《重生后侯爷对我一往情深》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重生后侯爷对我一往情深 作者:榕嬷嬷 本文: 不服就干的飒爽郡主&轻狂潇洒的纨绔侯爷 一朝重生,唐婧只想将仇人拉下马,佐明主登基,护王府一世安宁。 谁知,那轻狂的草包纨绔--薛长策,却总是来横插一脚,寻些存在感。 “又见面了,唐姑娘!赏个脸,喝杯酒啊?” 唐婧冷笑: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小侯爷有多远滚多远,别挡本姑娘的路。 她本不屑同这轻浮浪子胡搅蛮缠,谁知这人却一直在暗中护她周全。 甚至最后,还成了力挽狂澜的少年将军。 帅不过三秒的某人:将军怎么了,将军也是要媳妇儿疼的! 唐婧:当我没说 ** 薛长策本不愿卷入宫廷纷争,只想寻得儿时救过自己的那位姑娘。 因胜负欲作祟,便顺道戏弄了几番素来看不惯他的唐婧。 谁知某天,真相大白了。 薛长策:惊!我得罪的姑娘竟是我的白月光,她生气不理人了,怎么办?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重生?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婧,薛长策 ┃ 配角:柳轻云,萧乾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这个侯爷脑子不太好 立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第1章 前世 庆和元年,深秋。 整座京城皆笼在一片灰暗的天幕下,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 翊坤宫,正院。 一名小太监从袖中掏了些碎银两打点完几位守门的弟兄,立即裹紧厚棉袄,匆匆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宫院。 主屋灯火通明,门缝里还隐约传出些教人脸红心跳的欢爱声,随即又消弭在了呼啸的北风中。 小太监犹豫半晌,终是扣门扰了这场好事:“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在门外求见。” 屋内燃着银炭,烛火摇曳,暖意融融。 萧乾搂着柳轻云在榻上正厮磨得入情,听到这声通传,顿时扫兴地猛皱了眉头。 怀中女子轻抚着他的胸膛,媚眼如丝,嗔笑道:“表姐姐不是被挑断了手筋同脚筋么,怎么还能出门求见哪?” 萧乾闻言起了怒色,高声道:“谁带她来的,拖出去杖毙!” “皇上息怒!” 触怒了龙威,传话的小太监立即吓得跪地求饶,“皇上,没人敢带娘娘来呀,是娘娘她、她自个儿爬过来的!” “爬过来的?”萧乾喃喃自语,冷笑一声,眼中划过了一抹阴鸷的寒光。 “让她怎么来的怎么滚!” 小太监慌忙应了一声“是”,立刻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正院门口。 唐婧筋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布满血丝的杏眼死死盯着内院那面高墙,泪痕半干,形容枯槁,活像一具被抽干了气血的走肉行尸。 何其可笑啊。 身为一国皇后,萧乾三媒六聘娶来的正妻,她竟落魄到如此田地。 手脚尽废,心腹全无,就连要见一见萧乾,也只能自己抛却了颜面,发狠了爬至此处来。 传话的小太监终于从院内跑了出来,他如避瘟神,忙不迭做了个逐客的手势。 “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呢,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料到情况不妙,唐婧赶忙匍匐向前,哪怕手肘与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也仍要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公公,劳您再进去通传一次吧!” “本宫是为了南阳府一家老小而来,就请皇上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见一见吧!” 她抬手阻拦,硬赖在门口,带着哭腔的声音几近哀求。 小太监看着她那可怜的模样,为难半晌,终是狠心将其甩到了一边。 众所周知,这位娘娘的母家早已失势,皇后头衔更是名存实亡,而屋里躺着的那位则是盛宠不衰的柳贵妃,两边得罪谁比较稳妥,他还是拎得清的。 “娘娘请恕罪。” 小太监落荒而逃,唐婧心如死灰地大睁着眼睛,思绪也跟着那抹黑影渐渐飘远。 天可怜见,若非火烧着了眉毛,她怎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出来丢人现眼? 晚间下人们送饭过来,无意间透露了这样一则消息: 南阳王府拥兵自重,蓄意谋反,举族上下皆于明日午时当街问斩。 谋反?唐婧哭着都忍不住要发笑了。 她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也明白皇上喜新厌旧的习性。 故而萧乾再怎么厌弃她,甚至断了她的手筋脚筋,独宠她的表妹,她都可以忍气吞声。 可南阳王府是她父王与兄长的心血,当初为助萧乾登上帝位,王府起兵逼宫,背负了一身骂名不说,就连兵力也折损大半。 而她最敬爱的父王,更是直接战死在了那场霍乱之中。 就凭着这份牺牲,他萧乾也万不该忘恩负义,将王府一众赶尽杀绝啊! 唐婧椎心泣血,一腔孤勇陡然而生。 她蛮横地爬进门,惹得一众太监婢女们慌忙上前阻拦。 “娘娘,使不得!” “快来人哪,护送皇后娘娘回宫!” 混乱间,唐婧像发了疯般挣脱众人的钳制,吼道:“谁敢动本宫?” 一向隐忍不发的皇后娘娘忽然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在场的所有奴才都惊得怔在原地,手上没了动作。 有几个机灵的甚至还扭头望向里屋,看看是否惊扰到了皇上。 唐婧颤着身子,扫了一圈众人,红着眼眶道: “本宫再怎么失宠失势,也仍旧是一国之后!” 她喑哑的嗓音陡然拔高,镇得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你们胆敢阻拦本宫,便是以下犯上,死罪一条!看还有谁敢?” 太监婢女们面面相觑,脸上渐不由露出了畏怯为难之色。忽听砰的一声巨响—— “朕看你是活够了!” 萧乾破门而出,怒目圆睁,吓得一众太监婢女们大惊失色,纷纷下跪请罪。 唐婧僵在原地,仿佛遭了当头一棒,被打得神志不清。 一行清泪绝望地从眼角滑落,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罪该万死。” 她抛却了尊严,吃力地向萧乾的脚边爬去,“求您开个恩,饶了南阳王府吧!” 萧乾鄙弃地看了她一眼,当即抬脚将她踹了出去。 唐婧当胸一痛,被踢翻在地,但见萧乾转身欲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泣诉道: “皇上!当年我兄长屡次为您进言,拉拢圣心,我父王更是战死在沙场,助您登基!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放王府一条生路吧……” 她越说越绝望,连声音也渐弱了下去。 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讥笑,她微微失神,刚仰起脸,便被蹲下的萧乾猛地掐住了下巴。 “情分?自始至终,你不过只是朕夺权的一颗棋子罢了,少得意忘形了!” 云端轰地炸开一道惊雷,唐婧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啪嗒一声,与豆大的雨点混为了一体。 眼见萧乾进了屋,门边的柳轻云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笑了笑,她顿时气血上涌,双眼发黑,就这样悲痛欲绝地昏倒在了雨夜中。 心碎到无以复加是种什么感觉? 是至亲的人次第离去,信任的人逐一背叛。 十五岁及笄那年,因遭表妹柳轻云陷害,唐婧被当众罚跪一天,落了个心肠歹毒的骂名,声名大为受损。 而柳轻云则趁机扶摇直上,成了京城贵族们竞相求娶的对象。 是萧乾力排众议,陪她骑马出游,度过了那段沉闷的日子。 他说会一辈子待她好,她信了。 是以父王胜战归来,请求陛赐婚时,她想也不想,便说了心悦二皇子萧乾。 成亲之后他二人琴瑟和鸣,不久大夫便诊出了喜脉。 原以为会是个幸福的开端,熟料却是噩梦的开始。 先是柳轻云借探望之名频繁出入王府,与萧乾交往过密被她撞见。 接着是京城大乱,南阳王府起兵助萧乾逼宫谋反,先帝落败,不得不拟诏退位。 紧接着父王战死的讯息猝然传来,唐婧正沉浸在悲痛中尚未自拔,转眼柳轻云便同她一道入住了后宫。 昔日恭顺的表妹忽然换了一副尖酸的嘴脸,讥讽她荣宠即逝,好景不长。 她不过是略施拳脚拦下了去路,欲讨个说辞,便触怒了刚巧路过御花园的萧乾,甚至还被下令挑断了手筋脚筋,废去了一身的武功。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柔情蜜意是可以装出来的。而她自己竟也从未怀胎,一切不过只是大夫的误诊而已。 顷刻间,她仿佛失去了一切,被打入了无尽深渊,成了这世上最可悲可叹的人…… 唐婧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房梁顶。 周遭冷清清的,除了几张桌椅,空无一人。 屋内屋外暗沉沉一片,她正想挣扎着起身,却听到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咳咳,好大的霉味儿啊,还不快掌灯。”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燃起了几根蜡烛,照亮了满堂,也映出了来人的样貌。 柳轻云微蹙黛眉,以帕掩着口鼻,大摇大摆地携了三两提着灯笼的婢女进了屋。 一见是她,唐婧顿时借着床栏勉力撑起身,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你来做什么……滚!” “诶,姐姐可莫要气坏了身子。”柳轻云好心替她掩了掩被角,笑道,“说句实在话,若不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姐姐,就这破屋子,本宫多待一刻都嫌脏呢。” 唐婧神色微动,只当是事情有转机,立即紧张道:“什么消息?” 柳轻云眉眼一弯,饶有兴致道:“姐姐昏睡了一日,怕是还不知道吧,南阳王府已于今日午时全部问斩,可不是个好消息?” 说着,她竟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来。 “什、你说什么?”唐婧不敢置信地望着窗外的天色,脑袋里顿时炸开了一道惊雷。 待意识到失去了什么,她猝然乏力倒下,歇斯底里地凄声号哭了起来。 狂澜已倒,大厦已倾! 终究是她无用,未能够打动萧乾,为王府谋出一条生路来。 想至此,唐婧哭了几声,竟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柳轻云计上心头,忽然止住了幸灾乐祸的笑声,说道:“罢了,念姐姐可怜,不妨再告诉姐姐几个惊人的秘密吧。” “其实南阳王并非战死,而是因起兵逼宫愧对先帝,于城门自刎谢罪而死。” 唐婧身体猛地一颤,双眼死死地盯住了柳轻云那一张一合的朱唇。 “谁教姐姐怀了那莫须有的孩子,让王府进退两难,不得不受胁迫屈服于皇上呢?” 唐婧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皇上对姐姐百般利用,却最是怜爱本宫,就连这皇后之位,将来易主了也是要落在本宫手里的。” 唐婧绝望地阖上双眼,万念俱灰,不由痛心哽咽了起来。 “姐姐啊姐姐,你遭人算计了半生,搭进一身武功不说,还连累了自己的父兄。” “本宫若是姐姐,早就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了!” 柳轻云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话,当即按住了唐婧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送。 这一击来得太过突然,唐婧还来不及躲闪,便觉得天旋地转间,有股温热的液体流进眼中,一下子痛遍了五脏六腑。 “传下去,皇后娘娘惊闻王府噩耗,痛不欲生,触墙崩逝。” “是。”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陆续从耳畔消失了,唐婧半死不活地瘫在榻上,忽而自嘲地笑了几声。 那笑声喑哑至极,似是要从喉中咳出一口鲜血来才肯罢休。 好一个痛不欲生,好一个触墙崩逝啊。 走到这步田地,她终究也怨不得旁人。 都怪她识人不清,错付了终生;怪她愚不可及,沦为了棋子! 是她对不起父王同兄长,还连累了王府上下的老老小小! 唐婧悲愤地咬着牙,眼中猝然闪过了一道不甘的泪光。 倘若还能重活一世,她决计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要将那些人都一一拉下地狱,挫骨扬灰,以报弑亲灭族之大仇!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阔以过~ 第2章 重生 七月流火,盛暑未消。 热风徐徐吹过,懒了游人,倦了花草。唯独京郊的一座皇庄里依然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繁花茂树缀于假山楼台之间,簇拥着各家嬉笑游玩的女眷。而在人迹罕至的一片树荫下,则休憩着一对主仆。 白衣丫鬟执一把蒲扇,安静地立于石桌旁为自家小姐扇着风。可撑头小憩的青衣少女却紧蹙眉头,微颤睫羽,似乎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 忽然,她猛地睁开双眼,失声叫道: “不要!” 听到这声惊叫,一旁神游的小丫鬟赶忙放下蒲扇,抚了抚少女的后背,关切道:“怎么了小姐,可是给魇住了?” 唐婧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身子仿佛僵滞了一般。 错愕间,她扭头扫了一眼周遭的景致,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值盛夏,富丽堂皇的庭院开满了金桂、海棠、合欢等花卉,假山参差错落,游廊曲折回环,不少头戴珠翠的女眷穿行于其中,像极了一副精美的画卷。 奇怪,这分明是她十五岁受和敬太长公主之邀,前来参加花宴的地方。 人死后,灵魂竟还会飘回生前所到之处吗? “小姐,你的神情怎么这般恍惚,不是中了暑热吧?” 耳畔传来一阵焦急的声音,唐婧僵硬地转过头来,又对上了那张久违却熟悉的面孔。 “蕊香?”她失神呢喃着,泪水几欲夺眶而出,“都是我害苦了你,你可是在等我一同上路?” 唐婧幼年丧母,又出身将门,自小便爱同兄长一起舞刀弄剑,对针黹女红素不关心。 蕊香是府里老妈妈的女儿,小她一岁,因温婉聪慧,善于针织,早早便被调来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可这丫头跟着她,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当年在花宴上遭了柳轻云的陷害,蕊香便同她一起罚跪了一天。 后来进了皇宫被萧乾废去手脚,蕊香便想尽办法去向她的兄长求救,结果却被萧乾处以私通之罪,活活给杖毙了。 也罢,前尘已尽,万般皆是她种下的恶果,黄泉路上若有什么苦难,她一并担了来便是。 “我的小姐,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蕊香咋舌半晌,惊慌地抚了抚她的额头与面颊,心焦道,“可是梦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呀?” “这会儿世家公子们的比武也快开始了,小姐你若是身体不适,我们便先找个大夫瞧瞧再过去吧。” “比武?”惊人相似的往事纷纷涌至唐婧的脑海,直接与现实无缝重叠。 她愣了一秒,急忙拽住蕊香的袖子问道:“现在是何年何月?” 蕊香无奈一笑:“小姐,今日是洪祯八年,七月初七呀,怎么小睡了片刻竟连这也不清楚了?” “洪祯八年?”唐婧身形一颤,喃喃道,“七月初七、皇庄、比武……” 不会有错,这正是当年的情形,分毫无差! 天可怜见,她竟没有抱憾而终,她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唐婧激动地抱住蕊香,一时竟喜极而泣,泪流不止,难以言表。 蕊香不知自家小姐究竟是被何路邪神附了体,只得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脊,好言安慰。 良久,唐婧发泄够了情绪,抬手擦干眼泪,高兴笑道:“好了没事的,你不用这么看我。” 难得重活了一世,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回,她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蕊香半信半疑,勉强挤了个笑容,正欲动身去收拾桌上的物什,却又被人猛地拽住了手臂。 “慢着!” 唐婧警惕地盯着桌上那套食盒与茶具,牙根紧咬,身子更是因情绪的起伏而隐隐发颤。 没有什么比血淋淋的教训更令人记忆深刻。 她做鬼都不会忘记,当年的柳轻云便是通过这套茶具进行栽赃陷害,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到底怎么了呀,小姐?”蕊香被拽得定在原地,也不敢妄动,只得细声细气地问道。 唐婧凝神思索了片刻,招呼她凑近了些,附在耳边交代了她一些事宜。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表姐姐!”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艳丽衣裙的精致美人立即小跑着穿过树荫,映入了唐婧的眼帘。 是柳轻云。 她步履匆忙,神色又那般焦急,不消片刻,唐婧便回想起了她赶来此处的目的。 洪祯八年,七月初七,正值乞巧佳节。 启光帝尚未被萧乾逼下皇位,而其唯一的皇姐和敬长公主,在女眷之流素有声望,每隔两年便会在七夕这天,于京郊的皇庄摆花设宴。 起初还只是宴请京城未出阁的名门小姐一同穿金针、拜织女、乞巧艺。后来竟渐渐邀请起了未婚配的世家公子前来观礼。 到唐婧这一年,已演变为世家小姐献艺斗巧,王公子弟射箭比武,双方以赠花来票选最终得魁者,俨然成了一场明争暗斗的相媒大会。 这日辰时三刻,刚在门前下了轿,唐婧便一眼瞧见了侯在不远处的柳轻云。 柳轻云是她小姨李玉燕的女儿,小李氏同她亡母本是边境一对卖豆腐为生的姐妹,因母亲得了她父王的青睐,那小李氏便也欲攀附高枝。 可她放着清流门第的正妻不做,却偏要嫁进那柳将军府为妾,这才教出了心比天高的柳轻云。 两家昔日虽不怎么往来,但鉴于有亲,唐婧想着多少也要拜见一番柳府的大夫人王氏,以及大小姐柳若楠才是。 可巧,柳轻云自荐引路,并央她捎带些茶水给柳若楠解解渴。她不曾多想,便随口吩咐蕊香提了随行的茶盏一同前往。 王大夫人被别家女眷缠着说家常,不便抽身。故后来待在一处纳凉的便只剩下唐婧、柳家两姐妹和各自的贴身丫鬟。 柳若楠确实干渴,连喝了好几杯茶水,唐婧也意思饮了几杯,偏生柳轻云多番推辞,只道不渴,还称要将这等好茶省给二位姐姐们喝。 那时的唐婧思虑单纯,还心疼柳轻云谨小慎微,庶出身份,不得不屈居人下。 直到各自话别后,一口天大的黑锅砸到了头上,她才发觉自己上了当—— 柳若楠中了毒,头晕恶心,不省人事,直接矛头指向的便是她派蕊香带去的那壶凉茶。 这会儿柳轻云之所以焦急地跑来找她,其实不过是充当中间人,来告知她这一惊天的消息罢了。 贼喊捉贼,着实讽刺得很。 “表姐姐,大事不好了,我大姐姐她昏倒了!”柳轻云火急火燎地跑上前来,抓住她的手道,“你快随我去看一看吧!” 唐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仿佛在观赏一出滑稽的好戏。 柳轻云被她看得心里直打鼓,心道这傻姐姐莫不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可转念又一想,大夫尚未赶到,柳若楠毒发之事又不曾传到她耳朵里,有甚好怀疑的? 眼下只要将她骗过去,届时人证物证俱在,那这罪名可就牢牢坐实了。 想至此,柳轻云缓了缓脸色,佯作着急道:“姐姐你还站在这作甚?大姐姐她头晕作呕,像是中了暑热,大夫人身边又缺人手,实在耽误不得呀!” 见氛围不妙,蕊香赶忙宽慰道:“表小姐莫要慌,发生了这等事,庄里待客的老妈妈们定不会坐视不理的,不知小姐那儿去请了大夫不曾?” 唐婧暗笑了一声,心道蕊香这丫头倒是机灵,话里一是揭了柳轻云的短,二又说到了她的心中所想。 柳若楠虽然晕倒,可身边好歹还有王大夫人坐镇料理,且庄里管事待客的妈妈婆子们又成堆,何来人手不足这一说? 再者,事发后柳轻云既不贴身照料,又不急着去请名医大夫,反而第一时间来请她这个不痛不痒的人快去看一看。 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只可惜,上辈子的她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一听情况不妙,立刻便急忙赶了过去,这才着了旁人的道。 柳轻云闻言神色微变,瞧了一眼蕊香,干笑道:“大夫自是派人去请了的,只是在这庄上我们又无旁的什么亲眷,表姐姐若是亲自去看望关切一番,大夫人心里定会有个安慰。” 这话说得巧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去倒显得唐婧是个刻薄寡情之人了。 “表妹说得极是,既为亲眷,怎能少的了一些帮衬?”她轻笑一声,转头吩咐道,“蕊香,柳大小姐中了暑热,还不快去采买些消暑的东西回来?” “哎,其实姐姐也不必……” 柳轻云正欲开口阻拦,谁知蕊香倒是个手脚麻利的,不等她把话说完,便点头应了一声“是”,即刻跑远了。 真是个不知礼数的丫头,柳轻云在心中暗骂一声,旋即又正了脸色,想着还是尽快将这傻姐姐说服走才好。 谁知,燃眉大事摆在眼前,唐婧竟无半点忧色,反而还气定神闲地用桌上的物什悠悠沏了一杯茶。 她顿时站不住了:“表姐姐,大夫人那边还等着呢!” “急什么?”唐婧置若罔闻,反将沏好的茶递上前,“你这一路跑来想必也渴了,喝了再走又能耽误多少?”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仿佛早已勘破了一切谋算,震得柳轻云心如擂鼓。 不,这茶绝对不能喝,不然一会儿当堂对证之时,她自己就难脱干系了。 “妹妹你还站在这作甚?我这茶已经递出去了,你不接可是要拂了我的面子?” 唐婧笑意盈盈,步步紧逼。柳轻云冷汗如岑,静伫片刻,终是强颜欢笑地抬起了手去接。 可不知怎的,她那双手竟颤得出奇,就在接过的一瞬间,杯盏顿时便“咣当”一声摔到了地上。 唐婧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故作遗憾地蹙了蹙眉。 柳轻云则松了口气,干笑道:“瞧我这手笨的,赶明儿一定买套新的茶具送去姐姐府上。” “可我大姐姐那儿却是等不了的,表姐姐既这般推三阻四,那妹妹便不多加叨扰了。” 她说罢便要走,神色难看至极。 唐婧知她是在使激将法,却也不心急。 四下里观望一番,见几个身健体壮的婆子已聚在了不远处,这才悠悠地跟上了柳轻云: “谁说我不去了?柳大妹妹身体不适,我这做姐姐的,定要亲自去探望一番才是。” 第3章 探望 柳轻云独自引着唐婧去了柳若楠休息的偏堂。 富丽堂皇的庄园空空荡荡,几乎见不到尚在闲游的世家女眷。 也不足为奇,大家估摸着都赶去附近的楼台,一睹世家公子们的风采了,哪还会留下瞧一个晕倒的小姐的热闹呢? 偏堂略有些距离,行过假山石桥,穿过景墙月洞,走过的皆是上辈子熟悉的老路,唐婧兀自打量着,心中虽感慨万千,却也无甚波澜。 直到进入一座花园,地上那精致的、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映入了眼帘,她心中才像断了弦般,蓦地咯噔了一声。 上一世,柳轻云也是这样带她去偏堂看望柳若楠,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中暑,谁知甫一进门,下人们却都在传小姐中毒了。 而柳若楠的丫鬟翠玉更是声称,她家小姐自入了庄园,吃进的唯一东西便是蕊香带去的那壶凉茶。 如此莫须有的罪名,唐婧断不会乱认,并执意要呈上茶盏自证清白。 可万万不曾想到,那老婆子拿来的茶壶里竟真的验出了一模一样的毒来! 人证物证俱在,唐婧百口莫辩。王大夫人大怒,管事的大嬷嬷通传了长公主后也秉公办理,将她同蕊香罚跪了一天。 就跪在这花园中心的鹅卵石路上,受日晒,挨数落,有苦不能言。 想至此,唐婧不由侧过头,冷冷扫了一眼柳轻云。 只见她神色焦急,身旁也没有丫鬟朝露陪着,清秀的眉目间满是浓浓的担忧之情,瞧着就像个善良懂事,关切长姐的好姑娘。 上一世的唐婧便是为她这副恭顺的表象所蒙骗,甚至一直跪到天黑都不曾怀疑到她的头上,只当是有什么不轨之人存心陷害罢了。 可后来突逢种种变故,柳轻云终于原形毕露,唐婧带着心眼重新回忆这段过往,这才又瞧出了些别的端倪来。 当初提议送茶水解渴的正是柳轻云,之后带大家去僻静无人处纳凉的也是她,接着推辞说不喝茶撇尽嫌疑的又是她,最后在堂上煽风点火的更是她! 若说这不是她早早就设计好了的,唐婧绝对不信。 至于这丫头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在背后捅她一刀,唐婧想,约莫是为了一石二鸟,好在之后献艺斗巧的环节中,替自己扫清一些障碍吧。 长公主的乞巧花宴上不乏显赫的王公贵胄,若是能借此机会博得青睐,攀上一门好亲事,柳轻云定不会白白错过。 只可惜那柳若楠才是柳府嫡出的大小姐,外家在朝中亦小有势力。而柳轻云无权无势,生母身份又低微,两者同台一亮相,自是相形见绌了。 是以这心肠歹毒的丫头先是设计陷害了柳若楠,接着又拉上了她做替死鬼,最终自己一舞动京城,成了整场花宴的魁首。 真真是好谋算啊,唐婧咬紧牙关,险些都要气笑了。 且看着吧,狭路再度交锋,鹿死谁手还未见分晓呢。 唐婧随着柳轻云穿过花园,一脚迈入了偏堂的正院。 尚未进屋,便见廊下挤了一堆端水送药的丫鬟婆子,清一色皆是庄里的下人,其中还有位衣着得体,举止庄重的老妇人。 唐婧认得她,她是长公主身边的乳母高嬷嬷,当年长公主因在楼台主持比武之事抽不开身,这桩小纠纷便是由她来代为处理的。 眼下这位嬷嬷正伫在门口,微微欠身,略有些为难地听着屋内的妇人发泄情绪。 “这好端端的,偌大一个庄子,那么多的世家女眷,怎么独独我苦命的楠儿受了毒害啊……” 这话越说气势越消,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高嬷嬷好声好气地安慰道:“夫人且放宽心,此事既发生在了庄子上,老奴必定会豁出全力彻查到底,严惩不贷,还令千金一个公道。” 柳轻云行至门前对二位施了个礼,道:“母亲,大姐姐她可好些了?我表姐姐一听说也急着赶过来了。” 唐婧福身行了个礼,抬脚踏进了房门。 屋内清静得很,除了高嬷嬷外便只剩一位立于墙角的老郎中,他的药箱打开了放在桌上,还未来得及收起,显然是才刚刚诊断过。 在几重纱幔的遮掩下,柳若楠闭目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看着虚弱至极。 她的贴身丫鬟翠玉在一旁好生照料着,母亲王大夫人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眼眶通红,模样狼狈,一见柳轻云携着唐婧进了屋,眼中顿时闪起了火光。 “你这小蹄子,还敢问我?”她走上前,气势汹汹地对柳轻云道,“事发之前你明明同楠儿待在一处,为何现在她中了毒昏迷不醒,你却好端端地在外面同旁人闲逛?” 王大夫人此话明面上虽在斥责柳轻云,暗地里却亦有指桑骂槐之意。 唐婧心下了然,毕竟小李氏是她亡母生前亲自登门送去的妾室,大夫人不待见她也是情有可原的,只不过碍着南阳王府的面子不敢明说罢了。 但做戏要做足全套,为避免起疑,听闻柳若楠实非中暑而是中毒,唐婧还是摆出了一副讶异的神情。 “什么,大姐姐她中毒了?”听到“中毒”二字,柳轻云顿时惊慌地看了一眼唐婧,仿若全然不知情一般。 见大夫人怒目圆睁,不依不饶,她又立马跪下请罪道: “母亲恕罪!大姐姐中毒一事轻云当真不知呀,或许是姐姐不小心碰了或吃了什么东西呢?” “你还好意思说?谁不知道你那些鬼心思都……” “咳咳。”高嬷嬷不合时宜地轻咳了一声,打断了王夫人滔滔不绝的叱骂。深宅内斗之事她无意知晓,可眼下这烂摊子确是急着要收拾的。 “夫人稍安勿躁,不如还是先将令千金所到之处,所吃之食皆盘问个清楚,再做定夺吧?” 王大夫人顿了顿,被说得哑口无言,忽然也意识到自己是心慌则乱,被冲昏了头脑,这才忍着气收回了一肚子埋怨,让柳轻云先起来再说。 这气氛着实僵硬得紧,唐婧看久了热闹,忽然忍不住望向了墙角那一直站着的老郎中,问道: “老先生,不知我这位妹妹中的是何毒,您对那位歹人的下毒之法可有何高见?” 除了罪魁祸首,想必没有人会比大夫更了解毒的特性了。是以唐婧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老郎中。 老先生愣了愣,慢条斯理道:“回这位小姐的话,柳小姐中的乃是曼荆草之毒。此毒损身伤神,万幸中毒不深,否则小姐便有性命之虞了。” 王大夫人一听绷不住了,拊掌激愤道:“听听,这贼人是成心想要我楠儿的性命啊!” 高嬷嬷安慰地顺了顺她的脊背,示意她接着听先生的下文。 柳轻云试探着道;“老先生,依您所见,那凶手究竟是使了何种手段下的毒?” “此草之毒在于汁液,园中又仅有柳小姐一人受害。” 老郎中沉思片刻,肃然捋了捋苍白的胡须,“只怕,是有人在小姐的饮食中动了手脚。” “饮食?”柳轻云蹙着眉头,忽然一脸担忧地看向了床边端着半个药碗的翠玉。 “翠玉,你还记得大姐姐她进了庄子后,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吗?” 她问得那般急切,仿佛当真对柳若楠的性命颇为重视,连王大夫人面上都有些恍惚了。 可唐婧却在心中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事情的来龙去脉柳轻云分明比谁都清楚,可她却偏要借他人之口说出,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就是她暗中推波助澜、添油加醋的好本事,不知她今日这出戏,究竟还能唱到几时。 “吃的?没有啊,小姐明明只是一路赏玩,并未……”翠玉心焦地皱着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惊叫了一声。 “婢子想起来了!是茶,小姐昏迷前只喝过唐大小姐带来的一壶茶,别的再没有了!” 此话一出,屋内的空气骤然降至了冰点,所有人的目光皆像针|刺一般齐齐射向了唐婧。 上辈子的这一刻,唐婧只觉得如临大敌、孤立无援。 可现如今,她已尝尽苦痛,淬过心神,任什么牛鬼神蛇当道,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便绝不会轻易屈服。 “诸位这是在怀疑我?可那壶茶我自己也是喝了的,总不能自己害自己吧?”她调侃地笑道。 翠玉不甘示弱,竟小声回道:“那也有可能是,小姐你早就备好解药了呢。” 她说得不无道理,王大夫人一边讶异于她的胆量,一边又欲言又止,只等唐婧接下来的表态。 柳轻云赶忙拽住唐婧的手臂劝道:“姐姐勿慌,都说清者自清,不若咱们先叫人去将那茶盏取过来,是也不是,一验便知,也省得在此多费口舌,是不是?” 她神色真挚,语气恳切,瞧着半点都不像有满肚子坏水的恶人。 想起上辈子的种种,唐婧暗自冷笑一声,顿时将柳轻云缠着她的那双手猛地甩开了。 少来,什么清者自清,分明就巴望着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 第4章 争辩 唐婧撇开柳轻云,微微欠身,对王氏道:“大夫人,柳妹妹中毒一事疑点重重,恕唐婧还不能呈上茶盏作证。” “你说什么?”王夫人未料唐婧竟会推拒得如此理直气壮,赶忙拽住高嬷嬷的手道,“嬷嬷你看,她如此遮遮掩掩,说明那茶里定有大问题啊!” 高嬷嬷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背,旋即又转向唐婧,肃然道: “唐小姐,你拒呈茶盏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若没有,那便别怪老奴亲自去搜了。” 嬷嬷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毫不留情。见众人的矛头皆指向了唐婧,柳轻云心中暗喜,又故作不经意地添了一把火。 “表姐姐,你这又是作甚?”她紧皱着眉头,急得似是要跺脚,“明明只要将那茶盏呈上便能一证清白,可你却这般推三阻四,岂不是教人以为你是做贼心虚?” 听到“做贼心虚”一词,屋内众人皆同仇敌忾地呼了一口气,似乎分外认同。 而唐婧则不屑地扫了一眼柳轻云,耸耸肩,笑着看向了高嬷嬷:“敢问嬷嬷,若是搜来的茶里当真有毒,便能坐实了我的罪名吗?” “那茶盏此刻正置于别处,旁人趁我不在动个手脚亦是有可能的,届时我该如何伸冤?” “这……”高嬷嬷显然没有想到这层,一下子便被问住了。 唐婧又接着道:“反之亦然,若是搜来的茶里没有毒,便能证明我是清白的了吗?旁人亦可说我是在来之前就将那有毒的茶给调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冷冷瞥了一眼柳轻云,话中的弦外之音不言而喻。柳轻云被她瞧得心虚胆怯,甫一对视便匆匆收回了目光。 高嬷嬷是个精明的,猜到其中或许有几分蹊跷,且自己也不清楚事情的细枝末节,便作壁上观,等他人先接过话头。 果不其然,王夫人见唐婧巧舌如簧,好端端的竟成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一下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指着她的鼻梁骂道:“你……你这是诡辩!” “无论那茶究竟是有毒还是无毒,嬷嬷最后的评判皆自有公允。而你,分明就是心中有鬼才迟迟不肯呈上来!你真以为仗着王府的架子我就不敢动你了吗?” 王氏吼得声嘶力竭,所有的礼数在爱女的性命面前皆化作了云烟,就是这性子太冲动了些,还辨不太清楚是非。 唐婧听她大吵大闹便觉刺耳头疼,也不知她平日在柳府是否也像这般闹得天翻地覆。 可门外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动静传来,唐婧心知,纵使眼下的局面再怎么不利,她也必须要硬撑到外面的援兵赶来才行。 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划破了屋内的寂静。 “大夫人,高嬷嬷。”翠玉似是再也忍不住了,倏地跪下陈诉道,“婢子知道这里没有自己插嘴的份,可婢子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还望夫人和嬷嬷恕罪!” 说着,她当即情绪激动地磕了个响头。 王夫人正在气头上,见翠玉似有什么要紧事急着状告,便看了眼高嬷嬷,大手一挥道:“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这里没人治你的罪。” “多谢大夫人!”翠玉含泪磕了个头,赶忙收拾好情绪,愤愤看向了唐婧,“唐大小姐,婢子素来心直口快,若是有什么话冒犯了您,还请多多担待。” “今日庄中所发生的一切婢子都看在眼里,而您带来的那壶茶,来来去去都是蕊香姐姐一直提在手里,试问谁还能有机会投毒栽赃?” “就算您是不知情遭人陷害了,可为何您喝了茶却没事,而我家小姐,喝完茶还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便立即毒发晕倒,虚弱成了这般模样!” 她痛心控诉着,字字似乎都能泣出血来。唐婧既有感于翠玉护主的一片忠心,亦不平于大家目前所处的境遇。 眼下她们当中有人晕的晕,急的急,哭的哭,可那罪魁祸首却还躲在背地里偷着乐,想着大家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呢。 这算什么糟心事? 唐婧看着身侧低眉顺眼的柳轻云,不禁咬牙攥紧了指节。 翠玉哽咽了一声,接着道:“还有句话婢子不知当问不当问,蕊香姐姐素来是跟在小姐您身后的,不知现下她人又去了何处?” 众人四处一看,这才发现蕊香并不在屋内,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姐您现下东拉西扯,如何都不肯呈上那茶盏,难不成……”翠玉气呼呼地盯着她,几近是卯足了勇气道,“难不成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蕊香姐姐赶在嬷嬷去搜查之前,趁机将罪证销毁吗? 话音一落,满屋的人皆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唯有余音还在空中不断回响。 翠玉的猜想极大胆,又令人心惊咋舌。虽然不是全无可能,但毕竟也只是猜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更是近乎诽谤,来日若追究起来,只怕十条命都不够她用的。 王夫人正在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熟料唐婧却并未大发雷霆,反倒是笑道:“柳大妹妹还真是好福气,身边竟有你这样心明眼亮的丫头。” 翠玉只当她是讥讽,便偏过头去未多理会。然而,唐婧接下来的话却听得她怔在了原地: “可是你还少注意了一个人,因为除了蕊香,你家二小姐的丫鬟朝露也不在这。” 此话一出,屋内又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毕竟在此之前,大家皆只顾着对两位小姐兴师问罪,全然不曾注意到她们的丫鬟竟并未在场。 如今一说破,倒有些恍然的错觉了。 但没人发现的是,屋外此刻已有一阵细微的嘈杂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唐婧耳朵灵得很,才听到些动静,嘴角便立即微不可查地闪过了一丝微笑。 只可惜,这份好心情很快便被柳轻云打搅了。因为这丫头竟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模样,质问她道: “表姐姐,你这话是何意?妹妹自问处处在为你着想,可你为何要如此污蔑我、中伤我?” 见唐婧蹙着眉,一脸怪异地看着她,她又直接跑到王夫人跟前哭诉道: “母亲,这是天大的污蔑啊!轻云先前是当着您的面让朝露去帮忙为大姐姐煎药的,如若不信,大可将她召回来对质啊!” 眼下状况如此混乱,王夫人与高嬷嬷俱是心中憋了一口闷气,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而唐婧实在是不想看柳轻云继续唱戏了,便冷笑一声道:“表妹倒也不必哭成这副模样,毕竟再过一会儿,你便能和你的丫鬟当堂对质了。” 柳轻云的哭声顿时止住了,不知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唐婧扫了一圈众人,道:“翠玉方才说的不错,我先前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为了拖延时间。” 此话一落,众人皆以为她是故意明着挑衅,个个都不满地瞪起了眼睛。 可唐婧却轻笑一声,立刻压了回去:“不过我不是为了毁灭罪证,而是为了抓获真凶,还柳大妹妹一个公道。” “当然,也还我自己一个公道。” 说到最后,唐婧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语气里亦带了些苦尽甘来的释然与不为人知的落寞。 上一世,她同蕊香背负着心肠歹毒的骂名孤身活了一辈子,至死皆无人知晓当时的真相。 而这一世,她一人独挡唇枪舌剑,好不容易博得了来之不易的清白,可回首却失落地发现,似乎也没什么人站在她的身后。 或许这一世的反抗,她终将孤军奋战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顺利签上了,最近正一边补大纲一边码字,尽力做到不断更吧QAQ 明天长策女婿应该就要出场了,嘿嘿 第5章 抛梨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唐婧,好奇她究竟会有何下文。 唐婧唇角一勾,将话锋再度转向了那立在墙角,被争吵纠葛搅得窘迫不堪的老郎中。 “老先生,我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世间之毒,大多毒剧则发作急,毒轻则发作缓,可有此理?” 老郎中没想到自己又被牵入了局中,反应了片刻,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小姐所说确有此理。” “哦?那就奇怪了。”唐婧挑挑眉,看向了翠玉,“柳大妹妹中毒并不深,只是昏厥而未危及到性命,可翠玉方才却说她不到一刻便毒性发作了。” 唐婧转向了老郎中,意味深长道:“老先生,您不觉得,这之间十分矛盾吗?” 王夫人听罢顿时耐不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楠儿昏迷之时我也在场,难不成我们还合起伙来骗你不成?” 她情绪分外激动,若非有高嬷嬷拦着,只怕都要冲到唐婧跟前去了。 唐婧叹了口气,不愿同她再多费口舌,直接看向了远处神色尴尬的老郎中。 “老先生,我只问您一句,若是曼荆草的剂量并不高,只够令人晕厥而不足以伤及性命,那其毒发大抵需要多长时间?” 老郎中抹了抹额前的冷汗,忽然摇着头干笑道:“小姐心细如发,老朽真是自愧不如。实不相瞒,曼荆草此毒,若是剂量轻微,的确会慢性发作,约莫需要一到两个时辰。” 话音刚落,这则讯息便如一颗千磅巨石,重重压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尤其是柳轻云,她紧攥着衣裙,一张精致的小脸早已被吓得煞白如雪。 “如此说来,那柳大妹妹便不是在这庄子里中的毒。”唐婧志得意满地看向了翠玉,问道,“翠玉,你还记得你家小姐出门前,都吃过何人送来的东西吗?” 翠玉大睁着眼睛,原地怔愣片刻,忽然抬手指向了柳轻云:“是二小姐!二小姐送来了一碟将军赏赐的糕点,我家小姐贪嘴,便多吃了几块!没想到……” 说至此,翠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忽然哽咽起来,一时间竟是泣不成声。 “原来是你,好你个小贱蹄子!”王大夫人气得目眦尽裂,恨不得上去就要给柳轻云两个耳光,“仗着将军宠爱李氏那贱婢,竟敢对我的楠儿下毒手了,下一步可是要扶李氏做这当家的主母了?” 高嬷嬷拼命拦着失态的王夫人,生怕她一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唐婧看着这一幕,忽然倒对王氏生出了些许同情来。 上一世,她虽贵为皇后却亦受柳轻云的欺侮,不得萧乾的恩宠,最终只能将一腔悲愤化作绝望的嘶吼。 而这王氏,想必同她的境遇亦差不多,便是尊为府内的大夫人,日子也没有表面那般光鲜亮丽。 东窗事发,柳轻云依旧哭天喊冤,矢口否认:“母亲明鉴,表姐姐这是污蔑啊!她口说无凭,必定是自己不愿呈上那有毒的茶盏,所以才胡编了个由头将嫌疑推到轻云身上的!” 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头晕目眩,已然有些站不住了。 “也罢,”唐婧轻舒了一口气,忽然摆出了一副极为无奈的表情,“既然表妹你这般惦记着那茶盏,那我即刻呈上来便是,也省的大夫人被你吵得头疼。” 柳轻云怔怔地看着她,不解她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之快。 难不成又有别的什么新花样? 可还不待柳轻云再多加思考,唐婧便朗声向门外命令道:“蕊香,全部都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屋外立即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位年轻少女的挣扎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半掩着的房门口,只见蕊香端着茶盏,先行了个礼踏入了房门。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群身健体壮的老婆子,她们的手中还擒了一位被封了口的丫鬟。 正是朝露! 见到如此场面,柳轻云顿时像被抽了魂一般,失力向后退了几步。 “这、这是……”高嬷嬷见庄里的婆子竟未经她允许便私自搞出了这等阵仗,一时咋舌不已。 唐婧使了个眼色,蕊香立即心领神会。 “回嬷嬷的话,先前柳二小姐曾多番拒饮过这壶凉茶,而柳大小姐才喝完不久便离奇晕厥,我家小姐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了婢子暗中盯着。” “果不其然,抓到了一个偷偷来往茶中下毒的小贼,因婢子势单力薄,便请了附近目击的老妈妈们一同擒贼,现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嬷嬷秉公发落。” 这一串说辞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连庄里的老婆子们都被拉去充作了铁一般的人证,高嬷嬷在若有所悟的同时,亦不忘感叹唐婧这对主仆手段的高明。 “你、你胡说!”柳轻云分明已慌得浑身发抖,可嘴上却是不服软,“朝露一定是被你们逼迫,受你们挟持了!你们还拿着白布封了她的口!” 一听这话,有的婆子顿时不服气了:“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丫头跑来下毒的时候我们大家伙可都亲眼看见了!” “就是!堵了她的嘴不过是教她安分些罢了!” “我们都在庄里待了几十年,怎么会平白挟持个姑娘来败坏庄子的名声?” 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婆子的起哄,柳轻云心知说错了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而提及庄子的名声,高嬷嬷顿时黑了脸,直接夺过婆子手里拿着的药粉递与了老郎中:“老先生,还请您定断。” 老郎中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忽然双目一凛:“不错,这正是曼荆草碾做的药粉。” 高嬷嬷即刻看向柳轻云,怒道:“柳二小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柳轻云语无伦次,只顾摇着头:“不是的嬷嬷,这件事我自始至终全不知情,一定是这丫头自作主张或者受了旁人的唆使,您若是要责罚便罚她一人吧。” 众人听了此话,心中俱是一寒,没想到她小小的一个姑娘,竟能薄情寡义到如此地步。 朝露虽被封了口,却已然流着眼泪在拼命挣扎了。 高嬷嬷睨了一眼柳轻云,面不改色地下令道:“将这丫头拖出去杖毙,抛尸荒野。” 闻言,朝露挣扎地更凶了,喉咙里呜呜作响,似有什么要紧的话急着说。 高嬷嬷使了个眼色,一个婆子立即会意,扯出了朝露嘴里的白布。 新鲜的空气迅速涌入心肺,朝露有如劫后余生的亡命之徒,拼命哭喊道:“婢子招了!婢子全部招!” “是二小姐命婢子将有毒的点心送与大小姐,然后再在唐小姐的茶水中下毒,趁机栽赃的!” 听到此话,本就头晕乏力的王大夫人终于气晕过去了,而柳轻云也疲软地瘫倒在地,不敢置信地哭喊道:“朝露,你为何要胡说八道……” 高嬷嬷吩咐了一个婆子道:“你去请示长公主,柳二小姐毒害长姐,嫁祸他人,该当如何处置?” “是。”老婆子即刻动了身,一切过程皆与上辈子如出一辙,唯有那受罚的人变了而已。 唐婧感慨万千,却也不愿继续留下再见到柳轻云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便对高嬷嬷行了个礼,携了蕊香一同离去。 高嬷嬷对她有些歉意,临行前还说了诸多好话,唐婧全部付之一笑。 ** 艳阳高悬于头顶,满院的繁花皆在枝头含笑怒放。 这个时辰再去看世家公子们的比武想必也已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刻,念天气正好,且心情尤佳,唐婧便与蕊香一同逛起了上一世无暇赏玩的庄园。 “小姐,你怎么这般神机妙算,竟料到朝露会去投毒啊?”蕊香笑着看向她,满眼皆闪着不敢置信的亮光。 先前她家小姐虽当着那柳二小姐的面命她去买些避暑的东西回来,可其实却早早吩咐了她去寻些园内的婆子,一起躲在暗处伺机擒拿那前来投毒的人。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家小姐聪明至极,思虑非常人所及。 唐婧拂过落在发梢的一朵花瓣,思索片刻,忽然半开玩笑道:“我若说我是做了个梦,梦到的,你会信吗?” 蕊香想起她先前发的那场梦魇,不禁皱起了眉头,当真相信了。 可唐婧却忽然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来,蕊香以为遭了戏弄,竟也气得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墙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薛兄,你这是玩我呢吧?丢这么远,我……我可怎么接啊?” 少年气喘吁吁,语气里还带了些无奈和委屈。 唐婧和蕊香对视了一眼,不知外面的少年究竟在作甚,便好奇地向墙边靠近了几步。 忽然,一个钝钝的东西猛地从天而降,一下子便砸中了唐婧的脑袋,疼得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蕊香赶忙查看她被砸伤的地方,惊呼道:“小姐你没事吧!” 旋即,又捡起地上那摔得稀碎的香梨,向对面问道:“是谁乱扔的梨啊?” 话音刚落,对面立即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遭了薛兄!你砸到人姑娘了!快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唐婧:人生真是起起落落,有喜必有悲啊 老薛:哦豁,砸到了我命运般的媳妇儿 第6章 初见(修) 薛长策正攀在树枝上,一连摘了好几只香梨揣进怀中,见柳茂材在下面一路嚎叫,袍子上兜住的梨都滚到地上跑了好几圈,一时倒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薛兄、薛……”柳茂材跑得气喘吁吁,嘴里还不忘叫着他的名字。 薛长策一跃而下,四处扫了扫,没见着什么人影,便顺手用袍子胡乱擦了只梨,边吃边问道:“你瞎喊什么呢,哪儿来的姑娘?” 柳茂材腾出来一只手指了指后面的院墙,喘道:“里、里边儿呢,怎么办?” 薛长策津津有味地吃着梨,侧头看向那面墙,眉毛一挑,嘴角忽然现出了一抹笑。 倒是稀奇,他还以为人人都一窝蜂跑去看那装腔作势的比武大会了呢,没想到还有个和他一样觉得索然无趣的,竟偷溜到这儿来散心了。 他饶有兴趣地吃完最后一口梨,反手扔了果核,拍拍柳茂材的肩膀道:“你蹲一下,小爷过去瞧瞧。” “啊?”柳茂材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以为是教自己躲起来避避风声,半晌才云里雾里地被按着蹲了下去。 可下一秒,他却忽然觉得左肩猛地一痛,整个人直接“啊呀”一声,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 这声惨叫颇为惊天动地,寻常人听了只怕都能与之共情,感到分外肉痛。 是以唐婧虽懒得计较,且已带着蕊香向别处走了几步时,听闻这声惨叫,还是不禁微蹙眉头,疑惑地转过了身。 谁知,这一回首,竟恰好与那刚跃上墙头的少年不偏不倚地对视了一眼。 炎炎骄阳下,少年眉眼含笑,身轻如燕,仿若天生一副赤子性情,耀眼璀璨,不经意间便能轻易攫走人的所有注意和视线。 他着一身蓝色劲装,头顶那被银冠束起的高马尾尽显张扬,就是不知受了什么东西的牵扯,竟有几缕碎发凌乱地散在鬓角,略显得他不修边幅了些,全然没有一个世家公子该有的翩翩风范。 尤其是他现下娴熟地凌空转过身,支起一条腿坐在了墙头上,那副司空见惯的得意模样,仿佛早已做惯了这种翻/墙走壁之事,更像是什么轻狂不羁的浪荡子了。 “失礼了,不知方才被砸到的是哪位姑娘?” 他话里带着不正经的轻笑,这等情况下蕊香也不敢插嘴,只得小心地将眼神投向一旁的唐婧。 顺着她的目光,薛长策亦看向了那面色不悦,眼神锋利得似能穿墙的青衣少女,几番打量之下,倒也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 只是令他颇觉有趣的是,这姑娘分明生得一张讨喜的鹅蛋脸,衣着也是端庄秀美的青白襦裙,可周身那杀伐的气质却与这温婉的相貌大相径庭,全然没有一个世家小姐该有的典雅风范。 虽说他前几日才刚回到京城,期间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名门闺秀,可遇到这般另类特别的,倒还是头一遭。 唐婧见这轻狂的小子竟毫不避讳地拿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心头那因扔梨而引起的无名火不禁烧得更旺了。 她冷笑一声,双手环抱,没好气道:“怎么,公子难不成是要赔礼道歉?” 话音刚落,周遭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蕊香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只当她家小姐要得罪那位飞扬跋扈的公子哥了。 谁知,对面的少年怔了片刻,竟忽然朗声大笑起来,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下的台阶:“那是自然,小爷可从不欠姑娘家的人情。” 说罢,他当即从怀中掏出了两只青翠欲滴的香梨,笑得神采飞扬: “这梨小爷方才尝过了,端的是汁水丰足,口感鲜美,姑娘且尝一尝败败火气,权当小爷给你赔不是了,成不成?” 他满脸堆着明媚的笑,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唐婧却越看越觉得他欠揍,甚至连半握着的拳头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瞧他手里还带着些泥土的梨便知,那绝对不是从什么正经果盘里拿来的。 皇庄里的果树繁多,皆由管事的婆子们悉心照料着,眼下事务繁多,指不定就是哪棵倒霉的梨树被这混小子钻着空子,趁机洗劫了。 这种偷摸捎来的东西他是怎么好意思自吹献宝的? 唐婧柳眉倒蹙,觉得其行径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若不是在这需要端着小姐的架子,护着南阳王府的脸面,她大概早就开口骂人了吧。 薛长策不解她为何更加生气了,只道是这梨不合佳人心意,便笑着改口道:“那个什么,你若是不喜欢的话,咱们也可以换换别的。” 他挠挠头,正想着换些什么好,忽然瞥见唐婧领口别着的一只干花,顿时思绪开朗了。 和敬长公主的花宴今年出了以花签来票选魁首的先例,是以每位世家小姐入庄之前皆会在门口领一枝干花,留待着在世家公子的比试中票选出心仪的武魁。 相对的,世家公子们在午后亦会每人领一枝花签,且附上在武试中赢来的那些,一同在小姐们的比试中票选出自己心仪的巧魁。 最后这武魁能赢得一把制作精良的弯弓,而巧魁嘛,能穿上宫中司制房裁作的华裳,由名家大师为其题诗作画,一跃成为京城世家们竞相求娶的对象。 有这样的彩头放在跟前,任哪个姑娘都很难不心动吧? 薛长策觉得此想法实在妙极,便志得意满地对唐婧道:“那不如这样吧,午后你献艺之时小爷将花签尽数投与你,助你夺魁在京中寻门好亲事,你看如何?” 唐婧未料他竟忽然提及了献艺一事,原地恍惚一阵后,思绪顿时飞出了好远。 上一世的她因被罚跪了一日,直接便无缘斗巧大会。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柳轻云最后凭借一舞夺了艺试的魁首,而萧乾则在她罚跪之中特意送来了解暑的湿帕子。 现下回想起来也是可恨可笑,那俩人不约而同地在花宴上纷纷对她下手,也难怪最后臭味相投,彼此看对了眼。 只不过如今柳轻云的奸计已败露,暂时便只剩下萧乾需要对付了…… “哎,想好了吗?” 一阵口齿不清的说话声忽然响在耳边,唐婧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坐在墙头的大爷不知从何时起,竟已就着手里的梨自顾自吃了起来。 不过这么毒的日头,教他一直坐在墙头上也不是个事,还是快些打发他走吧。 “姑娘,岂不闻,犹疑便是心怡?”薛长策唇角一扬,仿若看破了一切,颇为识趣地笑道,“小爷知道你其实是极想要这花签的,只不过呢还有些羞于启齿,你放心……” “公子说够了吗?” 薛长策本还乐在其中,说得头头是道,谁知这话说到一半,竟又将人给惹生气了。 蕊香看他一副错了却又不知错在何处的茫然模样,转头又见自家小姐竟早已气得面色紧绷,一场冲突似乎蓄势待发,便赶忙拉住她的袖子,小声劝道:“小姐……” 唐婧冷笑一声,眉目间尽是不甘示弱的锋芒:“魁首亦非人人皆想要,公子有多少花签尽可投与别家小姐,姑娘我才不稀罕。” 她朝对面使了一记凌厉的眼刀,转头便拉着蕊香利索离开。 薛长策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抹潇洒远去的青影,半晌都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难不成这姑娘是个性情刚烈的,觉得这种私相舞弊的行为辱没了她的高风亮节? 又或者是像他一样,早就有了意中人,但迫于家中压力不得不来这花宴过个场,所以并不想在其中出什么风头? 薛长策皱着眉,似懂非懂,很快便颇觉没趣地跃下了墙。 柳茂材坐在墙角津津有味地啃着香梨,旁边早已攒了一堆啃得奇形怪状的小果核,见薛长策终于肯从墙头下来了,不禁双眼放光,赶忙跑过去问道: “哎你怎么去那么久啊?那姑娘伤着了吗?生得好看吗?” 他兴奋地问了一连串问题,薛长策笑着挑了挑眉,半晌才悠悠答道:“我瞧她应该没伤到吧?模样尚可,就是性子奇怪了些。” 说罢,他似是又回想起了什么桥段,还啧啧摇了摇头。 柳茂材也没见过那姑娘,光听着薛长策的描述还是觉得云里雾里。正埋头走着,忽然发现薛长策竟往比武的楼台走去了,不禁奇道: “薛兄,你怎么往回走了?” 薛长策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打擂台去。” “啊?”柳茂材一听顿时傻眼了。 他自己武功不佳,半点都不想使着什么木剑在那台上和别家公子来回切磋。薛长策之前也说不愿打那劳什子擂台,所以他俩才相约一起溜出来玩的,怎么这会儿见了个姑娘又变卦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实,赶忙跑上去问道:“哎你不是说你不打吗?” 薛长策没有看向他,只是懒懒地将手别在脑后,笑得分外自得:“小爷改主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薛情商如此令人捉急,也难怪后面追妻路漫漫了哈哈 第7章 观擂(1) 花团锦簇的庭院中,蝉噪未歇虫鸣又起,实在教人心烦不已。 唐婧领着蕊香一路负气行至此,待身后再也听不到半点轻狂的笑声后,这才慢慢平复了情绪,停下喘了几口气。 平心而论,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孟浪轻浮之人,自以为是便罢了,言语间竟还这般还不知轻重,只怕任谁见着了都忍不住要大骂一场。 不过,她倒也没有真的生气,方才她所说的那些气话,只不过是为了激那人将花签投与别家罢了。 说句实话,若是他当真一票也没有投给她,呵,那她才要好好谢谢他。 现下萧乾便身在这场花宴,而各路名媛又对夺魁一事志在必得,她还不想让自己过分扎眼。 正想着,蕊香忽然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前的汗。 瞧这丫头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唇色也早已晒得惨白,却还第一个想着为她擦汗,唐婧不禁心头一软,这才意识到她们已在毒辣的日头下走了许久了。 蕊香这丫头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生得异常白净,一张嫩嫩的小脸仿若剥了壳的鸡蛋,唐婧可舍不得将她给晒坏了。 二人速速找了座凉亭歇了歇,才坐下没多久,也不知是不是被晒得口干舌燥的缘故,唐婧的脑海里竟忽然浮现起了那混小子坐在墙头津津吃梨的画面。 记忆之中,那香梨青翠欲滴,汁水丰足,口感鲜美…… 唐婧嚯的一声站起来了,总感觉这梨忽然分外教人心烦。 “小姐,你怎么了?”蕊香似是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着了,一脸不解。 唐婧神色僵硬了片刻,立即四下张望着干笑道:“哦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渴,也不知这附近有没有备好的瓜果或者茶水。” “这附近?”蕊香有气无力地望了望四周,似乎也没见到哪里备好了吃食。 忽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顿时笑了出来:“小姐,咱们可以去观擂台啊。各家的公子小姐们都聚在那儿,想必招待自然也是周到得很。” 听到观擂二字,唐婧失神了片刻,旋即又笑着将视线迅速移向了别处。 她心里抵触那擂台,是因为憎恶萧乾。 憎恶到什么地步呢?大概是连见他一面,都觉得他那副假仁假义的虚伪面孔令人恶心至极。 可这一世,她早已身在局中,总避免不了同那可恨之人进行正面周旋。 她没得选,也逃不掉! 唐婧攥紧了拳,正下定决心去那将近尾声的大会走一走,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却闯进了她的视线。 只见在不远处,王大夫人提着衣摆,正踉踉跄跄地穿过回廊,似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 可她不是才刚被气昏过去吗?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她这般着急,哪怕拖着病体也要亲自走一趟? 唐婧看了一眼疲累的蕊香,示意她在这里歇一歇,随后便独自朝王大夫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身边也没个人照应着?” 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王氏刚转过头,便见唐婧过来搀住了她晃悠悠的身子,一时双眼大睁,羞愧讶异,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双唇颤抖着,半晌才笑着化解了尴尬:“是……是表大小姐啊,你的那个丫头呢?” 她四处张望着,满眼皆是难掩的慌乱与无措。 唐婧轻笑一声,答道:“我教她休息去了。” “哦……”王氏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酝酿许久,还是颇难为情地耷下了眉头,愧道: “唉,我这……我这嘴是个收不住的,先前说的那些混账话,还请小姐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原是想醒来给你赔个不是的,谁料你……” “大夫人,”唐婧笑着打断了她,“您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呢,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王氏愣了愣,只道是她不愿提及不快的事,便会意地笑了:“你瞧我,竟忘了说了。” 说罢,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不禁疑道:“哎你怎么没去那擂台看看热闹,不是还有花签要投吗?” 唐婧:“正打算去呢,先瞧见夫人您了。” 王氏听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颇觉唐婧稳重识大体,倒比她养的那两个懂事多了。 “这倒是巧,我也正要去呢。”她抚着唐婧的手臂,倏地轻叹了一声,“说来惭愧,我那不争气的孽障也来这花宴了,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这比的是个什么情况。” “孽障?”唐婧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氏笑了一声,道:“怎生不记得了?是我家材儿啊,你应该见过他的。” 一提及儿子,便是再怎么觉得不争气,她的面上也依旧洋溢着宠溺的神色。 而唐婧则不禁蹙起了眉头,苦思良久后,终于才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是了,王大夫人的确生下过一儿一女,只不过那儿子不学无术又实在窝囊,平常亲朋相聚时也几乎没人愿意提及他,久而久之,这名字便被时间的长河渐渐给湮没了。 说起来,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那小子的名字应该同柳若楠正巧相对,好像是叫…… 柳茂材。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了!” 唐婧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王氏拉进了人潮汹涌之处,华贵的楼台上谈笑声不绝,大大小小的锦桌上皆摆满了瓜果同点心。 世家女眷们围坐在不同的桌子跟前,个个皆神色异彩地看向候着擂台的王公子弟们。不过也有的只是含羞顾盼两眼,并不敢出声失态。 因为来得太晚,楼台上已几乎没有空位了,唐婧便与王大夫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凭栏眺望。 她四下扫视了一番,没过多久,便在一片热闹的地方寻到了正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喝着茶的萧乾。 他贵为当今的二皇子,自小又寄养在薄皇后的名下,算算时间,日前还应该由于政绩出色被加封为了安亲王。 有如此尊贵的地位傍身,左右定有不少人巴结奉承着,在人群中想不找到他都难。 唐婧正想得出神,忽然,王氏激动地抓着她的手臂叫道: “哎上场了上场了!你看,穿绿袍的那个就是材儿!” 唐婧耳膜一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在擂台入口看到了一名哭丧着个脸,且士气极为不振的少年。 瞧那不情愿的模样,好像擂台上有什么老虎要吃了他似的。 还是他旁边那位穿蓝衣服的公子看着稳操胜券,势如破竹。 唐婧正打趣着轻笑了一声,谁知待透过人群仔细看清了那蓝衣公子的相貌后,她嘴边的笑容顿时便僵住了: 怎么会是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申了榜单,要压一压字数,但是还是会日更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拥有小可爱的评论QAQ 第8章 观擂(2) 那自鸣得意的笑容明晃晃地闯入眼帘时,唐婧怔了片刻,讶异之余又不禁轻嘲了两声。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可说句公道话,那混账小子虽然轻狂了些,但骨相倒是清奇,瞧他方才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轻跃上了墙头,想必身手亦是不错得很。 柳茂材若是在比试中碰上了这等硬茬,只怕要吃上好些苦头呢。 唐婧轻笑一声,不过就是随便想了想,可没料到,下一秒那二人竟当真行了个抱拳礼,互相到各自的场地严阵以待了。 王氏的反应比她还要激烈:“怎么竟遇上了这个混世魔王阿?” 唐婧神色微动,趁机问道:“夫人您认得他?” “嗐,国舅公的独子薛小侯爷!”王氏一跺脚,懊丧地叹了口气,“听说前几日才从山上哪个破庙里回来的,材儿碰上了他,铁定要吃大亏啊!” 唐婧微微一怔,不禁听得出了神。 国舅公?薛小侯爷? 难怪了,她说以前怎么好像从没见过这号人,原来竟是他。 当朝的国舅公薛渠乃是五皇子的亲舅舅,婉妃的嫡兄长,早年因护驾有功,被圣上从一个普通校尉破例封为了武安侯,统领宫中禁军,可谓集高官显爵于一身。 而其先夫人病逝之后,圣上更是将他同两朝老臣中书令的女儿赐了婚,整个薛家当时所受的恩荣只怕仅次于薄皇后的外家。 只可惜,其独子薛长策却胸无大志,顽劣成性,少时去军营混了没几天便醉宿花楼将他老人家气得半死,之后更是索性到深山隐寺带发修行去了,一待就是好几年。 这次的突然回京,只怕也是这混账小子哪根筋一时给搭错了。毕竟上一世薛家的没落,唐婧都历历在目。 晚年的薛渠因操劳过度,身体大不如前,可膝下唯一的儿子却在此刻出家云游去了,他耗得油尽灯枯,终落得个郁郁离世的凄凉下场。 而薛家的倒台,无疑是让启光帝失去了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唐婧从前还时常在想,若是当年的薛家依旧如日中天,只怕萧乾的逼宫大计定不会进行得那般顺利…… 正思索着,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唐婧回过神来,只见周遭的小姐们个个以锦帕掩着朱唇,笑得花枝乱颤,而王氏的面上更是难掩尴尬之色。 她好奇地顺着大家的视线望去,待见到擂台上的那一幕后,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失声笑了出来。 柳茂材腿脚虚浮,一看便是不会武功的模样,可他却还煞有介事地打了一套五禽戏虚张声势,甚至还想来一记回旋踢进行反击,只可惜这腿没踢出去,转了一圈倒是把自己给绊倒了。 而那薛长策先是一怔,约莫是没想到对手竟如此不堪一击,可下一秒却立刻神色微变,捂着心口跌倒在了地上,仿佛真的被柳茂材那莫须有的腿风伤到了元气。 俩人一唱一和的,像极了在演什么杂耍似的 唐婧干笑一声,忍不住蹙眉摇了摇头。 王氏大抵是想为儿子护些颜面,便笑着打圆场道:“材儿他底子本就不佳,一时失手也是难免的事。况且这薛小侯爷身份又尊贵得紧,伤着了也总归不好说。” 她极力掩着心虚之色,唐婧不忍说破,便只略一挑眉,但笑不语。 正说着,看台四周又响起了一阵喝彩之声。唐婧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薛长策装模作样地打了柳茂材一拳,已赢了这一局比试。 王氏依旧只是尴尬地笑笑,只道是不在意这种小小的输赢。 可柳茂材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同薛长策小声理论道:“薛兄你这手是铁做的吗,说好随便来两下的呢?” “这叫速战速决。”薛长策一把拉起了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改天请你喝酒。” 柳茂材一听顿时咧开了嘴,嘿嘿笑道:“酒就不喝了,你直接把酒钱给我得了。”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小厮匆匆催下了擂台。 虽然被赶鸭子上架来比试了一场,但好歹也没伤到哪儿,甚至还结识了与他个性相投的薛府侯爷,以后也说不定能捞几个酒钱什么的。 啧,这打挨得挺值。柳茂材越想越快意,立刻乐颠颠地跑下了台。 而薛长策则挑了挑眉,不知这一顿酒钱有什么可值得人乐呵的。 在等下个对手的当儿里,他不经意间回头一扫,竟恰好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方才遇到的那位青衣姑娘,不禁心头一喜,赶忙笑着向对面招了个手。 可那姑娘神色却不屑得很,仿若没看见他似的,立刻便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薛长策还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他不敢置信地叉着腰,总感觉那姑娘也忒嚣张了些。 难不成是因为他方才和柳茂材那场粗劣的打斗被她见着了,所以瞧不起他? 薛长策挑挑眉,总觉得有口闷气憋在胸中难以发泄,忽然,“咚”的一声,锣鼓一响,擂台又开始了。 激烈的角逐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一次薛长策没有敷衍了事,反倒像拿出了什么真本事要证明给什么人看,不消几盏茶的功夫便轻轻松松将对手挨个撂倒,夺了他那一轮次的魁首。 少年人生得丰神俊朗,打斗又酣畅淋漓,意气风发,不少世家小姐们都不禁以帕掩笑,连声赞叹。 没来由的,便是看到这般精彩的表现,唐婧亦无法对这人提起什么好感来。可能是因为他孟浪轻狂的性子,也可能是因为他上一世做的那些荒唐莽撞之事。 忽然,另一个方向又响起了一阵起哄声。 唐婧循声望去,只见在众多子弟的拥护下,一位身着紫色纱袍的男子悠悠从热闹的人群中踱了出来。 那人腰间束一条镶金玉带,锦袍上用金线绣成的鳞纹栩栩如生,仿佛即刻便要腾空而起,跃入龙门。 他那乌黑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绾进了一只嵌翠的玉冠之中,不知可是束得太紧,竟衬得那狭长的双眼略显吊梢,仿若目空一切却又暗藏着诸多肮脏的阴谋。 来者正是萧乾! 唐婧竭力克制着发颤的双手,使劲攥紧了栏杆。 先前她只是看到了他饮茶时的背影,情绪倒还不算特别激动。可如今正面看到了他那副可憎的嘴脸,前世各种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 有被挑断手筋脚筋的的、有在黑屋中独自摸瞎的、有在地上爬着求情的……都像甩不开的噩梦一样瞬间涌进她的脑海了。 那是她这辈子都难以愈合的伤疤,若是不能亲手了结了萧乾,她只怕做鬼都不会安生! “哎,你瞧瞧他们俩个,哪个会赢啊?” 王氏笑着拍拍她的手臂,好像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唐婧心中一咯噔,半晌才冷静地从噩梦中惊醒,将视线再度投到了萧乾的身上。 那人悠哉信步,看着精神抖擞,半点都不像是苦战多时才夺下了上一轮次的魁首。大抵是他的那些对手怯于他如今的身份,都故意放水弄虚作假了吧。 就像薛长策方才同柳茂材演的那一出。 提到薛长策,唐婧忽然发现竟许久都没见着那抹蓝色身影了,不禁在人群中又寻起了他来。 只见在擂台的另一面,少年仰头饮下了柳茂材递来的凉茶,滴滴汗水顺着那起伏的喉结渗进了强健的胸膛,端的是一派英姿飒爽,傲然不羁。 他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轻轻便踏着木阶跃上了擂台。头一次,唐婧是真心期待他能够赢了这场擂台。 可即便如此,为了不当众得罪萧乾,她还是希望他能够收住些性子,该认输时便认输。 “乾儿,该你上场与这薛家的小侯爷比上一比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忽从远处传来,唐婧循声望去,只见在对面的阴凉之地正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她面目慈蔼却又不失皇家威仪,想必便是主持这场大会的和敬长公主了。 “是,姑母。”萧乾恭敬地对长公主行了一礼,立即不慌不忙地走上了擂台。 他成竹在胸,对薛长策行了个抱拳礼:“承泽,别来无恙。” 承泽是薛长策的表字,为其父亲薛渠所取,据说这之中还有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武安侯薛渠的表字为清源,为表对圣上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当年启光帝登基后不久,他便替薛长策取好了表字,期许儿子: 承清源之风泽,怀匡君之长策 只可惜…… 唐婧看向那个风光恣意的少年,想到上一世他竟出家云游,徒留薛侯一人郁郁而终之事便感到唏嘘不已。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大悲大痛之事,才能让他离去得这般果决? 唐婧百思不得其解,而擂台上的薛长策则正好对萧乾还了一礼,笑道: “什么五样,二殿下说笑了,小爷可一直都是一个模样。” 此话一出,看台上的其他人顿时发出了一阵惊雷般的哄笑。 唐婧微微一怔,不解薛长策为何突然变成了这副傻憨模样。 而萧乾的眼中则闪过了一丝迟疑,他甚至开始思量,京中那有关薛家公子不学无术、百无是处的流言是否为真。 “殿下,”薛长策手握木剑,笑着摆开了阵势,“请。” 萧乾犹豫片刻,当即目光一凛,持剑攻了上去。 双方犹如龙争虎斗,打得激烈如斯,不可开交。 王氏紧握着唐婧的手臂,双眼一刻不离地盯着台上的局势,不知下一招究竟会是谁占了上风。 而唐婧起初虽也忧心战况,可凭着多年习武的经验看了几招,她顿时便了然于心,毫无波澜了。 眼下薛长策还是沿袭着之前强攻的打法,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先前的他眼疾手快,几乎未给敌人留下一丝可趁之机。 而现在,他几乎是在以极其莽撞的方式暴露自己的破绽,只要稍稍使力,便能将他一击制命。 “哐当!” 一柄木剑被打飞了出去,落到地上发出了闷闷的声响。 薛长策看着持剑抵着自己胸口的萧乾,不禁抱拳一礼,颇为真诚地赞道:“二殿下武艺超绝,薛某佩服,佩服!” 话音刚落,场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甚至还有人高声起哄道:“武魁!武魁!” 萧乾心中得意至极,可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云淡风轻,不屑名利的表情。 他收了剑,压低了声音笑道:“承泽还是少年气盛,莽撞了些。不如改日一同喝个酒叙叙旧,本王请。” 薛长策听罢顿时笑得分外开怀,他亦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小秘密:“好啊,喝酒我在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了一场暗中的周旋,可远在楼台的唐婧却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比武大会已将近尾声,长公主命各家公子列于擂台之上,拿出自己开场射箭所用的箭囊,请楼台上的世家女眷们依次将花签投于其中,票选自己心仪的武魁。 小姐们互相交头接耳几声,很快便纷纷离座上了擂台。有不少女眷投给了武试夺了魁的萧乾,还有一些女眷则含羞将花签丢进了薛长策的箭囊里。 薛长策嘻嘻一笑,对每位选了他的小姐都朗声道了句谢谢。可得了这许多花签,他心中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满足。 于是,他抬眼四顾,望向了那依然伫立在栏杆附近的唐婧,炫耀似的显摆了几下手中装满了花签的箭囊。 那神气的模样像极了是在说:看吧,小爷就是有本事能赢得这么多花签,下午你的票小爷投定了! 可唐婧却柳眉微蹙,只匆匆瞥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思搭理他。 她转头看了看忧心如焚的王氏,柔声安慰道:“放心吧大夫人,会有小姐投给他的,咱们再耐心等等。” 王氏应言点了点头,可目光还紧紧锁在那垂头站在台上的柳茂材。 是了,已有大半的世家女眷投完了花签,可柳茂材的箭囊里却依然是空空如也。他站在台上,四处瞧瞧别人的箭囊,神色是说不出的窘迫和沮丧。 依着王夫人好面子的脾性,倘若就这般草草收了场,届时她的脸面必然会挂不住。 想至此,唐婧思索片刻,顿时下了楼台。 见她向擂台这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薛长策有一刻几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他立刻双眼含光,自得地挺直了背脊,仿佛一个等着邀功领赏的小毛孩子。 近了,近了! 薛长策努力抑制着快要翘上天的嘴角,耐心等待着那位疾言厉色的姑娘对他的肯定。 可奇怪的是,等了好半晌却还不见人来。他疑惑地扭过头,不料却见到了令他颇受打击的一幕: 唐婧站在柳茂材的跟前,将花签投进了他的箭囊里。 柳茂材不曾料想竟真有人会把花签投给她,感激涕零之余却忽然觉得这位青衣姑娘分外眼熟。他试探着问道:“你……你是唐大姐姐?” 唐婧轻笑一声,默认地点了点头。 薛长策不敢置信的大睁着眼睛,当即拍了拍柳茂材的肩膀惊道:“你认得她?!” “是啊薛兄。”柳茂材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情绪为何如此激动。 可这话音刚落,唐婧亦立刻蹙眉看向了他,惊诧道:“你认得他?!” “是……是啊。” 柳茂材颤声答道,不知道为何会变成了这副场面。 第9章 蹴鞠 这一声“薛兄”实在太过熟悉,直接便将唐婧的思绪拉到了那面飘着梨香的院墙下。 想来,方才那与薛长策一道摘梨的少年,便是这柳茂材了。 她暗自轻笑了一声,觉得倒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薛长策见大家竟早就相识,且唐婧的面上还露出了这般惊讶的表情,不由乐道:“看来咱们这缘分还真是巧啊,哎你说是不是……” “你母亲在楼上等着你。” 不等薛长策把话说完,唐婧便随口叮嘱了柳茂材一句,转身下台了。 “不是,你……”薛长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抹远去的青影,顿时气得语塞了。 柳茂材是个反应慢的,他转过头来,茫然道:“薛兄,你们俩认识呀?” “认识个头啊,”薛长策环手抱胸,没好气道,“她就是爷砸到的那姑娘。” “啊?”柳茂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薛长策皱着眉,颇不解道:“可爷已经跟她道过歉了啊,还说下午要给她投签儿呢!她倒好,摆着个冷脸不搭理人,哎你说她是不是成心的?” 柳茂材支支吾吾的,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见此,薛长策又叹了口气问道:“哎对了,你刚刚说她叫什么来着,哪家的?” 这个柳茂材清楚,忙答道:“哦,她是南阳唐家的女儿,跟我二姨娘吧有点儿亲缘,咱们打小就认识了,就是没见着几回。” 南阳唐家? 薛长策想起那姑娘周身杀伐的气质,忽然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听闻南阳王唐国安戍守南境数十年,膝下共育有一儿一女,个个皆是英豪之流,今日一见,似乎倒还有那么点儿意思。 唐婧,唐姑娘。 薛长策嘴角轻勾,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而与此同时,萧乾亦被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那缓缓下台的倩影,嘴角顿时闪过了一丝阴鸷的笑意。 身为当今的二皇子,他之所以肯屈尊来这场花宴,一则是看在长公主的颜面,二则便是为了接近这南阳王的爱女。 眼下他父皇对立储之事迟迟未决,而他五弟亦大有反扑之势,为确保皇位万无一失,他这未来的王妃人选,必须得是唐婧。 想至此,萧乾饮尽最后一杯茶,踌躇满志地走上了台前,当众领过了那把独属于他的良弓。 ** 比武大会告一段落,长公主备好茶水点心、棋桌箭壶,且命人于荷花池畔搭了些凉棚,供宾客们消遣避暑,度过正午。 就在大家闲游的当儿里,柳轻云毒害长姐、栽赃唐婧,被罚跪于花园的事情也迅速传了开来,不少人都秉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逛了一逛。 柳茂材才探着头向那花园中心望了望,便被王氏揪着耳朵拎去了另一个方向: “你看那贱蹄子做什么,还不快去瞧瞧你姐姐。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些年都学什么了,擂台竟打成那副鬼样子!” 柳茂材捂着耳朵连声叫疼,嘴巴一扁,委屈极了。王氏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正在气头上,忽然想起唐婧亦跟在身后,这才干笑一声,稍稍收敛了些。 唐婧也见怪不怪,正走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却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小姐。” 蕊香仓皇跑来,见王夫人也在,便又匆匆行了个礼。可看向柳茂材时,她却不知该叫什么了。 唐婧见她面露茫然,便提醒道:“是表少爷。” “见过表少爷。”蕊香仓促行了个礼,似乎有什么要事在身。 可柳茂材却忽略了她面上的焦急,只傻愣愣地干看着,觉得她的声音像黄鹂一样好听,就是他方才在院墙外听到的那个。 只可惜他这人粗俗得很,胸中也无半点文墨。见这姑娘生得白嫩水灵,他搜索枯肠,最后也只想到了一物来加以形容—— 银子。 可不是么,白得跟银子似的姑娘,竟教他给遇着了。 柳茂材在心里正傻乐着,可唐婧却注意到了蕊香面上的异样,猜她约莫是有要事相告,但却又不无法当众说明。 “大夫人,你们先过去瞧着柳妹妹吧,我和蕊香商量些事,一会儿便来。” 王氏连连点头,立即会意地领着柳茂材走远了。 见此,蕊香终于缓了口气,左右瞧了瞧没人,便附在唐婧的耳边小声道:“小姐,我方才在来的路上遇到二殿下了。”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些颤,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唐婧目光一凛,未料萧乾竟这么快便有了动作,当即问道:“他说什么了?” 蕊香微微皱了皱眉,好像透着几丝不敢置信的欣喜:“殿下说,他在荷花池的画舫中等着小姐,不知小姐可有雅兴同他一道赏花呢。” 唐婧怔了怔,哑然失笑,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下了大半截。 怎么,还想拿着老套的伎俩再对付她一次? 门都没有。 唐婧当即拉着蕊香转身便走,小丫头不知自家小姐的表情为何如此凝重,不禁问道:“小姐,你不高兴?” 能得到位高权重的二殿下的青睐,想必多少世家小姐都会对此颇感荣幸,可唐婧却绝不这么想。 “那二殿下与我素未谋面,此番却贸然相邀,你不觉得奇怪?” 蕊香眨巴了几下眼睛,似是没想到这层。唐婧又接着道:“再者,若是去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非会谣言四起?” “小姐说的是,是婢子思虑不周。”蕊香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眉头,“那我们接下来……” 正说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唐婧和蕊香循声望去,谁知才刚抬起头,便见一不明之物猛地朝这边飞过来了。 “小姐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蕊香正欲挡在唐婧跟前,可那飞来之物本就高于她们,几乎造不成什么威胁。 唐婧只拽着蕊香轻轻一闪,便毫发无伤地避开了。 紧接着,闷闷的撞击声自她们身后响起,成片的落叶更是直接洒了她们一头。 唐婧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快,掸掉了浑身的树叶。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罪魁祸首原是一只竹编的蹴鞠球。 只不过这鞠球现已卡在树枝中间,被压得几乎变形了。 唐婧环手抱胸,还真是十二分的不高兴。重生于世的第一天,她竟险些两次被砸到头,这到底是触了什么霉头? 啧,可还真别让她逮到那个不长眼的,不然…… “唐姑娘?!” 一声饱含惊喜的叫唤从不远处传来时,唐婧的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待她回过头来时,当真又在对面的墙头看到了趴在上面的薛长策。 那人笑得乐开了花,尚沉浸在巧遇的惊喜之中;而唐婧则怒中含笑,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蕊香见了这场面也是一惊,连忙扯着唐婧的袖子小声道:“小姐,他是……” 唐婧轻笑了一声,不悦之色显而易见:“又是你?” “是啊真巧,咱们又见面了!”薛长策依旧笑得开怀,半点唐突佳人的自觉都没有,“那个唐姑娘,你帮我把那鞠球扔过来成不成,这边正踢着呢!” 唐婧简直从未这么生气过,她强忍着想揍人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好啊。” 这鞠球卡的位置其实并不高,只要唐婧稍稍伸手一够,便能轻松取下来。可她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竟踮着脚连跳了好几下,一下子把那鞠球推得更深了。 薛长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而唐婧则遗憾地摊摊手,对他笑道:“小侯爷,您还是自个儿来拿吧,小女子实在爱莫能助。” 蕊香是个眼睛雪亮的,听到这,顿时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薛长策似乎抓错了重点,面上的那点愠色立刻被无名的喜悦冲散了:“哎,你知道小爷是谁啊?” 唐婧没有理他,径自带着蕊香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求收藏~感谢在2021-03-21 20:55:23~2021-03-23 23:2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葡萄没有籽、周周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周洲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斗巧 天光正好,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缀着朵朵娇艳的荷花,一艘精巧的画舫穿行于其中,仿若一幅流动的风景画卷。 可船内的风景却没有船外那般怡人。 闻着刺鼻的脂粉香味,萧乾的眉头几近皱成了一股麻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本该出现在此的唐婧却变成了他的表妹,薄彩莹。 薄彩莹是薄皇后的侄女,自幼便倾心仰慕于他,萧乾虽不喜其娇柔做作之态,但为拉拢皇后外家的势力,亦只能强笑隐忍着些。 “你怎么知道本王在这的?” 薄彩莹眼神飘忽着,闪烁其词:“回殿下,彩莹在路上偶见唐家大小姐,她道身体不适,特让彩莹来给殿下捎个口信。” 萧乾冷笑了一声:“身体不适?怎么个不适法?” “谁知道呢,兴许是中了暑热吧?”薄彩莹带点窃喜,又故意靠近了萧乾,为他斟了一杯酒,“她既那般不识趣,不如便让彩莹陪殿下一同赏这荷花吧。” “今日花宴相逢,彩莹还一直未寻到机会,同殿下说说话呢。” 她热情地递来了酒,可萧乾却被那刺鼻的脂粉香激得连退了好几步,忙推脱道: “不必了,本王忽然想起还有些要事要处理,下次再叙吧。” “殿下……” 萧乾避之无不及,想来这好端端的计划无故被搅了浑,怕是亦与这胡搅蛮缠的表妹难脱干系。 他青黑着脸,心中烦闷极了。只道下一次,他定要隔绝外人,亲自去会会那唐家的小姐。 “阿嚏。” 不知遭了何人惦记,唐婧竟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可一想到萧乾现在大概是个什么境遇,她还是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小姐,咱们这么做真的行吗?”蕊香蹙着眉,不禁忧心道。 她指的是和唐婧一同做戏,故意在薄彩莹面前透露萧乾邀着赏花之事。 唐婧勾唇一笑,道:“当然,我自有分寸。” 薄彩莹和萧乾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一个善妒且死缠烂打,一个贪权却无意薄情。上一世萧乾娶了亲,那薄小姐便是闹得死去活来…… 唐婧不愿再勾起前世回忆,只道现在萧乾计划落空,心烦至极,她应当高兴些才是。 正往回走着,不经意间,她竟又看到了那卡在树枝中间的鞠球。 安安分分的,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 唐婧四处望了一番,略感意外,难不成那人懒得翻/墙过来了? 想起少年那恣意无拘的笑容,没来由的,唐婧倒有些歆羡了。 好些年前,还随父兄远居在边境之时,她也是曾持剑纵马,快意江湖,逍遥得像个小神仙的。 唐婧想着想着,忽然感怀地笑了,仿若做了一个遥不可及地美梦。 也罢,算她今日心情好,便做回善事吧。 她一举跃上树梢,取下了鞠球,将其好好的放在了墙根之下。 ** 日影西斜,斗巧大会很快便拉开了帷幕。各家小姐齐聚一台,端坐于各自的方桌之前,别是一派秀雅之姿。 王公子弟同亲眷侍从们,或坐或站,拥于高楼之上,亦是热闹非凡。 柳若楠也在王氏的搀扶下拖着虚弱的身子赶来了,虽说无法参加艺试,但凑个热闹,拜拜织女娘娘也是极好的,不然岂非遂了奸人的歹意? 人人面上皆洋溢着喜气,锣鼓一敲,比试正式开始了。 各家小姐们依次献艺,琴棋书画,歌舞诗赋,层出不穷。 之中有不少值得称道的,尤其是中书令的孙女郑小姐,一曲《平沙落雁》空阔辽远,惊艳四座,连薛长策都不禁为这个素无往来的表妹妹拍手称赞。 不过,有表现得精彩绝伦的,自然亦有表现得一塌糊涂的。比如薄彩莹,献舞一曲,却连鼓点也没踩准,还险些扭了脚踝,实在贻笑大方。 而唐婧,弹的一曲《将军令》,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甚至还多次出错,有郑小姐珠玉在前,直接便相形见绌了。 薛长策但笑不语,只觉得她这笨拙的抚琴手法,与平日那得理不饶人模样还真是天差地别。 月出东山上,灯影照河堤,世家小姐们对月引线,穿九孔金针,按惯例,用时最快者可谓“得巧”。 薄彩莹恨不得削尖了眼睛钻到针孔里,一番较量下,倒是让她抢先得了巧。 而唐婧,令人讶异的是,九根金针,她竟连一根也未能穿进线。 楼台上的蕊香早已急得攥紧了衣裙,她家小姐虽不精针黹,但穿针引线这种事怎么会失手呢? 老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就盼着这场花宴给她择个好夫婿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可唐婧似乎却半点忧心的模样都没有,反倒还从容不迫,悠然自得。 绣绷已分发到每位小姐的手上,只要绣完一样最拿手之物,便可结束这场艺试,开始票选最终的巧魁。 薄彩莹趁众人不注意,只装作是弯腰捡什么东西,暗地里却从长袖中偷偷换出了一张锦帕,装摸做样地接着绣了起来。 场中一片安静,唯有盘香在兀自燃烧着。 等待绣品的时间漫长而又无聊,柳茂材不知打了第几个哈欠,才被一声锣鼓惊醒,猛地撞到了薛长策的背上。 这一睁眼,只见陈列在案的绣品式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唯一教他皱眉细看的,倒是一副绣得针脚毕露,且粗陋至极的细竹竿。 仔细一瞧……貌似还是出自他唐大姐姐之手? 票选正有序地进行着,各家子弟们早已将手中的花签抛进了小姐的针线盒中,唯独唐婧的盒中仍然空空如也。 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见到如此熟悉的场面,柳茂材不禁推了推薛长策的手肘:“薛兄,你不去投一个?” 薛长策静静看向台下,眼底蓄着不可捉摸的笑意:“你先去。” 柳茂材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下台时还不忘寻了寻蕊香在何处。 见大家都已投得差不多了,萧乾这才拿起自己的花签,准备隆重走上台去。 在众小姐的注视下,他神色淡然地将所有的花签一并倒进了唐婧的针线盒中,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顷刻间,满座顿时一片哗然。 唐婧大睁着眼睛,讶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献艺斗巧皆落得下风的唐家小姐,竟得到了当朝二殿下的全票支持。 这是要干什么,公然谋私?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她果真还是太低估萧乾了,这个人,真是时时刻刻不想着要将她收为囊中之物! “二殿下,您这花签,可是投得有失偏颇啊?” 半开玩笑的声音随着那轻巧的步伐渐渐传过来时,唐婧当即呼吸一滞,连心跳的鼓点都跟着那脚步的节奏愈变愈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凉啊凉,凉到北冰洋~(托腮.JPG) 第11章 巧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薛长策跃着石阶而下,嘴角含笑,神色憨实,翻跳的马尾尽显少年儿郎的无知无畏。 不过,敢当众顶撞二殿下,也确实是胆子不小。 在场之人有的为他捏了一把汗,有的则单纯抱起了看热闹的心态。 毕竟整个洛阳谁人不知,这薛府的小侯爷,虽空有一副好皮囊,但其实也就是个痴傻的草包纨绔。 别人练武他宿花楼,别人入仕为官,他入庙当和尚。这种本就脑子少根筋的人,还指望他做些什么正常的事? 不过,这草包却有个位高权重的爹,此番交锋,倒不知二皇子殿下,究竟会在武安侯同南阳王之中,作何取舍。 “承泽?”萧乾未料薛长策竟当众拆了他的台,嘴角的笑意忽然有些僵硬了。 “殿下,这唐家的小姐手不灵巧,绣的东西好似狗爬。” 少年边说边夸张地皱着眉头,仿佛嫌弃到了极点,场下人见了,也当即应和地哄笑了几声。 唐婧面色紧绷,只拿眼盯着他,不知他接下来究竟要做些什么。 “这艺呢也不精,弹的那个琴啊就像老头子打嗝,断断续续的。”薛长策皱着眉,摇了摇头。 “您要是把花签都给了她,那其他的小姐,心中该多有不满,多有不服啊?是吧?” 他颇为同情地扫了一圈周遭的世家小姐,也不知是不是那双含情眼太有感染力,方才还咬牙怒视着唐婧的一干小姐们,此刻竟皆颇为感怀地垂下了眼帘。 萧乾哑然失笑了,还以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来搅的局,没想到,竟只是单纯为其他女子抱个不平。 还真不愧是传闻中,那常宿花楼的风流公子。 “承泽说的有理,只是,”他转头看了一眼正端坐着观望的长公主,笑道:“今日本就意在乞巧,若是因唐小姐技艺不精,便轻视于她,岂不寒了人家一番诚心?” “再者,唐小姐端庄娴雅,便是篮中空空如也,也不曾因怨艾而失了仪态。如此蕙质兰心,本王一掷花签以兹激励,有何不妥?” “你说呢,唐小姐?”萧乾含笑看向唐婧,若不是他那虚伪的面皮下,还藏着其他肮脏的心思,唐婧倒真要以为,他是什么翩翩温润的正人君子了。 “殿下厚爱,小女愧不敢当。”大局当前,唐婧只能先敛去锋芒,同萧乾虚与委蛇一番。 薛长策听罢萧乾的长篇大论,愣了愣,忽然挠头笑道:“殿下谈吐不凡,承泽还是回去多读读书才是。” 说罢,满座之人皆被他这番自知之明给逗笑了。萧乾对这种奉承亦是极为受用,面上不禁现出了几分愉悦之色。 “只不过,承泽是个粗浅之人,只能观表象,看不透内在,对不住啦唐小姐。” 薛长策对唐婧嘻嘻一笑,唐婧还未猜透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见他揣着怀里的花签,走到了郑小姐的跟前。 “郑小姐,你琴声动听,实在教人惊叹。薛某愿将一半花签都赠与小姐,还望小姐收下。” 郑思瑶微微一怔,不解这素来不愿同郑家打交道的表哥,为何会突然投来花签。但情势所迫,推却了总归不好,倒不如顺势收下。 “承蒙小侯爷谬赞。” 话虽如此,但众人更在意的,是薛长策为何只投一半花签,那剩下的一半他要投给谁家去? 在诸多眼睛的注视下,薛长策像个招摇的花蝴蝶,揣着花签又来到了薄彩莹的桌前。 受到天降殊荣的薄彩莹双眼含光,不敢置信地期待着薛长策即将说出口的话。 “薄小姐,你绣技高超,实在教人佩服。这剩下的花签,薛某就尽数投与你了。” 成朵花签纷纷落入了针线盒之中,薄彩莹捧着心,满面皆是被喜悦染就的绯红。 真是天要助她呀,有了这许多花签,今夜的魁首定非她莫属了。 “多谢薛小侯爷。” 有人喜,则必有人忧。不知为何,萧乾总觉得薛长策投与薄彩莹的花签,要比那郑思瑶的多一些。 是他的错觉吗? 薛长策冲着面色紧绷的唐婧笑了笑,高声向台下询问道:“可还有谁要投?” 众人面面相觑,只小声交谈着,却不见有人上台,这便是默认全部投完了的意思。 紧张的计票环节随之开始,老嬷嬷依次报出了小姐们的票数。 “郑小姐,十四签。” …… “唐小姐,十六签。” …… 不知怎的,每报一个数字,萧乾心中的那份不安,便莫名加深一分,直到那位老嬷嬷来到了薄彩莹的跟前: “薄小姐,十七签。” “好!”台下隐约传来喝彩之声,萧乾心中咯噔了一下,仿佛这该是在他预感之内的,但似乎却又教人难以接受。 若是让薄彩莹顺利夺了魁,那他献与唐婧的殷勤便要付水东流,而她的母后,只怕又要借题发挥。 他不敢置信地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只见,薄彩莹正含羞窃喜着,郑思瑶与唐婧俱是毫无波澜,而薛长策,则是拍手起哄,正颇有兴致地听着每位小姐的签数。 老嬷嬷走到哪张桌前,他那好奇的目光便紧跟到哪里,像极了什么粘人的牛皮糖。 可怎么会如此凑巧,那薄彩莹的花签,竟堪堪只多出了唐婧一票? 难不成是这小子精于计算,蓄意为之? 萧乾犹疑地盯着薛长策,恨不得要从他那憨傻的神态中,寻出一丝破绽来。就在这时,锣鼓咚的一响,票选结束了。 “薄家小姐十七签,夺得魁首,赐金丝撒花软烟罗一件!” 老嬷嬷扯着嗓门宣布了最终结果,台下一片拍手喝彩之声。不少人都探头望向长公主的案台,好奇那宫中御制的烟罗裙,究竟是何等做工。 唯有萧乾僵着脸色,无视薄彩莹投来的炽热目光,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唐婧: “即便是错失了巧魁,这二甲亦算是不错的成绩了。”他干笑道。 纵然此话牵强至极,连他自己也不信,但他还是要说出来,再讨好唐婧一番。 可在唐婧看来,却是又被恶心上一回了。 “多谢殿下抬爱,只是小女技艺粗拙,本就难登大雅之堂,枉却殿下一番美意了。” 她低眉福了个身,姿态温顺谦恭,可话里却是冷冰冰的,不甚留情。 萧乾被她这话给噎住了,刚想说些什么时,却见她已款款下了台,向祭拜织女娘娘的香案走去了。 所有的计划悉数泡汤,就连一腔热情也被拒在了门外,萧乾心有不甘,气血翻涌,真真是好不烦闷。 可是,越是难驯服的烈马,他就偏越有,迫使其屈服于人的耐心和兴趣。 萧乾攥得指节嘎吱作响,所有的盘算,皆在这浑浊的夜色中暗自发酵着。 星光晦暗,灯火阑珊。 一众女眷持香跪拜于烛案之前,乞手巧,乞颜容,远近皆是一片虔诚的祈愿声。 有不少人兴趣索然,早已散场归去。还有的则是凑个热闹,期待着那换上软烟罗的薄小姐,究竟是怎样的风采。 薛长策支着腿半倚在栏杆之上,同柳茂材一起百无聊赖地,观着这场乞巧的仪式。 不知是瞧见了谁家的姑娘,柳茂材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没忘记要关照下自己的好兄弟。 “薛兄,这么多姑娘里边儿,可有你中意的?” 薛长策没想到他忽然会这么问,打了个哈欠后,疑道:“我?” 粗略扫了一遍脑海后,一道来去如风的青影倒是不禁浮上了他的心头。 可一想到那姑娘疾言厉色的模样,他还是枕着手臂,笑着摇了摇头:“还差点儿意思。” “啊?薛兄你眼光这么高的?”柳茂材一听,顿时咋舌不已。 毕竟今日在场的,已是洛阳城中品貌俱佳的世家小姐了,寻常人做梦都不一定能娶到呢,他这兄弟还挑三拣四的? 薛长策笑了一声,抬眼望向别处,轻声呢喃着,好似在感怀什么陈旧的往事。 “我心仪的那位姑娘,只怕已经寻到了好的归宿吧。” “啊?”柳茂材起初还没听明白,可一看薛长策那落寞的模样,顿时便醒悟了。 “不是吧,哪家的姑娘心这么高,竟连薛兄你这样的都瞧不上?” 堂堂武安侯府的小侯爷,家世一流,相貌又好,怎的向姑娘表白心意,还吃了闭门羹呢? 柳茂材愈想愈觉不可思议,正打抱着不平呢,忽然,头顶又被薛长策敲了一下。 “说什么呢,人家是正经的江湖儿女,于我有过救命之恩的。” 他托着腮,略有些遗憾地笑道,“只可惜,是萍水相逢。过了这么些年,我只记得她剑法精妙,却不知她身在何处,长成了什么模样。” “我还想着,今生定非她不娶。若是寻不到她,或者她已觅得了良人,我便出家云游,祈愿她一世安康。” 柳茂材大睁着眼睛,不觉有些听痴了。没想到,他这薛兄竟用情至深到如此地步。 “薛兄,你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就为了这么个姑娘,搭上一辈子?” 薛长策挑挑眉,仰头望向了夜空,但笑不语。 谁教他年少时见过太明亮的皎月,如今便觉其他星辰皆黯然失色,难以媲美了呢? 朝堂宦海浮沉,生在漩涡中心的武安侯府,已属他的不幸。可总有些事情,他还是能够为自己去搏一搏的。 只不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柳茂材大抵是不会懂了。 想至此,薛长策坐起身,半开玩笑道:“那又如何,那姑娘貌美洒脱,小爷见之不忘,心甘情愿的,你待如何?” 柳茂材被说得语塞了,一时竟接不上话来。薛长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趁机起哄道: “尽打趣小爷来了,快说说,你这么乐呵,可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柳茂材耳朵一红,磨蹭半晌,这才遮遮掩掩地指了一处方向。 薛长策顺着他的方向探头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立在人群中的青影,不是唐婧,还能是谁?! “你、你看上唐家那小姐了?”薛长策不敢置信地看着柳茂材,一来觉得他勇气着实可嘉。 二来觉得他这幅德行,日后定会被那唐姑娘追着屁|股打,只怕苦日良多。 柳茂材愣了愣,立即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他又伸手指了一遍,这回准确无误地指到了蕊香身上,“我看上的是她旁边儿那个,白得跟银子似的,多好看啊。” 薛长策看了看那平平无奇的丫头,又瞧了瞧这边傻乐着的柳茂材,忽然笑道: “你这么喜欢银子,那爷就给你个挣大钱的机会,要不要试试?” 柳茂材傻在原地,顿时听直了眼睛,“真、真的啊?” 见薛长策默认地点了头,他立刻又激动地蹿了起来,拍着薛长策的肩膀笑道:“那敢情好啊,要是真能赚了银子,哥,你就是我亲哥!叫你亲爹都成啊!” 薛长策故作嫌弃地皱了皱眉,笑道:“别别别,亲爹可叫不不起,柳将军听了,只怕是要气得宰了我吧?” 一听到柳将军的名字,柳茂材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巴道:“算了吧,他老人家啊,才不稀罕我这不中用的儿子呢……” 俩人仍在一言一语地交谈着,夜风拂过楼台,转悠了一阵,渐渐飘到了唐婧的裙摆。 天色已晚,她脚步匆匆,正商量着和蕊香快些回府去。 经此一交锋,萧乾已对她擂响了战鼓。而再过不久,她的父兄更是要从南疆班师归来。 她必须要尽早做谋算,决不能再像今日这般,处于被动之局面! 唐婧攥紧双拳,神色肃然,毫不犹豫地迈出了皇庄的大门。 而与此同时,她千提万防的萧乾,正悄然出现在了另一处的花园之中。 夜色寂寥,唯有蛙鸣声不绝于耳。 柳轻云被日头蒸得头晕目眩,膝盖早已跪得失去了知觉,连站起来都觉分外痛苦和艰难。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吃力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搀她起身的公子,蹙眉疑道:“你……你是何人?” 萧乾看着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嘴角一勾,倏然笑道:“你的贵人。” 长夜漫漫,这一晚,人人都各怀心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柳茂材:啥?被唐姑娘追着打?不好意思啊薛兄,那是你以后要过的日子。 求小可爱们评论和收藏,不然毒榜2w字更新实在没动力惹QAQ 第12章 夜归 人影稀疏,宾客们小声交谈着,纷纷踏上了归家的路。 薛长策独自走出门,连个随从也没有,在结伴而去的人群中,略显得单薄了些。 他也是前几日才回的侯府,一回来便被赶着参加了这场花宴,实在是教人兴致全无。 是以他衣着打扮都随意得很,甚至还打算射箭比武全拿个倒数,回去气一气他老父亲。 谁承想,竟遇到了唐姑娘。佳人有难,他怎能不全力以赴,拔刀相助呢? 薛长策笑着拐过墙角,正打算牵出疾雁,扬鞭回府。 不料,却在不远处见到了一辆素雅的马车,而候在一旁的车夫,正是他老父亲的护卫,丁福。 “少爷,夜露深重,侯爷特派属下前来接应。” 薛长策挑挑眉,似是有点意料之外。他本就不喜侯府的荣华富贵,老爷子还特地派人来接他,搞这么大的排场作甚? “我的马呢?”他环手抱胸,笑得有些挑衅。 丁福毕恭毕敬道:“回少爷,已经差人牵回府了。” 薛长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感觉比自己更会耍无赖的,还真是大有人在。 他胸中憋了一口气,酝酿良久,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正烦闷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窸窣的争议声。 “这车轱辘怎么突然就坏掉了?” “小姐,不如我们……”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薛长策心下一动,望了望那片聚集的人群,当即对丁福笑道:“爷过去瞧瞧。”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去。只见,小声议论着的人群旁,停了一辆歪斜的马车,而马车的侧方,蹲着他熟悉的青衣姑娘。 “怎么了唐姑娘,马车坏了?” 他一如既往地嬉笑着,唐婧转过身,捋了捋垂在耳畔的长发,一见是他,本就紧皱的眉头,顿时皱得更加厉害了。 “不知道,车轮断了。”她站起身,不悦地盯着木轮上的锯痕,似是陷入了沉思。 薛长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那木轮被锯断了一截,而旁边的草地上,还刚好残存着若隐若现的木屑。 看到这,他忽然在心中同情地笑了一声。不知这唐姑娘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对方竟连家都不想让她回? “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矜贵的声音忽然从后方悠悠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乾噙着轻笑,不急不慢地走向了这边。 甫一见到他,唐婧心中所有的疑虑,顿时皆拨开云雾见到了天日。 她气得面色紧绷,连虚握的双拳都不禁攥紧了,果然是他么? “哟,这车怎么坏了?”萧乾状似讶异地望了一圈,人人皆不解地摇了摇头。 “哦,本王想起来了,这附近一带总有好事者出没,没想到竟让唐小姐受到害处了。” 他煞有介事地自问自答,有些人半信半疑地皱起了眉头,有些人则同情地朝唐婧看了几眼。 唐婧蹙眉盯着萧乾,表面上像是一副忧心的神色,可心里却早已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偏生萧乾还强掩笑意,一副温润的君子做派,继续道:“这天色已晚,依本王看,不如就……” “坐小爷的马车回去吧!” 话音刚落,众人皆将眼神投向了突然插嘴的薛长策身上。 只见他嬉笑着嘴脸,慷慨道:“小爷这儿正好多出了一辆马车,借给唐小姐应急,再合适不过了。” 丁福犹疑地看了自家少爷两眼,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被人捷足先登的萧乾面色极为难看,他干笑了两声,不无尴尬道,“那你们主仆二人又该如何回府?夜色已深,还是本王……” “这个不用殿下担心。” 薛长策笑着拍了拍那拉着坏车的马,“我骑这辆马回去就行,丁福呢就和唐小姐的车夫同行,晚些时候再顺道将马车送回来。” “唐小姐,你怎么看?”还不等萧乾表态,薛长策便把话锋转向了唐婧。 唐婧看了他一眼,旋即向萧乾行了一礼:“多谢二殿下美意,殿下政事繁重,小女便不多添麻烦了。” 说着,她又向薛长策行了一礼:“有劳小侯爷。” 局势已定,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强人所难。 萧乾气得面色铁青,即便周遭的人都夸他温良恭俭,他也仍是难以平复心情。 他忍着一腔怒火,扫了一眼正憨憨傻笑的薛长策,又扫了一圈众人,干笑道:“也好,既然事情都圆满地解决了,那大家便早些归去吧。” 薛长策仍在傻笑着,仿佛做了什么大好事。一见到他,萧乾便想到这人今日已搅了不少的局,胸中不禁又平添怒火,干脆拂袖而去了。 可他绝对猜不到薛长策究竟是为何发笑。 素来只会摆脸色的姑娘,忽然对自己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还细声细气地道一句“有劳小侯爷了”,他能不乐出花来吗? 薛长策现在就单纯觉得自己是扬眉吐气了,出息了。 看热闹的人已渐渐散去,唐婧被蕊香扶着上了那辆素雅的马车。丁福也刚要依言坐上车头,熟料,却被薛长策一把拽下来了。 他不解地皱着眉,肃然道:“少爷有何吩咐?” 薛长策指着对面那孤零零的马,道:“你骑它回去跟老爷子复个命,小爷送一送这唐姑娘。” 丁福仍然不解地皱着眉,那一副正直的表情仿佛在说:少爷,这跟我们之前说的不一样。 薛长策没有理会他,直接便跃上了车头。 见此,丁福顿时着急了:“少爷,侯爷还在等着您呢……” “知道了知道了,小爷很快就回去!”薛长策一把从车夫手里抢过缰绳,驱着马车疾驰而去,只留下了一片尘雾飘扬在空中。 ** 幽深的街道空空荡荡,唯有权贵人家门前的红灯笼,还散发着朦胧的灯光。 薛长策驾着马车,正优哉游哉地走在这条街上。 “唐姑娘,坐得可还舒坦?” 少年笑得神采飞扬,车夫小心打量着他,又看了看身后的轿子。 里面儿没有传出半点儿声响。 “小爷知道,今日扔梨是得罪了你。可方才投花签和借马车,爷已经帮过你两回了,咱们就算扯平了,成不成?” 他这个“帮”字,用得很巧妙。唐婧细品着他的话,总感觉他似乎能看清局势,并不像表面那般顽劣不堪。 见轿子里仍是毫无动静,薛长策只以为她没能理解,忙补充道: “哎,你可别怪小爷没给你投签儿啊!你是没瞧见,那些个小姐嫉妒的眼神,怕是都能给你戳个窟窿来呢!小爷是不想让你成了众矢之的,才那样说的。” 蕊香瞧了一眼唐婧,只见她靠在窗边凝神细听着,窗外泄进来的一束灯光,刚巧映出了她轻轻勾起的嘴角。 薛长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仍在继续说个没完:“哎对了,二殿下对你有心思,可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怎么样,小爷这个马车借的,是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少年笑得嘴角飞扬,表现欲极强,偏想得到对方的认可和赞赏。 可轿子里却仍是半点动静也没有,薛长策奇怪地皱了皱眉,总怀疑她是不是睡晕过去了。 “哎快到了,小侯爷,前面转个弯儿。”车夫殷勤地提醒着,一刻也没闲住,仿佛生怕这年轻气盛的小公子要跑偏了道。 一听快到了,可轿里的人还是半句话都没说,薛长策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失落起来。 忽然,拐角的一颗石头闯入了他的眼帘。他嘴角一勾,顿时得意地拉紧了缰绳。 哒哒的马蹄声由缓变急,不禁教人心慌了起来。 唐婧掀开一角车帘向外望了望,只见,晦暗的景色如风一般,向身后飞驰了过去。 她还没瞧得真切,忽然,车身猛地一震,她一个没稳住,头便磕到了窗棂上,撞得生疼。 “嘶……” “小姐。”蕊香急忙移过身子,小声关切道。 唐婧有些懊恼地揉了揉脑袋,未多言语。 她知道外面的人想听她说什么,诚然,今日花宴之上,这人的确帮了她诸多地方,她也是真心想道一句谢谢的。 可不知为什么,一见他那般得意,厉害得好像要上天的模样,她就没来由的不愿开口了。 “唐姑娘,你没睡过去吧?小爷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这话里的语气张扬至极,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是了,刚才那一下,他就是故意的。 “听见了!”唐婧揉着脑袋,没好气道,“多谢小侯爷今日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来世衔草结环,执鞭坠镫……” “哎哎哎,够了够了。” 刚听到前面的话时,薛长策还沾沾自喜,觉得这疾言厉色的姑娘终于也对服软了一回。 可一听到后面,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哪是道谢啊,这分明就是说气话呢,来世若让这样刚硬的女子给他报恩,他可受不起。 “驭!” 缰绳轻轻一拽,马儿低低嘶鸣一声,在一处府邸停下了脚步。 薛长策利落地下了车,见轿帘被掀起了,他立即下意识地将手伸了出去。 唐婧刚准备下轿,便突然撞见了这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时倒有些怔然。 她微蹙着眉,抬眼向上望去,一双晶亮的眸子映着星光,倒与少年那后知后觉的眼神,恰好对视了一眼。 “哦,不好意思!”薛长策耳尖一热,知道自己失礼了,赶忙曲了臂弯,示意唐婧扶着下来。 可唐婧却轻笑一声,视若无睹地径自跃下了马车。青衫于风中翩跹,仿若蝶影轻轻飘过,稳当落地,毫不失手。 薛长策讶异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又笑着放下了手,眼里满是敬重和欣赏。 南阳王的女儿,想必身上也是带着些功夫的,是他轻人了。 唐婧将蕊香拉下车,得意地向薛长策挑了挑眉:“谢谢了。” “我父王同兄长尚未归家,母亲亦不在,便不留小侯爷喝茶了。你快些回家去吧,也省的侯爷担心。” 听到母亲不在,薛长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她同自己一样,也是早早就亡了母亲。 一时间,倒又有些惺惺相惜了。 眼见着她就要推门而入,薛长策不禁笑着问道:“哎,咱们算是朋友了吧?” 关门的人手中一滞,停顿片刻,朱门还是紧紧地阖上了。 薛长策嘴角一勾,敲了敲手中的马鞭,感觉从来都没这么快意过。 第13章 旧梦 夜色晦暗,武安侯府的门前却高挂着几盏大灯笼,亮堂堂的,似是要照亮谁人的归家之路。 不远的深巷里悠悠传来一阵马蹄声,间于其中的,还有一曲轻快的小调,想来那赶车的人定是心情极好。 很快,这辆马车便停在了侯府门口。薛长策一跃下马,将马鞭随手交给了一个看守的小厮,踏着轻快的步伐迈进了大门。 府内幽静寂寥,想必下人们都已进房歇息去了。 不过他也清楚,自从母亲被害去世,他离家上山,这府里便冷冷清清的,再没什么活气了。 薛长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所有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一空。他百无聊赖地拐过长廊,正打算寻口茶来解解渴。 不料,却在长廊的尽头瞥见了一片暖洋洋的灯光。 老侯爷两鬓微苍,着一身单衣,半披着外袍,一双凛然的眼睛仿佛历尽了半世沧桑,整个人就这么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 其身旁还站着一位提灯的妇人,素雅娴静,不饰妆容,微蹙的眉间尚带着几分忧色。 薛长策未料竟以这种形式,同二老打了个照面,一时间不知所措,倒有些语塞了。 “父亲……郑夫人。” ** 清雅的房间朴素至极,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啪嗒”一声炸了个小灯花,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 薛渠替儿子倒了杯茶,哗啦啦的茶水声扰着薛长策的心弦,教他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父亲,您怎么想着让丁叔去接我了,还等到现在都没睡呢?” 他没话找话地干笑着,殷勤地替二老也斟了一杯茶。 薛渠同郑氏相看一眼,忽而淡淡地笑了笑,叹道:“人老了,操心的事就多,怕你忽然又不回来了。” 他这玩笑话里隐隐含着些悲凉,薛长策心一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 当年他负气离家,一走就是好几年。没能在父亲膝下尽孝,逼得父亲独自撑起侯府,压垮了身体,他心里也有些愧疚。 可这个家里实在太过压抑,时不时就会让人想起,八年前的那些桩桩件件。 真要细算起来,倒也怪不得他。 薛长策轻笑一声,故作没听懂似的,转了话锋:“怎么会呢,我答应了回来,帮您查盐务,便不会言而无信的。” 说罢,他笑着和薛渠轻轻碰了个杯,似是许下了什么保证。 当今的启光帝年衰体弱,多疑猜忌。而薄皇后的外戚又在朝中当道,老皇帝没什么特别信任的人,唯一倚重的便是他的父亲—— 当年那不顾妻儿安危,也要助其登上帝位的武安侯。 圣上高居庙堂,要紧大事却都交给他父亲操办,包括这次牵扯极广的私盐一案。 江南盐枭猖獗,官商勾结,无官无职之人暗中查访,最为合适不过。 他父亲身体不便,一封信件派到了寺里。 纵是对当年之事再心怀芥蒂,他这做儿子的,也难以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权当是尽点最后的孝心吧。 薛长策敛了昔日桀骜的气焰,恭顺地饮尽了茶。薛渠看着这个任达不拘的儿子,眼里倏地氤氲起了水光来。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认真问道:“那此事过后,你还要抛下为父,外出云游?” 说是询问,可这语气里,分明带着些挽留同乞求。 当年为力护陛下登基,他未能顾及妻儿安危,致使发妻遇刺,儿子漂泊。 此事涉及皇家夺嫡,不宜宣扬,外界只道他的妻子是病逝而亡。 尔后为缓新旧两朝隔阂,圣上又将他同两朝老臣,中书令的女儿联了姻亲。 他知道,这个儿子心有愤懑,对自己是积怨颇深。 是以当年,这孩子被寻回家,为母亲守孝了三年,执意要去什么寺里带发修行时,他也未曾多加阻拦。 起初,他还以为只是耍耍小儿脾性,闹两日便回来。 谁知,这小子在寺里待得风生水起,隔几日还翻/墙出游,纵马江湖,过得好不逍遥。 这一别,便是三五载啊…… “父亲,您分明知道,又何必多问。” 陈年伤疤再被揭起,薛长策笑容一僵,脸色忽然暗了下来。 “我不愿走您的老路,不愿受皇权的摆布,更不稀罕这侯府的荣华富贵!” 一提心结,他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半晌,才站起身,从紧咬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克制的话: “您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该收手时便收手吧。” 他一拍桌案,转身便走。 见他仍是这般我行我素,薛渠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失声喊道:“薛长策!” “你生于薛家,就有薛家儿郎该承担的责任!” “倘若今日为父抱病,家族没落,你也要置身事外,视若无睹吗?” 长策,长策,怀匡君之长策…… 这个名字同身份,自出生起便给了他莫大的枷锁同重压,为什么他偏要承担这些? 薛长策攥紧了拳头,负气道:“人各有志,儿子宁愿做个无根飞絮,也不愿成为夺权的鹰犬!” “祝父亲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儿子不日便启程江南。” 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徒留薛渠痛心地扶着桌案,兀自喘着气。 “咳咳……” 郑氏急忙顺着他的脊背,面带愁容,似是快要流出泪来。 她家侯爷的身子,早已一日不复一日了。 好不容易劝了长策这孩子回家一趟,结果却还是没能留住,他心里定是不好受吧。 可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的痛苦,受皇命嫁入了薛家,遇上了心仪之人,可却无法走进对方的心中,还让长策这孩子生出了嫌隙。 她这么多年一直未有所出,便是为了那孩子着想,可惜却依旧于事无补。 薛渠捂着嘴,断断续续地干咳了半晌,终于消停了些,失力瘫倒在了郑氏的怀中。 只是那掌心,已留下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侯爷……”郑氏早已泣不成声。 薛渠用干净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声张。 他这一生,为了陛下的知遇之恩,家族的兴衰荣辱,献出了全部心血。 可也因此亏欠了许多人,尤其是他的亡妻,还有长策…… 少年不识愁滋味,天性放纵爱自由,也罢,由他去吧。 只是薛家一倒,他的甥儿萧煜便少了一大靠山,对付起萧乾来,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而他的妹妹,婉妃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亦会不那么好过了。 薛渠悲凉地闭上双眼,总觉得心中牵挂良多,明明还应继续负重前行,可他的脊背却已然不争气地被压垮了。 ** 薛长策埋头扎进了夜色,只顾一路飞奔,直到身后那喑哑的干咳声,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殆尽,这才喘着气,贴着墙沿蹲了下来。 满腔情愫如潮水般翻涌在他的心头,不知是委屈、怨愤,还是愧疚,直逼得他鼻尖发酸,喉间一哽。 他本不想弄成这般局面,分明只要闭口不谈,当做无事发生一样,他们还能夹着一层隔阂,风平浪静地相处下去。 可那人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八岁那年,他亲眼目睹母亲遇害,一个人惶惶而逃,险些还被人贩子,运去了流民遍地的边境。 历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等来了寻他的父亲。 可回家后却发现,那人因舍命护驾,已荣封为了武安侯,甚至还要迎娶中书令的女儿做续弦。 那一刻,他真恨没有和母亲一同死在政敌的剑下。 偌大的侯府,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这条命本就是在鬼门关捡来的,流于边境之时,他饥寒交迫,伤风不断。 为躲避人贩和哨兵,时常藏在墙边的草垛里。 那一天,雨过刚不久,阴暗潮湿的墙角,到处皆是散发着霉味的青苔,令人胸闷至极。 他瑟缩在草垛中,体虚乏力,几近晕厥。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远处渐渐逼近,透过不大不小的缝隙,他依稀瞄到了几根粗壮的大腿。 有人发现他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惶恐不安。冷不丁的,一道剑光忽然劈头闪过。 草絮纷纷扬扬地自空中飘落,他毫无征兆地暴露在天光下,双眼紧闭,只道今日必死无疑。 可意料之外的是,没等到刀光剑影,却等来了一道清脆的笑声。 “不是贼人,是个小乞儿!” 这话里满是藏不住的惊喜,他挣扎着撑起眼皮,只见一个红衣小姑娘,持剑立于几个壮汉之间,模样瞧着好不威风。 一身简朴劲装,一袭随意绑起的长发,扑面而来皆是江湖气息。 他那时头晕目眩,视线已渐渐模糊。 只隐约瞧见,小姑娘皓腕虚转,那柄剑便似灵活的游蛇一般,在她指间翻飞几阵,噌的一声滑入了剑鞘。 “带他去医馆吧,姑娘我也捡个善人做一做。” 姑娘我也捡个善人做一做…… 这句话他记了好多年,脆亮的声音语调上扬,娇憨又带些得意。 只可惜他在医馆醒来后,便再没见到过那位姑娘,反倒是迎来了接他归家的父亲…… 夜凉如水,嘶嘶的虫鸣此起彼伏,半刻都不曾停歇。 仿佛只有薛长策僵滞了一般,抽离于时间之外,倚在墙角,悄悄做了场漫长的旧梦。 今生若有缘再得见那位姑娘,他必将置于心尖,舍命相护。 如若不能…… 薛长策缓了口气,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如若不能,他便祈愿她平安顺遂,康乐无忧至白首。 夜已深了,路上除了穿巷而过的长风,再无其他。 薛长策理了一番心情,正欲再度踏进侯府的大门。 忽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在不远处,听到了夜猫子般的啜泣声。 他皱着眉向街角望去,果真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影下,瞧见了一个漆黑的人影。 是他熟悉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回忆杀来了orz 看到涨收了,感谢小可爱不嫌文丑,以及我手速真的慢QAQ感谢在2021-03-27 23:39:11~2021-03-29 19:0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周洲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做戏 清晨,东方刚现出一道红霞,不少人家便在裹挟着早点香气的炊烟里,敞门除扫,开始一天的活计了。 薄雾笼在空中,市街上行人稀少,清冷宁静,似乎还未完全苏醒。 忽然,一阵急促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恍若惊雷一般,生生打破了这份祥和。 “捷报,八百里捷报!” 星夜赶回的流星马,手持文书,高声宣道:“南阳王平定蛮夷之乱,斩敌军十万,获部众马匹余万!” “捷报,八百里捷报……” 洪亮的传报声,仍不绝于耳地回响在天地之中。不到一个时辰,南阳王府大败蛮夷的讯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圣上龙颜大悦,宣布待南阳王凯旋之时,于宫中摆酒赐宴。 在京的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皆有幸受邀。 可又有风声说,此次的宫宴,是打着庆功的幌子,有意为二皇子萧乾指婚。 是以不少受邀的贵女,皆赶着在这几日置办华服美饰,以望在宫宴之日艳压群芳,博得青睐。 ** 晌午过后,慵懒的阳光透过树梢,洒下了一地碎影。偶有几缕凉风,夹杂着花草气息拂面而来,端的是好不惬意。 萧乾神色愉悦,兴致盎然地策马驰于大道,转过了巷口后,终于在南阳王府的门前,悠悠下了马。 恢弘的五间三启门,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朱光。 只不过,这几扇大门,现下皆被严实地紧闭着。而那门上的屈戌,更是落上了铜制的鱼锁。 萧乾奇怪地皱了皱眉,走上前,看向了守门的小厮:“这光天化日的,锁门做什么?” 那小厮见了萧乾,似是未曾料到,立即殷勤地行了个礼,又惊又喜: “哎呦,二殿下金安!回殿下的话,我家小姐今日出府了,说是去为世子和王爷添置些物品,您来的不巧了。” “出去了?”萧乾狐疑地看了看那落锁的大门,不禁追问道:“那她可曾说,具体去哪儿了?” 小厮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跺脚,笑道:“嗐,我家小姐素来是个风风火火的,这种事儿,她哪会告诉小的们啊?” 萧乾神色难看地皱着眉,似是在打量这小厮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 乘兴而来,却扑了空。这教素来心高气傲的他,怎么都无法轻易接受。 可他又不能硬闯王府,一探虚实。 萧乾闷闷地叹了口气,旋即又换上了一副略有些失落的笑容:“看来本王今日,是无法同佳人共游马场了。” “劳烦告知你家小姐,本王明日亦会登门,还请她,务必给本王一个面子。” 他笑得意味深长,说罢,还掏出了一锭银子塞进了小厮的手里。 小厮看直了眼睛,乐不可支,顿时奉承着笑道:“得嘞得嘞!殿下出手就是大方,您放心,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萧乾心满意足地和小厮话了别,可刚转过身,他那笑着的嘴角瞬间又挂了下来,整张脸都变得阴鸷无比。 既然都顶着太阳出了一趟门,又怎么能无功而返? 唐家的这条鱼儿不在塘中,那他去瞧瞧薛家的便是。 萧乾冷笑一声,一跃上马,毫不犹豫地挥着马鞭,疾驰而去。 眼见这位寻茬的大爷终于走远了,那看门的小厮立即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变了脸色。 他收起谄媚的嘴脸,四顾无人后,小心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对藏在之后的蕊香道:“成了成了,快去告诉小姐吧!” 蕊香冲他莞尔一笑,满眼皆是赞赏的神色。正要出门,那小厮又颇为老实地,递出了萧乾赏的那锭银子。 蕊香笑了笑,道:“今日你大有功劳,便当是小姐的恩赏吧。” ** 洛阳城的十里长街,繁华尤甚。坐落于这块风水宝地的,要么是闻名遐迩的酒肆乐坊,要么便是专做贵客生意的缎庄银楼。 薛长策双手背于身后,百无聊赖地在街上四处晃悠着。 南阳王还有不到三日的光景,便要班师回朝。圣上赐宴,薛家亦在受邀之列。 若是他在这个当儿特意外出,只怕便要拂了皇家的颜面。是以,他那江南之行,便只得先推迟些时日了。 赴往宫宴,总要穿得正式一些。他回府回得匆忙,尚未来得及添置。 这不,为了让老爷子顺顺心,少怄点气,他便乖乖出门,置办点有侯府架子的行头了。 正走着,忽然,一道熟悉的白影从他眼前闪过。 薛长策定睛一瞧,发觉那倒像是唐婧的贴身丫鬟。 他下意识地快步跟了上前,只见那小丫鬟匆匆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向了街心的点翠楼。 这点翠楼,是洛阳城中有名的首饰银楼。做工精致,用料奢华,要价也极高,寻常人家估计一辈子都只能隔门观望。 可京中最时兴的款式,却常常皆出自于此,是以达官贵人们为了心头之好,从不惜为此一掷千金。 那小丫鬟匆匆忙忙走向银楼,想必,是因为唐姑娘便身在其中。 薛长策勾唇一笑,忽然找到了此趟出门的乐子。 ** 暖风轻徐,明媚的阳光透过木窗,洒进了点翠楼的一处隔间。 窗边的一张桌案上,列满了镶珠嵌玉的珍奇首饰,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唐婧坐在案前,对着一面铜镜摆弄首饰,神色是说不出的怡然自得。 忽然,一阵煞风景的争执声响在了门外。 “什么,何人敢如此嚣张?本小姐的姨母,可是当今的薄皇后,还不快将那首饰拿过来?” “小姐,这……” “去把门给我打开。” “小姐,咱们有话好好说呀……” 沉重的脚步声在木梯上咚咚作响,想必那走来之人必是十分恼火。 眼看着那声音愈来愈近了,唐婧却依然拿着金饰在发间比划,揽镜自赏,似乎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砰!” 雕花木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银楼的李掌柜欠着身,脸上正挂着极为难堪的笑容。 而那闯入的女子,身着绣金百花裙,头戴薄纱素帷帽,隔着那时不时被吹起的素纱,唐婧也能感受到她的一腔不满。 其实出于礼数,唐婧此趟出门,本也是戴了帷帽以掩真容的。可进了这私人的隔间,她便信手摘下了。 如今,一见是她,那女子顿时气得掀开了帷帽,不敢置信道:“竟然是你?” 唐婧放下金饰,若无其事地笑道:“薄小姐忽然闯进房中,可是有何指教?” “你还好意思问我?”薄彩莹气势汹汹地走上前,质问道,“这银楼是你家开的吗?新出的式样你一个不剩地拿了来,让别人试什么?” 唐婧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理直气壮道:“先到先得的道理,薄小姐不知道?再者,这银楼也不是你家开的呀。” “你说什么?”薄彩莹杏目圆睁,顿时被这话给激怒了。 早前在百花宴上,因萧乾主动相邀赏花,并为其倾尽花签一事,她便对唐婧怀恨在心。 没想到,这贱|人竟这般目中无人,还敢当面挑衅她了! 薄彩莹怒不可遏,正打算对摆在案上的首饰动手,来他个玉石俱焚。 忽然,门口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小姐。” 众人向门边齐齐望去,只见一位满头大汗地白衣小姑娘,正规矩地站在门边,似有什么要紧事要禀报。 李掌柜不认得这小丫头,可薄彩莹却认得。 唐婧故作讶异,先入为主道:“蕊香,你怎么来了?” 蕊香支支吾吾,左右顾盼,似是有些顾忌。 唐婧笑道:“有什么事情便直说,没什么好顾忌的。” 许是得了自家小姐的首肯,蕊香终于放开了些:“小姐,今早你一出门……” 她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见气氛稍缓了些,李掌柜便分神向楼下看了看,不料却与一名嬉笑的少年对视了一眼。 少年模样俊朗,不像寻常公子绾着发,反倒是绑着个随意的马尾,举手投足间尽是顽劣之气,不知是哪家的小纨绔。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楼梯,眼神正指向这处的隔间。 李掌柜神色微变,正欲出声阻拦,可那少年却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模样,好像是认识这屋里的哪位小姐。 李掌柜心烦郁闷,不料今日竟遇到了这一茬棘手的贵客。 正专心思索着对策,忽然,屋里小姐的声音却陡然拔高了起来。 “什么?你说二殿下亲自登门,邀她共游马场?” 薄彩莹不敢置信地盯着蕊香,满是嫉妒的眼神可谓恶狠至极。 这话音刚落,立于门边的李掌柜,和站在楼梯半腰的薛长策,俱是一惊。 可薛长策只顿了半刻,旋即又饶有兴致地,继续走上了楼梯。 他挺好奇唐婧的反应的。 正冲李掌柜使着不要声张的眼色,忽然,屋内又传来了一道矫揉造作的声音: “哎呀,这真是不巧了。早知二殿下会去寻我,我便不来这儿了,唉。” 薛长策汗毛一竖,险些踩空了楼梯。 他直愣愣地大睁着眼睛,仿佛受了什么莫大的打击。 这、这是唐婧会说的话?! 一想到那个高傲张扬,动辄便摆冷眼的姑娘,竟会说出这般矫情的话,他顿时便颇觉好笑地扬起了嘴角。 可又不能发出声音,他只能强忍着笑意,甚至用拳抵着嘴巴,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李掌柜不解他为何笑得这般开心,只担心着屋内小姐们地交锋。 果然,薄彩莹被唐婧这副做作的姿态激怒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趁机勾引二殿下?” 整个皇城谁人不知,她自幼便爱慕着萧乾。这个贱|人不过得了一点儿甜头,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唐婧有些无辜地笑了笑,道:“这是从何说起,早前在花宴上,二殿下便主动相邀。我还想着,等父王凯旋时,便向圣上求个旨……” “你休想!”还不待唐婧把话说完,薄彩莹便惊慌失措地脱口喊道。 她知道唐婧是什么意思,南阳王凯旋之日,圣上必会论功行赏,若是这个贱|人趁机求旨,而萧乾又正巧有此意。 那、那哪还有她的位置? 见她这副惊慌的模样,唐婧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休想?那就要看你,能不能在这几日内,抢在我的前头了。” “就像这批首饰一样,万人争抢又如何?”唐婧抚了抚摆在面前的饰品,得意道,“皆是先到先得,各凭本事的道理。” 薄彩莹被激得攥紧了双拳,怒极反笑道:“你小瞧我?我的姨母是当今的薄皇后,二殿下自幼便寄养在她的膝下,只要我一句话,那便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 唐婧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轻嘲道:“哦?可二殿下好像总是避着你啊。” 这一句话,瞬间精准地戳中了薄彩莹的痛楚。 “李掌柜!”她怒喊道。 听得入神的李掌柜忽然被叫到,顿时愣了愣,回道:“小姐有何吩咐?” “本小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抢也好,夺也罢。”薄彩莹指着案上的首饰,咬牙切齿道,“那些个新式样,尚书府全都要了!” “全、全部?”李掌柜不敢置信地听直了眼睛,心里迅速盘算着,这笔交易能赚多少银子。 可唐婧却见怪不怪,薄彩莹的父亲乃是当今的户部尚书,统管全国的开支与税收。 这个官职的油水有多大,想必就不消多说了。 恼羞成怒的薄彩莹,见在气势上赢了一回,终于趾高气扬地拿过帷帽,拂袖而去了。 李掌柜见她下了楼,这才想起了那名举止奇怪的少年,可四处扫了一圈,却早已不见少年的人影了。 她不痛不痒地舒了口气,旋即又转过身来,讨好地看了看唐婧。 唐婧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即不在意地摊摊手,示意她可以将首饰全部拿走了。 李掌柜千恩万谢地收拾了一番,很快便喜不自禁地出门了。 喧嚣的屋子重归于平静后,唐婧这才松弛了紧绷的神经,长舒了一口气。 一直杵在门边,未敢插嘴的蕊香,也终于颤着身子,激动地对她笑道:“小姐,成了。” 唐婧同她对视一眼,嘴角不自禁地上扬了起来。 这一场局,布得真是惊心动魄,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都不行。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萧乾便是力排众议,陪她骑马出游,趁机表白了心意。 尔后在庆功宴上,她父王更是直接向陛下请旨赐了婚。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皆没想到,她这个狠心下毒的恶女,竟然还有颜面请旨赐婚。 包括尚沉浸在幻想中的薄彩莹,只有闹得死去活来的份…… 可这一世,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纵然她有意回避萧乾,且亦不会再托父王请旨赐婚。可照萧乾目前的攻势来看,难保他不会主动出击,趁机求旨。 届时她若是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只怕还会拂了皇家的颜面,令父王陷入难堪的境地。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此计最妙,一来躲过了登门的萧乾,二来又趁机给薄彩莹添了把火。 就看那薄彩莹能不能一鼓作气,在宫宴开始之前,通过薄皇后求得赐婚的圣旨了。 只要断了萧乾要娶她的疯狂念想,她便能先暂时保住王府,留下精力来一步步拔除他的爪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万分感谢每位小可爱的收藏,给拼命码字的我提供了强大的动力QAQ 无存稿赶榜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下一章,长策女婿又要出现讨打了哈哈哈 第15章 得罪 唐婧兀自思索着,余光瞥见了一抹白色,这才又回过了神来。 瞧她,尽顾着自己了,倒忘了这还有个立了大功的丫头。 唐婧抬起眼,只见,蕊香的面色被日头蒸得酡红,鬓角亦被汗液浸湿了,紧贴在娇嫩的小脸上。 安安分分的,看着既乖巧又惹人怜惜。 自打重生以来,这丫头不是帮她跑腿,便是陪她做戏,也是受了大折腾了。 想至此,唐婧轻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了一沓银票,塞进了她的手中。 蕊香受宠若惊,不解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 唐婧笑着站起了身:“都进了这银楼,怎么能空手回家?你也去挑几只心仪的首饰吧。” “这……可这也太多了呀。”蕊香为难地蹙了蹙眉,犹豫着不敢收。 “这哪算多了?来日你出嫁,我还要为你准备一长街的嫁妆呢!” 唐婧笑着打趣道,顺手又拿起了置于一旁的帷帽。 蕊香本是被说得羞赧至极,一见她拿起了帷帽,似是要出去,又不禁问道,“小姐要上哪儿去?” “四处逛逛,今日你不必跟着我了,去买点喜欢的物件,早些回府吧。” 唐婧戴好帷帽,笑着一挥手,转身便利落下了楼。 虽说用来搪塞萧乾的理由,是为父兄采买物品,可这亦不算假话,毕竟她确实要备些东西,为父兄接风洗尘。 上一世的点滴仍历历在目,三日后的宫宴,与其说是庆功,倒不如说是行罚。 南阳王府屯兵南境数余年,战绩斐然,广得民心,已颇有功高盖主之患。 尤其是她的兄长唐卓行,勇冠三军,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直接便被圣上,当众赐了兵部侍郎一职,夺去了兵权。 这一趟归京,只怕他们要待上好些时日了。 唐婧蹙着眉,若有所思,觉得还是提前置办些需要的物品,等到父兄归来之后,再一同商议对策。 她拉低帽檐,迈出了银楼的大门。 偶有微风起,那掩面的素纱,便随着步子轻轻翻飞着,令几束阳光逮着机会,偷偷溜了进来。 才走了几步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唐婧竟透过素纱的缝隙,在熙攘的人群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眸光一凛,警惕地拉住帽檐,再三确认后,终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萧乾来了!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唐婧心中警铃大作,见萧乾信步走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似是在寻着什么人。 她立即便攥紧了发汗的手心,四处寻着可以藏身的地方。 西面是走来的萧乾,南面是隔些距离的银楼,东面是露天的货摊,西面是清简的茶肆! 唐婧紧绷着心弦,张望之际,见茶肆的墙边堆着一摞竹筐,顿时生出了一计。 正欲迈步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招呼声: “喂,那边穿红衣服的姑娘!” 唐婧身形一僵,脚步一滞。 今日她穿着的,正是一件红锻纱绣裙! “赏个脸,喝杯酒啊?” 轻佻的笑声穿过人群传来时,唐婧心下一颤,顿时便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了。 周围的看客纷纷探头,瞧着热闹。 眼见一道道目光,皆不约而同地向她射了来,而不远处的萧乾,更是将注意力投向了此处。 唐婧又急又气,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躲起来。 这下可好,行迹全被暴露了,薛长策这个混账! 她愤愤咬着牙,瞧了一眼那本想用来藏身的墙角,当即硬着头皮,一股脑冲进了最近的茶肆。 倚在对面酒楼上的薛长策,见到这一幕,顿时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他分明是想喊她上来喝杯酒,怎么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闷头冲进了茶肆? 难不成是不想见他? 不知哪来的自信,薛长策稍一思索,顿时否认了这个想法。 前些日子他送唐姑娘回府时,氛围分明愉快得很,而且人家还冲他笑呢,怎么会不想见他? 薛长策笑着饮尽了杯中的酒,终于得出了一个中肯的结论: 唐姑娘或许喜欢喝茶,并不喜欢喝酒。 可他已在这儿坐了许久了,就盼着她从银楼里出来,上去搭个话呢,顺便再夸一夸她那高超的演技。 薛长策笑着扬起了嘴角,正想着要不要也去那茶肆坐一坐。 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他眼前闪过,出现在了茶肆的门口。 他笑容一僵,手中的酒杯也微不可查地晃了一晃。 这么巧? ** 萧乾半信半疑地皱着眉,步步向那茶肆走了去。 他今日来这条长街,本是因为下人打听到,薛长策亦在此处闲游。 没想到,竟碰见这浪子当众调戏人家姑娘了。 可方才他也未来得及细瞧,只见到一个红色身影闪入了茶肆,头上戴着帷帽,也看不清模样,但那身段倒是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唐婧? 他轻笑一声,正打算迈进茶肆,忽然,肩头又被什么人轻轻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憨傻的笑脸。 “巧呀二殿下!我正喝着酒呢,没想到竟瞧见您了,一起去对面酒楼坐坐?” 薛长策用手指了指酒楼的方向,笑得颇为热情。 萧乾没料到他竟主动找上了门,面色僵了片刻,又干笑着推脱道:“改日吧,本王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还是喝些茶解解暑吧。” “对了,”似是想到了什么,萧乾又问道,“方才好像听你喊什么红衣姑娘,那是何人?” “哦,那个姑娘啊。”薛长策笑着挠挠头,不以为意道,“其实我也不认得,但是瞧着身段不错,就想去搭个话,可惜人家不愿搭理我呢。” 萧乾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觉得这人的脸皮还真是厚如城墙,连这般轻浮的事迹,都可以承认得如此坦诚。 “原来如此,本王见她似乎进了这间茶肆,一起去坐坐?” 薛长策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一拍手,笑道:“好啊。” ** 茶肆内陈设简陋,除了清一色的木桌木椅外,再无其他。 来此光顾的,大多是途中歇脚的商客,他们聚在一处,说着各自的闲话。 而正中的柜台后,则站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翁。 他眨了眨深陷的眼睛,缓步走上前来,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位不速之客,笑道: “两位公子,要喝些什么呀?小店新进了一批碧螺春、黄山毛峰、银针白毫……” “哎打住打住,随便来一壶就好。” 薛长策寻了张桌子请萧乾坐下,四处望了望,笑道,“小爷我方才,见到一位红衣姑娘进了你家店,她人呢?” “这……”老翁躲闪着眼神,说话吞吞吐吐。 萧乾摆出了一副温和的笑容,道:“掌柜的但说无妨,我二人不过是觉得,那姑娘略有些眼熟,随口一问罢了。” 薛长策听罢,顿时暗笑了一声,他可没说眼熟,他分明说的是不认得。 看来,这人果真是奔着唐婧来的。 老翁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见小厮已端了一壶茶来,便接过摆在了贵客的桌上,干笑道: “让二位公子见笑了,那是老朽的犬女,现下正在后院儿歇息呢。” 萧乾略一挑眉,总觉得这老翁的言行颇为可疑,可闯入他人后院一探究竟,又实非君子所为。 他倒了杯茶,极其心烦地饮了个干净。 今日有关唐婧的计划,皆让他吊着一口闷气,上不去又下不来。 下次若让他逮到机会,和唐婧单独相处,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萧乾恶狠狠地紧咬着牙,可面上还是挂着那副温润平和的神色:“原来如此,那便叨扰掌柜的了。” 薛长策也挠着头,没皮没脸地嬉笑道:“原来是令爱啊,小模样还怪可人的呢!” 这话轻浮至极,老翁神色尴尬地赔笑了几声,立即向柜台走了去。 而对面正闲聊着的商客,闻言,也向此处投来了几丝鄙夷的眼神。 萧乾如坐针毡,故作无事地饮下了一杯茶,可内心却觉得,同这人一起当众对饮,还真是丢脸至极。 薛长策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倒了杯茶,笑道:“殿下,您今日怎么有空暇,来这街上闲游了?” 萧乾僵着嘴角,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自然是为了宫宴,采买些需要的物品。” 他总不能说,是故意来寻这二愣子的。 见薛长策信以为真,闷头喝着茶,一个劲地直点头。萧乾眼底闪过了一丝狡黠的亮光,觉得还是要试探他一番,方才不枉此行。 “承泽,你这次突然回京,可是想通了,要承袭侯府的爵位了?” 萧乾笑得意味深长,像极了什么手握暗器,却依旧不动声色的老狐狸。 众所周知,薛长策自幼便无意仕途,甚至还执意上山,在什么破寺里,带发修行了好些年。 可老侯爷薛渠娶了续弦后,膝下却再无所出,若是薛长策仍然不愿袭爵,那他们薛家,可就要在官场上销声匿迹了。 这于萧乾而言,倒不失为一件,极大的好事。 薛长策疑惑地挑挑眉,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二殿下这是从哪道听途说的消息,为了这破事,小爷都同家里闹过好些回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这次回来呢,其实是因为我父亲他老人家,身体欠佳,做儿子的在外游荡了那么多年,也该回来看他一两眼了。” 瞧他一脸无奈的模样,萧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啊,薛侯的身体,的确是大不如前了,你可要好生照料着才是。” “对了,这次归京,薛侯可曾同你讲讲,我五弟的近况?” 他口中的五弟,便是当今的五皇子,薛渠的亲外甥,萧煜。 薛长策暗笑了一声,心道他果真是要问这个。 如今的萧乾寄养在薄皇后的名下,论身份和朝中势力,都远远胜过萧煜一大截。 可启光帝却为了制衡朝权,迟迟不提立储一事,甚至还多次有意无意地提携萧煜,致使两大势力暗中内斗。 这便是薛长策厌恶宫廷纷争的原因,玩弄权术,亦玩弄人心。 薛家分明已在类似的夺嫡内乱中,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了。可偏生,他父亲竟还想再跃入漩涡之中,为萧煜也豪赌一番。 那便同他没什么干系了。 薛长策笑了笑,故作奇怪道:“五殿下有什么好说的,他不是正在江南巡视河道么?那种事情,小爷又不感兴趣,而且小爷也许多年没见着他了。” 萧乾思索片刻,似是有些认同,又笑着替他倒了一杯茶:“也是。” “那薛侯劳神之际,你可会替他分忧一些政事?”萧乾故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比如宫中的禁军,京郊的丰巡大营?” 薛渠是启光帝最宠信之人,几乎掌握了京城所有的防御兵力,若是能将这两处的兵权收为己有,那皇位于他而言,便是唾手可得了。 薛长策似是没听懂,皱眉思索了片刻,亦小声问道:“什么禁军?什么大营?这些都是我父亲他老人家管的么,这般威风?” 瞧这小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萧乾面色一僵,感觉仿佛在对牛弹琴。 半晌,他强笑着舒了一口气,淡道:“这些你不知道也无妨,不过回京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有啊!”一说这个,薛长策眸光一闪,顿时来了精神,“小爷打算在宫宴结束之后,就去游历一番大好河山,阅尽世间繁华。” “要是老了走不动了,就回寺庙里,继续做个快活和尚。” 他说得神采飞扬,心驰神往。萧乾皱眉看着他,模样是说不出的奇怪和讶异。 或许这草包的想法,是当真异于常人吧,他想道。 薛长策挑挑眉,见他一直装模作样到现在,问了一堆家长里短,还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也有些不耐烦了。 忽然,一个好点子跃上了他的心头。 “二殿下,您听过佛经吗?小爷在庙里这么多年,可学会了不少呢!来给您念一段儿啊,保证消除业障,减少恶缘!” “啊?不必了不必了。”萧乾慌忙摆手推辞,没想到他竟来了这么一出。 “嗐,殿下客气什么?来,听着啊,”见萧乾已躲闪着站起了身,薛长策仍是厚着脸皮,硬凑了上去。 “南无阿弥佗佛,南无般若化邪魔。” “南无阿弥佗佛,十二精神转英灵。” “够了够了!”萧乾一脸嫌弃地看着薛长策,觉得这傻小子疯疯癫癫的,半点都不像什么正常人。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两碎银子放在桌上,避之无不及:“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薛长策仍穷追不舍地贴到了门口,故意笑道:“殿下,南无阿弥佗佛,观音佛祖保平安!” 萧乾如避瘟神,步履仓皇,很快便迅速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见此,薛长策终于得意地扬起了嘴角,腹诽道: 嘁,跟小爷斗,恶心不死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双手合十一拜,忏悔道:我佛慈悲,将经文念给此等小人听,实在有辱佛门,阿弥陀佛。 说罢,他又仿若无事发生一般,高兴地踏入了茶肆。 店内的商客早已走了一大半,剩下没走的,个个皆同那站在柜台的老翁一般,直直地看着他,一副瞧着什么傻子的模样。 薛长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躬着身,一边解释道:“那个,误会,误会啊。” 他走上前,看向了柜台的老翁:“掌柜的,能请令爱出来见一见小爷吗?” “这……”老翁皱着眉头,一脸为难。 薛长策笑了笑,理直气壮道:“小爷认识她。” 闻言,老翁顿时双眼一亮:“哦,认、认识啊!” 他的面上满是惊喜同解脱,方才那位戴着帷帽的红衣姑娘,一冲进来便请他帮忙打掩护。 说什么若是一会儿有人进来寻她,便称她是自己的女儿,已进屋歇息去了。 他还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可是这位公子,方才言语多有轻佻,信得过吗? 老翁犹疑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行事跳脱的少年,不禁皱起了眉头。 见此,薛长策无奈叹了口气,故意向后院喊道:“唐姑娘,人已经走光了,还不出来么?” “再不出来,小爷就……” 话未说完,一个不明物体,顿时穿过后门的布帘,猛地向他砸了来! 薛长策反应机敏,当即侧身一躲,稳稳地抓住了那飞来之物。 摊手一看,竟是个沾满泥土的大胖白萝卜。 ------ 作者有话要说: 佛经摘自于《观音娘娘家门平安经》 吃了两次闭门羹,且被迫听佛经的萧乾:我做错了什么? 薛长策:平平无奇惹老婆生气小能手 追妻火葬场舍你其谁? 唐婧:滚,给爷爬! 第16章 赔罪 薛长策同老翁,齐齐向萝卜飞来的方向望了去。 只见,一袭红影不知丛何时起,已出现在了后门外。 紧接着,那人抬起纤纤玉手,麻利地挑起布帘,大步从后院里迈了进来,气势可见一斑。 “唐姑娘。”薛长策眸光一亮,不由下意识地勾起嘴角,轻唤了一声。 可唐婧却好似他不存在一般,径自走到柜台,摆上了一锭银子: “多谢掌柜的打圆场。” 分量如此重的银子,直教老翁看直了眼睛。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 “这……老朽不敢当,不敢当。” 唐婧微微颔首,向他致了个意,当即便转身离去。 穿堂而过的微风拂起素纱,半遮半掩地,揭开了她不施粉黛的面容。 “哎,”薛长策拿着萝卜,正想叫住她,不料却被生生忽视在了一旁,只得欲言又止。 依稀可从素纱中窥见,少女眉如远山,眼神却凌厉似刀。 她目不斜视地向着店门走去,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如虹气势。 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不安,忽从薛长策的心中蓦然升起。 他总感觉,看着这抹红影,如风一般从眼前闪过。就像看着水从指缝中流逝一般,教人心中空落落的。 好似有什么重要之物,就要从眼皮底下溜走了一样。 他心下一颤,当即向掌柜的匆匆话了别,转头去追那大步走远的姑娘了。 看着这对打打闹闹的小年轻,一前一后跑地出了门去,老翁眨了眨眼睛,忽然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会意地轻笑了两声。 ** “唐姑娘!” 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这一声叫唤显得格外突兀且刺耳。 余霞散成绮,好似一滩连绵的篝火,烧红了天边莹白的云翳,也点燃了唐婧心头的怨怼。 她真没想到,这没脸没皮的人,竟然倒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了。 放眼望去,摆摊的商贩们正收拾着货架,准备启程归家。她大致扫了一圈周遭的地形,顿时计从心生。 眼看着身后那膏药就要贴上来了,她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如飞,便轻巧地踩上了路边的木案,借力跃上了屋檐,凭着地势飞驰而去。 薛长策怔了怔,脚步一滞,倒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 或者应该说,他没想到,她的身手竟会这么好。 真可谓是,翩若轻云蔽月,飘若流风回雪,娉婷袅娜,摇曳生姿。 望着那抹飞跃于屋檐间的倩影,薛长策扬唇一笑,面上不禁浮现出了几丝意外之喜。 早前在江湖游历时,他也曾见过飞檐走壁的女侠暗探,可唐婧给他的,却不是那种杀伐冷酷之感。 倒有点像是,被逼到墙角,不得不仓皇夺路的小家碧玉。 不知从哪冒出的一股胜负欲,他亦活动了几下手脚,巡视了一番南北方向的高楼,当即一跃而起,踩着房柱,从中包抄了一条近路。 ** 唐婧一手拉着帷帽,一手提着衣裙,迈着细步,在起伏的屋檐上飞奔不止。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微微侧头,瞥见身后除了茫茫的楼宇,再无人影。 这才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心道可算是把那混账小子给甩掉了。 可甫一回头,对面那张熟悉的笑脸,顿时又让她心头一堵,才积蓄的一点好心情,瞬间便被气得烟消云散了。 “唐姑娘,你提着裙子,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小爷险些都没追上呢!” 他环手抱胸,轻松自如地立于对面的屋脊之上,模样是说不出的得意和欠揍。 呵,你这不是追上了吗? 唐婧攥紧双拳,险些要被这阴阳怪气的奉承给气笑了。 这小子懂不懂廉耻和识趣,四个大字怎么写? 真以为贵为侯府之子,她就不敢揍他了是么? 唐婧深吸了一口气,思忖了诸多利害,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和他计较了。 她转过身,抛去了一记凌厉的眼刀,当即便趁其不备,飞身下楼,踩着树干,跃去了另一个方向的房梁。 薛长策显然没料到还有这等转折,望着那猝然远去的红影,他顿时有些讶异地睁大了双眼。 不是,这追都追上了,怎么还跑呢,大夏天的她不热么? 话虽如此,薛长策仍是认栽般叹了口气,不厌其烦地追了上去。 橘红的晚霞仿若光海,映得屋瓦如琉璃一般,泛着点点流动的磷光。 那一红一蓝的飞影,便在这洒满夕阳的屋脊上,一前一后,你追我赶,乐此不疲。 “唐姑娘,你那裙子也忒麻烦了些,小心脚下啊!” 幸灾乐祸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唐婧心下一动,不禁放慢了速度,低头看了看脚下。 裙裾下方一切安好,并未有任何异样。 见此,她没好气地蹙了蹙眉,正打算暗自腹诽一番。 谁知,甫一抬头,那满肚子坏水的小子,竟已借了这空当,窜到了她前头去! 简直无耻! 唐婧感觉从未这么生气过,她咬咬牙,心道今天还就要和他杠上了。 正一路飞奔着,忽然,不远处的少年神色微变,大声提醒道: “唐姑娘,小心脚下!” 唐婧冷笑一声,回瞪了他一眼,表示信他才有鬼。 可对面的薛长策,却面色紧张地向这处奔了来。 时间仿佛僵滞在了半空中,唐婧一个趔趄,忽然身体失衡地向前倾了去。 她不敢置信地低头回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踩空了一片碎瓦。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蓝影,忽然自眼前飞速闪过。 天旋地转间,唐婧只感觉有股皂荚香气扑面而来,腰间滚烫得如火炙,可头顶上方,却传来了丝丝凉意。 紧接着,“嘭”的一声闷响,自屋檐下传了来。 她的帷帽被风吹掉了。 如墨的长发在空中铺散开来,随着砰砰的心跳声一起,似是晕染开了一片奇怪的氛围。 薛长策直愣愣地看着她,喉结一动,连搭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禁紧攥成了一个拳。 而唐婧则以一个不尴不尬的姿势,就这样被他半搂在屋檐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氤氲在四周。 唐婧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当即柳眉一蹙,使了一记手刀,推开薛长策,径自翻身下了屋檐。 炊烟香气贴地而起,长街之上鲜有行人,可一盏盏夜灯却已如期亮起。 唐婧掸了掸帷帽的灰尘,心情是别样的憋闷和不爽。 一阵落地的闷声自身后响起,她知道那人下来了,当即下意识地转身便走。 “哎,你怎么还跑啊,小爷都追你好半天了!” 薛长策不解地紧追上去,语气里还夹杂了些茫然和委屈。 唐婧止住了步伐,静默片刻,忽然不耐烦地转过了身: “你到底想干嘛?” “我……”薛长策一下子被问住了,挠挠头,“其实也没想干嘛。” 见唐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又要走,他立即像想起了什么般,追上去据理力争道: “哎等等,是你先跑的啊,小爷不去追你,怎么能跟你说上话呢?” “而且是你先不搭理我,故意无视我的。你看,你现在也不搭理我,也无视我。” 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个不停。 唐婧忍无可忍,脚下一旋,转过身来,狠狠地盯上了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见她干看着自己不说话,薛长策没来由地心下一慌,问道:“怎么了,又、又生气了?” 这个“又”字,就很让人恼火。 唐婧怒极反笑,道:“我在认真地想一件事情。” “什么?” 唐婧活动了一下手腕,歪头道:“打人,犯法么?” “啊?啊疼疼疼疼疼!” 薛长策还没回过神来,下一秒,一阵痛意当即从左臂处猛地袭来。 正是他揽在唐婧腰间的那只手臂。 见少女咬紧了牙,直往死里捏着他的手臂。 薛长策才想到今天的所作所为,或许真的唐突人家了,便一声不吭地全盘受下了。 其实,也没那么疼,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力气? 他心里暗笑,可面上还是一副疼得要死,委屈至极的模样。 唐婧不想欺人太甚,可她心里有气,也必须要撒。 “我很生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静道:“你当街言行轻浮,害我成为焦点,甚至在二殿下面前暴露了行踪,不得不躲进茶肆。” “我很生气,所以不想理你,不想看见你,听明白了吗?” 薛长策听得有些发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反应了片刻后,也急忙解释道: “不是,小爷本来就想请你去喝杯酒的,谁想到会遇见二殿下啊。再说后来,小爷不也帮你拖住他,给他赶走了嘛?” 唐婧不依不饶地回瞪道:“那是你应该做的,谁让你大喊大叫的?” 见小姑娘昂着脑袋,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薛长策忽然也有些理亏词穷了。 “哦。”他委屈地闷闷应了一声,忽然又伸出了手掌,请罪般赔笑道,“那你再打我一下吧,就当出气了成不成,小爷保证不还手。” 他一副做错了就立正挨打的架势,诚心笑道:“我错了唐姑娘,不生气了行不行?” 伸手不打笑脸人,唐婧今天是领会到了。 可她气得还不止这些,她自己谋算得焦头烂额,为了护全王府,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可这人却活得没心没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值此多事之秋,畅想着游历山河便算了,居然还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屡次乱人心神。 她只要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 “唐姑娘,你不生气啦?”薛长策试探着问道,见没得到回复,便又趁机提议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小爷请你吃个饭,尔后再送你回府?” 唐婧径自戴起了帷帽,岔开了话锋:“道不同,不相为谋。” “啊?”薛长策一时没懂她说这话的意思。 唐婧隔着素纱,冷冷看了他一眼,当即便转身离去: “下次若再相遇,请小侯爷有多远走多远,别挡本姑娘的路。” 薛长策呼吸一滞,直直怔在了原地,连挽留的话都忘记了要说。 他看着那红衣姑娘披着星光,头也不回地漠然离去,心里就像这长街般空洞,像这夜色般冰凉。 第17章 设陷(1) 月色为引,星光为伴,唐婧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街巷。 借着灯光遥遥望去,王府的大门前,似乎立着许多人影,或站或坐,黑漆漆的,瞧不真切。 这个时间,有谁会来造访? 她心中一疑,不禁加快了步伐。 忽然,那蹲坐于门前的人,扭头一望,似是看见了她,顿时连哭带喊地扑了上前,抽泣道: “唐姐姐!” 唐婧被这猝不及防的哭喊吓得微微一愣,可借着微光,她也终于瞧清了这不速之客的模样。 柳若楠嚎啕大哭,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唐婧抬头扫了一眼立于门边的蕊香,小丫头神色为难地向她摇了摇头。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是个什么情况,便抚着柳若楠起伏的脊背,蹙眉问道: “怎么了,什么事竟让你哭成这样?” “姐姐,我、我……”柳若楠哭得一抽一抽的,语无伦次,“我爹他……我娘……然后我小弟……” 这话说得缺胳膊少腿,唐婧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不禁顺了顺她的脊背,耐心问道: “你缓一缓,想好了再说。先发生了什么,后发生了什么?” 柳若楠哭得一阵一阵,才缓过些来正待说什么,可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伤心事,立即又拭着眼泪,哭得泣不成声了。 唐婧心中怜惜,不知她遭逢了什么天大的变故,只得抱着安慰她,盼望她能冷静一些。 “姐姐,”她抽泣了两声,似是缓过来了,“昨日花宴归家,朝露就畏罪自尽了!” “什么?”唐婧柳眉微蹙,一脸惊诧。 她虽猜测朝露供出了柳轻云,日子定不会好过。可直接就丧了性命,还是教她感受到了柳轻云手段的阴毒。 “朝露揽了罪责,死无对证,我爹就信了那母女俩的鬼话,说我们恶毒善妒!” 柳若楠吸了吸鼻子,不服气地哭道,“他居然还说我们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定人罪!你说,他是不是我亲爹啊……” 她哭得愈发凶狠了,唐愤懑于心,不敢置信道:“竟有这等事?” 可稍一思索,她却也觉得不甚意外。 这柳大将军宠妾灭妻一事,早已是洛阳城中人尽皆知的笑话。只因那王氏的性子泼辣,不如娇媚的小李氏更会邀宠。 她虽素来对那母女二人深为不齿,可毕竟是她亡母亲自做的媒,她亦不好当众拂了逝者的颜面。 “你知道么,他还……”柳若楠伏在她的肩上,哭得撕心裂肺,语句破碎,“他还……” 唐婧察觉她有些不对劲,连忙松开手,焦急道:“他还怎么了?” 柳若楠只是喘着哭,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大,不一会儿便悲恸欲绝地,昏倒在了她的怀中。 “柳妹妹!” 茫茫夜色下,唐婧感到手中一沉,心也重重一沉。 ** 王氏因泼辣善妒,被柳将军休妻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 听说,她那百无一用的草包儿子,还羞愤得连夜出走,失踪近两日,逼得长姐不得不满城张贴告示呢。 人们茶余饭后,皆津津谈论着这一荒唐趣闻。 有不少好事者,还凑到王氏母女暂居的客栈去看笑话,只不过,皆被一位戴着帷帽的红衣姑娘给轰出来了。 众人谈罢笑罢,又心满意足地继续忙起了自己的活计,仿若无事发生一样。 天光正好,鸟语蝉鸣,万木葱茏。 萧乾志得意满地策马奔来,见王府大门,仍是一如既往地紧闭着,他一甩缰绳,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守门的,还是他昨日见到的那名小厮。 “怎么,你家小姐又出去了?本王的话你没带到?” “哎呦,二殿下您恕罪!”小厮似是早有所料,连忙跑上前,无奈地跺脚喊冤,“嗐,这不是柳家出了那档子事,请我家小姐去料理嘛!” “那王夫人卧病,都求到王府门口了,小姐若是不去,岂不有损老王爷的脸面?” “我家小姐还说了,她也是千般万般,想和殿下策马同游去的,可这不是不巧了嘛!” 小厮拊掌顿足,一副懊丧至极的模样。 萧乾见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面色顿时气得青紫一片。 “好,好得很!” 这个唐婧,倒是当真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他两次屈尊,亲自登门,就换来了这等冷遇,传出去,岂不要满京的人笑掉大牙? 萧乾愈想愈恼怒,干脆咬紧了牙,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马鞭挥扬,受了迁怒的马儿吃痛疾驰,直往柳府的大门奔去。 ** 烈日之下,大街上人影稀疏,一道哨声凌空划过,顿时打破了午后的这份宁静。 柳府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纱裙的黄衣女子,手提食盒,头戴帷帽,四顾了一番,确认没有闲人后,这才一瘸一拐地,小心走向了不远处的酒楼。 她步履匆忙,神色得意,满心皆是不可言说的喜悦。 甫一推开二楼隔间的雕花大门,便与坐在桌前,喝茶解闷的萧乾恰好对视了一眼。 她揭开帷帽,眉目含情地对萧乾行了个礼:“二殿下金安。” 萧乾本有一肚子火要发,可见到柳轻云这副千娇百媚的模样,那暴脾气还未宣之于口,便已先消去了大半。 柳轻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殷勤地将食盒中的瓜果摆了半桌。 萧乾见她这副弱柳扶风的楚楚之态,心中倒不免生出了几丝怜惜来。 她那日在园中跪了一天,想必腿伤还未好得全吧? 柳轻云挑了一颗葡萄,正欲献宝,瞥见萧乾面色阴郁,倒不禁微蹙眉头,试探着问道: “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萧乾看了看她,忽然冷笑一声,一把勾过纤腰,揽到膝上,钳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道: “你坏了本王的大计,可知道?” 柳轻云被那游走在腰间的手,摩挲得不寒而栗。她攥紧了衣袖,颤声问道: “轻云愚钝,不知殿下,可否细说?” 萧乾收了力道,将蛮横的钳制换成了轻柔的抚摸:“薄家女已求得赐婚圣旨,南阳王不日亦要归京,本王本想赶在宫宴前,去会一会那唐家小姐。” “可你说巧不巧,柳将军休妻了,唐小姐亦被请去照料王氏那弃妇了,你让本王怎么不心烦?” 萧乾说得慢条斯理,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针一般,直扎柳轻云的心房。 不错,萧乾先前,的确是对她说过,欲娶她的表姐姐,夺下南阳王府的兵权。 而这次,她爹爹休弃王氏,亦少不了她在一旁添油加醋。 可她本是想着借此良机,扶正她小娘的。谁知那王氏历了花宴诬陷一事,竟还有脸去向唐家求助! 这一番阴差阳错,坏了萧乾的计划,也是她未曾料到的。 “殿下……”柳轻云干笑两声,思索片刻,忽然抬眼望了望萧乾,娇声道,“轻云有一计,可让表姐姐,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嫁与殿下,不知能否将功赎罪?” 萧乾眸中一暗,忽然猛地搂紧了她,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欣喜,“当真?” 柳轻云含笑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与了萧乾。 那信封上写了四个奇丑无比的大字:母亲亲启 萧乾皱着眉,好半晌才辨认出写的是什么,不禁疑道:“这是什么?” 柳轻云试探着攀上他的肩,媚眼含波,蓄意卖了个关子:“殿下一看便知。”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愿称萧大猪蹄为最强助攻 这位助攻有个特点:看不到男女主拜堂成亲就不死心 好,那就让这盛世,如渣男所愿 ps:作者人菜文丑,手速还慢,无榜估计是隔日更,超过两天就请假。有榜就是逼着自己日三。 感谢各位小可爱们不取收之恩(鞠躬.gif) 第18章 设陷(2) 柳府,偏院。 一个小厮神色仓皇,匆匆穿过回廊,将一封不知名的信,手忙脚乱地塞进了袖子里。 他魂不守舍地急忙跑出府,险些还在大门口栽了个大跟头。 守门的石头见了,倒不禁笑了一声,打趣道:“阿七,你跑那么急,赶着投胎去啊?” 唤作阿七的小厮未作理会,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心急如焚地跑了好几条街,终于赶到了一家客栈。 “小姐!”他咚咚敲着门,气喘吁吁道,“小姐……我是阿七啊!” 屋内,翠玉正为卧床的王夫人换了一条新毛巾,柳若楠撑头在桌案上小憩,唐婧则刚巧沏好了一壶凉茶。 听闻这阵敲门声,三人顿时心头一震,不约而同地齐齐望向了房门口。 “阿七?”柳若楠不敢置信地起了身,同唐婧对视了一眼。 “你认识?”唐婧疑惑地蹙了蹙眉。 “嗯,是我小弟先前在府里的贴身下人。” 见唐婧眉头舒缓,柳若楠便像得了什么首肯般,径自去打开了门。 “阿七,你怎的……” “小姐,大事不好了!” 甫一开门,这一声急呼,便像那涌入的日光一般,瞬间刺向了每个人的心头。 包括在内室休息的王夫人,也传出了些响动。 唐婧向内室的方向瞥了两眼,当即拉着茫然无措的柳若楠,同门口的阿七低声道: “先出去了再说吧。” ** “到底出什么事了?”一到走廊里,柳若楠立即着急地问道。 阿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素不相识的唐婧,满腹的话似是皆堵在喉间,不知要从何说起。 他懊丧地叹了口气,急忙从袖中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递与了柳若楠。 “这是昨晚送到的信,说是……”他欲言又止,神色难看至极。 见他这副话里有话的模样,柳若楠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顿时草草拆开了信封。 唐婧不喜人话只说一半,她眉间一蹙,看向了阿七:“说什么?” “说……”阿七哭丧着脸,酝酿良久,终于一跺脚,吐出了那塌天的坏消息。 “说是三少爷被匪头子绑了,要大小姐亲自带着三千两去,才肯放人呐!” 话音刚落,唐婧顿时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而柳若楠则像遭了五雷轰顶一般,脚下一软,当即失力倒在了唐婧的怀中。 信纸晃悠着飘向了地面,像极了她万念俱灰,卑微如尘的处境。 三千两?便是把所有的首饰器物变卖了,她也拿不出一千两来呀…… 忽然,一只翡翠雕花圆佩,从信封里滑落,坠于地面,发出了冰冷的脆响,震得每个人都不禁心头一颤。 唐婧扶好柳若楠,沉思片刻,弯腰捡起了信纸和玉佩,疑道:“确定是遭人绑架了么?” 她粗略扫了一番信上的内容,大抵是说,要柳茂材的长姐,独自带着三千两,于今夜戌时到城郊的破庙去赎人。 不可报官,不可带兵,否则柳茂材的性命便要不保。 “是他……”柳若楠颤着嘴唇,看着唐婧手中的玉佩,眼泪簌簌掉落。 “这就是他前日离家时,身上戴着的那块,还是阿娘替他去寺里求来的呢,绝不会轻易丢的。” 唐婧看着手里的玉佩,不禁蹙着眉,若有所思。 王氏昨日未时与柳将军和离,当天便被逐出府了,身上除了些陪嫁可勉强度日外,根本拿不出三千两。 而那柳将军,更是出了名的鄙弃自家小儿子,根本不会为之一掷千金。 那这匪头子为何还要连夜将勒索信送到柳府,且指名要柳若楠前去赎人? 难不成,是他不清楚这家人的状况?还是说,他想破罐子破摔,能捞些是一些? “我且问你,”唐婧忽然看向了阿七,“这信既是昨晚派到府中的,为何现在才送过来?” 她这话里有着不可违背的威严,阿七虽不认得她,但见她一身红衣劲装,端的是正气凛然,便毫不忌讳地抱怨道: “嗐,信早就被二小姐扣下了,小的也是才知道啊!” “你说什么?”柳若楠顿时神色大变,惊诧道。 阿七无奈跺脚道:“将军不在家,二小姐说她无权动用账房,这会子才打发小的来,让小姐能凑一些是一些呢!” “小姐,这下可怎生是好啊?” 柳轻云成心发难的意思,不言而喻。 阿七急得团团转,柳若楠也气得两眼汪汪,泪珠子忍不住啪嗒直掉: “你问我,我能怎么办呀?砸锅卖铁呀。” “她这摆明了是故意的!看我们急得乱转,她还越高兴呢!” “这阎王爷怎么不早点收了她啊……” 柳若楠委屈至极,掩着面,伏在唐婧的肩头痛哭了起来。 唐婧攥紧了指节,舒了一口气后,又轻轻抚着柳轻云的头,对阿七道: “你先回去吧,若是那二小姐问起,你便说,这边已经在凑赎金了。” 阿七本还欲留下帮衬些,可对上唐婧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他还是连连点头,听话地赶紧回去了。 四周再次陷入了寂静,唯有柳若楠的啜泣声还持续不断。 “好啦,不哭了。”唐婧极有耐心地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 见怀中之人仍是没有停歇的意思,唐婧又接着道;“父兄虽远在边境,可府里的库房,我还是能略动一二的。那三千两,不过是九牛一毛。” “啊?”柳若楠抹着泪花,不敢相信唐婧竟如此慷慨大方。 她吸着鼻子,满眼皆是感激同不好意思:“姐姐……” 唐婧摸着她的头,轻笑了一声。 早前,因为柳轻云的种种算计,她还是极反感旁人唤她姐姐的,可柳若楠一唤,她便忽然觉得,肩上多了些挺身而出的责任。 “王夫人还需人照看着,铁定离不开你。晚间赎人一事,便由我代你去吧。” 柳若楠一愣,惊道:“这怎么……” 她已经借了人家的钱,怎么还好意思,要人家代为赴险? 唐婧挑挑眉,冲她得意地笑了:“王府里有不少出挑的侍卫,可比那些官兵强多了。” “你不知道,早年边境贼乱四起,本姑娘带人巡逻,还做过郴州一霸呢!” 这毫无小姐之态的话一出,两人大眼瞪小眼,干看了片刻,顿时哑然失笑了。 第19章 设陷(3) 日影西斜,蒸腾的热气渐渐散去,唯有阵阵凉风,从浓林密叶下轻轻掠过,挟来片刻舒爽。 大街上行人熙攘,薛长策快步穿梭于中,神色肃然,看着心事重重。 柳将军与发妻王氏和离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 而他,若不是在外听到了几句流言蜚语,还真不知道竟发生了这等大事。 转过街巷,将军府的门楣赫然映入眼帘。 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一个看着木愣愣的,另一个倒怪机灵的,瞧他走近了,还笑着点头致了个意。 薛长策略一挑眉,思索片刻,笑着招呼了一把那个机灵的。 石头瞧他一身绫罗绸缎,又镶金戴玉,想必是位贵客,便笑着应了招呼,殷勤地走了上前。 “公子,有何贵干啊?我家将军出门去了,您……” “来来来,”不等他把话说完,薛长策便自如地揽过他的肩膀,走到一旁笑道,“小兄弟,爷向你打听个事。” “哎,您说。”石头凑过去,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薛长策四处望了望,见没什么闲人后,这才试探着问道:“近日,可曾有什么信件,派到令府上啊?” 石头回想片刻,顿时双眼一亮,激动地点起了头:“有有有!” “啧,小点儿声。”薛长策笑骂一句,捂住他的嘴巴,接着道,“那爷再问你,这封信,是谁接手的?你家夫人和将军,都看过了?” 石头反应了一会,瞧瞧旁边没什么人,这才小声吐露了那桩丑闻: “公子,你有所不知啊。”他轻叹了口气,遮遮掩掩道,“那信晚间派来时,将军早已同大房和离了。” “什么?”薛长策猛一皱眉,不敢置信道,“那王夫人没看到信?” “是呀,”石头理所当然道,“信是二小姐接手的,不过将军看没看,小的便不清楚了。” 薛长策眉头紧锁,长吸了一口气,不禁陷入了沉思。 来的路上,他还提心吊胆,以为柳将军和王夫人和离,是因为看了那封信呢。 假若真要那般,只怕这一生,他都要于心难安。 可听到的事实并非如此,却还是有块石头横亘于心,教他堵得发慌。 “那这信现在在谁手里?没人送去给王夫人吗?” “这……”石头被问倒了,他挠挠头,思索片刻,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般,激动道,“哦,我想起来了!” “说。”薛长策目光一凛,严肃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前,我们里头的阿七跑出府去了。”他窝着脑袋,说得绘声绘色。 “他从前啊,就是大房那头的。这次出门,走得匆忙,怀里又好像揣着什么东西,指不定就是被派去送信了。” 石头似是对自己的推断极为自信,说罢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薛长策打量了他两眼,上穿灰白短褂,下配麻布宽腰裤,脚上还拖了双黑布鞋。 他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石头的肩膀,笑道:“谢了兄弟!” 石头傻愣在原地,看着那抹轻跃而去的蓝色身影,一时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 长街上车马不息,行人不绝。 薛长策如矫健的飞燕一般,穿梭于屋脊之上,待在人群中,捕捉到那熟悉的灰色身影后,他当即利落地飞身下屋,拍了拍这人的肩头。 “小兄弟。” “啊!”阿七被吓得低呼了一声,他大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奇人,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公、公公子,您有何贵干啊?” 薛长策笑着搂过他的肩膀,边走边笑道,“是这样,小爷方才路过柳府,听说你去给王夫人送信了?” 阿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小声问道:“公子也知道?” 薛长策不过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真钓到鱼了。他笑得眉飞色舞,一拍胸脯,“那是自然呀,快说说,王夫人……有什么反应吗?” 说到这,他忽然敛了神色,有七分期待,又有三分紧张。 谁料,阿七却陡然哭丧着个脸,长叹了一口气,“夫人卧病,没能够看呢。” “什么?”薛长策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头。 “大小姐说,砸锅卖铁也要凑到钱,可她们又哪来的钱呀?”阿七拊掌苦叹,似是快要悲戚得哭出声来。 “不是你等等,凑什么钱?谁要钱?”薛长策听得云里雾里,都快搞不明白了。 阿七也被他搞不明白了,“公子,你不是说知道吗?” 薛长策一时有些语塞,硬着头皮道,“小爷现在知道了,快,拣要紧的讲!什么凑钱,什么砸锅卖铁?” 阿七瞧他一脸着急,模样不像坏人,衣着也是大户人家才有的锦缎,指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便豁出去道: “我家三少爷被人绑架了,要价三千两!” 他掐着嗓子,说得极为小心,生怕走漏了什么消息。 薛长策诧异地皱起了眉,不敢置信道:“什么,谁被绑了?” 阿七苦道:“柳三少爷。” 薛长策:“柳茂材他怎么了?” 阿七:“被绑了呀!” 薛长策迷惑地皱着眉,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不是,你再说一遍,柳茂材他怎么了?” 阿七急得跺脚道:“嗐!绑了,绑了,被匪头子绑了呀!要价三千两!约好今晚戌时,在城郊的破庙交钱赎人,还指明要大小姐过去呢!” 这一回,薛长策是真的听懂了,也接受了。 他不敢置信地挑挑眉,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听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不怪了吗?前天夜里,他亲自送柳茂材上船的,旁边还有诸多高手护送着,怎么今天就着人绑架了,还要价三千两? 呵,真要那么多钱,照柳茂材那个爱财如命的性子,怕是早就心痛得咬舌自尽了,哪还会乖乖等着家里的长姐去救自个儿呀? 他还倒想看看了,究竟是谁这么大脸,竟敢编这么荒诞的由头,赚这等没良心的钱! 薛长策轻笑一声,拍拍阿七的肩膀道:“你回去转告你们家大小姐,教他们不必筹钱,不必声张,也不必赴约了。” 阿七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似是不解他话中之意。 薛长策活动了几下手腕,轻嗤一声,头也不回地笑道:“小爷过去领人。” 阿七还没过神来,他愣了愣,赶忙追上去问道:“公子,敢问尊姓大名啊?” 薛长策随性一挥手,很快便如一阵疾风,消没在了人影中: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洛阳薛长策。”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两天一定日三QAQ 打个招呼,因为学业和排课时间,暂定1、4不更,23567保二争三,周末会多写一点,各位小可爱体谅QAQ。本身我打磨剧情的效率也低,我是小废物(鞠躬.jpg) 第20章 交锋 城郊外,偶有两声虫鸣自树林中响起,衬得夜色愈发寂寥。 月华洒落空阶,勾勒出了这座破庙的轮廓。 墙皮脱落,蛛网丛生,看着似乎岌岌可危。 寺庙的大门虚掩着,泄出了一片摇晃的烛光,也敞露出了一个灰色人影。 这人一身粗布麻衣,跪坐于蒲团之上,对着香案叩拜再三,嘴里还念念有词: “菩萨在上,保佑小人财运亨通,子子孙孙,福祚绵长。” “菩萨在上……” 这一串祈拜之声,持续不断,像什么干巴的咒文一般,一直传到了不远处的唐婧耳边。 她手提木匣,着一身娇气的桃粉襦裙,步步走近了这诡异的破庙。 大门虚掩,看不清里面有多少匪众。 可在这里行如此龌龊之事,竟还敢在菩萨面前祈求财运,就不怕上天降个雷来劈死他? 唐婧看着那人周身缭绕的香雾,柳眉微蹙,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掩面轻咳了一声,身后那些潜伏在屋脊、草丛中的黑衣侍卫们,顿时皆警惕地俯下身,蛰伏在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而庙中那跪拜祈福之人,闻声也动作一滞,缓缓站起身,慢慢转了过来,露出一张长了毛胡子的笑脸。 这毛胡子约莫四十上下,略有些膘,笑起来小眼睛眯成缝,尽显憨态,善恶难辨。 他搓着肥肥的手掌,仔细打量了一番唐婧的相貌,又瞥了一眼她手中提着的木匣,越看越欢喜,不禁一拍手,笑问道: “小姑娘,你也来上香啊?” 唐婧轻咬着下唇,一副快要急哭的模样。她左右四顾一番,见没有外人,顿时扑通一跪,举着木匣求道: “伯伯,我是来接自家小弟的!我和我娘已被赶出府去,能凑的都在这了,求您放一条生路吧!” 她叩首一拜,话里已然带了哭腔,端的是一副弱不经风,我见犹怜的模样。 毛胡子瞧她一个小女子,似是好对付得很,便又摆摆手,哄骗着笑道:“哟这是哪儿的话呀,咱们只爱财,不害人。” “来来来,进屋说吧,外头凉呢。” 袅袅香云,腾转翻飞,衬得他的轮廓愈加缥缈。 屋内是何龙潭虎穴,唐婧不知,便不敢贸然行动。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那毛胡子,装出了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毛胡子干笑两声,见她不怎么配合,便向一旁使了个眼色,搓搓手掌道: “小姑娘,这灯下数清了钱,才好交货呢,你说是不是?” 说罢,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立即从一旁滚到了门边,赫然映入了唐婧的眼帘。 袋中之人尚在支吾着挣扎,只怕是早已被绑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无法动弹。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唐婧对上毛胡子的笑容,只心颤了一瞬,旋即又冷静了下来。 不对,很不对。 既已绑了手脚,堵了嘴巴,那柳茂材便难以对他们造成干扰了,为何还要套上蛇皮袋,多此一举? 而且,如若绑架仅是为了钱,那这群绑匪该关注的,当是赎金如何,周遭的埋伏如何,自己的退路如何。 为何要执意诱她深入? 难不成,是另有图谋? 唐婧蹙着眉,忧心地看了毛胡子两眼,忽然轻笑一声,慢慢站了起来:“伯伯说的极是,是我多虑了。” 毛胡子听罢大喜,立即嘿嘿一笑,热情地招呼她进屋里来。 可唐婧却直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如伯伯解开麻袋,我打开木匣,咱们先验个货,再接着交易?”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凝固了。 毛胡子欢喜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愈变愈暗,乃至变成了阴狠的杀意。 唐婧神色未有波澜,可手上,却暗自攥紧了一直提着的木匣。 忽然,一道急促的声音自屋内响起: “大哥,跟她费什么话,直接拿下吧!” 说罢,几个头绑布条,赤膊扛棍的土匪,立即从门后窜了出来,麻利地摆好了阵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毛胡子纠结了一番,牙一咬,心一横。手脚并用,一把撞开了寺庙的三扇大门: “记住二爷的话,留活口!” 话音刚落,大片香雾顿时有如开闸的洪流,从门内涌出,满溢到空中,借着风向,直往唐婧这处袭了来。 她眸光一凛,立即机敏地以袖掩住口鼻,仰身退后了几步。 土匪们扛刀持棍,汹汹而来。 唐婧扣开木匣机关,向空中猛地一抛,一道银光在月下闪了一瞬,顿时晃得土匪们回避了下眼神,连脚步也有一刻的停滞。 借着空当,唐婧眼疾手快地拔剑出鞘,一个翻身,轻松跃至了几里之外。 “哐当!” 空空的木匣骤然落地,发出了惊心的声音,衬得紧绷的气氛愈发严峻。 就在此时,一个个包头蒙面的黑衣人,仿若矫健的飞燕,立即从各处藏身之地倾巢而出,吓得那帮土匪也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掩住口鼻,莫要吸入迷香!” 唐婧急忙命令了一声,对面铤而走险的匪徒听罢,顿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野猫,红着眼,猛地向此处冲了来。 大战一触即发—— “杀!” ** 不远处的高楼匿于夜色之中,门窗紧闭,凄冷萧条,看着黑漆漆一片。 萧乾立于楼台之上,手持千里镜,凭栏眺望。 那庙中的一兵一卒,战况如何,尽收他的眼底。 匪徒终归只是匪徒,上不了台面,迷香未能派上大用场,不久便消散一空。 刀枪功夫也难敌王府侍卫,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几乎伤亡大半。 最后,还是要靠他来出手。 萧乾轻嗤一声,颇觉没趣地放下了千里镜,转过身,对着面前一干持弓背箭的暗卫道: “点到即止,切莫伤及要害。” “是!” 暗卫们抱拳,低低应了一声,顿时如疾风而去,踩着栏杆,依次跃入了夜色之中。 萧乾唇角一勾,眼底闪过了一丝阴鸷的笑意。 他点上一盏油灯,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扳指,优哉悠哉地下了楼。 蛰伏半日,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只要此番他成功救下唐婧,再辅以外界的流言蜚语,单是看在爱女清白的份上,南阳王也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 萧乾志得意满地转过楼梯,熹微的油灯炸了个灯花,映亮了满堂整装待发的士兵。 他吹熄了火光,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在窗外泄进的月色下,显得缥缈而虚无。 “众将听令,随本王,清剿匪徒!” “是!” ** 林间一条小路上,“咻”的一声,闪过几道黑影,仿若什么轻捷的猎豹,掠过无痕。 忽然,不远处的一片火光,惊扰到了这群机敏的队伍。 薛长策循光望去,只见,一批身穿护甲、头戴红缨的官兵,正举着火把,向此处迤逦而来。 而那为首之人,还大摇大摆地骑着一匹马,声势浩大至极,好似旁人不知他要大驾光临了一般。 奇了怪了,官兵为何会这个时候赶来? 就算是柳家人不听劝,仍去报官了。可那匪徒说不定还窝在这破庙里,如此兴师动众,就不怕打草惊蛇? 一旁的丁福也察觉到不妙,忙推了推他的手臂,警惕道: “少爷,这批人行迹可疑,小心为上。” 薛长策思索片刻,掏出一块黑布巾将脸蒙上,道:“你带人埋伏在附近,我去去便回。” 尚不等丁福开口,薛长策便一跃而起,兀自掠过叶梢,穿梭于树影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亮堂的火光逐渐逼近,薛长策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棵大树,透过树叶间的点点缝隙,他终于瞧清了来者的样貌。 那马上之人,一袭贵气的紫衣,一副狂妄自大的坐姿,再配上那双犀利的吊梢眼。 不是萧乾,还能是谁? 薛长策挑挑眉,看着看着,倒不禁哑然失笑了。 啧,怎么他走到哪儿,都能碰到这号人? 还真是晦气。 腹诽归腹诽,可萧乾带着兵,堂而皇之地走在这条大路上,还是令他感到颇为不解。 怎么搞得像个统观全局,胜券在握的架势? 难不成,他也清楚,柳茂材压根就没被绑架? 薛长策疑惑地摇了摇头,但不论出于什么缘由,他都极不愿同这人,在庙内正面交锋。 正思索着,忽然,树林里起伏不绝的虫鸣,又过电一般闪过耳畔,令他不禁心头一喜。 正值盛夏,郊野蚊虫,叮咬颇多。 出门前,他吩咐每个侍卫都抹上了避虫药,这才在行路途中,免受了其害。 可既有避虫药,便就有招虫药。他这次游历归家,捎带了不少偏门的怪药,倒也可以小试一手。 想至此,薛长策轻笑一声,当即飞身下树,如鬼魅一般深入丛中,原路返回。 待出了那群官兵的视线之后,他才从怀中掏出了五花八门的纸包,将药粉混在一处,胡乱撒了一路。 ** 破败的小庙在月色下愈显苍凉,墙外血迹斑驳,横七竖八地躺着各色人等,或死或伤。 他们当中有赤膊流匪,也有蒙面黑客。 有人多处受创,血流不止;也有人当胸中箭,一命呜呼。 诸多激烈的打斗痕迹,皆在无声地表明,方才此处,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斗。 薛长策瞳孔微颤,踏于血泊之中,连找块干净的地方落个脚,都感到分外艰难。 这些不是他府上之人,难道是谁赶在他之前,先同匪徒厮斗了一番? 还是说,是黑吃黑? 他一路看过去,无数伤亡凄惨的面庞,便像流水一般积压在他心头,如何都挥之不去。 还未走进墙内,一阵呼天抢地的求挣扎声倒先传了来: “你们不能抓我!我可是受了你们二爷之托,放开我,我要见你们二爷!” 这号叫声吵得薛长策心头烦躁,一股无名火顿时蹿起。 他握紧了拳,倒想看看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究竟是何等货色。 “鬼叫什么呢?” 他厉声一斥,拐过墙角,从阴暗处闯进月色,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墙内的光景也不比外头好多少,不少还有活气的,都被候府的侍卫制服在地。 怨艾特别多的那个,便是被丁福擒在手中的毛胡子老伯。 见薛长策一身绫罗,威严无比,毛胡子反应片刻,料定这必定是托人,下派命令与他的那位二爷。 他激动异常,仿若看到了什么大救星,当即不顾一切地挣脱钳制,连爬带滚地跑到了薛长策的面前,求道: “二、二爷!人我都给您藏好了,小的大有功劳啊,啊?” “二爷?”薛长策冷笑一声,当即横眉怒目,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老子是你大爷!” “有什么话,等见了官府再说吧!” 正准备收场,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薛长策又饶有兴趣地蹲下,攥住了毛胡子的衣领: “你方才说,藏的人在哪?” 毛胡子被踹得口吐鲜血,颤巍巍地指了指庙内,含糊不清道:“里……边儿。” 薛长策看了看他,冷哼一声,暂且放了他一马。 大门虚掩的庙内昏暗一片,薛长策踹开门,屋内的一切陈设,皆被月华渡上了一层清辉。 包括那蒙了尘的佛像,也在惨淡的月色下,显露了它的尊容。 薛长策心头的那把火不禁烧的更旺了。 竟敢在佛门重地,行这等屠戮之事,实在是丧尽天良,罪无可恕!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佛像深深一礼,礼毕,又在屋内四处搜查了起来。 果不其然,在供桌下一角,被他发现了一道藏匿于中的黑影。 那黑影身形瘦弱,看着疲弊至极。 就这样的小身板,还妄想假冒柳茂材,行一招瞒天过海? 薛长策愈想愈觉好笑,不禁蹲下身,敲了敲他的脑袋: “还不滚出来,要小爷请你吗?” 靠在桌角的黑影一动不动,似乎置若罔闻。 时间紧急,萧乾也不知何时会赶上来。 薛长策顿时没了耐心,直接一把攥住衣领,打算将他强拽出来。 忽然,那人发出了一声,轻似蚊蚋的痛哼。 仿佛适才一直昏迷着,这会儿被什么人扯弄了一番,又牵到了原有的伤口,不得不嘶嘶抽着气。 薛长策的手一颤,连面上的表情也震惊得僵住了。 这声音是…… 他反应了一瞬,猛然蹲下身,不敢置信地,小心掰过了那人隐于黑暗中的脸。 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明眸。 这双眸中含着诸多不甘与傲气,可那脆弱的眼角,却还挂着一道未干的泪痕。 如此破碎的倔强,袒露在月色下,明晃晃地摆在薛长策面前,倒教他胸口一涩,心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唐、唐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薛长策:一不小心就,玩脱了…… 第21章 夜宿 幽暗的夹道上,有几丝火光左右飘曳,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次第传来,在万籁俱寂的郊野中,显得尤为突兀。 火光下,披坚执锐的官兵像落败的公鸡,满脸肿包,队形松垮,全然没了先前的锋芒和气势。 萧乾阴着脸,两颊被飞虫咬得红肿不堪。 见一片狼藉的破庙已近在眼前,他没好气地翻身下马,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士兵们立即会意地应了一声,冲进了寺庙。 萧乾轻吸了一口气,理理着装,缓了缓神色,装出一番关切的模样,正打算踱进庙内。 不料,却与前来通传的小兵迎面一撞。 “殿下恕罪!”小兵慌忙下跪。 “何事如此惊慌?” “启禀殿下,庙内搜索一空……未曾发现唐小姐。” “你说什么?”萧乾那气定神闲地模样瞬间破碎,他揪住小兵的衣领,青筋暴突,“都搜仔细了吗?” 小兵吓破了胆,只得惊惧地点点头。 萧乾一把甩开他,踏着遍地的尸首,径自走进了破庙。 庙内除了一尊佛像,一方香案,再无其他。 萧乾攥紧了双拳,被叮肿的双颊愈显狰狞。 他阴鸷地扫视了一圈,高声怒吼道:“人呢?” 如洪的咆哮声在墙内回响不绝,众士兵惶恐至极,僵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一个在门边挣扎的人影,闯入了萧乾的视线。 他快步上前,一脚踹在那人的胸口,厉声逼问道:“本王要你抓的人呢?” 毛胡子口吐鲜血,一阵抽搐,嗓子里还发着沙哑的呜呜声,似是有口难言,含糊半晌,也未能吐出一个字。 “废物!”萧乾耐心消磨殆尽,直接猛踹一脚,将人踹晕了过去。 功败垂成,所有的筹谋付水东流。 萧乾看着一地血泊,胸口剧烈起伏着,顿时气红了眼。 按理说,唐婧应身负重伤,跑不远才是。 思索片刻,他揪过一个小兵,咬牙切齿道:“把这儿处理干净,一个活口不留!” 小兵还惶惶然,未反应过来,便见萧乾一把甩开了他,对众将士命道: “兵分两路,一路回京,分守南北三道城门。” “一路随本王沿途追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 “咔擦!” 薛长策衔着刀鞘,用短刀利落地削断了唐婧肩上的羽箭。 刀刃在月下翻转,射出刺目的寒光,映亮了躺靠于树下,奄奄一息的唐婧,也映亮了立于树后的一拨人马。 “咱们饶了远路,唐姑娘经不起奔波了。” 薛长策收刀入鞘,对着身后一干人等肃然道,“此去京城约莫二十里路,你们回去同侯爷报个平安。” “破晓之前,我要见到最好的马车和大夫,能做到吗?” 领头的一名侍卫犹豫片刻,道:“能是能,可少爷你……” “丁叔去引开追兵了,我这边暂时安全。”薛长策拍拍他的肩膀,催道,“行了别废话,快走吧。” 侍卫看了看那面色惨白的姑娘,又看了看自家着急的少爷,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便抱拳一礼,带着剩下的人马迅速离去了。 月华如练,透过树梢,洒了满地清辉。 薛长策看着唐婧肩上的箭簇,为难半晌,忽然无奈地笑了笑。 昨日傍晚,这姑娘才疾言厉色地同他划清界限,说什么下次再遇,便绕道而行。 谁成想,才不到一日的光景,他们便又在这种情形,机缘巧合地碰到了。 薛长策蹲下身,搭上她肩后的箭簇,半开玩笑道: “事急从权,小爷要给你拔背上的箭了,你……怕不怕?” 唐婧费力地抬起头,喉中似有火烧,干涩至极,半点都不想开口。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侧过身,示意他闭上嘴巴快些拔。 薛长策轻笑一声,将握拳的左臂递到了她跟前,大方道:“这样吧,小爷主动捐躯,把手臂借你咬?” “拔。”唐婧忍无可忍,终于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字。 薛长策见她面色僵硬,浑身上下都绷着一股劲儿,只怕会徒增痛楚,便轻叹了口气,故作为难道: “啧,小爷其实也没给什么人拔过箭,”他皱着眉,似是十分后怕,“你说,弄不好,会不会血冒三尺高啊?” 说到三尺高,他还故意提亮了声音。 瞧他一副胆小又怕事的模样,唐婧提到嗓子的一口气又松了下去,她蹙眉看了看他,正待说些什么。 忽然,一阵刺骨的疼痛,冷不防从背后袭了来! 皮肉撕裂之感,席卷了五脏六腑,旋即又顺着痉挛的神经,传至了四肢百骸。 唐婧大睁着双眼,泪水仿若脱离了控制,瞬间汩汩涌出。 眼见她牙齿一合,就要猛地咬住下唇,薛长策反应一快,赶忙把手送了过去。 小指一侧被人猛地咬在了嘴里,薛长策面色痛苦,夸张至极。 却又紧攥着右拳,吭都不吭一声。 直到最疼的那一刻过去,才吐出两口气,徒手从怀里掏出了些瓶瓶罐罐。 出门在外,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这上好的金疮药,他自个儿都没舍得用过几回呢。 忽然,那嵌于皮肉内的两排牙齿,终于肯放过他可怜的左手了。 夜风徐徐而来,吹得伤口凉飕飕的疼。 薛长策笑着抱怨了一声:“嘶,好疼啊唐姑娘,你这下口也忒……” 转过头,瞥见唐婧侧颊那道晶莹的泪痕时,薛长策面上的笑意一僵,所有的玩笑话又全被咽回了肚子里。 “很……很疼吗?”他不知所措地关切道。 唐婧被问得无地自容,只抽了两口气,无力转过头,半点都不想看见这号人。 薛长策知道她这股不服输的性子,便也乖乖闭了嘴不再多问什么,以免冒犯。 他利落地撕下一角外袍,缠成布条。 清厉的裂帛声划过寂寥的丛林,在这寒气四起的夜色中,倒听得人四肢发凉,汗毛倒竖。 唐婧瑟缩了下身子,微微扭过头,在如水的月华下,看着这人被银光勾勒出的轮廓,一时间倒有些失神了。 少年人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做事总是热血当头。 现下,他熟稔地绕出布条,在药瓶中挑挑拣拣,那目光敏锐又老练,倒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唐婧闭上眼睛,脱力地靠在树旁,与这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皆一一浮上了心头。 说起来,她还挺佩服薛长策的。 藏愚守拙,与萧乾多次周旋,皆能巧妙地全身而退,甚至还能捎带着替她解解围。 倒是个聪明机警的人物。 况且,如今能与萧乾抗衡的,便是那位在江南,巡河失利的五殿下了。 薛侯定会站在萧煜那头,若是薛长策也能联手…… 想起那日在茶肆,这人同萧乾高谈阔论,畅想游历河山的憧憬模样,唐婧还是轻叹了口气,略有些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人各有志,既是常伴青灯古佛的不归客,又怎会甘愿,被红尘纷扰加以束缚? 可叹的是,她自己已身在局中,只得殊死一搏,与虎谋皮了…… “唐姑娘。” 一声叫唤,打散了唐婧所有的思绪,她如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 只见,薛长策一手拿着布条,一手抓着药瓶,正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那个,能用的药都在这了,要不你自己上,小爷给你生个火去?” 男女授受不亲,唐婧知他在避讳什么。 可她试着抬了一下手,却如何也使不上力,不知这箭上,究竟被萧乾动了什么手脚。 挣扎片刻,她似是放弃了一般,认栽道:“我上不了,你来。” “我、我我来?”薛长策咋舌不已,没想到这一向好强,且不待见他的姑娘,竟会主动请他上药。 “不是,我、我来,我就得,得解开你的衣物,还、还要……”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可伤口在后背,唐婧难以自己上药,也的确是无法争辩的事实。 薛长策思量一番后,还是极为认真地道:“那个,你的清白会受损的唐姑娘。” 在他眼里,唐婧一直都是个高傲自尊,不可轻慢的姑娘。 如今要上手清创,他倒有些亵渎的不尊敬感了。 唐婧躺在树旁,有气无力道:“做你该做的,医者,一视同仁。” 薛长策愣了愣,好半晌才点头道:“哦、哦哦,好。” 薛长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极大的努力般,慢慢蹲下身,小心伸向了她裙上的系带。 空气顿时凝固住了,薛长策屏住呼吸,关节也似乎生锈了一般,动作拖拉至极,连虫鸣的叫声都有点像聒噪的催促了。 眼看那手指磨蹭半晌,终于要碰到系带了,唐婧咬牙忍着疼,轻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准备。 熟料,薛长策又忽然放下手,极欠揍地打断道:“要不还是你来?” 绷了许久的弦瞬间垮掉,连紧张的气氛也迅速消散一空。 唐婧一口闷气郁结于心,酝酿片刻,不禁咬牙怨道:“你再慢一点,我就要疼死了。” “哦、哦哦,好的好的!”薛长策连连点头,慌忙应道。 可碰到她裙上的系带时,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立即起身,迅速解下了自己腰上的系带。 这一番动作来得猝不及防,唐婧蹙着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疑道:“你、你要干嘛?” 薛长策脱外袍的手微微一滞,旋即又笑了笑,蹲下身,将衣袍掩在了她的胸前。 “想什么呢,小爷慷慨大方,衣服借你盖盖,今夜外头凉着呢。” 皓月皎皎,照亮了少年洒脱不拘的笑容,也轻轻掠过了他,在暗处红欲滴血的耳垂。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老薛:啊这,我好方,不敢碰 数月后的老薛:害,自家媳妇,有什么好见外的 第22章 交心 系带轻轻抽离,借着一缕月光,慢慢解开了束缚。 薛长策替唐婧掩好衣袍,小心剥下了覆于她左肩的外衫。 润如凝脂的肌肤,半遮半掩地展露于月下,倒带了几分乱人心神的羞怯。 直到那血洞一般的伤口,直直撞入了眼帘,薛长策才呼吸微滞,收回了不礼的目光,赶忙检查起了伤势来。 箭口其实不算深,只要稍稍处理一番,便能捱到搬救兵的人赶来。 他挑了瓶上好的伤药,才轻轻撒了一处,便激得唐婧猛地缩了一下身子。 “吃、吃得住吗?”薛长策没了动作,像木头一般僵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唐婧微微发着颤,埋过头,一咬牙,强忍着未出声。 见她额角渗出了不少冷汗,薛长策于心难忍,只得笨拙地安慰道:“那我、我再轻点儿啊。” 药粉细细密密地洒落,唐婧每颤一分,薛长策便觉,心似乎被什么人给攫住了,煎熬不已。 这本该娇养在闺阁中的女儿,怎么跑到了这种刀剑无眼的地方来,瞎凑热闹? “哎我说,你胆子挺大啊。”薛长策一边为她缠布条,一边又笑着调侃道,话里藏了几分说不出的心疼。 “一个人,带着一帮子侍卫就敢硬来,真以为自己是秦琼再世啊?” “要不小爷也给你画张巾帼英雄像,贴到门上驱邪保平安?” 唐婧蹙眉轻哼了一声,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总归没有理他就是了。 薛长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习惯了她这别扭的脾气,可今夜之事疑窦重重,实在不可不深究。 “话说回来,那匪头子口中的二爷,指的就是二殿下?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薛长策神色犹疑,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耐心为她包扎了几圈后,又落上了个好看的绳结,这才将那半挂在背后的衣衫,一一替她穿好。 唐婧蹙着眉,神色愈发难看。 想起今晚发生的种种,她不禁浑身一阵恶寒,下意识地拢了拢薛长策的外袍,咬牙道:“是。” 萧乾就是疯了,才会布这样的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她嫁与他。 他就是个疯子! 唐婧面色激动不已,薛长策只当她是心有余悸,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见她抱着自己的外袍不撒手,没来由的,他心里倒有些莫名的欢喜。 薛长策笑了笑,站起身,正准备在她没有伤的那头坐下。 忽然,唐婧冷不丁的开口道:“也不知柳家兄弟,是不是落到了二殿下的手里。” 她双目黯然失色,模样似是极为落寞。 薛长策看着她,倒不禁笑了出来:“你还担心他呢?放心好了,他过得别提多舒服了。” “你说什么?”唐婧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了他,也顾不上肩口的伤了。 薛长策微微一愣,似乎意识到说漏嘴了,可事已至此,再瞒也瞒不住了,便也盘腿一坐,豁出去道: “我派人送柳茂材去江南行商了,还教他写封信,捎给家里看看。” 唐婧皱着眉,想起勒索一事的由头,想起柳若楠满大街张贴告示,请府衙帮忙寻人,那一腔怒火,顿时便忍不住了: “是你?” “不是,事出有因!”被她这么看着,薛长策忽然有些心慌了,话也说得急急燥燥。 “花宴那晚,他一个人哭着跑过来,说什么,他爹宠妾灭妻,把他骂得连猪狗都不如。” “而他娘呢,”薛长策叹了口气,说得愤愤不平,“还跪下相逼,要他好好念书,赶这次的秋闱。可他根本不是这块料啊,这么做与逼死他何异?” “他分明更精通商贾,弃儒从商才是最好的路,小爷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薛长策眸色一暗,坚定地望向远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就是看不惯,被父母之命,家族期许束缚的一生。 人活一世,为何就不能各抒己志,做自己喜欢的事? 正想着,身侧的人又淡淡问道:“那你,为何不尽早告诉他家里人?” 薛长策听她这语气,似是认可了自己,便笑道:“我一个外人出面,多少有些不便嘛,再说了,才……” “你也知道你是外人!” 这声呵斥一出,薛长策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顿时被骂懵了。 不知是不是扯到了伤口,唐婧还吃痛地吸了口凉气。 薛长策下意识地刚想伸出手,可尚未抬至到半空,便被那凌厉的眼神赶回了原地。 她生气了。 他慌乱的心里,此刻仅有这一个念头。 “就因为你的自作主张,他母亲忧心如焚,长姐四处奔走,连二殿下、咳……” 许是情绪过激,唐婧不小心伤到了元气,胸中好似有一口淤血,要吐不吐,难受至极。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的错成不成?”薛长策慌乱至极,也不太敢碰她,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为自己的莽撞连连道歉。 唐婧咳了几声,回想着这件事的始末,心中不禁翻腾着浓烈的委屈与怨怼。 她怎么就总能碰到这号人呢? 这个人怎么总能有法子,将她的日子掀得天翻地覆,还这般惹人讨厌? 唐婧体虚无力,咳不动了,便靠在树边,连气也懒得对他生了。 薛长策既愧疚又心疼,小心把肩膀倾过去,试探着道:“要是嫌树皮硌得慌,我也可以借你靠一靠。” 唐婧闭目养神,一动未动,似是半点也不想搭理他。 薛长策有些落寞地闭了嘴,认真自省道:“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周,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二殿下也会掺和进来。” “起初我还以为,是什么匪徒劫了信件,想趁机勒索一笔,才过来看看。” “可细想一番,才不到一日的时间,这幕后之人便能联络上二殿下,一边派信又一边设伏。”薛长策皱眉思索着,欲言又止,“啧,你说那个柳家二小姐……” 话还未说完,薛长策忽觉肩头一重,紧接着,一股暖意顿时隔着中衣漫溢到心尖,倒让他有些方寸大乱了。 扭头一看,唐婧已轻轻一侧,脱力般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长睫微垂,面色苍白,显得很没精神,连说的话也飘忽如羽,轻轻落在了薛长策扑通不止的心口上。 “你怀疑,是柳二小姐掉包信件,私通了二殿下?” 她说得直白简洁,道出了薛长策不敢吐露的心声。 毕竟那看门的小厮说,柳轻云便是接信之人,其嫌疑自然是最大。 而且花宴那天,她毒害长姐,栽赃唐婧不成,却反被揭穿罚跪的丑事,薛长策也略有耳闻。 可毕竟是唐婧的表姊妹,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他倒也不敢妄加猜测,以免惹出不快来。 没想到,倒被她抢先说破了。 “是、是啊。”薛长策挠挠头,略有些尴尬地承认了自己的猜想。 唐婧闭目沉思良久,倒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毕竟阿七有提过,那信从昨晚起,便一直被柳轻云扣到了今日正午。 想来不过只是一封简单的家书,那丫头本也无意劳人送来。可听闻她被柳若楠拉过去镇场子了,便又临时起意,同萧乾定下了此等谋划。 这丫头,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精明狡猾。 知道王家母女铁定拿不出三千两,必会向她求助。又利用阿七来降低大家的警惕,激起大家的焦虑,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把焦点,放在了柳茂材的身上。 真是百密一疏终有漏,她竟又栽在了这丫头的手上! “咳咳……”唐婧愈想愈气,不禁又咳嗽了起来。 此情此景,倒是令她想起了上一世最无助的那刻。可与彼时不同的是,现在的她,还不能这么快就倒下。 倒是她大意了,没想到柳轻云竟这般有手段,才短短数日,便同萧乾厮混到了一起。 唐婧愈咳愈厉害,可薛长策才不懂她心中是怎样的曲折回环,只道是自己嘴欠,说的有关柳轻云的事,竟又教她生气了。 “这、这怎么又咳上了?” 薛长策心下一慌,语无伦次,“那个,对不起啊唐姑娘,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冒犯你的。”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唐婧的脊背,那懊悔的模样,真恨不得要扇自己一个耳光,去给人家姑娘赔罪才好。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怎么还口无遮拦,当面戳人痛楚了呢? 这下可好,唐姑娘又是个性子要强的,只怕会更加不待见他了吧? “对不起啊唐姑娘,我总是好心办坏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薛长策忧心如焚,忙举三指保证道,“那个你说得对,下回再见到你,我一定有多远走多远,再不会挡你的道了。你、你别气了成不成?伤口会裂开的。” 他这错认得情真意切,痛定思痛,好像还挺有那么一回事儿。 唐婧看戏一般蹙着眉,险些都要被他逗笑了。 傻子一个,谁生他的气了? 她缓了一阵,只觉头晕目眩,有些无力,“没生你的气。” 薛长策呼吸一滞,忽然感觉整片树林都安静了下来。 “柳二小姐并非善类,与二殿下蛇鼠一窝,下回要记着提防。” 像云一样绵软的声音飘在耳畔,薛长策愣了愣,好半晌才哦了一声。 唐婧唇色发白,仍撑着力气继续道,“经此一夜,明日必会有一场轩然大波。” “二殿下屡次相逼,便是惦记着我唐家的兵权。” “小侯爷,我请你,帮我做一场戏……” 她鲜少用这么谦恭的语气同他讲话,仿佛敛去了所有锋芒,只留下最隐秘的柔软,教人禁不住为之动容。 那轻细的声音就这么回响在他耳边,薛长策紧张得绷直了身子,起初还打起了十二分认真凝神谛听。 可后来听着听着,他的面色竟愈发古怪了起来,就连那耳垂,也不自觉烧红了大半边…… 是夜,情动而人不知,虫鸣乐而山林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薛长策:最怕媳妇突然生气 唐婧:你戏真多(扶额.JPG) 第23章 流言 “听说了吗,柳家那窝囊小子,昨夜教匪头子给绑了!” 破晓的晨光刚从东方迸射而出,这消息便随着公鸡的第一声清鸣,插翅般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而聚了三教九流的城东茶馆,此刻正议论得尤为热闹。 坐在前排的粗布大汉一盖茶碗,乐呵道:“啥,被绑了?怪不得失踪了好些天,那他爹妈去赎人了不曾?” 立即有人亮声辩驳:“哪来的爹妈,都被休弃出门了,那将军爹还高兴管他?” 满堂顿时一片哄笑。 “可还真别说,那窝囊废福气大,有三路英雄都去赎他了。” 坐在堂前的花胡子老头卖着关子,摆出三个手指,茶馆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敢问,是哪三路英雄?” 众人好奇地巴望着眼睛,老头捋着胡子,神色得意至极:“南阳郡主,安亲王,还有,薛小侯爷。” 他声音愈说愈低,倒带了不少神秘之感。 众人讶异地低嗬了一声,皆不明觉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三路英雄,来头可都不容小觑。 那南阳郡主唐婧,虽是个挂名的外姓郡主,可南阳王老来得女,一向是把她宠得比明珠还珍贵。 而安亲王萧乾,背靠薄氏不说,还早早被加封为了亲王,夺嫡的势头,自是那远在江南的萧煜,所难比拟的。 而这薛小侯爷嘛,仗着武安侯的权势,倒是也能耀武扬威一把。 听说,在和敬长公主的花宴上,这混小子还多次同萧乾作对,撩拨了那唐家的小姐。 现今这三者同时登台,只怕是有场大戏可看了。 “诶不对啊,”一个白褂小伙见识略浅,疑道,“那南阳郡主和柳草包有亲,去赎人还有的一说。可另外两路英雄,又是赴的什么义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花胡子眼珠一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岂不闻,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人之乐也?” 话音一落,馆中的一些好事者,顿时皆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竖起了耳朵。 花胡子饮下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讲得玄乎其神,“昨天夜里,那匪头子来势汹汹,埋下多个弓箭手,直接将郡主打成了重伤。” “大胆,好嚣张的土匪!”台下一人拍桌而起,愤愤不平。 花胡子没理他,继续道:“接下来,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花胡子轻笑一声,站起身,情绪突然激昂无比: “那薛小侯爷,大喝一声,带人从天而降,将一帮小土匪打得落花流水,解救郡主于危难之间,真是尽显英雄气概呀!” “好,干得好!” “早就听说他在寺里练了什么绝世武功,想不到竟厉害如斯啊!” “这之后呢?” 众人议论得七嘴八舌,花胡子轻咳一声,馆中又渐渐恢复了安静。 “且说,那小侯爷屡次撩拨郡主,此番搭救,更是趁势追击,一举便俘获了郡主的芳心。” 说到后面,花胡子还应景地,比了个空手包拳的手势,看得大伙个个都愣直了眼睛。 “听说不曾?”他躬下身子,小声道,“昨晚大半夜,那小侯爷还抱着郡主去了医馆,一宿都不曾出来呢!” “孤男寡女,一宿未出?” “嗐,南阳王不日便要归京,依我看,还是直接登门去提亲得了。不然,就世子爷那脾性,准会提刀去为妹妹出头的吧?” “你当有这么简单?”花胡子放下茶盏,笑着摇了摇头,“这郡王殿下,老夫还没说呢。” “郡王殿下怎么了?” “哎,这个我知道。” 一个赤膊商客一拍大腿,起身高声道,“昨夜殿下将匪徒清剿得一干二净,还严守城门,大肆搜寻郡主的下落,那模样,可真真是急红了眼呢!” 众茶客听罢,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睁大了眼睛。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两虎相斗夺佳人?” “小侯爷还捷足先登了?” “哈哈哈……” 静默片刻,满堂不禁掀起了一片笑声。 这薛长策是出了名的浪荡不羁,想不到,这一回倒是甩了萧乾一个好大的脸子。 可花胡子却摇摇头,忽道,“照老夫来看,那薛小侯爷实非良配,只怕,还是郡王殿下的胜算更大一些。” 堂下立即有人抚掌应和,“是啊,那小侯爷不是还扬言要出家云游吗?此番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南阳王爱女如斯,又怎会选他为婿?” “此言差矣,流言四起,郡主的清白已然受损。我押三两,最终定是小侯爷抱得美人归。” “才三两?”有人不服,掏出了一锭银子掷于桌上,“我押五两,必是郡王殿下更胜一筹!” “追加追加,我押十两!” “十五两!” …… 茶馆内争执不休,一片喧嚣。 角落里的柳轻云面色难看至极,她拉下帷帽,领着新换的丫鬟巧儿,兀自离开了人群。 才走到柳府外没多远,一道哨声便陡然划破了长空,惊得柳轻云不禁脚下一滞。 她使了个眼色,支开巧儿,惴惴不安地走向了不远处的酒楼。 依旧是熟悉的二楼隔间,依旧是神色阴郁的二殿下。 只是今日,他眼下乌青,面色疲惫,想必昨晚定是气得不曾休息好。 “坐。” 见她来了,萧乾面色稍缓,亲自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 柳轻云自知计划落空,他心情必是欠佳,便福了个身,讨好地赔罪道: “轻云谋算疏漏,不敢落座,还请殿下责罚。” 她不安地垂着眉,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萧乾心下一软,直接将人一把揽了过来,嗤道: “罚什么,是那姓薛的小子搅的局,又与你何干?” 他圈紧了怀中微微发颤的人,笑问,“你怕本王?” 柳轻云依偎在他怀里,略有些紧张地笑道:“殿下天人之姿,威仪凛然,实在教人不可逼视。” 萧乾受用地轻笑一声,斟了杯茶,兀自饮尽,慰藉千愁。 “其实殿下亦不必如此烦忧。”柳轻云试探着攀上他的双肩,小心推捏着,希望能缓解他几分疲惫。 “这兵权亦非唐家独有,听闻,那武安侯身体愈加不济,而小侯爷又无入仕之心,这禁军和巡丰大营的兵权哪,早晚会被别家各分一杯羹。” 柳轻云凑近了萧乾耳边,温热的吐息,带了许多不容推辞的魅惑。 “殿下若是需要,我阿爹,随时都甘愿为您效力。” 萧乾眉头微皱,似是闪过了什么好点子,喃道:“柳将军?” 说起来,柳轻云的父亲柳耀年,原也是南阳王身边的一名副将,立下过不少军功。 只是一次任务途中,不小心贻误了军机,便被贬作了地方厢军的头领,至今一直赋闲在家,郁郁不得志。 倘若适机提拔,怕是也能三两拨千金,成为一把上好的利刃。 萧乾志得意满地扬起嘴角,挑起柳轻云的下巴,笑道:“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你可真是越来越合本王的眼了。” 柳轻云喜不自禁,面上却还带了几丝矜持,“殿下尚可再争取一番,说不定,和南阳王府的亲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呢?” “呵,余地?”萧乾冷嗤一声,没好气道,“才没多久,那小子就差人附上礼单说媒去了,哪还给本王留什么余地?” 柳轻云微微一愣,倒没想到那纨绔浪子竟下手这般快。 可萧乾却冷笑一声,眼底尽是大局在握的得意之色: “且看着吧,南阳世子可是个硬茬,倘若知道妹妹要嫁给这等货色,怕是天都能给他掀翻吧?” “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 “跪下!” 内堂之中,薛渠负手而立,胸口微伏,满面尽是克制的怒色。 薛长策先是一愣,猜到他是为何生气后,也乖乖屈了膝,默然跪地。 “你现在出息了,为父是愈发管不了你了,啊?” 薛渠气急攻心,俯身看向他,质问道:“当众抱着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就医,一夜未出?” “公然顶撞二殿下?” ”还擅作主张上门提亲?”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寺里的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是的父亲……” 痛心疾首的质问铺天而来,薛长策有苦难言,刚想辩驳几句,却又被堵了回去。 “策儿啊策儿,”薛渠深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你已不是意气用事的年纪了。” “你说天高任鸟飞,这皇城留不住你。那你这又是提的哪门子亲?你让那唐家小姐,后半生要如何过活?” “同你一起四方云游?还是独守空闺,照看我们两个半截入土的人?” 家族利弊暂且先不论,可断送了人家闺女的一生,却是薛渠万万都无法接受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长策心里也是苦闷的很。 整件事的个中利害,他早已同唐婧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人家处境艰险,执意要作这场戏,以保南阳王府暂且免受萧乾的摆布,他能有什么办法坐视不理呢? 事已至此,也再无后路可退了。 薛长策叩首一礼,颇为郑重道:“父亲,恕孩儿莽撞。” “唐小姐品性俱佳,是孩儿中意的,还请父亲允了这门亲事。” 薛渠原地愣了半晌,险些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看了看薛长策那认真的神情,倒不像是草率做出的决定。 “你……此话当真?” 薛长策态度坚定:“千真万确。” ------ 作者有话要说: 薛渠:儿子终于开窍了 薛长策:我装的 先婚后爱的狗血戏码即将来临,两个人现在还没有真正敞开心扉呢,都是各怀心事。 等成完亲第一卷 就结束了 我真的是个菜咕咕,作业多,手速慢,欢迎大家养肥再看哈 虽然慢是慢一点,但绝对不坑哒! 希望女鹅女婿早点互通心意,冲鸭! 第24章 归京 柳家被讹一案,已在官府的判决下尘埃落定。 据闻,那些匪徒们个个自尽拒捕,二殿下怀仁慈之心,派人替他们收殓了尸体,还送了诸多汤药到唐府上,获得称赞一片。 而那窝囊废柳茂材,听说是没脸回洛阳,竟直接下江南避口风去了,害得王氏母女出门前,也要先遮掩一番,才敢见人。 至于这薛家嘛,说来也怪诞,那小侯爷先前送的纳采礼,竟还是临时瞎凑的,实在是胡闹乱来,毫无规矩。 这不,武安侯闻之震怒,已大手操办,就等着南阳王归来,正式下聘了。 众人热闹看罢,也觉兴趣索然,先前还炸开了锅的街巷,此刻又渐渐冷却了下来。 直到探子策马赶到,称南阳王已行至几百里外,晚间便能如期归城,人们阑珊的意兴这才又像复燃的野火一般,立即喧嚣了起来。 ** 日影渐渐西斜,迤逦的军队浩浩荡荡,扛着醒目的唐家令旗,次第从风尘遍地的远山,行入了繁花似锦的皇城。 一时间,洛阳城万人空巷,人们兴高采烈地涌至街头,夹道欢迎,场面可谓空前热闹。 “南阳王!” “世子殿下!” 百姓们跪拜叩首,神情崇敬万分。 唐卓行望之俨然,稍稍对路人颔首致意后,便同父亲唐国安加鞭赶向皇宫复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远处的宫城外,冠盖云集,百官跪迎。 见那迎风招展的令旗已向宫门驶来,启光帝立即携着薄皇后下了楼台,亲自出门相迎。 顷刻间,锣鼓冲天,号角齐鸣。金面龙旗列阵高扬,镂花宫灯成排飘悬。 仪式隆重之程度,连素来不拘小节的唐国安见了,都察觉到了异样,与儿子对视一眼,不禁望而却步。 大周朝礼制严明,素来只有迎接天子的仪仗,才配有五行宫灯,九列龙旗。 而百官除了皇子与陛下外,更是不得跪迎任何外人,否则便是僭越礼制,其心可诛。 今日这出,难不成是另有深意? 胜战归来的喜悦在唐国安心中消散一空,他速速滚鞍下马,吓得叩拜在地: “皇上,微臣惶恐,礼制不合,不敢入京!” 唐卓行也匆忙下马示敬,默跪于父亲身侧,等待天子发话。 “哦?”启光帝状似无意地左右瞥了瞥,笑道,“今日这礼部操办得,着实是隆重了些,可你父子二人平定叛乱,保我大周子民无忧,倒也担得起此等殊荣。” “来,快平身,都平身。”他笑着上前相迎。 唐卓行却如芒在背,忙将话锋转向了不远处的礼部尚书陈营。 “陈尚书,今日这宫灯多了三排,龙旗多了五列,已僭越了天子威仪,你这是居心何为?” 义正辞严的质问,掷地有声,直砸得陈营吓弯了膝盖,扑通跪地:“老臣惶恐!” 道理人人心中都明镜一般清楚,可说不说破,就是另外一桩事了。 启光帝犀利地扫了一眼盛气凌人的唐卓行,扫兴地叹了口气,向陈营投去了斥责的目光: “陈卿啊,你也是老糊涂了,还不快去降下宫灯,撤了龙旗?” “你瞧瞧,南阳王一行功勋卓著,就因为你的差错,现在还在这跪着呢。” “是是是。”陈营连连告罪,忙不迭站起身,带着一干人等去整理了仪仗。 可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 这桩闹剧,像极了一个无形的下马威,直压得唐家父子,心下重重一沉。 ** 南阳王府。 日光透过雕花窗柩,衬得屋内袅袅的沉香愈加缥缈,仿佛失了安神之效,令昏迷在床的少女挣扎再三,不禁蹙起了眉头…… 唐婧的眼前是一片昏暗的红。 她站在厅堂之上,盖着喜帕,穿着艳丽的嫁衣。 下人们的嘈杂声如雷一般炸在耳边,细密的脚步从眼前成群掠过,似乎没一个人注意到她。 这是在哪? 她试着掀开了喜帕一角,入眼,是一间挂满了红绸缎的大厅堂,油亮的梁柱上还贴遍了囍字,端的是喜庆非凡。 她四处望了望,只见下人们托着糖糕、花生,从她身旁匆匆掠过,门外还有不断贺喜入席的客人。 可就是没人向她看来,她也不知要到何处去。 “小丫鬟,请问……” 她刚想抓住一个人问问,可谁知,甫一伸过去,她的手竟直直穿过了婢女的身体,猛然扑了个空! 怎么回事?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虚无的手,又望了一圈周遭视她若不见的人,顿时惊慌地夺路而逃。 顷刻间,四周的景物,迅速如风干的废墟一般坍塌殆尽。 眼看着那耀眼的朱门已近在眼前,唐婧好不容易才一脚迈出了门槛,却发现那门匾上竟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安亲王府! 无尽的恐惧迅速侵袭了唐婧的心头,她绝望地大睁着眼睛,顿时像发了疯般,扔去喜帕,扯下凤冠,不顾一切地向远方拼命奔袭。 忽然,一个不知名的物什挡在脚下,害她重重摔了一跤。 她吃痛地撑起身,定睛一看,竟是她父王沾满了鲜血的战盔! “唐婧——”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猛然回首,映入眼帘的却是张弓搭箭的萧乾,那弦上的利箭在月下泛着森森寒光,正直指她的心口。 唐婧蓦地惊醒,冷汗淌了一身。 她大口喘着气,战栗不止。 正欲抬手去抹开额角的汗珠,不料却在颊边触到了一片寒凉。 竟又做这种噩梦了。 唐婧烦郁至极,反手掩面,正盘算着与薛长策的婚事如何能尽快提上日程,以免夜长梦多。 忽然,蕊香似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立即机灵地走了进来。 见她汗湿了衣襟,连忙上前关切道:“小姐,你怎生淌了这么多汗,可是烧着了?” 唐婧掰开她覆在自己额前的手,淡道:“不碍事,做了个梦罢。”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似是想到了什么,蕊香又欣喜道,“对了小姐,王爷和世子已经归京了,这会儿啊,怕是该从宫里回来了。” “当真?”唐婧忙握住她的手臂,惊喜交加,“我父王他们回来了?” 蕊香连连点头,“比真金还真呢。” “小姐,我备些热水替你梳洗一下吧,你瞧,这药也该换一换了。” 她指的是唐婧肩后的伤口。 大梦初醒,唐婧思量一番后,很快也冷静了下来。 她缓了口气,应道,“好,备水吧。” 夜幕初临,王府门前已挂上了亮堂的灯笼。 守门的侍卫个个绷直身子,拿出了抖擞的精神,生怕平日的懒散要被主子看了个透。 神思紧张之际,街角传来了一阵有力的马蹄声。 两道人影翻身下马,步履匆忙,神色焦急万分。 “参见王爷,参见世子爷。” “小姐呢?”唐卓行将揣着的两副盔甲丢在了侍卫手上,同唐国安匆匆进了门。 “回世子的话,小姐一直在屋里没出来呢。” 唐卓行听罢,未作理会,只大步向前,一腔愤懑发泄无遗: “父王,怎么都不能便宜了薛家那混账,明日我便摔他两个耳光去!” “那帮土匪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得亏没死在我手上!” 唐国安知道儿子是个急脾气,可夜已深了,也不知吵到了唐婧休息不曾,只皱眉劝道,“看了婧儿再说吧。” 竹苑。 蕊香持灯立于门口,见世子和王爷走了来,忙欠身行了个大礼。 “小姐伤势如何,可曾睡下了?”唐卓行剑眉紧蹙,低声问道。 蕊香:“回世子的话,小姐伤得不深,正在内室候着呢。” 她推开门,满屋的灯火,顿时映亮了两个心急如焚的人。 边陲的风沙吹得唐国安面色沧桑,鬓角灰白,他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示意他待会儿说话,记得注意些分寸。 毕竟同薛小侯爷的事,多少波及了女儿家的名声,说多了也不好听。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一个过渡章就大婚了 第25章 坦白 听到屋外传来响动时,唐婧立即便将正翻看的江南地图塞进了枕边,乖乖躺好。 “婧儿。”唐国安弯下腰,轻轻推门而入,满是疲惫的面色充斥了难掩的焦心。 “父王。”再次见到真切的父亲,唐婧怔了片刻,下意识就要起身,不料却被唐卓行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还动,嫌老天给的命太长了?” 他粗略打量了一番,沉着脸替她掩好被角,没好气道,“看着还挺精神的,养一养,下回再接着去打。” 唐婧扁扁嘴,没话讲了。 父王是从不会训她的,可兄长年长她十岁,自从母亲病故之后,没事就像个冷面罗刹管这管那的,说一句能顶十句,还是少逞口舌之快为妙。 “嗐,别理这臭小子。” 唐国安嫌弃地一挥手,笑骂着揭了儿子的短,“一路上那嘴就没停过,不知道谁比谁着急呢。” 唐卓行轻哼一声,环手抱胸,倚在墙边,侧头不语。 看着这熟悉的场面,唐婧胸中一涩,不禁欣慰地扬了扬嘴角。 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在她家中就是这样的。 仿佛只是做了场子虚乌有的噩梦,醒来后,她敬爱的父王和兄长都还在左右,从未远去。 “婧儿啊,父王知道你是个仗义的好孩子,这心气儿呢,也比旁人要好强些。” 唐国安轻叹了口气,拍拍心口,争辩道,“可你父王这胆也只有一条啊,总被你这么吓唬着,这饭怎么吃得香,觉怎么睡得稳? “你远在京都,父王总想着,等你和行儿的事都定下来,这一把老骨头啊,也就无所挂记了。” “爹。”这一声叫唤,唐婧几乎和唐卓行同时脱口而出,相视一眼后,又各自无言了。 他二人至今皆未婚配,每每提及此事,总免不了要被父王唠叨一番。 她兄长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圣上也曾多次为他指过婚,可每回都被他以“蛮夷未灭,何以家为”的理由给搪塞过去了,至今未有下文。 而至于她嘛,因不能再像儿时一般偷偷跟去边境,只得独守京城的府邸,因此总被父王催着成家,这次长公主的花宴,便是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可碍于萧乾,一切的一切,都必须推翻重来了。 “但这婚姻大事啊,总关乎毕生幸福。婧儿,只要你一句话。” 唐国安拍了拍唐婧的手背,双目炯炯,神色果决,“父王就是拉下老脸去求见陛下,也绝不会让你嫁入薛家。” “不错,”唐卓行冷笑一声,似乎分外认同,“二殿下今日还百般出言暗示,比起薛家那混账,我倒觉得……” “万万不可!”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唐国安和唐卓行俱是一怔,不解唐婧的情绪为何会如此激动。 酝酿良久,唐婧深吸了口气,决定还是将烂熟于心的真相,再复述一遍。 “父王,兄长。” 她抬手一礼,克制着情绪,颇为郑重道,“婧儿愿以性命担保,接下来所说之事,绝无半句虚言!” “洪祯八年,父王在宫宴之上,请求陛下赐婚,同二殿下结定秦晋之好。” “洪祯九年,二殿下却假称婧儿有孕,威逼父王起兵,助其逼宫造反。” 唐国安大惊失色,连一旁板着脸的唐卓行也险些没能站稳。 妄议皇子可是死罪,更何况还是逼宫造反这等禁忌字眼,怎可随便乱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唐卓行皱着眉,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脸激愤的唐婧,顿时僵在了墙角。 唐婧哽咽两声,仍不甘地接着道,“父王助他起兵,有愧于先帝,便自裁谢了罪。” “这……”唐国安听傻了眼,咋舌不已。 “可那卑鄙之人继了位,竟过河拆桥,断我手脚不说,还斩了王府满门!” 唐婧猛地抓住唐国安的手,红着眼,悲愤地摇了摇头,“女儿便是不愿含恨而终,所以才重活一世,以望扭转定局啊。” 唐国安听得六神无主,心颤不已。 可见唐婧情绪这般过激,他没多问一个字,便一把将女儿揽到了怀中,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仿佛他那双臂膀,永远是女儿可以无条件依偎的港湾。 唐卓行听得心乱如麻,总觉得如此怪诞的事,不该会发生在自己家里,便放缓了语气,耐心问道: “婧儿,你不是做了什么噩梦,说胡话吧?” “兄长,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唐婧缓了缓心神,坐直身子,眼神坚定无比,“你若不信,我大可先说出明日宫宴的概况。” “圣上会御赐兵部侍郎一职,夺取你的兵权,而父王亦会被勒令留在京中修养,短期内不得返还南境。” “倘若皆被一一说中,那便能够证明,我所言并不假。” 她说得字字铿锵,底气十足。 唐卓行同唐国安相看一眼,眉头紧皱,不禁若有所思地轻叹了一声。 南阳王府功高盖主,早已引来了圣上的忌惮。 今日这仪仗便是一个极好的陷阱,倘若那时他们未曾站出来挑明,只怕隔日便会扣上一个居功自傲,藐视皇威的罪名。 是以唐婧说完这些话,他们不觉突兀,反倒觉得极为合理,且令人寒心。 唐国安干笑连声,转了话锋,“既这么着,那以后离二殿下远些便是,可这薛小侯爷……” “他并非表面那般玩世不恭。”唐婧连忙辩驳道,可对上父兄奇怪的目光,意识到有些失礼后,她又讪讪地压低了嗓音。 “此前在花宴上,二殿下曾多次发难。包括这次匪徒偷袭一案,也都是他和表妹一手策划,若不是小侯爷几番出手相助,只怕我早已受了害处。” “这……”信息量实在过于庞杂,一旁的父子二人听罢,俱是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此番结亲不过是逢场作戏,掩人耳目。父兄不必过于担忧,我已同小侯爷商量清楚,一切从简,愈快愈好。” “胡闹。”唐卓行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总觉得妹妹遭了薛家那混账的坑骗。 “若这亲结了,耳目也避了,届时他人再跑外面逍遥去了,你这后半辈子要如何?” 薛长策无意仕途,要出家云游的猖狂之言,只怕街头要饭的老头都能倒背如流。 嫁给这等胸无大志的人,岂不就等于要活守寡? 唐卓行愈想愈觉心中生出了一阵恶寒,忙向父亲使了个万万不可的眼色。 可唐国安皱着眉,除了拿眼瞅瞅儿子,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明确的态度。 他还是想先听听唐婧的意思。 “兄长这话错了,小侯爷本就是顺手帮我,之后他要做什么,想去哪里,全凭自己的意愿,我们无权干涉。”唐婧说得义正言辞。 “况且,这也便于了我自由行事,留好退路,我们当心怀感激才是,怎么还怪起了人家来?” “你……”唐卓行被说得一时语塞,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处于了理亏的境地。 唐婧没工夫和他斗嘴,立即转向唐国安,拣了最要紧的事说: “父王明鉴,二殿下此人心术不正,表面温良,实则暴虐。” “若是让这等人继了位,只怕家国无以为报,山河无以为继,天下危矣!” 唐婧说得情真意切,就差声泪俱下了。 想想萧乾的言行做派,又想起她先前说的种种不堪,唐卓行听得心烦意乱,也顾不上什么妄议国事的大罪了,索性问道: “你待如何?” 唐婧眸光一凛,仿佛一切谋算早已了然于心:“先瓦解势力,再慢慢拔除他的爪牙。” 这话说得果断且毫不留情,久经沙场的父子二人听了,俱是惊异不已。 “现今能与二殿下抗衡的,便是陷于江南的五殿下。” “二殿下暗掌户部、兵部和刑部三股势力,与水匪勾结,于江南走私官盐,害得百姓苦不堪言。” “而五殿下分控工部、礼部和吏部,被派去巡视水匪常出没的河道,最终因查办不力,被圣上大加指责,落于下风。” 唐国安渐渐听出了些眉目,不禁问道:“你想站到五殿下那一方?” “是。”唐婧直言不讳,“我曾与五殿下打过几次照面,其品行举止皆非二殿下可比拟。” “此番若是能下江南帮五殿下摆脱困境,一来能获其信任,二来又能打压二殿下的气焰,怎么都是件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说得倒容易。” 唐卓行轻哼一声,极不看好道,“这江南的官|匪勾结可是一张大网,连五殿下都深陷其中,你还指望谁有神通广大的本领,去助他一臂之力?” 唐婧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道,“宫宴过后,兄长将被调去兵部任职,而父王也不得离京半步,届时就只有我……” 话还未说完,唐卓行便一脸不快地走上了前来,吓得唐婧连忙讨巧地躲到了唐国安的身后。 “父王你看她,这伤还没好呢,就又想着去乱窜,咱们就是太由着她了。” 唐卓行说得愤愤不平,可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一股患得患失之感。 仿佛小小的一家三口,随时皆会被权势的洪流冲垮。 唐国安轻叹了口气,抚了抚唐婧的肩,笑道,“婧儿,这件事啊,父王得站在你兄长这头,不管怎么样,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箭伤其实不深,萧乾也没打算要她性命,修养个两三天便能下榻了。 可唐婧知道多说无益,便又转了话锋,“好吧,不过薛家送来了纳采礼,咱们得给个答允吧?”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唐卓行简直浑身都是气,“什么,你管那几匹破布叫纳采礼?” “不说其他,竟连只上好的雁都不备,真是半点诚意都没有,改天直接退回去得了。” 听罢,唐婧顿时有些心虚地扁了扁嘴巴。 提亲一事是在去医馆救治的路上匆匆定下的,时间紧急,若真要细究起来,这个馊主意还是她出的,倒也怪不得薛长策。 是以,唐卓行虽然对此嗤之以鼻,可在唐婧的软磨硬泡下,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同唐国安草拟一番,给了薛家一个答允。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一章之内没能写完过渡QAQ 铺了点江南的线,总的来说,第一卷 萧乾是大助攻,第二卷萧煜就是大助攻了! 老薛醋坛子预警嘻嘻 不过我还是作业多,手速慢就是了,欢迎大家养肥呀,我会好好写完这本哒。 第一卷 结束前,应该可以带着写点欢喜冤家的婚后生活。 第26章 下聘 清晨,炊烟混着薄雾笼罩了整片街巷。 唐国安喝着早茶,正同唐卓行分析着朝中的局势。 忽然,一个小厮匆匆奔至堂前,险些还栽了一个大跟头。 “世子,王爷,大喜事!” 兴奋的传报声回荡在整座王府中,连慵懒的清晨皆被染上了热闹的氛围。 小厮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呈上了怀中的红帖,“武安侯府上门提亲来了!” “什么?现在?”唐卓行惊异地站起身,连声问道。 “可不是嘛,都到街角了!好大的阵仗,光聘礼就占了三条街!” “这……”唐卓行一时咋舌,忙转头看向了唐国安。 唐国安捋着胡子,掂了两下拜帖,倒有些意外地笑道:“嗬,来得还挺早呢。” ** “洛阳武安侯府,薛家特来送聘!” 提亲的仪仗尚未抵达王府,媒婆唱礼的声音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主礼塞北活雁一双。” “副礼喜饼两担,美酒四壶,海味六式,香茶八盒,玉如意十对,宝珠二十颗。” 媒婆笑得眉飞色舞,卯足了力气向四方报道:“银钱两百万,锦彩五百匹,良田一千亩!” “好!”路边观礼的百姓听罢,又惊又喜,忍不住拍手起哄。 “武安侯出手大气呀!” “咱们这郡主嫁过去,铁定过得好日子啊!” 人们啧啧称赞,看罢成箱的聘礼,又忍不住寻起了这场盛事的主人公。 只见薛家父子策马同行,遥居仪队之首。 薛渠虽鬓角微苍,已有垂老之势,可那一身凛然之气却依旧不减当年。 薛长策则嬉笑着同贺喜的百姓们挥手示意,道了一路的谢谢,那股子张扬劲儿,真是羡煞了洛阳的各家少年郎。 在七嘴八舌的谈笑声中,薛长策翻身下马,同薛渠一道进了南阳王府。 他面上虽笑得春风得意,可暗地里却攥紧了手心,略有些局促不安。 照理说,他这些年在外的风评一向不好,不是榆木草包,便是纨绔浪子。 尤其是早前为了回避陛下赐婚,他还特意大张旗鼓地去喝了好几回花酒,闹得人尽皆知…… 久闻南阳世子言语犀利,最是冷面不留情,不知待会儿碰面,会不会蓄意为难。 正思索着,忽然,一道欣喜的声音如雷炸开。 “哎呦,薛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唐国安热情地迎上门前,自如地搭上了薛渠的手臂。 薛渠微微一怔,旋即也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哪里哪里,替我这不争气的犬子求娶令爱,倒是占了你王府的便宜啊。”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主厅,徒留唐卓行和薛长策僵在原地,颇为尴尬地大眼瞪着小眼。 薛长策灵机一动,立即笑着施了一礼,“见过世子。” 唐卓行板着脸,不悦地看着这号人,还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原本照他的意思,是不该这么快就给答允的,等过了今晚宫宴,看着情况再做商议亦不算迟。 瞧瞧,这龇牙咧嘴,油腔滑调的,一看就是那出入楚棺秦楼,惯会讨娇娘欢心的风月老手。 外界流言,果真也名不虚传。 唐卓行冷笑一声,讽道:“听闻小侯爷曾几番醉宿花楼,此次登门求亲,只怕那些楼里的姑娘们,都要哭上好几宿了吧?” 薛长策干笑两声,汗如雨下。 怎么怕什么还偏偏来什么? 凭良心讲,他当年去花楼,不过也就叫了壶酒,借个地儿睡了一觉。 活了十六年了,他可是连姑娘的手都不曾碰过一回呢。 “世子说笑了,小爷……咳。” 意识到失言,他连忙改口道,“这个,实不相瞒哪,薛某早已痛改前非,素来呢,最是对那些花天酒地的人深为不齿!” “来日若是得娶了唐家小姐,在下也必然是洁身自好,把一颗心都拴在她身上的。” 他笑着拍拍胸脯,说得信誓旦旦。 唐卓行却冷哼一声,对这话嗤之以鼻,转身便走向了厅堂。 薛长策见此,也忙跟了上去。 正厅。 两位父亲正对儿女婚事商谈得颇为契合,连称呼都已然变了。 “亲家公,你看这个婚期,定在何日为适呢?”唐国安拘着笑容,试探着问道。 薛渠眉头微锁,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择日不如撞日,定在明日,你看如何?” “明日?”唐国安略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旋即又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唐婧原先同他讲的婚期,也是明日。看来这两个孩子,的确是事先商量好了的。 可他私心里,总觉得还是操之过急了些,须得再观望观望才好。 “薛侯,舍妹重伤还未愈,明日便结亲,只怕是有些不妥吧?” 唐卓行大步走上厅前,言语之间毫无退让,顿时打破了这僵硬的气氛。 “这……”薛渠一时语塞,忙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薛长策。 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原先他也觉得即日成婚有些仓促了,可这小子告诉他,人家小姐早就拿定了主意。 他寻思着早日成婚,也方便江南之行尽快提上日程,便拉下脸问了出来,谁料竟被人当场揭了短? 薛长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穿。 忽然,唐国安干笑两声,站起来打圆场道:“这样吧亲家公,今夜子时之前,我们定给一个具体的答复,你看如何?” 子时之前,宫宴必然已经收场,届时真相如何,该何去何从,自然会有一个分晓。 唐卓行会意地看了看唐国安,倒是不谋而合。 薛渠眉头一皱,尚在思索中,转眼便见薛长策躬身一礼,笑着应道:“全凭岳父大人安排,一切自以唐小姐的身体为重。” 岳父大人? 话音刚落,众人皆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唯有唐国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都称薛渠为亲家公了,又怎会在意这样的虚礼? “好啊,好。”他拍了拍薛长策的肩头,感慨道,“得贤婿若此,既是老夫之荣,也是小女之幸啊,哈哈。” 薛渠怔愣片刻,也尴尬地笑了两声。 唐卓行抽了两下眉头,笑都笑不出来。 ** 暮色四合,霞光交错间,阵阵倦鸟次第归巢。 唐婧卧于塌上,出神地望着窗边的晚景。 直到不远处传来了两声马儿的嘶鸣,她才微微蹙眉,唤了蕊香来帮她梳洗。 宫宴的丝竹声已起,她的父兄也已扬鞭出发,一场无形的争斗,很快就要拉开帷幕。 晨间下聘的情况,蕊香已向她复述清楚,她知道父兄在顾虑什么。 可过了今晚,一切就皆成定数了。 唐婧拢好外衣,铺开纸笔,在灯下细细写出了萧乾和萧煜的势力分布。 明日兄长被调去兵部后,总免不了要同一些老狐狸打交道。 他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只怕会吃不少闷头亏。 唐婧拿笔杆抵着下巴,认真权衡一番,列出了一长串名单。 有可结交的,也有须戒备的。 她望着上下跳动的烛火,细细思索回想,仿佛陷进了无尽的时光长河。 忽然,窗柩“哐当”响了一声,将她的思绪牵了回来。 听声音,倒像是被什么石子给砸到了。 唐婧疑惑地蹙着眉,搁下笔,警惕地走到了窗边。 “哐!” 窗子又响了一声,比先前那次还要脆亮。 唐婧的眉头不禁蹙得更深了,难不成,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王府附近皆有侍卫把守,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趁着父兄出去的空当,对她的闺房如此无礼? 一股无名火自心中蓦然升起,唐婧抬起手,不悦地推开了窗。 不料一抬眼,便在月光映照的矮墙上,撞见了那笑得颇为恣意的蓝衣少年。 ** “你怎么进来的?” 唐婧坐于石桌旁,看着面前斟茶的薛长策,不解道,“宫宴不是还未结束吗?” 薛长策笑了笑,将倒好的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杯中的月亮晃成了一滩银光,映得唐婧的面庞也仿若玉琢,明艳动人。 “你不知道,宴上的歌舞都老大没意思,看得人昏昏欲睡。小爷寻思着,还不如抽空来瞧瞧你呢。” 薛长策端起茶盏,正欲下饮。 唐婧轻笑一声,顺口接道:“那我就有意思了?” 她扭过头,不料却与薛长策迎面对视了一眼。 月华流照下,二人面面相觑,呼吸一滞,连蒸腾的暑气,都仿佛变得闷热多了。 “咳咳咳……”薛长策情绪激动,一口茶呛在喉中,顿时不合时宜地咳嗽了起来。 奇怪的氛围骤然瓦解,唐婧自觉语失,忙收了调侃的语气,拢着外衣,故作正经地问道: “那个,你还没说是怎么进来的呢。门外有那么多人守着,你把他们都打晕了不成?” “怎么会?那你哥哥回来,还不得追着我打三条街?”薛长策颇觉好笑地辩驳道。 唐婧挑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趣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薛长策干咳了两声,这才意识到一时嘴快,把老底都给掀出来了。 他煞有介事地正了正语气,似乎还想挽回一点男子汉的硬气形象: “是这样,且不论真与假,我好歹呢,也是王府的准姑爷了,这府里的那些个侍卫们,总要礼让我三分吧?” “我说忧心未来夫人的伤势,一日不见积郁成疾,就等岳父大人给一个准信了,他们总不能拦着自家姑爷探病吧?” “所以呢,小爷我不仅是从正门进来的,而且还不费一兵一卒,怎么样?” 他说得神采奕奕,得意至极,一双明亮的眸子更是灿若星河,就等着面前的姑娘给一个肯定了。 可唐婧却托着腮,静静地听着他自吹自擂,思绪仿佛也飞出了很远很远。 其实早在他说未来的夫人那句起,她的面色便微微一动,甚至连心也悄无声息地悸动了两下。 仿佛寻常待嫁少女,憧憬着与夫君度过未来的模样,也不过如此。 可理智总在告诉她,眼前之人实非她最终的归宿。 这场仓促的婚事过后,薛长策便要外出云游,投身山川湖海,四处逍遥。 而她则要远下江南,深入盐枭陷网,博得五殿下的信赖。 一个是长空桀鹰,一个是笼中困雀。 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唐婧轻笑一声,断了那些无稽的念头,极不捧场道:“不怎么样,耍些嘴皮子罢了。” “你还是快些回宴吧,晚了总归不好。” 听到她这话里隐隐有担心的意思,薛长策倒没来由的心中一暖。 “啧,别这么不高兴嘛。你哥哥说你重伤还未愈,小爷确实是担心你才过来瞧瞧的,又没有瞎说。” “哦对了,”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又从怀里掏了个用锦帕包着的物什,得意道,“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唐婧蹙着眉,好奇地探过了头去。 只见,那锦帕的四角向花瓣一样剥落开来,借着月色,揭开了一堆糕点的面纱。 这些糕点模样小巧,香气扑鼻,大抵是从宫宴上偷摸捎来的吧? 唐婧尚在端详之中,薛长策却心下得意,立即热切地介绍了起来: “你瞧这个,这芝麻芙蓉酥啊,小爷方才尝过了,端的是外酥里嫩,唇齿留香,模样也精巧得很,你一定会喜欢的。” “还有这个,金丝枣饼!原先我还以为它会挺甜的,嗬哟没想到竟是甜而不腻。听说这这枣子益气又补血,你吃了也好补一补。” “还有这个,哎哟喂……” 薛长策的嘴根本就闲不住,一张口噼里啪啦讲个不停,放到集市上,铁定是生意最火热的那个。 不知怎的,唐婧听着听着,竟想起了墙头初见之时,这人好像也是这么吹嘘那香梨来的。 一时间,倒还有那么些好笑了。 “行了,好意我心领了,你也回去张罗张罗吧。” 她拣起一块翠色糕点,打断了这人滔滔不绝的说词。 薛长策立即收了话,不解地看向她,“张罗什么?” 唐婧笑了笑,举着糕点在月下比划了两番。 她眯着眼,刻意将那糕点向左移了几寸,漫不经心地挡在了他的眉心上,笃定道: “明日,我们定会如期成亲,可不得要张罗一番?” ** 金銮大殿外,灯火阑珊,人影稀朗,一场盛宴已然谢幕。 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同归,即便出了门,也仍小声议论着宴上发生的种种,群情不减。 唐家父子就扎在这样的人群中,摸黑下了石阶,心也阴沉沉一片。 事情就是这般玄妙,无论是调去兵部任职,还是留在家中修养,所有的所有,全部都一一应验了。 他二人无法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唐婧所说的断去手脚、满门抄斩…… 唐卓行的心正惶惶然,忽然,肩膀又被谁拍了一下。 他扭过了头来,不料,竟正巧碰见了那张惹人生厌的嘴脸。 萧乾见他面色阴沉,想必是为调职和唐婧的婚事所困,便好言劝道: “世子亦不必太过挂怀,自古一入官场,便能坐到左侍郎之位的,还没有几人。你被调来兵部,也是父皇对你的器重。” 唐卓行直直地盯着萧乾,原地怔愣了半晌。若不是唐国安拽了两下他的手,他都忘记还要行礼了。 “二殿下言重了,”唐卓行僵硬地笑了两声,“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入朝为官,皆是为了报效大周。” “唐某只是因舍妹的婚事而烦闷,并不是心中有所怨言。” 萧乾喜不自禁,没想到他竟直接挑明了这桩事,便火上浇油道,“是啊,竟教薛家公子白捡了那样的便宜,世子心中定有不平吧?” 唐卓行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我同他薛家,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唐国安被儿子这话吓了一跳,可萧乾却乐得高兴,他笑着拍了拍唐卓行的手臂,算是划定了战线: “世子稍安勿躁,往后若是在兵部有了什么难处,大可与我来说。” “南阳王府为大周立下了战马功劳,我必是怠慢不得的。” 唐国安干笑着对萧乾道了谢,唐卓行也深深一礼,“多谢二殿下照拂,也祝殿下与薄小姐同心永结,良缘美满。” 提到这个,萧乾面上的笑容不禁僵了一瞬。 虽说他对赐婚一事颇为不满,可薄彩莹的父亲却偏偏是户部尚书,掌管了江淮盐务的命脉,对他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也罢,能忍一时边先忍一时吧。等榨干了利用价值后,再一脚踹开便是。 想至此,萧乾温和一笑,收下了唐卓行的祝福,也对唐国安的身体嘘寒问暖了一番,等好人全部做尽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目送那道背影隐匿在了黑暗中后,唐卓行面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国安毫不客气地在他肩头拍了一掌,责问道:“小子,说的不是真话吧?” “嘶,这不废话吗爹?”唐卓行吃痛地捂着肩头,不平地辩解道。 可眼下也没工夫解释那么多了,狂澜将起,各方势力已渐渐扎根,南阳王府也是时候找一方居所了…… 夜色中,两道黑影匆匆步出了皇城。 “父王,连夜派人到薛府报信去吧,这事不成也得成了。” “为父知道。” “啧,真是便宜薛家那小子了。” “唉,为父知道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两章结束 第27章 大婚 洪祯八年,七月十二。 武安侯府灯亮如昼,一夜未歇。 下人们进进复出出,挂红绸,张喜帖,脚步似急雨,身形若劲风,一直到破晓时分,也未停休。 薛渠细细扫视了府内一番,轻咳两声,缓步迈进了东厢。 满院的海棠与红绸斗艳,喜庆非凡。 一个小厮站在院门口,伸长了脑袋往屋里张望,模样焦急万分。 薛渠拍了拍他的后背,皱眉道,“人还在里头?” “侯、见过侯爷。”小厮吓得忙行了一礼,“回侯爷,少爷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薛渠不悦地摇了摇头,朝屋里使了个眼色,“催他去。” “是。”小厮连连点头,忙跑向院里大喊,“少爷!快着点儿,就要耽误吉时了!” “哎来了来了!这就来!” 话音刚落,薛长策笑着理了理鬓角,立即拎着衣袍从屋里奔了出来,半点新郎官的规矩都没有。 一见薛渠正杵在门口等着他,他又讪讪敛了笑容,顿时站得老实了,“父亲……” 薛渠嫌弃地皱了皱眉,走上前,替这不修边幅的儿子翻了几下衣领,轻斥道: “毛毛躁躁的,哪有个要娶亲的样子?” 看着薛渠疲惫的面色,薛长策挠挠头,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起来,他好像还没告诉自家父亲,这不过只是做场戏而已,没必要太过认真。 本来说好一切从简的婚事,竟教他老人家连夜搞出了这么大排场,他倒是于心难安了。 正想着,薛渠又拍拍他的肩头,颇为欣慰地叮嘱道,“去吧,多少也稳重些,少丢点儿为父的脸。” 看着薛渠纵横的皱纹,和那泛白的鬓角,薛长策不知怎的,喉间竟有些哽塞了起来。 他笑了笑,躬身行了个大礼: “定不负父亲所托。” ** 竹苑。 捧着梳妆用物的婢子们手忙脚乱,左呼右和,堵得廊下水泄不通。 “婧儿!” 唐卓行向里屋高声喊道,哪怕是被唐国安硬拽了出去,也仍旧要说,“若是在薛家过不下去了,随时告诉兄长,我和父……” “哎呦快走吧你,兵部都要点卯了!”唐国安不耐烦地拽走儿子,笑骂道,“怎么就生了你这丧气儿子,大喜天的,也不说些好听的。” 最后一句他嘀咕得极轻,可仍是被里屋的人听到了。 唐婧噗嗤笑了一声,眼里却忽然泛起了泪花来,连鬓上的金步摇都跟着乱颤了。 “小姐,这大喜的日子,怎生倒哭起来了?”蕊香关切地蹙着眉,急忙又为她添了些妆。 “我高兴呢。”唐婧笑了笑,稍稍扶正了发间那微乱的步摇,“蕊香,别抹太艳了。” 她细细看着铜镜中的新娘,不觉欣慰地扬起了唇角。 由于时间仓促,喜服便是用红缎匆匆裁作的,未绣什么纹样,饰器也是一切从简,沉敛至极。 虽同梦里那华贵的新嫁娘是云泥之别,可她看着却自在,瞧着倒舒心。 蕊香自然不懂这些,仍一个劲儿为她装点着,“这怎么能成,小姐出嫁不打扮些,可是要教人笑话的。” 正说着,忽然,一阵锣鼓喧天的喜乐自不远处隐隐传了来。 “呀,遭了!”蕊香惊呼一声,连忙丢下脂粉,翻箱倒柜地寻起了喜帕和镯子来,急得满头大汗。 一场喧闹的婚事,便自这吵嚷的清晨起,掀开了帷幕。 献完茶,拜完先祖,唐婧终于在唐国安含泪嘱托下,笑着离开了南阳王府。 因事出匆忙,前来观礼的亲戚并不多,柳若楠和王夫人倒是还来随了一份礼。 柳茂材被薛长策送去行商一事,她终究还是未告知这母女二人,只折中地说,派人送去江南避风头了,待些日子便回来。 母女俩千恩万谢,大喜这天,在人群中热热闹闹地送唐婧上了花轿。 锣鼓齐鸣,两路开道,喜乐不断,祝语不绝。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一路蜿蜒,终于在夕霞斜照之时,悠悠行至了武安侯府的门前。 轿子尚未停稳,铺天盖地的贺喜声便如雷袭来,倒将唐婧给稍稍吓了一跳。 短短一日,武安侯竟宴请了这么多亲朋? 正思索着,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轿帘,闯入了她的视线。 唐婧心下一动,犹豫片刻,终是搭着薛长策的手腕下了轿。 轿下红毡铺叠,绵延好似没有穷尽。 新娘入门脚不沾地,是寓意辟邪。 这些礼数她早已烂熟于心,可薛长策却总觉得她盖着喜帕看不见,连过个火盆,跨个马鞍都要在她耳边提醒一句。 得空了还小声劝慰道:“没事的别紧张啊,小爷也是头一遭。” 唐婧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不知道谁比谁更紧张呢。 很快便走到了主厅,芝麻谷豆纷纷洒落于身,发出了哗啦的窸窣声。 “一拜——” 喜娘的嗓音尖细洪亮,唐婧和薛长策同跪于地,叩拜一礼。 “二拜——” 周围的贺喜声不绝于耳,过往如梦一般在脑海中不断回放,二人再拜一礼。 “三拜——” 唐婧深吸一口气,坚定了往后之路,同身侧之人行了最后一礼。 “送入洞房——” 道贺的声音顿时鼎沸如潮,喜乐奏起,宾客们纷纷入座,争着要向薛长策敬酒喝。 ** 一进喜房,唐婧仿佛摆脱了束缚,立即屏退了所有丫鬟婆子,就连蕊香也不例外。 她揭下喜帕,随手摘了几样较重的头饰,舒展一番,总算是松了口气。 屋内陈设清简,喜烛遍燃,满梁红缦皆被映得流光溢彩。 她走了几步,正想去榻上歇一歇,可见到龙凤被上,那用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摆成的“早生贵子”字样,她脚步一滞,顿时又讪讪转过了身。 巧的是,肚子忽然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抗议了两声。 唐婧眉头一蹙,这才想起好像已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她纠结片刻,又转过了身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一床“早生贵子”…… ** “好了各位叔伯,就送到这儿吧,我真的醉得不行不行的了。” 薛长策摇摇晃晃地走到东厢外,笑着同长辈们挥手作了别,似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 人群中有人嗔怪道:“嗬,血气方刚的男儿郎,怎么能说不行?” “是啊,酒壮那个什么胆!好小子,你行的,赶紧去吧!” “快去啊,别教新娘子等着急咯!” 盛情难却,薛长策只得干笑着拱了拱手,“好好好,谢谢各位叔伯啊。”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里屋,仿佛时刻都会栽个大跟头。 可碰到门柩的那一瞬,他方才还涣散的眼眸,顿时又变得清明了。 笑话,才几两小酒,就想喝倒他? 薛长策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叩了两下木格,推门而入。 唐婧伏于案上,一手捻着花生,一手抚着书帛,正看得入神。 听门口传来了响动,她立即丢了书卷,起身迎道:“你回来了?” 明晃晃的笑容,红灿灿的嫁衣,在莹亮的烛火下,一齐涌入了薛长策的视线。 刹那间,他耳尖飞了红,心跳也好像漏了一拍,仿佛是真的醉了,醉在了一抹春色之中。 唐婧也是第一次见他的新郎装扮,素来不羁的碎发被绾进了发冠,衣着也打理得一丝不苟、端庄至极,瞧着倒还有些不习惯了。 见他神色有异,唐婧不禁歪头调侃道:“怎么,莫不是喝醉了吧?” “谁说的,”薛长策强掩慌乱的神色,笑道,“小爷的酒量可好着,再来个十坛八坛都不带怕的。” 他视线乱飘,瞥见案上的那堆花生壳,这才想起唐婧尚未进食,立即道: “你应该饿了吧,我去叫厨房给你弄些吃的。” “不急,这喜果还能凑合。”唐婧笑了笑,将随手剥好的两粒花生递给了薛长策,示意他也尝尝。 “你应付了那么久,想必也累了,先歇一歇吧。”她缓步走到了案边,冲笔墨纸砚使了个眼色,笑道,“歇完了,再来把这和离书写了。” 和离书? 薛长策微微有些发愣,忽然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的。 留下一纸和离书,他日后云游天涯,便不会被莫须有的姻亲束缚了手脚。 而她,若是时机成熟,也可随时脱身离府,另觅良人。 这分明是件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可薛长策心里却有些发闷,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将花生丢进了嘴里,发现它们也苦涩异常,不禁笑道,“这花生没熟啊,你怎么吃下去的?我还是先把东西写了,给你去找点吃的吧。” 他三两步走到了案前,刚想拿起笔,忽然发现唐婧早已替他磨好了墨,又打趣道: “嗬,准备得还挺足啊。那就送佛送到西,再帮着想点词儿吧,小爷的文章可是被夫子从小批到大的。” 唐婧笑了一声,思索几番,倒也真同他商量起了遣词造句来。 不一会儿,一份简单的和离书便完好落成: 武安侯府薛长策与妻唐氏今已不和,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冤家,反目生嫌,故来相对。 既已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聚会诸亲,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自此别后,愿更选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韵之态。解冤释结,更莫相憎。 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于洪祯八年七月十二日谨立此书。 “行了。”薛长策大笔一挥,落完款,签好字,将这不讨喜的和离书递与了唐婧。 唐婧细细端详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何纰漏。 想到今日种种,全凭此人倾力配合,她心中感念,不禁躬身行了一礼: “大恩不言谢,小侯爷慷慨相助,唐婧必定牢记于心。日后若有何难处……” “哎打住打住,什么难处?”薛长策极不赞同地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小爷洪福齐天呢,你少咒我了。” “以后这种举手之劳,就不用老挂在嘴边了,做回新郎官我也挺高兴的。” 唐婧被他这话给说笑了,薛长策干站在原地,看了看这满室生辉的喜房,忽然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那什么,你歇着吧,我到厨房给你弄些吃的去。” 唐婧刚点头说了声好,他便立即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去,不知道急个什么劲儿。 人去房空,唐婧看着手中这纸和离书,面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下去。 她抚了抚薛长策的落款,出神许久,终究没有在一旁的空白处提笔签字。 来日方长,等到了不得不拿出此物来脱身时,再题字亦不算太迟。 想至此,她淡淡一笑,将和离书压到了某个箱底,也将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思,全部皆封存安好。 薛长策一股脑跑了出去,清凉的晚风扑面袭来,直将那残存的醉意全都吹了个干净。 可饶是如此,也没什么比那和离书更能够醒酒的了。 冷月残照,他倚在墙边,捂着起伏不止的胸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结卷还剩一章了,加油写鸭加油写! 谢谢小可爱们点击收藏,涨收真的是莫大的动力(泪流满面.jpg) 第28章 将别(1) 新婚当晚,小夫妻离心离德,并未在喜房共度良宵。 新郎官前脚刚进屋,后脚便去了书房。新娘子亦未多言语,早早便熄灯就了寝。 一夜之间,这消息经过口口相传,竟是被添油加醋,说得五花八门。 不少人传,唐家小姐秉性剽悍,生生连打带骂,将薛小侯爷赶出了房去。 也有人称,薛小侯爷本就是借机逼婚,南阳王府根本不满意这桩婚事。 但不管谣言如何,薛长策同唐婧皆毫不在意,甚至还一致觉得,如此消息传出去,必定会令萧乾认为薛唐二家不和,从而放松警惕。 可总有那么些个人还被他们蒙在鼓里。 这不,清早刚献完茶,薛渠便将二人留下共用早膳了。 一方圆桌上,各色早点陈列整齐。四人端坐于桌旁,各捧一碗小粥,相觑无言,气氛是说不出的尴尬。 薛渠提起筷子又放下,笑了笑,率先打破了僵局。 “婧儿啊,往后这侯府,便是你的家了。” 他看着唐婧,似乎在思量如何措辞,“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去吩咐下人便可。当然,也可以来同我们说说。” 说到我们时,他特意将目光移到了郑氏身上。 “噢,是啊婧儿!”郑氏心领神会,忙热切地夹了一块蒸凤爪,放进了唐婧的碟子里。 “这俗话说得好,进了婆家门,往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太过拘礼的。” 唐婧含笑点头,受宠若惊,下意识去瞥了一眼薛长策,可那人却看热闹似的叼着一块萝卜糕,模样欠揍得紧。 反正也指望不上他了,唐婧轻吸一口气,敬重地看了看薛渠和郑夫人,面上不自觉染上了些许绯红: “多谢父亲母亲,儿媳知道了。” 她抱着粥碗,低眉浅笑,像极了一朵沉敛于内,含苞待放的雨后清荷。 这之后,桌上的氛围顿时便缓和了许多。 薛长策是知道她的,在一些紧要场合,总会敛起爪牙,以谦敬礼貌的模样示人,任谁都难不喜欢。 薛渠听罢,当即喜笑颜开,连声称好。一边提起筷子,一边又对那不实的流言暗暗轻嗤。 郑氏也从未听过谁唤自己为母亲,这一声叫唤,可当真是喊到她心坎里去了。 干愣片刻,她失笑一声,立即又夹了好几筷子菜放到唐婧的碟子里,直当作是亲闺女宝贝着,“来来来,说了这许多,快吃些东西垫垫吧。” 唐婧笑着一一应下,可看着碟子里的凤爪,心里又犯了难。 她素不爱吃这些,光是瞧见卤爪的模样就有够难受的了。 可这毕竟是新婚后的第一顿饭,推辞了总归有些失礼。 正为难着,她的目光又不经意扫到了薛长策的身上。 那人的筷子几乎从未停过,荤素不忌,毫不挑食,不时还埋头扒拉一小口粥,吃得别提有多香了。 胃口既如此之好,想必对这送上门的凤爪,也断不会推拒的吧? 想至此,唐婧轻笑一声,立即将碟中的凤爪挪了窝:“夫君昨夜忙于公事,劳神了,快吃些东西补一补吧。” 夫君?? “咳咳咳……”薛长策一愣,扭过头看着她,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连饭菜也没来得及下咽,便呛了个不停。 唐婧硬着头皮拍了拍他的脊背,一边拍,一边又将其他凤爪送到了他的碟中。 “用饭不可过急,须得当心着些呀。” 这话的语调绵柔至极,全然不似她平日那副清厉的做派。 薛长策受之若惊,一边呛着,一边倒又觉得有些好笑了。 说起来,原先在点翠楼见她同薄彩莹周旋时,他便领略过唐婧高超的演技了。 如今亲试一番,他还真是大受折服。 薛长策向二老低头示了个意,正打算夹起碟中的凤爪啃一口,薛渠却轻咳了一声。 “婧儿还没吃上呢。” 薛长策动作一滞,讪讪地合上了嘴,将快送进嘴边的凤爪又夹给了唐婧,笑道: “娘子昨夜点了一宿的礼钱,还是你多吃些补补吧。” 唐婧看着又回到老窝来的的凤爪,面色不由微微一僵。 薛渠仍笑道:“婧儿,快吃吧。” “是啊,不够再添。”郑氏作势还要再夹,唐婧忙护着碗,直道吃不下了。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薛长策,却见那人撑着脑袋,故意使坏着起哄道: “别老看着你夫君啊,快吃吧婧儿。” ?? 唐婧这个暴脾气,一被激起来还真是比较难收场。 她在桌上莞尔一笑,桌下则狠狠踩了薛长策一脚。 薛长策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面色微变,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不至于这么记仇吧,不就是戏言了一句么? 唐婧的笑容愈加深了,“夫君的面色似乎不太好,你吃了,我便安心不再看了。” 说着,她连夹两块凤爪丢进了薛长策的碗里,眼神还不住地暗示着: 少废话,让你吃你就吃。 薛长策下意识地看了看薛渠的眼色,唐婧立即又轻踩了他一脚。 “哎吃吃吃!这娘子亲手夹的菜,必须得吃啊是不是?”薛长策干笑两声,忙夹起凤爪啃了两下,赞不绝口,“多谢娘子,娘子就是贴心哪。” 唐婧不尴不尬地冲薛渠和郑氏笑了笑,早膳风波就这么翻了篇。 如此喧闹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三天,期间,唐婧趁着浇花的空当,时常会在庭中使两下棍子练练身手。 薛长策也常去街上采买些外出所需的物品,终日见不着人影。 直到归宁结束,一切的一切,才开始提上了日程。 ** 月华洒满屋脊,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早已坐着等候的唐婧侧过头,不经心问道:“什么时候走?” “哟,这么关心我呢?”薛长策负手而立,笑得神采飞扬。 见少女微露不悦,他也不卖什么关子了,直接三两步走上前坐下,坦诚道:“明早寅时。”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唐婧也轻轻嗯了一声。很快,二人的对话便被夜风吹了个干净,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薛长策大方笑道。 唐婧也不推辞,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想问。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挺好奇,上一世他云游一生,究竟是跑到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薛长策望着明月沉吟了片刻,江南之事不宜透露,可其他的总还是可以说说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打算向南走一遭。” “向南?”唐婧疑惑蹙眉。 “是啊,小爷有位故人或许还在南方。”薛长策慨然笑道。 “若是能寻到她,说不定还能叙个旧。若是不能,武陵源、岳麓山亦是大好的景致,此行也不算太亏。” 少年人意气风发,胸怀坦荡。唐婧反复品味着他的话,眉尖微挑,不觉失笑了一声。 好巧不巧,方才他说的这些,恰好皆是郴州一带的景致。 只不过,早年她跟着父兄去南境待了几日,很快又因战事吃紧,被侍从送回了洛阳来。 未能游览郴州的风光,也算是一大憾事。 唐婧轻笑一声,状似无意地转了话锋,“那你还回来看看父亲么?” 薛长策的确是个重情重义,寄情山水的性子。 可唐婧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在薛渠弥留之时,可以回府来看看。 “那是自然了。” 薛长策似乎不解她何出此问,笑了笑,理所当然道,“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自有分寸的。” 看着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唐婧仍有些许疑惑,但也终究没再接着问了。 “行,我没什么要说的了,该你了。” 她好整以暇地撑着头,抬手一挥,将话语权交给了薛长策。 话音才刚落,薛长策立即笑着问道:“你喜欢吃糖吗?” 唐婧蹙着眉,一下子被问蒙了。 她本还以为,他是在临别前有什么家事要交代。没想到,竟是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 “还……行?”她试探着回道。 薛长策像是得了什么首肯,立即伸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 与此同时,一根晶莹剔透的糖画也沐浴着星光,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唐婧的眼前。 “……这是?” 唐婧被饴糖的色泽晃了眼,惊疑交加,连呼吸也不禁滞了一拍。 薛长策似乎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晃着糖人笑道:“是唐姑娘啊。” 见唐婧微蹙眉头,他又接着解释道:“这用糖画的姑娘,可不就是唐姑娘?” 唐婧挑挑眉,反应片刻,噗嗤一声笑了。 玩文字把戏? 她毫不见外地接过糖画,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起来。 这糖娃娃梳着双丫髻,一张圆鼓鼓的小脸上,柳眉弯如月,丹唇绽似蕊,喜庆得像是刚从年画上抠下来一样。 “这哪儿像我了?”唐婧颇觉好笑地同他理论,可心里总归还是有些高兴的。 薛长策看她笑靥满面,趁机打趣道,“你方才笑起来的时候,可不就跟这个一模一样?” “你……”唐婧柳眉微蹙,作势欲辩。 “哎哎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薛长策深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精髓,立即举手投降,开诚布公。 “小爷就是瞧你整日闷闷不乐的,特意寻个消遣,想让你高兴高兴呢。” 唐婧看着他,微微愣了愣。 薛长策又道,“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劳心,自己的身子总是最要紧的,这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大可同我……” 他愣了愣,前后思索一番,又笑着打圆场道,“咳咳,你大可同我家老爷子去讲,他嘴硬心软,一定会能帮则帮的。” 唐婧微垂睫羽,淡笑一声,仿佛当真在权衡他的建议。 薛长策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讲个不休。 “哎,这糖人可是小爷我亲手画的,全洛阳城只此一个,价值非凡,寻常人想要都还不一定有呢。” “所以啊,希望唐姑娘你吃下之后,能够笑口常开,事事顺遂,喜福双双来。” 他说得顺溜至极,活像街头那吹嘘叫卖的。 以至于唐婧听罢,都忍不住拍起手替他捧起了场来,“好,说得真是好极了!多谢小侯爷的一番美意。” 她挥了挥手中的糖人,笑着打趣道: “赶明儿啊,我便去焚香沐浴,好好品尝一番,也不负了这福运恩泽,你看如何?” “瞧你这话说的。”薛长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咱俩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了,总这么客气作甚?” “明日出了城门,这洛阳便再无薛小侯爷了。若我只是一介寻常布衣,唐姑娘可还愿与在下相交?”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作业堆里爬回来了QAQ 第29章 将别(2) 少年天生一副笑相,赤子性情。此时此刻,更是被月色镀上了一层轻柔的薄光,教人移不开眼。 唐婧收回视线,蓦地站起身,转了话锋,“你送我一个糖人,我也没什么可回礼的,姑且就赠你几句话吧。” “什么话?”薛长策来了兴致,也立即站了起来。 唐婧侧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笑道: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此行出游,望君策马纵山河,长欢久安乐。” “后会有期了,”她略一歪头,大方笑道,“薛长策。” 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唤他的名字。 一股难言的情愫自薛长策心头涌起,涩涩的,直冲向五脏六腑。 策马纵山河,长欢久安乐。 还真是难为她想得出来,头一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说得竟不是胸怀长策,匡扶圣君那一套。 他果真是没结交错人。 “这话说得真好,小爷喜欢极了!”薛长策拊掌一笑,高兴得毫不遮掩,末了,又有些低落道,“那……咱们就此别过了?” “嗯,早些休息吧。” 唐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然一笑,转身而去。 还不待薛长策开口,便如薄纱一般,轻轻跃下了屋脊。 干净利落,毫不拖沓。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青影,薛长策心中空落落的,仿佛风一吹,还能隐约听到些许回声传来。 后会有期了,唐婧。 ** 破晓时分,武安侯府的庭院早早便点上了灯。 小厮们忙进忙出,搬运着远途所需之物。 在往来的人影之中,薛渠披着外衣,轻咳几声,还在对薛长策叮嘱着什么。 “策儿啊,此行切记量力而行,万不可莽撞行事。” “便是查不出什么来,咳咳,圣上也不会怪罪的,不必过有压力。” “嗯,这些孩儿都牢记于心了。”薛长策忙替他拢了拢外衫,“父亲,夜风寒凉,您快回屋歇着去吧。” “策儿。”薛渠牢牢拽住他的手臂,微微发着颤,一双深陷的眼窝更是泛着点点浊光。 仿佛这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期了。 “此行过后,若是你仍不愿袭爵,为父再不会逼你了。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薛长策愣了愣,一下子杵在了原地。 薛渠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背,像是默许,又像是歉疚。 “为父知道,这些年你记挂家里,一直都待在洛阳附近,未走过太远。” “为父也想明白了,这虚名浮利有何可争呢?人老了,也确实该抽身,辞官还乡了。” 薛长策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睛:“您真这么想?” 薛渠点点头,颇为感怀地抚了抚他的肩膀,“去吧,高兴了就回老家看看。” 薛长策喜不自禁,忙躬身行了一礼,“多谢父亲成全!” 他抬起头,不经意间向东厢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里的屋子黑漆漆一片,许是榻上之人仍在酣睡之中。 他轻笑一声,静伫片刻,转身便迈出了侯府大门。 门前有一辆马车正候着他,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条被灯光照得通亮的宽敞大道。 ** 这之后的两三日,大街上的流言蜚语可谓甚嚣尘上。 之中有痛斥薛小侯爷是负心汉的,也有笑话唐家小姐是守活寡的,五花八门,不尽其数。 唐婧早便料到会有如此局面,倒还不甚意外,可薛渠却没来由地病倒了。 一夜之间,整座侯府皆被浓郁的草药味包围了起来。 唐婧忙丢下一切活计,匆匆奔至了正房。 薛渠卧于榻上,面色虚弱,似乎正等着她来。而一旁的郑氏则捧着湿毛巾,眼尾泛红,显然是才刚哭过。 “父亲!” 唐婧急忙走到床边,搭住了薛渠虚握的手,旋即又侧头望向了郑氏,“母亲,大夫怎么说,为何突然就病倒了?” 郑氏看了眼薛渠,稍缓脸色,对唐婧笑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天凉转秋,小感风寒罢了,教你担心了。” 唐婧半信半疑地转回了头,只见薛渠拍着她的手背,眼底满是怜爱与慈蔼: “好孩子,流言销骨,你受苦了啊。” 唐婧赶忙将薛渠的手放进了被衾之中,劝慰道:“父亲言重了,外界传言,大多十天半月便能消散。” “过些天,我会先回老家避避风头,您就不必操心了,先安心休养吧。”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上一世的薛渠是因何病故,又补充道: “我走之后,父亲千万要爱惜身体,切莫过劳伤神。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我父王亦可帮衬您一二的。” 少女神情肃然,说得义正言辞,俨然一个小大人的模样,直把历经半世沧桑的薛渠都给说笑了。 可想起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小子,他又轻叹了口气,从枕下掏出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来。 “婧儿,若是长策久不归家,你……咳咳。” 唐婧恭敬地接过锦包扫了几眼,可待反应过来后,却顿时惶恐地将其退还到了薛渠手中—— 这是武安侯府名下的各色地契和商铺资产! “父亲,您折煞我了!” 她不安地俯首行了一礼,薛渠却轻笑一声,仍执拗地将锦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听话,拿着吧啊,拿着。” 唐婧深知难以推拒,便接过锦包,站起了身,“承蒙父亲厚爱。” “可我不日便要前往老家,这般重要之物,便请母亲先代为保管了吧,反正也都是自家人啊。” 她使了个巧,趁机将话锋丢给了郑氏。 谁知话音才刚落,竟把二老都给逗笑了。 既是自家人,便不会存有二心,在利益上计较这许多。 ** 几日过后,唐婧残存的箭伤算是彻底痊愈了。 恰巧,两淮有消息传来,运盐河上的官船又被水匪袭击了一批。 时不可待,唐婧立即收拾起了行囊,准备动身。 “小姐,你当真不带婢子同行么?” 蕊香抱来一叠衣物,满面皆是打商量的委婉模样。 “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总得有个人照顾小姐啊。而且婢子还能和你说些话,解解闷呢。” 唐婧褪去华裳,换上了一套红襟黑衣劲装,虽置若罔闻地对镜绑着头发,可面上却已然带了些明显的笑意。 蕊香知道这是还有斡旋的余地,便趁热打铁道,“婢子绝不会给小姐拖后腿的,婢子吃得少,跑得还算快,肯定大有用处的。” 唐婧噗嗤一笑,彻底被这丫头给逗乐了。 原先因为此行危机重重,她是不想带蕊香一道赴险的。 可如今细想起来,孤身一人远赴江南,好像确实还比较寡淡。 不如到了那儿之后,再找个地方安置下这丫头吧。 唐婧接过蕊香递来的衣物,旋即又拣了一套丢给她,笑道: “那还不快换上?” 蕊香惊喜交加,也不管规矩,忙扑上前笑道:“多谢小姐!” “就知道小姐不会丢下我的!” ** 月明星稀,两道人影行于幽深的小路上。 “啊?咱们不是去冀州老家呀?” 刚得知真相的蕊香杏眼圆睁,小声惊呼道。 “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唐婧轻笑一声,按上了腰间的佩剑,神色笃定,“我此行真正要去之地,乃是淮左扬州。” “哎呀,路上再同你细说吧。”见河岸灯光微现,她立即拉着蕊香向停靠的篷船跑了去。 蕊香挎紧包袱,忙问道,“那世子和王爷可知道了?” “放心,我同父王禀明过了。” 言下之意是,她并没有知会那脾气莽撞的兄长。 望着船头那盏明亮的纸灯,唐婧脑海里不禁浮现了点滴往昔。 归宁那日,父王终究还是败在了她一跪三拜之下: “父王!”她双膝落地。 “江南盐案的始末,没有人比女儿更加清楚。” “五殿下的性情言行,亦没人比女儿更加知悉。” “身死一次,能重活于世已是天赐。若是还能扳倒仇敌,佐明主登基,便是裹尸而还,女儿亦甘之如饴!” “还望父王成全。” 她哽咽一声,郑重叩拜了三下,整个厅堂都为之失色。 …… 灯光在晚风中闪烁飘摇,远远望去,倒像极了一把能燃尽整片夜幕的火种。 “老人家,开船吧。” 唐婧扶稳蕊香,走至桅杆旁,对船夫下达了号令。 是夜,帆桨送行客,明月送孤舟,悄然无声。 ** 未及两日,薛小侯爷抛妻云游,气得唐家小姐躲回老家一事,已成了洛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就在这月底,二殿下娶了薄家小姐为妻,同日又纳了柳二小姐为妾,人们咋舌不已,纷纷又将话头转向了柳薄二家。 故而,这武安侯府同南阳王府的琐事,便渐渐淡出大众的视线了…… ==================== # 江南行 ==================== 第30章 暗涌(1) 淮左扬州,谓之东南水会,盐运要冲,素来为商贾墨客云集之地,繁华尤甚。 临江北岸的白沙镇便是其渡口之一,沐浴着落日的余晖,成群船舶连帆入港。 行客匆匆登岸,住店歇脚;商贩们则奋力卸货,待金乌西坠,这才一甩汗巾,就近打了个尖儿。 “我跟你说啊老梁,这趟行盐,老子的脑袋可算是别在裤腰带上了!那一天天的,就生怕这盐船给贼贩子抢了去。” 说话的是一名衣着华贵、体型微硕的商户,他边跺着脚边走向酒楼,神情激愤极了。 一旁唤作老梁的梁德宗听罢也叹了口气,事实上,同为扬州盐商之首,他自然知道兄弟傅以安的苦处。 现今盐枭猖獗,官盐屡遭抢掠,可上头缉私一事却始终未有成效。 那新上任的江南巡察使偏又是个年轻气盛的皇子,不仅要他们如期行盐,还要他们带头压一半盐价,同私盐斗争到底。 这种引火烧身的事,真是搁谁身上谁难受。 “唉,再忍忍吧。说不定过段时日,咱们这皇子殿下就逮到那群贼人咯。”梁德宗拍拍傅以安的背,不经心低嘲了一声。 “谁?他?”傅以安脖子一梗,似是还没听出梁德宗的反讽之意。 正走着,酒楼门前的一个乞丐恰巧映入了二人的视线。 那乞丐蓬头垢面,挂一身破布,端一只破碗,倚在墙角偷凉便罢了,居然还横伸一只脚斜在了大门口,这酒楼掌柜的怎么没把他给轰走呢? 傅以安正一肚子闷气,见街头要饭的乞丐都过得比他闲适,作势就要上前踹一脚出气: “这哪来的臭要饭的,没看见挡着老子……” 话未说完,他那刚抬起的右脚竟被乞丐牢牢擒住了,怎的也挣脱不开。 “这位大老爷,您的鞋瞧着挺俊呐,也赏小的一只呗?” 小乞丐抖一抖开了口的破鞋,没脸皮地仰头笑了笑,露出一双掩在蓬发下的黑瞳,看得人莫名有些压抑不适。 “嘿,你瞧瞧这臭不要脸的。”傅以安强撑气势,还欲发作一番,酒楼掌柜的恰巧在这时迎了出来。 “哎呦,傅老板,梁老板!”他忙掰回傅以安踹出去的脚,热情地将二人请向屋里去,“您老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和一个臭乞丐计较什么呢?” “咱们赏他口剩饭吃,还算是行善积德呢,你说是不?” 傅以安对这奉承倒是极为受用,甫一入楼,四周的招呼声立即如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哟,傅老板和梁老板回来了!” “这趟行盐又赚了不少吧?” “日后还劳您二位多多提携啊。” 傅梁二人见惯了这等场面,倒也笑着拱手向众盐商回了一礼。 楼下店面不大,在各桌起身行礼的人群之中,有一抹突兀的黑影忽然闯入了傅以安的视线。 那黑衣人头戴纱幔,背坐于墙角,桌上仅有一小碟花生米,仿佛遗世而独立,半点都不在意他们两位“大人物”的到来。 要知道,就盐业而言,扬州现下仅有傅、梁、陆三家总商,且余下各散商尽分隶于三大总商名下,受其管辖,那名头别提多惹人羡慕了。 傅以安不屑地嗤笑一声,将视线从那黑衣人身上移开,走进了人群中央。 第31章 暗涌(2) “得啦,诸位别打趣我老傅了。瞧瞧这下有私盐,上有皇子的日子,哪有什么钱好赚啊?” 梁德宗不置可否地苦笑一声,顺势给傅以安也倒了碗酒。 忽然有人拍案而起:“我说句公道话,今年私盐确实较往年更厉害了些,可那五皇子对咱们盐商也忒狠了吧?” “就是,”立即有人附和道,“还限定盐价,一点油水都不留。咱是把那私盐给压下去了,可他怎么一个贼影儿都没捞到呢?” “哎,这话我老傅爱听!”傅以安一撂酒碗,面色已然微醺。 “听说明晚又有一批官盐运向邗沟了,若是这批盐也被劫了……哼。” 傅以安冷哼了一声,未说完的那半句话,在坐之人皆心照不宣。 萧煜下江南来巡察已半月有余,若是节节败退未有所获,圣上定不会有好颜色给他。 想到这点,大家又快意地吃起了肉,堂中也顿时安宁了不少。 不知是谁起了话头:“照我说,还是陆宝财那小子最走运。” “捡个便宜的干儿子做做,白拿了陆老爷子的家产不说,还直接成了三大总商之一,这等美事上哪儿找去?”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却实打实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 扬州总商各有固定的行盐区域及对接商户,总商一脉几乎由世族沿袭,除倾家荡产外,从不轻易变更。 陆老爷子叱咤了一生,可惜却无子承业。偏偏半路冒出的陆宝财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风光无限。 这让谁不心存嫉恨? 堂中嘈杂一片,有不少人奚落道: “说到底也是个半路出家的愣头小子,鹿死谁手还未分晓呢。” “哎,听说他那个叫陆昌泽的堂兄,还在偷摸着和私盐打交道呢!这要是被抓到,可不就有大好戏看了?” …… 众盐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墙角的黑衣人似是听厌了,嚼完最后一粒花生米,当即便提着银剑走出了门去。 就在跨出门槛的那刻,墙边的脏乞丐忽然扬起头来,没脸皮地笑道: “这位美人姐姐,你一连三日到此都只点了碟花生米。真那么好吃的话,也赏小的一碟怎么样?” 唐婧脚步一滞,忽然转过头看向了那名古怪的脏乞丐。 透过纱幔的缝隙打量一番,这少年面色健康、体表无伤,唯有衣衫褴褛,浑身脏乱而已。 早年她居于郴州时,也曾在草垛里发现过一个小乞儿。 只不过那孩子遍体鳞伤、面如灰土,处境之艰险,自是眼前这个冒牌货所难比拟的。 说起来,这几日她每每前来探听消息,总能在门口碰到这假乞丐。 起初,她还以为只是个蹭吃蹭喝的骗子而已。想不到,他对往来之人的举动竟记得这般清楚,其背后之意图倒是不容小觑。 “啧,还真是不巧了。” 唐婧饶有兴趣地蹲下身,笑着同他平视,“本姑娘素来小气得紧,囊中之物,从不轻与他人分食。” “你四肢尚且健全,若是去这酒楼当差,想必换来的,绝不止一碟花生米吧?” 她笑意转冷,带有教训意味地敲了敲这“小骗子”的脑袋后,即刻便起身走远了。 黄昏隐去,夜色渐渐铺满了整片街道。 唐婧穿过闹市,悄悄闪进里巷后,又兜了几个弯子,终于走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院落。 屋内氤氲着暖光,她在门前交替叩了几下,门缝顿时轻轻张开,钻出了一颗乖巧的小脑袋来—— 正是蕊香。 “好生看着家,今明两夜就不必等我了。” 唐婧唇角微扬,简单交代了一句,被灯光映亮的眸子写满了无畏与笃定。 ------ 作者有话要说: 破天荒申到了榜单,随榜更新1万5 第32章 相逢 翌日,月出东山,雾笼寒江。 数十艘盐船漂过水面,平稳地向北驶去,殊不知,正牵动着几百人的心弦。 望着那拐过山脚,流至下游的船尾,躲在岸边草丛的谭刺史不由重重抹了把汗。 他是扬州之长,自打盐枭作乱、五殿下前来巡查起,便一直为盐运之事忙得焦头烂额。 毕竟这官盐已被劫过一趟了,北方用盐紧缺,圣上又屡次施压,此次护送有多重要是不消多说的。 但这真正令他焦虑的事,还得要从昨天傍晚说起…… 昨夜亥时将近,他正上着灯翻看邗沟附近的地形图。忽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亮出武安侯府的令牌后,直接随手抢过了他的地图。 一开口,居然还是个女娃娃:“谭大人勿要惊慌,本姑娘是武安侯特派来相助五殿下的,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小姑娘目光锐利如隼,一下子便看懂了地形图上的兵力布防。 那其实是他据先前教训,同五殿下商量出的对策。 毕竟上一回,那群贼匪就是先从水下袭击船底,再趁乱将盐袋运上快船逃之夭夭的。 可河段这么长,也不知贼匪会挑哪个地儿下手。 于是他便加固船底,在船周镶上了刀片,并安排些泅水的好手一路护送,各河段的岸上也零散分布了些人进行照应。 可小姑娘看罢,却蹙了蹙眉头,提出了更完备的见解。 “先前劫盐的贼匪皆是能抢则抢,不能则毁。” “论抢,上游平缓,更适水下偷袭;论毁,下游湍急,树木林立,更适岸边埋伏。” “这么着,谭大人集中兵力守上,我守下如何?” 小姑娘笑语盈盈,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他原本是想推拒的,可一见到那批武装精良、训练有方的暗卫后,就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大人,那船快下去了,咱们还要跟上吗?”一旁的侍从小声请示道,直把谭敏神游的思绪给唤了回来。 “唉,”他轻叹了口气,随即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督促着手下的兵,“跟跟跟,快跟上吧。” ** 月华倾泄,澄江如练。 岸边繁茂的树丛亦在二者的映照下,泛着点点薄光。 唐婧隐于其中,支膝坐在一棵大树上,静静俯瞰着邗沟周遭,不禁陷入了沉思。 洪祯八年,邗沟盐船再遭贼匪炸毁,刺史谭敏奋力扑救,方能免灾。 私盐贩几番得胜,令萧煜大失圣心。 尔后,萧煜被诬勾结水匪、私通西戎,予以关押。 庆和元年,萧乾登基,判萧煜问斩西市。 次月,婉妃娘娘自尽于长乐宫中…… 唐婧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如此说来,这帮私盐贩倒极有可能是西域那边的人了? 可就她所知,自先前陇西一战后,大周早已与西域签订和议,相安无事了数十年。 难不成,那群贼子又蠢蠢欲动了? 正思索着,忽然,不远处一片耸动的草丛吸引了唐婧的视线。 顺着草丛左右望去,大江的南面正悄悄驶来一艘慢船,不上灯亦不点火,傍着河岸而行,鬼祟极了。 可运盐船的队伍要行至此还有段时间,这艘贼船这么早赶来接应,不会有些太心急了么? 唐婧微蹙眉头,抬手使了个暗号,如鸦的暗卫立即从各地倾巢而出。 ** 幽深的树丛中,一个面有刀疤的黑衣人拨开草叶,转溜着眼珠四处打量着周遭的形势。 只见,江岸边光秃秃一片,守备力量近乎为空。 “老大,小的刚去勘察过了,这附近别说人了,就连个老鼠都没有。” 陆昌泽压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刀疤脸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事实上他也挺纳闷的,据暗线传来的消息,此处明明有零散的防守兵力,怎么他一来就全没了? 难不成是萧煜临时改变了布防? 陆昌泽似乎没发觉他神色有异,仍满怀干劲地问道:“老大,那船就要来了,咱们还按老计划走吗?” …… 隔着几里草丛,唐婧依稀能将贼贩的对话听个七七八八。看样子,他们是打算在箭头绑上火药,待烧毁盐船后再乘快船离开了。 见不远处接应的小船已经靠了岸,唐婧蹲在树枝上,右手一举,对弓|弩兵做了个预备的手势。 “把老子的炸|药包拿过来。” 领头的人甫一开口,唐婧当即手掌一落,发出了进攻的号令。 几乎是同一时间,草丛里竟传来了领头的惨叫声:“啊!姓陆的你阴老子?!” 怎么回事,窝里反? 还不待唐婧多加思考,她身后弓|弩手的箭雨早已抢先飞了过去。 “是箭!快跑有诈!” 草丛里乱成了一锅粥,见此,唐婧急忙发出了停战的号令—— 今晚聚在此处的贼匪似乎不止一拨来路,还是能生擒则生擒。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谁知才刚站稳脚跟,西面立即冲来了一群乌泱泱的人,为首的甚至还举着火把,也不怕打草惊蛇。 “大哥别怕,我带人救你来了!” 这声音听着怪有些耳熟,可唐婧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见北面那发生动乱的贼匪也冲过来了,唐婧无暇思索,只得先近身解决了几个碍眼的人。 四周混战不休,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 唐婧没了耐心,踹倒了几个人后,刚想拔剑出鞘。谁知,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在人群中炸开了: “哎停停停!快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啧,还打什么打呀,那是我家娘子!” 说话的人似乎正焦急不已。 唐婧呼吸一滞,循声望去,耳边所有的嘈杂声似乎都停了一瞬。 她转过头,穿过茫茫人海,就这样和那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直直对视了一眼。 ** 作乱的贼匪大多是指望私盐发家的穷苦小民,除为首那被薛长策熏迷眼睛、后又服毒自尽的刀疤脸外,剩下的人似乎都蒙昧无知,只为利来。 据说,只要这批官盐无法北上,他们的私盐就能在北方畅销无阻,利润如潮。 是以在混战之时,有不少歹民还冒着生命危险,射出火药折损了好几艘盐船。 只不过,这些人都被后来赶到的谭敏押去官府了,下场如何自不必说。 被谭刺史千恩万谢的一行人无从叙旧,见天色尚不算太晚,便打点些银两,随处找了个邻近的村舍坐了坐。 “都是些小菜小酒,几位客人莫要嫌弃啊。”阿婆端上最后一碗汤,便笑着退去了后厨。 唐婧点头道了句谢谢,转而又将不善的笑意投向了面前的两人。 “陆昌泽?”她看了眼薛长策,旋即又转头打量了眼柳茂材,嗔笑道,“陆宝财?” “还真是神通广大啊你们俩。” “嘿嘿那可不,”柳茂材还未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扒拉了口饭,一个劲傻笑道,“这名字还是我大哥给取的呢,招宝进财,寓意多好啊?” 一说到大哥,他看向薛长策的眼神里都不由带了许多敬佩。唯独唐婧撇嘴笑笑,对这俗气的名字还真不怎么欣赏的来。 薛长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接过话问道:“哎对了,你不好端端的在洛阳待着,下扬州来做什么?” “怎么,”唐婧舀了碗汤,一挑眉,笑着反问道,“扬州这地儿就只许你来,不允许本姑娘来了?” 才郑重道别了没几天,便又在此情形下相逢了,他二人其实皆有些许尴尬。 唐婧也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同薛长策交谈,本想故作轻松地调侃几句,但见这话堵得人接不上了,便又兀自解释了起来。 “哎呀,洛阳那么闷,就一时兴起来扬州玩玩咯。又正巧赶上了缉私一事,我就顺便来凑个热闹了。” 薛长策看了她片刻,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半响才夹起一筷子菜笑道:“那这种热闹啊,你下次还是少凑为妙吧,不知道有多危险呢。” 桌上的气氛略有些微妙了,柳茂材也不敢出声,只好夹几筷菜塞住自己想提问题的嘴。 唐婧思忖片刻,还是搁下了筷子,“那你来这又是为何,怎么还同那陆家扯上了关系?” “哦,那个啊。”薛长策忙咽下嘴里的饭,答道,“我早前跑江湖的时候顺手救过陆老爷子,恰巧他膝下无子,而这小子呢又爱做生意。” 他边说便搭上了柳茂材的肩膀,笑道,“这不就皆大欢喜地认了个干亲?不过我那身份是为了掩人耳目瞎诌的,他的这个才作数。” 唐婧微蹙眉头,略有些质疑地看了看摇身变为扬州总商的柳茂材,还真是不太敢相信他能胜任此位。 “是啊,那个唐……”柳茂材一时口快,舌头打了结,忽然间竟不知道是该唤唐婧为嫂嫂好还是姐姐好了。 干愣片刻,索性就直接敷衍过去了,“啊那个,是啊,我以后就叫这个名了,不改了。” “那姓柳的做的事我也听说了,真忒不是东西了!等我在扬州都安稳下来了,就把我娘和楠楠姐都接过来住,也再不用受旁人的气了。” 看着一脸雄心壮志的柳茂材,唐婧倒不禁有些失笑了。 得亏他还没忘了视自己为心头宝的母亲和长姐。 正思索着,后厨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 见阿公还在不远处打磨着剑,唐婧忙关切地起身向里道:“你们先吃吧,我过去看看。” 厨房这方寸之地仅有一盏小油灯,阿婆许是双眼发花,不小心摔了一跤。 好在没什么大碍,稍作休息便又能走动了。 唐婧安顿好老人家,欢喜地踏出了厨房门,可听到柳茂材那疑惑的声音时,她的步伐顿时又僵在了半空中: “哎不对啊哥,你不是说,今生非那个什么……什么江湖儿女不娶的嘛?那你娶了唐姐姐,还打算去找那个救你的姑娘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这个副本里,我最期待的还是婧儿掉马,长策开窍追妻的剧情哈哈,快了快了。 不过大背景和贩盐有关嘛,就可能会讲一些略有枯燥的剧情(我尽量精炼QAQ,主要的篇幅还是会控制在感情线上的 第一次架构长篇,剧情和感情推进是交织的,所以写起来偏慢(鞠躬.jpg) 大家可以养肥,暑假会完结,大概再写个七八万字吧(我理想是这个字数) 第33章 身份 “啧,爷刚刚说的话你听进几句了?”薛长策嫌弃地一皱眉,笑着用筷子敲了敲陆宝财的脑袋。 “我和她那事是故意演给人看呢,不作数的。你信么,咱俩连和离书都写好了。” 他的语气听着分外轻松,可门边的唐婧却不知怎的,心中似乎堵了块石头,思绪顿时一片空白。 她竟从不知道,原来薛长策心中早有了暗许之人,那她还…… “谭刺史抓了这么些个人,估摸着也能查到些蛛丝马迹了。不过那都是他们官家的事,与我无关。” “啊,那你这就不管啦?” 陆宝财大睁着双眼,倒有些讶异,“那五殿下不还是你的表亲么,我还想着你们会不会一起联个手呢,那样我也能沾点皇室的光哈哈。” “沾什么光啊沾,沾点醋吧你。”薛长策随手夹了一筷醋鱼丢进他的碗里,没劲道,“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我那个表亲。” “你不知道,他从小都板着一张木头脸,开口就是政论国事,我父亲一见着他,那可真是比见到亲儿子都亲。” 薛长策没好气地灌了碗酒,过往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纷纷而至。 在儿时的印象里,他好像总是武安侯府的一介外人。他也知道,此次父亲派他来江南查盐,主要也是为了替萧煜解个围。 事情都帮到这个份上了,他觉得也差不多了。 “再说吧,再过两天,等你这边都安定下来了,小爷就动身到南方逍遥快活去。” …… 见唐婧正倚在门边出着神,阿婆不禁走上前关切道: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站着呢?” “哦没事的阿婆,”唐婧反应了片刻,立即干笑一声,躲闪着眼神向别处走了去,“我就是吃饱了,消消食。” 说不出的空落袭遍了全身,没来由的,唐婧再一次体会到了孤身一人的无力感。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如今,只有她一人抽离于外,洞观整个局势。 她的所思所虑,自然是没有人,也不会有人能感同身受的…… 想着想着,唐婧竟不经意间走到了阿公的旁边—— 他正用棉布擦拭着她的长剑。 阿公是个刀匠,初来到院门口时,见他正娴熟地打磨刀剑,唐婧便时顺手将佩剑交与他养护了一番。 如今一细看,倒确实是寒光逼人了。 “阿公,您歇着,我来擦吧。”唐婧弯下腰,笑着关切了一声。 “哦也好,你来。”阿公敲了敲背,笑得合不拢嘴,“这剑轻得紧,刃口又锋利,是把好剑啊。” 唐婧笑着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了自己的银剑,认真擦拭了起来。 这还是她早年随父兄去郴州时,在营里的军械库挑的,自然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只可惜,上一世她被侍从遣送回洛阳后,便再没怎么碰过它了。 润湿的棉布擦过如镜的刀面,透过斑驳的水珠,唐婧仿佛又走马观花地看遍了上一世的种种。 也是玄妙得很,同过去相比,如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轨迹。 比方说,上一世的柳轻云一舞动京城,柳家跻身显贵,王氏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愈发严苛了起来。 只可惜,柳若楠后来嫁入了书香世家,终日受尽夫家的管束;而柳茂材苦读多年,科举依然落榜,最后只能捐个小官做做,面子上也好看一些。 至于薛长策么,她似乎没怎么注意过,唯一一次听到他的大名,好像还是在那场宫宴上。 父王胜战归来,圣上替她与萧乾赐了婚,她当宫舞剑一曲,曲毕,忽听宫人传报,薛小侯爷醉酒出宫,无人可拦。 尔后,他似乎便出家云游,再无音信了…… 往事如烟,风吹即散。唐婧左右一想,忽然倒释怀了许多。 毕竟,现在走的每一步都还算合她心意,只要再小心周旋些时日,胜负也该有个决断了。 ** 薛长策捧着个碗,看着在不远处兀自擦着剑的唐婧,胸中一闷,竟是一口饭也没心思吃了。 方才她也就只喝了两口汤,大晚上的,忙着擦什么剑呢,不饿得慌么? 见陆宝财还在埋头大吃着,薛长策犹豫片刻,索性撂下碗筷,直接站起了身,“你先吃着吧,我去去就回。” 陆宝财嚼着饭菜,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向唐婧的方向走了去。 不远处,唐婧手持着长剑,正笑呵呵地和阿公聊着些什么。 薛长策负手于脑后,正打算戏说一句,再不回去吃饭,菜就要被陆宝财那小子独吞干净了。 可话才刚到嘴边,远处那少女却虚转皓腕,将银剑在空中翻飞了几圈,旋即指尖一挑,像变戏法一般,将其噌的一声收回了剑鞘。 阿公还在大笑着拍着手,可薛长策却大睁着双眼,心口一震,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带他去医馆吧,姑娘我也捡个善人做一做。’ 不会有错的。 是她! 他在外头跑了这么些年,见过无数刀客收剑入鞘,可还从没见过谁的手法像她这样,神情举止里尽是女儿家炫技的得意与娇憨。 ‘下次若再相遇,请小侯爷有多远走多远,别挡本姑娘的路。’ ‘怎么,扬州这地儿就只许你来,不允许本姑娘来了?’ …… 无数的回忆交织重叠,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被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喷薄而出了。 居然是她?! 太好了!怎么就这么巧是她呢。 薛长策仿佛被突来的惊喜浇昏了头,直跑上前唤道:“婧儿!” 唐婧同阿公正聊得尽兴,丝毫没料到薛长策会突然跑来,转过头看去时,眉头也不禁蹙了起来。 “呃那个……哎你这剑挺不错呀。”甫一对视,薛长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开始语无伦次了,“原来你还会用剑啊,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唐婧笑了笑,反问道,“习武之人,不一般都有剑傍身么?” “哦也是啊哈哈,”薛长策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呃那个,我有个事想……” “不管什么事,往后你还是不要唤我的闺名为好了,你觉得呢?”唐婧扬起头,生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薛长策愣了愣,知道是那句脱口而出的“婧儿”冲撞人家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后,忙道歉道,“哦那个,不好意思啊唐姑娘,是我方才唐突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稍微冷静了些的唐婧忽然也为自己刚刚的态度感到懊悔了。 她其实并非是硬要薛长策道歉,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怄什么气。 “你刚刚想说什么事情来的?”在心虚的作用下,唐婧还是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 “哦那个啊,”薛长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语塞半晌,干笑道,“那个,我本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去过郴州的汝城县的,听说那儿还挺漂亮。” “汝城县?”唐婧思索一番,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不记得,没去过吧。” “啊?”薛长策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一时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郴州的景致确实不错,我儿时曾随父兄去过几日,你得空了也可以去赏玩赏玩。” 一听这话,薛长策方才还黯淡的眼眸顿时又亮起了光,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可唐婧却早已做好了走人的准备: “先不说了,这天也不早了,我家丫头还在等着我,我该回去了。” 薛长策本还想劝她再吃点,可陆宝财却是个耳朵灵的,听罢立即冲上了前来。 “啥啥啥,蕊香妹妹也跟过来了是么?” 他眨巴着眼睛,以一种极为期待的眼神望向了唐婧。 唐婧嫌弃地挑挑眉,直接笑骂着敲上了他的脑袋,“什么妹妹长妹妹短的,少打我家丫头的主意。” 她转过身,同阿公阿婆道了别后,径自就要踏上归家的路。 薛长策立即不放心地追了上前,“唐姑娘,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走也太危险了,我送送你吧。” “不必了,多谢薛公子的一番美意。”唐婧背向他挥了挥手,轻笑一声,直接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我家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望着那抹远去的黑影,薛长策忽然有些词穷了。 其实他本是打算借着护送的当,想知道一下她究竟暂住在哪里的,这样以后串起门来也方便。 可惜了,直接就遭拒绝了。 “唉,大哥啊,你说你和唐姐姐那事要是真的就好了,那样你就能顺便帮我做个媒了。” 陆宝财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就没了哈哈,还是算了吧。” 薛长策沉思片刻,忽然煞有介事地转过身来,认真盯住了陆宝财,“如果我说,这事要真了呢?” “真、真了?真的啊?”陆宝财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骗你作甚?” 薛长策笑了两声,大步走向了先前的饭桌,心情似是畅快极了,“赶紧去你家收拾一间上好的厢房出来,小爷暂时不走了。” 陆宝财不解地皱着眉,虽然不是太懂,但也乐得高兴。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薛:大型打脸王 第34章 动摇 大堂之内,薛长策百无聊赖地环着手,陆宝财美滋滋地喝完了一杯茶。 良久,二人不约而同地,齐刷刷看向了高居堂上的谭敏。 那模样像极了是在问:大人,您看我们可以走了吗? 说来也是闷得很,今早公鸡才刚打了第一声鸣,他俩就被谭刺史催来官府问话了。 据说是昨晚审讯了那批贼匪后,收获寥寥,特来请他们两位局中人提供些证词。 虽然这为官作风薛长策是万分钦佩的,但是该说的他都说了,再追问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正准备起身走人,忽然,一道熟悉的红影跨过门槛,迎面走上了堂前。 那人随手一掀帷帽,在纱巾的掩映下露出了一张姣好的面庞来。 正是唐婧! 大眼瞪小眼的一刹那,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 讶异之余,薛长策倒不禁失笑了两声。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原先他还苦恼怎么去找她呢,没想到来趟官府就遇到了,这不是天赐良缘是什么? “还真巧啊唐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薛长策笑了笑,欢喜极了,“那个,我和这小子在给谭大人提供证词呢,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吗?” 他先看了看陆宝财,接着又瞧了瞧谭敏,似乎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 可唐婧的态度就相对平静多了,她淡淡嗯了一声,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笑道: “说起来,昨晚倒忘记问你了,你是怎么混到私盐贩里边去的?” “哦,这不是因为那个私盐阻碍官销了么,陆家多少也受到了些影响。” 薛长策不假思索地胡诌道,“正所谓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就顺着其中一个盐贩子,偷偷打到他们内部去了,想趁机摸点行情。” 他说得轻松至极,但其实那名作为突破口的盐贩子,也是他暗访了好几家盐号后秘密寻得的。 自然不单单只是为了照顾陆宝财的生意,他还有父亲的委托,手底下也有武安侯府的精兵。 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只想以寻常布衣的身份存活着,而并非是武安侯府的薛小侯爷。 “是么?”唐婧接过陆宝财倒的茶喝了几口,倒当真在思量他的话,“那你都摸到什么行情了?” “哦是这样,”薛长策来了兴致,立即也在唐婧身旁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们这伙人啊,大多都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才铤而走险买卖私盐的。” “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纪律像一盘散沙,且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话题竟不是贩盐,而是炸毁官船。” 薛长策的话掷地有声,直击在场每个人的心弦。 唐婧神色微变,磕了磕茶碗,似是陷入了沉思。 “这位陆小兄弟说的是啊。”谭敏趁机插了句嘴,颇有点想挽回自己为官面子的意思。 “据本官昨夜审讯的结果来看,那帮刁民从头至尾只知炸毁官船,去北方运销私盐,旁的再问不出什么消息来了,只怕那服毒自尽的领头才是知晓内情之人啊。” “那领头确实怪异,”薛长策接道,“除开始分发了些私盐聚拢人心外,余下时间都在煽动去北方贩私及炸毁官船的好处,只怕也是单纯想利用这群人炸个船罢了。” “不过我也曾攀关系去他家里坐了坐,他家落灰的柜子里还有女子和小孩的绣鞋,我猜也是妻儿被掳,害他不得不受制于幕后之人。” 他下意识瞧了眼唐婧,似是想看看她可有露出什么认可的神色。 可唐婧却不解地盯着他,只当他或许是讲累了,惦记她手边的茶呢,便随手倒了一杯递给了他。 “这……给我的啊?”薛长策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地试探道。 见对方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立即又接过了茶,喜道,“谢谢婧儿。” 大抵也是之前在侯府叫习惯了,他一不小心就又唤出了人家的闺名。 纵然他这话说得极轻,几乎只够两个人听到,可唐婧仍是不悦地转过了头去,并十分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 照理说,他已有心悦之人,且与她的婚事名不副实,便不该有如此亲昵的称呼。 这份闷气自昨日起便一直堵在她心口了,可薛长策却在一旁疼得龇牙咧嘴,丝毫不清楚自己在意的姑娘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堂上思索良久的谭敏忽然开了口,“这……话是这么讲没错,可这个幕后之人要从何寻起呢?” “大人可以这么想,”唐婧扬起头来,看向公堂,“官盐都是要盐商凭盐引去官府认领的,盐贩子走不了这条路。” “而抢劫盐船,至今也不过两回,盐贩猖獗由来已久,这绝不是他们主要的私盐来源。” “那剩下的可能,就只能是盐务总商或者官府中人,在某个关节上匀了多出的盐给贼贩,相互牟利。” 谭敏大睁着双眼,听罢豁然开朗。 而薛长策则冷不丁鼓起了掌,在寂静的大堂上显得尤其突兀,“哇厉害啊唐姑娘,听你这么一推断,在下的思路全清晰了。” “哎表弟,”他扭头看向陆宝财笑道,“这盐场上你熟,来说两句呗?” “啊?哦,这这这个啊。”陆宝财一时被那句“表弟”给喊蒙了,缓了片刻道: “啧,怎么说呢,这盐商里头啊有些小手段,比如你跟晒烟的灶户收盐用大桶,装盐计引用小桶,这来去就有几千引盐的盈余了,要是再刨些沙土充数,那就更多了。” “几千?”唐婧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哎不过我们陆家绝不做这种勾当的。至于傅梁两家嘛,我刚接手还没怎么深交过,咱也不能胡乱污蔑人。” 陆宝财喝了口茶,接着道,“至于这官府么,其实每个盐场都设有盐课司,他们使点手段也挺方便的。” “不过这最大的还要数盐铁转运使——薄庆统了,盐商的盐引都是这位老爷批验的,咱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他,生怕哪天他不高兴,就把你那盐引给克扣了。” 盐铁转运使,薄庆统…… 唐婧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不禁蹙得更厉害了。 而薛长策心中也埋下了个疑惑,久久不能消散。 说来也怪,自唐婧方才进门起,谭敏就不曾过问她一句话。难不成,他们昨晚在行动前预先商量过? 不过,他本来也没觉得,唐婧就只是为了凑热闹,才大费周章至此的。 “那个谭大人,您看咱们这供词也说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啊?”薛长策忽然站起身来,笑得分为期待。 一听要走,旁边的陆宝财也立即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可唐婧却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哦要走啊,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呀。”收了诸多讯息的谭敏喜不自禁,一连说了诸多好话,请他们俩慢走。 可薛长策却置若罔闻,视线直直落在了唐婧身上,“唐姑娘,我听说巷角有家酒楼口碑还不错,你……” “你们俩先走吧。”唐婧仰头打断了他,“我还有些事要和谭大人商量商量。” “哦,那我等等你?”薛长策面上的笑容依旧不减。 “不必了,陆公子是个大忙人,还是趁着这几日天气晴朗,赶紧收拾收拾,出门远游去吧。” 唐婧嘴角挂着轻笑,说得面不改色,可指节却已然攥得发白。 同样的,薛长策面上的笑意,也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分。 ** 大街上熙熙攘攘,两道身影从人群中陆续走进了驿馆大门。 一个是谭敏,一个则是唐婧。 周围似乎无人将视线投往这边,除了街角一隅。 “大哥,”陆宝财移了移盖在头顶的菜筐,颇为艰难道,“我觉得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啧,不太好就回家去。”薛长策推开蔽身的箩筐,顺便也把陆宝财头顶的筐给揭了,“小爷又没请你跟过来。” 见薛长策环着手倚在墙边,面色极为难看,陆宝财又忍不住上前宽慰道,“哎呀,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大哥你别生气呀。” “爷没生这个气。” “那你气啥,气唐姐姐不理你?” 薛长策扭头瞥了一眼直言不讳的陆宝财,感觉没气也要被他气升仙了。 其实他倒也不是生气,是烦闷。 烦自己做的糟糕的预想成真了。 “你知道那里面住的谁吗?”他指着对面的驿馆,问道。 这点陆宝财还是知道的,驿馆么,多是往来办公的朝廷命官暂停歇脚的地方,一般的小官想住还住不了呢。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答道:“还能住谁,朝廷大官儿呗。” 看来他是真不知道了,薛长策也懒得卖关子了,直接道,“我表亲住在里面。” “哦,是你表亲啊。” 陆宝财开始还没听懂,可反应了片刻,顿时就瞪大了双眼,“什么?你表亲?是那个五皇子五殿下么?!” 乖乖,他还以为皇子大驾扬州,会住什么奢华的别家大院呢,没想到竟这般低调亲民,就住在驿馆里啊。 薛长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是”,实在不想同这一惊一乍的人多解释什么了。 是了,原先他还纳闷,唐婧明明忙着同萧乾斡旋,维护家族根基,哪来的闲暇离开洛阳,到扬州里来散心,还热情地帮着当地刺史缉私盐? 真是太奇怪了。 直到方才看到她进了驿馆,他才全都想明白了。 缉捕私盐贩,阻止官船被炸毁,谁是最直接的获益人? 是萧煜。 虽然周边的百姓也可因此免去私盐泛滥的祸灾,但这对萧煜的政绩无疑是最有利的。 若是处理得当,民心与朝廷地位皆可大大提升。届时,他便有底气同萧乾争储了。 ……争储? 一想到记忆里那些血腥的画面,薛长策就感到头疼无比。 他知道,历朝历代的夺嫡继位总会有人牺牲、有人流血,这是在所难免的。 人们提及大道理总是格外轻松,可一旦牺牲的那个是自己的至亲,只怕就没那么冷静了。 他也知道,唐婧是想在政党上为南阳王府寻一个得力的靠山。 她去依附萧煜,或者可能的话,同其结下姻亲,这在薛长策看来,都是比较合理且正常的。 而他么,如果放不下或是舍不得,想护她一世周全,单凭一介布衣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回京继承武安侯府的爵位。 脑海里蹦出这个想法时,薛长策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可陆宝财还在叽里呱啦的自己讲个不停,丝毫不清楚薛长策的心中正经历着怎样的九曲回环。 “哎……那这个还挺尴尬的啊大哥,这五殿下巡查江南,没准谭刺史和唐姐姐是有事要找他商量呢。你不待见他的话,那咱就回家去呗?” 薛长策在头顶扣了个小箩筐,半天也没讲话,不知在沉思什么。 “大哥?”陆宝财敲了敲他头上的箩筐,追问道。 小筐里依旧没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人忽然闷声道:“借我点儿银子。” “银子?你要银子干啥?”陆宝财不解道。 见里面的人懒得解释,他也不敢耽搁,立刻就把随身带的家伙都翻出来了,“大哥大哥,你看,我今天带的都在这儿了,你随便拿去用呗。” “谢了,那你先走吧,小爷要逛会儿去。”薛长策接过钱袋,径自走向了街心。 陆宝财觉得破财消灾也不错,临走前还不忘大声叮嘱道,“大哥,逛得高兴点儿啊,消消气!” 他以为自个儿大哥是心情不好,花钱消遣去了。 可其实只有薛长策自己清楚,他是怕一会儿忍不住冲进驿馆去,手里要是没几件像样的东西的话,丢武安侯府的面子,说不定也丢南阳王府的面子。 第35章 洽谈 曲折的回廊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书香气息,还没走几步路,唐婧便在谭敏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扇雕花大门前。 “姑娘,这就是五殿下那屋了,下官已写信奏表了昨夜之事,你直接进去就行了。” “有劳谭大人了。”唐婧微微一礼,目送着谭敏离开后,轻叩了两下门,待得到主人的应允后,这才推门进了屋。 门缝张开的瞬间,屋内清简的陈设也一应入了眼帘。 主厅里置有一张折屏,屏前横着一架古琴,距琴桌五步开外的角落还立有一只三足香鼎,正飘着袅袅檀香。 透过薄香,依稀见得靠窗的矮桌上有个伏案翻阅书简的黑色身影,谁知才转过头去,便与那人刚巧对视了一眼。 唐婧自知失礼,也不敢多看,忙俯身行了一礼,“臣女莽撞,拜见五殿下。冒昧惊扰,还望殿下恕罪。” “姑娘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萧煜微微一惊,立即放下书简,迎了上前,“昨夜你立下大功,行赏且来不及,又怎会论罚?” “多谢殿下。”唐婧依言起了身,这一回,她看清了面前之人的相貌。 皮肤白净,剑眉凌厉,一副清秀的骨相里蕴满了浩然正气。 这和她印象中那个身体文弱,却气势威严、秉公无私的五殿下并无二别。 “你说你是武安侯派来的?” “回禀殿下,”唐婧拱手一礼,“臣女乃南阳王之女唐婧,近日入嫁于薛家,此次乃是奉家父之命,特来江南解殿下之围困。” 她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把个中牵扯到的利益关系直说了个透。身份亮出来的那一刻,可真把萧煜吓出了一身冷汗。 本还以为她只是侯府豢养的一个普通死士,想不到竟是千金之躯,算上辈分还是他的表嫂嫂。 教这样的人为他冲锋冒险,若是伤着了半分,他可如何担当得起? 萧煜惊愕片刻,旋即又冷静了下来,替唐婧斟好了一杯茶,“郡主快请坐。” 唐婧本不敢随意落座,但见萧煜满面肃然,一副不容推辞的模样,她还是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殿下。” 她其实知道萧煜在顾忌什么,“殿下不必过于担忧,臣女此次前来扬州,是早已知晓了其中的艰险,也做好了就义的决心的。” 萧煜神色微变,略有些不解,“郡主此话怎讲?” “不瞒殿下,二殿下性情暴虐,多次施压,甚至不惜派兵追杀,威逼我唐家兵权。” 萧煜不敢置信地皱起了眉,“竟有此事?” 唐婧肯定地点点头,“南阳王府绝不会受此人所胁迫,但在朝野之上,王府亦不能孤立无援,同薛家定下姻亲便是思及于此。” “五殿下您胸怀百姓,治贪惩腐,秉公无私。说句大不韪之言,若是来日能辅佐殿下您登基,唐婧便是举上下之力,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她说得披肝沥胆,慷慨激昂。 萧煜认真听罢,思索了良久,终是举起茶盏,同她碰了一杯,“郡主有不让须眉之勇,能受郡主认可,得郡主神助,乃是孤王之大幸。若是郡主信得过本王,便以酒代茶,干了这杯。” 唐婧的心中翻涌如潮,能得到五殿下的信赖,同其划定阵营,是她做梦都想做成的事,此时此刻,心情怎可用“激动”二字加以囊括? 她未曾犹豫,便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极煞风景地响起了一阵鬼叫声: “都说了爷没有官牒,哎你再不放我进去我就要叫了,没看见小爷拿着大包小包的吗?大太阳晒着不热吗?” “嘿,你再不让,爷今天还就非要见着你们五殿下了。” 这声音实在是太过熟悉,以至于唐婧听罢,面色都不由青一阵白一阵了。 萧煜微微皱眉,站起了身,似是被这不速之客引起了注意,“郡主先在此小憩片刻,本王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嚣张。” 唐婧哪能坐得住,心烦半晌,终究也还是一起追出去看了。 门口的争辩从头吵到尾,唐婧感觉脸上的面子已然快挂不住了。 “哎我警告你啊,我同你们五殿下可是旧相识,小心一会儿他出来,我就让他狠狠罚你啊。” “罚人之前,倒先顾顾自己的嗓子吧。”萧煜冷笑一声,走至了门前,可待看到门口那张扬的少年时,他的笑意顿时就渐渐消了下去,转变成了不敢置信。 薛长策清了清嗓子,哎不行,叫这么久,确实是有些沙哑了。 不过好歹也是把人给喊出来了,他身边没有官牒,正经进门自然是进不去的。 虽然随身还带了武安侯府的令牌,可驿馆人多嘴杂,要是哪个舌头长的将消息传到了萧乾的耳朵里,那可不就糟了? “五殿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在下的嗓子确实是干渴难耐了,不如您放我进去,赏我杯茶喝?”他晃了晃手中的包裹,笑得颇为得意,“福兴茶饼,你喜欢的。” 其实,这也是他父亲最喜爱的茶,苦涩异常,他是难以接受。 但萧煜早前得空了就到侯府来习字读书,偏爱喝他父亲的茶,到后来也就渐渐养成同样的喜好了。 ** 三人分坐于桌边,面前各摆一碗茶,相顾无言。 唐婧耐不住了,转头奇怪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干嘛,这驿馆就只许你来,不允许小爷来了?”薛长策冲她笑了笑,模样欠揍得紧。 唐婧彻底无话可讲了,分明是那天他自己亲口说不愿面见五殿下的,这会又强词夺理了。 薛长策面向萧煜,郑重一礼,“启禀殿下,在下是奉父亲武安侯之名,特来江南巡查盐务,替殿下分忧的。昨夜同夫人一起捕获的那批贼贩,便是见面之礼。” “……你?”唐婧大睁着双眼,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的。 他不是不愿承袭爵位,要到南方逍遥快活去的吗? 这会子放什么豪言壮语呢? 薛长策似是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故作讶异地笑道:“嗯?看来父亲这传话的工作没做好呀,咱们俩其实都是为了五殿下而来的扬州。” 萧煜微皱着眉,似是还不太相信,面前这位从小和他不对头的表兄弟愿意真心诚意地辅佐他,“你想清楚,要回来了?” 薛长策笑了笑,回答得理所应当,“是,在下先前曾回京待了些时日,见到了二殿下的阴狠奸险,官场的世态炎凉。” “万幸得娶了南阳郡主为妻,互通政见,坚定了辅佐殿下之决心。待下次归京之日,在下便正式袭取侯府爵位。在此之前,若是殿下信得过,我们夫妇二人定使出全身解数,助殿下脱离江南险境。” 这一长串话说下来,别说唐婧了,就连萧煜也大为震撼。两位壮士豪杰在他面前吐露志向,他还有什么话能推拒呢。 再次共饮了一杯茶后,几个人才推心置腹地谈起了江南盐务上的险境。 唐婧盖上茶碗,神色颇为严肃,“殿下,据史料记载,江南私盐猖獗已一年有余,可袭击官船的案件却是近一个月才开始出现。” “不错,”薛长策趁机接道,“就昨晚的缉私来看,那批贼贩其实都是遭人利用,毁船造乱的决心极大。” “因此我大胆推断,这批贼贩的重点,现在其实已不在贩私上面了。他们大概是想在您巡查江南期间,趁机造乱,损毁您的政绩与民心。” 此话一出,唐婧忽然倒对薛长策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人不犯傻的时候,脑子倒还挺灵光的。 “殿下,说到民心,臣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煜从善如流,也不多忌讳,“郡主请说,本王听着便是。” “前些日子臣女在坊间听闻,您限定盐价,对盐商苛刻至极,这可是惹得他们怨声载道。” “他们怨声载道?”萧煜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郡主可能有所不知,那些黑心的盐商,大桶收盐,小桶计量,惹得灶户们生活难以为继,本王能做到如此已是有够仁慈的了。” “话不能这么讲,现下盐商们同殿下一同对抗私盐,本质上还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殿下是该克扣些他们的利润抚以百姓,但若是扣得太多,惹得对方反目成仇,临阵倒戈,那就不妙了。” 唐婧抿了一口茶,接着道,“现下陆家的总商陆宝财算是我们的人,他对盐场上的行情还较为清楚,殿下在盐务上若有什么决断,大可拿与他把把关。” “行,本王会考虑的。”萧煜思索一番,皱眉道,“那贩私盐的幕后黑手该如何抓起呢,我们似乎还没个范围。” 薛长策:“这就不用殿下多虑了,范围其实我们早已框定下来了,无非就是扬州的几大总商,盐铁转运使和其手下的大小盐官,我们夫妇会先去暗查一番的。” 唐婧已经数不清薛长策今天究竟说了多少次“我们夫妇”了,好像就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不过,现在她也没功夫和他算闲账。 临走前,她特地嘱咐了萧煜定要提防盐铁转运使薄庆统。一方面,他是户部尚书薄恭的侄子,同萧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另一方面,上一世便是他假呈了萧煜与西戎勾结的往来证据。这个人,非防不可。 ** 临别之前,唐婧和薛长策皆面带微笑地同萧煜道了再见。可一踏出驿馆的大门,唐婧真恨不得一刀两断,半点都不想让看门的小厮知道自己同这号人认识。 “婧儿,你别走那么快嘛!” 始作俑者仍含着笑意,在背后穷追不舍。那模样,似乎是对今天的高谈阔论颇为满意。 唐婧耐着烦躁的心绪,转过头,仰起脸,怒气冲冲地直视着他的双眼,“薛长策,你今天是吃错药了么?” 连名带姓的一起骂他,可见她当真是气昏头了。她也确实不解,为何这人今日的言行会这般反常怪异。 薛长策厚脸皮地笑了笑,明知故问,“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坏事,犯得着这么生气?” “再说了,我明明是在向五殿下表露我的雄心壮志,要助他一臂之力呢,你就不打算支持我,夸一夸我?” 唐婧被噎得没话可讲了,蹙眉半晌,才不悦地憋出了一句,“今天一点儿都不像你。” “是么,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脸颊,连鼻间的呼吸都沾染了微妙而炙热的温度。 “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他步步逼近,唐婧则步步退后。 少年的眉眼似乎天生就带着笑意,凑近一看,倒带了些摄人心魄的深邃了。 唐婧的心跳没来由纷乱了起来,她争辩不过,作势就要走,“懒得和你吵。” 然而,她的脚还没跨出半步,身体立即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年的手还发着颤,胸腔在砰砰震动着。 可吐露在耳畔的语句却极尽温柔: “婧儿,我不想再放手了。” 第36章 剖白 话音砸落于耳边的瞬间,唐婧蓦地睁大了双眼,双手就这样悬于半空中,不知该安于何处。 一股不知名的暖流自心间涌起,翻搅着,冲撞着,势如破竹地向上蔓延,直至将她的面颊同耳垂灼烧得绯红。 她大抵是疯了,才会冒出不想破坏这份安宁的想法…… 理智占回上风的那刻,唐婧立即像只受惊的野兔,猛地推开薛长策,又下意识退后了几步,一双水灵的眸子里写满了慌乱同戒备。 “不是的那个,你、你听我解释。” 薛长策慌得语无伦次,他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担心什么时候会失去她,忽然就没过脑子地抱了上去,实在极非君子所为。 可他心中分明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的,现在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那个、早前在洛阳的时候,我怕我这样的德行会耽误你,便想着,能做个普通知己就好了。” “可是现在……” 他攥紧了颤抖的指节,鼓足勇气直视着唐婧的双眼,“我……是我得寸进尺,贪心不足,想着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替你遮风挡雨,分忧解难就好了。” 唐婧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表情说惊奇不像惊奇,说欣喜不像欣喜。 “当然……”薛长策挠挠头,躲避着她的视线,“你手上还有和离书,依然可以另觅良人,我只是想……不是,只是觉得多少也可以争取一下。” 越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竟越发小了下去,面色红烫异常,半点都没有平日生龙活虎的模样。 唐婧也说不清现下是什么心情,大抵就像儿时在外恣意跑了一圈马,畅快的同时,回头又瞥见夕阳,担心过了同父兄约定的时辰,只得束手束脚。 不敢放纵,亦不能沉湎。 纵然以前也曾有过心动,可大事未成,她还并不太想分心于儿女私情。 再者,薛长策此人素来言行跳脱,只怕这回也是头脑发了热,一时冲动,经不起几分较真。 想至此,唐婧轻笑了一声,环手问道,“那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想出去云游四海了?” “不是不是,去还是想去的!”薛长策慌忙答道,神色略有些迟疑,“但是……” 是想和你一起去。 这话他还没好意思说得出口,唐婧便在听到他前一句的时候,极不给面子的转头走掉了。 “哎,婧儿。”他赶忙追了上去。 唐婧不悦地板着脸,飘散着眼神,故意看向街边左右,“薛公子,丑话我先放在前头,倘若你下回还像这般轻浮——” 她转过身,直接噌的拔出了半截银剑,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本姑娘这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薛长策看了看那寒光逼人的剑锋,不禁讨好地笑了笑,连连点头,“哎,知道了知道了。” 他举起三指保证,看着还有点认错的自觉,“下回,下回我一定谨言慎行。那个,咱先把这剑收一收呗?” 唐婧轻哼一声,扭过头,利落地推剑入鞘,又继续向前走了。 薛长策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笑得开怀,“婧……阿不,唐姑娘,我请你吃个饭吧,就当赔罪了成不成?还是之前说的巷角那家酒……”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唐婧颇觉奇怪,不禁转过了头来。 只见,这人的视线竟一直紧盯着对面的花楼不放,连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 呵,不说她都忘了,薛长策曾经在京最有名的事迹,可不就是偷溜出军营,醉宿花楼去了么? 也不知道,方才到底是谁在那情真意切地同她表白心意的。 “看什么呢?”她故意拍了下他的手臂,吓得他立即转过了头,“怎么着,被哪位小娘子勾去了魂,连道都走不动了?” 薛长策被她给说笑了,辩驳道,“说什么呢,那哪儿能啊?” 他将唐婧往隐蔽处拉了拉,指着花楼前一个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道:“瞧见没,那个肚大腰圆,穿着月白锦缎的公子哥。” “看见了,怎么?” 薛长策压低了声音,“他啊,是盐铁转运使——薄庆统的独子,薄坤。之前和陆宝财去拜见他爹的时候,和他碰过两回面。” 唐婧眉尖一挑,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了对面的人来。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薛长策笑了笑,神神秘秘道,“过几日啊,就是这薄大公子的生辰,除了朝廷官员,扬州有头有脸的盐商也会去拜贺。” 唐婧听出了点弦外之音,挑眉道,“你是想趁机去搜证?” 薛长策没有反驳,“寿宴当日,进出之人杂乱,自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届时我……” 正说着,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鸽子的叫声。 两人齐齐仰头望去,只见一只白鸽正盘旋于头顶,久久不愿离去。 唐婧眉头一蹙,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即从心底腾地升了起来。 这分明是她交与蕊香的信鸽,难不成那丫头遇上了什么麻烦? 她抬起手,训练有素的白鸽立即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臂膀上。 腿脚上绑着的纸卷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恐已暴露。 ** “啪!” 萧乾将急件怒掷于地,吼道: “看看,这就是那快马加鞭送来的好消息?” 吼声震得满屋俱寂,薄恭顶着一头夹银的灰发,屈身一礼,惶恐至极。 “殿下稍安勿躁,许是那拉桑王子一时失手……” “失手?本王还有多少时日容他失手?”萧乾气得急火攻心,胸腔起伏不止,一旁的薄恭也埋着头,不再言语了。 事实上,自爱女薄彩莹嫁入了安亲王府后,他便一直对这位二皇子马首是瞻。 更何况彩莹如今已有了半月身孕,也算嫡出,薄家是无论如何都要为了皇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萧乾揉着眉心,来回踱步,“眼下武安侯卧病不起,不日便可能大限将至,这正是打击五弟的绝佳时机。” “可恨父王忧思缠身,龙体抱恙,却仍是不肯将朝中政事分与本王协理。” “你说本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他萧煜带着江南政绩风光回朝么?” 萧乾一拍桌案,眼底的戾气暴露无遗。 薄恭直吓出了一身冷汗,“……殿、殿下勿忧,臣立即去发几道密令催促一下便是。” “你去告诉他,邗沟毁船失手了,本王可以不追究。” 萧乾长袍一拂,煞有介事地倚在了雕花金椅上,“但本王限他七日内,要么给萧煜扣上通敌的死罪,要么就伪造盐贩动乱,趁机——” 他伸直手掌,冷眼做了个抹脖子的暗号,刺杀之意不言而喻。 薄恭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地,真希望自己方才没看到那一幕才好。 可萧乾却冷笑一声,仍不以为意地接着道,“不然的话,西境那十三城,他可一个都别想要!”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理大纲,砍了些支线,但主线不会妨碍。 还会有第三卷 ,谢谢一直陪伴至今,不离不弃的小可爱,让我有信心写完(比心.jpg) 第37章 崭露 “蕊香!” 唐婧慌忙推门而入,不料却在进入雅间的一瞬间,直直和陆宝财打了个照面。 这小子正同蕊香有说有笑着,便是见到了她,那笑容也依然挂在脸上,似乎半点都不感到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婧只迟疑了一秒,旋即便合上了门,将视线转到了蕊香身上。 这处酒楼,地处较偏,雅间独立,隔音效果也稍强,是她原先和蕊香密定的会面之所,只要一有紧急之事,便可立即前来蔽身。 可陆宝财又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哟,这么巧呢,都在这儿?”薛长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看罢有些娇羞的蕊香后,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嘿嘿直笑的陆宝财。 那起哄的神色像极了是在说:可以啊小子,这么快就找上人家了? 他并不知道此处的特殊之处,只当是唐婧拉他来吃了个便饭,碰巧又遇到了老熟人罢了。 “哎快坐啊唐姑娘,叫菜了没?”薛长策热情替唐婧拉开了椅子,一边又高兴地同兄弟聊了起来。 看样子,这陆宝财还叫了不少菜,菜名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什么酱猪蹄、八宝鸭…… 蕊香为难地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面色发黑的唐婧,实在是想说,她们不是来吃饭的。 “他怎么跟过来的?”唐婧瞥了眼陆宝财,疑惑地看向蕊香,下袍一拂,没好气地坐在了薛长策给搬来的椅子上。 “他……” 蕊香刚想解释,陆宝财立即抢道,“哦那个,是我回去的时候路过这儿,刚巧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哎我就想着,是哪家的姑娘出落得这般标致啊?” “凑近一看,原来是唐姐姐家的蕊香妹妹啊。”他吹嘘得夸张至极,直把薛长策都给逗笑了。 可见唐婧板着个脸,面上毫无半点笑意,俩人又收敛了笑声,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那个唐姐姐,蕊香妹妹本是不让我来的,是我好说歹说自己硬要闯进来的。”他颤悠悠倒了杯茶,讨好地递了上前,试探道,“没、没打扰到你们吧?” 唐婧挑挑眉,看了看一旁正干笑的薛长策,忽然发觉这俩人的德行还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说了不要跟过来,不要跟过来,还偏要腆着笑脸一个劲儿地往前冲,遭了什么罪这是? 唐婧莞尔一笑,礼貌地接过茶水,没喝,但是洗了一下碗勺,“不打扰,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嘛。” 她看向蕊香,神色又严肃了起来,“蕊香,到底出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蕊香瞧了瞧周边的两位,似乎还有些迟疑。 “没事,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应该都认识了吧?”唐婧抬起手臂,煞有介事地介绍了起来,“这位,扬州盐业上的三大总商之一,陆宝财,陆总商。” “这位么,老熟人了,武安侯府的薛小侯爷,不过呢为掩盖身份,他对外称作是陆总商的表兄,哎叫什么来着?”她转向身旁的人。 薛长策愣了愣,反应过来她是故意的后,又立即笑道,“啧,少来打趣小爷了,你会不记得?” 唐婧若无其事地挑挑眉,转过头接着道,“以后若有需要,在外称他陆昌泽,陆少爷即可。” “好了,快说说吧,什么叫做暴露了?” 话音刚落,一桌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蕊香:“回小姐,今早婢子出门浣衣时,在对岸瞧见了些可疑之人,先前从来没有过的,才匆匆看了几眼,他们便钻入树林消失不见了。” “什么,这么危险?”陆宝财听罢大惊,满面担忧,”你不会是一个人住着吧,有没有安插几个侍卫?” “啧,少打岔。”薛长策推推他的手肘,肃然问道,“你瞧清他们的着装打扮了么,可有什么异处?” 不知想到了什么,蕊香不禁蹙起了眉头,“婢子也说不出是哪里奇怪,他们蒙着脸,但感觉不像是南方这边的人,或许是有些粗野了?” 不是本地人? 唐婧神色一凛,当即追问道,“连附近的暗卫也没发现动静么?” 她自然不会留下蕊香一个人看家,那宅子周边住着的,皆是乔装成普通百姓的王府暗卫,每日定期巡视,不该未曾发现外来者入侵。 蕊香摇摇头,“暗卫们追去查过了,但只在对岸发现了四篮野花生。” “四篮花生?”薛长策颇觉奇怪,“为什么非得是花生,他们这是想暗示,还是要威胁?” 唐婧交手托着下巴,似是陷入了什么沉思。 蕊香迟疑片刻,终于开了口,“婢子有个猜想,那帮人撞破了咱们的住处,会不会是想警告一下,咱们的生死就在他们的股掌之间了?” “啊?”陆宝财惶恐地惊叹了一声,可薛长策和唐婧的反应倒是极为寻常。 “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薛长策默默喝了一口茶,“昨夜我们坏了贼贩炸毁官船的好事,他们领头的虽然服毒自尽了,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指不定会找我们来寻仇。” 见陆宝财一副快吓哭的模样,薛长策又笑着劝慰道,“哎,你能不能有点儿男子气,好歹也是个总商了,往后还有那么多人要仰仗你呢。” 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想证明给什么人看,陆宝财左右看了一圈,立即干了杯茶壮壮胆,大放豪词,“好,那就算是他们拿着刀来,我、我陆宝财眼皮子也不会眨一下的!” 闻言,蕊香不禁掩面失笑了一声。 薛长策轻勾唇角,也被他这副英勇就义的架势给逗笑了。 “其实细想一番,这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现下敌在暗我在明,要是能引他们出洞并趁机一网打尽,也算是一场划算的买卖了。” “你说呢?”他扭头看向唐婧,似是想得到她的一些认可。 可唐婧却好像一直在出神想着些什么,这下被问到了,才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赞同道,“嗯,不无道理。”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客官,您的菜都齐了,需要上桌么?” 店小二的嗓音洪亮无比,衬得雅间内的氛围格外寂静。 众人齐齐看向唐婧,皆等着她拿定主意。 “看我|干嘛?” 她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朝薛长策使了个眼色。 对方立即会意,向外高声叫了一句:“小二,上菜!” 唐婧打开门,店小二一边招呼着,一边又将如云的菜式摆上了桌。 忽然,有一样菜吸引了唐婧的注意。 “你们中有人点了花生么?” 众人看着平白多出的一碟花生米,皆惊疑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么巧,又是花生? 唐婧看向店小二,戒备道,“请问这多出来的菜是?” 早前她也曾来过这家酒楼,据她所知,这家酒楼并无多送客人小菜的规矩,绝不可能是巧合。 “哦,这个啊。”店小二似是想起了什么,将毛巾往肩上一甩,笑道,“这是隔壁的客官点了送您的,说是故人相逢,聊表谢意。” 故人?唐婧不禁心下一颤。 “小的还挺纳闷的,他们几个人看着也不像穷酸样,落下脚就点了两碟花生米,一碟给您了,一碟自个儿凑合吃了,出手还真是不像各位这般大方。得嘞,您几位慢用啊。” 店小二恭维了一番便打算要走。 “慢着,”唐婧急忙拦住了他,“不知隔壁那些‘故人’走了不曾?” “走了走了,您几位进来没多会儿,他们便走了。” 唐婧蹙眉思索,下意识看向薛长策,和他交换了个神色,“那还真是遗憾。” “不知那些自称故人的朋友相貌如何,说得这般神秘,本姑娘倒是好奇起来了。” “这个,容小的想想啊……” 店小二挠挠腮,思索道,“他们里边儿,好像有个小少爷,衣着倒是不凡。还有两个壮士,做寻常打扮,八成是哪户人家的护卫吧,不过他们家那少爷也委实太抠搜了。” 陆宝财都听蒙了,左看看又看看,但愣是没人理他。 唐婧轻笑一声,寒暄几句,送走了店小二后,房门一关,面上的笑意又立即消失殆尽了。 “不是,这什么故人?谁的故人啊?是敌是友啊?” 陆宝财像开了机关的匣子,左顾右看,满腹疑问直冒个不停。 薛长策瞧唐婧的神色不对劲,想着八成有什么隐情,便赶紧使了个神色让陆宝财闭上嘴。 “八成不是什么善类,来给我们下个马威罢了。” 唐婧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举起筷子敲了敲碗,“管他是谁,反正该暴露是暴露了,该吃饭的也该吃饭,吃饱了再想下一步吧。” 薛长策愣了愣,立即响应,动起了筷子,“哎对对对,来吃吃吃。” 他夹过一只大鸡腿放进了唐婧的碗里,笑道,“咱们的唐大参谋辛苦了,来,第一口你先吃。” 唐婧微微一怔,才转过头,便被薛长策那嬉笑的脸皮给逗乐了,“至于么,吃个饭给你乐呵成这样?” “谢了。”她毫不作势,夹起鸡腿便大咬了一口,面色虽看着毫无波澜,可脑海里却盘旋着各种利益关系和线索: 花生、粗野之人、西戎、萧乾 以及,一张邋里邋遢却又笑得诡异的乞丐面孔: “这位美人姐姐,你一连三日到此都只点了碟花生米。真那么好吃的话,也赏小的一碟怎么样?” ** 除被私人包下的雅间之外,酒楼内觥筹交错,宾客们欢聚畅饮,好不热闹。 楼外一少年收回视线,撑开扇面晃了两下,这才带着随从走远了。 “少主。” 话音刚落,少年立即合上扇子在随从的头上敲了一记,那不长记性的可怜汉这才低头认错,匆匆改了口,“少爷。” “那姑娘是五皇子身边的人。”这话里多有提醒之意。 少年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我自然知道,邗沟的账定是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不过嘛,他现在改主意了。 他想要做什么事,还不是大周那些皇子想左右就能左右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狼子野心的男二出场了 第38章 布网(1) 大清早,薄府门前像炸开了锅,贺喜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薄庆统在庭中热情招呼着,见陆宝财拎了大包小包来拜贺,那嘴角高兴得都快飞上了天去。 “哎呦,陆总商!又让您破费了,来来来,快里边儿请!” “哪里哪里,日后都要靠您照应着。”陆宝财笑着拱手一礼,正打算携着随从赶快进屋。 忽然,薄庆统眉头微皱,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慢着,”他拦下陆宝财旁边的随从,笑了笑,“这位小兄弟看着有点儿面生啊,宝财,你原先不是都带阿金出门的么,你还老夸那瘦猴机灵呢。” “哈哈,薄大人的眼睛还真是雪亮,不瞒您说啊,这是我们家另一块活宝呢。”陆宝财干笑着打圆场,“他啊,虽是个哑巴,但胜在手脚利索,可怜他不怎么出门,我就特地带他来大人家里见见世面了。” “阿银,快给大人再行个礼。”他转头看向唐婧,强兜着场面,笑得简直比哭得还难看。 从前他都是和薛长策一起搭伙办事的,俩人好歹也有了些默契。 但这回碍于薛长策曾在邗沟掀起过贼匪内乱,恐引薄庆统戒备,唐婧便安排他布置外援去了。 没了老大哥在身边护着,陆宝财可真害怕自己会出什么岔子。 但唐婧似乎没什么所谓,只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一礼。 今日她特地抹黑了脸,贴了两撇小胡子,低眉顺眼的,瞧着就像个胆小怕事的怂小子。 薄庆统也不想刻意为难人家小兄弟,只在送陆宝财进屋时,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哎对了,你那表兄弟今日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怎么着,怕我这府上的酒席不够吃?” 陆宝财嘿嘿笑了笑,左顾右看一番,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 “薄大人,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那表哥啊,同咱就不是一路人,我都不想和他攀扯上什么关系。” 他说罢眉毛一皱,嫌弃之意溢了满脸。 薄庆统转溜了几下眼珠,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似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正说着,一声叫唤忽从不远处传了来: “陆总商!” 陆宝财循声望去,正是梁德宗。 薄庆统也不打扰两位总商叙旧,略施一礼后,便领着才梳洗完毕的孽子到门口拜见各位叔伯去了。 梁德宗也是第一眼落到了唐婧身上,“哟,……这位是?” “哦他啊,新来的,不打紧。”陆宝财笑了笑,抓着梁德宗聊了些盐务上的事,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唐婧立于雅座旁边待命,在不经意扭头四顾的空当里,早便将附近的人暗暗打量了个遍。 无论是门口那纨绔浪荡的薄恭,或是老奸巨猾的薄庆统,抑或是后院的下人们,皆在她的目标范围内。 忽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有道炽热的视线正紧紧盯着自己。 下意识回头的一刹那,她猝然便睁大了眼睛—— 不远处的雅座上,一位手持折扇的少年正不怀好意地冲她笑着,那眉目神色,皆与当初在门口见到的小乞丐别无二般。 只不过,比之当初的狼狈和压抑,他现在看着要更加从容和放肆,好似一匹刚从囚笼里获得自由的野狼一般。 唐婧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其实照理说,自昨日收到了花生暗示起,她便已做好了同此人交锋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会改头换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他究竟是哪一方的人,私盐贩,还是萧乾? 同薄庆统又是何种关系?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这场华宴? 无数疑问盘旋在唐婧的脑海,正思索着,陆宝财那边闲聊的兴头也消了下去。 “哎,说了这么久,怎么都没看见傅伯伯?” 陆宝财左右张望,愣是没瞧见傅以安的影子。 梁德宗一拍脑袋,似是才想起了什么,笑道,“哎呦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介绍了。” “小桑啊。”他扭头唤道,话音才刚落,一直静止在唐婧余光里的那抹影子,竟然就向这边走了过来。 “梁伯伯,陆总商。”少年的声音温润明媚,夹杂着些不谙世事的笑意,很容易便能消除旁人的戒备,甚至能博得老一辈人的欢心。 唐婧只是本分地垂着首,并未抬眸与他直视。 可陆宝财看着面前这位气质文雅,持扇谈笑的青衫公子,顿时就有了被凌驾的压迫感,虚得慌了。 他年轻尚轻,周旋于各个叔伯之间担任总商一职,本就有些愧不敢当。 如今一个年纪同他相仿,但气质却完胜于他的少年也恭敬地叫一句“陆总商”,他这脸皮可真是热得发烫了。 “你好你好,”陆宝财应景地干笑了两声,忙转开视线,问梁德宗,“这位是?” “嗐,老傅新收的干儿子。”梁德宗拍了拍少年的背脊,眼底不无羡慕。“这孩子啊家境有些困难,但一身本领不差,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提及过目不忘,唐婧倒是想起那天在酒楼外,他确实是对往来之人的举动记得格外清楚。 “哎,听说还是老傅在路边相中的呢,领回来后就给取了个名字,叫傅桑,是个好孩子啊。” 梁德宗夸得头头是道,可唐婧心中的腹诽却未曾停过。 呵,好孩子,瞧他这模样长得像么? 取名字也不知避讳,听着倒像赴丧似的,不会恰好就是那不解风俗的西戎人吧? 梁德宗笑了笑,忽然又转了话锋,“这老傅啊,最近染上了腿疾。啧,盐上的事估计都要小桑接手了,正巧你俩年纪也差不多,多扶持扶持。” “这是哪儿的话,一定一定!” 陆宝财热情地伸出了手,傅桑会意,轻轻一握,可眼神却落在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唐婧身上。 “这是你的随侍?”他问。 “哦是,他是个哑巴,叫阿银。”陆宝财精神紧张,一下子就把知道的词都说出来了,“来,快给这位傅公子行个礼。” 他似乎紧张得只知道叫人行礼了,可唐婧也未有怨言,仍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哦,哑巴?”傅桑上下打量着她古怪的装扮,戏谑地轻笑了一声,笑得唐婧心里十分不舒服。 几番寒暄罢,大家又各自散了。 今日深入傅府,唐婧的首要目的,便是要搜查薄庆统勾结盐贩的证据。陆宝财不过是替她打个掩护罢了,至于偶遇到傅桑,则是个未曾预料的意外。 想至此,唐婧下意识地去搜寻起了他的身影,视线转到回廊处时,竟恰巧与那倚在廊柱的人对视了一眼。 他笑笑,略一歪头,朝里使了个眼色,似是想邀她进去小叙一番。 可还未等她点头示意,他便率先走进了回廊,留下一个如风的背影,颇有些诱敌深入的意思。 望着那回廊的方向,唐婧怔了片刻,忽然便哑然失笑了。 寻常人若真是初到薄府,又怎会对此地的环境布局如此熟悉? 看来,此人当真是与薄庆统交情匪浅了。 她神色一凛,同陆宝财交换了个眼色后,当即便四顾一番,以闲逛的姿态径自走向了回廊深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那个人的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需要她去解开了。 没跑几步路便走完了回廊,这处的尽头通向的是一座花团锦簇的庭院,随着那抹青色身影,唐婧穿过假山,行过林间小道,倒是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来到了几间厢房之外。 这住处极为隐蔽,想必门外也是派了人严加看守的。难不成,薄庆统的私人寝间或是书房也安置在此? 唐婧贴着墙角向里望了望,只见这间西厢的房门是敞开着的,或许傅桑便在里头也未可知。 正打算再迈进一步,忽然,她的肩头冷不丁被谁拍了一掌。 “美人姐姐,你是在找我么?” 少年的声音低得吓人,含着作恶的笑意,似乎守株待兔很久了。 唐婧瞳孔微颤,冷静了片刻后,默默转过身来,倒对上了他那若无其事的笑容。 “进屋来坐坐吧,里面有茶。”他引路一般带头向前走着。 唐婧踟躇片刻,一边跟上,一边又没好气地冷笑道,“茶里有毒?” 她这副浑然不怕的气势,倒是换来了傅桑不以为意的一声轻笑。 待两人都进了房间后,他立即便“咔吱”一声,合上了两扇房门。 屋内陈设简单,除了茶几、木椅、桌案,房间里便只剩几面白墙同书柜了。 想来,这便是薄庆统的书房了。 唐婧在书柜前缓步徘徊,下意识留意起了架上的书脊,倒想看看有没有和盐务相关的账本或信件之类。 忽然,背后响起了一阵哗啦的沏茶声。 “想找什么随便找,找到了便算你的。”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心翼翼,傅桑开口得及时,话也说得格外大方。 唐婧回过身,只见他端着茶盏,随意在一处落了坐,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几乎完全不把自己当做是这间书房的外人。 当然,也不把她当做是外人。 纵然此刻,薄庆统仍在前厅招呼着来宾,不会特地赶来查岗。但万一有什么下人路过此处,也仍会招致暴露的风险。 傅桑能这么肆无忌惮,无非是因为他与薄庆统勾结,惯常出入此处。 可引她来搜查危害他们的证据,又是唱得哪一出? 这也太奇怪了。 唐婧松了翻查书脊的手,冷笑一声,倚在书柜前问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至今四个多月了,是我的渣手速拖累了宝贝们追更的步伐(跪搓衣板.jpg) 在精简了,在码字了,会尽快写完的,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比心 第39章 布网(2) 傅桑皱起眉头,戏谑地笑了笑,“你似乎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 他一盖茶碗,拂袖起了身,“我猜你应该也对我存着不少疑问,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 见唐婧一直保持着警惕状态,从未松懈,他又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别这么紧张嘛,就我一个人说话也太冷清了。” 他笑起来时比沉着脸更有几分稚气,若非知晓他背后的阴暗之面,唐婧真要觉得他是一个纯真无邪的邻家弟弟了。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引我过来?” 她的手垂在书柜之前,袖内的短刀贴着肌肤,触感格外冰凉。 傅桑笑着将一盏茶呈到了她面前的书案上,颇有待客的礼仪风度。 “我乃西境古国——乌邕王庭的七王子。” 七王子?唐婧思索片刻,不禁蹙起了眉头。 大周的西境群居着不少异族,乌邕便是其中之一,自战败俯首称臣之后,为大周朝贡了数十年,这些她也曾听父王说起过。 但在诸多皇子中,她了解最多的,好像还是那最孱弱的太子。乌邕外戚专权,王后的母族势力权倾朝野。 那太子同萧乾一般,也是王后膝下的养子。可惜他没有萧乾一半的野心同胆魄,只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傀儡罢了。 连太子皆如此,那剩下的皇子自然也是不甚出名。 唐婧挑挑眉,冷笑一声,故意嘲弄道,“是么,还真是听都没听说过呢。” 她好像总喜欢挑衅他的底线,看看他对她的容忍度究竟能有多高。 可傅桑似乎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不怒反笑,甚至还十分赞同,“是啊,一个无足轻重的王子。所以先前才会百般任人践踏,以那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阴狠的神色中带着自嘲,更带着浓烈的仇恨。 唐婧回想起那日他在酒楼外脏污不堪的模样,不禁下意识地贴近了墙根。 可傅桑却双手撑着桌案,忽然笑着凑了上前,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同情人低语,“多亏了美人姐姐一语惊醒,我才有了如今的觉悟。” 唐婧眉尖微蹙,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脸不可置信。 一语惊醒?她那日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她记得这小鬼当时向她讨要一碟花生米,她没同意,然后就说…… “你说,囊中之物,从不轻与他人分食;四肢健全,便可为生计放手一搏。” 少年冷笑着,说得慷慨激昂,好似一个顿悟的亡命之徒,再不愿坐以待毙,而是要以性命为代价,来一次绝地反抗。 可唐婧怎么记得,她原来说的话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好像是被浮想联翩的人篡改了一样? “我早便该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了。”傅桑敛了情绪,静静转过身,直接环手坐在了书桌一角。连话也说得云淡风轻,就好似踩死几只蚂蚁那般不痛不痒。 “我知道你在为五殿下办差,放心,我看二殿下也是万分不爽。”他笑着转过头来,说到不爽二字时,还特地停顿了一下,面上露出了极为嫌弃的表情,像极了什么顽皮的邻家少年。 唐婧可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柳眉一蹙,冷冷道,“有话直说,少兜圈子。” 傅桑笑了笑,对唐婧的态度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 “为表我真挚的谢意,”他示意唐婧背后的那几排书架,“先给姐姐你争取一炷香的时间,想找什么随便找,出了事由我来担着。” 他从桌上一跃而下,心情似是好极了,连步子也走得分外轻快,“我去打个掩护,对了,我出去后这间房门会上锁。”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走回来,热心地打开了书桌下的方柜,“姐姐你这么瘦,在我回来之前,可要记得在柜子里躲好哦。” 唐婧眉头一蹙,不自觉捏紧了拳头,真觉得这个小鬼格外欠揍。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不满,傅桑又不经意地笑了笑,语气里竟带了些不容拒绝的阴冷: “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我是怎么从薄大人嘴里,套出对你有用的消息的么?” 唐婧:“……” 老实说,她现在对这人还真是一万个不爽,总有种被什么小屁孩牵着鼻子跑的错觉。 不过,姑且还是先信他一回吧。 房门落锁的一刹那,唐婧轻吸了口气,立即便着手翻查起了书柜来。 差不多将所有柜子都走马观花地扫了一遍,她才找到了一张和盐引出入有关的记录,不过盐业上的这些行道她也不甚了解,干脆揣兜里带回去让陆宝财研究一下得了。 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纵然找到了不少薄庆统贪污受贿的证据,但却一点也没抓到他与萧乾勾结的痕迹。 照理说,户部尚书统管全国税收,薄恭便是萧乾的钱袋子。 如今他的侄子薄庆统掺和了贩私盐的浑水,其中利润肥厚无比,大笔大笔的银子最后定是落到了萧乾的口袋里。 可薄庆统又会把这至关重要的账本藏在何处呢? ……不会是压在自个儿床板底下,没放在书房里吧? 眼见一炷香的功夫就快过了,唐婧心急不已,赶忙再四顾着屋内的陈设,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密道被她给漏掉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甚至还听到了傅桑那故意放风的大嗓门。 “薄大人,今日喜逢令郎生辰,你何苦这般愁眉不展啊?” 他还能笑这么开心,薄庆统可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我的祖宗,你倒是半点都不着急啊?” 他从袖中掏出钥匙开了门上的鱼锁,表情可真谓是快愁出了眼泪来。 “京里可是来消息了,听说邗沟之事教二殿下勃然大怒,这回要给我们下死通牒了!” 傅桑轻勾唇角,极其敷衍地嗯了两声,颇不在意地走进了屋内。 “唉,”薄庆统长叹了一声,真是越想越觉遗憾,“你说,上回邗沟那事咱要是得手了,那萧煜不就是两番都败给了盐贩么?” “届时咱们再趁机伪造证据,诬陷他勾结贼匪,故意放水,那就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啊!怎么偏偏……” 偏偏那执行计划的一伙人竟毫无组织纪律,连内应也没接洽上,里头还冒出了个捣乱的陆昌泽来,真是乱上又添乱。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又灵光乍现,疑惑道,“哎说起来,原先部署这些的不都是夏藏王爷么,怎么碰巧从那天起,他就患病卧榻了?” 提及夏藏王爷,傅桑立即阴了脸,握紧拳,眼底闪过了一丝夹杂着仇恨的狠戾之气。 偏生薄庆统还不知情,仍在一个劲地讲着不停,“对了,还有那个傅以安,怎么也跟着染什么腿疾了?祖宗,这是不是你搞……” “怎么,薄大人是觉得,我这个王子还不敌他一个外姓王爷?什么时候我做事情,还要你来指点了?” 傅桑转过身,沉声责问道,连周身也环绕着一股不可忤逆的王者气息,直把薄庆统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腿也吓软了。 真是奇也怪哉,不过是短短几日,一个人的心性真能发生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么? 虽说贩私之事都是看在他王子的身份上才合作的,可先前的种种安排却一直是夏藏王爷在操持,这个小王子看着就像个沉默的侍从,鲜少有什么话语权。 这回,难不成是出内讧了? 傅桑知道薄庆统心里在犯什么嘀咕,他在正厅的书桌前随意坐下,阴阳怪气地笑道: “怎么,薄大人莫非是想去陪陪病重的夏藏王爷?哈哈,那你快去啊,就在码头附近的酒楼里。” “不不不,您误会了!”薄庆统吓得一个劲儿摇着脑袋,干笑两声,讪讪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小人还是在您手下安心办事就好了,哪儿也不去,不去。” 傅桑满意地勾起了唇角,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书桌下的方柜,缩在暗处的少女感到有外界光线入侵,立即蹙着眉,警戒地看了他一眼。 她这副极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还真是教人分外愉快。 若是日后能将她囚在王宫之中,日日相伴逗弄,似乎也不失为一大乐趣。 “王子殿下,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五皇子呢?二皇子可是已经下了死令啊。” 薄庆统的存在还真是扫人雅兴,傅桑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敷衍道: “薄大人不必忧虑,眼下我已控制了不少盐脉,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只需听我的吩咐便可。” “哦,那就好。”薄庆统笑着揩揩汗,松了口气。 “不过我需要知道,原先你交给夏藏的那些私盐,都是存放在哪几个盐仓的?” “哦这个啊,是彭城、南港和泰州这三座盐仓。私盐管够,要盐引我也能给你弄来,不说如假包换,但过口岸的检巡准没问题,那里也有我们的人。” 薄庆统交代得不遗余力,傅桑故意低头瞥了一眼唐婧,示意她可要都记牢了。 唐婧蹙着眉,一方面是缩在逼仄的柜子里实在不舒服,另一方面则是傅桑这种狂妄的作风实在教人极为不爽。 ------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男二不是恋爱脑嗷,他首先是个野心家,当然对女主有意思也是真的。 先试水写了个年下疯批人设,因为下本《病娇反派改造计划》也差不多这种人设,是个轻松的救赎向小甜文,厚脸皮打了一波广告(捂脸.jpg) 我忽然发现我给反派们取的名字都有谐音梗诶,真不是刻意的,是取完才发现的。 薄庆统=薄青铜 傅桑=服丧 夏藏=下葬 乌邕=无用 emm,但作者真不是对人物有恶意才这么取名字的哈 就拿小桑来说吧,我有个西藏室友,他们藏族人取名字不像我们,跟父亲或者跟母亲姓啥的,而是根据寓意另外用两个词来组成四个字的名字。 比如次仁是长寿的意思,央宗是好运的意思,那取名次仁央宗就是希望孩子长寿好运。 然后我原来设定小桑是个异族将军,就问室友寓意勇敢、忠诚的话,该怎么取名,哈哈然后就有了拉桑南塔这个名字。不过为了第三卷 的剧情,后来又改成皇子了。 然后傅以安不是踹了他一脚嘛,他找上人家了(睚眦必报的小孩),所以就姓傅了,害,真是个意外的搭配。 不过这群反派们的下场确实不好,名字也算是个暗示吧。 虽然我很喜欢病娇弟弟呜呜,啊sorry,这章作话有点多了。 有没有小可爱和我互动一下,单机码字好寂寞QAQ 第40章 布网(3) “对了,原先的利润好像都是四六分,若这回事成了,我能争取个五五分么?”这话听着像疑问,可他的眼底却满是不容回绝的压迫之意。 “这……”薄庆统愁着个脸,犯了难,“殿下有所不知啊,薄某虽分得了这六成,但最后还是要再抽五成给二皇子的,您要是对半分,那小人就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傅桑颇为同情地皱了皱眉,笑道,“薄大人你可还真惨哪,在二皇子手下办差,又是伪造盐引,又是偷藏私盐,最后竟只能捞到一成油水。既如此,那我还是不断人财路了吧。” 薄庆统如释重负,感激不尽,“哎,多谢殿下|体谅。” 傅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茶盏,这是他方才沏与唐婧的,盏中已空,想必她已是喝过了。 他打量着茶盏细腻的瓷面,喃喃笑道,“薄大人先出去照应着酒席吧,我忽然有些口渴了,等喝完茶,咱们到席上再小酌一番。” 薄庆统连连点头,客套几番后,立即如避瘟神地跑出了房去。 这回房间可算是清静了,傅桑大方地拉开柜门,明亮的光线如瀑倾泄,映了少女满脸,倒显得她那两撇小胡子格外滑稽了。 “走吧,一盏茶的功夫,我送你出去。” ** “姐姐今日可曾有什么收获?” 傅桑极有耐心地走在唐婧后面,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人掏出几张纸笺,远远向他挥了挥,相当冷淡道:“多谢。” 他也不恼,只是笑笑。毕竟这位美人姐姐脾气似乎不太好,一直都不怎么待见他。 就像刚才,她拒绝了他定好的出逃路线,偏偏要从屋脊上走,好像以为他不会轻功,打算暗地里甩掉他似的。 只可惜,他们乌邕男子自幼习武,三岁便能滚鞍上马,五岁便能开弓射箭,刀枪上的功夫可半点都不输于中原人。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姐姐的芳名呢。看在我也替你套出了不少消息的份上,能稍作透露么?” 唐婧脚步一滞,面色冷冷的,看着十分不悦。 这个小子说起话来总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教人十分不舒服。就好像拿着把刀架在你的勃颈上,一边笑还一边威胁着,你想不答应都不行。 她转过身,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为了报我那一语之恩么,既是报恩,为何又要索取酬劳?” 傅桑愣了愣,一下子就被说笑了。 唐婧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只觉得这小子的神经或许有些不大正常。 “姐姐,你记错了哦。” 少年直视着她,那得逞的神情,真像极了一匹精于计算的、狡猾的恶狼,“我说的答谢,是帮你争取一炷香的时间,在书房里自由取证。” “可后来帮你从薄大人嘴里套出的那些消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唐婧有些好笑地睁大了眼睛,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这小子鬼算盘打得这么精,是一早就设好了陷阱等她跳吧? 纵然问出的消息确实对她有用,也算是拿了人手短。但也没谁规定了说,名字不能伪造吧? 唐婧计上心头,正打算胡编乱造个名姓来。 忽然,不知是不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傅桑又极其精明地补充道: “做生意嘛,最讲究的就是诚信。我的诚意已然摆在这里,还希望姐姐别让我做了亏本买卖才好。” 唐婧:“……” 倒还真是会算计人心。 “鄙姓唐,单名一个婧字。一盏茶的功夫也快到了,你赶紧回去吧。” 你赶紧滚吧,她差点就要这么不耐烦地骂人了。 他们现在正立于后院的围墙之上,四周的房梁市街尽收眼底。照理说,薛长策应该就带着暗卫埋伏在附近的楼中才对。 “哪个静,安静的静?” 身后那纠缠不休的人仍在追问着,也是讽刺得很,他才该要安静点儿吧? 唐婧没理他,随便逛了两步,向下四顾着可以借力落脚的地方。 方才她跃上屋脊本是想要溜之大吉的,没想到这小子竟轻功了得,两个人越走越高,骑虎难下,倒是恼人得很。 “嗯?”似是长久没得到回复,身后的人又催促了一声。 看在今日也得了不少好处的份上,她忍了忍,不经心道,“妙婧的婧。” 光天化日下,两道人影立于高墙之上,自是十分显眼。唐婧向下俯瞰,端茶呈菜的仆人们越来越多了,在院子里面来回穿梭,不知何时会发现他们。 就在这时,身后之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不如阿婧姐姐应我一个要求,我保你全身而退?” “这薄大人家的侍卫,耳朵可是灵得很呢。” 唐婧冷笑一声,静伫片刻,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哨,“不必。” 她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副狂妄的架子和威胁的语调。 在傅桑的注视下,唐婧毅然吹响了手中的玉哨。紧接着,一道尖锐的哨声划破长空,直冲云霄,顿时在周遭引起了不少动静。 “不出三个数,我的人便会立即赶到。”她的语气笃定无比。 诚然,这是最坏的打算,哨声一起,她的行迹很快便会暴露。 不过,眼下计划有变,也可以提醒陆宝财尽快抽身出府。 “什么声音?”似乎有人对哨声起了疑。 唐婧警惕地循声望去,谁知,丫鬟们的尖叫声忽然自院中炸了开来: “啊!有老鼠!” “快去拿笤帚!” “从哪跑出来这么多老鼠啊?!” 密密麻麻的灰鼠在丫鬟们的裙间奔走相窜,小厮们则跳着脚纷纷将鼠群往院外赶。 不知是谁撞了谁,木盘里端着的菜肴洒了一地,紧接着是打碎碗碟的噼里啪啦声,连主厅的宾客们也受到了惊扰,掀起了一阵骚乱。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唐婧直看傻了眼,丝毫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傅桑似乎却格外镇定,他勾起唇角,用手指对她比划了个三,倒颇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很快,他又用手指比划了个二。 “墙上有人!”不知是哪冒出的侍卫忽然大喊了一声,引得周遭的人纷纷附和了起来。 “快,抓小贼!” 唐婧心下一慌,左右望去,墙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一群带刀侍卫穿过老鼠朝反方向追了出去,远近人员混乱,却没有一个人是冲着她而来。 怎么,这院子里难不成还出了其他的贼? 正想着,一阵迅疾的马蹄声忽然自不远处传了来。 再回头,傅桑已经比划出了一,神情还颇有些嘲讽之意。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墙下骤然响起了一阵马儿勒蹄的嘶鸣之声—— “婧儿!” 唐婧心下一颤,回头望去,应声而来的正是薛长策。 “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急切地翻身下马,撑开双臂,神色坚定无比。 傅桑阴冷地打量着他,露骨的敌意溢了满眼。 随后,就在他紧密的注视下,少女想也没想便跳下墙去,带着十二分的信任,纵身跃入了那个人的怀抱。 墙下的少年果断利落,轻轻借力一起,便将人接个满怀,牢牢护在了身边。 末了,还不忘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 那是一种警告的眼神。 像极了野兽遭人侵犯了领地时,在发起猛烈攻势前,向对手发出的危险信号。 少年毫不犹豫,直接抱着少女迅速跃上了马。 长鞭凌空一扬,铁蹄声呼啸而过,很快便卷走了一地尘埃,也卷散了不知是谁的痴妄。 望着那抹疾驰而去的健硕背影,傅桑面色阴沉,头一次竟莫名生出了些自惭之感。 那人他认识,陆昌泽,陆宝财的表兄,邗沟内乱的肇事者,闲散浪荡子一个。 但如今看来,倒还应是同唐婧关系匪浅之人。 他今年恰满十四,陆昌泽看着应稍长他一两岁,可体魄间的差距却已是天差地别,便是凌空接下唐婧,也不费吹灰之力。 而至于他,个头似乎比唐婧还稍矮一些,身板也不及陆昌泽那般结实。 他看了看自己纤瘦的手腕,眸色一暗,不禁陷入了沉思—— 若是在乌邕时未受王后欺压,到大周后未受夏藏欺辱,他大抵也不会是这般瘦弱的模样。 “傅小公子,你站在这墙上做甚?” 墙下仆人的叫唤忽然打断了傅桑的思绪,他背过身,立即抽出袖中的短刃在臂上划了一刀。 血渍染红了青衫,他忍痛皱了皱眉,旋即又咬紧牙关,逐渐恢复了平静。 转过身后,这张脸又是往日那副清雅温和的模样,唇畔还勾起了一抹无奈的轻笑: “发现了一名小贼,不过让她给逃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文会好好写完,暂时不急着结尾,还是估计20万左右 另外,下本改开古言啦,感觉去奇幻又是从零开始QAQ,虽然还挺想写修仙和神魔背景的,不过以后总有机会 推一下古言预收《到手的夫君跑走了》 白切黑锦衣指挥使&人美心善小医女 他逃她追,他们都插翅难飞哈哈,也算是男主打脸的小甜文吧。 侯爷这本我原来也想写轻松向的,但当初为了签约选了重生题材,复仇啥的加上男女主的成长,直接变成正剧向了233,不过偶尔吵嘴打闹还能加点轻松氛围的。 到目前为止,两个人基本都是暧昧期,但很快就写到互通心意的热恋期了,而且第三卷 他们就回京了 我这感情线写得比较慢热,已经有了相识、相知,后面还有相恋和相守。 新人第一本,感谢大家不离不弃QAQ,下本一定轻松搞笑甜甜甜 第41章 初捷 风声在耳畔呼啸不止,牢牢圈在腰间的那只手也从未离去。 唐婧紧贴着薛长策的胸膛,炙热的体温隔着衣物从背后传来,直将她的面颊灼烧得绯红。 连感官也似乎变得敏感了许多,无论是他粗重的鼻息,抑或是急促的心跳,皆清晰可闻。 她本想试着去挪开那只手臂,谁知路面崎岖,马背腾空了一瞬,她的脑袋咚一下撞在薛长策的胸口,直撞得生疼。 薛长策不动声色地将环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上移,揽住她的后背,手掌护住她的后脑,将她又圈得更紧了些。 颠颠簸簸间,她就这样埋在他的胸口,鼻尖被少年身上霸道的皂荚香所侵袭,忘记了要去动弹。 “刚刚那小子谁啊?”薛长策终于得空问了一句,语气里还带着些未消的薄怒。 “你不知道,听到哨声响的时候,我差点儿吓死了!” 他余惊未定地贴上她的肩头,也不敢逾越,只是寻片刻真实稍作慰藉。 那只玉哨是他交与唐婧的,除非遭遇危险,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否则不轻易使用。 纵然他当时夸下海口,称哨声一响,眼线全部出动,三秒之内必定会奔赴到她的面前。 可真到了争分夺秒的关口时,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惊慌,一点都做不到从容淡定。 唐婧知道这次外援的布置也是辛苦他了,忙笑着安慰道: “没谁,就一小屁孩,你瞧我现在不挺好的么?” “哎对了,这回我可探到不少消息了呢。” 她说得分外得意,连贴的小胡子被风吹歪了都不自知。 薛长策无奈地笑了笑,连连夸道,“厉害,真厉害。” 说着,他一扯缰绳,慢慢勒住了马。 马儿落脚的地方是一处破落的戏院,位置隐蔽,从后门出去便直通向街巷,是他们原先就定好的接洽地点。 “接下来该怎么安排?”薛长策翻身下马,下意识向唐婧伸去了手。 可到伸出去后他才意识到有些唐突了,正待小心抽回,唐婧却出奇地搭上他的手臂,一跃下了马。 “计划稍变,咱们要分头行动了。” 她捋了捋衣衫,神色颇为认真,“花楼那边,恐怕得你一个人去应付了。” “啊?”薛长策讶异地皱起眉,这和说好的也太不一样了。 唐婧耐心解释道,“我探得贼匪老巢了,五殿下出面最合情理。殿下不善刀枪,我须得亲自护驾才安心。” 这一口一个殿下的,真堵得薛长策格外胸闷。萧煜身边有成百个护卫死守着,那防御屏障简直不要太坚固了好么。 不然他一个文弱皇子下江南来半个多月,又是缉私又是抓贼,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怎么还能做到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的? 这话虽然到了嘴边,但薛长策并不敢说。 他知道唐婧那个要强的性子,说了准保会惹她生气。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婧只当安排是有什么不妥,忙疑道,“怎么了?” 薛长策长叹一口气,俯身凑近了她的脸颊,打趣道,“没什么,就是瞧你这小胡子歪了,还挺好笑的。” 他鬼使神差地动手替她正了正胡子,带茧的指节轻轻擦过女孩娇软的唇峰时,两人俱是一怔,四目相对间,竟不约而同地烫红了脸。 “大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不远处传来,顿时打破了这边不可言说的氛围。 两人齐齐望去,只见陆宝财趴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一颠一颠的,正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疾驰而来。 “薄府乱成一锅粥了,到处都是老鼠!”他连爬带滚地匆匆下马,说得气喘吁吁,“咱们接下来去哪儿,花满楼么?” 唐婧没回答他,只上前问道,“花魁的信你送给薄坤了没?” “送了送了,他和我一块儿出府的!” “好。”唐婧笑了一声,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接下来就派给你一个别的任务。” “啊?”陆宝财疑惑地张大了嘴巴。 ** 一刻后,花满楼。 薄坤从袖中翻出一张画有牡丹的纸笺,陶醉地嗅上一嗅,里面似乎还留有佳人的余香。 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楼里的秦小娘子居然还特地准备了贺礼,邀他前来小叙一番。 这花魁娘子素来清冷,对他爱答不理的,合着今儿是终于开窍,知道他的好了? 想至此,薄坤乐得眉飞色舞,理了理衣冠后,立即阔步走到了门口。 可今日的花楼似乎格外冷清,在外面半点儿都听不到热闹的丝竹声和姑娘们的嬉笑声。 他疑惑不已,才试探着迈进了门,屋里的鸨母立即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哟,薄公子!您可算来了。” “今儿怎么没什么人啊?”他扫了一圈冷清的大厅,皱眉道,“我的秦小娘子呢?” 鸨母笑了两声,拿团扇指了一间上好的客房,“秦娘在里边儿候着您呢。” “今儿啊,有位贵客包了场子要给您庆生,全楼里的姑娘都任您挑选,随叫随到!” 鸨母笑得花枝乱颤,说得薄坤双目放光,心动不已,“此话当真?” 他掀起衣袍,迫不及待地哒哒跑上了楼梯,“是哪位仁兄这般豪气,改日我必——” 兴冲冲地推开门后,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在众小娘子包围下,悠哉喝着茶的薛长策。 “怎么是你?!” 薄坤大睁着双眼,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薛长策使了个手势,姑娘们立即如妖艳的游蛇般走向了薄坤身边,媚声媚气地将他往房间里拉。 “薄大少爷,有什么话,咱们到屋里来说。” 薛长策说罢,一搁茶碗,客房的大门顿时“吱”的一声关上了。 ** 两刻后,南港盐仓。 “开门!” 气势汹汹的拍门声自外头响起,堂内正喝着茶的盐官老爷吓得一抖茶碗,顿时霍地一声站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手下的人不见踪影,他快步走到门口,只见陆宝财和谭敏竟带了一队官兵,赫然闯了进来,声势可谓浩大至极。 “哟,陆总商,谭大人,这好端端的,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他不明就里地干笑着,似乎还想蒙混过个关。 陆宝财看了眼谭敏,壮着胆道:“来查盐!” 说着,他便带了一队人直奔向库房。盐官老爷一听吓坏了,忙跑上前拦道: “哎这、这可是梁总商名下的盐仓啊,能有什么问题呢你说。就算是有,那你也得给他点儿薄面啊是不是?” 把梁德宗都搬了出来,可见他当真是慌不择路,口不择言了。 谭敏按住他的手,拿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无私面孔,“五殿下有令,凡涉及缉私一事,任何人不得扰乱办公。违者,按律当诛。” 盐官老爷抖抖嘴唇,不再出声了。 陆宝财去库房一路看,随后又隔着布袋仔细闻了一圈,心底顿时便有了不少眉目。 他从先逝的陆总商那儿学了个独门的本事,只要稍稍一闻,便能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盐。或许,这便是唐婧非要他前来查私盐的原因。 “这是二等和盐。” 他底气十足地拿盐铲戳进布袋,挖出了些许鹅黄色的晶体,“外头标着一等梁盐,里头却拿着和盐充数,这一引盐你就能吃进四钱银子的利润,可给你赚昏过去了吧?” “不不不,这肯定是下面的人标错了啊!”盐官老爷抹了抹额角的汗,仍哭丧着个脸在垂死挣扎。 谭敏警告地盯了他一眼,示意陆宝财接着说。 “来的时候我粗略算过了,这里大约存有两万七千引盐。” “不不不,没那么多……” “当然没这么多,我只是按布袋的数量大概估算了一番。” 陆宝财打断他的话,挑了个布袋,用盐铲又挖出了一些灰色颗粒。 “这里头,砂土至少三成二,盐六成八。也就是说这盐仓现存的盐才不过一万八千引出点头,那剩下的八千多引盐都到哪儿去了?” !! 他是人是鬼? 盐官老爷如遭雷劈一般,直直愣在了原地。 眼见面前这个小少年只消一看,便轻轻松松报出了一大串数字,翻出了盐仓的老底,他直接瞠目结舌地跪倒在地,无话可说了。 ** 三刻后,白沙镇码头。 平日里座无虚席的酒楼今日莫名谢了客,听说已闭门好些天了,冷冷清清的,看着萧条至极。 “殿下请退后。” 唐婧手持着剑,警惕地将萧煜护在身后,向暗卫们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 “上!” 手势一落,大门当即被踏碎,乌泱泱的人一齐涌入了酒楼,直把躲在后院歇工的人吓得手足无措,掀起了一片激烈的刀剑声。 “全捉活口,一个不留!” …… 半柱香后。 一群络腮大汉像闷头葫芦似的被捆绑在地,个个撇着脸,模样颇为不服。 萧煜走上前来,细细扫了一圈,问道,“乌邕人?” “就是你们一直在背后贩运私盐,为非作歹了近一年?” 为首的大汉不屑地啐了一口,“呸,你们大周的人就都是好鸟了?” 他这话里显然有话,萧煜也不着急,循循善诱道,“你指的是二皇子?” “倘若你们能提供相应的罪证,本王保证,绝对会从轻发落。” 大汉犟着脸,非但不买账,反倒凶狠地睨了他一眼,“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谁泄的密?” 萧煜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唐婧,只见她环顾着四周,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唐婧蹙着眉,思索片刻,忽然一锤手掌,“少了个人。” “你们掌柜的去哪儿了?”她一挥剑柄,剑身出鞘半寸,紧贴着大汉的脖颈,似乎时刻皆能取他的性命。 “少疑神疑鬼了,姑奶奶我来这也不下三回了,没人泄密,就是我撞破的!” 她还不想抖出傅桑来,瞎编着吓唬道,“薄府很快便被查抄了,你们的奸计早已败露,还不快从速招来?” 正说着,后院内忽然跑出了一名暗卫,“禀告小姐,后厨的菜缸里发现了一名四肢皆被砍断的男子。” ……四肢皆被砍断?! 萧煜听罢一惊,唐婧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联想起那位患了病的夏藏王爷,联想起傅桑说及此事的阴冷笑声,顿时感觉一片毛骨悚然。 忽然,那名大汉似是再也绷不住了,倏地破罐子破摔,失口大骂道,“该死!都是拉桑那丧心病狂的疯子害的!” “他还下毒将我们都困在这!真是……” 后面几句话听不清楚,大抵是用来骂人的乌邕语。 来之前唐婧也曾和萧煜说过大概的情况,但如今事情似乎还有些错综复杂,他皱皱眉,招呼了一批人过来: “带回刑狱,严加审问。” ------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给宝财写了个高光时刻,他刚当上总商是有些不自信的,但他也确实有能力,往后也会不断成长。 可以发现前两卷都是老薛护着他,但到了第三卷 ,他也会成为他大哥最坚强的后盾。 距离女鹅女婿互通心意还有一个小插曲,大概还有一两章吧,等坏人都抓了后,就让他俩好好谈个几章恋爱。 评论区真的好冷QAQ 第42章 风起 三大盐仓检查完毕后,谭敏立即下发了缉捕令,全力追拿包括薄庆统和梁德宗在内的涉案之人。 梁德宗目前还不知所踪,可薄庆统倒是专心在家打扫着烂摊子。 官兵赶到之时,他正趴在地上,拿扫帚赶着柜子底下的几只老鼠。一被人强行押走,顿时就破口乱叫了起来,称要对簿公堂,要这些不识相的官兵好看。 可真到了肃穆无声,乌泱一片的公堂,他忽然又一声都不敢吱了。 他瞧见了一个熟人—— 那跪在地上,又磕头又抹泪的胖小子,可不就是他的好儿薄坤么?! “这……”他指着儿子,不解地朝羁押他的官兵望去,满脸愕然。 那小子不是说去花天酒地了么,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好啊,现在还没个铁证下来呢,这官府就要抄家诛族了? 他不服,正要质问堂上的谭敏一句。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他熟悉的少年的声音: “启禀大人,依据薄坤的口供,已从薄家搜出了伪造盐引的印章和假盐引若干,请大人过目。” 薄庆统大惊失色,立马回头看了一眼,那前来的人正是陆昌泽同陆宝财,他们手里呈出的也正是他存放在密匣里的印章! “你们……”他用手指着这两个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顿时气得噎住了,“你们欺人太甚!” 回头看见那尚在抹泪的孽子,他似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胡子一吹,抽起脚底的靴子,上去就要怒打一顿。 “啪!”惊堂木一敲,四周顿时寂静了下来,薄庆统那有失体统的动作也因此停在了半空中。 他双目失了神,好像突然才明白现在正站在哪儿,仿佛所有希望都被掐灭了一般,软着膝盖,直直跪了下来。 ** 地牢。 囚犯们安静地靠在草堆中,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那暗无天日的牢顶。 巷道里幽静无声,偶尔一阵阴风飘过,吹得油灯轻晃,在墙上映出了些鬼魅的光影来。 忽然,一个狱卒自墙角缓缓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悄无声息,走后留下的风稍许擦过烛焰,轻得几乎微不可查。 某个不起眼的牢房里,薄庆统头发蓬乱,正倚在墙角发着呆,目光不经意一扫,瞥见牢门外站着一双腿,顿时吓得一哆嗦,紧紧抱住了旁边的木桩。 狱卒对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倒是无动于衷,只是亮出了一块令牌,勾勾手指,示意他自觉地靠过来。 一见到令牌,薄庆统顿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高兴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天爷啊,二殿下总归是念及他往日的功劳,派人过来救他了! 他兴冲冲地跑到了牢房门口,可狱卒只是淡漠地示意他侧耳倾听,并低声交代了他些什么事…… ** 日暮西沉,许是入了秋的因故,才不过酉时出头,夜色便已从地平线袭上了天穹,在靛蓝的云锦上缀上了点点星子和一轮残月,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傅桑负手立于房门外,望着这片夜空,念及远在千里之外的乌邕,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回禀少主,码头那边的人已悉数落网。” 一名大汉前来上报,傅桑会意地点点头,似乎倒也在意料之中,“嗯,动作还挺快的。” 他指的是唐婧。 “把消息散回去,就说……”他皱皱眉,似乎在考虑该怎么美化夏藏的伟绩才好。 “就说,王爷为了国运身先士卒,不幸被周人缉捕,英勇牺牲了。” 说到牺牲时,他忽然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哈哈,不知道王后听到自己的舅父去世后,会是怎样的一番表情。” 他的笑声里满是解恨的快意,一旁的大汉深知自家少主这些年受到的屈辱,静默了良久后,方开口: “傅家的又派人过来求药了,少主的意思是?” 傅以安中了乌邕的奇毒,瘫痪在家,下人们日日来寻药已是常事。 只不过,近几日他们便要带着贩私的钱财潜回乌邕了,救或是不救,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请示一下。 “傅家?”傅桑皱起眉思量着,眼底不禁浮现了些许嫌恶之意。 说起来,傅以安和他的过节还真不少。 原先他在昌州贩运了一批私盐,傅以安偏偏奉了萧煜之命,带着贬价的官盐过来砸了个场子。 夏藏以他办事不力为由,将他整成一副乞丐模样,丢到酒楼外面羞辱了几日,美其名曰是探听往来消息,将功赎罪。 好巧不巧,那天从昌州行盐归来的傅以安见了他后,上来就要踹一脚。 这等大仇,如何能不报? 原先他活得浑浑噩噩,母妃早亡,父王窝囊,他不得不受制于王后,漫无目的地苟且偷生。 多亏唐婧惊醒了他,人活着横竖皆是死,那为何不将仇家的日子掀得天翻地覆后,再快意赴死? 他轻勾唇角,漫不经心道,“不急,傅家的事先搁着。我交代你的任务,可都安排好了?”。 “一切准备妥当。”大汉回答得颇有自信。 “很好,五皇子的命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保下。至于那个陆昌泽——” 傅桑冷笑一声,模样像极了蛰伏在暗夜中的毒蛇,阴狠无比,“可千万要记得给我多添把火,让他尸骨无存是最好。” ** 刑狱大堂。 薛长策提着饼子赶过来时,唐婧正与萧煜翻看着口供记录。 “两位看饿了没有?香喷喷的肉夹馍来了,先歇一会儿吧,等吃好了再接着看也不迟。” 萧煜放下笔录,揉了揉眉心,被这饼子的香气一勾,还真是有些饿了。 “来,第一个殿下您先吃。” 薛长策随手拿了一个饼递给萧煜,转头又十分殷勤地拿了另一个给唐婧,“婧儿,这个料足,你吃了多补补。” ?? 至于表现得这么明显,故意拂了殿下的颜面么? 唐婧蹙眉盯了他一眼,转头又有些紧张地看了眼萧煜的神色。 专心吃着饼的萧煜尚不解气氛,他停下动作,瞧了眼薛长策,似是反应了过来,这才组织了下语言,轻笑着捧场道: “小侯爷待郡主还是极好的,体贴关怀,无微不至。大家也辛苦一天了,都坐下来吃吧。” “多谢殿下。”薛长策一语双关,笑得开怀,毫不见外地坐下吃了起来。 可唐婧却觉面上一热,不自在极了。咬了几口饼子后,立即撇开了话锋,“陆宝财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哦,我一早就让他先回去了,丫头不是还一个人在家看着么?” 他这话说得自然至极,若不是唐婧反应了片刻,还真以为蕊香已成了他家的丫头了。 是了,自宅院外出现了那四篮花生后,她和蕊香便被这姓薛的硬拉到陆家住了下来。 纵然陆家外也有不少侍卫守着,不愁担心,可让陆宝财回去给蕊香解解闷也是挺好的。 正想着,薛长策又拿过口供笔录翻看了起来,“哎,那些贼匪都招出些什么了?” 她正打算嚼完饼子再好好说,不料萧煜却抢先开了口,“三条消息。” 他将吃完的油纸叠起放好,正色道,“首先,他们乌邕人来大周贩私,是为了大肆敛财,填补朝贡带来的国库亏空。” “什么,区区朝贡就能亏空了,他们的国力这么衰弱吗?”薛长策有些不敢置信。 “也不尽然,据说她们的王后挥霍无度,喜好中原的丝织陶瓷,为此耗费了不少钱财。” “哦。”薛长策思索着,会意地应了一声,“那剩下的两条呢?” 唐婧:“他们此行有两拨人,一路是王后的母舅——夏藏央吉;一路是大王子——拉桑南塔,同时也是下任国主的候选人。” 提及大王子时,唐婧的眼中明显多了几分冷意。那小子原先还骗她说是什么七王子,也不知嘴里到底有多少真话假话。 “现在两方出了内讧,夏藏王爷的人已全部落网,但拉桑王子携款私逃,目前还下落不明。” 见薛长策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唐婧又提醒了他一句,“就是你今日在傅家院墙上看到的那个小子。” “是他?”薛长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萧煜静默了片刻,沉声道,“这位王子年纪尚轻,手段倒是狠辣,夏藏央吉及其部下皆身中奇毒,堪堪只剩下了七八日的光景。” “不过他们方才招认了,薄庆统手里有一本记录了往来交易的账簿,还有当初他们一起立约的画押文书,里面似乎有二殿下那头的人。” 薛长策神色微动,“那狱卒拷问过薄庆统不曾?” 萧煜摇了摇头,神情肃然,“不肯招认,已经用刑了。” 话音一落,堂中几人皆深思起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忽然,一阵带着哭腔的叫喊倏地从门外传了来: “表少爷,唐小姐!” 薛长策和唐婧俱是一愣,现下会这么称呼他们的人只有…… 回头一看,果真是陆宝财家的下仆! 唐婧蹙着眉,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不好了!”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一个劲儿哭,话都说不清楚,“少爷、少爷和蕊香姑娘……” “他们怎么了?”薛长策坐不住了,立即按住小厮的肩膀道,“你好好说。” “他们、他们让人给掳走了!上的马车,大伙儿追、追不上……” 小厮越说越难过,语气里尽是无助和绝望。 “不是,什么叫让人给掳走了?”薛长策一时不能接受,抓住他的双肩,情绪稍有些激动,“外面不是有那么多人守着的么?” 唐婧亦心急如焚,可在此境地下还是拍上了薛长策的肩膀,欲劝他冷静一些。 忽然,一个狱卒自堂外来报: “启禀殿下,薄庆统受不住刑,已招出账本存放的位置了。” 萧煜微微一怔,眉宇稍有些舒展。可还不待他说些什么,另一个狱卒又匆忙来报了: “启禀殿下,刑狱那边的人全部毒发身亡了!” 堂中的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各个消息仿佛像交织在一起的雷电,直震得每个人心头一颤,头皮发麻。 ** “咚!” 草屋的门才被踹开,一股霉味便裹挟着黑暗扑面袭了来。 陆宝财和蕊香嘴里塞着破布,手上捆着麻绳,才到门口,便被人挨个踹进了房中的草堆里。 “咚!” 房门又迅速被关上了,黑暗中传来的,是窸窸窣窣的、令人胆寒心颤的上锁声。 几缕月光透过密封的铁窗射了进来,草堆里的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夜光,忍痛向彼此的方向匍匐了去。 第43章 命悬 星光熹微,夜色像极了一滩搅不开的浓墨。 傅家院外横尸无数,斑驳的血迹在冷月下愈显触目惊心。 “就是这儿,少爷刚进门,这、这群人就杀进来了,拦都拦不住!”小厮没见过这等场面,含泪哭诉着,身子还在不住的颤抖。 唐婧蹙着眉,看着面前的血泊,不禁狠狠攥紧了拳头。 这里葬身的,有不少是她派来盯梢的暗卫。不过人数并不多,死的伤的几乎尽是敌方的人,倒也是奇怪得很。 “其他护卫到哪儿去了?” 她一边问着,一边蹲下身查看起了现场。 薛长策前往傅家搜寻账本去了,下午才去搜过印章的他,对傅家的地形自然是清楚不过。 而萧煜坐镇刑堂,处理着乌邕人与薄庆统的残局。 找寻蕊香和陆宝财的任务便重重落在她的肩上了,眼下,是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那小厮哽咽了几声,又接着回道,“其他的护卫都去追马车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唐婧思索了片刻,没有作答,但在左顾右望之际,倒是于墙角发现了一块亮眼的碎片。 她赶忙上前捡起来一瞧,只见,这碎片做工精巧,边缘隐约还刻有鱼鳞文案,似乎在哪里见过,就像是…… 令牌! 错不了,是萧乾的令牌! 唐婧的心猛地一颤,待剧烈的起伏过后,又仿佛陷入了死寂一般,再没了活气。 若真是萧乾派人来刺杀的话,那她便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了。 他们今日大肆缉私,查封薄家,便是与萧乾正式撕破了脸皮。 依照萧乾的个性,蕊香和陆宝财落到了他的手里,必是立斩无赦!而萧煜那边,只怕也是危机四重了…… 唐婧紧握着残片,心中惶惶然。 忽然,她发现一名刺客的耳朵里竟有些污血,惊疑的同时,蹲下身揭开面罩一看—— !! 皮肤青紫,七窍出血,是中毒?! 唐婧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她的手下无人会使毒暗算,难不成这些刺客皆是服毒自尽? 正思索着,忽然,一道断断续续的喘气声从门外传了来。 “唐姑娘,请问唐姑娘在家吗……啊啊啊!” 那串尖叫声是他看到了满院的尸体后发出的。 唐婧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五旬上下的老叟颤抖着扒在门板上,双目大睁,吓得仿若魂灵出窍。 她没见过这位老伯。 森森月色下,唐婧疑惑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戒备道,“伯伯您找我?” 话音一落,老伯的眼里顿时一亮,仿佛再可怕的死尸,也拦不住他那为使命奔波的步伐。 “唐姑娘!你是唐姑娘?” 他踉跄地跑了几步,忙扑通跪到了唐婧的跟前,“唐姑娘,我求求你救救我家老爷!” 他颤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了张皱巴的纸条,直往唐婧的手里塞,“小人是傅府的管家,我家老爷毒入膏肓,已经、已经……” 说到后面,他泣不成声,再不忍用言语形容了。 傅府…… 傅桑?! 唐婧心下一颤,赶忙捋清了纸条一看,只见其上写着五个大字: 凌霄楼小叙 ** 刑狱外的街道口,两道脚步声不轻不慢地交错响着,衬得四周格外幽静。 “此行凶险,殿下可带了防身之物?”薛长策眉头微皱,转头看向了萧煜。 “放心,本王……”萧煜欲言又止,良久,又默默按上了胸口,“有金丝软甲。” 薛长策闻言一怔,旋即又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哦,那就好。” 这金丝软甲,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还是当年他父亲护驾有功,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赏赐的。 由能工巧匠耗费数月倾力制成,当朝仅此一件,在洪祯三年的那个春天,被他父亲当做生辰贺礼,转赠给了年仅十岁的萧煜…… 薛长策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萧煜自幼体弱,本就不是什么练武的苗子,且身为萧乾的政敌又极易遭他人的暗算,父亲会这般做,也是出于长远考虑。 只不过让他介怀的是,这么多年来,父亲的偏爱总是如此明显。 就像儿时,他总会称赞萧煜的文章才学如何如何,对自己的亲儿子却鲜有半句夸赏。 年幼的他也是倔脾气,受不住这般冷落,干脆就故意哪儿都不用功,正好遂了他老人家的意。 但其实在暗地里,他也会偷溜进书房习文,也会在寒冬腊月里坚持习武。 只不过这些努力,都没有换来一句他想要的肯定。 他依然是洛阳百姓口中的那个草包纨绔,所思与所为全部背道而驰…… 见薛长策沉着脸,面色似乎不太好,萧煜只当他是心怀芥蒂,且念及他一会儿还要孤身赴险,作势就要剥下外衣以表诚意。 薛长策注意到他的动静,当即神色一动,按住了他的手,“殿下这是做什么?” “您折煞我了,”他轻笑一声,格外认真地替萧煜拢好了衣襟,“若是我在殿下身边,定然会豁出性命相护殿下,怎么还会劳殿下弃甲于我?” “更何况,一会儿我还不在您身边?” 这句话他附耳说得极轻,既是怕被什么人探听了去,也是提醒萧煜待会儿注意好自己的安全。 短短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有了为人兄长的责任和自觉。 萧煜被这猝不及防的关切惊得险些发了懵,反应过来后才急忙拽住了他的手臂,“万一……” “没有万一。”薛长策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正说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忽然自角落里传了来—— 是他们派来接应的马车。 几乎是毫未犹豫,两个人很快便在刑狱的大门前,明目张胆地上了马车。 在拉萧煜上车的那一瞬,薛长策忽然玩笑似的戏说了一句: “若真有什么万一,那我就等着殿下来救我了。” 萧煜怔了怔,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他们过往所有的嫌隙芥蒂,都消融在这寄托着信任的眼神中了。 一刻钟后,马车悠悠停在了薄府的大门口。 在阴影的遮蔽下,薛长策拉着萧煜下了马车,萧煜掩面咳嗽着,两个人一起跨进门槛,就这样走向了薄庆统所说的那间私房。 被查封的薄府寂静得出奇,仿佛在暗处蛰伏了不少看不见的危险。 忽然,薛长策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 他蹲下身,摸着木板的表面闻了闻,瞳孔骤然紧缩—— 是沥青?! “杀!” 如雷的喊杀声骤然从四面八方袭来,密布的箭雨从屋脊上方落下,全然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薛长策一个翻身,滚到了柱子之后,迅速拔剑砍断了飞来的箭矢,毫不慌乱紧张。 他早便料到薄庆统不会这么轻易就暴露了账本的位置,即便是有,也早该在被捕的时候,让其余同伙提前拿走了。 之所以会说出那样的口供,无非是想引他们过来一网打尽罢了,尤其是萧煜,必然躲不过被刺杀的险境。 “公子!”那扮作萧煜的暗卫急忙过来寻他。 薛长策目光一凛,当即将其一把推开,“当心!” 说着,他翻过栏杆,立即踹倒了一片蒙面大汉。 倒是奇怪,既然已撒了沥青,为何还有一群持刀大汉拼命地从屋脊上不断跳下来? 假若换成他来布局,肯定是…… 正想着,一只流火箭骤然划破夜色,嵌入地板,掀起了一片迅猛翻滚的火浪。 薛长策循光望去,正巧看到了一排伏在屋顶上的弓|弩手。 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冷哼一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原先他起疑时,便派人来巡查过,只可惜半点踪迹都未寻得。 如今这群贼子一个个都现身了,也不枉此番他赴险诱敌了。 “公子!” 几道破风声忽然自耳后响起,薛长策猛然侧过身,躲过了一刀,继而又和冲上前的大汉周旋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这群持刀大汉都是冲着他来的,反观“萧煜”那头,则出奇地没什么人纠缠。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陷入了一个由刀剑拼成的黑色漩涡,且越陷越深,再难突出重围。 冷不丁地,一道寒光忽然自眼前一闪,紧接着,肩头猛然传来了一阵锥心的刺痛,他甚至还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周遭浓烟四起,呛得人难以呼吸,而那炙烤着的火笼则几乎蒸腾了所有的空气,恨不能将其中的活物全部吞噬殆尽。 薛长策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又脱力地靠在撑着地面的剑柄上,紧紧捂住了伤口。 可那汩汩鲜血自肩头疯狂涌出,仿若什么开了豁口的裂缝,怎么堵也堵不住。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听到外面传来了些许刀剑厮杀声。 是萧煜做好了封锁退路的部署,过来接他了吗? 他挣扎着抬起头一看,火舌已然蔓延上了房梁,恣意地舔舐着夜色,直将薄府围成了一片蒸腾的火海。 而面前的一个黑衣大汉猛喝一声,卯足力气扬起了泛着寒光的铁刀,直接就对他劈头砍了下来—— “嘭!” 燃烧着的房梁发出了一记响亮的爆破声,旋即又迅速凐没在了无穷无尽的火海之中。 整个薄府已然全部失陷,屋脊摇摇欲坠,似乎快要轰然倒塌,半点都瞧不出原先的轮廓来。 远远望去,倒像是茫茫黑夜中的一颗火种,正哔啵作响地兀自燃烧着…… ** 呵,这处的观赏角度还真是不错。 站在凌霄楼顶层,向外眺望着远处火光的傅桑如是感叹道。 忽然,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哒哒传了过来,光是听这声音,便能猜到这脚步的主人现下有多么焦躁。 他笑着转过身来,正想好好打个招呼,谁知—— “铮!” 一柄银剑猝然以迅雷之速飞了过来,稳稳嵌进他身旁的墙壁之中,还发出了清冽的破风声。 只不过这刀锋走得偏,只堪堪削去了他几根发丝罢了。 这要是换做别人,胆敢如此对他,下一刻必然就踏上黄泉路去找阎王爷忏悔了。 但若是唐婧的话,他倒还愿意不做计较。 傅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立在原地,举起双手做出了一副请求休战的示好模样。 可正是这副大局在握的自信神色,才惹得唐婧愈发不快。 “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语气冰冷至极,一双明眸蕴满了敌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同他厮斗一场。 ------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到了,祝看到这的宝贝新的一月事事顺遂哦~ 我保证,下一章就开始甜甜的恋爱,灯泡子傅桑要滚回自己的家咯! 没什么比写感情戏更快乐了 第44章 心乱 傅桑笑了笑,反手拔下墙上的那柄剑,神色依旧耐心无比,“姐姐若想知道我的目的,好好问一句便是,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问?”唐婧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环手抱胸道,“那我就来问问你。” “傅家老爷的毒是怎么回事?陆家门口的毒尸是怎么回事?刑狱里毒发身亡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嗓音愈渐拔高,质问得气势汹汹,冰冷的眼底像极了一汪沉郁的寒潭。 傅桑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心乱了一瞬,旋即又故作轻松地转了几下剑柄,笑着应道: “这个么,自然是我乌邕水土上佳,育有各式奇花异草,可为之一用罢了。” 唐婧冷笑了一声,耐心已然耗尽,“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说了。” 她活动了几下手腕,正打算在这一方阁楼里拼个鱼死网破。 忽然,傅桑将她的剑按在了桌上,漫不经心地悠悠道,“那看来你是不想知道陆总商的下落了。” 唐婧动作一滞,静默片刻,冷冷地盯向了他,“果然是你?” “话也不能这么说。”傅桑笑着挑了挑眉,颇有些不平地反驳道,“是二皇子要派人杀他,我不过是教人浑水摸鱼带走了他,还算是救了他的命呢。” 见唐婧一脸不信的模样,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做了这么多,无论是出于公怨还是私仇,可没有哪一件事情是祸及于你的,你倒是从不领情。” 他略微压下了眉头,隐隐有些委屈和埋怨的意味。 可唐婧却依旧冷着个脸,无动于衷,“王子殿下算无遗策,如此大费周章地叫我过来,怕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吧?” 傅桑轻勾唇角,盯着剑的利刃看了片刻,忽然神色一凛,将其猛地向唐婧的方向甩了出去。 剑走偏锋,急如闪电,直直嵌入了她手边的柱子里,并未有刺中要害的意思,唐婧也忘记了要去躲。 忽然,左手背隐约传来了一阵刺痛,她蹙眉看去,原来是不小心被剑刃划出了一道口子,微微渗出了点血。 傅桑满意地笑了笑,“让姐姐见笑了,本想把剑还给你的,可惜技不如人,教你受伤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胡说八道。 唐婧戒备地盯着他,正打算说些什么,可却又被他抢先开了口: “今晚我便要离开大周了,走之前不妨送你点好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直直对上了唐婧的双眼,“薄大人府上的账本,以及各色往来信件,你想要的东西,我全部都为你备好了。” 账本? 不就是薛长策要去找的东西? “这……是真是假?”唐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傅桑肯定地点点头,“保真无假,我做交易的诚意你一向是知道的。” 说到“交易”二字,唐婧忽然想起来,这小子一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此番必然也不会有那么好心。 “你想要什么?”她省得废话,直截了当地问。 这份爽快似乎让傅桑有些意外,他开怀地笑了两声,旋即又撑着桌案,毫无保留地彰显了自己的野心: “我想要……”他拉长语调,向前倾了倾,和唐婧仅有几尺之遥,甚至还能嗅到几丝她身上的木兰清香。 “你随我回乌邕,做我的大妃。” 话音一落,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被定格在此,僵滞住了。 忽然,唐婧冷冷地嗤笑了一声,仿佛是平静的冰面上破开的一道巨缝,瞬间冻寒了傅桑的心。 “你做梦。” 她轻飘飘地吐出了三个字,神色淡然,颇为无情。 傅桑的面色僵了僵,好半晌才挤出了一丝如无其事的笑容,“听探子来报,你在京城已嫁为人妇,可是为的这个原因?” 唐婧微微一怔,脑海里忽然涌现了薛长策那恣意飞扬的笑容,仿佛被人戳开了什么最隐秘的心事一般,面色顿时有些局促和不快,“你消息倒是灵通。” 傅桑故作为难地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夺人所爱,可在我们乌邕呢,强娶已婚女子是要遭族人唾骂的。” 他轻叹了口气,友好地将账本向唐婧推了去,“东西暂且先予你,利润下回再取,你大可先验验真伪。” 唐婧没有妄动,只是狐疑地打量着他。 傅桑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窗边,离她远了些,似乎是有意要给她制造安全空间。 看着桌上的账本,唐婧心中不禁起伏万千。 只是看看而已,应该也没什么妨碍? 她试探着翻了一遍账本,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依稀能看到薄庆统陆续转出了几大笔银两给薄恭。 忽然,翻着翻着,夹在书里的一张纸笺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张纸对折了好几层,从背面也能窥见它印了不少笔墨,莫非就是那所谓的画押文书? 唐婧心下一动,赶忙打开了一看,谁知,就在翻开的一瞬间,一只豆大的小虫忽然从里面飞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只当是寻常的蛀书虫,随意掸了掸,没过多在意。 可傅桑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的视线在她渗着血的左手逗留了片刻,旋即又默默移开了。 天边的那处火光,依旧燃烧得热烈。 而阁楼里的灯光也不甘示弱,明亮得恍若白昼。 唐婧迅速扫了一遍文书的内容,萧乾做事谨慎,这里面果然没有他的题字,但好歹还有薄恭府内的一位管家可…… 嘶! 唐婧猛地倒抽了口凉气,一阵蚀骨的剧痛猝然从左手背传了来,直疼得她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扭头一看,原先那被划出了口子的地方,现下竟然已经肿胀发热,青紫异常了! 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斜插在柱子上的银剑,又狠狠瞪了一眼那倚在窗边的人,怒道:“你……” 傅桑好整以暇地耸了耸肩,正想说什么时,一排密集的针雨顿时从唐婧的袖中射了出来。 他拂袖挡了两阵,尚未喘气,唐婧便找准空当,拔剑锁住了他的喉咙,“把解药交出来!” 他今日前来并未带什么刀剑,便是被唐婧挟持住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 他料定她不会下手。 “没有解药。”他挑眉笑了笑,每一分得意的神色都在惹怒唐婧的边缘。 唐婧咬了咬牙,手上略一使力,傅桑的脖子上便现出了一道渗血的红痕。 若是这剑上真抹了毒,那他也躲不了。 傅桑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笑道,“听说过子母蛊么?” 子母蛊,顾名思义,乃一对毒蛊虫。 母蛊可控制子蛊,将其寄生的宿主折磨致死。与此同时,母蛊若死,子蛊必亡。 莫非是刚刚账本中的那只小虫?! 唐婧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傅桑似是对她这幅表情满意极了,阴沉地笑了笑,用指尖抵住了那架在脖子上的剑刃,轻声轻气地劝道,“你可要想清楚,我若是死了,你也别想活,哈哈哈。” 这个疯子! 唐婧握紧了剑柄,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真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 可傅桑当下的心情似乎却好极了,“放心,桌上那些东西都是真的,还是老样子,随便拿去用。” “哦对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放肆地笑了起来,“在我们乌邕,确实不能娶已婚女子,可娶寡妇还是可以的。” 唐婧呼吸一滞,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任凭他用双指夹着剑刃,将自己的视线引向了天边的火光处。 “知道为什么请你到这儿来么,因为在这里看向薄大人家的话,能瞧得一清二楚。” 望着远处那熊熊的火光,唐婧的心脏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连呼吸都觉得分外困难。 看着她这副失神的模样,傅桑的心底不禁闪过了几丝落寞,可嘴上却依然不饶人,“不如你快马加鞭回去,兴许还能见他最后一……嘶!” 唐婧随手抓了几根毒针,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后肩,眼眶已然红肿了一圈,“你不是有能耐吗,不如回去先破了我这几针的毒再说。” 她愤恨地看了他一眼,细密的羽睫被泪水润湿,端的是一副惹人心疼的刚烈模样,甚至教僵在原地的傅桑都有了种做错事的心虚感。 他怔怔地看着少女收剑入鞘,将桌上的纸本一口气塞入怀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一句挽留的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罢了,早晚有一天,她会来乌邕找他的。 再不然,他便过来接她。 等他归朝,将皇权全部夺回来之后。 想到被王后控制在手中的皇权,他又神色一沉,将扎在肩上的几根银针全部毫不犹豫地拔了下来。 ** 唐婧感觉从来都没赶过这么漫长的夜路。 风声猎猎,周遭的树木如影闪过脑后,一如她脑海中迅速浮现的点滴过往,似梦似幻。 皇庄初见,少年一个凌空翻身,便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这梨端的是汁水丰足,口感鲜美,姑娘且尝一尝败败火气,权当小爷给你赔不是了,成不成?” 茶馆相逢,这人莽里莽撞间,已然不知不觉地牵动了她的情绪: “哎等等,是你先跑的,小爷不去追你,怎么能跟你说上话呢?而且是你先不搭理我,故意无视我的。你看你现在也不搭理我,也无视我。” 林中相救,他毛手毛脚的,却出奇地给了她最安全的依靠: “想什么呢,小爷慷慨大方,衣服借你盖盖,今夜外头凉着呢。” 屋顶话别,他难得心细,一句话便道破了她最柔软的心防: “小爷就是瞧你整日闷闷不乐的,特意寻个消遣,想让你高兴高兴呢。希望唐姑娘日后能够笑口常开,事事顺遂,喜福双双来。” …… “驾!” 马鞭凌空一扬,马儿吃痛地嘶鸣了一声,直向天边的火光处疾驰而去。 晚风如刀,阵阵刮过,直划得她眼角生疼,好似快要涌出泪来,伴着入秋的凉意,一直寒到心坎里去。 她现下脑袋一片空白,心里也一片空白。 没有什么理性的推敲、没有什么细致的猜测、没有萧乾、没有私盐、没有皇宫,什么都没有…… 她只想快些策马赶到。 她只想快些见到薛长策。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章没来得及写甜甜的恋爱QAQ 但女鹅已经疯狂心动且自知了 我起誓,下章一定安排!把他们都安排到床上的那种! 哈哈也没那么野,因为婧儿以一己之力焊死了油门开不动哈哈哈 番外会写个圆房的,这么有意思的事当然要写一写(偷笑.jpg) 不过阿桑也挺阴鸷了,喜欢得卑微,便要为了得到而不择手段,害,让人又爱又恨的 第45章 共枕(1) 火势渐消,薄府的雕梁画栋已被烧成断壁残垣,无力地躺倒在残余的火舌中,任其肆虐。 远近百姓们纷纷提桶赶来救火,官兵们推着水龙车向高处喷洒,暗卫们用草席将一个个烧得焦黑的人抬至墙角,大夫们则端着血盆在附近的百姓家中进进出出,忙得满头大汗。 “再拿点水来!” “那边的人看过了吗,还有没有活气?” 混乱的街巷中,嘈杂的碰撞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唐婧立于其中,仿佛迷失了方向。 她看每一个人都像是陌生的面孔,每一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停歇。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还听到了萧煜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他做一身车夫打扮,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模样格外着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婧脑袋一团糟,只能胡乱拦下一个人,“大伯,这到底怎么回事?” “唉,俺也不清楚啊,这睡得好好的,薄大人的家突然就发大火了!” 被拦下的大汉用袖子抹了把汗,手里还拎着水桶,神色匆忙至极,“哎,姑娘你也来帮帮忙吧,听说还死了好些人呢,造孽啊……” 他念念叨叨地走远了,徒留唐婧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死了好些人? 她向周边看去,墙角的确是用席子卷了好些焦尸,但附近的百姓家里也有大夫忙进忙出,许是那里面还有活人在接受救治? 甫一冒出这个念头,唐婧立即便跑了上前,左看右望,终于拦住了一个出门换纱布的大夫。 “老先生请留步,请问这里都是幸存的伤患吗?” 大夫被这突然的招呼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唐婧的面上浮现了一丝希望,“那、那这里面可有一个叫薛……啊不是,可有一个姓陆的公子,叫陆昌泽,大概七尺高,是陆总商家的亲眷。” “……陆?”大夫捋着胡子思索了片刻,忽然眉毛一展,似是想到了什么,“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他拿手往隔壁的草堂一指,“喏,在那里面儿的西墙角躺着呢,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是不是?” “是,是!”唐婧连连点头,难言的欣喜之情溢了满脸。 见她高兴得如此之早,阅历无数的大夫倒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伙子伤得挺重,又是刀伤又是烧伤的,你进去看看吧。” 唐婧面上的喜悦骤然消去了大半,好半响才回过神,点头施了个礼,“哦,好,多谢您。” 老先生从她身旁走过,带起了一阵寒凉的夜风。她原地恍惚了片刻,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旁边的草堂。 堂子不大,燃了几盏明灯,清静得很。 地上稀稀落落地躺了几名伤患,看衣物样式,倒皆是武安侯府的亲卫。 她大致扫了一圈,又急忙向西墙角看了去。 只一眼,便如坠寒窟。 那处的人被烧得面目全非,躺在一条旁人都无法享受的软褥上,身上还盖了一层沾满血迹的薄布,看着就像奄奄一息,性命堪忧的模样。 唐婧的鼻尖忽然发了酸,泪水也在眼眶里不住的打着转。 怎么她只跑了一趟,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就倒在这儿不省人事了? 若他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攥紧了指节,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迈步走了上前,忽然—— “婧儿?” 一声熟悉的叫唤破天荒从背后传来,她怔了怔,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竟在草堂的门前看见了被人搀着的薛长策。 他的右手臂吊在肩上,缠了厚厚的绷带,胸口上下也缠了一圈,渗了不少的血迹。 脖子脸上尽是被浓烟熏出的黑垢,浑身的衣袍也被大火烧得破破烂烂,漏了不少的大洞。 ……真的假的? 唐婧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失神地走上前,直到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时,才堪堪止住。 薛长策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他才刚派人去陆家打探消息,这心心念念的人就立马过来寻他了,可不巧了么? 他强撑着笑了笑,正要开口,“哎,你怎么……” 唐婧直直地盯着他,不过是眨巴了两下眼睛,泪水忽然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里簌簌掉下了两颗。 粉面桃腮,杏眼滢泪,恍若残风中带露的秋荷,直把薛长策看愣住了,连心也不自禁揪痛了一瞬。 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婧儿……”他有些手足无措了,下意识挪了挪伏在暗卫肩上的左手,正想要给她擦擦眼泪。 可手还没伸出去,唐婧便立即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轻吸了两下鼻子,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赶忙躲闪着他的眼神遮掩道: “我、我去看看殿下。” 她匆忙跑出了门去,好似一片轻纱飞向远方,骤然消失在了夜色里。 薛长策直直地怔在原地,心底忽地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微妙的情愫。 ** 驿馆,客房。 薛长策趴在软塌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的床栏,心情很是烦闷。 他的背在薄府被房梁稍微砸了一下,灼伤了一片,这几日怕是都不能躺着好好睡个觉了。 当然了,这不是他烦闷的主要原因。 那几批派去搜寻陆宝财和蕊香的暗卫,竟然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道办事的效率什么时候变这么低下了。 哎好吧,也不是只有这件事让他心烦。 啊真的是,薛长策烦躁得干脆把脑袋一下子扎进软枕里了。 太不够意思了,唐婧居然自草堂打过照面之后,就一直在萧煜那儿待着,半点都没过来瞧过他。 哎他就纳闷了,有什么话非得讲近一个多时辰么,还从外面讲到回来,这都要到大半夜了。 薛长策眉头一皱,从枕头里探出了小半个脑袋,觉得此事并不那么简单。 不行,他必须得亲自瞧瞧去,不瞧一眼他睡不着。 说动就动,薛长策艰难地撑起手肘,正打算喊门外守卫的列英过来扶他一把。 忽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形顿时一滞: “他歇下了吗?” 唐婧端着一碗小粥,莹白的米汤在晚风中尚腾腾地冒着热气,“听人说他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我做了一碗粥,不如列护卫……” “哎那个,列英啊!”里面的人忽然叫唤了一声。 正有些不知接话的列英立即向里请示,“少爷可有什么吩咐?” “呃那个……哦!”他一本正经地胡诌道,“那什么,小爷我有点儿口渴了,你快去给爷沏壶热茶来吧,爷现在就要喝,你快点儿麻溜的去!” “好的少爷。”列英未有犹豫,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家少爷已经派他在门口守了好几个时辰了,只要一有少夫人的影子就必须得上报通知,就那点儿意思,他还能不懂么? “少夫人恕罪,卑职要先沏茶去了。”列英对唐婧躬身行了一礼,“夫人来得巧,少爷方才还说有些饿了,只不过右手不便,且有伤在身,食欲不振得很。” 他恭敬地打开了房门,非常识趣地请唐婧进屋,“还有劳少夫人照料了。” 唐婧:“……” 这一口一个少夫人的,叫得还真是顺溜啊。 她原先也没打算进去,只是想撂下粥便走,谁知这对主仆一唱一和,连门都不由分说地替她打开了,她还能有什么推拒的话可说? 唐婧看了看手中的白粥,眉头一蹙,思绪也随着那袅袅的热气飘远了。 也罢,都到这了,进去瞧瞧他的伤势如何也是好的。 “辛苦列护卫了。”她同列英示了个意,转头便缓步迈进了客房的大门。 房内一应清简,因薛长策临时住进来,桌柜上除了摆满了各式药瓶和纱布外,再无其他赘余。 她将粥碗轻轻放在了桌上,陶瓷和桌面磕出了一声脆响,许是吵到了床上那埋头假寐的人。 “啊?你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明知故问道,旋即又抱着枕头闷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小小的抱怨,“还知道过来关心小爷呢,怎么没和殿下再多聊会儿?” “哦,那我走?”唐婧挑挑眉,半点都不上当,“反正在外头听你嗓门还挺洪亮,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她捋了捋衣袖,作势就要出门,身后之人果然装不下去了,“哎哎哎,婧儿,停下停下,我和你开玩笑的呢!” 唐婧仍在向外走着,可嘴角却已然禁不住微微上扬,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撞到钝物的闷响。 她心下一慌,回头一看,见薛长策正面色痛苦地倒在床下,顿时吓得跑了回去。 “薛长策,薛长策!”她跪下轻轻扶他起来,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有没有哪儿疼?” 见他嘶嘶抽着凉气,模样痛苦万分,唐婧也跟着着急了,责怪道,“你有伤你跑下来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要走。” 她慌得面色泛白,急忙向外大呼,“来人,叫大夫!快叫……” 话未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轻笑。 紧接着,她被人顺势一揽,落进了一个满是膏药气的胸膛,心跳似乎在那一瞬止住了,连话也忘记了要继续说。 耳畔尽是被无限放大的呼吸声,和让大脑空白的咚咚心跳声。 这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呼救声教守门的护卫格外心慌,他急促地敲着门,衬得屋内的气氛格外安静。 “夫人,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卑职去……” “不用了。”薛长策打断了他,对外下令道,“全部都退下。” 第46章 共枕(2)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唐婧面上一红,这才回过了神来。 “你干嘛呀,放开我。”她小心挣扎着,生怕再碰到这人的伤口。 可薛长策左臂的力气却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就不放。” 他一字一句说得无赖至极,执拗地锁住她,语气也忽然沉了下来,“回答完我几个问题就放了你。” 他这话里带着少有的认真,唐婧伏在他的胸口,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神经也不自觉紧绷了起来,“……什么问题?” 薛长策轻笑了一声,凑向她的耳边,语气轻柔得,仿佛在诱使她说出最贴合本心的答案: “今天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哭?” 唐婧眨了两下眼睛,思绪忽然有片刻的愣神。 薛长策仍在步步紧逼,“为什么要给我做粥?” “为什么我刚刚跌倒的时候,你会那么紧张?” 他的鼻息火热而炽烈,灼得唐婧耳根发麻,心口过电一般躁动不安,忍不住要攥紧衣袖,向别处躲去。 可他依旧不依不饶,乘胜追击,“为什么我现在抱着你,你也不反抗?” 唐婧呼吸一滞,顿时羞红了眼眶,挣扎着辩解道,“我、我有反抗!分明是你不放……” 强烈的挣扎换来的是更贴紧的拥抱。 唐婧能感受到,揽住她的那只手臂正在不住的颤抖着,仿佛是在害怕自己赌错了什么。 “婧儿,”薛长策埋在她的颈窝,静默片刻,忽然沉声问了一句,“你就不能和爷服个软么?” 他这话里,藏着不少的隐忍和委屈。 可此时此景下,唐婧也觉得心里委屈,连泪水也不禁翻涌着,灼热了眼眶。 温热的吐息又在耳畔响起,带着些试探,像是在欺人,又像是在求证,“承认吧,你心里有我的。” “对么?” 字字句句皆在叩问心口,她咬了咬下唇,滚热的眼泪顿时滑落脸颊,满腔情绪肆意翻涌,泛滥成灾。 归根结底,还是她不愿就这么随便交代了自己的感情。 上一世,她已经尝过了那种倾囊而出,却空空而归的痛楚。这种罪,没有人会想要再受第二遍的。 “薛长策,”她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竭力保留最后的几丝自尊和体面,“倘若你心中早有了别人,便不该再出言撩拨,祸害他人。” 她攥紧指节,含泪瞪着他,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要了老命,薛长策今天是第二次瞧见她哭了。 “不是,别、别哭啊婧儿。”他乱了神,慌忙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泪,听得满头雾水,冤枉大了,“我、我什么时候心里有别人了?” 他急得不行,立即高举三指以证诚心,“我薛长策敢以性命对上天担保,此生此世,只对唐婧,唐姑娘一人心生爱慕过,倘若有违所言,绝对不得善果!”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坚定无比,看那急切的模样,真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给她验验才好。 唐婧心中动摇了一瞬,可想起他在村舍说过的那些话,顿时又敛了神色,不甘示弱道,“你胡说!” 反正也到了这个地步,干脆就说破好了。 “我那日……”许是偷听之事说出来实在不太光彩,唐婧稍微卡壳了一下,但依旧是理直气也壮。 “我那日不小心听到了,你同陆宝财说,有个什么江湖儿女曾救过你,你今生非她不娶,还要跑到南方去找她,我可有说错?” 薛长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顿时没了动作。 哼,唐婧在心底没滋味地冷嗤了一声,还想同她狡辩,这回被她给戳穿了吧? 一想起过往他那些轻浮出格的言行,想起他方才的假摔假倒,强搂强抱,不争气的泪花花又在眼眶里转悠了起来。 她气自己,分明不该对这种人动心,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动了情绪。 正噙泪自责着,忽然,头顶竟响起了一阵爆笑。 ?? 她惊疑地抬起头,居然果真看到了薛长策那副笑得前俯后仰,喘不过气的模样。 岂有此理?! “你还笑得出来?”她简直从没这么羞愤过,抡起拳头,扫了一眼他的伤口后,上去就在他的左臂上狠狠打一记。 “哎哎哎,别打别打,疼着呢。”薛长策哭笑不得,忍着疼,依旧牢牢地圈住她,颇觉好笑道,“你就为了这个,一直在生我的气?” “就这个?”唐婧恼怒地反问了一句,冷笑一声,真是再也不想同他废话了,“你放开我!” 见她又是打又是骂的,薛长策自知是不能再笑了,赶忙抱住她好言哄道,“哎婧儿婧儿,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啊。” “我说的那个救我的姑娘就是你啊,你怎么倒和自己气上了?”他有些好笑地顺顺她的背,仿佛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小野猫。 “我?”唐婧愣了一瞬,满是不信,觉得他瞎编乱造的功夫还真是愈发精湛了。 薛长策笑了笑,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可能你不记得了,因为我之前问过你郴州汝城县的事,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可我是忘不了的,我八岁的时候差点儿被人牙子给卖了,沦落到郴州街头,就躲在那个草堆里。” “是你啊,唰唰唰拿剑拨开了草,还派人送我去了医馆,这等大恩大德,小的只能以身相许作为回报了!” 他越说越不正经,可唐婧却怔愣地靠在他的胸口,半句话都没有反驳。 在郴州救下小乞儿的事,她至今都还历历在目,只不过当时她只是暂居几日,并没有太记住那个县的名字,更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竟会是薛长策。 “……是你?”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薛长策,欣喜与震惊纷纷交汇于心头。 这么说来,她便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 “你想起来了?”薛长策眸光一亮,高兴道,“嘿,原先在京城的时候爷还没认出你来,但是现在我仔细想了想,我应该那个时候就对你……” 一往情深了。 这快冲到嘴边的话忽然踩了个急刹,他挠挠头,又不好意思地换了个委婉的说辞,“对你有想法了。” 唐婧愣愣地看着他,眼角还挂着半干的泪痕,想着这前后的种种曲折,忽然就哑然失笑了。 在心悦的姑娘面前表露心意,即便没皮没脸如薛长策,也依旧会感到手足无措。于是他马上又转了话锋,嗔怪道: “但你那时老不给我好脸色,你还写和离书。我原本还想着,这大概就是有缘无分吧。谁承想,咱们兜兜转转又到一块儿了。” 他捧起唐婧的脸,眼底溢满了幸福和喜悦,“婧儿,咱们这就是天赐的好姻缘啊。” 咚咚的心跳声在不断放大,似是快要冲出胸口来。唐婧耐着涨红的脸,立即移开了视线,“你……咳,那你后来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剑法啊。”薛长策回答得毫不犹豫,末了,还不忘吹捧一番,“哎你收剑不是最喜欢这么来两下子么?” 他转着手腕模仿了一番,忍笑道,“哈哈,我还从没见过谁是这样归鞘的,真是新异独特,别有个性!” 唐婧的表情僵了僵,尴尬地扯了两下嘴角,忽然恨不得原地挖个地洞躲起来才好。 挨千刀的,她感觉她珍藏了十五年的脸面,都被这人拿来按在地上摩擦了。 薛长策稍微收敛了笑意,接着道,“你那剑法我从八岁起就记住了,然后那天在农舍看你露了两手,我就认出来了。但是问你你又不记得,我还想着哪天有机会再告诉你来着。” ……剑法?唐婧愣了愣。 难怪了,上一世她在赐婚宴上舞剑一曲,薛长策不顾礼数,醉酒出了宫,可也是因为认出了她来? 正想得出神,这人又极欠揍地敲了敲她的眉心,“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背着我在偷、偷、吃、醋。早告诉我不就好了,醋好喝么?” 他故意凑近了她,实在是没皮没脸到家了。唐婧羞愤难耐,作势就要起身,“不和你说了,我要走了。” “哎哎哎,不准走。”薛长策一使力,强硬地把她留在怀里,幼稚极了,“咱们今天必须得把话说清楚了,不然你明天睡醒了,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他像个经年看猪跑,一朝吃到肉的小毛孩子一样,一旦抱在手里了,就不愿意撒手了。 唐婧无奈,不是什么没羞没臊的话都被他说尽了么? “……你还想说什么?”她软了性子,好声问道。 薛长策笑了笑,试探着打商量道,“那个,咱们写的那什么和离书,是不是回去之后就可以撕掉了?” 唐婧不禁笑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个。 “啧,这个吧,得看我心情。”她有意想逗他,不料他还真上当了。 “啊?看心情?哎咱们都这样了,都这样了好么?”薛长策摊摊手,示意自己正抱着她,可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呦我的婧儿,”他捏捏唐婧的脸,好言相求道,“咱们都说开了,既是两情相悦的事,就别留那什么和离书了吧,嗯?” “我保证以后对你好,比对我自己还好,让你天天开心,吃嘛嘛香。” 他这腻人的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唐婧听得面红耳赤,再装不下去了,“哎好了好了,那和离书我根本就没签字,不作数的,行了吧?” “你没签?”薛长策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唐婧耐着纷乱的心绪,硬着头皮道,“嗯。” 这也意味着,她无声地承认了,早在那时便对薛长策动了心思。 唐婧挫败地闷头埋在他的肩上,已经做好了他大放得意言论的准备。 谁知,右脸竟贴上了一片柔软,透过肌肤掀起了一阵酥麻之意,整张脸都被烧得绯红如霞,连周身的血液也不禁燥热了起来。 唐婧思绪一片空白,时间在这一刻,似乎也完全停止了。 那双唇瓣停留了许久,带着炽热的鼻息,轻轻地、静静地贴着,好长时间才不舍地离去,仿若蝴蝶掠过娇蕊,鸥鸟掠过蓝天。 明明没有痕迹,却胜似有痕迹。 “婧儿,我好高兴,真的,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薛长策紧紧抱着她,每个字都透露着快要哭出来的喜悦和感动。 唐婧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这暧昧的吻留下的后劲太大了,她只感觉脑袋空空的,心脏砰砰的,整个脸烧得都快沸腾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被抱着了! 她的思绪飞速运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呃那个……那个粥应该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吧?” 薛长策笑着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娘子秀色可餐,我只消一看便饱了。” ……啊这,这人脸皮得有多厚,才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种话啊? 唐婧急道,“呃那……那天色也不早了,很晚了,我困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她急忙起身,这一回,薛长策没有拦她,只是在她站起来后,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口: “夜凉被衾寒,我手伤了也有诸多不便,你就不打算多陪我一晚?”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薛一开窍,命都给撩掉。 好,我直呼干得漂亮! 第47章 共枕(3) 唐婧大睁着眼睛看着他,面色滚烫,一时哑然。 虽说夫妻迟早是要同睡一张床的,可是…… 可是还不待她说些什么,薛长策便好似得逞一般,扯了个没皮没脸的笑,“和你开玩笑的呢,还当真了?” 他的视线略微下移,被她绑了绷带的手掌吸去了注意,目光顿时一锐,“你这手怎么了?受伤了?怎么肿这么厉害?” 他紧抓着她的手腕,盯着伤口端详,满面皆是肃然和忧急的模样,倒让唐婧有些心虚了。 “哎呀,没什么。”她扯回手掌,干笑道,“就是晚上去寻陆宝财他们,不小心被林里的蚊虫叮了一下,过几天便好了。” “大夫看过了么?”薛长策仍不放心,念叨个不停,“我和你说,这外边儿有些虫子可是毒得很,不能轻心大意了,而且你看它还肿……” “哎呀好了,这就是大夫给我包扎的。”唐婧笑着打断了他,心里却因为这份关心而甜得紧,“大夫还开了几副清热解毒的方子呢。” “你赶紧起来吧,”她蹲下身扶他,“已经入秋了,地上凉,冻着不好。” “哟,这么关心我呢?”薛长策受宠若惊,配合地搭着她的肩膀,慢慢坐回了床榻上。 “你关心我,我自然也要关心关心你咯。”唐婧回答得理所当然,上扬的语调里还带着些掩盖娇羞的俏皮。 “话说回来,你去找宝财他们,可有寻到什么线……”薛长策扭过头,见唐婧正娴熟地铺着被子,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你、你在给我铺床啊?这……这怎么还铺的两条?” 唐婧顿了顿,仿佛接下来说的话都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我……我今晚留在这儿吧。” 她红着脸,埋头铺着床,“你看你手伤了,背也伤了,起身都费力,若是夜里想喝个水,或者要换个药,我在旁边的话也方便。” 她这话说得极为完备,可在薛长策听来却变了味。 门外分明有那么多护卫随时待命,可她却偏偏要留宿,啧啧。 “你要留下伺候我啊?不嫌麻烦?” 他话里带着难掩的笑意,慢慢撑开左臂,故意躺下去看她那红透的脸颊,颇有些成心逗弄的意思。 唐婧被羞得直接转去了另一个方向,“这有什么好怕麻烦的。” 见她这副嘴硬的娇态,薛长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忍不住笑道,“哎婧儿,那个吧,我是一个正常的男子。” 他着重强调了“正常”二字,唐婧捧着枕头的手微微一滞,扭过头去看他,小脸已然微微涨红。 薛长策乐得高兴,还在继续口无遮拦,“这个正常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那个,那个温香软玉在侧啊,他可能就不一定把持得……啊!疼疼疼!” 唐婧举起枕头砸着他的胸口,羞愤得面色紧绷,双颊透红,“你……你还说不说孟浪话了?” 薛长策忍着笑,摇头如甩拨浪鼓,认错的态度十分良好,“不说了不说了,保证不说了,咱把枕头放下好吧。” 唐婧轻哼一声,扔下枕头,指着靠墙一侧道,“滚到里边儿去。” 薛长策笑了一声,“哎呦姑奶奶,这背伤着呢,一碰就疼,滚不了。” 他软着嗓子撒泼,颇有些欠收拾的意味。唐婧如他所愿,将他双臂一拖,双腿一抬,整个人都挪到了里侧,然后被子一掀,直接裹成了一只蚕蛹。 “哼,好生待着吧你。”唐婧娇嗔着掸了掸手,径自走向铜镜台坐下,开始卸起了头上的发饰。 不知不觉间,满屋皆被灯火渡上了一层暖晕,烛光照铜镜,铜镜映美人,乍一看,倒梦幻得不像真实。 薛长策就这样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安静如兔。 他忽然感觉,今夜才更像洞房花烛夜,就如同寻常丈夫一样,看着自己的妻子对镜解发,然后一起共枕而眠。 平平淡淡地过着生活,心有所依,神有所往,两手一携,便是一辈子。 为了守住这种生活,他甘愿披荆斩棘,将朝堂那些龌龊的算计都阻之于外,不让他的姑娘再染上半点尘泥。 “婧儿。”他忽然唤了一声。 唐婧对着铜镜,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你去寻宝财他们的时候,可有什么收获么?” 薛长策提及公事时,总是有股认真的性子。唐婧抚着头发,斟酌了片刻道,“他们为拉桑南塔所擒,应该没有性命之虞,或许明后天便能回来了。” “这么确定?”薛长策不解。 唐婧耸耸肩,“他这个人奇怪得很,明明是一伙贩私的,可先前在薄府的消息却是他帮忙探得的。” “这次又以傅家老爷的性命为由,请我去面谈,给了我薄庆统贩私的账本,可能是两面都想讨得好处,也可能想过河拆桥,两边都不是人吧。” “傅家老爷也在他手里?”薛长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皱眉道,“那账本是真是假?” 唐婧:“应该是真,里面还夹着一张画押字据,担保人是户部尚书薄恭的管家。” “哦。”薛长策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那你刚刚去寻殿下,就是为了上报这件事?” 唐婧笑了笑,将木梳搁在镜台上,发出了一声微妙的脆响,“不止这些呢,还顺便了解了一下你的英雄事迹。” 什么在马车里偷天换日,将萧煜替成马夫的事,以及携随从单刀赴险,引诱刺客现身的事,萧煜通通清楚地告诉她了。 “听说你以一人之力,独挡了四五十对手?”唐婧挑挑眉,看着他身上的伤,语气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薛长策毫不谦虚地笑道,“那些个杂碎哪有小爷我厉害啊?不过人数也没那么多,可能下面的人虚报了些。” “对了,话又说回来,殿下知道那账本的事后,有什么打算么?” “连夜归京。”唐婧吹熄了烛火,黑暗骤然笼罩了整间屋子,让人的心里也不禁微微一沉。 “今晚之事,要传到二皇子的耳中,只怕最快也得到明日。殿下连夜归京,既能免去些行刺,也可占得些先机。” 她摸索着被褥上了榻,谁知才刚躺下,一只不安分的手便横在了她的被子上,“手放久了有点儿酸,借我搭一下。” 唐婧无奈地蹙起眉,“外头凉,不怕又染上了风寒?” “没事,搭一小会儿就收回去。”他幼稚地同她理论,“从前你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今天我得多抱一会儿,才感觉不像是在做梦。” 唐婧挑眉轻笑:“一会儿是多久?” 薛长策狡黠一笑:“天长地久。” 唐婧:“……” 她早该料到的,这人耍起无赖性子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一抹绯红在暗夜里悄悄爬上了耳垂,她轻叹了一口气,干脆直接向他那处挪了挪,然后将他那露在外面的手臂,强硬地塞回了自个儿的被窝里。 “少贫嘴。”她轻斥道。 话虽这么说,可身体靠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黑暗剥夺了人的视觉,其他感官便在此时变得愈发敏感。尤其是那在鼻尖萦绕着的、若有若无的木兰清香,对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而言,往往便成了一种带有诱惑的无声邀请。 薛长策毫不客气地越了界,他探进被褥,一把勾过唐婧的纤腰揽入了怀中,以一种极为危险的语气轻笑道: “婧儿,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引狼入室?” 粗重的、带有野性的呼吸喷洒在女孩敏感的肩窝处,直激得她不禁打了个颤。 可在气势这块上,唐婧从不肯轻易服软。 她按住薛长策的手,亦强撑着轻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还有个词叫做关门打狗?” 她不动声色地拧了拧他的手臂,直到捏得这人假嚎了两嗓子,才稍微解气地背过了身去,“哼,再乱动,往后你就一个人睡吧。” 方才还倒抽凉气,哇啦叫疼的薛长策,一听完这话,顿时就没声了。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反应片刻,忽然反手同她十指相扣,欺身上了前,“那你的意思是,只要爷今晚乖乖的,咱们往后就都能同塌而眠了?” 少年的嗓音一反往常的清亮,变得喑哑了许多,带着不羁的野性和露骨的欲|求,危险得好似一匹随时会反扑的饿狼。 “……”唐婧忽然在认真反思,留下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她强掩慌张地干咳了几声,正想着该怎么接话。 忽然,背后响起了一声愉悦的轻笑。 “我开玩笑的。”薛长策安分地抱着她,乖乖伏在了她的身后,“把你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呢,不会随便做让你不高兴的事的。” 唐婧心里咯噔了一声,难言的暖意溢满了周身。 她左右思量了一番,觉得还是要换个正经的话题,“咳,那个……你回京之后,当真要袭爵了么?感觉你这变化还挺大的。” “袭。”薛长策回答得毫不犹豫,末了又笑道,“哎,回去之后你可得在父亲面前多美言我两句,就夸一夸我在扬州这些英勇事迹什么的。” “你一开口啊,他老人家都是笑容满面的。轮到我,那就是板着个木头脸,顶多再说一句做得不错吧,老大没意思。” 唐婧被他说笑了,“父亲那是对你严格,希望你脚踏实地,不要骄矜自满。你性子本就飞扬,若是再一个劲儿吹捧,可不得飘上天去了?” 薛长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便没再反驳。 莫名的,他胸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浪潮,更具体而言,应该是一种寻到知己,想将满腹心事宣之于口的冲动。 “婧儿,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不顾家国大义,只想着去逍遥快活的闲散浪子?” “嗯……刚认识你那会儿,确实有这么想过。”唐婧思索了一番,老实交代,“不过你一向不是草率行事的人,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薛长策苦笑一声,默默依偎在她的后背,语气也沉了下来,“有些事情,我不曾对别人说过,如今也只想对你说说。” 莫大的信任无声袭来,唐婧屏住呼吸,轻轻抚上了腰间的那只手,也给予了足够的温柔与耐心,“你说,我听。” “还记得我说过,八岁被拐的事情么?” “嗯。” “那是……”提及旧事,薛长策的喉间微微一哽,“那是陛下还为皇子时,党争带来的灾祸。当时父亲为了护陛下登基,没能顾及这头,母亲便被贼人泄愤杀害……” 说到这,他沉沉吸了口气,心中隐隐一痛,再不愿回忆那血淋淋的一幕。 唐婧怔了怔,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外界皆传薛长策的生母是病逝而死,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段骇人听闻的隐情。 难怪武安侯府一片清冷,他离家出走几载,与薛侯和郑夫人的关系始终不恰。 “我一向不想卷进这些朝堂纷争里,”薛长策闷声说着,情绪稍有些郁结,“你说,这江山易主了几千年,谁来当不是一样?任谁坐上那个位置,便是我父亲当年力保的启光帝,如今也变得猜忌多疑。” “可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山不变水不变,管他朝堂风云如何诡谲?”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却不会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道尽了千万身不由己的无奈和落寞。 纵然他再怎么想撇干净一切,去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江湖游侠,可他无论怎么装聋作哑,也始终摆脱不了生于薛家,深陷朝局的事实。 想至此,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我原先还只是看不惯二殿下那副虚伪的做派,对他当不当皇帝倒真没什么在意。” “可如今,他屡次痛下杀手,甚至视一己私利重于百姓安危。婧儿,你说他这样的人若真继了位,会不会变成一个暴虐的昏君?” 他的语调格外轻松,仿佛在讲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可唐婧能感受得到,他是希望有谁能来添把火,快点醒他,说服他,好让他挣扎的内心不再那么痛苦。 “阿策,”她酝酿良久终于开了口,甚至还能感受到,少年在听她唤出名字的那刻,微微颤了一瞬。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年那不择手段的敌党上了位,薛家也会被视为眼中钉扫除干净?” 薛长策沉默许久,终是隐忍着应了一声,“我知道。” 唐婧拍了拍他的手臂,温声安慰道,“自古忠义两难全,父亲背负了整个家族的生死,却难对外人说道。或许在那个时候,扶持陛下继位只能是他唯一的选择。” 薛长策没有再说话了,可身体却在隐隐颤抖着。 唐婧心中不忍,劝道,“阿策,你其实能理解父亲的做法的,可你心头的怨恨却始终难以平息,对么?” 身后的人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环在她腰间的手默默收紧了,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翻涌的情绪。 唐婧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亦难受得很,“回去后,咱们和父亲好好说开吧。你们两个硬碰着硬,如何能够不僵?” 薛长策紧紧抱住她,好长时间才从紧咬的牙缝中,隐忍地挤出了一个字,“好。” 气氛忽然变得紧绷了许多,唐婧努力酝酿起情绪,倒是想说点什么话,让他稍微也高兴一点儿。 “阿策,”她转过头,软着嗓子道,“等天下安定之后,若是你还愿意为官呢,我便安心打理宅院,在家相夫教子。若是不愿,咱们就辞官隐退,到时候持剑纵马,走南闯北,到哪儿我都跟着你。” 似是忘了点什么,她又急忙补充道,“啊对了,还得每隔些时日回来看看父王和兄长。” 薛长策本是怔怔地听着前面的话,结果到了最后一句,愣是闷声笑了出来,“我家娘子嘴这么甜呢?” 他紧紧搂住她,埋在她的脖间良久,颇有些较真地哽咽道,“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我说的,绝无相欺。”她揉揉他的脑袋,仿佛在哄什么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 是夜,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 作者有话要说: 唐国安&唐卓行:靠,唐家的小棉袄被薛家那小子被拐跑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抹泪.jpg) 第48章 送嫁(1) 曙光如瀑泄进铁窗,细微的灰尘在光柱间飞扬,霉味在空气中肆意发酵。 陆宝财背坐在蕊香身后,时不时还扭头看看她手上的绳结。 “再等等,马上就给你解开。”他的额角挂满了因着急而渗出的汗,声音里也带着卯足了力气后的虚脱。 这绳结他已解了小半个时辰了,蕊香心下不忍,劝道,“少爷,不如你先歇一会儿,换我来?” “不用不用,马上好!”他甩了甩脸上的汗,咬紧牙,挣扎得青筋微凸,好半晌才长呼了一口气。 刹那间,蕊香感到手腕一松,稍稍活动了一番,竟果真甩开了缠绕着的麻绳。 “解了解了!”她欣喜地笑了一声,立即转过身来,正打算帮陆宝财也解开,可见到他手腕上被麻绳蹭出的斑驳血痕时,顿时又惊得止住了呼吸。 “……少爷,你手上被磨破了好多皮。”她蹙起眉,有些不忍地抬起了陆宝财的手。 “啊?嗐,没事儿。”他故作不在意地笑道,“我皮糙肉厚着呢。” 蕊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替他把绳结的位置向上移了移,尽量不碰到被绳子勒出的地方,“你等一会儿。” 她取下发间的簪子,插入绷紧的绳结中,使了几下力,终于将绳结挑了开来。 陆宝财如释重负地甩了甩手,这一转头,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对视了片刻,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随后,遭遇绑架、不知命数如何的苦涩又纷纷席上了二人的心头。 蕊香轻叹一口气,抬起袖口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依旧像平常一样服侍着他。 可陆宝财的心绪却稍有些波动,他抓住了那只替他擦汗的手,模样略有些无措,“蕊香妹妹,我……我从没把你当做下人看待。” “现在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有些话若是这会儿不说,我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说得急急燥燥,莽莽撞撞。蕊香大睁着眼睛看着他,面上倒不禁泛起了一丝微红。 “我……”陆宝财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她的双眼,酝酿了好久才憋出来,“我特别喜欢你!” 话音一落,他的脸顿时红得仿佛被开水烫过,“如、如果这次咱们能出去的话,我一定去向唐姐姐提亲!我……” 他大脑忽然一片空白,不合时宜地词穷了。 情急之下,只得低下声音,有些不自信地问道,“你、你愿不愿意啊?” “这……”蕊香躲闪着他的眼神,面色红透异常,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砰砰砰!” 大门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几下,发出了猛烈的撞击声。 蕊香吓得颤了一下,陆宝财立即下意识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宝财,你在不在里面啊?” 门外的声音听着熟悉,还带着友好的笑意。陆宝财愣了愣,心下倏地一惊,这人是…… 梁德宗?! 他府上的财产已经全被抄没了,人也正在被通缉,这会儿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蕊香疑惑地转过身,陆宝财立即慌张地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宝财,梁伯伯来救你了。” 门外的声音仍在继续,且带着诡异的温柔。 可屋内却始终一片寂静。 似是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梁德宗的耐心终于耗尽,猛地拿斧子冲门砸了一下—— “砰!” “他娘的!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别装死不说话!” 突来的恫吓吓得蕊香浑身一抖,陆宝财赶忙将她护在身下,躲在了一旁的草堆里。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住了,他们惊惧得抱成一团,除了门板上簌簌掉落的草屑声,只能听到彼此因害怕而无限放大的心跳声。 “砰砰砰!”斧头仍在向门板发出猛烈攻击,仿佛随时都能破门而入。 “狗|娘养的,害得老子家破人亡,咱们都别活了!” 陆宝财感觉梁德宗已经疯了,这要是冲进来,他和蕊香一定活不成了! “砰!” 门板上的锁已然摇摇欲坠。 他紧紧抱住了蕊香,心脏胡蹦乱窜间,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冲上去挡在前面! 从小到大,母亲对他不是凶便是骂,寻常姑娘们也都笑话他是个草包,从没有谁正眼瞧过他。 唯有蕊香不一样,每次见面都会含笑同他讲几句话,不嫌弃他才疏学浅,不轻视他弃儒从商。 这么一个温柔如水、白嫩好看的姑娘,他怕是烧八辈子高香也难再碰到第二个了。 “哐当!” 门外的斧头忽然掉落地面,发出了一声冰冷的钝响。 空气又恢复了寂静,寂静得可怕,许久都没再有什么声息。 忽然—— “砰!” 大门被猛地破开,撞击声像极了一记重锤,直接砸在了陆宝财和蕊香绷紧的那根心弦上。 “陆宝财,蕊香!” 熟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地上躺着的两人纷纷抬头望去,见到唐婧的那一刻,憋了许久的热泪顿时倾泻而下。 ** 梁德宗中箭昏迷,被交由了衙门进行处置。 刑狱里的薄庆统也受不住拷打,终于提供了一些可靠的证词。 只不过,那批在薄府放火偷袭的刺客,在被大夫救活之后,又纷纷服毒自尽了。 薛长策倒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就是有点惋惜那些被浪费的药材。 这不,刚换完一身的伤药,他便收拾好驿馆的东西,随护卫一同回了趟陆府。 大厅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陆宝财紧挨着蕊香坐在一起,唐婧落座于对面,整个用餐的氛围似乎有些紧张。 一见薛长策被人搀扶着进了门,陆宝财立即慌张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哥!你的伤……” “哎没事没事,姑且还能走。”薛长策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旋即又扫了一圈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唐婧蹙起眉,酝酿了片刻,忽然以一种极为纠结的神色看向了他,“陆宝财这小子要娶我家的丫头?” 薛长策挑挑眉,看了眼对面的陆宝财,未觉不妥,“哦,好事儿啊?” ?? 唐婧不能理解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放弃和他沟通了。 “哎呀,这个主要还是看丫头的意思。”薛长策不以为意,笑着剥了颗花生米,看向蕊香,“丫头,一句话,你愿还是不愿?” 蕊香颇有些为难,虽然宝财少爷待她一直都很好,可是自家小姐三天后便要归京了,她一个人留下来怕是也有些不妥。 “我……婢子还是想留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一辈子。” 她眨巴着乌溜的眼睛,直看得唐婧心里五味杂陈。 斟酌片刻,唐婧还是勉强打起了笑意来,“我没有要你一直跟着我的意思,你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合该也是要嫁出府去的。只是你这性子本就温软,万一受了欺负……” “不不不,唐姐姐,我不会欺负蕊香妹妹的!”陆宝财急忙抢道,生怕错过了表现的机会。 唐婧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让他自己理会。 薛长策听了这么久,也忍不住对他笑骂道,“你懂什么,婧儿呢,是担心丫头嫁得太远,受了委屈没人说。” “宝财,你就说说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刁奴,往后会不会纳妾,府上账房的钥匙舍不舍得交给小娘子?” 唐婧略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他,心道他还倒挺懂内院之事啊? “哥,我保证!”陆宝财一拍大腿,情绪忽然上来了,激昂道,“这家里的一切都听娘子的,连我也是娘子的,旁的女子绝不能染指!” “噗。”桌上之人皆忍不住失笑了,唐婧则无奈地扶起了额,哭笑不得。 “丫头,这下你怎么看?”薛长策忍着笑看向蕊香,顺便还一把揽住了唐婧,补充道,“不用担心你家小姐没人照顾,还有小爷我呢。” 唐婧面上一热,不自在极了,立即有些羞恼地踩了踩他的脚。 可在众人的注视下,这一回,蕊香竟出奇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默允了。 “大哥,成了成了!” 耳畔是陆宝财和薛长策喜悦的高呼声,可唐婧的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落寞,像是什么连着心的肉,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般。 可饶是如此,见到蕊香那带着羞涩的高兴模样,唐婧的嘴角还是会不知不觉地,被牵动着上扬起来。 大概就是,万般舍不得,却又替她高兴吧。 “哎,择日不如撞日!”薛长策忽然高兴地举起了酒杯,“我看不如过两天就把这婚事给办了,让爷走之前也好闹一闹,迎个亲!” “这么快?”众人皆有些讶异地看向了他,可回过头来细想一番,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蕊香在扬州无亲无眷,若是日后再想起来操办,可不就少了娘家人的扶持? ** 忙碌的日子就此拉开了帷幕,薛长策凭着自己成过婚的经验,热心指导着陆宝财该怎么挂喜绸,张喜帖。 而唐婧则跑遍了银楼和商铺,日日带蕊香挑选着成亲用的首饰,准备以后压箱底的嫁妆。 “这几日时间紧,也置办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姑且是将橱柜、樟箱、锦缎、瓷瓶这些物什都凑齐全了。” 唐婧清点着库房的物品,不放心地握住了蕊香的手,“来日差人将你母亲送过来时,我再添一些地契给你,也不能失了排场。” “哎呀小姐,够多了。”蕊香眼里的泪光直打着转,不过意地笑道,“寻常丫鬟出嫁,哪里有婢子这样的架势,已经够婢子在梦里笑了。” “什么丫鬟婢子的?你这性子得改一改。”唐婧无奈地蹙起眉,耳垂也恼得微微发红。 “我许你以唐家女眷的身份出嫁,是为了给你长势气。往后你便是陆府的正房夫人了,是主不是仆,该硬气之时还是得硬气,知道么?” 蕊香含泪笑了笑,也说不过,只得乖巧地点了点头。 唐婧好似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两相对视一眼,也不禁笑了出来。 过往相伴的回忆逐一浮上心头,她不觉润湿了眼眶,只得一把抱过蕊香,竭力掩藏自己落泪的失态,“陆宝财人不坏,对你也勉强不错,我看得出来,就是吧……” “就是……”她喉间微微一哽,强忍着说出了一点心里的不满,“他这个人吧,行事没什么稳重,看着也傻,我怕他害你吃了苦头。你往后,可千万要记得多提点着他,少让他犯些错事。” “嗯。”蕊香连连点头,伏在她的肩上,早已泣不成声。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更 第49章 送嫁(2) 长夜一晃即过,旭日才刚升起,停在陆府门前的迎亲仪仗便已整装完毕。 喜炮一鸣,满大街立即炸开了锅,沸腾如潮。 尤其是那傅以安,解了毒之后痛改前非,简直如获新生。这会子,更是请了有名的唢呐队过来起哄,还派人大肆撒糖撒钱,豪气无比。 小孩儿们直追着花轿子跑,沿路的百姓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贺喜。 便是迎到了新娘子家门外,这股子热闹劲儿也未停休,反而厉害更甚。 成群的百姓都挤在门外,对屋内的小娘子翘首以盼。 陆宝财蹬蹬跑上了前,可还没跨进门槛,唐婧便带着一众婢女,笑着从门内拦了出来,“把门给我堵上。” 她抬手下了个令,宅院的大门立即应声合上。 陆宝财挠头笑了笑,有些许紧张起来,但是不慌,他还有大哥在。 “婧儿,稍微通融点儿呗?”薛长策稍稍歪了歪头,友好地同她打着商量。 可唐婧却丝毫未有所动,只挑挑眉,伸出了一只手,“喜钱拿来。” 这有何难?薛长策用胳膊肘推了推陆宝财,这小子立即从腰包里掏出了大把铜钱,殷勤地分给了堵门的侍女们。 “各位姐姐们行行好吧,快放我进屋,这新娘不急新郎急啊。” 看热闹的行人皆被这话逗笑了,大声起哄,“放行!新郎官儿急了!” 唐婧轻勾嘴角,抬起手,示意大伙噤声,“敢问陆总商,若是银钱和娘子只能选一样,你该如何抉择?” 这……这个题问得刁钻啊,大伙儿皆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薛长策笑了笑,倚在门前的柱子上,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所幸陆宝财的脑袋还是灵光的,想也不想便道,“嘿嘿,这我肯定选娘子啊!” “我娘子白得跟银子似的,可不得放在手心里好好宝贝着?” “哎,说得好!”傅以安敲了一下铜锣,笑着起哄道,在人群中掀起了一片热潮。 “哦?”唐婧轻笑了一声,仍不依不饶,“那陆总商的意思是,人老珠黄了就不宝贝了?” 人群中传出了一声哄笑,只道这姑娘真长了一张尖牙利嘴。 听人这么夸自家媳妇,薛长策也是服气地笑了。 “……啧,黄了?”陆宝财挠挠头,还真被问住了,思索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哎呀黄了好啊!那更得要像金子一样捧在手里头了!” “哈哈说得好,快让行,让行!”傅以安又敲了几下铜锣,下面要求放行的呼声顿时又高涨了。 唐婧强撑着场面,又笑道,“好,那我再说一句诗,你们中若有人能字字对上,我们这头便放行。” 一听对诗,陆宝财吓得立即向薛长策看了去。天可怜见,他肚子里可是半点墨水都没有啊! 唐婧志得意满地笑了:“竹幽山色隐。” 人群中安静了一瞬。 “我来!”薛长策忽然朗声应道,离开了倚靠着的柱子,慢慢向唐婧走了去,“塘、静……” “快跑!” 话音一落,他立即圈住了唐婧,得逞地一声令下,陆宝财也立即推开了众侍女,趁机破门而入,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哈哈哈,抢新娘子咯!”看热闹的行人呼声如雷,笑得乐不可支。 可唐婧却已然气红了脸,恨恨地咬牙道,“……你故意的?” “没有啊,”薛长策故作听不懂,如常笑道,“我方才明明是在认真对你的对子。” 他故意凑近她的耳畔,使坏地吹了口热气,“竹幽山色隐,塘静风波无。我对得可还好?” “……”唐婧彻底羞得没话讲了。 方才她还以为他是在唤她的名字,有什么话要同她说,这才分神了片刻,着了他的道。 “卑鄙。”她轻哼了一声,羞愤地别过头,不屑同他正面对抗。 “哈哈。”薛长策真是爱极了她这副,好胜得不得了,却又被他制在手里,无从反抗的模样。 反正也是人挤人,没谁顾及到这里。他不怀好意地搂上她的腰,颇厚脸皮地笑道: “多谢娘子夸奖,我岂非一直如此?” ** 迎亲的队伍返回陆府时,天色已经微微灰暗了下来。 行过礼,拜过堂,大小商户纷纷献礼敬酒,忙得陆宝财在酒桌间转得像只陀螺。 最后,竟还是被一群人唱着跳着抬到了喜房里。 “哈哈哈。” 坐在对面亭子里看热闹的薛长策极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来,末了,又颇有些遗憾地感慨道,“啧,怎么小爷成婚的时候就没这么热闹呢?” “伤还没好全呢,少喝一点儿。”唐婧夺过他手里的酒,故意打趣道,“你这么羡慕人家,不如回去再纳一个小的?” “小的?”不知是不是酒色醺人的缘故,薛长策忽然笑了笑,一把勾过她的腰窝,眼神还带着些沉醉的迷离,“爷谁都不要,只要你一个。” 他一字一句说得慢慢悠悠,惑人至极,仿佛在许着什么最真挚的诺言。 唐婧听得满面绯红,心跳纷乱如雨。 她忽然极没出息地发现,但凡这不正经的人出言撩她一句,她立刻便酥了骨头,在那霸道的皂荚香中失去分寸了。 沾了酒气的呼吸又扑面而来,还带着点邀功似的讨好,“这几日小爷忙上忙下,出尽了力气,你不打算给点儿甜头?” 他煞有介事地侧了侧脸颊,暗示之意不言而喻。 小亭的位置较为隐蔽,仿佛被夜色轻轻蒙上了一层灰纱。 乍一看去,少年的睫毛在月影下显得尤为纤长,一张清俊的面容润如冷玉,浸在暗影里,半明半昧,瞧不太真切。 仿佛平日里所有飞扬跳脱的锋芒,在这一刻间,皆被月色磨得柔和了。 鬼使神差地,唐婧盯着他那一双微微扬起的薄唇,竟不由自主地慢慢贴了上去。 晚风拂过面颊,月华掠过树梢,呼吸在那一刻彻底止住了。 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一切都是轻轻的,柔柔的,软软的…… !!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后,唐婧立即惊醒了过来! 薛长策也是直直地僵在原地,全未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是……”唐婧红透了脸,简直羞得无地自容,正欲退后,不料腰间的那只手猛然收紧,下一秒,薛长策竟直接将她横抱到了膝上! 她下意识溢出了一丝惊呼,可那细弱的声音,根本被少年急促的吐息全然湮没了,“刚刚没亲好,再亲一次。”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灼热的眼神里,不安、激动、紧张、喜欢,所有的情绪全部交杂在一起。 躁动着,喧嚣着,仿佛快要满溢出来。 唐婧还没来得及反口,唯一的呼吸便被那骤然覆上来的柔软全部剥夺了。 唇与唇难舍难分地厮磨着,绵软的触感教人忍不住一阵酥麻、战栗,就快要无法呼吸。 她竟从未发现,薛长策的一双手原来这般滚烫,哪怕只简单地揽着她,托住她,也让她觉得如在火炉中炙烤着一般。 血液肆意升腾、翻涌着,就快要烧起来了…… 唐婧难耐万分,仿若即将脱水的鱼儿,勉力推开他,劫后余生般汲取了一丝新鲜的空气。 可那带着酒气的吐息穷追猛赶,立刻又严丝合缝地贴了上来,根本就不给她半点挣脱的余地。 就着她张口换气的空隙,薛长策毫不犹豫地趁机而入,开始了小心又热切的的掠夺。 唐婧吓得微微颤了一瞬,险些没能坐稳。 可薛长策却将她搂得更紧了,隔着不厚不薄的衣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迅速升热的体温,以及那同她一样,略有些紧张和无措的战栗。 一想到他也是这样慌乱且谨慎的心情,唐婧的心里忽然就放松了许多。 可风平浪静的迂回只维持了几秒,很快,薛长策便像熟悉了敌势一般,开始了试探性的攻池掠地。 晚风吹过,天边的明月时隐时现,与彩云前追后赶,嬉逐缠绵。 树影微移,枝头的雀儿也忘情啼唱,甘愿为这抹醉人的夜色所倾倒…… 薛长策依旧是薛长策,惯会将人玩弄于掌心的是他,隔着触碰传来温柔的也是他。 朦朦胧胧间,唐婧恍惚看见,月下的他微喘着气,影影绰绰,乱人心魄。 好似一匹蛰伏许久的野狼,暗自磨着潜藏的利爪,随时准备向觊觎已久的猎物下手出击。 唐婧被这灼人的眼神烫了一下,这一回,她终于真切地发觉到,面前之人,不单单只是个少年郎那么简单了。 他还是一个,在情动之时,充满了危险意味的可怕男人。 ** “婧儿,你等等我啊,别跑那么快嘛!”带着笑意的叫唤声自身后遥遥传来。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唐婧迈着小碎步,像只落荒的兔子一样匆匆向寝房跑了去。 忽听一阵衣袂翻飞声,抬头一看,薛长策竟一个翻身落到了她的面前。 脸上还挂满了颇为得意的笑容,仿佛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迹。 要命,唐婧羞都要被羞死了,哪还想同他对视,抬步就要走。 “哎哎哎,你老躲着我做什么?”薛长策明知故问,一把牵住了她的手腕,同她一起往前走,“生气了?” 唐婧憋着闷红的小脸,没有回答。 “讲道理,是你先亲小爷的。那咱们讲究个礼尚往来,是不是也得亲回来?”薛长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有点小骄傲。 “哼,谁要和你讲道理。”唐婧扭过头,半点都不想理他。 要是早知道他会亲得这么放肆,一遍不够还要再来一遍,抱着跟啃骨头似的死不撒手,她一定原地跑路,死也不会贴上去引火烧身的。 “啧……”薛长策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忽然脑回路相当清奇的来了一句,“那你就是嫌我亲得不够好了?” !! 要命,这人在说什么啊?! 这、这种话也是能…… 唐婧大为震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不知羞耻的人,已经羞得恨不能连夜挖墙逃走了。 “哎呀,我以前没亲过别人,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薛长策似乎真的有在反思这个问题,他握紧唐婧有些发凉的手,揉揉她的脑袋,讨好地笑道,“你就多包容一下呗,可能……咳,可能是稍许有那么些生疏了,那咱俩以后多看点什么话本,多找点机会钻研一下就是了。” “你快闭嘴别说了!”唐婧羞得无地自容,直接跳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见她满面羞红,埋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薛长策也知道见好就收,揭下她的手轻轻落了一吻,温声道,“好,那咱们回房?” 唐婧抽回手,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拉着他往前走。 仿佛只要她走得够快,薛长策说得那些孟浪话,就可以被抛在脑后,留在风中,再也不会响在耳边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明早可就要赶船了。” 薛长策转开话锋,随口问了一句。 每每提及正事,唐婧不论心情如何,总是会开口回答他。 而事实也证明,这确实是屡试不爽的。 “差不多了,回房再清点一下。”说着,唐婧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道,“哎,你说要带回去给殿下的物证……” “小侯爷!” 不知从哪冒出的一声疾呼,骤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循声望去,看着倒还像个熟悉的人影。 “小侯爷!”那人慌里慌张地跑上前来,面部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不错,这个人是萧煜的贴身亲卫,他们之前也曾打过几次照面。 薛长策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没听过人叫自己“小侯爷”了,即便是出门办事,也都是用的化名。 这会子萧煜派人匆忙过来寻他,难道说是上呈的账本没能压得过萧乾?还是说京中出了什么其他大事? “秦侍卫,您怎么过来了?是五殿下……” 薛长策的话还没问完,秦康立即便单膝落地,郑重行了一礼,“拜见小侯爷!” 此言一出,莫说是薛长策吃了一惊,就连唐婧也咋舌不已了。 在洛阳,谁不知道薛长策只是个没袭爵的挂名侯爷,谁曾对他这般行过大礼? 薛长策不自在地笑了笑,正欲扶他起身,“那个,秦侍卫不必如此大礼,可是五殿下有什么急事?” 秦康坚持不起,面色格外沉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件,哽咽道,“小侯爷,武……” “啧,五什么呀,五殿下到底怎么了?”薛长策受不了人在关键时候卖关子,着急道。 秦康酝酿了片刻,终是将手中的信件直直呈到了薛长策的眼前,哀痛道: “武安侯病逝了,殿下急召您归京!” “你说什么,武安侯……” 怎么了? 病逝了? 病逝是…… 一声惊雷呼啸着从薛长策的耳边滚滚而过,吓得他险些没站稳,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天旋地转间,他感觉夜色都那样厚重,快闷得他无法呼吸,要了他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即将开幕,人生总是要历经一些悲欢离合,但总有那么些人,他们历尽千帆后,归来仍是少年。 结局会有圆房,但是根据写了亲亲就被关的经历……就发发清水好了唉 ==================== # 尘埃落 ==================== 第50章 袭爵 天刚蒙蒙亮,洛阳古城沉睡在一片薄雾之中,仿佛堙灭了所有生气。 薛长策神情恍惚地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越靠近家门一寸,脚步便越无力一分。 明明先前还不舍昼夜地拼命赶路,归心似箭,可现在就好像耗空了所有气力,一不留心还会踉跄倒地。 “阿策……”唐婧不安地挽上他的臂膀,眼眶早已湿红,生怕他一直这么憋着,会崩坏了心神。 薛长策无力地收紧拳头,一颗心早已如手中的信纸一般,被人捏得皱皱巴巴。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周遭清一色紧闭的大门,忽然有一瞬的迷茫。 “婧儿……” “家在哪儿?”他的嗓音干涩嘶哑,像极了老墙上漏风的裂隙,隐约还带着些细微的哭腔。 唐婧的心里即刻就溃不成军了,她热泪盈眶,赶忙用手捂着嘴巴,竭力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她知道老侯爷是会病逝的,可她只以为是过劳所致,临行前还特地嘱咐过他要多加休息。 谁料竟会是药石无医的顽疾,无论如何,死期皆已经是定局…… 迎着寒风,薛长策的眼眶也不禁湿红了起来,在这呼啸的风声里,他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其他嘈杂的声音: ‘薛长策!你生在薛家,就有薛家儿郎该承担的责任!’ ‘倘若今日为父抱病,家族没落,你也要置身事外,视若无睹吗?’ ‘人各有志,儿子宁愿做个无根飞絮,也不愿成为夺权的鹰犬!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薛长策自沙哑的喉咙里溢出一丝自嘲的轻笑,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了。 ‘策儿……’ ‘为父啊,再不会逼你了。此行过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高兴了,就回老家来看看。’ 薛长策紧咬住下唇,弓下腰,强忍着翻涌的哭意,心脏撕裂一般抽痛。 ‘小侯爷,这是……这是薛侯临终前的家书。殿下说您既有意要回来袭爵,便无需遵从侯爷的遗言,等到以后再给您看了。’ 薛长策抽噎不止,撑着矮墙,靠着唐婧的搀扶,艰难地向那挂满了丧幡的侯府大门迈了去。 ‘吾儿亲启,承蒙天泽庇佑,近来体况已颇有好转。不知尔身处异地,安然与否?’ ‘圣上皇恩浩荡,已准乞骸归乡,尔亦无需挂怀,只以顾暇自身为要。’ ‘长夜难眠,吾顾此一生,常痛甚悔甚,叹愧为人父,相欠良多,无颜可对。’ ‘知尔素有纵游天下之心,为父闲来无事,于江南、蜀东、晋北等地置了庄子,盼尔途径于此,可稍作休憩,莫辞良意。’ ‘若实怜为父垂老,无人推杯换盏,待兴尽意满之时,切勿忘还家……’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冷风呼啸涌入,卷得满院纸花飘飞如絮,现出了停在堂中的那口黑棺。 孤零零的,冷冰冰的,就像那残酷无情的事实,全然无法被人的热泪与衷情所改变。 薛长策泣不成声,绝望地盯着里头的那口木棺,仿佛被什么人抽去了力气般,猝然软下膝盖,扑通落了地: “爹!” 一声痛哭撕心裂肺,绕梁三响,喊出了他一路憋在心中的压抑,经年未能尽孝的悔恨,以及余生都再无法将真情宣之于口的悲怆。 他本是想回来给个惊喜的,要是父亲知道他在江南的功绩,知道他想明白了,不再装糊涂逃避局势了,愿意袭爵承业了,那该会有多高兴啊? 可他为什么就是没能提前写信回来,挽留一点遗憾呢? 薛长策哀恸欲绝,懊恼地锤着地,已然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 跪在一旁的唐婧看着心如刀绞,她急得一手拦住他,一手抢在了他那已砸出了血的拳头下,“阿策!阿策你别这样……” 迅猛的拳风快要砸到唐婧的手掌时,及时收住,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薛长策哽咽两声,无力地将受伤的拳头落在了她的掌心中,像找到一个安全港湾般,埋在她的肩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 武安侯死后,遗骨送归青州老家,同亡妻合葬。 启光帝龙体抱恙,却依旧降尊登门,行大礼吊唁,赐衣冠随葬皇陵之荣,封其子薛长策为侯,哀恸不能自已。 郑夫人悲痛万分,哭晕数次,甚至还移居到了佛寺去静养。 棺木起灵之日,满城百姓无不跪拜落泪,声势可谓甚为悲壮。 可总有那么些人仍在为自己的处境忧虑,无暇顾及他人悲喜。 此刻,天牢内的萧乾便在急得团团转。 当初得知萧煜躲过追杀,提前归京时,他慌了阵脚,急令刑部之人将薄庆统原先造好的假账立即上奏,弹劾萧煜勾结盐贩,闹出内讧反被行刺。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萧煜手里竟有本真的账册!一当堂对证,竟直接害得刑部尚书降职思过,户部尚书抄家入狱! 分掌的三股势力一下子落败了两股,教他既心慌又急躁。 就在他庆幸还有兵部可以依靠,趁私盐之事没查到头上来,还能想办法逃脱之时,薛长策居然又派人密送了一只弓.弩和箭簇回来。 正是他调来射杀萧煜的那批! 若是寻常弓.弩倒也还罢了,抵死不认便是。 可那批的构造是大周的顶级样式,强力高,射程远,因数量稀少,只作对外御敌的重器,由兵部的军械库保管,鲜少对外露面。 如此证物一呈,兵部直接被裁员查办,而他也因嫌疑过重,被押入了天牢等候审理…… 该死!都怪他为了刺杀萧煜太过心急,一下子动用了上等弓.弩,给人留下了把柄。 可据说薄府那晚火势滔天,不管是什么都理该被烧成了灰烬才是。薛长策居然还能冒死从火海里抢出一只完好的弓.弩来,那得是多不要命? 萧乾怒哼一声,气得一拳砸在了狱牢的灰墙上,看向门外的狱卒,恶狠狠道,“他回来袭爵了?” “是的殿下,就在今日午间,陛下亲口册封。” 萧乾咬紧了牙,真恨不得即刻就扼上薛长策的喉咙,将其狠狠掐死。 呵,这么多年来都扮着一副疯傻的模样,关键时刻倒跳出来反咬一口,还真是难为他了! 愤恨与不甘肆虐,就快要吞没了萧乾的心神。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是去与另一个,同样教他恨之入骨的人进行合作。 “说说看,拉桑国主传来了什么信?”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毕竟才寥寥数日,尊卑之别便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任谁都是会心有不忿的。 “嗯……国主是想问,”狱卒欲言又止,有些紧张地递了张纸头上前,“西境那十三城……” “什么?!”萧乾一听青筋暴突,连内容都没看就将纸捏成了一团,“他还有脸……” 江南之事办得一团糟,害他成了阶下囚,自己倒是卷了大批钱款回去逼宫继位了,这种人居然还能有脸问他要西境的十三城?! 迫于狱内耳目众多,不可喧哗引人注意,萧乾及时收了声,将怒火都憋进了肚子里,砸着墙壁以作发泄。 其实当初会应下给西境十三城,也只是想骗那乌邕人帮他贩私敛财,然后再将萧煜拉下马,助他继位罢了。 等他真的登了基,他会除之而后快,一个子儿都不会让。 可现在他被关在天牢,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这些,那个拉桑莫不是想城想疯了? 萧煜烦闷不已,又急又气,干脆一脚踹上了铁栏杆。 栏杆发出了闷闷的钝响,直听得狱卒心头一颤,惶恐万分,“殿下、殿下不如先瞧瞧这信上的内容?” 萧乾眉毛一横,这才没好气地翻开了那张皱巴巴的纸。 可看着看着,他忽然眼神一亮,露出了颇有些意外的笑意。 “原来如此。” ** 夜色已深,草木皆酣酣入睡。 武安侯府内一片清寂,唯有东厢里的灯依然上着,暖黄怡人。 薛长策路过院外时,微微皱了皱眉,唤了一个丫头过来,低声问道,“夫人怎么还没睡下?” “回侯爷的话,夫人说……要等您。”小丫头说得有些勉强。 毕竟这几日侯爷忙于政事,日日在书房里待到凌晨,吩咐了她们要服侍夫人早些就寝,可夫人心里总归是放不下的。夹在这两个主子中间,教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很是为难。 薛长策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股名为思念的情绪,像小虫似的在心头爬了一阵。他缓步走向了卧房,却在快靠近门的那刻,下意识犹豫了一瞬。 他其实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不想将那些消沉的、低落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她,也不想把这副身心俱疲、狼狈不堪的状态展现给她。 可心总归是骗不了人的,它在喧嚣着,躁动着,阻止身体返还离开。 甚至还在不停地提醒他,他是想见她的,并且,很想很想。 薛长策将手搭在门板上,努力整理了下心情,挤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然后轻吸了一口气,屏着呼吸推开了房门。 屋内燃着火炉,灯光也柔和至极。不知怎么的,当那裹挟着木兰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之时,薛长策竟有那么一瞬忍不住想哭出来。 他立即合上了门,将寒冷隔绝于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 少女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他轻轻走上前,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安宁。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书案上摊了几本账册,陈了一方墨迹未干的砚台,和一支墨汁饱满的毛笔。 少女着一件中衣,披一件外衣,乌发漫散如瀑,伏在账册上浅眠着,温顺又惹人心疼。 薛长策上前看了看,发现这些账目上皆是近几日府内的开销,以及抄录的吊唁人员名单。 他心头一软,正打算将人抱上榻去休息,谁知才刚搭上她的肩,唐婧便立刻被惊醒了。 她强撑着眼皮,不敢置信地眨了两下,神色忽然就柔和了下来。 “你忙完了?” 她试探性问着,尚未睡醒的嗓音轻声细气,像极了一团柔软的绵云。 “还没有忙完,”薛长策蹲下身,戳了戳她娇嫩的脸颊,温声笑道,“但是听说,有个痴心的小姑娘在等着我,我就过来瞧瞧她。” 唐婧睡眼朦胧,笑了笑,有些报复性地咬了咬他的手指。 这一下咬得极轻,酥酥麻麻,倒像是撩人心弦的调情。 薛长策也笑了,耐心哄道,“去榻上睡吧,这儿容易着凉。” “榻上冷……”她拉长了声音,尾音上翘起伏,像极了是在撒娇。 “你都没怎么休息过吧?”她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蹙起眉头,颇有些心疼,“明日再看,早些起来。” “我还没沐浴,会吵到你。”他总有理由可以推拒,声音还那么温柔。 唐婧扯住他的手腕,小脸皱成一团,像是不悦,又像是着急,“我不嫌吵,你快些睡。” 她已然困得不行了,却仍撑着涨红的眼睛看向他。 薛长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了,只得服软,“好好好,我睡,那你也去睡?” 唐婧伏在桌上,正迷迷糊糊地点着头,忽然又难耐地蹙起了眉,“嘶……腿好像麻了。” 薛长策笑了,眼底满是宠溺,“没事儿,我抱你。” 他将人拦腰抱起,晃了晃,正准备向床榻走去,忽然发现胸口一痒,低头看去,见女孩眯着眼在他怀里来回摸索着什么,顿时就觉有些好笑了。 “你在干什么呢?” 唐婧不答话,仍在认真地摸索,然后,她发现了目标——钥匙。 “没干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将钥匙藏进手心,旋即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但那其实并不是书房的钥匙,薛长策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好好放在了榻上,然后叫人打了一桶热水进来。 他动作极轻,尽量没发出什么声音。也就是在泡进热水的那一刻,他那疲于处理公文和交接事宜的神经,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水汽醺人,暖气醉人,他不知不觉间也产生了困意。 再回到榻上时,唐婧已酣然入睡了。只不过她缩成一团,手心里仍攥着那枚钥匙。 薛长策吹熄了蜡烛,掀开被褥上了榻。可在碰到女孩冰冷的双脚时,他的心顿时便颤了一下。 难道她的手脚在寒天里是不容易回暖的么? 他摸了摸她的手,果然亦有些冰凉。 难言的心疼在胸口溢了个满,薛长策轻轻将唐婧揽入怀中,贴紧了她。 浴后的余热很快便温暖了被窝,催甜了梦境。 拥着这般鲜活温软的身躯时,薛长策忽然感觉,心里那因巨大变故而产生的漏洞又被填补了一些。 仿佛只要有唐婧陪在身边,未来的什么风霜雨雪,惊涛骇浪,他都能够迎面而上,无所畏惧。 乱世之中,他不能让他的姑娘,受到半点伤害。 第51章 挂帅 “报!乌邕王庭陈兵十万于泸水,青江关失陷!嘉宁城失陷!” 斥候星夜从北境纵马赶回,一封急报如惊雷般砸进了洛阳城里,搅得朝廷人心惶惶。 启光帝身体每况愈下,闻此战情,即刻册立了萧煜为太子,召集百官一同商议决策。 乌泱泱的朝堂上,百官垂首而立,气氛压抑不已,好半晌才有一个兵部掌事回了话: “起奏陛下,近几年战事不紧,武将之中,阅历丰富的皆已垂垂老矣;正值壮年的又颇乏历练。依老臣愚见,还是曾任过平南将军的唐侍郎最为合适。” 唐卓行神色一凛,默不答话,似乎在细细考量着什么。 启光帝皱起眉,抬眼看了看他,模样倒是一如既往的不悦。 见此,某些爱揣度圣意的小人,立刻便按捺不住要煽风点火了。 要知道,当初夺去唐家兵权的正是陛下,如今要再次启用,可不就是打了他老人家的脸了? “掌事此言差矣,”吏部侍郎胡子一吹,手执笏板讥讽道,“难道这天下的军功皆要送给了南阳王府不成?别家子孙就不能奋力一搏,光耀门楣?” 兵部掌事被这话气噎着了,拂袖作罢,不愿与之在朝堂上作争执。 “西北寒疆素有不少戍边将士,若是此番给一个建功立业的良机,守将们定会浴血杀敌,士气倍增,还请陛下明察。” 吏部侍郎逢迎了一阵,实则说了一团没用的空气,教启光帝听得着实心烦。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中央还是应拜一位大将军去稳住军心才是。”兵部郎中静静站出来道,“臣以为,武安侯上任已久,若是不献出点实绩,只怕是难以顶着高官厚禄,在这朝廷中稳稳立足。” 这话里带着刺,刺得启光帝多少有些不舒服。可薛长策却面无波澜,似乎是对这结果早有预料。 朝堂默然一片,兵部郎中仍在继续,“再者,乌邕小国实不足为惧。三十年前,大周便一路穷追猛打,将其逼退至陇西,此番也定能大捷归来。” 萧煜不甚认可,心道:你也说是三十年前了,士别一日还当刮目相看,如今敌方已火速夺下了西北两处关隘,这话岂非说得太过骄矜轻敌了? “孤以为,武安侯在江南的功绩已是朝中尽知,况且,其身负刀伤烧伤,此番远赴西北只怕不甚妥当。” 萧煜的意思再浅显不过,启光帝有些头疼地轻叹了口气,问道,“薛卿,你怎么看?” 薛长策拱手一礼,字字铿锵有力,“回禀陛下,男儿杀敌报国,乃是无上的荣光。臣,当仁不让。” “好,难得你有这份心。那朕就封你为征西大将军,再派几位老将与你随行,两日后起兵出征吧。” 启光帝强忍着心绪,状似无意地轻舒了口气,旋即又随手挑起了一本奏折,漫不经心道: “唐侍郎啊,近些天,朕见有不少人弹劾你态度蛮横,行事冲撞。这秋干肺燥的,你不如居家调休几日如何?” 唐卓行神色微变,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埋头接旨。 可那忌恨的眼神,以及紧攥的拳头却是瞒不过人眼睛的。 退朝之时,兵部郎中拂袖掩面,得逞地笑了。 ** “承泽!” 萧煜匆匆喊住快要离宫的薛长策,见左右无人,迅速将他叫到了一处偏房中。 “殿下有何事?”薛长策不解。 萧煜关上门,素来清冷的面色上染上了些许忧急,“方才我在殿上所言非虚,你的伤……” “这有什么?”薛长策满不在意地笑笑,活动了一番筋骨,“早就好了七八成了,殿下不必忧心。” 萧煜显然没信他,兀自从密匣中拿出了几瓶伤药。 薛长策正欲开口推拒,可见萧煜又郑重地拿出了那件金丝软甲,他顿时面色一滞,说不出话来了。 “此宝物合该出现在战场之上,留在孤身边,总归是明珠蒙了尘。”萧煜肃穆地抚着甲衣,仿佛是隔着时空触碰到了已故亲人的面庞,神色既庄重又动容。 “殿下……”薛长策绷紧面色,肃然看向他,心潮激荡万分,想要推辞却又发现无从推辞。 萧煜暗吸了一口气,沉下声音,直视着他的眼睛,“兵部的城防图丢失,你我皆知,这是场难耗的硬战。” 字字句句回响在清寂的房间里,弹落在紧绷成弦的空气中,击得人心头一沉,仿佛沉入了深海。 “今日孤将此甲物归原主。”萧煜郑重地将软衣交付出去,眼眶隐隐红了一圈。 既有必出宝剑斩奸邪的决绝,亦有心忧折戟沉黄沙的不忍,“只命你,无论如何,都要全身而归!” 薛长策攥紧了拳,立即接过金甲,跪拜领命,“为殿下大计,臣,万死不辞!” ** 校场上,将士们持枪操练,步伐划一,喝声如雷,震得四方一片寂静。 薛长策身披坚甲,挥汗如雨,直到几套技法皆熟练地过了一遍,这才迎风而立,抓了块汗巾抹了抹脸。 “大将军!”一个小兵提着头盔匆匆赶来,薛长策疑惑地望去,听见他张口说了句什么,顷刻间,汗巾猝然失手落地,连天地也茫远得像个空壳子了。 马蹄飞扬,他挥鞭疾驰而归,一到门口,闻到那铺天盖地的煎药味,他一路提着的心瞬间就溃不成堤了。 “婧儿!” 满院皆是往来奔忙的下人,薛长策一时竟不知道该问谁好,幸亏丁福及时闯进了他的视线。 “丁叔!婧儿、婧儿她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吐血?”一路被风吹着的双眼已然猩红,连嗓音也几近嘶哑。 丁福强撑镇定,领着他快步走进内院,“少爷莫急,大夫说只是急症,调养几日便好。” “早些时候,夫人回了趟王府看望老王爷,谁知归来的路上忽然就吐血不止,当街晕倒了。” “听说已经醒过来了,您若不放心可以进去看看。” 薛长策被他说得愈加心焦,直接推开房门,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屋里。 屋内的木兰香气是那样脆弱,直接被醺人的草药味吞没得微若游丝,所剩无几。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重重帘幕掩映之下,唐婧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静静躺在榻上,仿佛风一吹便会散了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婧儿!”薛长策立即走到床边蹲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可才碰上,便被那触及的寒凉吓慌了,“你手怎么这么冷?” 他转头看向一众婢女,怒道,“都怎么办事的?屋里冷不知道多生几个暖炉吗?” 婢子们吓得伏地认错,赶忙跑出去添置暖炉了。 唐婧抬眸看向他,神色有些说不清的复杂。 其实,他鲜少会这么生气的,平常时候,皆是梳着恣意的马尾,笑得没心没肺,浪荡地过着日子。 如今,却已绾起了碎发,披着铠甲战袍,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可违逆的威严与肃杀。 当然,看向她的时候,还是像被月华洗过一般,全都化成了绕指柔。 “没事儿,不用怪她们。”她扯了扯薛长策的袖子,说得有气无力,“一点小病,何必从营里跑回来,明日可就要出征了。” 薛长策连呼几口热气,着急地摩娑着她的冰手,没有答话。 热气在空中结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白雾,复又接连消散,不知氤氲了谁的眼眶。 “你都吐血了。”他一字一句地强调着,看她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喉间一哽,险些要被气笑了,“还和我说是小病呢?胆子见长啊?” 他这话带着哭腔,说得没有半点威慑力,隔着手心传来的颤抖,更是将他心里的慌张早就暴露了个遍。 唐婧心中不忍,只得反握住他的手,晃一晃又哄一哄,“哎呀,没那么严重,就是近几天有些劳累,咳了一点儿血,瞧给他们传成什么样了?” “把我们威慑四方的大将军都给吓到了,这是不是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嘴唇血色全无,却笑得杏眼弯成了月牙,还有力气来打趣他,真是看得薛长策心里像刀钻一样难过。 “少给我打岔。”他宠溺地轻嗔一声,温声问道,“真没什么事儿?不骗我?” 唐婧笑了笑,有节律地摇了摇头,“没、事儿。” “药喝过了吗?” 唐婧笑着点了点头,“喝、过、了。” “手还冷不冷?” “暖、和、多、了。” 她眨着透亮的眼睛,一股子古灵精怪的劲儿,瞧着就是精神得很。 薛长策哑然失笑了,就是被她吃得死死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临别在期,莫大的空落又在心间悄无声息地扩散了开来,又苦又涩。 他看向她,眼神里浸满了深情与不舍,“明日你的夫君可就要奔赴沙场了,你没什么想对他说的?” 唐婧嗯了半晌,忽然意上心头,向他勾了勾手指,“凑过来点儿,告诉你。” 薛长策依言站起身,贴近了她的面颊。 只听,女孩还在憋着笑,下一秒,温若幽兰的吐息,立即断断续续地喷洒在了他的耳畔: “我、爱、你。” 恍若惊雷响过,薛长策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皆被那逐渐升高的体温给融化了。 他直直地盯着她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面上却不禁泛起了一丝笑意。 “好话不说第二遍。”唐婧面色微红,含笑裹着被子转过了身去,“你听到了就算,没听到就拉倒。” 她一向是个不轻易服软的性子,此番的主动剖白,已是能让薛长策高兴上几个日夜了。 他撑着手掌,俯下身,将那裹成团的人又转了回来,笑道,“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在她的眉心落下了深深一吻,真挚而又虔诚,“好好调养,等我回来。” 大门开敞,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拂战袍,直接迈步而去,消失在了在呼啸的冷风中。 唐婧本是笑着目送他离开的,可不知怎的,眼眶忽然湿润了起来,紧接着,泪水控制不住地滚滚而下,像是开了闸的洪流,怎么止也止不住,怎么逼也逼不回去。 她痉挛着身子,干脆躲进被褥里呜咽了起来,可脑海里却总是盘旋着那让人挥之不去的对话: ‘大夫,我是不是……快活不成了?’ ‘如夫人所言,子蛊若离母蛊太久,很快便会性情焦躁,反噬宿主。还请夫人……早作决断。’ ** 当晚,正在分析地形图的薛长策又收到了一封加急战报: 今日午间,兴庆城失陷,主帅拉桑南塔身中一箭,血流不止。 他面色一沉,烧去了战报,星星烛火映在他的眸中,似乎就快翻涌成吞没敌军的熊熊烈火。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完结倒计时,会附赠婚后小番外 毕竟第一本书还是要圆满地画上结尾,虽然凉得一批QAQ 第52章 雪恨 七万大军出征数日后,西北传来捷报: 征西大将军奔袭八百余里,斩乌邕精兵一千,复嘉宁城,威逼敌军退营数十里。 这消息合该是教人兴奋的,可启光帝病重卧榻,大周的军力又挪了不少给西北。 近几日各地接连出现了大小叛乱,搅得国家内忧外患,百姓是再难有闲暇关心西北的军情了。 而洛阳的局势则紧张尤甚,人们奔走相告、举家迁徙,皆传那门外的叛军就要杀进城来,谋权篡位了…… 纷纷扰扰中,一只不引人注意的白鸽,悄悄穿过喧嚣的人群,啼叫着飞进了武安侯府的门宇。 满院海棠红艳似火,小鸟顶着一身花瓣,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在书案上,还邀功似的蹭了蹭唐婧的手腕。 见它传信飞回,唐婧的眉宇舒展了不少,稍稍抚了一下它的羽毛,又继续研究起了西北的地形图和薛长策的行军路线来。 忽然,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轻斥声: “谁敢拦我,我要见你们家的夫人。” 这声音听着倒是格外熟悉。 唐婧蹙了蹙眉,起身走向了正厅,待见到那模样狼狈,被侍卫堵在门口的柳轻云时,她顿时就有些意外的笑了:“哟,稀客呀?” 她冷冷勾起唇角,“有什么事儿?” 柳轻云正想上前,可见两位侍卫仍押着她的肩头,不觉有些恼羞成怒,“堂堂武安侯的夫人,就是这么待客的么?” 她看着气势汹汹,实则是色厉内荏,心里没底得很。如果没猜错的话,十有八九该是来求情的。 唐婧冷笑一声,走上前,还真是不喜欢她拐着弯说“武安侯”的不是。 “你算是什么货色,也配叫客?” 她一把掐住了柳轻云的脖颈,力道毫不手软,“也敢在我武安侯府的门前叫嚣?” 这声低叱不怒自威,大有要人性命的架势,吓得柳轻云立刻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脖间桎梏松开的一瞬,她惊魂未定地瘫软倒地,泪水顿时滚滚溢出,“表姐姐……表姐姐,我不该出言无状,过往是我自作聪明,是我错了,我求求你救救我阿爹好不好!” 她哭着向门内爬去,见唐婧无动于衷,又硬着底气亮出了最后的筹码,“我拿西北的密报和你交换,你难道就不想救你丈夫的命么?” 唐婧微皱眉头,饶有兴趣地蹲下,“哦?什么新鲜密报?” 柳轻云:“二殿下已着人将西境的城防图送与了乌邕国主,若是不变更战略,你的征西大将军绝无胜算的可能。” “还有呢?” “你若想知道,就先让你哥哥放了我阿爹,否则……” 不待她说完,唐婧立即忍无可忍地捏住了她的下颔,冷嗤道,“你以为,你们这些伎俩能瞒得过圣上,瞒得过太子殿下?” “你是不是还想说,兵部的人将分与西北的军粮中途南运,去喂你们叛军的马匹了?” 她手中的力道猛然加大,直捏得柳轻云花容失色。 “我告诉你,你们在西南各地召集的余部,已被我父王尽数拦截。” “洛阳城外的叛军及巡丰大营的逆党,也是我兄长奉旨剿杀。他潜伏于兵部多年,从来就不曾被你们笼络过!” 唐婧狠狠一松手,柳轻云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直接脱力倒在了地上。 深秋的石板地冰凉刺骨,一如她绝望透顶、沉入寒潭的心。 见她护着微凸的小腹,唐婧忽然心下一颤,“你有身孕了?” 柳轻云含着泪,仰天失笑,满眼里皆是不甘落败与不可置信,仿佛活在一个虚幻又遥远的梦里: “不可能哈哈,圣上那么忌惮唐家,那么看不惯你哥哥,怎么会把兵符再交出去?你一定是在骗我,在骗我哈哈……” 她笑着笑着,又笑声呜咽了起来。见她神色无恙,应该是没有动到胎气,唐婧又稍稍安下了心。 可想起先前听闻,薄彩莹意外小产后精神失常,日日在家寻死觅活,疯得不成人样。再看向柳轻云时,唐婧眼底的不忍忽然又消散得所剩无几了。 罢了,可怜之人,终归有可恨之处。 “把她给我丢出去,不准再靠向武安侯府半步!” ** 旌旗猎猎,萧乾立于阵前,望向不远处的皇城,眼睛微微眯起,颇有势在必得之意。 忽然,一声急报传来,听得他面色微崩,险些乱了阵脚: “报!柳将军为唐侍郎所生擒,左路军恐难赶来会合!” “报!中路军失联,不知城外战况几何!” “报……” 探子频频来报,像是夺命连环刀,将战士们高涨的士气砍了一茬又一茬。 战马勾了勾蹄,竟隐隐有了些退缩之意。 萧乾怒瞪一眼,攥紧了缰绳,眼底满是不甘为寇的狂烈气焰。 今日谋反,他已是将暗藏的所有势力皆押为了筹码,再无后路可退了。 就算援军无法赶到又如何,京畿的主力也分散在城外。宫里只剩下病重的启光帝和羸弱的萧煜,根本不足为惧。 萧乾心一横,举剑号令,“将士们,自古立嫡不立庶,太子德不配位,以谗言构陷,祸乱朝纲!诸位将士兴仁义之兵,这就随本王入皇城,清君侧!” 乌泱泱的人群卖力地发出了一声嘶吼:“杀!” 可才冲出几里,密布的箭雨立即从头顶倾泻而下,打乱了所有的士气与步伐。 负隅顽抗的甲兵咬牙拔矢,高声奋进,前赴后继。 可武装精良的禁军骤然从四面八方接连涌现,打得人措手不及,根本就不给他们喘气的时机。 向来归薛家统管的禁军披坚执锐,训练有素,气吞如虎之势,几乎能以一敌十。 刀光剑影之下,惨痛声不绝,血染城墙,尸横遍地,别是一般触目惊心的景象。 可纵然败局已定,骨子里的傲气亦不允许萧乾就这样缴械认降。 被押为阶下囚,已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他决不允许这件事再发生第二次。 大刀高高抡起,身负重伤的他猛喝一声,正要杀出一条路。 忽然,一支急矢迅速飞来,正中了他的胸窝。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含恨望去,只见,东方的城楼上站着一位素衣女子。 风拂起她的纱裙,朦朦胧胧间,看着好像随时会飘散远去,柔弱得仿若易碎的素瓷。 可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坚定,蕴藏了深沉似海的仇恨,甚至在不慌不忙间,对他又拉开了第二箭。 “嗖!” 箭簇劈风而来,直中心口。 一瞬间,痛彻心扉,亦恨彻心扉。 真是莫大的讽刺!他苦心筹谋了这么多年,最后居然栽在了一个臭丫头的手上? 无尽的自嘲席卷而来,气得他直接吐出了一口血。 生命垂危之际,他颤着嘴角,竭力冲她牵起了一丝狞笑,不甘又愤恨地向后倒了下去。 那瞪得可怖无比的眼睛像极了是在说: 别高兴得太早,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屋脊上的寒鸦受惊远去,发出了几声喑哑的啼叫,衬得天地皆有些萧瑟苍凉。 唐婧捏紧了手中的弓.弩,胸口激动得起伏不止。 明明报仇雪恨该是痛快的,可他那副狰狞的嘴脸,真是死了也教人恶心、唾弃。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几下情绪,望向落日的方向,眉目间不禁浮现了几丝忧色。 自她传了封家书过去后,西北便再未有消息回来。 数十日未见,不知那远隔千里之人,是否依旧安好。 ** 如水的月光洒满泥泞的山道,带露的草叶尚还泛着细碎的银光。 几匹运送着银两的马车缓缓行过,在来路之上留下了不少车辙印,直到行至蜀州县衙方得停息。 星夜赶路的小厮疲惫地靠在车头睡着了,陆宝财拿了几件袄子给他们披上,着急忙慌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一个个都别睡太沉啊!那前线的将士们奋勇杀敌,都快吃不上饭了,咱们怎么还能安心睡大觉?这粮,它必须得连夜送过去,都听到了没有?” 小厮们裹着袄子梦见了周公,没回答他,也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陆宝财也不管他们,见刺史老爷出了门,赶忙就贴上去问候了。 毕竟他一介小庶民是不能给当兵的发粮的,否则便是越了制。这还得先捐给官府,贴上官府的封条才成。 “大人大人!这更深露重的,您老辛苦了。”陆宝财热情地上去搀扶官老爷,马屁拍了个不停,“这如此劳心劳力,朝廷必为您记上一笔啊!” “哪里哪里,也要多谢陆总商的慷慨解囊。”刺史轻叹了口气,面色忧急不已,“不知这批粮押送过去,西北的战情能否有所缓解啊。” “此话怎说?”听他话里有话,陆宝财立即竖起了耳朵。 “唉,也只是小道消息,不知是否为真。听说乌邕人盘踞青江关,借助天险转攻为守。大将军强攻不下,身中一箭后,连人带马坠下了山崖。” !! “什、什么?我大……”陆宝财如遭五雷轰顶,咋舌不已,险些都慌得说漏了嘴。 不可能的吧,他大哥那么智勇双全、善于应变,天底下仿佛就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了他,怎么可能会遭遇不测…… “大人!”他急忙拽住了刺史的衣袖,神情激动得似是快要哭出来,“派、派人找过没有啊?京里头知道吗?有没有援军过来啊?” “陆总商莫急,”刺史勉强劝慰他,“正因为没有奏报到朝廷,本官才觉得只是小道消息,不足为信。你我既这般忧虑大将军的安危,那我们即刻就赶过去瞧瞧便是。” 陆宝财反应了片刻,不知所措得连连点头,赶忙跑过去叫醒了那群熟睡的小厮。 不知是不是灯太暗的缘故,他总感觉今夜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人皆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连风都寒得那样浸入骨髓。 第53章 割爱 空阔的险隘上,迅猛的寒流汹涌如潮,刮得营帐摇摇晃晃,呼呼作响。 帐内,火盆静静燃烧。 拉桑南塔倚在宽椅上,随手逗弄着养在盂里的小虫,神色淡然,冷漠得近乎毫无感情。 盂内的小东西不安分的紧,伺机良久,终于露出爪牙,上来咬破了将他的手指。紧接着,一滴红艳的血珠慢慢渗出,聚在指尖,全被它贪婪地吮吸了个干净。 见它大有得寸进尺之意,拉桑南塔眸色一凛,不悦地弹开它,干脆用一块麻布盖住了瓷盂,夺去了它所有的光明。 “报!” 一声洪亮的传报自营外响起,紧接着,一名小兵掀帘入了帐,“启禀主上,有探子来报,周人已捞上了那坠崖的薛将军,将其安置在北大营。听说人摔得血肉模糊,半死不活,连坐下宝马也是粉身碎骨!” “此话当真?”拉桑南塔眸光一亮,带着克制的欣喜肃然危坐,“都看清楚了吗?” “千真万确!”小兵一个劲奉承着,“主上箭法神妙,那崖下又是冰河,坠下去不死也得伤。” “何况我们的人瞧过了,那捞上来的确是薛将军的坐骑——疾雁,它身上的好几处刀伤我们都是认得的。只不过周军困顿得揭不开锅,已将它宰了吃了。” 小兵的语气里满是冷嘲和轻蔑,拉桑南塔听罢,有些不敢置信地挑了挑眉,“宰了?” 他记得刚在江南交锋的时候,薛长策便是骑着这匹马从墙下接走了唐婧,尔后更是寸步不离,一直将它带到了战场上。 如此出生入死的情谊,这姓薛的倒也真舍得宰杀? 拉桑南塔冷笑了一声,思及对方的处境,忽然也不觉得有多意外了。 粮草断、主帅残、军心散,就算是个丧家之犬,也该急得跳墙了。 “传我令,”他志得意满地拍案起身,下令道,“今夜袭营!” ** 夜,浓得化不开。 北大营稀稀朗朗地上着灯,营外一片死寂。 几堆篝火在风中苟延残喘地烧着,守卫的士兵个个面黄肌瘦,手持长枪,见火快熄灭了就用靴子去搅一搅,横竖撑着就行。 如此场面真是颓丧至极、凄惨至极,令潜在暗处观望的拉桑南塔颇为快意。 手势一落,上千甲兵立即如洪水猛兽般从林中涌出,直奔向了敌军的大营。 忽然,一只流火箭划破夜空,毫无征兆地坠入了营地。 “嘭!” 火光乍现,热浪滔天! 势如破竹的将士们才刚踏上那方土地,脚下便轰的一声,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灼人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惨叫声混着风声响彻云霄,沙土与残骸四处迸溅,直将这片荒芜之地烧成了人间炼狱。 望着那些岿然不动的营帐,有些事情立即就在人的心头明了了。 “快撤退!有诈!” 拉桑南塔怒目圆睁,不敢相信这群大周人都死到临头了,也要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战。 幸存的残军竭力向原路撤退,不过担心被人围追堵截,他又独自带着一拨精兵抄小路逃走了。 幽暗的树丛里蛰伏着许多看不见的危险,当然也包括意想不到的敌人。 乌泱泱一片的士兵直直杵在林间的岔路口,似乎已经静候他多时了。 为首的人周身绑着绷带,掩在树影之中,看不太清容貌,可瞧那身形气质,倒像是…… “你、你没死?!”拉桑南塔大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 那人隐在暗处,静默了片刻,低喃道,“死了。” 这听来像极了一声喟叹,似乎在感念什么亡故的战友。 可拉桑南塔才迟疑了一瞬,对方立即咬开了手上的绷带,猛地变了脸,“怎么来取你狗命?” 他持剑杀上前来,喝声威如雷霆,吓得乌邕甲兵也不禁为之一惧。 战事一触即发,将士们随着主帅冲上前,不畏生死地与敌军拼杀。 而薛长策更是勇猛异常,纵然缠着绷带,可几个回合下来,拉桑南塔也只觉难以招架,不知他为何会陡生如此力气,即便是被打中了伤口,也竟然像不知疼痛般,丝毫不肯避让。 薛长策的剑光凌厉,似千钧一般重重往下砍,疾如风,快如电,拳脚并用,招招致命,全然不给拉桑南塔任何喘息的机会。 对着胸腹猛地一踢,就将人踹出了几里远,撞在树桩上吐出了几丝血。 拉桑南塔忍痛喘了几口气,手指在袖中悄悄摸索着暗器,可嘴上却依然嚣张地笑着,假意拖延着时间: “你妻子……已被我下了蛊,有本事你杀了我啊,让她陪……” “铮!” 不待他说完,薛长策立即扔出了紧握的剑,狠狠切中了他的咽喉,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大放厥词了。 那剑出手极快,承载了主人入骨的恨意,剑身甚至还穿进了木桩几分,令拉桑南塔完全没有预料到。 他有些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讶异,不解,难以置信。 怎么会? 薛长策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 难不成是一早就知道他下了蛊,所以并不意外? 他不甘心地死盯着薛长策,期望能从那人的表情或举止里寻出一丝破绽。 可那铁血将军肃然整治了一番军队,很快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地,似乎眼里只有覆灭乌邕这一件事。 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拉桑南塔可笑地发现,自己竟算错了人心,在阴沟里翻了船。 哈哈,也是啊,一个连爱马都忍心宰杀充饥的人,区区爱妻又算得了什么呢? 冷不丁的,一股悲凉与不平顿时在心底油然而生,随后又慢慢沉淀为了痛苦和绝望。 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将死之际,脑海里闪过的,竟不是饱受欺辱的童年、狠辣的政敌、昏庸的父皇、或奢靡的王庭生活。 而是那个,冷言冷语,始终都不肯予他半点好脸色的红衣女子…… ** 当夜,乌邕国主亡于阵前,余下散兵溃不成军。 大周将士乘胜追击,连夜收复青江关、兴庆城,过泸水,杀至乌邕王庭,俘虏王室贵族无数。 之中,数征西大将军最为悍勇,连斩敌军三万余人,浴血冲杀,一战成名。 清晨,曙光从云层倾泄而出,照至这片赭红的荒地时,战事也就此告了停。 将士们轮岗休息,一批接一批地搬运伤员,收拾战后的狼藉,忙个不休。 薛长策抱着盔甲,穿过战场,径自归了营。 “将军。”副将檀容见他一身都是伤,却无半点知觉,不禁小心翼翼道,“您这伤赶紧派军医处理一下吧。哦对了,咱们的军粮到了,兄弟们也……” “你去分。”薛长策似乎不太想同人交谈,直接把厚重的盔甲往他手里一丢,“按军功大小分。” “哦、哦……”檀容一时语塞,傻愣愣地看着他快步走进了营帐,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们的大将军素来不羁飞扬,如今却一夜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大抵是为了疾雁那件事吧…… 那天他们找过去的时候,大将军倒在疾雁的背上,胸口中了一箭,浑身是血,不省人事。 当时兄弟们都吓坏了,好在军医诊治了一番,说是没有伤及要害,只是腿有些骨折外,受了点皮肉伤而已。 可疾雁却脏腑俱裂,粉身碎骨,当场毙命了。 给它收殓的时候,血还是热的,似乎那踏破敌虏的雄心,还没有被这雪原的寒风所摧灭…… 想起那日悲壮的画面,檀容也不禁胸口一涩,红了眼眶。 按照旧例,军中若有马匹身亡,除染疾患病外,一般皆是要充作军粮的。尤其还是在这种粮草不济,条件艰难的情况下。 可那是大将军的战马,屡次上场冲杀,牺牲得如此壮烈,没有人敢动那种心思。 深冬里,寒风中,他们的大将军抱着爱马无声哀悼,天地苍凉,三军肃静,除了风声在哭嚎,没有谁敢去打扰他们。 尔后,一道转强攻为诱敌的军令陡然下达,以战马为祭,以酒杯为誓,大周男儿便是化为一线燧火,亦要踏平乌邕,告慰在天的英魂…… 檀容喉间一哽,捧着手中浸满了敌军血迹的战盔,对薛长策的军营郑重行了一礼,默默离去了。 营中帐暖,可人处其中,却心冷得如坠冰窖。 薛长策躺倒在大椅上,抓着皮酒囊,时不时就仰头猛灌一口。 酒烈得像烧红的刀子,甫一入喉,便灼得五脏六腑痛如刀绞,令周身其他血淋淋的伤口皆黯然失了色。 视线飘忽间,西境的地形图还铺在桌案上,昏昏暗暗的,瞧不太真切。 可旁边那支在灯下泛着光的金钗倒是格外引人注目,钗下叠着一张信笺,是唐婧许久前捎来的家书。 薛长策忽然挣扎着坐起,去探那纸绝笔信。 可才打开一半,便手抖万分,不忍再继续看了。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老侯爷若此,策郎亦当如此。’ ‘妾慨之以慷,此生相望,不相忘。’ …… 头一次,薛长策真切地体会到了,父亲当年两难抉择的痛。 他眼神涣散,面色醺红,仰头欲再灌一口酒,谁知酒囊空了,自己也脱力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哐当一声响,砸得头晕脑胀。 勉强睁开眼,只见,眼前的帐顶朦朦胧胧,似是氤氲了一层水汽。 因他忽然想起,当初是如何潇洒地骑马归京,赴长公主花宴,抛梨过院墙,初遇唐婧的。 下意识吃痛地揉了揉脸,才发现,竟是抹了满手的泪痕…… 这一晚,年仅十七的少年将军获得了无上的军功和荣耀,可同时,他也失去了一切,连带着一部分灵魂也被上天无情地抽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一章正文,一章番外。 下一章船戏如果不过审,朋友们停车场见 第54章 春宵 萧乾兵变那日,启光帝气急驾崩,萧煜承遗诏继位,定年号为绥康。 而西北大捷的战报传回京来时,萧煜已纳了薛长策的表妹,三朝老臣中书令的孙女——郑思瑶为妃,一时间,武安侯又一次成了恩荣极盛的当朝权贵。 百官随着萧煜亲行至宫门,以大礼相迎;百姓们也欢呼不止,向着远方的山河翘首以盼。 洛阳城外,薛长策正策马扬鞭,率兵全力返京。 可大军载了诸多辎重,实在赶不上他的速度,距京城还有不到百里时,他心力交瘁,等不及了,即刻派了列英先回府去查看情况。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他的脑袋也嗡嗡的,空空荡荡,昏昏暗暗。 檀容觉得他这状态有些不对劲,都四五天了,怎么还是这样魂不守舍的? “将军,听说朝廷还派了特使在城门口接风,阵仗颇大!您说这……” 薛长策置若罔闻,纵马疾驰向前,“驾!” “……”受到冷落的檀容颇以为常,就在他想着再说点旁的什么时,一抹娇俏的红纱忽然自天边映入了他的眼帘。 “将军将军,你快看!”他蓦地欣喜大叫,“那跑过来的是个小美人吧!哎会不会就是朝廷派来的特使啊?” 薛长策跑在他前头,视线皆被起伏的矮丘所遮掩,根本瞧不见什么人影,冷冷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忽然倒觉得此景格外熟悉,仿佛又回到了那日飘着梨香的院墙之下: ‘薛、薛兄!你砸到人姑娘了!快下来!’ ‘你瞎喊什么呢,哪儿来的姑娘?’ 他神色一滞,恍如隔世,屏着呼吸转过了头来,居然还带了些近似奢想的,遥不可及的期望。 天边的矮丘愈来愈近了,他的视线范围也在颠簸的马背上不断扩展、绵延。 忽然,在那片芜杂的尽头,一朵俏丽的海棠蓦地乍现,迎风绽放了开来。 驱策着烈马,飞扬着纱裙,带着一抹艳色降临到了这片荒地,也瞬间点亮了他眼底灰暗的眸光。 他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颗心鼓动如雷,顿时又有了生气。 就好像过去一次又一次的相逢那样,鲜活,而又热烈。 擂台抛花签初识:‘看来咱们这缘分还真是巧啊,哎你说是不是?’ 隔墙踢蹴鞠相逢:‘唐姑娘?!真巧,咱们又见面了,你帮我把那鞠球扔过来成不成?’ 散宴后听闲语再遇:‘怎么了唐姑娘,马车坏了?’ 长街闲逛时偶见:‘喂,那边穿红衣服的姑娘,赏个脸,喝杯酒啊?’ 破庙抓贼相撞:‘唐、唐姑娘?’ 邗沟剿匪混战:‘哎停停停!快把家伙都给我放下,那是我家娘子!’ 县衙审讯再逢:‘还真巧啊唐姑娘,咱们又见面了。那个,我们在给谭大人提供证词呢,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吗?’ 草堂灾后相见:‘婧儿?哎,你怎么……’ 过往纷至沓来,无数散乱的片段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成珠,随后又化成滚滚热泪,从有情人的眼里次第滑落了下来。 “阿策!”唐婧笑声脆亮,勒鞍下马,提着衣裙,像朵彩云般冲他跑了来。 这一声叫唤,如瀑布猛撞山涧,瞬间让薛长策清醒了。 他飞身下马,不顾一切地跑去拥住了那团像幻梦一样的云,脚步向前踉跄不止,害得唐婧也险些重心不稳,向后倒退了几步。 梦里梦外皆萦绕在心头的木兰香此刻就在鼻尖,他贪婪地轻嗅着,恨不得要全部沁入心脾。 “你、你还好着?”他不敢置信地摸着她的脸,检查着她的手,全身颤抖不止,“你、你不是在信里说……” 他捧起她温暖如初的双手,怔怔地反应了片刻,喉咙一哽,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见他伤情至此,唐婧倒忍不住破涕为笑了,“谁教你跑得这么快,我才好了没多久你便归京了,消息都没法捎。” “本以为是活不成了的,”她轻抚上他历经风霜的脸,仔细擦去了那宝贵的眼泪,“可能,我太不舍得将你让给别的女子了,所以躺了几天,自己又好了。” 她这话说得俏皮,可在卧榻的那些日子里,她是真以为自己命数将尽了。 因上一世含恨而死,她才有了这来之不易的新生,如今大仇得报,夙愿皆了,她还能再贪婪一些,奢求与心悦之人白头偕老么? 她不敢想,只是以为又要回到原先的宿命去了。 可谁知,拉桑南塔却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或许他一早也没想过让她死,只是想以一种偏执的手段,令她即便身处远方,也要以疼痛的方式想起他,忘不了他,等到受不住折磨时,再心甘情愿地接受他。 只可惜,他没有命等到那个时候了。 “你……当真好了?”薛长策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覆上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忍不住笑了两声,可眼里却分明闪着泪光。 “我告诉你,你若是……若是再折腾,可就真的要了我的命了,你知道么?” 他哽咽着,说得又无奈,又委屈,又好笑。 唐婧含着泪光,点头如小鸡啄米,模样乖顺得很,保证以后再不会这般不小心了。 薛长策仍有不放心:“可他那什么蛊毒不是会致人死地的么?” “哎呀,他骗人的。”唐婧对着空气啐了一口,像是在替幼稚的小孩出气,“兵不厌诈,咱们可差一点儿就要着了他的道了。” “……骗人?”薛长策愣了愣,好半晌才理清了个中因果,不禁捏紧拳头,咬牙骂道,“王八蛋!” “哎好啦好啦,不提那个人。”唐婧凑上前抱紧了他,极力想要安抚他,可薛长策不知想起了什么,起伏着胸腔,情绪忽又激动了起来。 他解开披风给她裹紧,直视她的双眼,颤抖着声音,凝噎不止,“你知道么?你知道我……” 在以为失去了她的那些浑噩日子,他甚至连后事都想好了,立牌位,入族谱,去哪座寺庙抄经念佛,供奉她的骨灰,或者找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百年后立碑合葬…… 可如今,他红着眼眶,紧按着她的肩膀,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冷风灌入衣领,他俯下身,猛地覆上了她的唇。 满腔情意,皆化成了一个缠绵热烈的拥吻,铺天盖地而来,烫得唐婧不禁微微一颤。 …… 在满城百姓的欢呼下,薛长策擎着军旗,浩浩荡荡地归了京。 天子亲迎,百官贺喜,偌大的宫殿之上,萧煜只独召了他一人。 “西北大捷,你功不可没,说说看,可有什么想要的?” 薛长策恭敬地呈交了兵符,叩首笑道,“不瞒陛下,微臣确实想向您讨一个恩赏。” 他抬起头,彼此视线交互的那一瞬,萧煜顿时便意会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 薛长策飞奔回府时,东厢里摆满了一桌子好菜,却不见唐婧的踪影。 门口的列英解释,“夫人说厨房里还有几个小菜,侯爷若是回来得早,可以先去沐浴,水已经烧好了。” 他指向内室,那里氤氲着腾腾的热气,瞧着便温暖异常。 薛长策活动了几下筋骨,扫了眼屋内熟悉的陈设,轻笑一声,合上了门,终于也有了点踏实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又被人自外面打开了。 唐婧忙不迭端了碗冬瓜排骨汤进来,见屏风后人影绰绰,知他还在洗浴,赶忙先舀了勺汤尝了尝。 嗯,咸淡适宜,不错不错。 “有那么好喝么?”薛长策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墙边,见她像只偷吃的小老鼠那样砸巴着嘴,顿时有些好笑地勾起了唇角。 唐婧骄傲地扬了扬小脸,“那当然,这可是我亲自监工,熬了一个个多时辰呢。你快来,尝了包你不后悔!” 她热心地替他盛着汤,见他只穿了一件中衣,又随口笑道,“你怎么也不披件外衣,当心着了凉。” 她撩起衣袖,仔细地摆着盘,露出了一截白如凝玉的藕臂,在朦胧的烛火下,倒显得格外勾人。 也不知是不是薛长策的错觉,他总觉得,才几个月没见,自己放在心尖上的这个姑娘似乎出落得更标致了些。 明眸流转,巧笑嫣然,整个人皆仿佛那雨后的芙蓉一般,笼了一层如水的温柔,教人忍不住掬一捧来,放在手里细细感受一番。 他滚了滚喉咙,及时收住视线,神色如常地坐下,拿起筷子笑道,“披了作甚,反正一会儿也是要脱掉的,倒还省了麻烦。” 唐婧闪了闪眸子,也没想太多,只当他是重甲穿久了嫌闷,或者懒极了才这般说,不禁嗔笑了一声,“什么歪理?那你就自个儿挨着冻吧,反正遭罪的又不是我。” 她笑得是那么得意,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仿佛薛长策是冷是热,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满不在意的小模样,像极了一支调皮的羽毛,轻轻扫过薛长策的心间,惹得人躁动,却又抓不回来,怪不是滋味的。 “是么?”他眸子一暗,放下筷子,一把将人捞到了怀里。 唐婧微微吓了一跳,还不待坐稳,薛长策便捏着她的下颔,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风寒好像也是可以传染的吧?”他冲她笑了笑,似是在报复她方才那些幸灾乐祸的话。 “你……”唐婧又羞又气,红透了脸,赶忙别开视线,“懒得和你争,我要吃饭了。” 她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因为薛长策又环手将她搂得更紧了,“让我再抱一会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深情,像是一只寻求安慰和温暖的小动物。 这种不合时宜的示弱,总是教嘴硬心软的唐婧无法拒绝,甚至还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脊背轻轻安抚了起来。 薛长策:“在北境的那些日子,想你想得紧,总感觉心像是少了一块儿,到现在也没缓回来,你说怎么办?” 唐婧蹙眉思索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怎么办?我人不是在你怀里了么,你还想要干嘛?难不成,我唱个小曲儿哄你睡觉?” 薛长策也被说她笑了,语气忽然微妙了起来,“那个,我觉得吧……我总得要做点儿什么特别的,才感觉不像是在在做梦。” “嗯,你说。”唐婧直视着他的眼睛,忍着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可谁知,对视还没超过两秒,她忽然便被薛长策凌空抱了起来! 她吓得低呼了一声,赶忙伸手去抱紧了他的脖颈,面色青红交加,“你干什么?” 薛长策笑了笑,脚步轻快地向内室走了去,“做点特别的事儿。” “特……”看到近在咫尺的床榻,唐婧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顿时明白了什么,“喂、喂,那个你等等,菜、菜要凉了,我还没吃饭呢!” 她慌忙拍着他的胸口,希望唤醒一点他的理智。 可薛长策将她轻轻放到了软褥上,慢慢俯下身,捋去了她眼角的碎发,摘去了她发间的金饰,半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一会儿又不用你使力气,你急什么?”他轻笑着,似乎很满意她当下羞赧的模样,“菜凉了,教人再去热一回便是。” “我……”唐婧涨红了脸,张口难辨,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真想直接把脸捂起来不看他才好。 天杀的,这、这种不知羞耻的话也是他能说得出口的? “那个,你、你待静一些。”她紧张地按住薛长策那不安分的手,艰难道,“我、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再谈点什么缓和一下氛围,不如你先停一下,给我讲讲你在西北的事情吧,嗯?” 未经人事的女孩对于即将迎来的风雨充满了不安,她强撑着底气,有些心虚地和薛长策扯七扯八,只想再无谓地拖延点时间。 本以为那人又会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谁料,他居然欣然地答应了? “好啊,”薛长策笑着凑近了她的脸颊,似是想要缓和她的紧张,还在她的眉心留下了轻轻的一吻,“那你猜一猜,我在西北都长了什么见识?” 轻柔的声音,温热的吐息,似乎带了些迷惑人心的安抚,令他的触碰不再那么显得具有侵略性了。 “嗯……”唐婧认真思索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吻痕已然开始悄悄下移,“我想想,你是不是了解了西北的民俗?” 薛长策轻笑一声,亲了亲她泛红的眼角,“还有呢?再猜。” 他的手开始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所经之处,皆掀起了一阵酥麻的热意。 唐婧耐着微妙的不适,又想了想,“嗯……那你就是,就是向一些老将领取了些行军安营的经验?” 薛长策忽然失声笑了起来,热气喷洒在她的耳根,吹得她怪痒痒的,“你笑什么啊?合着你教我猜,就是为了自己偷着乐的?” 她微微蹙着眉,不满地鼓起脸,模样真是可爱又可欺。 薛长策揉了揉她热乎的小脸,不卖关子了,“婧儿,你知不知道,那些将领们呢,和我同岁的,要么已然娶妻,要么惯常出入秦楼楚馆。” 他轻啄着她的唇角,慢慢绵延至脖间,声音愈渐缠绵,“而稍长于我的,基本是妻妾成群;再年长些的,则是儿孙满堂。” “你觉得,”他用牙齿咬住了她裙上的系带,慢条斯理地抽开,不怀好意地冲她笑了,“我在这群身经百战的男人堆里,都学会了些什么?” !! 唐婧的心下一咯噔,红着脸扑闪了好几下眼睫,直直地盯着他,一下子羞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宵不负美意,此夜,月光漫洒,罗衫轻解,满室春色旖旎……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完结,船戏事后+撒狗粮+总收尾 番外会养个娃 害,其实这个船的细节我真的很想扩展开来写555,老薛就是会温柔地把人欺负哭的那种 第55章 完结 少年的侵袭,像极了盛夏的一场阵雨。 上一刻,还是温暖明媚,舒适宜人的天气。下一秒,雨点便淅沥而起,闷雷来得猝不及防,狂风大作,雨密如鼓,女孩身处其中,脆弱就像一片飘摇的落叶,随时皆可能会被风催断腰肢。 尔后,骤雨又歇得毫无征兆,天色转晴,教人忍不住松下一口气,甚至还想着去把收回的衣物再晾出来,沐浴着从云层里渗出的日光,慵懒地小憩上一番。 忽然,豆大的雨点又砸下来了!女孩还来不及躲避,便又被折腾得狼狈不堪。 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不知下了几个时辰方才停歇。 倒教人忍不住抱怨:这雨怎么总是一阵一阵的,停了还下,下了还没完,是地上的川流河海都变成天上的倾盆大雨了么? …… 唐婧现下就是这样的心情。 自从被薛长策抱去沐浴之后,她就裹着被褥倒在榻上,看着那个精神百倍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头不由一阵犯嘀咕: 不应当,她寻思着这人也没吃晚饭啊,哪来那么多精力折腾了一回又一回的? 痕迹未消的身子还火辣辣的疼,见那罪魁祸首笑着朝她走了来,她赶忙羞愤地将脸别了过去,半点也不想看见他。 “还生着气呢?”薛长策小心拍了拍包在被子里的人,不好意思地笑道,“那个,我诚心地反省过了,这一回呢确实是我自制力不够坚定,稍微……嗯,放纵了那么些许。我保证,下回我一定悔过……” “还下回?”唐婧气鼓鼓地转头打断了他,吓得薛长策语塞半晌,忘记要说什么词了。 “那……咱们不提下回?”他试探着挑挑眉,敲了敲手里的瓷碗,笑道,“先来吃饭吧,你不是说饿了么,我教人把饭都给热好了。” 一提热饭,唐婧消下去的脾气又上来了。 “哼。”她扭过头,又不想理他了。 薛长策一脸懵,不知她又怎么了,愣了片刻,忽然又计上心头,“你……真不吃啊?那我走啦,我去吃了?” 被子里的人一动没动,没有反应。 “唉,好吧。”薛长策学着她方才的口吻说话,一副既遗憾又乐灾的模样,“那你就一个人挨着饿吧,反正遭罪的又不是我。” ?? 这如何能忍,见他当真走了,唐婧立即气呼呼地制止,“站住!你敢走试试?” 薛长策脚步一顿,麻溜地转过身来,瞧那模样就知道已经憋笑憋很久了,“不敢不敢,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哪儿敢不从啊?” 他忙不迭跑回来蹲下,温声劝道,“好啦,别同我置气了,我知道错了,不然你打我几下出出气?” 他乖巧地摊开了两个手掌,一副任人处置的模样,笑了笑,“快和我去吃饭吧,饿坏了身子多不值当,还教人心疼,是不是?” 他每回认错的态度都这般良好,教人听了两句就软了耳根子,再也硬不下心来同他计较了。 唐婧轻咳了两声,傲然扬起小脸,气势这块还是不能少,“你求我呀?求我就跟你走。” 讲道理,方才在榻上她可是被逼着讨了不少饶,什么夫君啊、相公、阿策都叫上了,他就是不肯…… 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不提也罢。 总之,一报还一报,教他求一下还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薛长策被她这得意的小模样逗笑了,双手合十,非常有诚意地讨了个饶,“我求你,好不好?” “求求你了,姑奶奶,快陪我去吃个饭吧。我多可怜啊,没你那都不敢动筷子,坐着吧也是光看不能吃,可遭罪了。” 他说得声情并茂,凄惨兮兮,直接把唐婧给逗笑了。 这还差不多,她纡尊降贵地从被窝里探出了两条手臂,薛长策顺势一抱,总算是心满意足地把人哄过去吃饭了。 ** 隔天,唐婧在东厢待了一整日都没出来。 薛长策既要处理公文,又要端茶送水,忙得来回跑也眉眼含笑,神采飞扬,丝毫不知疲倦。 下人们看在眼里,却置若罔闻,只装作不知情。但清洗褥子的老婆子们,已然在私下里乐得唾沫飞溅了,只道少年人血气方刚,折腾起来也没个轻重的。 直到傍晚时分,唐婧才梳妆打扮好出门,同薛长策一起去宫里赴庆功宴了。 金銮大殿上,华灯如昼,贵客如云。 萧煜端坐中央,向东西两侧祝酒,“天下兴安,皆仰仗各位肱股之臣竭心劳力。今日良宴,不拘虚礼,众爱卿尽兴便是。” 座下诸臣感念萧煜的赐宴之恩,纷纷俯首回敬,再行谢拜之礼,恭祝陛下龙体康健,国泰民安。 祝酒事毕,仪礼司拖长了嗓音在殿内高宣,“开宴。” 一时间,殿外礼炮齐鸣,热闹非凡,待炮声渐渐消弭,丝竹笙歌方在掩映之下次第开场,诸臣也总算是能把酒言欢,松弛一番神经了。 薛长策对歌舞不感兴趣,视线逡巡间,见檀容坐在对面一角,颇为乐呵地接过了身侧女子夹来的菜,还顺带也朝他看了一眼,那炫耀的意味挂在嘴角,毫不夸张的说,都已经快翘上天去了。 不行,这等挑衅还能忍,那他作为大将军的威严何在? 薛长策不服,一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又开始在作祟了。 “婧儿婧儿,”他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唐婧,示意她手边的那一碟小菜,“我想吃那个,你给我夹一下呗。” 唐婧不曾多想,依言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本想顺势放进他的碗里,不料一回头,这人竟十分自觉地张开了嘴,还一脸十分期待的模样。 ?? 她面色一红,有些不敢置信地蹙眉看了他一眼,旋即又转头小心四顾了一圈。 这里可是宫宴,旁人都在看着呢,岂能如此胡来? 薛长策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哎没事儿,大家都在看舞姬呢,注意不到我们的。” 他又厚脸皮地张开了嘴,唐婧感觉一直这样僵着也不好,斟酌了片刻,还是极难为情地把菜喂给了他。 媳妇夹的菜似乎比什么珍馐都要味美,薛长策吃得津津有味,还得意地冲对面的檀容挑了挑眉,看得檀容即刻服气地笑了,颇为无奈地给他抱了个拳,表示自己甘拜下风了,斗不起斗不起。 唐婧顺着薛长策的视线望过去,这才明白了这两个人在计较些什么,不由无奈地笑了笑,嗔怪道,“你幼不幼稚啊,好歹也是在战场上征伐过的大将军了,怎么还这样没个正形?” “将军怎么了?”薛长策不以为意,笑着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辩解得理直气壮,“将军也是要媳妇儿疼的!” 大庭广众之下的悄悄话,直听得人脸红心跳,唐婧自知说不过他,赶忙喝了口茶缓了缓面色。 薛长策撑着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浓情蜜意,“婧儿你知道么,这种事情,在军营里说出去可教人羡慕了。” “就刚刚对面那个,哎呦,天天在营里说自家媳妇有多么贤惠体贴,合着整个大周就他一个人有媳妇了呗?” 他笑着打趣,眉目里尽是“媳妇是吧?我也有”的不屑和得意。 唐婧轻勾唇角,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动声色地喝着茶,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姿态,可心里却像是灌了蜜糖般,甜得很。 “而且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 薛长策饮下一杯酒,气笑了,“他们居然总觉得我们夫妻俩感情不和,天天拿我去过花楼,新婚夜同你分房睡,和什么抛妻远游的谣言说事。哎,可真没把我给气死。” 他向唐婧的方向挪了挪,显得更亲近了些,说得正起劲,“今天爷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所以你真的去过花楼?”唐婧搁下茶碗,笑着看向他,陡然发出了一声颇具危险的质问。 “也不是,哎怎么说呢,那是个误会。” 薛长策挠挠头,见唐婧面色不对又急忙自证,“哎不是你别乱想!小爷可一直都是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的,在你之前从没碰过任何一个女子。” “主要是当年,先帝非要把他最小的女儿长乐公主许配给我,那我一听,我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啊。” 他用指节一叩桌案,说得义正言辞,“于是,我就去花楼窜了个门,把名声呢搞得稍微差了那么一点,人家姑娘也就被我给吓跑了。” 他讲起这段经历来还挺沾沾自喜,唐婧轻哼一声,浇了他一盆冷水,“馊主意。” “是,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薛长策态度积极地接受媳妇的批评,“当时啊,我就是想进去喝个酒,结果那个老妈妈说我是新客,一定要先收什么花茶费,收完了吧又说登了楼才能支酒点菜,可给我气的。” 他拿起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尝着不错又转手递到了唐婧跟前,“味道还挺细腻,来口尝尝。” ……又来? 唐婧看向他,神色有些犹疑。 殿内一曲唱毕,又起一舞,她四下里看了看,终是顶着烫红的脸,像只怕生的小猫一般,在那糕点上飞快地咬了一小口。 糕点绵软,入口即化,她吃完还不忘接着问,“那然后怎么了?” “然后?”薛长策笑了笑,把手搭在她紧攥着襦裙的手背上,沿着骨节摩挲向下,同她十指相扣。 “然后我就上去该吃该喝了呗,其他的人挤在里面打茶围,谈天斗诗要见花魁,我觉得老大没意思,就找个地儿睡到了天明。你相信我,真的没有什么。” 他的眼神坦诚得像一汪清泉,像是把所有心思和秘密都交付无遗,没有一丝保留。 唐婧盯着他片刻,抿唇笑了笑,把视线移到了别处,手里却暗自反握了回去,“嗯。” 有的时候,人的性子一旦摆在那儿,便注定不会做些出格的事情,唐婧想不相信都难。 正随意瞧着,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影—— 长乐公主,萧妍。 小姑娘看着就像娇生惯养长大的,言行举止里皆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与灵动,只不过她时不时便要垂下眼睫,悄悄偏过视线,似乎在偷看着什么人。 顺着那道视线好奇地望过去,锁定了端坐如钟的唐卓行时,唐婧惊得睁大了眼睛,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不会吧? 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又惊又喜,反复打量着两人之间的氛围,顿时忍不住失笑了。 她的兄长,素来桃花缘差得紧。从前他说欣赏那种会舞刀弄枪的女子,父王便邀了几位将门小姐与他相见,结果他倒好,直接同人切磋了起来,手下不留情便罢了,还批人马步扎得少了,下盘太不稳…… 不知落到了这位小公主的手里,性子又会被磨成什么样? “笑什么呢,这么高兴?”薛长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思绪。 唐婧心情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敲着,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高兴。” 正说着,侍者忽然呈上了汤来,薛长策松开了她的手去盛汤,被捂得暖暖的掌心一下子又回到了寒气中,倒令她隐隐觉得有阵凉意袭了来。 转过头,只见少年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提勺舀着鲜汤,脊背张得笔直,还残留着行军时的凛然正气,一双天生含笑的眉眼被灯光染得愈加明媚,透着股不羁的洒脱与恣意,璀璨得直教人挪不开视线。 唐婧越看心里越觉欢喜,这样一个鲜活率直,至情至性的人,怎么就教她给遇到了呢? 薛长策摸了摸汤碗,感觉稍微有点烫,便轻轻吹了几口气。 汤面被风拂起了几阵涟漪,连带着唐婧的心弦,也被这份温柔给细细拨动了。 薛长策小心递过汤碗,“真别说,这宫里的汤闻着还挺香的,来,你尝尝,小心烫。”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心中漾起,唐婧凑到他耳边,故意软着嗓子笑道,“多谢夫君。” 薛长策心中一颤,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什、你说什么? 这惊喜来得猝不及防,他有些不敢置信,俯下身凑向唐婧,有心逗弄,“再大点儿声?” 唐婧没有理他,红着耳根,闷头喝了一口鲜汤。 浓浓的,果然暖到了心窝里。 ** 被月华笼罩的晚街,澄澈清透,像是一片吸纳了无数星光的深海,幽邃而又温暖,充满着光明与希望,便是独行夜路也不会觉得害怕。 薛长策牵着唐婧的手,任由她甩着晃着,单是看她在月下迈着明快的步伐,欢愉得像只快回家的小兔子,心里便异常满足,真想就这样同她历尽寒暑春秋,一直走到老。 “婧儿,”他忽然没来由地开口感慨,“我觉得,能把你娶到手里,真是我上辈子,上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笑着看向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融进了今夜温柔的月色,像糖衣一样包裹着唐婧,直甜得她心口扑通乱撞,嘴角禁不住一阵上扬。 “哦,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她四下乱飘着视线,却难掩心下的悸动和喜悦,“那你在军营里,有没有稍微说两句关于我的好话?” 她寻思着,身为妻子,她也有够贤惠体贴的了,总不至于薛长策在那个檀副将的面前还拿不出手来吧? 人家有的夸,难道他就没的夸? 薛长策倒吸一口气,陷入了沉思,“呃,我想想……” “嗯?这还要想?”唐婧气笑了,抽出手拍了一下他的手掌心,一副说不出来就别想走的霸道模样。 “哦有了有了!你听我说,”薛长策灵光一闪,好言将她揽回怀里,慢慢地向前走着,“我们军营里头吧,有个兄弟,他呢时常抱怨自家娘子脾气不好,生气了就砸那锅碗瓢盆,闹得阖家不得安生。” 他看向唐婧,隐隐有些憋笑的意味,“然后我就说了,我家娘子啊勤俭持家,生气了都不舍得砸那些贵的花盆瓷瓶。” “嗯?”唐婧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静候着他的下文。 薛长策忍不住笑了,松开手,准备跑,“她直接上手抄家伙教训我呢!” ?? “薛长策,你站住!” 好啊,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唐婧气红了脸,轻笑一声,急忙提着衣裙追了上去,“今天不让我揍你两下,你就别想回房!” 薛长策压根也没想真的跑,或者是担心她提着裙子摔下来,走了两步便转过了身,等着她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哎打住打住!我和你开玩笑的呢,你还真打?” “怎么,不打留着过年?给你裁新衣,添日用?那我是为了什么啊?” 唐婧不依不饶地看着他,笑道,“哦,合着我平常做的羹汤都倒进河里了,嘘寒问暖也都对的是木头呗?你就不能记得我一点儿好。” 她毫不使力地掐着他的手臂,看着挺凶,实则只是虚张声势,心里委屈得紧。 瞧她这副气呼呼的小模样,薛长策看得心都要化了,忍不住捧住她的小脸揉了揉,“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可爱么?” “……”唐婧安静地同他对视了片刻,又要挣脱桎梏冲上去打他。 可还没动几下,便被人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自然都记得你的好,但我不想让别的男子也知道。”执拗而认真的声音落在耳畔,就像珠落玉盘,冰落瓷碗,砸得叮咚一声响,换来了女孩心动一刹。 “你重情重义、灵巧聪慧,爱口是心非,爱小打小闹,还有寻常女儿家少有的那种侠气,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嗅了嗅她衣领上的木兰花香,“有很多次,如果不是你陪在身边,我感觉可能都撑不下去。” “但也有很多次,我常常忍不住去想,若是我再慢了一步,或者再犹豫了一分,我们会不会这辈子就错过了?那样一想的话,我总会相当后怕。” 破庙相遇,若是他再去得晚了些,唐婧只怕已成了萧乾的王妃。 江南再逢,若不是撞破了唐婧舞剑,他也可能早就独自离开,甚至都不会鼓起勇气去追求她。 而西北厮杀,若是他击杀拉桑南塔的时候,再多犹豫一秒…… 有惊无险的时刻多得难以计数,薛长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她的体温与心跳,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先前因绝望、梦魇而造成的空洞与落差。 唐婧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背,安慰道,“我在着呢阿策,一直都在你身边。” 其实薛长策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能体会? 上一世,因花宴受罚,她直接便与他错过了,尔后更是一错再错,甚至到他醉酒出宫那次,都没能知晓他的心意。 最后,他们一个在冷宫绝望地了却残生,一个在尘世无尽地漂泊游荡,至死都未能再相见。 这么一细想,他们现在的相守还真是来之不易,甚为可贵,得好好珍惜才是。 “哎呀好啦,都过去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日子净讲这些糟心的事。”唐婧搂上他的脖颈,笑着撒了个娇,“我想听点儿高兴的事,你要是讲不出来,你就唱个小曲儿,然后再背我回家。” “哟,你这要求还挺多啊?”薛长策哑然失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尖,“高兴的事……我想想,我向陛下讨了个恩赏。来年开春,天地山河,万物人间,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唐婧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睛,眸光蓦地亮了,“真、真的啊?” 薛长策肯定地点了点头,唐婧莞尔一笑,垫起脚尖贴上了他的唇,用行动给了他答复。 ** 新春伊始,薛长策没去宫外点卯,有不知情的小官员就问了: “咦,武安侯今日怎么未到,可是病了?” 负责唱名记册的老太监笑了笑,向他投去了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这您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功勋卓著,圣上特允他去云游四海一阵,无大事不召回,教不教人羡慕?” “噢,那还真挺教人羡慕!可侯府的一干事务由谁来接任代管呢?” “这个啊,”太监埋头载册,说得云淡风轻,“听说唐侍郎未成家室,搁家里头还挺闲的,替他先接下了。” …… “阿嚏!” 未成家室,且看着挺闲的唐卓行,此刻正拎着大包小包,迎风立在南阳王府的庭院中,一脸生无可恋。 “臭小子,你看为父穿这件袍子,长乐公主瞧着会喜欢吗?”唐国安一身花花绿绿,怕打扮得不喜庆,还不停在征询儿子的意见。 唐卓行并不是很有兴致,“父王,其实咱们没必要特地去登门道歉吧?” “嘿,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唐国安锤着他的肩膀,一脸恨铁不成钢,“把你那天的所作所为,再给老子拎出来反思一下。” “我……”一提这个,唐卓行就气结,“不就是那天宫门兵变么,我瞧她不要命地在外头乱跑,就好心说了她两句,又不是在骂她,结果我一说完她就哭了?” “然后我就拉她上马,送她去官驿避难。结果她居然没骑过马,马跑得太快她又吓哭了?” “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说‘公主既这般娇嫩,那不如下马寻个软轿坐坐,本将区区一介莽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后果担当不起。’这话总没有说错吧,可她居然说我在凶她,又哭了,我是招谁惹谁了?” “混账小子!”唐国安的茶喝不下去了,抓起一个包裹就扔了过去,“给人家公主弄哭了三次,你还有理了?” 他冲上去苦口婆心地劝诫,“你今年二十有六了啊,还不努力一把?你知不知道,前街卖烧饼的大爷天天都带孙子出门溜达,你老子我出门就只能牵一条黄犬,你说我还能指望谁……” “岳父大人!大哥!” 一声充满朝气与活力的叫唤忽从院外传来,唐国安一听,像是重获希望一般,顿时欣喜地迎了出去,“哟,是我的贤婿来了啊?快快快,进来让我看看瘦了没。” “……”见到被如此差别对待,唐卓行的脸立刻就黑了下来。 讲道理,若不是他看在婧儿的面子上,帮忙接管了政务,那小子现在能过得这么快活潇洒? 门外的薛长策笑得春风得意,“多谢岳父大人厚爱,我和婧儿这就要出门去了,特地过来向您辞行。” 唐卓行不悦地走到了院门口,越看他越觉得不靠谱,“出去了少给我瞎玩,记得仔细照顾好婧儿,每根头发丝都盯紧着点儿。否则,我唯你是问。” 薛长策笑着行了一礼,从善如流,“大哥叮嘱的及是,我一定好好把婧儿捧在掌心里,绝不让她受到半点风雨。” 唐婧知道自家兄长素是这个性子,赶忙笑着挽住薛长策的手臂,扳回了一点局势,“好啦,兄长少操心我们了,还是紧着点儿自己的终生大事吧。” “哈哈哈!”唐国安爱听这话,顿时放声大笑了起来,旋即又没好气地拍了拍唐卓行的肩膀,睨道,“听见没,你妹妹都这么说。” “……”唐卓行的脸又黑了一把。 临行前,唐国安还特地留住薛长策,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贤婿啊,那个……你们年轻人玩归玩,但这个娃娃吧,它还是得要抱的,你说是不是?” 他挤眉弄眼地打着手势,说得暗示意味十足。 薛长策会意一笑,回道,“这个不劳岳父大人费心,小婿定当竭力。不过吧,还是得要先看婧儿的意思。” “哈哈,好!”唐国安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婧儿可真是找了个好夫婿。 …… 初春时节,佳木葱茏,绿柳成荫。 唐婧牵着马,悠悠行于路上,薛长策忙不迭从后面跟上来,笑道,“婧儿,你别走那么快嘛!” 唐婧敲了敲马鞭,饶有兴致地待在原地等他。 薛长策过来将她扑了个满怀,看着前方沐着云气东升的旭日,忽然煞有介事地打趣道: “出门在外,娘子为大。依娘子高见,咱们此行是先走南,还是先闯北?住处自不用担心,横竖都有庄子在呢。” 唐婧噗嗤笑了一声,也不客气,略一思索后道,“那就……先走南吧,南边暖和点儿。” 她一边走着,一边主动去牵住了薛长策的手。 这一牵,便是一辈子。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了!感谢大家的陪伴与观看,还有一则养娃小番外,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蹲。 哥哥和公主这对我还蛮萌的,以后应该会以他俩为主角写一篇文?( '''' )? 第56章 番外:养娃 夏日的天空澄澈明丽,晚风徐徐吹过,花草树木的影子在石板上轻轻摇曳,连日子好像都被拉长了,静谧得教人禁不住发困。 唐婧撑着头在庭中的石椅上小憩,任落花飘在肩上,也毫无知觉。 薛长策刚从外头回来,见她正打着盹,立即放轻了步子,蹑手蹑脚地走近,猛然从身后环住了她,“婧儿!” 唐婧吓得微微一颤,顿时睁开了眼睛,可闻到那股熟悉的皂香味,她又很快意识到了这是谁,不由笑着松了一口气,“是你啊,吓我一跳。” “有没有想我?”他笑得格外高兴,像是掉进了糖罐子里,埋在她的颈窝一顿乱蹭,黏人得紧。 唐婧挑挑眉,无奈轻笑,“我们不是前日才见过?” “前日是前日,那你怎么不说昨天吃了饭,今天还要吃呢?”薛长策总有一肚子歪理,辩得头头是道,“哎,我听人说你这两日胃口不好,是哪儿不舒服么?” “没有,就是天气闷热,有些食欲不振罢了,不是多大的事。” “这样啊,”薛长策故意拉长了声音,趁她不注意,忽然变戏法般从背后拿出了一根糖葫芦,“那你看这个怎么样?”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鲜艳的红色,浑圆饱满的山楂果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缀着点点白芝麻,看着便格外诱人。 唐婧接过糖葫芦,面上欣喜,嘴上却不承认,“你拿我当小孩儿哄呢?” “怎么哄你爷都乐意。”薛长策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得了甜头,抱着人不撒手了,“我还买了陈皮,你没事的话就跑泡茶喝,开胃健脾的。不想吃饭呢,就让厨房做些点心,整点花样,咱们家这吃穿用度还是够的,不用省。” 唐婧拗不过,只得笑着应下,“好,侯爷阔气,我可不得享点好处?” 薛长策对这话倒是受用得很,扬上去的嘴角就没下来过,“哎对了,晚上你是想喝牛肉汤还是羊肉汤,我教人去……” 不知是不是听到肉这个词回忆起了一股膻味,唐婧忽然有些反胃,不等薛长策说完便忍不住干呕了起来,模样难受极了。 薛长策被这架势给吓坏了,连忙安抚着她,向院外大喊,“来人!快去叫大夫,快去!” ** 堂内一片安静,老先生凝神诊断良久,终于移开了切脉的手。 “恭喜侯爷,夫人这是有喜了!”他笑着捋了捋胡子,“胎像平稳,估摸着得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 唐婧微微一愣,想起近几日的不适,忽然像拨开云雾见得天明一般,有些不敢置信地笑了。 “有、有喜了?!”薛长策惊喜地看向唐婧,还在回味这则突如其来的消息,“真的假的,我们有孩子了?哎呀这……” 他高兴得语无伦次,一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最后还是牢牢握住了大夫的手,感激不已,“辛苦先生了,还劳您跑来一趟,日后这小兔崽子的满月酒一定少不了您!” 这话说的……唐婧有些难为情地扶起了额,老先生则笑着拎走了药箱,直道侯爷的谈吐真是幽默风趣。 薛长策激动得紧,看着唐婧直傻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即刻叫了列英进来。 “列英啊,那什么我有点儿记不清了,咱们镇上那个、那个最有名的产婆是谁来着?” “……”列英在一秒内陷入了沉思,难道在他家少爷看来,这种特殊的角色也应该在他打交道的范围之内么? 就在他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之时,忽然,薛长策大手一拍,“我想起来了!” “王、婆。”他一字一句说得毋庸置疑,眉宇之间还浮现着些得意与欢喜之色。 “快快快,备马!爷要去拜会一下这位王婆,顺便去抓点儿安胎药,买点儿什么补品回来。” 薛长策高兴坏了,整个屋里就他一个人忙个不停,末了还不忘像照顾易碎品似的小心叮嘱唐婧: “婧儿,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听话,什么事情都别操劳,全都放着让我来,知道了不?” 唐婧忍着笑,虽然不是十分愿意,但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谁让她也被他这副急上天的模样搞得没辙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由着他去吧。 ** 之后的七八个月里,薛长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作把王婆的金口玉言,作为照顾唐婧起居的重要准则。 “王婆说了,这每天啊,最好都出去走上一两个时辰,这样你以后生产的时候才不会那么费劲。” “哎王婆说了,你有孕了得多喝汤水,我知道你嫌那什么猪蹄汤啊、乌鸡汤腻,可这回是鲫鱼汤,清爽得很,赏个脸,尝一口呗?” “对了,王婆还说了……” 薛长策念叨了好几个月,跟和尚念经似的,他不嫌烦,唐婧听着都快头大了。 这天,月光洒进窗柩,她懒懒地躺在软褥上,听薛长策又在提王婆,不觉有些好笑地调侃道,“王婆王婆,你怕不是和王婆结成姊妹了吧,成天半句不离口的。” “小没良心的,我那还不是为了你?”薛长策饶有耐心地替她揉着发肿的脚,笑道,“这俗话说得好,不懂就要问,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男人,总得要向有资历的老人取点儿经,不然怎么把你照顾周到了?” 唐婧得了便宜还卖乖,满心幸福地笑道,“哦,好吧。” 看着她日渐隆起的小腹,薛长策心中一软,不禁挪过去,隔着肚皮听起了里面的动静,“这小兔崽子快要出来了吧?” “嗯,估摸着还有十天半个月吧。”唐婧抬手去接倾泄如柱的月光,眼里闪过了些期许的神色。 “哎,他踢我了!婧儿你有没有感觉?”薛长策忽然一惊一乍,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声响,“可以啊,还挺有劲儿的!” 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此刻正跃动着心脏,藏在他的手掌之下,这份其妙的体验,令薛长策油然而生了一种名叫父亲的责任感,心潮起伏不已。 唐婧忍不住逗他,“他踢你,自然是因为他饿了。我方才听见他传话,说是想吃牛肉面,而且是加了香油和香菜的那种,你怎么办?” “这还用问?”薛长策会意,笑着在她眉心落了一吻,“当然是这就去办。” ** 唐婧生产的日子,恰好在春分。 虽然杨柳青青,草长莺飞,但料峭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人们也不敢将裹着的冬袄过早脱下。 得知了消息的薛长策一路从校场纵马赶回,到门口时,府上的下人一个劲儿报喜: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是个小少爷!” 薛长策拴好马,着急问道,“母子平安吗?” “平安,都平安!” 心口悬着的一颗石头落了下来,薛长策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纵然迫不及待地想进去看看,可担心自己一身寒气冲撞了里面的人,他还是先把自己烘了一阵才推开了门。 屋内暖和得很,夹杂着药酒味,微微的血腥味,和新生儿身上特有奶香味。 他看见唐婧虚弱地躺在塌上,面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耳边,心里不觉涌起了一股酸涩与心疼。 榻上的人扑闪着眼睫,朦朦胧胧间看到了他的身影,嘴角顿时轻轻扬了起来,“你回来了。” “嗯。”喜悦的热泪浸满了眼眶,薛长策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半晌才哽咽着关切了一句,“遭了不少的罪吧?” 唐婧漫不经心地思索了一番,挑眉笑道,“有一点点。” 她这话说得娇俏,和虚脱的面色全不相符,教人看了禁不住生出一种心疼之感和强烈的保护欲望。 薛长策克制地捋了捋她额间的碎发,打趣道,“赶明儿,教那兔崽子好好孝敬孝敬你,看看你为他受了多大的苦。” 唐婧神色微动,“你看过孩子了?” “哦!”薛长策一拍大腿,忽然失笑起来,“瞧我,都给忘了!” “奶娘,快把小少爷给抱进来!” 他冲门外大喊,不一会儿,房门果然被人推开了,奶娘怀抱着襁褓走进来,笑得都合不拢嘴。 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的那一刻,薛长策的手臂仿佛僵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抱才好,生怕一不小心就压住了这小不点的胳膊或者腿,给他弄得不舒服了。 还是奶娘纠正了好久他的姿势,他才勉强抱得有模有样。 薛长策笨拙地抱着孩子晃了一晃,但很快还是诚惶诚恐地放了下来,把他挪到了唐婧的枕边,“婧儿,你看他。” 唐婧扭过头,看着这个皮肤尚带潮红的婴孩,不禁欣慰地笑了。 可薛长策却是旨在打趣孩子的样貌,“你瞧这眉毛没有,头发也没有的,小脸还皱成了一团,就特别像那个人家刚从土里□□的圆萝卜,哈哈哈,头上还顶了几片稀松的叶子,不行,怎么这么像啊,太好笑了。” “……”唐婧对这个当爹的有一点点无语,“你小时候不是这样?还好意思说儿子。” 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忽然叫住了薛长策,“阿策。” “嗯?” “来取个名。”她温声道。 薛长策止住了笑意,忽然愣了愣。其实名字的事情他很早之前就打算好了,如果是个男孩的话,就叫…… “叫皓儿吧,薛皓。” 清风朗月,润如皓玉。 ** 薛皓足月之后被养得白白胖胖,像极了一只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雪团子。 薛长策一时兴起,给儿子取了个绰号,叫小胖梨。 主要也是当初他与唐婧因梨而结缘,这才意上心头,随便叫了来玩玩。 那时正巧初夏,他总是大口吃着香梨逗小孩玩,“皓儿,看,这个梨它胖不胖圆不圆?哈哈,爹爹最爱吃长得又白又嫩的小胖梨了,嗷呜,吃掉它!” “哇啊!”薛皓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好像那个被咬了一口的梨就是自己一样。 每每此时,唐婧总会跑出来收拾残局,一边哄着儿子,一边不痛不痒地数落薛长策两句。 也是没办法,薛长策素来就是这个性子,偏偏薛皓又喜欢和这个亲爹一起玩闹,每次被欺负过后,仍是很愿意去亲近他,然后就又被弄哭,陷入无限循环…… 次数多了后,唐婧也就懒得掺和这对父子了,而薛皓也是愈发坚强,起初是哭了一阵后能自己收住眼泪,到后面已是无坚不摧。 任凭薛长策是把他丢进竹篮里带着去买菜,还是在榻上把他当球一样抛着玩儿,他都乐在其中,不觉害怕。 更奇特的是,这样长大的薛皓居然没有被薛长策养歪,若干年后,唐婧回忆此事,也不禁庆幸自己管教有方,得亏是培育出了一个端方知礼的儿子,而不是上天入地的混世魔王。 到三岁之时,薛皓已长开了许多,清秀的小脸上不仅没了婴儿肥,还文绉绉的,乖得没边儿。 薛长策寻思着也不能再叫小胖梨逗这孩子玩了,干脆就给他取了个正经的表字——成礼。 成人君子,礼行有度。 取了表字后,薛长策虽开始当他是个小男子汉看待了,但逗弄的次数依旧不减从前。 又是一年除夕,唐婧在书案上清算着府内收支,整理着需采买的货物。 屏风内,薛长策带着儿子在木桶里洗浴,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薛成礼,你算一算,过了年你几岁了?”他撑着手倚靠在木桶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小不点。 薛皓小眉一皱,掐着手指头,忽然笑着抬起头,“四岁了!” “哦,四岁是吧?四岁了那就不小了。”薛长策坐起身,拘了一捧水洒到薛皓身上,开始了哄骗小孩的大计。 “你知不知道,这年头,大老爷们都是不要爹哄,不要娘抱,自己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的,你说你每晚都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像不像话?” 薛皓思索片刻,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薛长策乐了,“是吧,这多不像话啊?那你说说看,以后应该要怎么做?” 薛皓顿了顿,像是深思熟虑后才下了个决定,“皓儿不做大老爷们,做个小老爷们。” ?? 薛长策愣了愣,顿时笑抽了肚子,也算是服了气了。 屏风外的唐婧听到这,佯装不高兴地唤了一下里面的人,“皓儿。” 薛皓一听心虚了,立即扒着木桶的边缘奶声奶气道,“娘亲,是爹爹先说的。” “好小子,”薛长策笑骂着将他抱起来,溅起了一地水花,“卖你爹卖得挺快啊?” 唐婧拨弄着算盘,听着里面哗啦的声响,也是被搅得没脾气了,“再等一刻钟,你们爷俩要是还不拾掇好,今儿这夜市咱们可就不逛了。” “哎等一下等一下!在擦身子了!” “衣服已经拿在手里了!” …… 在家里,只要唐婧的最后通牒一下,这俩人的动作一定会比兔子还要快。 ** 十里长街熙熙攘攘,灯火通明,摊贩叫卖声不绝,茶香酒香混着脂粉香弥漫在空气中,当真是热闹非凡。 薛皓蹦跶着小腿,骑在薛长策的肩上,东张西望,嘴巴里还嚼着一块糕点,简直高兴极了。 薛长策笑了笑,把这小子从脖子上拎下来,托在了臂弯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了唐婧,“打开看看。” “嗯?”唐婧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打趣道,“还给我准备好东西了?” 她打开匣子,只见缎面上躺着一支金丝步摇,镂空的蝴蝶、嫩叶嵌于其上,中间还卧着一朵白玉雕成的木兰,生机四溢,春意盎然。 “簪子?”她欣喜地拿起来端详,缀着珠玉的流苏在灯火下泛着细碎的金光,碰撞得叮当响。 薛长策得意地介绍,“我都打听过了,这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说是用那个叫什么、什么锤鍱的工艺打造的。” “我是不太懂这些,但是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特地去点翠楼订了一支。”他拿过唐婧手里的步摇,满心欢喜地替她簪到了发间,“怎么样,感动不感动?” 他像个邀功的小孩,满眼里都闪烁着期望被认可的亮光。 唐婧笑逐颜开,抬手摸了摸那支簪子的位置,十分满意地给了个中肯的评价,“嗯,眼光还不错。” “爹爹,那皓儿的呢?” 薛皓眨巴着眼睛看着薛长策,忽然出言打断了两人之间甜蜜的氛围。 “你?”薛长策把这小子向上抛了抛,笑道,“哪能少的了你啊小祖宗,什么孔明锁,臂弩,箭翎,都给你备好了放在家呢,明天你就能看到了。” “哇,谢谢爹爹!”薛皓喜不自禁,一个劲地拍起了手来。 薛长策不依不饶,“得了这么多便宜,就不能再说点儿好听的?” “嗯……”薛皓认真地思索着,“世上只有爹爹好。” “哈哈哈!”薛长策忍不住大笑起来,蹭了蹭他嘟嘟的小脸蛋,“乖儿子哎。” 可下一秒,薛皓又扭过头看向了一旁的唐婧,及时补充道,“娘亲比爹爹还要好。” 薛长策的一口气险些没下去。 唐婧原本倒是不在意这些,可见薛长策居然也有被儿子整治的一天,她心情颇佳,不禁掩面失笑了起来。 薛长策也是真的没话说了,感慨道,“瞧瞧你儿子这张嘴,长大后必然是个祸害,你信不信?” 他看向唐婧,却正巧对上了她那双含笑的杏眸,汪汪如水,明艳动人。 只一眼,便沦陷。 他失神片刻,忽然滚了滚喉咙道,“成礼,把眼睛闭上。” 薛皓不解地仰起头,可下一秒,薛长策便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俯身覆上了唐婧的唇。 “砰!”缤纷的烟花在深黑的夜幕上绚丽绽放,点点火星也带着对新一年的期望与祝福,坠落到了千家万户。 这是唐婧和薛长策成亲后的第四年。 这才是他们成亲后的第四年。 往后,前路似锦,来日方长。 ------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就是全部完结了,希望我第的女鹅女婿幸福生活下去,也再一次感谢愿意追完这本拙作的小天使们(鞠躬.jpg) 这是我的第一本,签约签得仓促,所以基本都是无存稿无大纲在裸奔(捂脸) 这就导致它在谋篇布局上有很多瑕疵,尤其是我前五章,很拖沓,主要就是打了恶毒女配的脸,而且爽度也不够。 这让我深刻地意识到了,我,不适合写打脸爽文(大哭),我还是偏向于刻画男女主之间的互动,所以后面也在尽力往这个方向发展。 但是因为重生这个题材,以及男女主感情升华以及成长历程的需要,我开了江南副本,不过我写剧情流可能比较无聊,我意识到了,然后就砍了西北的副本,大家可以看到最后反派都领盒饭领得挺快的,当然也是因为我要开学了害,再不加快速度就不能快点完本了。 经过这一本的练手,下一本我一定会主攻感情流,打好全文大纲和攒好存稿,写出轻松的小甜文,还希望大家关注一下我的下一本,再给孩子一次机会QAQ(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