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遥遥 本书作者:拉面土豆丝 简介: 医院对面一条街,各色牌匾挤挤巴巴——鲜花水果,自选盒饭,昼夜药房,寿衣白事。 中介给闻辽递了根烟,俩男人蹲在台阶前吞云吐雾。 “哥们儿,你听我的,就这地界,你开什么店都赚钱,” 中介指了指身后那块素净的蓝白灯匾, “就寿衣那家,现在劈一半店面往外租。” 闻辽没说话。 鞋尖碾灭烟头,一转身,寿衣店门口半爿阴影里刚巧站着个人。 毫无防备四目相对,俩人都吓得一哆嗦。 “那是老板,小姑娘干白活儿,厉害着呢。”中介小声说。 - - 闻辽定了定神,心说厉害个屁。从小一起长大,没人比他更了解张若瑶。 他只是觉得奇怪。 多年不见,从前那么胆小娇惯的人,怎么愿意接手这行? 张若瑶死死盯着闻辽的脸,心跳像打鼓。 她更奇怪。 一个多年前已死去的人,怎么会再次出现? - 遥遥一路,走到尽时回身望,世界不过是一场静默庞大的轮回,起始亦是终。 离开的人,终会归来。 爱化引路幡。 tips: 唯物主义,无玄幻/穿越元素。 青梅竹马,久别重逢。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时代新风 治愈 主角:张若瑶 闻辽 一句话简介:世事无常,爱越生死。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一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前进 刘卫勇给张若瑶打来电话。 接通的时候,张若瑶正在家里洗澡,光头发就洗了三遍,洗发水的泡沫糊了满眼,用水冲了,眼皮还泛红。电话那边倒是很体谅,等张若瑶从卫生间出来,才打来第二遍。 “舅。” “嗯,你好点了没?” “好了。” 张若瑶用肩膀夹手机,毛巾罩住脑袋,一只手囫囵地揉,另一只手拎水壶倒水。壶里水凉了,只剩个底儿,倒出来半杯,张若瑶看见杯底飘了点细细屑屑的水垢。 荣城水质一般,从小到大喝水都这样,看不见也就罢了,看见了就不想喝,张若瑶把水壶和杯子都扔进厨房水池洗刷,结果没拿稳,先是壶掉了,砸在地板上,然后是杯子,水飞溅,最后一声闷响是手机,低头去拾的片刻,脑袋上的毛巾也跟着滑下来。 张若瑶直起腰,盯着地上一片狼藉看了很久,抬起愤愤一脚把毛巾踢飞,手机没舍得踢,捡起来,趿拉着拖鞋进卧室去接。 刘卫勇那边自然都听见了,问怎么了,这一顿叮了咣啷。 张若瑶随口说:“......没事,有点别扭,不太舒服。” 刘卫勇劝她不要心理作祟,越是干这个越不能信些玄乎的,她干这行也有几年了,这点道理还不懂,别害怕,心思方正,百毒不侵。 张若瑶说你想多了,她一点都不害怕,就是生理上的不舒服。刚洗完澡,一会儿就去店里。 刘卫勇听出她鼻子堵着,又想到自己第一次接触逝者的时候也是难受,哭了好一通,三十有几一老爷们,办完事躲在殡仪馆后面小花园一棵树底下,鼻涕一把泪一把,也说不清楚是为了啥,明明他就是个拿钱干活的。可能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生死敬畏和礼仪孝悌影响太深,主家哭,他也跟着哭,后来被师父照着后背狠狠来了那么一巴掌,一下子给他拍哑巴了,师父说你再哭就别干了,做白事的,你忍不了生理反应,做不到置身事外,你就干不了这行。 刘卫勇给张若瑶发来个单子,主家需要的香烛孝布灵幡,一条条写好了,让张若瑶回店里查好数打包,他一会儿去拿。 “多做几回,以后就好了。” 张若瑶掐着手机,抬头深呼吸。 “你妹明天放暑假,说要去店里找你玩。” “来呗。” “你妹说想吃一个哪开的饭店来着?说是泰国菜还是啥的,你跟她一起去呗。” 张若瑶现在是吃不下去一点,光是听刘卫勇讲话都心里发燥,挂了电话,钻进卫生间又洗了个澡,吹头发,她头发短好吹,三两下就干了,然后坐公交往店里去。 - 寿衣店是张若瑶从三姨姥和三姨姥爷手里接下来的。 一开始她只负责店里进货出货,帮忙联系公墓和风水先生,后来学了些习俗,能跟客人讲出些道道了,比如寿衣上几下几,什么料什么工,再后来就是学做整套殡葬流程。 这行没有只开店的,要干就是一条龙。 刘卫勇是礼仪师傅,帮逝者净身穿衣,陪同家属处理后事,搭灵堂出殡等等,是最直接和逝者打交道的,很多家属没经验,大事当头人会傻眼,刘卫勇就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这些年张若瑶守店,刘卫勇在外头跑,舅舅和外甥女儿搭档,客人有需求就彼此介绍一下。 张若瑶说她也想学学干活。 上午是第一次,刘卫勇带着张若瑶一起去了丧主家,这也是张若瑶第一次接触陌生的逝者,那种感觉和接触亲人完全不一样。 其实她全程没插手,就是站在旁边看着,看刘卫勇跟家属交代,帮老爷子擦脸擦手穿衣服入纸棺,礼毕她跟着一起鞠躬,下楼。刘卫勇和几个男人扛着纸棺走在前,她跟在后,身后则是家属此起彼伏的恸哭,等走出楼道,阳光晃在脸上,张若瑶忽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被胶水涂上了似的风雨不透,一转身,干呕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止都止不住。 幸亏主家没瞧见,没怪罪。 - 闻辽在医院门口等中介,等了挺长时间。 他要租房子,要求不高,一个人住,三室一厅就够了,一个卧室,一个衣帽间,另一个没想好,可能放点杂物,再放台跑步机。 客厅大点小点无所谓,不过要有个阳台,探出去的最好,落地窗次之,他平时洗东西洗的勤,衣服可以用烘干机,床单被套他还是喜欢晒,晒出来的盖在身上感觉不一样。 哦对,再就是装修,闻辽给中介发了个文档,上面列举了他要求的装修材料,他能接受什么规格以上的乳胶漆,什么价格范围内的床垫,他还自己备了甲醛检测仪,明确告诉中介,别拿串串房糊弄他。 摊上了个上帝,事儿太多,中介原本不太爱搭理,但这上帝就一点好,不差钱儿,给了额外的红包,比中介费还多,诉求就一个:上点儿心,最好稳准狠一击即中,毕竟大热天看房子也挺折腾的。 谁跟钱过不去?中介又酌情给闻辽介绍了几个,都是荣城数一数二称得上高档的小区,有一家还是一对小两口原本打算自住的婚房,硬装软装地段朝向都不错。 闻辽还是没看上。 他背着手几个房间走一圈,指着客厅里木头为主的新中式家具品鉴说,风格太硬朗了,像博物馆。 “没有家的感觉。” 中介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这个家的感觉究竟是个什么样,只恨不能把自己家拾掇拾掇租给闻辽。还没等拾掇,上帝又发话了,这次是另外的需求,问,手里有没有门市出租? 中介问,要做什么用? 闻辽说,还没想好,反正是想做点小生意,要求仍然不算高,一临街,因为他喜欢敞敞亮亮的,不要七扭八拐,二热闹,不管干什么买卖都得有客流量,三邻居别多事儿,他最懒得和人扯皮。 中介想这位上帝,可没谁比您事儿更多。 七月初,太阳能把人晒化了,闻辽穿了件白色t恤,亚麻色短裤,薄肌感小腿顺下去是一双户外运动鞋,防晒太阳镜反搭在脑后。 之前在藏区待了小一年,整个人晒得红黑红黑,如今好不容易养回来了点。高原的风和太阳都雕人骨骼,闻辽照镜子的时候自觉比从前壮实了点,下巴鼻梁的线条都更突出。啧,顺眼,满意。 他和中介一起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旁边就是个卖水果的露天小摊,他买了半斤荔枝,好蹭人家遮阳伞。 中介一边扒荔枝一边跟闻辽解释原委:“就后面这家,寿衣店,劈一半店面往外租。” 闻辽不吃,他最近控糖:“自家门市?有多大?” 中介把手机上的资料给闻辽看,原本面积有七十多平,回头中间打个隔断,愿意做啥就做点啥,房东不管。 很多人不愿意跟寿衣店当邻居,但是对面是医院,这个 不是再正常不过?而且客流位置都是顶好,用中介的话说,是干什么都赚钱,真的。 中介打量闻辽说:“我感觉你不忌讳这个。” 闻辽回头看,那家蓝白灯箱,没有招牌,就寿衣寿盒四个字,今天太阳好,就更显得里面旧,暗,还挺神秘。 刚他们进去看了一眼,店里没人,老板可能是出去了,大喇喇支开半扇玻璃门,没锁。想来也无所谓,没人进寿衣店偷东西。 闻辽确实不忌讳,他不在意这个,唯一在意的是:“有点小吧?” 中介伸手,从这边,到那边,一划拉:“不小了,这一条街都这样,一间劈两三家的都有,挤挤巴巴,都愿意在这扎堆。” 闻辽大概扫了一眼,的确如此,他目光所及,鲜花水果,自选盒饭,昼夜药房,寿衣白事,大多是跟医院搭边的,再加上他们背靠居民区,日常生活需求基本不出这条街就都能满足。 荔枝太甜了,招小蝇,中介把荔枝壳归拢进塑料袋,起身去扔的工夫,回来看见闻辽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了一小瓶风油精,正在往手腕上点,还问他要不要。 中介说:“这个季节蚊子多,下个月就好了,荣城就这样,每年就七月份最热,一到八月末马上凉快下来。” 闻辽说:“我就是荣城人,我在这长大的。” 中介诧异:“那你没什么口音啊,听不出来。” 闻辽接了中介递过来的烟,不怎么抽,他平时不抽烟,抽烟不健康,还老得快,顶多别人递他他接着,抽那么一两口意思意思,不过肺。他朝中介笑笑,说自己小时候住城西,后来读高中的时候就走了,再没回过荣城。 恋家的人若是在外混得好,都是盼着有一天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闻辽不是,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好像没想过回荣城看看,这和是否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无关,就是冰上取火,从没燃起过这个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回来。 闻辽对自己的评价是想象力丰富,执行力又很高,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前脚想去拉萨开个咖啡店,后脚就买机票出发了,事情嘛,做着做着就摸到门道了,路走着走着才能宽,当然了,他倒也不会觍着脸说这是他个人能力优秀,家中良好的经济条件给了他非常多的自由度和托举,他心知肚明,并欣然接受,没什么羞耻或骄傲的,平常心就好,毕竟各家有各家的难易之处,谁也不必刻意拿出去说。 这次回到荣城来是和父母打过招呼的,父母不问他回来干什么,只问有钱吗?闻辽甩了张理财截图过去,他也不是二世祖到傻了吧唧的程度,大学毕业以后折腾的这些年,有赔有赚,积蓄总体来说还是稳步上涨的,不用家里再操心。 父母便说注意安全,常联系。还有一句是发在家庭群里几秒钟又迅速撤回了的,他妈想问问闻辽,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还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回荣城?没等闻辽看见,赶紧点了撤回。 晚了。 闻辽看见了。 但他没回复,因为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呢,要溯源的话,就要归结于他前段时间做的一个梦,他梦见回到了小时候,跟爸妈住在城西塑胶厂。 那是个老厂子了,周围一片是家属楼,父母都是厂子职工,他从小就在家属楼长大,上的也是附近的小学和初中,有几个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小屁孩的地方江湖之风刮得更猛,那时候也分帮派,分得简单,就是男生一帮,女生一帮,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抢地盘,院子里新铺了一大块平整砖地,立起了一圈健身器材,闻辽和兄弟们玩双杠比谁挂得久,女生们要拿那双杠柱子的两头撑皮筋儿,她们要跳皮筋儿。 闻辽站了出来仗义执言,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领头的小姑娘就扬手一挥:“把他给我捆了!” 闻辽小时候个儿矮,初中才开始窜个子,小学课间操一般都站前三排。梦里的小个儿闻辽眼睁睁看着那散发着香味的彩色皮筋儿一圈圈将他捆起,领头小姑娘比他高,气势压迫人,她用手指一勾皮筋儿,再一松,啪一下子,他白白嫩嫩的小脖颈上就多一道红印子。 后来......没有后来了。 闻辽醒了。 这个梦让闻辽回忆起小时候的屈辱史,那时候他最怕家属院那群小丫头片子,从小爸妈就教育他,要保护女孩子,可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一群到底哪一个需要被保护,她们看上去非常强悍,动气手来那是真的一点不留情面,会把男生骑在地上揍。 醒来的闻辽,坐在距荣城两千多公里的城市里,坐在床边,坐在距离他的童年及青春期已遥遥十几年的深夜里,反复品味着这个梦,忽然心中升起一点惆怅来。 他不想为这种惆怅强行做什么注解,只认为是人过三十岁,岁月泥沙俱下,人心会变柔软,会想起从前,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场梦把他带回荣城,那么醒来以后他就应当回荣城看看。这不是回望,他这样的人可从来不会回望,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是一种前进。 是冥冥之中被安排的,前进。 咖啡店雇人打理了,已经步入正轨,他的环保自行车、摄影、户外用品品牌、咖啡豆种植等等所有事业,虽然参差不齐千头万绪,但没有哪一个在当下令他头疼焦躁的,一切都挺平稳。既然如此,那么,回荣城看看? 行,回荣城看看,待一段儿。 不能白待,他可不是虚耗光阴的人,总得干点什么。 闻辽用鞋尖碾碾烟头,问中介:“现在什么店好开?有意思点的。” 中介回想自己干这行的几个年头,遇过不少有钱人,倒还是第一次碰着这种发瘟的,没主意就要租门市开店,张口闭口讨论的不是什么行当赚钱,而是,什么东西有意思。 中介说,哥,我还真不了解。 闻辽也没真指望他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闲聊而已,聊着聊着,讲到了他做的那个梦,闻辽问中介,你知不知道挺多年前,城西有个厂子......刚说到这中介就立马接话,我知道,你是说塑胶厂吧?早黄了。 闻辽说是,又问中介,咱俩看着年纪差不多啊,你也住城西? 中介说,不,哥,我老家什蒲的,你知道什蒲吗?就是市郊一个镇。 闻辽说知道,你们那板栗好吃...... 俩人对了一通脉子,发现确实有不少共同语言,闻辽健谈,和什么年纪什么行业的人都能有一套话,都能以好兄弟相称。 他问人中介这一行好干不?感觉现在信息太过透明了,技术替代之下,佣金肯定萎缩,中介顿时眼睛一亮,觉得找到了知己,说可不是咋的,哥,现在这行真太难干了,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再也没有前些年的市场了,搞得我现在都求神拜佛的,不瞒你说,我昨晚也做梦了,我早上醒来还上网查周公解梦了呢,我梦见...... 话没说完,余光一瞥,呀的一声。 闻辽顺着中介小兄弟的目光,转头朝自己身后看去,也吓了一跳。 那家寿衣店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女人,年轻的女人,就站在那玻璃门遮住的半爿阴影里,面无表情却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中介先调整表情朝人挥挥手,然后小声告诉闻辽:“那个就是老板,也是房东......小姑娘干白活儿,厉害着呢。” 闻辽起身,想着自己也该打个招呼,可阳光太盛,亮看暗,不容易,他眯起眼睛才能堪堪看清那人的脸。 也就是这么一眼,怪异从心头起。 顶着一脑门儿问号再往前走一步,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清晰了。 是了,是那个梦,幻化成了一根手指的形状,勾着皮筋儿,把他弹出了一阵波浪,清晰的波浪。 哦,张若瑶。 并非那个领头的,张若瑶在闻辽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可从来都不是领头的,她擅长的位置是军师,挑事儿对峙的时候,躲在最后头的那个就是她,不显山不漏水,但那道“把他捆起来,不用和他讲道理,反正他打不过我们,也不敢和我们动手”的主意,就是她出的。 闻辽觉得这样的人最可 恶,从小到大张若瑶在他心里留下的标签从来就没变过,话不多,但蔫儿坏,还娇气,永远高高在上。他和这样的张若瑶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初中,中考时俩人考去了不同的高中,再后来,他搬离荣城,就断联系了。 从张若瑶持久盯着他的眼神里能够得知,她也认出他了,只是她的古怪反应令闻辽不解,这怎么也算老友重逢,从她眼里可瞧不出一丝儿高兴来。 不敏感的人,或是不了解张若瑶的人,可能根本捕捉不到这微妙的表情,但闻辽可以,他自认为在人际交往里尚算机敏,擅长察言观色,且不夸张地讲,小时候张若瑶一拧眉头,他能从她眉头的褶子形状判断出她又冒了什么对付他的鬼主意。 张若瑶的这一眼让闻辽迟疑了,踌躇了。此刻的他也还没意识到,就这么一眼,某些高低关系和强弱属性就再次被继承,被论定。 中介当然不知道两人的暗自交锋,扔了烟头,往裤子上蹭蹭手,三步并两步朝张若瑶走过去:“回来啦?你好你好......” 闻辽站在马路牙子上没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但他清楚看见张若瑶是怎么快走两步进了店,然后一个闪身,迅速把店门关上了的。 砰一声。 玻璃门合上,严丝合缝。寿衣店除了灯箱之外都隐进彻彻底底的暗处。 闻辽站在太阳底下脑门儿直冒汗,墨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叉腰,半天回神儿。 气笑了。 第2章 二显眼包 躲进屋里的张若瑶不知晓闻辽此刻心里活动。 偏见这个词,如果放到辞典里做解释,意为一种认知偏差,它是敌对狭隘的,甚至缺乏理性依据的,但从小一起长大,张若瑶觉得,她对闻辽可绝对不是偏见。 她是理智的,是有佐证的。 小时候在院子里,闻辽永远都是男生帮的大哥,这个大哥之位并非靠武力或人格魅力得来的,是靠钱。在那个小孩儿普遍每天只有五毛钱零花、一块都算班里富户的年代,闻辽就能在放学后带领他的兄弟们去光顾荣城第一家肯德基了,当然,他也只买得起一份套餐,套餐里的玩具可以一起玩。 张若瑶那时瞧不起闻辽,因为闻辽的大哥位置、光环和好人缘,无一例外,全都是靠金钱笼络的。 学校组织给生病同学捐款,张若瑶回家要钱,妈妈问,你班同学都捐多少?你和大家一样就行。结果隔天各班拉大榜,张若瑶和班里绝大部分同学一样,要么二十,要么五十,唯有闻辽一枝独秀在榜首。 他捐了二百块! 他还告诉老师,这是爸妈给的,他还愿意再捐出自己的一百块零花钱,一共三百块。 在老师的大力表扬下,班里同学看向闻辽的眼神更崇敬副更憧憬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为他加冕。 张若瑶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孩子家家的,你要谦虚,沉静,凡事稳稳当当的,不要出风头,这导致张若瑶在“打架抢地盘”的时候都只敢站在后面,藏在人群里。她悄悄给大伙出招,说,那群男生太霸道了,新装的健身器材谁都想玩,不能让他们一直霸占,我们就揪着闻辽就可以了,闻辽是头儿,把闻辽治服了,他们就都老实了。 那天闻辽被皮筋儿捆得像一头待宰小猪。 她从他身边路过,余光瞥见闻辽身上灰扑扑的,白净的小脸上糊了汗水和眼泪,好兄弟们做鸟兽散。 张若瑶认为自己很公平,对恶势力一视同仁,她既鄙视整天爱现眼的闻辽,也鄙视闻辽身边那一群毫无主见的小弟,她曾亲耳听到班里几个男生悄悄谈论闻辽,说闻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有钱?不就是有全套的《冒险小虎队》?还借给外班了,显摆什么呀? 从那次以后,张若瑶再看闻辽,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有人说他坏话他都全然不知,还跟人家掏心掏肺拜把子呢,也不理解为什么那群男生前脚酸了吧唧地议论,后脚又一窝蜂聚在闻辽身边,头抵头看课外书打游戏,好得穿一条裤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全套的《冒险小虎队》不难借,市图书馆儿童借阅处就有,但是每一本里面都没有解密卡。 闻辽的有。 张若瑶曾经问过爸爸,闻辽他爸妈干什么的?怎么他家就那么有钱? 这个问题把她爸问尴尬了。 妈妈蹲在她面前给她系红领巾:“干什么的?塑胶厂干活的呗!什么有钱没钱,大家都一样,他爸妈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还不知道?抬头!” 学校小卖部卖红领巾一块钱一条,绸子布,鲜艳,轻飘飘,张若瑶戴的是妈妈用衣柜里的老红布裁的,是纯棉布,爱起褶,颜色发暗,班里有一部分同学戴的是这种,但闻辽戴的一定是买来的,每周一早上值周生检查,要是忘戴了他就去小卖部买,从来不心疼。 闻辽胸前的红领巾永远是新簇簇的。 妈妈嘟嘟囔囔,她对闻辽家过日子的方式也是十分不理解:“两口子不攒钱,挣多少花多少,不为以后考虑,还能不为孩子考虑吗?实际家底儿都空的,应急钱都拿不出来吧?我看以后闻辽长大娶媳妇儿他家两手空空怎么办!” 顺便教育张若瑶:别攀比些没用的,衣食住行跟大家差不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学习成绩,任何事情突出都没用,只有学习,你要是学习出类拔萃,那这辈子算是不愁了,不至于像你爹你妈我俩一样,在厂里待了大半辈子说要下岗就要下岗了。 最近大家都在疯传什么遗留企业重组,厂子改制,据说又要下岗一部分工人。 不,不是一部分,这次是大部分。 张若瑶无法接话,她本来还想说,她上次考试没考过闻辽,她很着急,听说闻辽出去补课了,补作文和奥数,她也想去,但看这家里如有实质的一片愁云惨雾,还是不要去添堵了。 - 云彩永远都是那些云彩。 风吹脸,雨兜头,太阳起落,好像变的只有人间。 头一天还又闷又晒,这早起来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大雨,像是谁拿杆子把天捅了个窟窿。 朋友圈里翻两下,不少人都发了照片和视频,感慨这应该是近两年最大的一场雨,附近桥洞积了水,不少车都走不了,张若瑶看见表妹刘紫君也发了朋友圈,说是暑假第一天就下大雨,烦死了。 张若瑶私聊刘紫君,问她:“放假了?” 刘紫君没回。 张若瑶继续说:“过来店里找我。” 屏幕上方一阵正在输入:“哎呀我有事儿。” 随后发来个捂眼睛害羞的表情包:“别跟我爸说,爱你我的姐姐。” 张若瑶骂她:“你就骗吧。” 三姨姥和三姨姥爷晚年得独子,刘卫勇也是三十多才当爸,刘紫君今年秋天上高三,学习不行,闲事儿风生水起,和同学一起搞了一个写真工作室,周末接单,据说生意还挺好。 不敢告诉刘卫勇,铁定要挨揍。 “千万千万别给我说漏了姐,我这放假了,单子多,忙着呢。” 张若瑶不做声。放了假天天往外跑,迟早要露馅。 刘紫君顾不上那些,她给张若瑶介绍过她的小生意,说都是女摄,女孩子才能拍好女孩子,现在就流行这种小而美的工作室,等到上了大学时间多了,接单就自由了,质量上来了单价也会高,财源广进,前途一片光明。 张若瑶问她,你就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了?而且,你确定你能考上大学? 刘紫君嘿嘿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呗。” “我要不是为我爸,怕他不高兴,我根本就不想念了,没什么意思,四年大学读完又怎样?现在找工作多难呢?我同学她姐,今年毕业回来了,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据说找的工作要不是没有双休,就是没有五险一金,何苦呢?我开工作室都能养自己了,我吃拧了去卷生卷死。” 一番话令张若瑶无言以对。 她也不知道是信息获取方式变多了,还是互联网改变成长轨迹,数字身份早熟,总之,她觉得现在的孩子胆子都太大了,十几岁的年纪,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得开,什么也都敢干,择业渠道也早就不设局限了,用刘 紫君的话说,反正天塌不下来。 这算是一种代际差异吗?张若瑶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劝,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过得不咋地,想劝也张不开嘴。 ...... 雨越下越大,刚到下午时分,天色就沉下去了。 张若瑶昨晚就吃不下饭,今天还是没胃口,刘卫勇说正常,你吃点凉快清爽的,别总想着。 她趿拉着拖鞋出了门,不用拿伞,就贴着这一排门市房的檐下走,几步就是水果店,拎了半个西瓜回来。 西瓜就要在没人的时候,不顾形象地抱着用勺挖才好吃。 张若瑶掸去胳膊上落的雨,拎着西瓜慢悠悠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店进人了。 闻辽站在店中间,背着手,正打量那一面墙的寿盒。 他今天换了件黑色的衬衫,像是要和这店内背景融在一起,但高大身形杵在那,又实在算不上没存在感。张若瑶看见他肩膀上有水迹,雨落在黑色衣服上砸出水花本来就不明显,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 昨天也是。 昨天她站在店里,闻辽和中介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就那么远远一望,她当时心跳像擂鼓,嗓子眼像是被掐死了,愣是倒不上气,震惊万分,足足愣了十几秒才回过神,确认自己不是眼花。 她一是震惊于,人死能复生?十几年过去了,她以为他们早已阴阳相隔,他怎会突然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二是震惊于自己的好眼神儿,这么久没见,彼此都有变化,曾经的少年人,如今的成年人,就一眼,她竟能认出他来。 - 闻辽无疑是显眼的。 细细想来,要论起张若瑶对男性的审美体系搭建,有两个人功不可没,一个是她爸,一个就是闻辽。 张若瑶她爸是厂里的高级技工,个子不高,是文质彬彬的那一款,就是上了年纪秃顶,有点地中海的趋势,她妈天天在家研究,怎么能让她爸的头发重回年轻巅峰,据说爸爸年轻时特帅,用她妈的话说,当初追她的人能排出去一条街,她爸要是不帅,她才看不上呢。张若瑶翻过家里的老相册,感觉爸爸年轻时有点像苏有朋,就那个气质。 至于闻辽,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吧,班里男生女生们纷纷建立起相对完备的性别意识和各有千秋的个人审美崇拜,有人开始偷偷谈恋爱,不止三四五六个女生偷偷和张若瑶咬耳朵说,哎,你不觉得咱们班男的,闻辽最帅吗? 当时课间,张若瑶从英语报纸里抽身,扭头向班级后排望去,看见闻辽趴在桌上睡觉。真奇了,他初中窜个子窜的巨快,很快就坐到最后一排去了,半边耳机线从他的脖颈边垂下来,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手机和4的人。 初中男生都留一样的寸头,看着差不多,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闻辽比别的男生高一点,白一点,鼻梁更挺一点,肩膀更平一点,牙齿更整齐一点。 就这么一点点而已。 再就是,他内双,不笑的时候冷淡,笑的时候又挺阳光,张若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招女孩喜欢。 那段时间张若瑶她妈和闻辽他妈走得比较近,连带着闻辽和张若瑶的关系好像也比普通同学更亲近些,张若瑶埋首写完形填空,闻辽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坐到了她前面,屈起手指轻敲她桌角,见她不理,就拽她桌布,然后玩她笔袋上的拉链,用换声期间的哑嗓问她:“放学一起走?我妈说在你家跟你妈一起织毛衣呢......现在谁还穿毛衣啊?” 张若瑶不想理,可越不理他,他就越来劲,干脆趴下,下巴垫在桌沿,一颗毛茸茸的板寸脑袋就那么挺在她眼前,贱兮兮地追问:“哎,你考哪个高中?我问过老师了,我稳上一高,都不用占到校名额。你只要英语再提一提,应该也差不多。” 她还是不理。 “张若瑶,我说你搭理搭理我行不行?我把4借你?我下了《死神来了》。” 不理。 “张若瑶你头发怎么有点黄?营养不良啊?” 不理。 “张若瑶你中午吃啥了?这里,嘴旁边,有个印儿。” 张若瑶实在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在桌子底下朝着闻辽的篮球鞋猛踩一脚,然后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到一边,他脖子侧面耳后那有一颗小小的痣,圆圆的。 “别耽误我上体育课。老师说这篇报纸写完的才能出去。” “啊?我靠,真假的!” 闻辽顾不上擦鞋,先回座位补报纸了,然后跟几个男生抱着球去操场等了十分钟才知道,老师说的明明是体育课取消,这会儿正在教室窗户边瞪他们。 闻辽回来把篮球扣在张若瑶桌子上,给她桌布留下一个大黑印子。 “张若瑶,我惹你了?” ...... 张若瑶,我惹你了? 闻辽站在寿衣店里,似笑非笑打量着拎着半拉西瓜的张若瑶。 他昨天就想这么问了。 昨天他和中介一起上门,见到她着实意外,可是更意外于她的态度,先是来了个闭门谢客,等他们推门走进去,便看到张若瑶坐在柜台电脑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鼠标。中介说明来意,问,不是要出租吗?张若瑶连眼神都没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只浅动嘴唇说了那么一句:“自己看。” 有一瞬间,闻辽猜有没有可能,是她真没认出他?可当他开口和她打招呼,张若瑶的第一句是:“你活着啊?” 闻辽和中介同时愣了下。 闻辽“啊?”了一声,张若瑶又说:“我以为你死了。” 嘴真损。 至此闻辽断定,这死丫头片子一点儿没变,以前她跟他闹别扭也这样。 可是十几年没见了,还能有什么别扭? 他今天一个人上门,其实就是想问问张若瑶又看他哪里不顺眼了,老友重逢,不说温馨,也总不该是剑拔弩张的。 在他的注视里,张若瑶顺手拍亮了屋里的灯,绕过他,走进柜台里,坐在电脑前擦了擦手,然后慢悠悠将西瓜上的保鲜膜撕掉,用不锈钢勺子挖了,一勺一勺往嘴里送,边看着电脑屏幕,边嚼得咵嚓咵嚓,有些汁水迸在桌面上,被她用手指肚揩去。 “张若瑶。”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发现没什么好讲,张若瑶的态度简直就是一块毫无缝隙的铁板,害得他只能字正腔圆地喊一声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玻璃不结实,压碎了你赔。” 寿衣店布局简单,围拢三面一圈不锈钢货架,下方是寿衣包装袋,上方是寿盒,还有半圈齐腰高的玻璃柜,放了些黄纸元宝和香烛。角落一道窄窄的向上楼梯。闻辽原本双臂轻撑在玻璃柜台上瞧着她,闻言只好收回了手,看看手掌,一层灰。 “......你平时不擦擦玻璃吗?真能糊弄。” “管好你自己得了。” 闻辽来之前换过一套衣服,原本打车快到了,结果司机说桥洞积水过不去,把他放在了路边,风携着雨把他伞都刮飞了,狼狈得很,他只好回酒店去换了一套干净衬衫,再坐公交来见她,这会儿摸摸裤子口袋,空的,伸长了胳膊从她桌上捞来纸抽,抽了两张擦手,擦完手又帮她擦了擦玻璃面上的一层。 张若瑶看都没看他。 “哎,你怎么想起干这行了?” 张若瑶不说话,一只手扶着西瓜,一只手开始点起鼠标,滴滴答答。 “你这店有七十平吗?我看着不像呢?” 咵嚓咵嚓。 “你什么时候回的荣城?还是这些年一直在这?你爸你妈,叔叔阿姨呢?在家?” 滴滴答答。 闻辽被彻彻底底忽略了,却也没觉出什么气恼来,他再次倚靠着玻璃柜沿儿,目光这次堪堪能够扫过张若瑶的电脑屏幕,总算看清了,靠,还以为她在忙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原来是在打游戏,好像是某款像素风的种田游戏,小人横着走完竖着走,在田野和湖边忙碌。 他不急,她玩着,吃着,他就看着,顺便继续打量这店里布局。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一家殡葬用品店。 闻辽觉得自己算是不重视传统习俗的那一拨年轻人,他曾玩笑般想过幻想 过自己的葬礼,他希望是热热闹闹的,要请自己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来演出,哪怕花光他所有的遗产都无所谓,然后在网上广发请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来,一起蹦,一起跳,最好有人能抱着他的骨灰盒一起,别把他扬出来就行,这样他能为朋友们最后做一件好事,毕竟现在音乐节门票可贵了。 想着想着,竟然忍不住笑出来了。 外面天暗,屋子里白灯苍苍,寿衣寿被包装袋上有夺目的仙鹤莲花,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陈旧的味儿,也说不出来源在哪。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古旧艰涩,跟他理想中的殡葬可完全不搭噶。 他抬头细细辨别不同款式上的寿盒木纹的差别,除了木头,还有白玉的,还有黑玉,他有点想上手摸摸看,下意识先去瞧张若瑶的脸儿,结果两双眼睛对上了,张若瑶森森然也正在看着他,着实吓他一跳。 “我说你......” 闻辽想说你别装神弄鬼的,话还没说出口,从门外披着雨幕走进一对夫妻,那女的目光略过闻辽,看到柜台里坐着的张若瑶,笑了笑。 张若瑶擦擦手起身,说,来啦。然后弯腰把柜台下面拉开,那处早已备好的一套寿衣,唐装款式,很精致体面的包装袋子,带拎手。 她说:“看看吧。” 中年夫妻点头:“嗯对,看看。” 闻辽站在一边,没做声,他看到中年夫妻十分珍惜地将那紫红色刺绣的寿装一件件取出,掌心覆在上面细细摩挲,每一处衣角都摸过,还有配套的被褥、头枕脚枕等,确认无误,对张若瑶连声道谢:“行了,这就行了,麻烦放你这吧。谢谢,谢谢。” 张若瑶没说什么,将寿衣一一整理了回去,动作麻利。 待中年夫妻推门出去,重新走进雨幕里,闻辽问张若瑶,怎么买寿衣不拿走? 张若瑶说:“家里老人病重,提前准备着,不拿走,就放这,冲喜。” 她转身,踩凳子,利落地把那套寿衣抬到了身后架子的最高一层。那架子上已经有一排包装袋,颜色不一。 冲喜这说法闻辽知道,他再次抬头,扫过那一层架子,忽然心里漾起奇异,他意识到那每一个包装袋后面都是一场生死的交替和了结,那些来购入寿衣的人,是要为亲人准备远行的行囊。 怪怪的,但又说不好是个什么感觉。 第3章 三归来吧,归来吧 大学毕业后,张若瑶先是回了荣城准备考公的。第一年没上得了岸,打算再战,可偏偏赶上胆结石手术,等她出了院养好身体,身上那股子斗志莫名其妙就散了,再也看不进去一道题。 她决心不考了,找工作。第一份工作干了三个月,第二份也是,刚过试用期,公司人事找她谈话,说体谅人与人性格不同,但希望她不要太内向,再放开一点,和部门同事融入进去,毕竟公司氛围是比较活泼的。人,总不能是一座孤岛。 张若瑶就主动提了离职。 回三姨姥家吃饭的时候,三姨姥和三姨姥爷说想把家里的寿衣店留给她,他们现在身体不行,守不了店了,刘卫勇在外面跑,一个人顾不了两头,问她愿不愿意接着? 张若瑶大口大口咽着面条,端起碗把碗底的黄瓜丝儿和鸡蛋都扒拉进嘴里,搁下碗说,行,干干试试。 她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干什么都一样。 三姨姥教她上手,教她怎么和上门的客人说话,教她荣城这边的丧葬习俗和规矩。一年以后,张若瑶亲自操办了两位老人的喜丧,再之后,她就一直留在这个行业里,成了别人口中“干白活儿的”,天天和寿衣纸活打交道。 以上,所有的时间点,所有的衔接,都无比恰好,张若瑶不抗拒,觉得一切都像被推就那样自然。 回想她的大学室友们,如今一个定居在国外,一个仍在攻读博士,上个月才在朋友圈发了身披红袍的喜讯,还有一个坚信真爱可迎万难,刚毕业因为婚恋问题和家里人闹掰,可如今已经生了二胎,也算是心愿得偿,一家四口,生活顺遂。 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正处于或曾经有过和现状做抵抗的时候,说得高级一点,是与命运交手,与生活纠缠,为了达成一个目的不可罢休。 很遗憾,张若瑶没有过。 就像人总会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她好像就是没力气去追求很多东西,只不过是乘着那股风,风吹她到哪,她就到哪,让她屁股砸地还是脸着地都可以。所以在表妹刘紫君面前她实在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的教育规训,刘紫君小小年纪都有人生梦想,至于冲不冲动,幼不幼稚,那都是后话了。 有一回张若瑶闲来无事,下载了一个看八字和星盘的app,app上显示她是“身弱”,身弱的人好像天生就是精力更低些,要多与自然接触,多去接收这个世界的能量,产生正向循环。她看了几眼,把app删了。 ...... 闻辽个子高,好像比她记忆里更高了,身形也宽阔了许多。 他似乎对架子上那个白玉的寿盒情有独钟,一直盯着看,眼睛越靠越近,借着灯光张若瑶能看清他浓长而微垂的睫毛,然后他再一转头,张若瑶看到的就是他圆圆的后脑勺。 这么多年过去了,闻辽不再是学生时代的板寸了,倒也没整什么花里胡哨的发型,就是短短的,没染没烫,还挺清爽的,衬衫衣领后露出一截后颈,上面仍是她眼熟的、那颗小小的痣。 张若瑶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多少钱啊?” 明知他在没话找话。张若瑶不搭理。 “我加你个微信吧。” 闻辽摇摇手机,他看见架子边角缝隙里插了一张黑底名片,就擅自做主扫了过去,名片上除了二维码,后面还跟了数行小字:寿装寿盒,花圈,纸活零售批发,烧纸指导,表文代写,灵堂搭棚,灵车墓地代办,遗像制作放大,联系人:张女士。后面跟着电话号码。 闻辽问:“烧纸还要指导?怎么指导?” 张若瑶不稀得给他解释:“指导发论文,指导申国奖。” “你可真没劲。” “你有劲出去跑一圈。” 外面雨越下越急,公交车缓速驶过,后轮也像激起浪,马路上开始“冒烟”。 张若瑶下午一般会趴桌上睡一会儿,她想问闻辽,你还有事吗?没事儿走吧,可看到闻辽竟然在给那只白玉的寿盒拍照。 张若瑶问,你干嘛? 闻辽说,上网找同款看看差价,说罢还用手掌抹了一下那寿盒顶部,也是一摸一手灰,回头摊手掌给张若瑶看,意思是你这店疏于照顾,也太糙了。 这时玻璃门再次自外面被拉开,风携雨水和潮气一起扑入,雨打玻璃门有声声脆响,是同一条街开自选盒饭的任猛,拎了个保温袋,掸着身上雨水走进来。 “我妈让我来问问你,两天没过去吃饭了,咋的了这是?不舒服?” 任猛家的自选盒饭少说开了二十年,以前主要做那些出租车的哥的生意,前些年搬到中心医院对面来,十块钱一份,荤素不限,有汤有水果,因为比医院食堂划算,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张若瑶不做饭,直接在他家按月交钱,到了饭点就去吃,但昨天跟刘卫勇出去干完活没食欲,今天也是,只吃了四分之一个西瓜。 “我妈说你都要成仙了。” 任猛看店里有人,不好多闲聊,把饭盒放下就打算走了,今天送来的不是盒饭,是他妈在家里开的小灶,清炒丝瓜,西芹香干,还有鸡翅,任猛爸妈都可喜欢张若瑶了,让任猛来看看张若瑶是不是病了。 “大猛?” 任猛问张若瑶有没有垃圾,他给带出去,结果听见有人喊他,还是小名,拧头一看,店里站着的男人眼熟。 “......闻辽?” 眼睛都亮了。 闻辽眼睛也亮了,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拳头朝任猛肩头一锤:“多少年没见了!” 张若瑶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俩应该是认识的。不仅认识,是很熟,当初在学校里闻辽身后的那一群小弟,任猛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任猛上学早,比他们都要小一岁,所以一口一个哥啊姐啊的叫着,想想好笑,小屁孩子愣充社会人儿。后来中考结束,任猛去外地姑姑家读职高了。 两个男人差不 多高,任猛是家里伙食太好,这些年胖了不少,也比闻辽黑了那么点儿,两个大汉就杵在张若瑶眼前,挡光。 “哎?你俩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闻辽说:“我刚回来,刚碰上。” 两人就站在她店里热切地交谈,任猛是真的很高兴,闻辽脸上的激动看上去也不像假的。 闻辽问任猛现在干什么呢?任猛说还能干啥,就干家里的盒饭快餐,一年倒也能对付个十来万,又问闻辽你呢?这些年在哪混呢?怎么样啊?闻辽说,我啊,就瞎混呗。 任猛这时候挺了挺腰,反倒摆出一副他是哥的成熟款儿来,说闻辽,三十多了,可不能再混了,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等成家了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大着呢。 男人嘛,男人得担责,我这一天到晚守着灶台都要累死了,真的,那也没办法,我爸岁数大了,掌不了灶了,我妈现在就乐意絮叨,想一出是一出,前几天跟我说想出去旅游,我说你去吧,我给你报团,给她报了个八千块钱的七日游,她一听价钱又不去了,这老太太......我真是没办法,伺候着吧,不然怎么办呢? ...... 张若瑶用不锈钢勺子敲了敲玻璃柜台。 铛铛。 任猛这时终于住了嘴,他一只手还搭在闻辽肩上,回头冲张若瑶说:“走啊,我请客,不吃这个了,咱出去吃烧烤呗?我跟闻辽多少年没见了。” 张若瑶把饭盒打开:“你俩去吧。我要守店。” “那走走走,咱俩先去,改天再一起聚。” 任猛不讲那些弯弯绕,揽着闻辽说先回去换件衣服,又说起后面小区一楼开了家烧烤,用的是核桃炭,胸口油烤的一绝,还说一会儿给张若瑶带点串儿回来。 临出门的时候闻辽撑开伞回头看了张若瑶一眼,朝她晃了晃手机。 她装没看见。 终于安静了。 张若瑶打开饭盒,挑着里面的西芹吃。 她不爱听抱怨,尤其不爱听那种充盈着幸福底色的抱怨,好像人生往前走,为了一样东西而放弃另一样,是一种无奈之举,是被迫牺牲,是勉为其难。浪子回头收心了,是因为要顾老婆孩子了,人到中年阉割掉一些爱好,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了,刘卫勇也是,刘紫君两岁的时候刘卫勇离婚,同一年,他开始做礼仪师傅,在那之前他可是最看不上做白事的,觉得给死人穿衣服掉价,后来被人知道了便打哈哈,说他是没办法,他无奈得很,是为了要养孩子。 真是这样的吗?你晚上回家抱着闺女亲个没完的时候呢? 张若瑶没什么闲心探讨哲学,她只是觉得很多无奈其实都算不得无奈,不是家庭或孩子阻碍了你实现精彩人生的脚步,而是因为你的主动追求。 你追求一种幸福,然后得偿所愿,那么做出一些交换就是理所应当的事。要知道有得选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种幸运,有得选,证明你还有索取或放弃的权利,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可做选择的事。命运之中很多馈赠和惩罚,可是不经你同意的。 任猛今晚连发两条朋友圈,显然是真高兴,这才是真正的老友重逢,第一条是喝高了,发错了,发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第二条是一张照片,照片里面两个男人同时举杯,大扎啤杯子碰在一起,配文:岁月是把杀猪刀哇! 张若瑶没给他点赞。 闻辽的好友申请刚被她通过,此刻聊天框在最上面,她点开闻辽的朋友圈,看见里面精彩万分,要么四宫格,要么九宫格,无需放大缩略图,仅凭ip定位就足以令人眼花,他基本就没闲着过,国内国外满世界地转悠,一身户外装扮张开双臂拍个背影,身前景色遥远,雪山静谧......种种一切显示出他优渥的经济条件及出色的精力。 合理,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朋友多,闲不住,好像这世界上永远都有事情勾着他。 张若瑶一个人坐在十足安静的深夜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开始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从前的闻辽,还有她和闻辽的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他们高二的时候,冬天,某个周末,闻辽骑了辆粉拼黑色特显眼的死飞,去她校门口看她。 她和闻辽高中终于不同校了,他们中考都是超常发挥,俩人都进了市里前两百,可以在一高和实验中任选。荣城一高是最好的,但张若瑶最终选择了更远一些的实验,因为实验给她妈打了电话来挖角,承诺会安排进最好的班级,免三年宿舍费,一年伙食费,还有一笔小小的现金奖励。 家里倒也不是差这一点点钱,但张若瑶执意去实验,主要是觉得自己被“重视”,被“肯定”了,还因为实验中学住校,月休一天,那时正处青春期的她和爸妈诸多矛盾,渴望一些自由。 实验中学的饭是真难吃啊。 闻辽在一高也住校,周休,他每周末骑车往返四十多公里偷偷去给张若瑶送好吃的,新开的奶茶,肯德基,糖雪球,章鱼小丸子,还有他妈亲手摊的鸡蛋饼夹菜,再同她聊两句各自学校的事。 张若瑶每次隔着栏杆来见他都像做贼。 她不肯让同学知道她有这么一号青梅竹马,有那么一次被撞见,室友说,张若瑶原来你有男朋友,跟咱们班长一样高,好像还比咱们班长帅,她矢口否认,但心里仍有种微妙的轻盈和骄傲。 她把零食分享出去,静静听着她们谈论爱情。 年轻的女孩子们,当然是对爱情有幻想的。 最后那次见面,闻辽给她带了章鱼小丸子,但是老板把木鱼花错放成海苔碎了,张若瑶吃东西可挑了,不爱吃海苔碎,她嫌粘牙,只吃了一颗就推给闻辽,闻辽也不说话,就一颗一颗往嘴里塞,他好像不太高兴,张若瑶看出来了,问了一嘴,说你怎么了?闻辽不肯明说,只用鞋踢着自行车轮毂。 张若瑶说,你不说算了,我回去了。 闻辽扔了纸盒终于开口,下周你月休,去看我比赛吧? 他参加了市里举办的室内三人篮球赛,下周是半决赛。 张若瑶说不行,下周末要跟我们班长去给班里采购练习册。 闻辽忽然大声,说采购练习册缺你一个啊?你们班长连点书都搬不了?傻了吧唧白长一大个儿了? 张若瑶切了一声,说你不傻,你看谁都不如你。 ——你知不知道我进半决赛多难?就是想你来看看,我求过你几回? ——求我干什么?我在场你能内定冠军还是怎么的? ——张若瑶你今天又气儿不顺了是不是?次次拿我撒火! ——你不乐意听你走啊!又不是我求你来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若瑶率先没了耐心,转身要走,闻辽也转身骑上车,告诉张若瑶:“我以后不周周都来了,你零食省着点吃吧。” 张若瑶恨不能把那一袋子吃的从栏杆上面丢过去,砸他身上,她稀罕?跟谁甩脸呢。 后来想想,那天她和闻辽互怼根本就是话赶话,没来由的,可能是那个年纪情绪波动大,她其实很少对身边人有攻击性,她的刺向来藏得很好的,唯有对父母,还有闻辽,那些锋芒只有对待最亲近的人才会尽数闪亮。 张若瑶透过栏杆缝隙看闻辽骑车离开的背影,看他身上穿着一高的校服被风吹鼓,莫名其妙就哭了。 她那时并不知道那是她和闻辽的最后一次见面。 若是知道。 若是知道的话,她不跟他斗嘴了。 ...... 张若瑶闭着眼睛,感受周遭空气和气味。 她这些年有个小习惯,会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回到往年的某一个场景里。寿衣店里除了黄纸和长香,永远有种挥之不去的陈旧味儿,似木头发霉,她找不到源头,可这味道又似曾相识,同样辛烈,贯穿一整段漫长记忆。 她和闻辽那次吵架之后,隔了一周,周六中午,荣城下雪了。 难得的月休,下午开始放假,她借了室友手机给闻辽发短信,还端着呢,心下来了,脸还下不来,就五个字儿:篮球赛在哪。 闻辽秒回,说祖宗,你想什么呢?早打完了,我在厂子食堂跟我爸妈吃饭呢,这不快元旦了么?厂子 搞联欢会聚餐,我还看见你爸了,你爸还问我在一高成绩怎么样呢。 张若瑶问:你怎么说? 闻辽说:我说没瑶瑶好。 瑶瑶,切,瑶瑶是你叫的啊? 张若瑶又不觉得生气了,一抹脸儿,笑了。 她把手机还给室友,室友说下午一起去逛街,想去买个新的洗面奶,张若瑶说行,她也想去买个好一点的护发素,她最宝贝她的头发了。 室友又问张若瑶,你上周给我们的分的糖炒栗子是在哪家买的?真甜,我还想去再买点,张若瑶说,那你可得把手机再给我用用,我去问问。 另外两个室友顺势逼问起来,问张若瑶,每周给你送好吃的那男生,既然不是男朋友,那到底是谁?张若瑶闹了个大红脸,说,就是我家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然后暗自想着,这次回家一定要当面警告闻辽,不许他再来了。 我又不缺那口吃的,烦死了。 四十多公里呢! 室友在研究,要不要晚上再去电玩城玩会跳舞机?下个月要期末考试了,不玩可没时间了。 张若瑶说她不去了,她想回家了。 今天厂子聚餐的话,爸爸必定会喝酒,然后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妈妈晚上就不用做饭了,有了空闲,终于能陪她一起看偶像剧了。 她跟妈妈一样是笑点低加泪失禁体质,看电视剧总是前脚哈哈笑,后脚呜呜哭,爸爸每次瞧见就会笑话,说这娘俩怎么都像长不大似的,张若瑶,你不聪明就随你妈。 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把遥控器朝爸爸砸过去,爸爸灵巧躲过,说哎,没砸着,眼气猴儿。妈妈心疼地走过去,把摔出来的电池零件捡起来,再朝爸爸屁股踹一脚。 妈妈常说,瑶瑶你听,你爸打呼噜像狒狒。 中考时张若瑶谁劝都不听,一定要离家远一点,一定要住校,来到实验中学发现,很多人都和她持有一样的想法,大家都想获得自由,可是大家也都会无比盼望每月回家的那一天。 大家都会想家,都会想念爸爸妈妈。上个月回家她看到冰箱里有厂子里分的罐头,她爸没舍得吃,都在冰箱里,排了两排。妈妈则给她买了几条纯棉内裤,都洗过一水了,洗得娇娇的,晾在她卧室窗台。 张若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今天不知道找室友借了多少回手机,她想给爸爸发短信,让他少喝一点,要是食堂做了她最爱吃的炸排骨,就偷偷摸摸带点回来。 她还计划,下个学期,一定也要带个手机到学校,总借别人的不是办法。 如果妈妈担心她总玩手机影响学习,她就拿一只妈妈不用的旧手机,只要能打电话发短信就可以了。 她就只存爸爸妈妈的手机号,还有闻辽的,就够了。 想起闻辽,张若瑶突然意识到,刚刚忘记问闻辽篮球赛战果如何了。 不过也没关系。 闻辽这个人,不管第几,永远都会表现出拿了第一的张狂来。 她发现,她真讨厌闻辽啊! 讨厌死了。 此时已经敲响了放学铃,班里有男生大敞窗户,喊着:“这雪也太大了吧!” 真的很大,张若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朝窗外看,目之所及已经是连绵的白,毛茸茸的,铺在半空,铺满眼。 荣城好像很多年没有这样大的雪。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哇哦地尖叫。 室友说太好了!走走走,出去堆雪人拍照吧! 班主任叮嘱大家,回家路上慢点,明晚返校,别忘了把单词本带过来,还把张若瑶叫了过去,说,她妈刚打来电话,让她放学哪也别去,家里有事,快点回家。 与此同时,班里拥有手机的同学开始传播消息,说,城西的塑胶厂好像出事了。 张若瑶没听到,她挤在校门口的人群和车流里,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回市里的出租。 刚驶过学校路口,她看到了室友们,这会儿正站在公交站等车,顺便堆雪人,雪人的鼻子是从教室讲台上拿的红色粉笔。 几个高三的男生在路边打雪仗,一群人把另一个人埋进雪里,笑声响亮得隔着车窗都听得见。 车在雪上走得慢,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被拉长到一个半点,越靠近家的方向,出租车司机越频繁地将车窗降下,问张若瑶,姑娘你闻着没?外面怎么一股怪味儿? 张若瑶看到外面的雪花好像带了点颜色,灰扑扑的,也有可能是错觉,它们顺着窗缝扑到脸上,化成凉凉的水。 ...... 那真的是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遮天蔽日,阴沉沉,雪地反射出来的那点光亮根本照不到人心里去。 张若瑶对于那天的记忆除了气味和温度,还有声音。 有纷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哭喊。 还有救护车在鸣笛。 ...... 夜深了。 很安静。 张若瑶在昏昏欲睡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救护车闪着灯呼啸着经过,驶入马路对面医院急诊。 手机也是在这时突然响起的,把张若瑶吓了一跳,她差点坐着睡着,接起来,电话那边就是闻辽的声音。 “哎。” 闻辽这是烧烤局散了,吃饱了,还喝多了,声音有点哑。 “说话。” 闻辽啧了一声:“你什么态度?” 张若瑶抬手就要挂断,闻辽在那边大喊大叫:“哎哎哎哎别挂别挂!” 张若瑶索性把手机开免提,搁在桌上,继续闭目养神,电脑屏幕里,种田游戏的小人站在田地之中,一呼一吸,身边的宠物在转圈。 “张若瑶。” “嗯。”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见我就跟我闹别扭了。” 闻辽的话像是一记突然的撞钟,声波漾着,从很远,很远之外传来。 对面医院急诊门口,救护车灯灭了。 夜晚又变成了单一的,空洞的黑。 在这烘热的夏夜里,闻辽的声音逐渐清晰,他说:“我才明白过来呢,你以为我那时候死了,是不是?” 张若瑶猛地掐了一下大腿。 2009年,冬天,荣城城西塑胶厂聚合反应釜发生事故。 当天恰逢工厂元旦联欢会,在场安全员和技术工人迅速赶到现场维护,但因处理不当造成二次爆炸,引起连锁火灾,成为当年重大事故,登了新闻。 闻辽的爸妈、张若瑶的爸爸都在这场事故中离世。 张若瑶妈妈早在几年前的厂子改制中下岗,当天她正在家里拖地,看电视,巨响将茶几上的遥控器震掉在地,电池飞了出来。 闻辽爱凑热闹,那天也去了联欢会。 张若瑶后来再没见过闻辽,那段时间家属楼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事情要处理,谁也没有余下的精力去管别人,有人说,闻辽也被救护车带走了,也有人说,闻工一家三口都没救回来。 次年,城西塑胶厂关停。 又一年,荣城危旧房及城中村改造范围大幅扩展,家属楼拆迁。 再一年,张若瑶家搬至新开发的回迁楼。 ...... 张若瑶如今想想,她之所以总觉没力气与命运纠缠,是因为她深知对手强悍,巨大齿轮履履生风,滚滚向前,她光是抓紧那细密的辐条跟着动,便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了。 而在她重新看到闻辽的这一眼之前,她不知原来命运还走回头路。 有些从她生命中抽离的东西还会回来。有些人,她此生还能再见。 第4章 四逃避未必有用,但一定不可耻…… 事故处理结果公布后,作为家属,张若瑶和妈妈拿到了赔偿。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处在难以自拔的悲伤里,最常自言自语的话是“妈妈和爸爸这辈子还没过够”,还有“没办法,缘分就到这了”。 在那之前张若瑶并没细想过所谓缘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那之后,她慢慢开始对缘分有了形象的感触,就像一根线一样,一人一边,各自拽着两头,两人行进方向不一样会断,阴阳相隔了当然也会断。 人死了,会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吗? 高三那年张若瑶和学校打了申请,没再住校,妈妈在实验中学旁边租了个小屋陪读,张若瑶每晚九点半下晚自习,九点四十五到家,吃两口夜宵,十点洗漱,十点十五开始看书背单词做题,做一个小时,十一点 半前上床睡觉。 张若瑶晚上时常听到妈妈做噩梦,呜呜咽咽的,然后醒来,去卫生间,很久不出来,如此往复。后来妈妈意识到可能会影响张若瑶睡觉,第二天上课没精神,就强行让张若瑶睡前关紧卧室门。 张若瑶听话关门,在妈妈睡着以后,再把门开一条缝。她害怕,也怕妈妈会害怕。 那是张若瑶第一次接触死亡,第一次接受亲人的离去,其实她也睡不着,白天上课很累,但很奇怪,再累也睡不着,她打发时间的方法是幻想,幻想人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多年以后迪士尼出了电影《寻梦环游记》,讨论生死之界,电影上映时张若瑶刚入殡葬行业一年,真正从事这份工作、和逝者打交道以后,她反倒坚信,死亡就是结束,人死万事空,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没有谁比殡葬行业从业者能知晓这个世界唯物主义的真相。 但她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那部电影,记起了自己高三那年数个深夜里的幻想。 是的,她幻想中,死后的世界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和人间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有白天黑夜,有城市乡村,房屋小区,有公共设施,公共交通,人们要上学,要工作,一切都尽然有序,爸爸刚落脚,也不知道对那边的路熟不熟。哦,说到路,那边的东南西北是和这边一样吗?还是反过来的?货币怎么兑换?那边赚工资也要存起来吗?有银行吗?银行可以贷款吗? ......张若瑶每天就在幻想这些东西。 她也会想起闻辽。 事故发生以后她不是没有找过闻辽,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那段时间的职工家属院既安静又吵闹,安静是因为家家闭户,吵闹是因为每家每户关起门来,都有自己的难关要过,都有自己的眼泪要擦,厂子倒闭了,人都搬走了,从前一起长大的许多玩伴本就因为四散各处读高中而减少了联络,那件事情过后更没了交集。 张若瑶和妈妈搬家的时候,她前脚跨上货车后斗,后脚便看见从小和她玩得很好的女孩儿,叫孟双,拎了菜回来,站在楼道门口看着她。也就是小时候站在人堆儿最前面和一群男生对峙,还用皮筋儿把闻辽捆起来的女生,话多,爱笑,嗓门儿大。 孟双家也快要搬走了,孟双爸爸在事故中受伤了,家里一时没了收入来源,听说孟双奶奶也一股火病了,她妈每天以泪洗面。 张若瑶的话堵在了喉咙,没有问出口。其实她很想问问孟双,事故发生之前,或者之后,你有没有见过闻辽? 前几天闻辽他小叔来了,带了几个人上闻辽家,他们都穿着黑衣服,低着头沉默不语,草草收拾了东西就走了,门上上了把大锁。这也成了一直以来悬于张若瑶心头的一个结,说句不好听的,她不知道这应该算是一种希望尚存的安慰,还是另一种折磨。在那些深夜的幻想里,除了爸爸,她也不受控地常常想起闻辽,按照那些流言,或许,闻辽现在也已身处另一个世界? 也是从这时开始,张若瑶开始明白并认同妈妈所说的,这世上人与人的缘分是那样纤细,干脆,说断就断了。 闻辽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闻辽家门上的那把大锁很快就蒙了灰,张若瑶在缓慢地接受这一切。彼时她站在货车后斗扶着冰箱,看着站在楼道口的孟双,那是贯穿童年和青春期最好的玩伴,两个女孩子远远对望了一眼,车开了,她们谁也没有说话。 张若瑶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孟双了。 - 闻辽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他跟张若瑶之间可能存在天大的误会呢? 是在晚上的烧烤店。 任猛爸妈下岗早,早就搬离了城西那一片,事故发生的时候任猛又在外地读职高,只是电话里听爸妈说了一嘴,说上面下来人了,好大的事儿呢,又说这厂子也是命数该尽了,早几年就已经入不敷出,只是这临了了闯这么大的祸,连累这么多人,真造孽。 一场事故,落到具体的家庭,是毁天灭地的,但显示在新闻上是一串数字,传播在口与口是几句闲话,一声叹息,任猛爸妈叹息完,也就过了,仍要做自己的盒饭,过自己的日子,生意不好做,房租还一年接一年的涨。 那时天高皇帝远的任猛正烦心着职高课程没意思,不爱学,他不知道家里艰难,更不知道他往年的那些玩伴们都在经历着巨大的人生变迁,是多年以后碰见张若瑶,做了邻居,一问才知道那些往事的细节。 他不会安慰人,好像张若瑶也不需要人安慰,她跟以前相比变了不少,但又说不好是具体是哪里,刚见面的时候张若瑶头发很短,比现在还短,两侧发茬贴着头皮,贴发根儿染了一头蓝灰色,看着很叛逆,还透着点与世隔绝的忧郁,后来又给染黑了。张若瑶说,她开寿衣店的,怕客人怀疑她专业性。 饭桌上,两个男人一边撸串一边叙旧,平静地说起从前,任猛说哥,那个时候信息不发达,我之前还听过一些人乱传话......今天再见你别提多高兴。闻辽说他也一样,一样被困于自己的信息茧房,就比如,他根本不知道张若瑶爸爸也在那场事故中离世。 闻辽从不否认自己身上巨大的缺点,就是喜欢逃避,当时出事以后他第一时间就是逃避,不见以前的人,不听任何有关事故的消息,爷爷还有叔叔小婶都照顾他心情,心疼他,不去戳他痛处。离开荣城以后,他休学了一年,那一年时间他出家门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没日没夜地打游戏,看动漫,胖了四十斤,完全复刻吸血鬼的作息习惯,卧室窗帘都不拉开。 他刻意与从前的一切保持距离,将自己固守于一个自己建立起的安全领域,那个领域里只有他自己,不与外界接触,有一段时间他幻想自己生活在火影的世界里,拥有秽土转生的能力,但是也不能深想,一想还是会难受。 这次回到荣城,虽然是因一个梦起,但却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平和地梦见小时候,不是夹杂着哭喊弥漫着风雪的噩梦,它是那么温情而真实,也是第一次,醒后的他非但不难过,反倒陷在童年的快乐回忆里怅然若失。换个角度想,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创伤的愈合,是一种进步,一种前进? 他从烧烤店出来,跟任猛说拜拜,然后自己站在烧烤店门口路灯底下回溯过往,他想起了张若瑶刚见他时那副表情,还有说的那两句奇怪的话,她好像还和小时候一样嘴损跟他闹别扭,问他,你没死啊?你还活着?闻辽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原来,那根本不是闹别扭。 他当时那样匆忙又果决地离开,在张若瑶的视角看,确实,有无限恐怖的遐想。 电话那边,张若瑶长久的沉默将其证实了。 闻辽顿感世事真搞笑,处在其中的人更好笑,受困于缘分的收束围绕,他这还算好的,有个解释的机会,还有那许多人,最终也就是揣着误会一辈子不见,然后相忘于天涯。 闻辽笑说:“哦,怪不得我突然梦见你了。” 如果你相信命运,便会理所应当认为,这是一种既定的安排。 张若瑶不知道闻辽这些个心理活动,很晚了,她得收拾收拾休息了,问闻辽,你还有事儿没,没事儿挂了。 闻辽说行,明天再聊吧。 张若瑶要挂电话的手停着了,问闻辽:“明天你还来?” 闻辽站在路灯底下拍蚊子,雨后的夜晚,蚊子太多了,根本站不住,风油精落在酒店没拿,他不得不站在露天烤炉前面来回踱步。 “我总得跟你解释解释吧?” 张若瑶没打断,他也就自顾自往下了: “厂子出事那天,我妈是轮值安全员,我爸是负责那一块的技术工人,我当时离得远,在食堂,我没受伤,是被吓懵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但事发生了我才知道自己狗屁都不是,什么都不懂,也扛不住事儿,后来我爷爷和我小叔从外地过来把我接走了。” “我小叔小婶,他们一直没孩子,也算是我现在的养父养母。” “我一直没回来过,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是不敢回。这是第一次。而且刚回来就连着碰上你,还有大猛,我挺高兴的,真的。” 如今的闻辽不避讳谈 论从前的事了,这一关他迈过去了,他不再惧怕回到荣城了。他也承认,从家里出事他被亲戚接走以后,就好像一刀切,他前三十一年的人生由那个节点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两部分。他今天才意识到,可能张若瑶跟他的处境是一样的。 “我听大猛说了你家的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住啊张若瑶。” 张若瑶重新坐回了桌前:“用不着,你对不住我什么了” “就是害你这些年误会了。” “想多了,我没当回事儿。” 张若瑶把手机开免提,搁在桌上,用鼠标操纵着游戏里的小人去地里收蓝莓,种田游戏里的种植虽不如现实辛苦,但步骤绝对复杂,土地干了要浇水,水要去湖边接,叶子黄了要施肥,肥料要用砍来的森林木材制作,折腾一溜十八遭,蓝莓结果了,还有可能生虫子,要驱虫。 张若瑶玩这个游戏几年了,她的农场已经自动化了,但她还是喜欢操纵小人亲自去一棵一棵地收,期间大脑还可以发呆,全身上下都放松,只需手指辛勤劳作,滴滴答答地点点点。 电话另一边,闻辽跟烧烤店老板聊起来了。老板在站在门口烤串,闻辽问人家用的是什么孜然辣椒面,他吃着不是烧烤料里常用的印度椒和二荆条的复合料,反倒和他从前在贵州吃烙锅的口味类似。 火苗撩肥肉滋滋冒油,老板一边翻着串儿一边跟闻辽说,小兄弟儿你舌头挺灵啊,这是我自己研究的料,用的是灯笼椒,我为了开这个店连吃了半年烧烤,专往国内各个小城市的爆火烧烤店跑,去取经,你看我这肚子胖的,这都是工伤。 闻辽哈哈乐。 老板又问闻辽,能不能给点建议?看你挺会吃。 闻辽实话实说,屋里排烟管道好像有点问题,吃饭的时候觉得呛,再就是你家那小工,下手稍微有点重了,太敢下料,经他手烤出来的比你烤出来要咸辣,老板点点头,说确实,那是新招的小工,每晚就高峰时上上手,平时还是他自己烤,牛胸口油他最拿手。 闻辽去冰柜里挑了点串儿,把剩下的胸口油都包圆了,搁在老板手边,刚换的炭,火正旺。 张若瑶听闻辽渐渐不说话了,只剩些杂音和夏夜的吵嚷,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大笑,还有啤酒瓶子叮咣的声响,她这次真的要挂了,可闻辽好像知道她的每一个动作,适时打断她,说:“哎,张若瑶,我想租你的房子。” “干什么?” 闻辽如实相告:“没想好呢。明天去跟你聊聊。” 张若瑶心说你要做买卖,找我聊什么。 闻辽说:“我想在荣城待一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你急用钱,那就......” 张若瑶打断他:“我不急用钱,我也不急租。” 闻辽踢了踢路边小石头。 昨天中介跟他讲了,房租每月五千五,在这条街是正常的价格,大部分房东要求一年一付,因为第二年肯定要涨价的,租门市都这样。但这家房东想要三年一签,一次付三年。中介告诉闻辽,你要是想长租,其实挺划算。 你懂吧? 闻辽点头,嗯,懂。 他没有反驳张若瑶,只说,明天详聊吧。 张若瑶将游戏登出,电脑关机,留一盏灯,这次真的要挂电话了,没曾想闻辽再一次阻拦她。 “你还在店里吗?没走吧?” “干嘛?” 夜风烘热,盈盈扑面。闻辽说等着呗,给你送点串儿,可好吃了。 第5章 五冤大头 张若瑶说她不吃,随即不管闻辽还要说什么,果断把电话撂了。 有病。 这一夜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做了梦,醒来又全忘了。第二天一早打开门,在门口看见一只怀孕的母猫,看着还小呢,却带着个大肚子,走路摇摇晃晃,就坐在她寿衣店门口,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看。 张若瑶开始后悔,昨晚应该让闻辽把串儿送来,不要白不要。 她去隔壁便利店买了根金锣王,又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掰一口喂给猫一口,就这么在清晨的凉风里喂完了一整根肠。这只猫很文雅,吃相端庄,等它吃完走了,张若瑶收起马扎站起身,太阳也彻底升起来了,雨过天晴,又是暴晒的一天。 闻辽发来消息,说他今天有事,不过来了。 之后的一连一个星期,闻辽都没出现。 张若瑶打开手机看看聊天框,没人找她,反倒是刘卫勇发了地址,喊她去帮忙。 张若瑶拜托邻居看会儿店,刚出门手机就响了,收到闻辽消息,他说:“放心啊,我没跑,就是实在走不开。再等我两天,我去店里找你,再聊。” 张若瑶怎么想都觉得闻辽不靠谱,也懒得管了。 刘卫勇这次发来的地址是一个老小区,提前跟张若瑶打过招呼了,是个久病老人,瘫在床上好几年,问张若瑶,你能行么? 张若瑶说行。 他们一行人换上工作装到了主家,老人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坐在客厅,卧室紧锁着,老人就在里面,张若瑶跟在刘卫勇身后进去,卧室窗帘拉得紧紧的,空气仿佛凝固。 刘卫勇和搭档两个人帮老人穿衣服,张若瑶回到客厅跟老人子女交代后事流程,老人儿子是家里主事的,跟张若瑶说,让她全权安排,一直到出殡火化,一切都要最好的,最贵的。 张若瑶回店里准备东西物什,之后没再参与,三天后刘卫勇给她打电话,说结束了,老人火化后骨灰寄存在殡仪馆,子女说是要跟风水先生算算日子再到公墓下葬。 张若瑶这几天在店里大扫除,这会儿正拿小抹布擦架子死角,把手机开免提搁在一旁说话。 “这家儿女都挺孝顺的。” “你说啥?” 刘卫勇骂了句脏字:“你没闻见那屋什么味儿?我跟你刚子叔给老头儿擦身子,全是褥疮。” “不是说这几年都请的高级护工?” “哪高级?高级还让他爹遭这么些年罪?不是我说话难听,到这个份上就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了,不如解脱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哪怕轮班来照顾呢?久病床前无孝子,老话没毛病,你只见过父母病了孩子不在身边,哪个孩子病了父母会不管?坟前万两金不如床头一碗水,人活着不照顾,死了你给他一个金子做的骨灰盒,有屁用?” 张若瑶使劲儿擦架子,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粘的胶,要用指甲抠。 “没用的话,咱们是不是也不用干这行了。” “你这孩子真能抬杠。” 刘卫勇说不过张若瑶,只是心里的不舒服不吐不快,等到计较完了,终于有空跟张若瑶说说刘紫君的事。 “你妹早说放假要去店里找你玩,没去吧?这一个星期是不是都没见人影?” 张若瑶不出声。 “我怀疑她早恋,处对象了。” 张若瑶眨巴眨巴眼:“从哪瞧出来的?” 刘卫勇说他早觉得刘紫君最近不太对,晚上放学回来就把卧室门关上,对着手机电脑不知道忙什么,周末抓不到人,放了假更不用说了。刘卫勇干这行要二十四小时服务,半夜出门是常事,以前他半夜收拾东西出门刘紫君都嫌他吵,不乐意,最近一段时间态度可好了,恭恭敬敬把他送出门,还从冰箱里拿瓶酸梅汤给他,说爸爸,您辛苦了,注意安全呀。 我的好爸爸,我心疼你呀呜呜呜。 可记得带钥匙啊,明天回来我不一定在家啊。 刘卫勇走到楼下了抬头望,刘紫君还站在厨房阳台跟他比心。他一开始觉得是孩子终于大了知道心疼爹了,后来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肯定是有点什么事。 “我知道有个小男孩儿,跟她玩得挺好的,总一起出去......我还看见家里多出来一堆化妆品,她在网上买的衣服裙子一件又一件,天天都有快递。愁死我,可不能早恋啊,高三了,最关键的时候。” 张若瑶心里有数了,想说你可太低估你闺女了,偷摸谈恋爱这种事对她来说难度太低了,她不屑做,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搞事业,赚大钱。 刘卫勇说:“你找个机会问问她,婉转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对于刘紫君,刘卫勇心里是有愧 的。他始终认为父母离异这件事给孩子造成了太大的影响,刘紫君是女孩儿,他是当爸的,很多东西就不该当爸的来教育,说不出口。他最怕的就是孩子青春期不走正道,走歪了,那可怎么办。 说到动情处时常掉眼泪:“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孩子。” 刘卫勇爱哭,张若瑶一听刘卫勇哭就脑袋嗡嗡疼,弯腰洗抹布,适时打断刘卫勇,赶紧把话题换了。 “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把店租一半出去,怎么样?” 电话那边吸鼻涕的声音停了。 “干嘛?” 张若瑶把她的想法告诉刘卫勇,刘卫勇抓到重点:“瑶瑶你急用钱啊?” 张若瑶没打弯弯绕,直接说,不是她要用。 “是我听说你又赔钱了。” “哎呀.....” 刘卫勇不好意思了。 当初三姨姥和三姨姥爷走的时候,留下积蓄,存折里一共二十三万,是给刘紫君上学结婚用的,一个门市房,还有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现在是刘卫勇和刘紫君住着,这些张若瑶都清楚,她还知道前几年刘卫勇跟人合伙做生意,结果口罩时期赔了,那二十多万存款全扔进去了。 刘卫勇不死心,想翻身,今年上半年又跟人包了个电器零件的生意,结果碰着个不靠谱的供应商,又赔了,和他合伙的人死活不跟刘卫勇一起做买卖了,说刘卫勇干这行就该避讳才对,走背运,干啥啥完蛋。 擦完货架擦玻璃柜台,确实都是灰,张若瑶一边擦一边和刘卫勇说正事,刘卫勇在外面现在还有六万块钱贷款没还,刘紫君也马上要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女孩子在钱财上不能短了,生活费要给的足足的。 刘卫勇心粗,操心的都是没用的事儿,真正重要的反倒不在意,张若瑶得替她这个妹妹多考虑,她平日待在店里,大部分时间都闲着,发呆,胡思乱想,这些事儿就翻来覆去地琢磨。 刘卫勇不肯:“瑶瑶啊,这是咱家养家糊口的行当,多少年了,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你把房子卖了咱们干啥呢” 张若瑶无奈地说你听好了,我是要出租一半店面,不是要全租出去,更不是要卖房子,杀鸡取卵那是傻子,寿衣店还是要继续干的。只不过近几年萧条,店里一年不如一年,货也不如以前进得多,要这么大店面根本用不上,不如收回来租金,先把刘卫勇的贷款还了,不然过日子不踏实。 刘紫君现在年纪小,一时一个想法,要是她大学没考上呢?要是她想读那种学费很贵的合作办学呢?要是以后她还想出个国呢?哪个不花钱。 刘卫勇讪讪:“你真能替她吹,还出国。” 张若瑶把脏抹布扔进小桶里一边投洗一边说:“总之我就盘算到这里,先解决眼前的事。至于现在行业不景气,不是我能控制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前几个月刚去河北看了今年的殡葬用品博览会,碰上同行聊两句,发现现在大家都不好过,不论是厂家经销商还是殡仪服务公司。 她不是个例。 “没跟你打商量,我已经贴出去出租了。” 张若瑶劝刘卫勇,就到此为止,别再想着做什么投机的买卖了,倒不是像人家说的你运气不好,而是太鲁莽,不论什么生意,不懂就往里跳,你不赔钱谁赔钱。 刘卫勇长叹:“老舅丢人呐,白活这么大岁数,啥能耐没有,还得让你一个小辈替我打算。” 听着刘卫勇又有了哭音儿,张若瑶眉头又拧起来了,趁他还没哭嚎赶紧打断。 刘卫勇抹把脸问张若瑶:“能租出去么?是不是找个中介好一点?” 张若瑶站在门口往外望了望说:“刚贴出去就有中介上门了,我问过附近租金,咱们家这个面积,一个月五六千差不多了,说不定找着个冤大头,我就狠削他一笔,要个八千一万的,他要是长租最好,短租咱也不亏,一年也是五六万呢。” 刘卫勇说:“行,你心里有数,你决定就行了。我现在真是老了,我这几年就感觉自己脑子跟不上,体力也不够,干点活就累,搬搬抬抬都喘。紫君说我,岁数越大毛病越多,嫌我说话磨叽,嫌我管得宽,那孩子真是不听话,太气人了,瑶瑶你记得我交代你的事儿,找机会问问她......” 张若瑶说:“先不讲了,我忙了。”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确实磨叽,别说刘紫君嫌烦,她也不爱听。 把抹布洗好晾上,把水泼门口,刚坐回电脑前擦擦手,闻辽就进来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张若瑶没看他,轻飘飘打了个招呼:“来了。” “嗯,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我冤大头的时候。” 第6章 六零投入,零风险 “在你说我冤大头的时候。” ...... 张若瑶挑挑眉毛。 其实她早看见闻辽站在门口了,她故意那么讲的。 “你这打电话总爱开免提是什么毛病,声音那么宽,说点坏话都被人听去了。” 张若瑶不接他茬,挤了点护手霜涂。 闻辽摸了下玻璃柜台,今天是干干净净的,还有未干的水渍和抹布印儿。打量打量店里,比他上次来整洁不少。 “这房子不是你的啊?” “我三姨姥,留给我舅的。” “那你往外租?” 张若瑶敲着鼠标种菜:“不是我的,但我能做主。” “只租,卖房还是做不了主,是不是?” 张若瑶烦得很,掀眼皮看他:“说准了,你要买吗?” 租门市开店是一回事,买房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几年荣城房屋市场很颓,闻辽知道,他也不是真的冤大头,他昨天晚上他请中介喝酒,今天上午又拎了东西去了任猛家里,看了看任猛爸妈,任猛爸妈要留他吃饭,他说不了,我中午想去店里吃,怪就怪你家生意太好,我去晚了菜都没了,大猛手艺真不赖,得了真传,你家这买卖做的,可真是,荣城数得上名号了,把任猛他爹乐得脸上褶子飞扬。 刚刚他又假装是去对面医院探病的,在隔壁水果店套了一顿近乎,问这条街的行情,最后拎了半个西瓜出来。 马路边露天水果摊的大爷记得来蹭过遮阳伞的闻辽,见闻辽今天没在他这买水果,脸色还有点尴尬,闻辽一点都不尴尬,打了个招呼就拐进了张若瑶店里。 他把西瓜递给张若瑶:“这水果店会做,卖西瓜还送勺。” 张若瑶把西瓜接进了柜台里,又再次拂了拂玻璃面。 闻辽忍着笑:“说正经的,我真要租,不过我想先看看布局。你帮我介绍介绍?还是我自己来?” 张若瑶转了转椅子,最终还是起了身。 -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店里四四方方的格局,一眼就望透了,这条街的门市房都是连着二楼的,站在店里看不见,顺着那道极窄的小楼梯上去就是了,一半做仓库,一半是张若瑶平时睡觉的地方。 闻辽弓着腰跟在张若瑶身后上楼,发现二楼别有洞天,小房间五脏俱全,不过就是不朝阳,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大段阳光投进来,再加上栏杆的遮挡,很觉压抑。张若瑶顺手拍亮了灯,先闻辽一步走到窗前,把晾着的内衣团了团,打开衣柜,扔了进去。 “二楼不租,就租一楼。” 张若瑶说话的同时闻辽也开口:“你就住这?你自己住?我的意思是,你一直住这?” “怎么?” “为什么不住个正经房子?” 张若瑶听到闻辽那句“正经房子”特别不爽,但还要耐着性子解释,不是她愿意住这不见阳光的地方,而是开寿衣店是个极其耗人的行当,最最重要的就是守店,二十四小时地守,店里不能长时间离人,尤其是晚上,楼下是不关灯的,只要有人敲门都是急事,她就得赶紧起来。 这里住惯了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就是晾衣服不容易干,上下水管也总坏,她还有许多东西放在刘卫勇家里,这里要是停水了,她得去刘卫勇那洗漱洗澡,幸好不算远。 闻辽四周环顾一圈,说:“太不安全了。” “什么?” “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晚上不安全。” 张若瑶双臂抱胸,靠着墙。 “ 你怎么想起做这行的?” “家里老人做,我接手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家有人做这个?以前没听说啊。” 张若瑶从鼻子里溢出一句:“你谁啊?” 闻辽脸皮很厚:“哎对了,阿姨呢?你住这,她住哪?” 张若瑶抬起后脚跟,原地踮踮脚:“她不在荣城,她有她的事。” “在哪?身体怎么样?一切都好么?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件毛衣,还是她给我织的呢。我妈织毛衣技术不行,差远了。” 张若瑶眼瞧天花板:“挺好。” “为什么不跟你在一块?” “我三十岁了,非得跟我妈一起住吗?我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张若瑶终于被问烦了:“你租房子还是查户口?没完没了了,爱租就租,不租滚蛋!” 把闻辽吼得一愣。 “......你这狗脾气怎么不改呢?” 非但未改,小狗牙好像更加锋利了,从前张若瑶喜欢闷声使坏,如今会骂人,会瞪眼珠子了。 闻辽看着张若瑶,她这么一吼,像她,又不像她,彼此分别的多年时光终于如有实质幻化成形了,化成一只抓手的形状在他们之间左抓抓,右挠挠。闻辽一时间有许许多多的话堵在了胸口,但张张嘴,那些话却无法从唇齿之间吐出来,便只好长长久久看着她,直到张若瑶抬手啪把灯关了,自顾自转身下楼去。 闻辽只好也跟着下去了。 张若瑶重新坐回电脑前,身子向后仰去。她柜台里放的是个二手电竞椅,坐着舒服。她把西瓜垫着塑料袋搁在腿上,撕去上面的保鲜膜。 “ok,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没看见。” “那你现在看。” 张若瑶捞来手机,假模假样瞅一眼,又扔那了,闻辽昨晚给她发来一张网图,是一个数码宝贝主题的骨灰盒,颜色鲜艳,或者应该说这是个“痛盒”,闻辽问张若瑶,你这有没有这款?太酷了,我想给我自己订一个。 张若瑶不搭理。 闻辽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哎对了,我中午去任猛那吃饭了,小时候他爸做饭整栋楼都能闻见香,现在他不比他爸差,我去的时候辣子鸡刚出锅。你天天都去他那吃?” 张若瑶抬眼看他。 闻辽抬抬下巴:“你看你那白t恤,甩上红油了。” 张若瑶深深呼吸,闻辽看见了,知道她不识逗,见好就收,把话题拉了回来:“不闹了,说正事,张若瑶,我想跟你合伙。” 没等张若瑶反应过来,又说:“我回荣城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着干点什么。我沿着这条街走过了,是挺热闹的,但什么店都有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意思,我不爱干没意思的事儿。” 张若瑶静静听他放屁。 “我想了一个星期了,我觉得殡葬行业挺有意思的,我也挺感兴趣的。” 闻辽手掌撑在柜台沿儿,手指轻轻敲着玻璃:“这样你看行不行?我在荣城待三年,付你三年租金,解你燃眉之急,你呢,也别八千一万的往狠了削我,就市场价。我把房子租过来以后,我们合伙开这个店。” 他抬手臂,指天花板一圈儿:“全部,一整个儿,我要重新装修,重新设计,新的经营模式,不用你操心,所有投入和花销我来出,但我毕竟不了解这个行业,你得教我学东西,带我入行。” 张若瑶反应很快,闻辽的意思是这家店从店面到经营,都是两个人各付出一半,合伙做生意,这样的模式也常见。不过鉴于她没掏钱,后面店里盈利了,一定是要先把闻辽的前期投资扣出去的,再之后才是收益平分。 其实挺公平的,可张若瑶觉得重点不在这,她好像听到了个大笑话,闻辽此操作有点熟悉,跟刘卫勇能喝一壶酒,这俩人半斤八两,都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你不了解就敢入行?” “有什么不敢?你还能坑我?” 闻辽笑:“而且我也不是完完全全不了解,我找了另一家寿衣店,在那呆了一个星期。” 他没出现的这些日子,是去取经了。 闻辽说:“荣城殡葬店几乎都集中在殡仪馆前面那条街,再就是公墓附近,像你这样开在医院门口还是零星少数,我在殡仪馆周边也算是实习过了,多了不说,最起码殡葬的流程习俗,还有几个大的进货渠道和利润点我搞明白了。” 他找的是殡仪馆门口最大的一家店,人家门头都不一样,写的是殡葬用品大全,旁边那家更是连“用品自选超市”都做起来了。闻辽之前一直觉得这个行业神秘,它毕竟不像衣食住行,是每个人每天都会接触的东西,而且所谓的赚死人钱,好说不好听,但现在他的看法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很成熟的行业,是一门生意,这并不神秘,也不可耻,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之事,每个人都要经历它,也总要有人从事它。也是有了比较以后,他才知道行业上下限有多大,和经营完善、先进的寿衣店相比,张若瑶这里好像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那些寿盒和柜台上的积灰也佐证了他的猜想,这些年,张若瑶每天都坐在这里,却根本没有好好经营。或许是她根本对这行兴致寥寥。他其实很想问问张若瑶具体原因,与其这样,那还不如干点别的去。 张若瑶不吃这套:“你瞎打听,人家就能把进货渠道告诉你?” “废话,我又不傻,我又不会说我是来抢生意的。” 闻辽笑:“我说我是写小说的,来这积累写作素材来了,我给了钱,跟老板说帮他干一个星期活,人家老板通情达理,我们聊得很愉快。” 张若瑶心里在骂人,但忍不住抿抿嘴唇,笑了下,又迅速敛去了。她把保鲜膜又重新盖回到西瓜上,严丝合缝贴好:“我自己的店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跟你合伙?” 闻辽只当张若瑶在嘴硬,开得好好的你往外出租? “你的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如街尾那家生意好。” 这一条街其实有两家寿衣店,另外一家开在街尾,离医院正门更远,地理位置上其实不如张若瑶,但闻辽中午吃完饭站在任猛家店门口观察了一会儿,看到一连两个客人,都是从街头走到街尾,路过张若瑶这驻足观望后,还是推开了另一家的门。 闻辽过去看了一眼,难怪,另一家很显然店刚开不久,装修很新,两扇对开玻璃门干净亮堂,在外面可以瞧见店内布局,虽不如殡仪馆附近的那些店那么卷,但不论别的,就说整排衣架,寿服寿被寿鞋都摆在明面上,不同款式不同颜色,明明白白,一看就是用了心。店主也是女的,拎着笤帚出来扫门口台阶,注意到闻辽一直在往那边看,对视间闻辽朝人家笑笑,转过了头。 他想,他迟早得进店里去看看,知己知彼。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还是那个样儿,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谁说了你不爱听的就把脸儿绷着。” 闻辽指指张若瑶。 他觉得自己说的是事实,张若瑶不该生气,什么事情不得在改变中进步?这是客观规律。 张若瑶向后靠,放松表情,靠在椅子上翘着腿:“你问我这么多,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闻辽笑话她装出一副老板款儿,说:“成,您问。” “你为什么对这行感兴趣?” 闻辽如实作答:“没别的,就是好奇。”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碰到你那天。” 闻辽目光看向张若瑶身后,墙上高高的架子,上面那一排寿衣袋子。 张若瑶说过,这一般都是家中父母老人重病,买来冲喜,暂放在店里的,闻辽坦白承认他之前根本一丁点都不了解殡葬行业,他也从不相信什么中微子,不相信有人间以外的世界存在,但就是那一天,他瞧见这一排袋子时才开始突然心有荡波,确切地讲,是他看到来付钱的那对夫妻抚摸手艺衣摆上的刺绣,小声讨论说这个花好看,咱妈喜欢这个花,那一刻,闻辽觉得,殡葬行业从古时候传到今天,绝对是有道理的,是有原因的。 这里面一定还有许多值得他挖掘的东西,不论是现实层面还是感情层面,这好像也完全符合他对于事业“有意思、有趣”的 要求。 闻辽再一次觉得自己回到荣城是某种注定。 他还有话想说,但张若瑶打断他了。 “你讲这么多,天花乱坠,你就那么确定你真能经营好?” 张若瑶觉得要把话说在前面:“你算过吗?按你说的,重新装修,重新开业,你要投入多少?你还要付给我房租,我们一码归一码。要是赔了怎么办?” 话问出口张若瑶就后悔了,因为闻辽笑了,漏一排大白牙,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副暴发户的烦人嘴脸,他双手撑着柜台玻璃沿儿,身体前倾:“没事啊,我不差钱。” 似乎是怕张若瑶心不定,又换上正经神色:“张若瑶,我想干的事儿,就一定干的成。” “退一万步讲,就算赔了,我也有承担风险的能力,我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除了要花时间教我,对我倾囊相授以外,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你的店还是你的店,你的钱还是你的钱,房租我照给。如果你担心,我也可以按你现在的收入,折算三年提前给你,你是零投入,零风险。”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你怕什么呢?” 张若瑶看着他,安安静静,四目相对。 一秒,两秒。 几秒钟过后,闻辽先破了功,撑着柜子开始大笑,摆手:“不行,我好像没办法跟你说正经的,你别那么看我,我都起鸡皮疙瘩了,真的。” 张若瑶也挪开脸去。 闻辽笑够了,端正态度,说:“我尽我最大努力,跟你一起开好这个店。” “就算不尽如人意也没关系,有我呢,我给你兜底。” “人生总要有点追求,要勇于尝试,是吧?”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你考虑一下,我等你答复,老同学。” 这三个字矫情得很。 张若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把那半个西瓜装回塑料袋里,系好,递回给了闻辽。 “拿走,你的破瓜。” “?” “买的时候不看看么?没熟,里面都糠了。” 连个西瓜都不会挑,装什么成功人士企业家。 傻缺儿。 第7章 七淘汰 闻辽本来想回水果店讨要说法,最终没去。 他才不承认是自己生活经验不足。 他近十年一共走过国内外一百多个城市,比起别的算欺负张若瑶,但就做一门生意来讲,他的经历一定是比张若瑶更加丰富的。他也被骗过,也眼盲过,也因前期准备不足而遭受过损失,后来他慢慢发现自己做事情根本不能以功利心作为出发点,像是老天爷在盯着他,必定完蛋,反倒是那些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平常心地去做,会有意外所获。 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事业是和室友一起做的环保自行车,是用竹子等其他可持续材料制作的自行车骨架。他热爱骑行,试图从一辆自行车的生命周期为切入点减少碳排放,这本是毫无利益可图的一件事,后来因缘际会,和国外几所高校达成实践授课协议,竟然莫名其妙赚到了第一桶金。 这次买到了没熟的瓜,就是因为他的出发点偏了。他太执着于和老板攀谈,索取有用信息,忘记了一只好西瓜的本质是要甜,要脆,要能解暑。 不过没关系,他套近乎的目的达到了。 而且,这不还有个勺么? 闻辽把他的感慨告诉张若瑶,张若瑶好心提醒他拎点儿神,医院附近的小店,门道都多,你说你是来探病的,人家自然会把一些好看不好吃的水果卖给你,反正你是要送人。 闻辽打蛇随棍上:“那你呢?你这里有什么门道?以后是合作伙伴了,先给我个预防针。” 张若瑶回:“没有门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功利心不功利心的,我只知道开门做生意就是要养家糊口,别的都是后话。我就不是个高尚的人,你要是指望我开个寿衣店还要顺便跟你探讨什么生命的意义,生死的重量,那对不起,我没那闲心思。酸不拉几,勿入斯门。” 闻辽被逗笑了。但他还是想继续追问张若瑶,两个问题:一,你缺钱到底要干什么?是你或者你家里人遇到什么事儿了?我能不能帮?二,你既然知道要养家糊口,那你这店,开得稀里糊涂半死不活,是为哪般? 张若瑶回答他,一,没什么事,二,不关你事。 闻辽马上就有了第三个问题:“张若瑶你要一直对我这么有敌意吗?十几年前的事我道过歉了,害你一直误会是我不对。但现在遇到你,我真的很惊喜,很高兴,你如今见到我没死,好好的,你不应该也替我高兴吗?” “你要是心里还过不去,天天这么怼我,咱俩没法一起做事情。” “是人都有脾气,也都有莫名其妙心情不爽的时候,只是有的人发泄起来不管不顾,有的人不会这样。” 闻辽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委屈了。 没等到回复,就把和张若瑶的聊天框删了。 - 第二天,闻辽没出现。 下午,张若瑶等饭点过去了,才去任猛店里吃饭,趁任猛不忙,跟任猛聊了一会儿。 聊完往回走,远远就看见刘紫君来了,正在几哇乱叫。 “姐!生了!生了!” “......” 寿衣店门口就是公交站,公交站后侧的荫凉处停了一排电动车,刘紫君蹲着往两辆车的缝隙里瞧,张若瑶皱着眉头走近,看见那天早上吃了她一根火腿肠的小母猫,肚子瘪下去了,躲在缝隙里,身下是半扇纸壳子,还有四只没睁眼的小猫。 同一条街花店的老板姜西缘,抱了个新的纸壳箱过来:“前几天我就看见了,我弄了个箱子,带着手套把大猫小猫都抱进去了,放在后面的楼道里,刚刚几个小孩儿把箱子拖出来了,拖着满街跑,混球......” 刘紫君星星眼:“啊,好可爱......那现在怎么办?” “我没办法带它们回我店里,猫有味儿,而且我怕大猫扑我的花。” 张若瑶说:“放我这吧。” 她和那只母猫对视着,母猫眯着眼睛,显然是刚生产完没几天,还很疲惫,原来猫咪生孩子状态变化也这么明显,张若瑶感觉猫毛的颜色都不如前些日子亮堂油润。 姜西缘用了块抹布裹着大猫小猫,转移进新的纸箱。刘紫君说:“气味不一样了,大猫不会不认她的孩子们了吧?” 姜西缘说:“那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看看能活下来几只。流浪猫不就都这样。” 张若瑶把箱子挪到她的桌子底下,贴着她的电脑机箱,再把姜西缘送来的猫粮用方便饭盒装了,放到母猫跟前儿。刘紫君跟着绕进柜台里,还在弯腰盯着看:“我们是不是可以给它们找领养?” 张若瑶说:“太小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再等等吧。” 刘紫君给猫拍了几张照片。 “你先别忙猫,你坐着,我跟你聊聊天。” 刘紫君顺势就坐下了。 “聊什么?” 张若瑶这才看到刘紫君是拎着东西来的,一个黑色的大箱子,应该是化妆箱,便明知故问: “你一会儿要去哪?” 刘紫君嘿嘿笑:“下午有单子,我们先去先锋公园,然后再去滨河边拍日落,这次是精灵主题,我们新买的小裙子,老贵了。” “裙子呢?” “在我同学那,腰有点宽,她拿去改了,我们一会儿去和单主汇合。” “那你来我这干嘛?点个卯?” 刘紫君顺势滑动椅子往前,脸贴着张若瑶的手臂:“我来找你出去吃饭呀,我午饭还没吃呢,我想吃新开的泰国菜,早就想去了。” 张若瑶说她去不了,要守店。 “我给你转钱,你去吧。还有,你们户外拍照记得防暑,看新闻了吗,热射病会死人的。” “哎呀知道,我不要你的钱,我现在富得流油。” 刘紫君语气骄傲:“我们暑假档期几乎都排满了,还有姐妹从外地来找我们拍写真,你敢信?还有人加价插队。” 张若瑶从抽屉里拿冰凉贴给她,贴在后脖颈上,刘紫君舒爽一声叹。张若瑶觉得好笑,她好奇在如今,一个十七岁小姑娘的世界里,到底是多富才算流油? 她十七岁的时候身上没有零花钱,实验中学封闭管理,有钱也花不出去,只能充值进校园卡里。后来开始走读了,妈妈按月给她 零花钱,让她下了晚自习馋了偶尔买零食,或是月休那天跟同学出去逛街花,她都给攒下来了。等高考结束,成绩下来了,她用自己攒的钱给妈妈买了两样东西,一张火车票,她想带妈妈去附近的城市玩一圈,一个打豆浆的料理机,每次妈妈做早饭总是只给她做一人份,张若瑶想着趁这个假期学做饭,给妈妈做饭,先从最简单的早饭开始。 妈妈说她不爱吃早饭,喝豆浆尤其胃疼,后来那台豆浆机就闲置了,至于旅行,也没有成行,那张火车票被妈妈揣在兜里,和张若瑶说:“走,咱俩找个路口给你爸烧点纸,也把火车票给他烧过去。” ...... 张若瑶背倚在桌边,看刘紫君逗弄小猫,想起刘卫勇的嘱托。 刘卫勇叮嘱张若瑶,让她婉转点,但她觉得没必要。 “我问你个事。” “你问呀。” “你谈恋爱了?” 刘紫君火速抬头:“啥?没啊,怎么可能!” “你爸怀疑你谈了,还说有个男生跟你玩得很好,是怎么回事?” “哎呀那就是我一同学!同班同学!他爸还是我们学校老师,我胆子是有多大?跟他谈恋爱?” 刘紫君振振有词,看起来是真有理:“我真服了我爸!每天就疑神疑鬼,我说他老了还不服气,每天不是怀疑我,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前几天发现他购物车里有监控器!姐你知道吗,他竟然想在我们家里安摄像头!我质问他,他说是怕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半夜出门,我有病啊?大半夜出去干嘛啊?” “再不然就是当唐僧,在我耳朵边念经,嫌我成绩不好。我跟他说了,龙生龙,凤生凤,他初中都没毕业呢,还想生个多么厉害的孩子?做梦吧!” 张若瑶打断她,说不要讲不相关的事,只要你尽力了,没人会说你不好,不优秀。 “可你确实有事瞒你爸,不对吗?” 刘紫君很无奈:“是啊,我接单子拍写真是瞒他了,但也是因为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肯定会骂我不务正业!” 张若瑶说:“你是很缺零花钱吗?还是说,你因为什么而对金钱有追求?有渴望?” 刘紫君想了想才回答,她说其实不是的,她一开始和同学一起拍照,纯粹是爱好,免费的,为爱发电,后来有了点口碑才开始收费,赚钱的感觉确实很好,但与其说她被金钱满足了,还不如说是成就感。 “开写真工作室这件事让我觉得我有价值,我会收到很多夸赞,她们都说我的技术很厉害,我的妆面很干净,也很会找光线,修图技术也好,能还原美貌,不是流水线......” “每一个单主给我的评价,我都截图留在手机里,闲着没事就翻出来看。” “我很喜欢被她们夸赞的感觉。” 刘紫君说着说着,哭了。 “姐,我很差劲,我知道,我在学校天天挨骂,老师天天点我名,我同桌她爸妈不让她跟我一起玩,怕我带坏她,我学习不好,我可能考不上大学,我都知道......” “拍照这件事是唯一让我感到快乐的。外面三十五度的天气,我的化妆箱十几斤,我拎着到处跑,出汗像下雨一样,但我一点都不抗拒。” “我其实也想过,如果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是无偿的,我还愿意去做吗?答案是肯定的,我愿意,你不要笑我,我甚至愿意倒贴钱给大伙拍照......是不是很傻?” “但我需要这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来证明我还活着。” ...... 张若瑶下意识想反驳,你小小的年纪,懂什么是活着?何苦用这么苦大仇深的字眼?有多少人,可能一生都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却还不得不每天重复着机械的日复一日,要这样往前走,直到死去。 可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脚底传来一声呜咽。 似乎是小猫吃奶弄疼了母猫,母猫抬腿,把其中一只小猫一脚蹬出很远。 张若瑶把小猫放回到母猫怀里,母猫再次抬腿,这次张若瑶眼疾手快,把小猫拎了起来。 眼睛还没睁开,眼睛周边也没长出什么毛,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刘紫君把小猫接过来,捧在手心里,自言自语:“猫妈妈闻到它身上有别的味道,会觉得它是异类,不要它了。” “这个世界就是优胜劣汰,有人风光,就有人苟延残喘,其实很早就已经注定了。就像我,我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不会成为很厉害的谁谁谁。我早就知道的。” “人是这样的,猫也是这样的。” “它早就被淘汰了。” 刘紫君越发泣不成声,肩膀一抖一抖,捧着小猫擦眼泪。 张若瑶看着刘紫君哭,心里不是滋味,把刘紫君抱在了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 第8章 八长远的目标,短暂的快乐 刘紫君到底还是小孩脾气,哭哭笑笑,快得很。同学给她打电话说单主中暑了,临时放鸽子了。刘紫君倒也没有垂头丧气,跟电话那边说:“好吧那你们等我,咱们去吃饭吧,我姐不陪我。” “别埋怨她,她是排了好久才排到咱们的档期,身体不舒服也不是她的错,她一定也很难过。” “把定金退给她吧” 说罢搓了搓脸,拎着死沉的化妆箱走了。 张若瑶上网看了几个照顾幼猫的帖子,把那只被赶出来的小猫单独挪一个窝,按照网上的教学看了看公母,嗯,女孩子。然后下单了羊奶、奶瓶和宠物湿巾,乱七八糟一堆。 天黑了以后,刘紫君又回来了,给张若瑶打包了菜,送了过来。 张若瑶看她眼睛红红的,摸她脸:“你喝酒了??” 刘紫君歪头躲开:“哎呀没有......拜拜,我回家了,我还要回去修图呢,攒了好多。” ...... 张若瑶把刘紫君带的几道菜一一打开,然后去花店叫姜西缘。今天晚上有风,相对凉快,干脆搬个小桌板和两个小马扎,两个人就坐在店门口吃。门口悬挂了一个灯泡,有小虫不断往上撞,砰砰的,张若瑶把蚊香往外挪了挪,怕熏到小猫。 姜西缘刚打烊,带了两大块干燥的泡沫花泥来。 “给猫窝垫一垫,这个隔凉,坐月子呢。” 然后又摸摸那只被独立出来的小猫:“哎呦,小可怜儿......” “现在又不冷。” “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坐月子最怕凉,我生小鱼儿的时候也是夏天,我躺在家里还要穿个外套,穿袜子呢。” 张若瑶拆了双筷子递给姜西缘,姜西缘看到有打抛猪肉饭,问:“你不是不吃红肉?” “紫君买的,让我叫你来一起吃。” “妹妹真好。” “嗯,说谢谢你救了那窝猫。” 吃饭间,张若瑶和姜西缘聊起刘紫君的事。 张若瑶朋友不多,能聊些日常的就更少,姜西缘比张若瑶大一岁,单亲妈妈,当初孩子没满百天就离了婚,张若瑶摆脱不了刻板的思维定式,她会觉得人生经历更丰富的人是更值得依靠的,眼光往往是更明亮的,有更强健的骨骼。比如姜西缘,能一个人带着孩子开一家花店,同时有余力把生活装点得靓丽,这已然是一种超凡的能力。 至少比她强。 “小鱼儿呢?放暑假不见人。” “我给送乡下了。说是想去玩,想喂小鸡小鸭,种小花,干脆让她姥姥带几天,我省省心。” 姜西缘一边吃饭一边说:“你妹妹很聪明的,走什么路都能通畅。只是如果能坚持,还是把书读下去,倒不一定真的会学到什么了不得的知识,只是书读多了会明理,眼界会宽。老话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说行万里路也能明理懂事,但那代价可就大了,要吃更多苦。” 张若瑶想起刚刚刘紫君倚在她门口,巴巴地瞅着她,撒娇:“姐,你会继续替我保密的吧。” “我答应你,我一定考大学,我一定尽力。” 张若瑶挑着细小的鱼刺,说:“其实我现在更关心她的心理,青春期情绪波动很大,很紧要......其实考不考学都好,只是我觉得她有点别扭,她其实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开 心。我原本以为她是想把摄影当做终身事业,以后继续深耕,但好像,她也没有这样打算。” 姜西缘说:“是呀,肯定的,人最难得的是自洽,紫君她既想追求爱好和自由,但又摆脱不了优绩主义的裹挟,得不到社会肯定,满足不了家人的期望,她会丧气,所以如今唯一的解决方法是闭目塞听,不看太远的事,只专注眼前,当下的快乐。” 说完了,姜西缘自己都乐了:“这已经不容易啦!” 是啊,已经不易。 张若瑶前段时间随手打开一条文章,里面大概是讲经济环境与心理状态的关联性,经济下行时期,人们很容易产生“被剥夺感”,就是没有那么容易感受到快乐,这不是错觉,是有理论作为支撑的,当物质满足的边际效益递减,开心变得很难。 简而言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和人生课题,彼此并不相通。 张若瑶第一次从刘紫君这里得知如今的高中已经是自由选科了,还有什么赋分之类的词汇,她全都不懂,当时刘紫君扶额说,算了,别人帮不上我。 没人帮得上我。 天呐!!!啊!!! ...... “其实人的理想状态,就是既能感受到当下的美好,又能放长眼光,有一个恒久的理想去追求。这两种快乐没有谁高级谁低级之分,但就像两条腿走路,这样走得比较稳当。” 姜西缘觉得不过瘾,起身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分给张若瑶一罐。嗤啦,泡沫冒出来。 张若瑶抿了一口说:“怎么办,我没有。” “长的没有还是短的没有?” “都没有。我就是浑浑噩噩无欲无求的那类人。” 然后又反问姜西缘:“你有吗?” 姜西缘大笑:“我有个屁!我都说了不容易!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问题,好像很多事情都已经能一眼看到结果了,就不想挣扎了。” 说罢仰脖,一口气下去了半罐酒。 “不过我正在努力给自己找一个当下的目标,我现在每个月都给小鱼儿买个小金饰,克重不大,但每个月都买,我要给我女儿攒起来,多多的攒。” “这就是我的成就感。” 张若瑶抱着易拉罐说:“那你不如买小金条,首饰工费很贵。” 姜西缘骂她不会说话。 俩人就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远处来往的行人车辆,喝完了各自的酒。 无人在意她们,姜西缘一边用鲨鱼夹夹起头发一边哼着歌,张若瑶脚上穿着凉拖,轻轻点着地,打着拍子。姜西缘说:“人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慢慢接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你活得好赖,无人在意。” 就好比现在,偶有路人目光投过来,借着夜色,也没人会觉得她们奇怪,只会觉得,这是两个潇洒不羁的女人,或者女酒鬼。 张若瑶拒绝了姜西缘再喝一个的提议,姜西缘站了起来,伸伸懒腰:“那我回了,你那蚊香不好使,咬死我了。” 正说着,一辆摩托车从面前的大马路轰鸣而过,声音刺耳,摩托车尾还安装了一个巨大的音响,不夸张地说,音乐声能把人震得短暂耳鸣。这种摩托车改装早些年就已经被禁止了,但还是有人偷偷改,刚刚从她们面前经过的是号称荣城最后一辆摩的,荣城最后的荣耀,偶尔私下接活,当顺风车,五块钱把人送到目的地,市内不限。 姜西缘认识这位车主,是她初中隔壁班的同学,记得这人从小就这样,脑回路不太正常。 “交警怎么还不把他车没收?” 正说着,楼上三楼的大爷也在大声骂:“草!没素质!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然后砰地把窗户关上。 姜西缘朝张若瑶撇撇嘴,意思是,你家楼上邻居不是善茬,挺不好相与。 “哎对,那猫给我留一只,小鱼儿早就说想要只小猫。” ...... 姜西缘回去了以后,张若瑶把自己那碗汤粉吃完,把几道菜打扫干净,又在门口坐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班公交驶走才站起来,腿有点麻。 此刻已经入夜了,变得安静。她回到店里,先照看了下一窝猫,把猫窝铺好,然后锁门,留灯,回到二楼卧室洗漱。 洗漱完,给闻辽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 闻辽已经忘了昨天生的气了,秒接,说他在家。 “在家?哪个家?” 闻辽说:“我租了房子,就在医院对面这个小区,离你三百米吧。” 张若瑶一时无语。 闻辽还在自言自语,说这已经是这个小区往外出租最好的一间了,虽然还是不尽如他意,但至少是面积很大,也有阳台,跟房东打过招呼了,房东允许他做点改装。 张若瑶听他声音闷闷的,问他在干什么。 闻辽拎着拖把从地上爬起来:“有个死角,保洁阿姨没扫干净......我打算在客厅布置个水吧。” ......水吧。 张若瑶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捞来小薄被的一角,盖上肚脐眼。 “明天过来。” 闻辽问:“干嘛?” “签个合同。” 其实没有考虑很久,就做了决定。这并非她的处事习惯。 张若瑶的习惯是,当面对一项抉择,若有纠结便原地不动,直到身后有风吹来,推着她,不得不往某一个方向迈一步,网上都说,要让子弹飞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深谙此道。 “闻辽,你的人生有目标吗?长的,和短的。” “什么?什么短?” “......” 闻辽是真的没听清,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握着卷尺测量墙壁距离,不太好操作。 “我刚给我朋友打电话,帮忙把我的咖啡机邮寄过来,张若瑶你喝咖啡吗?我在云南包了一块地,种咖啡豆,我......” 张若瑶已经没了想聊天的欲望。 如果按照姜西缘所说的,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是近有所悦,远有所期,闻辽应该就是这样的,他尤其不缺当下的动力。 “明天,带合同来。朋友之间做生意最要有边界感,凡事都要讲在前面,我不想让你承担全部的投资,那样我会心里不舒服,会不自觉认为自己亏欠你,以后需要我们共同做决定的时候,我会不敢开口,会矮你一截。” “你这就想多了,不过没关系,听你的,你高兴就行。” “具体的明天再说吧。” “行,早点睡。” 张若瑶挂了电话后,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由远及近传来轰鸣和音乐声,声音巨大的dj舞曲,那辆炸街的摩托今天第二次路过这里,张若瑶听到楼上又有人开窗骂脏话,还说要报警,明天就报。 睡意彻底被搅没了,她坐起来,趿拉着拖鞋去窗边,拉开了窗。 一阵晚风,鼓噪里只有微弱的凉,自窗口灌入,扑在脸上。对面医院急诊的红色大字异常醒目,安静。天上有星,很多,却朦胧着,不算亮。 张若瑶仍无法回答表妹刘紫君询问她的那个问题,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以及,要想快乐地活着到底为什么这么难,她也找不到什么远方的期待,更无法像姜西缘那样,为了在意的人,有一个寄托。她甚至觉得自己脚下空空。 与闻辽的重逢是个意外。 而此刻她在想的是,要不要,遵循这个意外。 第9章 九钱钱钱钱钱钱钱钱钱 闻辽隔天带了人来到寿衣店,跟张若瑶打了个招呼,说是他找的室内设计师。 “烧包。” 张若瑶骂他。 “装你自己家去,店里用不着。” “草率,住宅和店铺怎么能混为一谈?” “......” 张若瑶扭过头去翻了个大白眼儿,拎着两个大黑塑料口袋,上楼了。 闻辽暂时顾不上张若瑶,他忙着跟请来的设计师交流店里布局,设计师在用仪器测楼梯间距,闻辽绕到柜台里,看到张若瑶的电脑屏幕亮着,停在一个装修网站,上面有各种店铺设计参考案例,做免费分享,她的种田小游戏最小化在下方。 闻辽坐下翻了两页,被脚底下的东西吓了一跳。 一窝小猫,大猫正警惕地盯着他,嘴里发出斯哈声。 张若瑶下楼来,狠搡了他一把:“谁让你动我电脑的?” 闻辽扯嘴一笑。 “让你带 合同,带了么?” 闻辽说带了,刚在隔壁打印的,还热乎,张若瑶接过来看,是房屋租赁合同,上面还有中介机构logo。 “我是说你我之间的合同。” “哦,我以前的合同模板用不了,都不适用于咱俩之间的情况。” 张若瑶肩膀沉了沉,觉得她有必要和闻辽再说明白些,这是她的房子,她租谁都是一样租,而后续两个人的合作是搭伙做买卖,她在这方面没经验,更没办法像闻辽一样处事,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一切落到纸笔上来明晰比较好,避免扯皮。 设计师喊闻辽过去。 张若瑶想了想,也跟着过去,站在闻辽旁边一起听。 设计师跟他们确认布局分区,顾客进店的动线,视线第一眼落在哪里,老板上前打招呼应该把客人往哪个方向领,怎么设置客人停留的第一个站位,才能和客人建联...... 闻辽看了看张若瑶,发现她在皱着眉头听,于是推着她的背,把她往前推了一步:“寿衣店还是有特殊性的,我懂得太少,这个是老板,你跟她聊。” 张若瑶被架了起来。 她从三姨姥手里接过这个店,那时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基本没有过大改动,玻璃柜台底下贴着的小胶签儿前几天掉了,被她扫出来,一看,二零零七年。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行业的变化,也不是抗拒了解现在的新型殡葬形式,她也曾假装买东西,故意从街尾那家新开的寿衣店路过,鬼鬼祟祟往里面瞄一眼,对方进的是哪个厂家什么价位的货,她远远看一眼就心里有数了。 人家店里窗明几净,连灯光都是暖色,抽拉式货架拉开做展示,寿帽寿鞋按色系和功能分类,中式小圆帽,宽沿软呢帽,还有适合年轻人的贝雷帽。 张若瑶放慢步速想迅速心算一下他们家客单价,刚好赶上老板出来倒垃圾,她脚步一紧,加速走了。 张若瑶总结过自己,她不是守旧派,她只是不愿去大动干戈,因为拥抱新世界这件事往往需要伤筋动骨。 “有个地方......” 设计师还在自顾自讲话,没听见。 张若瑶感觉到闻辽手掌轻轻抵住她的背,又是一推。 “你就骂我的时候有劲。” 张若瑶回头狠挖他一眼。 “......有个地方可能要再想一想,分区这个部分除了你刚刚说的那几处,我需要留一个接待区,要放沙发和茶几。” 更多的细节张若瑶还没来得及思考,这需要时间,所以就想到哪里说哪里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认为最紧要的,开这个寿衣店不仅仅是卖货,还接待许多流程,比如灵堂葬礼安排,下葬,圆坟,以及按照荣城这边的习俗,老人办周年祭,都是要和客人讨论完再定下的。刘卫勇早就说过,说店里没个坐的地方。 设计师很专业,加了张若瑶微信,说随时沟通,一定要事无巨细,不怕麻烦。 - 闻辽把设计师送出去后,天已经黑了,俩人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 回来后看到店里没人,上二楼,也没人影,卫生间关着门,有抽水声,等张若瑶出来,就看见闻辽在小楼梯中间尴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露个脑袋。 她回到床沿坐着,从手边捞来一沓金纸,慢悠悠地折:“你就站那跟我聊?” 闻辽走上来,看到库房小门没关,里面都插不进去脚,地上全是大黑塑料袋,装着各种式样的黄纸和金银元宝。 “我以为都是进的货,怎么还要自己折?” “进的都是半成品。” 闻辽环顾四周,也不能坐人家床上,只好蹲在张若瑶面前。 张若瑶扔给他一沓金纸。 “现在大多都是半成品,省事儿,这样,撑开......” 张若瑶教闻辽,把已经做好形状的金纸打开,然后两个手指对着一推,金纸中间拢起来了,一个圆鼓鼓的金元宝就折好了。 “快七月十五了。” 闻辽不习惯这个说法,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中元节。 “现在开始装修的话,是不是七月十五前能装完?” 闻辽说你想啥呢,怎么可能。 “很多事情还没敲定,还要出设计图,定装修材料,看水电,找工人......你以为逛街买东西,买完就回家。” 闻辽学着折了两个金元宝,瘪瘪的,丢进张若瑶脚边的大黑塑料袋,以为张若瑶没看见,还要伸手去拿纸,被张若瑶一巴掌拍在手背上,然后把那两只金元宝挑出来,重新折。 “库房里那些全是你折的?” “不是,大部分是收来的,我折的少,闲着没事折一两袋,打发时间的。” “今天下午进来的那俩人,就是给你送这个的?” 张若瑶说是。 “都是周围的邻居,清明节中元节前有空就折,折了送过来,我给他们结钱,然后代卖。” “一袋你卖多少钱?” “三十。” “你给他们结多少?” “三十。” 张若瑶说:“今天下午来给我送元宝的那两个人,第一个老太太姓李,没儿没女低保户,是常年在这条街打杂工的,谁家有活就喊她去,最近在那边的饺子馆刷盘子。” “第二个,你看着戴口罩走路很奇怪的,是咱们初中同学,你可能忘了。” 闻辽是真的没印象,关键是没看见脸。 “姓钱,钱犇。” 闻辽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主要因为这是个生僻字,用得不多。再有一个原因就是,钱犇跟别人不太一样,他是智力低下,天生的,倒也不是说什么都不懂,就是会常常做出一些让人苦笑不得的举动。 比如把美术课要用的油画棒放在讲台上,跟粉笔放在一起,看老师被戏弄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大声笑。比如下雪的时候把雪球放进书包里,打算带回家,结果最后一节课老师要讲卷子,他所有书本全湿了。再比如,他常常趁老师不注意,就翻学校栏杆偷跑出去,不是去学校后山躺着睡觉,就是去附近公园学人打太极。 钱犇他妈常常在学校附近晃悠,一见到钱犇跑出来,就把他抓回去。 闻辽记得有一次钱犇在学校附近新开的小超市,打碎了人家一排玻璃瓶汽水,还拿了收款机里的零钱。超市老板拎着钱犇后脖领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后来是钱犇他妈听到消息匆匆跑过去,把人给解救下来。 初中时不论男生女生,都有种中二的侠义气,当时大家义愤填膺,互相通知,以后都不要去那家小超市买东西,以闻辽为首的一群男生还暗自商议要把小超市老板骗到小区楼道里揍他一顿。后来被班主任听到消息拦下来了,骂闻辽他们匹夫之勇,头脑简单,一群小屁孩子。 闻辽现在想想,也会为小时候拉帮结派的行为难为情,可他是真的对那场景牢记不忘,钱犇他妈把钱犇拽过来,给他拧校服上的汽水,滴滴答答一地,小超市老板说话刺耳,钱犇他妈让钱犇把耳朵捂上,然后一边打他,一边翻他校服兜,声嘶力竭地问,拿了多少?有没有?还有没有? “他妈去世了,六七年了。” 张若瑶那时刚接手寿衣店也没两年,她是后来才知道,三姨姥认识钱犇他妈,而在店里那些存放的寿衣寿盒里,有一套是给钱犇准备的。钱犇他家里人知道这是天生的智力问题,哪都治了,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听点迷信那一套,有人告诉他们,冲冲喜,冲冲喜就好了。 那个寿盒钱犇没用上,却用来装了钱犇妈妈。 ...... 张若瑶讲完,俩人都陷入一时沉默。 闻辽仍不肯放过那沓金纸,祸害了一张又一张,张若瑶不乐意了:“你那手,手指头不分叉吗?怎么能笨成这样!” 张若瑶要去抢,闻辽不让她抢,说多练练就好了。 “钱犇有自理能力吗?” “怎么没有?你身后那几袋子都是他送来的。” 如今钱犇跟着姑姑一家生活,不像小时候那么爱闯祸,也能做点简单的零工。 张若瑶磨不过闻辽,闻辽让她好好教,她只好把手递到闻辽眼前, 放慢动作一点点给闻辽看,手指要按哪里,怎么用巧劲,才能折出漂亮的元宝。说着身子不自觉往前倾,脑袋也越挨越近,闻辽意识到了,往后退,结果一屁股坐地上了。 “......” 张若瑶无语:“你过来坐着学!” 闻辽摆摆手:“不用,我蹲会儿吧。” 然后继续蹲在张若瑶腿前。 张若瑶说:“我可能是干这一行,生死见得多了,都没什么波澜了。” “闻辽,我没有太多积蓄。这个店是我三姨姥留下的,我可以用它维持生活,但这地皮我没权利动,你给我的租金我打算给我舅舅,和我表妹。” 她跟闻辽大概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 “我昨天查了查我的余额宝,我手里一共只有五万零两千块钱,这些才是我自己的。”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件事,你今天请设计师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想事情既然做了,店既然开了,就要尽善尽美,但我的想法不一样,我没有办法将眼光放得太远,我要考虑现实,我更在意的是投入产出比。” “虽然你说了店里前期投资不用我操心,赔了也算不到我身上,但我心里过不去,我觉得这不平等。我不知道你的经济状况是不是真的配你这么狂,但我觉得不论如何,这件事不该由你一力承担风险,我来坐享其成。” 闻辽抬眼悄悄瞄张若瑶:“你不知道?你昨天不是还找大猛打听我么?” “......” “别瞪我,你就说你去没去吧?” 去了。 昨天张若瑶去吃饭,故意等任猛忙完聊那两句,就是为了问问闻辽的事,她想知道闻辽究竟这些年在做什么,真的很有钱? 闻辽大笑:“那是我兄弟!又不是你的!你以为他向着谁?” “我需要评判一下我的合作伙伴有无真正的资金实力,以及,看看你这牛皮会不会爆,怎么?不对吗?” 闻辽举起双手:“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 他简要解释:“我养父养母是开厂子的,经济条件确实还可以,至于我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太多了,等有机会一件一件跟你讲。” 张若瑶点点头。 “我这五万块钱都拿出来,剩下不够的地方你填,咱们签个合同。” “中介费我们也一人一半吧。” “先看看第一年经营状况如何,前两年咱们按照比例算账,尽量先把前期投入给平了。第三年开始咱们再重新算,利润平分。” “你觉得行不行?” 张若瑶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闻辽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没必要,因为张若瑶没把自己的价值算在里面。 “做生意最花精力的是前期的市场调研,搜集情报,比如当地的人口密集程度,年龄阶段,客群,平均客单价,竞对等等,然后花最短的时间和最少的成本去做市场测试。” “你开店开这么多年,已经帮我们省下了前期的巨大成本了。这部分也应该算作你的付出。” 张若瑶摇摇头:“不算了,这东西没法量化。” 看闻辽还要张口,她做了个打断的手势:“行了,别磨磨叽叽的,跟我舅似的。就按我说的办。” 闻辽没再说话。 张若瑶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了声:“我发现自从碰到你,我每天挂在嘴边的都是钱钱钱钱钱钱钱钱钱。” 闻辽犹豫了下:“这么说的话,我其实还真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问。” “问了不许生气。” “问。” “张若瑶,人家都说丧葬产业暴利,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怎么混得这么惨啊?全部身家五万块钱......” 话没说完,张若瑶抓起一把金元宝,愤愤扔了闻辽一身。 “给你,都给你,花去吧!不用客气了。” 第10章 十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小猫找领养了。 一共四只,一只送给了姜西缘,小鱼儿听说了赶快从乡下跑回来,姜西缘和女儿约法三章,要养宠物可以,宠物吃喝洗澡拉粑粑一干事宜全部自己负责,家里不许出现任何味道,要是有,我就去你们班主任那举报你这个卫生小班长在家里不讲卫生,撤你的职。 另外两只也是姜西缘帮忙发朋友圈找到了主人,就剩最后一只,是那只一早就被大猫踹出猫窝的小三花。寿衣店开始装修了,张若瑶在陆陆续续搬东西,晚上老李太太在饺子馆干完活回家路过,看到了纸箱里露出的猫脑袋,问张若瑶,你不要了? 张若瑶说要。 老李太太还不死心:“你不要就给我呗。” 张若瑶想了想:“你要养吗?你行吗?” “行!” 张若瑶把剩下的猫粮羊奶都打包,一起给了老李太太,老太太抱着纸箱子欢天喜地走了。 - 中元节提前一个星期开始,张若瑶变得特别忙,很多人来买祭祀用品,她在门口荫凉处摆俩桌子,支了个小摊。 闻辽也终于知道所谓的“烧纸指导”是要怎么指导了。不过近几年提倡文明祭祀,丧事简办,移风易俗,荣城的公墓已经不允许烧纸,市区内也划分了禁燃区域,很多习俗都一简再简。 这样的情况下,张若瑶店里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外行人都觉得这行暴利,宰人,说不好听的是反正赚死人钱没有回头客,但实际情况是,夸张了。行业越来越规范,很多信息包括价格更透明,网上什么都能买得着。人们对于白事的看法也多有改变,打个比方,传统是人走了三天出殡火化,现在很多都是当天火化,一切从简。这中间的仪式环节被省去了,服务者的收入自然就少了。 闻辽咋舌:“我从来不给我爸妈烧纸。” 张若瑶正在把黄纸装袋,手边还有烧纸的表文,如今连表文都是打印的,标准宋体,卷一张放进袋子里。 “想烧就烧,不想烧就不烧。” “你信么?这些东西。” “不信。” 闻辽笑:“我也不信。” 店内装修叮叮咣咣,螺丝枪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像是要往人脑子里钻,闻辽看了看手机天气,三十四度,抬头看,天是闷的,一丝风都没有。 “地球要是毁灭了,咱俩怎么办?” 张若瑶看他一眼,没稀罕理他,拿湿巾擦擦手:“你看会摊儿,我有点事。” 闻辽目送张若瑶离开,眼睁睁看着她走进了不远处的奶茶店。 没一会儿,张若瑶攥着个甜筒出现在玻璃门里,一边咬一边盯着他瞧。 闻辽叉着腰窝火,指指她手里的甜筒,又指指自己一脑门儿的汗。 ——我的呢? 张若瑶指指头顶,又晃晃甜筒,手做哗啦啦的手势。 ——在外面吃化得快,这有空调。 闻辽无语了。 这几天仍有人时不时来送折好的元宝,闻辽按照张若瑶的嘱咐一袋子给三十块,现金。实际情况是有些元宝不够数,往外卖的时候还要再添些张若瑶自己折的进去。 大多是老人,也有残疾人,手工活比较轻便。闻辽还碰见了钱犇,跟他打招呼,钱犇显然已经不记得闻辽,只是摘下口罩挂在下巴上,朝闻辽笑笑,然后把六十块钱塞裤兜里,走了。 张若瑶把甜筒吃完,拎了杯柠檬水出来,递给闻辽。 “你这几天快把你二楼的东西也收拾走,要开始刷墙了。” 张若瑶说:“平时又没人上去,二楼不刷了,省钱。” “咱俩不是人?” “反正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我习惯了。” “我不习惯!我打算把那窗也拆了,太旧了,还有那栏杆,这一条街就你还留着护栏,不别扭?像大猛他家那样,装个新的,亮堂点多好。” 张若瑶看他:“你什么意思?我住,又不是你住,你管那么多呢?” 闻辽三两口把柠檬水喝完了,吸着冰块卡拉卡拉响:“这相当于值夜班,不能让你自己值啊,咱俩换班。” 张若瑶骂他:“你有病啊?谁跟你睡一张床!” “你才有病吧?我说跟你睡同一张了?我再买个床,整个二楼连仓库都重新刷下墙面!卫生间里热水器也要换,告诉你一声,你知道 就行,不用你操心。” 闻辽没告诉张若瑶的是,他租房子的时候,也给她留了个房间,平时他在店里值班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去睡个舒服觉。 而且两个人轮值,起码会有些自由空闲,出去逛逛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什么好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守着店也要被逼疯,他不知道张若瑶这些年怎么过的,再想起那小二楼,憋屈,好不容易有点光线透进来都被护栏杆切割成一棱一棱的。 张若瑶不理解:“白天又不在二楼呆着,那么讲究干嘛?” “那也不行。” “你事儿真多。” “我乐意,你管我?” 摊子旁边那棵树上不知道聚集了多少蝉,吵得人心里躁得慌,再加上店里正在用电钻,张若瑶受不了了,抬手一巴掌就打在闻辽胳膊上。 第一巴掌闻辽没反应过来,愣了,紧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张若瑶埋头两只手乱扑腾,自由泳的前进姿势,闻辽躲避不及,只能抓着张若瑶两只手腕。 “你发什么疯!十几年不见坏毛病越来越多,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张若瑶大声喊:“我烦!” “烦什么!烦就拿我撒气?合着没我的话,你自个儿在店里的时候都拿脑袋撞墙是吧!” 闻辽本来还想怼张若瑶,大暑天你内分泌失调?实在不行去对面挂个号瞧瞧,可是看到张若瑶拧着眉毛瞪他,瞬间想起他们初中的时候,也这样,张若瑶但凡考试考得稍稍不尽如人意,就发脾气,咬自己胳膊。 下课,闻辽抱着篮球打算下楼,看见张若瑶趴在桌上,孤单单的,还以为她在睡觉,故意绕路到她桌旁,手欠,拨弄下她的头发,张若瑶一抬头,闻辽看到她胳膊上赫然一个大牙印儿,很红,湿漉漉的。 张若瑶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她的桌角上贴了张便利贴,上面每天更换中考倒计时。 闻辽回家讲,那时闻辽他爸说,瑶瑶这孩子真要强,又努力,将来必定成大器。 闻辽他妈则考虑另外的角度,她觉得人不能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钻牛角尖可不好。 闻辽攥着张若瑶手腕,两个人的眼睛对上,他心里突然泛起那么点儿酸溜溜。这话他永永远远不会说给张若瑶听,他已经感觉到了张若瑶的变化,他也有变化,是人都会在年月里更改面貌,只是他替张若瑶遗憾,他觉得张若瑶现在过的日子不说不好,但一定不是她想要的。 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凡事都争强好胜的张若瑶想要的。 闻辽再次想起了二楼那间不朝阳的卧室,然后重新看向张若瑶的眼睛。 “张若瑶,你这些年,是不是过得不舒心?” 闻辽他妈是这样说的,人一辈子无非图个衣食住行。 与出人头地相比,还是舒心最重要。 ...... 张若瑶还是瞪着他。 闻辽只能松了手。 张若瑶甩甩胳膊,被闻辽扯着衣袖往边上拽了拽。 “过来站,太阳晒你了。” 张若瑶对闻辽刚刚的提问充耳不闻,揉着手腕,不再理他。 “钥匙给你,回家里待会儿,起码有空调。我自己守摊儿。” “不去,你家不是也在装修?我嫌吵。” “我让他们歇几天,我那又不急。” “我不去。别烦我。” 闻辽再没话说了。 公交车进站又驶远,卷起滚烫尾气。 俩人双双别开脸去,都有点不自然。 - 店里装修加散味儿,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一个月。 这已经是赶工的效率。 闻辽帮张若瑶忙完中元节,人就不见了,他先后去了保定,天津,还有浙江东阳。前两个地方有生产殡葬用品和寿衣的厂家聚集地,后一个则有全国最大的木质寿盒工厂。 等到把装修垃圾都清了,一切打扫完了,可以摆货了,已经是九月中下旬,闻辽还没回来。张若瑶问了一嘴,人又跑太原去了,说是今年的殡葬行业展会还没结束,太原有一站。他听张若瑶说过行业博览会,觉得说得太笼统,不如他自己来看看。 新换的热水器和上下水管道确实好用,张若瑶再也不用去刘卫勇那蹭热水,洗澡的时间都比平时多了二十分钟。 闻辽给张若瑶打语音,第一个没人接,第二个就是对方正在通话,持续了很久。 半小时后,张若瑶终于现身了,问他干嘛,大半夜。 “你呢?你干嘛?大半夜跟谁讲这么久。” 张若瑶不回答。 闻辽简单问了几句,刚开业,店里怎么样,一切都好么? 以及向张若瑶汇报,他已经顺利订到了几件今年最新款的寿衣样式,厂家过几天就发样品。 闻辽说他之前没想过寿衣也有新款发布会,就和任何一个品牌的时装发布会一样,有专业的模特,穿寿衣走t台。 “没见识。” 张若瑶笑他。 闻辽说,他今天还加了一个客户微信,确切地说,是潜在客户。一个年轻的男人,并非行业从业者,他是一个人来逛展会的,是个癌症患者。 闻辽起先不知道,只是碰上了就随便闲聊,后来男人得知闻辽是开寿衣店的,就把他手机里的文档给闻辽看。他想为自己设计身后事。 闻辽笑:“我就说吧,知音难觅,总有人懂我的审美。” 闻辽的审美,就是二次元痛盒,还有葬礼上的摇滚音乐节。 闻辽说:“他跟我说了预算,我答应他尽快出个方案。” 张若瑶把手机免提,搁在手边,坐在床沿擦头发。 闻辽喊她,她没听见。 “张若瑶!” “叫唤什么!” 张若瑶回过神来。 “你听我讲话了?” “听了啊。” “我讲什么了?” “......” 闻辽明知张若瑶脑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能重新讲一遍,关于这个男人说,他想请专业团队提前录制一个微电影在葬礼上循环,假装他不是去世了,而是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闻辽问:“张若瑶,你说人死后的世界到底什么样?” 张若瑶说:“你不是不信吗?” “是不信,但还是会幻想。” 张若瑶给闻辽讲了自己高中时胡思乱想的那些东西。 说着说着,心情忽然很差。 闻辽感觉到了。 “瑶瑶。” “有屁就放。” “......” 闻辽没好气:“我明天回,晚上到。” “随便,告诉我干嘛?我又不去接你。” 张若瑶将语音挂断,毛巾扔到一边,直挺挺向后倒去,平躺在床上。 闻辽还是没有拗过她,二楼只换了电器,没有重刷乳胶漆。天花板年头久了,泛着淡淡的灰。 她头发有点长了,该剪了,半湿着蜷在肩窝,有些痒。 张若瑶发了一会儿愣,拿起手机,翻到通话记录,找到了最近的号码,拨了过去。 话筒那边传来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张若瑶开免提,静静听着电子音。等中英文重复两遍,自动挂断了,她再打,然后再被挂断。 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她的发梢彻底干了,不再滴水,手机已经很烫了。 张若瑶起身,坐在床沿,蜷起腿来,抱着膝盖继续出神。 第11章 十一矫情的人 闻辽在网上买了个折叠单人床。 原本是打算买个大床的,但是楼上的空间摆两张床会挪不开腿。 刘卫勇和刘紫君父女俩吵架了,刘紫君哭着喊着要刘卫勇出去,别在家里碍她眼。刘卫勇说这是我的家,你上学是我供,衣食住行也是我给你的,要走也是你走。刘紫君一点不怂,立马收拾了行李箱,刘卫勇傻眼了,后悔自己嘴上冲动,急忙给张若瑶打电话,让她过来陪刘紫君一晚上,陪着说说话。 这促成了闻辽的第一次,第一次在店里过夜。 只一夜就老实了。 第二天一早下楼梯,光顾着楼梯陡峭要小心,脑袋砰一声撞在横梁上,眼冒金星。一片金星里,张若瑶来得早,正坐在门口小马扎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笑什么,幸灾乐祸?”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张若瑶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拽脸。 面前撑了 小桌,一股油香,她刚来的路上顺便买了豆浆油条,黑米粥和小咸菜,正慢条斯理拆着塑料袋。 “我买这床质量不行,一翻身咯吱咯吱响,后背那还塌一块。” 闻辽跟张若瑶诉苦,他睡这一晚可累死了,起床感觉腰和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隔音也不好,三楼老大爷刚过五点就起床洗漱了,闻辽把被蒙在脑袋上,仍能清楚听见大爷在厕所咳痰,一下一下,节奏感极强,咳干净了就是刷牙,牙刷在杯子里搅搅搅,卡塔卡塔卡塔,像安了马达。 “我两点多才睡,五点起,你看我,眼皮儿都肿了,是不是?” 张若瑶说你肿是你代谢不好,少赖不相干的人。 她发现自己特恼闻辽的矫情样儿,闻辽指着自己的眼睛微微倾身给她看,她下意识就想一巴掌把他推远。 闻辽也感觉到张若瑶对他的嫌弃,说张若瑶双标,她又不是没有矫情的时候,谁不知道谁呢? 张若瑶咬了口油条,有小虫爬上她的袜子沿,痒,她一手油不好处理,要起身去找纸,闻辽已经把纸抽递了过来。 张若瑶把虫子弹走,又擦擦手,捏了根小咸菜吃,发现闻辽目不转睛,深深地盯着她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她问:“干嘛了?怎么睡那么晚?” 闻辽伸了伸肩颈:“别提,我昨天在一楼打游戏,十一点多上楼,刚躺下,楼下就有人敲门。哐哐哐。装个门铃吧?大半夜砸门非得给人吓出病来。” 张若瑶微讶:“有客人?你接待的?” 闻辽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人是个精神病,大力砸门把闻辽给叫起来,站在门口问闻辽,小兄弟儿,有吸管吗? 闻辽再三确认,他是要买吸管,喝东西的那个吸管。 气得要死,闻辽把一楼大灯砰砰砰全拍亮,指着身后明晃晃一架子骨灰盒,说,兄弟,你好好看看,我这是卖什么的。 你走不走?我这店里指不定有点啥,放出来吓死你,嗷呜! 张若瑶大笑。 闻辽也跟着笑,说:“瘦得跟个杆似的,一看就是吸毒的。” 张若瑶有点意外,闻辽竟然知道。闻辽说他又不傻,他在国外见过一整个街区的瘾君子,其实还挺好分辨的。 张若瑶说开门做生意,每天坐在这里,就是牛鬼蛇神都能碰见。就上个月,闻辽不在家那些日子,她还跟刘卫勇去过一个丧主家,刘卫勇让她在楼下等,不让她上楼,后来才知道是吸毒死亡的逝者,容貌不体面。 张若瑶说完以后突然想起另一茬,质问闻辽:“谁让你动我电脑的!你玩我游戏了?” 闻辽看她着急忙慌要去检查电脑,让她坐着吧:“别担心,我另开了个存档,没玩你的,看给你吓得。” 他昨天看到张若瑶的存档了,上面显示游戏小时,很可观的数字。 “咱舅还会化妆吗?就是入殓化妆。” 张若瑶喝着豆浆说,不会,那是另外的环节了,是殡仪馆工作人员负责。 闻辽问:“下次咱舅有活,带我一个?我也能帮帮忙,顺便学习一下。” 为逝者特别是老人穿衣服的时候,嘴里还要念叨着吉祥话,张若瑶上次说了一次,闻辽没记住,他想着现场学习。 张若瑶看他:“你少咱舅咱舅的。” 闻辽莫名其妙:“那叫什么?叫什么都怪生分。” 说着剥了个茶叶蛋,把蛋青上沾着的一点碎鸡蛋皮儿摘了,扔进张若瑶的塑料碗里,溅起的豆浆飞到张若瑶脸上。闻辽妈呀一声:“忘了忘了,我以为你喝的是粥。” 张若瑶没说话,手背蹭蹭脸,就着豆浆把鸡蛋吃了。 - 闻辽让张若瑶记得他的拜托。 他见过刘卫勇几次,都是刘卫勇来店里拿东西,没怎么说过话,主要还是因为刘卫勇那人本来就不健谈,知道闻辽是跟张若瑶合伙的,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亲近,就只是咧嘴笑笑,挺憨厚的,把东西搬到车上,开车走了。 张若瑶了解刘卫勇,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但闻辽不知道,一个劲儿问张若瑶,是不是我差哪了?是咱舅看我资质有限?不适合干这行? 张若瑶说闻辽,你这叫自我意识过剩,别总把自己当主角,谁都要多看你两眼。刘卫勇可能至今都没看清过你的脸。 闻辽说,咱舅是个深沉的人,你看他走路习惯低头,这样的人都含蓄内敛,轻易让人看不破。 张若瑶听他煞有介事地胡咧咧,也不反驳。 刘卫勇打电话来,说让张若瑶拎几套不同价位的男款寿衣到对面医院急诊来。 张若瑶看了看闻辽,他今天刚巧穿的是一件黑色针织衫和工装裤,就喊上了他一起。 刘卫勇提前告知了张若瑶情况,逝者五十来岁,还很年轻,心脑血管疾病,救护车拉过来就已经不行了,没有配偶,就一个女儿,今年刚进附近银行上班。年纪小没处理过这种事,已经傻眼了,也没哭闹,医院的人给她了刘卫勇的电话,她就木木地站在走廊里等刘卫勇来。 等张若瑶带着闻辽到了,刘卫勇正在跟小姑娘讲接下来的流程,一条条告诉她,要准备什么证件,去哪里开死亡证明,以及家里要不要摆灵堂......荣城这边的习俗是老人走了,家里香火二十四小时不能断,得有人守着。 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沓医院开的单子,最上面一张是刘卫勇手写给她的注意事项,仍然迷茫。刘卫勇看不过去,宁可少点步骤,只要个服务费,告诉她,你先给你父亲挑一套衣服,他平时喜欢什么样的?然后你先别慌,靠你自己肯定处理不了,先给其他亲友打电话通知。至于灵堂,就不摆了吧,现在许多年轻人是独生子女,要一个人在派出所、殡仪馆和医院三方之间跑各种手续,根本不可能在家里守着,过后在殡仪馆租礼堂来摆就行了。 别自责,你爸也心疼你一个人忙前忙后,他现在正看着你呢,会谅解你的。 往逝者手里塞馒头的时候,小姑娘忽然大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扯刘卫勇,别动我爸,叔,你先别动我爸,说不定一会儿我爸就好了呢? 张若瑶站在旁边,看见刘卫勇肩膀起伏了两下,知道他是不好受了,果然,刘卫勇摘了口罩就转身出了房间,进了走廊尽头的厕所。 这是闻辽第一次接触逝者,观摩整个流程,实话讲,比张若瑶第一次要淡定,但也是心情沉抑。 刘卫勇去殡仪馆了,闻辽跟在张若瑶后面,脚步都比平时慢,比平时拖拉。 张若瑶让他回家洗个澡,转头发现他不但四肢像是生了锈,脸上好像也有点挂不住,眼睛有点红。 张若瑶问,你哭了? 闻辽嘴硬说没有。 张若瑶有个不负责任的猜想,不是哭了,那八成就是被吓着了。 “你回去洗个澡,还不舒服就煮点大蒜水。” 闻辽咧嘴嫌弃:“是姜水吧?” “大蒜水,难喝,但是趁热灌一杯,我舅告诉我的。” “你喝过?” “没有,怪恶心的。” “那你让我喝!” 回到寿衣店门口,张若瑶抬脚往里进,余光瞥见闻辽站在门口不肯走,张若瑶问你干嘛?回去洗澡啊! 闻辽犹犹豫豫问:“我在店里洗行不行?” 张若瑶看看外面黑下来的天,心领神会。 等闻辽上了楼,她去旁边菜市场趁打烊前买了几颗蒜头回来,剥了剥,扔进茶水壶里煮。 闻辽洗完澡下楼,刚好煮好,张若瑶倒了一纸杯塞他手里。 闻辽身上穿着的是他搁在店里的睡衣睡裤,宽大球衣和短裤,胸前是尤文图斯的队徽。 张若瑶问他:“你不冷?” 闻辽摇摇头:“我只拿了这一套。” 张若瑶给他倒了大蒜水,自己却不喝。闻辽强逼着自己喝了一口,说:“那茶水壶以后都不能要了,全是味。” “没那么多讲究,洗洁精多泡会儿,一样用。荣城水质还不好呢,水垢多。” 闻辽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在家里装了净水器。” 把剩下的大蒜水喝完,张若瑶看到闻辽眼底的红终于下去了些。 哭,伤心,难过,有生理反应不丢人。张若瑶觉得这没什么,她没当回事,可闻辽却显然想要深深探究。装修过的店里没有转圈柜台了,以前的那些铝合金框玻璃柜全被淘汰了,如今只有角落摆了张电脑桌和打印机。张若瑶在打游戏。 闻辽把纸杯扔了,无声无息挪 动脚步到张若瑶旁边,脑袋挡住了张若瑶头顶的光。 “瑶瑶。” “干嘛。” “你陪我说会儿话呗,或者,陪我出去骑会儿车,行不行?” 张若瑶正在砍木头砍得起劲儿,砍了一片又一片,然后加工成肥料,再去水果园里给果树挨棵撒。忙完一大顿,闻辽还杵在旁边。 她溢出一点点心软,更是有心逗闻辽:“你求我。” 闻辽能屈能伸,眨巴眨巴眼:“我求你。” 第12章 十二投名状 在门口扫了两辆共享单车。 张若瑶加了件卫衣,看向闻辽的半袖和短裤。 “你也回家添件外套吧。” 闻辽说不用。 张若瑶以为他是不敢一个人回,就说:“我陪你过去,我在门口等你。” “不用。” “那穿我的?我有件大码的牛仔外套,你穿应该刚刚好,就是袖子可能短点。” 闻辽调整高度,跨上自行车:“不用。” 张若瑶刚想说凑合穿吧,拗什么呢?丑点就丑点,别感冒。闻辽已经导了航,说:“你先陪我去趟商场,我去买套新的。” “......” 赶上国庆假期,晚上逛商场的人比平时多。 闻辽左挑右选,试了好几件,总能找出细枝末节的不合适,不是嫌扣子颜色不配,就是心仪的款式没他的码,最终好不容易挑了件薄薄的衬衫外套和长裤,张若瑶本来想提醒,天冷了,再有几天就穿不了了,看闻辽站在镜子前左照又照,就把脸扭走了,懒得管他闲事儿。 导购一个劲儿地夸,夸闻辽是衣架子,个子高身材好,比模特好看,更能穿出效果,还让闻辽站过去:“可以让您女朋友参谋一下。” 闻辽很自然地在张若瑶面前转了个圈:“行么?” 张若瑶说快走吧,一会儿好车都被人骑跑了。 闻辽直接穿着了,剪了吊牌,结完账下电梯,又说:“我再去看看鞋。” 张若瑶一记眼刀。 闻辽讪讪闭了嘴。 ...... 俩人没有目的地,就是瞎骑,听说国庆假期河边上安排了夜市,闻辽提议沿着河边走往郊区方向走,然后再折回,也就十二三公里,很快的。张若瑶单程没到一半就觉得累,又累又喘,不想骑了,在夜市尽头停下,买了杯鲜榨水果汁,坐在河边台阶上歇息。 闻辽说鲜榨水果汁全是糖。 张若瑶懒得搭理他。 入了秋,蚊虫不见踪迹了,可河边的夜风潮湿,拂过脸还是觉得痒痒的,毛毛的,河面上波纹缓慢向前推,模糊映出夜市悬挂的一排橘色小灯笼。 闻辽去买了包湿巾擦擦汗,递给张若瑶一张让她擦擦手,又把刚刚换下来的半袖球衣铺开,示意张若瑶屁股抬一下,垫着坐。 “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多臭毛病。” 张若瑶吸着果汁,嚼着里面的百香果籽儿。 闻辽说:“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矫情,直说好了。” 张若瑶不否认,她就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她还是在今天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闻辽属于高敏感人群,他共情力很强,也很擅长捕捉别人的微表情,容易陷在情绪里,还有点轻微的泪失禁。这一点,刘卫勇可以与之相媲美。 闻辽也发现了。他说:“下午的时候我看见咱舅快步拐进卫生间了,我没进去,但是我听到了,他在里面哭。” 张若瑶点点头:“嗯,一家子都这样,从我姨姥爷,到我舅,再到我表妹。我舅尤其如此,都知道他是个性格柔软的人。” 闻辽问,那还怎么做殡葬? 张若瑶说倒也不是次次都哭,今天主要是因为逝者也是单亲父亲,刘卫勇看到逝者女儿手足无措的样子,会联想到刘紫君,没控制住。以前也有一次类似的情况,刘卫勇当时没怎么,后来跟张若瑶聊天的时候忍不住落泪,说他不敢想,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刘紫君还没成家,无依无靠,那可怎么办? “她妈妈呢?” “很早就离婚了,早不在荣城了,没有联系。” 张若瑶说不怪刘紫君的妈妈,刘卫勇年轻的时候混球一个,都结了婚了还天天出去打麻将打牌,偷着把刘紫君妈妈结婚时的金耳环金项链都卖了,三姨姥和三姨姥爷不知道往里面填了多少,街坊邻居提到刘卫勇都咧嘴皱眉头。后来离婚了,自己一个人带孩子,知道过日子不容易了,才慢慢开始有了责任感,开始踏实下来干活,不闯祸了,不作天作地了。 张若瑶告诉闻辽,现在行业越来越规范,对从业者信誉资质要求越来越高,以前不是这样的,跟刘卫勇一起搭档抬棺的那个男人,相对年轻的小伙子,是孤儿,没读过什么书,还有开灵车的那个,十七八岁的时候气盛打架,进去蹲了一年多,出来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跟着刘卫勇一起做事情。 说他们是就业困难人群也好,特殊群体也罢,总之从前那些年,干白事都是下下之策,门槛低,类似一个容身之所,一个重新回到社会的机会。 闻辽说:“看不出来。” 张若瑶把塑料杯子捏瘪:“当然看不出来,人都是多面的,况且,人也都会变。” 闻辽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继续说:“你觉得我矫情,内心敏感,其实我倒觉得每个人都有敏感的时候,只是看有没有触到那个点。” “而且,敏感,矫情,脆弱,这些负面低迷的情绪,大多数只会对相信、亲近的人表露,在外人面前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大家都还想保持体面。” 张若瑶笑了声:“你的意思是,你今天没掩饰你哭了,是因为没拿我当外人。” “可以这么说,因为我相信你,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对你不设防。和你合伙做生意这件事也是的,我对你藏私了吗?我有多少预算,我是怎么计划的,我打算在荣城待多久,这些我从来没有瞒过你吧?” 张若瑶不忿:“我瞒过你了?我不信任你?” “在做生意这件事上,你不瞒我,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必要瞒我,而不是因为你信任我。” 张若瑶看着闻辽的脸。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说错吧张若瑶?” 闻辽不吐不快:“我也不会生你气,对人有戒备心是好事,而且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如你所说,人都是会变的。”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很熟悉,那时候或许你是信任我的,所以你在我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挑食就挑食,想矫情就矫情,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会把心里的话过滤一遍再讲给我听,我不小心给你你不爱吃的东西,比如茶叶蛋,你也会默不作声,吃了算完。” 张若瑶无话可说。 她没想到闻辽会注意这些小细节。 是的,人都是会变的,包括口味,小时候她觉得茶叶蛋有一股花椒大料的怪味儿,所以不爱吃,但她现在其实根本不抗拒茶叶蛋了。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剖析的感觉。很不喜欢。 闻辽把她手里揉成一团的塑料杯接过来,伸长手臂一投,准确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张若瑶已经站起来,拍拍裤子:“别自大了,也别觉得自己有多聪明,可以洞悉人性。” “还有,我不敏感是因为我做这行做久了,见得多了,习惯了。” “瞎揣测别人真的挺没礼貌。” 张若瑶把手里已经被扯烂的湿巾扔了,扫码,跨上车子,先骑走了。 闻辽跟在后面,很快追了上来。 比来的时候骑得快,迅速掠过夜市上拥挤的行人和摊贩。 闻辽落后张若瑶半个车身,音量也被风声削弱:“张若瑶,我今天向你袒露我的脆弱,你可以理解成是投名状。” 张若瑶装没听见,继续加快速度,又猛蹬了几下。 - 一路再无话,两人一前一后,骑回了市区。 张若瑶故意挑了些安静人少的小路骑。 快到医院的时候,一辆救护车鸣着笛从他们身后路过,张若瑶远远听到就要下了车,把车 子推到一边让路。 救护车越过十字路口红绿灯,驶进了医院急诊。 见张若瑶停下了,闻辽也把车子锁上。 “走啊,去吃个夜宵。” 张若瑶怼他:“果汁不敢喝,全是糖。夜宵可以吃。” “我后悔了行不行?我现在想喝了,还想吃烤串儿。” 后街那家烧烤店不如夏天夜晚人多,门口没有露天小炉子了,但店内还是很拥挤,很热闹。 闻辽说:“我给大猛打个电话,他家不做早餐档,应该睡得晚,让他过来一起。” 还让张若瑶也喊上姜西缘。 张若瑶想说算了,你叫上任猛,打死姜西缘她也不会来,结果转头就看见姜西缘带着小鱼儿坐在最里面的桌子。 小鱼儿见到张若瑶,很热情地打招呼。 张若瑶走过去,摸了摸小鱼儿的脑袋,帮她把嘴边的酱擦掉。 姜西缘笑:“馋了,闹了我一晚上,今天这口烤串儿吃不到嘴里去,我看她明天都不能去上学。” 小鱼儿朝她妈妈做鬼脸。 闻辽让老板换了个大桌子,等了十分钟,任猛也来了,看着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就下楼了。 见了面,先跟小鱼儿热情互动一番,小鱼儿给任猛起外号叫萌萌叔,任猛也欣然接受,还逗小鱼儿,说你干吃不长个,怎么一点不像你妈妈。 姜西缘扔了个纸抽过去,让任猛擦擦衣领。 吃饭间瞎聊,姜西缘问闻辽,你俩干嘛去了? 闻辽没有藏着掖着,说自己今天去医院的所见所闻,刚刚骑车骑饿了,路过烧烤店就走不动道了。 姜西缘看看闻辽,又看看张若瑶。 张若瑶面前的碟子里堆了不少肉,闻辽刚刚加了烤多春鱼,用筷子把刺扒拉干净,肉都剃下来,才夹给张若瑶。 张若瑶说你喂猫呢? 闻辽说吃你的,别说话。 第13章 十三中老年妇女之友 张若瑶等着看闻辽会不会坦言他今天泪洒医院。 她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把任猛当“外人”。 闻辽似乎知道她所想,不给她挖苦人的机会,直接就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说起今天在医院看着逝者,心里不得劲儿,特别是看到刘卫勇最后把布盖到逝者脸上,更是有种万事空的悲凉感慨,空落落的。 “瑶瑶说干了这一行,迟早都要走这一遭。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只是我爸妈走的时候,我逃避了,我当时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现在好像还是没有。” 闻辽说他下午在医院时,生生激出他眼泪的瞬间,就是逝者女儿跪在床边,把脸贴在床沿。当时刘卫勇温声说,别把眼泪掉在你爸身上,他会疼,会走不安心,小姑娘说好,知道了,然后就低头,死死抓着床沿的栏杆,指甲抠进缝隙里。 张若瑶看向闻辽,意外于他竟然把自己爸妈的事也讲出口,她不想揭人伤口,这不礼貌,可闻辽显然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沉溺其中。注意到张若瑶的目光,扭头,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看我干嘛?” 张若瑶埋头吃鱼。 任猛说太正常了,人之常情,他相继送走了自己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特别爷爷奶奶,都是在家中去世的,丧事他都经历了,亲力亲为。这时候是人最脆弱的时候,说句大道理,去了的人是去享福了,活着的人才是要渡过难关。 “嗨呀,谁都有脆弱的时候,但脆弱也是有条件的,那得是有人可让你依靠,你才有资格脆弱,不然就得自己生扛。” 张若瑶抬手把串儿翻了翻:“快拿走点,都糊了。” 任猛还在讲,说他奶奶去世的时候就是张若瑶舅舅去帮忙处理的后事,当时赶上口罩时期,匆忙简办,幸亏了有礼仪师傅引领,一切都很妥帖。 就比如你说的今天下午的这个小姑娘,一个人,没个人帮她怎么办?所以说啊,这是个行善积德的职业...... 姜西缘看了一眼埋头下筷的张若瑶,不动声色给了任猛一胳膊肘:“去给我要瓶啤酒去,常温的。” “我这还有,给你开一个。” “我不喝你这个,度数低。赶紧去拿。” ...... - 吃完了,酒足饭饱,任猛抢着结账,闻辽硬是没抢过。 任猛说:“我送她们娘儿俩回去,天太晚了,她们那楼道黑。” 张若瑶跟小鱼儿说了拜拜和晚安。 闻辽望着任猛和姜西缘并排走的背影,一直等他们走远了才开口,问张若瑶:“他俩什么情况?” 张若瑶吃太饱了,慢悠悠往回走:“就是你看到的情况。” “我兄弟有戏么?” “没有。” 张若瑶坦白,实话实说。 刚刚饭桌上闻辽也应该看明白了,任猛对小鱼儿很细心热情,对姜西缘也很献殷勤,不过姜西缘不太接招就是了。任猛偶尔低头跟姜西缘说一两句,姜西缘也只笑笑,不接茬。 “差哪儿呢?我总觉得有点怪,也不像是完完全全的单箭头。” 张若瑶觉得闻辽观察能力还真是很强。 “他俩以前谈过,被任猛他妈搅和了。” “啊?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张若瑶是一万分站在姜西缘这边的,可是别人的事她不好太发言,而且任猛妈也不是坏人,只能说各有各的难处。任猛妈着急任猛的婚事,但也无法接受一个离婚带着孩子的女人。 闻辽说任猛怪可怜的,在姜西缘面前堪称“谄媚”了都,男人的自尊心,在爱情面前就是如此一文不值。 张若瑶骂他,还真是替你兄弟着想,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该放低姿态,和爱人要自尊心有什么用?坦白讲,她就是觉得任猛做的不够,这件事里最关键的就是任猛,他如果处理不好这个矛盾,也别想着真爱了。一切都是他的追求。 闻辽叹气:“算了,感情的事儿难扯,咱们别掺和。” 张若瑶无语:“不是你问我的?” 闻辽笑,说张若瑶:“对了,我前脚刚说你现在不挑食了,后脚你就挑给我看。” 他说的是刚刚在饭桌上,张若瑶把他递给她的肉串基本都原封不动放回了炭火上。 “你不吃牛羊肉?” 张若瑶说:“我是不爱吃红肉。” “我不记得你以前......” 张若瑶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耳朵贴过来。 闻辽乖乖低头。 “这几年新添的矫情毛病,嘘,别人我都不告诉,就告诉你。” 随后朝他露齿一笑:“怎么样?我信任你吧?” - 闻辽把张若瑶微信备注改成了一颗紫色的邪恶小魔头。 张若瑶每次惹他生气一次,就再加一颗,直到变成一排。 漫长时光如刀刃横劈竖砍,是人都有变化,但其实很难由皮囊伤及到骨骼的。刚重逢的时候,闻辽觉得张若瑶一点都没变,过了一段时间后知后觉,张若瑶变化之大堪称“脱胎换骨”,再经过一段相处,才终于从她身上找回些许熟悉感。 慢慢地,抽丝剥茧般地。 闻辽觉得这种相处模式还是挺舒服的,他也实话实说告诉张若瑶了,张若瑶说你欠不欠?就爱找骂? ...... 荣城渐渐进入深秋。 闻辽决定拓展业务。 他之前认识的殡仪馆附近的那家寿衣店老板经常在朋友圈发小作文,讲一讲自己从业生涯中遇到的事,发表一些自己关于生命意义的感悟,闻辽每次都仔细阅读,篇篇都点赞,他觉得这个老板是真的对殡葬服务业有使命感的,这很好。 张若瑶说他捧臭脚。 “那老板知道你其实是他同行,天天偷窥吗?“” 闻辽嘿嘿笑:“当然不知道。” “被发现了你就等着人家上门砸你玻璃。” 这次老板又发了一个关于祭扫的感想,说是现在年轻人远走他乡,很难每年都回来祭拜亲人,直播代客祭扫业务应运而生。闻辽私聊老板问,你家做这个业务吗?老板说暂时不做,人手不够,忙不开,而且这一项差不多已经被公墓附近的殡葬服务公司垄断了。 闻辽便想去公墓看一看。 闻辽爸妈没有葬在荣城,他回来以后还从未踏足过墓园。 张若瑶说都被垄断了,你去干什么? 闻 辽开始掉书袋,说如今老龄化严重,需求基本盘稳定,所以整个行业不是像张若瑶说的那样紧缩,只是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复杂。 “人无我有,人有我精。都是代客祭扫,也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闻辽立志建立起自己的方法论。 寿衣店开业快两个月了,单论营业额其实并没有比之前高出多少,但客人在店里停留时间长了很多,这就是装修和销售模式的改变起了效果,闻辽越来越坚信他是天选殡葬人。张若瑶负责传统习俗那一套,他负责创新,他们就是殡葬行业的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 张若瑶说你没话了?没话闭嘴,有病。 “我今天有事要出门,你留下看店,你那业务升级改天再研究吧。” “去哪?要不要骑我的车?” 闻辽让朋友给他从远方邮寄了一辆自行车,是他们自己创立的品牌,超轻环保材料,张若瑶问你做这个有市场吗?团队多少人?感觉应该是青色组织?闻辽说当然有市场,感兴趣的人不少,他们现在承接国内外一些学校的研学实践。 是因为你没了解过这件事,未曾踏足骑行这个圈子,所以觉得里面荒草丛生。 张若瑶才懒得踏足,出门打了个车走了。 直到晚饭后才回来。 外面大降温,起风了,刮得漫天都是尘。 她低头快步跑进寿衣店,双手冰凉,怀里揣了张彩笔画得歪歪扭扭的贺卡,放到桌子上。 闻辽问,谁家孩子? 张若瑶掸了掸身上,没瞒闻辽,她刚去的地方其实也离公墓不远,市儿童福利院,和公墓在同一条街,下山就是。下周是感恩节,福利院做教育活动,每年都会提前跟张若瑶说。 闻辽大为惊讶:“你做了什么贡献?会邀请你去?” 张若瑶笼统地说,捐了点钱。 “福利院接收捐款捐物吗?” “接收,食品会严一些,其他还好。”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社会各界爱心人士,不是统称,是具体的人,活的。失敬了。” 张若瑶把闻辽的话原封不动回敬给他:“是因为你没了解过这件事,未曾踏足这个圈子,所以觉得里面荒草丛生。” 闻辽大笑。 “......怎么突然就降温了。” “是。” 张若瑶太冷了,想倒杯热水喝,结果热水壶空着,接待区的茶几上两只用过的纸杯,闻辽说等会儿,然后把茶壶端到楼上去洗涮。 张若瑶问:“刚刚有客人?” 闻辽说:“哦,不是,楼上大妈。” “楼上?” 张若瑶指指自己头顶,小声:“三楼?” 闻辽说对。 寿衣店在这里开了许多年,但和三楼邻居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张若瑶感觉到老两口的不满,如果能选,谁也不愿自家正对着的楼下是家卖装老衣骨灰盒的。 前段时间装修赶工,有一天锤子声多响了五分钟,楼长的电话马上就打到张若瑶这里了,说有人举报他们违规装修,噪音扰民。 闻辽说三楼大爷看着确实不好惹,挺凶,暴脾气,大妈挺好,说话温声轻语的。 刚刚外面起风降温,闻辽去关门,看到大妈刚好路过门口,买的西红柿掉一地。闻辽帮忙捡,大妈说她忘带家门钥匙了,闻辽说我大爷呢?去哪了?大妈说,去别人家下棋去了,还没回来。 闻辽就让大妈进来坐着等。 ...... 张若瑶静静看着水烧开。 她刚做这一行的时候三姨姥告诉她,一定要有眼力见儿,有分寸,过去的几年里,张若瑶从来不参加别人的婚礼、孩子满月宴等等,刘卫勇的讲究就更多了,从不和人主动握手,分别时不说再见。 都是些约定俗成的小规矩。 闻辽就不太讲究这些。 张若瑶问:“你们聊什么了?” 闻辽说,也没什么,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的确比较忌讳这个,但人家大妈可自然了,还向他询问了现在寿衣的大致价位,说自己的姐姐去年刚走,就是匆匆忙忙买的衣服,都没有好好挑,有点遗憾。还夸闻辽店里装潢得很好,比以前好多了,如今在外面隔着玻璃看,就像是一家寻常的服装店,灯也暖,环境也干净,不像以前,让人瘆得慌。 大妈还夸闻辽,好帅气精神的小伙子,你是刘家亲戚?还是小张的什么人?对象儿? 闻辽笑笑说,不是,算朋友吧。 张若瑶捧着茶杯垂眼喝茶,水蒸气挡住脸。 闻辽说:“张若瑶,你不服不行,我就是中老年妇女之友。我发现我特别招阿姨妈妈辈儿喜欢。” 张若瑶耳朵动动,继续喝水。 “真的。” 正说着,闻辽目光望向店外,卷起的夜风里,有个人影微微躬着背,双手插兜快步走。经过时抬头,往店里张望,刚好和闻辽眼神儿对上,然后步速更快了,匆匆走到公交站停下,假装等公交。 这个时间,公交已经停了。 闻辽拍拍张若瑶的背:“你看,那个阿姨,我见她好几回了,每次都是假装路过,往里面看。她是不是想买东西?或者想咨询什么?” 虽然他觉得没讲究,可也不能太不讲究了,总不能把大门敞开朝人家喊,哎!你!就是你!要买寿衣吗? 张若瑶双手捧着茶杯,抬眼轻轻望了一下就认出来了。 “你不认识?” 闻辽茫然:“不认识啊,谁?” 张若瑶给提示:“街尾那家寿衣店。” 闻辽仍迷惑:“我记得老板是个女的,挺年轻......” “那是她妈。” 张若瑶把茶杯倒扣在茶盘上,让闻辽自己领会去吧。 怎么样?你偷窥别人,别人也自然来偷窥你,你想从别人那取到真经,自然也不可能把自家的藏着掖着。开门做生意,就这么一回事儿。 闻辽恍然,怪不得呢,可转念又觉得骄傲,也算是被同行认可了。 张若瑶绕进电脑桌,登录游戏,喊闻辽:“哎,中老年之友,今晚我值班,你回去吧。” “行。” 张若瑶看电脑屏幕下方,闻辽做的二次元葬礼方案还没关,微信也还挂着,她好心帮他退了,打开却看到聊天框第一位是她的头像,跟着一排紫色小恶魔表情。 闻辽反应过来,走过来关,已经来不及。 张若瑶哼笑一声,该打游戏打游戏,顺便把自己手机微信也打开,扔到桌上,让闻辽自己看。 闻辽瞄一眼,张若瑶的手机屏幕上,他的聊天框被压在最下面,头像后面跟着的是一排狗头。 气笑了。 他抬手揉了揉张若瑶的脑袋,软软的头发让他的心也软乎乎的。没忍住,又用指腹掐了掐她的脸,也软。 张若瑶抬手打掉:“狗爪子拿开!” 闻辽真觉得自己有点五迷三道了:“汪er~” 第14章 十四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人怎么能这么没皮没脸? 张若瑶把键盘鼠标往外推。 游戏里的小人去海边刚接了一壶水回去浇地,走了一半,堪堪停住。 张若瑶转动椅子,面对着闻辽,四目相对几秒后,抬起一拳,直接捶在闻辽肚子上。 这一拳有点草率,主要是出手不够快,闻辽有准备了,身上用了劲儿,紧实得很,张若瑶感觉自己手腕顿了一下,随后就是疼痛。闻辽蹲下,想瞧瞧张若瑶的脸儿,张若瑶把手压在肚子底下,身子弓着,头埋着,不给他看。 “该,寸劲儿。还疼啊?” 张若瑶从齿缝里憋出个字儿,让他滚。 “你这个人,我还没说你什么呢,总是动手,我还没嫌你占我便宜。” 腹肌这个东西,只有看起来好看,张若瑶觉得手感上倒没什么。她大学的时候也曾练出过浅浅的马甲线,那时候她心情特别不好,室友就给她出主意让她去健身。也就那两年。后来开寿衣店根本没时间,就慢慢荒废了。 张若瑶揉着手腕,看向闻辽的脸。 闻辽也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盯着我看干什么?” 张若瑶挪开目光,下移,再看向闻辽的胳膊,他今天穿了件套头的黑色毛衣,毛衣袖子拽上去刚好露一截儿小臂。 抿着嘴唇好一会儿,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这声哼把闻辽听毛了,忙问她到 底怎么了。 张若瑶说:“你去给我再倒杯热水。” 闻辽去倒水,顺便跟张若瑶说,采暖期到了,但这一片供暖太差,后面小区也有意见,还打算集体上访呢。在家里还能好点,开店的门市房可太遭罪了。说着热水倒回来,却看到张若瑶随手拿着电脑旁边的小扇子一下一下扇着风。 闻辽把热水放下:“你到底是热还是冷?” 张若瑶不说话。 - 月末,刘卫勇接了个农村的活儿。 一般来说乡下的红白事都比较复杂,特别是白事,送灵仪式规矩多,步骤多,还有吹拉弹唱,要搭棚摆灯铺地毯。 张若瑶说让闻辽去,他感兴趣,刘卫勇说你也得来,缺个赞引的襄仪,就忙一上午,然后就回。 闻辽问是要干嘛?张若瑶解释,棺前撒花,引导敬香。 办事的村子不算远,张若瑶一行人头一天晚上去,结果赶上了下雨,当下季节的雨夹雪最难受,湿嗒嗒又阴冷,好在凌晨时分停了,天傍亮的时候山际泛橘,天晴了。 刘卫勇和主家说,老太太有天缘儿。 纸马纸牛花圈都堆在一处,闻辽说他看恐怖电影看多了,尤其是中式恐怖,不敢和纸马的黑眼睛对视,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正蛐蛐着,两个带着孝布的小孩儿趁大人不注意,左看右看,在花圈上薅了一朵小花,拿走玩去了。 张若瑶说看着没?小孩儿都比你胆子大。 乡下白事人多,孝子贤孙就白压压一片人,不算来送礼吃席的。主家给刘卫勇他们单备了一桌,张若瑶和闻辽都吃不惯大席上的菜,夹了几筷子就下了桌。张若瑶喊上在礼金处看热闹的闻辽,去山坡上透透气。 雨过天晴,霞光万道。俩人一起蹲着,背靠一块大石头,面前远处是山,近处则是大片大片通透的田野。 不过此时秋收早过了,地里只剩玉米秸,短茬,整整齐齐,一排排,望不到边。 闻辽指着远处的蔬菜大棚给张若瑶看。 “我记得小时候我妈还在乡下包过地,种有机蔬菜,还以为是门生意能赚钱,后来没卖出去多少,都分给自己家里人吃了,那段时间天天吃菠菜,吃得肠子都绿。” 张若瑶说真厉害,你五脏六腑还是炫彩的。 闻辽胳膊碰碰她的:“幼稚。” 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加上身后办事的人声鼎沸,席上说话声一浪一浪不停歇,张若瑶有点犯困。把脸扬起来,对着太阳闭上眼睛,太阳光在眼皮儿里凝成混混沌沌的一片鹅黄。 闻辽说:“张若瑶,咱俩以后别拌嘴了,多没意思。” 张若瑶懒懒嗯了一声。 “你跟你妈吵架啦?” 张若瑶闭着眼睛没回答。 “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从来也没见你跟阿姨打个视频,打个电话?你这女儿当得,是真省事儿。阿姨不在荣城,那在哪呢?” 安静了一会儿张若瑶才开口:“打了,昨晚还打了,我干嘛要跟你讲。” “哦。我记得你妈对我很好,给我织毛衣,初中的时候我还去你家里蹭过饭,你妈总用高压锅压排骨,做小白菜排骨汤,香死了。” 张若瑶说:“是,小白菜就是你妈送来的。” “啊?我都忘了。” 闻辽笑:“我妈和你妈,她们是很好的朋友。” 张若瑶隔了一会儿睁开眼:“也不是一开始就关系好,是有一次我妈胆结石做手术,干不了活,我爸又不会做饭,你妈就天天给我妈送病号餐,后来她们关系才好起来的。” 张若瑶实话实说:“我妈觉得你妈不是过日子人,你家人花钱都很冲,不计算着过。我妈还说,将来谁当你家儿媳妇谁遭罪。” 闻辽低头,捡了根草棍儿,戳了戳地上的湿泥。 张若瑶说:“我大学毕业那年也做了胆结石手术,不知道是不是遗传。现在早就是微创技术了。” 闻辽莫名觉得张若瑶语气有点沉,连带着两人之间气氛都低迷下去了。幸好太阳光足,风景宽敞。 “阿姨现在退休了干什么呢?我猜她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 张若瑶笑笑:“是,闲不住,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妈我了解,她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 正说着,身后忽起脚步声,刚刚那俩捣蛋小孩儿又回来了,一个跑一个追,没看到大石头后面有人,脚踩湿泥狂奔笑闹,飞起的泥点子溅到张若瑶头发上了。 闻辽站起来喊了一嗓子。 小孩儿跑了。 “别动,我给你擦擦。” “不用,反正回去要洗澡。” 张若瑶也站了起来,站得猛了,踉跄了半步,被闻辽扶着胳膊才稳当。 “你是该锻炼了。” 张若瑶不理他,看着身后连绵到远处的大席,还有主家院子里的燃起的高香,袅袅往上,深呼吸,说:“我好像对死亡这件事一直没什么实感。我有时候会幻想人死后的世界,但更多时候想的是,死去的人并没有离开。” 闻辽说他也是。 他爸妈的葬礼他没有去参加,家里人看他状况不好,不让他去。 ...... “我三姨姥刚教我的时候,我也参加过一次农村的葬礼。” 张若瑶举起手,一划,从这边,到这边,从村头到到村尾。 “比这还大,人还要多。是位老爷子,九十九岁,正儿八经的喜丧,按习俗来讲是应该好好办一办的,而且不能哭,会把子孙后代的福气哭没,所以那天很热闹,没人掉眼泪,说句不好听的,热闹得都不像是在办白事。” “我三姨姥说就该这样,人无病无灾得善终是非常难得的事情,是要好好送他去享福。可是真的是享福吗?人死了真的会入天堂或地狱吗?真的有那种东西吗?谁又知道呢?办葬礼不就是按照神话里的故事架构过家家吗?” “那天唯一哭得凶的是老人的重孙女儿,她年纪小,可能是不理解喜丧这件事。我没忍住,看她跪着烧纸,我也哭了。我三姨姥让我去跟主家核对烧期表。我三姨姥那天说了一句话,我可能会记一辈子。” 张若瑶一边说一边踩上那块大石头,张开双手保持平衡。 闻辽怕她摔了,伸手护了护:“咱姨姥说什么了?” “她说,谁告诉你葬礼是办给死人的?本来就是给活人办的。” “你见过烧期表吧?就是记录一下,人死后第几天分别需要做什么,烧什么东西过去。头七,二七,三七......一直到末七。” “我三姨姥说,之所以一场葬礼的后续环节这么多,办这么久,是为了让活着的人,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慢慢接受这个人已经走了的事实。古人送别还要送十里呢,生离尚且如此,何况是死别。” “节哀节哀,送别的哀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克制的。喜丧也是一样,就是冠个名头,让人心里好受些。” “人死如灯灭。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闻辽逆着光抬头看张若瑶,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短发被风荡了起来。 他忽然特别不好受,心里堵得慌。 张若瑶喊他:“你让开。” 闻辽不让。 张若瑶从大石头上往下一蹦。 下过雨的土地实在是太泥泞了,根本站不住,张若瑶脚下一滑,整个人歪扭了下,闻辽适时握住她的手腕。 恍惚间,张若瑶脸上有水。 闻辽假装没看见。 他只是后悔自己嘴上没把门儿的,他和张若瑶之间能聊的东西海了去了,到底为什么要顺着这个话茬一直聊? “张若瑶。” “干嘛?” “虽然道过一次歉了,但我还是想再道一次,对不起啊。我那时候……” 张若瑶知道闻辽指的是什么,摇摇头:“跟你没关系。就是做这行做久了,难免心有荒凉。今天说多了。” 她扭过头去抹了把脸,然后重新看向闻辽,噗嗤一声笑了:“你知道吗闻辽?我还给你烧过纸......那时候我给我爸烧,也给你带了点。” 闻辽想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可竟然不得其法。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能定定地皱着眉,盯着张若瑶看。 她的手腕还在他手里,那么细。 他屏住呼吸,松手,向下移,然后重新握住了张若瑶的手。他的手比她大很多,能裹住。 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轻轻地 。 第15章 十五炖豆角,鸡腿饭 张若瑶说我们扯平了。 闻辽松开了手,往回走的路上问她:“什么意思?” 张若瑶说:“我也有脆弱和矫情的时候,暴露给你,扯平了。” 闻辽觉得好笑:“你又不是第一天有,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张若瑶走在前面,停了脚,向后转,看着闻辽:“什么样?” 闻辽也看着她:“你说呢?” 风在身周窜来窜去,有雨过的潮湿气息,还有灶台做饭的柴火味儿,闻辽低头,挪开眼,不好意思地笑,摸摸鼻梁。 “张若瑶......” 张若瑶身后不远处,乐队在往车上装东西,铜镲掉在车后斗里,刺耳一声响,随之而来的是骂声,能不能轻点! 张若瑶回头看,再转回来,闻辽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揽着她的背往前。 “快走吧,店里一天没人,你不着急?” - 张若瑶和闻辽讨论过这个问题,关于寿衣店的行业特殊性。 她从前看过个新闻,一家开在小区楼下的寿衣店,因为过年时贴了个“财源广进”的春联,被人在玻璃和卷帘门上都涂了油漆。 有条评论说,开寿衣店的,你盼望有客人来,就是盼望有人死。也有评论反驳,人家这是生意。 闻辽倒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只是偶尔自己闲着没事也会琢磨。 张若瑶让他别太闲了,一闲就要作天作地。 闻辽说:“死亡不可避免,一个行业存在就一定有它的社会价值。但也无法否认感性认知和理性认知的确存在冲突。” 张若瑶问闻辽,听没听过路灯理论? 大意是说,人们不是恐惧路灯本身,而是恐惧路灯的光,恐惧那光照出来的一些东西,比如寿衣照出的是死亡。归根结底,我们都害怕死亡,痛恨死亡。 闻辽笑张若瑶:“你这也是感性层面。” 张若瑶说我就这水平,你爱听不听。 ...... 周边村镇新建了一处生态陵园,有代理销售来聊,给张若瑶一摞宣传册,花葬、树葬、草坪葬、壁葬、海葬......张若瑶看了两眼就扔给了闻辽。 闻辽说她没事业心。 帮刘卫勇往车上装货的时候,老李太太来了,站在门边上,朝张若瑶笑。 张若瑶问:“你端着什么?” 老李太太说:“好吃的。” 把搪瓷小盆儿的盖子打开,里面是炖豆角,飘着一些肥肉片。 张若瑶问:“你手呢?好没好点?” 老李太太又嘿嘿笑,说好了,然后从身后露出包扎起来的左手。 上周,老李太太的工作丢了。因为在饺子馆手滑打碎了几个盘子,割了手,饺子馆老板赶紧带着去医院缝针包扎,回来告诉她,不用来上班了,你这也刷不了盘子了。 医院护士包扎得好好的,让她定期去换纱布,老李太太不去,偏要自己在家弄,结果包得不伦不类,滑稽得很。张若瑶有心帮忙,可她自己手也笨,只能先把刘卫勇打发走了,带着老李太太去姜西缘花店。 姜西缘一看就乐了:“这包的什么,哆啦a梦,伸出圆手。” 然后举起自己的手,贴上老李太太的:“来,碰一个!” 张若瑶无语死了,让姜西缘别闹了,然后去药店买了纱布碘伏。 姜西缘说:“我只包过花......凑合试试吧。” 结果包得很好,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张若瑶叮嘱老李太太,不要再碰水,也不要自己在家瞎搞,如果不愿意去医院,就来找我,找姜西缘,找盒饭那家任猛他妈,谁都会帮你的。 老李太太说她就只带了一双筷子。 张若瑶哭笑不得,说知道了,我俩一起吃。 等老李太太走了,姜西缘用筷子拨了拨豆角说:“这季节豆角不好吃。还贵。她自己才不舍得买呢。” 张若瑶说应该是市场菜摊老板给她的,有点虫蛀不太好看的菜,他们都会留给老李太太。 张若瑶吃不了这肉,姜西缘也不太爱吃,便说,订外卖吧,去你店里吃。我这香喷喷的,别污染了。 “行,你吃什么?” 姜西缘站起来抻了抻腰腿:“都行。” “要不去任猛家吃?” “那不行。” 姜西缘随后反应过来张若瑶故意的,提膝撞了下张若瑶屁股,说你是被你那发小带坏了,以前不这样的。 “他哪去了?不在啊?” 张若瑶说,出去了,认识了个墓园管理处的人,攀交情去了,发展他的代客祭扫。 姜西缘顺势问起:“你俩现在什么情况呢?” 张若瑶说,没什么情况,就朋友。 “朋友也挺好,顺其自然呗。” ...... 外卖到了。 张若瑶定了两份鸡腿饭,俩人擦了桌子,边吃边说话。 “我前夫昨天给我发微信,说今年寒假要带小鱼儿去看爷爷奶奶,今年春节跟他一起过,被我给骂了。” 张若瑶说:“我以为你早把他删了。” “没,当个垃圾桶,我心情不好就在微信骂他两句,让他给钱。” “他给吗?” “给个屁。” 姜西缘离婚的时候冲动了,答应了对方抚养费一次性结清,前夫直接把一套筒子房留给了姜西缘,抵了。可是房子降价得厉害,筒子房如今撑死几万块钱,姜西缘悔不当初,可也没办法,她那时着急离婚,一天都不想看见他前夫的脸。 “我现在常想起我俩处对象的时候,我第一次带他去我家,那时候我姥就说他面相不好,贼眉鼠眼,小眼睛滴溜溜到处乱看,将来必定不老实。老太太那时候八十多岁,耳清目明,到底被她说中了。” 张若瑶同意:“见的人多,看人就毒。” 姜西缘叹:“是呀,但我当时年纪小,哪里服气?我那时候还就喜欢他那小眼睛,单眼皮,那时候不就流行那种韩系长相么?” 张若瑶没忍住笑。 “你轻点,饭粒子都喷过来了。” 张若瑶摆摆手:“那任猛呢?任猛不韩。” 姜西缘大笑:“他是不韩,他有点憨。” 姜西缘说起任猛,声量迅速减三分,像是隔墙有耳,怕被人听到。 “任猛他对我挺好的,我知道,可是我总担心,有一天他对我不好了?我该怎么办?” 张若瑶第一次难得替任猛说话:“他本身人也不差。” 姜西缘说:“我当然知道不差,他是个好人,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了,不然我也不会跟他纠纠缠缠好几年。光是他对小鱼儿的态度,就并非碍着我装出来的,小孩子和老人一样,看人都挺准。” “下半年开始我锻炼小鱼儿自己上下学,自己过马路回家,任猛不放心,天天放学时间都在马路边儿上等,偷偷看。她亲爸也没做到这个份儿上,我都知道。” “但我考虑得太多了......” 张若瑶问:“你有再婚的打算吗?” 姜西缘说:“我也不知道,人一时一个想法。我跟任猛,我俩最上头的时候他跟我说结婚,如果那个时候他再强势一点,我可能就答应了,哪怕他妈在中间横档竖拦。但是现在没那个心气儿了。” “谈恋爱无所谓,但步入婚姻是需要点不计后果的勇敢的,要么你勇敢,鲁莽,要么就得有承担一切风险的能力。我现在两个都没有。” 张若瑶不太饿,只把鸡腿儿吃了。 她跟姜西缘说,任猛妈不是个坏人。 任猛奶奶去世之前,在家里瘫了八年,后来刘卫勇告诉张若瑶,说给任猛奶奶穿衣服的时候,老人身上别说褥疮了,白毛巾擦上去,一丁点黑皴都没有,头发也干干净净,指甲也干干净净,八年如一日。这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刘卫勇非常佩服。 姜西缘说:“我知道,我也没有埋怨谁,都是当妈的,哪个当妈的不为孩子考虑?我离异带娃,个人能力有限,一 个小破店儿。没爸,就一个妈,还在农村,没有养老保险......至少在婚恋市场上,我确实不算是一个好选择。” 这话说的丧气,不应该。 张若瑶放下筷子想劝解,姜西缘却摆摆手:“别说这些了,该想清楚的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也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姜西缘把饭吃完,塑料袋系上,带出去。忽而觉得自己刚刚的表述不妥当,话茬有点扎人呢,又退回店里,跟张若瑶道歉。 张若瑶笑说,你想多了,我还好。 “过段时间小鱼儿放寒假了,我就把她带到店里,让她在店里玩写寒假作业。我就不信了,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爸能把她偷跑了。” ...... 张若瑶送走姜西缘,把剩下的饭菜调整了下位置,没动的米饭装在方便饭盒里,和豆角一起拿去任猛家借微波炉加热,然后用保温袋装好,放到一边,继续盘货。 盘到一半的时候,闻辽回来了,携着一身寒气。 张若瑶问他,你们在室外聊天吗? 闻辽说他去新建的陵园转了一大圈。 冬天真的来了,怎么这么快。 张若瑶说是啊,寿衣店重新开业快三个月了。 她拉了个巨大的表统计厂家,计算营收,比对成本,做了好几天,今天终于捋明白了,要给闻辽看。 闻辽说:“先等等,不着急,我要饿死了。任猛家没菜了,我订个外卖。” 张若瑶把保温饭盒拿出来。 闻辽上楼洗了洗手,很意外:“给我的?” 张若瑶不说话,坐在电脑前,跷着腿,一晃一晃。 闻辽没多想,吃了一大口米饭,夹了一筷子豆角,说任猛今天豆角炖得一般,丢手艺了,不像他了都。肉也肥,米饭也蒸得不香。 张若瑶抽了张纸,把脚下垃圾桶里的鸡腿骨头盖住了。 “你吃了么?” 张若瑶说吃了。 闻辽继续埋头扒饭。 张若瑶把外卖送的一包小咸菜也扔给他,让他伴着吃。 闻辽总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抬头,正对上张若瑶的目光。 “......干嘛?” 张若瑶懒洋洋趴在桌上,撑着腮帮子看他:“我感觉你也挺韩的呢。” 第16章 十六非逐利成功法则 第二天一早,闻辽往店里去,在早餐铺子门口碰见了张若瑶,她围了条绒绒围巾,挤在人堆里等油条出锅。天还没亮透,老板的大长筷子在滚烫的油里一翻一根,一翻一根,闻辽跟张若瑶说了早上好,然后也站她旁边看。 张若瑶问:“你吃什么?我只要了我自己的,不知道你起这么早。” 闻辽说跟你一样。 张若瑶又要了根油条,一碗豆浆。闻辽说:“我还想喝个鸡蛋汤。” 早餐铺子店太小了,人多坐不开,老板在门口支了个塑料保温棚,摆了桌椅,张若瑶一只手把围巾压在下巴底下,一只手拿小勺舀豆浆,闻辽强迫症发作:“你把围巾摘了再吃。” 张若瑶说我冷。 闻辽说:“你不是冷,你就是懒,我问你,我厨房放那箱柚子,你掏的?” 张若瑶干脆双手端起碗,不说话。 两三天前的事了,轮到闻辽晚上睡店里。张若瑶晚上给妈妈打电话,时间有点久,打完已经半夜,饿了,看到闻辽家厨房地上有快递,纸箱子边上有透气小洞,隐隐约约透出橙色,以为是橙子,就顺着小洞掏了一个出来吃。 扒了皮才发现,不是橙子,是红色果肉的柚子,又酸又涩。是闻辽用来做酸奶碗的。 “又不是不让你吃,就不能帮我拆了箱子,放冰箱里去?属耗子的。” 张若瑶理亏,仍不做声。她早就发现了闻辽的毛病,确切地讲,是重温,闻辽这个人嘴碎得很,要是不打断,他就不停地说。 她把豆浆喝完,站起来,拍了拍胸前围巾,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搪瓷小盆,抬脚就走。 闻辽三口两口把鸡蛋汤喝了,快步跟上。 回了店里,张若瑶坐回电脑前,沉默地对着进货单,闻辽抱臂站她旁边:“行行行,吃,掏,你想怎么都行,还想吃什么水果?” 张若瑶抬抬下巴示意那搪瓷小盆,让他帮忙给老李太太送去。 闻辽看着小盆里的一口袋豆浆和两根油条若有所思:“张若瑶,昨晚上那豆角......” “怎么?不好吃?” “你说呢......” “不好吃你也一个米粒都没剩。” 闻辽把盖子盖上,问张若瑶:“你和老李太太进行什么秘密交易,一来一往的。” 张若瑶说,前几天她给了老李太太一个淘汰下来的手机,还有一张店里交宽带费送的电话卡,话费都预存好了。老李太太之前一直没有手机,家里用的还是座机。那炖豆角就是老李太太的回礼。 “干嘛要我去?” 张若瑶说,因为你是中老年妇女之友,你招人喜欢。 闻辽端着小盆走了。 这一走,快中午了才回来。张若瑶问你干嘛去了?携豆浆潜逃了。 闻辽说:“我去老太太家看见那只小猫了,她明显没养过猫,用了个长布条把猫拴着,一头系在她床头上。那小猫长得挺大了。我说猫不能栓绳,它难受。”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猫解开了。我看老太太屋子里放的猫粮,不便宜,估计是宠物店推荐她买的。” 闻辽在老李太太家呆了一上午,帮老李太太注册了微信,加了好友,教她手写发消息,老李太太会的字不多,但会写自己的名字。闻辽又教她怎么发语音消息。 老李太太在柜子里翻呀翻,给他抓了一把江米条吃,放太久,都潮了。 “我还想教她网购,让她上网买猫粮,别被坑了,老太太说她没有银行卡,只有存折,算了。” 闻辽叹气,说他之前看到过的一句话,真是有道理,平凡人的无奈就是明明自己也过得不好,可看见人间疾苦还是会难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好受。张若瑶让他打住,别矫情。 “你看看手机,加你微信了。” 张若瑶捞来手机,果然有添加消息,她看着那“健康幸福”的昵称,问闻辽,你给起的名字? 闻辽说,老太太自己起的。 老李太太发来一条文字消息:“小张,你好,我是李奉枝。” 闻辽把手机给张若瑶看,他刚刚也收到一条,老李太太试手机的时候第一个发给他的:“小文,你好,我是李奉枝。” 闻辽说:“怪我,她问我怎么称呼,我说我姓闻。她可能不知道是哪个闻。” 张若瑶说:“也有可能她不会写。” 说着,老李太太又给张若瑶发来一张照片,显然是不会用前置摄像头,随手拍下的,泛黄的天花板,还有花白头发,半个额头。 闻辽撑着桌沿,看着张若瑶的电脑屏幕:“下个月有点事,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张若瑶继续划着表格,说行,也没问他去哪。 闻辽不高兴了:“你就不多问两句?去哪,忙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张若瑶面不改色:“想说就说呗。” 闻辽被气着,深呼吸了两下,肩膀沉下去:“你都不关心我。” 张若瑶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也给闻辽倒了一杯,塞到他怀里:“喝口水,不着急,慢慢讲,乖哈。” 闻辽撇撇嘴,把水杯接过来。 一是他接了个自行车工作坊的项目,必须到场,顺便推一推他的户外品牌,二是快到年底了,他要去给咖啡店的员工和咖啡种植基地的工人们结账发红包。 “今年荒废了,总觉得自己特闲,好像什么都没干呢,一年就到头了。” 闻辽发誓自己是无心的,就是随口这么一提,没有任何潜台词,他此时也没瞧出来张若瑶任何不正常,她只是把表格关了,打开了游戏,敲着鼠标问:“以前没这么无所 事事,是吧。” “那说重了,什么叫无所事事?寿衣店不是很顺利么,一切都在向好。” 张若瑶哦了一声:“你除了咖啡店,还有别的什么店?我指的是对外营业的,类似于餐饮?” 闻辽实话实说,目前没有,但以前有,他上大学的时候曾和同学集资一起加盟过一家火锅串串店,那个时候网红餐饮的浪潮还正在汹涌,迅速涌入一批新餐饮人,目的纯粹,就是为了捞快钱,一项流行风头过了就迅速收拾战场,奔赴下一个。 那家火锅品牌的大老板是他小叔的朋友。闻辽大学读的商科,上了点理论课程就心痒,开始琢磨实践了,结果选址错误,加上没有很强的机动性,快钱没捞到,赔个精光。 那时候他了解到动机悖论,有时候对目标的追逐太过于苛刻,反而适得其反。 “实践出真知,我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自己的缺点,我性格里感性的作用力太大,这一点注定了我可能是一个连续创业者,但一定不会成为成功的商人。我后来做的每件事,都有除却逐利以外的东西存在。” “比如?有趣?好玩?” 闻辽说是的:“有趣一定是出发点,毕竟热爱是最强大的驱动力。” 他又和张若瑶聊起他在殡仪馆附近认识的寿衣店老板,那老板不光经营自己的朋友圈,还运营起了自己的短视频账号和内容分享平台,分享一些行业讯息和案例,揭秘太平间经济和护工产业链。最近一段时间还做起了无偿的临终关怀。 服务行业,闻辽不否认这其中肯定有立人设、建立情感链接和品牌故事的考量在,但绝对不是唯一的考量。 这碎碎念张若瑶还真听进去了,她接上闻辽的话:“你的意思是,所谓非功利心带来的长期视角,是纯粹功利心做不到的,也无法坚持的。理想主义和商业可持续性也是能够相辅相成的。” 闻辽伸手在张若瑶眼前打了个响指:“我们瑶瑶真聪明。” 张若瑶笑笑,游戏里的小人拎着火把进了矿洞,画面加载时的黑屏映出她的表情,她注意到了,于是收敛了些。 “上次跟你聊的,关于做白事一行到底该不该盼着生意兴隆,我后来又想到了一些东西。” 闻辽洗耳恭听。 张若瑶说:“所谓自利和利他,本来就不是矛盾的,这也是政策越来越支持有社会价值企业的原因。” 闻辽说太对了。 他问张若瑶:“我想知道,你真的喜欢、享受你现在的事业吗?” 张若瑶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了鼠标,椅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闻辽。 “我没有参考样本,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只是觉得现在的状态我很适应,或许有人会觉得开寿衣店很绑人,枯燥乏味,又没有自由,但我好像已经完整融入这种枯燥了,没办法说享受,但我确实感觉不出有什么不舒服。” 她说:“而且我也没有什么事业上的野心,不想把场面铺得太大,也不想去往源头做,保持现状没有什么不好。” 她看着闻辽,反问:“你呢?” 闻辽说:“讲实话,张若瑶,在我回到荣城,决定跟你一起经营寿衣店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哪个城市、固定的地方待上三年之久。这也是我的缺点之一,我热情有余,耐心不足,所以我之前的几次创业都是见好就收,半路转手。我追逐变换莫测居无定所的生活,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更有魅力。” 张若瑶看着闻辽的脸,许久,把身子转了回去。 “......那委屈你了。” “说什么呢?” 闻辽去掰张若瑶的肩膀,没掰动。 “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答应你合伙做生意,在一切彻底步入正轨之前就不会把烂摊子扔给你自己,没那么办事儿的,你别担心。” 张若瑶说没有,我没有担心。 游戏里的小人原地站着,火把早灭了,被踢出了矿洞。 - 十二月初,闻辽短暂离开荣城,处理自己的事情,告诉张若瑶元旦前会回来,但也有可能会延迟。 张若瑶说,那就是归期不定,我知道了。 闻辽每天找张若瑶说话,一切有的没的,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有时候连做了什么梦都要当玩笑话告知,但张若瑶回复得并不积极,这份不积极还挺明显的。 闻辽发消息:“我昨晚做了个梦,很可怕,我梦见咱俩回到上学的时候,校园里全是丧尸,我拉着你绝地求生,四处狂奔。” 张若瑶回:“那你应该是梦错人了,我也做过丧尸围城的噩梦,但我不跑。” “?” “我在梦里支了一口大锅,把丧尸剁吧剁吧丢进去煮,煮完的汤喝了会变得强壮,能对抗更多丧尸。” 闻辽大笑。 张若瑶扶额,说你别笑了,笑得我头好疼,挂了。 自从闻辽说完了那家寿衣店老板的操作以后,张若瑶也有心留意,发现确实有很多同行在经营自己的账号,多是分享一些做丧事服务时遇到的人和事儿,满足网友上网冲浪的猎奇心理。有些故事听上去很刺激,但行内人一听便知水分。 张若瑶衡量了自己,她既无法坦然编造一些刺激故事,也无法给一些内容取类似“人进了火化炉会不会突然醒来”这种只为夺眼球的标题,她只能尝试分享一些行业科普,或者展示最新款式的寿衣寿盒。 还有同行是直接穿着寿衣在直播间展示的。现在很多现代款式的寿衣,和正常服装没有太大区别,但因为寿衣讲究“衣不露手”,衣袖要更长,会盖住手背,很多人进了直播间,看了一会儿后发现端倪,便会呸一声,骂一声晦气,然后举报。 张若瑶自认做不了这个。 在分享了几条内容之后,还真的有人找到了店里来,问张若瑶,有没有定制的传统款式寿衣,要苏绣,并给了图样和预算。 张若瑶打听了厂家,定制可以,但苏绣的工艺,这个预算下不来,有些好的定制都是天价。 她如实告诉顾客,顾客说,我知道,我都问遍了,就是因为你说你家店开了二十多年了,我才想来碰碰运气,给我妈订一套。预算上我还能再加点。 张若瑶想了想说,她再试试,然后越过厂家,直接托人去问刺绣手艺人,最后终于在预算以内约到了工期,不过就是落到张若瑶这里基本没有利润空间。 那顾客对张若瑶再三道谢,说他母亲年轻时就是绣娘,上过电视节目的,一辈子就喜欢这东西。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张若瑶觉得这是应该的,可是和手艺人沟通细节、和顾客确定布料这种琐碎的事非常非常费心力,张若瑶扪心自问,若是搁以前,她一句“做不了”就把人给打发了,但现在总想着,既然都往店里投入了这么多,总要和以前有所区别。 闻辽给她打语音电话,没打通。 闻辽猜,她可能是在和妈妈视频,就隔了半小时再打,还是打不通。 又半个小时,终于通了,张若瑶有点喘,闻辽问你干嘛呢,张若瑶说,在大扫除。 “大半夜你搞哪门子扫除?” “解压。” “你还有压力?张若瑶?” 闻辽摸不到头脑:“我不在,你到底在忙什么?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 “我回了。” “嗯,我发十句,你回一句。” 闻辽也觉得委屈,加上今晚喝了那么一点点酒,酒壮怂人胆,敢乍翅儿了,口不择言质问张若瑶:“我在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忙呢?你忙什么呢?” “问你用不用帮忙也不说话,每天恨不能拿表情包应付我。” “我又怎么惹你了!” ...... 唠唠叨叨。 没完没了。 张若瑶本来就烦得很,觉得脑袋快爆炸。 闻辽越说越上头,话音儿没落,就听得电话那边砰一声。是张若瑶把抹布狠狠扔进了桶里,刚擦完的地,水漫一大片。 张若瑶仍没出声,只余呼吸。 闻辽也终于察觉出不同,长长的沉默,给双方缓 和心情。 他严肃起来的嗓音更沉,深夜里,显出点不容置疑的份量,很稳: “瑶瑶,你到底怎么了?” 第17章 十七你懂什么叫青梅竹马 张若瑶下意识屏息,片刻后才长长吐出。 她依旧想用沉默代替回答,把手机开免提放到柜子上,然后蹲下身,用抹布一点一点吸着地上的水,再到小桶那拧干。 闻辽又问了一句:“有事儿就跟我讲。” 张若瑶还是闭口不言。 “我给你打视频。” 闻辽的态度难形容,还有些陌生。 也就是这么一点点陌生,让张若瑶第一次感受到分明的异样,很不寻常,那个经常犯贱碎嘴的闻辽很少表现出的另外一面,坚决,强硬,不留余地。 至少,很少对她如此。 张若瑶心上有只手,狠狠揉捏了下,酸和疼令她更加不痛快,可她又无法判定这不痛快的来源,只是拧抹布的动作不停:“干嘛?” 闻辽说:“我不放心。” 张若瑶说我好好的,不放心什么。 闻辽说:“你有话直接跟我讲,我都能接受,没必要生闷气。” 张若瑶发现正经起来的闻辽,说话天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这很奇怪。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刚上高中的时候,刚开学的第一周,她因为不适应实验中学的全封闭管理而夜夜掉眼泪,那时候她借手机打给闻辽,闻辽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张若瑶,你的所有情绪都可以砸到我身上,我不在意。下周开始,我每周末去看你。 她说,不用,太远了,你别来。 闻辽没说话,只是在电话那边笑了声,明明只是声音而已,也像是幻化成了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在那之后,闻辽就开始了每周末骑车给她送零食的固定行程,风雨不误。 ...... 张若瑶用力擦着地砖,明明已经光洁,还是机械地一遍一遍,直到力竭,把抹布往地上一摔,然后到电脑桌那翻出个发圈,把头发在脑后扎起了个小啾啾,抹了把汗。 头发最近长了很多。 闻辽依旧在那边默默听着,直到张若瑶这里安静下来,他再次开口:“为什么不高兴了?” 张若瑶说,没什么。 闻辽好像叹了口气,很轻:“你生我气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们上次聊天开始。我有个猜测,如果你不说,我来说。” “张若瑶,我能说么?” 张若瑶站在桌前,指甲抠着桌沿。 又是沉默。 闻辽最终还是在这里停下了,他说:“最近实在是事情太多,晕头转向。元旦前,我一定回去,让你亲眼看见我。我向你保证。” 张若瑶说不用,你忙你的。 闻辽又笑了,和高一那年时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两道相似声线跨越十几年的漫长时光于电流里交织,落在张若瑶耳朵里,让她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地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能答应我么?” 张若瑶看向玻璃门外,黑暗的夜,还有对面医院急诊红色的字,炽白的灯。 “你说。” “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可以打电话跟我发脾气,但不能自己憋着瞎想,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再说。更不能不回我消息,不接我电话,能做到么?” 张若瑶扬了扬下巴。 奇了怪,闻辽像是看监控了似的,笑了,往回找补:“......怪我,我措辞不当,怎么说话呢。” 然后,又切换成了那个熟悉的、贱兮兮的闻辽:“行么?求你,瑶瑶。” - 张若瑶看了日历,距离元旦不足十天。 每到年底,辞旧迎新的氛围一起来,总是会让人恍惚。 小区居民的集体上访似乎起了效果,供暖足得很,早上醒来,张若瑶觉得口干舌燥,想起闻辽有先见之明,提前在他租的房子里每个房间都摆了个加湿器。她也打算给二楼添置一个。 闻辽上午给她发微信,提醒她今天荣城要下雪,大概是今冬第一场雪。 张若瑶没在意,下雪有什么稀奇,转念想到闻辽大概率是在担忧,担忧她有什么不好的联想,所以先给他定心:“我没事,天气影响不了我的心情,这十几年荣城不知道下了多少场雪。” 她通知闻辽,要借他的自行车一骑。原因无它,是她最近这些日子确确实实被那件定制的苏绣寿衣搞得焦头烂额,想着都说骑车能放松,那不妨一试。 闻辽当然乐见其成,叮嘱她小心。 张若瑶翻出了许久不带的手环,用于检测心率,又按照闻辽的指示戴了护具,闻辽烧包显摆,说他这一套护具贵的很,山地城市都合适,相当专业。 张若瑶说没看出来,小区后面骑滑板车的小孩儿有套差不多的。 这场雪一直到下午也没下来,天气预报又扯淡。张若瑶在门上挂上紧急联系的号码牌出了门,脖子上挂着骨传导耳机,刚出发时还戴着骑行头盔和护目镜,骑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总有错觉,好像路人在蛐蛐她,于是摘了,放包里,把针织帽子拿出来。 先绕着城市主干道骑一圈,适应一下,然后去剪头发,最后去商场,已经是傍晚。 荣城最大的商场,门口是喷泉广场,晚间最热闹,因为新年临近搞活动,乌泱泱围了一群人,都是小年轻,还有一群萌娃在直播唱歌跳舞。张若瑶给闻辽拍了段小视频,然后找地儿停车,闻辽的语音电话很快打过来,问她:“你自己逛街??” 张若瑶说,我从来都是自己。 “有东西要买?” 张若瑶说,买个加湿器。 “哦,有家居店么?帮我买个床单四件套,我要在二楼用,现在那套旧了。” 张若瑶怼他:“就你那折叠床?” “折叠床怎么了?我愿意睡折叠床的?你要是当初听我的把二楼重新装修,仓库留小一点,活动区域大一点,我至于连张新床都放不下?” 张若瑶一路上被风吹得,有点冷,脑袋像是空了,针织帽只能盖一半耳朵,耳垂也冻红了。她终于知道骑行能够调节心情的原理,就是通过折磨身体,从而放松灵魂,她仍无法感受到骑行的乐趣。 “冬天确实难受点,你平时不锻炼,多骑就好了。” 张若瑶把包挂在肩膀,往商场里走,路过那一群人,终于搞清楚,好像是某个明星过生日,粉丝们包下了商场门口的屏幕,轮播偶像照片。 张若瑶第一次见到这个架势,觉得新奇,还想拍给闻辽瞧瞧,手机刚拿起来,就在人群里看到了熟悉的影儿。 刘紫君穿了个巨大的军大衣棉袄,带着毛线大围巾,手套,口罩,全副武装,正在手舞足蹈,指导屏幕前的女孩子摆姿势拍照。她偶尔需要帮忙举下反光板,除她以外还有一个摄影师,一个举灯给光的,看上去还挺专业。 张若瑶刚打算去打个招呼,一个男孩子捧着个保温水壶,去到刘紫君旁边,让她喝口水。 刘紫君示意大家歇一会儿,然后拽下口罩,就着吸管猛吸两口,皱着眉和那男孩说了句什么,男孩拧开保温壶,往里看了看,朝刘紫君摇摇头。 张若瑶顿住脚。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男孩的脸,只能看到男孩个子不矮,身形挺拔,给刘紫君递水也挺耐心的。 她小声和电话那边的闻辽说,有点事。 闻辽问怎么了? 张若瑶说,看见我妹了。今天不是周末,她应该有晚自习的。 闻辽告诫她不要冲上去发火,也别挑事儿,大庭广众地留点脸。 张若瑶说,我又不傻。 “那你别挂电话。” “嗯。” 张若瑶装作若无其事,这会儿 加湿器也不想买了,在商场门口转悠来转悠去,想看看刘紫君一会儿还能去哪。 半小时后,刘紫君一行人结束了拍摄。 摄影师和打灯的两个也都是女孩子,先打车走了,剩下刘紫君和那男孩。 男孩非常自觉地扛起了刘紫君的化妆箱,还拎着刘紫君的水壶。反观刘紫君,双手空空,倒是轻松了,两人说着话进了商场。 张若瑶紧随其后。 闻辽听了好久,发现张若瑶那边一直安静,就逗她:“歪,歪歪,后方来电,请问前线情况如何了?” 张若瑶压低声音,让他闭嘴。 她跟着前面两个一高一低俩小人儿进了商场一楼的必胜客,刘紫君和男孩吃晚饭,她则点了杯饮料,坐在视野盲区的桌子,保持观察。 吃完饭,俩人又去楼上的谷子店转了转。 转完了,刘紫君把军大衣脱了让那男孩帮忙拿着,然后拐进了卫生间。 张若瑶也紧随其后。 闻辽再次提醒,你别吓着人。 张若瑶说不会。刘紫君进了隔间,她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洗完手把骑行头盔和护目镜从包里拿出来戴上了,挡住了大半脸。 刘紫君出来,哼着歌,在离张若瑶最远的位置洗手,然后擦擦手,把纸团扔进垃圾桶,自张若瑶身后经过。 本来都已经快走出去了,脚步又停了,迷茫地望向镜子。 隔着墨色护目镜,张若瑶的目光和刘紫君的在镜子里相汇了。刘紫君先是歪着头,表情诧异,随后便爆发出尖叫。 闻辽在电话另一边,手机差点吓掉了。 “怎么了?怎么了?” “张若瑶?” “......你就惹祸吧你!” 张若瑶来不及给他回答,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第18章 十八多巴胺和内啡肽 张若瑶要带刘紫君回家,刘紫君死倔,不回。 “那去我店里,今晚咱俩一起睡,明早坐公交刚好到学校。我跟你爸说一声。” “我不。” 刘紫君怀里抱着张若瑶的骑行头盔,脸上的眼泪刚抹干净,看着有点滑稽。 刚刚她是被结结实实吓到了,一开始只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在商场里戴头盔和护目镜,有那么一秒,忽然联想到伪装进女卫生间偷窥的社会新闻,怀疑这是个变态,等顺着镜子再定睛一看,好家伙,变态不是她姐又是谁? 张若瑶说,你被吓到我可以理解,你哭什么? 刘紫君说,生理反应。 张若瑶说不是,我看你是恼羞成怒。 在卫生间门口等着的那男孩一看到刘紫君和张若瑶一起出来,就明白了大概。张若瑶意外他的反应,很淡定,男孩说,他早半个小时前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跟着。 他问刘紫君,怎么哭了? 刘紫君让他走。 他不肯。 最后是刘紫君发脾气了,大声喊了一句:“你赶快走!烦死了!!” 男孩拎着箱子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让张若瑶忍不住偷笑。真好玩儿。 她问刘紫君:“那你想去哪?商场快关门了,咱俩就在这站着?” 刘紫君低着头看鞋带。 “那吃饭去。” 刘紫君说,吃过了。 张若瑶说你看你这幅憋憋屈屈的样子,刚刚对那男生不是颐指气使,厉害得很吗?怎么蔫了?看来你这厉害劲儿也分人。 最终刘紫君提议去河边坐坐。 冬天的河边,晚上连个鬼影都不见,姐俩挑了个路灯能照到的位置坐下来,张若瑶问刘紫君怎么穿这么件军大衣?刘紫君说拍照是体力活,穿那么好看干嘛。 张若瑶因为要骑行,穿得并不多,这会儿感觉到有点冷。可还没等她吸鼻涕,刘紫君那边先吸溜上了,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哭得一抖一抖,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刘紫君终于开口:“他叫季桥,是我同班同学,他爸爸是我们学校老师,教数学。” 张若瑶点点头,问,他也是你们工作室的? 刘紫君说算是吧:“但是他不要报酬,他跟他爸关系很差,平时跟我们一起出来拍照当散心了。” “你不是说都是女摄,全是女孩子,怎么冒出来个男的。” 刘紫君横解释竖解释好像怎么都不对,季桥又没参与她们的拍摄,只是帮忙递个道具,拎个化妆箱而已。 季桥和他爸妈的矛盾比看上去还要严重很多,季桥曾经离家出走过,也被他爸狠狠打过,胳膊肘骨裂,养了很久。 张若瑶问:“他学习成绩不好?” 刘紫君说:“好得很,上次大考是年级十几名吧。” 张若瑶很意外:“那应该在你们学校重点班,怎么会跟你一个班?” 刘紫君愤愤瞥了张若瑶一眼:“因为他爸就是重点班班主任,他每隔两回大考就故意考砸,不是故意不写作文,就是在数学卷上画画。他不想在家里挨骂,在学校还挨骂,不是同一个班的话还能稍稍自由。” 张若瑶更不理解了:“那他还敢跟着你逃晚自习?你怎么跑出来的?值班老师不管?” 刘紫君说,翻栏杆,三个字稍稍弱了点。 “季桥晚上回家是肯定要挨骂的,挨揍也说不准,我刚刚看到他爸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他都没接。” 刘紫君说,其实连她也不是很能理解,季桥为什么总要惹他爸不高兴,好像挨揍有瘾似的。 张若瑶裹了裹外套,对刘紫君说:“不聊他了,聊聊你。” 她解释,今晚真不是她故意跟踪的,纯属碰上的。 “马上高考了,你就还打算这样下去?” 张若瑶其实在心里揣度了很久开场白,她不想把自己表现得像个惹人厌烦、完全无趣的中年人,但受刘卫勇之托,又不能管都不管。果然,刘紫君听到这立刻十级戒备,张若瑶赶紧解释:“放心,我没有大嘴巴,至少目前没有,你爸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刘紫君双手搓着脸:“姐,你逼我也没用,我早说了,我就这样儿了。” 张若瑶问,哪样儿了? “我成绩不好,长得不好看,性格一般,从头到脚挑不出一点拎得出来的地方。这些我都清楚,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自己比较出来的,我对自己有很清晰的定位。” “我真不想高考了,我对继续升学没有任何兴趣,我也想不出我想学什么,而且现在的大环境,有几个人从校园走出来以后能从事本来专业的工作?我现在能赚到足够我生活的钱,满足生存的基本需要,一餐一饭,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我本来的物欲就很低。” “我爸没跟我说我也知道,他做生意又赔钱了,我顾好我自己,也是给他减轻压力。” 张若瑶不知道这鬼精是怎么发现的,她拍拍刘紫君的肩膀,告诉她经济上不要担心,家里的状况也远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严峻。 刘紫君看向远处河水的流向。夏天时河边一侧的热闹夜市如今什么也不剩了,只有偶尔零星行人经过。张若瑶也顺着方向看过去,说:“我觉得你现在完全没有规划,完全迷茫,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刘紫君说:“是的,我迷茫,我没有规划,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找不到任何能促使我做出一些努力的长久目标,所以我只顾眼前,我现在拍一组客人,拿一笔钱,收获一个好评,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动力和满足。” 张若瑶反驳。 然后刘紫君再驳回。 就这么一来一回,说的都是大道理。 最后她看向张若瑶,问张若瑶:“姐,你还是别劝我,你不也是一样?你也没有的东西,为什么非得逼我找到一个呢?” - 张若瑶先把刘紫君送回家,回到店里感觉小肚子隐隐疼,一看,果然是例假提前了。 河边台阶太凉了。 洗了个澡,又去烧热水,抽屉里摆了一整排茶包,都是闻辽买原料,称重清洗, 自己做的。薏米赤豆,竹蔗茅根,陈皮玫瑰。张若瑶挑了个有红枣片的,丢进玻璃壶里煮。 闻辽发来微信,问她回去没。 张若瑶回拨了语音,跟闻辽说:“我想在店里也装一个净水器,我看你家那个就不错,还挺小的。” 闻辽说,你学人精吧你。 张若瑶一边倒茶,一边和闻辽复述晚上和刘紫君的谈话。她一开始没想着聊深的,只是想问刘紫君到底有没有谈恋爱而已。 闻辽说你这个姐当得,不知道的以为你和妹妹差了几十岁,谈恋爱又怎么了,十八岁的年纪有点情愫简直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关键看家长怎么引导,而你,很明显没当过家长。 张若瑶开骂,我没当过你当过,站着说话不腰疼。 其实她也觉得十七八岁是最好的年纪,青春正好,晚上在必胜客,她看到刘紫君把披萨上不爱吃的培根和洋葱都丢给季桥,季桥一声不吭埋头吃,然后俩小人儿头抵头一起看手机里的视频,一起笑闹,她也觉得挺美好的。 但那是她妹妹。 这心理就有点微妙了。 张若瑶还是觉得刘紫君没说实话,两个人的关系绝对超越普通同学。看刘紫君欺负季桥帮忙拎那死沉的化妆箱,那任劳任怨的态度,就很好品。 闻辽那边一下子没声儿了,张若瑶问你在干嘛,说话呀。片晌后,闻辽笑了声,说:“张若瑶,我真服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妹? 张若瑶愣了下,明白过来闻辽话里含义,不接招,轻飘飘把话茬转走了,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早恋不早恋,而是刘紫君好像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对未来的希冀。 闻辽的回应跟刘紫君的如出一辙:“你不也是一样么?” 张若瑶说不一样,三十岁可以丧失,十八岁不行。 “她现在是找不到自我价值,追逐的都是即时快感,为简单的情绪价值买单。” 闻辽反问:“你找到自我价值了么?及时行乐不行么?犯法么?” 张若瑶了悟,是她忘了,闻辽也是及时行乐那一派的人,眼前有一件足以勾起他兴趣的事情,就先做了再说。不过他比刘紫君强的点在,他就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刚刚她用马斯洛需求的一通理论帮刘紫君拆解,刘紫君所说的生存需求只是最底层,满足温饱之上还有人际关系和社会地位等等需要实现,但这些劝刘紫君行,劝闻辽就劝不动了。 这些他都不缺。 闻辽说:“我可能更贪心些,我不仅想要即时的快乐,我还想要深层的、长久的满足,就好像多巴胺和内啡肽,我两个都想拥有。” 多巴胺和内啡肽作为化学物质,都能够让人产生愉悦感,但触发的条件不同,得到的感受也不同,简单类比,大概前者是在游乐园坐过山车,后者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到达终点后躺在地上看云彩朵朵,缓缓地挪。 闻辽说:“我的确痴迷于刺激、变换不定的生活,我喜欢旅行,喜欢极限运动,喜欢和不同的伙伴做不同工作,因为多巴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这不代表我就不想追求深度快乐,比如漫长跋涉后,终于到达目的地,这种满足感。” 张若瑶跟上,说对呀,我想让她忍过高三这一年,考一个打好一点的学校,不就是这个意思? 闻辽说:“她不愿,就证明目的地的诱惑对她来说不大。” 张若瑶今晚想了太多东西,想得头都疼了,她喝了一杯红枣茶,觉得没什么味道,和闻辽平时煮的不一样。闻辽在电话那边提醒她,抽屉里还有个不锈钢小罐子,里面是□□糖,扔两块,味儿就对了。 张若瑶翻出冰糖,敲了两块扔进去,又尝了尝,确实不一样了,然后坐电竞椅缓缓后躺,看着天花板。 她问闻辽:“你现在在哪?” 闻辽说在广州,做工作坊,一共三天,今天刚结束。接下来没什么事了,年底了,和许久不见的工作伙伴吃个饭。 “好远。” 闻辽笑了声:“快回去了,再有三四天。” 张若瑶品着舌齿间红枣味道,俩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闻辽:“你设想中的,深层长久的满足是什么?按照你的理论,并不容易被实现的、需要长途跋涉的那种。” 闻辽也斟酌了一会儿,笑:“其实有很多,比如,拥有健康长寿的身体,一个灵魂伴侣般的爱人,构建一个家庭,然后两个人没羞没臊,幸福到老。” 第19章 十九灵魂伴侣 张若瑶其实猜到了。 她和闻辽都失去过家,闻辽是在情绪波动最大的年纪同时失去了父母,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她也差不多,在后来的漫漫时光中,她重新搭筑着,也仍不断失去着,说起来就好像那道两根水管同时进水出水的数学题,她总觉得,如今自己的水池仍然空荡。 张若瑶曾反复做一个梦。 和闻辽不一样,闻辽梦里的内容都挺刺激,不是小时候抢地盘,就是大战丧尸,张若瑶的梦都很平常,她总梦见小时候在家看电视,爸爸让她下楼帮忙买烟,五块钱的烟,爸爸多给一块,让她买干脆面吃,妈妈则当场阻拦,说吃那么多零食全是虫牙,别吃了,一块钱买袋酱油上来,我要做菜。 闻辽渴望家庭,她一点都不奇怪。 他们都是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品味家庭带来的酸甜苦辣,就已经彻底失去的人。 她也一样,只是她不会如闻辽坦坦荡荡说出口罢了。知晓命运爱玩笑,怕将她的手指根根掰开,把她从好不容易攀附的轮毂上踢下去。 闻辽说:“我本来不打算现在跟你讲这些。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隔着电话,不是那回事儿。” 张若瑶坐起身,手指轻轻划着杯沿儿,明知故问:“什么?你要讲什么。” 闻辽不回答,只是反问她:“你对恋爱和婚姻这件事怎么看,你潜意识里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配偶?” 张若瑶看着热水壶口的热气袅袅,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平平常常的,安安稳稳的,会吵闹会和好的,正常人。” 撒谎了。 张若瑶撒谎了。 她终究还是觉得这个话题和闻辽讲有些难以启齿,跟姜西缘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及。她和姜西缘讨论过喜欢什么样的异性,当时她的回答是,有话题可聊,同时也要有性的欲望,灵魂和身体都要同时被满足,且关系稳定,才有步入婚姻的可能。 当时姜西缘问她,我一直以为你柏拉图,在你看来性的欲望在哪里?什么样子的人能勾起你的欲望? 然后指着店外不断往来的行人,非让张若瑶指一个出来。 张若瑶说,这种事儿难概括,碰到了再说吧。 姜西缘瞥她一眼,说,身体和灵魂二者皆命中,你知道茫茫人海里这有多难? 张若瑶说她当然知道难度。 ...... 袅袅热气变换形状,缓缓升空。 闻辽在电话那边不满张若瑶的随口应付:“正常人,你这个要求太抽象了,你觉得我算正常人么?” 张若瑶笑了笑,说:“不算,你是个精神病。” 闻辽也跟着笑,说:“随你怎么说,那我也有追求爱情,渴望家庭的权利。” “我的养父养母对我很好,那件事之后,我的人生里没有大的波折,我不存在创伤后遗症,因为要弥补什么东西而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填。” “如果我要恋爱结婚,必定是因为我爱她,我和她在一起感觉到幸福,想要和她长长久久,与她构筑一个家庭,共担风雨。” 张若瑶听出闻辽的声音渐沉,语气也变得正式,好像又切换成了那种她不熟悉的、陌生的模式,她渐渐摸清,这是闻辽通常用来说正事的态度。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也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其实最近一直在想这些。” “你不要觉得我喜欢追逐刺激,喜欢在天南海北四处游荡,就理所应当地认为 我不想成家,认为我没有责任心,不愿承担家庭的责任。这并不冲突。” 张若瑶轻轻推了一把桌沿儿,椅子带着她慢慢转了个圈。 她说:“我没有这样误会你。” 闻辽又笑:“算了吧张若瑶,你说这话不违心吗?自从我出了远门,你就看我横竖不顺眼,不是因为这个么?” 张若瑶闭口不答。 “现在太晚了,晚上不适合做任何决定。不着急,你再想想。” “想什么?” 闻辽声音平而实:“你说呢?” 张若瑶继续在椅子上转圈,沉默着。 闻辽在电话那边轻轻叹了口气:“我就说吧,这种事最好还是当面讲,我现在看不到你的反应,有点不踏实。” 张若瑶顺势问:“你元旦前能回?” 闻辽说,保证。 “行。” 张若瑶也觉得不急。 她和闻辽说了晚安,挂电话之前她告诉闻辽,不好意思啊,我晚上跟我妹打车回来的,你的自行车被我停在商场门口了,改天我去骑回来。闻辽说,算了吧,不用你,等我回去了亲自去接回我的爱车。 张若瑶笑骂了一句,把游戏存档,电脑关了,一楼的灯留一盏,上楼去睡觉。 这一觉睡得就不是很踏实了。 她又做了那个重复的梦,只是这一次,梦里有闻辽,梦里小小的她穿着塑料凉鞋,快步跑去楼下小卖店买烟,闻辽就蹲在小卖店前的沙坑里玩玻璃球。 她走过去,踢了一脚,说,给我玩会儿。 梦里的闻辽抬起头,把他手里的全部玻璃球都奉上,眼睛亮晶晶的,说:“都给你。但我们要一起玩。” ...... 张若瑶后半夜觉得肚子疼,惊醒一回,摸摸身下床单,干的,没沾上经血,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先是听到楼上老大爷咳痰刷牙,紧接着便是有人喊,下雪了! 昨天就该下来的今冬初雪,憋了一整天,终于洋洋洒洒。张若瑶透过二楼窗户,从窗帘缝隙里瞄见外面一片蒙蒙的白,是雪光。 她很少赖床,只是昨晚坐在河边台阶凉着了,一宿过去小腹还是坠着疼,想着反正门上贴了紧急联系的提示牌,又给姜西缘发了个微信,让她帮忙留意,要是有客人敲门,就给她打电话。 没有等到姜西缘的回复。 过了一会儿,反倒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吵架,正是姜西缘,还有任猛妈。声音朦朦胧胧,大概是因为扫门前的雪,任猛妈把扫完的雪堆都堆到了左边,贴着姜西缘的店门口,挡了路,姜西缘不乐意了,你家的生意就是生意,我家的就不是? 没听到任猛的声音,想到任猛应该是出去买菜了。张若瑶捞来手机,迷迷糊糊给任猛发消息,让他赶快回家。 任猛回:两个祖宗,要我命。 张若瑶没再管,翻了个身继续睡,吵闹声渐渐息了。屋子里的暖气笼罩,好像婴儿包被一样将人裹起,张若瑶真觉得没什么比雪天在床上睡懒觉更幸福的了。 这一觉就放肆了,一直睡到了傍中午。 她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想下楼去喝水,却发现床边小柜上已经有一杯了,拿手碰碰,还是温的。 张若瑶一骨碌爬起来了。瞬间清醒。 来不及去卫生间,也来不及洗漱,先趿拉着拖鞋下楼。她顺着陡峭楼梯一阶阶往下,眼前景象逐渐露出全貌,楼下大灯亮着,驱赶雪天的昏沉,茶水壶正在煮着热水,开关一跳,变成保温。 店门外,闻辽不知道从谁家借来的树枝绑成的大笤帚,这种笤帚最适合扫雪,他正在门外一下,一下,把积雪扫开。落在张若瑶耳朵里的,便是让耳膜都发痒的,哗啦,哗啦。 张若瑶看到电脑开着,电脑桌旁,是闻辽的行李箱。 她迟疑着,下完最后两阶台阶,轻声走到门口,双手拢在珊瑚绒睡衣的袖子里,站着看。 闻辽终于把雪扫完了,为了避免姜西缘和任猛家类似的矛盾,他把左右邻居的门口都给扫了。 把笤帚还了,掸掸手,推门回到店里,被室内热气激得眯了下眼睛。一片暖意盈盈里,张若瑶就站在门旁,冲他似笑非笑。 “醒了?” “嗯。” 张若瑶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问闻辽,不是说还有几天才能回来? 闻辽不明说原因,只是把双手都递到张若瑶眼前,说:“冻红了都!” 张若瑶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捂住,对到一起,搓了搓,还贴到嘴边,呼了呼热气。 闻辽很享受,用张若瑶的话说大概是:“笑个屁,美得冒泡了?” 闻辽把一只手抽出来,从外套兜里掏出手机,往张若瑶怀里一塞:“我昨晚跟你挂了电话,就买了机票,今天最早的一班,直飞回来要三千多。你给我报了。” 张若瑶说,我欠你的?谁让你回来的?火烧屁股了? 闻辽捏她下巴:“丧良心。” 张若瑶说:“本来就是,你急什么?” “......” 闻辽懒得讲自己的心理历程了,只说结果,结果就是他上午披雪拉着行李箱从机场回来,开门,上楼,看到张若瑶团成一团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心里溢出莫大的满足。 是的,就是那种长途跋涉,历经辛苦,才能获得的满足。 他把另一只手也抽出来,重新把张若瑶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时刻观察张若瑶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拉了她一把。 张若瑶被拉进一个冒着寒气的怀抱里。 “冷死了,松手。” 闻辽的声音在她头顶:“我就不。” 第20章 二十通天大道宽又阔 张若瑶睁着眼睛,能清楚看到闻辽脖颈处的皮肤,白白的,薄薄的,喉结处撑起来,再往上,清晰的下颌线顺上去。 好皮相这一点,她倒是不怎么怀疑。 她想起和姜西缘的关于爱与性的讨论,思绪飞走,也没个落脚处,大脑放空之际,冷不丁又回忆起闻辽脖子后面应该有颗小痣,忘了左边还是右边。 闻辽以为她不自在,不好意思了:“你乱扭什么,大大方方的行不行?” “你大方。” 张若瑶不理他,挣脱了一双臂膀的钳制,再看一眼,发现闻辽耳垂有点红。 她指指,闻辽下意识去摸:“冻得!” 然后撒开张若瑶,去拿行李箱,把箱子搬楼上去,隔着楼梯冲张若瑶喊:“这几天我在店里睡!你歇歇。” - 张若瑶没觉得有什么,闻辽没来之前她都是一个人值夜,店即是家,这么多年也没感觉难受。 下午跟闻辽粗略讲了讲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讲来店的客人和订单。上周有个看着有点像社会闲散人员的年轻人来店里,说家里爷爷病重,来订寿衣,一般这种情况张若瑶都建议买现成的,别耽误事,那年轻人偏要预订一套店里没有的。 前天老人走了,寿衣还没到,后来家属去了别人家买的。 张若瑶把钱退了还挨一顿骂。 世人万相,这天底下就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儿都有,张若瑶不是不能接受,就是退钱的时候特尴尬。当初年轻人来店里预订时通着电话,跟他爸妈说,寿衣三千块钱。 闻辽问:“实际多少钱?” 张若瑶说:“九百。” 闻辽挠挠头:“挺狠。” 退钱的时候张若瑶把原委解释清,没人信,人家家属还以为是她黑了钱,扬言要打电话举报她,五六个人在店里闹了好一通,逼得张若瑶亮出微信收款记录才走。 闻辽让张若瑶以后碰到这种事别吃哑巴亏。张若瑶觉得他太天真:“不然呢?我怎么办?当初就该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扯着脖子喊,哎哎哎!不是三千!是九百!你家这完蛋孩子坑爹妈钱呢!赶快回家胖揍一顿!这样?”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碰到这种奇葩,来买丧葬用品卯足了劲儿砍价已经是很常见的事了,她还见过给假/钱的,回来退货的,精彩纷呈。自从重新装 修以后店里比以前亮堂,也比以前看着高端,其实已经拦下了一批不是正经来买东西的“非潜在客户”。 闻辽说不行,得把屋子里那老款监控换了,换个云存储的,能实时对话的,还得在门口安个报警器。报警器他早就想安,但张若瑶说太贵了没必要,她有50%的否决权。 闻辽心说您可真是谦虚了,您有一票否决权,牛得很。 张若瑶不想讲这些了,不重要,她秒杀到了两张券,问闻辽,晚上要不要去吃自助? 闻辽兴致盎然,说好呀好呀。 张若瑶后边那半句“姜西缘不跟我去,她嫌这家肉不新鲜怕拉肚子”就憋回了嗓子眼儿。 闻辽翻了两页进货单子,说自己年底这段时间总忙其他,有些忽略店里了,他说这话的潜台词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让张若瑶歇歇,他多上上心,张若瑶个小心眼儿直接垮脸:“那算了,不吃了,忙吧。” 闻辽捏她脸:“忙也不是一天两天,走,顺便把我的爱车骑回来。” 张若瑶问,你就睡了几个小时,不困? 闻辽说,不困,兴奋死了。至于为什么兴奋你别管。 ...... 还是那个商场。 张若瑶挑了一盘子巴沙鱼和鸡翅往烤盘上摆,闻辽问:“你为什么不吃红肉?” 张若瑶搅着蘸料,随口说:“不健康。” “扯呢你,一口不吃更不健康。” 张若瑶看一眼闻辽的盘子,只夹了点菜叶子和水果,闻辽说他最近作息不规律,小脸蜡黄,应该控制控制。 张若瑶一边玩手机一边给鱼肉翻面:“不黄,白着呢。” 闻辽说你嘟囔什么呢? 张若瑶说没什么。 闻辽开始欠儿,说他有一次也是和朋友吃自助,还是当地客均最高的日料自助呢,结果端上来的鮟鱇鱼肝上面有明显的寄生虫,像是小芝麻,仔细瞧,是一长条卷曲着。 张若瑶嘴里这口鱼肉还没咽下去,特想锤人。 闻辽哈哈乐。 “吃完了陪我去逛家居店吧。” 张若瑶低着头:“买什么?四件套?” 她晃晃手机:“我下午闲着没事在网上买好了。” “你给我挑的?” “嗯,线下店太贵,没必要。” 闻辽不同意,线下才能摸得出来手感,看到实际的颜色,随后一边接过张若瑶的手机一边唠叨,说他喜欢纯棉的,现在很多商家都只是打着纯棉的噱头。他还要浅色的,素纹的。 张若瑶说,没错,我挑的就是浅色的。 闻辽打开张若瑶的拼多多,看到已发货订单,她给他挑了个米色底的斑点狗图案,满床单都是小狗头。商品链接关键词是:学生/宿舍/纯棉/单人。 ...... 从自助餐走出来,张若瑶吃多了,有点反应迟缓,下电梯差点走反了,险些一脚踩到上行方向,被闻辽拽了一把,拉住,问她干嘛,要锻炼啊? “张若瑶,我觉得我们以后的生活习惯要相互适应,要尊重彼此的喜好,或是怪癖,这样的关系才稳定,长久。” 张若瑶想挣开他的手,没挣开。 “你爱要不要。不要我退了。” 哪里来的毛病?惯的,一个破折叠床你打算配上千块的床单啊? “不只是这一件事,我只是觉得最亲近的人之间,相互尊重是最重要的大前提,没有这个基础,谈感情就是空中楼阁,迟早要塌。你有什么瞧不上我的地方,就直接告诉我,别憋着。” 张若瑶撇他一眼:“我告诉你,你改么?” “如果确实是我有问题,或者我的某些习惯打扰到你了,那我当然会改。不过目前应该没有吧?” 张若瑶没说话。 闻辽这个人目前在她眼里,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有时她虽然嫌他生活过度讲究,但这也恰恰为她带来了一些便利,就比如净水器,还有抽屉里的茶包。她也享受了。 如此,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闻辽盯着张若瑶侧脸,指了指:“你看,偷笑了。” 张若瑶低头敛去表情,嘴角拉平:“事儿精。” “我是认真的,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秘密,随时沟通,坦诚相待。我心目中最好的爱情,应该既是爱人,也是挚友,是无话不谈坚固不催的一个整体。” 张若瑶再次甩开闻辽的手:“少不要脸了,谁是你爱人。” 闻辽也不恼:“你还没想好也没关系,慢慢想,我等着。” 这次他老实了,把手收回外套口袋里。 刚从商场门口走出来,就看见个熟人,钱犇拎了个小筐在商场门口卖他自己勾的针织小花,还有钥匙链、发夹、包挂。 他这次认识闻辽了,朝闻辽笑,但说话不清晰,只呜呜呜地从筐里拿出一朵花,递给闻辽。 闻辽接了,扫码付了一百块钱,把花递给张若瑶,然后一拳锤在钱犇肩膀上,像很铁的朋友那样问钱犇,最近怎么样呀? 钱犇还是笑,继续呜呜呀呀。 闻辽又问,在这卖货生意好不好?晚上几点收摊回家?夏天冬天都在这吗?你家里人怎么样? ......钱犇当然不会给他任何有信息的回复,但也不耽误闻辽自己一个人聊得挺开心,末了和钱犇说拜拜,还叮嘱他多穿点。 张若瑶找到了闻辽的车,把那支针织小雏菊歪歪扭扭绑在车把上,然后给自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这个时间好用的车已经很少了,闻辽说让张若瑶骑他的,张若瑶不愿,他的车太高。 “等我给你做一辆,咱俩就可以经常一起骑行散心。” 张若瑶说不要,好麻烦,还要找地方停存。 闻辽拨弄了一下车把上的花:“哎你说,钱犇这些花,全都是他自己勾的?” 张若瑶说,不全是,你看里面丑一些的就是他自己做的,还有一些是网上买的成品。不过钱犇很机灵,他只每晚在商场门口拎着小筐卖,这个时候人流量最大,遇上情侣或是带孩子的家长,他就主动上前推销,不贵,成交还挺多。夏天还会卖泡泡枪和气球。 “也不容易。” 张若瑶说是。 ...... 俩人一人一辆自行车,车速很缓,并排骑在回去的路上。 闻辽说:“咱们都觉得钱犇智商不足,从上学开始就把他当成不一样的人,他上着上着课突然跑出去,去公园学打太极,所有人都理解不了,但其实现在看看,人家也没什么特别,没什么难理解。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未必不快乐,自我包容是在社会包容之前的,只要不违法犯罪,一人一个活法。” 张若瑶告诉闻辽,其实钱犇还有特长。他唱歌特别好听,有一次社区办歌唱比赛,钱犇还拿了名次。 “这么厉害。” 张若瑶点点头。 她记得钱犇妈妈去世那时候,钱犇没有表现出特别难过,当时还有一些不好的闲言碎语,说傻子没脑子也没心,自己亲妈走了,最护着他的人没有了,他一滴眼泪都不掉。 “隔了差不多半个月吧,有一天他搬了十几大袋子的元宝来店里找我,意思是说,找我借打火机。都是这些日子他不睡觉自己折的,要烧给他妈妈。” 后来张若瑶带钱犇找了个地儿,把元宝都烧了。再后来,她告诉钱犇,你要是以后有空就折元宝,拿过来,我帮你卖,卖了的钱给你,你留着吃饭买衣服。 “瑶瑶。” “干嘛。” “你咋这么 好呢?” 张若瑶切一声。 闻辽骑着车在外侧,张若瑶在里侧,他故意往里面贴,张若瑶本来技术就一般,被这么一挤,前车轮磕到马路牙子,轮子没事,就是她挑的这辆车座有点松,倏地一下,车座下去一截。 吓得张若瑶背后一麻。 把车锁了。 闻辽再次邀请,你骑我的。 张若瑶拒绝,她例假肚子有点疼,骑车好像会加剧。 “那你打车回去。挺冷的。” “不冷,走一段吧,消化一下。” 就这么的,张若瑶步行,闻辽骑车,他将车速放缓放缓再放缓,歪歪扭扭,才能堪堪对上张若瑶的节奏,要不然就忽然猛蹬两下,然后把双腿伸直,让车子自然滑行。 张若瑶又无语,又好奇。她问闻辽:“你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开心?你没有愁事儿吗?” 闻辽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张若瑶:“你有吗?说出来一两件,我帮你解决。” 张若瑶裹紧了外套,耸耸肩,她倒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目前的生活,没有特别痛苦的事情,也没有值得开心的瞬间,就是平平常常,日复一日。 闻辽问:“你妹今天上学去了?没逃课吧?” 张若瑶说应该去了。她昨晚又没和说什么重话,刘紫君不至于想不通。 “我觉得你和咱舅都太神经过敏了,高三了,十八岁不迷茫,难道要等到八十岁才迷茫?况且人家也没有学什么坏毛病,只是拿摄影当个消遣,有什么不好。” 闻辽说起自己高三那年,也难回首。那时候小叔小婶想让他出国,他对出国没兴趣,但又不能明说,怕小叔小婶觉得他任性,觉得他不懂事,反正那些年,他基本不会拒绝家人的任何安排。 一边考语言,一边递材料,一边还要准备国内的高考,真的很辛苦。后来因为他高考考得不错,才有了一点点底气和小叔小婶商量,要不,不出去了? “还有早恋这个事儿,有什么呢?上初中的时候我在数学书上一页一页写你名儿,我妈看见了也没骂我呀。更何况妹妹也不是恋爱,充其量就是互相有点好感......” 张若瑶脚步停下,一言难尽地看他:“你写我名干嘛?” 闻辽撑着车子眼望天:“闲的,你名儿好听,写写还不行了?” “你现在还能记得初中的事情?” “废话。你都忘了?” 没忘。 张若瑶在心里这样说。 俩人继续往前走,张若瑶这会儿离得近了点,一眼看见闻辽脖子上的小痣,这次确定了,是偏右的位置。她快步上去,伸手,轻轻拧了下。 闻辽吃疼,捂着后颈停下看她:“干嘛!” 张若瑶又拍了下他后背:“快走!你骑车姿势挺好看。” 闻辽美了。 他本来就长手长脚,加上这辆车是根据他身高体重定制的,当然看着赏心悦目。心里高兴,嘴上仍碎:“张若瑶,咱俩要是不确定关系,你这样拍我屁股就是耍流氓。” 张若瑶哼笑一声:“我拍的是背。” “你明明拍的是下面。” “那就是后腰,反正不是腚。” 闻辽腾出一只手指她:“你真粗鲁。” 张若瑶说:“谢谢夸奖。” 又走了一会儿,听见一阵歌声。 一个穿军大衣棉袄的大爷在路边插麦直播,正唱着红歌,有零星路人停下观看。 张若瑶停下说:“我妹昨天就穿这么件军大衣,我问她冷不冷,她说干活不用穿得好看。” 闻辽说:“妹妹真厉害。” 俩人原地站着看了一会儿。 “唱的真好。” 张若瑶也赞成,不过冬天太冷了,室外直播很难熬。 夏天还好些。 ...... 一首结束,大爷在切伴奏。 闻辽问张若瑶:“哎,你觉得让钱犇也搞直播怎么样?” 张若瑶没理。 他又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在理财圈认识一个大哥,做实业发家,结果冲动搞币被人骗了,赔得倾家荡产,老婆带着孩子跟他离婚了,他差点跳楼。后来被救下来,他就一个人回了乡下,租了个小房子,每天种菜,直播唱歌,顺便卖土鸡蛋,反倒一点点好起来了。” 闻辽用手指轻轻在车把上打着拍子:“每个人对于快乐的定义不一样,也没谁规定,什么样的日子才叫没白活。” 张若瑶说:“你又给我上课。” 闻辽说没有,纯是分享,我看你太拧巴了,自己拧巴还不够,还要带着你妹一起拧巴。人孩子够惨的。 张若瑶用手指弹了弹小花。 又一曲终了,闻辽急匆匆把车子给张若瑶推着,然后跑到大爷身边,不知和大爷耳语了两句什么,扫码,付钱。 他朝张若瑶这边指了指,大爷也顺着方向看。 张若瑶不解其意。 闻辽三步并两步走过来:“你挑一首,咱点首歌让大爷唱。大冷天,不容易。” 张若瑶又想骂他烧包。 “快想想,大爷说老歌他都会唱。” 张若瑶没办法,思考了一会儿,回忆起刚刚大爷切歌时一晃而过的两秒前奏,告诉闻辽,就那个,那个那个,西游记。 ......俺老孙去也! 闻辽秒懂,走回大爷身边,跟大爷一起翻歌单。 片刻后,大爷清了清嗓,电流声次次啦啦: “接下来,今晚的最后一曲,献给这位帅气小兄弟和他媳妇儿。” “祝他们感情幸福,阖家欢乐!” “谢谢!” ...... 歌曲伴奏轰隆隆地响起来了。 张若瑶听了一会儿,贴近闻辽耳边,问,这歌就叫《西游记》吗? 闻辽说你傻呀?这首叫《通天大道宽又阔》。 第21章 廿一xp 歌听完,回到店里,已经是深夜。 闻辽赶张若瑶回家睡,张若瑶点着头跟在闻辽身后,被闻辽伸胳膊拦在门口,示意她:“今晚我睡店里。” 张若瑶仍要往店里进:“谁跟你抢了?我拿点东西。” 张若瑶上楼,在二楼收纳箱里翻双十一囤的安睡裤,卫生纸,洗脸巾。再多拿一套睡衣,还有洗漱用品。闻辽给她留的那个卧室比他自己的大,浴室卫生间也都独立出来,但张若瑶不爱往那放自己的日常用品,宁愿每次都随时收拾随时带。 闻辽说,你就是没当自己家。 张若瑶也不反驳。 收拾好东西下楼,闻辽站在楼梯中间抬头看她。 “挡路?” 闻辽乖乖让开。 张若瑶交代闻辽晚上别忘关电脑和水壶,供暖期社区隔三差五挨家挨户做防火安全宣传。闻辽不说话。张若瑶要走出门了,他还跟着。 “太黑了,我送你。” 张若瑶指指外面路灯光亮的大马路:“哪里黑?。” 她有点无语:“别矫情好不好?” “这不是矫情。” “别腻歪。” 闻辽打定主意,转身就把门锁了:“太晚了,没人,不安全。” 张若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闻辽走在前,她跟在后,一盏一盏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不断变换形状,她就时不时踩他的脑袋。 刷卡进小区,一直走到楼底下。 闻辽停下:“我走了?你上去吧。” 张若瑶不说话,抬头静静盯着闻辽看。 反倒是闻辽先不好意思了,伸手捏张若瑶下巴,然后再捏她脸,一只手不够,两只手一起,横拉竖揉一通,最后揉揉她脑袋,说:“走了。晚安。” 张若瑶懒得理他。 一把年纪的人了,幼稚。 等张若瑶上了楼,脱鞋进了屋子,收到闻辽好几条长达五十多秒的微信语音,他是边走路边说的,周围很静,大意是说: “心理研究里有个词叫可爱侵略性,喜欢一个人,会对她有保护欲和照顾欲,这种欲望日渐强烈也是正常的,关键在于两个人怎样建立健康的互动模式。” “今晚我说的那些,关于互相尊重的话题,都是为了我们 能够拥有长久稳定健康的关系,互补角色在恋爱里很正常,磨合的过程也很幸福。” “总之,我想说的是,这方面我空有理论,却没经验。我没有过伴侣,没有过恋爱对象,恋爱关系如何搭建对我来说是个陌生课题,首次研究的课题一开始有点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吧?” “不过我有信心。请组织给个机会。” “今晚是个很好的开始,和你一起骑车听歌很开心。这种微小的幸福我很珍惜。” “晚安,张若瑶。” ...... 张若瑶一边蹲马桶一边听语音,听完一遍,又播了一遍。想给闻辽回一个马桶搋子抽脸的表情包,但是手指按下去之前犹豫了,最终改换了个拥抱,小猫抱住小狗,贴脸蹭了蹭。 - 按照往年的经验,元旦后,春节前,这段时间寿衣店是最忙的,今年也不例外。 姜西缘的花店也是,农历初六那天是个黄道吉日,结婚的多,她头一天晚上熬大夜连着做了两场婚礼鲜花布置,早上还要布置婚车,给新娘做手捧花,吃完中午饭歇了一会儿,刚眯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声开骂。 是任猛妈,嫌姜西缘的车停得太近了,挡了他家饭店的招牌。 姜西缘上个月刚买的车,二手suv,主要为了周末和节假日能带小鱼儿去乡下姥姥家,方便。 任猛妈其实根本不会骂人,也不会骂脏字儿,翻来覆去就是“没素质”“不讲道理”“哎呦气死我了”这几句,只是嗓门儿占优势。姜西缘烦得要命,三叉神经一撅一撅地疼,捞了车钥匙出门,问任猛妈:“你家有招牌?你家破盒饭那一米五的破烂小窝棚,我闺女进去都得哈着腰,还招牌......” 任猛妈静音了。 姜西缘伸出一根手指,尖尖指甲指指任猛妈:“老太太,我忍你两回了。你差不多得了,再惹我你试试。” 说完上车,把车停后面小区花园边上。 回来的时候,任猛妈已经进屋去了。 风平浪静。 ...... 吵架的时候,张若瑶正在店里擦玻璃,闻辽拎了个扫把伸长脖子往外看。看到姜西缘出去的时候,他也要出去,被张若瑶一把拉住。 “你干嘛去?” “我看看去,不能动起手吧?” 张若瑶把抹布扔给他:“洗了去。真打起来你要帮谁?” “谁也不帮,就拉架呗。” 张若瑶让闻辽别凑热闹,打不起来。姜西缘这个人自尊心非常强,你以为你是拉架,其实就是在拱火。别人不掺和,吵两句也就算了。 傍晚,张若瑶让闻辽看店,她穿上外套去找姜西缘,问:“要不要帮忙?” 姜西缘今晚还有个求婚的活,在酒店套房,八点之前必须布置好。她也不跟张若瑶客气:“你帮我把那个气球颜色分出来,要紫色,别的不要。等我把这个玫瑰花弄完咱们就走。” ...... 姜西缘跟张若瑶说,任猛他妈最近在外面放消息,逢人就说,在给任猛相亲,一会儿是主任医师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是家里做生意的,巨有钱。 张若瑶坐在酒店地毯上打字母气球,噗噗噗,三下一个,然后绑起来。 姜西缘挪过去,推了下张若瑶:“你说话啊,真叫你来干活的?” 张若瑶笑:“你这个人,你什么都知道,还让我说什么呢?” 姜西缘说:“这个老太太实在太搞笑,也不看看自己儿子几斤几两,哪个富二代姑娘瞎了眼睛跟他?能找着对象都是烧香。” 张若瑶说,那倒也不用妄自菲薄,这话把你自己也圈进去了。 姜西缘自言自语,她何尝不知道任猛妈是故意的?现在就是两个人对立两方,各有各委屈,泄愤罢了。说起来以前任猛妈还对她挺好的,姜西缘刚来这条街的时候,任猛妈看她带个孩子没时间照顾,就让小鱼儿周六周日不去幼儿园的日子到他们那吃饭,姜西缘要给钱,任猛妈说这么个小人儿,能吃几口米,要什么钱。 姜西缘叮嘱小鱼儿要多吃蔬菜,不能剩,不能浪费,也不能让人喂你,自己吃。小鱼儿说妈妈,那个姥姥做饭可好吃了,我最爱吃虾仁鸡蛋羹。 而后姜西缘才知道,任猛妈觉得孩子需要营养,都是在家提前给小鱼儿做小孩儿餐。 过年的时候姜西缘还让小鱼儿上门去拜年来着。 ......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呢? 姜西缘说:“要说矛盾的根由,其实也没有什么根由,就是身份导致的立场不同,我就不信天底下有真正和谐的婆媳关系。我们作为两个独立的女人,可以彼此帮忙,和谐地相处,一旦套上婆媳的关系,那就是处理不完的麻烦,吵不完的架。因为我们中间夹了个人嘛。” 姜西缘把一袋子花瓣倒在地上做造型:“不管我和任猛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进他家门的,绝对。他家里人对我不满意,就算任猛强势地把他妈劝服了,那也是别扭,我何苦吃这碗夹生饭,就好像我低他一头似的。” “就这样吧。” 姜西缘盘腿坐在地上,开了一瓶可乐递给张若瑶:“他要是真出去相亲也行,我祝他好呗。” 两个人碰了下饮料瓶。 姜西缘说张若瑶:“你看你,你就陪我骂两句出出气不行?反正这屋里也就咱俩。” 姜西缘说张若瑶自我道德标准太高,谁人背后不讲人? 张若瑶无奈,不是她不陪姜西缘蛐蛐人,而是她眼里的任猛妈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太太,她想讲什么也讲不到点上。 或许正如姜西缘所说,身份不同,立场不同,一个人会如多面棱镜一样折射出很多色彩。 姜西缘让张若瑶歇会儿,问她:“你和闻辽最近挺亲近。” 张若瑶打完最后一个气球:“你怎么知道?” 姜西缘说我又不瞎,男人女人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儿,一个眼神儿,一个肢体接触,足以看出俩人的亲疏远近。 “你们会谈婚论嫁吗?” 张若瑶笑,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她不是不婚主义,但也确实没考虑过什么时候结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这种具体的进程。 姜西缘是比较务实的人,尤其经历了一场婚姻以后。她对婚姻契约这种社会产物丧失了一些信心,也对“结婚就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这种思想感到惧怕,但她仍觉得,人活在世上是需要亲密关系的,需要感情的跌宕起伏,需要分享和陪伴,需要性,需要肉与灵的摩擦和洽,惺惺相惜。不然也太孤独了。 她秉持的原则是,成年人,效率至上,一个人同你合不合拍,能否达到亲密关系的标准,其实是非常迅速就能得出答案的。这很微妙,也很神奇。 “你别有压力。” 压力么?倒是没有的。张若瑶没在闻辽这里感受到。 “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哪里?” 张若瑶往气球上贴着美纹纸:“开始深夜话题是不是有点早?现在几点了?” 姜西缘笑骂她,一脸正经,其实没正形:“怎么就深夜话题了?你这小姑娘,净往黄了想。” 张若瑶放下气球,望着窗外想了想,说:“关于精神层面的喜欢,我没找到特别明确的附着点,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挺舒服的,挺自然的,这和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有关。我们以前关系就很好,虽然那时候年纪小,没说明白,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如今再碰到,即便有些陌生,也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更多的熟悉感覆盖了。” 姜西缘点头:“那生理呢?” 生理。 张若瑶抱着一个气球,双手往空中一抛,扬手,砰地拍远了。 气球飞到了床上。 “生理上的喜欢,我感觉我找到我的性癖了。性癖,是不是这个词儿?” 姜西缘说是是是,你快说。 张若瑶举起自己的胳膊,比了比,从胳膊肘,到手腕,这一段。 “我发现我很喜欢男人小臂好看,不能太瘦,要强壮,线条好看,流畅..... .哎,说不好。大概是一种掌控感?” 她脑海里浮现出闻辽的手臂来。这个人,穿毛衣和衬衫都喜欢把袖子拽到胳膊肘,自从供暖期开始了,店里暖和了,更是大冬天也穿t恤,天天在她眼前晃。 张若瑶有些羞于说出口,她喜欢闻辽的身高,骨骼,喜欢他身上有健身过的痕迹,特别是他的肩,他的小臂,皙白皮肤上有明显血管和青筋的脉络,一直延伸到手腕,再到手指。 这算是一种特别的性癖吗? 不知道,反正光是想想都会让她呼吸放轻。 第22章 廿二接个吻吧 姜西缘觉得张若瑶如此坦诚实属稀奇,仰天大笑,笑够了把手指抵在嘴唇上小小声:“嗯,我明白,我明白,生理性偏好嘛,每个人都不一样。” 张若瑶继续说:“就是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人的姿态,表情,或是某一处细节会让你很来电。” 姜西缘连连点头:“嗯,对,对。” 她鼓励张若瑶多说点。张若瑶平时话不多,要聊这种偏隐私的话题更是机会难得。 张若瑶说不太好描述,上一次她有这种感觉还是看见闻辽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工作,她端了杯热水从他身后经过,觉得他肩膀那里很好看,敲键盘的手指很长,很白,很骨感。挺赏心悦目。 “我发现比起他插科打诨逗我笑,他认真的状态更能击中我,认真地说话,认真地做事,认真地看着我......” “他逗你开心的时候你就不需要了?” “当然需要了。” “那不就得了。” 姜西缘给张若瑶下定义,说张若瑶还是更心动于爱情里唯美浪漫的那一部分。随后天呐一声大叫:“不行,改天你再跟我详述吧,七点四十了都,收收尾,然后咱俩吃饭去。” ...... 俩人去吃了鸡肉烫饭,热乎,吃了一身汗。 吃饭的时候姜西缘跟张若瑶说,她也有被任猛击中的瞬间,印象深刻,是有一次任猛在她家给她做饭,炖牛肉,她悄悄趴在厨房门边看,看见任猛拿了两只碗,先给他自己盛,就正常舀了两勺,连汤带水,给她盛的时候则是把锅里的牛肉用漏勺尽数捞出,一股脑全都放进她的碗里,然后把她不爱吃的筋头挑出来,满满当当一大碗,上面点两颗小香菜。 犹觉不够,又另起锅煎了个蛋,双面溏心,油滋滋香喷喷,用筷子尖儿小心摆到米饭上。 姜西缘一声“hi~”,吓了任猛一跳,锅铲子差点飞了。但姜西缘觉得,任猛那一刻性感极了。 “我的性癖跟你有类似的地方,我也喜欢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认真做饭尤其。我没有那种糟粕思想,觉得男人应该干点大事,不能围着灶台砖,屁,我就喜欢做饭好吃的男人。” 张若瑶一语道破,说,你其实是喜欢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都无限偏心你的男人。比如,把一大半牛肉都拨给你。 姜西缘猛地一拍大腿,说嘿,好像是嘿。 “我小时候被我爷爷奶奶带大,我奶奶就偏心我表哥多一点,有一年我表哥来过寒假,说要喝疙瘩汤,我奶奶就把头一天晚上剩的大虾扒了皮放碗底儿。我去厨房,先看见了我的那碗,碗里有两只虾,然后我就一点一点往前挪,看我哥的那碗,心里祈祷,千万也是两只,千万也是两只......” 张若瑶把自己没动的小菜往姜西缘面前挪挪:“都给你。” 姜西缘哈哈笑:“我前夫就一点都不让我,也不偏心我,我俩吵架爱动手,能把房顶掀了。他前几天又给我打电话,还是那事儿,说要把小鱼儿带走过春节,说孩子不能几年不见爷爷奶奶,我告诉他了,除非我死了。” - 张若瑶给闻辽发微信,问他晚上吃饭没,要不要带点什么吃的回去? 闻辽说吃了,但现在又饿了,随便带点什么吧。 张若瑶带了份烫饭打包走。 回到店里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医院对面这一条街逐渐陷入黑沉,药店也关门了,除了夜药的小牌子还亮着,就剩寿衣店的暖灯从玻璃门透出来,四四方方照出来一角光明。 闻辽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屏幕冥思苦想,手边搁着个白纸本,一页页翻过去,每页都是铅笔画,橡皮屑子掉在地砖上特别显眼。 闻辽说他在画微电影的分镜,就是他接的那个晚期癌症病人的新式葬礼。对方有明确的要求,微电影是大概剧情是他在礼堂所有亲友的祝福下走出,走到蓝天下,穿梭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的剪影,他希望告诉家人朋友的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去进行另一场冒险,在这场冒险里,大家会重逢。 男人没生病以前是个背包客,去过很多地方,这些素材都是他多年积累下来的,很多是无人机航拍,质量很高,偶有漏下的,闻辽说他来补齐。 张若瑶站在闻辽旁边,背抵着桌沿,一页页翻着画稿。 “你会拍?” “不会,但我学过摄影,画画分镜还是可以的。” “你多才多艺。” 闻辽飘了,眼睛盯着屏幕,抬手在张若瑶面前打了个响指:“那是,我什么不会。” “缺的素材你怎么找?” “我翻翻相机,有些地方我去过,拍过,就拿来直接用,没有的我就得亲自去一趟了。” “很辛苦。” “那没办法,都答应下来了。” 张若瑶目光落到闻辽的手臂上。 屋子里很暖和,他今天穿了件宽松的黑色t恤,手臂线条自袖筒延伸而出,紧致,流畅,手肘处由骨骼撑起皮肤之下尖尖角,像是某种武器的将要突破的喷薄姿态。 张若瑶佩服自己的联想,目光再往下,人体肌肉的走向似有非有,血管与筋络做链结,在白皙之下暗涌交缠,力量感的出口在手指,在键盘上是轻弹,落在别处,或许就是倾轧了。 张若瑶感觉到自己一瞬间提气,然后屏住,嗓子眼儿痒,脚趾也有点痒。 闻辽不知道身边有人对他想入非非。 他想指白纸本上的构图给张若瑶看,只感觉到一只手攀上了他的下巴,然后轻轻使劲儿,转了个方向,他只来得及感觉到脑门儿上轻盈那么一下,柔柔的,软软的。 张若瑶直起腰来,捞来他的本子,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页。无事发生。 闻辽转过头,愣神,盯着电脑屏幕随便敲了几个字,也不知道敲了什么乱码,把键盘一推,转过椅子面对张若瑶:“瑶瑶。” “嗯?” “......你来这套谁受得了?” 张若瑶用手指弹了下纸页边儿,还给他:“忙你的去。” 闻辽笑:“给你卖命挣钱,你就高兴了,是吧?” 张若瑶扬扬眉。 “你这个活,签合同了吗?费用怎么收?” “签了。” 闻辽把电脑里的文件翻出来给张若瑶看:“只能说不便宜。我劝过他了,他执意要这样办。他不想把自己最后的积蓄也用在医院,想要体面轻松地结束。” “他没有家人?” “有啊。” “有家人就不可能轻松地结束,他以为轻松了,不屑于与病魔、与这个世界再交手,潇潇洒洒干干脆脆地离去了,他的家人未必会这样轻松,他们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后悔,不论再过了多少年,仍然会抱怨自己,当时怎么就不多劝劝他,拦住他,再多关心他一些,让他再坚持一下,或许就会迎来转机......” “可人是独立的个体,对自己的生命有自主权。” 张若瑶定定看着闻辽:“你说的这是大道理,自主权,你知道这三个字的重量有多少?我告诉你,不是这么轻飘飘的。” 闻辽不理解张若瑶为什么这么激动:“不是闲聊吗?怎么了这是?他是生病了,他也顽强努力地抗争过了,之后才做了这个决定。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放弃生命,一定是有巨大的痛苦的。这并非对家人不负责任吧......” 张若瑶看着闻辽,说不出话,很久,扭过脸去。 闻辽起身,绕到另一侧,躬身去瞧张若瑶的脸儿:“怎么了?” 张若瑶还是不说话,指挥闻辽去帮她泡茶,她要喝热水。 “大半夜了,喝点水果茶吧。” “随便。” ...... 闻辽端着杯子回来,张若瑶接过,靠着桌沿安安静静地垂眼喝,眼睫毛都被热气打湿。 闻辽坐回电脑前。张若瑶指挥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给他看那件非常昂贵的苏绣寿衣的图样。 那个客人说他母亲最近状况不太好,怕赶不上工期,最终还是决定一部分用机绣,只胸前袖口的卷草纹和缠枝团纹用手工艺。 闻辽感慨中国人的观念是事死如事生,慎终追远。死亡是值得郑重以待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张若瑶把杯子放下,双手捧起闻辽的脸,说:“我们换个话题吧。” 闻辽鼓着腮帮子说当然可以,你先起的话茬儿。 “手心怎么这么烫?” 张若瑶眯着眼睛:“水杯不隔热。” 背着光,张若瑶眼里漆黑一片,像是会吸人。闻辽仰头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要陷进去,他清楚听见自己心脏在蹦迪。 “瑶瑶。” “嗯。” “有点近了......” 张若瑶再次低头,又贴近了点:“现在呢?” 闻辽手掌覆在张若瑶后背,往前揽了揽,在乱了套的心跳声里挤出一句:“......瑶瑶,我想亲你。” 张若瑶不置可否,但闻辽的态度让她不满意。 “你能不能换个模式?” “什么意思?” 她还是喜欢闻辽正经、认真起来的闻辽,她让闻辽换个嗓音重新说。就是那种深夜里沙沙的,哑哑的,那种嗓音。 闻辽忍着笑:“那还说啥,有什么好说。” 然后抬起另一只手臂,手掌盖住张若瑶的后颈,轻轻下压。 嘴唇碰上,很轻,很短。 片刻而已,张若瑶咬了下闻辽嘴唇里的软肉,舌头也扫过,然后抬起头,继续端详他,发出评价:“好像还行。” 闻辽哭笑不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用手掌盖住张若瑶的眼睛,勒令她闭眼,然后重新贴上去。 暖黄灯光下,两个人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接吻。 第23章 廿三麻将桌上不讲爱情 就赖张若瑶的破二手电竞椅。 用太久了,像个到了年纪的风烛老人,总有些骨骼交错的异响,平时还行,安静时就有些突兀,打搅到唇齿之间交缠的水声,张若瑶先拧着眉停下,看见闻辽也睁开眼睛一脸隐忍,狠砸了下椅子扶手:“迟早给你换了。” 张若瑶笑得不行,摸摸他手背:“气不着,气不着......没砸疼?” 闻辽有点委屈,还有点受宠若惊:“你要是永远对我这么温柔就好了。” 张若瑶说你别给脸不要,刚收回手,就听门外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地。隔着玻璃门望出去,外面除了街旁路灯亮着和零星车辆驶过,什么都没有。 闻辽要出去查看,被张若瑶拦了下。 自从上次的寿衣退款事件之后,她总隐隐担心,担心那个没在家人手里骗到好处的年轻人会有什么泄愤行为。虽然怨不着张若瑶,但类似的事有很多,有一回,一个男的在姜西缘那订花告白,告白失败了,转头回店里把姜西缘一顿骂。万千心情还是汇成那一句——物种多样性,什么人都有。 闻辽问她,那人长啥样儿? 张若瑶双手把头发一捋:“黄毛。” 闻辽笑:“合着你这些天都在担心这个?” 然后拎了墙角的拖把棍儿推门出去了。 外面北风胡乱刮,没有人影,原来是垃圾桶被风刮倒了,垃圾洒一地。 闻辽回来说:“以后你都别睡店里了,回家去睡。” 张若瑶说那倒也不至于,那不是有报警器么,况且以前没报警器的时候她也不是没遇见变态,最夸张的一次是半夜有人敲门,她开门,外面站着个衣冠潦草的露阴癖,朝着她解裤子拉链。 闻辽越听心里越堵。 他诚恳地和张若瑶道歉:“是我之前想简单了。晚上不比白天,有些潜在危险也不是一个报警器就能规避的。” 张若瑶看他表情觉得好笑,让他别瞎琢磨,也用不着大男子主义地认为自己应该承担保护责任,一来保护不可能是无微不至的,二来单身开店的女人多了去了,哪一个是遇到事就掉链子,拎不起来的? 小事儿,都小事儿。 “而且,照你这么说,咱俩没联系的那十几年,没你保护,我都怎么过的?” 一提这件事闻辽就觉得自己矮半头。 他跟在张若瑶身后,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张若瑶没听见。 - 新椅子隔天就送货上门了。 闻辽按着张若瑶肩膀让她试坐,张若瑶坐下转了两圈,舒服。问了问价钱,又腾地站起来,闻辽问怎么了?张若瑶说,烧屁股。 闻辽把她重新按回椅子上,顺势拿起账本问她,你看了这几个月店里的盈利吗?特别是春节这段时间。 张若瑶说看了。 闻辽说既然看了,你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以前听你忽悠人,一会儿说行业紧缩一会儿是大环境不好,我跟你聊过行业转型,现在看来我说的是对的,不到半年,这个店的前期投入成本就已经回来百分之八十了,比我想得还要快。 张若瑶说帐不是你那么算的,虽然这是自家房子,但要算成本就得把房租也算进去。而且马上春节了,你要做代客祭扫总要雇人吧?前段时间你说要和姜西缘一起去上课,学殡葬花艺,也得交学费吧?这些都是二次投入,真要回本儿早着呢。 闻辽说,还不止呢。当时装修的时候他在待客区留了一个两平米左右的角落位置,没想好干什么,现在想好了,是在网上看到其他同行分享的案例得来灵感,要做一个完全封闭静音的一人空间,两平米足以,有静心的熏香和纯音乐。很多客人来为家人挑选寿衣的时候难免伤心落泪,那小小的封闭空间就是给客人整理心情用的,是非常人性化的设计。 闻辽讲了一大通发现自己被张若瑶带跑偏了,赶快把话题拉回:“我就是奇怪,你是怎么做到开了这么多年店,没攒下钱?” 说罢靠近,仔细观察张若瑶的眉毛和眼睛。张若瑶眉毛淡淡的,也没有修过的痕迹,完全野生,闻辽用指腹捋过,找到一根突兀的、白色的长眉。 “哇,张若瑶,你会长寿。” 张若瑶推开他,对着镜子把那根眉毛拔了。 镜子里,闻辽一脸挑事儿:“你在外有我不知道的不良嗜好?特烧钱的那种?” ...... 张若瑶没答他,只是随便找了一天,拽上他一起往山上去。闻辽看方向以为是要去公墓,但张若瑶招呼出租车师傅在山腰停,然后下车搬后备箱的东西。 她在网上买了一批儿童羽绒服和运动鞋,送到儿童福利院,和往常一样,不进去,只搬到收发室,签个字就行了。 闻辽站旁边看,问张若瑶:“我说呢,怎么感恩节还给你画贺卡,你是逢年逢节都来?” 闻辽回忆起他上次来福利院还是大学的时候,为了完成学校给的学期任务,那时候去的是当地的社会福利院,主要收容孤寡老人和没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他当时也是一样,和同学把东西送到了就走了,没有进去看。如今复刻当时心情,大概是因为看不得一些场面,忍不得心酸,既然没有办法从根源上帮忙解决问题,就不去打扰了。 闻辽问张若瑶:“你钱都花这了?” 张若瑶像看傻子一样:“你有病啊,这才几个钱?” “那你为什么手里只有五万块?” 张若瑶突然音量拔高,憋在她心里的话像连发子弹一样突突往外冒:“我发现你是好日子过多了,是 ,我这么多年只有那几万块积蓄,那又怎么了?你买把椅子花一万多,就能理所应当看不上我这种淘二手椅子的是吧?在你眼里几万块钱连钱都算不上,聊胜于无,嗯?” “我告诉你,很多人,很多家庭,工作很多年可能也就剩下几万块,这就是普罗大众的生活,这就是过日子,这就是大部分人的经济水平。” “你当人人都像你,可以拿钱不当钱?你有钱,就悄悄的花,用不着买点什么都往人脸上砸,谁给你的优越感?惯你臭毛病。” “还有,你拐弯抹角不就是想让我承认,在你来之前我经营不善,我得过且过,懒惰,又笨,没有经商头脑么?不就这么点事儿?你不直说,我替你说了,我张若瑶不如你,我以前学习不如你,家境不如你,现在做生意还是不如你。” “你不差钱,你天赋异禀,你聪明绝代。” “满意了?” 张若瑶指着闻辽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忍你很久了。” 出租车司机还在门口等着,张若瑶上了车,直接甩上车门,走了。 闻辽想拉下车门都没碰到边儿,也让他刚刚在酝酿半天来不及说的话彻底殉在心底里。 他本来想告诉张若瑶,就算你把你的积蓄都捐出去了也无所谓,我虽然不理解,但我尊重你。 他之前看过一个社会新闻,大概是说一个退休老人,把自己很高的退休金都用来名牌衣服,很贵的包,还有高跟鞋,但她不穿,只摆在家里看。那些衣服都晶晶亮,非常漂亮鲜艳且夸张,藏在玻璃柜里像一柜珍宝。为了买衣服,她宁愿吃得朴素简单,哪怕是去饭店捡人没吃完的盘底儿。 当时评论区吵得沸反盈天,一部分人觉得这是个人爱好,乃至精神寄托,无可厚非,一部分人说的就不是很好听了,说老人不修德行,是精神不正常,老不正经。 闻辽是站前者的。他觉得只要一个人没有打扰、伤害到另一个人,有任何爱好都是被允许的,她有独立支配自己积蓄的权利,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说白了,不别扭,随心而为,已经是活在世上非常非常难达到的境界了。 - 闻辽不敢惹张若瑶,默默把那一万多的椅子退了,换了个平价的。 张若瑶看见了,把自己的抱枕的毯子都搭在了椅背,这就算下了台阶。 谁也没再提那天忽如其来的争吵。 甚至闻辽觉得,那都算不上是争吵,大概率是那天张若瑶心情不好,借个由头拿他撒气,无可厚非。 他习惯了。 张若瑶问他,春节去哪?你不回家吗? 闻辽就坡下驴,他爸妈每年春节都出国游,今年也不例外,他也懒得折腾,就在荣城待着吧。 “你呢?你不去找阿姨?或者阿姨回来找你?不一起过年吗?” 张若瑶刚洗完澡,顺便指挥闻辽把二楼的床单被套都换了,扔洗衣机。 “我妈也出去旅游,也不带我。我下午刚打完电话。” 闻辽铺平床单看她:“什么时候打的,我怎么没听你打电话呢?” 张若瑶擦着头发:“怎么,你还要打个招呼啊?” 闻辽琢磨了下:“不该吗?这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没告诉阿姨我回来了?” 张若瑶不回答,只有吹风机呜呜转,三两下吹干了,把吹风机线拢起来。 “张若瑶,你短发也很好看。” “......” “长发也好看,怎么都好看。” 张若瑶把吹风机扔给他:“板寸呢?我剃个板寸好不好看?” “也好看。” 张若瑶懒得理他:“你回去吧,今晚我睡店里,明早有人来拿纸扎,你不知道怎么对数。” “你给我写下来呗。” “我懒。” “......对了,我还没问你,春节那几天怎么办,店里还开门吗?” 张若瑶说开,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她还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姜西缘和任猛喊了几个朋友,硬生生在她店里摆了两张麻将桌,从初二到初五,麻将这东西打起来是真上瘾,一群人像是不会累似的,有人下桌马上就有人接上,那大概是寿衣店一年里最有人气儿的几天。 闻辽来精神了:“你会打麻将?” 张若瑶看他:“怎么?这是什么高端技能?” 闻辽说:“你真能呛人。不过你这个态度充分证明了你技术一般,一般强手只会谦虚,说自己不会打不会打,打得一般,一般。” 张若瑶评价他,幼稚,幼稚得不能再幼稚了。 讨论这个话题的结果就是两个人各自下载了个大众麻将,立刻开打。美其名曰,春节麻将局前的演练。 张若瑶看看自己床上还没换的被套,又看看闻辽的:“你为什么先换你自己的?” 说着走去折叠床,指挥闻辽:“你去我那。” 还是她上次买的斑点狗单人四件套,闻辽左一个不愿右一个不要,还是用了,睡得还挺香。 张若瑶掸了掸闻辽的枕头,确认是干净的,还有洗衣液的柠檬味,然后压在下巴底下,趴在床上打。 “你别过来,别看我牌,咱俩一个游戏房间打已经算作弊了,不然不公平。” 闻辽个厚脸皮的,悄么声挪过来坐在床沿儿,非要挨着张若瑶:“有什么不公平的,大不了我让你两圈,你要四条我不出四筒,你要幺鸡我不出红中。” 他偷亲了下张若瑶的头发顶,然后举起三根手指,立在耳朵边,一脸正经:“陛下,我给您点炮,我发誓,一定让您赢得舒舒服服。” 第24章 廿四你想念过我吗?不见的那些年…… 张若瑶往里边挪了挪,腾出一半位置给闻辽,两个人并排趴着,这个角度完全可以看到彼此屏幕。闻辽说到做到,说点炮就点炮,能喂牌就喂牌,他记性好,还能提醒张若瑶什么时候该胡大的,什么时候见好就溜。不过这样打起来,张若瑶兴致寥寥,怪没意思,尤其看到另外两家的头像,一个是心平气荷,一个是站在假石旁的游客照,老照片。两个都是老人。 闻辽说现在老年人的网瘾比年轻人还夸张,半夜打游戏都太常见了,还有熬夜通宵看直播的刷短视频的。前几天老李太太见着他还问他,听说看视频是要钱的,是吗?闻辽拿来她手机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瞎捣鼓,下载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软件。 他把用不上的都删了,只留了微信和一个短视频软件,告诉老李太太,你看吧,你只要不刷礼物,无非是花点流量,不花钱。结果老李太太经常大半夜给他和张若瑶转发视频,不是小猫做饭就是天上下金子雨,全是ai。 张若瑶和闻辽互相透牌,另外两家很快就输没了,然后自动换人,然后再换,再换,张若瑶觉得没趣儿,闻辽也觉得于心不忍,那些欢乐豆,不充钱的话就得靠天天签到领,俩人就这么不声不响把老头老太太们多日积攒的全赢来了。 张若瑶把手机搁一边,翻身平躺。 她终于知道闻辽为什么把他的小床安排在靠窗的角落,因为在这能看到夹在窗栏杆外的天空,荣城冬天干燥,天上星星也像是被抽干了水分,搅着劲儿地噌噌亮。 张若瑶说你还挺会享受,扭扭身子,安心看星星。 闻辽玩她头发,细软发稍绕在手指上,揉揉捻捻,嘴唇顺着颈侧就贴上去,从耳朵尖儿一路亲吻到眉毛,眼睛,鼻梁,身体逐渐交叠,张若瑶感受到腰上火热手掌,小声说了句不要脸,闻辽说那怎么办,床太小,我要掉下去了。 张若瑶又往里挪了挪,拢着他脖子,另一 只手攀着他手臂,指尖游走,拨弄他小臂上筋络,像弹琴那样。 闻辽不傻,他也知道自己身体哪一个部位好看,只是没想到张若瑶对手臂情有独钟,他腾出一只手给她玩,不耽误他掌握她腰间曲线,俯身在她耳边吹气:“瑶瑶,瑶瑶......” 张若瑶热得很,但她不说自己热,反问闻辽,哎,你觉不觉得二楼供暖有点太好了?像个空气炸锅? 闻辽笑得不行,骂她装什么大尾巴狼,随后跨坐直腰,胡乱把身上t恤扯下来扔一边,好让张若瑶借着夜色明明暗暗的光看清他身上更多的肌肉走向。 张若瑶索性就真拿出流氓架势,反正他说她耍流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捞来手机,假装晃晃:“不介意我用手电筒吧?” 闻辽气笑了,但又抑制不住呼吸变重,把她手机夺了,俯身压将下来,手捏着她下巴,深深亲她一口,观察反应,确认张若瑶不抗拒,再将吻继续深入,滚烫的舌碾过来碾过去,两个人都炸出一身汗。 闻辽跟着了魔似的,瑶瑶,瑶瑶,呢喃个不停。张若瑶也有样学样,在他耳朵边轻声嘶磨,小声逗他,辽辽,辽辽...... 然后就完蛋了。 当场破功。 闻辽笑得滚到一边去,说张若瑶,小时候我去农村爷爷家喂猪,拿着粮食舀子就是这么喊猪的,啰啰啰啰啰...... 张若瑶照着他肩膀就来了一掌:“这哪一样了?” “不知道,反正就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爸还骗我说,猪会吃人,我就再也不敢进猪圈了。” 张若瑶说:“吃不吃人我不知道,但猪确实会咬人,我小时候就被猪咬过,很凶的。” 闻辽分辨不出张若瑶是不是在七扯八扯:“咬哪了,我看看。” 张若瑶拽拽衣领,不给看,闻辽不饶她,强硬地掰着她肩膀,把人正过来,重新吻上去。 再次交缠到一块儿。 张若瑶细碎着呼吸问他:“哎,多晚了都,你该走了吧?” 她心知肚明闻辽不会走,但还是想听他能为了留下编出什么理由来,没想到闻辽演都不演了,假装聋了,听不见,只顾着亲吻她。 张若瑶一手推他小腹,一手伸长了去捞窗台上正疯狂作响的手机。闻辽不上不下的,抓住张若瑶的手,使劲儿一捏,嗓子哑得不成样:“你要摸就好好摸。” 张若瑶眼睛比星星亮:“摸哪。” “想摸哪摸哪。” 张若瑶用劲儿一拧,确确实实是结实的腹肌,只拧起来一层皮儿,闻辽吃疼,往旁边闪了闪,这让张若瑶手指尖碰着手机。 她凶他:“真聋啊?手机响你听不见啊?” ...... 接电话的工夫,闻辽坐在床沿,撑着膝盖缓和,头埋得低低的。 张若瑶用脚踢了踢他的光裸结实的背。 三言两语,只听张若瑶问了“什么时候的事”和“你现在在哪”,又应了两句,就挂了。 闻辽仍坐在床边搓脸,问:“急?” 张若瑶穿鞋下床。 干这行,半夜电话哪个是不急的? 不过这次还真不是客人打电话,是刘卫勇,急吼吼的,说晚上他跟刘紫君吵架,刘紫君跑了,不知道去哪了。现在他开了辆干活用的非急救满街找人。 张若瑶说你快回去吧,且不说紫君不可能大冬天半夜在街上晃,你开这个车出去是要吓死谁? 想了想,问刘卫勇,季桥电话你有没有? 刘卫勇回语音过来,问张若瑶,季桥是谁? 张若瑶无语了,这个当爹的只会瞎着急,一点都操心不到点儿上。 闻辽这会儿缓过来了,跟着张若瑶下楼,给她倒杯水,问:“我怎么听咱舅哭了?” 张若瑶说你没听错,就是爱哭,内心太柔软。岁数越大内心越纤细,都能和刘紫君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一番了,大半夜闹什么闹。 闻辽琢磨一会儿,笑说:“......咱舅挺有意思。” 张若瑶瞥他:“你之前不是还说他深沉么?” 闻辽灌了杯凉水,问,你怎么一点不着急? 张若瑶说急有什么用?谁又不是没从孩子时过来过,都有和家里闹矛盾的时候,不然她也不会中考时执意要去离家远的学校。 “不用出去找找?” “不用,她精着呢,不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就是出去躲个清净。她要是不来店里找我,就是和她同学在一起。” 真被张若瑶说中,不一会儿,一个陌生短信就发过来,对方很有礼貌,说,姐姐你好,我是季桥,刘紫君现在和我在一起,和家里人说一声,不要担心。她就是心情不好,没事。 张若瑶打电话过去,被挂断了,只能回短信,说谢谢,她爸和我可以不去找,让她安静一下,但你必须给个具体的地址,是在你家?还是哪? 隔了很久,季桥回了个门牌号:“在我们租的工作室。” 张若瑶招呼闻辽,走,穿衣服,出发。 闻辽反应过来,说:“你这样,你妹妹以后都不会再信任你了。” 张若瑶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合着不是他妹妹。大半夜,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要是不去,心得是多大? 闻辽出去拦出租车,张若瑶站在路边裹着外套和围巾。 荣城就是这样,晚上车少,迟迟打不到,闻辽有点恼了:“瑶瑶,咱们买辆车吧,算店里投资的一部分。” 张若瑶说用不着,拉货有小面包,拉人有非急救。 呼呼夜风里,闻辽给她捂手:“我是说日常生活用。” “用得着?你不是有自行车么?多环保。” 她怼闻辽:“你现在就可以去骑,我打车,你跟着蹬就行了。” 闻辽说不是那回事,他现在越来越能明白为什么大猛和姜西缘他们买车都要买suv了,因为有家庭,要顾老人和孩子,这个痛点真的抓得太准确了。如果孤身一人,怎么都行,有了家人就不一样。 张若瑶左右踱着步,说:“那个男孩子还行,说话做事挺成熟的。通常这个年纪的男生每天都咋咋呼呼,特别幼稚,人憎狗嫌的。” 闻辽说:“嗯,我知道,你比较欣赏文雅内敛的,成熟稳重的翩翩君子。你上学的时候就喜欢那样儿的。” 张若瑶觉出话茬不对,看他一眼:“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闻辽没反应过来,敞开自己外套把张若瑶揽怀里取暖:“不是么?我都懒得说,你高中的时候不就跟你们班班长走得很近?我让你去看我篮球赛,你不去,说要跟人家去买练习册。” “你还总跟我夸他,他叫什么名我现在都还记得。” “我骑车去给你送吃的,半路摔一跤我都没跟你说。结果你让我滚,还把东西砸我身上。” “这都是你干的事儿,你自己琢磨琢磨吧张若瑶。” ...... 张若瑶有些迷茫。 不是她忘了,而是她没想到闻辽还记得。 那场别扭以后,他们就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分离。 闻辽提醒她:“还没想起来?就那傻大个儿!戴个眼镜!说话文绉绉的......没看出他哪厉害,就给你迷成那样,我对你好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你误会我死了,那这些年你有想念过我么?想过我几回?张若瑶,你就是......” 话没说完,张若瑶蹭地就把手从闻辽手心里抽出来了。 “你干嘛!” 张若瑶眼里含泪:“你给我滚!现在,马上,滚!” 第25章 廿五口不择言 接到刘紫君,已经是后半夜。 可怜巴巴的样儿,衣服没穿够,被这寒冬腊月冻得溜肩缩脖,张若瑶心情不太好,也懒得骂她,打算回店里,闻辽说别,你们直接回家吧,今晚我值夜,你们姐俩回去好好聊,弄点吃的。 刘紫君应激反应:“我不回!” 张若瑶瞪她一眼:“我说回你家了?” ...... 回到闻辽家,张若瑶把自己的拖鞋扔给刘紫君。 刘紫君放下书包开始打量,问:“姐,你们同居了?” 张若瑶不理她,去卫生间洗脸。 闻辽发来微信,告诉她这几天都不要去店里了,陪妹妹吧,他一个人也可以。她把明早客人来拿纸扎的数量发了过去,放在哪,怎么装,叮嘱他装车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别磕了碰了折了。纸扎最容易损坏,冬天还好,要是夏天雨水多,太潮,头一天做的第二天就软塌塌变形,都没法跟人交代。 闻辽连连答应,说放心吧,随即开始强行套近乎,撒娇认错,发来语音:“别生气了呗?” 还拍了一张手的照片给张若瑶看,他中指肿得不轻,指甲盖底下都紫了。 刚刚去找刘紫君的路上,张若瑶突如其来的眼泪把他吓坏了,后知后觉自己莫不是戳着了她心里不为人知的伤口。他细细琢磨,到底是哪句话说的不对了,难不成是张若瑶和那班长还有联系?自己不该当人面说坏话? 下一秒,张若瑶带着哭音儿的怒吼就飙到他脸上:“对!你说的对!你就是比不上人家,我从来就瞧不上你!” “你以为你谁啊?谁给你的一身优越感?你从小就是这样,比别人多点零花钱,多几个玩具课外书就了不得了,荣城都装不下你了,永远高高在上!” “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真没错,你十几岁时的德行,现在三十多还是一样!幼稚!不可理喻!” “这些年我根本就没想起来过你!你死了就死了,我早忘了你这号人了!” “你给我滚!我不用你跟我合伙做买卖!不用你突然出现当救世主,你是不是以为你是在救我于危难?滚蛋!” “我让你去给我送吃的?不是你自己要去的?贱!” 闻辽就是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一把抓住张若瑶挥舞的手臂,紧紧锢住她手腕,目光冷下来:“张若瑶,你过分了。是谁高高在上?我吗?我到底是高高在上还是犯贱?你想清楚,别前后矛盾。” “什么叫十几岁的德行?我什么德行?” “你别口不择言,像个炸弹一样。我说什么了我?” 他要委屈死了。 从小到大他都在仰视张若瑶,跟着她屁股后面打转,有什么好的都先想着她,还以为她都知道,没曾想来这么一出。 高高在上,亏她想得出来这词儿,简直倒反天罡。 他还想继续回怼,但路上有车驶过,一闪而过的灯光让他清晰看见张若瑶流泪不停的眼睛,就迟疑了。 张若瑶满脸是泪,声音被风刮得弱了下来,摇摆不定:“对,闻辽,我从来都没想念过你,一次都没有。” “我不该还留着上学的时候你送我的东西,不该在再见到你的时候高兴庆幸你没死,而是应该早忘了你的脸,把你推出门去。” “我不该清明节给你烧纸。” “不是你贱,是我贱。” 张若瑶说不下去了。 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身旁,她开车门就坐进去,想故技重施甩开闻辽,却没想闻辽这次反应快,一把掌住车门。 来不及了。 车门阖死,夹到了闻辽的手指,随后扬长而去。 ...... 张若瑶把照片放大,确实夹得不轻。 闻辽还觉得拍照拍不出惨烈程度,又录了一段视频,展示他左右手中指的差别,肿起那么大一块:“你看看!你看看!” 张若瑶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细细瞧自己眉眼,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总说她,长了一双清秀的眼睛,眉毛淡且散,长大了必定攒不住钱,心太软。 纠结了一会儿,她给闻辽回了一句:“知道了。” 闻辽回了个问号。 “?什么叫知道了?我让你别生气了!吵架没劲透了。” “我错了。” “你当我晚上胡言乱语,以后不会了。怪我,我怎么能那样说你,是我没心没肺,好赖不知,我错了我错了。” 手指头是真疼。闻辽自己在冷风里站着愣神了半天,直到另一辆出租车停他面前,司机降窗问他,走不走! 闻辽这才回过神来上了车。路上捂着手琢磨张若瑶刚刚说的话,知道这些年她没把他忘了,她高兴他还平安着,于是噗嗤一声乐出来。把司机吓一跳,透过镜子看他,说,这大半夜,小伙儿你别吓唬人呐。 闻辽也不说话,就美滋滋地看着窗外,给手指头吹气。 ...... 张若瑶回了个ok的表情包,告诉他:“柜子里有碘伏,不行去医院吧,包扎一下,别沾水了。” 闻辽打字不方便,还是语音说:“没事儿,换指甲就好了,我换过一批了都。” 张若瑶问什么叫换过一批。 闻辽说他刚离开荣城那年不是休学在家么,后来想想其实那时是心理出了问题,但被忽略了,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便捷可寻的心理咨询,总之那时候在家他不爱说话,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打游戏看动漫,对着电脑的百分之八十时间都在咬指甲,十指连心,痛让他觉得爽,渐渐地,甲床都被咬没了,越长越蜷缩,就剩黄豆粒儿大小。后来是去了医院矫正才好起来。 闻辽说完了,但没有发出去,取消了。刚吵完一架,他不想故意博张若瑶同情,这样不好,而且张若瑶那个时候的状况未必就比他强到哪去,她一声都没吭过。 斟酌过后,只发出一句:“没事儿,会长出新的。” 后面还有一句:“我爱你。” 张若瑶噼里啪啦打字:这三个字在你嘴里可真容易说出口。 打完了,也没发,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最终回了个:“哦。” ...... 刘紫君趴在卫生门口,偷看她手机屏幕,张若瑶一抬头,吓一跳。 “姐,我指甲也疼。” “手怎么了?” “不是手,是脚,脚指甲。” 刘紫君把袜子脱了,抬脚晃了晃:“我爸砸我相机,结果砸我脚面上了。疼死我了。” 张若瑶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没忍住笑,和刘紫君对视了一眼,更忍不住了。两个人站在卫生间门口笑半天。 “该。” 她让刘紫君把脚冲一冲,扶着她肩膀回卧室,床上坐好,她来检查一下。脚指甲没事儿,就是脚背高起来一块,还发红。 她去洗了块抹布,包冰块敷着降温。 “姐,我还要剪剪脚指甲。” “我这没有指甲刀,明天回你自己家剪去。” “姐,你跟你男朋友不睡一屋啊?” 张若瑶揪她小脚指头:“再多嘴我让你爸来接你。自己的事没弄明白呢,来操/我的心。” 这一夜就这么过了。 但刘紫君的好奇心并没有被满足。 第二天两个人一起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被张若瑶揪起来,去逛商场买衣服,快过年了。 刘紫君又问:“姐,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张若瑶懒得理她。 刘紫君开始向张若瑶传授她在网上接纳的一些婚恋避雷观点,比如,一定不要未婚先孕,婚前要查征信,看看他的银行流水,要看他父母在家里的相处模式,听听他对未来的看法,至少要有五年内的切实可行的规划...... 张若瑶看不上刘紫君买东西的眼光,刘紫君总喜欢买各种特别宽大极简的衣服,在她看来就是老气横秋。刘紫君反说张若瑶根本没有自己的审美,是被资本制造的流行风向法荼毒了大脑。 张若瑶问她:“所以你问季桥他的规划了?你们打算去同一个城市读大学?” “什么啊?” 张若瑶说别装了,她昨天晚上清清楚楚看到两个人穿着同款不同色的德训鞋,刘紫君身上还披着男生的外套。 刘紫君说只是巧合。 “那书包上 的挂件呢?一样的,也是巧合?” 刘紫君赌咒发誓,她和季桥就是好朋友,非常非常好的那种,但不是情侣,如果一定要问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家庭很像,主要是家庭矛盾方面,她和季桥互舐伤口,互相安慰鼓励。 张若瑶又问,那工作室是怎么回事?谁租的? 刘紫君说,那原本就是季桥家闲置的车库,要说季桥他爸对他有多么粗心不在意,他们都把车库当工作室小半年了,他爸竟然没发现。 张若瑶说,他爸没发现,但你爸发现了。 反正相机也砸了,你短时间内也别想着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了,安心学习吧。 刘紫君很沮丧。她知道迟早会有被刘卫勇发现的一天,只是心里不平衡,她觉得别人的父母都很开明,给孩子足够的自由度,但刘卫勇看她看得太紧了,不客气地讲,像监狱看犯人,而且不听人言的,顽固,霸道,暴力,独断专行,盲目自信,拥有中年男人所有的缺点,让她喘不过气。 “他怎么对你使用暴力的?” 刘紫君说:“他没对我暴力,但对相机暴力了,那相机还不是我的,摔得稀巴烂。他说他赔,可我怎么和同学交代呢?” 张若瑶说:“我不偏不倚地讲,你爸够惯着你的了。而且你刚刚说的那些,我并没有看到。” 刘紫君说这正是关键点。 她前段时间看到一种观点,当你讨厌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要试图跳出你们当前的身份关系,以一个第三人称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人。她尝试过了,发现刘卫勇在外的人设特别好,一个细心耐心的单身老父亲,还做着一份“灵魂摆渡人”的工作,敬业负责,听着还怪好听。 但她作为刘卫勇的女儿,感受不到这些。她只能感受到父女关系里的不平等,仗着一句“我是你爸”、“我比你懂”就能对她无限倾轧。当她把这些说给别人听,得到的回馈往往是:“不能呀,你爸挺好的呀。” 只有季桥对她说:“我明白你。” 因为季桥的爸爸是名师,在学校的名声也非常好,没人知道他晚上经常喝酒,暴脾气,借着酒劲儿就打人。 张若瑶在看衣服,回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复习,好好准备高考,考好一点的学校,离你爸远一点。” 话说完了反应过来不对,这话说得不仅有点“爹”,还很不负责任。 幸而刘紫君并没有在意。 她说:“无所谓,我看透了,不仅家庭关系无法给我带来任何安慰和归属感,而且在现有的价值观体系里,我将来也大概率是个螺丝钉,是个对社会无用之人。” “现在更是,工作室干不成了,我那一点点浅薄的快乐和成就感也没了。” “人活着是为什么呢?都别惹我,大不了我把想吃的都吃了,想玩的都玩了,我就去死。不亏,反正我死了都没人惦记我。” ......张若瑶扒拉衣服的手倏地停了。 她回头,眼睛冷冷瞪着刘紫君:“你刚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刘紫君反应了两秒,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看着张若瑶怒意正盛又破碎的眼神,想起她爸说过的,姑姑去世的时候姐姐有多么痛苦,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干脆利落:“姐,我说错话了。你别难过,对不起。” 第26章 廿六深夜话题 店员没看到这边气氛紧张,还以为张若瑶是在找码数,走过来要帮忙。 张若瑶把衣服往刘紫君怀里一推,示意她去试衣间。 “姐......” 张若瑶揉一把她脑袋:“快去。” ...... 逛完了,回去路上顺便去了趟店里。刘紫君不好意思了,跟张若瑶说,今晚她还是回自己家吧。还给自己打气:“我爸总不会再把我赶出来,对吧?大不了挨两句骂,能怎么?” 张若瑶说拉倒吧,再跟我住两天,她掰刘紫君下巴瞧她脸,实诚孩子,脸上一道红印子。 “你顶着大印子回去,你爸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别磨叽,走。” 一晚上,刘紫君一直不敢多讲话,洗漱完玩会手机就说要睡觉。张若瑶躺她身边,大脑放空,不语。 小区里的视野就不如道路旁门市好了,顺着窗帘缝看出去只能看到对面楼扇扇窗,一丁点天空瞧不见。张若瑶光脚下床将窗帘再打开点,刘紫君半梦半醒听到了,喊她,姐。你去哪。张若瑶小声,睡你的吧。 她只是想看看对面楼最亮的那扇窗里在干什么。 那户没拉窗帘,客厅一览无余,电视光影明暗不定,洒在沙发上。 沙发上没人。 张若瑶站在窗前长长久久地出神,直到闻辽给她发微信,一张照片,给她看他的新衣服。店里没有全身镜,他是站在店门前借着照出来的影儿拍的,把人拍扭曲了。 闻辽说:“谢谢,很合适。” 张若瑶说不客气,补偿你的手指甲。以后那些事儿过了别再提,我不喜欢翻旧事,很讨厌。 闻辽说他同意。 张若瑶放下手机又发了一会儿呆,再看看闻辽发来的照片,告诉他:“衣服底摆那有个线头,我出了商场才看见,你穿的时候剪了,不然磨皮肤。” 没告诉他的是,她其实结账时就看见了,但因为是打折款,划算,有点线头就有点线头。穿着这不是也挺不错? 闻辽瞪眼瞎似的问,哪?在哪? 张若瑶有点烦,闻辽又发来一张照片,上衣底摆被掀起来,他拽着一根长长的线:“你说这个?” 镜头根本没聚焦,聚焦的是他劲瘦线条明显的侧腰,他故意拧了下身子,好让张若瑶看清那些线条是如何蜿蜒的,张若瑶在心里骂了一句,以前觉得他只是没皮没脸,现在简直是烦人到一定境界了。 她回了句:“睡了。” 闻辽没回她。 又过了几分钟,一张新照片,这次不是以色侍人了,搞文艺了,他把手机从二楼栏杆探出去,拍了一张夜空。 张若瑶回了个省略号。 她望向对面那扇窗,电视已经关了,原来是有人的。 这下子对面整栋楼都陷入静谧的黑暗。 再对比闻辽发来的照片,漆黑夜里,星星不多,只有一颗特别亮。 张若瑶回头看了眼刘紫君,睡熟了。然后给闻辽发微信,问他,你打烊了没? 闻辽回了个yep。 “锁门了?” “锁了,刚洗完澡。” “报警器开着呢?把垃圾扔出去,屋子里热,垃圾别过夜。我忘记跟你说,那个热水器花洒有点漏水,你给拧一拧。” 闻辽回,ok。 张若瑶还想搜刮点什么,但也确实没什么可发的了,正在输入了一会儿,又通通删除,想看看闻辽还会不会回什么,如果不回了,就算了。 但闻辽直接打了语音电话过来。 张若瑶迅速接了,先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闻辽先开口,一开口风声就遮不住了,一听就是在室外。张若瑶问,你在哪?闻辽说,我出门了呀,我去接你,两分钟后下楼。 ...... 张若瑶是穿着棉拖鞋跑下楼的,直到见到闻辽,她才意识到自己喘得厉害。太缺乏锻炼了。 而且她也想不通,怎么就急成这样了? 急到她在看到闻辽站在楼下的那一刻,是加快脚步扑到他怀里的。 闻辽倒没有多意外,只是承接了她的拥抱,和树袋熊一样不雅的姿势,低头看见她露出来的白皙一截脚后跟儿,忍不住亲亲她额头。 “妹妹睡了?” “嗯。” 两个人走到路灯底下,张若瑶才看清闻辽,问他:“你剪头发了?” 闻辽抬手从后到前捋了一下脑袋:“对啊,正月里不让剪头发,就提前剪了,五分钟的事。” “你又没舅舅。” 张若瑶说完又担心自己记错了,问:“你有舅舅吗?” “我没有,你有啊,咱舅,咱们的。” 张若瑶笑了,也抬手胡噜胡噜闻辽的脑袋,觉得剪得过于短了。闻辽抓她的手,塞进外套口袋里,用力捏了捏。 “你变糙了。五分钟也能剪个头发了。” 闻辽不否认:“是有点。” 主要是春节前理发店都要排队,能排上都不错了。 从室外回到温暖室内,张若瑶觉得冻脚,快步上楼,蹬了拖鞋就往被子 里钻。发现她的床边柜上放了个正在运作的小型加湿器,闻辽也跟着上来,把外套扔一边,说:“赶在快递停运前到了,刚拆开,这个空间应该刚好合适。” 张若瑶拨弄两下那悬空的水雾:“我看到网上有那种香薰精油,可以往加湿器里滴。” 闻辽说他知道,但是每个人对气味的敏感度是不一样的,他以前也试过,说是能够改善睡眠质量,实际闻着那陌生气味更加睡不着。 张若瑶垂着眼往旁边挪了挪,给闻辽留出位置。 闻辽也长眼力见儿,乖乖就把外衣外裤都脱了,上床躺在张若瑶身边,把床尾被子铺铺平整,好让张若瑶的脚也能安稳缩在被子里。她给他买那么幼稚的床品,倒是给自己用纯色的,是耐脏又素雅的蓝色。 张若瑶还是脚凉,干脆侧身蜷起腿,脚掌踩着闻辽的肚子,暖和,舒服。 “闻辽,我们聊点深夜话题吧。” 闻辽笑:“行,你起头。” “你这些年为什么没有过恋爱对象?你不要说什么我心里有你,装不下别人这种屁话,有过刻骨铭心感情的伴侣可以做到,但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你说了我也不会信。我们再次遇见是偶然,不是一方的安排,况且我们从前最好的时候,也只是淡淡的,彼此知晓一点点心意。从小一起长大,又共同经历青春期,我觉得有这样经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体会过这种微妙的感情,但你说,为了这一点点感情,等待十几年,我是不相信的,我也不觉得这应该。” 张若瑶是刚刚在家,对着那扇窗发呆的时候想好的,她想借着机会跟闻辽讲清楚一些东西。 闻辽把张若瑶揽在怀里,还是玩她的发梢,他只要一靠近她就忍不住摸摸她身上的某处,要么是头发,要么是脸,他再次想起那个心理学词汇,所谓的可爱侵略性。 他没用怎么措辞,就实话实说,回答问题:“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贪心得很,既想要即时的快乐,也想要长久安定的幸福感,其实不止于此,我大概是个在感情上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这些话你让十六岁的我说,我说不清楚的,我也是在成长和自我建设的过程里认清自己。” 闻辽说起他很久前看到的一种观点,大概是说,理想主义的爱情,将人们的理智完全浪漫化,这种爱情是难以维持长久的。因为所谓的灵魂伴侣,一定是添加了自我投射的,也就是说,一个人最合拍的理想伴侣,其实是自己。 你吸烟,就会希望你的另一半至少不讨厌烟味,你喜欢去看午夜场电影,在散场时拎着宵夜回家,那就注定无法和习惯早睡的人相处。 可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我思考了很久,关于这个问题。” 张若瑶挪了挪身子,在闻辽的圈揽出来的一方小空间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打岔说:“那挺对的,你这个人极度自恋。” 闻辽俯身亲她,捏住她下巴,唇舌堵住,不让她讲话,因为她一讲话就煞风景。 氧气耗尽,张若瑶使劲儿撑着闻辽肩膀把人推开。 闻辽看着她黑汪汪的眼睛:“到你发言时间了么?” “不了不了。” 张若瑶示意他继续。 闻辽顺势就趴在张若瑶身上了......怎么这么重!重得她要一口气分两口来呼吸。 “你思考什么了?” “我思考,这个观点根本就是狗屁!” 闻辽说:“所谓的灵魂伴侣,并非要求共振一致,而是需要彼此理解与接纳,社会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小家。简而言之,就是有所坚持,求同存异,然后为对方改变些许,直到两个人变成完整契合的一个整体。” 张若瑶问:“改变是那么容易的么?” 闻辽说:“不难,至少在我看来,有些改变的发生一点都不痛苦,甚至会因为这个人,而乐在其中。” 张若瑶知道他又要拿那斑点狗四件套举例了,果然,闻辽刚伸手要指指他的小床,就被张若瑶当即截胡。 她抓住闻辽的手臂,让他快起来,她快被他压死了。 闻辽回到她身旁,重新把她抱得紧紧的,在怀里。他的手臂从她后颈圈过来,张若瑶细细观察闻辽手指,轻轻亲了亲他受伤的手指,又舔了舔。 闻辽任她闹。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可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在当今实用主义至上的共同认知里会有点突兀,有点幼稚,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愿意这样坚持,哪怕需要承受社会审视,有时还需要忍受一些孤独。” “过去的那些年里,我的生活足够精彩充实,爱情和性对我来说都不是必需品,身体欲望可以靠自己解决,我不想为了找伴侣而找伴侣,为了满足成家立业的期许就把自己真实的需求隐藏掉。” “我的需求,就是找到一个我愿意为其改变的人,共同完成我理想主义的伟大目标,我们生来不同,但会渐渐成为彼此的灵魂伴侣,我们会有吵闹,会有磨合,但我们会在其中找到乐趣,我们会一起打卡沿途的即时快乐,然后变老,走完一生,先后去往另一个世界。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签下下一个世界的合同,或是契约,随便什么。只有这样,才算我心中理想主义的长久实现。” “......当然了,我所说的这一切的核心前提是,爱。” 闻辽正视张若瑶。 此刻的他,就是张若瑶所说的,她欣赏、喜欢、会令她心动的认真态度。 这让她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觉得,一定不是先有了释义,才有了爱这个词。张若瑶,我看见你就会开心,你骂我我也开心,看你生气我想锤自己,看你哭我会难受,看你高兴我会更高兴......这些,除了爱,我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解释。我也没有在任何人身上有过这样的体验。” “虽然我之前说过了,但既然都聊到这,我还是想重复一句,我爱你。” “这三个字在十几年前我们分开时,我断断说不出口,在我们重逢的时候也很难,但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了,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让我慢慢确信这一点。我为这三个字负全部责任。” 好似尤嫌不够,闻辽清了清嗓子,重新说:“我爱你。” 第27章 廿七爱的释义 关于爱这个词,张若瑶有自己的解释,并且这种解释在她人生的不同阶段有着万千变幻。 爸爸妈妈是相爱的,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爸妈的爱情带有传统气息,爸爸理所应当地认为男人主外女主内,是婚姻最合适的模式,他大男子主义,在外要面子,但也不耽误酒桌上装完爷,回家给老婆洗内衣内裤。 妈妈对爸爸的爱则因为那场事故逐渐显现出极端激烈的色彩,爸爸走了第三年,有人来做媒,结果被妈妈不软不硬的几句赶了出去。当时的场面张若瑶没看到,她在上大学,传到她耳朵里的只有妈妈说的一句话:我再找也遇不着像他对我那么好的了,我活着一天,就给他守一天。 很多声音都说,太傻,女人太痴情不是什么好事,不务实,你不替自己考虑还能不为你女儿考虑?你再找个依靠,也是给你女儿减轻负担。 当时三姨姥也有此心,来家里探望,结果只吃了一顿饺子就走了,原本准备的那些话在看到鞋柜里摆着的皮鞋后就没办法说出口。张若瑶他爸 的鞋,每一双,都干干净净摆着,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离开过。三姨姥老泪纵横,久久说不出话,过后和张若瑶说,你妈妈是个很坚强很厉害的女人,但她很苦,她的苦是无人可讲的。 你是她的女儿,你应该和你妈妈一样坚强,但也不要太坚强了。太坚强了会遭罪。 妈妈最喜欢陈淑桦的一首歌,下载在手机里翻来覆去地听,张若瑶就记得一句歌词绕在耳朵边儿——来易来,去难去。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千古愁。 张若瑶小时候幸福,觉得爱就是一家三口,一日三餐,隔三差五下顿馆子。她因为马虎而丢分的数学卷子不敢拿给妈妈签,就偷偷给爸爸签。爸爸答应帮忙隐瞒,但晚上还是会悄悄告诉妈妈。后来的很多年里,张若瑶时常会刻意模仿爸爸的字迹,即便已经没有卷子需要签字了。 后来她在妈妈身上感受到的,爱是死生忠诚,这种观点只能拿来要求自己,不能要求别人。从某种角度上,当人已逝,忠诚就变成了执念,其实没有多大必要,给妈妈介绍对象的人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并没有坏心。 张若瑶在大学时谈过一个男朋友,在校外一条街教街舞。 当时张若瑶在街舞教室隔壁的烤鱼店兼职,隔三差五会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练舞的身影。而晚上结束兼职时,大多会碰上街舞班下课,她和这位街舞老师一起回学校,共享到宿舍的这一段路。 张若瑶那时总有一种不安全感,有经济上的,也有生活上的,她不习惯剖白这种不安全感给别人看,但这位舞蹈老师与她完全相反,他话多,风趣,会把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幽默化,讲给张若瑶听,借力打力,仿佛逗张若瑶笑就是他的使命,他们的闲聊和说笑会带动校园里那一整条街的槐花开放。 确定恋爱关系前,街舞老师跟张若瑶坦白,说,我其实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我比你大两岁,但我已经工作好几年了。 张若瑶说她知道。她早就发现了他对学校里的很多地方并不熟悉。 但她不在意。 那时候他最常对张若瑶说的一句话是,别愁眉苦脸,天塌不下来,日子再坏还能坏成什么样? 张若瑶后来想过,在她眼里,他的闪光点并不是他比她多出来的那几年社会阅历,而是他能够为她提供的情绪价值和陪伴。有很长一段时间,张若瑶就是这样觉得的,她觉得爱情就是陪伴,和相互依靠。 这段年轻的爱情持续的时间不长,大概半年。这位街舞老师告诉张若瑶,他要走了,要去更大的城市参加一些什么比赛,奔一奔前途。他没有和张若瑶提出结束,他的意思是,保持异地恋,他会经常回来看望她,等张若瑶毕业再一起打算以后。 但张若瑶提了分手。 她想不出一段不能彼此陪伴依靠的感情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后来妈妈去世,张若瑶处理妈妈后事时,还接到过这位前男友打来的电话,他从共友那里听到了变故,打来询问张若瑶有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张若瑶道谢,说没有,她都已经处理好了,然后礼貌挂断了电话,并把号码拉进了免打扰。 有那么一刻,张若瑶觉得自己之前对于爱情的所有释义全部都是错误的。共同筑就的平淡温馨的生活会随时倾覆,在命运的波浪里那么脆弱,以及爱也不是能用忠贞一词就简单解释的,人性复杂,交错的人性犹如细密织网,你歌颂网格里透出来的光明,却也不能就此判定网格之下的潮洇就是不堪,就是可憎。一言以概之,过日子谁都有碰到难处的时候,这样的评定太不公平。 张若瑶没有办法正确地定义爱情,她就不能顺理成章地坦然接受爱情......天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爱情? 张若瑶在闻辽臂弯里躺了一会儿,借着翻身的动作在枕头上把眼角一颗眼泪蹭掉,然后摸着闻辽的侧脸,掰过来,舌抵开他温热的嘴唇,用力地亲吻。 闻辽的那句我爱你悬在半空,推心置腹的告白没得到回应,还是有点介意的,但张若瑶热烈的反应似乎在告诉他,长夜漫漫,多说无益,肢体上表现出的喜欢远远如同绵绵不绝的潮水,能盖过一切踟蹰。 他掌住张若瑶的后脑,把吻加深,张若瑶吸吮他的舌尖不放开,鼻间柔柔气息会蛊惑人,他心甘情愿让她侵入,忍着她带给他的疼痛,然后身子下移,消失在被子里。张若瑶捧着他的脑袋,拇指压在他微汗的耳朵上,手掌和大腿都能感觉到他刚剪完短短的发茬,有些刺,还有些痒,很快,这种微小的触觉就被更大的浪涌冲走了。 直到闻辽从被子里钻出来,捏着张若瑶下巴就要亲。 张若瑶撑着最后一点清明,把闻辽的脸推走:“离远点儿!” 闻辽哭笑不得,一声不吭穿上外裤,裸着上半身下楼,开灯,倒水,然后再端着杯子上来,问张若瑶:“喝不喝?” 张若瑶把自己裹成一只虾,背对着他。闻辽把水喝了,俯身把人扳过来,手臂撑在她耳侧,张若瑶眼睛湿润,两个人默默对视着,她在等待闻辽的动作,可先到达的是闻辽的絮絮叨叨:“你都没说,你也爱我。” 张若瑶张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她不答反问:“你爱我什么?” 闻辽腾出一只手揉她脸:“爱你好看,爱你善良,可爱,骄傲,爱你懒,爱你不做家务,不洗衣服,爱你心思通透,爱你利落干脆,爱你嘴毒,挑食,还便秘,蹲马桶永远半小时起步,爱你......” 张若瑶伸手撑住闻辽胸口,狠狠推,没推动。 “人话?” “怎么不是人话?没听懂没关系,我还有好多好多......” 张若瑶笑得不行,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被闻辽强行拽开。 他问:“我说了这么多,你总要说个一两样,让我平衡一下。” 张若瑶想了想,说:“你,你很好,你情商高,会讲话,你有钱有事业,可以依靠,你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正经事上不掉链子,让人放心,你......” 闻辽俯身压下来,用亲吻堵她嘴。 “张若瑶,我说我爱的都是你这个人如何,你说的都是我能提供的价值,这太不公平。毕竟爱一个人是要爱这个人本身,不是么?” 张若瑶舔了舔嘴唇,反正刚刚闻辽把她伺候舒服了,无所谓,爱闲扯那就扯。 闻辽委屈巴巴,捏她下巴的手又使了点劲儿:“我有时候真想弄死你。太气人了。” 张若瑶揽着他脖颈,一手伸进被窝里探啊探,摸到闻辽裤子上的两条系绳,然后顺着缝隙进去。 闻辽脸色唰一下变化,精彩极了,至少落在张若瑶眼里简直让人心情愉悦。 “谁弄死谁?” 闻辽手臂支撑不住,整个人塌下来,压在张若瑶身上,贴着她耳边,气息烫人,还不服软:“......不是这样的,你不会。” 张若瑶又快了些:“这样?” 嘴硬? 闻辽终于忍耐不住,抓着她的手腕按到脑袋边,把人治住,严厉态度告诉她:“你老实一点。” 张若瑶眯着眼睛瞧他:“那今晚算了?” “美得你!” ...... 闻辽有多执着呢? 这一整晚,他不知找张若瑶索要了多少次我爱你,张若瑶就是闭口不言,好在,一些其他的回馈也足够令他开心。 最激烈的时候,闻辽俯首咬她颈侧,吸吮她耳廓,勒令她:“叫我。” 旋即想到上次搞笑,张若瑶喊他辽辽像喊小猪,又要求她:“别瞎给我起名。” 张若瑶轻轻靠近他耳畔,与气息交错中轻唤了一句:“闻辽。” “嗯。” 她用口型无声跟了一句,我也爱你。 没有让闻辽听到。 张若瑶觉得日子还长,很多事情倒也不在一朝一夕。 第28章 廿八生活啊,是个勺子 春节前几天,刘卫勇照例提醒张若瑶,别忘了年夜饭。 闻辽赞扬:“咱舅可真是个过日子人。” 张若瑶看他一眼。他还以为刘卫勇多厉害呢,早些年只会下方便面,卧个蛋都卧不熟,现在水平确实是有进步,但也仅限于不让自己和刘紫君饿死,之所以提醒张若瑶,是让张若瑶记 得上饭店预定。 这几年的年夜饭都是这么安排的,反正也就三个人,订一桌也不贵,四冷六热十道菜。饭店包间肯定是不够用,打包回家,拿盘子腾出来也是一样的,满满当当一桌子。 刘卫勇酒量不行,开一瓶葡萄酒能喝一整个正月。去年朋友送他一塑料桶自己家酿的酒,说是甜,没度数,刘卫勇信了,年夜饭自己在厨房小酌了一杯,结果开饭后夹了两筷子就吵吵头疼,挪去沙发躺下,呼噜声就起来了。等醒来,张若瑶和刘紫君已经吃完了。 刘紫君守着电视,聚精会神等她喜欢的明星出来唱歌,刘卫勇就拍着刘紫君的手背开始忏悔,每年过年都要有的固定环节,内容大差不差,老爸对不起你呀,老爸没能耐呀,没办法给你富二代的生活呀,老爸守不住家,让你从小就没妈呀......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刘紫君要烦死了,故意把电视调得很大声,刘卫勇抢来遥控器,把音量降下来,屏幕上有四个男人在唱歌,他问刘紫君,你喜欢的是哪一个? 刘紫君烦死了,目不转睛随口说,最帅那个。 刘卫勇嘿嘿乐,说哪个帅?哪有帅的?你这什么眼光,一个比一个丑。 刘紫君把遥控器抢过来,重新把音量调得高高的,盖住刘卫勇的絮絮叨叨。刘卫勇眼泪干了,又开始耍怪,故意挡在电视前面,左晃右晃,不一会儿还跳起舞来,说闺女,你看老爸,看老爸,老爸不帅吗?不比那小白脸强? 刘紫君彻底恼了,节目也不看了,啪地把电视一关,遥控器扔一边,站起来说:“姐,我跟你走。” 张若瑶刚刷完碗:“我回店里,你跟我去干嘛?” “我也去店里,不在家里呆,烦。” 刘卫勇这时又拿出老父亲权威的那一套来,叉腰喊刘紫君:“大半夜你去哪?谁家孩子大过年的不在家里老实待着?什么叫团圆?” “团个鬼。” 刘紫君回头冲他爸喊:“你每天有那闲工夫跟我叨叨叨,你倒是出去赚钱啊?说愧对于我,也没见你怎么努力,让咱们家开好车住大房子。就嘴上功夫,每天怀才不遇,像全天下都欠你似的,烦不烦......” 张若瑶想拽她,没拽着。 刘紫君提上鞋拎上外套就蹬蹬蹬下楼了。 刘卫勇下不来台,缓了好一会儿,讪讪坐回沙发上,招呼张若瑶:“瑶瑶,那葡萄酒挺好喝,你再给我倒点儿来。” ...... 闻辽说:“咱舅怪可怜的。” 张若瑶说你可怜可怜自己吧,年夜饭你自己解决。 闻辽反应了一会儿:“不带我啊?” 张若瑶看他一眼:“我们家吃年夜饭,该着你什么事儿了,团圆团圆,你又不是我们家人。” 闻辽趁张若瑶上库房翻东西,看了她电脑上的微信对话框,饭店说今年订年夜饭的人多,她订晚了,一些复杂的菜可能做不过来了,鱼只能做清蒸。 张若瑶说行,随便安排,反正四个人。 老板说那十二道菜吧,到时候你来拿。 闻辽不动声色,心里高兴了,哼着歌儿把游戏打开,帮张若瑶喂了兔子喂了鸡,还收了草莓和蓝莓。 张若瑶下楼来,俩人又聊了会儿刘紫君的事。 闻辽再一次给她宽心,说刘紫君就是青春期,和刘卫勇闹矛盾太正常了:“咱舅也是真要命,的确有点招人烦,尤其招孩子烦。” 张若瑶说好呀,你下次见着他当面说呀。 闻辽叠着腿,悠悠闲闲地:“妹妹也厉害,有主意,像你。脾气爆,也像你。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乖。” 没说谎,他高中时的确乖,小叔小婶说一他不会提二,让他准备出国他就准备,让他学什么专业他就学什么,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是那不是亲爸亲妈,不敢造次。话说完,自己回过味儿来,开始后悔,没话聊了是怎么,偏要揪着他和张若瑶都不愿回望的那段日子不放。 张若瑶从他身后探来一只手,狠揪了他下头发:“你再说我舅,说我妹一句试试呢?嘴给你缝上。” 闻辽自知理亏,不接话了。 他问张若瑶:“哎,你大学的时候兼职工资多少?” 张若瑶想了想:“一个小时七块钱,现在肯定不是这个价了,现在人工贵。” 闻辽说确实是贵,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大学生更便宜。他做代客祭扫,春节这段时间试接单,来面试的基本都是放假在家的大学生,因为是兼职,工作时间也不固定,也有一些住在公墓附近的老人。 老人们说自己岁数大,懂得习俗多,但不理解闻辽提出的要求,也不想执行,一会儿嫌换黑色工服太麻烦,一会儿觉得一单要在墓前站一个小时太不合理了,鞠躬行礼是干嘛呢?又没人盯着。他们觉得的祭扫就该是摆摆供品,拔拔草,擦擦碑,描描红,这就行了,一个小时少说能接三家呢。 大学生就比较......比较......闻辽想了个词:纪律性。 代客祭扫的流程除了上面说的那些,还要给客户全程直播,代诵读客户的信件,还要有十分钟的回避时间,留给客户远程和墓碑上的亲人说说话的。闻辽面试上的这几位大学生都不忌讳这些,大大方方的,每个环节都很尽职尽责,供品摆得整齐,并且他们打心里觉得这是在做好事。 还有一个真的是殡葬专业大二在读,和闻辽聊了很久行业现状,最后说这是他们的实践课作业,既把钱赚了,作业也完成了。 腊月二十六这天,下大雪了,张若瑶和刘卫勇原定的早上去公墓看三姨姥三姨姥爷,结果雪下得太厚,车开不上去,只能从后山步行。 很多来赶着春节来祭扫的人,地上滑,大家还要相互搀扶。 刘紫君一手拎一袋子元宝,哼哧哼哧踩着雪往山上爬,脸冻得通红,张若瑶说要帮她拿,刘紫君不让:“我拿吧,别让我爷我奶看见我空手来的,我还想让他们保佑我早日暴富呢。” 刘卫勇呵斥她:“你爷你奶在地底下也要为你操心,你就不能好好学习,给他们长长脸......” 张若瑶打断刘卫勇,让他快别说了。 ...... 从公墓下来,张若瑶约着姜西缘去澡堂洗澡。 半路遇上了李奉枝。自从小区底商新开了个健身房,老李太太就找到了新工作,在路上招揽人,上前搭话,问人家要不要进店体验免费次卡,成功领进去一个人,老李太太赚两块钱。 她每天白天都在周围小区晃悠。 早上和晚上不行,她还要去市场帮人看摊儿,卖春联福字。 李奉枝让张若瑶等她一会儿,她也要去澡堂,回家拿月票。今天她不去上班了,昨天没注意,在马路牙子上绊了一跤,腿疼,站不了太久。 姜西缘问,要不要去医院? 李奉枝摆摆手,说医院全是骗子,没病都能给诊出病。 张若瑶悄悄问姜西缘,健身房这活儿,她真能赚着吃饭钱么? 姜西缘说你可别为她担心了,这老太太精着呢,专挑看上去面皮薄的年轻人,跟人家说,你就上去看看,看看你就走,也不用办卡,我就能赚两块。你就当帮大姨个忙,好不好? 大多数年轻人觉得她怪可怜,也就帮忙了。 姜西缘说:“那健身房就是旁边烟酒行老板开的,都是熟人,估计也就是找个由头给她个活儿干。” ...... 张若瑶这一个澡洗得时间长,把身上都暖透了,才慢悠悠往店里去。 一进门,闻辽看见她红扑的脸就忍不 住手欠。 张若瑶躲开,把手上小塑料袋递过去。闻辽问,什么?张若瑶说,老李太太给的年礼。 社区春节给孤寡老人们送的豆油,大米,还有坚果礼盒,她全当礼送出去了。豆油送给任猛妈了,任猛妈哪能要,悄悄又给她拎了回去。坚果里面是一小包一小包的,老李太太不偏不倚,张若瑶十包,姜西缘十包,额外还有一包虾酥糖,给小鱼儿的,都用塑料袋装好了。 老李太太特别郑重地告诉张若瑶,好东西,你留着吃,可好吃了,这都是外国进口的。 张若瑶打开一看,小包装上五个大字儿:美国大松子。 闻辽拆了一袋,剥开,喂张若瑶一颗。 这会儿已经下午了,张若瑶早上上山起太早,刚洗完澡更犯困,把打纸钱的活儿教给闻辽,她要上楼睡一会儿。 打纸钱,就是一手木头凿子,一手榔头,往老式黄草纸上一下一下打,打出纸钱印儿的形状。这种纸掉色,染得满手黄,还特别容易潮,一烧起来漫天黑烟,只有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喜欢买这种纸。 最近这些天来买香烛祭扫用品的人多,虽说纸上印儿不明显,糊弄卖出去也行,但张若瑶心里不安,即便她自己不讲究这些,也还是走道程序。 她上楼,把加湿器打开,钻进被窝,盯着蒙蒙水雾愣神。回忆着早上在公墓,那一排排的墓碑,一道道清香。去祭扫的人都一样,双手拎着大包小裹,恨不能把好吃的全带去,还有成套的餐具,碗碟,筷子,勺,好像要在墓碑前做一桌年夜饭出来。 她想着那场面,鼻子里好像也侵入酸甜苦辣,是属于冬天的冰凉,还有饭菜香。耳朵边是闻辽在楼下打纸钱的声音,一下一下,笃笃笃。 ...... 闻辽蹲着打了一摞又一摞,又接待了个顾客,把东西收拾了,伸伸肩颈,上楼洗手。 楼上真暖和。 张若瑶刚睡着,手机还亮着,在她手边。 他擦擦手,走过来,拨她头发,朝着她侧脸使劲儿亲一口。换来的是张若瑶咕哝的一声:“......妈。” 闻辽看了眼手机,停在最近通话,最上面的号码后面跟着括号和数字,应该是通话过很多次。 张若瑶霎时惊醒,醒来就看见床边有人,没好气:“干什么!” 闻辽帮她把手机关了,塞到她枕头底下:“陛下,我干完活了。累死了,歇会儿行不行?” 张若瑶一边说着烦,一边往旁边挪。闻辽搭了个边儿,刚躺下,张若瑶就闭着眼睛缠上来,抱住了他的胳膊,还跟个变态似的摸来摸去,摸他的胳膊肘,摸他的手腕。摸完还用脸蹭蹭。 闻辽无语又好笑,低头,亲了亲她的脑袋顶:“睡吧。” 第29章 廿九开门!放狗! 今年没有腊月三十,二十九就放假了。 姜西缘提前一天,腊月二十八那天大扫除,然后就关了店。春节这段时间花店生意好,小赚了一波,大多是买新年花束往家里摆的,腊梅,银柳,寸寸金......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姜西缘下午要带小鱼儿出去逛逛,过年了,打算给小鱼儿买个小金锁,黄金压惊辟邪,主要还是保值。姜西缘自己算过,她给小鱼儿存的这些金饰,少说也有个十万块钱了,这种攒钱方式比存活期更有动力和成就感。 小鱼儿问能不能给家里小猫也买一个?纯金的项圈,怎么样?姜西缘说你要累死它,也要累死你妈我,项圈还要纯金的。 路过寿衣店,想喊上张若瑶,透过门看见张若瑶坐在电脑前正指着屏幕和闻辽说些什么,语速挺急,闻辽站在张若瑶身后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给张若瑶捏肩膀。 算了,不进去了,拉着小鱼儿走了。 店里,闻辽有笔账怎么也对不上了,问张若瑶,张若瑶坚持说自己没印象,闻辽说店里就咱们俩人,我总不会贼喊捉贼吧?张若瑶说你以为呢?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一页一页翻,一笔一笔对,翻了半个小时,最后发现确实是张若瑶的问题,她记账懒,有时候都要隔了好几天才往上补。闻辽一脸大获全胜,张若瑶瞥他一眼,默默把条目填上,指使闻辽:“倒点儿水,讲累了。” 闻辽狗腿成习惯了:“好嘞,您喝点啥?” ...... 两分钟,张若瑶捧着一杯热茶,晃着腿,懒洋洋地问闻辽:“社区元宵节办晚会,自由参加,你不是中老年妇女之友么?记得报名。” 闻辽说搞笑,还用我主动报? 他早就收到邀请了,楼长和三楼大妈都来找过他,说每年元宵活动年轻人都不积极,这不好,好像你们嫌弃我们老年人。你这小伙子虽然刚搬过来,但是人挺不错,可不要临阵脱逃。 闻辽说哪能啊,我报名。 三楼大妈问,你报什么? 闻辽想了想说,唱歌吧,曲目我想想再告诉你。 ...... 刘紫君给张若瑶发微信,说她买了好多鞭炮和烟花留着明晚放,还有加特林。 张若瑶不知道什么叫加特林。闻辽给她解释,也是一种烟花,就是拿在手里,向着天上突突突......到时候玩你就知道了。 张若瑶小时候喜欢热闹,过年时也想跟家属院里的孩子们一起放鞭炮,但是妈妈不让,说小女孩就稳当点,别跟着出去疯跑。没办法,张若瑶就穿着小靴子,围巾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拿一根无烟无响的仙女棒,站在院子里摇啊摇。 爸妈不让她撒丫子玩,家里也不会买鞭炮放,因为妈妈觉得买一挂鞭炮听为个响儿太不划算了,有那钱干点什么不好?于是张若瑶一个劲儿偷瞄闻辽,看他搬着一大箱子烟花在院里呼朋唤友,怎么看怎么来气。 为什么不划算呢?砰!大烟花炸开,几百米外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怎么不划算呢? ...... 闻辽撺掇张若瑶:“咱们也去买点鞭炮放吧。你看人家开门做生意的都要放,这不禁燃放,别浪费机会......” 张若瑶说你有钱烧的啊? 现在的想法变了。知道了生活并不容易,她也开始觉得花钱听个响儿实在不理智了。 闻辽站在店门口,隔着玻璃看外面。 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侧路灯上都挂了红灯笼。 一个黑衣服的男人站在花店外抽烟,时不时走远几步,端详那亮着灯的招牌和紧锁的卷帘门。姜西缘带着小鱼儿逛街回来,刚巧碰上了,就站在路边说话。 大风把小鱼儿的头发刮得乱飞,姜西缘蹲下身,把小鱼儿的帽子戴严实了,再站起身。 闻辽招呼张若瑶过来看,问:“那人谁啊?” 张若瑶看了一眼:“她前夫。” “好像吵起来了。” 张若瑶没当回事。姜西缘前夫要带孩子去看爷爷奶奶,姜西缘不肯,就为这事吵了快三个月了。这是看姜西缘铜墙铁壁,直接杀过来了,打算接了孩子就走。 小鱼儿并不给面子,一个劲儿往姜西缘身后躲。 姜西缘伸手指男人鼻子,男人把她手拍掉。小鱼儿吓着了,哭了。 姜西缘腾出一只手给小鱼儿抹了抹脸,回头又骂了男人几句。 闻辽推门就要出去。 张若瑶拎着扫帚正扫地,把门撑住了,问他:“你干什么?” “不能打起来吧。” “不能。人来人往的,旁边就是派出所。” 张若瑶不理解闻辽怎么这么爱凑热闹,这不是第一回了,早跟他说过了,姜西缘这个人自尊心强,不是只有男人才好面子,她和姜西缘认识这么多年,再了解不过,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外人不好添乱。 闻辽的脑回路跟张若瑶完全是反着长的,他也不理解那些纤细的考量,又观察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张若瑶眼疾手快抢下来,骂闻辽,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给你兄弟通风报信?你把任猛叫过来,就是故意挑事儿。” 闻辽把手机抢回来了:“在你心里我就这个智商是吧?” 他又不傻。 他就是 想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大看看。 “姜西缘她前夫,长得不赖,身材挺好。” 张若瑶弯腰扫地,接了句:“挺韩的,是吧?” 闻辽没明白:“什么?” 张若瑶不接话。 怎么说呢,确实是不赖,比姜西缘还大了几岁,但上了年纪也没发胖,没有啤酒肚,身形依然很修长,张若瑶鼓励闻辽,要像人家学习,闻辽一脸难以置信,说张若瑶眼神儿不好,那一看就是个细狗,跟我这种有薄肌的根本不一样好吧? “你自己说人家身材好的。” 闻辽辩驳:“那也得分跟谁比,跟我比还差点。” 他指指张若瑶:“你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张若瑶扫出来个瓶盖,踢了过去:“男人还是谦虚点,帅而不自知才好。谁像你了?有点好处天天挂嘴边。” 而且要竞争也是任猛来竞争,该着你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外面骂声忽然激烈了起来,姜西缘声音尖锐,小鱼儿更被吓着了,嗷一声大哭。 隔壁便利店老板也开了门,伸脖子看热闹。 张若瑶把扫帚搁一边儿,刚打算出去,就看见任猛正快步往这边来,一看架势就是窝着火的。小鱼儿跟亲爸不亲,反倒是一见到任猛就像看到救星,一手牵着姜西缘,另一只手要去拉着任猛。 任猛比姜西缘前夫高半头,也更壮,这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若瑶把门敞开了,眼神儿示意闻辽:去。 “拉着点儿,别动手。” 闻辽说好,出了门没走几步,停下来,回头看向张若瑶。 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过后他想了想,和张若瑶说:“你知道你那天特别像是开门放狗吗?” - 没打起来。 有闻辽拉架,任猛也并非完全的莽夫,只是姜西缘实在是憋屈,人已经打车走了,她还站在路边大骂,声嘶力竭,任猛拉着她,把她鼻涕眼泪擦了,往怀里一拉,拍着她背:“好了,好了......” 闻辽在旁边杵着,仰头挨个检查路灯上的小灯笼亮不亮。 当晚,闻辽约着任猛出去吃饭。明天就过年了,很多饭店都休息了,幸而后街那家烧烤店还营业。任猛客气提一句:“一起去啊?” 张若瑶才不想去,没等她开口,闻辽先说:“不带她们,就咱俩,她在不好聊天。” 张若瑶眯起眼睛,闻辽趁任猛转身的工夫双手合十,朝张若瑶连拜好几下。 她挪开脸去,给他个面子。 ...... 姜西缘上二楼洗了个脸,又下来喝了点热水,才缓过来。 “你和闻辽还分床睡啊?” 张若瑶说:“分啊,我不喜欢和人一起睡。” 姜西缘撇撇嘴,意思是不信。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若瑶仍旧保持分寸感,感情上的事儿,姜西缘不说,她也就不好主动问。若是搁以前,姜西缘是绝对不会示弱的,不论和谁有矛盾,即便是和任猛妈吵得两败俱伤,她表现出来的也一定是自己占上风。 今天或许是因为当街闹起来,横竖脸都丢了,也就不在意那些了,姜西缘喝了杯热水,又倒了一杯暖手,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段失败的婚姻让姜西缘多了好多仇人,前夫,还有前夫一家。她最无法接受的是,前夫干的那些混账事儿她不能和小鱼儿讲,还想给小鱼儿保留一个“爸爸”,可理智如此,感情上又忍不了。凭什么?凭什么他甩了鼻嘎点儿抚养费拍拍屁股走了,她一个人把小鱼儿养大,回头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 凭什么?好处都他占? 张若瑶劝她,倒也不用想得这么极端:“小鱼儿好像和她爸不太亲,她爸要拉她手她都躲。反倒是比较信任和依赖大猛。” 姜西缘说:“当然了!凭什么跟他亲?小鱼儿聪明着呢,心里有数。” 张若瑶说:“是啊,你也知道。小鱼儿都上小学了,你回想一下咱们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都懂事了,谁对她好,她很清楚。” 姜西缘一边觉得张若瑶说的有理,一边却又压不住情绪。 “......我就是纠结,我不知道让她远离她爸到底是对是错,好像怎么做都不好,我不能剥夺孩子和父亲、爷爷奶奶相处的权利,但我又怕他们家里人教坏孩子,跟小鱼儿说一些有的没的,挑拨离间。” 张若瑶说能吗? 姜西缘看她一眼:“你还问能吗?能吗?你不知道我前公公前婆婆,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现在想起他家干的事都能气得冒烟......我也善意地再给你提个醒儿,上次咱们聊天说过了,谈恋爱不要只看对方对你好,要对方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仁慈,善良,理智,有担当。” “他爱你的时候会护着你,供着你,可一旦感情没了,就好像猴子没有紧箍咒了,什么恶意都来了。” “男人是这样,他的家人也是一样。因为一段法律关系,你们有了交集,成了公公婆婆和儿媳,可抛去这段关系,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人的本质。” 说的有点多了,姜西缘怕张若瑶多想,又补了一句:“当然了,以我目前的眼光看,闻辽挺好。用个笼统的词概括,他是个好人。至于他家里人,你拎点儿神,多相处相处。” 张若瑶笑:“任猛也挺好,也是个好人。” “......废话。” 姜西缘肩膀塌下来,惆怅地说:“我们大伙都是挺好的人,可是好人也有为难的时候。” 张若瑶正拿着熨斗整理新进的几件衣服,门自外推开,寒气涌入,小鱼儿跑进来,奔向姜西缘:“妈!” 姜西缘把杯子放下,起身,拍了下小鱼儿的背:“告诉你多少次了!喊妈妈!妈妈好听,单个字不好听。你才多大。” 张若瑶想起来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觉得喊一个字显得成熟,好像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当时妈妈说,你着什么急?以后有你叫妈的时候。 跟在小鱼儿身后一起进来的是任猛妈。 刚刚吵架的时候,任猛妈把小鱼儿领走了。 姜西缘问小鱼儿:“有没有给人添麻烦?” 小鱼儿细细数:“没有!王姥姥给我做了饭,烙了洋葱牛肉馅饼,番茄鸡蛋汤,还有鱼......” 姜西缘抬起她的手:“这什么?” “王姥姥给我做的爆米花。” 姜西缘看向任猛妈,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任猛妈说:“自己家的玉米,不是微波炉的那种速食,健康,干净。” 然后,和小鱼儿再见,又朝张若瑶笑了笑,算打过了招呼。 ...... “妈,你怎么哭啦?” “叫妈妈!” “妈妈......” 任猛妈刚出了门,张若瑶就看到姜西缘侧过身子去,对着墙,抹了抹脸。 第30章 三十心狠的人 张若瑶给闻辽发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闻辽回:“我没喝酒,光陪大猛了。他喝不少,心情不好。” 张若瑶心说他心情糟糕点难道不应该吗?再说,只他一个人心情不好吗?她刚刚和姜西缘聊天聊得晚,刚散。姜西缘短暂地情绪崩溃以后,重新整理表情,不肯让张若瑶看到她的失态,也更不想在孩子面前示弱。张若瑶自然明白,拉着小鱼儿去柜台里面坐,又给她开了个酸奶喝。 小鱼儿说瑶阿姨,我吃饱了,喝不下,你拿给我妈妈喝吧。 张若瑶说她这也没有什么玩的,我和你妈妈聊天,你玩会儿电脑吧。 小鱼儿答应着好,实际上在张若瑶和姜西缘说话时,一直竖着耳朵听,时不时往这边看。 张若瑶小声说,小鱼儿多聪明,多机灵,多善解人意。 姜西缘一仰脸儿,说,那是,也不看看她妈是谁。 俩人都很刻意地没聊感情话题,一是觉得千头万绪难解,二是张若瑶觉得没趣,因为聊来聊去,感情的结果也不会因为聊天内容而改变,姜西缘有自己的主意,张若瑶换角度考虑,如果是她遇到类似的事,也不希望听太多声音,原本心里就乱,听完别人的意见,更乱套了。 俩人只聊开店做生意的事,聊房租,聊房价,聊技能培训。张若瑶说闻辽一份 心思能掰成八瓣儿使,前段时间还说要去学殡葬花艺,姜西缘豁一声:“干嘛?抢生意?” 张若瑶说他就是好奇心旺盛,想学学,肯定不做,怎么可能进花材自己动手? 姜西缘笑:“没事儿,他要是真学会了,我高薪聘他来。我也很久没出去上上课了,审美勉强跟得上,但很多材料和技术都跟不上了,咱们这地方小,我总觉得学了也白学,没有用武之地,得过且过算了。但仔细想想,什么行业都一样,不进则退,一旦被落下了,再追就要伤筋动骨。” 张若瑶说她同意,在闻辽没来以前,她从来没想过把店里重新改造,业务升级,三姨姥的店留给她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闻辽说她没事业心,她也曾自省过,不是没事业心,也不是她的社会经验和能力不足以支撑这些,根本原因是她不想,她没什么动力去给生活做出大改变。 物欲低,对金钱的渴望低,日子一眼望到头,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人就会惫懒,就会消极。偶尔哪天太阳升起来,冒出来那么一点点改变的念头,很快就消散了。 有什么用呢?奋斗来奋斗去,求得不还是个衣食住行?这很容易就能达到,住好房子开好车又能怎样呢,老天爷该收还是收你,到头来大伙都一样。所谓一生,也就这么回事儿。 张若瑶每每有这样的想法,还会想起刘紫君。大概刘紫君的想法和她差不多,她其实完全能够理解。 这真让人惆怅。 姜西缘说,她一个远方亲戚家的侄女今年大学毕业,也想学插花,自己开花店,她嫂子说今年春节见面,让她当姑姑的开开课,教几天。 “被我推了,我妈说我六亲不认。我就这样儿,不爱走亲戚,随便吧。而且插花学一两天哪能出师?宣传说花艺门槛低,毛利高,半个月就能独立开店,其实都是唬人,虽说我水平也一般,但我开店前可是实打实打过几年工,学了东西的。” 张若瑶给姜西缘出主意,她说不定还真可以做创业孵化,不培训技术,只做开店指导,很多创业新手难免在选址和定价上有失误、或者是掌握不好库存损耗,这些只能用经验来补足,这样的开店指导还是有必要的。 姜西缘看张若瑶:“这话像你家闻辽会说的。” 张若瑶说得了吧,是她自己琢磨的,她不是没想法,只是不愿意做罢了。 切。 姜西缘笑,笑够了起身,喊上小鱼儿:“走了,回家了。” 她说:“我现在也没这个心气儿,不想折腾,安安稳稳挺好,等小鱼儿大一些再说吧。” 小鱼儿把电脑关了,牵着姜西缘的手对张若瑶说:“瑶阿姨过年好,祝阿姨身体健康发大财。” 姜西缘辩驳:“天地良心,不是我教的。” 张若瑶哭笑不得,对小鱼儿说,你拜年拜早了,我现在身上一分现金都没有,没取呢还,跟你妈妈回家,初二初三哪天来,我再给你拜年红包。 “好!” - 张若瑶打了烊上楼,洗了澡,又把床单被套都换了,吹完头发坐在床边拆快递。 她买了香薰精油,往加湿器里滴了两滴。 淡淡的,很好闻。 又给闻辽转了一千块,让闻辽回来时路过银行的at取个钱,她怕明天事太多没时间取。 往年过年都是这样的,她给小鱼儿包五百红包,再给刘紫君五百。按理说她和刘紫君是平辈,不需要给压岁钱,但因为毕竟比刘紫君大很多,刘紫君还在上学,有个想吃的想买的不凑手,就当是接济零花了。 反正刘卫勇当舅舅的也会给她这个外甥女压岁钱,也就是个左手倒右手的事。 给闻辽发完微信,她趴在床上,盯着升腾起来的水雾出神,习惯性地捞来手机打电话,号码拨出去,电子音出来,她就开始清清嗓说话: “妈,过年好。” “明天就过年了,你买了什么菜?饮料,啤酒,瓜子,这些都买了吗?” “别图省钱,拎不动就打车,坐公交省那么几块钱是干什么?” “不用担心我,我明晚还是去舅舅那里吃饭,我定了一条你爱吃的清蒸多宝鱼。” “是有点贵,过年饭店涨价也正常,但也不算奢侈嘛。” “对了妈,我之前给你买的豆浆机你嫌声音太大,我看闻辽买的噪音特别特别小,我才知道原来现在破壁机都能做到低噪了,我给你重新买一个?” “哦还有,我的一条裤子扣子断了,是子母扣。天,现在竟然还有用子母扣的裤子,你好像还没教过我怎么缝这种,我拿针线比量半天,不知道从哪下第一针......” ...... 张若瑶说不下去了。 她任由手机自动挂断,挂断前说了一句:“妈,明天过年,我出去放烟花。你记得看啊。” 手机屏幕黑了。 张若瑶抽了张纸擤鼻涕,然后慢腾腾挪进被窝里。 电话打完了心就安,把被子蒙住头,很快就睡着了。 ...... 闻辽是凌晨一点多回来的。 虽然尽力轻手轻脚,张若瑶还是醒了。闻辽踮着脚,做好了挨呲儿的准备,但张若瑶显然没睡醒,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坐起身搓搓脸,说了他一句:“你们但凡长点心,就不能喝这么晚,你们不休息,烧烤店老板不休息吗?” 闻辽说:“没啊,没给人家添麻烦,老板人可好了,我们仨一起喝的,聊得有点晚。” “你不是说你不喝?” 闻辽竖起一根手指:“一罐啤的。” 张若瑶懒得理他,撵他去洗澡。 闻辽最近回住处的次数越来越少,只要是张若瑶晚上在店里,他必定要厚着脸皮留下来。 洗完了澡,闻辽换上了新睡衣,才得了张若瑶的允许,可以钻进被子。 张若瑶抱着闻辽的腰,舒舒服服躺下,玩他的手指,说:“我觉得我们不该这样。” 闻辽没听见,他正在比较他的睡衣,和张若瑶的,说:“我怎么觉得你的料子比我的好?好像更厚实,更柔软。” 张若瑶心说当然了,我这个比你那个贵,你皮糙肉厚不需要穿太精细的。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堵闻辽的嘴:“都一样,你爱穿不穿,瞧不上你以后就自己买,别来麻烦我。” 闻辽说张若瑶开不起玩笑,真是,这不是闹着玩嘛。 “你刚刚说什么?我们不该哪样?” 张若瑶说:“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一些距离。没有人是完美的,距离太近了缺点就会暴露无遗,这个时候就要考验人性了。这也是很多夫妻恋爱时好好的,共同生活后却看彼此不顺眼的原因。” 闻辽抓住重点:“这才多长时间,你就看我不顺眼了?” 张若瑶又抱紧了点,往他怀里蹭了蹭,说:“我没有针对你,也没有说我们两个,我只是在说一个普遍的问题。” 闻辽说起他们三个男人晚上吃饭时聊的话题:“大猛说他觉得,婚姻作为一种法律约束,一种社会产物,本身其实是反人性的。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就要把一堆和这段感情无关的人搅在一起,这时感情的纯粹度就会下降......” 张若瑶听到这里抬头,差点撞到了闻辽的下巴:“这是任猛说的?” “他说的,我总结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怎么了?” 张若瑶难以置信:“他觉得和姜西缘结婚这事违背人性,给他添了太多烦恼,是吧?” 闻辽懵了:“不是啊......关姜西缘什么事儿,只是闲聊。” “那是什么意思?任猛觉得他和姜西缘只适合谈恋爱,不适合结婚,是么?因为姜西缘的身份和条件,她是个单亲妈妈,家庭状况也不算优,他妈对姜西缘也不满意。把这些人搅进来,他们的爱 情就不纯粹了,所以才说和她谈婚论嫁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是么?” 闻辽坐了起来,解释:“这都哪跟哪,我根本都没提过姜西缘啊。” 他觉得张若瑶过度解读了:“我不是因为任猛是我兄弟而偏袒他,而是他确确实实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一边是他妈,一边是他很爱很爱的女人,现在这两方剑拔弩张,你让他怎么办?夹板气能受一天两天,没有受一辈子的。各有各的难处吧。” 张若瑶也坐了起来,甚至觉得热,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和闻辽面对面。 “是他要讨老婆,所以这个委屈就该他承受,抱怨也没用。你也知道各有各的难处,姜西缘就不难吗?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任猛,她大可以不搭理他,彻底断了,干嘛要忍受自己被他们家人挑三拣四,称斤称两?” 张若瑶说:“任猛他要是真的平衡不了这个矛盾,安抚不了姜西缘,也说服不了他妈,就干脆不要来招惹,到头来好像他成了最无辜的那一个。” 她生气,气晚上她和姜西缘还在讨论,说任猛是个客观意义上的好人,在替他体谅。 结果呢?任猛他们在聊什么? 他们在诉苦,诉说自己有多么多么不容易! ...... 闻辽拉了下张若瑶的手,重新把她拉回怀里揽着。 张若瑶有点生气,不肯动。 闻辽不得不好声好气挪过去,抱着她:“......我理解,你为你姐妹抱不平,但你说这话确实有失偏颇了。姜西缘是因为爱任猛,所以忍了很多委屈,大猛也是因为爱姜西缘所以进退两难,这不是一样的吗?感情的事要是能用理智来讲清就好了。” 他一下一下给张若瑶顺着背:“咱俩又不是当事人,吵啥呢这是......” “谁跟你吵了,我这是摆事实讲道理。” “好好好......讲道理。我们瑶瑶说得有道理。” 张若瑶一点点消了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晚上和姜西缘聊天的时候尚能平静,反倒对着闻辽突然有了表达欲,开始输出。 她把下巴垫在闻辽肩窝里,目光落在他后颈的那颗小痣,抬手摸了摸。 闻辽说痒。 她就改成拥抱,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上,静静地拥抱。 张若瑶说起自己的婚恋观,她并不是不婚主义,并且和闻辽一样,期望有一段相互理解、相互支撑的健康婚恋关系。这一点,大概率是和爸妈有关,她告诉闻辽,爸爸走后,她妈妈是如何思念爸爸的。那种细微之处流露出的真情最锋利,旁观者看了都会被戳出淋漓血珠。 她说:“我没有任何贬低、不信任我爸的意思,只是我从小到大接触到的,我身边的女性长辈,还有身边的朋友们的亲身例子,都让我觉得,女人是比男人更长情的。” 闻辽手掌一点点顺着摸张若瑶的短发,摸她后脑勺,笑说:“你说这话我就不同意了,这跟性别可没关系。” 张若瑶和闻辽讲起,她刚从业那年碰到的两场令她印象特别深刻的葬礼。 一对校园情侣,刚结完婚,男方遭遇了车祸意外,昏迷不醒。结婚证还没焐热,婚礼也还没来得及办,但女生履行了妻子的义务,照顾了男生三年有余,后来男生状况恶化去世,女生穿着婚纱去参加了爱人的葬礼,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掉,但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另一场,是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妻。男方的奶奶去世,弥留之际意识不清,想要见一眼孙媳妇。此时女方已经定居国外,可是听到消息还是连夜飞机回国,在老人床前磕了头,和前夫一起送老人走最后一程。当时张若瑶和她聊天,她说前夫的奶奶对她很好,她愿意帮忙。前夫在老人葬礼上痛哭不止,她安慰前夫,全程帮忙操持,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婚姻关系,也没有爱情。 闻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随后叹息,说:“死亡其实并不能把人的感情切断。我认识一个在北京开网约车的司机大哥,他白天送外卖,晚上开网约车,很拼。妻子去世了很多年,他把孩子放在姥姥姥爷家,自己出去赚钱,我加他微信的时候还奇怪,怎么资料填的是女,头像也是卡通。后来他说,他妻子去世以后,他就用了妻子的微信,继承了她所有的社交关系,直到现在还和妻子的朋友们有联系,就是为了不让大家忘记她,忘记这个世界上来过那么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的爱人。” 张若瑶流泪不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但她不停用手去抹,她不想让闻辽看见。 闻辽说着说着也难过,从他渐重的鼻音就能够听出来,但他不掩饰,甚至很想得到张若瑶的安慰。 他说:“瑶瑶,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为我伤心,我宁愿看到你干干脆脆把我忘了,然后好好生活。” 张若瑶抹干净眼泪,皱了皱眉头。 她特烦闻辽说这种话,让人心里不舒服,可又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放心吧,我当然会好好生活,这个地球离了谁都会照样转。” 她松开闻辽,推了他一把,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去洗脸。 闻辽个贱兮兮的,跟着来了,靠在洗手池边上:“真的么?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真会忘了我?” “不然呢?” 张若瑶透过镜子盯着他:“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刚刚的温馨氛围散得很快。 张若瑶定定看着闻辽。 闻辽会回看她,半晌,耸耸肩:“也是,你从来就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从小你就这样。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这话让人听了烦躁,张若瑶当然听明白了言辞之间的阴阳怪气,于是也阴阳回去:“对,我不感情用事,我不心软,我心硬。你在我这早已经死过一回了,我误以为你死了的那些年,也没有哭天抢地抑郁成疾啊!我还好好活着,好好上学,好好生活,还不耽误我谈恋爱呢。你以为你谁啊?这年头出去打工都要有个不可替代性,你呢?” ......什么话。 闻辽脸色登时沉下来,一堵墙似的挡在卫生间门口。 张若瑶使劲拨他肩膀:“起开。” 然后站在床尾,背对闻辽,深呼吸。 闻辽也犯了轴,跟了上来:“张若瑶,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张若瑶也气,转身面对他:“我说什么了?不是你先挑事儿?” “我挑什么事儿了我!” 闻辽很想说,非常想说:我不就是想让你心疼心疼我? 我想得到的答案不就是即便我死了,你也会一直记得我?哪怕你会有新的伴侣,会有全新的生活,但是你不会忘了我? 闻辽气不打一处来,他不信张若瑶不懂他。 上次吵架早已经说明白了,他知道张若瑶在过去的那些年想念着他,他很欣慰,很感动,他今天就是想让她再重复一遍,就这么简单。可张若瑶呢?一直在给他浇油点火,越是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她就故意不那么说。 “张若瑶,你到底爱不爱我?” 张若瑶气笑了,仰着头看他:“上升高度了,是吧?闻辽你真幼稚。” “我没有上升,我也不幼稚,我就是想听。” 闻辽心里的气焰开始熊熊燃烧,他早准备好了一个制高点:“从我们在一起开始算,我说过很多很多次我爱你,但你一次都没说过。不论我怎么恳求,怎么引诱,你就是说不出口。” 张若瑶冷冷看着他,再次重复:“闻辽,你真幼稚。” “对!我幼稚!怎么了!我就是想听!” 张若瑶想要绕过他,下楼去倒水喝,结果被闻辽一下攥住了手腕。 “你捏疼我了!” 闻辽手上稍稍松了些,可眼睛还是紧紧跟着张若瑶:“这话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张若瑶彻彻底底地烦了:“对!难以启齿!因为我不爱你!我都说过了,我爱的是你的陪伴你的价值,而这些不是不可替代!明白了吗?” 相顾无言。 闻辽后来想想,他心知肚明张若瑶说的是气话。张若瑶也回忆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股火窜起来,一定要捡难听的讲。 总之,此时此刻,这一分这一秒,她和闻辽飚上了。 “......张若瑶,你说的对,你心真硬,真狠。” 闻辽缓缓松开了手。 张若瑶揉着手腕,眼里难擎泪水:“彼此彼此,那些年我过得还不错,你不也过得很好吗?不然为什么十五年里,你从来没回来找过我?一次念头都没有?” 闻辽脑袋里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不是......” 张若瑶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看他:“你不是什么?你是找不到我的联系方式?还是也把我当成了你想逃避的一部分,不想联系我?” 张若瑶扪心自问,她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刚见到闻辽的时候,她是生过气的,生气这么多年闻辽的销声匿迹。但后来又一转念,当时的状况特殊,闻辽那样痛苦,她也的确不能去苛责,所以作罢。 如若不是闻辽今天自己挑头,她是绝对不会再把这件事翻出来说。 都怪闻辽。 都怪闻辽。 闻辽肩膀塌下去了,很明显,语气也变得颓丧。他说:“我和你道过歉了,好几次,你说你不在意,我也信了,我以为你原谅我了......” 他深深呼吸,随后直视张若瑶:“......好,我再道一次歉,瑶瑶,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我不该没有担当,不该一味想着躲避,不该忽略掉你。我那个时候状态太差,后来我......” 张若瑶见缝插针,打断闻辽,以乘胜追击的姿态,一根锋利的针狠狠按下去:“后来?是啊,你也不是一直状态不好,一直在疗伤。后来呢?你是第一天好起来的吗?你好起来以后也没有联系我呀。” 闻辽愣愣看着她。 张若瑶笑:“不是么?” 她真的不喜欢翻旧账,一点都不喜欢。 是他逼她的。 张若瑶这样想着。 “哦,我忘了,你命好,你小时候有爸妈宠,天上星星都能给你摘,后来的养父养母也很有钱,足以让你过上精彩又自由的生活,所以你没有理由回头,回头看看过去的人。” 闻辽惊愕又气恼:“我命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我命好?我他妈十六岁一夜之间没了爸妈没了家,你说我命好?!” “张若瑶,你说话还能更伤人么?” 闻辽痛苦万分,缓缓将目光挪开,盯着加湿器的水雾,深呼吸,再深呼吸,很久,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也试图把被逼出来的眼泪再压回去,然后向前几步,想要抱抱张若瑶。 结果被张若瑶一下子甩开。 她用了蛮力,这一下子把闻辽推得后退了两步。 她用袖子一抹脸,冷冷看他:“你别碰我。” 闻辽说:“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跟你没什么关系,担不起。”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跟你确认过关系吗?如你所说,你说你爱我,我给过你回应吗?我说我是你女朋友了吗?” 闻辽眉头越拧越紧,又气又闷,胸口疼。 他缓缓抬手,指着床,还有张若瑶给他买的另外一套,粉白配色的小猫图案的床单,刚换上的。他指着这些,问张若瑶:“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生意合伙人!床上合伙人!你满意了?!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店,你滚!” 张若瑶大吼。 ...... 砰! 砰砰!! 窗外忽有烟花升空。 明天才过年呢,已经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大半夜出门放炮。 三楼大爷拉开窗就是一顿臭骂,直到十五发的烟花一束束升空,再一道道炸开,炸出漫天火药味和绚丽流潋的星星,然后归于平静。 张若瑶坐下,坐在床沿。 她和闻辽一坐一站,狭小静谧的空间里,彼此都在默默忏悔,忏悔刚刚的鲁莽和冲动。 第31章 卅一谁还没个脾气? “你去哪?” 张若瑶觉得自己很累,心累是一部分,主要是吵架这件事真的非常消耗体力,她原本想说,下楼再去倒杯水,可话到嘴边就诡异地拐了弯,好像根本不受控:“我回去睡,你在店里吧。” 闻辽这次没有拉住她,只是说了句:“你知不知道几点了,知不知道外面多少度?” 张若瑶张口便回:“跟你有什么关系?” 闻辽说:“我看你是想让我活活气死,呕死。” 他拿上手机外套就要下楼:“别瞪我张若瑶。你呆着吧,我走,不碍你眼。” “用不着......” “闭嘴吧你!”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 张若瑶还想回嘴,但闻辽没有给她机会,几步就下了楼梯,她静静看着闻辽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最后几阶,闻辽是有过停顿的,很明显,张若瑶听得清楚。 她迅速思索,闻辽还会说些什么,她又该怎么回,以及,要不要让他留下。如他所说,现在很晚了,外面很冷。 她张张口,发现自己喉咙好像粘连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短暂的停顿过后,闻辽还是下楼了,紧接着是他开灯再关灯的声音,然后是开门。 “张若瑶!” 张若瑶如梦初醒,下意识就要迈步。 闻辽喊她:“你下来,把门锁一下。我走了。” 门阖上了。 张若瑶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慢吞吞下楼,锁门,倒水,喝水,上楼。重新回到被窝的温暖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好像流泪的冲动也随着闻辽一起滚蛋了。 她面无表情望着天花板愣神,反应过来香薰精油好像没味道了,起身一看,是加湿器没水了。加湿器底下还压着一千块钱。 地上是闻辽的鞋。 这个傻缺儿穿棉拖走的。 - 后半夜没怎么睡,睡不成。 张若瑶早上起来,先给店里象征性地扫了扫地,一年的最后一天,怎么也要有个辞旧迎新的态度,然后去市场买了好看的红包,把现金装起来。 她想起之前和闻辽讨论过的,寿衣店要不要贴对联,以前的那些年她是从来不贴的,今年也还是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碰见了老李太太。 市场卖春联福字的摊子今天是最后一上午了,马上就收摊了,匆匆忙忙的,摊主不要的一些残次品,比如印花印歪了的,不小心撕了个口的,就统统被老李太太装塑料袋里带走。虽然她留着也没用,但就是要带走,这是除了工钱外难得的福利。 老远看见张若瑶,老李太太就迎上来,问她请没请福字? 买福字不能说买,要说请。老李太太这些日子又是给健身房发传单,又是看摊儿,嘴皮子都比以前更利索,不待张若瑶说话,就卷了好几副对联要塞到张若瑶胳膊底下夹着。 张若瑶横档竖拦说不要,拿这么多对联干什么,家里几个门啊? 最终只从塑料袋里挑了个“抬头见喜”,打算贴到床头上。 看老李太太慢慢悠悠往家走,张若瑶多嘴问了一句,你今晚吃什么?家里买菜了吗? 老李太太说有啊,有好多菜,还热情邀请她:“你来我家吃呀?” ...... 一上午看了很多次微信,闻辽的对话框始终躺在最上方,安安静静。 她想问他,晚上你还去不去舅舅家了? 但字打好了没发出去。 直到下午时分,刘卫勇给她发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不着急,和饭店订的五点去拿饭菜。 刘卫勇说,别的都不用买了,闻辽上午就回来了,买了好多东西,还帮我把厨房燃气灶电池换了。我说怎么打不着火,还以为是年头长了,没想到燃气灶里还装电池呢?头 回知道。 张若瑶回:“嗯,好。” 磨磨蹭蹭挨到五点,去饭店,结果饭店排大队,全是人,除了来吃饭的,再就是和张若瑶一样预订了饭菜取不着的,饭店没预估好后厨人力,直接爆单了。 张若瑶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半,天黑得透透的,才堪堪把饭菜拿到手里。路上碰到一群小孩蹲着不知道玩什么,然后又都捂着耳朵呼啦啦跑开,还冲过路的张若瑶笑。 把张若瑶吓得脊背发麻,登时就不敢往前走了,她不害怕放鞭炮,可谁知道下一秒炮仗会在哪里响!偏偏她还双手拎着袋子,腾不出手捂耳朵。 一路千难万险地回了家,刚进家门就听见刘紫君和刘卫勇在厨房吵吵。一个说“不行不行,不是这样的,应该用土豆淀粉”,另一个说“我是你爹,土豆淀粉地瓜淀粉我分不清?你赶快回屋去吧,显着你了。” 闻辽来开的门,顺手把她手里的饭菜接过去,两人全程不对话,也没有眼神交流。 张若瑶问气鼓鼓的刘紫君,又怎么了,大过年的吵什么。 刘紫君气得不想说话,窝在沙发里玩手机。 闻辽坐在单人沙发那侧,剥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解释原委,是刘紫君突然说想吃凉皮,或是凉粉,过年的菜都太腻了,不爱吃,这个时间也没外卖了。刘卫勇想表现一把,急吼吼说他会做,不就是凉皮吗,有淀粉就能做。 结果父女俩人因为用什么淀粉,在厨房干了一仗。 张若瑶用脚踹踹刘紫君,说你至不至于?给我发微信,你想吃什么,我在饭店买行不行? 刘紫君眼看张若瑶也不站她,眨巴眨巴眼,哭了,委屈万分地回房间去,把门关上了。 与此同时刘卫勇在厨房大喊:“成了!成了!闺女,老爸成了!” 管它薄厚的,凉皮反正是做出来了,不过家里不常做大菜,调料不全,没辣椒油也没醋。 张若瑶起身说我去买吧,刚刚路过楼下小超市,人家还营业呢。 闻辽先她一步站起来,把剥好的橘子扔给她:“我去吧。” 张若瑶掂量掂量,橘子瓣都被焐热了。 - 菜摆上桌,电视打开,把春晚当背景音乐,张若瑶去敲了几遍门刘紫君都不开,她把红包从门缝底下塞了个角,倒是嗖的一下就被抽走了。 张若瑶觉得好笑,又砸了两下门,给最后警告:“差不多得了啊,还得三催四请啊?” 刘紫君不情不愿出来了,眼睛肿着,但给自己换了对新耳钉,红色的小苹果,平平安安,还给张若瑶一对同款。 张若瑶当即戴上,问刘紫君,好看不? 刘紫君点头,说好看。 “行,等我出门有机会再戴。” 自从她做殡葬业,其实已经习惯规避鲜艳的颜色,更不要说戴首饰,染头发之类的了。 但刘紫君特别喜欢张若瑶以前的样子,就是大学刚毕业回到荣城那时候,那时张若瑶头发贴着头皮的短,前几天还是灰蓝色,后几天就变成粉红色,很先锋,很扎眼,令她记忆深刻,因为和她印象里温柔内敛的表姐特别特别不一样。 之后就再没有过了。 张若瑶也回忆了下,竟然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太久远了。 她锁着的朋友圈里还有几张照片,是那个时候她和刘紫君的自拍。刘紫君拿来手机看,张若瑶给她夹菜,说:“你那时候还没上初中吧?看你那样儿,从小就知道臭美。” 刘紫君美滋滋地说,我这叫从小美到大,懂不懂啊你!等我今年高考完我也把头发剪了,也染个粉色头发去。 张若瑶说她:“你不适合,你长发好看,剪了心疼。” 刘紫君不同意:“只有我喜不喜欢,没有适不适合。只要我自己想要,怎么都行,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张若瑶鼓励她:“好,我希望你能保持坚定,不要被噪音干扰。所有事情都是。” 刘卫勇也想看看照片。 张若瑶就把手机递了过去。 刘卫勇眯着眼睛,把手机拉远,端详着端详着,便开始叹气:“时间多快,紫君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儿,转眼就要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可能就要谈恋爱结婚了,就不是老刘家人了......” 什么话!刘紫君直翻白眼,张若瑶看得好笑,在桌子底下踹她拖鞋,意思是不要和刘卫勇争吵,有什么必要?他说什么你哪怕不认同,听着就得了呗。 桌上就四个人,三个人看过手机了。张若瑶纠结一会儿,还是把手机推到了闻辽面前,但没说话。 闻辽扫了一眼屏幕,继续吃饭,也没有说话。 刘卫勇惆怅劲儿上来了,拍闻辽肩膀:“你去把酒拿过来,就你买的那个吧,陪老舅喝点儿。” “妈呀,又喝。” 刘紫君再也忍不住吐槽,夹了两筷子凉皮就下了桌。 张若瑶吃饱了,也撂了筷子,留刘卫勇和闻辽单线交流。 刘卫勇之前有一次问过她,你这个同学,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是合伙做生意,有没有别的?张若瑶也没想瞒,直接说了。 然后刘卫勇就开始拿闻辽不当外人了,有活的时候支使起闻辽一点都不迟疑,还美其名曰,反正是要学东西,作老舅的当然倾囊相授,以后要是干好了,咱家生意都要交给他了。 张若瑶说你别这么打算,没谱的事。 ...... 她打算和往年一样,吃完饭就回店里了,店里不能没人,但昨晚没睡好,躺在沙发上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隔着眼皮那个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应该是有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睁开眼,果然是闻辽。 他故意站在她面前穿外套。 她刚要坐起来,就被闻辽一句话拦住:“不用起来,你在这吧,我回店里了。” 说话归说话,但他就是不肯看她一眼。 张若瑶好心提醒他,舅舅家这个地方不好打车,何况现在这个时间,外面鞭炮震天响。 闻辽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骑车来的。” “......” 张若瑶说话声音有点哑:“喝了酒还骑车?” 闻辽哼笑一声:“那你给交警打电话抓我。” 说完,和刘卫勇打了个招呼,走了,头也没回。 张若瑶尝到了闻辽的脾气,也体会到了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滋味,深深呼吸过后劝慰自己,算了,大过年的,不和他斗嘴了。 第32章 卅二无助的时候 这场冷战一连持续了好几天,新年新气象,硝烟弥漫。 姜西缘看出来不对劲儿,悄悄朝张若瑶使眼色,问她,怎么了?张若瑶摇摇头,不回答,因为不知从何说起。细论起来她和闻辽吵得这一场是因什么核心矛盾呢?好像也没有,但不耽误满地玻璃渣子。 姜西缘带小鱼儿来串门儿,小鱼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新簇簇的,倒是姜西缘还穿着去年冬天买的大衣。姜西缘说觉得小孩儿买衣服还是要舒服运动为主,平时上学也能穿,但小鱼儿就喜欢穿裙子,裙子也就罢了,现在很多店的衣服都太成人化了,不能跑不能跳。小鱼儿抬头看她妈:“我就是不爱跑不爱跳,我最不喜欢体育课,我体育课都躲在教室看书。” 姜西缘瞪她:“你还等我夸你啊?” 小鱼儿给张若瑶展示她的手表,说晚上要去看贺岁档,张若瑶和小鱼儿聊了两句,把红包给她。 闻辽也给了个红包,红□□儿看着还更高级。 姜西缘伸手拦:“你俩给一份就行了,这是干什么?” 闻辽说应该的,然后蹲下来,看小鱼儿的电话手表,和她讨论贺岁档哪一部好看。小鱼儿说我都看影评了,balablabala......闻辽难以置信:“你还能看懂影评?” 小鱼儿说不然呢,又没什么生僻字。 姜西缘朝张若瑶 撇撇嘴,张若瑶则把目光挪到一边儿去,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闻辽给你红包了? 刘紫君回:给了呀,过年那天就给了。 张若瑶无语:给你就要? 刘紫君回:干嘛不要?我爸也给他了,他也要了呀。 ......这都什么事儿! 嘀嘀。任猛停车在门口,招呼姜西缘和小鱼儿:“走啊,电影到点了。” 然后朝张若瑶挥手:“哎!明天打麻将啊?” 姜西缘拉着小鱼儿上车,让他闭嘴。 “瑶阿姨再见!” “拜拜!明天见。” 张若瑶和小鱼儿说完再见,走到电脑桌旁。闻辽在打游戏,短短半年,他的存档进度涨得飞快,且农场矿场全部自动化了,和张若瑶不一样,张若瑶喜欢一边发呆一边慢悠悠收菜种树的过程,闻辽是效率至上,田地里,自动灌溉设备一圈圈洒着水,采矿机器轰隆隆运作着,小兔子和鸡在禾苗里穿梭,吃虫子。至于他本人,戴着耳麦故意无视张若瑶。 张若瑶直接把他耳麦拉下来,问:“你给紫君多少红包?” “你给多少我就给多少。” “我给五百,你给多少?” “我给了一千。” !! 张若瑶很无语,实在懒得骂人,迅速给他微信转了一千块。手机响,闻辽拿起来看一眼,又放下了,都没点开。 上一次给他转的钱,他也没收。 张若瑶不想争论,一方面是觉得很无趣,一方面是心知肚明,他巴不得她找个由头跟他吵呢,毕竟争吵也算是一种交流。 她偏不交流。 - 第二天,任猛期盼已久的麻将局没攒成。 以往都能摆两桌,今年跟商量好了似的,两三个朋友都出远门了,任猛说,那咱们去张若瑶那摆一桌,被姜西缘当场制回去,说张若瑶店里今年刚装修完,你当还像以前啊,破水泥地随便怎么折腾,你往人家新店里搬麻将桌,脑子呢? 任猛说那有啥呢?去我那去我那! 姜西缘说不去,不愿意看你妈。 初二那天她让任猛带小鱼儿回家,给任猛他妈拜年,但她没去。孩子是孩子,该有礼貌要有礼貌,任猛妈也很热情地给小鱼儿做了一大桌子菜,还带小鱼儿去逛了超市。 任猛提议,不打麻将,那晚上去唱歌吧!一年就这么几天休息,要抓紧时间,不能浪费。正说着,刚好赶上社区来统计元宵节联欢会的报名情况,今年不仅有联欢会,还会从各个单位和社区抽调人才,参加市里举办的元宵晚会。楼长大妈问张若瑶,小闻呢?他都答应了,可不能跑。 张若瑶示意外面:“玩呢。” 大白天的,闻辽带着小鱼儿在外面放烟花,就是那个什么加特林。 这东西太大,也危险,不能让小鱼儿上手,就由他拿着,让小鱼儿站在几步外看,白天的视觉效果不如晚上,但也还行。钱犇刚好路过,和闻辽打招呼,闻辽看出钱犇也想玩,但他同样也不敢交给钱犇,最终就是他扛着,钱犇和一群小孩跟在他身后,烟花一发发突突突出去,收获此起彼伏的“哇哦”。闻辽也笑,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像孙悟空制霸花果山。 楼长夸赞,哎呀,小伙子性格多好。 张若瑶把脸扭过去,刻意不去看。性格好的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放在闻辽身上,好听了说是明白敞亮,难听了说就是没心没肺。 等烟花放尽了,小猴子们四散了,闻辽和钱犇一起回到店里。姜西缘看见闻辽手不太自然,问他怎么了? 闻辽说,啊?手怎么了?没怎么呀。 小鱼儿心虚极了,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姜西缘身后躲。闻辽没法说,是刚刚小鱼儿跟他闹着玩,把会闪光的小鞭炮扔他脚底下,结果没扔准,扔到他身上了,他往下摘的时候,就在他手上炸开了。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杀伤力没多大,就是虎口那红了一块,估计过几个小时水泡会起来。 闻辽跟楼长打了个招呼,楼长问他你想好了没?马上可就元宵节了,表演什么节目?确定独唱?闻辽胳膊搭在钱犇肩上说,不独唱啊,我和钱犇,我们俩一起唱。 张若瑶把垃圾袋系好,出门丢,闻辽堵在门口,被她狠狠搡了一下。 钱犇知道大家在聊什么,他什么都懂,不过就是不会表达,闻辽问他:“咱俩唱歌?” 他就笑,一边笑一边呜呜呜地点头。 任猛说那正好了,走,今晚先出去吃个饭,然后ktv,给你机会练练歌! 张若瑶扔完垃圾回来,发现这几个人已经把晚上行程定好了,她没所谓,服从安排。姜西缘和任猛在研究晚上吃什么,还让她把妹妹也叫上。 张若瑶说行,等她上楼换个衣服。 刚上楼,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身上还穿着毛绒绒的家居衣服,刚解开第一颗扣子,赶紧又系上了,回头一看,是闻辽。 她顺手从口袋里把刚买的烫伤膏拿出来,扔到一边。 闻辽看过去,看清是什么东西,很识相地揣起来了。 她撵他下去:“我要换衣服。” 闻辽不走,就那么杵她面前:“我也换衣服。” “那你先换吧。” 张若瑶作势要下楼,结果她往左,闻辽也往左,她往右,闻辽也往右,就是这么没皮没脸。 “干什么?” 闻辽抬手,吹了吹,递到她眼前:“手疼。” “该,怎么不疼死你。起开。” 张若瑶是压低了声音的,不想让楼下人听到他们争吵,越是这样,闻辽就越肆无忌惮,挡在她面前,她不肯瞧瞧他手上的手,他就刻意一遍一遍往她眼前伸,张若瑶忍无可忍,他又握住她后脖颈,低头寻她嘴唇,深深亲她。 张若瑶不敢出声,只能使劲儿咬他,越咬闻辽越起劲,另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腰,顺着衣摆往上。张若瑶快喘不过气了,拧他胳膊,闻辽还是不松口,俩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却又安静地纠缠,热气灼灼。最后是闻辽先把她推开,再不推开收不了场。张若瑶低头一看,自己衣服扣子一颗不剩,全被他解了。 闻辽小声贴她耳朵:“给你的惩罚,慢慢系去吧!” 缓了一会儿,然后拿着药膏哼着歌下楼了。 张若瑶要气死了,还系个屁,正好换了一件外出的衣服。 - 晚上去唱歌,闻辽问小鱼儿会唱什么?他来点。 小鱼儿张口报了好几首抖音热曲。 闻辽说这都什么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唱日文歌,数码宝贝,和田光司,听过没? 小鱼儿摇头。 闻辽就大大方方给自己点了一首,日语发音还挺准。 张若瑶下午就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刘紫君晚上才回,说她正和同学们玩着呢。 张若瑶叮嘱她,别玩太晚,早点回家,你爸再被你气哭了,我可不救你。 刘紫君回了个表情包。 任猛心思粗,聊天时说起他小时候,爸妈在塑胶厂干活那时候,厂子也有联欢会,一般都在是元旦的时候,可热闹了,一晃眼这么多年了,现在的孩子估计都不知道什么叫下岗,什么叫厂子改制...... 正说着,姜西缘在茶几地下狠狠踩了任猛一脚,眼睛瞪他:你要死啊? 任猛马上反应过来,恨不能扇自己嘴巴,抬头一瞧,张若瑶和闻辽两个人都没往这边看,一个在给小鱼儿插西瓜吃,一个在和钱犇研究合唱曲目,正研究得热火朝天。 任猛也不知道张若瑶听没听见,不过她看上去倒是毫不在意,还顺着话茬讲起了上高一的时候,学校办艺术节,也是在冬天,她受爸妈影响,这种场合不往前冲,但那次是全班女生一起表演节目,跳舞,她不上也得上。 张若瑶说她印象很深,班里女生一起订演出的衣 服和鞋子,是黑色的皮鞋,排练时就一直穿。第二天艺术节正式演出,头一天刚好是月休,她晚上把皮鞋放在门口,打算带回学校,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鞋子被刷了,刷得倒是干干净净,还滴答水呢。 她把妈妈喊起来,委屈得哭了,妈妈也生气,说她,你平时在学校宿舍不刷鞋吗?鞋边都黑了你没看见?我给你刷干净倒成我的错了? 张若瑶哭,说今天要演出呀!这怎么穿! 妈妈更生气了,说,你演出的东西你自己不收好?! ...... 讲着讲着,笑出来了。姜西缘也笑,说她小时候可不一样,班里文艺先锋,唱歌跳舞都往上冲,样样行,就是学习不太行,现在就期盼小鱼儿千万不要随她。 “......也不对,随他爸也不行,更完蛋。” 任猛高高举起手:“随我!随我!” 姜西缘一巴掌上去:“有病吧你。” 闻辽还搞不清状况,正和钱犇唱着呢,一首又一首。钱犇唱歌确实很好,声音浑厚,还会一点美声唱法,一首终了,大伙都捧场地鼓掌。 张若瑶手机响了,但是太吵,她没听见。 第二遍的时候,小鱼儿帮忙把手机拿了过来,说,瑶阿姨,有人找。 张若瑶一看,是刘紫君,去卫生间接了,刘紫君在电话那边哭得不行,话都说不明白,张若瑶特别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电话,刘紫君这么一哭,她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她让刘紫君慢慢说,刘紫君抽抽搭搭也说不明白,只听到个,季桥,季桥...... 张若瑶拧紧了眉头,问:“季桥怎么了?” “季桥,他爸,死了。” 张若瑶沉默了下,先安抚刘紫君,问她现在在哪,和谁在一起,怎么回事,是谁说的消息。 刘紫君说,原本晚上大家在一起玩呢,刚看完电影出来,季桥要送她回家,可是中途接到电话,整个人就开始哆嗦。季桥他爸晚上去泡澡了,心梗发作。 张若瑶问,你现在在哪,和季桥在一起吗? 刘紫君哭着应,说还在医院呢,季桥好像也要死了,怎么办,他刚被他妈妈打了,额头都打破了,怎么办,好吓人,怎么办啊姐。 张若瑶叮嘱她,你不要乱说话,也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 “给你爸打电话了吗?” 刘紫君嗫嚅着说,没有。 张若瑶给刘卫勇打去电话,告知情况,刘卫勇纠结一下说,也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人家家里请没请白事先生也不知道,要是人家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贸然去是不是不太好。 张若瑶也是这么想的,但又扛不住刘紫君一直磨,一直哭。她还和季桥在一块呢,要真是像她说的,季桥家里是那么个情况,孩子现在得有多无助。 张若瑶思前想后,没让刘卫勇出面,把闻辽叫过来,简单说了一下事情,两个人决定先去医院看看。 任猛和姜西缘一听这情况,歌也别唱了。 任猛说:“那就散了吧,改天再聚,上岁数了,这音响震得我头疼。” 姜西缘也说:“我也脖子疼,走吧。” 大概没玩过瘾的只有小鱼儿和钱犇,但这俩人听话。 闻辽不让任猛开车送,和张若瑶打车去医院。 站在路边,他顺手就把张若瑶的手牵起来了,牵起来才发现,张若瑶的手心全是湿的。 “怎么了?” 张若瑶摇摇头。 干这行很多年了,其实已经免疫了一些生死离别的苦痛。但也正是因为干了很多年,所以也见证了更多,知道人生易逝,尚不如草木长青,难免惆怅。 张若瑶再一次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闻辽,十几年前,她尚有妈妈可以依靠,不至无助。但闻辽,是切切实实的孤身一人。 想到这里,难免再次悔意涌上来,后悔那天的刀枪相向,她怎么能拿命运一词攻击他。 她不吭声,看向远方,只是手指搭上他的手背,从他握着她的手变成十指紧扣,还小心地避开了他受伤的地方。 闻辽感觉到了力道,也没有说话,带着安抚和鼓励意味,捏了捏她的手指。 第33章 卅三恨 一路上,张若瑶在心里措好了辞,她是作为刘紫君的家长去的,关系很好的同学的父亲出了意外,谁也不想看到。她不想提自己就是殡葬师傅,先看看情况,把刘紫君带回来就行。亲戚朋友家突遭变故,到场帮忙其实是应该的,但刘紫君这个年纪,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她就是觉得刘紫君在那不合适。 闻辽让她先看看情况再说。 张若瑶也很想把刘紫君当大孩子或是成年人看,但每每当她有这种想法,刘紫君一定要闯点祸或者是做点让人大跌眼镜啼笑皆非的事。 闻辽启发她,人的成长真不是看年龄的,也不看贫富贵贱,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人教人教不会,事儿教人你看着吧,这辈子都不会忘。归根结底还是要多经历,经历多了就能长大。有小小年纪做人做事就圆滑妥帖的,也有三四十岁还像个滑稽小孩的。 张若瑶扭头看他:“你说你自己呢吧?” 闻辽心里还有坎没过,把脸转走,拒绝与她对视:“你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随便。” - 最终,季桥父亲的身后事还是由张若瑶接下来了。 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医院急诊,尤其是深夜的急诊是很有门道的,很多同行消息灵通,甚至还有蹲守的,但凡看到失魂落魄的家属就上前搭话了。确实能接到单子,但挨骂的频率也高,挨揍的也有,刘卫勇称之为,行业风险。 不过他和张若瑶从来不去主动抢活,干的年头长就有这点好处,经人介绍的就已经够他们忙了。 去接刘紫君的时候,正赶上急诊门口一伙人打架,这场面不稀奇,张若瑶不爱看热闹,接了刘紫君打算走,刘紫君不肯走,说心里难过,要坐在花坛吹吹风。 她受了点刺激,张若瑶能够理解,主要还是因为季桥。季桥的家庭确实有些问题,导致季桥的性格也很极端,晚上到底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张若瑶不知道,她去的时候季桥已经把脑袋上的伤包扎好了,刘紫君说,是季桥她妈用手包和钥匙串打的。 可季桥她妈看上去就是个温柔知礼又大方的中年女人。 张若瑶安慰她节哀,问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她和张若瑶道谢,说添麻烦了,快带孩子回去吧。紫君是个好孩子,俩孩子初中补课时就认识,她看着紫君长大的,有时候就想,要是季桥能有紫君一半听话和善解人意,不知道该有多好。 说着说着就痛哭不止。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怎么刺到了季桥,他突然就从长椅站了起来,一把扯掉了额头上的胶布,飞快冲到急诊问询台,没有找到锋利的东西,唯有桌上的一只圆珠笔,他夺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胸口扎...... ......刘紫君坐在花坛边,呆愣愣望着医院门口起落杆一升一降出神,张若瑶说别怕,别怕,刘紫君说姐我不怕,我就是心口疼。张若瑶说你是心疼谁呢?刘紫君说我也不知道我该心疼谁,随后就爆发出大哭。 闻辽说你们姐俩聊,他先闪了,张若瑶回头望了望,看见他正和一个男的蹲在停车场边上边抽烟边说话。张若瑶不知道,那其实是季桥的大伯。闻辽一开始也不知道,刚刚急诊门口吵起来的就是家属、校方来的领导、还有洗浴中心的负责人,后来被民警平息了。 季桥父亲有基础病,连带几年高三让他身心俱疲,年还没过完,他头一晚还叫了几个班里成绩下滑的学生到家里补课,无偿的,谁知第二天蒸桑拿就昏倒了,这确实是一场意外。 张若瑶和刘紫君站起来,准备回家,闻辽和季桥大伯加了微信,走过来跟张若瑶说,先把紫君送回家吧,咱俩得加个班了。 打车回寿衣店的路上,张若瑶和闻辽坐在后排,俩人都无话。直到下了车,开门,回到室内,人一被温暖空气包裹,周身就都软下来。闻辽厚着脸皮向张若瑶伸开双臂:“抱抱。” 张若瑶不动。 闻辽上前一步,直接抱住她,说:“咱俩和好吧。” 张若瑶烦 闻辽身上的烟味,其实不重,很淡很淡,但不耽误她骂他:“你能把我臭昏。” 然后回抱住了他。 - 季桥父亲的仪式还有火化的流程都是张若瑶主持的。 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刘紫君不放心,问张若瑶,姐你行吗?不用我爸去吗?我爸去做是不是好一点? 张若瑶说她,你是觉得我业务能力不如你爸? 刘紫君不说话。 张若瑶又说,放心吧,我是你爸教出来的。 火化当天,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季桥忽然崩溃了。人由工作人员推进去,家属隔着封闭门不能进,只能远远送最后一程,张若瑶见了太多这里的痛哭、鞠躬、叩头、祈祷还有忏悔。季桥不像那天晚上那样冷漠刚硬了,只是崩溃地哭着喊着,反复重复的一句话是:我恨你。 我恨你,我好恨你,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人,好丈夫,好老师,你多年前教过的学生也来送你,但你起来,你起来告诉他们,你是个好爸爸吗? 你忽略我,打我骂我,我只要成绩不如你意,你必定对我拳脚相加,拿我当撒气筒,觉得我在学校丢了你的脸,这些你告诉过别人吗?你的学生知道吗?你的领导知道吗?为什么受委屈的只有我,为什么接纳你不好一面的人,只有我? 季桥妈妈把季桥从地上拖起来,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栏杆上掰开,然后给他了响亮的一记耳光,随后母子俩又抱着哭。 家里人都在劝,说季桥不懂事,你不懂你爸对你寄予厚望,对你用心良苦,季桥不听,始终梗着脖子大声呼喊,似乎要把那喊声递到火化炉前,递到他爸耳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但不会有人给他回应了。 张若瑶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她身边一片糟乱,听着季桥的呼喊,可眼睛看到的人却是自己,对,跪在那里的人,是她自己。 她看见、听见自己和季桥别无二致地肆意发泄,看见她跪在医院床边,拦着要给妈妈穿衣服的人,声嘶力竭地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有人说,这孩子太孝顺了,不忍她妈妈走。但只有张若瑶自己知道,她心底里想要呐喊出声的,想要嘶吼却始终无法突破喉咙那一句,也是我恨你。 妈,我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 季桥家还没来得及安排墓地,骨灰在殡仪馆暂存。 张若瑶带着家属去骨灰堂办理缴费,由季桥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盒送上楼,骨灰堂里安静肃穆,空气似乎都不曾流动,那一列列一排排的柜子,四四方方不过寸尺大小。打开玻璃门,把骨灰盒和遗像一起摆进去,再将玻璃门锁起来。 这就结束了。 过程里需要说的场面话张若瑶说过太多遍了,对她来说是一种机械地重复,她叮嘱季桥,扶着你妈妈,往前走,出门去,中途不要回头看。 季桥不肯。 他呆呆站着不肯动,刚刚的崩溃和怒火已经散去,转瞬间竟是一脸茫然。 他指着那小小的玻璃门,茫然地问张若瑶:“他就留在这里了?” 张若瑶一哽。 季桥眼底红着,又问:“我爸,他以后就在这了?他自己在这?” 张若瑶没有办法和他解释什么,因为没有什么能解释的,只能用最平静的、置身事外的态度告诉他,是的。 季桥妈妈揽着儿子的背,让他走。 季桥不走,说:“等一下,我再看看,我想再看看。” 他没有看爸爸的遗像,而是越过这里,看向四周,看向后面一排排的柜子。环视过后,说:“好了,走吧。” “爸,我走了。” - 把事情收尾,回到店里,已经是中午。 张若瑶说困了,想睡觉。 闻辽觉出张若瑶有点不对劲,情绪很低,以为是她这几天太累,赶紧赶她回家,张若瑶说不用,楼上睡一会儿就行。 任猛家盒饭要初十以后才营业,中午没饭吃,闻辽想起前几天刷到的,好像是哪儿新开了家日料,就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在不在家,吃不吃,他要出去买,顺便给她送点。 刘紫君说姐夫,我想吃披萨。还有,你定外卖不好吗? 闻辽说现在放假,骑手都忙,单子多,送的慢。日料那生食,他害怕时间久了不新鲜,还不如他自己去买。 说去就去,闻辽骑着车,先给刘紫君送了披萨和牛排,张若瑶不吃红肉,给她打包了鳗鱼饭和寿司。 全程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等他回到店里,上楼喊张若瑶起来吃饭,却发现二楼根本没人。 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他出门,去隔壁便利店问,便利店老板说张若瑶啊,她刚走啊,买了个泡面买了个饮料。 提醒到闻辽了,回店里一摸热水壶,果然还是烫的。 ......人呢? 他站在店门口迷茫。迷茫了好一阵儿,再回到店里,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怎么,好像闻到了泡面味儿。 但这味道的源头在哪呢? 闻辽觉得自己这回真像个小狗了,竖着鼻子在店里使劲儿闻,闻了一大圈儿,终于找到了!他气笑了,店里前段时间刚装好的那个全封闭的“一人空间”,隔音得很,是个客人平复心情的,他一手撑着门边,一手敲门:“哎!出来!再不出来我暴力执法了!” 他趴在门边仔细听,能听到微弱的窸窣声,是张若瑶在擤鼻涕。两分钟后,她端着空的泡面碗出来了。 闻辽看了看,汤都喝干净了,里面扔了几个纸团,还有一瓶可乐,也喝完了。 他戳她脑门儿:“你挺会找地方啊?这是让你吃饭的吗?” 张若瑶好像真的精疲力尽,吃饱喝足也未能弥补一二,任他动手,她也不想还手了,只把泡面碗递给他,还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闻辽无语了:“咱俩之间是不是适当的得保留点礼貌?” 张若瑶充耳不闻,眼睛也红,鼻头也红。 闻辽问:“你怎么了,能跟我讲讲吗?” 张若瑶摇头:“我心情不太好。” 闻辽说他不瞎,看出来了。 “我能不能帮上你?” 张若瑶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看向闻辽身后,他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哑着嗓子问他:“吃撑了,我想借你的车骑一会儿,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呢? 闻辽让开,勒令她穿够衣服再出去,要骑多远?骑得远的话还要带护具,最好把脸也遮一遮,你这刚哭过,风一吹回头疼死你。 张若瑶任凭他安排。 闻辽也扫了辆共享单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后面,跟着她沿着主干道走,越过桥,碾过路上积雪,路过许多营业的、未营业的商场和店铺,经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穿越整个城市。 闻辽终于认出这是去城西的路,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端,那里曾经聚集了许多工厂,如今都已销声匿迹。越往城西的方向,人和车都越少。 他跟着张若瑶,有一种跟着她共同远离现实世界的错觉,只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未必让人感到幸福。 他想得通透,每个人都有不想回忆的事,用不着非要给自己脱敏,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不去接触就好了。 但张若瑶今天好像就是故意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路上车少了,所以张若瑶开始提速了,后来渐渐发现不对劲儿,她根本就是在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发泄似的。他喊她,她装听不见。 “瑶瑶!骑太快了!” “张若瑶!不安全,你慢下来!” “张若瑶!!” 闻辽在心里骂了一句,开始往前追,共享单车骑不快,他只能尽力,眼看前面就是个红灯,张若瑶一点降速的意思都没有,吓得他 后背都麻了。 终于,终于,张若瑶一个急刹车。 一辆满载的客车从她面前驶过。 闻辽下了车,没好气把车掀路边了,走几步上前,抓住张若瑶的车把手,一把把人从车上拽下来。张若瑶死死抓他衣袖,两个人就一起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闻辽惊魂未定,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牙都打颤:“张若瑶,你......” 说不出口了。 张若瑶不肯站起来,就那么大字型躺在雪上,望着天,眼泪从她的眼角溜进头发里。沉默着,无声地,一颗又一颗。 第34章 卅四这遥遥的一路啊 塑胶厂的原址因为发生过爆炸事故,所占地皮至今空闲,不知是不是还未符合工业用地的标准,周围圈着的施工围挡已经褪色,里面却没有任何施工设备。原本家属院的位置拆迁以后倒是建起了新的电子配件厂,非常宽阔干净的厂区,工厂的春节假期长,现在还没复工,远远看过去,除却门前的巨幅春联和大红灯笼在冷风里飘来晃去,一切都空荡荡。 当然,空荡荡其实也不只有一座工厂。城市规划如此,整个城西远离了城市商业和生活区域,是被遗忘的角落。 闻辽说没什么,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没人会对留恋一片没有生命力的土地,即便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因为生命力是由人赋予的。人走了,一切都是空的。 张若瑶这会儿已经平复了心情,拉拉闻辽的手,打算骑车原路返回。 闻辽想开她玩笑,想说你是不是狗脸儿啊,翻篇这么快,但忍住了没说。拽着她的手不肯走,坐在马路牙子上,没歇够似的,仰头看她:“再坐会儿。” 张若瑶说这路上一来一过全是大车,在路边坐着不安全。 闻辽说那走,挪地儿,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俩人推着车子走到工厂门口去,厂区门口那么大一块空地呢,平时做临时泊车用,现在没车,只有他们两辆自行车。 探头看眼门卫室,发现里面没人。闻辽在门卫室旁边的石阶坐下,把外套脱下来给张若瑶垫着坐,张若瑶瞥他,大过年的冻感冒了怎么办,正月里吃药不吉利。 闻辽说:“我有那么虚?” 张若瑶懒得理,拍拍裤腿坐下了。 “哎,你见过旧楼爆破吗?” 张若瑶想了想,说:“见过,电视上见过。” 闻辽说那是你忘了,咱们上初中的时候,周围就有旧楼爆破拆除,那天咱们还在操场做课间操呢,就听见轰的一声,远远地望见一栋楼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七扭八歪地就倒下了,倒得稀碎的。 张若瑶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初中时候最想做领操员,每次做课间操都很认真地做动作,但她不敢去跟老师毛遂自荐,一是怕自己做不好,二是妈妈不让她出风头,这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反正她做课间操的时候都全神贯注,可不会观察周围哪座楼倒了。 闻辽开始耍赖皮:“我做课间操的时候经常盯你后脑勺呢,你都没发现。” 张若瑶不吃这套:“首先,你在我背后盯我我当然不会发现,其次,你看到高楼倒下,应该是先看到楼倒,然后才听见声音。” 闻辽哦哦哦地点头,朝张若瑶竖大拇指,说,你物理学得真好! 张若瑶觉得无聊,站起来说:“你要是想跟我讨论走近科学,咱俩回去讨论,店里不能一下午都没人。” 话刚说完,又被闻辽拽住手腕,拉着重新坐下了。闻辽说:“不急,不急,你再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 ...... 天上有飞机驶过。 荣城机场不大,航班有限,离城西倒是很近。 闻辽忽然想起来了,说他刚回到荣城那天,从天上往下望,愣是没发现这是小时候的家。 张若瑶说废话,那么高你能看到什么?又说,直飞的机票向来贵,你以后因为店里的业务出去出差,我只给你报高铁票。 闻辽伸长一条腿,伸伸筋骨,说:“我小时候确实是被我爸妈惯的,不知道钱难挣,就知道花钱很爽,买玩具买课外书很痛快......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爸妈那个收入,到底是怎么能安心月月光的。” 张若瑶笑,难得说了实话:“是,我小时候特别羡慕,甚至嫉妒你。我还动过很邪恶的心思,我想把你的课外书都扔进旱厕里去,想想就解气。” 闻辽看她:“我小时候真那么烦人吗?” 张若瑶认真点头,她描述的甚至不足他实际情况的三分之一,她从小就不理解,怎么会有人那么不谦虚,愚蠢地用金钱笼络人情,拉帮结伙,还沾沾自喜。 闻辽说:“因为那个时候不自信吧,觉得自己身无长物,学习不是最好的,个子也不高,但很想在人群中找到存在感,就只能想尽一切旁门左道。小孩儿嘛,都这样。” 他把张若瑶的一条腿叠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给张若瑶按摩膝盖:“我小叔小婶,对我也很好,他们的条件要比我爸妈好太多,给我经济上的自由度当然也更高,但我没有办法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花钱,肆无忌惮地讨要,那样不计后果。” 他告诉张若瑶,他大学毕业以后急着想要自己做生意的原因,就有一部分是为了在家人面前证明自己。他不会幼稚的想要“偿还”,因为是偿还不完的,但他真的很想尽快独立出来。 张若瑶表情难喻:“那你当初还跟我扯什么非逐利成功法则,搞得好像你视金钱如粪土,理想多么高尚。” 闻辽大笑,按她膝盖按得更起劲儿:“那叫成功以后的谦辞,你懂什么你。不过我也没说错,那个法则对我来说确实适用......又扯远了,你别打断我。” 他说:“我很早就发现,不仅是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讨要父爱母爱,我小叔小婶也是一样,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得有点太过了,对我说一句话要斟酌很多遍,唯恐有什么歧义,让我误会,让我不舒服。更别说像我爸妈一样,我捣蛋就揍我一顿赏我两巴掌,这在我养父养母身上绝对不会发生的。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正因为明白,更觉得心酸。” 张若瑶说:“是孤独吧?” 闻辽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对,是孤独。” “他们是很好的人,对你很好。” “是,很好。” 一辆大货从十字路口缓慢地转了个弯,扬起一路尘,闻辽看着那远处灰尘直到它们慢慢平息,淡淡地说:“我也会觉得自己欠儿,经常想念小时候我爸妈揍我的那两下子。有时候想得都哭了。” 这话让张若瑶心里发紧,像是一只手抓住她血管死命拉扯那样,因为感同身受。她也想安慰闻辽,所以和他开玩笑:“我印象里你爸你妈都是特别温柔的人。” 闻辽也笑,说,就跟季桥爸妈一样,亲密的家庭关系从外看和从内看是完全不同的。 “我爸也有喝完酒回家耍酒疯的时候,我妈为这事还跟你妈诉过苦,在你家哭了好久,后来是我爸去把我妈接回来的,你都不知道。” 张若瑶摇摇头,她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很多被遗忘被忽略的东西,从前觉得无所谓,到了想要寻找的时候才发现无处可寻,真成了生命里切实存在的一段缺失了。 记忆里的高楼还在,但现实中已然倒塌,一块砖石都找不见了。 这可真让人悲伤。 “好了张若瑶,有来有往才叫聊天 ,你现在能跟我讲讲阿姨的事儿了吗?” 张若瑶把腿撤回来,然后起身,绕过闻辽,在他另一侧重新坐下,把另一条伸出去。 闻辽认命地开始按摩她的另一条腿。 “你怎么知道的?” 闻辽说:“我又不傻,咱俩天天在一块,你那电话究竟打没打出去我还不知道?” “那你一直没问我。” “有些秘密,询问的人要比怀揣的人更纠结,更为难。” 闻辽试探着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和阿姨有关?” 张若瑶自己也捶着膝盖,点点头说:“我不知道从哪开始讲。还是你问吧。” 闻辽斟酌着,斟酌着,最后还是决定直接些。 “阿姨走了几年了?” 张若瑶看向远处那个红绿灯:“十一年。也是冬天,刚好十一年。” “因为什么?” 张若瑶说:“生病。”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把左手的衣服袖子撸起来了,胳膊肘外侧有一块皮肤微红,看着并不明显。她给闻辽看,闻辽摸了摸那儿,说:“你上次告诉我,是大学时候打水不小心烫的,留了疤。” 张若瑶点头:“没错,是开水烫的,但不是在学校,是在医院。” ...... 2012年冬,爸爸走后第三年,有人上门介绍对象,被妈妈赶出了门。 2013年春,张若瑶读大二下学期,妈妈确诊,她才知道原来妈妈过去几年总提起的胃痛其实已经很严重。 2014年年初,张若瑶读大三,妈妈走完了确诊后九个月的生命周期。除了最后的时刻,妈妈全程拒绝在医院接受治疗,这让张若瑶不理解,不接受。从前是这样,十一年过后回想起,也仍是这样。 但即便她再不理解,再不接受,妈妈的态度也远比她要更坚硬,更无懈可击。 她无法撼动。 如果妈妈是用最后的时间接受姑息治疗,用身体较好的状态来完成人生未尽的一些遗憾,比如旅行,比如去看世界,张若瑶想,她大概也不会如此痛苦,可偏偏妈妈最后的时间也如平常一样,照常上班,照常衣食起居,照常去超市卖打折的米和菜。甚至在离去之前,还帮她交好了未来几年的保险,家里的物业费,取暖费,在抽屉里留好了自己办葬礼的钱,写了一张纸条,告诉她,应该怎样办手续,去哪个派出所,怎样办死亡证明,以及应该在哪一个时间点去哪一个银行取定期存款,那些钱足够张若瑶个人缴纳社保一直到退休,这样哪怕她一生无所建树,到了晚年也能有养老金正常生活。还告诉她,瑶瑶,别害怕,我的身后事从简,妈妈担心你忙不过来。如果自己不行,就去找三姨姥,让三姨姥帮帮你,不要不好意思。 这些都算前情。其实最让张若瑶无法释怀的,是妈妈说,乖瑶瑶,从你爸爸离开以后,妈妈好像看透了人生无常,对生活已然没有盼头,也没有留恋。如今离开,亦是解脱。 “我恨过我妈,她说她没什么留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算作她的盼头?她的留恋?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再坚持一下?” 即便她也清楚,可能通过治疗延长的生命时长有限,生命质量也并不高,但她仍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妈妈这样“不负责任”的、任性地离去。 “我知道,我妈那个时候已经很痛苦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我太自私。” “我恨我妈,我也恨我自己。” 闻辽的手臂绕过她,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头发:“尊重生命的自主权,是个说起来冠冕堂皇、做起来万分痛苦的决定。你和阿姨都尽力了,如果你自责,无疑是对自己的二次伤害。” ...... 从妈妈确诊到离开,张若瑶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处在情绪的真空期。 那段日子里,即便心里痛楚,但她统共只掉过两次眼泪。 “第一次是在我带我妈去北京看病,回程坐公交,我看到坐在前面的一对夫妻,他们手上也拿着影像科的塑料袋。妻子坐着,她的丈夫站着,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难过。但我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讲到这里,张若瑶没有办法控制眼泪了。 闻辽说,缓一缓,先别说了。 张若瑶说没关系。 “第二次,是我妈最后的日子。我去水房打热水,她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刚烧的开水洒在我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肘外侧。 “我妈走了以后,我把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全程都没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哭的欲望。后来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我洗澡的时候再次注意到这个疤,我发现它快要长好了,我很害怕,很着急,我快要急死了。我不想让它长好,就一边哭,一边抠它,挠它,我想让它永远留在我身上。” 闻辽有点听不下去了。 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再转回来,然后把张若瑶拢在怀里。 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再刮到这边。 好像一个轮回。 而张若瑶,把故事讲完了,忽然记起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问问闻辽。 她早就想问。 “我妈说,她是因为看透人生,觉得没有盼头,才想要离开。时间越走,我就越来越恐慌,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慢慢地变得和她一样,变得能够理解她了。” 闻辽心如刀绞,看着张若瑶:“是什么?你觉得你也看透人生了?” 张若瑶看向远方的红绿灯,那里红灯熄灭,绿灯闪烁。 车辆有条不紊地向前。 “没有,我没有看透人生,我只是没有什么期待。” “如果人生没有期待,那么我们徘徊在这的意义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我担忧紫君,担忧她小小年纪表面漂浮,内心却沉郁,生活没什么可持续的渴望,对一切都漠然。但我好像也是一样。” 她看向闻辽,眼睛里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希冀,她是那样无比希望闻辽能给她一个解释:“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结局已定,那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从天上到地上,再从地上回到天上。 如此辛苦、漫长的遥遥一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辽给不出答案。 这在张若瑶的意料之中,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殡葬,与生死一事交手这么多次,不也没能找到答案么? ...... 张若瑶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里所有的积尘都吐出去。 远处红绿灯频繁变幻,车辆行人交错。 一如人生光景。 第35章 卅五共良宵 “我妈留下的一套回迁房,我租出去了。留给我的钱,到期取出来之后我全部捐给了福利院,就是之前带你去过的那个。现在网上的捐款途径五花八门,我不敢信,所以干脆捐到家门口,起码我能看到那些钱都用在了哪里,比如衣服,生活物资,还有设备。” 张若瑶看着闻辽,发现他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于是解释:“你别这么看我。我经常后悔,如果当初我强硬一点,逼着我妈去治疗,结局就会不一样。那些钱我留着也不会花,放着也就是放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动,我花每一分钱都在砍我的心。” 闻辽点点头:“我理解,也尊重。” 张若瑶说:“我还想过,要是人死了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世界与世界之间有沟通方式,托梦什么的,我妈会不会骂我?我还挺期待的,但每次梦见我妈,她都不跟我说话。” 她低头笑:“可能是真生我气了。” ...... 工厂的伸缩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门卫大爷出来活动筋骨,顺便问问外面这俩人来厂子干嘛的。 刚在门卫室蒙着脑袋睡下午觉呢,不怪闻辽探头看那一眼没瞧见。 打量这俩人,一男一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男的给女的捶腿,一会儿女的下巴搁男的肩膀上,还坐着男的衣服。应该是处对象的,但跑人家厂子门口处什么对象! 门卫大爷尽职尽责,要轰他们走,张若瑶站起来,眼前一黑,腿也麻。刚刚白捶那么长时间了。 大爷警惕问闻辽,你们干嘛 的?闻辽满嘴跑火车,哦,我们,我们找人。 “找谁?” “我们找......老闻头儿。” 大爷真被唬住了,想了半天说:“老闻头儿......也是看大门的?我们这没有姓闻的。” “哦,那可能是我们找错了。” 这么一打岔,张若瑶的腿好点了,去解锁车子,听见闻辽还在跟大爷聊,这附近都有什么厂子啊,都几号复工啊,门口公交多长时间一趟啊......张若瑶骑上车,示意他该走了。 “行,我俩去那边看看!” 骑出去一段了,大爷在后面喊闻辽:“哎!小伙!你往北边,两个路口有个手表厂,你去那问问,可能是有个姓闻的......” “好嘞!谢谢大爷!” 刚好十字路口换灯,闻辽往北边骑了一个路口,脱离了大爷视线,然后鬼鬼祟祟拐了弯。 张若瑶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她靠边停下:“我要换车!” 闻辽这个车子对她来说真是不舒服,高度不合适,几回都没能适应,尤其骑得时间一久,总觉得不好控制。 闻辽下了车,两人交换了一下,张若瑶顺势给了他肩膀一下,说:“快走吧老闻头儿!” 闻辽大笑。 重新上了路,他对张若瑶说:“瑶瑶,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你的秘密。” 张若瑶淡定目视前方,只眉梢动了动,说:“我本来不想讲。” 事实上真是和谁都没讲过。但为什么今天就说出来了呢?张若瑶想了想,大概这也是一种天时地利吧,有那么一瞬间,你的心境与另外一个人重叠了,很多话就自然而然的倾泻而出,而你并不会感觉到不安全,相反,会有一种泡过热水澡、吃过饭后的饱恰和释然。 闻辽分给张若瑶一只蓝牙耳机,播了一首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里面就有那一句——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张若瑶只听完这一首就把耳机还给他,她不能戴单边耳机,晕。 闻辽说:“讲出来好,你讲出来了,会让我觉得,你把我当自己人。” “幼稚。” 闻辽耸耸肩膀,幼稚就幼稚。 回程路上车更少了,经过来时走过的桥,下坡时他撑开双腿,随着惯性一路往下,还撺掇张若瑶,不用踩了,这就够快了。张若瑶看了看他,也松开了脚踏。 闻辽在她外侧,把她护在里面,提醒她,但也别太快,你要捏着刹车。 张若瑶嘴上答应,却还是大胆地任由车子飞速驰骋。嫌麻烦,没戴帽子,风把她两颊边的头发都尽数吹飞了,吹成一个大光明造型,也吹干了眼睛。 顶风最大的时候,甚至无法呼吸了,她望着远处的楼顶,有片刻缺氧,心脏怦怦跳,这种窒息感直到道路平缓才慢慢消散。 - 张若瑶告诉闻辽:“我妈的手机,在我电脑桌下面的那个抽屉里。我妈的手机号早注销了,里面装着的电话卡是我后来办的。” 塞一张卡,是为了有拨电话进去的机会。许多年过去,张若瑶已经习惯有大事小情就向那只永远不会接通的号码里倾诉,她之前也尝试过发短信,后来放弃了,因为没有回应,一整面一整面的单侧消息,看着并不让人心情好。 闻辽之前翻抽屉找东西看见过那只旧手机,但他一点都没多想。张若瑶下午说的那些话让他心情复杂,他之前虽然有过猜测,但被亲口证实了,还是倍感沉重。张若瑶的语气一点都不压抑,但越是云淡风轻,扬起的悲伤就越是铺天盖地。其实最让他心里难受的,是张若瑶淡淡讲出的,十一年。 闻辽仔细琢磨,十一年啊,真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了。 和张若瑶重逢以后的默契和熟悉感,掩盖住了他们从彼此生命里抽离出去的那一段缺失,但这段缺失真实存在,且再也没有办法弥补。在这段缺失里,张若瑶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闻辽脑子里蹦出电视剧一样的闪回画面,张若瑶端着饭盘在大学食堂打饭,张若瑶拎着行李箱在火车站被人挤来搡去,张若瑶刚接手寿衣店因为不熟悉业务而被顾客骂...... 这些,张若瑶没有跟他讲过,是他的想象,但闻辽又觉得,这些一定发生过。发生这些的时候,他不在,他不在她身边。下午张若瑶说他孤独,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如果说下午听她讲那些话,他的心痛是一百二十分,那现在夜深人静,他的心痛就是两百分。 闻辽体会到了什么叫,爱情会让人把眼光聚焦,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疼都聚焦在张若瑶身上,他们的经历所差无几,在十几岁性格未定型最敏感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但他真没办法那自己的心境变化去套在张若瑶身上,没法去和张若瑶类比。 那是瑶瑶啊! 她从小是什么样?她损他闹他,但也是那样依赖他。高中时因为在意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满超市的护发素都试一遍,他帮她去买,周末送到她学校去,那时他还逗她,你长几个头啊?要用这么多? 现在呢? 现在她把头发给剪了。 闻辽翻来覆去,真不能再想了。 他太难受了。 这种难受外化成实际行动就是,他翻了个身,确认张若瑶也还没睡着,于是把她捞进怀里,耐心再耐心地亲吻她。亲吻她的发梢,睫毛,鼻尖,嘴唇,轻轻地啄来啄去,反复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张若瑶感觉到闻辽脸上是湿的,是眼泪,他的眼泪在黑暗里落下来,滴答在她颊边,差点滑进耳朵里。 她明白闻辽所说的对不起是指什么,所以抬手,温柔地给他擦眼泪:“烦死了......你怎么比我还爱哭?” 闻辽摇头,用更加细密的吻把她的话通通堵回去。纠缠之中汗湿皮肤,他的拇指揩去她额角的汗,亲她汗涔涔的眼皮儿。好像没有哪一次亲吻是这样小心乃至虔诚的,另一只手逡巡至下感觉到更加泥泞的存在,张若瑶也一样,一样小心,一样不敢出声,将所有尖叫都压在心肺,唯恐破坏此刻静谧。她交叠的双腿夹住了他的手腕,感受到明显的骨骼,他手腕上突起的一个小角,然后轻轻含住他舌尖,像是裹着一颗糖。 她挺着脊背,浑身都是汗。 急急抽了一口气后,整个人在云彩上松懈下来,还耳鸣了好一阵。 闻辽又亲了亲她,然后缓缓下移,摸摸她腹部胆结石手术留下的疤,三处,小小的,然后低头亲了亲。 张若瑶不让他亲,有点痒。 闻辽想起来,问她:“你忌口是因为术后要求?” 张若瑶说不全是,主要还是因为她以前总觉得妈妈做的排骨天下第一好吃,不想睹物思人,结果越来越严重,她先是不吃排骨,后来干脆连牛羊肉也不碰了。时间可以治愈一些东西,会平复一些东西,同样的,也可以培育一些东西。比如习惯。 她习惯往一个永远不会被接起的号码里打电话,习惯在打电话的时候留有停顿,在这短暂停顿里幻想妈妈给她的回应。她说一句,停一停,幻想一下,然后再说下一句。 她挑食,幻想妈妈会说她:从小到大嘴就刁!吃一口能怎么! 她大学毕业考公失败,幻想妈妈会说她:你呀你,你就是临场反应太差,怪我,从小不该管你那么严,就该让你多见见世面。 她接手了寿衣店,幻想妈妈会说她:我不同意!你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每天在这守着一堆不会说 话的纸活骨灰盒,都把自己活成个老太太了!你等着,我找你三姨姥去...... 还有啊,张若瑶想起她刚在寿衣店门口见到闻辽那天,当晚也给妈妈打了电话。电话里,妈妈说:闻辽啊......现在还那么没心眼儿吗?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心思纯正,心胸宽广。 后来闻辽提出又是要租她店,又是要和她合伙经营寿衣店的,张若瑶就又给妈妈去了个电话,说,对,妈,他没变,还是那么没心眼儿。 张若瑶想着想着,笑出来了。 她把闻辽拽上来,推着他躺下,然后肆无忌惮地趴在他身上,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听他心跳,扑通,扑通。闻辽屈起膝盖,让她有所察觉,尽心尽力的同时贴着她耳边哄她:瑶瑶,你真好看,瑶瑶,我好爱你...... 净捡好听的说。 张若瑶寻了他的一只手臂来,先是亲了亲,然后舔了舔,再然后照着小臂一口咬下去。这一口的力道是实打实的,像是要在他身上也留下一块疤。闻辽闷哼了一声后,从别处把力道还给她。两个人都展现出发泄一般的暴戾,那是今日一整天情绪压抑的后续。张若瑶喜欢这样,她今天把从未对外人道的故事讲给了闻辽听,自然,也要他承接她的所有不展现于人前的任性、骄纵和野蛮。 反正他是闻辽嘛。 闻辽的手从紧握她的腰,到死死按着她的肩膀,最后变为了温柔的拥抱。把她拢进怀里,满含心疼地拍着她的背。 - 元宵节这一天,张若瑶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为她量身定做的,和闻辽的那辆一样,是从远方邮寄过来的。 闻辽说其实早就做了,刚做好,看她最近有骑行的愿望,就说那快点吧!抓紧运过来吧! 张若瑶上车试骑了一圈,确实很合适,等天暖和就可以经常出去遛弯了。 老李太太看见了,说真不错,这车一看就很贵。闻辽问,你想骑吗?老李太太说,骑不了,腿疼,年前磕碰那一下到现在都没好。 张若瑶催促她去医院看,老李太太说,不着急,等演完节目再去,说完拎着布兜子走了。 闻辽问正在点货的张若瑶,老李太太演什么节目? 张若瑶一边往本子上记一边答:“扭秧歌吧?每年她都上。” 确切点说,是社区秧歌队每年都带上老李太太。这老太太可气人,比赛演出的衣服每年都要发给她一套新的,叮嘱她,这是公共财产,下一年还要继续用的,老李太太答应得好好的,但每一年都是头一天表演完,第二天就把衣服裤子都扯了拆了,要么改成电视机盖布,要么改成枕套,一整屋都是鲜亮颜色,怎么说也不听。 楼长气吼吼说,下一年可不带你了。但又一年元宵,排练时看着老李太太自己在台下一个人跟跳,可怜巴巴的,还是于心不忍。 今年元宵节场面大,不仅有联欢会,还有猜灯谜的活动,甚至还拉了赞助商。电视台来了记者采访,市里要评选最美最和谐社区。 闻辽和钱犇的合唱排在第一个,唱完了,钱犇没走,过一会儿他还有独唱,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钱犇一点都不紧张,不怯场,高音也稳,轻飘飘就上去了,收获了非常响亮的掌声。钱犇下台,兴致未尽,又快跑回家去把二胡拿过来了,钱犇姑父是教二胡的老师,他和钱犇一起上台,拉了一首《良宵》。 元宵节可真热闹,就是室外太冷了,闻辽和张若瑶坐在台下的椅子,冻得都哆嗦了,也不能走。大伙都还没走呢!钱犇今晚一个人就表演了三个节目,高兴坏了,闻辽要给钱犇捧场。 等到联欢会结束,闻辽回店里,把除夕夜剩下的加特林拿出来给放了。 今晚放鞭炮的人也不少,习俗如此,过了元宵,这个新年才算结束。 碎星升空,照的眼睛里亮亮堂堂。张若瑶站在闻辽旁边看他,也看烟花。 “对不起。” 闻辽耳朵尖,于嘈杂鞭炮声中听见了,问她:“干嘛?” 张若瑶说,你跟我道过歉了,我接受,我也向你道歉。我不该口不择言的跟你吵架,不该用你最痛的地方攻击你,因为你从不表现出来,所以我忽略了你的伤口。 我为我的想当然,为我的冲动道歉。 “你换三个字呗?” 闻辽不想听对不起。 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开始了,张若瑶捂着耳朵大声对闻辽承诺,如果你以后回忆起从前,碰到很难过的时刻,我可以安慰你。就像你安慰我那样。 这句闻辽也听见了,但他装听不见,抬起手,双手手掌盖在张若瑶手上,帮她一起捂耳朵。 “过去了。” 张若瑶扭头看他,大声喊:“你!说!什!么!” 闻辽抬抬下巴,示意面前缤纷明亮的夜空,大声回答她:“看烟花!” 第36章 卅六勇气 暖春开始了。 清明节在四月初,张若瑶如常从三月末开始就如常陷入忙碌里,她是从今年的清明节开始才有所实感,店里的经营状况确确实实是从前更好了,最明显的区别是,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 闻辽不在。 执行力强的人,说要去上殡葬花艺课,真就去了,三月初走的,课程为期二十天。 春节没见面,这次顺便回家看看他养父母,既然认了亲,很多亲戚还是要走的,尤其是养母那边的亲戚,那是一丁点血缘都没有的亲人,需要用更多心思去维护。 理论上是这样,但闻辽并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什么压力,也没有多么刻意的去对待,他已经够自由了,就平平常常,该叫人叫人,逢年过节该来往来往,他坚信,只要你自己不别扭,别人就不会别扭。你不把自己割离,就没人能把你割离。 钱犇这段日子照常来送元宝。 听钱犇姑姑说,打算给钱犇买个那种运动摄像机,小小的,挂在脖子上。她在网上刷到的,有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妈妈就给孩子买了个那样的,每天以第一视角记录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日常生活,剪辑成视频发出来,已经有上百万粉丝了。看着没什么难度,也就是一餐一饭,衣食住行。 钱犇姑姑分析了一顿,得出结论,之所以这种视频能博到关注,还是依靠着看客的怜悯。 她也想这么干,和大伙要点怜悯,行不行呢?钱犇三十了,但谁规定三十岁就不是孩子了?要是能有点粉丝接点广告就最好了,她就是想给钱犇多攒下点,总有一天他要独自生活的。那时候怎么办呢?他的智力,注定无法成家,那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吗?能吗? 钱犇姑姑很苦恼。 ...... 今年是双春年,按照老习俗来讲,忌讳很多。 张若瑶不信这些,但身边人都信,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比如钱犇姑姑,比如老李太太。 老李太太的腿自冬天磕了那一次,就始终没好。她拖着不肯去医院看,菜摊儿老板好心给她几贴膏药,她不贴,扔家里落灰,偏信网上说的刁钻偏方。气得菜摊儿老板骂她,说你呀,就该着,没人搭理你就对了。 都三月末了,老李太太还穿着毛裤加棉裤,走道一挪一挪的,像只老企鹅。张若瑶坐在店里看到她,缓慢挪着经过店门口,打开门问她:“李奉枝,我给你发微信,怎么不回?” 老李太太咧嘴一笑,说,没电了,充电器的线让猫咬坏了。 张若瑶拉开抽屉,拿了自己不用的数据线给她。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真疼得受 不了了,忍不住了,老太太自己挪着腿,悄么声去了社区诊所,后又由社区的人带她去了医院拍片子,最后诊断是关节炎,有积液,已经很严重了。可能是她之前就有症状,没注意,磕碰那一下就加剧了。 如今已经到了不能走路的情况,老李太太平时走街串巷,总觉得自己腿脚利落,身子骨硬实,哪里受过突如其来被圈在家里的委屈。 最重要的是她得出去挣钱。 有人给她介绍在家里也能做的手工活,手表厂的表盘加工,就是用一台订书机一样的机器,把零件安装到表盘上,这是个非常精细的活,计件,老李太太不爱干,眼睛花,但一时间也没别的活给她,就只能在家里百无聊赖,一下一下压着机器,和猫作伴。 姜西缘找了个周末带小鱼儿回了一趟乡下。 小鱼儿姥姥跟人合伙包地种樱桃,头茬黑玫瑰,又大又红,姜西缘搬回来几箱,给张若瑶送来一箱,又让小鱼儿抱一箱子,去给任猛妈送。她记得任猛妈上次的人情,还一箱樱桃感觉不够,又托朋友帮忙订了个看樱花的高标团,随时出发。不是爱旅游么? 任猛和闻辽真是亲兄弟,厚脸皮如出一辙,趁姜西缘给花喷水,任猛搂着她肩膀亲一口就跑。姜西缘反应快,一个塑料水壶从店里扔到店外,不偏不倚砸他小腿上。 “我得跟他讲明白,我只是为了还人情,不是为了向他妈示好,也不是为了他就委曲求全了,他以为他有多大脸?” 张若瑶说:“他妈就是过过嘴瘾,说自己爱旅游,哪哪都去过,实际最远也没出省。你就是给她报了团,她也未必去,她撂不下快餐店。” 姜西缘说:“那就不关我事儿了,反正我钱是花了,她去不去随便。” 小鱼儿在一边吃樱桃,把樱桃咬一个小口,然后把汁水涂在嘴唇上,撅起来,嘟嘟嘴:“妈妈,你看我,这个口红色号好不好看?” 姜西缘气不打一处来:“你好好的吃!别逼我揍你!” 然后转头和张若瑶对视一眼,深深,深深呼吸:“......可烦死我,累死我了。” ...... 以上,张若瑶尽数讲给了闻辽听。 闻辽说:“这俩人不对付,归根结底就是大猛的问题,他太直,太不会处理了。耿直是个好品质,但做事和做人不一样,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家庭关系,太直必定鸡犬不宁。” 张若瑶说:“那要是你,你怎么办?” “反正我绝对不会等着姜西缘来亲自还人情。这事儿早就该他来出面,给他妈买点喜欢的东西,说点好话,就说是姜西缘买的,示意的。这有什么难?” 张若瑶哼笑声:“那姜西缘那边呢?” 闻辽说:“也一样,编瞎话不会,那隐藏一些话,烂在肚子里总会吧?” 闻辽十分不理解任猛,他对姜西缘表忠心的方式竟然是一字不落地把他和他妈的聊天内容告诉姜西缘,包括他妈是怎么看待他俩谈恋爱的,还不忘总结中心思想:你放心,不管我妈再怎么反对,我都认定你了。上回吃烧烤,任猛把这些告诉闻辽,闻辽差点被铁签子硌了牙。 “这真不是道德绑架?” 闻辽说屁,他单纯是傻。 张若瑶终于笑出声:“你兄弟。” 闻辽也很无奈:“......我是怎么跟他当兄弟的?太拉低情商水平。” 张若瑶敛了嘴角,骂他:“虚伪。” ...... 她把手机开免提,放在桌边,声音传过去就显得空远,闻辽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问她:“你干嘛呢?” 她刚把店门锁上,上楼洗完澡,在照镜子。 闻辽提议:“视频啊?” “行。” 语音挂了,重新接通视频,张若瑶钻进被窝,看到他那边还在室外,问:“你在忙什么?” 闻辽说:“晚上约了人吃饭,刚结束,回去路上。” “那你旁边有人吗?” “没人,我自己。” “哦。” 张若瑶感到安全,手机屏幕稍微往后撤了撤,能够露出被子边沿底下,她的脖颈,锁骨,肩膀和胸前一片雪光。 闻辽哭笑不得,一时有点舌头打结,饶是正在路上走着,也还是左右看看,然后压低声音问张若瑶:“干嘛?催我回去啊?” 张若瑶摇头,一脸无辜:“没啊。” “把衣服穿上,你自己在店里不安全。” 张若瑶说没你的时候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闻辽越是瞪眼睛,她越是微微笑着看他。她不吃他这套。闻辽也意识到了,于是转了态度,哀求:“好瑶瑶,穿上衣服,别着凉。” 张若瑶稍微满意了,腾出一只手,把掉下肩膀的睡衣肩带拉了上来,给他看看。 她从来就没有裸睡的习惯。 闻辽咂了下舌,扭过头笑,她永远都知道怎么逗他,怎么牵动他,让他团团转。 张若瑶说:“等你回来,我要跟你算算账。” 闻辽嘿嘿一笑:“行啊,算,好好算。” 张若瑶骂他:“你脑子里装什么了?” 其实是她趁他没在的这几天,算了从春节到现在两个月的盈利,如今服务链条更完全,服务质量上来,客单也高了,按照这样发展,可能到今年九月,一年时间,还真有可能把前期投资和张若瑶这部分的房租摊平。 闻辽说差不多,跟他预想的大差不差。说着说着,又要怼张若瑶两句,说她之前开店的这么多年都在玩泥巴。 张若瑶如今免疫了,知道他嘴碎,随他怎么说,干脆把摄像头关了,把手机静音。隔了一会儿,再打开,果然,闻辽没动静了。 张若瑶说:“你是我交过的最烦人的男朋友。” 她跟闻辽讲过自己大学时的那段恋爱,没有隐瞒,她甚至还做好了准备,如果闻辽问起详细的,她有哪些能讲,那些不能讲......其实唯一不能讲的,就只有那街舞老师的性格,和闻辽一样话多且密,天生乐观。 她不愿讲,因为知道闻辽必定顺杆爬——你看吧张若瑶,你内心里的唯一标准,其实就是我。 闻辽在视频那边冷脸了。 她不愿讲,他还不愿听了呢,大半夜干嘛聊不相干的人?还前男友? 他摇头晃脑:“不想听。不听不听不听。” 然后把视频挂断了。 张若瑶才不会给他打回去。 ...... 十分钟过去,闻辽自我调节好了心情,又开始重新起话茬。 他发消息问张若瑶:“后天清明节,我爸妈和我爷爷奶奶都葬在这边了,我得去看看。” 张若瑶说,应该的。 “你呢?你要不要去看看叔叔阿姨?” 闻辽这句话其实打了好几遍,张若瑶看屏幕上边的“正在输入”出现了很久,就知道闻辽也在纠结,他在试探,试探她的痊愈程度。 她回:“再说吧。” 她告诉过闻辽,妈妈离开时给她留了一封很长的信。亡人留信,应该叫遗书。遗书上妈妈写明,她要求公益性海葬,因为当年爸爸也是海葬。这封信她只读到这里,就匆匆折起,锁到柜子里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看过后面的内容。这太需要勇气了。至少到今天,她仍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海葬不立碑,在公墓里有一大面理石墙,上面刻着名字。 张若瑶上个月骑车遛弯,骑得远,路过公墓,没进去。上周开始代客祭扫的业务忙不过来,有兼职请假了,张若瑶迫不得已自己顶上,在公墓绕了一大圈,也没有时间去看。 清明节前一天,她跟着刘卫勇和刘紫君起了个大早,去看三姨姥三姨姥爷。 隔壁那条小路走进去,一百米就是海葬墓园。 张若瑶站在路口,远远往那边望,望了很久,但终究也没往那边走。 有小雀儿从她头顶飞过,落在嫩绿冒芽的树梢上。 清风带凉意,她深深呼吸,然后迎着朝阳,转身下了山。 第37章 卅七女人,钱要握在自己手里 闻辽回来以后,姜西缘掐着时间上门,匆匆找闻辽要东西,急得很。 眼看俩人鬼鬼祟祟,张若瑶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闻辽朝着姜西缘:“ok,微信发你了。” 转头和张若瑶解 释:“那个课,她好奇。” 闻辽去上的殡葬花艺课,姜西缘感兴趣极了,她没法去,就找闻辽来打听打听。闻辽把上课的照片和课件发她。姜西缘问,学费值么?能学到东西么?闻辽实话实说,他是零基础新手,而且不是奔着学什么过硬手艺开门立户去的,纯粹兴趣使然,这样的前置条件下,他觉得还不赖。 张若瑶阴阳他是二道贩子:“你这份学费花得值,课件挂到网上能收费了。” 闻辽驳她:“哥是那么没素质的人?” 课件和成品展示本来就不是保密的,随便发随便看,毕竟光有课件没指导,想学到什么也很难,真当人家开班的都傻子? “滚蛋,你是谁哥。” 闻辽挨骂不恼,凑到电脑桌前,杵在她面前盯着看,盯着盯着,捏她脸,捏着捏着,心就痒痒。 小一个月没见,他体会了一次什么叫抓心挠肝。想念这个动词,带有无数的副作用,这些副作用让人无处可逃,酸与痛都是切实到心底里的,闻辽在感受这酸痛的同时也庆幸,他对张若瑶的想念是有归处的。 他们只是短暂分离,他知道她身处何方,他可以随时去到她身边。那感觉如何形容?就好像是痒着痒着,嘿,从天而降一个痒痒挠! “......” 张若瑶目视电脑不瞧他:“没文化。” 没文化就没文化,闻辽回头看一眼店门方向,确认此刻正午日头当空,行人都没几个,然后弯腰俯身,捏张若瑶下巴,蛮横索要一个亲吻。 张若瑶原本想在椅子底下踹他一脚的,但亲着亲着,这一脚就没伸出去。 因为她也想念。 闻辽高大身形遮了光,映衬得他眼睛黑亮黑亮的,亲吻了一会儿,又对视了一会儿,彼此心存不舍地放开,他揉张若瑶脑袋:“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很好很好的礼物,不过现在不在我这,过几天快递邮过来。” 张若瑶对礼物倒没什么期待。 嘴唇湿湿的,她没多想,下意识随手抽了张纸擦嘴,这一举动被看见,闻辽诧异,掰过她脑袋再亲一口,故意亲得带响声。 “......恶不恶心。” 张若瑶把纸团往他怀里一丢,站起来:“下午你看店吧,我要出去。” 闻辽当然说好:“辛苦你了,最近几天我在店里,给你放假。” 张若瑶刚点头,他又说:“但你晚上得回来。” 俩人各怀心思,巧的是,怀的还是相同的心思。对视半晌,张若瑶手不老实,牵起他的手,先是手指交缠在一块晃了晃,然后手向上逡巡,指甲尖儿划过他小臂内侧,轻轻勾了一下。 闻辽一把攥住她的手:“听见没?晚上回来。” 张若瑶用力把手抽出来:“看我心情。” - 她要赴的是刘紫君的约。 刘紫君模拟考成绩不佳,心情很差,张若瑶有点意外,倒不是意外成绩,成绩其实跟她平常大差不差,是刘紫君会因为成绩影响心情,这件事挺稀奇。 刘紫君又说:“季桥不理我了。” 自从季桥父亲去世以后,季桥转去了重点班,就是他父亲带过的那个班,变得不说话,不与人交流,课间操不去上,食堂也是独来独往,吃完饭不回去午休,一个人去操场荫凉处乒乓球台坐着看题。学校老师知道他情况,体谅他,同学也知道,所以更不敢吵他,唯恐哪句话说错了。 这里面也包含刘紫君。 张若瑶想了想告诉她,家里遇到变故,一个人的性格大变样都是完全正常的,他只是在调整,使自己重归那条向前的轨道。 至于人际相处,你不要过度冷漠或太过积极,只要时刻心存善意和同理心,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正确的帮助。 张若瑶本不想说教。她希望保护刘紫君,同时又能感知到刘紫君描述的季桥的痛苦,两者相加,使她很想做点什么。刘紫君说,她明白。 “姐,我最近在想,我要不要复读一年。” 张若瑶更意外了。 刘紫君说,起因是开学的时候,班主任请了几个曾经的学生回学校来做宣讲,目的是鼓励他们在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多多努力。她和其中一个学姐聊得很好,还加了微信,学姐跟她算是同行,也有自己的接拍工作室,但不是她唯一的事业。她还在宠物店兼职,接游戏公司的原画稿,十八般武艺的同时还不耽误她保研。 学姐说话怪不客气的,她说刘紫君,别嘴硬了,你现在接客单,不是因为你喜欢摄影,是因为你只会摄影。你是场域太小被动受限,而不是你的主动选择。 刘紫君说我不想选择,我就想躺着。 学姐说那你就继续躺着嘛,哭什么?还找我买二手相机干嘛? 刘紫君说,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就算我是个对社会无用的、被淘汰的人,我也总还得苟延残喘地活着吧? 学姐说,哄自己玩已经很难了,你也不需要对社会有用。只是你得多找几个让自己开心的支点,只有一个不太够,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你爸把你相机砸了,你就傻了,无事可做了。 学姐再次重申,我没让你一定读大学啊,这只是选择之一,你自己琢磨琢磨。 后来刘紫君想来想去,越想越心虚。 因为发现自己的十八岁,除了摄影和学习,还真是什么都没尝试过!好像除了高考以外,此时此刻不论面朝哪个方向,她的进度条都是零。 这太糟糕了。 刘紫君捏起食指和拇指:“......我想,我先把这个有一点点进度条的拉满,然后再找别的乐子?” 张若瑶问:“你现在又觉得学习是乐子了?” 刘紫君摇头叹气:“我说实话吧,我是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勇气,我没勇气坚持做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我是个胆小鬼,一点都不坚定。我担心看见我的同学们都去各个地方上学而我还在徘徊的时候,我会焦虑。这种焦虑会压死我的。” 张若瑶静静地听她说,揽住她肩膀,给她一点依靠。两个人各自捧着奶茶,坐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看喷泉起起落落。 刘紫君坦诚地讲自己最近两个月的心态变化,很奇怪,季桥父亲去世这件事堪称飓风海啸一样,把她这个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影响到,令她心底地覆天翻。 因为刘卫勇的职业,她从小对死亡一词很熟悉,但她始终认为死亡这件事其实是和自己有距离的,是很遥远的。她不是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她记得爷爷奶奶缠绵病榻的那些时日,但那时她有心理准备。 季桥父亲的去世让她深刻认识到了死亡的随机性和突发性。可能前一天还相见的人,转过头来就是永别。 什么是永别呢? 永别就是从此日起,直到你走完这漫漫一生,你们都再不能相见了。 刘紫君捧着奶茶靠在张若瑶肩膀,她其实特别想说,姐姐,我很心疼你。但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喀啦喀啦吸着奶茶里的冰块。 她不知道建在自己心里的那些建筑的地基正在慢慢夯实。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对生死的敬畏、怜悯和仁慈在灵魂里扎根。 ...... 今天出门是要给刘卫勇买个生日礼物。 她不太习惯记农历生日,她只知道刘卫勇的公历生日,是翻手机日历,翻到刘卫勇出生那一年,记下农历,再翻回来,找到对应的时间,最终挑了个打火机,很俗气的礼物。 张若瑶说行,挺好的,收礼还挑? - 刘紫君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件想做的事,张若瑶觉得,不管能否成功,她都该守护一下。 她 认真研究了一下刘紫君复读的可能性,刘紫君所在学校是不接受复读生的,按刘紫君现在的成绩,转去更好的学校也很难,最切实可行的方法是找全日制的复读培训机构,不过就是很贵,对自律性也有要求。 张若瑶为了刘紫君这件事体会了一把辗转反侧,闻辽劝她,现在想也没用,先等今年高考结束吧,说不定考得不差呢? 张若瑶抱着个枕头左翻右翻,闻辽干脆用被子把她团住,倾身问她,紫君都有愿望了,你呢?你最近有什么心愿没有?我帮你满足? 张若瑶裹在被子里摇头。 闻辽把手探进去,掌心覆上一片柔软,压将下来与她亲吻,舌尖碰舌尖,含含糊糊之中问她:“我说真的,你一直以来担忧妹妹,现在放心了,轮到你自己了。人总得有点愿望吧?你说出来,能让你高兴就行。” 张若瑶伸手拢住他脖颈,鼻尖相擦:“你神灯啊?三个愿望?” 闻辽贴贴她唇角:“三十个也行。” 张若瑶把他脸推开,扭动着身子翻了过去侧躺,不看他:“一个都没有。” 话说完,就被闻辽拽着把人捞了回来,死死锢在身下,被子扯走,手掌四处游移,最终寻到她的,把手指一根根掰开,强行十指紧扣,俯身深吻。 张若瑶偶尔会感受到闻辽凶狠的一面。 但她会溜号。 溜号时,她想到了有一次在网上刷到科普,男女力量差别和各自身体上的弱点,不由得感慨,人的身体真神奇,躯体可以爆发出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对抗,也可以交融。 她抵住嘴唇,压抑不肯出声。至于闻辽,喜欢探索,也喜欢你来我往的对抗,他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水,张若瑶身上也是,刚老实一会儿就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乱扭乱窜,他不得已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锁在头顶,这时力量差异再次显现出来。 磋磨声细小,但不体面。 张若瑶咬闻辽耳朵说,轻点行不行? 闻辽忙着呢,勉强抽空回她:“......不太行。” 好巧不巧,到了三楼大爷每天后半夜固定的起夜时间,塑料拖鞋趿拉着走。 张若瑶听到冲水声音本能一激灵,这一紧张,用了那么一下劲儿,这可害死闻辽了。 直到冲水声渐息,脚步声也无。 一切都安静了。 闻辽还埋首在张若瑶肩窝处,后肩微微起伏着,羞愤不肯起来。 张若瑶给他缓和时间,手指在他后颈小痣画圈儿。 “哎,我说,实在不行你把租那房子退了吧。” 她是觉得,反正如今也不常去住,租金还挺贵。不过就是白瞎后来的装修了。 闻辽还生着气呢,不肯说话,只动腰佯装攻击她,张若瑶道歉:“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闻辽声音闷闷地:“我发现你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欲/望只会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钱,一个是我。” 张若瑶笑:“高兴吗?” 她拍拍他的背:“不过你说反了,先是你,再是钱。” 闻辽呵一声。 房子他没打算退,他还有其他打算。 张若瑶推开他,起身,赤脚走到衣柜那,柜门打开,在一堆衣服的最底层翻出来个东西扔给闻辽。 闻辽看了眼,是个存折。 “怎么现在还用存折?” “我三姨姥留的,留给我的。” 当时两位老人去世,留下的那张大存折里有二十三万,是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结果被刘卫勇做生意赔了。刘卫勇不知道的是,张若瑶手里还有张小存折,三姨姥叮嘱不让说。 “不多,十万块钱,我三姨姥说让我留着。” 其实原话是,这是姨姥自己偷偷攒的,你姨姥爷不知道。不叫他知道。 闻辽觉得好玩:“咱姨姥还有私房钱。” 张若瑶说是:“三姨姥的意思是,这钱就是给我的,她可怜我,心疼我。但其实我用钱的地方没有几处,我也始终觉得这钱不属于我,我不会动。我想着,刚好,拿去给紫君报培训班补课吧。” 闻辽重新拽着她躺下,下巴蹭蹭她额头:“咱不至于啊,我不会让你为了钱苦恼。” 张若瑶把存折折起来:“又装霸总,有瘾啊?” 闻辽亲亲她脑袋顶,用正式的语气,重新说:“我的意思是,我的就是你的,同样,你的也都是我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希望我们是这样的关系,是一个整体。” “我不想区别男女,爱一个人,想要为她付出,这是人性本能,人人皆如此。张若瑶,你高兴我就高兴,我就想看你吃得好睡得香,每天开开心心的,不为俗事所累。这样我会感觉到幸福。” “承诺不靠说,你现在不信我也无妨,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每句话,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张若瑶抬头看他,看了很久,说:“我才掏十万块钱,你就讲这么诚恳?” 闻辽不解的目光里,她用存折敲他鼻子,逗他:“什么你的就是我的,这我私人财产,你别惦记。” 闻辽无语了:“我瞧得上?” 张若瑶挣脱怀抱,下床,重新把存折放好。 “我三姨姥告诉我一句至理箴言。虽然我不看重钱,但我觉得有道理。” “什么?” “女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钞票要握在自己手里。” 闻辽很捧场地鼓掌,好啊!太好了!真是名言啊!然后把人捞回床上,捞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行,我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张若瑶,我所有都归你,没有的,你想要,我就去挣,去抢。” 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表述此刻心情。 他始终觉得爱情是灵魂层面的交流,精神意义固然要指导生活并且高于一切,但落地更为重要。 爱得如何轰轰烈烈,如何高亢浪漫,最终都是要落到一日一夜,一饭一餐,这是爱的具象化,才踏实,就像怀里抱了个人这样踏实。 张若瑶嫌弃踹他,下去给我倒杯水,抒什么情。 第38章 卅八温柔的晚风 过后张若瑶回想起她这一晚和闻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印象最深的竟是闻辽说她,关于她的欲望。 她对闻辽有欲望,她不否认。但对钱呢?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睛里有钱了呢? 从前闻辽没来的时候,店里生意一如那用了小二十年蒙了尘污的玻璃柜,说句苟延残喘不为过,但她花销少,基本无社交,完全不觉得吃力。如今她的消费习惯仍然没变,店里生意确实是好了。她的账就放在电脑桌面,行行列列各种颜色的数据像是挂在眼前的大萝卜,引诱人往前。 张若瑶盯着屏幕发呆,然后低头自嘲地笑了。 一是笑自己终究是个俗世中人,轻飘飘就被数字增长带来的成就感俘获,加入了目标追逐循环。二是笑,从前尚能给自己心理暗示,她干这行是为糊口,现在金钱一跃到驱动力的位置上,她倒真成了别人口中那带有贬义意味的“赚死人钱的”了。 张若瑶告诫自己,要正确、仁慈地看待这份生意,要心思方正,不坑不骗,就够了。这也是三姨姥从前告诉她的,人要问心无愧,闲言碎语莫理,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能欺了你去。 - 姜西缘找闻辽要了花艺班的日程表,看了下开课日期。 下一期报名已经满了,下下期是是在八月。 她想去,可一去就是一个月,小鱼儿暑假往哪里送?乡下姥姥家住几天行,时间一长就该闹了,任猛自告奋勇,她没有答应,她不会把女儿交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照顾,后来又想想,管她有血缘没血缘,交给谁她都不放心,这是当妈的修炼。 张若瑶下午坐在店里接待了个客人。 她和之前合作过的苏绣师傅聊好了,可以长期合作,后来熟悉了,师傅给她重新报了个长期的工价,张若瑶意外,其实手工也不算贵,以前是因为工厂拿走了大头。老师傅告诉张若瑶,很有名的手艺人除外,像她这种水平堪堪过得去,且因为上了年纪出活儿慢的,甚至都不能称为匠人,也就是个工人,工资也是一年比一年低的,一坐坐一天不起身,到手几千块钱。 今天接待的这个客人是家里曾祖父过九十九,循旧俗请寿衣冲喜,看了张若瑶的图册,最终定下了手绣定制款。 茶喝完了,拟好工期,张若瑶把客人送出去,撑着门,远远看见李奉枝拎着布兜子在公交车站等车。 张若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刚刚她把 客人迎进门的时候,好像余光扫到一眼,老李太太就在等车,怎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在等车? 她说闻辽:“你去问问,怎么了?” 这都眼看五月份了,老李太太还穿着件起毛的宽毛衣,呢子裤,花白头发乱蓬蓬在脑后拧了个啾啾,张若瑶明显察觉到老李太太的疲态,是从她腿不好出行不方便开始的,从前最乐意在外面晃悠的人冷不防被圈在家里,精神都掉没了。 闻辽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两瓶冰红茶,老李太太爱喝小甜水。 张若瑶远远看着闻辽和老太太站在公交站说话,老李太太两条腿其实都不太利索,站姿奇怪,背弓着,人往一边偏,用稍好的一条腿做支撑,仰头不知道和闻辽说了什么。 闻辽把布兜子打开看了看,然后自己拎着了。老李太太要伸手夺,他摆手,没夺成。 他扶老李太太走下公交站的马路牙子。 老李太太抱着两瓶冰红茶回家了,闻辽则拎着布兜子回来。一进门就跟张若瑶说:“你知道这东西有多沉?” 张若瑶看了看布兜子里面,装的是黄铜颜色的一元硬币大小的表盘,大概有一两千个,是老李太太最近做完的活,要交到工厂去。 “她刚刚坐错车了,绕了一大圈回来重新等车。她腿脚不好,公交车台阶高,她上车磨蹭,人家司机不等人,而且她还总忘带老年卡。我说给我吧,我一会儿骑车去送,估计都比她坐车快。” 闻辽捏起个表盘,对着阳光看看,说:“这玩意儿报废率那么高?” 张若瑶也看不明白,就是听老李太太抱怨过,说这个零件太精细了,往表盘里装的那个小东西也就芝麻粒大小,要是机器压歪一点,压伤了表盘,就算报废。报废一个还得包人家五毛钱。 老李太太老眼昏花,干这个真是没办法的办法,昨天,猫闯祸了,把她装成品的纸箱子给踢倒了,表盘哗的一下洒得满地都是,她抄起手边衣架去打猫,没打着。 后来坐地上捡了半个小时,捡完了腿难受,站起来又花半小时。 ...... 闻辽骑车去了一趟工厂。 东西送去,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闻辽心有不忍:“确实太远了,城西,她三四天去送一次,都够她受的。” 张若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一袋子散称小零食小饼干:“李奉枝刚刚送来的。” “干嘛?” “大概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她不欠人。” 闻辽拆了个小麻花嚼着,问张若瑶:“还有没有什么轻便点的活能让她干?她眼睛也不行,眼球是灰的,像蒙了层东西。我感觉她看我都看不清,跟我说话的时候盯着我鼻子。” 说完竖一根手指在面前晃。 张若瑶说她也在找。慢慢看吧。 “要不让她做在咱们这做代客祭扫呢?” 话说完,闻辽自己就觉察出不对。且不说代客祭扫平日不年不节单子极少,就算有,老李太太能爬山到公墓去? “算了......” 趁小区快递站没关门,闻辽去拿了个快递回来,上楼拆了,下楼扔纸箱,看到张若瑶对着电脑发呆,游戏里的食人花一直攻击她,她背包里的东西都散了一地也不捡。 他推了下她肩膀:“哎!” 张若瑶猛然睁开眼睛,这一下子倒是把闻辽吓一跳:“坐着都能睡着啊?” 张若瑶说别烦,想事情呢。 过了一会儿问闻辽:“你累不累?” 闻辽欠样儿:“啊?有点早吧?” 张若瑶翻了个大白眼儿,才懒得理他,把游戏退了,站起身,绕过他:“我出去骑车。” 闻辽拽住她手腕:“怎么突然要骑车?” 张若瑶想说她心情有点低迷,老李太太下午一个人站在公交站,左右换着腿支撑,那背影印在了她脑海里。 但她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理由还是一样的,她没有办法替老李太太解决问题,就不想空口说一些矫情的话,俯视人间疾苦的姿态太傲慢了,张若瑶不想那样。 闻辽掌住她肩膀揉了揉,说:“我也去。” “你刚骑了很远,不累?” 闻辽说这算什么,走吧。 他也有事瞒着张若瑶,其实他心情也不太好,刚刚从工厂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只猫被车碾了,躺在大马路上已经没了气息。他把车停了,一只手示意来向的车,一边快步过去,把猫捧到路边。周围人烟稀少,他想借个铁锹都没处借,最后只能把猫放在一棵树下。 他在想,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路过的人,在树下看到了这只可怜的猫,回家取一下铁锹,回来把它给埋了呢? ...... 两个人打烊了店,出门骑车。 窄或人多的路段就一前一后,路宽的地方,闻辽习惯骑在张若瑶外侧,落后她半个身位,这样说话能听清,也能随时关注到张若瑶状态。 她不像他高中时就接触骑行,怕她分配不好体力,当看到她脸上明显泛红,呼吸幅度大,就提醒她停下来歇歇。 张若瑶不想歇。 但闻辽已经把车停下了。 “我不累。” “你不累我累,歇会儿再走。” 找的地方其实不太好,在一条商业街的路口,这一条街有很多ktv和烧烤店,晚上也是闹哄哄的。没地方坐,就把车靠边停了,然后站着歇息,活动活动身上关节。 闻辽去买水,给他自己买的是矿泉水,给张若瑶买的是果味的电解质水。张若瑶说你把我当李奉枝了?我不爱喝小甜水。闻辽把瓶盖拧松递给她,说,让你补充电解质!少说话,喝就完了。 张若瑶小口小口的抿着。 闻辽看着她似笑非笑。 “笑屁。” 闻辽摸摸鼻梁,将视线移走,也仰头喝水。 水把他想说的话压下去了,他刚刚想告诉张若瑶,和她一起夜骑很幸福。那为什么没说呢?因为昨晚张若瑶警告过她,情话一类说几句就得了,她心里有数。说多了怪起腻,烦人,像念经。 面对面站着喝水。 四月末的晚风已经有了丝丝热气,微弱,但可以被感知。 路口那家最大的ktv,走出来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女生染了个黑白两色的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的那种,黑得彻彻底底,白得明明白白。 咋说呢。有点猎奇。 张若瑶眼神不由得扫过去,没看清,再扫一眼,鬼鬼祟祟。 闻辽换了只手拿水,冰凉潮湿的手掌盖住张若瑶后脖颈,把她吓一跳。闻辽觉得好笑:“看就大大方方看呗。” 张若瑶使劲儿拨开他的手:“不礼貌。” 说完又远远看了一眼。 “好玩。” 闻辽认同:“嗯,像库伊拉。” 然后跟心血来潮似的,问张若瑶:“哎,咱们也去染个头发吧!” 张若瑶用有病的眼神儿看他。 做了白事这一行,就别想着搞什么好看的头发啊指甲啊,她跟闻辽说过,她现在其实连浅色衣服都很少买。闻辽说你可拉倒吧,你哪是为了职业避讳,你就是懒,浅色衣服不好洗。 闻辽问:“上次你给我看过照片,你大学毕业还是蓝色头发呢,超短发,挺酷的。” 张若瑶点点头,捋了下自己如今也并不长的发梢:“我最夸张的一次,一个月换了三个颜色,头发/漂坏了,野草似的,一拽就断,然后就把头发全剪了,两边都剃了。” 闻辽是很遗憾的,关于他未能参与到张若瑶过去的那些年,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提灯夜行走在各自的道路上。越是这样想,他越觉得自己去年回到荣城来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老天爷手一拨,你永远不知越过这一道青纱帐,帐外是何种光景。是 雨雪霏霏,还是春光乍晴。 未知性,他不喜欢。 不是他没有冒险精神,而是他更希望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由自己敲定的,只要是自己选的,好坏他都担。 闻辽说:“我还想看看你以前的照片。” 张若瑶又喝了口水:“有机会吧,我手机里没存。” 而且她也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 轰隆...... 轰隆隆...... 张若瑶和闻辽正说着话呢,同时抬头,看向道路远处。 一团炫彩的影子,稍稍离近了能看清,其实是一辆炫彩的车,一辆摩托车,车上能安装、能贴灯带的地方都装满了跑马灯,闪得人眼睛疼。摩托车上大音响哐哐震,播着劲歌热曲,dj版的《爱如火》。 速度倒是不快,可见还是惜命的。 张若瑶和闻辽科普,这是荣城最后一辆摩的,荣城最后的荣耀。 闻辽大笑:“交警不管?” 张若瑶说,这人是姜西缘初中同学,人家都骑自行车的时候他就已经骑个哈雷满街晃了。她和姜西缘一开始也诧异,这改装车怎么还不被没收呢?后来再次碰见,偶然发现,他根本就不止一辆摩托,没收一辆还有好多辆,他所有的积蓄全都用来改装车了。 闻辽说,挺厉害的,想做什么就做,不在意别人眼光。说明这人很自洽,不糊弄自己,也从不为难自己。 张若瑶说,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对摩托车很感兴趣。 那个街舞老师总有三教九流各路朋友,其中有对情侣是搞音乐的,有才华的同时颜值也拉满,平日里出行的交通工具是一人一辆川崎,帅哥靓女,羡煞旁人。张若瑶一开始也觉得俩人是模范情侣,后来慢慢发现他们性格相近,都太极端了,一言不合就吵架,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后来也是一次吵架,那男生出去开赌气车,半夜在没人的街道狂飙,结果出事了,就在一瞬间。 “你会骑摩托吗?” 闻辽不看张若瑶,一脚把路边下水井上的小石子踢飞:“会,但是肉包铁不安全,也不环保。你的性格,我也不建议你骑。” 张若瑶问,我什么性格? 闻辽说,蔫着坏,闷着狠。 这种人最难缠斗了。 张若瑶用手里水瓶碰碰闻辽的,朝他喊:“你环保就该自己带水壶出来!” 闻辽回碰她,也喊:“下次就带!” 张若瑶又想起了几桩大学时有趣的事,通通讲给闻辽听,她的本意是想慢慢地,把两人之间的缺失补齐,有些压抑沉痛的部分可以先略过,先从轻松的记忆开始。闻辽听着,但明显兴致不高,把她的水拿过来,拇指抹去她手腕上的一颗水珠。 当张若瑶讲起自己当时在烤鱼店兼职,每晚都是最后一个回宿舍的时候,他抬起了手。 啪。一巴掌打在她手腕。 不重,但声音清脆。 “你干什么!” 闻辽揉揉后颈,再次将目光甩向远处:“哦,有蚊子,没看见?” “打死了吗?” “飞了。” “......” ...... 回去的路上,闻辽仍旧落后张若瑶半个身位,时不时看她手表上的示数和监测灯,再瞧瞧她头盔底下被风刮起的发梢,速干衣包裹的窄而薄的背,像是轻易就能被折断那样。他不理解,她明明吃的也正常,怎么就是一点都不长肉呢? “张若瑶。” “说话。” “我们一起健身吧,你要是觉得我家里那几样器材无聊,要不我去帮你办个卡?” 张若瑶想要回头看他,确切地说,是瞪他,但碍于正在路上,忍了。 “......你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 骑车这件事,她依着他了,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任何心态的转变都是要有过程的,她说闻辽:“你小心揠苗助长,我把这破车拆了,谁也别再跟我说骑行的事儿。” 说完快踩了几下,和闻辽拉开距离,把闻辽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 - 晚上睡觉前,张若瑶在二楼床头柜上看到了一朵花。 是一朵被弧形玻璃罩罩起来的花。 这就是闻辽去学殡葬花艺二十天给她带回来的礼物,下午快递刚到,他悄悄把它放在靠近张若瑶这一侧。 “这是永生花。” 原本是鲜花,通过处理,延长了观赏时间。 闻辽没说他搞这朵花有多艰难,人家花艺班教制作,做的都是百合或者菊花,他下课去问老师,有玫瑰吗? 老师说,白玫瑰啊? 他说,不是,红玫瑰,我做一朵回去送给我女朋友。 花艺老师真的是措了很久的辞,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她以为闻辽说的送女朋友,是墓碑前献花。 整个培训中心,硬是找不出一朵红玫瑰!最后闻辽是外出买了一朵,回来按照老师教授的工艺,制成了永生花,因为工艺耗时长,今天快递才收到。 张若瑶不领情:“真俗。放你那边吧,我不要。” 闻辽不高兴了:“就放你那!不喜欢就扔!” 说罢转过身去。 张若瑶也躺下,借着加湿器的微弱灯光观察那朵花,观察花瓣,花茎,还有茎上两片明显凹过造型的叶子,翠绿翠绿的,像是要滴出水。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晚上骑车时没来得及聊,和被闻辽打断的话题。 在她大学快毕业、妈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的性格和心态是有异的,是非常压抑不健康的,她有所感觉,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山下的一把火,没有氧气让她燃烧。那段难熬的时间里,她甚至想过伤害自己,用暴戾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和同学约着去海边蹦极,就是那种在脚踝绑着一根绳子,然后跳下去的运动。 她大头朝下被吊着的时候,离海面可能仅有一两米,她能闻见腥湿的海水味,混同着眼泪一起涌入她的鼻腔。 她还尝试抽烟,染奇怪颜色的头发,去夜店通宵蹦迪,这些妈妈还在时绝对绝对不会允许她做的事。 她都做了。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发觉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她需要的氧气,她仍是一具空着芯子的躯壳,那些东西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快乐。 近处的快乐不奏效,远方的路也瞧不见转向和尽头。 这让她脚步一沉再沉。 ...... 张若瑶看着那花,漫长的出神,直到小腿传来一阵轻微酸痛。她忽而就想起今晚骑行时,微热晚风扫过睫毛,打在脸上的感觉。 温柔、让人熨帖的晚风。拂过她,再拂过闻辽。 他们在共享同一隅静谧的浪漫,那晚风没有形态,没有重量,却好像把骨骼之间的缝隙都充盈,都填满。 这样想着想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然后掀了被子起身。 几乎是她起身的同一刻,闻辽就醒了,手往旁边探了探,没探到人,陡然睁眼,吓一大跳,张若瑶已经绕到他这边来,正目不转睛弯腰盯着他。 “你......” “嘘,闭眼睛。” 她伸手,盖住他的眼。 睡衣袖口扫过他鼻子,手心里的温度将他皱起的眉头都熨平整了。 闻辽想问,大半夜,你干嘛? 没有问出口。 张若瑶俯身亲了亲他,像是额外的安抚,由浅浅的吻逐渐加深。 闻辽心里有点美,他不知道张若瑶是什么状况,怎么忽然眼底全是温柔,就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对待他。 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梦到了什么?他懒得想,本能的反应就是抬手,捧着她的脸,耐心地亲吻。 “怎么了这是......” 两个人额头相抵,张若瑶垂着眼无言。 直到把刚刚卷起的情绪都平复下去。 然后,她抬手,一个轻巧的巴掌就这么突然地拍在他脸颊。 不重,但声音清脆。 闻辽一脸难以置信。 好氛围烟消云散。 “哦,有蚊子。” 张若瑶恢复冷脸,刚刚的温柔全都没影儿了。 这个记仇鬼。 她站起身,还好心替他拽了拽被子:“打死了,快睡吧。” 第39章 卅九上穷碧落下黄泉 五一假期,刘紫君同学做了一个壮举。她瞒着所有人,一个人订了高铁票去泰安,要夜爬泰山。 头一晚十点多开始,第二天一早看日出。 张若瑶是看到朋友圈才知道的。 刘紫君发了一张泰山顶的日出视频,浩渺的云海之中,耀眼的一轮太阳。视频里没有她折了两根登山杖,湿透了冲锋衣,脚指头起了水泡的窘迫,除了潇洒就是潇洒。她在手机上查了半天文案,最后选中一句:“海水黄金熔。” 山顶有点冷,她出了一身汗,风一吹直哆嗦,不得已租了件棉袄穿。等日出的时候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挤过来,其中一个子高高的男生问她:“你好妹妹,需要拍照吗?专业帮拍。” 刘紫君第一反应是,这什么称呼,油腻死了,随后撩开大棉袄,给他看看她挂在身上的相机。比他的专业好吧? 男生抬手:“不好意思,打扰了。” 太阳露头以后,刘紫君只拍了几张,就把相机放下了。好风景易逝,她不想把时间都花在拍照上,要好好看,认真看,把那灿灿烈烈的光都看进眼睛里去,看进心里去,才不枉她爬了七千多层台阶。这趟回去,距高考就剩一个月了。 十几秒的日出视频,张若瑶看了好几遍,然后给她评论了一个大拇指。赞。 隔了一会儿有小红点提醒,闻辽也给刘紫君评论了,他接了那首诗的下一句:“浴出车轮光。” 张若瑶搬了小马扎坐在店门口,回头朝闻辽喊:“你装什么呢?” 天气只要一暖和,她就喜欢坐在店门口,姜西缘说过她无数次,像个老太太,应该再放一兜子菜来择。张若瑶说没毛病,她三姨姥以前就是这样,在店门口坐着择菜聊天。 闻辽装傻:“我装什么了我。” 张若瑶转过头来:“显着你了。” 就你有文化。 “我就是有文化啊。” 闻辽才不会承认,其实是他刚刚上网搜的。 那是宋代诗人描写登泰山看到的日出景象,当雾气渐散,金光乍泄,会发现原来云海竟在自己脚下。世间一切皆可得,年少心气,绝不俯仰由人。 张若瑶高兴刘紫君愿意出去玩。 有了山川湖海作例,心胸会更宽,她一直都没违背她从前的看法,刘紫君的学习从来就不是最值得操心的。与之相比,看世界的角度更为重要。但道理永远都是用别人身上行,怎么看怎么有理,落在自己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障碍。 闻辽给张若瑶看手机上的文档,他和他的伙伴们最近的战果,他们的小团队被一个骑行品牌邀请共同研发一款高性能山地车,这意味着他们的环保材料和工艺正在被市场慢慢认可。闻辽叭叭叭讲一堆,问张若瑶:“怎么样?酷不酷?” 他告诉张若瑶,他最近几年都会抽空参加各个城市的业余公路车联赛,去年是因为忙他的咖啡店,无暇分身,现在好了,他打算带着张若瑶一起。前提是她要再练练。 张若瑶不接话,一个字都不想往脑袋里进。也可能是进了,但转瞬就从另一个耳朵里出去了。 她在小马扎上伸长腿,头向后仰,后脑勺靠在玻璃门上,感受阳光透过眼皮儿,朦朦胧胧像小鸡蛋黄,深呼吸,然后长叹一声:“累啊......” 闻辽说你早上起来到现在,干什么了?就能累成这样? 张若瑶说闭嘴吧,夏虫不可语冰,你不懂。 - 中午去任猛家吃饭,回来时路过花店,被姜西缘叫住。 姜西缘还在琢磨那个殡葬花艺班的事,因为张若瑶之前和她聊过,也给了她启发,所以她现在非常纠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以前是瞧不起花艺短期培训这种高溢价服务的,但她了解了一下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有些短视和封闭了。 “我有一个朋友,是很多年前我在花店打工当学徒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们一起上班,恰巧这几天我刷到她的朋友圈,才忽然想起来,人家做类似的花艺培训项目好多年了,我就跟她聊了几句。” 姜西缘说:“你知道的,我的性格就是谁也不服,不想承认谁比我强。小鱼儿小时候在乡下由她姥姥带着,我还能自由点,能学点新东西,现在她上学了,我分身乏术,这几年的输入极少,我安慰自己,是因为客观条件受限。可是我那个朋友还有对双胞胎呢,一样没放下手里的事,做得远比我要好。” 张若瑶打断她,让她不要这样横向比较。当妈妈都很辛苦,况且每个人的实际情况不一样,不能拐着弯地为难自己。 姜西缘说:“我没有跟她比,也没有难为自己,我只是觉得自己这几年懒得很,懒得折腾,而且我昨晚睡不着觉在想,到底是懒还是怕?难讲。” 姜西缘给张若瑶看她朋友的动态,这人前几年在做创业孵化和商业顾问,最近在做的则是资源对接,比如供应商白名单和行业协会资源。最新一条是和当地县妇联合作的技能培训,当地扶持妇女创业,这是政策红利领域。 姜西缘笑说:“里子面子反正都有,坦白讲,我是有点受刺激的。我想学习的愿望从没这么强烈过,我觉得我好像已经被时代抛弃了,这种滋味儿可不好受了。” 张若瑶坐在姜西缘店里,帮她整理剪下来的花枝:“照你这么说,我也一样,我一直在吃老本。” 姜西缘说:“以前可能是,但这一年,你的事业很有起色,变得很不一样。心思没有白花的,付出总有回报嘛,要么是当下,要么是为未来铺路。” 张若瑶本能想说没有,但又想起闻辽来,想起去年初冬的一天,他顶着大风去公墓转了一大圈,和公墓负责人聊代客祭扫的合作。 她想到闻辽被冷风冻红的耳朵,张了张嘴,又阖上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不想抢闻辽的功。 ...... 晚上,在店里,闻辽钻在电脑屏幕前头不知道在忙什么。张若瑶就随口说了两句姜西缘的事。 闻辽表示,早该这样了。 他从不认为技能培训是割韭菜,有需求才有市场,这不可逆推,他之前认识的殡仪馆附近的那家殡葬用品店老板,早就开始整理自己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厂家资源,做供应链管理了。 如果未来几年行业发展好,他也想下场,不过倒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对民俗文化感兴趣,感兴趣各地区、各民族的丧葬文化,想做民俗知识教学,还有门店运营。 这一个细分领域有个听着让人心里舒服的名字,叫生命礼仪。 闻辽说:“再想想。不急。” 眼看又到夏天,张若瑶想吃冰西瓜的瘾又上来了,去隔壁水果店看了看,西瓜还没正经到季节呢,现在只有小吊瓜,也不是特别甜。 张若瑶不喜欢那种皮特别薄的瓜,她就喜欢吃大瓜,喜欢西瓜边缘带着白色皮的那几口,清爽。 等她拎了几个油桃回来,闻辽手指敲着桌面,表情很烦恼,探头问她:“老大,我想咨询一下,咱们家开店这么多年,有跑单的吗?” 张若瑶冷不防被问懵了,想了想答:“你是说办完葬礼不给钱啊?” 闻辽斟酌:“......差不多吧?” “不给钱的没见过,讲价的有。” 张若瑶实话实说,来店里请寿衣寿盒,那就是买东西,肯定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仪式部分以前都是先办,后结款,但后来碰到过一两个说话不算数,狂讲价的,刘卫勇生气了,就改成付定金,多退少补。 不同事情不同处理,像是家里老人猝然离世,他要上门帮忙净身穿衣,这时家属往往都处在巨大的打击里回不过神,拿个收款码让人家先结账就奇怪了。这种情况一般还是签个服务合同,等事情都结束了,最后结款。 总要接手、经历过许多事例,商家和消费者 博弈,才能不断完善这个流程。 所有行业都一样。 张若瑶问,怎么了? 闻辽把键盘一推,向后一滑椅子,伸伸肩背,说:“之前接的很酷那哥们儿的葬礼,突然联系不上了。” 倒不是钱的事,都打完款了。 闻辽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他不想说出口。他添加了合同上的紧急联系方式,试图找到男人的朋友或家人,问问情况。 正说着呢,手机响起。 是有人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紧接着发来的就是一张讣告。 男人因为情况突然恶化,已经去世。告别仪式是在两天前。 遗憾的是,考虑到家中还有老人,以及在亲友之间口口相传的影响,葬礼最终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做成一场新潮聚会,终究还是按照家人的意思,用了传统礼仪。闻辽做的方案没能派得上用场,他费尽工夫找到的无人机跟拍素材,还有剪辑的微电影,都用不上了。 闻辽双手叠在脑后,望着电脑屏幕出神。 他很遗憾,也有些惆怅。不是因为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没有归处,而是因为没能帮得上忙,维护对方的想法。 闻辽依然是那样想的,他觉得人有自主权,生命更如此,应当被尊重,而且中国人的观念,事死如事生,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死亡与出生同样值得被纪念,都是一段新旅程,如果每一段旅程的开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也太悲伤了。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幻想自己的葬礼。 他早就有所设想,进入殡葬行业之后,他的想法更加坚定了,甚至考虑到了切实的可操作性和风险。其中可操作性又是最重要的,他幻想了一下,要是回头他走在张若瑶前面,剩她一个人,一个小老太太,拄着拐棍儿驼着背,要给她老头子办一张摇滚音乐节葬礼...... 他怕张若瑶会很无助,会生气,会抹眼泪,还会往他遗像上吐唾沫。 闻辽说:“还是算了,等我们老了,最好是你先走。要是实在不凑巧,先走的那个人是我,那我会把自己的葬礼全都安排好,不让你插手。你只需要坐在那,闲着没事想想我,就行了。” 然后越说越下道:“当然了,要是我走了以后,你碰到合眼缘的老头儿,想再找一个,我也同意。不过就一点要求,你要把眼睛擦亮,男人的贼心思男人懂,不会随着年龄的成长而消弭,只会越老越纯,你要是找到个对你不好,坑你钱,等你伺候的,那趁早拉倒,你别把我再气活过来。” “哦对了,还有,我还是希望能合葬的。” “我会在墓碑上刻上我们两个的名字,我有学石雕的打算,我们的墓碑也要我自己做,到时候我会画好图样,一定会是整个墓地最高级最极繁主义的碑,最好镶点什么锆石,闪闪发亮。不管谁来祭拜,第一眼就能看见咱俩,知道我们走过了多么闪闪发亮的一生。” “怎么样,不错吧?” “张若瑶,跟着我你就享福吧!” ...... 砰! 闻辽被战斗姿态的张若瑶轰了一炮,后肩剧痛。 他刚刚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得意忘形了,完全没注意张若瑶是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的。他回头,茫然之中又挨了一巴掌,然后就是再一巴掌,再一巴掌。 张若瑶双臂抡起,像是螺旋桨一样,巴掌打在他肩膀,脖子,胸前,手臂......高频率挨揍。 闻辽有点恼了,试图抓住张若瑶手腕:“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动手!你原始人啊?” 张若瑶没停,那姿态是真的想要弄死他:“不用你幻想了,你现在就去吧,去地底下报道吧!不然都对不起你这张恶心人的嘴!” 闻辽目光愣愣的,不是,怎么就恶心了? 张若瑶站着施暴,他坐着挨打。又挨了几下,张若瑶终于停下。 两个人面对面,一高一低目光交汇,眼睛里都有熊熊火焰。张若瑶肩膀一起一伏,看向他的眼神锋利,像是胸腔里压了许许多多亟待燃爆的□□。 闻辽委屈死了。 “张若瑶,你能不能适当地心疼心疼我?下手真狠。” 他揉着肩膀,但其实那是他身上疼得最轻的一块地儿。 张若瑶长久地望着他。 很久,很久。 直到眼里心里的火焰都熄了,最后把头一扭,说了句:“算了。” 闻辽哎了一声,伸手抓她,抓了个空。 什么叫算了?谁跟你算了? 张若瑶把头发一捋,蹬蹬蹬上楼换鞋,把拖鞋换成运动鞋,然后再下来。闻辽高大身形堵在楼梯中间,双臂撑开,一侧是扶手一侧是墙,锁得死死的不让她过。 张若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闻辽脑门:“你给我让开。” 闻辽不让。 “我推你了。” “你推。” 闻辽也开始轴起来:“你就把我推下去!” 张若瑶使劲儿推着闻辽肩膀,但闻辽有准备了,就不大能推得动,反倒是步步紧逼。他比她高,站得低也依旧能与她视线齐平,对视了一会儿,语气就软下来:“你要去哪?我也去。” 张若瑶把脸扭向一边,静了一会儿,说:“我出去骑车。” “好,一起去。” 张若瑶说:“我想一个人。” 闻辽看着她:“下次。” “?” “下次你再一个人。” ...... 张若瑶不管他,自顾自出门,随便他跟不跟。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抽空出去骑一小段,说来奇怪,她从城市骑行里感受到乐趣的方式十分刁钻,不是运动流汗的爽,也不是不断突破记录的成就感。张若瑶觉得骑车有趣,在于车子骑着,会带动风。尤其是晚风。 天气不同,风不同,晴天的风干燥爽利,雨天湿盈盈的,吸进肺里有潮味儿。 地段不同,风也不同,河边的风有浓烈草木气和水腥,居民区楼下的风则像刚从人堆里钻出来似的,柔和慢钝,携着烟火。 张若瑶还没有在盛暑天气骑过车,去年错过了,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她定要体验。 她猜,夏天的晚上骑车,车轮搅起的风应该是带刺的,刺得人满身大汗,风里应该还有高温发酵的汽车尾气,还有接连铺陈的烧烤大排档味儿。 想想也不赖。 张若瑶一边想一边骑,骑了没多远,在附近公园停下了。 这会儿刚过晚饭时间,公园小广场是最热闹的时候,跳广场舞的,健身操的,接麦克风唱歌直播的,带着孩子遛弯的,卖小玩具的。 张若瑶一眼就看见钱犇了,他也在。 他实在太显眼,头上夹了一只会发光的颤颤悠悠的小鸭子发夹,拎了个小筐,正在兜售他的泡泡枪,手工编织的花束和毛线小动物。 张若瑶回头看了看,没有人。 闻辽大概是在某一个红绿灯被甩开了。 长椅全都坐满了,她找了个空的花坛边坐下。 大概十分钟,闻辽出现了。他把车和她的停在一处,然后走过来。 张若瑶望着远处正在跳中老年健身操的人群,想起姜西缘之前抱怨过的:唉,你看,我交的社保在跳舞。现在大爷大妈比我都有精神头儿,我回家就只想躺着。 张若瑶那时是怎么安慰她的来着?她说,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成别人交的社保,也会有人这样说你的。 姜西缘撇撇嘴,平衡一点了。 ...... 闻辽的手臂伸到张若瑶眼前,手里拿着一根西瓜冰棍儿。 张若瑶接了,打开包装袋,小口小口咬。 也不看他。 “你怎么找着我的?” 闻辽坐到张若瑶身边,胳膊肘撑着膝盖,低头缓了下呼吸,说:“车上有定位,忘跟你说了。” “......变态,跟踪狂。” “嗯,怎么都行。” 两人一起望向远处,再没人说话了。 健身操的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节奏很快的dj,一开始听得心慌慌,后来慢慢适应。 闻辽终于开口,声音低低地:“对不起。跟你道歉。” 张若瑶不说话。 “你知道,我说话百无禁忌的,有时候想不到那么多。以后不会了。” “你嘴欠。” “嗯,我嘴欠。” “你哪都欠。” “嗯,哪都 欠。” 闻辽认错就是认错,绝对不反驳。 张若瑶咬着西瓜冰棍,这冰棍造型就是一块三角西瓜,红色的冰里面有黑色巧克力豆伪装西瓜籽。她不爱吃那个巧克力豆,干脆把剩下的半根冰棍都给了闻辽。 闻辽仍旧俯身坐着,安安静静把冰棍吃干净。 “我还是接受不了死亡。” 张若瑶说出这一句后,自己心里都一颤。 她也不管闻辽是何反应了,自顾自往下说着:“我不忌讳谈论死亡,我的工作就是处理死亡。但我不喜欢听我身边的人,尤其是我在意的人跟我讲这些,我会不舒服。” 闻辽看着她:“你害怕。” “死亡意味着分别,谁不害怕分别?我最害怕的,是没有尽头的分别。” 张若瑶目视前方:“我们都经历过亲人离开,我知道生死是必经之事,没人躲得掉,我幻想他们正在另外一个世界好好生活着,我们终有一日会再见。可我仍然控制不住痛苦。因为等待的日子太漫长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日子太漫长了,相聚固然值得期待,可是在那之前,漫长的一生我终究要自己走完。” “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在那里过得如何,我也不清楚。我安慰自己,不要有执念,只要相信他们还在,那他们就一定在。” 身后花坛,矮树常青,不知是什么树种,不管四季,春夏秋冬都郁郁葱葱。张若瑶深深呼吸,闻见浅浅的植物气息,苦也涩。 她努力适应了这种苦涩,然后缓缓开口:“但是闻辽,刚刚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幻想。我清楚,你也清楚,这是在自欺欺人,在哄自己玩。” “人是生物,生物的死亡,就意味着结束。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即便有一日你也踏入死亡,那也只是属于你自己的终点,你想念的那些人不会如你幻想一般,在某一个彼岸等待着你,你们幸福久违地拥抱,然后满怀期待地共赴下一生。” “不会的。不会了。” ...... 这话太残忍了。 太残忍。 但闻辽没有办法反驳。 他伸出手掌,覆住了张若瑶搭在花坛边的手,察觉出她的手已经被大理石冰得泛凉。 张若瑶眼睛有些湿润:“我时常能想得通,偶尔又会被自己绊住。所以我想请你,不要再给我加码了。” 她回握住闻辽的手,印象里第一次,她对着闻辽说很软很软的话,连自己都有些恍惚:“你离开过我一次,我已经体会过那种痛苦了,我无法幻想你有一天会再次离开我,所以闻辽,我拜托你,不要在我面前谈论死亡。” “我想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那样活着。真像你说的,等我们都到了八十岁,我也希望,我比你先走。” 她脑袋一歪,靠在闻辽肩膀上。 “你不能再抛下我第二次了。” 第40章 四十家和万事兴 张若瑶闭了闭眼睛。 按照她的描述划分,这一晚的风是干燥而爽利的。 今晚是个晴天。 她靠在闻辽肩膀上,胳膊挽着他的,两个人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闻辽一会儿亲她额头一下,一会儿又一下。 视线望向天际,夜空晴朗,有星星,不多,但很亮。 ......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车速都放缓了,便于聊天。 闻辽问张若瑶,有没有看过前几年的一个讲殡葬行业的国产电影?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 张若瑶说看过。 其实自从她从事这个行业以来,她看过很多部讲殡葬文化的电影了,还有许多探讨生死观的片子,碰到了就去看,倒不是渴求从中找到慰藉,她再清楚不过,这给不了她慰藉,那些塑造过的剧情其实不如现实翻云覆雨得更果决,更不讲道理。如果一定要说,她想从中获得什么,那应该是启发。 她想看看古往今来到底人们对于生和死之一事能有多少种不同的解释,不一样的看法,能够开她智,明她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建筑材料,来填补她心里那一小块屡次重修搭建不成的角落。 ...... 第二天是刘卫勇生日。 张若瑶给他买了双鞋,前几天到了,就是二百多块钱的打折运动鞋,问他,好不好穿?顶不顶脚?刘卫勇说好好好,特别好。 张若瑶又转了六百六十六过去,刘卫勇不收,隔天就自动退还了。这几年都是这样的,张若瑶也不强求,不会发第二遍,转头带刘紫君去配了个新眼镜。 说起刘紫君,在刘卫勇生日这天,爷俩又闹矛盾了。 当天早上,刘紫君起了个早,给他爸煮了碗方便面,给他爸感动哭了。 刘卫勇给这碗面拍照,发朋友圈,表达欣慰之情,收到的评论都是“姑娘终于长大了”“值得鼓励!”“好孩子。”“当爹的不容易啊,儿女终于知道感恩”一类内容。 结果刘紫君当场就炸了。 刘卫勇不知道刘紫君为什么爆炸。 他觉得这不是挺好的吗? 刘紫君没好气问他,你还吃不吃了? 刘卫勇忙着回消息,说,不着急,一会儿吃。 刘紫君端着碗进了厨房,一碗坨了的方便面直接倒进了水槽,哭着拎上书包,上学去了。 刘卫勇后来和张若瑶讲这个事,张若瑶的评价是:“你真是没事找事。” 刘紫君从泰山回来以后,把平板和switch锁起来了,手机里只留了个微信,态度很坚决,要集中精神完成最后一个月的冲刺。张若瑶不担心她,也不说什么无谓的鼓励。她也从激烈压抑的高三走过来过,知道这个时候身为家人已经无法向她输入什么了,能做的,只有当一个纸篓,承接她的输出。 刘紫君大半夜给张若瑶发消息,说她用ai预估了分数线,今年历史类本科线估计也要四百三十多,她今年是肯定上不去了,偏偏今天班主任还拿话还呲儿哒他们这些后排的,说但凡带点脑子,就不会考那么点分,别说什么尽力了,没有学习天赋之类的话,高考不需要天赋。 刘紫君被呲儿哒哭了。 班主任刚好拿她当典型,说你玩了三年没想起来哭,现在这个时候哭给谁看? 刘紫君说:“姐,我觉得我很差劲,但也没他说得那么差。” 张若瑶说,是的。尽力就好,别听他放屁。 刘紫君又说:“我觉得我们班主任有时候是不自觉往我们身上发泄他自己个人生活里的不如意,根本没在就事论事。” 张若瑶说,对。你说的对。 “姐,等我考完试我们出去玩吧。我好累。” 张若瑶回她:“好,再坚持一下。” 刘紫君发来哭哭脸。 张若瑶回她一个抱抱。 - 春天事情多,人忙,忙得乱哄哄的。 任猛妈旅游回来了。 一开始不知道那旅行团是姜西缘花的钱,还以为是任猛,咬死了不去,一会儿说是店里忙不开,一会儿说自己腿疼,后来知道是姜西缘找朋友订的,就又答应去了。 她这么一答应,姜西缘跟张若瑶说:“靠,我又后悔了。” 任猛妈没去看樱花,自己挑了个路线,去了四川,去看了乐山大佛,还去了峨眉山。 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其中一件是给小鱼儿的金项链,是小鱼儿的生肖,一个挺可爱的小挂坠。 任猛妈让任猛告诉姜西缘,不是开过光的,也不是宰游客的纪念品,是她跟团友晚上逛商场金店买的,有证书有牌子,让放心戴。 任猛妈也给姜西缘带了礼物回来,都是吃的,基本都是辣食。姜西缘爱吃辣,就是一吃辣就坏肚子,坏也吃,有瘾。任猛妈把上面标签指给任猛看,让他告诉姜西缘,这是微辣,微!辣! 任猛特别没情商地说了一句,妈,你看你,明明是个心软的人儿,干嘛总装恶老太太。 这句话就把任猛妈给惹哭了,她敲打着任猛的背,骂任猛没心肝。天底下父母和儿女作对的,无一例外,最后都是父母先退步。 她是为了谁? 这次出门旅行,她刚好有空闲仔仔细细想了任猛和姜西缘的事,还和住一间房的团友聊了天,其中一个团友年纪跟她差不多,也是当了婆婆的人,给任猛妈支招,你儿媳妇想进门可以,但一定要让她再生个孩子,你得有个亲孙子。对,亲孙女都差一层呢,要孙子才行。 任猛妈不听这话。 她不这么想,血缘不血缘的不要紧,多少亲生儿女不也闹出不赡养父母、鸡犬不宁的事?关键是看孩子怎么教育,是否懂得感恩。 任猛的奶奶,她的婆婆,年轻时对她很好,所以瘫在床上那些年她一手照顾,觉得这是应该的,一句抱怨都不讲。人与人就是这样的,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本该如此真诚才对。 至于性别之论,更是无稽之谈了,她虽然生了儿子,但从来不觉得儿子就比女儿强。这都什么年代了。 那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她到底是看不上姜西缘哪里呢? 姜西缘这个人,大个儿,漂亮,性格拔尖儿,会说话,嘴甜,和前夫没有任何瓜葛,离婚不是她的责任,也会教育孩子,一个人带孩子但从不露出任何力有不逮之处,小鱼儿被她教育得乖乖巧巧,懂事极了,身上的校服鞋子也从来都是洗得娇娇的,干干净净的。 任猛妈还听到过,小鱼儿私底下管任猛叫“萌叔叔”,有时也叫“萌爸爸”。 多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 她想起从前的那几年,她真是对姜西缘印象极好。 那为什么当得知她和自己儿子在一块儿了之后,这印象就变了呢? 任猛妈不想承认,即便她努力在拜托刻板思维,但只要当她给自己套上“婆婆”的壳儿,她的下巴就自动扬起了,姿态就立刻挺拔高傲,本能地用起审判的态度来。她开始审判姜西缘。 姜西缘也一样,她能感觉到,姜西缘在猜度她,猜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就好像潜意识里认定她是个恶老太太,坏婆婆了。 她有一次偷看了儿子的手机,想看看任猛和姜西缘是如何讨论她的,结果真给她面子,都没用她翻,最新的聊天记录就是姜西缘发来的。姜西缘问任猛:“你妈今天路过,往我店里瞅什么呢?还踮脚瞅。她回家跟你说我什么了吗?” 任猛妈回想,只是因为店里空调坏了,她白天路过时顺便看了一眼,看姜西缘店里装的空调是什么牌子。 然后就被误解了。 任猛妈想到这里,悲从中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不被理解,一辈子如此。 丈夫不管家里事,任猛就是娶个外星人回来,他也愿当个老好人,唯一要求是那外星人少要点彩礼。 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她看了聊天记录,任猛从小到大就没那么耐心地跟她讲过话!姜西缘给他买双袜子,他没口子地夸,这么好穿那么好穿的,她还把他生出来养这么大一坨儿呢!怎么从不见他感恩感恩自己呢? 想着想着,任猛妈泣不成声。 她想来想去,姜西缘这个人本身,到底有哪里不如她意?其实真就找不出。只是她们不知不觉、不受控地就走到了对立的位置上,然后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相互挑事儿,你掏刀,我掏枪。 任猛妈把东西给任猛,让任猛拿去给姜西缘。 她想好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管来管去,谁记得她的好? 这次出门玩一圈,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亏,祖国大好河山,她无暇他顾,活了六十岁竟然第一次出省。 她没有告诉任猛,没有告诉任猛爸,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乐山看大佛,在大佛脚下仰头望得那一眼,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导游说她与佛有缘,她没说话,只是双手合十,后又慢慢捂住脸和眼睛。 她就是觉得自己的委屈无人懂,而佛像的那一眼,悲悯的目光把一辈子的所有委屈看穿了。 姜西缘这边,也在质问任猛。 她问任猛,这些东西,真的都是你妈买的? 任猛说是啊。 姜西缘扒拉扒拉真空袋子,里面的手撕鸡是去了皮的,她诧异,任猛妈还能记得她不吃鸡皮呢? 小鱼儿自己把项链带上了,跟姜西缘说:“妈妈,这个挂坠有点丑,没有你给我买的好看。” 姜西缘扳着小鱼儿肩膀,跟她认真讲,这是王姥姥给你的礼物,礼物是心意,心意是不能被挑三拣四的,不管是金链子还是一包瓜子,都是一样的。你要是再说这种不懂感恩没家教的话,我打死你。 说完假装扬扬手。 小鱼儿也假装害怕地躲一躲,然后穿鞋去了。 姜西缘问,你去哪? 小鱼儿说,我戴上去给王姥姥看看。 任猛在旁边舒了一口气,悄悄的。 其实他在他妈回来之前,就已经网购好了当地的伴手礼,想着要是他妈真什么也没给姜西缘带,他就送给姜西缘,骗她说是他妈买的。 还好,还好。 没用上。 姜西缘把那些好吃的放进冰箱,任猛在厨房门口看着,心里也溢出感恩,感恩自己有个善解人意的好妈妈,还有个宽宏大度的好媳妇儿。 至于他,他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呢? 起因无法追溯,那就做点什么延续吧! 他当晚就在网上买了个更大的金链子,打算送给他老妈,又悄悄下单了姜西缘看了半年一直没舍得买的那个包。 这一下没少出血,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肉疼,反倒捶捶自己肩膀,认为自己秀了一波明智的操作。 家和万事兴嘛! 过日子,这五个字比什么都强。 第41章 卌一最长久的陪伴 去世男人家属在微信上问闻辽,要求闻辽退一下费用。既然葬礼没用你操办,那是不是应该退钱了? 闻辽发了合同过去,圈出了上面关于款项的那两条。他早已经一分不差按照账户原路退回了。 对面是男人的哥哥,有点不高兴,抱怨闻辽擅作主张,大概意思是人都没了,最近正忙着销银行卡呢,你这不是添乱? 闻辽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张若瑶绕到闻辽身后,双臂环住他脖颈,轻轻晃了晃,又捏了捏:“别气了。” 闻辽有一搭没一搭敲着鼠标,瘪瘪嘴角,故意拿乔。 张若瑶又把手臂紧了紧,一个怀抱的姿势,贴着他的脸。 闻辽抬抬下巴:“嗯,差不多了,不气了。” 他没理由生气,对方家里怎么决定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仍为自己未能履约而耿耿于怀。 “你又要说我矫情了。” 张若瑶说:“没,你小人之心了。” “我有点窝火。” “我知道。” “我还有点难过。” “我知道。” 闻辽说他也觉得自己这情绪来得挺莫名其妙,有点何不食肉糜那意思。人走万事空,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葬礼就是个形式,是办给活人看的,很多人也是如此想的,力所能及体面周到就行了,不需要大费周章。但他就是觉得自己都答应了,答应的事没做到,让故去的人留遗憾,他不安心。 他转过身,拉着张若瑶在他面前站好,然后环抱住,脑袋埋在张若瑶怀里,声音闷闷地:“......烦。” 张若瑶一下一下顺着他背。 她不劝他,因为觉得他自己能想明白。 楼长说闻辽这小伙子性格好,张若瑶觉得,如果性格好的释义是不为琐事所累,自我调节的能力强,有自我启发的慧根,那闻辽确实如此。 他敏感,他纤细,他也会脆弱。 但他也透亮,不自苦,不自困。 张若瑶猜,闻辽心里一定有个分类归纳,一部分叫“过得去” ,一部分叫“过不去”,人活一世就是在练本事,练就把“过不去”变成“过得去”的本事。 闻辽撒娇:“我想吃西瓜了。” 张若瑶说巧了,我也想吃西瓜,但是大麒麟瓜还没下来呢。 于是闻辽晚上出去了一趟。 他去了很远的一家水果店,终于买到了个麒麟瓜。其实也挺甜的,但不是应季的那种自然清甜。 张若瑶要洗澡,让他先吃,等洗完澡出来一看,闻辽把瓜一分为二,拿勺子把边儿都吃了,剩下中心最甜一块留给她,像是一座小小浮岛。 张若瑶把勺子一扔,说不吃了,睡觉。 欠儿的,谁让他把她最喜欢的西瓜边边给吃了? 闻辽说:“你口味真刁钻。” 张若瑶把毛巾扔他身上:“是啊,要不怎么看上你的?” 闻辽把毛巾叠好,还给她:“张若瑶,你的温柔永远是限定的,屁大一会儿工夫就没了。” 张若瑶说对,我就这样。 然后上楼去了。 闻辽把电脑关了,账结了,店打烊,上楼冲了个澡,钻进被子里开始耍无赖,非贴着张若瑶耳鬓厮磨,瑶瑶,瑶瑶,好瑶瑶......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的时间长一点呢? 张若瑶使劲儿蹬他小腿,蹬不动,他一条腿压她身上锁住,死沉死沉的,她连翻身都困难,手臂也圈住她的腰,脸颊死死贴在她颈后,不肯动弹。 张若瑶一开始还在挣扎,后来慢慢就不动了。 因为感觉到颈后湿湿的。 昏昏的灯,一切都安静下来。 她试探地叫了一句:“闻辽?” 闻辽十分出息地“嗯”了一声,但鼻咽音无处遁藏,张若瑶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也骂了一句闻辽,然后强行把他的手臂搬开,转身,回抱住了他。 她没有问闻辽为什么哭,只是给他自我调节的时间,让他去处理他身体里敏感容易悲伤的那一部分。 她亲亲他额头,亲亲他眼皮,再亲亲他嘴唇,最后用舌尖把他唇边一条蜿蜒的水线给舔舐掉。 那是眼泪的痕迹,有点凉,有点咸。 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张若瑶怀抱着闻辽,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相拥而眠。 没做别的。 入睡前张若瑶困倦到极点,用仅剩的清醒总结出一句话,她觉得性/爱固然幸福,但却不是爱人之间最最幸福的事。肢体接触的至高成就是灵的交接,要是仅用一个拥抱、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互相信任,那这算不算闻辽所说的,灵魂伴侣? 这话第二天一早没给闻辽说。 她睡一觉给忘了。 - 后来的几天,闻辽从朋友转发那里知道了一个青年微电影大赛的消息,是某城市文旅为城市宣传搭建的比赛,刚好就是已逝男人生前背着行囊,走过的城市之一。 闻辽冒出个想法,他还是不忍那些美好的、承载着希望的视频素材变成电脑里冰冷的一团数据,所以和男人哥哥联系上,问对方,能不能以男人的名义拿视频去参赛? 就记录一个平凡人看过的风景。他整理,他剪辑,缺少的镜头他来拍摄补齐。如果获奖,不论奖金多少,他都不留。 对方犹豫了一会儿,说想一想。 半个小时后,电话打过来了,问闻辽:“你这不合法的吧?这是不是还有个什么著作权啊知识产权的问题?我们家有当律师的,哎呀,你这个......” 闻辽深深呼吸,顿了顿说:“那算我买的。我把这些素材买下来,行不行?” 最终闻辽花了一万五千块钱,获得了一个所谓的制作微电影的权利,他不知道男人的葬礼最终花费几何,反正他是用一万五千块钱圆一个承诺,他觉得值。 最近这段日子同样每天跟镜头视频打交道的还有钱犇。 钱犇姑姑真的买了个运动相机,让钱犇每天挂在胸口,拍摄日常生活,还开了账号,账号简介写了钱犇的家庭状况,病情,还有年少失孤......每天发视频,晚上有空还会直播,收些小礼物。 但钱犇不太配合。 他只要抓到机会就摘相机,有时候还会发脾气,往地上砸,最严重的一次,还因为这事在家和姑姑大发脾气,离家出走了。 最后是在山上被找到的。他上了山,在他从小的秘密基地老地方,一个人枯坐着。 闻辽说,是因为钱犇有意识,不想被别人可怜。他这么多年不也在尽力赚点小钱贴补家里?他能力就这样了,尚不能养得起自己,但又有自尊心。这实在是难两全的事。 老李太太也一样,也在接受社会帮助。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了,有人给老太太介绍了个每周无偿看诊的老中医,针灸过几次之后,腿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能挪着走远一点了,公交一站地差不多。虽然肯定不像以前,没事人一样健步如飞,但总归是比每天窝在家里强。 她特有能耐,每天坐公交去大河边上捞鱼虫,卖给花鸟鱼市场的摊主老板们。 鱼虫一般都生长在河边的浅滩,混着淤泥,夏天天热,一团一团红色的浮在水面。张若瑶最怕那东西,一看一身鸡皮疙瘩,觉得那像是细一点的蚯蚓。 老李太太不在意,蹬一双高帮大水靴,抄个大鱼网就去了。市场上有些观赏鱼不能只喂鱼粮,得间隔着喂点鱼虫,老李太太倒是不愁卖。 她的膝盖仍肿得不正常,胶皮水靴及膝,膝盖那的胶皮绷得紧紧的。淤泥又臭,每次她挤公交回来,都得挤个两三趟。有的司机公交司机远远看着她拎个大桶,都不想停,浅浅踩一脚,门一开一合,直接就甩站走了。即便停下了,也是没好气地喊她,吼她,让她快点。 她太臭了,还太慢了。 李奉枝可不是惯孩子人,她前脚上车被公交司机骂,后脚下车就给12345打电话,告诉人家是几路公交车,车牌号多少,清清楚楚的。 司机拒载,还辱骂老人,你们管不管? 张若瑶也再次收到了李奉枝的礼物,两尾小金鱼,鼓鼓的眼睛。 人家花鸟鱼市场老板送她玩的,她转送给张若瑶。 闻辽说这叫龙睛。 李奉枝说什么龙睛,这叫鼓泡眼。我小时候就叫这鼓泡眼。 张若瑶觉得这鱼太丑了,接都不想接,连着李奉枝送的一袋子鱼虫,通通让闻辽去处理。闻辽又开始欠了,拎着鱼虫在张若瑶眼前晃,问张若瑶,你看,它们扭动的姿态,像不像咱俩上周去吃的烤鳗鱼? ......张若瑶要吐了,当晚没吃下去饭。 闻辽去买了个小鱼缸,把鱼放在家里养了起来。 晚上,张若瑶盯着闻辽侧脸发呆。 她在回想跟闻辽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究竟是讨厌他的时候多,还是喜欢他更多。 闻辽为了那个微电影,盯着电脑剪辑到深夜。聚精会神做事情的男人的确实很迷人,张若瑶盯着他握鼠标的那只手,骨节明晰,手指长,很好看。她想起她和姜西缘讨论过的,所谓生理性偏好,就是偶尔有那么一瞬间,让你忽然对一个人来电。 张若瑶觉得她在闻辽身上能找到不少这样类似的瞬间。 她的理智被这些瞬间充盈的时候,闻辽那些烦人的缺点,她就看不见了。 真快啊。 转眼间,一年竟就这么过去了? 张若瑶想起一年前她和闻辽之间的约定。一开始不只是合伙做个生意而已吗?怎么做着做着,做成这种黏黏糊糊的关系了呢? 谈恋爱是一场两人三足的游戏,如果完全不设置目的地,浅尝辄止,即行即停,那就如同中间绑在一起的那两条腿始终悬空,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会心虚,会累,会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张若瑶不想那样。 闻辽还在电脑前忙碌。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旁边,轻轻一倚桌沿,抱着双臂,静静看着他,开口问:“闻辽,已经一年了。两年以后,你还走吗?” 闻辽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 盯着电脑:“我往哪走。” 张若瑶拖鞋鞋尖轻轻踢着桌下的电脑机箱,哦了一声。 她还是觉得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点。不管闻辽是怎么打算的,她是一定不会离开这里了,很多人觉得开寿衣店虽然利润可观,但不好听,也不算什么大成就,是一眼望到头的平静生活,做出这样选择的人是得过且过,没有人生野心,张若瑶不反驳,她也确确实实不想改变。 她越发觉得,自己适合这个行业,适合过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 这份事业如今给她的回报尚可,在金钱之外还有那么点人文关怀的成就感,当逝者家属向她鞠躬,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这份事业的意义所在。 精神满足与物质满足,二者取其一已是不易,要是二者皆有,那就是实打实的好选择。 当然,像姜西缘那样,多一重社会身份,多长几岁年龄,多遇几次社会经历,也许会有想要进步,想要提升自己的愿望。张若瑶觉得自己以后可能也会有,到那时,她也不会抗拒。 闻辽放下手里的事,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向张若瑶,抬头,认认真真跟她说:“我没有走的打算。这些年我确实做了不少事,有很多份可以被称为事业的东西,但在我心里它们的重要程度是有排序的,现在有你了,你就是第一。” “你想继续从事这个行业,我支持你,你想我跟你一起,我也愿意。” “咱俩虽然也吵架,但我没想过离开。哪对爱人不吵不闹?最重要的是,像你说的,我已经被你记恨过一次了,上一次离开你是不得已,是老天爷跟咱俩开玩笑呢,以后不会再有了。” 张若瑶低着头垂着眼,抠自己指甲。 闻辽揽着她后腰,往他的方向带了带,说:“不过为了我们生活幸福度考虑,我们以后还是尽量少吵,也少使用暴力,你觉得呢?” 张若瑶还是不说话。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任猛了。 她前几天还说呢,任猛真是傻人有傻福。 被爱就是最大的福气,人正因为知道自己正在被偏爱,所以会肆无忌惮。很多时候,抉择之下,任猛会更偏心姜西缘,而让他妈受点委屈。 因为他知道,无论什么样,他妈不会不爱他。 姜西缘不一定。 闻辽听完笑了,说张若瑶:“你对爱情太悲观了。” 张若瑶说我没有悲观,只是这世界上除了父母之爱无限,别人给你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是有起点和终点的。 闻辽说,让我想想哈,我爱你的起点在哪。 想了半天,他猛地一下拍张若瑶胳膊:“想起来了,上小学的时候,你勇敢对抗校园小团体,帮我要回了课外书,记得么?” 张若瑶心说什么玩意儿? 闻辽慢慢讲着,小学的时候,他因为有全套的《冒险小虎队》而在班里呼风唤雨,但没几个人真服他,还有几个男生窜谋着,把他的书偷偷藏进了学校厕所的棚顶上。那时候学校还是旱厕呢。 张若瑶哦了一声。 想起来了。 其实她也有过这个念头来着,但她没行动,没参与。 她甚至还单枪匹马去诘问了那几个干坏事儿的臭男生,威胁他们:我是目击证人,今晚放学之前你们不把那书干干净净原原本本地放回闻辽桌上,我就去找老师告状。我说到做到。 张若瑶说完转身出了男厕所。 她不知道闻辽看见了。 不仅如此,闻辽还看见那些男生是怎么在张若瑶走后慌慌张张爬上厕所棚顶,把他的书拿下来的。 那时候太小,他和张若瑶还不熟,但张若瑶嫉恶如仇又智慧勇敢的正面形象算是在他心里立住了,像根挺拔的钉子一样。 张若瑶哼笑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我的。你说我娇气,一肚子坏水,还高高在上。” 闻辽说没错啊,娇气也是你,有坏心眼也是你,高高在上也是你。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父母的爱,无限又永恒,而是当你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了解、认识这个人,接纳她的全部,爱才会无坚不摧,历久弥新。 张若瑶甩开闻辽的手,说他啖以甘言,说起情话一套一套。 闻辽举起手,比了一个1。 “不爱听算了,我再说最后一句。” 他目光铮然坚定,语气却温柔和缓:“你想过吗?我们俩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彼此相知最久的人了,张若瑶。” 第42章 卌二轮回的答案 普天同庆! 刘紫君同学高考结束了! 张若瑶一直觉得刘紫君的学生身份存在感并不强,刘紫君对学习和学校的一切事务都不上心,只有高考前的冲刺的这短短几十天,她才从刘紫君身上品味出了一点点每个经历过高中生活的人都熟悉的、苦哈哈的、循规蹈矩的学生气。 现在考试结束了。这股气息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紫君又飞了。 她心情好,连带着对待刘卫勇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刘卫勇说晚上出去吃个饭,刘紫君其实原打算晚上和班里同学一起出去逛夜市的,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下来,把同学的邀约推了。 刘卫勇换上了新鞋,刘紫君也把手机里的app都下载回来,在点评软件她收藏的饭店里挑了个贵的,父女俩高高兴兴一派和谐出了门。 吃饭时有一段小插曲。在饭店,遇到了刘卫勇的一朋友,随口寒暄了几句,对方随口问刘紫君,闺女考得怎么样呀?心里有没有数啊?刘紫君也就随口答,说考得一般,可能也就四百分。 这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刘卫勇坐下吃了几口东西,斟酌再斟酌,怯怯地提出建议,他觉得刘紫君可以复读一年。他看到了刘紫君高考前这几十天的努力,觉得孩子终于开窍了,虽然开得有点晚,但没关系,咱们可以重来一年。如果复读一年始终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来年肯定能考得更好。 刘紫君不乐意了,撂下筷子跟刘卫勇说:“从小到大你也没在意过我的学习,现在看到我的改变,你就希望我改变得更多,爸,你很贪心,也很不知足,你根本不在意我复读一年会面临多么的心理压力,反正这种不确定性也不需要你承担,你轻飘飘一句话就移动了我们原本设置的目标,这对我公平吗?你别忘了,一开始,你说我只要能继续读书就行。” 刘卫勇这一口饭噎在嘴里,咽不下去。 他和张若瑶抱怨。张若瑶说,你不要跟我讲,你直接跟她讲呀,你又不敢,你虽然是他爹,但你不敢惹她。 刘紫君说:“我不抗拒复读,但前提是,我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别人越是逼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干什么。” 在张若瑶看来,刘紫君正处在十八岁分离个体化的重要阶段,她在进行一场自主权保卫战,所以告诉刘卫勇,你别管了,你也管不了,紫君很有主见,确保大方向上没有偏差,其他的让她自己做决定就行了。 张若瑶问刘紫君,想要什么毕业礼物? 闻辽也说,算我一份,你姐给你多少预算,我可以再给你加一倍。 刘紫君说,我不想买东西,我想出去玩! 张若瑶把事往闻辽身上揽,说闻辽去的地方多,让刘紫君跟闻辽讨论去。当晚就讨论出结果了,刘紫君发了个网上分享的攻略给张若瑶,她要去高原!她要去西藏! 张若瑶随手一翻,这些年好像关于西藏旅行的词条都是#自由#或#勇敢#,她挺支持的。以前她怕刘紫君小小年纪丧失生活希冀,如今看来,情况不算严峻,刘紫君尚有余力捕捉生活里的仪式感,那 就能抓住一点是一点。 她叮嘱刘紫君,去可以,但要做好全面准备,小心高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果却是,这趟旅程刘紫君一点事儿都没有,反观张若瑶,狼狈得很。俩人还没到拉萨,火车路过那曲的时候,她下了一趟车,就有了强烈反应,头疼得快要炸开,险些原地栽倒。 她一边吸氧,一边发微信骂闻辽,都怪他,人家都说平时不锻炼的人高原反应会轻,是他带她在城市里骑行了半年,肺活量升上去了。 信号太差,消息一直转圈圈,发不出去,等到了拉萨,收到了闻辽的回复:“少赖我,你骑车那强度也叫锻炼?天下第一懒,不催你动你就不动。” 张若瑶知道闻辽没那意思,但这个表述有问题,她偏就很邪恶地想歪了,想起上次她坐在他腰上,没几下累了,俯身趴在他胸口喘口气儿,闻辽抚着她的背,亲她发顶,亲她眉角,很是无奈,告诉她下次还是别逞能了。这不上不下地折磨死人。 想到这里,飞快晃几下脑袋,啪一下把手机屏幕扣了过去。 刘紫君问姐你咋了,还难受吗? 张若瑶说哦,没事,心魔。 - 刘紫君提前做了详实的旅行攻略。 托刘紫君的福,这是张若瑶接手寿衣店以来小十年里第一次长途旅行,第一次有人帮她看店,替她干活,她能痛痛快快地玩,心无旁骛地看风景。 刘紫君点名要住民宿客栈,要非常有风情的那种,最好要有火塘,一群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聚在一起聊天。 张若瑶听了在心里暗暗说,到底还是十八岁。 闻辽回复,ok,他来安排,他之前在拉萨住过大半年,知道哪里符合刘紫君的要求。然后又给张若瑶发消息说,现在是暑假,都是学生去旅行,人非常多,叮嘱她注意安全,更不要跑跳,不舒服就去诊所。 张若瑶循着地址,带刘紫君去闻辽的咖啡店坐了坐。 拉萨有太多装潢精心的咖啡店和酒吧了,游客多的地方这些都是标配,没什么特别,张若瑶没打算告诉闻辽的,是刘紫君拍了个照片发过去,不一会儿闻辽就的消息就来了,来阴阳怪气的,说张若瑶,你干嘛,验我资啊? 张若瑶回,我就是来观察观察你到底各路花里胡哨的产业到底赚不赚钱。 “观察到什么了?” 张若瑶说,观察到店员换班时间,观察到翻台率,观察到桌旁插座坏了一个,手机充不进去电。 刚说完不到两分钟,就有店员端着两块儿巴斯克过来道歉,说不好意思女士,要不您换个位置? 张若瑶把充电器重新插上,打字跟闻辽说,其实她还观察到了自己的变化,她从前不会在任何一家店的经营状况上留心,现在不一样了,她不管是出去吃饭还是买东西,竟然都会时不时留意,在心里暗自计算这家店这门生意利润薄厚。 路上和司机闲聊,她问的也是,旅行社给司机的工资固定否?淡旺季有无差别? 闻辽发来语音,他在另一边笑得不行,警告张若瑶:“可不行哈,寻找生活乐趣可以,你不能有当资本家的愿望。” 张若瑶翻了个白眼。她知道闻辽明白她想表达的,他就是故意嘴欠。 “老实说,你这家咖啡店真的还盈利吗?” 闻辽说看吧,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知道你要兴师问罪。 他说:“我坦白讲,不赚钱,淡季时可能房租都出不来。一年下来,勉强收支平衡。” 这已经不容易啦! “那你还干?” “等合同到期吧。我接过来的时候合同还剩四年,好在我投入不多,抽身容易。” 闻辽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开始对我的事业感兴趣。” 张若瑶难得说两句好听话,说,我不是对你正在做的事感兴趣,我是对你感兴趣。 闻辽说天呐!张若瑶!你感动死我了! 从大学期间开始连续创业的经历给他带来更完善的资源网络和更强大的风险承受能力,但闻辽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相比之下,更强悍旺盛的韧性和恢复力是他所需要,也是他最希望保持的。 他说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刚回到荣城,为什么只是简单做了几天行业调查就敢莽撞地闯入殡葬行业?其中百分之二十的原因就是,他还是挺相信自己的。 那剩下的百分之八十呢? 闻辽至今仍觉得是冥冥之中有指引,他在大马路边上远远见到张若瑶第一眼,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这么巧?第二个念头随之而来,他就知道他这趟回来,再走不了了。 你别不信,真的神奇。 ...... 张若瑶和闻辽你一言我一语聊天,中间插几句七拐八扯的生意经,刘紫君把两块儿蛋糕全吃了,还给自己找理由,说要多补充糖分,这样才能抵御高原反应。 张若瑶放下手机,忽然想起来,问刘紫君,诶,季桥考得怎么样? 刘紫君说,不知道,他们没有联系,季桥仍然将自己完全封闭着。他可能会出国吧,她也不清楚。但她有预感,她和季桥的友情断掉了,他们永远也不能回到以前那样亲密了。 “我为我丢失了一个好朋友而遗憾,也为我们没来得及上升的爱情缅怀。” 刘紫君老神在在地揣起手来。 张若瑶端杯子,跟她干杯,说:“大学里还有很有优秀的男孩子。你爸估计不支持你大学谈恋爱,没关系,老姐支持你。” 刘紫君点点头。 这一点她倒是不怀疑啦,优秀有趣的人到处都是。 还记得她在泰山山顶上碰到的那个问她要不要拍照的男孩子吗?他们后来在下山路上又相遇了,聊了几句,还加了微信。男孩是大二在读,那天是陪同学爬泰山,在那之前他已经一个人打卡过十次登顶的成就。他那天其实看到刘紫君身上背着相机了,但他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不刻意的话题。 后来刘紫君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早上,男孩给她发了一张日出照片,这是加上微信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给她发消息,很有分寸。恭喜她,开启人生新阶段。 刘紫君放大那滚滚云海,金色的光均匀铺撒。她问,这是泰山?不太像啊。 男孩回,不,这是黄山。我趁周末特种兵来了。 刘紫君说哦,我还没去过黄山呢。 男孩说,有机会一起。 刘紫君没有把这些分享给张若瑶,她告诉张若瑶:“我希望季桥早点好起来,往前走。不管我们以后还会不会是朋友。” 张若瑶点点头:“会的。” “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张若瑶说:“都是,都会。” 他会好起来。 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会以新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眼前,对你笑笑,很多伤痛,就此不再被提起。 - 张若瑶的高反在来到西藏的第三天逐渐消失。 然后他们开始了提前计划好的行程。 后来想想,如果要在这些行程里挑出自己最喜欢的,印象最为深刻的,张若瑶会有两个答案。 答案之一,是她去了布达拉宫对面的邮局。 那已经是一处打卡地,因为海拔高,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离天堂最近。 邮局里人满为患,更为壮观的是那几面贴满了明信片的墙。许多游客会不辞辛苦来到这里,只为在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寄出一封永远不会被开启的信。 层层叠叠的信纸和明信片,密密麻麻的字,底下的没来得及褪色泛黄,便有新的贴上。思念在这里流动,汇聚。 张若瑶找了支笔,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写。 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恰好坐在她旁边,也在落笔,其中一个女孩一边写,眼泪一边不停地往纸上掉,开玩笑说:“有时候真想告诉自己,不要再搞这些形式主义了。” 另外一个女孩回答她:“相信就会成真。” ...... 答案之二,是和刘紫君一起去了珠峰大本营,看星星。 这是刘紫君提议的,她想看看地理书上出现过的风景,然后给静谧广阔的星空拍下照片,并配上那句怪俗气却无比应景的朋友圈文案:“世界这本书,我又翻了一页。” 多么少年气。 朋友圈之外,实际情况其实就艰苦很多了,毕竟海拔太高了,还是需要常备氧气,而且低温,住宿条件有限。 但刘 紫君太兴奋了,这简直就是她幻想中的毕业旅行!一模一样!和一群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人,围着火,唱着歌。为了照顾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大家唱的都是老歌,还有人挥着国旗,扯着嗓子唱《我爱你中国》,结果半首没唱完,就要躺回去吸氧。 张若瑶不爱凑热闹,放刘紫君去玩,她在外围,抬起头,被闪烁繁星吸引,然后便挪不开眼。 她在想,高原上的星星,和她在店里,透过二楼小窗看到的星星,是一样的吗? 此时此刻的星星,和她十六岁时抬头望见的星星,是同一批吗? 这些星星也让她想起了不久前,她负气骑车去公园,闻辽追过来,他们在花坛边坐着,看人跳广场舞健身操时的那番对话。 她站在唯物主义和生物层面来解释死亡,说死亡就是结束。 但闻辽反驳她。 他说,如你所讲,人既然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人死后,便犹如落叶归根,成为这个世界新的养分。如此说来,生与死,本质就是一场物质转化。 离开的人,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亿万年前的星星,四季环游的季风,不断交汇的江河湖海......这是科学的轮回观,这便是灵魂的重逢。 风动经幡,猎猎作响。 张若瑶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之上,仰头看浩瀚星辰,无边无际,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你好呀,老爸,老妈。 我寄的明信片,收到了吗?哪一颗星星是你们呢? 我真的,很想念你们。 ...... 满天繁星之下,是寻寻觅觅的稠人广众。 一颗星,便是一个人。 偌大红尘,宽广天地,我们终有机会再见的吧?又或许,我们早已见过了。 第43章 卌三与痛苦共生 当张若瑶把自己在旅行中千头万绪的思考告诉闻辽的时候,顺便夸赞了一下他:“我现在认同楼长对你的评价了。” “评价我啥?” 张若瑶模仿楼长大妈的语气:“小闻呐~性格好~是个透亮的人儿呐~” 其实她还想说,闻辽是既敏感,又通透,这看着相反的两道特质在身上同时出现,就很难得。 闻辽说那是,我好处多着呢,从小就智慧。小时候看《雪孩子》动画片,幼儿园孩子都哭了,但后来老师讲,雪孩子无非是融化成了雪,后又变成云,云又变成雪,这么想想,雪孩子年年都回来。他慢慢就不哭了,然后还帮着老师劝慰其他的小朋友止住哭声,不然午饭乱套了。 张若瑶往仓库搬货:“你幼儿园总因为挑食挨骂。” 闻辽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我没有。” “你有。” “你记错了,我不像你,我从来就不挑食。” 闻辽记事儿早,清清楚楚记得他幼儿园时发生的每一件事,连他前座的小男孩姓甚名谁都还有印象呢......想着想着忽然把箱子一放:“张若瑶!咱俩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幼儿园!” 隔着半扇仓库小门,张若瑶在里大笑。 ...... 晚上,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 张若瑶之前看过那么多有关生死讨论的作品,也想给闻辽看看,主要是想听听这位透亮的人儿有哪些和她不一样的观点。两颗脑袋挤在电脑屏幕前,选的的是一部瑞典的老片子,讲的是一位小镇生活的独居老人的故事,妻子去世,无儿无女,老人多年都处在无尽的孤独里。当他终于决定结束生命,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打乱他的计划。 他很讨厌小镇里乱哄哄的孩子们,讨厌那对刚搬来的总闯祸的邻居夫妻,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无聊生活由这些人和事填满。它们驱散了他一部分孤独。 俩人对着屏幕一边看一边哭,闻辽一开始还顾及形象,张若瑶先起身去拿纸抽,狠狠擤鼻涕,再把纸抽扔给他。 然后他就大大方方地抽几张擦眼泪了。 张若瑶擤完鼻涕说:“我其实一直很后悔,我大学时应该报离家近一些的学校,这样可以随时关注我妈的心理状况。我也应该一早认识到及时体检的重要性,她从年轻时就总吵着胃疼,吃早饭胃疼,喝凉水也胃疼,但那个时候我太小了。” 闻辽没说话,捏了捏张若瑶的手指。 他早已决定不在张若瑶面前讲起以前的事,避免提到离开的人,除非张若瑶自己开口。 奇怪,这一天的后半夜,有些不安。先是手机响了一次,刘卫勇的电话,然后是门被敲响,一对夫妻急急忙忙来给老人看寿衣。闻辽把客人交代明白,重新关好店门上楼,看到张若瑶趴在床沿,盯着加湿器的水雾发呆。 他问:“还能睡着么?” 张若瑶摇摇头。 “那聊会儿?” “行。” 闻辽把张若瑶拉进怀里,贴着她的背,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在她眼前划了一道波浪的形状,说:“人的状态是有高低起伏的,波谷和波峰交替出现,我们要接受自己就是时常有钻牛角尖、把小事放大、预支烦恼或翻旧账的时候,自恋是正常的,自厌也是正常的,但总要知道,所有的情绪都是阶段性的,不会一直持续。” 他早已经接受了年少时父母离开的悲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他已经建立了一套自洽的、温馨的生死观,偶尔也会有情绪重陷泥沼的时刻。 张若瑶绝对不及他。 说到这儿,张若瑶反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自厌,我有定期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波峰波谷交替太频繁,或是处在波谷太久时,我会调整我自己。” 闻辽点点头,侧脸贴她的耳朵:“这次出去玩开心吗?” 张若瑶转身,面对面回抱住他:“开心,但也没办法做到像电视剧电影里那样,看到某处好风景就哗一下子人生开朗了,想不通的事儿一下子就想通了。我做不到。” 她在经幡下坐着看星星的时候,好像有一瞬间过电了,那一瞬间,她原谅了命运的不公,原谅了妈妈的执拗,不再觉得孤单,仿佛天地人间都融为一体,许多过往和未来都在她眼前揭示答案,离开的人都回来了,思念都尽数找到归处......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那一瞬间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顿悟了一下子,紧接着仍是长久的迷惘。 闻辽回应她:“当然了,谁也做不到。又不是神仙。” 而且这一辈子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痛苦,太多太多了。怎么顿悟得完啊。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上下摇了摇:“怎么办呢?与痛苦共生吧。” “好。” 张若瑶也握住他的手,好像洽谈成功:“与痛苦共生。同时也要接纳自己的敏感。” 闻辽心说我其实挺接纳的。 他之前在某处看到一种观点,说是性格敏感纤细的人更适合进行创作型的工作,但同时也要承受创作过程对于自身的反向刺痛和折磨。 他的工作与创作搭不上边,但道理在生活里同样适用,敏感的人,感受的幸福和痛苦都是加倍的,如果在人心底里安装一个按钮,那么敏感纤细的人,那个按钮总是处于频繁被按动的状态。 闻辽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张若瑶也一样。 若说不同,就是张若瑶不外露。他的按钮一按就是高分贝闹钟铃声,需要一场痛哭或一场发泄才能解决,但张若瑶不需要,她的按钮,就是在心底安安静静亮着幽弱的灯,仅此而已。 闻辽尝试归因无果,大概是人生来不同。 - 敏感的张若瑶最近遇到的最让她焦虑的事,是听闻后面小区出了一起青少年高坠的惨剧。 清早天蒙蒙亮,就听见警车和救护 车齐鸣,穿破晨起寂静,驶入小区内部。不一会,救护车又走了,没有鸣笛。 张若瑶起得早,拎着扫帚在门口远远望,楼长大妈也趴在窗户上看。 闻辽两天没回家了,完全忘了他还有两条小鼓泡眼金鱼要换水,要喂食,急急忙忙回家一趟,念叨着小鼓子你坚持住啊,你坚持住我一定给你安排个自动喂食器。 万幸,老李太太选中的鱼,跟她一样生命力强悍。 闻辽说到做到,给它们换大鱼缸,安排自动设备。回来店里时也捎来了消息,说是小区三号楼有一家孩子,大概是中考压力太大了,加上和父母闹了脾气,一时没想开。 楼长大妈抹眼睛拭泪:“太可怜了。孩子得有多难受......” 三楼大爷站在阳台:“现在的孩子都太自私!他也不想想他一跳了之,他爸妈怎么活?” 话没说完,就被老伴儿拽回去了,窗户轻轻关上。 张若瑶想起刘紫君来。悲剧就怕联想,她忽然焦虑得很,给刘紫君发消息,大意是不论成绩下来了结果如何,都要坦然面对,是复读也好,还是直接报考也罢,以后的路还很长,生活还是很美好,不是喜欢出去玩吗?我们可以定下一个目的地...... 消息发出去,刘紫君直到下午都没回。 到了晚上,张若瑶又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刘紫君接了,那边闹哄哄的,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刘紫君带着发光的发箍,朝着话筒喊:“姐!我不在家!我看演唱会呢!” 说罢把摄像头转过去,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是张若瑶不认识的明星。 “......你注意安全。” “好!!” “有钱么?” “有!!” 姜西缘在一边听见了,说张若瑶:“你这个姐姐当得是真好。我有时候反省我自己,对待身边的亲戚是不是太傲了。我不喜欢和他们来往,但小鱼儿越来越大,我也想为小鱼儿多考虑,多替她交交人,以后她有个什么事,还有兄弟姐妹能帮帮忙。” 外卖大战,姜西缘晚上只花了不到一百块就订了两张披萨,外加很多小食,给小鱼儿留了些,剩下的拎过来和张若瑶闻辽一起吃。 张若瑶咬着披萨,把手机屏幕亮给姜西缘,问:“你认识这是哪个明星吗?” 姜西缘说:“废话,这么红,小鱼儿都认识,你不认得?” 张若瑶摇摇头。 她就是不太关注这些。 姜西缘说她:“你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多看帅哥有助于激素分泌,美容养颜!” 张若瑶下意识就看了眼闻辽。 姜西缘差点笑呛着。 刚刚讲到哪里?张若瑶回神,说:“哦,亲戚,任猛他家的亲戚特别多,每年过年过节都是一大家子人,任猛他爸兄弟姐妹七个,他爸是老末。” 姜西缘说她知道:“老末好啊,老末最受宠。” 张若瑶问:“你要去上那个花艺课吗?已经报名了吗?” 姜西缘说:“报了啊,不但报了,我还和我那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她是去做竞调的,等上完课我再去她公司看看。上次跟你说的,她也做技能培训,公司在厦门,我想跟她合作。她那缺有店铺经营经验的人。” 张若瑶其实猜到了,上次聊完天姜西缘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她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只是这些年碍于妈妈这层身份,很多地方受限。 “那么远,小鱼儿怎么办?” “我上课她刚好暑假,去姥姥家吧。如果她开学以后我也要经常出差,就把她姥姥接过来。我问小鱼儿了,我说以后妈妈要是很忙怎么办?她说她愿意跟姥姥生活,还有小猫,不无聊。我说那要是妈妈带你转学去别的地方呢?她说也愿意,愿意跟妈妈一起冒险,很快乐。” 张若瑶说:“大猛也能帮你照顾。” 姜西缘说:“你这话吧,就是没当妈的人会说出来的,你要是当妈就知道,除了自己,孩子交给谁都不放心,我连我自己亲妈都勉勉强强信任,别说他和他妈了。” 张若瑶问:“任猛怎么说,没有干涉你吧?” 姜西缘连扔了几根薯条在嘴里,说:“干他屁事,黄了。” 张若瑶懵了下:“什么黄了?” “我和他呗,黄了。不处了。” 张若瑶还没反应过来。 闻辽把又一块披萨上的培根丁都摘下来,剩下都是张若瑶能吃的了,递给她,然后自己把培根吃了,摘下手套,站起身:“你们聊吧,我吃饱了,骑车去了,今天不到十五公里我不回来。” 姜西缘目送闻辽出门,然后朝张若瑶撇撇嘴:“真有眼力见儿呢。” 张若瑶笑:“对,他敏感。” 姜西缘也笑,跟张若瑶说她和任猛之间的始末。其实也没什么,最近都挺顺利的,她和任猛妈不像以前那么剑拔弩张了,跟任猛说了她的想法,任猛也支持,说一个家庭里,一个人保障稳定的衣食住行,另一个人有事业追求以达到家庭阶层的进步,这种搭配是非常合理的,姜西缘既然愿意追一追,他就愿意支持。 “他知道你可能不开这个店了,要换城市生活?” “我告诉他了,他说他等我。就是这个等字儿让我觉得心里不平顺,我都没想好以后怎么样呢,就先有一个地方,先有那么个人,巴巴地等着我了,我这平白无故就多了个担子,哪说理去。” 姜西缘讲着讲着,开始自嘲:“但是换角度想,他要是跟我说,我去哪他去哪,我也不会特别感动。我会觉得他对他爸妈不负责任。所以说就无解。” 无解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就随缘呗,以后再说吧。” 姜西缘坦言,是因为她和任猛如今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们的进程不一样,她从一段失败的婚姻里脱身,对待婚恋一事早就没有了什么非谁不可的心气儿,再找也行,不找也可,恋爱的过程比结果重要。但是任猛不一样,他还有个关于家庭的人生理想待实现呢。 姜西缘悄悄跟张若瑶咬耳朵,说她上个星期在家大哭一场,当妈以后已经很久没痛哭成那样了。 并不是因为任猛跟她的关系混沌,是因为小鱼儿。她发现了小鱼儿的日记,没忍住,偷看了。 张若瑶严正谴责这种行为。 她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她用密码本写日记,爸爸把她密码本硬生生掰开了,都坏了,还硬不承认是他干的。她不再敢把日记带回家了,就放在教室,放在桌洞里,但是后来发现老师也会偷偷翻学生桌洞。 那时候不像现在,讲什么隐私,小孩子哪有隐私。 那日记,最终的归处在哪里呢? 张若瑶回想那时候,真是万幸,她还有个能帮她兜事儿的好跟班。 她后来把自己的日记本和偷偷买的课外书,都放到闻辽书包里。闻辽是肯定不会偷看的,还会帮她保管,如果老师发现,还能直接栽赃给他。 现在想想,她信任闻辽,还真是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 ...... 姜西缘接着讲:“我看了小鱼儿的日记,她 在日记里写,其实她并不是很喜欢去王姥姥,也就是任猛妈那里。任猛妈对她很好,但她觉得不自在,她知道妈妈和萌叔叔在谈恋爱,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讨好萌叔叔和王姥姥,因为她明白,她表现得再乖巧一点,再好一点,王姥姥就会多喜欢妈妈一点。” 姜西缘把塑料手套摘了,打了个嗝,目光盯向一处:“你不知道,我看完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反省,是我平时在小鱼儿面前表现出太多负能量了,我不自觉地给自己称斤两,判定自己在婚恋里的价值,我本质上是自卑的,影响了小鱼儿。不该这样的。我不该自卑的。” 张若瑶问:“后悔吗?” “我后悔第一次婚姻,后悔没有擦亮眼睛,唯独不后悔生小鱼儿。我觉得我生了个小号的自己,我小时候也这样,什么事儿都明白,什么事儿都不和别人讲,哪怕自己受点委屈,我也想天下太平。小时候我奶总打我,偏心我表哥,但我从来不告诉我妈。” 姜西缘说:“爱别人很简单,好像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能力。但爱自己很难,很多人一辈子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把饮料拧开,和张若瑶的茶杯相碰:“我提一杯啊,人生短短三万天,咱们得爱自己。” 张若瑶开玩笑问她,请问您觉得这个爱自己的具体表现,大概是什么呢? 姜西缘想想说:“大概就是,快活时就可劲儿快活,痛苦时也别抛弃自个儿吧。” ...... 手机响了,闻辽微信进来了。 他骑车骑到夜市去了,拍了张照片。 “你喜欢的那家鲜榨果汁今年又开了,你是要胡萝卜苹果,还是橙子百香果?” 张若瑶早撑了,支着腮帮子懒洋洋回他:“不喝,你不说全是糖么?” 闻辽正在输入中。 张若瑶语音转文字:“闻辽,你爱不爱我?” 姜西缘一脸痛苦面具。咦惹~ 正在输入停了,隔了一会儿,又出现了。 闻辽特别老实,也特别诚恳:“爱。” 然后又跟一句:“那你呢?” 下一句总该是他想听的了吧? 但张若瑶不会合他心意的,她回他:“愚蠢!你应该说,你最爱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 张若瑶和姜西缘笑成一团。 闻辽听着语音条无语了。 没喝酒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44章 卌四田螺哥哥 没骑够十五公里。闻辽在夜市就停下了,他看见了钱犇,在夜市末尾摆了个小摊儿,仍是卖他自己钩织的小花和钥匙扣。 闻辽停了车,在小摊子面前蹲下,问钱犇:“你可真厉害,无处不在。” 钱犇嘿嘿笑,回应闻辽。 其实他每天是有固定的活动轨迹的,夏天走的路会多一点,上午先去市场帮姑父卖菜,下午在家里躲日头,看电视,做手工,吃完晚饭再出门,有时是去公园小广场,有时去商场门口,这取决于工作日还是周末,周末商场人更多。等到商场营业结束了,他再拎着小筐去夜市。 夜市摊位不便宜,他没租,和一个弹吉他的一起挤在最边缘,挨着马路牙子席地而坐。管理员来了他俩就得跑。 闻辽和钱犇单向聊了会儿天,又蹲着听了会吉他,请弹吉他的男人和钱犇一人喝了罐苏打水。吉他男觉得他看得认真,问他想听什么?闻辽说我想借你吉他五分钟,行不? 行啊。给。 闻辽就把吉他接过来了,长腿一支,坐在马路牙子上。他正儿八经练吉他已经是大学的时候了,现在早荒废了,就记得几个和弦。点开一首歌,把手机递给男人,让吉他的主人指导他一下,然后扫了下琴弦。 他唱了首刘若英的歌。 “生活中交错着人生游戏” “人山人海我们匆匆路过不怕失去” “如果爱一个人可以爱到尘埃里” “是否有人爱尘埃里的你” ...... 男声唱女生的歌,感觉不一样,伴着晚风还挺浪漫,又低又稳的嗓音在风里穿梭,唱完了,闻辽把吉他还了,把手机从钱犇那拿过来检查:“拍得怎么样?” 钱犇比了一个大拇指。 然后张若瑶就收到了这样一条视频,闻辽坐在夜市的路边,周围彩灯环绕,风把他衬衫衣角吹得荡起来,他支着腿,身子缓缓摇晃,手指拨弄琴弦,态度认真。 他在认真地弹着吉他,认真地唱着歌,面前已经不知不觉聚了一圈儿人。 张若瑶捋了下后颈,默默把视频进度条拉回来,再看一遍。 然后回复闻辽:“你一天不当显眼包就难受。” 闻辽没回,他在骑车。 等他回到店里,张若瑶已经准备打烊了,他手上拎着不少东西,都是他在夜市买的。进门就问张若瑶:“好不好听?前几天恰巧听到这首歌,觉得歌词很适合我,我们。唱给你啊。” 张若瑶在检查他买的一堆破烂儿。 除了钱犇送他的又一朵编织铃兰花,还有一个艾草锤,一个杯刷,一个手捏的陶艺相框,里面画了个抱着小熊的卡通小女孩。闻辽说这个相框和画有来历呢,店主是聋哑人。张若瑶把相框反过来看看,问闻辽,是不是一个长发男的,长得挺帅,带黑口罩,鼻梁有颗痣? 闻辽说好像是。帅么?也就一般人吧。 张若瑶告诉他,被骗了,那人不是聋哑人,其实会说话。他每年夏天都去夜市那卖画。 闻辽不理解,为了噱头?博同情好卖东西? 张若瑶说,可能是呗。 闻辽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若瑶说,我有一次在夜市撞见他收摊,看见他咬着烟头,被一只耗子吓得尖叫骂脏话。 闻辽沉吟半天:“你逗我玩呢吧?” 张若瑶用艾草锤敲着脖子:“你爱信不信,我就是想告诉你,善良省着点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阴暗面在的。阴暗面由许多阴暗的小心思组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普通人不需要有大爱,保持本心向善,不被人欺害,同时也抑制住自己阴暗的小心思,就够了。” 闻辽撑着桌沿,俯身盯着她眼睛瞧:“那你捐了阿姨留给你的钱,是不是大爱?” 张若瑶继续敲着脖子,敲啊敲,敲了很久,终于承认:“不是,我那时候赌气占了大部分。” 她正在一点点脱敏。比如可以和闻辽坦白以前绝对不会示于人前的一些秘密,一些难以启齿的自我剖白。 闻辽说:“你不想聊的东西我们随时可以停,没谁规定一道伤口必须要愈合,带着伤口也能过日子,常常撒点消炎药就是了,逃避也不可耻,我一直都这么想。况且爱人之间也可以有隐私。” 张若瑶看他一眼:“你可闭嘴吧。” 闻辽大笑,又低了低,亲亲她鼻子。 “你和姜西缘聊完了?” “嗯。” “聊得怎么样?” 张若瑶简明扼要复述了一遍。 闻辽说:“挺好的呀,这不是也没分手吗?” 张若瑶说:“但一切都在往错开的方向发展。” “那怕什么,错开也是暂时的。没有谁能和谁的步调永远一致,有感情在,天涯海角都有重聚机会,要是没感情了那才是真完了。” 张若瑶说:“你太乐观了。” 闻辽说:“是你对爱情太悲观,我早说过你。” 闻辽上楼换衣服,一边换一边讲起刚刚在夜市,还看到有个小摊位在卖爬宠,小蛇小蜥蜴之类。他对爬宠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他看上那微景观生态缸了,他问了,也有景观鱼缸,他打算买点成套的布景,给他的两条小鼓泡眼鱼安排上。 张若瑶说:“小鼓子,你换个名吧,好好的一条鱼,喊起来像太监。” 闻辽说:“太监..... .鱼分公母吗?” 张若瑶懒得理他,去关门,结果起身时不小心带掉了桌上的相框,弯腰捡的时候又不小心碰掉了杯盖。 桌子上满满当当,键盘鼠标之外都没有一点空闲处,张若瑶一边收拾桌面一边骂他,为什么总往回买些乱七八糟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呢?她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地方挺大的,现在多了一个人,像是多了一整个动物园,抬眼所及到处都是乱哄哄。 越收拾越烦得慌,心头燥得要命,干脆抬胳膊把闻辽刚买回来的小物件全都给扫进垃圾桶,然后上楼睡觉,抬眼看见床头柜那个永生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拉开抽屉,扔进去,关上了事。 闻辽悄悄从垃圾桶里把东西都捡回来了。 晚上睡前拿艾草锤一下一下锤她肩膀,给她按摩。 ...... 该说不说,还挺舒服的。 张若瑶舒口气,说:“你学学断舍离吧。” 闻辽说好,学。 “生活习惯需要磨合。” 闻辽说,磨。 “你下次再买用不上的破玩意儿,就带着它们一起滚出去。” - 滚是不会滚的。 闻辽趁张若瑶出去忙,找了个保洁上门,跟保洁阿姨一起把店里私人物品里里外外都做了收纳,然后做了大扫除。 张若瑶回来,直觉店里好像整洁了很多,但细看看,什么也都没少。 问闻辽,闻辽一脸茫然。 不知道啊。可能是田螺哥哥来过了吧! 张若瑶又气又觉好笑,鞋尖儿踹踹他:“田螺哥,电脑借我用用,有个文档存你电脑了。” 闻辽把电脑递过去,张若瑶看到了网页,生态鱼缸布置教程。 ......管不了一点。 “你要买鱼缸,去找李奉枝。” 闻辽说:“我也这么想的,好几天没见着她了?” 老李太太以前每天会从店门口路过两回,一次是早上坐公交去大河捞鱼虫,一次是傍晚卖完鱼虫回来,但是这几天都没见着人。 闻辽发了个微信,李奉枝不回,张若瑶打电话过去,关机。 闻辽起身,说他去家里看看。 独居老人,总是让人放不下心的。 张若瑶有点惴惴,直到闻辽从老李太太家回来。 他说:“没事,在家躺着呢,就是病了,发烧,而且腿又不行了,这几天走不了路,就没出门。” 闻辽说:“我帮她把手机充上电了,结果开不了机,她说进水了。” 张若瑶问:“大夏天的,中暑了?” 闻辽靠着门口,看道路车人来往,揉了揉肩膀:“刚去社区问了一圈,说是被气病的。” “啊?” 张若瑶疑惑的是,这个世界上竟还有人,能气着老李太太。 这可太稀奇了。 第45章 卌五健康幸福 老李太太前几天在公园小广场跟人吵架了。 她和钱犇一样,每天是有固定行程的,上午趁太阳足,阳光照到河面上能清晰看到鱼虫成团,她下水去捞。午后再捞一波,因为午后河水被晒得暖和了,她可以往更深的河水里走一走了。 这个时候过膝的水靴子就不管用了,别人借她了一件带背带的水衩,男款的,正常穿到胸口,她穿能到脖子。 下午,去花鸟鱼市场送鱼虫。跟她关系好的那家老板问她,一会儿回家吃饭吗?老李太太以为人家要请她吃晚饭,一边拒绝一边吹,说自己家里什么都有,冰箱里冻货吃都吃不完,市场老板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要是有空,我再给你找个活干?你腿不好,这个活轻快。 老李太太说行啊,太行了。是个啥活儿呢? 这家老板大外甥在公园小广场上开了个儿童乐园,就是那种充气城堡,几个飞机大炮旋转木马之类的游乐设施,还有个充气鱼塘,里面放上便宜的小锦鲤,都是家长带孩子去钓,儿童小鱼竿,二十块钱半小时,走的时候可以带走三条鱼。 大外甥每天晚上要回家给孩子做饭,而且暑假了,还要带孩子出去补课,就想找个人帮忙看着。坐着就行,收收钱,开关一下游乐设施,看着小孩别祸害那些鱼。 老李太太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下来。一开始都挺好,老李太太帮人干活负责任,不过就是太负责任了,租鱼竿超一分钟一块钱,她看得可严实了,到时间就去提醒,一会儿催八遍,惹得孩子家长看她怪不顺眼,你这老太太,你家生意啊?孩子就多玩两分钟能怎么呢? 老李太太装没听见,坐在小凳子上伸伸腿儿。 这天碰上个妈妈,带着一大一小俩男孩,小的三四岁,见着玩的就兴奋,大的八九岁,只顾低头玩手机,明显对这些幼稚玩意儿没兴趣。 当妈的把孩子送过来就走了。老李太太去开关了两圈旋转木马,回来就看见那兄弟俩凑在一块,小的举着鱼竿,大的正拿个会呲水的饮料瓶,一边玩手机,一边往充气鱼塘里呲啊呲,顺便指挥他弟,把鱼竿往鱼群多的地方甩。 老李太太冲过去就把饮料瓶没收了,闻了闻,还甜丝丝的。 她拽着大男孩的肩膀,问他,这里头装的啥?你咋这么坏呢?把鱼都害死了? 大男孩正是调皮捣蛋且好面子的时候,老李太太这么一拉扯,觉得丢脸,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说鱼哪里死啦!这不都活得好好的!就是饮料,你不信你喝一口!你喝一口! 老李太太才不喝,男孩一把扯过来,为了证明这就是饮料,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 可把老李太太吓死了,这要是不该入口的东西,中毒怎么办,赶快去拦,说好孩子好孩子,不喝,咱不喝,快吐了...... 好巧不巧,男孩妈妈就在这时回来了,正好看见老李太太搡着自己大儿子,小儿子在一边举着鱼竿哇哇哭,周围一圈小朋友在看热闹。 其实那瓶子里真就是没喝完的饮料。 只不过男孩耍小聪明,想着呲水把鱼都赶到一处,更好钓。 老李太太说:“这水都用不了了!都浑了!鱼一会儿就都死了!你们赔钱吧。” 男孩妈妈骂她:“几条破鱼死了能怎么?老死婆子,你跟小孩动手!” 李奉枝说你那是嘴还是粪坑啊?我两腿一叉都能把你妈生出来,你跟我呜哇乱叫什么!你问你儿子,我打他了吗? 男孩妈妈说你这么大岁数不积口德,你小心老天爷收你,不得好死。 李奉枝一抱膀,笑呵呵的:“你少跟我死不死的,我这么大岁数也够本了,你带俩崽子走道可看点车,你爹妈生你的时候才是没积德,生出你个瘟大灾!早晚让雷劈你家坟头!” ...... 张若瑶没在现场,不知道这场对骂到底是有多难听,不过以她对老李太太的了解,没人能在她这占什么口头上的便宜。姜西缘听完笑得不行,说老李太太人不坏,就是这张嘴啊,真是损到家了,谁跟她怼两句都得被气出内伤。 张若瑶问闻辽,然后呢?只有她气人家的份,怎么还能把自己气病了? 闻辽说,一开始就是互骂,骂着骂着人越聚越多,大一点的那男孩觉得自己妈妈挨欺负了,就上去推老李太太。 半大小孩儿力气大得很,直接就把老李太太推了个踉跄,后仰摔进充气鱼塘里了。 男孩妈妈没管,估计是怕摔个好歹的担责任,拉着俩孩子赶快走了。 充气鱼塘很浅,但底儿滑得很,老李太太用手支着自己站起来,没成,反倒又摔一跤,这次整个人都躺进了水里,金鱼被她惊得都聚集到另一处去了。老李太太在身下空抓一把,却只抓到黏糊糊的排泄物,她身周的水更加浑浊了,有小孩子捏住了鼻子,用手掌扇风。 ...... 张若瑶吃惊:“怎么会这样?之前社区组织老人体检,她好像没什么基础病。” 姜西缘说:“也正常,都多大岁数了,她今年七十五了吧?摔一跤可不就起不来?人上了年纪就是会慢慢丢掉尊严,尤其孤寡老人更是。” 张若瑶沉默了一会儿,想起和刘卫勇□□过的独居老人,临终前确实不太体面。刘卫勇总说,他要是上了年纪以后刘紫君不管 他,是这样的生活质量,那他宁愿早点结束。张若瑶听着,没说话。 “最后怎么解决的?” 闻辽说:“老太太可不是能忍气的人,报警了,最后调解,互相道个歉,就结束了。” 张若瑶问:“就结束了?李奉枝道歉了?” 闻辽说:“不知道,好像是人家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不去。” 姜西缘问:“赔钱了没!” 闻辽说:“我哪知道!我也是听说。” - 张若瑶有点担心李奉枝。 姜西缘说不至于:“她才厉害呢,不是什么大事儿......再说了,你看她是脸皮薄的人?” 说到这,姜西缘忽然想起来,任猛妈之前攒了一大包旧衣服,都是款式旧了,但穿着不耽误的那种,要给老李太太送去,放在她这,她给忘了。 任猛妈说李奉枝穿得太过破破烂烂了,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也不常清洗自己,感觉头发里都能生虱子。 姜西缘说:“我觉得是她太吃力了,一个人,能保证衣食住行就已经不容易了,老话讲仓廪实才能知礼节,也不能指望她打理自己打理利索了。任猛妈说,呸,她就是不要强,孤老太太多了去了,人家都干干净净的,就她脏。” 其实姜西缘有时候也多多少少嫌弃李奉枝。 小鱼儿上幼儿园的时候,睡觉睡不稳当,老李太太送给了姜西缘一个荞麦壳枕头,说是给孩子睡好。她道谢,收下了,转头把枕头皮扒了,把里面的荞麦壳都倒出来,反反复复挑拣晾晒了好几回,才敢缝起来给小鱼儿用。她也嫌李奉枝不干净。 ...... 张若瑶去隔壁打包了两碗粉回来,搬小马扎在店门口解决午饭。 闻辽吃不成,刘卫勇打电话让他去帮忙,一会儿来接。 姜西缘看闻辽换上衣服出门,就是丧仪服务统一标配的白衬衫,便宜工装在他身上也显贵,看着利落高挑一个人儿。姜西缘吸一口粉喝一口汤,目送闻辽上了车,然后问张若瑶:“你俩生活还和谐吗?” 张若瑶说哪方面?你这话题跳太快了。 “各方各面。” “还行吧。” 姜西缘说她昨晚和任猛开玩笑来着,任猛说觉得他可怜的兄弟闻辽是被张若瑶狠狠拿捏了,挣不脱了。姜西缘倒觉得未必,时间太短了,这才刚在一起一年,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能看出来什么拿捏不拿捏的? 任猛说人俩一起长大的!哪里止一年啊! 姜西缘说那咋啦?青梅竹马说着好听,他俩还分开那么多年你怎么不说呢?还是不要对以前的事儿有太多滤镜。 姜西缘捧着碗,喝着汤,和张若瑶说:“咱俩聊天没什么顾忌,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儿,别一上头就要结婚什么的,看看他家里什么情况,最重要的是看看他到底是什么秉性的人,人都是会变的,你了解从前的他,不一定了解现在的他。也别被花言巧语忽悠了,他有钱,长得好,一表衷心你就信,还是要多相处才行。” 张若瑶把自己碗里的两颗丸子拨给姜西缘。 “我跟你说真的......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就闭嘴了。” 张若瑶笑:“没不爱听,你说的对,是要多考量,我也没打算跟他步入什么关系,远着呢。而且,放心吧,我......” 张若瑶咬一颗鱼肉饺,汁水溅出来,溅她胸前衣服上。 姜西缘递纸巾给她:放心你什么?” 张若瑶低头擦衣服:“放心,我没什么不能失去的。换句话说,我现在能够接受任何人的离开。” 姜西缘心里有点酸涩,好像是问张若瑶,也好像是低声自言自语:“真能么......” 张若瑶埋头吃饭:“能。不能也能。迟早都能。” - 晚上闻辽回来,张若瑶已经把姜西缘送来的一大包衣服搁在了柜台里,让闻辽找天给老李太太送过去。 闻辽说别找天了,就现在吧。 先回家洗了个澡,顺便喂喂鱼,然后去了老李太太家。 回来又洗了一个澡。 张若瑶说你干嘛啊? 闻辽面露难色,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老李太太家都站不进去人了,老李太太最近病着也没办法打扫。以前她家里除了乱,起码没什么味道,这次去真是没法呼吸。 他问老李太太吃饭没,吃药没,老李太太说吃了,都吃了。然后就坐在床边看窗外发呆。 猫碗里的猫粮有点霉了,老李太太的猫倒是聪明,直接扒开猫粮袋子开吃。他实在是看不下去,涮了涮碗,给猫重新换了水和粮,又给老李太太烧了壶热水才走。 张若瑶跟闻辽讲起她下午和姜西缘聊的那些,关于老李太太怎么就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闻辽不赞成任猛妈说的,李奉枝是不要强,她不要强?她不要强可能都过不成现在这样,说得再残酷点,可能活下去都是问题。人与人有别,站在高处看低处和站在低处看高处一样,很多东西是会扭曲的,真把你放到那个位置,可能日子过得更乱套。当生活的基本需求都满足得颤颤巍巍,就别提什么上层实现了。 张若瑶盘算了一下,其实老李太太不懒,很勤快,她干杂事儿赚的钱完全够她生活,不会太苦的。所以大家都很奇怪。 闻辽没说话。 他其实知道老李太太为什么总是看着苦哈哈,穷困潦倒的,张若瑶猜的对,李奉枝其实不缺生活成本,一个老太太能花多少钱啊? 她的困境在于,她喜欢攒钱,无比苛刻地攒钱。 有一次他去老李太太家,恰好撞见老李太太坐在床边数钱,她床尾有一口大箱子,老式的锁,老李太太不信银行,就喜欢现金,像活在上个世纪的人,管它零的整的,全都放在她的大箱子里。 闻辽没告诉张若瑶,是因为他答应李奉枝要保密。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底气和倚仗,就喜欢攒钱,抠抠搜搜出来的是生活的安全感。 ...... 这件事过去了几天,张若瑶听楼长说,李奉枝好了,没事儿人一样,又出去捞鱼虫了。 张若瑶傍晚时看到李奉枝拎着空桶,从公交车上下来,只是步履更加艰难,走路要走几步歇几步。 又过了几天,张若瑶出去和刘卫勇干活,闻辽在店里。回来的时候听闻辽说,老李太太刚刚来过了,找她的猫。 “猫?跑丢了?” 闻辽说好像是。 李奉枝早上出门,推门没推严实,晚上回来才发现,猫没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先拖着自己不太好使的腿,顺着楼道上上下下找了一圈,然后才想起来,赶紧回家检查她的大箱子。 万幸,锁着呢。 治安好,没小偷,就算有也不会选中她家。 李奉枝第二天没去捞鱼虫,在这周边的小区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气得她当街大骂。好多商户都听到看到,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太太沿街叫骂——出去跑吧!野吧!饿死你!让野狗咬你!揣一窝崽子回来看我怎么打死你! ...... 姜西缘靠在花店门口喊她:“哎!你的猫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我们帮你找找?” 老李太太看她一眼,没回答,继续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姜西缘气笑了:“这老太太。” 之后的一个星期,张若瑶都没再看见老李太太去坐公交。 只一次,她看到李奉枝去市场买鸡蛋,隔着老远问她了一句,猫找到了没? 老李太太摇头。 张若瑶又问,你不去抓鱼虫了么? 老李太太说,大河没有鱼虫了。都被她捞干净了。 张若瑶还想问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可老李太太没等她开口又说:“我换个地方去捞,大桥底下不朝阳,那鱼虫也更多。” “你能行么?” “行啊,怎么不行。” ...... 又一天早上起床,闻辽问张若瑶:“又好几天没见着李奉枝 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最近忙什么呢?” 张若瑶说,我哪知道。 社区的商户群里也慢慢有人发现了,在群里艾特大伙:“谁看见老李太太了?之前说要我家淘汰下来的一张桌子,放好几天了,她怎么拿呀?” 没人回应。 晚上,有人提议:“谁去家里看一眼她?” 张若瑶对着手机沉默着出神。 闻辽的消息跳出来:“我去吧。” 张若瑶下意识就拽了下闻辽的胳膊。 闻辽拍拍她手背:“没事儿,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 这一个马上,就是一整个下午。 赶上张若瑶忙,下午一连接待了两个客人,没空理会这事儿,等她闲下来了,想问问闻辽情况,却刚好接到闻辽语音电话。 她问闻辽,老李太太在家干嘛呢? 闻辽说,哦,去看了,家里没人。 那边,闻辽的声音倒是很轻松自然,说他正和社区民警在一块儿呢。稍等可能要去交警队查监控。 张若瑶此时手心开始冒汗,喉咙发痒,她问闻辽,为什么要查监控?去哪查? 闻辽说了个地方,刚好是老李太太捞鱼虫的那个大桥。 张若瑶不合时宜想起那红色一团团纠结的鱼虫,心里一阵阵寒战。 她听见闻辽说,让她别害怕,他一会儿就回。 张若瑶深呼吸,然后也用轻松的语气问闻辽,是谁报警了? 闻辽说,是社区的大伙儿,大家都担心嘛。没事儿,就是想找找人。 张若瑶说,那我也去看看? 闻辽说,别,你别来了。 张若瑶说,我为什么不能去?你不是说大家都在? 闻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别,你别来了。 ...... 闻辽心里有些乱,好像无数双脚在他心上踩来踩去那样乱。 大桥两侧都有监控,监控里,清清楚楚的,李奉枝拎着大水桶穿着水衩子,一步一步走进了桥下。那里是监控的盲区,除了深深的淤泥滩涂,什么都没有。 直到天黑,老李太太都没有出来。 闻辽知道他不该这样想,但他总觉得李奉枝那一步步,走得特别稳,是她步履蹒跚的日常里,最稳稳当当的几步,像是瞄准了一个目的地似的。仿佛走过去,就是她想要的。 他不敢深究,更不敢细细去琢磨。 李奉枝微信还在他列表里呢。 月亮很亮,星星也是,洒下万众银辉。 又是个晴朗夜空。 他站在路边,给那个昵称为“健康幸福”的默认头像发消息:李奉枝,你在哪呢你?我去撬你钱箱子了! 没有人回复他。 第46章 卌六写给亲爱的瑶瑶 【写给亲爱的瑶瑶, 我的女儿,这是妈妈提前写下的一封信,字不好看,但是又不会电脑打字,所以只能手写,手上没力气,字更潦草了。 到目前为止,妈妈大概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知道你一定不会怀揣平静心情,在第一时间读完这封信,你还在生气,你对妈妈不再接受治疗的决定仍有记恨,你觉得妈妈放弃了自己,抛弃了你。 既然如此,我挑选最紧要的放到信的开头,即便你不愿读后面内容,也可以找到你想要知道的信息。 家里沙发左半边那个熊猫图案的沙发枕里面,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你伸手摸就能摸到,里面有三张不同银行的储蓄卡,密码相同,是我再三叮嘱你记住的那个。三张卡,每一张都有不一样的用途。 第一张是我预存的未来生活费用,差不多够交五至六年,包括物业费取暖费水电等等,过往缴费单在家门口鞋柜上方,你可以对照以前的,按时去交。如果以后不会归乡,就把房子租出去,但不要卖。 第二张银行卡用于缴纳你的医保和养老保险,我按照灵活就业的百分之八十档次帮你计算过,无重大调整,里面的钱足你缴纳到退休。我要郑重提醒你,这些钱绝对不能另做他用,这是你老年的保靠。即便你一生无有建树乃至失业多年,这些钱足以你生活。富贵不图,温饱足矣。 第三张是给你留下的存款,就不多说了。做什么随你,只要是正途,不要被骗,不要外借。 另,家中床头抽屉里也有牛皮纸信封,一万块钱,是为葬礼准备的,我走后请一切从简,不要铺张。人死如灯灭,不需讲究太多。手续方面,妈妈的户籍地不在这里,开具手续一类要辛苦你远途跋涉了。如果觉得一个人难以应付,就拜托三姨姥,别不好意思,亲人应当相互依靠。 身后安排说到这里,另有一页纸,是妈妈对瑶瑶的叮嘱,等你心情好了再看。】 ....... 张若瑶从派出所回来,当晚没有睡着。 第二天,也是沉默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又是早早就去二楼休息了。 闻辽先是把店打烊了,电脑关机,退出后台一直挂着的游戏时看了一眼,六个存档位竟只剩一个了。他以为自己看错,再三点进那唯一的存档,是他的全自动大农场,没错。 张若瑶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经营了几年的存档删掉了,且不可复原。 闻辽放轻动作,上楼换衣服洗漱,顺便把张若瑶换下来扔进脏衣篮的睡衣和内衣都洗了,挂在二楼栏杆边。夏天晾干很快,明天一早就差不多了。做完这些扭头一看,张若瑶睁着眼睛呢。那封被她反复拆了装,装了拆的信敞开着,放在手边。 “醒了?还是没睡?” 张若瑶微微闭了闭眼,将被子向上拽,盖住整张脸。 闻辽走过去,蹲下,蹲在她脑袋边儿,把被角拽下来。 “要聊天吗?” 张若瑶闭着眼睛说:“没什么想聊。” “哭太多要脱水。”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那起来,喝不喝水?” 张若瑶垂着眼发了一会儿愣,一只胳膊支着自己坐了起来,闻辽把刚拿上来的吸管杯递给她,里面泡着的是她最近喜欢的加□□糖的八宝茶,放温了,吸管吸几口,吸上来两颗枸杞,她细细地嚼着。 闻辽顺势坐在床边,手搁在她光裸的膝盖上,掌心摩挲来摩挲去,然后啪一声,拍到一只蚊子。 张若瑶刚刚想开的口,就这么硬生生被一巴掌拍回去了,她哑言,盯着闻辽看。闻辽起身去洗手,回来用湿手挠了挠她下巴:“肿眼泡儿,真丑。” 张若瑶把杯子递给闻辽。 闻辽把杯子放回另一侧床边柜,顺便把那封信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回去,拉开抽屉,放进深处,随后听见张若瑶在他身后对他说话,幽幽地:“闻辽,我们分开吧。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杯子被稳稳搁下,往里推了推。闻辽重新从床尾绕到张若瑶身边,坐下,也没瞧她,就是胳膊撑着床沿儿,垂首看着地板,自顾自轻笑,说她:“想一出是一出。” “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你这样也不像开玩笑。” 张若瑶知道她提出分手势必会艰难,艰难的点一是闻辽不会轻易答应,二是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如同光脚踩石子路,四肢连心,又痒又痛。她其实不止说服不了闻辽,也说服不了她自己,但她需要以痛止痛。闻辽可太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所以不搭她腔,说:“民警不是说了么,看监控看不出来什么,老太太最后走过去的方向是个视野盲区。还要看看来往车辆,说不定老李太太有事儿,或者见到了什么人,跟人走了呢?” 他用最平稳的语气安张若瑶的心:“人还没找到, 不要太悲观。” 张若瑶说:“我没办法不悲观,一件事情,看待的角度,思想的延伸方向,这些东西就像水流泄出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闻辽说他理解。 “所以你延伸之后,决定跟我说分手。” 张若瑶抱紧了自己,下巴抵在膝盖上:“我只是一遍遍地被迫接受一个事实,你生活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离开你。” 闻辽递给她一个眼神:“所以呢,你就先下手为强。” 张若瑶继续盯着自己的脚指发呆,不说话。闻辽推了她膝盖一下,没推动,让她回答,她不张嘴,随后又用更大劲儿推了一下。张若瑶嫌他手重了,抬手要拍打他的手臂,闻辽反应快,没等这报复的一掌落下来,就一把攥住她手腕,随后人就扑了过去。 他们做过很多次,但这次最放肆,最凶狠,最沉默,也最原始,好像就是为了发泄。张若瑶听见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叫喊,好像在火上灼烧,一边噼噼啪啪迸出干燥的裂纹,一边于火苗里发出无望的尖叫。 闻辽好像能拯救她,他的吻细细密密,给她潮湿的如同雨云般的一张幕布,把那些火苗都尽数兜住了,随后那些细密的吻变成了不讲道理的、横冲直撞的侵略,火苗彻底熄了,灵魂深处开始冒出簌簌的水蒸气,水雾眯了眼睛,然后顺着睫毛倒灌进眼睛里,化成滚滚热泪。 张若瑶忽然大声哭了出来。 她憋闷的痛苦,在日复一日的年月里逐渐叠加,慢慢复制,最终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发泄出来,不需要克制,不需要理智做那聊胜于无的抵抗,不需要考虑隔音,甚至,不需要在意眼前人给她什么样的反馈。 闻辽没有停下,他的汗水蛰了她的眼睛,让眼泪更加汹涌,他觉得那也无妨,他甚至希望用更加暴戾更加凶狠的方式,让她的眼泪再流得多一些。 张若瑶痛哭不止。她的手指攀着闻辽的肩膀,指甲抠进去,闻辽却说,没事儿,不疼。 张若瑶用筋疲力尽的声音对他说,可是我想让你疼。 闻辽说,行,我替你疼。 张若瑶当然知道这世上痛苦是无法被分享,无从分担,也不能相替的,但她又难以自控心底里的恶劣想法,她在想,如果她强硬地要求闻辽与她分开,如果她能够复刻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离别之苦,那她感受到的痛苦,会不会因麻木,而慢慢减轻?这不是一个加减法,而是呈倍数的稀释。她觉得,或许有用,但闻辽堵住她的嘴,也把她那些晦暗的、令人心脏瑟缩的堪称恶毒的想法统统堵回去。对她是缓解疼痛,对他可不就是恶毒? 他轻轻亲她下巴,告诉她:“我早跟你讲过了,张若瑶,悲剧是偶然。你别总给自己上嚼子。” 张若瑶身体里的水分慢慢干涸,眼泪也困在了眼窝。她透过一汪浑浊的眼泪看向空荡荡的天花板:“我只是觉得太多事情都不受控制,人的力量太渺小,可是人的思想又太过强大了。当思想突破了极限,就会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与之对抗的必要。” 她的胸腔里全是燃烧过的灰烬与尘土,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些尘土淹没了。 闻辽侧过身来拥住她,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相互依偎的片刻,她的眼泪再次顺着鼻梁,顺着太阳穴滑下来,滑到闻辽垫在她脑袋下的手臂,滑进枕头里。她喃喃地问,是从妈妈离开那时起就缝进她心底、已经太久太久的疑问:“我知道人生本苦,老人们这么说,宗教典籍这么说,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可就没一点值得期待,没一点让人不舍吗?” 闻辽掌心摩挲她头发,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发捋顺。 “我想通过,但是好像又想不通了。” 张若瑶说:“我妈的选择,老李太太的选择,我时而能够理解,时而脑袋里的那根筋脉又会被堵住。我特别特别想告诉她,她们,他们。” 她努力地,闭上眼睛:“我想告诉他们,我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或许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一切就都好了呢?” 她无法告诉闻辽,她合上眼睛之后那些如同旧电影一样在脑海中轮番播放的场景,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从她生命中逝去片段,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她失去了太多,他也一样。而在那漫漫长路里,失去的就是永远失去了,他们唯一找回来的,也就只有彼此。 闻辽把额头埋在她后颈,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舍得把我扔了?” 张若瑶自言自语:“我怕你先离开我。” 闻辽轻笑了一声:“祸害遗千年。放心吧。” 张若瑶翻了个身,推着闻辽的胸口,把他推远了一点。两个人身上仍有黏黏糊糊的热汗,在缓慢地蒸发,平躺着,一同发着呆。 张若瑶嗓子都哑了,像是有种子在她嗓子里破土而出,那样痒。 她问闻辽:“你说,李奉枝在决定走进河里之前,她在想什么?” 闻辽张了张嘴,最终把一些没头脑的猜测都压了下去,以沉默作答。 张若瑶又问:“你说,人在死去的时候,还有没有思考能力?还能不能听到、看到、感觉到?” 闻辽歪了歪脑袋,看向她。他以为她一个问句之后跟着的应该是一个解答,以为她从事这个行业这么久会有些知识科普,但张若瑶最后什么也没科普出来。 她说:“我们一般都会安慰逝者家属,不要哭,不要太伤心,不要把眼泪落在逝者身上,他们还没有走远,他们会听见你们,看见你们。但说真的,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心理安慰。” 张若瑶伸出手,往旁边探了探,碰到了闻辽的手指,随后手掌就被裹住。 他们就那么赤条条的,规规矩矩地并排躺着,十指紧扣。 张若瑶说:“你想过你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吗?” 闻辽笑了声:“我提一下自己的葬礼你都不爱听。还是别说了。” 张若瑶手上使劲儿,紧攥他的手指,指节相磨,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闻辽终于叹口气,肯开口:“其实没想过,但普通人的愿望不就是没病没灾,寿终正寝。” 张若瑶也笑了:“那我跟你不一样。” 闻辽再次看向她。 “我的愿望,比你的容易实现,我不需要自己长寿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活到九十九。但我的愿望也比你的困难得多,我只希望我不论哪一天,哪一时离开,或许是今晚闭上眼睛,明早不会再睁开......我只希望,我没有什么遗憾。” 她转头,看见闻辽深深的目光,问他:“干嘛这么看我。” 闻辽坦白:“惊讶,惊讶你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讨论死亡,也惊讶你说的跟你实际做的一点都不相符。” “什么意思?” “你的日子过得,哦,确切地说,是在我来之前,你的日子过得,实在和不留遗憾四个字不搭边。” 张若瑶先是笑,笑够了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她认同闻辽,但更认同,她的内心建构有了变化,虽然微小,虽然可能除她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但,的确是有。 这已经很难得了。千金不换。 闻辽问:“你知不知道老李太太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其实昨天民警已经问过了,也已经查过了,但闻辽还是想尽尽力。张若瑶沉吟一会儿,说,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她对老李太太的了解仅限于名字。 闻辽点点头,把她的手牵到唇边碰了碰。 “我要重新许愿,我许愿我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们仍相爱。我许愿我们能够用力地,竭尽所能地过好这一生,直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仍然对生命葆有敬意和感恩。”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口:“我猜阿姨离开的时候,对你的期许和叮嘱,也是这些。” 张若瑶的床边柜,据她一臂远的那个抽屉里,是妈妈留给她的信。一共两页纸,第一页是身后事的交代,她只敢看第一页,这些年来被她反复阅读,甚至牢记,以至于纸页边缘需要用透明胶压平、粘贴。 第二页,是妈妈对她以后人生的叮嘱,张若瑶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刻意忽略掉,就当那不存在。 她开玩笑说:“你可太不明白我妈了,以我对她的 了解,她对我的叮嘱应该从考学,工作,到择偶,生育......人生的每一个环节都不会落下。我妈喜欢操心,也严谨,大概会写几千字也说不定。” 张若瑶在反复阅读第一页的时候,也挑过妈妈不严谨的错处。妈妈说,第二页的种种叮嘱,要等她心情好了再看,张若瑶在心里自嘲,也嘲妈妈,完全说反了,根本没有设身处地。她才不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打开那页纸,如果有冲动打开,也只会在她被思念折磨,或是受了什么难以排解的委屈的时候。 过去的十一年里,她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打开那页纸,但都忍住了。那些当时觉得很艰难的时刻,其实也都度过去了。 张若瑶问闻辽:“你想看吗?” 闻辽毫不留情的拆穿她:“你想看就看。” “我不想看。” “那就不看。” “......” 闻辽真是被张若瑶折磨得没招了。 他坐起来,手臂探过去,作势要拉开抽屉:“行行行,我想看。” 张若瑶反手把他手臂拦住,说:“我先看。” “好,你先看。” 当张若瑶怀揣无比平静的一颗心,打开了那页她多年无法打开的纸,却在当下一刻,胸腔和大脑都变空白。 事实上,纸页上也的确是空白。 没有闻辽设想的那样浪漫,如同心灵洗礼一般的宝贵箴言,也没有她想象中事无巨细的叮嘱,一整页纸,就只短短两三行而已。 【瑶瑶,太多叮嘱都是空,人生本苦,妈妈想来想去,唯有一句: 再难境遇都别放弃。心存希望,好好生活。】 第47章 卌七(正文完)风来了…… 高考成绩下放之后只有一个星期用来填报,时间上很紧张。 刘紫君其实很有主意,但架不住刘卫勇磨磨唧唧,说是要托人找关系,帮忙指导一下,看看怎么选学校选专业......想法未成形,被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刘紫君一句冷嘲热讽怼回去了——有钱没处花了,我就那点分,骡子总也变不成马,哪个棚里呆着不一样?歇着吧。 刘卫勇因为刘紫君这句话又伤心了。 他觉得刘紫君是话里有话,埋怨他不能给她提供更优渥的家庭条件,不能有更宽广的平台作为托举,他听说和刘紫君最近走得近的女同学,一个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另外一个父母都是医生,都是他这种做体力活的人不能比的,更何况,他这个体力活说出去还不是那么好听。 他才是那只不声不响不体面的骡子。 刘卫勇一多虑,就变得别别扭扭,知父莫若女,刘紫君看出来了,不拐弯弯绕,大马金刀教育刘卫勇——我从没有为自己的家庭自卑过,我也没有怨恨过你。我觉得这是我接受教育的体现之一,我虽然在规范的教育体系里吊车尾,但不代表我这十几年的学习是全然无用的。 我知礼,也懂理,我树立了健全的人格和三观,情绪稳定,不会做危害社会的事情,在力所能及时怀有善意,帮助他人......以上种种,是我认为的,教育的最基本标的。如果没有这个标的做地基,任何的上层建筑都不稳固。 当然了,我也认识到自己性格中的洼地,我总是无的放矢,内核不够稳定,即便内心不认同那套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所谓社会淘汰规则,却还是会被影响,甚至想过破罐破摔,自暴自弃,认同自己正处在被淘汰的边缘......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被规则放逐的人,只有被自我放逐的人。 刘紫君说了很多,可是刘卫勇茫然,没能掌握到其中主旨。 刘紫君又说,爸,我的意思是,不要为我操心了。我答应你会继续读大学,就不会食言,你无法在我升学这件事给我有效助力,这是客观事实,但我不会为此对你心怀抱怨,你也不要怨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再去找我姐哭了。 我真觉得我姐是全天下最有耐心的人,她面冷,但她竟然不嫌弃你一次两次把她当情绪垃圾桶,我姐肚量真大。 ...... 刘紫君来店里找张若瑶一起出门吃饭。 姜西缘也在,看见刘紫君来了,回到花店拿出早准备好的花束:“当当当!向日葵!金榜题名,心想事成!” 姜西缘说:“本来应该高考时候就送你的,但是你姐让我别搞没用的。她太没有仪式感,咱们不管她。” 刘紫君把花抱在怀里,看一眼张若瑶,说:“我姐心思敏感,想得多,她是怕我没考好,不敢庆祝。” “所以你考得怎么样?” 刘紫君深嗅了一下怀里的花,笑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值得庆祝一下吧?” “当然!” 晚上,三个人一起去吃了火锅。 这么多年张若瑶早已习惯不把刘紫君当孩子看,至少在交流上,他们不会有思想认知上的代沟。但姜西缘偶尔还是会把自己带入刘紫君的长辈,她看刘紫君,感觉像是看长大了的小鱼儿。 刘紫君说决定不复读了,她用现在流行的ai模型重新细致地模拟近几年的录取和补录情况,她以前最担心的,所有有趣专业都将她拒之门外的可能性其实并不高,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她还上网连了知名教育规划博主的直播间,详述自己问题,寻求一些建议,当博主邀请她进入付费指导群,她果断拒绝了,退出了直播间。 姜西缘有时候想,作为妈妈,她对小鱼儿的期望真不是以后成绩要优秀,要做所谓的人尖儿......不需要,只要和刘紫君一样,内心顽强,聪明,有主见,而且能坦然的接纳自己,有迷茫之时,但能及时摆脱,在适当的时机释放并重塑自己。这就非常难得,也非常珍贵了。 吃饭间闲聊,张若瑶和姜西缘提到了任猛。姜西缘决定问问刘紫君,关于父母再婚的看法。 刘紫君捞着火锅里的毛肚,她怕煮老了,捞得专心致志,把煮得恰恰好爽脆的毛肚裹满香油蒜泥,满满一口,嚼得相当满足,直到这口咽下了才回答姜西缘:“我不会抗拒我爸再婚,如果以后他遇到了适合他的人,并考虑重新步入婚姻关系,我双手双脚赞同。” 刘紫君觉得这没什么,即便做错过一次婚姻这道选择题,也该有涂抹涂改液第二次落笔的机会。 姜西缘说:“你不会担心父母再婚后自己的处境吗?” 她说完咂了咂舌,觉得自己措辞太过分了,太直白尖锐了。但刘紫君不在意,她大刀阔斧捞着火锅里的虾滑和肉,说:“会担心的吧。如果我和这个人相处得很不舒服,我会告诉我爸,至于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我要根据他的处理,决定我下一步怎么做。” 姜西缘眨眨眼,看向张若瑶,露出一个感叹的表情。张若瑶则对她回以微笑,意思是,厉害吧?现在的小孩。 “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恋爱脑啊?” 姜西缘往刘紫君的碗里夹肉:“我的意思是,都当妈妈的人了,即便考虑下一段感情,也应该以孩子为先,首先考虑她的喜恶,考虑这个人能给孩子和家庭带来哪些助力......” 刘紫君摇头:“够了够了我想吃点鱼片,谢谢......我觉得这有点反人性吧?一段婚姻关系本来就该从恋爱开始的,没有感情全是利弊,那也太悲惨了。” 她说:“况且,没道理说多了妈妈这层身份,就要阉割掉自己作为一个人本来的需求,对他人、包括对孩子负责的前提都应该是对自己负责,我觉得这不算恋爱脑吧?最多算合理思考。那只听从父母的意见嫁娶,是不是要叫父母脑?只给孩子找爸不给自己找伴侣,是不是要叫孩子脑? “人在承担多重社会身份带来的温情和便利的同时,势必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我觉得这很公平,但公平规则的大前提,是要把自己放在第一条,否则这个规则都不用推,自己就翻了......真的。” ...... 这顿火锅的后半程,姜西缘就不太说话了,一直在想事情。刘紫君后来问张若瑶,我昨天是不是有点话多了?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若瑶说那倒没有,你说的很在理,会给人启发。 刘紫君松松肩膀:“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套自己认同的道理,聪明的人听取别人的,更新自己的,愚蠢的人故步自封,只一味地输出,因为劝说别人远比劝说自己简单......我一直觉得我是愚蠢的,以后不能这样了。” 就像她之前武断地认为摄影是她人生唯一爱好,是唯一的支点,学姐提醒一番之后,她开始找其他“乐子”。 高考完她发现,追星也是个不错的爱好。 她偶然间刷到一个考古视频,被吸引到,开始追一个n线小糊豆,这人出道多年仍查无此人,但刘紫君就觉得合眼缘,认为她前途可期,开始追行程。 幸而本来行程就不多,不然她还真有点吃力。 中间还有个小插曲,是这个艺人转发了刘紫君拍的一组照片,照片里是她在一档户外综艺当背景板,没名字的那种,然后在刘紫君穿越重重障碍聚焦过来的镜头里,她悄悄比了个心。 刘紫君捂着胸口哇哇大叫,也发给张若瑶欣赏:“我被击中了!姐姐真的权威。” 张若瑶说你有几个姐? 刘紫君的爱好她全都理解不了,闻辽说不用理解,爱好也不是培养出来的,是忽然的一瞬间捕捉到的。 张若瑶喜欢安静,喜欢窝在家里,跟闻辽一起生活以后逐渐发现自己还对舒适的家居用品痴迷。 其实不怪闻辽喜欢,她也挺喜欢逛这种店的,会在瓶瓶罐罐的香薰前驻足很久,挨个闻过去,直到嗅觉短暂失灵,也喜欢用手掌细细从真丝或纯棉的床品上抚过,但她不会购买,因为觉得这其实是为生活方式买单,不是商品本身,挺不值当的,网上也有类似面料和款式,只要搜索对了关键词,就比如她买给闻辽并强行勒令他用的学生/单人/宿舍/纯棉/床单。 而且,她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东西。 多了个大活人已经够挤的了。 闻辽说,钱是流动的。但对张若瑶来说,她的消费习惯就是从小定型了的,不管存款多少,就是做不到买日用品时完全不考虑性价比。 最终纠结来纠结去,往二楼添了一张床边桌,就是那种带滚轮的小桌子,可以放电脑和零食等等。 闻辽的小折叠床现在成了张若瑶的个人休闲一角,不许闻辽涉足。晚上打烊了以后,就靠着枕头窝在小床上看看电影。 寿衣店二楼,这狭窄但不乏温情的空间,她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给家花钱,为家建设,理所应当,这是她安慰自己花钱的理由。 而且她看电影时手头上不闲着,一边看屏幕,一边折元宝,手速快得很。 闻辽怎么看都觉得这种搭配太奇异了。 他抱着电脑蹭过来,恳求张若瑶给她腾点位置,他邀请她一起看他创作剪辑的微电影。那是他参赛的作品,还真的获奖了。但闻辽心知肚明,这个奖项多半是有人文关怀的分量在,与他的创作水平关系并不大,他联系了那个男人的家属,把比赛奖金转了过去,家属对闻辽的态度不是很友好,因为闻辽再次提起了他们的痛楚。 闻辽也有痛楚。 那个年轻人应该算是他进入殡葬行业以后真正意义上独立接触的第一位客人,而且是逝者本人。他一直为没能替其实现生前愿望而遗憾不已,但,没有办法。 这世界上有太多没办法的事,每个人的苦衷叠到一块,就不会有完美的解决办法,总要有人为别人的苦衷受点委屈。 视频里,男人的背影真的很洒脱,他似乎真的走向、并拥抱了全新的生活。 时间还早,张若瑶提议随便播个电影助眠。她的收藏夹里,看过的没看过的电影都混在一块儿,有的还是播了一半的,随机到哪个算哪个。最终随便点开的仍是老电影,是她看过的《星际穿越》。 这部电影里有个核心概念,爱不是被人类发明出来的,它是更高维度的产物,甚至可以穿越一切距离和时间。张若瑶记得她当时看完电影还去搜了影评,两极分化的评论很有意思,感性的人会觉得,这里对于爱的解释很奇妙,很浪漫,但还有另外一派科幻迷认为,把暂时没有办法探查的宇宙领域和未知的物理规律用“爱”这个玄乎的东西来解释,未免太偷懒,太取巧。 电影里,主角遗憾自己错过了女儿的一生,当他们再次见面,他因时间错位容颜依旧,女儿已是垂垂老矣。 但他们终究还是见到了彼此。 张若瑶抱着电脑歇在闻辽怀里,他用胳膊给她环起的一方小空间里,问他:“到目前为止,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可以被弥补的那种。” 如果有,还是要抓紧时间。 张若瑶一直以来都深深认同一句话,固然来日方长,但高悬于漫长时光之上的,是雷霆雨露,是世事无常。 闻辽一开始还在走神,手指拨弄她发梢,想了一会儿忽然倾身过来把她整个人抱住,说:“我已经在弥补了。” - 社区和民警那边还在继续寻找老李太太,寻人启事也都贴了出去。 如今有了个新线索是,查看大桥另一端的监控发现,同一天晚上虽然没有人路过桥底,但从桥底驶出一辆电动小三轮,就是那种卖菜的三轮车,上面加了个顶。看不清里面的人,也没有牌照。 民警说,老李太太最后走入的桥底那处是个视野盲区,那说不定,人就是坐车走了? 闻辽是一群关心李奉枝的人里最乐观的一个,他相信这个说法,李奉枝的鱼还在他那活蹦乱跳地养着呢,李奉枝的猫虽然跑丢了,但说不定也已经混成了小区一霸。谁养的像谁。 他不太相信老李太太会寻短见。 这几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还有一桩巧合是,张若瑶碰见了一位老同学,是她和闻辽共同的老同学。 张若瑶和闻辽晚上出门骑车,骑到公园时累了,照例停下歇息,顺便挑个西瓜拎回家。就在挑西瓜的时候,张若瑶觉得在她前面扫码付账的那个人有点面熟。她盯着看,那人也一样,瞥见她一眼之后,目光就频繁地落在她身上。 后来还是对方先开口,试探地询问:“是张若瑶吗?” 张若瑶这时才敢开口:“......孟双?” ......这个名字,对于闻辽来说可不太快乐。那是童年一整段被女孩子们压迫的记忆。当时男女生分帮派,孟双就是领头的,跟他旗鼓相当。 她还用皮筋儿把他绑起来过呢! 孟双很惊喜地拥抱了张若瑶,但她没有认出闻辽。 两个人就站在西瓜车前叙旧,伴随着广场上热闹的音乐声和健身操口号。孟双说:“太巧了,我爸妈刚搬到这附近。” 孟双父亲多年前受伤后,有一点后遗症,但不妨碍他做点小生意,孟双母亲还和以前一样,对孟双要求很严格,孟双是护士,这几年的生活重心一是应对没完没了的检查和加班,二是应对她妈的催婚催育。她还和以前一样大嗓门,笑声洪亮。 张若瑶印象里,她和孟双见的最后一面是在院子里,她站在搬家货车的后斗,孟双站在楼前,彼时最要好的朋友同时经历了家庭变故,在分开时,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出一句再见。 张若瑶后来想想,正因为人无法预知未来,所以欠了很多很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道别。山海瀛瀛之中还有人海营营,其中荦荦大者,无非是相遇和告别,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离合悲欢。 ...... 挑了个晴天,张若瑶去了一趟海葬墓园。 其实是她临时起意,但发现那一整面巨大的海葬纪念墙,爸妈名字镌刻的那一列好像更干净,没什么尘。 闻辽说:“我是有心想把整面墙都擦 一遍的,但被陵园管理员大爷吼了一嗓子,他以为我干坏事儿来了。” 张若瑶苦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来的?” 闻辽揽着张若瑶肩膀,仰着头看墙上的字,看那些海浪形状的碑刻:“你管我呢?” 他是不会说的。他不会告诉张若瑶,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心境下独自来到张若瑶爸妈的面前,说了一些什么话。 树梢动了。 风来了。 张若瑶站在纪念墙前,长久地驻足,然后和闻辽牵着手,踩着夏季匝地的浓荫,一起下山去。 当晚,老李太太的事儿有消息了。 说实话,张若瑶有点无语,尤其是她辗转来到近郊乡下,看到老李太太带着防晒帽子,在比她高的豆角架里穿梭。 大伙后来的猜测没错,李奉枝在桥底下碰见了个正捞鱼的老太太,直直愣愣地朝着人家走过去。 那人是她小时候的老邻居,她仍有印象,是因为老太太天生佝偻腰,年纪大了,佝偻得更厉害了。 这是真真正正,相隔大半生的重新相见,但俩人都还记得对方,一碰面就认出彼此,然后便是说不完的话。 老太太邀请李奉枝到她家去,反正她现在一个人住。 她家还有土偏方,说不定能治治她的腿。 当大伙顺着那辆三轮车的线索找到这里来时,老李太太正在摘豆角呢。夏天的乡下就是好,比城市好太多,小园子的菜都到了季节,辣椒接着青红,西红柿刚硬实,咬一口酸甜儿。 张若瑶看着李奉枝,说不出话。当老李太太得知大家为何乌泱泱来找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有什么想不开?我都这个岁数了,什么事儿我没见过。” 张若瑶不知怎样表达。 她的担忧主要是因为,老李太太是孤身一人,她无儿无女,这个世界上没有她挂念的人或事儿,人一旦没有了念想,是很容易坍塌的。 老李太太说张若瑶傻。 在乡下住的这段时间,她可快活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天上,说自己没儿没女,但有爹有妈。她没啥挂念的人,但挂念她的,都还在上面看着她呢。 楼长大妈走这一路累得满头汗,弓着腰喘气儿,骂李奉枝:“丧良心,我们这都不叫挂念你。” 李奉枝掸了掸帽子上的土,嘿嘿笑:“进屋啊,我给你们炖豆角!” “这个季节豆角可好吃啦!” -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