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来自www.wshlou.com 《囚鹤》作者:听灯 文案 一场蓄谋已久的叛逃,一盘相爱相杀的对弈。 孟臾此生的一切都是谢鹤逸给的,包括名字。 她一直以为沧海一粟,须臾芥子,着实卑微得很。 却不知道佛偈里还有一句,若能万法尽舍却,顿悟入道须臾间。 她就是他所求的终点。 现代言情 救赎 情有独钟 豪门 相爱相杀 年上 第1章 如是观 天气愈发冷起来,到腊月二十八那天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雪。 学校早就放寒假了,孟臾还一直住在宿舍里。她今年大四在读,临近毕业,同寝其他三个应届毕业生两个考研,一个考公务员,都早早的落定了未来。 只有她,白天出去茶社打工,晚上回来复习雅思。 “如是观”是间茶社。 闹中取静,坐落于南江城二环里一座带院子的二层小楼。物权本就极度稀缺,布置得也算附庸风雅。 两扇对开的实木大门,就连门板上铜制的门环都是老物件儿。门两侧是复古的黑白水墨竹影摇曳的壁画,抬头挂匾上篆刻着古意盎然的三个大字,如是观。 十分做作的样子。 孟臾站在茶社的更衣室,对着落地镜扣起颈间最上面的那颗盘扣。旗袍是新做的,双绉立领,上面缀着无数牡丹,连花同叶都亭亭玉立。 朱惊羽抱臂站在一旁:“听说,今天来的这位大人物,是咱们大老板苏六爷的贵客,尤其喜欢听人弹琵琶。李经理再三拜托,让我务必要把你带来。” 她走到近前,上下打量镜中人,抱歉道:“耽误你回家过年了。” 孟臾客气笑笑:“没关系,反正就晚这一天。” 放寒假后,孟臾一直用各种借口拖着没回谢园。 直到昨天,谢鹤逸的助理裴渊打电话给她,沟通安排司机来学校接她的事情。至此再拖无可拖,孟臾只得向李楚明辞工,但临时却又有这样一件要紧事,让她最后再弹一场。 朱惊羽是大她两届的师姐,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这个弹琵琶的兼职也是她给孟臾介绍的,事儿少钱多离学校近。 孟臾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既然朱惊羽开口了,再加上李楚明平时很照顾她,特地给她发了个大红包,她必须得承他们情,便又找了个借口说晚一天才能回谢园。 电视剧里一般这种最后一次的时刻就合该要出事儿。 晚上八点。 一辆黑色轿车和着冬夜的雪光,像是一道冷箭,稳稳停在了如是观大门前。 接到消息提前出门等候的李楚明上前,躬腰拉开车门。来人看起来四十出头,国字脸,身材微微发福,正是今日夜宴做东的苏六爷。 “谢小菩萨有事忙?怎么没跟您一起来?”李楚明边往里带路边殷勤问了句。 苏六爷四平八稳在原地站住,斜眼乜他,似笑非笑的:“小菩萨也是你能叫的?” 李楚明被噎了下,面色却依旧如常,连声赔笑:“是是是,谢先生几点到?我好安排弹琵琶的乐手准备上。” “先弹上,怎么着,他不来,我们还不配听了?” 苏六爷一挥手,正要迈步向前走进去。 话音刚落,银色的车子便泛着流光映着夜色驶了进来。 苏六爷回头,哼笑:“哟,说曹操曹操到。” 李楚明连忙趁着苏六爷接人的空当,快一步进来,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后院厨房开始传菜。 此刻风雪不再,回廊间一盏盏六角宫灯流连亮起,一行少女侍应皆是禅意茶服装扮,每人手上一个托盘,走起路来就像是天宫里的婢子,行止婀娜,身段杳杳。 孟臾已经抱着琵琶站在台上候场。 “今天这位弹琵琶的,是我特意为你找的,不仅弹的好,人也长得漂亮,一会儿让她弹个……那个,哦对,《十面埋伏》助助兴。” 苏六爷疏阔随性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我是个粗人,好与不好,还得谢先生品鉴,请——” “六爷客气。”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孟臾心里猛地一紧。 宴会厅的雕花门扇一开,她便看清了来人,一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那位,不是谢鹤逸又是谁。 被撞了个正着,孟臾的心仿佛立时三刻被浸入了冰窖里,同样冷的还有谢鹤逸染了冰碴子一般的神色。 他当然也看到了孟臾,四目相对,却只是下意识顿了顿脚步,上下打量她一眼,没说话,径直落了座,似乎连皱眉都吝啬。 谢鹤逸生得极好,眉目清贵,如今倚坐在这儿,莫名就把那一份矜贵压下去了,眼梢倒是添了惫懒。这样一个男人,任谁都要心动的。他往哪里一站一坐,淮江六市不知多少名媛仕女卯足了劲儿往他身上扑。可是外界都知道,谢鹤逸随祖母自幼信佛,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只有孟臾清楚,这个传闻有多荒谬。 谢鹤逸在圈椅上落座后,抬眸,用平静深远的目光注视她。 孟臾却没敢看他,回身坐在鼓凳上,怀里抱着的琵琶遮住了她半张侧脸,只露出下巴颏清秀的轮廓。 苏六爷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弹吧,还等什么呢?” “急什么?”谢鹤逸拢着眉轻笑,端起手边小巧玲珑的青瓷盏,浅啜一口茶汤:“时间有的是。 苏六爷被呛了句,顾不上恼,轻啧了下,神色颇为玩味地看了谢鹤逸一眼,又看了孟臾一眼。浸淫商海多年积累下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事儿,到底是什么戏码不好说,但李楚明今晚安排的这位琵琶女或许能成为搞定谢鹤逸的突破口也未可知。 试了试音,孟臾就拨开了弦。可惜,起势便暴露了纷乱心绪。 曲有误,周郎顾。 谢鹤逸眉心轻轻拧了下,抬眼看了过来。 以琴谋心。 眼前的弦还泛着流光,孟臾心里的那根弦却已经断了。 但席间除了谢鹤逸,其他人是不可能听出她这样微小的失误的。 孟臾只得继续弹下去,反复的轮抹和摇指从琴弦里延伸出去,撕裂空气,不知有多么触目惊心。 最后一个大音一挑,她用另一只手迅速压住琴弦。 戛然而止,项王已死。 这首曲子简直要她的命,整个张力和血脉都付出去。平生最恨《十面埋伏》,用尽一生力气,换个败死的结局。 “好!” 苏六爷率先起身,带头鼓掌给孟臾喝彩捧场,接着把目光转向身旁的谢鹤逸:“不过,这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谢先生觉得如何?” “今晚这琵琶……”谢鹤逸把眼睛定在孟臾身上,停顿片刻,才又开口,声音沉蕴:“弹得确实好,百转千回,意犹未尽。” “你下去换衣服吧。”说完,谢鹤逸端起酒杯,擎着转向苏六爷的方向:“六爷费心了,为我寻来这样的国手。” 得到赦令一样,孟臾连忙抱着琵琶起身,往重重帘幕后头去了。 苏六爷呵呵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里此刻反而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原本隐约觉得谢鹤逸并不如外界传言中那么禁欲,倒像是对那弹琵琶的女大学生有点说不清的意思,正想着如何成全,可见他这么着急把人赶下去,分明是不想再给机会了。 那,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想法? 孟臾走到更衣室,还没换完衣服,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弹出一条消息,不用看也知道是裴渊发过来的。谢鹤逸眼压有点高,平时不喜欢对着电子屏幕,更不用说纡尊降贵给她发文字消息了。 裴渊说,先生的车就在正门口候着,请她务必不要从别处离开。 如是观外的路边,裴渊尽职尽责地站在车子旁,见到孟臾出来,他上前两步替她拉开一侧的车门:“孟小姐。” 孟臾垂眸,坐进来。 谢鹤逸生着气,脸色不好看,他抬手按开车窗,凌冽的空气吹进来压进肺部,甚至能闻得到湿润的泥土味。不算好闻,但总算是稍微解了他一整夜倒进胃里的酒精。 “不是说学校里有事情没处理完吗,撒谎?” “没有。”孟臾辩解道:“是有点事情要做的。”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谢鹤逸耐着性子低声问。 “这种地方?”孟臾倚小卖小地反问他,“听起来像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顶嘴?”谢鹤逸明显更不高兴了。 孟臾声势立刻弱了下来,小声反驳:“你不也来这种地方吃饭吗?我是来勤工俭学的。” “缺钱?”他又问。 孟臾见他情绪着实差,加上被抓包,愈发心虚起来,嘴上开始服软:“当然不是……可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总不好一直像个寄生虫一样让你养活。” “还是你觉得,我养不起?”他轻笑了下,嗓音低沉喑哑,像含了口烟:“养只猫都比你浪费些。” “不是——”孟臾还想再辩解,看了一眼谢鹤逸的脸色:“那我以后不去了。” 她乖顺听话地说。 “嗯。”谢鹤逸应下,眼睛却没再看她。 裴渊坐上副驾驶,司机发动车子。 车内顶灯暗沉沉的,孟臾偏过头,恰好看清谢鹤逸颈间一段风流的弧线。 孟臾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才能准确定义她和谢鹤逸的关系。 明面上,她是因为被批命格适合,八岁便被谢鹤逸的祖母接到他身边养着,为其挡煞消灾的。暗地里,她十八岁便爬上了谢鹤逸的床,那他们是……情人?床伴?反正总归是不太能见得了光的。 但孟臾心里明镜一般,谢鹤逸不过当她是个小玩意儿似的,肯多看自己两眼是因为她在他身边时间长,也听话,做起事情来有分寸,合他心意。可这和养一只猫、一盆花一样的青眼没有任何区别,换一只猫叫得好听、一朵花开得好看照样儿能讨他欢心。 “要是今天没碰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车子从拥堵的车流驶上高架,谢鹤逸开口打破轿厢内的沉默。 孟臾从怔忡中回过神,实话实话地答:“本来我昨天就该回去的,可李经理说大老板吩咐下来的,今天的客人很重要,非要让我再弹最后一场,还给我发了个大红包,谁能想到这位贵客是你呢……” 说到最后,语调甚至带上了点埋怨的意思。 谢鹤逸气笑了,“这么说,不是临时弹今晚这一场。你做多久了?” 孟臾这才反应过来说漏嘴,下意识想说没多久,随即又转念想,看苏六爷那恨不得要把谢鹤逸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的架势,撒谎根本没意义。 她沉吟了下,照实说:“半年吧。” 谢鹤逸没作声。 孟臾自幼学琵琶,是因为谢鹤逸喜欢。 天香留凤尾,馀暖在檀槽。 谢鹤逸大约是同南唐李煜对周娥皇如出一辙的癖好,都偏爱女子怀抱琵琶低眉侧首的风流意态。 但他喜欢的东西,向来是要私有化的,绝无可能大方到奉于人前。 孟臾试图转移话题,问:“你不回北京过年吗?” 孟臾刚上大学那个暑假,谢鹤逸的祖母因病去世,她本以为之后他事业和生活的重心会逐渐向北上转移,却并没有发生。谢鹤逸这几年一直留在南江,虽然在重要的节庆日会回到北京与父母团聚,但也只是吃顿饭,最多待上个三两天便又回来了。 “年后回。”谢鹤逸淡声道。 “哦——”孟臾点点头。 一时无话,孟臾侧过身,孩子气地抹开车窗玻璃上的水汽,朝外头看,片刻后回过头说:“快到了。” 谢鹤逸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四目相接,只是一个眼神,孟臾便垂下眸子,收住了呼吸。 第2章 稻粱谋 上次见面,还是元旦,新年假期。 谢鹤逸去外地出差耽搁了行程,回来时孟臾已经歇下了。 黑洞洞的深夜,他敲开她的门,将她从梦中弄醒。孟臾吓了一跳,不由得睁大眼睛看他,却被他用手握住腕子压在床上,沉声命令道:“闭眼。” 她条件反射似的照做,刚听到床头灯被打开的“啪嗒”声,随即便被海浪卷走。 他的一双手仿佛有魔力,所过之处野火遍地。 孟臾觉得自己像是一团蒲草,立时三刻被他擦着点燃,随即投身入欲海。但这火是天火,水扑不灭,于是她只能在波涛间沉浮。 他吻她的锁骨,胸脯,腹部,甚至……花心。 温柔精巧的,从上到下,令她燃起来,却不至于烧干。 欲潮巅峰,随着他的猛然进入,三分疼痛带着十分畅快一齐袭来,她低吟出声,不住含糊叫他,“哥哥……” 最后,孟臾累得手指都不想抬,阖目仰卧在床边,长发披垂在地板,谢鹤逸躺在她身侧,一手横过她细瘦腰肢,就这样抱着她囫囵睡到天亮。 以往,他们是从不同榻而眠的,除了刚来谢园那几年。 孟臾的屋子就在谢鹤逸小楼的正后方,刚开始住过去时她年纪小,不习惯一个人睡这一整座屋子,总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一夜都是父亲的病入膏肓,母亲的决绝出逃,她站在漫无边际的极端黑暗中,不断从千仞悬崖跌进万丈深渊,梦里坠落前的那一刻,总有人伸手拉住她,惊醒后,她能清晰回想起,那是谢鹤逸的脸。 孟臾经常哭醒后,大半夜抱着枕头满脸泪痕去找谢鹤逸,他很少说话,但总是像抱猫似的不停用手掌轻抚她蜷缩着隆起的脊背,有节奏地拍哄她入睡。未成年之前,她为数不多的安全感,都是从谢鹤逸那里得到的。 车子驶入谢园,最终停在一座二层小楼前。 谢鹤逸没等裴渊,兀自推开车门下去。 孟臾低垂眼睫,跟上楼去。 这一晚,谢鹤逸做得很不克制,这简直不像是他。 孟臾就像在坐过山车,在他身下辗转着反复被推到最高处。 他紧紧拥住她,把头埋在她纤瘦的肩颈间,不断吮吻她耳后那一寸肌肤,流连不去。那一方小小的地方被他吻得微微泛红,孟臾甚至觉得有一点蛰痛,但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更深层次的愉悦。 她所有情事经验都来自于谢鹤逸,只要他想,轻而易举便能让她缴械投降。 他的指腹摩挲擦拂着她胸前的皮肤,不重不轻,却足以调动她的欲潮,一波强过一波的快感让孟臾几近失神。她扬起纤细脖颈,放任自己沉沦在欲望与痛楚交织的深井中,不断急遽上升再迅速旋落。 不知怎的,孟臾突然想到,外界说的谢鹤逸信佛,不执,不妄,不近女色。 那她到底算什么呢? 察觉到她的走神,谢鹤逸惩罚似的向前挺动了几下,伏在她耳边哑声问:“想什么呢?” 孟臾摇摇头,咬住下唇,抬手攀上他的肩,微微颤抖着呻吟出声。 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孟臾依然没有在谢鹤逸身边留宿,结束后,趁着他去浴室,回到后院自己的屋子休息。 隆冬清晨,灰白天光照进雕花门扇。 李嫂推门走进厅里来,隔着屏风在外面叫她:“孟小姐,先生快起了。” 她是谢家积年的老人了,嘴里的先生指的自然就是谢鹤逸。 昨晚孟臾睡得不好,她倒在枕上,闭着眼睛皱眉用力吸了几口气,抬手捂住额头试图缓解昏沉欲裂的头痛,扬声答:“知道了,收拾好就过去。” 但她这大半年在学校宿舍懒散惯了,没立刻动,又加一句:“他昨天喝酒了,来得及。” 见里面没动静,李嫂也没动。 她并不催促,只是不离开,不急不缓站在原地等,隔了不到两分钟,孟臾再赖不下去床,挺身起来,去里面浴室洗漱收拾。 这就是谢园的规矩,就算叫人一巴掌扇了个晕头转向,谢鹤逸的事儿也是一秒钟不能耽搁。你不想懂规矩,有得是人教你。 孟臾换了衣服出来,站在屋前廊檐下拢着蓬松长发,伸臂踢腿舒展几下筋骨。 雪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仿若低压震地,让人心头憋着一口气。 放眼眺去,孟臾看到前院二层的楼檐和檐下的半扇窗子。雀鸟落在檐上不断啾鸣,一身灰扑扑的羽毛,蹦蹦跳跳地,活泼得厉害。 谢鹤逸让李嫂安排人每天在固定地方撒上米粮,久而久之,雀鸟习惯被人饲喂,这枯山瘦水的园子里便又多了一景。 雀鸟为稻粱谋是物种本能,人又何尝不是? 孟臾不再看,抬脚往前院花厅走去。 花厅里没人,孟臾攀着楼梯扶手上了楼。 谢鹤逸的祖母谢晚虞出身江南的大地主家庭,那个时代真正的书香门第娇养出来的世家大小姐,投身革命嫁给了谢鹤逸的祖父。谢鹤逸自幼便跟着她长大,养成非常自律的起居习惯,不管前天晚上多晚才睡,次日都不会晚于七点起床,所以李嫂才会一早就去叫孟臾。 不像话。 没见过哪家的近侍起得比主人还晚的。 是的,谢晚虞活着时,整座谢园在她的示下中默认的孟臾的尴尬身份,大概相当于封建社会的通房丫头? 浴室的门半阖着,洗漱的动静从门缝里泄出来。 孟臾没进去,也没敲门,安静地抱着胳膊靠在门口等,透过旁侧的雕花窗向外看去。 直到离开去住大学宿舍的这几年,她才像是终于体会出这宅子一点半分的好处,开阔的园子,苍翠的青松,枯败的银杏,雪色压在灰瓦屋檐间,似乎找到了皈依。 谢鹤逸收拾好拉开门,散落的额发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眉眼霁明的样子。见到门口的孟臾,他先是一怔,接着揶揄:“一大早站在这里给我当门神呐?” “等你一起吃早饭。”孟臾鼻尖微动,谢鹤逸身上有股清冽冷淡的薄荷香气,不知道是牙膏还是须后水的味道。 谢鹤逸蓦然凑近她,手指虎口卡在她的腰侧托着她的腰臀踮起脚尖,呵笑一声,“离近点闻。” 头顶上有片阴影覆下来,孟臾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笼罩住,仰头看着他呆呆问:“你换须后水的牌子了?” 谢鹤逸失笑,眉梢扬起来,双手揽住她的腰背,额头低下来向她颈间靠近,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太宽裕的距离。 “喜欢这个味道,嗯?”他伏在她耳边问。 谢鹤逸口鼻腔的震动喷薄而出的热气,就这样从孟臾的耳廓顺着颈椎一路向下到达脊背,她的身体蓦地酥麻了一瞬,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烫。 孟臾心下懊恼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 多可怕,这具躯体仿佛是被他随意操控的傀儡,轻易就对他起了难以抑制的热烈反应。 白天的时候,孟臾总是自欺欺人地不太愿意亲近谢鹤逸,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奇怪的羞耻心,哪怕谢园上下所有人对他们的关系都早已心照不宣。 孟臾出于本能地折着身子向后撤,一边用力推他箍着自己的胳膊,嘴硬道:“有点苦,我喜欢原来的。” 谢鹤逸哪里肯放过她,将她抵在墙上,捧着她软嫩的脸颊蹭上玲珑的鼻尖,“狗鼻子。” 然后便俯身吻起来,孟臾被他亲得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毫无缝隙地无限贴近让她面颊滚烫,整个人像是躺在温软缱绻的云朵中,膝盖酸软地几乎站不住。 “不要了……”孟臾紧促地呼吸着,试图平复波涛汹涌的欲望,她双手揽住谢鹤逸的脖颈哼唧着求饶,脑袋趴在他的肩窝里,“我饿了,先吃饭吧。” 花厅里几上已经放了几碟小菜,两碗白粥。 菜品简单,色泽也偏淡,看着就素净。 谢鹤逸口味清淡,而且吃的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什么口腹之欲,敷衍地厉害。 所以他的餐食一向好对付,谢园的厨子应当是宅子里最轻省的差事儿,只要没有大差错,从来不会惹恼他。 但是今天,谢鹤逸显然心情不错,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粥。 孟臾原本就没什么胃口,期间桌面上手机震动,她顺手划开屏幕,见是朱惊羽发来的消息,问她昨天见到的那位“贵客”的事情。她怕说漏嘴给谢鹤逸造成什么麻烦,索性彻底放下碗筷全神贯注的应对。 朱惊羽连续发了好几条微信消息: 李经理托我再好好跟你说说,请你年后再来,报酬翻倍 师妹啊,这种时薪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哦 当然啦决定权还是在你 孟臾回: 谢谢师姐 我就不去了 年后要忙毕业的事 隔了片刻,朱惊羽又发了两条: 我跟你说实话吧,李楚明说苏六爷跟那位贵客的生意还没谈完,要我尽力说服你,哪怕只是在贵客来的时候过来弹也行啊 你再考虑一下 孟臾蹙眉,轻叹口气,为难地啧了声。 谢鹤逸吃饭时很少说话,所以一直静默地看着孟臾脸色变换。 谢晚虞在世时,他们三人经常一起用饭,孟臾根本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席间看手机,但她在谢鹤逸面前就敢,敢挑食,敢做一些不太符合她性格的事情。 “不是说饿了?”谢鹤逸推开碗碟,拿起手边的餐巾沾沾唇角,“什么事为难成这样?” 孟臾放下手机,没有隐瞒地坦诚道:“我在如是观弹琵琶的兼职是一个师姐介绍的,她受人之托,想让我年后接着去……” 她抬眸觑了眼谢鹤逸的表情,连忙转了话锋,“我正拒绝呢。” 谢鹤逸随意道:“我跟苏六说一声。” “不要不要,你出面,我就更说不清了。”孟臾脱口而出连声拒绝。 说不清什么?无非是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他又为何要为了这种小事兴师动众。 她强调:“我自己能解决。” 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所以谢鹤逸并不坚持,没再多说什么。 苏六之所以不遗余力讨好他,无非是想从他手里握着的众多项目中分一杯羹,但与这种灰色地带起家的二道贩子合作,风险到底摆在这儿。这半年来,苏六中间七拐八拐地托了好几重关系才把请柬递过来,他不得不斡旋一下,没想到可巧就在饭局上遇到了孟臾。 孟臾想起来什么来,调笑道:“说起来,苏六爷这人也挺有意思的,哪有请人吃饭点《十面埋伏》的。” 谢鹤逸促狭问:“哦?那你怎么不提醒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咯,况且,万一贵客就好这口呢,哎——”孟臾惊呼,话音刚落,她就被谢鹤逸托着腰用力拽到近前,她一个趔趄,跌入他清冷的怀抱之中。 他抱着她调整姿势,让她岔开腿跨坐在他大腿上。 谢鹤逸轻轻笑了声,“嗯,你说得对,贵客就好这口。” 第3章 美陈展 谢鹤逸一手拢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侧,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垂落在她大腿根部。孟臾不由得绷紧了身体,垂眸看到他青色经络清晰可见的玉白手背,清瘦手腕的尺骨茎突,以及裤子下股间那团凸出。 仅仅就是一眼,她就觉得一阵热潮突然冲向下半身,通往更深处的地方蓦地收紧。 孟臾时常感到割裂,性和爱是能分开的吗? 从青春期懵懂无知阶段开始,她的身体就是属于谢鹤逸的,从高中到大学,不是没有过别的男生追求她,帅气的,温柔的,霸道的……各种类型都有,但他们有意无意间的眼神相接和肌肤触碰都给她带来不了任何生理性的悸动。 而谢鹤逸不一样,他甚至不用刻意做什么特别的事,就算只是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的手背,甚至揽过肩背这种自然而然的动作,都足以引起她局部的颤栗和快感。 但身体的默契贴合或者渴望就一定是爱吗? 孟臾不确定。 因为她知道,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逃离现在的生活。 能斩钉截铁抛弃的人,总不会是爱吧。 谢鹤逸扶在她腰后的手已经顺势伸进上衣,孟臾抬手按住,像是很不好意思,主动趴在他耳边,小声扭捏道:“我来例假了。” 谢鹤逸有些意外,疑惑问:“不是还没到日子?” 孟臾发育不算晚,第一次月经是六年级的初夏,当时刚好在学校体育课上,校服裤子被经血弄脏了一片,差点被围观。她给谢鹤逸打电话让他来接自己,没过多久便见到了他,大概是在什么正式场合直接过来的,他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为其遮挡。 车子没法开进来,停在校门口。 两人一起步行穿过校园的林荫道,松枝繁叶间投射下的细碎阳光,他白衬衣下劲瘦有力的腰肢和宽厚笔直的脊背轮廓,还有落在他西装外套上的那一小块深红,这么多年过去,依旧色泽艳醴,毫不褪色。 孟臾的生理期一直都很准,谢鹤逸记得清楚倒也不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所以提前了几天。”孟臾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又说:“我要吃饭了。” 她从他身上下来,重新坐回旁边的椅子,拿起筷子拣了一根碧绿的清炒油菜咬在嘴里。 朱惊羽又发了几条消息过来,大概是想走曲线救国的路数,换了个话题约她去看展。 孟臾学的是视觉传达设计专业,一直想去看这个商业美陈展,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虽然很心动,但时间是今天,她不知道谢鹤逸是否有安排,所以没有立刻答应。 明天便是大年三十,隔窗望去,李嫂按照旧俗,正安排工人在谢园四处廊檐下悬挂起红灯笼。 谢鹤逸意兴阑珊地倚回靠背,他素来不爱热闹,半点不耐烦与人痴缠,推杯换盏于他而言俱都索然无味,不过是耐着性子斡旋其中,这几年年纪一涨,更是孤清惯了,过不过年原也没什么区别。 倒是孟臾,看着手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半天才问:“今天我想出去一趟,上午或者下午都行,可以吗?” 谢鹤逸眯眼看过来,不温不火地开口:“小白眼儿狼,家里还没待一天就想着往外跑。” “师姐约我去看展,本来我想年后再说,但一看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就结束了。”孟臾讨好地解释。 谢鹤逸低头喝茶,一句话不肯搭。 孟臾主动凑过来,双手抱住他的手臂,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就三个小时,我保证晚饭前肯定回来。” 说着,她伸出三根指头,指天誓日一样在他眼前晃呀晃的,“就三个小时,嗯?” 虽然谢鹤逸对她的掌控欲和占有欲极端爆棚,但孟臾知道他的脾气,若是提前报备清楚,还是有极大可能被允许的。 谢鹤逸任由她树袋熊一样攀着,就是不松口,一副油盐不进,不为所动的样子。 回廊下远远走过来一人,有人迎上去喊了句,“李嫂,有客到。” 听到动静,孟臾偏过头看去,正见到那人从庑廊转角处走过。从侧影看都窥得出气场,是谢鹤逸的发小儿,宁知衍。 宁知衍一把推开花厅的门,带起的寒风掀得多宝阁后面书案上的宣纸刷拉拉乱响。 谢鹤逸神情不虞,斥他,“规矩呢?” 宁知衍嗤笑,甩上门用脚勾过窗下的太师椅,脱了外套扔在一边歪倒在椅中,“这不是十几年前你在夜场里教训人的时候了,还跟我讲起了规矩。” 看到一旁静默不语的孟臾,调笑道:“妹妹也在啊,放寒假了?” 孟臾轻声“嗯”了下。 看样子,谢鹤逸大概是要和宁知衍说事儿,才一大早把人叫到家里来,那他刚才还一副不动声色,被自己放了鸽子的样子。要是宁知衍不到,不知道他还要拿乔多久,这人真是坏死了。 反应过来后,孟臾气鼓鼓地看着谢鹤逸,他逗弄够了她,伸出手替她拢拢鬓角落下的碎发,漫不经心轻笑,“去吧。” 孟臾这才起身离开。她拒绝了谢园派的司机,出门后站在路边打了辆车。 不像孟臾那种眉眼端庄的传统东方美人长相,朱惊羽的五官很是西方审美,干练简洁,一张年薪百万的高级脸,站在美陈展馆前,出挑的像是在走 t 台。 下了出租车,孟臾一眼便在来往行人中看到了朱惊羽。 但旁边怎么还有一个人? 朱惊羽在阶梯上,笑着向她挥手致意,“孟臾,这边。” 走到近前,孟臾才发觉她身旁那人竟然是自己认识的,研究生院的梁颂年,南大工科博士在读,之前还曾经大张旗鼓地追过她一段时间,他做事风格是典型的直男思路,闹得孟臾整个专业几乎人尽皆知,被她严辞拒绝后消沉了很久。 后来,孟臾听说他去国外当交换学者留学一年,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朱惊羽热情洋溢地给他们做介绍:“孟臾,这位是刚从日内瓦学成凯旋的师兄,梁颂年。” 孟臾点点头,打招呼:“师兄好。” 梁颂年温文尔雅地伸出手,“好久不见啊,孟师妹。” 孟臾矜持地碰触了下他的指尖,便立刻抽出来,“好久不见。” 朱惊羽之前不清楚,这会儿才知道两人原来是认识的,连忙感慨这么巧啊,都是缘分。 其实,她一直在发愁说服不了孟臾,没法跟李楚明交待,却没想到同个实验室的梁颂年得知情况后,主动热情给她出主意,说要投其所好,先把人约出来见面,毕竟没有你来我往的沟通交流,一切都是空谈。 梁颂年自告奋勇地预约了三张票,终于拐弯抹角,看似偶然却又十分合理地和孟臾碰了面。 展馆中人流量不算大,三人走了一会儿,朱惊羽临时去旁边接电话,剩下孟臾和梁颂年两人缓步向前。 孟臾不愿跟他单独相处,刚想找个去洗手间的借口离开。 梁颂年却四下观察一番,突然压低声音靠近,“师妹,我有事跟你说。”说着,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不知为何,孟臾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迅速挣开他的束缚,“什么事?” 梁颂年这才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直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摊开,他的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宝石胸针,浅浅的弯月形状。 看清之后,孟臾惊诧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会有我妈妈的东西?” 仿佛是大量回忆一下子喧嚣着从黑洞中喷涌而出,刹那间耳膜和胸腔都被震得发出回声。 一时之间,孟臾无法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没改名之前,孟臾本名叫孟月,而这枚暗含着她名字的胸针本应该在她的母亲闵筱柔手里。当年事发突然,她仓皇逃出国前根本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她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梁颂年的手里? 第4章 放烟花 此时,朱惊羽接完电话,正从远处朝他们走过来。 梁颂年飞快地收起胸针,轻声对满脸狐疑的孟臾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改天我们找机会单独约一下。” 孟臾再也无心展会,心不在焉地囫囵逛完。 展馆出口处刚好连通商业街,一眼望过去,全是各式餐厅。 接近饭点儿,朱惊羽提议一起吃午饭,孟臾找个由头拒绝掉了,虽然她很想借机向梁颂年问清楚胸针的来历,但她还得赶回谢园去。 因为她承诺过只出来三个小时的时间。 谢鹤逸养她,教她,她要懂规矩,要有分寸,要知恩图报。 朱惊羽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说年后如是观兼职的事儿,见孟臾不知为何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只得按下,暂时不表。 大概是因为全城都出来采办年货,商圈内打车困难。 孟臾向外走了一段路,站在路边打开网约车软件,好家伙,前面竟然有三十人排队。 孟臾正处在生理期,身体本来就不是很舒服,加上失联已久的母亲的旧物突然出现带来巨大的冲击,在寒风中站了不到二十分钟,她就觉得下腹阵阵冷痛,握着手机的手指都有点发抖。 好不容易上了出租车,不成想上高架前遇到一段堵车,不仅耽误了原定回到谢园的时间,还让她有些晕车,差点要吐出来。 下车进了院儿,闻见院子里凛冽浮薄的沉香味,才觉得稍微好点。 李嫂听到动静出来接人,“孟小姐,先生在书房呢。” 孟臾轻轻点点头,“嗯,我这就上去。” 屋内暖气烧得热,一室如春。孟臾换了鞋,脱下大衣挂在臂弯里,转身看到宁知衍正从楼梯间下来。 她主动打招呼,低声叫了句:“五哥。” 这称呼是谢鹤逸定下的,和宁知衍家里旁支远亲的弟妹一样,显得关系不远也不近。 为得就是要提醒孟臾与之相处时的分寸。 但就算不这样,孟臾和宁知衍也亲近不起来,不光是因为谢鹤逸不喜欢她在他面前跟任何男性有过多的接触,还有另外一方面原因。 大多数像他们这样出身的子弟,不是自主创业,就是飞赴欧美弄个名校文凭,回国后美其名曰做咨询,实际不过是资本掮客,变相敛财。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玩儿得花样百出的登徒浪荡子不是没有,可但凡能和谢鹤逸的圈子沾上边儿的,最起码的底线还是有的。 宁知衍和他们都不一样,家里从三代以前就做古董生意,多少老物件儿从他们手中流出来,说是捐出了半座博物馆也不夸张。即便是如今,宁家的庆熙堂在古董交易的圈子里也是稳坐第一把交椅。 宁知衍爱玩儿,不像谢鹤逸那般老成持重,十几岁时不定性,委实荒唐过一阵子,可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这辈子注定要当个玩物丧志的纨绔时,他却塌下心来进了华东局。一开始根本没人信他能做好,浪子都还要比他多三分认真。但几个海外巨额资产转移的案子办下来,众人纷纷刮目相看。 当年,宁知衍初出茅庐,孟臾父母的案子也是经从他手上过了的。 但当时她年纪很小,未成年不必接受审查,在谢鹤逸庇护下,没人能动她,所以孟臾仅有的记忆就是宁知衍走过场似的问过她几句话,她照实作答。 其实仔细想想,宁知衍能扎根在这个位子上也属水到渠成,本身能力摆在那儿,加上政治背景足够扎实,有先天的觉悟,而雄厚的家庭背景又让钱于他而言成为了数字,绝无可能见利眼开。毕竟不是曾经有过报道,家里太穷为给父亲治病卖情报的事件吗。 宁知衍走到孟臾面前站定,用得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你要是再不回来,他可就要让人去找了。吃完午饭,拖着我陪着下了两盘棋,毫不留情杀了我个片甲不留。” 孟臾心说你本来就是臭棋篓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赢过谢鹤逸?偏偏还人菜瘾大,嘴上却认真解释说:“外面人太多了,不好打车,耽误了时间,再加上路上还有点堵车。” 宁知衍诧异:“没派车跟着你?” “是我不让的,打车也很方便。” 宁知衍失笑:“那还说耽误了时间?看来也没那么方便。” 孟臾语塞,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只好告辞:“……我要上楼了。” 推开书房的门,正对着一幅张大千的青绿山水,好大一幅,遮住了整面墙。谢鹤逸正坐在这幅图下面对着棋盘喝茶,山水画倒成了他的陪衬。 孟臾收住呼吸,叫了句,“哥。” “嗯。”谢鹤逸搁下茶,抬眸看到她恹恹的脸色,敛眉道:“你过来。” 孟臾抿了抿唇,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下一秒,谢鹤逸的手背就贴了她的额,“怎么了,不舒服?” 孟臾摇头,低垂眼睫,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发烧,就……肚子疼。” 谢鹤逸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她指得是生理痛。从小到大,孟臾不知用这招示弱逃过多少次本该发生的雷霆,听他又问:“喝点热水?” 孟臾还是摇头,脸颊蹭上他坚硬紧实的胸膛,谢鹤逸被她弄得浑身一颤,便将人抱在了怀里,他揽着她的腰侧,手从她上衣下摆伸进去,温厚掌心灵巧游走贴上她冰凉的小腹,轻轻摩挲着暖。 他的手刚握过滚烫的茶杯,掌心热度在她腰腹间流连不去,带起一阵酥麻酸痒的爽感,一股热流喷涌向下,孟臾缩在谢鹤逸身前,不由得绷住脊背夹紧双腿,舒服地哼唧了两声。 谢鹤逸轻声叹气,“非要跑出去吹风,司机也不让跟。玩得开心吗?” 看样子是听到她和宁知衍刚才的对话了,孟臾连忙转移话题,说:“外面人虽然很多,也热闹,但我总觉得现在过年都没什么年味儿了,不像小时候,过年有新衣服穿,还能逛庙会,放烟花。” “想看烟花?”谢鹤逸问。 孟臾说:“也不是,就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爸爸让我坐在他肩膀上骑大马逛庙会,乌泱泱的全是人头,但我的视野最好,最后放烟花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会错过。” 谢鹤逸没再接话,但晚饭的时候叫来李嫂,让她安排年三十晚上在谢园后面的半山腰放烟花。谢晚虞在时,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提前回北京过年的,她去世后三年,谢家循例守孝,连红色春联都不贴,遑论烟火。 谢鹤逸喜清净,像今年这样大张旗鼓地让放烟花也是头一回。 但不管怎么讲,总算是把她晚归这件事绕过去了。孟臾心里有鬼,若是谢鹤逸追问,难保她不说错话。 大年三十的晚上,孟臾早早地就等在了视野最好的二楼露台。 烟花在天空炸响,五色焰火不断四散,瑰丽繁复的图案迅速成形复又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上。 浮云苍狗,一年的时间又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孟臾伏在黄花梨木的阑干上,仰头看着夜空,眼眸被绚丽的焰火映得亮闪闪的。 谢鹤逸坐在她身后的圈椅内,往椅背上靠了靠。 孟臾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下午刷手机看到的本地公众号上的通知,回过头皱起眉,很认真地问了句:“可是,南江今年不是全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吗?” 谢鹤逸低笑出声,却没正面回答她:“嗯,没事。 孟臾倚在栏边,自言自语道:“游乐园倒是可以放,像迪士尼,每天晚上都有烟花秀,但我听说那是要给环保局交罚款的,属于程序合规,所以合法。” “你有特权吗?”她不解,侧着脸追问。 她只是好奇,如果是这种答案,倒也不稀奇。谢鹤逸却仿佛反而有一丝难得的尴尬:“咳……明天让裴渊去交罚款就好。” 孟臾意外极了,不由得呆愣住,紧接着笑意扬起,松散的额发落在饱满的脸颊上,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 孟臾仰头看焰火的背影落在谢鹤逸的眼里,瘦削的肩背,修长的颈项,纤瘦的腰肢,笔直的双腿,还有因他喜欢她便从小留到大的漆黑长发。 不知怎的,突然萌生出一丝莫须有的退意来,这些年,孟臾小孩儿似的在他跟前撒娇,就算任性也知道进退,像是他从外面领回来的小女儿,倏忽就觉出自己的老态。 夜幕之上烟花四溢,转瞬即逝。 硝石味传过来,谢鹤逸想起多年前的新年。 那时孟臾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三四年,从八九岁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听话懂事,温暖可人,惯会讨好他。也是在农历新年前,那阵子他忙起来,抽烟抽得凶,总是咳嗽,晚上他的床头便会有一杯水,好让他夜里咳时润嗓子。清晨醒来,她又会在吃早餐前让李嫂为他榨一杯新鲜的梨汁。 总归是她先招惹自己的。 第5章 灵慈寺 大年初一。 谢鹤逸携孟臾去城郊半山腰的灵慈寺烧香。 车子停在山门口前,他们一起往庙里走。孟臾低眉敛目地跟在后面,他站得离她很近,身上沉蕴的檀木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挥之不去。 按谢晚虞生前的安排,她去世后,在寺里供奉了往生牌位和长明灯。 灵慈寺住持和融法师迎出来,将两人带进殿内。 孟臾对灵慈寺的格局非常熟悉,谢晚虞在时,隔段时间就要来禅房小住。就连孟臾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那时,她刚满八岁,父亲孟瑞山仕途受挫,错失了一次本该顺理成章的升迁机会,家里因此天天争吵不断,最后连她都听明白了干部任职公示期的意思。 孟臾一度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像班里某个父母离婚的同学一样,选择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生活了。却没想到,后来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妈妈将她从学校接出来,带到了灵慈寺。 谢晚虞与她见面时,没让外人在场。 孟臾记得,当时她穿了件深紫色的套装,腕上一串木质佛珠,从面容看不出具体年纪,但有一种无言的压制感,却并不让她感觉颐指气使,反而孟臾觉得她在尽力表现出亲和力。 但怎么讲呢,所谓亲和力,天然就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没有地位差距,是用不上这个词的。 她问自己平时愿不愿意到她家里生活,节假日可以回家见父母。 孟臾几乎没怎么迟疑,点头说愿意。 谢晚虞又对她说,可能你不太清楚来我们家生活的意思,她看了眼身侧的佛像,拨动掌心压着的珠串,念了句阿弥陀佛。 谢晚虞尽量迁就她这个年纪的理解能力,接着说,我家里有个小孙子,这两年七灾八难不断,需要有个人分担,但这个人可能会生病也可能会受伤,要是由你来做这个人,也愿意? 孟臾愣了愣,还是说愿意。 因为来的路上妈妈特意交待过她,不管待会儿要见的人说什么,提什么要求,她都要点头同意,那么妈妈就能保证不会和爸爸离婚。 就这样,孟臾被接了过去。一开始那几年,谢鹤逸还在读书,不常住在谢园,所以他们很少见面,连接触都寥寥无几。平日里,白天她依然正常上学,晚上回去,谢晚虞会让人事无巨细教她应该怎么吃饭、站立、说话以及穿衣打扮。 偶尔周末和节假日,只要她提出来,都能回到自己家。 而那几年也是孟臾觉得最幸福的时光,父母感情甚笃,家里氛围和睦,他们表现得像是恨不得要把所有的爱都掏出来给她。 殿内佛像案前燃灯千盏,供奉的兰莲盆栽连绵,檀香花香不绝如缕。 远处传来空灵悠远的钟鸣声。 孟臾跪坐在明黄蒲团上睁开眼,从纷乱思绪中回到现实。 谢鹤逸已经将点着的香烛插入炉内香灰,折身回来看她,低声吩咐:“我跟法师有话讲,你出去玩一会儿吧。要是饿了,可以先去后面膳房吃素斋。” “嗯。” 孟臾点头应声,这么多年她对流程早就驾轻就熟。谢鹤逸每次来寺里,都会去和融法师的禅房枯坐半晌,有时可能会问些什么,有时就单纯坐着听对方讲经解谶,什么也不说。 今日灵慈寺照例是不对香客开放的。 院内除了三两位身穿灰蓝棉袍的僧人在洒扫,再无他人,孟臾曲着腿坐在花坛边上晒太阳发呆。 寺里东南角的两株百年树龄的白梅树正盛放,空气中幽香浮动。 日光晴好,沿着枝叶温柔地描上浅金色的边,若是再过一个月来,另外那株白玉兰也该缀满枝头了。 她突然想起,真正称得上第一次和谢鹤逸有交流也是在一个玉兰花开的春日里。 那天学校开运动会,运动量空前大,她从外面回来时,谢鹤逸正坐在餐桌前吃饭,但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问过她还没吃,便让李嫂叫人给她做了碗面。 孟臾饿得很了,但还记得之前学的规矩,进食的速度控制得应该没让他觉得失礼。 谢鹤逸坐在对面,懒散地支着头看她吃饭,眉眼里没什么情绪,像一尊神像。 “想家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话声温和从容,仿佛清泉一样,从山顶顺其自然地流下来。 孟臾下意识想点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想。” 谢鹤逸突然就笑了,孟臾垂下眼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吃面条。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谢鹤逸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一个自作聪明的小丫头,还没学会七情不上脸,却要在他面前摆弄,不肯说实话。 后来,谢鹤逸回谢园的次数频繁起来,孟臾和他相处多了,也渐渐摸出一些门道来,他和谢晚虞一脉相承的菩萨相,不怎么生气,也不怎么高兴,喜不是喜,怒不是怒,三分心思揉碎了洒出来,让人看不出本来面貌。 实践经验多了,孟臾知道只要她用心小意地讨好着,谢鹤逸就会觉得受用。 他喜欢听琵琶,她便去学。他有所示意,她就献出自己的身体。这样,即便身世零落,命途多舛,她依然衣食无忧尤有依凭,能相安无事地活下去。 “孟臾——” 不知何时,谢鹤逸从禅房出来,站在殿前的台阶上叫她。 他总是这样,在人前喜欢连名带姓的称呼她,像是不带半分狎昵的正人君子。可真要论起他给自己起外号,有些词语香艳到她事后光是想想都觉得脸红羞臊。 孟臾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拍拍身上沾惹的泥土,边一路小跑着跳上台阶,兴冲冲地问:“要回去了吗?” “怎么,不喜欢待在这里吗?”谢鹤逸没回答她的问题。 孟臾双掌合十于胸前,阖目小声念了句菩萨莫怪,才皱着眉实话实说道,有点无聊。 谢鹤逸不以为忤,嗤笑一声,揽过她的肩膀,向后院膳房走,“陪我去吃点东西。” 孟臾不再多说,顺从地挽起他的手臂,“嗯,刚好我也饿了。” 膳房的僧人现煮了两碗面端出来,浇头是现成的,马蹄冬笋香菇木耳煮在一起,吃着无比鲜甜,面条是手工碱面,也足够劲道。 孟臾刚吃两口,就听见谢鹤逸问:“初四我要回北京,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一时之间,孟臾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从前谢晚虞还在世时,几乎每年春节都会带着她走亲访友,俨然一副当成自家女孩儿教养的样子。谢鹤逸的父母大约只当是老太太怜贫惜弱,何况这么多年就算养只小猫小狗也该处出感情来了,但这几年,谢鹤逸再也没让她去过。 今年是怎么了?突然间旧事重提,用的竟然还是问句。 谢鹤逸真想做成的事,何时见他问过对方的意见? 孟臾停住筷子,抬眸问:“……一定要去吗?” 她的抗拒表现得如此明显,谢鹤逸怎么可能不懂,但他没勉强,只是淡淡道:“不想去就不去吧。” 孟臾不作声,算是默认。 她见他收回视线,敛眉低目,看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第6章 四玉糕 谢鹤逸去北京后,孟臾便立刻离开谢园,回到学校宿舍住。 她也终于找到机会单独约见梁颂年,当着他的面关掉手机后,两人站在空旷无人的学校操场露天阶梯。 寒风扫过,吹得不远处网球场边的广告牌猎猎作响。 孟臾抬手将鬓边垂落的碎发拢回耳后。 这几天冷静下来,孟臾通盘考虑过,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梁颂年在日内瓦当交换学者那一年,遇到了她妈妈闵筱柔,并且发现他们存在关系网的共同交集,这才起了要给自己传话的念头。 无数匪夷所思的际遇往往都是由巧合拉开序幕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梁颂年的讲述和她的猜测基本差不多。 闵筱柔现任男朋友是梁颂年在国外的亲戚,他们聚餐时,说起喜欢的女生,他翻出孟臾的照片给大家看,在这样的机缘之下,闵筱柔才知道原来孟臾改了名字。 孟臾攥紧那枚月牙儿形状的胸针,上下打量梁颂年一眼,很平静地问:“你知道如果被人发现你做这些事,会有什么后果吧?” 梁颂年满脸郑重地点头,搞不好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也拿不到,甚至还要坐牢。 孟臾神色波澜不惊:“今天的事我会当没发生过,你也最好全都忘掉。以后我们再见面一切照旧。” 梁颂年知道孟臾是在替自己打算,自然无不应允。 静了下,孟臾没忍住,还是问了句,“既然你知道风险,为什么还要帮她?” 梁颂年望着她,“我不是帮她,是想帮你。” 孟臾无言以对。 小年夜的凌晨,孟臾接到谢鹤逸的电话。 她没有睡前关机的习惯,即便有时会被骚扰电话吵醒,但如果不小心错过谢鹤逸的来电,又不知要生出什么风波。 那会儿她已经睡得有些迷糊,不过是勉强撑着精神应付他。 大概是喝了酒,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喑哑,带着深夜惯有的散漫和疲惫,一字一句摩挲着她的耳道:“睡了吗?” 孟臾轻声“嗯”了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谢鹤逸和父母不同姓,且据她长久以来的观察,他们之间像是有隔阂的样子,每次从北京回来,他的心情都不会太好。尤其逢年过节,一堆亲戚相聚的场合,即便他永远都是被高高捧起的那个人,孟臾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极端厌倦。 高门世家里的杀气总是要比和气多些,孝子贤孙层层叠叠得数不清,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机锋,是真是假也分不出,想想都觉得累。 问完这句,他一直没作声,她能听到电话那头略显低沉的呼吸声。 孟臾用指甲使劲儿掐了下掌心,疼痛感消解睡意,带来几分清醒,她假模假式地威胁:“好困哦,你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谢鹤逸被她逗乐了,呵笑一声,“你尽管试试?” 孟臾不敢,只好胡乱没话找话说:“荣师傅还在吗?你有没有吃四玉糕?” “什么?”谢鹤逸像是没听明白。 那是一种蒸制的带馅料的米糕,咸甜口味都有,一笼四只,看似简单,其实和面、调馅儿、揉团,处处都有门道,荣师傅的独门秘技。每次家宴上都有,孟臾很喜欢吃,若真敞开了吃,她一次能吃一笼,一块都不剩。 但易碎,且现蒸的最好吃,放得越久风味越差。 谢晚虞去世后,她再也没去过北京,很久没吃到了。 “没什么,不重要。”孟臾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想我了?”他的语气明显软下来,尾音带着撩拨。 或许深夜放大了所有的感观,孟臾觉得他的声音像是含着暗勾,勾得她脑海中胡思乱想起来,几乎出现了幻觉,透过手机屏朦胧的光线,眼前似乎出现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全是雾气与清冷,鼻尖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独有的沉香伴着冷霜的味道。 被子堆成一团被孟臾夹在腿间磨来蹭去,她自然知道谢鹤逸想听什么答案,但又有些不满他深夜打搅自己睡觉,理智与混沌纠葛中,她吝啬地轻声说:“嗯,有一点想。” 对面像是终于从悒郁中开怀,笑骂她一句,“……小气鬼。” 挂掉电话,明明无比困倦,孟臾却再了无睡意,一直失眠到天亮。 那些寂静黑夜中的缱绻温柔,缓慢却盛大的葳蕤生长着,让她无端觉得心慌,觉得整个人都快要掉进泥淖里去了。 过了初八,学生们有些开始返校,空寂冷清的校园渐渐恢复生气。 孟臾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时,室友严嘉已经坐在桌前对着电脑,脚边地面上大尺寸的行李箱摊开,全是各种视频拍摄器材。她一直想尝试做自媒体博主,但还没找到流量窍门,尚在摸索前进阶段。 “哎小鱼回来了?”严嘉转过身,热情地打招呼,“给你带了点儿我们老家的特产,放你桌上了。” 孟臾连忙说:“谢谢。” 她跟室友们的关系称不上多么亲密,但相处了快四年,女孩子们彼此倒也算和睦,尤其严嘉的性格属于自来熟,跟谁都能聊得火热。 “本来打算过完十五再返校的,可我实在是受不了我妈天天唠叨了,我跟她说考研考砸了,肯定考不上,她就非要让我二战,我哪儿能吃得了那种苦?她就说考编考公考教资你总得考上一个吧。我懒得跟她吵,只能跑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严嘉倚在衣柜前吐槽完,叹口气道:“真羡慕你啊,可以出国,雅思刷到那么高的分,你打算去哪个学校啊?” 孟臾手中整理书本的动作顿了下,轻声笑笑:“还没想好呢。” 又说:“也不一定去。” 严嘉知道孟臾性格低调内敛,而且从始至终都是这个口风,便不再问。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该吃饭了,走啊,我请你,东门新开了家火锅店。” 孟臾起身说:“还是我请你,谢谢你给我带的特产。” 严嘉笑着挽起她的手臂,“也行。那我给你买奶茶。” 她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但此刻其他人都没在,只得临时抓了孟臾当饭搭子。 在严嘉看来,孟臾这个室友为人处世一直很游离,跟谁都是不远也不近的样子。但要说她清高吧,却从不缺席集体活动,可又没见她真正跟人打成一片过。平时生活也很单调沉闷,除了上课就是做些兼职。家在本地,父母却一回都没来过学校,被问起也只是含糊说一句他们忙。家境应该很不错,她在校门口见过两回来接送孟臾的车,都是百万级的。 刚到宿舍楼门口,严嘉突然想起一件事,偏过头笑嘻嘻地八卦:“刚才我上楼时,见你和梁师兄一起回来,难道有新情况?” 凭心而论,梁颂年是个很不错的人。工科博士,性格温和,更难得的是读了这么多年书待人接物还带着大男孩般的天真,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臾的追求一开始就是直来直去,几乎弄得人尽皆知。 孟臾随口敷衍道:“不是,图书馆出来刚好碰到。” 严嘉脚步不停,“其实梁师兄条件很好啊,对你又一片痴心,也不是不能考虑。” 孟臾没接话,严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多了,讪讪地试着找补道:“你敢信吗,过年我妈给我安排了三场相亲!三四年前她天天跟我说一切以学习为重千万不要早恋,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怕我嫁不出去。” 走到校门口,正巧碰到从实验楼出来的朱惊羽和梁颂年。 看清楚来人是谁,梁颂年忍不住眼前一亮,上午才刚分开,这会儿就又见面,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是什么?虽然孟臾反复跟他强调过,希望以后在人前一切都照常如旧,他却觉得既然两人拥有共同秘密,关系和过去肯定不可同日而语。 相互寒暄完,发现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同一家火锅店,顺理成章结伴前往。 朱惊羽说,如是观那边先找别人顶上了,但苏六爷说了,随时欢迎孟臾再过去。 孟臾只好又道了一遍歉。 梁颂年坚持要买单请她们吃饭喝奶茶,严嘉大概觉得吃人家嘴短,便起了成人之美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拉着朱惊羽先上二楼去点菜,说咱们兵分两路,小鱼你跟梁师兄一起排队吧。 不过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孟臾无从拒绝,只得陪梁颂年一起站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上等待叫号。 而谢鹤逸,他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过来的。 从北京回来前,他让家里的老师傅做了四玉糕。 时间点卡的刚刚好,出门时,两笼米糕刚好离火出锅。 这次私人行程没有助理随行,谢鹤逸亲自拎着两盒糕登的机。到达南江落地见到裴渊,对方从他手中接过来时,面上难免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 谢鹤逸淡声道:“给孟臾的。” 这就难怪了。 裴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拨打孟臾的电话,却没想到对方是关机状态,暂时联系不上。但这种情况很反常,孟臾平时很少关机,如实相告后,车子后排的谢鹤逸静默片刻,突然说,先去南大。 看样子不仅亲自当了人肉快递,还要亲自送过去。 裴渊示意司机转向,车子一路开到南江大学东门口停在路边,他拿出手机准备再次尝试联系孟臾。 可还没来得及拨出去号码,就从后视镜看到谢鹤逸侧过脸,抬手按下了后排车窗。 裴渊的目光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不远处,奶茶店门口孟臾的身影就这样进入视线。 她微笑道谢,从柜台里接出来两杯饮品,身旁站着一个高大醒目的男生,店员探出身子说了几句话,男生便开始从兜里翻找着什么,还不时低头笑着跟她说话,大约是自嘲或者开玩笑,找到小票后放在玻璃柜上,又接过来两杯奶茶,然后用空出的另外一只手去扯孟臾手里拎着的。 连裴渊都看得出来,男生看着孟臾的眼神,温柔而热切,那绝对不是朋友之间单纯的欣赏。 谢鹤逸面无表情划开手机,拨打孟臾的电话。 好巧不巧,孟臾才刚差点被风风火火取餐的外卖小哥撞到,梁颂年眼疾手快地侧身替她挡了下,紧接着手机铃声伴随着震动很突兀地响起来,吓了她一大跳。 孟臾心神一凛,蹙眉垂眸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仿佛瞬间背负了千斤重的担子。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几米的距离,就连转瞬间她面上细微的动作变化都清晰可见。 谢鹤逸从来没有想过,孟臾接听他的电话会是这副表情。 毕竟,她的语气一向都掩饰得滴水不漏。 第7章 关静室 孟臾接通电话,听见谢鹤逸问:“你在哪儿?” “我在学校啊。”她伪装地很好,至少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和面上的沉重感截然不同。 “吃饭了吗?”他的语气平静无波。 孟臾沉吟片刻:“……还没有呢。”又避重就轻说:“室友今天返校,约我出来门口吃火锅,我……在买奶茶呢。” 都是实话,却也都不是全部的实话。 谢鹤逸冷笑,“室友?” 就在这时,欢快的音乐突然响起来,隔壁奶茶店人形吉祥物公仔扮演者开始跟着音响内的曲调载歌载舞,那首火爆全网的洗脑口水歌就这样略带滞后地从听筒内传到孟臾耳边。 孟臾一愣,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问:“你……在哪儿?” 想要验证猜想似的,她转身,不住向四面八方抬眼逡巡,路边那辆扎眼的银色轿车后排车窗已经全部降了下来,黑色大衣,鬓角整齐,面容清俊,是谢鹤逸。 孟臾只好向梁颂年解释说家里突然有事,没办法跟他们一起吃火锅了,请他帮忙道歉,然后在他的注目礼中上了车。 那两盒从北京带回来的糕已经彻底冷掉,封闭的空间中食物的味道有些发腻,就这样横亘在两人中间,仿若鸿沟天堑。 孟臾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我和室友在校门口刚好遇到师兄师姐,四个人一起的。” “嗯。”谢鹤逸低声应她,没再说别的。 这下子孟臾心里愈发没底了。 谢鹤逸这种人,弄权驭下之道仿佛与生俱来,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把话说得十分明白,能说五分绝不说七分,能说三分绝不说五分,剩下的让你自己猜。 猜到最后,搞不好该招的不该招的都得一股脑儿说出来。 孟臾原本觉得只要说清楚就不会惹恼他,又不是被捉奸在床,怕什么? 但一路上,谢鹤逸都没跟她说话,平日的温文儒雅仿佛荡然无存,冷冰冰地像是能要人的命。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到她的头发上,明明很细微,却让她觉得寒气透骨。 刚进谢园,李嫂便迎上来。 谢鹤逸淡淡瞥一眼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尾巴,只是说:“把孟臾带到静室去。” “……是。”李嫂惊怔一瞬,很快回过神,“孟小姐,请跟我来。” 孟臾刚想询问他什么是静室,在哪儿,为什么要让她去?谢鹤逸却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走了。 谢鹤逸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一盘棋自弈。 窗户半开着,午后的微风打着旋吹进来,吹得茶炉子底下那团火飘忽不定。 约摸过去半盏茶的功夫,李嫂回来复命,说了孟臾在静室里的情况。 “让她在里头多待几天。”谢鹤逸指间捏着那颗象牙色的棋子反复揉搓,漠然出声,“看着老实,心里野得很。” 这间房子大小不过八九个平方,头顶有一盏灯,四周没有窗户,除了一张折叠成方块的软毯,连张床都没有。手机自然是不能带的,孟臾进来后,门很快就被锁住。她转眸,看到南面墙上还有一扇门。走过去打开,是一间小小的盥洗室。 这哪里是静室,是禁室才对。 很明显谢鹤逸要关她。但要关多久才够他消气?出去会怎么样? 脚下的地毯虽是软的,却只有浮薄的一层,森森寒意从地底下透出来,像是能窜进骨头缝里。 这里封闭得不知人间日月几何,孟臾抱膝缩在角落,掰着手指头掐算现在的时间。 想起那两盒四玉糕,她突然有点饿了,午饭也没吃成,此刻胃腹空空,却又没本事去揭竿起义做个草莽英雄破门而出,只好寄希望于谢鹤逸能发发慈悲,只是单纯想让她静坐思己过,没打算饿着她。 难道真的是因为梁颂年才关自己吗? 孟臾想起十八岁的生日。 父母在时,每年的这一天她都是回自己家过的,后来便没有人给她过生日了。 孟臾一直以为谢鹤逸根本不知道,但那天他回来的很晚,身上带着浅淡而萧瑟的酒气,少见的落拓慵散。领口半敞,衬衣袖子卷至肘弯,露出手臂和肩膀肌肉紧致的线条轮廓,手中拎着个巨大的白色礼盒。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是一件小礼服裙,纯白色,大幅的裙摆,长长的飘带,还没上身就很容易让人想象出一位优雅的少女。 谢鹤逸惫懒倚坐在厅内圈椅上,吩咐她,“去换上。” 孟臾只好转身到屏风后,刚换到一半,就见他拎了双鞋子走进来,平跟,材质舒适的肉眼可清晰分辨出是柔软的小羊皮。她吓了一跳,他走到她身后,却只是帮她拢紧颈后她弄半天都没弄好的恼人拉链。 他沉默地压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床边,接着蹲下来单膝跪地,掌心握住她的脚踝,为其穿上了那双鞋子。 肌肤相触之处像是擦着了火,烫得她浑身都沸腾起来,孟臾只觉面红耳赤,心如擂鼓,她不敢看他,头深深低了下去。 下一秒,谢鹤逸已掐着她的腰吻上她的锁骨。 孟臾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不由得惊呼:“谢鹤逸!” 他被她害怕到连名带姓叫他的反应弄得停下来了动作,晦暗不明的深眸直直看进她眼睛里去,认真问:“你愿不愿意?” “你说什么?”孟臾简直要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谢鹤逸拥住她,把头埋进她肩膀一侧的颈窝,话声轻柔得只有咝咝气音:“你可要想好了,上了我的床,就不能再有别人,一辈子都得是我的人。” 他在她颈间呼出一口热气,温声问:“孟臾,你愿不愿意?” 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这话听起来多么深情款款,仿佛是情根深种的爱侣间许下此生不悔的誓词,但孟臾脑海中有个小人儿出声,瞬间就给她兜头浇了盆冷水,清醒点吧,想想他没说出口的那些呢,你一辈子都得是他的人,而他这辈子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他是多么游刃有余,一面以一副绝对掌控的姿态侵犯她,一面又绅士有礼地征求她的意见,甚至还怕她不答应,一面予以承诺一面抵在她耳边示弱。 孟臾看向那双清冷的黑眸,他的眼底深沉似海,像是尚未沾惹半分情欲,但她分明已经觉察他狂躁边缘的灼热,只剩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还勉强在起作用。 孟臾自知已别无选择。 寄人篱下多年,她向来谨小慎微,唯恐被人看轻,抑或不小心惹谁不快,还是头一次如此胆大包天跟他你来我往。 她瑟缩在谢鹤逸怀中,身体正不受控地颤栗着微微发抖,声音却还平稳,“不是我愿不愿意,而是——你会不会后悔。” 她是真的佩服自己,那样紧要的关头,竟还能强装镇定,掷地有声地反问他。就像是棋盘上明明溃不成军的输家,却要不顾一切拱卒跳马,哪怕豁出性命也势必要将他一军。 果不其然,谢鹤逸怔愣一瞬,而后蓦地笑出声来,他稍稍换个动作,额头抵住她单薄的肩胛。 “能让我后悔的事很少。”谢鹤逸呵笑:“你还差一点,不至于。” 这句话让孟臾紧绷已久的琴弦彻底扯断,她攀上他的肩膀,伸出双手扯住他的衬衫衣领,似乎想要将最后一层阻碍撕开。 那是十八岁的孟臾,一腔孤勇,青涩而生疏地献祭出她全部、所有的热忱讨他欢心。 可现在她对梁颂年确实没有任何超出平常的想法,怎么就做错了呢? 没关系,孟臾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她问心无愧。 这半天都在反复检讨自己的错处,想着想着孟臾就觉得没意思了。她就算是把前半生犯下的错全部反省一遍也不会用超过两个小时。 门口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孟臾一个激灵坐起身爬过去,眼含期盼。 随后门被打开,却是李嫂端着餐盘。 李嫂不带丝毫情绪看她一眼,轻轻把晚饭放下,一言不发锁上门离开。 孟臾手掌撑在地上,失望地看着面前托盘上的食物,西芹百合配一碗白米饭,色调轻的像是不饱和的水彩画,味道可想而知有多么素淡。 刚才的饥饿感通通消失不见,她突然提不起任何食欲。 靠着各种回忆臆想,孟臾勉强度过了第一夜,但很快,回忆告罄,被安抚下的神经重新猛烈地跳动起来。 安静中,颈间动脉的鼓噪像是被无限放大,“咚咚”地贴着她的脖子鼓动。如果现在手上有把刀子她或许立刻能把它割断,这种跳动实在太烦人了。 孟臾抱头伏下身去,脑袋轻轻在地面磕了一下,额面传来的疼痛让她神智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并不能完全抵御她体内跃跃欲出地躁动,她无法抑制地想要尖叫出声,想要把自己吼出去,使她不必继续困在这副皮囊里。 他怎么能这么坏?明明就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为什么非要这么惩罚她? 难道他以为人人都念佛修己,已达圆满自洽,能像他那样枯坐几个小时不说话都没事吗?可问题是静坐静思自己根本做不来呀,莫说是她,现代社会正常人有几个能做到?无聊独处时,俩小时不看手机都恨不得要疯掉。 孟臾突然就有点怨恨他,刚想要在心中诅咒时,不知为何又怨不起来了。她陷入究极自我矛盾中,寻求解脱似的把头缩起埋进两膝之间,用牙齿恶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唇,鲜血的腥涩味即刻充满口腔。 但疼痛感和味觉刺激让她终于感到稍稍安心。 很好,她还活着,只要出去继续听话就好。 她没料到的是,强行弹压下去痛苦只会受到更强的反噬,没过多久,孟臾只觉变本加厉的焦躁感来袭,她不受控制地反复踱步在房间的四个角辗转。枯燥和孤独第一次让她觉得这么难熬,她蹲在房间的中间点上低头饮泣,不行,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真的疯掉的。 她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第8章 六边形 谢鹤逸是在会议室门口接到李嫂的电话的。 春节后,是各个公司布置新年度战略目标,提振士气大干一场的时候,从中央到地方,从政府到企业,一般都充斥着各种大会小会,文远集团也不例外。 会议议程是提前定下,一个月前议案就向董事会成员分发过,主要是有几个重点项目要过会,于情于理作为最终决策者的谢鹤逸都不该缺席。 裴渊一直跟在谢鹤逸身后两米的位置,见他接完电话一直没动,隔了片刻,才上前小声提醒道:“先生,会议室里已经准备好了,人都到齐了。” 谢鹤逸皱眉,唇角微微抿起,却没有朝会议室去,而是转过身向电梯口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本来很快,快到裴渊都觉得有些异样,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随即驻足一瞬,然后步调便慢了下来,重新恢复正常。裴渊见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舒展眉目轻笑了下,接着是很低的一声叹息。 谢鹤逸站在电梯前,裴渊却没像往常一般提前按下按键。他有些摸不准,只好硬着头皮问:“您是要下楼吗?” 谢鹤逸侧首看他,“嗯,回一趟家。” 裴渊下意识按照指令探身去按了电梯,嘴上还不忘尽职尽责地请示他的示下:“那今天的会议……” “改期吧。”说完,谢鹤逸抬脚迈进电梯。 一听这话裴渊就知道不好办,但也没办法,只得赶鸭子上架联系董办,说谢董临时有急事要处理,叫他们另行择期组织会议。至于这件急事具体到底是什么,裴助理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大致能猜出点儿眉目。自家老板一向恪尽职守,很少会有让私事影响工作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例外,都与孟臾相关。 其实,事实与裴渊猜的大差不差。 李嫂打电话来说,孟臾好像是病了,在静室地上蜷缩着躺了很长时间都没动弹。 又说,她进去后,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吃送去的饭。 谢鹤逸回来后,叫人打开了静室的门,孟臾还蜷在地上,柔如墨泉的长发披垂在侧,遮住了小半张脸,跟个小猫似的,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听到响动,孟臾睁开眼,待看清来人是谁,她松了口气,谢鹤逸到底还是心软了舍不得她,终于能出去了。 孟臾是被谢鹤逸抱出去的,她本来想自己走,但大约是因为太久没进食的缘故,腿脚发软,刚起身就踉跄了下,差点摔倒,便被他扶起捞在了怀里。她顺势而为攀上他的肩,双手揽住他的脖颈,额头抵在胸前。 无论如何先出去再说。这鬼地方她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谢鹤逸把人带回他住的小楼,叫李嫂给孟臾煮碗粥。很快,热腾腾的白粥端上桌来,还搭配几样素色小菜。 孟臾不肯吃,她难得在他面前将真实的负面情绪外露,气鼓鼓地说:“我吃不下。” 谢鹤逸轻声谑笑,“闹绝食、装病不就是想出来?目的达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孟臾神情恹恹,一手按在胸腹间,羞恼驳他,“我没有装病,我胃疼。” 谢鹤逸没说话,抬手屈起指节轻轻摩挲触碰着她的脸颊,确实有点微热。 从小到大,孟臾一不舒服就会伴随发烧。 孟臾僵了僵,却没领情,兀自别过脸去,深呼吸,长长出一口气。 她实在太生气,气到壮了胆子,压根儿不想再装温顺装乖巧装谨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关我?” 谢鹤逸手支在桌面,撑着额角看她,眉间含半分兴味,“这样不挺好吗,有什么说什么。” 跟在他身边十多年,别的本事没见涨,表里不一的功夫学得虽然还不到家,隔着电话骗他倒是足够用了。 孟臾怔住,什么意思?她不听话发脾气怎么就挺好?他费这么大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要教自己怎么忤逆他? 她不解,问:“你不喜欢我听话?” “听话?”真是不得了,在气头上还不忘试探他的口风,谢鹤逸身体向后倾了倾,捏了捏眉心,反问:“你听话了吗?” 又来了,孟臾只恨自己道行太浅,他能四两拨千斤,她却根本分不出他说得不听话到底指的是她不好好在静室面壁思过,还是别的什么。她心里还有一个秘密,若是被他知道,怕就不只是关静室这么简单,她没办法摊开说,就连提也不能提,只能想办法绕过去。 近在咫尺的矮榻边摆放了张六边形的花梨木小几。 谢鹤逸似乎对六边形格外钟情。 这里许多家具都是六边形的,桌子凳子花盆,几何图形非常多,很像他这个人,总是表现得理性冷漠到近乎无情。 矮几上托盘内放着几小瓶谢鹤逸常用的眼药水,孟臾的目光落在上面。谢鹤逸的眼压有点高,用眼过多时经常会头痛,所以每天都会滴降眼压的药水。 就在刚才不大会儿的时间里,孟臾便见他揉了好几次眉骨的位置,于是主动示好:“你眼睛不舒服吗?我帮你滴眼药水吧。” 谢鹤逸正阖着眼,手指抵在额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太阳穴。听见她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嗯?” 孟臾起身,站在他身后,上手为他调整姿势。 谢鹤逸从善如流地向后仰着脖颈,靠在圈椅扶手上闭着眼睛,任由她侍弄。 这种事孟臾并非第一次做,甚至他喜欢什么手势、力度、分寸都能拿捏得刚刚好。她轻车熟路地用消毒湿巾净好手,又用指腹小心翼翼轻柔地刮擦他的眼眶轻轻按摩了一会儿。 周围百态俱静,连外头的风声都被雕花窗扇隔绝。 谢鹤逸呼吸清浅平稳,像是很享受这片刻的静好时光。 就在孟臾觉得这场风波会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只要她做小伏低,便能就此翻篇时,谢鹤逸突然扬起手,掌心按住她的手背,状似临时起意地问了句:“你昨天手机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啊。”孟臾自然而然地回答。 接着将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的说辞说出口:“我当时刚好在图书馆,没带充电器,回到宿舍才充上电,很快就开机了。” 谢鹤逸没接话,他的指腹贴着孟臾的手腕,触感像一张宣纸,干燥温柔又松垮垮的,她比平时略快的脉搏跳动频率就这样暴露出她的心绪。 孟臾想要抽出被握住的手腕,但像是被他察觉,突然用了点力气箍着,她没有成功。 “才刚说过,让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谢鹤逸稍稍皱眉,睁开眼睛看她,“孟臾,你不乖。” 孟臾垂眸抿唇,原来是她会错了意,不是让她不听话,是嫌她不说实话。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像是马上要落雨,外头有觅食的雀鸟扑扑腾腾地飞过窗檐。 怎么办?孟臾心里很清楚只要谢鹤逸想查,他有无数种办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从来就不是自由的,哪怕谢鹤逸帮她改掉名字,换了档案,她依然无法摆脱在逃犯女儿的身份。无论换多少个手机,里面一直都安装有监控系统,数据会实时上传到云端,定期覆盖。当然,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她也享有,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信息便不会被调取,一旦有任何异样,经审批后便可以将她所有隐私袒露于人前。 而谢鹤逸,他甚至不用去走流程要权限,只要一句话,宁知衍就会帮他这个小忙。 到时,她的谎言不攻自破,并非是因为没电才关机。 谢鹤逸静静等待片刻,见她一直怔忡沉默,脸色有点不好看,声音也沉下来,“……还不肯说?” 要怎么说?实话是梁颂年找到她,说昨晚想到一个绝妙的掩人耳目的好办法,他要和她假结婚,让她毕业后以陪读的身份跟着他出国去找她妈妈。 真是疯了,明明说过让他当没发生过,以后人前一切如常,谁要他扮演救世主?梁颂年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被孟臾喝停,然后立刻把手机关了机,却没想到谢鹤逸突然从北京回来,还那么寸正好联系她。 但这些现在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说了就全完蛋了。 “好吧,是我故意关的机。”孟臾承认,尽量表现得像是破罐子破摔那般,心里却在想为今之计,只有两害相较取其轻了,她重新开口:“梁颂年在追我,我拒绝过,但他不死心,昨天我们在图书馆遇到,说了会儿话。我觉得属于个人隐私,所以就……关了机。你不知道手机时时刻刻都可能被读取的感觉,真挺膈应人的。” 这样也算基本能说通,至于谢鹤逸信不信,只能听天由命了。说完这些,孟臾蹲下来仰起脸看着他。 “你喜欢他吗?”谢鹤逸一双眼睛深得像暗河,眸里的东西一眼望不到边。 “当然不喜欢。”孟臾满脸坦荡,毫不避讳他的注视,又蹙眉小声说:“我不喜欢幼稚的人。” 谢鹤逸轻嘲,不冷不热地笑道:“还有你嫌别人幼稚的时候?他不是读到博士了吗?” 果然是调查过梁颂年才问话的,在他面前,她总逃不过处处被拿捏的命运。孟臾难免心生怨怼,老气横秋地与他拆招:“读的书多就一定代表成熟吗,就比如……喜欢一个人,你就一定会跟她结婚吗?” 这话听着有意思,平日里看着她总觉得还没长大,一团孩子气,像只温和无害的小猫崽,其实心里主意大得很,冷不丁露出爪子挠一下,一挠一片血痕。 谢鹤逸拉孟臾起身,顺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他的手掌扶在她的后腰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孟臾大惊,她不过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并未想过能从他这里得到回应的,竟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复又想,只是没走心的调情吧?只是顺着她的话,下意识想要重新掌握主动权的、随意的、当不得真的调情而已。并没有她脑补的那些隐于表象之下,暧昧的、沉浸的、香气四溢的一诺千金。 像是久久没等到回应,谢鹤逸偏过头不再看她,孟臾却仿佛从他转眸的那个瞬间看出失望来。 第9章 春潮雨 孟臾知道他不高兴,几乎是条件反射,她抬手揽住他的脖颈,用脸蛋软软地蹭他的颈项,软声哄道:“你别生气了,嗯?” 谢鹤逸被她弄得呼吸一沉,手掌向下挪动寸许,从容不迫地按在了她的尾椎骨上,然后一路向上贴着后背一快一块的摸过她的脊骨。 孟臾浑身过了电似的缩成一团,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下。 她只觉被他捏过的每一块骨头都痒得发烫,晕乎乎地去推他环住自己腰背的小臂,却听谢鹤逸伏在她耳边低声说:“后悔了?晚了……” 他低下头吻她,慢慢流连过她的唇舌,鼻尖,下巴,脖颈,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将温热的唇贴上他的耳边,喉间的热气呵出来,柔嫩双瓣慢慢地摩擦,蹭上他线条戕利的下颌,描摹出一段迤逦的轮廓。 窗外雨水飞溅,院子里枝叶扶疏,暗青色的叶子盛着沉甸甸的雨水,凉气从缝隙扑进室内。 孟臾衣衫半褪,露出半边雪色的玉峰,她正被他吻得呼吸粗重,细微的战栗突然变成瑟瑟地抖。 谢鹤逸的动作凝滞一瞬,哑声问她:“冷吗?” “嗯,有一点点。”间隙中,孟臾终于重新找回呼吸的节奏。 谢鹤逸没说话,直接搂着她的腰将其横抱起来,突然的悬空让孟臾有点慌,她倒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搂得更紧了点,轻笑:“不要紧,一会儿就热了。” 孟臾的脸颊瞬间就滚烫起来,身体也开始发热,她真是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羞怯和窘迫,又听见他啧了下,调笑道:“这不是热了吗。” 孟臾不满叫他:“谢鹤逸!” 他俯身将她放在床边,手搭在她颈间,微微笑着,还是那种漫不经心地态度,问:“叫我什么?” 孟臾不肯理他,翻身把头埋进枕间,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冷淡的沉香味道,下一秒更浓厚的冷香将她全方位包围,她想躲过去,却不由自主地贴紧。 天色染黑,窗外雨声琳琅。 孟臾却不再感到冷,她只觉整个人烧得厉害,像是有人在她体内架起一把篝火,不停地烧,不停地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她趴在他腿上软乎乎地喘着粗气,听他又问:“叫我什么?” “哥,哥哥……”孟臾被他拎起来抱着,她伏在他胸膛,不住重复那个词。 “乖宝宝……”谢鹤逸轻轻抚摸着她漆黑柔软的发顶,孟臾仰着头够到他凸起的喉结,轻轻用舌尖舔,含糊求他:“哥哥,你快点……” “急什么?”谢鹤逸克制地闷哼,怀里的她实在太热了,像一个火球,将他的体温蒸腾变高,温暖着,融化着,直至和他合体才肯罢休。 孟臾呜咽着,哼唧着,支离破碎地吻他,谢鹤逸被她磨得心痒,拉开抽屉,拆出安全套,手掌按上她玲珑有致的腰身。 全身就像是被蚂蚁包裹着啃噬,孟臾有点受不住,趴在谢鹤逸的肩头,报复似的张口咬了下去,瞬间浮现一排浅浅的牙印儿。 谢鹤逸吃痛地呃了下,又似乎有点享受她这种带着占有欲意味的动作。他轻声啧笑,骂她:“属狗的?” 话音刚落,孟臾就又咬上他的喉结,不轻不重用牙齿嗑磨两下。 谢鹤逸没跟她计较。 汗湿衾被,周遭气息潮热一片,处处旖旎而淫靡。 孟臾整个人抖得厉害,层次丰富的快感叠加在一起,让她脑海一片空白,极致的爽感涌向全身,深呼吸,再深呼吸——她好想不管不顾地叫出来,但又拼命抑制住,呻吟的声音也不自主低下去,听起来却更加色情了。 谢鹤逸压着她的耳朵命令道:“叫出来,我喜欢听。” 出声的瞬间,孟臾闭上了眼睛,连脚背都绷紧,心里却还在想,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不是当成交易吗,为什么还能如此沉浸享受? 许是雨天降温的缘故,孟臾又长时间未进食,加上酣畅的情事刺激,夜里就觉得有些感冒的症状,鼻塞无力,脑子昏昏沉沉地躺在谢鹤逸的床上。 谢鹤逸坐在床边,伸手摸到她额头上的热度,只是轻微地略高,带着额发一点潮湿的汗意。他划开手机,打算让医生来一趟。 孟臾缩在被子里,出声制止,带着鼻音说:“我不要打针,也不用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又拉他垂在床边的手指,说:“我饿了。”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谢鹤逸不再坚持,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掌问:“想吃点什么?我叫人去做。” 孟臾生病时,谢鹤逸总会格外纵容她,大概就为当年谢晚虞将她领回来所谓替消灾担业障的因由吧。但那种事,其实她是不信的。小时候不懂,稀里糊涂点了头,长大后即便要怨,却怎么算也怪不到谢鹤逸头上。她没什么信仰,心中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敬佛,而谢鹤逸明显是相信的,总把她吃的苦都当成是为他受的。 她沉吟一瞬,“想吃你昨天从北京带回来的四玉糕。” 谢鹤逸刚压下去的火气像是又要卷土重来,冷声道:“……扔了。” 孟臾惯会看他的脸色,连忙狗腿地说:“那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天晚上,孟臾没能回自己的屋子。谢鹤逸在书房开视频会,好像是跟对面有时差,一直持续到半夜还没结束。他走之前说让她等,她不好去打扰,歪在枕上看了会儿小说,最后实在没撑住精神,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外头的雨还没停,檐雨如绳,淅沥窸窣。 她闭上眼睛,听着缠绵雨声入梦,梦里好像回到了十二三岁时。 那段时间经常下雨,断断续续,下得院中草木萧疏,处处都是朦胧缥缈的水汽。 当时,病入膏肓的父亲在接受审查期间猝死,母亲出逃,就此下落不明。一夕之间,孟臾的身份变得十分敏感。原本,她只要在谢园被养着,等长大后或是谢鹤逸不再需要她时离开,重新过自己的生活就好。 孟臾父母的案子事发后,走过革命征途,安度大半生峥嵘岁月,一向对风险极度敏感的谢晚虞是准备立刻将她送走的。 他们这种权贵之家,并非无法提供庇护,只是权衡之下的取舍罢了。 但孟臾家里人丁不旺,能收养她的直系亲属基本没有,亲缘关系最近的表姨生活在乡下,家里经济条件一般,不算是什么好去处。而且对方一开始根本不愿意,甚至避之唯恐不及,是听谢晚虞说会按月支付一笔不菲的抚养费才改口同意的。 无论是谢家将她送走,还是表姨不肯接手,孟臾都能理解,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性。 何况,她不值得。 一介孤女而已,不值当为了那点儿莫须有的佛缘说法,冒着家族姓氏被污名化的风险,牵扯进一桩很不光彩的滥用职权转移资产案。 送她去乡下表姨家那天,谢鹤逸回来了。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谢晚虞改变的主意,孟臾并不在场,所以不得而知,但之后她就被留了下来。 那天夜里,孟臾口渴起来喝水,见他正坐在花厅里的窗前抽烟。 窗外黑胧胧一片,谢鹤逸就那样散漫地斜倚在圈椅里,一条腿平折过去搭在膝盖上,单手擎着平板看网页,白皙瘦长指间夹着的烟卷明灭不定。大约是那阵子休息得不好,隔着昏黄的灯光,她能清晰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鸦青。 她倒了杯水喝,瞥到座钟刚好指向三点,走到他面前问:“你还没睡?” 谢鹤逸搁下平板,脚向前抻开,显得腿老长老长的,他指间捏着烟,边掸烟灰边低声咳嗽,“你不也没睡?” “我和你又不一样,我九点半就洗漱好上床躺下了,现在是睡着又醒了。”说完,她就觉得自己一五一十认真向他解释的样子真像个小傻子。 他轻声笑笑,说:“醒了正好,省得明天再找你,我给你改了个名字,叫孟臾,你……觉得好不好?” 孟臾一怔,他怎么会对她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了如指掌?父母的案子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报纸网络上均有消息发布,周围的老师同学几乎人尽皆知,走在校园里,食堂、体育课……哪里都好像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但这些天她反复做过心理建设,强迫自己脱敏、习惯,自我告诫绝对不能因为家庭的问题被打倒。 她仰起脸问:“哪个字?” 她原以为会得到类似两三个词组、短句的答案,比如闲云野鹤的鹤,飘逸的逸,这种听起来就代表风流或者其他表征的意象。没想到谢鹤逸唇角噙着烟卷,直接拽过她的手,伸出食指指头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臾”,说:“这个。” 手心被他微凉的指尖摩挲过,酥酥麻麻的,好似连带着心尖都轻颤了下。 或许是因为她站的距离太近,袅娜的灰白色烟飘过来,很奇怪,她第一次觉得尼古丁焦油的气味这么淡,更多是清凉的薄荷气,并不呛人。 谢鹤逸随手把没抽完的大半根烟卷摁熄在旁边的烟灰缸,又咳了两声,说:“也换个学校,你现在读的那所,我觉得不好。” 孟臾眼里含着泪,她原本想控制的,但就是不由自主鼻酸起来。 “谢谢……”静寂的深夜遮挡下,绵密的雨声掩饰中,她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砸碎在地板上。 谢鹤逸没戳穿她的故作坚强,撑着扶手起身,低声说:“嗯,确实很晚了,我也累了,去睡觉。” 后面那两年,谢鹤逸明显要忙起来,几乎一刻不得闲,满世界到处飞,偶尔回到谢园更是一群人跟着,吵吵嚷嚷到半夜。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接手做现在做的一摊子事儿,孟臾不知道这其中关节与他解决自己的问题有无勾连,但后来她具体了解过,大概就相当于构建一个科技采购平台,在许多官方无法出面或者受当地进出口限制的情况下,从全球的资本市场获得有价值的研发初创的前端成果,拿回来转化吸收,再应用的各行各业。 那时谢鹤逸年纪还很轻,不像现在无波无澜,他的情绪偶尔也外显,高兴或者不高兴,十次里总会有两三回摆在脸上。 孟臾便会小意讨好地猜他的想法,只要能让他高兴的事儿,她都想尽力去做成。 久而久之,她都有些分不清她付出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了。 半寐半醒中,孟臾翻身,被不知何时上床的谢鹤逸笼在怀中,她埋首在他肩窝轻嗅,还是一如既往抱梅饮雪的清冷,无端让人沉溺,越陷越深,几乎想要溺毙其中。 次日一早,花厅餐桌摆上了一盘四玉糕。 谢鹤逸有事忙,总共没睡几个小时,很早就起床,等孟臾洗漱好,他早饭都快吃好了。 孟臾走近,欢呼一声,还冲他嘟囔,“你骗我,这不是没扔吗?” 她兴冲冲尝了一口,发现并不是前两天他带回来的那些,分明就是新出炉的,甚至还带着点残余的温热。 谢鹤逸淡声道:“吃吧,让人一早从北城送来的。” 孟臾没再说话,她边吃边想,无论如何,她是真的感激他的。 除了谢鹤逸,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别人,会给她提供这样好的情绪价值了。 第10章 微醺夜 开学后,孟臾才知道梁颂年被文远集团的优才计划引进的事。 上次吃火锅放了他们鸽子,按照正常社交礼仪,她应该回请一次才对,但孟臾并没有这个打算,直到朱惊羽出面主动约她,还提起那天的无故失约,她根本无从拒绝。 吃的是红白各占一半的鸳鸯锅,汤底咕嘟嘟的在铜锅里翻腾。 “他们家的食材很新鲜,牛肉都是一大早从屠宰场拉过来的,从来不隔夜,你尝尝。”梁颂年殷勤地用笊篱捞起一堆涮好的肉片推向孟臾。 “谢谢。”孟臾用筷子夹起牛肉,在蘸料碗里过了下,尝了尝,点点头道:“嗯,很好吃。” 朱惊羽说:“师妹,你还不知道吧?梁师兄签了文远集团技术中心的高级研究员,是咱们学校独一份儿哦。” 孟臾准备下筷子的手在半空停住一瞬。 梁颂年谦虚道:“不算什么,一份工作而已。要是孟臾不想出国,那我留在国内也行。” 严嘉扒着孟臾的肩膀,小声起哄:“好羡慕啊,但凡有人这么诚心诚意对我,我也不至于母胎 solo 二十多年。” 孟臾没再搭腔,用吃东西做掩饰低下头去,耳边他们的交谈声慢慢离得很远。 梁颂年工作的事儿显而易见出自谢鹤逸的手笔,他的世界观里自有一套普通人难以理解的生存法则,更像是精于算计的执棋者,好像从来没想过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别人是活生生的人。 于他而言,人人都是棋子,所有事都要被掌在手心里,按着他的意思走才行。 梁颂年和她的关系没盖棺定论,但他有得是一劳永逸的法子,暂时不能放下心来,那就先把人弄到跟前亲自看着,左右不过一份微不足道的薪水而已。 - 最后一个学期,很多准备毕业工作的学生都在校外找到了实习单位。 孟臾则不紧不慢地在做毕业设计,她脑海中早就有雏形,过程也算得心应手。草图做好,列出采购清单,网上预定一部分,再跑跑本地市场基本就差不多了。 相比之下,严嘉就没什么计划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今天有个念头明天又否掉。连续去了几场招聘会,也没有任何收获。拍短视频是她寄予厚望的副业,同样尝试过好几个赛道,暂时仍未见起色。 她焦虑地不行,在宿舍来回踱步,跟孟臾抱怨,“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上班啊。” 孟臾正对着电脑核对表格里的东西,鼠标停顿片刻,侧过脸,“可以不上班,但是要工作,总得养活自己吧。” 严嘉转过椅子,上下打量孟臾一眼,叹口气,半开玩笑:“有的人啊,出生就注定当牛做马,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你这身衣服,我逛街在万象城专柜看过,当季新款,没有五位数下不来吧?我们毕业后一个月工资才几个钱,你怎么养活自己,还不是要靠家里?” 孟臾一怔,低眉垂眸,没有立刻接话。 从小到大,她的衣服配饰大多都是谢鹤逸按照他的喜好让人按季节准备的,她偶尔网购、逛街也会买,只是图个新鲜。平时孟臾确实没太在意过这方面,若不是被严嘉当面指出,她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到根本毫无所觉,但落在同学们眼里,可能早已成为她家境好消费高的标识了吧。 孟臾笑笑,语气平平:“你没看出来啊?我穿的是假货,朋友圈里买的,很便宜。”接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举起手机,“你要是想买,我把微信号推给你。” “啊,那倒不用。”严嘉立刻拒绝,她才没那么虚荣,又狐疑想,也不至于次次都看错吧,难道是因为孟臾长相气质好,所以穿戴假货都像是正品? 孟臾目光落在腕上那条镶嵌白贝母四叶草手链,再次陷入极端自我矛盾。实际上最近她经常会这样,有时想,他对我真好啊,要不然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吧,即便不能名正言顺,当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当个乖巧顺从的宠物,陪在他身边又怎么样呢?可清醒过来又会怨他,既从未想与她修成正果,又自私地不愿放手。凭什么?他永远高高在上,游刃有余掌握主动权,她却要在一次次折磨中反复纠结撕扯,只求一个痛快的解脱。 隔了没两日,另外两个室友相继返校,姚晓晓考研初试成绩大概不错,正铆足劲儿准备复试,冯娉婷铁了心考公,说万一不行的话,先不工作也要把应届生的身份保留住。 四个人按惯例约去校外吃饭。 姚晓晓失恋了,席间,大家彼此默契地统一,主要任务就是安慰开导她。 她面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以后要努力做事业批,狗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说完,却红着眼眶用纸巾揩鼻涕。 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喝点儿酒,毕竟很快就可能各奔东西,聚一场少一场。气氛烘托到位,没有人拒绝,孟臾也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一直从夕阳西下喝到夜色四合,平时孟臾在家是滴酒不沾的,因为谢鹤逸不准,在学校里,他鞭长莫及,能喝酒的场合却寥寥无几。 即便喝,也是一些酒精度很低的气泡果味酒。而今天喝的是饭店里卖的那种小瓶的白酒,辛辣刺激,每人按头分配一瓶,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等有反应时孟臾已经微醺,她只觉脑袋昏昏沉沉,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勾肩搭背站在路边拦车,冯娉婷提起孟臾还没给她拷贝那个绘图软件的安装包。 孟臾勉强从昏聩神志中找回一丝清醒,u 盘应该是还放在谢园。 谢鹤逸最近出差,不在南江,她便没回去。 出租车停下来,冯娉婷坐上副驾驶,出声招呼依然站在原地没动的孟臾:“小鱼,愣着干嘛,快上车啊。” “你们先回学校吧,我要回家一趟,去拿安装包的 u 盘。” “不着急的啊……” 是没那么着急,但谢鹤逸的行程是明天出差回来,她到时回去肯定免不了要与之打照面,还不如今天晚上速去速回。 送走三人,孟臾又拦了辆车,回到谢园。 推门下车时,她想她是真的醉了,门口摇摇晃晃的灯影中,车边站着的那位长身鹤立的先生,正是她原打算躲过去的,本该在外地出差的人。 孟臾抬头茫然看他,“谢鹤逸?” 谢鹤逸压缩行程提前回来,没想到刚下车就正好撞到来取东西的孟臾。 他向前走近两步,见她双颊绯红,粉色从白皙的皮肤下面透出来,呼吸间带点儿酒气,“……你喝酒了?” 空气里有冷淡的幽香浮动,熟悉的味道让孟臾确认,不是错觉。 怎么那么倒霉,想躲躲不过,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孟臾听出谢鹤逸沉郁语调中的质问意味,又看他紧紧敛起的眉宇,知晓他定是不大高兴了,但大约是酒精膨胀了她的胆气,她转眸问:“我不仅喝酒了,还喝醉了,成年人喝酒又不犯法,你管我?” 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抬脚向门内走去。 孟臾连青春期都没叛逆过,在他眼前一直都是低眉顺眼知进晓退,此刻喝点儿酒冷不丁生出一身反骨,倒叫人觉得新鲜。 谢鹤逸气笑了,转身跟上去,眼见她一路上楼进了书房。 孟臾记得前几天借用过他的电脑,不出意外 u 盘应该就是落在那里了。 果不其然,孟臾刚进门就看到她的 u 盘正插在他电脑主机的 usb 插口上。她走过去拔掉,捏在手里准备离开,目光却被 l 形桌案的另一边吸引。 卷成几圈的一串一百零八颗奇楠佛珠,下面压着一卷刚抄好的《金刚经》,大概是尚未来得及送去灵慈寺供奉于佛前,一张张错落有致叠放在一起,是谢鹤逸的笔迹。 少见的馆阁体,端方郑重,通篇看不到一个错字。 落款是谢重衡,右下角方方正正一个印,朱砂红的篆刻拓着梓泽主人。 谢鹤逸,字重衡,号梓泽主人。庄正风流都有了,难得的好名字。 孟臾站在那里出神,思绪放飞得厉害,她想起前两年有一阵子谢鹤逸失眠很严重,一夜不睡也是有的。有时晚上会让她过来读经,但佛经真的不好读,会识字断句是最基本的,更难的是念着韵律还要念出禅意,这些年跟在他身边,她竟是一星半点都没学会。往往是孟臾念着念着就能把他逗得乐不可支,却还要恶趣味地让她继续念,最后她羞臊得不行,佯装恼了,又被他压在身下折腾,变成暖床助眠。 正胡思乱想着,谢鹤逸走进来问:“来找什么?” “拿 u 盘,里面有个软件安装包,同学做毕业设计要用。”她的声音有点脆,语速快,不像平时那般绵软,显然酒精还在起作用。 谢鹤逸见她说完就往门口走,像是打算直接回学校,擦身而过时,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往怀里带了下,“这就走了?” 孟臾像是还有点懵懵的,点头道:“嗯,对啊,来得及呢,宿舍还没关门。” “谁问你这个了?”谢鹤逸抬手抚上她的腰侧,耐着性子说:“看样子你是故意趁我不在回来的?” 孟臾皱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啊,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说完,捂住自己的嘴,“不对不对,说错了。” 谢鹤逸轻嗤,孟臾双手揽住他的脖颈,细润的皮肉贴上他的皮肤,笑道:“前面的作废,重来,不是专门挑你没在的时候回来的,是有急用。” 此刻的孟臾不光没了逻辑,连说话都有点大舌头,听起来有些好笑,可见平时对着他时那股颤巍巍的小心劲儿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谢鹤逸懒得跟小醉鬼计较,冷声问:“不是说过不准你喝酒吗?” “她们都喝了,为什么我不能喝?”孟臾不服气,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前晃,“你说的不算,以后,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第11章 佛珠缚 “哦?你想做主什么?比如说……”都说酒后吐真言,谢鹤逸觉得这会儿的孟臾还挺有意思,一边循循善诱一边将扶在她腰侧的手从下摆探进去,轻轻摩挲抚摸她腰下那一小块地方。 他的拇指内侧有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它们在她身上划过时,轻易带起一股异样的颤栗。 “……比如说,讨厌的事儿想不做就不做。”话虽如此,孟臾却忍不住呻吟出声,霎时间呼吸都乱了方寸。 她企图脱离谢鹤逸怀抱的禁锢,却不料刚转过身,就被他从后背揽住。他垂下头,下巴埋入她的肩颈窝,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耳垂。 孟臾能清晰感知到他平实的胸膛,坚硬的手臂,后背隔着衣服与他贴在一起的时候竟唤起一层酥麻和无数的痒感。 “讨厌吗?”他轻笑,一面吻她的耳珠,一面低声诱哄着问。 孟臾立刻有点站不住了,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他真是太坏了,没人比他更会欺负人。她咬牙切齿地顶嘴:“讨厌!” 谢鹤逸平时嫌闷,总是习惯半开着窗户通风,缝隙中灌进的凉意让孟臾打了个小小的哆嗦,酒意已散了三分。 不过几息之间,他的手便一路向下游走,孟臾惊呼一声,又连名带姓地警告叫他,“谢鹤逸!” 他不过一笑,轻斥:“没大没小。” 接着强行将她翻转笼在怀中,他低下头来,舌头钻进她的齿缝,与她的舌尖交缠在一起。他吻得好温柔,但手掌却强硬地扣在她的肩头,好像不这样做她就能逃跑似的。 孟臾的身体对他顺从得简直就像是条件反射,她闭上双眼迎接他。 这个吻让她喘不过气,不是沉溺,是一种即将窒息的快感。 吞吐吸纳之间,孟臾眼睫颤了颤,舌尖勾住他的上颚,倏地刷过。他稍一退,沿着她的舌根勾到舌尖。 她完全没办法正常喘息,像是坠落入深海,没任何途径呼救,只能在一望无际的蔚蓝里下沉再下沉,唯一能看见的光就是眼前人。终于等到谢鹤逸肯放开她时,孟臾只剩瘫软在他怀里大口呼吸。她闭着眼平复这种灭顶的快感,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肩膀。 他体贴如旧,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笑问:“还讨厌吗?” 孟臾不肯回答,这会儿她的脑袋虽然还昏沉,但酒已经彻底醒了,她推开他的扶持,“我要回学校了。” 谢鹤逸拽住她的胳膊单手拎着拦腰抱起,让她坐在书案那卷墨迹崭新的《金刚经》上,他双手支在桌面,用很低很沉的声音问:“谁说你可以走了?” 孟臾牛仔裤包裹的修长小腿垂落下来,裤脚向上提起寸许,露出白皙纤瘦的脚踝,她被迫后仰着上半身,看着眼前压迫感十足的谢鹤逸,明知故问:“那你还要怎么样?” “你说呢?”他摸了摸她的脸,两人距离近在咫尺,近到即便隔着衣料,孟臾与之贴触的地方依然能清晰感知到他的温度。 “难道你要在这里做?不行。”孟臾偏过头拿乔,按住身下的经书小声嘟囔:“也不怕菩萨怪罪?” 平时谢鹤逸特殊需求不多,他们之间绝大多数都是在床上,这样的场景,总让她觉得好像过不了心里那关。 谢鹤逸微微笑着,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样子,“天下风月事,菩萨哪里管得过来?”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挑衅她说的菩萨怪罪,他一手将她的双手手腕交叠,另一手拿起旁边那串奇楠佛珠,一圈一圈缠住她的手腕,压在头顶之上。 孟臾急了,拧着动了两下,挣不脱,“你干嘛呀?” 他压在她耳边,只理所当然地说了两个字,就成功让孟臾决定之后再也不问这个问题。谢鹤逸笑起来,贴着她的鬓角低语:“小酒鬼,还轮不到你说不行呢……” 谢鹤逸按住孟臾肩膀让她躺在宽大的书案之上,身下经书满是墨香。 “别乱动。”谢鹤逸扬手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以示惩戒。孟臾立刻委屈地瞪着他,又提要求:“那你快点。” “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嫌时间长的,嗯?”他觉得好笑,不过无所谓,在这种事上耍性子得寸进尺,讨价还价是孟臾惯用的小伎俩,尤其今天喝了点酒,更添别样风致,他很愿意娇惯她。 孟臾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根本不想再搭理他。 “遵命,小公主……我快点。”嘴上虽然这么哄她,行动却一点都没受影响。 她渐渐意乱情迷,张嘴喘着粗气向后仰起修长脖颈,只听嚓得一声,绞在孟臾头顶那双手腕上的奇楠佛珠绷断,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她喘息稍定,目光涣散地睁开眼,“断了……” 谢鹤逸不以为意,“没事,待会儿让人来收拾。” 其实很多时候,孟臾都猜不透谢鹤逸到底在想什么,甚至根本分不清他是真礼佛还是假修行,执于什么,又受困于什么? 胡思乱想填充她片刻的神游天外,孟臾便撑着桌面要起身,谢鹤逸怕她站不稳摔倒,忙伸手去扶,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种下意识的保护性动作的意义。 手腕被磨破了皮,隐隐作痛,孟臾顾不上那些,她涨红了一张脸,颇有些不满地事后问罪,“你怎么不用套子……” 谢鹤逸的声线还带着沉沦欲潮的低哑,轻笑了声,“你不是安全期吗?” 孟臾欲言又止,她无法在这个问题上与他过多纠缠。但凡有点常识的成年人都清楚,这是个几率问题,安全期并非百分百不会怀孕。只是过去几年,她身体给出的反应似乎向谢鹤逸印证了这几天完全可以不带套,他才会有恃无恐。可他并不清楚这其中的隐情,也可能是根本没兴趣了解。 “我要去洗澡了。”孟臾想要推开他撑在自己身侧的胳膊,却不想直接被谢鹤逸拦腰抱起,听见他说,“没关系,我帮你洗干净。” 浴室里灯光暖意融融,很快变得水雾蒙蒙的。 孟臾站在花洒的莲蓬头下,热乎乎的水流冲在皮肤,像是被温柔的快感余韵包裹着。 周围一片湿潮,孟臾觉得很不真实,两个小时前不是还和室友在商场里吃饭喝酒吗?怎么场景割裂感这么严重?悬浮和晕眩让她产生错觉,恍然以为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但很快,她就被他弄得两腿打颤,浑身却紧绷起来,她倒抽一口气,忍不住闷哼出声,“……好了,好了,已经洗干净了。” 谢鹤逸喘息沉重,语调却前所未有的轻柔,几乎是在用气音哄她:“我们再来一次吧,乖宝宝?” 孟臾下意识摇了下头,仰起脖子转过脸,试图观察他的表情,但没成功。 她眼角余光瞥见镜子中他被水汽氤氲模糊掉的眉目,明明看不真切,却不知为何竟从中窥见显而易见的情欲,她呜咽着告饶:“不要了吧……” 但谢鹤逸并没有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 那是一种别人描述中吸食大麻或者精神类药品的感觉,明知危险十足却能让人轻易上瘾。孟臾将羞耻心和那点子微不足道的痛感全部抛到九霄云外,转而被不断翻涌成波涛的快意替代。 孟臾蹙紧眉头,似是有些不情不愿,又像是在撒娇,“好吧,那你要轻一点……” “嗯,轻轻的。”他镇定地向她作出保证。 事实证明,男人在此刻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信的,哪怕是谢鹤逸这种向来说一不二的人也不靠谱。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喘息和淋漓的水蒸气放大了窒息感。这种隐隐失控的感觉让谢鹤逸失神,于他而言十分陌生,记不清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掌控欲让他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 有那么几秒,孟臾甚至怀疑自己不会就这么晕过去吧,却证实只是多虑,他竟然能犹有余力地分出手来支撑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热气熏蒸和缺氧让孟臾的脸庞满是潮红,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声带的支配权,一阵痉挛过后,她终于从云端之上的梦境坠落,重新跌回现实。 谢鹤逸兑现了他说的话,不仅给她全身冲洗干净,还擦干后为她裹上他的浴袍,又抱着她坐在大理石洗手台上,用吹风机一点一点吹干了她的长发。 孟臾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任由他侍弄完,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模模糊糊睡过去。 谢鹤逸收拾好自己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见旁边的孟臾睡得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大概是被他上床的动静吵醒,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自己,于是,他便抬手用指腹轻轻抚摸她搁在枕上的手腕,真丝的滑腻和她暖白的肤色都让那未褪的淤青看起来尤为显眼。 谢鹤逸见她不再闭眼睡,低声问:“疼吗?” 孟臾刚睡了一会儿,此刻醒过来,精神头儿很好,不知怎的就有了谈兴,说:“不怎么疼。但是这么明显的痕迹,让同学们看到也不太好。” “哦?”谢鹤逸一时很难有睡意,床笫之事的餍足让他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拉开抽屉翻了翻,靠在床头久违地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才揶揄道:“那刚才又是谁说的,已经是成年人了,喝酒都不准人管,怎么,成年人做爱就不行?” 孟臾坐起身,扬脸抬眸,“但这种勒痕一般会让人误会成是和……变态做爱。” 谢鹤逸脸上露出点笑意,不与她计较。 偌大的卧室内只亮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沉香的味道幽幽静静蔓延,四处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复古的滤镜,也许是氛围太低抑,他明明在笑,孟臾却觉得他眉目间消沉淡倦之意明显。 她像是心血来潮,凑上去问:“我可以试试吗? 谢鹤逸似有不解:“嗯?” 孟臾说:“抽烟。” 谢鹤逸一怔,呼出一口白烟,随即将指间捏着的那支猩红明灭的烟卷换手远离她,拒绝得斩钉截铁,“不行。” 鬼使神差地,孟臾竟直接抬手将他刚叼在唇边的烟卷抽出,并学着他的样子噙在嘴边,但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就被谢鹤逸一把抽出,他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掀开床头桌柜上的熏香炉顶盖,将烟卷摁熄在里面。 孟臾当面吐槽:“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我同学她们爸爸都没有管这么多的。难道我是你女儿吗?” 她深知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按照谢鹤逸的思维逻辑,他应该一下子就会想到她到底是他的谁?他有认真想过吗?能给出答案吗? 但谢鹤逸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说:“你是我养大的,就得听我的。” 不知道是真清醒还是装糊涂。 孟臾重新躺下,拉着被子蒙住半张脸,她自厌地想,你才有几斤几两重?何必自讨没趣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别再问了,很多事,一旦撕破那层掩饰说出口,连最后的体面都不会有了。 第12章 小菩萨 天气一日一日回暖。 人间四月天,一树春风千万枝。 孟臾坐在咖啡店落地窗边的位置上,侧过脸看外面人工湖边倒垂的柳树丝绦。 春夏秋冬四季的第一个月,称为孟月。 便是她原来名字的来历,但那是按农历算的,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到。 朱惊羽用托盘将做好的咖啡端着取回来,在她身边落座,略微压低声音,“给你点了杯新品,季节限定,茉莉味儿的,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谢谢师姐。”孟臾接过来,微微笑着轻声道谢。 朱惊羽将研究生文化节的海报原图拷贝给孟臾,描述完具体要求,沟通加修改,不过用了二十多分钟。 “孟臾,真是多亏你了,要不然根本来不及下厂印刷。原来的美工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还以为是我表达有问题,那怎么你一听就能明白,刚才我本来想把改好的图发过去臊一臊他来着,你猜怎么的,我发现他竟然把我拉黑了,无语,我有那么吹毛求疵吗?” 朱惊羽满意地感慨完,又是一顿吐槽。 孟臾关上电脑,笑道:“师姐是做事认真,高标准严要求。” “就你嘴甜。”朱惊羽靠在椅背上,随意问:“哎马上要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也没见你去招聘会找工作。” 孟臾沉吟片刻,“不着急,先把毕业设计作品展忙完。到时我……可能会找个设计公司吧,或者商场卖场的企划部,做做文创、美陈之类的,能养活自己就好。” 朱惊羽了然地点点头,附和道:“嗯,那也挺好的。” 孟臾垂眸,喝一口咖啡,又听见她说,“你帮我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师姐不用客气。” 朱惊羽却自顾自说:“请吃饭什么的都太小意思了,诶,我知道城西有个新开发的休闲综合体,能打球还能泡温泉做 spa,我请你去吧?” 这种地方消费肯定不低,付出的劳务和得到的报酬不对等,孟臾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还没说出口,朱惊羽已经不由分说替她拿起包,风风火火道:“走走走。” 但孟臾的包扣没搭好,随着她的动作,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朱惊羽哎呀了下,忙不迭连声道歉,随即就蹲下来去捡,纸巾手机口红镜子什么的便罢了,关键是包里面还有一板已经空了一半的口服短效避孕药,孟臾设定好闹钟提醒,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吃一片。可在朱惊羽眼里,她既没谈恋爱,也没暧昧对象,那就更不可能有性生活了,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呢? “这——”朱惊羽已经把药捏在手里,但她人精似的,反应何其快,还没等孟臾开口解释,便主动解围道:“嗐这个……药,我也吃过一段时间呢,补充雌激素,那会儿啊闭口痘痘什么的都没了,皮肤好得不像话。” 孟臾只好承她的情,轻声嗯了下,接过来收进包内,就此将这个小插曲揭过去。 实际上,她一贯准确的生理期,包括谢鹤逸以为的安全期从没发生过意外,都是因为她从开始到现在服用了快四年的短效避孕药。众生皆苦,她已是十年零落,通身冤屈苦楚皆是命运给予,在为数不多能拥有的选择权里,就没必要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之中了。 孟臾还要再推辞不去,朱惊羽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卡是李楚明给的,不去白不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朱惊羽已经和茶馆的李经理谈了一段不短时间恋爱的事。 而说到李楚明就不得不谈及如是观,话题自然而然就绕到那夜听孟臾弹琵琶的贵客。 朱惊羽叫了辆车,两个人坐进后排。 “我也是听李楚明说的,那位有个诨号叫——小菩萨,你知道缘由是什么吗?”朱惊羽侧过脸意味深长看着她,像是在卖关子。 “哦?小菩萨?”孟臾神色平静,脸色变都未变,跟着谢鹤逸十几年怎么也学到了点七情不上脸的皮毛,不够在他面前摆弄,但出社会与旁人相处足够用了。 “他信佛。”朱惊羽说完这句,突然笑出声,似是觉得很有趣,她垂下头凑近孟臾,低声道:“而且持戒,不近女色,就像庙里殿上坐着的菩萨那样。” 这是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谑称,信佛她知道,持戒她知道,外界传闻不近女色她也知道,但这么多年,就连孟臾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诨号。 不过倒是挺符合谢鹤逸本人调性的,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楚。 她莞尔一笑,应声:“哦?” “你也觉得很离谱吧?”朱惊羽轻声嘶了下,八卦道:“你说他会不会那方面不行啊,或者性取向不一样?正常男人哪有……” 孟臾点点头,忍住不笑,“很有可能。” 朱惊羽试图将推测合理化,“人我是没见到,网上也搜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听那帮端茶的小姑娘说,长得特帅。你想啊,这么年轻,这么有钱,又这么位高权重的,老天爷总不能让他把什么好事儿都占完吧。” 孟臾轻声笑笑,没接话,她一向不算健谈,朱惊羽并未在意,掏出化妆包对着镜子补口红。 车子驶上高架桥,连绵的都市华厦电影镜头似的一帧帧从窗边滑过。 孟臾侧过脸,想起第一次见谢鹤逸,也是隔着窗子的。 那时她已经静静坐在偏厅的太师椅上等了大半天,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是爱动的时候,哪里能坐得住,她无聊极了想跑出去转转,却又惦念着规矩,来之前她跟妈妈保证过一定会乖的,决不能让人讨厌。 终于听见动静,孟臾抬眸,正见到谢鹤逸从院子里进门走到廊下,微微低着头的一个侧影,鬓角整齐,眉目分明,出现在那一小格镂空雕花窗框里,很快的一瞬间,恰巧阳光乍泄,每每回想起总让人目眩神迷。 他走进厅内,身后跟着年纪相仿的宁知衍。 见到她,谢鹤逸还没开口,反倒是宁知衍哈哈笑着打趣道:“这就是老太太给你找来冲喜的童养媳啊?啧啧,这小孩儿才多大点儿啊,哎,你几岁了?” 孟臾知道他在问自己,但没应声。 宁知衍半晌没得到回应,逗弄她的兴致大减,“不会是个小哑巴吧?” 问她前,谢鹤逸像是还看了宁知衍一瞬,倏忽又别开眼去,只有唇畔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将问题重复一遍:“多大了?” 孟臾这才低声回话:“八岁半。” 那时的谢鹤逸根本看不出谢晚虞口中所谓的七灾八难,大概是因为年轻吧,才十八岁,整个人的状态比现在的古井无波不知道要亢奋多少倍,但后来,孟臾认真回想起来,其实也没感觉到他有多快活,反倒是有点快要满出来的厌世,深海潜水开直升机玩滑翔伞无绳攀岩各种不要命的极限运动,没有他不沾的,却绝无可能是因为热爱。谢晚虞对他则完全放任自流,只是日日都在佛堂跪经求菩萨帮他度一切苦厄。 司机的到达提醒打断了孟臾泛滥的思绪,她和朱惊羽在门口下车,园区里面有摆渡车接驳。 换了运动装到达壁球馆。 孟臾平时不怎么运动的,此刻却突然很想出汗。 朱惊羽着实没想到,孟臾看起来很弱不禁风的样子,打起球来却这么猛,一句话没有,挥着球拍正抽反抽,全场跑动击打。本来是双打的,结果到后来压根没有她接球的份儿了。 两人打了几局,很快就玩得心跳加速,大汗淋漓。 她们筋疲力尽地躺在球场地面休息,朱惊羽气喘吁吁地:“师妹,你不是说不会打吗?太谦虚了吧……” 孟臾额发濡湿,眯着眼睛看天花板上亮着的白炽灯带,喘着粗气没作声。 内啡肽果然让人心情愉悦,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畅,甚至都有些能理解当年谢鹤逸对那些极限运动的痴迷了。 怎么又在想他?孟臾胡乱晃晃头,试图甩掉脑海中那人的身影。 运动完,她们去泡了会儿汤泉,洗完澡收拾好出来,天色将擦黑。 四处的灯火次第亮起,站在园区门口打车时,远处驶过来一辆白色轿跑,车牌挂的凶,一路轰鸣,稳稳当当停在孟臾跟前。车窗降下来,露出宁知衍的侧脸,他耳边塞着蓝牙耳机,大概是正在通电话,笑着打招呼:“孟臾——” 孟臾借着车内顶灯看清楚是谁,垂眸叫人,“……五哥。” “走吧,上车,捎你回家。”宁知衍随意道:“我去蹭饭。” 他的声音比谢鹤逸清亮有力,金声玉振,格外不给人留拒绝的余地。 孟臾观察了下周边环境,反应过来这条路好像离谢园不远,大概只有两三公里的样子,她为难道:“我跟师姐还有别的约,今天就不回去了。” 朱惊羽疑惑地看向她,宁知衍嗤笑,举起手机晃了晃,逗孟臾,“你猜我正跟谁通话中呢?他听到了,刚说让你回去呢。” 还能是谁?孟臾咬牙暗恨,若说谢鹤逸是罪魁祸首,宁知衍明显就是那个为虎作伥的帮凶,她根本没得选,只好跟朱惊羽说家里有事,就此别过。 第13章 掌中雀 车里只有两个位置,孟臾爬进副驾驶,宁知衍摘掉耳机,将手机端端正正摆在中控台上。第一句话就扔雷,“我看你申请的那几个欧洲的学校,陆陆续续都发录取通知书了……” 发动机呼啸声带来的推背感让孟臾隐隐作呕,她呼出一口浊气,“邮件也监控?” 宁知衍没解释,实际上,按照孟臾的等级,只要没有涉及敏感词是不会触发自动读取机制的,而与国外学校通信明显在他职责范围内,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真想去啊?”宁知衍转一把方向盘,拐进通往谢园的路。 孟臾哂笑:“我说了算吗?” 宁知衍不以为意,面上依然笑嘻嘻的,语气闲适地如同在唠家常,“妹妹啊,你说得不算,五哥我呢,说得也不算,回头你问问谢二的意思,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送你出去的。” 从小就是这样,谢鹤逸是他们几个里头最聪明也顶顶会玩儿的一个,成日里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谁都没见过他急头白脸得发脾气,却彼此心知肚明他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但凡想办的事儿终归是能按着他的意思办成的。 不过二十年的时间,把人斑驳了个面目全非,昔日的纨绔现下倒成了贤孙,旧时点火的如今讲起了规矩,身边还不明不白地养着个小通房,什么年代了都。 宁知衍轻嘲一笑,听孟臾轻声道:“他不会同意的。” 没什么意义的话,倒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了好死心的。话音刚落,车子到达目的地,停在了谢园门口。 宁知衍拿起中控台上的手机,演技浮夸:“哎呀,怎么还在通话中呢。喂,谢二,你都听到了?” 那头直接挂断,宁知衍却还在没脸没皮的笑,“别生气啊,真不是故意的。” 孟臾推门下车,不想搭理他。 这种人高高在上惯了,骨子里天生的恶劣因子,不把人当人看,他就是故意让谢鹤逸听到的,既不违反规定,也讲朋友义气。知道就知道吧,反正她本来也从没妄想过能这么容易离开,但人不就是这样吗,很多时候明知道会输,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试一试,万一呢,总有赢的时候吧。 谢鹤逸挂了电话,站在窗前,将风中摇摇欲坠的满园灯辉尽收眼底。 觅食的麻雀飞过来,一蹦一跳地站在窗台上,低头琢食撒好的稻梁。他朝那只小鸟伸出手去,雀鸟警觉,倏地要振翅飞离这危险的高台,却没有窗后人的动作快,翅膀尚未完全展开就落入他人之手。小小两扇羽翅以一副十分扭曲的姿态禁锢在谢鹤逸掌心,一双剔透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惊恐不已地啾啾而鸣。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可怜的麻雀,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它的小脑袋,而后顺着脖颈抬起它的喙,那么脆弱的小东西,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要了它的命。 可他舍不得,既舍不得放,也舍不得伤。 真是没出息,他约莫要忍不住了,父亲在他十岁时就教过他,如今三十二了还要温习。 不能心软,无论多喜欢的东西都不要上心。 万事无常,当用则用。 孟臾从大门口一路走过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凭窗而立的谢鹤逸。 四目相对,听他扬声道:“孟臾,叫李嫂拿个笼子来,我要养只鸟。” 很快,那只小雀儿就当着孟臾的面被谢鹤逸关进了笼子里,蹦来跳去,怎么飞都逃不出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困兽犹斗,急得它用脚趾抓在笼子底,不断发出笃笃的声音。 说是来蹭饭的,宁知衍却没去花厅,而是差不多和孟臾前后脚进了书房,一点儿都不见外,脱掉外衣随手扔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自己倒了一杯酽茶喝。 见状,孟臾猜测他们应该是有正事要谈,想着即便谢鹤逸要问她罪,恐怕也得分个先后顺序,便走到他跟前去,干巴巴地说一句:“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 谢鹤逸眼底没什么温度,往宁知衍坐的位置踱步,“去吧。” 孟臾刚出门,宁知衍立刻放下杯子问:“为什么突然让我查闵筱柔的行踪,你在怀疑什么?” 谢鹤逸不答,微微皱了眉头问,“一个女人,你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 宁知衍啧了下,正色道:“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了,本身并不复杂,板上钉钉的海外巨额资产来源不明罪。但 2017 年以前,我国还没有实施 crs*crs:n reporting standard,共同申报准则,主要是方便查跨境金融资产,比如外贸避税、海外藏钱等。,所以一开始瑞士银行按编码设立的账户我们查不到,更不用说具体的资产转移去向。而且当时海外很多银行的保密机制都不对国内开放……拖到这几年,客观条件倒是具备了,但已经不知道洗了多少遍转了多少道手,况且,目前不也没有具体线索吗?说句不该说的话,就算费尽周折把她引渡回来,意义也不大。” 宁知衍见他不作声,捏着杯壁把一杯冷透了的碧螺春咽下去,对着灯光瞧那杯子的透度,恢复平时总带着几分笑意的模样,问:“不会是跟孟臾有关吧?” 谢鹤逸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你说,她申请的为什么都是欧洲的学校?” “难道她们有联系?”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不过三两句话,宁知衍就大致推断出前因后果,又问:“还是你觉得孟臾是想出去找她妈?” 谢鹤逸负手而立,转过半张脸来,“那倒未必。” 宁知衍扔下杯子起身,站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瞥去,看到院子里百无聊赖站着看花的孟臾,免不了又是夹枪带棒一番抱怨,“你使唤我当牛做马还不如直接问问当事人,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连句真心话都换不到?” 自幼时起,但凡谢鹤逸想要的,只有迟的,还从没有不到手的。可真心这种东西很微妙,不同于其他明码标价的物件儿,总归是要经过天长地久的磋磨才行,他等不及,只得先要了人。不过无妨,身体离不开他也是一样的。 话题到此为止,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桌上散放着笔墨纸砚茶,春日里的夜晚,格外有一股至清至静的氛围。 隔了片刻,敲门声适时响起,孟臾怕贸然进来打扰他们谈话,没直接进,而是立在门口轻声问:“晚饭好了,现在吃吗?” “你进来。”清越敞亮,是宁知衍的声音。 孟臾没动,垂手静静等在外头。 宁知衍望着门口,半晌没等到人,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孟臾的场景,他叫不动人,没好气地朗声道:“谢重衡,劳烦你把人叫进来!” 从头到尾,孟臾都摆出一副只认他一个的态度,但就是这种并不高明的刻意讨好,成功让谢鹤逸整晚堆积的满腹戾气好似就这么消解掉了大半,眉间甚至带上了点清浅的笑意,他扬声,“孟臾,你进来。” 孟臾这才推门而入,见两人相距远远地坐着,一人看多宝阁上的瓶碟摆件,另一人坐在客厅沙发里,她走过去冲谢鹤逸低声报备一句:“晚饭好了。” “嗯。”他仰起头应她。 闻言,宁知衍起身,手中拎着外套迫不及待往花厅去,“终于开饭了,我一天没吃了……” 孟臾站得离谢鹤逸很近,腰肢弯下来,说话时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眉角。气息混缠,谢鹤逸抬起手,大约是想替她拢拢鬓角落下的碎发,还没触碰到却又收了回去,只说:“叫人再拿一瓶清酒过去,你不用陪,先回屋等我。”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等人走远了,孟臾才回过神,想起还没问他要回哪间屋?她的房间还是他的卧室? 其实,自从上次关静室被放出来后,孟臾就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害怕他不高兴了,仿佛突然窥得天机,她竟无意间试探出他的底线,只要她还听话,还愿意服软,无论他多么生气也总会心软的。虽然孟臾同时觉得很可耻,所谓恃宠生骄,归根结底,所依凭的不过只是他的一时情绪罢了。 最终,孟臾没去谢鹤逸的卧室等人,而是回到后院自己的屋子。 她的屋子不大,也安静,但是意境很雅致。客厅和卧室由一道苏绣双面绣屏隔开,窗下便是书桌和梳妆台,外面假山石掩映的角落中栽种了几丛疏竹。 不可居无竹,是出自谢鹤逸的造园手笔。 刚来时,孟臾并不住这里,而是在前面小楼,直到那年父母出事,谢鹤逸大张旗鼓给她改名转学后,谢晚虞才叫人把她的住处搬来的。 一顿饭快吃到后半夜,都没见到谢鹤逸的人影儿。 孟臾下午打壁球运动量超标,此刻浑身酸痛,勉强靠手机里推送的小说提神等到凌晨,上下眼皮打架到根本撑不住。 她关了灯,靠在床头闭上眼想,先睡吧,今夜他应该不会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一下亮起来,孟臾从神志模糊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面前清峻的脸。 “不是说让你等我吗?”谢鹤逸身上还带着些席间残余的气息,浮薄的酒精味和着淡弱的烟草气随着他走近愈发浓烈。 孟臾怔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拥着被子坐起身,软声叫他,“哥——” 真是好本事,不管心里藏了多少事,面上都能装出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像一只披着羔羊皮的小狐狸崽子。 谢鹤逸坐在床边,瞧着孟臾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嘟囔,“好困哦……” 她的手从被子中不老实地探出来,摸到他支在衾被间的右手小拇指,松松垮垮抓在掌心轻轻地摇,“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嗯?” “好好说话。”谢鹤逸抽出手指,漠然冷声道:“别撒娇。” 第14章 紫毫笔 “说说吧。”谢鹤逸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坐在离床不远处书案旁的椅子上。 看来是没打算放她一马,孟臾半真半假的困倦登时醒了大半,不再缩在被子里当鹌鹑,睁开眼支起上半身看他,怯怯问:“说什么?” 屋里虽然亮着灯,谢鹤逸坐在那里,疲惫慵散漫上来,盖住全身,却显得整个人有些昏暗。 他大约是懒得与她打机锋,语气冷硬:“有什么说什么。” 她垂眸敛目,主动示弱承认错误:“我考雅思申请学校,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做到,结果不重要的。况且,我自己的情况自己很清楚,也没想过真能出国,所以就没告诉你。” 谢鹤逸不作声,侧脸映在窗下的阴影中,面色有些暗沉。 孟臾思忖片刻,继续自我反省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做什么事之前都会先跟你讲,等你同意了我再做。” 这次,谢鹤逸听完哼笑了声:“不想说?”很低的反问句,静寂的黑夜将其衬得格外沉郁讽刺,“没关系,你心里藏的那些秘密,我迟早都会知道的。” 孟臾表情略显僵硬,否认道:“……没有秘密。” 谢鹤逸抬手掐了下眉心,呼出一口气,说:“出国就别想了。明天开始也不要再住宿舍,我会让司机每天到学校接送你。放心,朝八晚七,不会耽误你学业的。” “我不要!”孟臾急了,冲他嚷嚷道:“这样很影响我的正常生活。” 谢鹤逸手肘支在桌案上,拄着额头,侧过脸注视她,他面上还笑着,却让她觉得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不同意?那我亲自去接你怎么样,小公主?” 孟臾掩在被子里的手攥成拳头,喉间松松紧紧,像是有异物堵住嗓子眼,半天没说出话来。她很清楚,此刻,越是反抗越讨不到好,但他步步紧逼,控制欲强到简直令人发指的程度,她快要被逼疯了。 孟臾指甲掐进掌心去,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不满道:“谢鹤逸,你越这样,我就越想离开你!” 愚不可及。 刚说完这句情绪上头的话,孟臾立刻就后悔了,她相信以谢鹤逸素日洞察人心那样游刃有余的程度,应该早就察觉到她的表里不一了,但很多话即便彼此已经心知肚明,也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更别提非要在他气头上去触逆鳞,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孟臾心一横,闭了闭眼,索性看看到底能把他惹到什么程度,她掀开被子,赤足跳下床,像是立刻就要夜奔而出。 却不想谢鹤逸动作更快,起身横跨一步,清瘦有力的臂膀横拦在她身前,下一瞬便将其按倒在床上,孟臾哪肯就此老实,窝在他怀中不断反复挣扎踢踹,“你放开我!放开我!” 直到发觉他可能是真的恼了,简直不像是他,平日里就算是装,也是一身的君子风姿,此刻却全部散尽,她听见他压在自己耳边,咬牙切齿地威胁,“别动!再跑,我就把你关起来,锁到静室里,谁也不让见,哪儿也不许去。” 想起那一天一夜待在静室的窒息感,孟臾当即被恐惧攫住,不敢再动,她呼吸粗重,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心里的颤栗。 谢鹤逸这才慢慢松开她,指腹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强调一般说:“孟臾,你是我的。” 说着,他转身走到书案前,从笔架上一排毛笔中取下一只青竹紫毫笔,捏在指间,回到床边俯身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孟臾不懂,但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手掌撑着床板后退,想躲进角落。 “嘘,不许动。” 谢鹤逸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翻身趴在床上,抬手掀起她的真丝睡裙。孟臾睡觉是不习惯穿内衣的,觉得束缚,随着他的动作,胸前雪白袒露,玉臂清辉,腰肢纤细,双腿修长。 孟臾抬眸,与谢鹤逸对视,想从他晦暗不明的眼底看见一丝深陷情欲的困顿,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好像只是单纯想通过某种方式让她臣服。他低声哼笑着将松散的毛笔尖按上她的锁骨,孟臾立时惊呼出声,本能地想逃开,却被他用手紧紧压住肩膀死死禁锢住。 谢鹤逸的笔上功夫很好,各种字体都得心应手,最擅颜楷。 运笔讲究逆入平出,蚕头燕尾。 他执笔,不紧不慢的在孟臾身上落下,笔锋从她的锁骨一路描过,在胸前停留片刻,不轻不重的碾磨,酥痒感伴着一种陌生的感觉将孟臾捕获,细碎哼吟溢出口,她只觉羞耻值达到巅峰,但又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万蚁噬心般的酸麻令脚趾都痉挛着蜷缩起来。 孟臾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勉强抬手去锤他,但是提不起力气,“你混蛋……” 他却好像根本不打算停手,垂首吻上她的耳廓,湿热的口腔包裹着红透的耳垂,孟臾全身各处都烫得厉害,心跳咚咚如擂鼓,窒息般的快感顺着脊椎一路向上,将她卷进欲望的狂潮,浮沉起落,全部身不由己,主宰只有一个,就是眼前人。 孟臾觉得自己又在哭又在笑,她虚软无力地攀着他的肩,哼唧着求饶,“哥,哥哥……” “你是谁的?”谢鹤逸淡声问。 “我是你的。”孟臾大口喘着粗气,毫不迟疑地向他表忠心。 但还没结束,谢鹤逸竟然在她湿成一片的下面重新润了笔尖,把最后几笔写完。孟臾刚把话咽了咽,偏偏眼泪又涌上来,她别过头,咬着舌尖问他,“……写完了吗?” 话音里里外外都透着委委屈屈的哽咽。 谢鹤逸终于心满意足地收笔,最后问:“我写得什么字?” 孟臾恨恨地翻过身,不肯再看他,脑海里却随着他的提问清晰描摹出字体的轮廓。 她不答,他又坏心眼地问:“不知道吗?那我再写一遍。” 孟臾哆嗦了下,立刻说:“鹤!” 她简直要吐血,哪见过这种歪门邪道宣示主权的方式?而且这个字怎么那么多笔划! 谢鹤逸这才将笔丢在一旁,俯身趴在床上,从后面把人拥入怀里抱着,低声在她耳边道:“你答应过我的,上了我的床,一辈子都得是我的人,忘了吗?” 孟臾还在气自己轻易就能被他任意支配,气哼哼地,压根儿不想理会他。 谢鹤逸的手从她腰窝一路沿着腰线向前游走,孟臾瞬间便觉得小腹绷紧,不好说是恼他不肯就此放过她,还是恨自己的身体已经像巴普洛夫的狗那样对他毫无抵抗力,孟臾有些心烦,抬手往后重重挥了下,也不知撞到了什么,肘弯处像是击到一处骨骼分明的硬物,痛得她立刻抱起手臂用另一只手按揉。 却听见谢鹤逸像是忍痛闷哼一声,孟臾连忙回头看过去,霎时大惊失色,鲜血正不断从他捂着鼻子的指间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素色的真丝衾被。 谢鹤逸的肤色冷白,将那颜色衬托得愈发红,血腥味儿随即蔓延开。 冷不丁意外见了血,任何继续的心情和旖旎的氛围也要烟消云散。 谢鹤逸一言不发地下床,走进洗手间,孟臾忙慌里慌张起身跟过去。 洗手台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谢鹤逸躬身用手掬起几捧水泼在脸上,冲洗口鼻处和手指上的血渍。孟臾还在庆幸他今天穿的是黑衬衫,要是浅色衣服岂不是会搞得像斗殴现场,而且还是她把谢鹤逸打了?太可怕了。她无所适从地站在他身后,想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结结巴巴问:“我……我叫陈医生过来?” “不用。”冷淡至极的声音,谢鹤逸转过头,深深看她一眼。 浴室顶灯的光线偏白,他高挺鼻梁上被她手肘撞红的痕迹顿时无所遁形,眼睛尾梢和下眼睑因为疲倦充血泛着绯红,漆黑眼睫上还挂着零散剔透的水珠。 孟臾的心顿时紧紧拧了下,然后听见他克制地呼气,“……出去。” 说完这句,谢鹤逸重新低下头,就着水流搓洗指缝间没洗干净的残余。孟臾见他鼻血像是已经止住了,忖度着大概不需要深夜叫医生过来,唯恐惹已经很生气的他更不高兴,只得听话顺从地走出来,还不忘轻轻掩上门。 等谢鹤逸收拾好打开门时,发现门口两边空无一人,很显然,孟臾根本没打算等他,早就回去睡觉了。 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第15章 猜不透 临近毕业,孟臾时间很自由,主要是在忙论文和作品,没有正经课要上。饶是如此,她也不想每天回谢园点卯。但又能怎么样呢,无法强行对抗,暂时也走不了,只能强迫自己适应,总要先活下去吧,难道去死吗? 好在谢鹤逸最近忙得很,要不然就一连好几天见不到人,就算回来也大多都是在后半夜,次日一早又出门去,像是没空搭理她。 隔了几日,谢鹤逸去外地出差,司机依然每天尽职尽责来校门口接,孟臾却开始趁机松懈精神,拖拖拉拉不出去,反正山高皇帝远。直到有一天,她们几个在宿舍聚在一起,一边看热门短视频,一边帮严嘉出谋划策改脚本,完全忽略了时间,谢鹤逸的电话打过来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孟臾正笑得前仰后合,看到来电显示脸色瞬变,拿起手机就往阳台走,“喂——” 对面开口就是兴师问罪的口吻:“你比我还忙?” “你出差回来啦?”没等到回答,她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拖延时间的,马上就答辩了,我毕设还没做完呢,只有在学校宿舍,坐在这张桌子前才有灵感。” 谢鹤逸轻嘲一声,点评:“……矫情。” 孟臾不服气,心说你才矫情呢,非要让她每天都回去,却又一直晾着她,连面都不见,那跟让她住宿舍有什么差别?但她哪敢顶嘴,只说:“我现在就回去,最多半小时,肯定能到。” “嗯。”谢鹤逸没再说别的,挂断电话。 上了车,孟臾诚恳向司机道歉,每次都让人枯等大半天,其实她心理负担还挺重的,对方倒是毫不介怀,毕恭毕敬说等待是他本职工作的一部分。 谢鹤逸身边得用的人,从裴渊开始,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头总是微微低着,轻易叫人挑不出错处,谨言慎行的典范。 孟臾从后视镜看到自己的眼睛,难道你不是这样? 于他而言功能性不同罢了,有什么差别呢。 回到谢园,孟臾下了车就着急忙慌往地疾步里面冲,沿着游廊小径,差点撞到李嫂,她正好停下来,气喘吁吁问:“他在哪儿?” 李嫂一怔,面露疑惑:“先生没回来啊。” “啊?”孟臾错愕,回想刚才的通话,好像谢鹤逸自始至终确实都没说他已经回到谢园,是她被拿捏已久,他一句话就让她心虚不已,忙不迭地表忠心,他只是顺水推舟地收下来而已。总归是她自己理解错了,也不能打电话过去骂人,即便她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 孟臾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晨两点钟堪堪有点睡意,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将她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瞌睡搅了个干干净净。 孟臾认命地接起来,有气无力地应声,“喂?” 那头传来一阵促狭的低沉笑意,“还没睡?” 一看就是故意的,他大概是失眠,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颓靡,咽音很重,逗弄她的兴致倒是丝毫不减。孟臾真的好气,忍不住阴阳怪气:“我矫情得很,只有在宿舍那张床上才能睡着。” 谢鹤逸不以为忤,又笑了两声,才道:“那还不简单,我明天就叫人把床给你搬回来。” 孟臾怕他不是说着玩儿,万一真的言出必行就不好收场了。 她试图转移话题,按照以往积累的斗争经验,一般这个时候适度表达关心会是很好的选择,“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你很累吗?” 累吗?去年费尽周折拿回来的行业最前端技术,消化吸收后终于成功在全系统实现调试应用,还来得及给主推的领导年度工作报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再上一层楼,换到更该去的位置上,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各方都很满意。 庆功宴上,满场觥筹交错,耳边全是极尽润色过后的恭维声,结束后免不了安排一些特别的节目,众所周知他是不碰的,早早回到酒店套房。 他睡得少,经常无故失眠,中药西药试了一堆都没什么效果,久了习惯了倒也不打紧,靠在床头闭上眼速速过了一遍《心经》,然而用处不大,心里好似有一把火,愈压制烧得就愈烈,不知怎的想起孟臾来,明知她可能早就睡了还是拨了电话过来。 听她没心没肺地插科打诨发泄不满,竟然不知从何而来有了几分困意。 孟臾半天没得到回应,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试探着问:“你还在听吗?” “嗯……”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一缕烟,很明显是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标识,孟臾迟疑着,想按挂断键让他好好睡,却听见一声,“别挂。” 孟臾悚然,又没开视频,这人却警觉地像是有透视眼,明明已经很困了,还不许她挂电话。但她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到对面清浅的呼吸声终于变得平稳绵长才收线。 谢鹤逸回来那天,孟臾刚好不在学校。 原本孟臾是不准备签工作的,多一层社会关系的羁绊就意味着消失之后会给别人造成更多的影响,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给无辜的人和事带来损失。但辅导员打电话挨个儿通知她们,要求必须尽快明确毕业去向,明里暗里都在施压,实现百分百就业率,就差直说哪怕是形式上的。严嘉赶忙随便找了个新媒体公司当实习生,好歹交了差。 无论如何,孟臾这个四方协议的印章总要有人给她盖。 她给朱惊羽打电话说明情况,想请李楚明给盖一个如是观的章。据她所知,一般情况下,茶馆的经营主体应该会注册成文化发展公司之类的,勉强也算对口。 朱惊羽倒是没觉得为难,一口应下来,只是疑惑:“上次就想问你来着,以你的条件,不说工作随便挑,手头选择最起码也有一大堆,怎么还要舍近求远?”又提醒她,“真盖了章,再签工作你可就不是应届生身份了啊。” 孟臾沉吟片刻,像是很不好意思,“……暂时没找到太合适的,想再看看,老师催的急,只能麻烦师姐了。” 没想到她的这番托辞让朱惊羽上了心,她的执行力超强,迅速盘点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帮她找工作,最终还是找到梁颂年头上,他有个死党徐林,是一家日化类上市公司的中层干部,年初集团美妆类产品剥离出来成立新事业部,他当负责人,正需要给产品做全系列年轻化的包装。 凭心而论,若孟臾真想找工作,可谓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 原本孟臾不清楚中间还有梁颂年的牵线,只当是朱惊羽费尽心力安排的,不好拒绝。到达饭局才知道,但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吃的是粤菜,包间正对着餐桌,主位后面有一整面墙,满铺高仿南宋花鸟画的墙纸,嫩黄暗绿交融,一室仿若有鸟语花香。 “梁子给我看过你的一些作品,很有灵气,要是你也有意向,我们当然是很欢迎你加入的。”徐林讲话挺客气的,不知道是不是看在梁颂年的面子。 孟臾连忙说:“您太过奖了。” 朱惊羽擅长活跃气氛,套近乎道:“两位师兄都是事业有成的大忙人,抽空吃这顿饭不容易,以后还要多多帮衬提携咱们这帮师弟师妹才行啊,我和孟臾一起敬您一个。” 孟臾喝的是红酒,闻言,执杯抬起下巴,轻轻抿一小口。 徐林豪爽地仰脖,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自谦道:“我这辈子到头也就这样了,赚点小钱,养家糊口,干大事还得看梁博的。” 梁颂年忙说:“我现在接触的主要是普通类科技项目,公司其实还有些涉密项目,但限制非常多,不一定猴年马月能经手,况且,真做上了,连结婚都不自由,不光找对象要层层政审,因私出国这辈子就别想了。” 说着,有意无意看了孟臾一眼,嘴角上挑淡淡一笑。 梁颂年喝了点酒,话变得比平时多了许多,但半生不熟的人围坐的酒桌上无非就是谈些工作、赚钱和一些虚无缥缈的行业大势。 直到朱惊羽状似无意间问起谢鹤逸的情况时,孟臾弥散的注意力才被吸引过去。 “我刚进公司半个多月,还没见到谢董人呢,他最近一直在出差。”梁颂年回答完,加一句:“忙得很,到处看项目。” “这么说,连你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啊?”朱惊羽惊诧问。 “怎么可能?”梁颂年摸出手机,“好歹我也是内部人员,公司系统里有照片的,我给你看看,满足一下好奇心。” 说着,他便调出来办公系统里谢鹤逸的那张寸照来,举着给他们看。在朱惊羽一叠声的感叹中,孟臾趁机起身到外面收银台结账,不消片刻,梁颂年便跟了出来,不由分说抢着要付钱,推搡着说没有让师妹请吃饭的道理。但本就是朱惊羽为给她找工作攒的饭局,她还做不到厚脸皮地混吃混喝,只得按住他的胳膊,正色拒绝:“梁师兄,我很感激一直以来你对我的帮助,但一码归一码,于情于理,今天都该我请的。” 梁颂年不再坚持,而是问:“你会去徐林那儿吗?” 孟臾迟疑片刻,“……我再考虑一下吧。” 第16章 下雨天 他们站在饭店大堂巨幅落地玻璃窗前,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落在春夜里垂丝海棠花叶之间。 梁颂年感慨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大学生艺术节,你站在那里,旁边是展出的课程结业作品《窗》,我还记得注解写的是,形式造物,将建筑的美投射到书籍,用园林花窗的镂空表达书籍装帧设计……”他挑了挑眉,自嘲道:“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从小到大学的都是理工科,不擅长这些,可当时我第一次理解了‘美’的意义。” 孟臾没想到他会突然讲这些,不管是最初的死缠烂打还是后来豁出一切给她传递消息,都只让她觉得厌烦,可当他像朋友那样,正儿八经地谈及她作品中的细节,甚至带着些微酸腐的书生气强行拔高立意,则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放松地轻笑了下,目光飘向窗外那株海棠树,“是吗?我都不太记得了。” “相信我,只要坚持下去,在这方面你一定会有成就的。”梁颂年无比真诚地望着她,“徐林那里的工作机会难得,做的也是你喜欢的事,我真的希望你能去。” 孟臾呼出一口气,“先回去吧,他们还等着呢。” 她知道梁颂年是好意,但总不能说自己另有打算吧,只得不再接话,转身重新回包间。 一顿饭吃下来,快也得两个多小时,离席前,孟臾看了眼时间,给司机发消息报送了自己的位置。这边离谢园近,索性请他过来接,要是再等她打车回到学校,一来一回至少多浪费一个小时。左右等司机过来,其他人都先离开了。 夜雨越下越大,水滴飞溅,雾气弥漫。 饭店门口铺设的是专供行人的步道,四处遍植繁茂的绿植花径,车子开不上来,经理和服务生们正殷勤地撑伞接送来往于停车位及路边打车的顾客。 或许是正处在翻台高峰期的关系,伞的数量捉襟见肘。 他们只好耐心等待。 青石板路上走近一个人,伞是黑色的,灯是昏黄的,雨水浸润的苍翠植物泛着沉郁的暗青。孟臾抬起头,恰好看到谢鹤逸撑着伞的手腕处,黑色外套里露出一截绛红色的衬衣袖口,衬得他握着伞柄的瘦长手指愈发白,厚重浓郁,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配色。 该怎么跟朱惊羽他们解释呢?她心里暗自想。 要不然干脆装不认识他吧。 这么想着,孟臾便直接偏过脸,垂下眼睫,不再往外看。 朱惊羽正在跟大堂经理协调伞,强调有急事想插插队,无意间往门口看了一眼,片刻后,又突然猛地回过头,定睛看了一眼。 这?这不是刚看过照片的谢鹤逸吗?!李楚明天天叨叨,快要将她的耳朵磨出茧子的那位,苏六爷心病的源头。 梁颂年随即反应过来,但他没有合适的立场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近在咫尺的朱惊羽,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谢鹤逸站在门口收伞,先看到的人是瘦高的梁颂年,那天在学校门口和孟臾一起买奶茶的博士生,再转眸,才看到那个侧身而立恨不得将自己藏进地缝中的人。他从外地回来,刚下飞机没多久,车子快到谢园时,他让裴渊联系司机问孟臾在哪儿,没想到她就在附近吃饭,临时起意顺路来接人,看样子给她带来的惊吓远大于惊喜。 一开始孟臾根本没反应过来,没觉得谢鹤逸是特意来接自己的,她还以为他或许只是赴谁的约,过来吃饭的,可巧就撞上了。但越想越不对,如果是应酬的场合,谢鹤逸走到哪儿都少不了前呼后拥的,怎么这会儿连裴渊都不在? “孟臾——”谢鹤逸摆手谢绝殷勤上前招呼的经理,站在原地,扬声叫她。 孟臾心神一凛,终究还是躲不过。她无奈叹气,侧首看他,不用确认也知道此刻朱惊羽和梁颂年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惊诧。众目睽睽之下,谢鹤逸非要坏心眼地把她最后一层遮羞布扯掉,让她这几年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正常的人际交往和为数不多的友情全部变味儿。 朋友之谊最基本的真诚她都没做到,今夜之后,他们会怎么看她? 孟臾往前刚走两步,就听朱惊羽皱眉问:“孟臾,你们是……怎么回事?” 她回头,低声道:“师姐,改天有机会……如果你愿意听,我再跟你说。” 说罢,孟臾几步走到谢鹤逸身边站定,听见他淡声说:“我来接你。” 她垂眸不作声,瘦削的肩瑟缩着,落在谢鹤逸眼里,像是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 但还没完。谢鹤逸没有拎伞的那只手轻轻抬起寸许,自然而然牵住了她的手,孟臾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握住,十指紧扣,大踏步往外走去。随着轻微的按键声响起,宽大的黑伞砰的一下撑开,他举着伞的手很稳,紧紧揽着她的肩膀,消失在身后探寻的目光中。 雨水打在伞面,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又吵又安静。 走过来的这一路,孟臾都被谢鹤逸半拥在怀中,坐上车才发觉他暴露在雨中的那半边身体外套都湿透了,她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盯着脚尖默不作声,明显情绪不高。 等了半天,始终没听到想听的,谢鹤逸嘴角噙着一点冷笑,问:“你还不高兴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是无法像其他大学毕业生那样顺理成章迈入社会生活值得高兴,还是在朱惊羽他们面前暴露和谢鹤逸的不正常关系值得高兴? 孟臾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比没什么异样:“我没有不高兴。但你为什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呢,我可以出来的。” “怎么?”谢鹤逸明显十分不快,“怕梁颂年看到?” 又来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爱疯了她,所以才容不得她多看别的男人哪怕一眼,但孟臾很清楚那只是独占欲罢了,尤其,任何东西都是越有人抢越显得稀罕。就好比,谢鹤逸去年在春拍会一掷千金,将价格抬到旁人无法企及的程度,只为买个青花缠枝梅瓶,可真买回来了,不过就是随手摆在博古架上赏玩,你能说他对那瓶子是真爱? 孟臾简直要疯,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试着对症下药,耐心地心平气和向他解释:“我们是四个人一起吃饭的。师姐很热心,帮我找了份工作,今天约的是公司的负责人。算是公事,而且是我买单请的客。” “找的什么工作?”谢鹤逸问得毫不走心,但神色好歹缓和了一点。 这次出差,刚好有位五十岁出头的领导接待,那位办事能力平庸,胜在为人谨慎,但席间话里话外毫不避讳,多次提及他即将大学毕业的小女儿,客气谈起想让她进文远集团历练的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点面子情他当然不吝给予,一转眼孟臾竟也到了该工作的年龄。 “就是一个日化公司的美妆事业部,做产品包装的。”孟臾看着他,继续说:“但是还没定,挺好的公司,人家也不一定要我。” 谢鹤逸淡声问:“你很想做吗?” 孟臾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想,我还想再看看呢。” 他不以为然,自顾自地继续说:“要是你想,我可以……” “不要!”孟臾打断他,努力控制住即将因他的控制欲而失控的情绪,她尝试着换了个措辞,“我的意思是,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处理好,所有人毕业都要找工作的,普通人没有任何人关照,也能找到工作,不会饿死。” “随你。” 话虽如此,但见他微微敛起的眉宇就知道有多不高兴,而且是明摆着告诉你的。孟臾丝毫不敢怠慢,下车后紧紧跟了上去。 雨天的日子不好过,院中花草枝条都被雨水打压在地上,贴服着泥土,形容狼狈。 谢鹤逸进正厅时脱了半湿的外套扔在玄关,径直坐在沙发上,开口让迎过来的李嫂叫人泡壶茶,但李嫂今日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没看出他心情不虞,劝他说,天晚了,再喝茶怕是不好入睡,灶上有吊着的热汤可以用一碗,话还没说完就让谢鹤逸一个眼神看得噎了回去。 孟臾进来时,厅里氛围冻得像是要结冰。 第17章 舍得下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孟臾往谢鹤逸跟前蹭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蹲下,仰着脸温声说:“我错了,你别生气啊。” 谢鹤逸瞧见她这副信口开河的敷衍样子就来气,他食指中指并拢,伸出来点点她的额头,沉声道:“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没想到他不吃哄,竟然真要治她的罪,孟臾一时答不上来,大脑正飞速运转,就被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来按在了身旁沙发里。为表示郑重,她今日穿了件纯白色的真丝缎衬衫,料子触感柔腻,领口的那颗珠光扣子不知何时解开了,随着她向后撤的动作,露出一片凝脂般的雪白肌肤和若隐若现的沟壑来。 谢鹤逸阴郁不明的眸光低垂,下一秒,毫无预兆的,温热的虎口贴上她凸出的锁骨,孟臾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不至于吧,再怎么样她也罪不至死吧,不过就是当面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难道因为这他就要掐她? 但她不打算再惹他,所以没有动弹,而是紧紧收住呼吸,后背靠着沙发扶手,任由谢鹤逸的手掌慢慢上移收拢,清俊面颊越贴越近,近在咫尺,就连他身上那种冷感的沉香味道刹那间都变得蓬勃开阔起来。 就在孟臾以为谢鹤逸要掐她的脖子作为教训时,他的额头却低下来,脸埋进了她的肩窝,用牙齿咬噬吮吻了她薄薄的颈肉。 有点痛。 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但随之而来更多是肉体的欢愉和精神的放松,他口鼻喷薄而出的热气和湿滑的唇舌将那种难以言喻的酥麻酸痒的快感从脊椎一路引至下体,灵魂下一秒仿若就要离开身体飘向天外。她不受控地沉溺,同时又觉得很没有安全感,她想脱离这种身体轻易被掌控的感觉,手肘撑着往旁边挪了寸许的位置。 “别动!”他轻声斥她,宽大温热手掌紧紧攫住她的后颈,“……你在不满什么?” 谢鹤逸望进她的眼睛里去,像是有些自嘲,嗤笑一声,问:“我就这么给你丢脸?” 孟臾惶然,这是在怪她刚才没有将他大方示于人前吗?可若真换位思考,她又有什么立场和名目站在他身边呢?还是在他看来,即便是做他见不得光的床伴也足以给她镀一层金身?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将心中所思通通朝他问出口,但这些质问成立的前提是——她爱而不得,所以才会拼却所有尊严不要,歇斯底里争取一个明确的名分,不然你会在乎这个吗? 洞察人心,谈判技巧,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谢鹤逸从来都不是肯吃亏的人,不过就用这一句半句话,轻易就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让她自省再自省。 索要之前,先想清楚你给了什么? 孟臾扪心自问,仿佛一下子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垂眸敛睫,半晌没有动。 谢鹤逸静静看着她许久,终于像是有些不耐烦,追问:“在想什么?” 孟臾摇摇头,低声道:“在想我错哪儿了……我不该装作不认识你。” 谢鹤逸瞥她一眼,没作声,只是将箍在她后颈的手掌移开压在肩头。从这个动作里,孟臾察觉到他情绪里的细微变化,一时有些怔愣。原来他并不是刀枪不入,甚至比常人还要敏感一些,她的敷衍也让他不高兴。 谢鹤逸的掌根沿着孟臾的颈项和锁骨一路向下,停在她衬衣的第二颗纽扣上,另一只手从下摆探进去,灵巧地解开了她内衣的搭扣。松脱的肩带“啪嗒”一声弹在她的皮肤上,这声音已经听过无数次,却还是让孟臾心中警铃大作,她按住他的手,朝客厅外面看过去,小声求他,“……不要在这里,李嫂她们会进来的。” “不会。”谢鹤逸万分笃定地说完,直接拽开了手底下那颗颤巍巍的、脆弱的纽扣,孟臾霎时哆嗦了下,心跳得好快,她不喜欢在床以外的地方做,但又控制不住身体对他起反应。 谢鹤逸抱她坐在自己大腿上,伏在她胸前,她的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香味,不是香水,就像是粘附在她血液里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成瘾,甚至想要钻进她的身体里,彻底沉浸在那一方香气中。 少女肌肤柔软细腻的触感,还有挥之不去的香气和入口就醉人的甘甜,让谢鹤逸几近失去理智,但勉强残存的最后一丝神魂,又令他无法容忍自己就这样被浮浅的欲望蛊惑,任由欲潮之海淹没不能自拔。 谢鹤逸双手扶在她的腰侧,撑起孟臾软乎乎的身体,她的腰似乎只有不盈一握的窄度,简直比旧欧洲的淑女还可怕。 孟臾衣衫凌乱不堪,裤子已被谢鹤逸脱干净,上身却还挂着半褪的衬衫,她岔开腿坐在他紧实有力的大腿,听他命令道:“帮我解开。” 客厅灯火通明,将一室照得如白昼。 男人这个概念第一次以如此直观明朗的情态出现在她面前,坚硬,自大,高傲,还有充满情欲的服软,孟臾突然觉得很羞耻,抬起手背遮在眼前不看,又哀声求他,“我们去卧室好不好?” “不行。”谢鹤逸斩钉截铁地拒绝,一把扯下她的胳膊,“好好看清楚。” 孟臾扭捏着不肯照做,委屈地瞪过去,灯太亮了,她还是无法适应,过程中不是眯眼就是闭眼,但身体的反应无法自欺欺人,此刻她紧闭双眼仰起脖颈,意乱情迷地几近窒息。 “还想去卧室吗?”谢鹤逸略带促狭,突然低笑出声问她。 孟臾回过神,像是认真权衡过片刻,才将脸抵在他肩窝闷声问:“卧室开灯吗?” 他又笑了下,十分大度地开恩答应了她,“不开灯。” “去……” 随着孟臾一声惊呼,谢鹤逸抱着人利落起身,迈上楼梯。 楼上卧室没开灯。 雨还在下,外面是茫茫黑夜,周遭万物仿若纹丝不动,除了他与她。 关门声就像号角,衬衫衣裤已经全部不知去向,谢鹤逸将人抵在墙边借力,手掌贴在她后脑勺和墙壁之间,黑暗轻而易举放大了所有感观,将他这段时间在外积累下的空虚都填补完满。 孟臾不再闭眼,也不再避讳与谢鹤逸对视,暗影里,他的眼眸反而是亮的,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如同悬溺在深海中,呼吸变得很不顺畅,只能微微张着嘴巴急促地喘,脑袋是昏沉的,精神是恍惚的,好似跌入了一场虚幻冗长的文艺电影镜头里,痴男怨女,深陷风月孽海。 他支撑她,让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他拥住她,全方位地将又软又热的她拢紧,孟臾只觉似是掉进了一炉钢水中,被高温熔化直至灰飞烟灭,浑身仿佛被大雨浇到湿透,毛孔不断冒着淋漓的虚汗。 四处都是黑黢黢的,保护色让孟臾无端觉得放松,她蜷缩在他怀里,卸掉白日里的所有心防,赤裸的颈项密密相交,滚烫的气息紧紧纠缠,她的额面蹭过他高挺的鼻尖,垂首伏在他的颈窝,眼角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 他抱着孟臾一路从门口辗转来到床边,她的手指用力攀住谢鹤逸的肩,侧过脸,唇瓣贴上他濡湿的鬓角,亲了又亲。 很明显,她在讨好他,尽管是带着回报性质的讨好。 谢鹤逸无声一笑,伸手按下开关,床头灯随即亮起一点小小的昏黄的光。 不刺眼,是她习以为常的亮度,孟臾却抬手捂住眼睛,小声嘟囔着抗议:“你说过不开灯的。” 说完,她从指缝中露出眼睛,明目张胆地偷偷打量他的身体,每一处的线条都那么紧致而有力量,她的心跳似乎变得更快了,就听他低声说:“最开始不是你要开灯的吗。” 最开始?孟臾怔愣,是指她十八岁成年的那个晚上吗。 她用掉所有勇气问谢鹤逸以后会不会后悔,得到否定答案后,为了讨好他,笨拙而生涩地主动吻上他凸出的喉结。 孟臾总不太愿意回想后面的事儿,因为实在太混乱太尴尬了,在那之前,性格和经历使然,她一直都过得很压抑,性方面更不用说了,从来没跟任何人尝试过,也不懂自慰是什么滋味,除了学校里几堂浮皮潦草的生理卫生课,她连其他相关启蒙都没怎么接触过,所以最初的几分钟里,对未知领域的畏惧占据主导了她的灵魂,浑浑沌沌,迷迷瞪瞪,好像一直在战栗,不停地哆嗦,浑身抖得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孟臾的印象中,谢鹤逸在这方面一直很有耐心,动作也温柔,所以她才会在过程中渐渐有恃无恐,不断提要求,“太亮了,吊灯关掉吧”“别关台灯,太黑了,我害怕……”最后是低到不能再低的颤声,“我没做过,我不会,你教教我……” 那一夜,孟臾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从此之后,谢鹤逸好像每次都会留下一盏台灯。 相似却不尽相同,又令人反复沉溺其中的快感再次袭来,迫使孟臾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颤抖着吟叫出声。 谢鹤逸终于鸣金收兵,疲惫随之一扫而空。他一向烟酒有度,违禁药品是从不沾染的,这种纵情释放过后浑身上下无处不舒坦的感觉是他无法从其他任何刺激中得到的,就连神经末梢仿佛都在叫嚣着难以言喻的畅快。 宁知衍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是孟臾?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也像。玩儿的野,同时心里又有根底线绷着不至于太过荒唐。照镜子一样的人,如今年纪上来了,宁知衍已收起离经叛道的散漫性子,专心致志当他们宁家的孝子贤孙,不光差事办得好,不久前,还按家里的意思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婚事。本来,若无意外的话,他似乎也应该照宁知衍那样按既定的轨迹活着。而现在,他不仅没收敛半分,还愈加刚愎自用,佛前诵经千遍,无法破除我执,到头来反倒不如前几年看得清。 但是无妨,谢鹤逸并不在意,他的行事风格向来势如破竹,直指目标。 于他而言,原因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只要,她还在身边陪着他。何况,与其问为什么是孟臾,还不如问为什么不是她?这样一个可人儿,几乎是按照他的审美喜好长大的,他亲手养的,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谢鹤逸垂下眼,刚好对上孟臾探寻的目光,四目相接,她从他眸底深处又看到了那种肃杀的、仿佛所有欲望都能轻而易举被满足的消沉,但很短暂,只是一瞬,就听他谑笑问:“我帮你洗?” “不用!”孟臾立刻推开他,掌根撑着床板起身,腿还是软的,她一步一跌地赤足踩着地板往浴室去,还不忘回头强调,“你可不要进来哦。” 他并不在意,不过一笑置之。 花洒湍急的热水冲刷下来,终于让孟臾从恍然如梦的欢愉中回神。 回想起晚上朱惊羽和梁颂年看她的复杂眼神,孟臾狠狠心,破罐子破摔地想,罢了,反正她很快就是要消失的人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毕业后许多人都会渐行渐远,一路走一路丢弃几个朋友算得了什么? 隔着水汽氤氲的门板,孟臾偏过头朝外面定定看了几秒,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谢鹤逸就在那里。 十多年前,她从悬崖边跌落时,是谢鹤逸在半空中托住了她,免她无枝可依,若连他都能舍得下,其他人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第18章 青云梯 谢鹤逸最近频繁被叫回北京,但孟臾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有时甚至只待上半天就连夜赶回来,更像是不得不过去点个卯。 那天孟臾学校里刚好有活动,一直忙到很晚,回来时下车就看到谢园灯火通明,从门口一直亮到东南角,大灯把整座园子照得通天一样。她好奇问了一嘴,这才知道原来晚上家里招待了一位从北京来的女客。 李嫂回她这话时,还注意着分寸和避讳,刻意到连孟臾都察觉出来了。她只觉好笑,难不成还怕她立时三刻就去找谢鹤逸大闹一场吗?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自早些年谢晚虞还在世时始,家里隔段时间便会给他挑一些潜在可能的联姻对象,他有时嫌烦,也会拨冗去见一见,但大多数都悄无声息地没有了下文。孟臾不清楚他究竟用何种方法办到的,也从未见他跟哪位小姐认真发展过一段恋爱关系,她并不关心这些。 但这次竟然直接安排在家里,似乎是真的有所不同。 孟臾并未见到来人的面貌,她回来时对方已经走了,上楼看谢鹤逸正站在书房里侍弄书桌边的一株兰花,桌面上倒扣着一本书,应该是晚上临时起了兴致翻看着玩儿的。 靠窗的案上燃着沉水香,澄明宁静,没有烟雾,只有袅袅的香气顺着风攀爬。 “我回来了。”孟臾走过去,没话找话说:“在看什么书?” 谢鹤逸淡淡应了一声,拾起旁边的白布擦了擦手,“自己不会念?” 孟臾低眼扫过封面,“是周嘉胄的《香乘》?” 谢鹤逸本来绷着脸,一听她的读音反倒笑了,“是乘(胜),不是乘(成)。你这书是得要好好学学,别跟在我身边十多年,连古文都不通。” 孟臾垂眸,“谁通古文你找谁去,我不想学,又不能当饭吃。” 谢鹤逸自然知道孟臾面上看着呆,但心里头精明得很,见神见鬼见菩萨都能装出同一副凡人相,这么多年在他面前一贯是温柔乖巧的,该放时放,该收时收,最近明显不一样,眼下都敢跟他呛声了。 谢鹤逸把《香乘》放回书架的原处,看着孟臾,终于还是走过来揽着她的腰,恨铁不成钢道:“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满腹市侩经的小俗物?” 孟臾偏过头,小声咕哝了句,“我求你养了?” “说什么?”谢鹤逸像是没听清,但很快反应过来,抚着她脊背的手指一路顺着脊椎滑下来,“求不求我也养了,怎么,还想一笔勾销吗?” 他指尖的温度就足够孟臾忐忑半晌,不防又来这样一句话。 分明蜜糖,暗则含刀。 孟臾没再接话。 下周即将迎来毕业答辩,学校每年都会在之后安排一场毕业生优秀作品展览,今年的地点定在新建成的科技馆,指导老师提前打过招呼,让孟臾她们帮忙准备前期工作。 每个环节都很琐碎,不是什么能讨到好的工作,孟臾却很沉浸。 人都是这样的,困境之中反而能生出源源不断的勇气,用于自我麻痹,就算泥足深陷于一成不变生活中,总还要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着继续向前。 严嘉的视频号在公司的策划下,定下来了方向,她口条儿好,讲一些匪夷所思的树洞故事,什么奇葩婆婆,极品同事,绿茶室友之类的,偶尔夹杂一些网络热点和猎奇,保持固定频率更新,粉丝量渐渐做了起来。姚晓晓考研复试成功,下半年去北京开启新生活,冯娉婷还在筛选各种职位,跑补习班听网课,每个人似乎都对未来充满笃定的信念。 朱惊羽回去后,第一时间就将在粤菜馆大堂目睹的事儿和盘托出,告诉了李楚明,听完她的描述,他大致推断出孟臾和谢鹤逸的关系来。 不外乎是那夜,谢二公子风月场上见色起意,看中个勤工俭学的琵琶女,来一场短暂的露水情缘,不新鲜,也不出奇。 要在乱世,你挥斥方遒,我红袖添香,英雄美人甚至不失为一段佳话,但不管哪个年代,也仅限于“一段”。 李楚明嘲讽一笑,什么不执不妄不近女色的小菩萨,装得比谁都正经,明明玩儿得比谁都花。 真正动心思,让朱惊羽请孟臾过来谈生意,还是因为他自以为看得透彻,普通人一生有车有房妻贤子孝似乎就该烧高香敬神明了,可物质极度富足的那些人,欲望阈值必然随之变得更高,肯定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儿,不是这就是那,不过是图个一时刺激罢了。 反正迟早要分开,聪明人会懂得借势,靠这段意外的关系得到自己想要的。 一桩生意而已,在他眼里,任何事都可以成为交易。这样拐弯抹角,是不一定能办成,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呢,他李楚明要是真能剑走偏锋打通关节,为苏六爷促成了与谢鹤逸的合作,便不必继续守在这茶楼当个点头哈腰伺候人的经理,就能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 如今,孟臾这个极有可能成为他突破阶层的青云梯近在眼前,不试一试他是不甘心的。 李楚明又柔声哄女朋友,“我拼命奋斗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以后我们能过更好的生活吗?再说,只是让你约她出来谈谈,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惊羽没接话,她隐约觉得这其中可能会出什么问题,具体说不上来,迟疑了几日,还是向李楚明投降。 按他的意思找上孟臾时,她正在科技馆布展。 孟臾挂了朱惊羽的电话,从展馆出来,看到她目光怔忡,正抄着风衣兜站在宣传板前。孟臾走过去,刚叫了句师姐,就听见她轻笑说:“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 和以往一样的态度,朱惊羽并没有孟臾想象之中被欺骗后的不满,她更觉内疚。 她们一起到那日打壁球的休闲会所,不同的馆。 隐秘性极好,馆内房间宽敞宜人,可以一边喝茶一边通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欣赏庭院的植物花卉,天一黑,灯亮起来,又别有一番盛景。 太安静了,路径设计令无论进出都不会遇到其他客人。 孟臾觉得有些不适,问:“师姐,就我们两个人吗?” 话音落下,门被推开,李楚明笑着迎上来,打招呼,“孟臾,好久不见。” 他不卖关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话里话外毫不避讳对谢鹤逸和孟臾相识过程的推测,还开玩笑说:“认真算起来,要不是我坚持那晚让你来弹琵琶,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儿,对吧?” 孟臾不明所以,这话听着着实刺耳,仿佛她还应该感恩戴德似的,但她却好像无法反驳他们揣测的那种与谢鹤逸不可说的关系。 朱惊羽僵着脸试图打圆场,皱眉嗔怪他,“哎你说这么多都没说到点子上呢,想求人帮忙就直说,师妹也不是外人。” 李楚明这才叹口气,赔笑道:“是我嘴笨,其实呢,事儿也不复杂。六爷一直想和谢先生合作,做做他手里的项目,但谢先生贵人事忙,总不肯赏脸,我想着要是能有人从中牵线斡旋一下,说不定就能成了。” 孟臾恍然,原来是想通过她掺和谢鹤逸的公事。人果然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才刚翻到明面上来一角,就有人见有利可图上赶着找上门儿来。这么看来,谢鹤逸从不公开单独带她到任何场合还是有点好处的,否则不是让她作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就是成为靶子。 但似乎是太高看她了,孟臾没忍住,呵笑一声。 “是……我们误会什么了吗?”朱惊羽觑了眼她的脸色,试探着问。 孟臾长出一口气,试图让情绪平静下来,“对,是你们误会了,我跟他……不是那天在如是观弹琵琶时认识的,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左右他的任何决定。” 气氛顿时降至冰点,李楚明还想再做努力,他当她是弥足深陷,劝道:“孟臾,我们一起共事过大半年,你又是小朱的师妹,大家都是自己人,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见得多了,像谢先生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真要玩儿个女人,不管多漂亮,女明星够高贵了吧,那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会有结果的。再说,我不让你白忙活,成与不成,都有一笔不菲的报酬,别跟钱过不去啊。”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李楚明说得很客观,剥去皇帝的新衣,让一切无所遁形,看来他是铁了心,硬要她帮这个忙。本来孟臾可以松松口,至少让面子上过得去,但不知怎的,她不想这么做。 孟臾没理会李楚明,看了眼桌面上的手机,抬眸正视朱惊羽,“师姐,我应该向你道歉的,作为朋友,我没有做到最基本的坦诚相待,但李经理的忙,我确实帮不上。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李楚明没想到她竟拒绝得这么干脆,像是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明显急了,“别傻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孟臾起身,似笑非笑,一语双关道:“李经理,人不能这么贪心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非要强求就会犯错误。” 大道理谁都能讲,但人往往都是不摔个头破血流,也不肯承认当初选的那条路是错的,父母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如今又来个做扶摇直上富贵梦的李楚明。 眼看着房间内两人你来我往的互呛,渐渐剑拔弩张,朱惊羽连忙起身拉住孟臾的胳膊,诚挚道歉:“是他考虑不周到,师妹,你别生气,也别着急,再喝口茶。我还点了一堆菜呢,至少吃了饭再走。” 静了静,孟臾重新坐下来,天色彻底暗下来,庭院内灯火昏黄,谢鹤逸定下的门禁时间又快到了。 眼下,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既可以摆脱李楚明的纠缠,也能让他就此死心,踏踏实实跟师姐过日子。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内,孟臾没再提要走的事,而是专心吃饭喝茶,但是将手机关了机,让自己在谢鹤逸那里,完全处于失联状态。 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不出意外的话,谢鹤逸应该很快就能锁定她的具体位置,可能是本人过来,当然也可能是由裴渊代劳。但他最近一直怀疑她心里在密谋着什么,对她不放心得很,所以大概率会亲自过来。如果他来了,正好可以当着李楚明的面说清楚,他绝对不会因为她一句话就破例答应任何事,也好让他死心。 时间差不多了。 孟臾在心里盘算着,问身旁的朱惊羽:“师姐,几点了?” 朱惊羽连忙划开手机,报出具体到分钟的时间,又问她:“呦,还真是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孟臾随意开着玩笑:“那要看李经理肯让我走吗?” 第19章 家里人 李楚明面上立刻不太好看,刚想说些什么,下一秒就有人推开了门,打头的那个是穿西装制服的会所经理,后面跟着裴渊,然后才是脸色铁沉的谢鹤逸,身后隐约能看见几个穿得像保镖的人。 李楚明哪里会想到是这种阵仗,当场就有些懵,他站起来,圆滑世故通通消失不见,结结巴巴,“谢……谢先生,您怎么……” 谢鹤逸见到孟臾好端端坐在那里,明显松懈了下绷紧的眉宇。裴渊持重,不动声色地领着其他人退场下去了,全程没问多余的一句话。 孟臾没有再给李楚明开口的机会,起身向前走两步,抬眸看着谢鹤逸的眼睛,解释道:“我手机没电了,才关机的。师姐的男朋友太热情了,知道我跟你是……那种关系后,一定要请我帮忙,促成苏六爷跟你合作的事儿,我说我没那么大的面子,他不相信。” 李楚明何等精乖的人,立刻唯唯诺诺地摆手,插嘴道:“误会啊,真的是误会,谢先生,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孟臾自顾自说:“刚好你来了,当面跟他说清楚吧。” 谢鹤逸却没接她的话,轻不可闻地笑了下,沉声问李楚明:“那种关系?……苏六茶馆的那位李经理是吧?你说来听听,我跟孟臾是哪种关系?” 孟臾没料到他的重点能歪到西天去,一时无话。 李楚明知道谢鹤逸是在故意为难他,但此刻他哪还敢答话,说错了,搞不好要就此赔掉一生。最可悲的是,对方并不用大动干戈,只要随便抬抬手,就能轻易摧毁普通人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沙堡。 他垂首站在那里,满脑门子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这次真是彻底搞砸了,不仅没讨到半分好处,还把自己搭了进去,要是被苏六爷知道他得罪了谢鹤逸,还不定要怎么收拾他呢,苏六爷那份家业起来得可没多么正派,多得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朱惊羽自知收拾不了局面,只得求救一般不断看向孟臾,冲着她递了个眼色。 孟臾也没想到事情走向会发展成这样,何况她把人叫来既不是要告状,也不是要人撑腰,这并非她的初衷。 思忖片刻,孟臾叹口气,自然而然道:“还能是哪种关系啊?”她顿了下,一瞬不眨地看着谢鹤逸,眸光平静,声调里却有一种别样的缱绻,“……家里人。” 她的声音低下来,“李经理以为我是你家里人。” 谢鹤逸一怔,孟臾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到底是长了本事的,把他说话做事都学到了八九成,进进退退的,很是游刃有余,平时轻易见不到,不知为何,今晚倒是肯显山露水。又拿得起放得下,还愿意以德报怨,佛性简直好过他千万倍。 他是真稀罕她这副模样,原本找不见人的戾气都被压下去,这样想着,愈发舍不得驳她面子,便朝着李楚明吩咐道:“有什么事,改天让六爷来找我谈。孟臾还是个学生,不懂生意上的事儿。” 这便是开恩了,逃过一劫的李楚明立刻松了口气,忙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是,今天只是小朱和师妹吃顿便饭,我作陪,喝多了说得都是醉话,孟小姐千万海涵。” 孟臾看一眼依然惊惶的朱惊羽,转眸望向谢鹤逸,“既然是一场误会,就没必要让苏六爷知道了吧?” 谢鹤逸心知肚明,孟臾这是怕他秋后算账,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多嘴问他这句,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他没再理会她泛滥的圣母心,径直向外走,孟臾连忙跟了上去。 这栋建筑正对着一处人工湖水体,暮春的夜,空气中微风浮动,凉意沁人。 裴渊早就尽职尽责地提前沟通安排好了电瓶摆渡车。园区标配,露天的,谢鹤逸将身上的西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孟臾肩上。 孟臾主动拉着他的手腕,抬头望天,提要求说:“今晚的月色挺好的,我想走走。” 大概是为了收尾“关机”的漏洞,但谢鹤逸对着她这副模样总是不愿意想太多的,两个人有一个掏空心思就足够,于是点头同意。 他们沿着湖边的步道边走边交谈,孟臾垂眸看着裙摆,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谢鹤逸牵握着她的手,侧过脸睨她,声线沉郁:“明知故问。” 孟臾叹口气,试探道:“那以后我工作了,可能要加班,要出差,肯定有一时半会儿联系不到的时候,难道你也要找五哥查我的位置吗?” 谢鹤逸理所当然地说:“那就不要加班,不要出差。” 甚至不要工作,他只是克制着没说出口来。孟臾知道多说无益,明明很清楚他不肯的,为何非要不死心地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 顿了顿,她转到别的话题,温声问:“下周我毕业答辩,我的设计入选了优秀毕业作品展,我想……邀请你来参观看一下,你有时间吗?” 谢鹤逸站定,低头凝视她,语气里有一点旖旎的调侃,“下周啊,不知道我的行程排不排得开,你得问问裴助。” 孟臾登时就像有些恼了,气鼓鼓蹙紧眉宇,倏地甩开他的手,抬脚往前走,“没时间就算了。” “哎哎哎——”他伸手一把捞起她,将人抱在怀中,低声轻笑道:“这么不经逗,你毕业这么大的事儿,我当然有时间了。” 他刻意咬字强调着,仿佛她毕业真的是他心目中头等大事似的,孟臾不作声,谢鹤逸放下身段来哄她,双臂圈抱着她的腰,在月光下,低着脸细细吻她的眼角,鼻尖,唇瓣。 — 临近毕业季,气温连续两天攀升,艳阳高照,校园中已经隐约有了初夏的味道。 答辩前一天晚上,冯娉婷和姚晓晓联系好了物流公司,在宿舍热火朝天的收拾打包,准备避开高峰期,提前将用不上的东西发回老家。严嘉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床铺几乎搬空了,孟臾坐在书桌前看电脑里的毕设展示说明。 “真羡慕小鱼这种本地人,离校那天家里来辆车,一趟就搬完了。”冯娉婷喝了一口冰奶茶,随口道:“小鱼,到时候我们先离校,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办办手续什么的,提前谢啦。” 很合理的要求,孟臾却迟疑了下,才点头,“嗯,没问题。” 冯娉婷问:“那你毕业后还留在南江吗,从小到大都待在这里,不会想到别的城市闯一闯什么的吗?” 孟臾笑笑,说:“我觉得在哪里生活都差不多。” “也是,你看我折腾这一圈,兜兜转转,最后不还是要回老家。”冯娉婷顺势感慨着。 毕业后该何去何从?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孟臾从十八岁就开始思考、筹备、着手实施,直到现在。 其实,孟臾爬上谢鹤逸床的第二天,谢晚虞就找过她。 那时谢晚虞已经病入膏肓,乳腺癌,距离诊断出来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她年纪大了,不顾医生的反对,坚持选择保守治疗,本以为五年生存期过后就算治愈,却没想到一夕之间全面复发伴随骨转移。谢晚虞参禅念佛多年,信因果,认天命,坦然接受一切的发生,所以看起来精神还好。 谢晚虞问她,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待在谢鹤逸身边一辈子? 孟臾那会儿年纪还小,骤然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回答,肯定的或者否定的,都说不出来,但谢晚虞去世前给她留下了离开这个选项的可能性,算作是当年将她带回来的报偿。 反正你又不爱他,孟臾冷静而刻薄地分析,当然,他也不爱你。 你们迟早都是要分开的,与其被动地等待有朝一日他将你弃如敝履,倒不如奋力一搏,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更好的东西值得去争取,比如相互平等的爱情,比如彼此尊重的婚姻,又比如——掌控住自己人生的自由。 应该很难吧,她几乎一无所有,却偏要不自量力跟上位者打擂台,图谋脱离他密不透风的掌控,听起来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万一做成了呢? 这实在是一件很疯狂,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的事。 真正开始计划的过程中,孟臾在心中反复描摹过自己动因的合理性,选择权这种东西,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诱惑实在太大,大到足以勾出她一身反骨,轻易压过了骨子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怯懦。 尽可以去试试啊,反正你铁石心肠,一面在他身边享受着他提供的情绪价值,一面又轻蔑着、抵抗着、厌倦着被禁锢在他身边的感觉。 总之,你不爱他。 所以你可以无所顾忌,任何后果都承担得起。 第20章 雕花窗 次日一早,孟臾早早起床到了教室排队等候,她准备地很充分,脑海中的答辩词早就滚瓜烂熟,台下老师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流水线地叫下一个。 孟臾鞠躬致谢,走出来,前所未有地轻松。 她站在通向科技馆的林荫道上,在人来人往中接到谢鹤逸的电话,她贴在耳边接通,听见他的声音,“回头。” 孟臾转身,谢鹤逸颀长玉立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没穿正装,一身闲适,脸上挂着浅散的笑意,和往常看起来不太一样。 孟臾快步迎上前去,边挥手打招呼,扬声叫他,“哥——”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有些耀眼的刺目,大概是从校门口一路步行过来的,他的额角已被薄汗微微濡湿,光晕笼罩在额前垂落的碎发,边缘都镶上一层浅浅的金。 真是要了命了,这人实在是有一副叫人痴迷的好皮相。 孟臾晃晃脑袋,试图赶走一些不合时宜的旖旎神思,谢鹤逸不明所以地抬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失笑道:“摇什么头?”但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也不太介意答案是什么,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又笑问了句:“怎么样,答辩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我都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提前准备了好多东西都没用上。”孟臾小小抱怨着。 “有备无患,不算是浪费。”谢鹤逸随意点评。 今天是开放日,科技馆展厅里人满为患,走几步便有相熟的学生跟孟臾打招呼,大多数是男生,可以看出来她在校园里受欢迎的程度。 有个背着球拍的高个子突然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拍了下孟臾的肩膀,“孟臾,我在群里艾特你约剧本杀,你怎么一直没回?” “哦,我上午在答辩,没看到。”说着,她就去摸包里的手机。 男生耸耸肩,冲她比了个手势,目光有意无意流连过谢鹤逸,接着迅速退场,笑道:“那你看看有没有时间,给我回一个。先走了,拜拜。” 孟臾查看完消息,发现已经有其他人答应,六人本约满了,便说自己不去了。 她抬眸觑了眼谢鹤逸的脸色,忖度他大概是不喜欢这种拥挤无序又嘈杂纷乱的场合,细声讨他欢心,“快到了,就在前面。” 孟臾的作品是一个礼品盒设计,兼具实用与美观。生活场景的应用可以扩展到包装粽子、月饼、糕点等,运用的核心中式元素是园林里的花窗,还是谢鹤逸最喜欢的六角洞窗。 “贝聿铭说过,在西方,窗户就是窗户,它放进光线和新鲜的空气,但对中国人来说,它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外头。”孟臾一字一句低声解说着,“今天答辩,系里的老师们看过后,都很喜欢我这个设计。之前,我还做过一套书封,也是用的中式镂空花窗元素,在大学生艺术节获过奖。” 谢鹤逸侧过脸看她,轻笑道:“特意把我叫过来,就为炫耀这?” 孟臾听出他的揶揄之意,低声不满道:“我是想告诉你,你没有白白给我交学费。” 也是为了给学生时代画个句号,同时跟旧日作别。 孟臾语气怔忡,“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隔着这样一扇花窗的。” 谢鹤逸怔了下,似乎也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那时候孟臾还很小,年纪小,脸盘小,身量小,神情更是小心而茫然,像是待宰的羔羊,看着十分脆弱。 宁知衍怎么逗都不理人,偏他问一句话就得到了回应。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竟也慢慢长大了,难得的是会撒娇,承得了重也念得下情,拈得起轻重。不仅学会了察言观色,还学会了怎么灵巧的讨人欢心。 称不上无坚不摧,也算能虚与委蛇。 半晌没得到回应,孟臾有些不开心,“你早忘了吧?” 谢鹤逸漫不经心地嗤笑,“我的记性有那么差吗?” “那可说不好。”孟臾小声顶嘴。 顿了下,谢鹤逸不过一笑,没跟她计较。 从展馆参观完出来,广场上在办跳蚤市场,摆满了各种卖二手物品的小摊,但室外空气好歹流通了些。正对着他们的道路两旁遍植梧桐,宽大的枝叶掩映中,紧挨着科技馆门口,有连续几间便利店和各种牌子的奶茶店。 孟臾突然心血来潮,背着手问他:“哥,我请你吃个冰激凌吧?” 谢鹤逸立刻皱眉,啧了下,大概是想着日子特殊,不如就纵容她一回,但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拒绝,“我不吃。” 说完,见孟臾垮着脸,明显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后,他加了句:“……那你买两个吧。” 虽然最终可能依然是不会吃,但孟臾还是热烈欢呼一声,“好!”然后就准备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可见四周人群聚集的越来越多,便指着展馆正门旁的宣传板,絮叨安顿他说:“你可不要去别的地方,我怕待会儿找不到你,就站在这下面,好让我一眼就能看到。” “嗯,去吧。”谢鹤逸轻笑着答应她。 孟臾很快就买好了两只冷饮,结完账出来,远远看见谢鹤逸醒目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的方向,在专心致志地听电话,她没出声打扰,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还剩两三步距离时,她的视线越过展板,瞥见正上方搭建的展馆特陈有一处正摇摇欲坠。 那一瞬间,孟臾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紧接着就铺天盖地全是谢鹤逸。 他不能出事,绝对不行。电光石火之间,孟臾惊呼一声,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冲上去,一把将他撞开。 稀里哗啦的铁架子倒塌的声音响起,肩背被重物撞击的剧痛紧随其后袭来——孟臾眼前一黑,神志几乎被痛楚席卷着淹没,整个人跌入那个熟悉的清冷怀抱前,她竟然还在想,原来,诸天神佛有灵,那日在灵慈寺菩萨像前答应过谢晚虞的话是真的。 一语成谶。 她果然是来给谢鹤逸挡灾的。 这场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之后的半小时里,孟臾都过得很恍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假感。 可意识却无比清醒,她咬紧牙关,尽全力抵御着从左肩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楚和皮肤上逐渐滑落下来的粘腻冰凉的触感,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流血了,不多,谢鹤逸并未帮她按压止血。 但孟臾一点儿都没觉得慌乱,反而莫名镇定,因为身旁的谢鹤逸很沉着冷静,他先半抱半扶地将她转移到确保不可能再有坠落物的地方,边打电话让车子开了进来。 孟臾不知他是怎么协调办到的,按照规定,南大林荫大道已经很多年不准任何车辆进入了,各个路口都设置有临时路障,反正好像没过了多久,她听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紧接着裴渊就冲上了台阶。 周围的噪杂声都变得很远,整个等待的过程短暂到似乎只够她听谢鹤逸问一句,“头疼吗?” 孟臾微微摇头,想扯出一点笑来,却痛得做不到,她无力趴在他肩上,倒抽气答:“……背疼。” 去医院的路上,孟臾才回想起谢鹤逸之所以会这么问的原因,特陈的铁架子倒塌下来时不止一块坠落物,但真正砸实在她身上的只有一根钢筋,角度刁钻地从她肩背堪堪擦过,再偏一点就是她的后脑勺。 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她足够幸运,才逃过一劫。 除了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后怕,孟臾剩余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幸好,不是谢鹤逸。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孟臾上半身都趴在谢鹤逸大腿,脸枕在他膝盖上,他的掌心自始至终固定在她的胳膊和后颈,贴触处一片潮腻的汗湿,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痛出来的还是他手心里的冷汗。 痛得很时,孟臾也不刻意忍着,偶尔不舒服地哼唧两声,谢鹤逸就会低下头仔细看她的情况,语气不耐烦地催促前排,“再开快点。” 陈墉早就候在医院急诊门口,孟臾被谢鹤逸小心翼翼抱下来,扶着趴在移动板车上,她眯着眼看陈墉,印象中这位医生一直是神色严峻,动作利落的样子,总是众生平等地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再之后,她回答了几个常规问题,随即好像很快就上了止痛针,她觉得自己被黑暗一层层包裹着,坠落、下沉,原本剧烈的疼痛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直至意识彻底陷入空白。 等所有的检查和治疗做完,孟臾被重新推回病房,药效尚存,她依旧毫无知觉。 谢鹤逸坐在病房的沙发里,将目光从趴在病床昏睡的孟臾身上收回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陈墉服务谢园多年,极少见谢鹤逸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陈墉站在他身前半步距离的地方,敛着眉,一板一眼汇报道:“您别太担心,都是外伤,养养就能好。”他停顿片刻,才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左侧肩胛后背处可能会留疤。” “会留疤?”谢鹤逸本就低沉的面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孟臾爱美,这方面总归是会在意的。 陈墉思忖片刻,继续说:“也有办法去掉,先把伤养好,到时候可以做医美复原。” 谢鹤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墉不再多说,适时告退而出。 他第一次见谢鹤逸还是在十多年前,他在俱乐部玩儿赛车,速度过快冲出跑道,出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当年他初出茅庐,谨小慎微地跟在导师身后在谢鹤逸的病房进进出出,见过他几回。 谢鹤逸年轻时玩得很疯,颇有股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意思,而且都是不太要命的玩法儿,所以是医院常客。不知为何,没人管,又或者是根本没人管得住,反正是顶好看顶不好惹的一个人,到如今已有十五六年了,只是离经叛道全部付之一炬,性子愈见冷清,轻易不肯动声色。 难得一回,还是因为孟臾。 陈墉出入谢园这么些年,多少听说过孟臾存在的作用。他是唯物主义论者,根本不信所谓替身挡灾和分担业报这些莫须有的说法,在他看来,诉诸宗教不过是心理慰藉罢了,要是真有用,寺庙佛前大概得被绝症病人的家属跪满,但很奇怪,似乎就是从孟臾被接到谢鹤逸身边开始,他就极少在医院见到这位常客了。 总不可能真是因为菩萨显灵吧,陈墉摇摇头,他还是坚持认为,一切表象之下都有不为人知的内因。 第21章 不由人 不知过了多久,孟臾趴在枕头上慢慢睁开眼,入目都是素净浅淡的颜色,纯白或者淡绿,鼻子能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知道这是医院病房,但不确定房间里有没有别人,也没着急动弹。接着,她又花了一些时间,想清楚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是因为谢鹤逸。 为什么呢? 为什么意外降临时你会奋不顾身冲上去以身相替?你不是怨恨他吗?你对着他时,总是不得不轻拿轻放,小心再三,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好讨他欢心。你不是还计划着毕业后就要逃离他的掌控吗?毕竟对于谢鹤逸这种人,最好的反抗绝不是歇斯底里的哭闹吵骂,而是谋篇布局后的一击必中。那如果他现在受伤了,难道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甚至……万一他死了,孟臾立刻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心口就紧紧拧巴着抽搐起来,比肩背那处伤口痛多了。 神志恢复清明,记忆随之逐渐回笼,她受伤后,谢鹤逸痛惜的神色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重现,反复袭击她的神经。孟臾艰难地抵抗着那种不该有的软弱,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她忽略掉了的。但是越想就有越多的细节冒出来,佐证着她的猜测。可这是不对的,他禁锢你,把你当宠物,还可能从未想过如何尊重你,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声音在她心头大声讥讽,难道你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重来,孟臾扪心自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冲上去吗?哪怕会受伤,会死。 很明显,答案是肯定的。 无关挡灾,不是感激,更非报恩,而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没错,他是她的无上深渊,但也是她的峰回路转,一时之间,孟臾觉得内心像雪山一般的坚冰开始崩塌,有种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正视的可能性呼之欲出—— 她是爱他的。 心之所向,半点不由人。 孟臾试着动了下,大概是镇定药劲儿消退下去,此刻左肩背就像是爆裂开似的痛着,但是还好,只要僵持不动就还在她能忍受的限度内,而且,虽然疼,却并不很影响她起身,她转眸,看到李嫂正从沙发起身到流理台。 “孟小姐醒了?喝点水吧。”李嫂倒了杯温水递到她近前,孟臾接过来,仰头喝掉大半杯,“谢谢。” 她坐在床边,环视病房一圈,谢鹤逸不在,还好。孟臾反倒觉得轻松许多,否则她好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李嫂脸上没什么表情,尽职尽责传话:“先生让我告诉你,他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晚一点会过来陪床。” 孟臾抬眼,窗外烟霞隐隐,绯红映天。 原来才不过是傍晚时分,这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 孟臾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面无血色的自己,勉强用一只能动的手撩起水擦洗了下,出来从床头柜上的包里掏出手机,才看到竟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和一堆微信消息。 她疑惑地单手划开,不仅有来自几个室友的、朱惊羽和梁颂年的,还有辅导员的,她随便划拉着,各个群里也早就炸开了锅,她被谢鹤逸抱上那辆银色宾利的视频正被疯狂转发传播,说什么的都有。 没办法,当时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豪车、女大学生、出现在本不能进车的高校林荫大道的特权,在如今为了流量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任何元素加起来放上网,看图写话,都很容易被人有鼻子有眼地编出一篇骇人听闻的故事来。 说实话,孟臾真没那么在意,可若不管不问,任由事件发酵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给谢鹤逸造成什么麻烦。思忖片刻,保险起见,她还是把群里的视频全部转发给裴渊,向他简单报备了下这件事。 裴渊回复称得上是飞速:您醒了? 孟臾将手机放在桌面,垂眸,用单手敲字:嗯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两秒后,停顿片刻,约莫过了半分钟,孟臾收到一句:先生这就过去。 紧接着,梁颂年的电话便拨了过来。 孟臾迟疑了下,自从上次在粤菜馆亲眼见过谢鹤逸将她拉走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自己,她接通,听见对面急切问:“你还好吗?在哪家医院,我能去看看你吗?” “没事,一点小伤。你……不用过来,谢谢关心。”孟臾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 梁颂年沉默片刻。 刚才正在开跨部门会议,筛选下季度的可行性项目,谢鹤逸坐在主位听取他们技术中心提报的选题,这场会议级别虽然不高,但还是挺重要的,尤其是每个项目的技术含量及应用价值,该引进什么,不该引进什么,其中的复杂性根本不是单纯看国际是否最前沿、国内是否空白就能确定其价值高低的,综合评估只有谢鹤逸能最终拍板。 其中有一项和政府合作的跨国采购的技术项目,梁颂年只知道是关于芯片的,涉密,且标的额巨大,一旦进入至少三到五年出不来,后续还有无法准确估计的解密期。项目人员的政审严格,不光因私出国受限制,因公出国更是要走一系列复杂的报备审批流程。 谢鹤逸正在点人,但裴渊突然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便将决策权全权委托给梁颂年他们技术中心的老大,自己则匆匆退场。 再结合群里看到的那些视频,就算梁颂年再迟钝,也能大致猜出些东西来。趁着谢鹤逸离开,暂时休会的空当,他给孟臾拨过来这个电话。 一段空白的沉默过后,孟臾听梁颂年好心提醒她说:“你看到视频了吗?有人拍了你和谢董……” 孟臾应声:“嗯,看到了。我已经发给裴总请他帮忙处理了。” 梁颂年松口气,“那就好。” 其他也不知能再说些什么,梁颂年只得嘱咐她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官方寒暄,挂断电话。 外面天色暗下来,孟臾受伤的地方在背后,不好在床上躺着,她便用右肩借力窝在窗边的沙发里屈起腿,一时有些怔忡。从小到大,她身边不乏有像梁颂年这样的追求者,她从来没有当真过,没感觉还在其次,主要是怕谢鹤逸生气,他的控制欲比常人高许多倍,她还要在谢园讨生活,自然事事以他的想法为重。 可为什么谢鹤逸身边一直都没有旁人呢? 他的至交好友宁知衍,有几年玩儿得多花啊,各种女伴女友毫不夸张,可以说是一茬茬地换,有段时间出门走到哪里都一堆女生围着捧着,他从不以为耻,反而以红粉堆里的建树洋洋自得,对谁都表现得像是个情种,又看起来像是谁都没放在心上,还是后来华东局的工作性质限制,不允许他继续荒唐,才塌下心来浪子回头的。 而谢鹤逸,外界一直都知道他信佛,不近女色,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轻易没人敢触他霉头,这一条就不知道堵了多少蠢蠢欲动的心思。 孟臾无端回忆起那夜来谢园赴宴的女客来,当时她怎么就因为他让她学古文那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故意和谢鹤逸呛声呢? 她想,大概是因为这些年,从未见过别的女人出现在谢鹤逸身边,所以才会混淆了对他的感情,又或者是被他病态的控制欲逼疯了,反抗的执念蒙蔽住她的心,令她刻意忽略掉本该早就发现的秘密。 若非这场意外,生死关头,她再无法逃避,可能还做不到正视。 但你爱他又有什么用呢? 以你的处境来看,爱反倒比不爱更可悲。 第22章 打直球 直到李嫂毕恭毕敬地出声提醒:“孟小姐,先生到楼下了。” 孟臾才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手肘撑着扶手勉强调整了下姿势,“哦,知道了。” 话音刚落,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谢鹤逸走进来,孟臾原本以为自己会像一些情感博主说得那样,觉得他周身像是蒙着一层千好万好的滤镜,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孟臾自嘲地笑起来,谢鹤逸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微微皱眉,不明所以问:“笑什么?” 不待她回答,走近几步继续问:“怎么起来了?伤口还疼吗?” 孟臾摇摇头否认,刚想说不疼,反应几秒后,却说:“疼,很疼的。” 她的言行不一成功让谢鹤逸失笑起来,他抬手将掌心按在她的额头摸摸,低声道:“傻了?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脑袋。” 孟臾仰着脸,没心没肺地接他的话,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伤的要是脑袋,我就死了。” 谢鹤逸像是很忌讳听这个字,脸色瞬间沉下来,他收回手,在她身边落座,孟臾主动凑上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抵着,低下脸轻轻蹭蹭他的肩窝。 她这种自发依赖性明显有些反常,谢鹤逸不可能无所觉,但他似乎没深入细想,只当是她吓到了。他侧过身,双手捧着她的脸固定,轻柔地辗转着反复亲吻她的额面,边温声安慰道:“没事的,陈医生说了,都是外伤,很快就能养好。” 却不料,他刚说完这宽慰人心的话没多久,孟臾就开始发起烧来,谢鹤逸很担心,找陈墉过来看,无外乎就是伤口发炎引起的,孟臾侧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给她手背扎针输液。 谢鹤逸委下身来用手背试她额头上的温度,滚烫的触感让他一下子蹙起眉,他没说话,转身去将病房半开着的窗子关紧,夜里风凉,冷风正是从那里吹进来的。 做完这些,谢鹤逸拖了把椅子,坐在孟臾面前看着她,又伸手将掌心覆上她的额面,低声道:“你发烧了,烫得厉害。” 孟臾精神倒像是还可以的样子,折腾了一整天这会儿却不见困倦,只是声音有些哑,她说:“是你的手太凉了。” 她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于心不忍,明明是为他伤的,却还时时刻刻记挂着不让他觉得歉疚,言语之间更是不忘为他开脱,就算谢鹤逸心如铁石,此刻也难免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他叹口气,抬手给她拢拢被子,将枕头堆在她腰背后抵住,好让她能侧躺得省力些。 孟臾心里盘算着,现在应该是个好时机,对付谢鹤逸这种心思复杂的人,最有效的办法永远都是删繁就简,打直球。 她想要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在异想天开,愚妄虚求,暗自下定决心后,孟臾低声叫他:“哥,我觉得伤口有点儿疼,你陪我说说话吧,转移一下注意力。” 谢鹤逸自然不会拒绝,“聊什么?” 孟臾说:“今天看到那个铁架子倒下来的时候,我脑子都懵了。” 谢鹤逸垂眸看着她光洁的额面,低声问:“……当时,怎么就冲上去了,不害怕吗?” 孟臾沉吟片刻,说:“我没想那么多,那会儿情况紧急,也根本没时间想,就觉得你很危险,所以就冲了过去……反正我在佛祖面前发过誓的,本来就是要给你挡灾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谢鹤逸寂沉的容色稍动,却不知为何没作声,孟臾再接再厉道:“但后来我仔细想过,如果再来一次,就算不是冲动之下,是完全清醒的状态,给我足够的时间选,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孟臾眨眨眼,趴在枕上看着他,一字一句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谢鹤逸一怔,沉默半晌,然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下,屈起指节碰碰她的脸颊,“……小傻子。” “嘭”得一声,孟臾整个下午脑补的那些可能性瞬间四溢散开,消失不见。她相信,在这样的意外跟前,肯定不止她一个人会审视自己的感情,谢鹤逸绝无可能没有任何触动,他明明是最能看透人心的那个,也不可能是没听懂她故意问的话,这样末流的试探技巧,在谢鹤逸那里远不够看的,那么让他退避三舍,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答案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他不愿意对她有所回应。 孟臾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点失落,然后又终于安心。何必呢?他瞧着可笑,她自己瞧自己可怜。 她闭上眼,有气无力道:“我困了……” “嗯,睡吧。晚上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有事叫我。”谢鹤逸起身关掉白炽顶灯,只留一盏观察灯,折身回头恰巧看到光晕照在她的周身,像围着一尊菩萨。 他就这样静静瞧了她几秒,平日里总是清俏艳丽的面颊此刻看起来却是一片没有血色的煞白。印象中,孟臾很少有这样精神不济的时候,就算不高兴,也是活力十足的样子,不像现在,整个人从外到内都蔫蔫儿的,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似的。 这几年,她是真的有所进益,与他过招,进退得宜,举重若轻。但不知怎的,在他面前时,总是很容易让他忽略掉她的性别,时常觉得她是个小孩儿,捧在手心里还怕摔了。 谢鹤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收回视线,在心里过了一遍《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过了两日,孟臾觉得好多了,每天趴着实在无聊,唉声叹气嚷嚷着待不惯医院。谢鹤逸详细问过陈墉的意见,他愿意纵容她,便将人接回了谢园,定期回来复查,一应药物都有人每天按需送过去。 刚到门口,便遇上登门拜访的宁知衍,说是为了探病。 但他脸色不虞,两手空空,明显是找得借口。 孟臾没办法,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上楼,一同进了谢鹤逸的书房,宁知衍总归是打着为了她旗号来的,也不好就此躲着回自己屋子。 “你倒是有空,婚礼的事儿都交给兰九一个人办?”汪兰九自小与他们一起长大,谢鹤逸不免要问一问。 宁知衍随意找位置坐下,语调讽刺地自嘲,“哪用得上我?恐怕在她心里头,做个寡妇才合意,哪天我死了,她保准叫宁家竖起贞节牌坊扬名千里。” 孟臾低垂眼睫听着,他们的事她多少知道些,少年时旧友转眼成夫妻,却是一对怨偶,说不上对错。 由此可见,情之一字是最无常的。 谢鹤逸怕孟臾觉得累,便说:“见也见过了,你去休息吧,待会儿叫你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太湖白鱼。” “嗯。”孟臾便没坚持留下,刚想转身,宁知衍叫住她:“孟臾,五哥婚礼邀请你参加,肯不肯赏脸?” 这个邀约有点奇怪,孟臾下意识看向谢鹤逸,又听宁知衍似笑非笑地说:“你看他做什么?我邀请的是你,你是你,他是他,怎么,这点小事儿你自己都做不了主?” 孟臾被他的激将法激到,不再迟疑:“去就去。” 谁怕谁?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 宁知衍一脸得逞地看着谢鹤逸,就许你看我的笑话,就不许我礼尚往来? 谢鹤逸没搭理他,用眼神示意孟臾可以离开了。 孟臾走后,宁知衍不紧不慢开口,“我今天要在你这里住一晚。” 看他这副德行,就知道是跟汪兰九吵架了。从小到大,这人对着谁都像是个情种,三分情谊裹上十二分的皮子,哄得人恨不得把一颗心剖出来献给他,偏汪兰九看得清。可看得清归看得清,也是个痴人,明知是南墙还要义无反顾撞上去。两个人性格都犟,根本不合适,却非要凑在一起,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也不嫌累得慌。 谢鹤逸并不问,只是说:“叫李嫂在南苑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你一会儿到那边去。” 这是什么道理?宁知衍不懂,“几十年的交情你不让我跟你睡一起?” 谢鹤逸终于叫他气笑,摸了手边多宝阁上的青瓷小杯砸过去:“我什么时候跟你好成这样?” 宁知衍接下杯子,尚未反驳,先被这杯子转移了视线。他对着光线细细转了一圈,只觉摸了满手温润青光,“你把这一套酒器给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睡。不然,我晚上就住到你屋里头。” 谢鹤逸啧声斥他,“要不要脸?” 宁知衍毫不客气,“咱俩大哥别说二哥,我是不要脸,你难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谢园这儿养着一个,北京那位家里可擎等着呢,你不会打算享齐人之福吧?” 这话不好听,谢鹤逸稍稍皱眉,宁知衍却像是铁了心要找他不痛快,哂笑一声,“这次又准备用什么来换?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入局,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谢鹤逸缓步踱至窗边,跟他打哑谜,“你以为是今天才选的吗?早在十年前,我答应父亲接下这摊子事时就已经开始了。既入了这局,我就没想过要再出来。” 宁知衍默声不语,顿了下,继续道:“我听说,你还接了那个芯片技术采购的项目,就为了不跟秦家那位联姻?” 谢鹤逸斜眼乜他,“想要什么,就拿对方想要的去换,很公平。” 宁知衍不无讥讽,“谢重衡,兜这么个大圈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鹤逸眉眼间愈发冷淡,“我做事,只为各方平衡。” “平衡?”宁知衍嘲讽道:“你现在经手的项目级别这么高,孟臾身份敏感,留在身边终究是个祸患,你预备怎么处理她?” 谢鹤逸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却冷下来,“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宁知衍一滞,嚷道:“谁管你?我管的是孟臾的事,她本来就归我管。” 谢鹤逸懒得与他计较,从旁边鸟食罐里拈起一把金黄的小米搁在手心,将窗边挂着的鸟笼子打开,放出那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来。 这只麻雀在他手里待得久了,即便此刻打开笼子也不肯飞出去,一蹦一跳地跃上他的掌心,低头专心啄食小米。麻雀这种鸟,虽然常见,不值什么,但性子惯来是烈的,一圈起来,宁可饿死也不肯稍有屈服。这只却不大一样,当日差点死在他手上,后面才不过几天功夫又与他亲近起来,记吃不记打。 他喜欢这样知情识趣的小东西,烈性子从来都是对着别人的,不是对着他的。 但似乎也给不了更多,只能止步于喜欢了。 第23章 学士服 群里的视频处理得很快,刚开始还有错过的人好奇求私发,再过两天连问的人都没有了。就像是丢进水里的一颗小石子,短暂的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臾回学校拍毕业照那天,伤口已经恢复了些。 谢鹤逸最近基本都在家里办公,连应酬也很少去,见孟臾换上白衬衣和短裙,兴致盎然地说要送她去学校。 才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人竟还不肯消停。 孟臾立刻严辞拒绝:“你不要送我了。”见他面露不解,她解释了句,“我是无所谓,但你不怕热情的吃瓜群众再拍到你吗?” 谢鹤逸怔然,随即反应过来她到底在担忧什么,挑了下眉心,轻笑道:“随便拍,我倒要看看,谁能发出来。” 这种事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就算再大的事闹出来,他都好像永远是这副稳操胜券为所欲为的样子。 孟臾无语,皱眉坚持道:“反正不要。” 谢鹤逸似乎是有事要忙,裴渊神色匆匆进来递电话给他,他看了眼屏幕的来电显示,便放过了孟臾,只说到时候拍好照片发过来给他看看。 天气很好,气温攀升。蓝天白云,像是宫崎骏电影里的画面。 孟臾没让司机送,打车来到学校,大概是热得缘故,她的伤口有些发痒,走进宿舍楼,筒子楼楼道里的阴凉才让她觉得好了点,刚舒口气,把手搭在门把上的瞬间,却清晰听到门内传来的声音。 严嘉不屑地说:“我早就知道她不简单,你们看她天天穿的戴的,都是高奢,随便一条手链要几万块。上次我问她,她还跟我嘴硬,说是朋友圈里买的假货,我眼没那么瘸,为什么不能大方承认啊?那不就是心里有鬼,来历不明的东西,自己也不好意思呗。” 接着是姚晓晓有些迟疑的声音:“不至于被……包养吧,那人可能是她家的亲戚呢,可能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不要一有点什么就往那方面想啊,再说了,我看孟臾也不像那种为了点钱就……内什么的人。” 严嘉不以为然地嗐了声,抬高音量,“诶呦小小,你太天真了吧,什么亲戚啊?孟臾是本地人,你们见过她的父母吗,听她提过吗?没有吧,那她这大学四年,周末、节假日,还有平时动不动就回的地方,是哪里呢……” 冯娉婷像是有些不耐烦,打断她,“嘉儿,你这么无凭无据地胡乱猜测不太好吧。我们都认识四年了,既然大家都是朋友,真有什么,你也该当小鱼的面说啊。” “哎呀,我不过就是随意八卦一下嘛,你以为我们不说别人就不议论了?再说了,要真是清清白白的亲戚关系,为什么捂嘴啊,视频都被和谐了……”严嘉不服气地哼哼道。 那天孟臾受伤之后,没一一给她们回电话,只是在宿舍群里简单说了下是小伤而已,让她们不用担心,当时也没人追问,没想到还是被误解了……不过,好像也谈不上是误解。所以她既不能拂袖而去,也无法冲进去疯狂剖白,可这种事孟臾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她勒令自己释怀,很早就学会了不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也修成了一套能自洽的思维逻辑。 孟臾自认为没什么信仰,但这几年跟着谢鹤逸诵读经书,总归是会被影响的。 佛语有云,相由心生,境随心转。 你的心是什么样子的,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子的,生活本就如此,无论做什么,做得好与坏,都会有人说三道四。没必要为难自己,也没必要改变别人。如此想着,孟臾便不再听下去,她做了个深呼吸,拧开门把手,自然而然地走进去。 交谈随着她进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严嘉她们三个瞬间变脸,各自略带尴尬地将脸转向一旁,化妆的化妆,照镜子的照镜子,空气就这么沉默片刻,还是冯娉婷先开口打招呼,“……小鱼,你的学士服我帮你放桌上了。” “嗯,看到了,谢谢哦。”孟臾语调稀松平常地向她道谢。 南大拍毕业照的学士服可以班级为单位租用,也可以个人在网上提前购买。前段时间收到通知时,姚晓晓提议买来留作纪念,说团购有优惠,孟臾便随她们一起买了件,统一寄到了学校。 黑袍黄纹,粉色垂布,还赠送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姚晓晓举起手边的微单晃了晃,主动凑过来说:“小鱼,我特意借了相机,一会儿咱们班合完影,我们再去操场互相拍照。” 孟臾点点头,笑着答应,“好。” 下午四点整,视传专业全体学生在学校图书馆门口的台阶前集合。 “看镜头,三,二,一。” 随着漫天飘飞的学士帽落地,孟臾四年的大学生活也即将落下帷幕。从成年开始,她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但吊诡的是,当这天真的快要到来时,她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难道是因为发现自己是爱他的,所以不舍得了吗? 孟臾不确定。 她将姚晓晓传过来的照片,认真挑选了几张自认为还满意的,发给谢鹤逸。 没过多久,这位原本一整天都不怎么看手机的人竟然破天荒地回复了微信给她,很简短的两行: 学士服穿回来 我帮你脱 孟臾轻而易举从文字脑补出他四平八稳的语调,进而拆解出他的暗示,亦或是明示。这些日子,应该是顾忌她身上还有伤未痊愈,他极度克制,到今日大约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爱与欲望总是如影随形。 她闭上眼,仿佛看到情欲的深海暗潮汹涌,她的灵魂飘荡其中,亟需寻求依托。 孟臾不再迟疑,找借口拒绝掉晚上的聚餐,直接出校门,打车回谢园。 孟臾穿着那件学士服的袍子,沿着谢园的廊道一路走进去。 夕光晴好,池里的荷叶亭亭玉立,叶上生莲、莲接着叶。 孟臾攀着楼梯刚到二楼,就看到书房屋门开着,雍容的香雾散出来,连带着那一道颀长的影子。素色真丝衬衣反射出柔软的光,谢鹤逸半挽着衣袖,小臂肌肉轮廓紧致,手下在画一幅工笔花鸟,已经完成了大半,笔锋戕厉,线条瘦硬。 听到动静,他不再继续,搁下笔管,拿起旁边的白毛巾,擦擦手指,“回来了?” 孟臾走上近前,没有开口说话,谢鹤逸周身还带着隐约墨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的目光一路向上游走,扫过他颈间凸出的喉结,然后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她依然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片刻过后,蓦地垂下眼睫。 这一垂眸不得了。 睫毛混着水光潋滟的眸子自上而下划出一道弯弯的弧度,眼波横出来,好一个欲拒还迎,谢鹤逸几乎要被这陌生的、新鲜感十足的孟臾弄到难以自持,他迅速而热切地抚上她的腰侧,上下逡巡打量她,淡笑道:“孟臾,你今天,很不一样。” 大学毕业这个节点于她而言这么特别吗?他的洛丽塔仿佛一夕之间就从女孩儿长成了女人。 孟臾看得出他眼中显而易见的兴味,继续加码,压低声音问:“脱吗?” 谢鹤逸一怔,随即被她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印象中,孟臾甚少有这样主动撩拨他的时候,应该说……从未有过,不仅撩,还是胆大包天使出浑身解数的撩。谢鹤逸自然是要回应的,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让其毫无缝隙得贴近自己,孟臾轻声嘶了下,后肩背随着他的动作不合时宜地痛起来,就听他似乎有些紧张,哑声问:“我弄疼你了?” 孟臾明显感觉到谢鹤逸原本收紧在自己腰间的小臂松开寸许,但还不够,她的手主动攀上他的肩,嘴上却小声强调道:“嗯,你抱得太紧了。” 谢鹤逸低眉,看见她忍痛的眸光水汽弥漫,湿漉漉的我见犹怜,松开些,再松开些,低声保证:“我小心点。” 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接着回答她上个问题:“先不脱,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一面轻笑着调侃一面吻她,双手近乎郑重地捧着她的脖颈,仿佛进行一项细致的活儿,在画他的工笔画。点墨、起笔、描线,一步比一步更用心。 工笔花卉动用赤橙黄绿这样的大色系,明明是喧腾热烈的,却讲究个画出静物的寂寂无声,好比这个吻,带着谢鹤逸堆积已久的欲火,却有度得好似用尺描过线,端正得犹如一篇小楷心经。 这个前戏掌握得太有分寸了,孟臾一边沉溺一边还在想,他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矛盾体,越疯狂越克制,当然也有可能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越克制越疯狂。 漫长而激烈的吻打开了欲潮的阀门,进而一发不可收拾,谢鹤逸将孟臾身上那件脆弱而宽大的学士服整个剥脱下来,露出白衬衣和短裙来。他们唇贴着唇,从书房到卧室,碾压辗转,耳鬓厮磨,焦渴已久的身体对彼此嵌入的渴望空前,但顾忌孟臾背上有伤,谢鹤逸既不能将她抵在墙面,又不能推倒压在床上。 无法太激烈,温吞没意思,左右为难中,他的眼角余光瞄见身侧窗台,顺手将孟臾抱上去,外面就是荷塘,一池芙蓉正盛。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从她的短裙下摆探到大腿根,年轻鲜活的身体肌肤触感无一不是紧绷绷水润润的,孟臾后背悬空,是碰不到伤处,但她觉得累,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支撑,唇瓣翕动之间,零碎的喘息声溢出,她提要求:“去床上……” “会压到伤口。”谢鹤逸分神解释,垂首与她交颈相拥,唇舌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吮吻,孟臾被他亲得心智涣散,呻吟着说:“不会的,你让我……在上面,就不会压到。” 仿佛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乐子,谢鹤逸动作延迟地停顿了下,咂摸出她的想法,紧接着就笑得不可开交起来,他扶住她的肩膀,笑音明显,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孟臾低垂眉眼,不回答。她的手分开两边按在窗台,双腿垂下来,一双玉白的脚晃呀晃的,打眼得厉害,谢鹤逸抬起她的下巴,强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语速放缓,“乖宝宝,我让你再说一遍。” 音调中隐隐带着威慑感,孟臾却不怕,她轻眨了下眼睛,跟他讨价还价,“我再说一遍,你就能答应我吗?” 谢鹤逸只是看着她,淡笑不语。 孟臾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胳膊上的衬衣,轻轻摇晃,柔声示弱道:“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在她看来,男与女之间,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性,而是性关系,谁主导、谁取悦,谁在转变,这些其实都与情相关,也都很微妙。这段关系里,谢鹤逸一直是稳稳掌控全局的上位者,他强势,他游刃有余,他为所欲为,那他到底能向自己妥协到什么程度呢? 见谢鹤逸一直不作声,孟臾抬起右手按在肩膀,半真半假地蹙眉闷哼了声,就听他轻叹一声,淡声问:“你打算怎么求我?” 第24章 当伴娘 孟臾手抵在他胸前,十分轻盈地从窗台跳下来,然后推着他转身,将其抵在雕花窗边的墙壁处,她踮起脚,眼睛一瞬不转,与他对视。 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太出乎意料又太行云流水,像是提前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似的。真是孽障,面儿上看起来乖巧老实得很,心里竟然一直盘算着要占他上风,短暂的愣神过后,谢鹤逸薄薄的眼皮垂下来,冷声问:“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他没有笑,但是她能看出他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清浅笑意。 孟臾却丝毫没有矫饰,她把手掌抬高撑在他身侧的墙壁,将足尖尽全力绷直,唇凑到他耳边轻轻呼吸吹气,声音低到近乎迷蒙,“哥哥,好哥哥……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你就让我一次,好不好?” 谢鹤逸不作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孟臾再接再厉,温热的舌凝出的滑腻的吻,在他的颈肩游走,几番动作之间,她的白衬衫已经半褪,乳白的肌肤呼之欲出,谢鹤逸原本毫无波澜的喘息渐渐失去稳定的节奏。她的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好让自己能直观感受到他胸膛起伏变化的频率。 一声声的低吟中,孟臾的眼神与他低垂的视线对撞。 她明媚、通透、俏皮,眼里有一片荒芜也有万千世界。 像是他的佛。 ——她在诱惑他。不是以往小心翼翼的讨好,而是有所图谋的诱惑。 谢鹤逸喉结滚动两下,被孟臾紧紧吮吻着咬住,但没有用力,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舍,她尚存理智时总是能自控的,这点也同样源于他的性格底色。他的喉结就这样被她的唇舌紧紧含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口腔内吞咽的湿热,赤裸裸的欲望清晰在他眸中映出,下身在她挑逗下生理性的贲张已经抵在她胸腹。 罢了,纵容她这一回也无妨。 谢鹤逸低下脸去吻她,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他们像连体婴一样抱着褪去身上所有碍事的衣物。 孟臾得逞地看着谢鹤逸躺倒靠在枕间,她跪趴在床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这个角度很新奇,他整个人都一览无余。孟臾心跳飞快,久违地避过眼去,复又后悔,为什么要羞耻?饮食男女,这是多么正常的事。 但只是一瞬的露怯,就被谢鹤逸调笑,“就这么点儿本事吗,胆子这么快就用光了?” 他见孟臾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挑挑眉心,促狭问:“会吗?” 像是怕他反悔改主意,孟臾立刻说:“会!” 谢鹤逸的目光扫过去,沉声道:“坐上来。” 孟臾往前膝行两步,目测了下,却一下子没找到准头,谢鹤逸饶有兴致地旁观着,既不帮忙,也不催促。 在孟臾的设想中,就算不像他那样游刃有余,也至少是不紧不慢地推动,此刻却被他瞧得窘迫地要死,一边想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边硬着头皮继续,她抖着手,哆哆嗦嗦扶了下。因为重力的原因进的更深,孟臾立刻被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感攫住。 她跨坐在他身上,窄瘦腰线绷得笔直,脑袋后仰,眸光定在天花板某处,任由自己沉沦欲海起起伏伏。 谢鹤逸短促一笑,性格使然,他从不喜欢妥协,更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驾驭。 生意场上,即便有时不得不低头,也不妨碍把对方变成一条为他忠心办事的狗,但此刻,这种被主宰的感觉,意外还不错。 看得出来,孟臾前所未有的专心致志,沉浸其中,将他绞着,缠着,咬着,恨不得要与他融化,直至溶为一体,毫不费力就到了平时难以企及的深度。 他尝试着继续往更深的地方探索,孟臾极力后仰着纤修脖颈,原本半扎的高马尾变得凌乱不堪,垂落的发梢反复扫过她裸露光洁的脊背,谢鹤逸眼前对着她两团抖动的雪峰,和微张的檀口,怎么可以这么迷人?怎么能够这样迷人? 这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火,她几乎要将他烧为灰烬。 漫长而强烈的快感,同样让孟臾觉得浑身每个细胞都在燃烧,自己好似坠进了一盏光怪陆离的酒,她晕陶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却看不清,什么都模糊不清,只有谢鹤逸撑在她后腰窝固定的手掌,这点细若游丝的温柔,清晰得像是她在漫无边际的欲海中,抓住的唯一一块悠悠荡荡的浮板。 时间太长了,仿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他在她身体里迸发的那刻,孟臾溃不成军地趴下去,伏在他身上,放任自己徜徉在最后轻灵舒缓的余韵中。 天色暗下来,从黄昏日暮到夜色四合。 明明已经结束,孟臾却仿佛还有些沉醉其中,难掩得意的样子。 偏偏他拿她没什么办法,心下不免再默叹一声,真是孽障。 小孽障却还一点无所觉,骑在他身上,一板一眼地宣布:“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喜欢,以后我还要……” 话音未落,眼前便天旋地转,孟臾惊呼一声,被谢鹤逸轻巧翻身压下,这种情形下,他的手臂还没忘环过她的后颈支撑,让其左肩的伤处在床边悬空。 他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揉捏着那饱满的臀肉,“没完没了了是吧?” 对于谢鹤逸,孟臾惯会察言观色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么多年的相处,循环反复的调教,她已经见不得他摆脸色。 孟臾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陷入到两人以往的相处模式里,服软道:“我……我就是想想而已。” 孟臾翻过身趴在床上,谢鹤逸的目光落在那片还贴着纱布的伤处,他破天荒地自省,说是迁就她,纵容她,难道你就没从中得到什么? 宁知衍的婚礼前夕,突然有个伴娘意外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伤筋动骨怎么也要休养一百天。汪兰九是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周围仔细筛选一圈,最终临时找上孟臾过去顶替那个位置。 自然是要先征求谢鹤逸的意见,他没理由不同意。 宁知衍接她到造型工作室去试伴娘服,尺寸不合适,还来得及改。一路上,他都没什么谈兴的样子,甚至有些无精打采。孟臾乐得清静。 这是一片老工厂改建的艺术园区,许多明星在这边拍杂志,一路开进来零星可见几辆保姆车。宁知衍在一栋建筑物前停好车,熟门熟路地领着孟臾沿楼梯走上去,推开门,看到汪兰九正坐在化妆镜前,一身隆重的晚礼服在地面铺陈开,细长透白的颈子露出来,一眼望去就觉自带香气。 “孟臾,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吧?你长高了。”听到动静,汪兰九起身热情招呼她,完全当宁知衍不存在似的。 孟臾连忙上前叫了句,“兰姐姐。” 被视为空气的宁知衍恬不知耻地去拉准新娘的手,“至于吗?至于气成这样吗?” 汪兰九一把将他甩开,冷声道:“在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前,我们一句话都别讲。” 宁知衍无语叹道:“那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你非要让我招,我招什么呢?” 汪兰九不理睬他,自顾自拉着孟臾在化妆镜前坐下。宁知衍被晾在旁边,面色发青地忍耐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劲,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别管他。”汪兰九换个姿势,眼皮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没好气地低声说:“一身的桃花债,还都还不清。” 氛围不太好,孟臾只好想办法冲淡,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脸,从包里掏出一个灰色的绒面首饰盒递过去,“兰姐姐,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钱。祝你和五哥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谢谢。”汪兰九语调惊喜,饶有兴致地接过来,打开来,盒子里是两枚耳钉和一对袖扣,同款,只在细节上稍有差别,皆是珠光白的贝母底上镶嵌几片珐琅彩的竹叶,做工虽然不能跟老师傅的手艺比,胜在别具匠心,样式灵动。 “哇,好漂亮。”汪兰九称赞完,当场取出那副耳钉,摘下自己耳朵上戴的钻石,转过身对着镜子换上,还不忘赞了又赞,“孟臾,你的审美真好。婚礼那天,我穿中式的敬酒服时一定要戴上你送的这副耳钉。” 孟臾看着她对镜自揽的样子说:“你喜欢就好。” 汪兰九一手把玩古董的好功夫,自十七岁入场从未打过眼。接手家族拍卖行当十几年,大大小小拍卖会主锤少说也有上百场,挥手间成百上千万,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但此刻她的欣赏不是假的,也是诚心诚意要给自己这份尊重,孟臾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自然领情,主动问:“我之前从来没当过伴娘,有什么需要我提前准备的吗?” 汪兰九摆摆手,不以为意,“不用你忙活,当天现场有几十位助理在,流程都对了无数遍了,他们知道怎么办。到时候,你只要跟在我身边就好。” “嗯,好。”孟臾轻笑着应声。 汪兰九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真乖。怪不得谢二一天到晚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藏着掖着,恨不得你除了他谁都不要见。再见你几回,我都想把你拐走了。诶我记得,你好像是今年毕业,学的还是艺术类相关专业吧?” “嗯。”孟臾点头确认,却没继续接话介绍,尽管正常情况下她好像应该要毛遂自荐一下,专业对口,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份天降馅饼,但接下来呢?万一汪兰九问起她的工作着落和毕业后的打算呢,她不想再撒谎了。 好在,汪兰九似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话题不妥,又说:“我让他们出去吃午饭了,待会儿等服装师和造型师回来,你再试,一共八套,和我的礼服是对应的。” 孟臾说完好,复又想,汪兰九这样看重这场婚礼,每个细节都事必躬亲,想必是非常在意宁知衍的。 大概是看穿她的心思,又见她这样沉默谨慎,不知怎的就有了倾诉的欲望,汪兰九自嘲笑道:“跟他结婚,只是因为……当下我需要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汪兰九垂眸,沉默片刻,继续道:“就好比很多人爱情长跑,谈了七八年的恋爱,最后不但修不成正果,反而会分手,甚至闹得此生不复相见。我和宁知衍的情况虽然不太一样,但道理是通的,走到这个节点上,面前摆着的只有两个选择,不结婚,就得分道扬镳,我……不清楚能不能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可我能确定的是,我做不到以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的女人,没办法,只能自己先把宁太太的位置占了,嫁给他咯。” 顿了顿,她状似潇洒地耸耸肩,加一句总结,“没赚,但也不亏。” 像是非要给她步入这段连自己都不看好的婚姻找到一个合理化的动因。 孟臾思忖片刻,问:“通过婚姻重新定义两个人的关系,就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 汪兰九一怔,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通透,大概是推己及人才问出这种推心置腹的问题。 “不一定能解决,但总要试一试,有变化就有破局的可能性。而且,想要的东西还没争取就放弃,不是我的风格。”汪兰九一语双关。 第25章 有意思 八套礼服,四个造型,从天光大亮到夜色深沉,饶是孟臾这种逆来顺受的性子,最后也有点受不了。 谢鹤逸忙完来接孟臾回去时,汪兰九还有别的事,正在跟工作人员对细节,便没下楼送她。 孟臾筋疲力尽地坐进车子后排,招呼都没打,歪着头抵在椅背,侧眸望着谢鹤逸,小声抱怨了句,“结婚真的太麻烦了……” 谢鹤逸失笑,“别人结个婚,你累成这样?” 孟臾有气无力地说:“我这不算什么,兰姐姐才是真的累,五哥完全就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不问的。” 谢鹤逸不置可否。 片刻后,孟臾像是顺着这个话题发散出来,却又非常出人意表,冷不丁问了句,“哥,你跟五哥年纪差不多大,有一天,也会像他那样结婚吧?” 到时候,他会怎么处理她呢? 他们的关系无法准确定义,自然也不能用分手之类的字眼形容。大概率他还是不会放她走的,那么等他结了婚,她就会成为像是宁知衍的桃花债那样令人不齿的存在,甚至更加不堪。 静默,封闭的轿厢空间内,略显漫长的静默。 问完,孟臾便垂眸下去,没再看谢鹤逸,就在她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只言片语的回复时,听见他说了句:“……不会。” 是她想听到的吗?是,好像又不是。 孟臾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想从谢鹤逸那里得到什么,很多时候光是想想,就觉得在异想天开,这么近又这么远的人。 还没回到谢园,宁知衍的电话就打给了谢鹤逸,说自己很喜欢那对手工袖扣,让他帮忙转达对孟臾的谢意。 车内空间有限,孟臾坐得距离谢鹤逸很近,清晰听见宁知衍绝口没提是新婚礼物,只刻意强调是她亲手做的。 谢鹤逸挂掉电话,脸色有些不好看。 孟臾心下忖度他不高兴的原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占有欲作祟,她给宁知衍送了袖扣,而她从来没有给谢鹤逸送过任何东西。可这也怨不得她啊,谢鹤逸什么都不缺,又有专门的生活助理打理他的起居衣饰。而且,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过生日。就算孟臾偶尔起念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送。当然,从前心头时刻被反叛逃离他牢牢占据,没意识到爱意时,她确实没想过这茬儿。 孟臾腹诽宁知衍这个家伙真是害人不浅。没办法,她只得主动向身旁的人解释道:“我总不好空着手参加人家婚礼吧,随份子……我又没赚那么多钱,所以就送了一对袖扣和一副耳钉,祝贺他们新婚快乐。” 谢鹤逸眉宇稍霁,侧过脸,垂眸应她,“嗯。” 这件事就此揭过去,但宁知衍婚礼的前一天,孟臾还是给谢鹤逸准备了一对镶嵌青金石的袖扣,深旷而明净的蔚蓝色调,很适合他的气质。 谢鹤逸接过来时明显神情愉悦,却也没表现出来有多喜欢,看一眼就随手放在旁边,只安顿她说,明天他父母会出席观礼,但观礼结束就会离开,不参加婚宴,叫她不用理会,专心跟在汪兰九身边当伴娘。 次日一早,他们出发去婚礼现场,孟臾看到他已经将那副袖扣佩戴上了。 宁家考虑到长辈及世交中很多人都无法自由出国,所以婚礼现场包下了南江近郊的一整座水疗酒店,作为国内少有的 shl 酒店联盟成员之一,勉强也算合宜。 半道,孟臾往车窗外看了几眼,一大早的这个岔路口已经有执勤人员开始交通管控,转过去,再见不到任何不相干的车辆,一路畅通。 这场盛大的婚礼整整持续了一天,孟臾按照流程机械地配合拍照,递戒指,在汪兰九扔捧花时当氛围组。 等到夜幕降临,傍晚的风把初夏的热气驱散了大半,主活动场地从室内挪到室外草坪,彩灯挂在树梢上,现场有乐队在唱歌。 人人都在举杯社交,处处热闹而欢腾。 汪兰九换了件简便的小礼服走出来,边拨电话边对尽职尽责跟在她身边的孟臾说:“孟臾,你别拘束,也去放松一下啊……”复又蹙眉看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道:“这个宁知衍,到底跑哪儿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一个人结婚呢。” 孟臾接话说:“刚才我看到五哥去西边配楼,可能是去休息室了,我帮你去叫他吧?” 汪兰九沉吟片刻,拍拍她的肩膀,“行,那麻烦你了。” 宁知衍站在二楼休息室的窗前,看远处主楼前的草坪上,孟臾与汪兰九说着什么,然后就转身一路往这边走。他回过身瘫在沙发里,一双长腿架在面前矮几上抽雪茄,好不惬意。 他已经喝高了,脑子昏昏沉沉的,精神却亢奋得很。虽说是特供茅台,入口绵柔,唇齿留香,但后劲儿还是大。谢鹤逸酒量深不见底,明明帮着他分担了许多,此刻却不见丁点儿醉意。 宁知衍朝虚空处吐出一口烟圈,刻意营造的形状,一环扣着一环,“我二叔说,他这次晋升,多亏你操作神速。半年时间,从立项到拿下,还把那项什么雷达的国际专利抢注下来了,他述职报告里业绩硬成这样,参与评审的领导都无话可说,只能投赞成票。但今天他没时间见你,过阵子他做东,请你吃饭。” “已经下调令了?”谢鹤逸捏着根烟问,他还没收到消息。 宁知衍稍稍倾身,满不在乎说:“八九不离十吧。” 谢鹤逸眉间淡漠,不再谈公事,而是问:“你不去前面陪兰九,反倒在这里躲清闲?” 宁知衍呛笑一声,“她能管得了我?” 顿了顿,他垂眸看着明明灭灭的来电显示,破罐子破摔道:“我也管不了她。她见到我就恶心,见不到又要打电话四处找我。” “兰九觉得你恶心,还愿意嫁给你,你不亏。”房间内左右不过只有他们二人,谢鹤逸没跟他客气,“到处睡来睡去,也不嫌自己脏。” 宁知衍不耐烦地轻声啧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是不是要一直抓住不放,永远过不去?” 宁知衍斜睨他一眼,隔着烟雾眯眼狠狠吸了一口,来了句,“我脏吗?不就是满足正常的生理需求而已?我真搞不懂,阿九到底在恨什么?说过喜欢她以后,我就再没碰过其他任何女人,还不够尊重她吗?整天一不高兴就对我冷嘲热讽,搞得我好像犯了什么杀无赦的大罪一样。” 谢鹤逸慢慢点燃雪茄,却不吸,只是任由它燃着。烟卷剧烈燃烧发出浓烈的烟草香,在他指缝间散出灰白色袅袅烟雾,亮起一点猩红明灭的微光来。 宁知衍被那点亮光吸引,下意识抬了抬眼,余光刚好瞥到门边露出一抹白色的裙裾,是孟臾的。他刚才看她朝这边来,不知是来寻自己还是寻谢鹤逸。 门敞开着,孟臾却止步在门边,没走进来。 谢鹤逸背对着门坐,这个角度是注意不到来人的。 宁知衍想,有点儿意思。 默了片刻,宁知衍突然哼笑一声,说:“就你干净?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变态,打小儿就把人当宠物似的养在身边,长大了哪儿都不许去,只能看着你一个人,只能听你一个人的话。” 宁知衍把烟盒扔在一边,“谢重衡,你动心思的时候,孟臾才多大啊?”片刻后,又发出一声冷冰冰的讽笑,拖慢声音叫他诨号,“小菩萨……” 谢鹤逸似笑非笑,沉声斥他,“别胡说。” 孟臾成年之前,纵然他有什么肮脏下流的想法,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成年之后,皆是她说过愿意之后才上得手,怎么就卑鄙无耻了? 谢鹤逸倒不认为他有多么高尚,只不过他喜欢的是雕琢璞玉的过程,还没好好赏玩就把玉砸碎不是他的路数,但此刻被喝高的宁知衍不留情面地指摘,到底是不美,毕竟道貌岸然装得久了,连自己都会相信的。 “秦家的事可没那么容易料理清楚,到时候,形势不由人,你照样要遵守规则。再说了,即便你把秦家挡下来了,以后呢,难道你一辈子不结婚?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要把孟臾置于何地?养在外边,还是留在身边给你当妾啊?”宁知衍话讲得同样毫不客气。 谢鹤逸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危险,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心气儿不平就闭嘴,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败兴的。” 宁知衍烟都不吸了,但总归是怵他,先服软,“我不是想找你晦气……”他的余光无意间扫过门口的位置,哼笑一声,“就是好奇,孟臾为了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不会无动于衷吧?” 那天孟臾在医院病房里问过跟这话差不多的,但被谢鹤逸半调情似的叫她小傻子给绕过去了,此刻宁知衍再问,他肯定是会正面回答的,尽管可能不完全是他心里真正的意思。 孟臾没作声,脊背抵在门边墙壁靠着,继续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 第26章 野心家 可谢鹤逸一直没说话。 时间被拉长得像是慢镜头,这段空白默片久到甚至让孟臾觉得站得有点累,连脚腕都开始隐隐作痛。她神思飘忽地想,或许不是因为站太久,她踩了一天的高跟鞋,尤其为搭配衣裙换了好几双新鞋,脚后跟好像磨破了皮。 孟臾终于听到谢鹤逸平静无澜的声音重新响起。 “……不是她爱我,我就一定要爱她的。” 情之一字,无异于逆风执炬《佛说四十二章经》,困渴饮碱《佛说大乘日子王所问经》。他将所遇困顿诉诸佛法多年,竭力对抗内心的暴戾和执妄,勉强达到自洽,既是修行出离心,便不欲再堕入此道,徒增业障。 宁知衍简直要目瞪口呆。这话若是旁人说,那没毛病,但从谢鹤逸口中说出来,他就觉得怎么听怎么不要脸。既然没这个打算,你强留人家在身边做什么?凭施舍那点子微不足道的喜欢,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吗?他自认是情场上的浪子,尚且知道爱这种东西,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即便是多年至交,宁知衍也免不了鄙夷地看他几瞬,默了默,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笑起来,打趣儿道:“谢二,活该你一辈子孤家寡人。” 谢鹤逸一言不发,静静接下这话。 没有想象中的意难平,孟臾竟然松了口气,看吧,他心里果然是清楚的,知道你豁出性命救他,你的反复试探,都是因为你爱他。 之前还能自欺欺人,现在只剩下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自嘲。 还犹豫吗?还不舍吗? 总不能耗尽这一辈子的时间只换他一句不一定吧。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汪兰九扬声问:“孟臾,你怎么不进去?宁知衍在休息室吗?” 孟臾往门口挪了两步,提高声音答:“五哥在的。” 听到动静,谢鹤逸转过脸,孟臾与他的眸光对视片刻,很快低下眼去。她瞥到他指间还夹着已经碾灭的雪茄,乌黑的烟头看起来格外萧索。 宁知衍站起身,对着汪兰九不打自招,“我手机没电了。” 汪兰九越过孟臾走到他近前,也不避讳,没好气地说:“心虚什么?谁问你手机了?跟我出去见见人,我老板特意从香港飞过来的,你不出面,明天我就会成为整个衡星拍卖行的笑话,你行行好,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配合我一下,可以吗?” 宁知衍嬉皮笑脸地揽过她的肩,一语双关道:“行,见完你老板,回去我一定好好履行丈夫的责任。” 汪兰九懒得跟他打嘴仗,简单寒暄过后,便和宁知衍携手离开。 等他们进了电梯,孟臾才转身,谢鹤逸还坐在那里,招呼她,“过来。” 孟臾沉默片刻,刚提着裙子向前走了两步,便拧着眉头,踮起右脚,痛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谢鹤逸起身,问:“怎么了?” 他走过来,扶着一瘸一拐的孟臾在沙发上落座。 孟臾的礼服裙摆撩起来,脱掉鞋子,才发现右脚后跟皮肤褶皱处被磨出的血泡已经破掉了,嫩肉直接贴在鞋后跟的皮革上。 她的肤色白,衬着鲜红的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根本没想到这么严重,看到伤口,孟臾只觉得更痛了,小声抽气。 谢鹤逸蹙着眉蹲下查看情况,按住她的膝盖,“你别动,我让人送药过来。” 说着便拿起手机拨打电话,等待的过程中,孟臾一直没说话,明显情绪不对。谢鹤逸应该是知道自己刚才站在外面听墙角的,但大约是不清楚她到底听到多少,所以一言不发。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失了先机,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这诡异的氛围,一直延续到穿黑马甲白衬衣的服务生进来才被打破,那人送来的托盘上有棉签,酒精棉片,创可贴等常用药品。谢鹤逸坐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抬起她受伤的右脚放在自己膝上,满脸认真地给磨破的地方消了毒,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她还是小声嘶了下。 他抬眸,看到她忍痛的样子,动作放得更慢了些,甚至边吹了几口气。 凉凉的,痛楚都变得似有若无。 孟臾胸口深处蓦然一软。 他手下动作不停,再撕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处。 真的是她在自作多情吗?那他生气将她关静室时,为什么只要她不吃饭就能出来,喊两句胃疼就能揭过去?为什么那天从粤菜馆回来,他明明已经把手收拢在她脖颈,最后落下的却是吻呢?为什么她住院,他除了工作,其他时间都陪在病房呢? 但他又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当然,这些都可能只是她的臆测,没有什么特别寓意。 就算有,也不是她麻痹自己继续沉沦的理由。 谢鹤逸擦完手,随口问:“怎么弄成这样?” 孟臾回过神,“今天走得路太多了,新鞋或多或少都会有点磨脚,穿一段时间就好了。我挑这鞋的时候只顾着好看,没考虑别的。况且,这么好看,流点血不算什么。” 谢鹤逸一怔,漠然道:“不合脚的鞋子还留着做什么,扔了吧。” “不行。”孟臾弯下腰,将那双随意摆在沙发边地毯上,依然难掩璀璨光芒的尖头细高跟鞋郑重归拢好,“我喜欢这双鞋。不要紧,再多磨出血几次,就好了。” 她听见谢鹤逸一语双关劝诫她,“孟臾,削足适履,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为什么要明智?如果她就是快要疯了呢?明知不可为,偏要撞南墙。 不是说不一定爱她吗?万一她想要的就是他的爱呢? 不清不楚地保持现状,或许也是种选择,但她不想画地自限,更不要重蹈覆辙。孟臾此时突然理解了汪兰九说的不结婚就得分道扬镳,她和谢鹤逸何尝不是如此?若想求得不一样的生机,似乎只剩不破不立这一条路能走得通。 既然这些年的相处,已经证明她伏小做低地讨好并不管用,那只能试试反其道而行之,她要尝试给他的脖颈套上枷锁。孟臾心中隐隐升起万丈豪情来,这难道不比单纯地反叛逃离他更让人心潮澎湃吗? 而且,殊途同归,只要把现在的计划稍稍调整即可。 深陷在此已然不是出路,那么她要转身而去,孤注一掷赌一把。 得之我幸,失之从命。 山的那边是什么?不必别人来告诉我。 我要亲自翻山越岭,过去看一眼,是花是海是废墟,是什么我都会甘心。 处理完伤口,回到谢园,孟臾一路上都没再主动说过一句话。 下车时,谢鹤逸见她走路还是有些别扭,便想伸手去抱她,刚扶在她腰上,却不料手下一空,被孟臾避了过去,听见她说:“不用,我自己能走。” 谢鹤逸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但孟臾有这种反应倒也不算意外,只是他不习惯,他习以为常的是她的讨好和乖巧,还有知情识趣的服软。 孟臾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屋子,却被谢鹤逸在廊檐下拽住了手腕,他没说话,孟臾挣脱了两下,没能甩开,只得叹口气说:“我今天晚上的药还没吃呢。” “让李嫂去拿过来。”言毕,谢鹤逸不由分说地牵着她的手,进了前面那栋二层小楼。 他的步调迈得很大,孟臾一手提着裙子,以免不小心踩到裙摆摔倒。他永远都是这样,她如果乖乖的,他便相安无事,她要是发脾气,他就用更强的手段压制她,从来不要想用的方式硬碰硬在他这里讨到好,所以过往她别无选择,只能低头。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打破循环,跳出来。这种相处模式不改变,他们之间就是打不开的死结。 谢鹤逸上楼去洗澡,孟臾在楼下坐着等从她屋子取药来的李嫂。 李嫂压着步子走进来,将药盒放在一楼厅里的桌子上,又去倒了杯温水过来。 孟臾打开盒子,将陈墉开的消炎药和一些别的胶囊抠出来服下,然后思忖片刻,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一板已经吃了大半的避孕药,放进那堆瓶瓶罐罐中。 谢鹤逸洗完澡,不见她上去,肯定是要来寻她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下楼来了,见她还坐在那里,目光怔忡的样子。他不否认今日确实叫她受了委屈,终究还是不忍心,主动走过去,问:“在想什么?” 孟臾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她没回答,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一把将面前的盒子盖上,掩饰的动作明显到让谢鹤逸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抬手掀开药盒,垂眸扫过去,孟臾受伤后,开药拿药各种医嘱他都事无巨细的过问,复诊时间比她自己都清楚,此刻那板白色的小药丸落在他眼中就显得尤为突兀。谢鹤逸捏在手里,沉声问:“……这是什么?” 孟臾深深看他一眼,“……背面不是写了名字和功效吗?你可以用手机搜一下,网上讲得很清楚,或者跟陈医生打个电话问问,他肯定比我解释得要专业。” 谢鹤逸阴沉着脸,“你……为什么要吃这个?” 大约是太过震惊,孟臾竟然破天荒地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些语塞。 她低下眼,蓦地笑了,“你兴致上来了,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你,但我能管好我自己。” 谢鹤逸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声调降至冰点:“你吃了多久?” 孟臾起身,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反问:“重要吗?” 谢鹤逸被她看得几乎要恼羞成怒起来,三年两年有什么差别?问题是她故意隐瞒他,搞不好还是故意让他看到,但归根结底,这个药只是导火索,他知道她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他被宁知衍激着说出来的那些话。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小小年纪,面上木直素淡,内里却仿佛画里钻出的妖精,主意大得很。 他像是竭力平复自己濒临失控的情绪,呼出一口气,重新开口问:“你听到我跟……” 孟臾却直接打断试图掌握主动权的谢鹤逸,“没错,我是听到了你跟五哥说的那些话。不过没什么,我知道,你早晚都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在一起——” “秦小姐对吧?”孟臾冷声哼笑,“我也没有立场问你这些,认真说起来,你跟我根本就不算是在一起过,对我更谈不上是爱。因为爱从来就不是独占欲,更不是掌控欲,而是平等,是尊重,是心甘情愿的牺牲……”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哪里还是往日温柔乖顺的模样?现在的孟臾,简直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幼兽,看似脆弱,可是拼死一搏能咬断他的脖子。 谢鹤逸无法容忍这样的孟臾,他欺身上前,揽着她的腰靠近自己,她一瞬间惊怔起来,本能地拼命挣扎。他轻易制住她的双手,交叠着背过去按在她后腰窝固定住。 这样的动作,势必要牵动孟臾肩膀尚未痊愈的旧伤,她皱眉闷哼一声,咬牙在他身前无力瑟缩了下,谢鹤逸手上的力道立刻不受控地撤掉大半,语气依然强硬,他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孟臾呼吸粗重,逻辑无比清晰,“不是我想要做什么,是你能把我能怎么样?把我关起来吗?反正我毕业了,也没有工作,你想关就关吧。还是以后都不准我吃避孕药了?我可以不吃,你能忍住不碰我吗?如果不能,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她抬眸与他对视,“打掉吗?” 第27章 叛逆期 “你……”谢鹤逸很明显被气到了,箍在她双腕上的手指简直像是钢筋铁索,虎口越卡越紧。孟臾心里其实没脸上表现得那么孤勇,她也怕,身体好像都在细微地发抖,毕竟她被驯服太久,从来不敢这样跟他呛声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事已至此,她绝无可能临阵退缩。 孟臾没想过靠这种突袭打胜仗,这种招数只能短暂得起作用,攻不了心,等谢鹤逸冷静下来就会失效。 很快,谢鹤逸就松开了她,他揉揉眉心,鼻腔里发出轻微的气音,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将她的军:“孟臾,你要是想气死我,就继续说,我听着。” 孟臾垂下眼,不吭声,她知道自己斗不过找回理智的谢鹤逸。 但没关系,虽然赢不了,可她有的是办法叫他败兴。 那天晚上,孟臾自然是被强行留在谢鹤逸卧室睡的,她洗好澡出来,就裹着被子蜷缩在大床一角装睡,直到谢鹤逸翻身过来,将她按在怀中,扣着她的后颈,恶狠狠地吻上她的唇瓣,薄唇嗑在她紧闭的牙关之间,霎时就出了血。 孟臾阖着眼攥紧手指,死人一样任他施为。不管他怎么弄,就是不回应,她这副样子愈发令他恼怒,但长久的消极反抗终于还是让他失去了兴趣。 等谢鹤逸失眠到半夜,头痛欲裂要发火时,孟臾却翻了个身,缩进他怀中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呢,孟臾所有反应基本都在情理之中。若是她全然不在意那才要叫人怀疑,所以一开始谢鹤逸并未太放在心上,他只当她不过是一时闹闹,时间能消弭掉所有不愉快,用不了多久,一切都将如常。喵又 次日一早,谢鹤逸坐在花厅餐桌前给陈墉拨了个电话,却不料对面乱糟糟的,一听就不太方便讲话。 陈墉连连告罪,简短解释说他今年读初三的女儿到校后爬上了天台,给老师吓个半死,他马不停蹄赶到学校,刚把人劝下来 了解完情况,谢鹤逸体恤道:“不着急,你先处理好家里的事,再给我回。” 他手指间捏着那板避孕药,翻来覆去地看,其实,他已经在网上搜索查询过了,药理无非就那些,再让陈墉说估计也是大差不差。 过了大半个小时,陈墉才回电话过来,听完谢鹤逸的问题,他沉吟片刻,答:“如果本身激素水平没问题,还是不建议长期服用这种短效避孕药,对情绪、睡眠还有肝肾功能都可能有影响。” 见谢鹤逸没作声,陈墉斟酌了下,又说:“要是您不放心,可以让孟臾再来抽个血做个检查。”他加一句,“前段时间她住院时,指标都是正常的。” 谢鹤逸没接话,顿了顿,问:“你女儿……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明显一愣,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只是说:“……叛逆期吧。我跟她妈妈工作都很忙,平时对她的关心不够,孩子大了,都会有一段这样的时间。” 谢鹤逸印象中,孟臾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叛逆期,从小到大她都是谨慎小心的,在他面前,更是不肯逾越半步,会卖小,会撒娇,奉承顺从,熨帖得体,简直不能更合他心意。但从昨晚开始,这一切好像都变了。 比如今日,孟臾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起床之前就起来,收拾好等他吃早饭,甚至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还没见到她的人影。 这段稍显漫长的空白过后,谢鹤逸问:“叛逆期,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向沉稳的陈墉悚然一惊,忖度半天,才说:“呃……我们准备放下手头工作,带她出去旅游散散心,她一直想去拉萨。” 挂掉电话,谢鹤逸自嘲地摇摇头,病急乱投医吗,怎么会想到向陈墉取经的? 她是你养大的没错,可完全是两码事。你把她当小女儿,她却是在找你闹革命。 但吵架归吵架,此后几日,孟臾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她心里很清楚,越这样,谢鹤逸就越不会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谢鹤逸白天去公司,孟臾就在他的书房里读书、写字,用小楷抄写《金刚经》,一天能抄出一卷,让心静下来,好多原本模糊不清的、边边角角的细节都愈发清晰起来。 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之所以选择大学毕业这个节点,除了好好读书很重要,至少要完成高等教育的执念,还能轻易解除一切社会关系的束缚和负担。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孟臾知道,按照以往的惯例,谢鹤逸年中时会有一段时间的因公出国,行程很集中,欧洲美洲印度等地连轴转,商务谈判倒用不着他,主要是为缩减报告流程和时差问题,毕竟决策者留在国内,鞭长莫及,效率将大打折扣。 届时,随行人员政企都有,机动性差,不管他去哪个国家,从他出发那一刻开始,她就可以行动了。因为一来一回,至少两天过去了。 隔了几天的深夜,雨声潇潇。 谢鹤逸大概是有应酬,从外面回来时一身酒气,但孟臾从没见他真正喝醉过,只是会比平时多些落拓散漫气。 孟臾还在书房,他走进来,带着外面院子里尘土和花香的气息,荡涤整个房间的空气。窗下挂着的鸟笼里传来“啾啾”几声鸣叫,有点细弱,但格外坚强欢快。 “我写了几天《金刚经》,总是写不好,废了……” 孟臾及时收声,怎么平白无故跟他说起这些?复又转念想,无所谓,正好叫他以为自己脾气闹够了。 谢鹤逸笑了一声,追问:“废了什么?” “废了好些纸。”她照实作答。 他笑意更深了些,点评:“功夫不到家。” 说着,谢鹤逸在她对面落座,满身惫懒地拄着头,垂眸翻看她写得那几幅字,一张一张地过,越过眉头越紧:“孟臾,你心不静,这两张写得底子都没了。” 他拿起砚台旁的毛笔,重新舔了笔尖,在纸上打着圈圈,像小时候教她写字那样,“这几个字还行,剩下的……” 孟臾看他圈出来的那些,满篇也没到十五个字,但此刻她并不想听他指点怎么写字。她有些踌躇地转移话题:“我打算这段时间出门找找工作,总不好一直闲着吧。” 谢鹤逸无可无不可,只是说:“嗯,去哪儿让司机送你。” 孟臾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没违拗他的意思,点头同意,“好吧。” 谢鹤逸满意了,不再挑剔她字的毛病,手握成空拳支着额角,静静看她一会儿,然后交待起自己的事儿来,“孟臾,下周我要到国外出个长差,半个月后才能回来。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旅行吧。你想去哪儿?” 孟臾一怔,没领他的情,敷衍说:“都行吧。” 察觉到他明显冷下去的神色,她默了默,到底还是加了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再说吧。” 谢鹤逸像是突然意兴阑珊,他不再看她,掌根撑了下桌面,起身走了。 窗外的雨像是又大起来,雨滴坠落,击在廊檐外的池子里,涟漪一层层荡开去,有锦鲤冒上来喘气。 孟臾垂眸看案上那卷经书,里面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她憎恨地想,他的佛不是一直教人不执吗,依她看来,全天下执念最深那个就是他。 爱是执念,非要不爱就不是执念?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向谁妥协,相安无事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孟臾没再故意找茬,就这么冷着他,谢鹤逸手头事也忙,像是分不出多余的精力,便由着她去。可这种脆弱的表象,如同薄薄一层水汽凝结而成的泡沫,只要稍微施加一些微不足道的外力,就能轻易瓦解。 直到谢鹤逸出发那天,接近傍晚时分,裴渊来谢园接人去机场。 孟臾最近乖得很,今天更是整日没出门,陪他喝了一整个下午的茶,炭火泥炉煮的极品陈年白牡丹,又浓又醒神。 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长差,下楼前,孟臾却突然像是有些不舍,凑上来,手指攀上谢鹤逸的手臂说了句,“一路顺风。” 她年纪还轻,不必涂抹什么都肌皮饱满,此时一靠近,撩拨得他喉间发干。 一身郁结之气稍解,谢鹤逸轻笑着拥住她,低声嘱咐,“工作的事不要着急,慢慢来。” “嗯,我知道。”孟臾望着他的眼睛回应,像是把宁知衍婚礼那天闹得不愉快就此揭了过去。 谢鹤逸转身离开,孟臾走回书房窗前站定,看见他从一楼门口走出来,脊背笔直,长身鹤立,身后跟着拖着银色行李箱的裴渊。 “谢鹤逸——” 孟臾扬声叫他,谢鹤逸应声回眸,漫天晚霞铺陈开,将她周遭镀上一层绯红的轮廓,隔得距离有点远,他看不太真切孟臾的眸色,但能确定她是笑着的。 她挥挥手,跟他作别: “再见。” 第28章 必杀技 不知为何,孟臾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疼。 看着谢鹤逸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她闭了闭眼,将眼眶的酸胀感压下,然后抬手摘下头顶的鸟笼,打开把那只吱吱乱叫的雀鸟放了出来。它从她掌心跳到窗台上,扑腾着灰扑扑的翅膀踱来踱去地觅食。 瞧见那傻鸟像是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用手指抚着它的尾羽用力推了推,小雀儿才反应过来,终于振翅飞走了。 她不再耽搁,下楼回房间收拾了点不起眼的小东西,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出来跟李嫂报备说待会儿约了人,要去逛商场买几件面试穿的衣服。 李嫂抬眸看她,不咸不淡地说:“先生吩咐过,孟小姐出门要让司机跟着,八点之前得回来。” 孟臾点头应声,温声细语知会她:“嗯,就算迟也不会晚太多的,最多逛到商场关门。” 李嫂不再说什么,谢鹤逸平日里怎么对孟臾,他们都看在眼里,又不是狱卒看管犯人,晚一两个小时不打紧,何况他一整夜都在飞机上,不可能会知道这些细节。 孟臾捏着包,坐进车子后排,心里一刻不停的在盘算,最多到十点,司机就会发现自己失踪,李嫂也会知道,届时谢鹤逸正在万米高空的公务舱,他出公差,肯定不是包机,各类审批严格,无法使用卫星电话,联系受限制,也就是说,至少要到十五个小时以后,等飞机在异国他乡落地,他才能处理这个消息。即便能联系到他也无所谓,航道是固定的,就算他手眼通天,也做不到让飞机半途折返。 裴渊此次随行,不在南江,李嫂能请示的人或许只有宁知衍一个。 他是搞侦查的,这些招数再熟悉不过。孟臾就不止一次听他讲过,凭空消失在高铁站的领导,改名换姓偷渡的官员的事,她大概知道漏洞在哪里。当然,她也清楚自己肯定做不到万无一失,但没关系,只需要多设置些障碍给他,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足够了。 孟臾定了张两天后从北京飞日内瓦的机票,不出意外的话,宁知衍会直接安排人去首都国际机场的登机口守着堵自己,但肯定是见不到她人的。喵又 这只是欲盖弥彰的障眼法。 兵者,诡道也。 谢鹤逸通古文,也喜欢她学,她从小就要求自己至少要懂皮毛,他书房那架通顶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她闲暇时基本都翻过。看得最多的是史书,读史使人明智。那天念错那本香道启蒙书籍的名字时,嘴硬说不能当饭吃,不过是跟他赌气罢了。 孟臾下车时,跟司机说,想跟朋友吃个饭,需要他多等一会儿。 其实她根本没约任何人。 孟臾从商场侧门走进熙攘人群里,直奔一楼卖场,用现金买了两件最基础款的衣服,和一顶假发,然后去洗手间将身上的裙子换下,接着掏出手机,长长吁出一口气,面无表情把这只时刻掌控着她行踪的手机关机,扔进垃圾桶,再从商场的正门走出来。 广场上此刻正热闹,人头攒动,像是只要走进去,就能隐入尘烟。 大门口新换的巨型美陈从高处垂落无数深蓝色灯带,如同一场美轮美奂的光幕星雨。 孟臾从那群比划着各种搞怪姿势拍照打卡的年轻人中间穿过,她平静地想,去吧,去像他们一样,过你憧憬的行止由我,自由快意的生活吧。 这是一场她准备将近四年的叛逃,光是想想就觉得刺激而疯狂。 孟臾步履不停,穿过马路,穿过人满为患的步行街,穿过一条没有监控的巷子,到另外一边拦停一辆出租车,她的目的地是到高铁站,但她不是去坐火车,而是提前让司机在车站外面的租车行将其放下。 这间车行是连锁机构,本地借,异地还,还是挺方便的。 之前,孟臾和同学一起出去团建时租过车,对于流程很熟悉,只要登记身份证驾驶证,交押金就可以办。 她将证件递过去,客服拿起来对着电脑核对信息,很快打好单子递出来。 孟臾收回来时,垂眸看了眼那两个字——孟月。 她原来的名字。 这就是谢晚虞临终前留给孟臾的报偿,也是她的杀手锏。所谓脱离掌控,最困难的那部分从来都不是成功跑掉,而是怎样才能确保不被谢鹤逸抓回去。她必须要有个新的身份,不然肯定寸步难行。 之所以选择自驾,最重要的原因是谢鹤逸根本不知道她会开车,这还是她大二那年,偷偷用孟月的身份报名学的,后来预备要用,所以见缝插针找机会练习过多次,车技算不上多么好,勉强够用。 启动发动机汇入道路车水马龙中那一刻,孟臾松了口气想,一切顺利。 诚然,她占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和便宜,这些都很容易做到。 接下来,就看她留下的那些线索起不起作用了。 谢鹤逸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呢?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吗?孟臾不确定,这次是重要的公务出差,他应该没那么自由。 尽管谢鹤逸一直对她很不放心,可他或许没真的想过自己会逃走,而且会这么快跑路吧。毕竟,前几天他们还在书房心平气和地写字,讨论她接下来找工作的事。他甚至低下身段主动向她示好,邀请她一起去旅行。 被人反叛、背刺、逃离的感觉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可谢鹤逸对旁人是不会大发雷霆的,孟臾了解他的性子,心里越生气面上反倒越平静,大概会有短暂的失态,然后就恨不得立刻把她抓回去承受滔天怒火。 那他要到哪里找人呢?自然是要有的放矢,那就需要根据素日里蛛丝马迹推测。 可不管是考雅思申请欧洲的学校,还是梁颂年那里关于她妈妈的消息,都只是孟臾故布疑阵而已,她从来没真的打算去,但谢鹤逸这种多疑且有足够能力排查的人,不一一确认,他怎么可能甘心,做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 而时间,恰恰是她所需要的。 孟臾扶着方向盘,将车子开上高速,车速变快,夜风沿着没关紧的窗缝嗖嗖地吹哨子,她抬手按下按键升起车窗,把呼啸的风完全阻隔在外。 南江的都市霓虹和烟火红尘通通被抛诸身后,渐渐离她远去。 第29章 灯下黑 等谢鹤逸再回到南江,已经是三天后,先到公司,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梁颂年。 裴渊丝毫不敢懈怠,亲自跑上跑下,额上的汗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轻手轻脚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身后跟着大喘气的梁颂年。 刚才裴总助已经特意警告过他,老板在气头上,回话之前一定要慎重。 梁颂年看过去,谢鹤逸正仰着脖颈靠在椅背上,他这几天都在飞机上,大概是没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恹恹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见他没开口让自己坐下,梁颂年只能站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述完毕,从他在瑞士偶然碰到闵筱柔开始,到回国找到孟臾向她传递消息,讲到孟臾一开始的拒绝,还有前几天,她再次找到他询问有关闵筱柔在日内瓦生活的详细情况,包括住址、工作和一些人际关系,还有如果她过去该怎么取得联络。 最后,梁颂年收住声,将孟臾留下来的那枚弯月形状的宝石胸针递过去,放在谢鹤逸手边的办公桌上。 他供认不讳道:“谢董,还有这个,前几天孟臾给我的,她说等哪天您问我话时,让我不要有任何隐瞒,这……就是物证。我当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 “你倒是坦诚。”谢鹤逸冷嗤一声,倾身将胸针捏在指间,垂眸,手支在桌面揉捏酸胀的眉心。 梁颂年心说,哪里还能由得了我?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孟臾既然冒险提前向他预警,就是要保护他,他得领情,没必要再严防死守。 谢鹤逸刚收到孟臾失踪的消息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她或许是被谁绑架了,直到宁知衍把垃圾桶内关掉的手机和她在商场的购物小票摆出来,他才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故意跑了,她竟敢真的跑了。 他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抓回来,静室也不必关了,干脆用铁链锁起来,绑在床上,从早做到晚,做到她崩溃,神志不清只认识他一个人,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跑。 可三天过去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找见。 裴渊带梁颂年出门去,室内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谢鹤逸掌心握住那枚胸针,看着那细窄尖锐的顶端,手不住的收拢,攥紧,直到皮肤被刺破,流出血来,肉体上的痛楚却诡异地为精神的难耐带来些许纾解。 回到谢园,望见书房窗前挂着的那只空掉的鸟笼,又让他勉强压下去的戾气重新提起来,倏地,谢鹤逸抬手掀掉身前的条案。 李嫂站在楼下,听见上面传来重物轰然落地的响声,直震得人心口发颤。天花板仿佛都有尘埃扬起。 没人敢这会儿去触谢鹤逸的霉头,直到晚间宁知衍过来。 他刚过楼梯拐角,就见满地狼藉,条案掀翻在地,案上的春瓶摆件砸得粉碎,瓷片散的到处都是。宁知衍弯下腰瞥了一眼,满脸痛惜,“宣德年的摆件,雍正年的春瓶,谢二你特么疯了吗?不想要可以给我啊!” 心里却难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从前只觉得孟臾乖巧懂事,搞不懂谢二到底喜欢她什么,如今真要刮目相看。 只是,砸碎点东西还在其次,宁知衍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失控了,似乎是从接手手头这摊事儿那年开始,他就将所有旧事付之一炬,把轻狂埋进沟壑,专心致志替家里办差事。 谢鹤逸这个人,谙熟规则,蔑视规则,利用规则,也能当好规则里理智而冰冷的假人。现在却为个女人,枉顾规则,甚至连正事都置之不理,传到北京那边儿,还不知道要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宁知衍嚷嚷着暴殄天物,刚一走近谢鹤逸身边,鼻尖就闻到仿若刀锋舔血的浅淡腥气。心中疑惑,上下打量却又看不到任何伤口,他摇摇头,只当是错觉。 谢鹤逸垂在膝头的手虚虚攥着,脸色阴沉,声音也低哑,开口就是兴师问罪:“她能去的地方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你手底下是一帮废物吗?” 傻子都知道谢鹤逸此刻心情郁悒,但好歹还给他留了点面子情,没把自己骂进去,宁知衍不作计较,“不是没有线索,是线索实在太多了,得逐一排查,你以为是在演电影吗?你动动嘴皮子,下一秒我就能把人给你变到面前来。这中间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人和事,要思路清晰,要分析,要协调,要沟通,工作量巨大,都需要时间的。再说了,孟臾又不是什么通缉犯……你急什么?说不定她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你再忍几天。” 谢鹤逸却像个瘾君子似的,似有若无地冷笑一声:“……我一天都忍不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好好的,孟臾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宁知衍哂笑,“还不是因为你管的太严了。” 谢鹤逸不以为然,“是因为你婚礼那天,她在门口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宁知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中间有你横插一杠子。” 他的语气森然,到最后已然像是要撕破脸,话讲到这一步,宁知衍有些语塞,“我……我那只是看不惯,想给孟臾打抱不平而已。” 谢鹤逸脸上满是不耐烦,身体绷得很紧,“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 屋里燃着的沉香味道愈发浓郁,简直是要透不过气。宁知衍腹诽,好家伙,合着都是他的错呗?真够可以的,这就是精神控制的逻辑吗?全赖他头上了,听那口气还得让他感恩戴德跪谢不杀之恩。 真是偷换概念的高手,孟臾听到他们谈话是不假,但最关键的还是谈话的内容吧,难道是自己拿刀逼他说的那些不要脸的话?更别提之前他和孟臾之间堆积已久的矛盾了,即便没有他心血来潮地插手搅和,他们那不正常的关系也是迟早都要崩塌的。 可是谢鹤逸正在气头上,宁知衍不欲、不敢也不能硬碰硬,只得插科打诨道:“怎么,想打架?这几年你忙得跟拉磨的驴一样,没怎么练过吧,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我。” 谢鹤逸僵硬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没理会宁知衍的玩笑话,面无表情说:“不管孟臾去哪里了,到底有没有去找她妈妈,你都给我把闵筱柔弄回国……尽快,我有用。” 宁知衍脸色微变,确认问:“……正规渠道吗?” “不然呢?要是想绑人,我还用得着你?”谢鹤逸眸色未变,声音却沉下来,“何况,这是你的分内之事,宁部长。” 一番连消带打,叫你不办都不行,宁知衍暗忖,说他病的不轻吧,竟还知道随心所欲和无法无天是两码事,克制在规则内行事。他的要求是有点棘手,可无非流程繁琐了些,倒不是不能办。 “我特么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宁知衍脸色难看,骂骂咧咧的,但没办法,为今之计,赶紧把孟臾给他找回来才是正途。又与他交换了些细节信息,才出门去。 夜色深沉寂静,谢鹤逸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整座谢园气氛低抑,大气都没人敢出,就连灯光都只剩下这一间。 窗外挂着一轮弯弯的上弦月。 距离南江市区一百多公里外的溪和镇,孟臾半夜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稀薄的月光低垂,透过窗帘缝隙若隐若现。 这是一座依河而建的老民宅,外墙原本雪白的墙面斑驳剥落,被风吹雨打磋磨成灰褐色。 尽管已经住了两三天,乍一看,周遭的环境仍觉全然陌生,孟臾不由得恍惚了下, 孟臾重新闭起眼睛,躺在枕上,眼前不断回放着刚来到镇上时的画面,她走过的那条数里长的古街,沿着青石板巷,穿过的一栋栋民居和作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第30章 心城(上卷完) 此刻,比起孟臾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占据谢鹤逸脑海中更大位置的是——为什么?爆炸的引线毋庸置疑是他和宁知衍的谈话被她听到,但隐雷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孟臾能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肯定是提前做好周密详实的计划和万无一失的准备的,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谢鹤逸回想起出差前那段日子,她先是故意激怒他,然后顺理成章地疏远他,最大限度减少两人的接触,以免被他看出异样来,至于临走时的表现,要么是有几分真心的不舍,要么就是障眼法。 谢鹤逸从棋笥中抓起一颗棋子自弈,摆在棋盘中,情势立转,原本白棋的必胜之势顷刻间翻转。 孟臾十几岁时跟他学过半年的围棋,她兴趣不大,哄着他高兴的意图更明显。每次输了就耍赖,倚小卖小地要求下一局再让她多先行几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为陪他解闷儿,最认真时,要数听他讲棋诀,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掩都掩不住,一瞬不转地抬起乌灵的眼珠看他——以实击虚,以逸待劳,则攻必破,战必克——想到这里,谢鹤逸竟然嗤笑了下,她倒是融会贯通,学以致用。 说不定,这会儿她就躲在哪里猫着蛰伏呢。 直觉上,谢鹤逸并不认为孟臾跑到国外去了,毕竟能出去的渠道有限,以她手头能掌握到的资源,真出国反而好排查。可是,他又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放弃不查这条线。宁知衍抱怨线索太多,未必就没有她欲盖弥彰的功劳。 她太了解他了,又占尽先机,提前算准他的棋路,甚至想好下一步的应对。 赢这一局,是必然的。 谢鹤逸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赏,还是玩鹰的被鹰啄了眼的挫败——呵,你太可笑了,自诩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不是把她当成掌中雀吗,竟不知早就养出了一只伺机展翅翱翔的小鹰? 这种欣慰与荒谬交织的矛盾割裂感,几乎让谢鹤逸失神,以至于差点忘记一开始要推演的问题是什么。 宁知衍说孟臾出走是因为他管得太严了,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但和强势的他相比,她真的太弱了,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让人心生怜惜,遑论在他身下辗转哽咽时濡湿的眼眸中只映出他的样子,这样小小的人儿,怎么就能迸发出这样强的力量? 可细想之下,很多事情,其实都早有因果预兆。 孟臾刚开始学琵琶时,手指头不知道磨了多少水泡硬茧,茧子磨掉是老皮,可若一段时间不练,指腹蜕出新皮,又会周而复始循环这个过程。更别提手腕抽筋,十指钻心,疼得眼泪滚出来,却从没瞧见她叫苦喊累过。若说单只为讨好他,她完全可以摆摆样子撒撒娇,她明知自己是最吃她这套的,但她没有,归根结底,是骨子里的清韧本性在支撑她的脊梁骨。 谢鹤逸,终究是你看轻了她。 孟臾刚来谢园时,他的日子过得很混乱,除了厌倦就是无尽的躁狂。一开始,他根本没把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当回事儿,只当是为全谢晚虞的念想,什么挡灾,什么替孽,纯属无稽之谈,安慰剂效应罢了。可相处下来,他竟然像野兽一样嗅到了被疗愈的可能性,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愈发深陷,他逐渐回到生活的正轨。 尤其,那年夏天,他去玩滑翔伞险些出意外,最后死里逃生,之后孟臾却无缘无故发烧,病了大半个月时,他甚至相信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其是。 她像是一把锁,又像是一把钥匙。 孟臾家里出事后,虽然是用他接下来这些年的自由与家里置换,才帮她解决掉危机,谢鹤逸却觉得仿佛从漂浮在半空中落了地,重新找到那个自洽平衡点。他甚至阴暗地想过,也好,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是父母利益输送的牺牲品,从头到尾,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就好比,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倏忽升起一轮圆月,他只想摘下月亮,据为己有。 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丝一毫失去的可能性,用十多年的时间,砌起一座密不透风的城池,自以为能困住她,却不料到头来一夕崩塌,她奋力跳了出去,独困他一人。 和融法师说,既修行出离心,便要不沾、不着、不执,他竭尽全力参悟,却还不如她生来得道,既能全情投入,又能随时抽身而出。 爱你爱得能豁出命又如何?事到临头,照样毫无留恋地叛离而去。 以此推定,往日里那些对着他的做小伏低,更像是手段多于真心。 可即便证明是假的,他也想要,这又是为什么呢? 真的看不清吗?非要把心剥出来,才能明白吗? 谢鹤逸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他无比憎恶这样的自己。既然想她眼中只看着你一个人,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听你一个人的话,那当她把爱捧到你面前时,口口声声说是心甘情愿为你挡灾消业时,为什么你不能低下高傲的头颅给予她同样的回馈呢? 那样,或许她就不会离开。 他自厌地想,她不是你,你不能强求她如你一般自我周旋。 于他而言,离情去欲不是出离心,身在情中不动情才是。情爱皆是执念,本质都是非理性的,这和他赖以生存的法则相悖,甚至可能会让他再次走上自毁一途。生而为人,出于本能,任何需求似乎都不该高于对生的渴望,而现在—— 谢鹤逸垂下眼帘,抬手抹掉面前那盘棋,黑白相间的象牙棋子在地上起起落落,声音脆的像是断掉的纷乱心弦。 他攥紧手掌,指尖并拢用力抵住掌心被胸针划开的伤口,那里再次渗出血来,刺痛感反复侵袭他的神经。 孟臾是他的私有物。 就算是死,也得先把她找回来,给他陪葬。 —上卷完— 第31章 人海中 孟臾恍惚以为自己是抽离的旁观者,又好像是身处其中的参与者。 按道理她应该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的,但此刻,她不仅能看得清楚身后那人是谢鹤逸,还能看清自己的表情变化。 她觉得好热,特别热。气温高带来的燥热,让浑身汗津津的。 谢鹤逸的一呼一吸近在咫尺,全部喷薄在她后颈处,温热的吐息让她大脑缺氧一般的发昏,她的心脏跳得快要飞出来,喘息声无法掩饰地倾泻。 不对,她不是已经逃离开他了吗,怎么还被禁锢在他的怀中? 她下意识地挣脱,拼命想推开他,但那种不断升腾的糅杂而微妙的感觉却让她欲罢不能,连手都抬不起来,徒劳地垂在身侧。 她如同一个被炽热燃烧殆尽的稻草人,烧得额面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呼吸频率变得急促,近乎窒息的快感堆积,逐渐攀升,她甚至能感受到体内滚烫的跳动,是梦吗?是白天还是夜晚? 体感像是热烈而真切的仲夏夜,但窗帘缝隙中怎么透着天光大亮? 周遭一切明明都是混乱而虚幻的,可所有的感觉却又那么真实。 整个世界朦胧而魔幻,他们交颈拥抱,剧烈地亲吻,舌头纠缠在一起,唇含着唇,她像是脱离地心引力,来到月球表面,有一种空茫的舒适感。 她轻而易举悬浮到半空中,却又被他拖回地面。 他俯身从她的额面一路亲吻到胸前,吮舔让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再用牙齿慢慢的磨,力度很轻,绵密的快感却如期而至,逐渐攀升——孟臾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身下的床单,脊背绷直,脚趾蜷缩在一起,连哼吟声调仿佛都变得粘腻起来。 他似乎是把手指伸了进来,弯曲着试探性地按压那处敏感点,她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指缝间黏糊糊得漏出,这种感觉很不合理,她怎么会对他感同身受? 应该是梦吧?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像是沉溺在深海潮汐中,根本无法清醒过来。 孟臾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想那么快醒来,当意识到是在做梦后,她甚至开始放纵自己,虽然似乎都是现实中似曾相识的蒙太奇式的剪辑,但这种新奇而酣畅的快感却在现实中很难获得。 只谈性,不要爱,当然是最轻松的,在她的潜意识里,性是浅薄而低端的,而爱往往伴随着高深的痛苦。 转瞬之间,场景再次变换,他握住她的腰,她抬手搂抱住他修长的颈项,每一次的喘息都被他的动作撞碎,她只觉浑身虚软到一丁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忽然停滞的快感终于让孟臾从梦中惊醒,磅礴的空虚旋即袭来。 孟臾瞥一眼窗外,这几日秋老虎,初秋天气回热,倒像是盛夏。 她抹掉额角的虚汗,抬手捂住眼睛,调整姿势在床上翻了个身,明明她只是午睡半个小时,没想到竟然做了一场这样奇怪而羞耻的春梦。 下午还要去扇庄工作,她不再多想,起身收拾,在心里将这种情况归咎于激素水平的异常。离开谢鹤逸后,她不再需要吃短效避孕药,停药的这三个月以来,月经期紊乱,戒断反应十分明显。 但没关系,一切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恢复正常。 孟臾如今住的地方是溪和镇上的一间老宅,主人是一对没有儿女的老夫妻,她大三那年参加社团活动,在南江市人民医院当志愿者陪诊时认识的。 老人家完全不熟悉医院里全电子化办理业务,几乎寸步难行。当时林奶奶的挂号、检查、住院都是孟臾帮忙办理的,一来二去,难免聊一聊家常。 孟臾知道邵爷爷是制作腰扇的手艺人之后,很感兴趣,于是找机会来溪和镇考察了下,当然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果不其然,用上了。 不需要学历,工资虽然不高,却是她喜欢做的事,只要再小心些掩藏行踪,几乎如同与世隔绝,这份学徒工像是为当下阶段的孟臾量身打造。 白天,孟臾就在凌云扇庄跟邵爷爷学习制作腰扇的技艺,傍晚下了班,她就沿着青石板道一路走去河边的一间叫“永无乡”的小酒馆,找新认识的朋友玩。 田欣直播卖扇子,孟臾就在旁边喝两杯小酒吃一顿简餐。 今天去得有点晚,到那里时,田欣正坐在一楼门口的文创区对着手机直播,但像是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 “可以旋转扇面的团扇,卷起来插在腰上,就叫腰扇,是魏晋时期文人的标配,大家看一下,这把是超细竹丝做的麈尾扇,绸缎布的包边,感兴趣的话在二号链接,尽快拍哦,主播马上要下播了。” 她眯着眼看屏幕,“贵吗?不贵啊,这个包边工艺要真正做好很难的,讲究卷而不曲,我们的老师傅要一个小时才能包一把……” 瞧见孟臾进来,田欣犹有余力地冲她挥挥手,用眼神示意她先上楼去。 二楼客人不算多,灯光偏重氛围感,是刻意压低地昏黄。 孟臾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看去,溪和镇虽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景点,但毕竟在南江周边,最近要创建文明城镇,河道两岸隔几步就垂挂一个红色的灯笼,此刻月华升起,桨影摇曳,三两游客正站在拱桥上拍照。 没过多久,田欣也口干舌燥地上楼来,在孟臾对面落座,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茶水。 “怎么样,今天直播间人多吗?”孟臾又提壶给她倒水,边笑着问。 田欣天性乐观,“还凑合吧,总有人愿意为这些传统的手艺买单的,而且上个月镇上办汉服节,我们线下卖的还不错。” 孟臾说:“还可以尝试对接一下高校,让邵爷爷他们这种手艺传承人去大学讲讲课,或者拍古装戏的剧组,说不定有机会做联名推广。” 田欣点头,“这倒是个思路,诶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刚好还有几个朋友或许有门路呢。反正啊,咱俩再不济,也比我表哥强,他就完全不是做生意那块料。”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这间小酒馆的老板邵启冬从楼梯处转了上来,田欣以掌掩口,压低声音吐槽,说曹操曹操到。 邵启冬大概是听到之前她的话了,但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不与她计较,走近她们桌前打招呼,“小月来了。” 孟臾转过脸轻笑起来,叫人,“启冬哥。” 在孟臾眼里,邵启冬是那种不会做生意的生意人。 小酒馆也好,扇庄也罢,他都根本没把这些当成生意在做,勉强保证营收和开支流水基本持平就好,好像只是因为父辈老了,他便放弃大城市的工作,回来接手而已。但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得不的感觉,就是在很顺其自然地在做一些事。 他们真正熟识起来,还是前阵子的汉服文化节,邵启冬受镇上之托,负责接待当地企业协会的一行人,本来定好在席间唱评弹的琵琶伴奏老师临时爽约,孟臾便自告奋勇顶了上去。 “吃饭了吗?”邵启冬撤开凳子,坐下来问:“后厨有现成的三鲜浇头,我让师傅给你们煮碗面吧?” “嗯,好。”孟臾点点头,就听田欣说:“哎呀好烦,我减肥呢,不吃面条,等会儿我回家吃点水果和酸奶就行。” 邵启冬一板一眼地笑说:“真要算起来,水果和酸奶的糖分比面条还高,如果是为了减肥,你吃那些,可能没什么用。” 田欣一副不太信又觉得有一定道理的样子,最终还是受不了诱惑,和孟臾一人一碗面,鱼圆肉圆鲜笋肉丝满满堆码在雪白爽滑的手工面上,让人食欲大开。 田欣放在桌面的手机一刻不闲地在震动,她边吃边飞快敲字回复消息,脸上表情短时间内变幻多姿。 邵启冬跟孟臾打趣道:“小月你看田田这个样子,分明就是谈恋爱了。” 田欣按熄手机屏幕,无语道:“什么啊……” “前段时间不是听你说在相亲吗?这是擦出火花了?”孟臾笑问。 “孟孟,你怎么也跟着我表哥瞎起哄!”田欣作势摆摆手,“我这辈子只打算找个条件合适的直接结婚,大家你有什么我有什么摆在桌面上说清楚,合适了就领证,不合适就拉倒,我可吃不了爱情的苦。” “你这话说的,像是吃过恋爱的苦一样。”邵启冬笑了几声,随口揶揄她。 “啧,小看人了不是?那王语嫣一点武功都不会,不也照样精通各派秘笈绝学?”田欣清清嗓子,“咳咳,本人虽然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但不才,好歹也是言情小说金榜常客,乙女游戏氪金大佬,我田某人就是恋爱界的王语嫣……” 孟臾被逗乐了,以手支颐,笑着看田欣侃侃而谈。 田欣拍着胸脯催促道:“别愣着啊,爱情大师田语嫣在此,有什么困惑你们尽管咨询。” 邵启冬给自己斟了杯果酒饮下,抬眸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孟臾,温声道:“我没什么需要咨询的,小月有吗?” “唔……”孟臾欲言又止,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对周围的人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很想能拥有正常社交,也是真心把田欣当好朋友的,但对朋友藏着掖着不说实话总归是不对的,可很多事,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田欣看一眼她纠结的表情,兴致盎然问:“你还真有放不下的人啊?初恋吗?毕业分手啦?” 孟臾只好含糊说:“算是吧……” 田欣老神在在地分析:“啧,心理学上有个蔡戈尼效应,引申到恋爱里,就是那些不成功的、不圆满的爱情正是由于其未完成性而刻骨铭心。通俗的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孟臾蹙眉,面露些许迷惑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他不叫爱,是因为没得到才误以为是爱?” 田欣孺子可教地点点头,刚想继续延伸,就被邵启冬出声打断,“田田,你别在这里误导小月了,感情这回事,哪有什么标准的模板答案?每个人有每个人不一样的困局,要都能理性地分析个子丑寅卯出来,这天底下也不会有那么多孽缘怨偶了。” 孟臾没作声,喝了一杯邵启冬斟的酒,这酒薄薄的,放在舌尖上柔的简直像一层水雾。 夜色渐深,理论大师田语嫣喝了点儿小酒,兴致盎然地把各种恋爱模式和套路轮番讲演一遍,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离谱。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第32章 主动权 散场时,邵启冬说明天有新鲜的螃蟹送来,让她们中午过来吃,田欣毫不客气地报数,要求吃四只。她的住处离得近,很快和孟臾挥手作别,转进巷子里。 孟臾沿着河道边一路往回走,她喜欢吃螃蟹,但是不太擅长拆,每次用工具费半天力气只有一点点成果。 往年,每当吃蟹时节,谢鹤逸都会不厌其烦地帮她拆蟹,谢园红案白案一堆厨子,这种功夫活儿费时耗力,本来完全可以假手他人的,他却仿佛乐在其中。 有一年盛夏,孟臾心血来潮向李嫂要了一支新鲜的莲蓬,在客厅里看电影,顺手剥莲子吃,吃到一半,她好像有什么事出去了,记不太清楚了。但从外面回来时,她刚好看到谢鹤逸在那里,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一边与人讲电话,一边给她剥剩下的莲子。 后来呢?他挂掉电话坐在她身边,好整以暇地一颗一颗喂给她吃。 怎么又在想这些? 那是因为你臣服他,讨好他,他才会这样对你的,而你要知道,爱和驾驭不该有任何逻辑关系。 孟臾收拾好躺在床上,窗外不知何时雨声连绵,这种天气本来是最好眠的,可她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诚然,这里的自由虽然也是相对而言的,但生活很充实,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还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周围的人也对她都很友善,就像是邵启冬的那间酒馆的名字——永无乡一样。你很乐在其中,不是吗? 孟臾冷静地想,再等等吧,火候还不够。 却不料,节奏到底不由她掌控。 次日一早,南江本地的头条号、公众号齐刷刷弹出一条消息:一在逃十年经济犯罪嫌疑人被引渡回国。 孟臾点开,闵筱柔的名字赫然可见。 孟臾心中一凛,从上到下滑动屏幕浏览了一遍,文字描述很官方,无非是各部门联合办案,成效卓著之类的,甚至连配图都没有一张。一般来说,这种类型的新闻不会如此高调地推送,这样的规模倒像是故意唯恐谁看不到似的。 她无法确定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出自谢鹤逸的手笔,但关于闵筱柔,她一直认为,犯罪伏法,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怨的。何况,离开之前,她还特意安排梁颂年主动坦白,提供了相关线索。 偏偏在这个时间点,这么大张旗鼓地爆出来,她不得不多想。 于情于理,闵筱柔回国,不管孟臾跑到天涯海角,似乎都要想办法回去和她见上一面,虽然她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 谢鹤逸当然比谁都了解这些情况,他很清楚孟臾的心结是什么。当年的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闵筱柔为什么要背叛她的父亲,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害得孟瑞山大受打击,在羁押期间沉疴加重,郁郁而终。 仅仅只是为了钱吗?如今有机会弄清楚,她自然不可能放过。 而一旦她要见闵筱柔,那就无法继续掩藏行踪。 谢鹤逸找不到人,肯定会独辟蹊径,想办法让她主动就范,这是他作为上位者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可孟臾并不打算按照他的思维模式以及给她预设的台阶走下去。她知道自己躲不了一辈子,迟早都会被他找到的。但蛰伏只是权宜之计,日光之下真正自由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主动权是目前她能利用的为数不多的筹码,是进攻的长矛,更是防御的盾牌,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否则,终将功亏一篑。 最近一个周,谢鹤逸都住在灵慈寺。 禅房外面,两株桂花树开到香气荼蘼,他第五次搁下手里的笔,闭了闭眼,食指指尖朝上推了下鼻梁上架的眼镜。二百余字的《心经》写了十几遍,次次都有错字,只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换纸、舔墨、改动。洒金宣纸已经在一侧堆了一地,张张都写满心绪不宁,他不胜烦躁地看着纸面,几乎要把手中毛笔折断。写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时候怎么也落不下笔,索性扔了笔,拉开门走出去。 和融法师正在偏殿的檀香氤氲中诵持经咒,做晚课。 谢鹤逸找到他,在一片清供旁枯坐半晌。和融法师将日常功课念完,起身引他出殿,两人站在阶前。 和融法师面容平静,说:“居士以为身在情中不动情是不执,但‘不动’本身就是执。修行不是让我们变得无情,而是有情却不执着于情。接受缘起缘灭的因果法则,放掉本该走的人,该来的人才会来。” 谢鹤逸默了片刻,轻嗤说:“我放不下。” 和融法师轻叹一声,“居士这又是何苦呢?须知聚散终有时,缘尽各自安。” 谢鹤逸不作声,若他偏要强求呢? 他此生六亲缘薄,前二十年都是不怎么看得开的,倒也谈不上好坏。如果说孟臾的出走,彻底打破了他维持已久的稳定秩序感,让他只恨不得立刻抓她归位狠狠教训,那这几个月的失去,就给了他时间和空间,回过头来反复审视这段关系。 怎么会找不到人呢? 谢鹤逸甚至很想不通这个问题,明明孟臾是他亲手养大的,他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明明他手头拥有一切能随时调用的社会资源,连闵筱柔这样远在天边,那么繁琐麻烦的流程都办完了,她却仿佛人间蒸发,依然毫无踪迹。 这不合理,一定有什么是被他无意间忽略掉了的。 远处传来悠远钟鸣声,隐匿在山林间的雀鸟被惊动,振翅从树梢间飞出到天空。 谢鹤逸蹙眉思忖片刻,颔首与和融法师作别,他站在寺院那株白玉兰树下,给宁知衍拨了个电话,“你不是说孟臾可能用的别的身份,不好聚焦吗?你重点排查一下孟月这个名字。”顿了顿,加上一句,“不用把范围放那么大,就在南江周边找。” 电话那头宁知衍应声,“我不是没查过,但是千头万绪,总要一点点排除。而且,既然是新身份,我不觉得孟臾会冒险用这个名字。” 谢鹤逸只说:“叫你查,你就查。” 饶是知道他处事向来强势,乾纲独断惯了,宁知衍也难免抱怨,“你还要在庙里待多久啊?公司的事撒手不管了?你家里那边儿……” 谢鹤逸漠然出声打断他,“找不到人,我什么都不做。” 宁知衍不惯着他,呛声道:“你手头那么多项目,真停下来影响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秦家才刚消停下来,难保没有变数,如果你最后还是要联姻,不如就放了孟臾。” 谢鹤逸不耐烦道:“别废话,先找人。” 宁知衍无奈叹气,“好,我给你找,但找回来你打算怎么办?还像以前那样吗,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她再跑了怎么办?还是说你能狠下心来,舍得拿手铐铐了她,锁在家里……” 话音未落,就被谢鹤逸切断了通话。 宁知衍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有一点,谢鹤逸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平生最恨被人掣肘,可孟臾的存在本身就让他进退维谷,近不得,远不得,硬不得,软不得。经此一役,他似乎变得更加被动了。 微风吹来枝叶的沙沙声和空气中熏人的金秋桂子香,看起来小巧玲珑毫不起眼的花朵香气聚起却能摄人心魄。 孟臾将视线从扇庄院中那两颗桂树上收回,转到室内。今天有地方电视台的记者来找邵爷爷做关于腰扇技艺的专题采访,她负责接待陪同。 邵爷爷介绍道:“腰扇和团扇一样,形状有圆形和不规则形状,扇面一般能用绸缎,真丝印染,真丝刺绣,还有缂丝装裱,你像这把麈尾扇,扇面就是纯细竹丝……” 摄像大哥的镜头扫过摆满半成品腰扇的工作案,拿话筒的记者问:“那这项工艺现在市场好不好?传承情况怎么样?” “销路方面,我不太清楚。但说到底,扇子是引风之物,功能性决定了它的销量必然会受季节影响,马上天气转凉,也要进入淡季了。传承方面,早就不是之前代代相传的模式了,我们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感兴趣,主动来学的——”邵爷爷和蔼地冲孟臾摆摆手,“小孟啊,你过来。” 他乐呵呵地向记者介绍道:“我这位小友就是南江大学的高材生,来这里不光学习技艺,还做一些理论研究。” “你好。” 孟臾走到近前,轻笑着对记者说:“市场销售方面的情况,稍后您可以咨询我们扇庄的负责人邵启冬先生。” 那位女记者连忙趁热打铁问道:“那现在方便请他过来一下吗?” “稍等,我问问他。”孟臾点头,拿出手机联系邵启冬。 邵启东收到消息,很快就赶到了扇庄,他本来不爱这种“出风头”的场合,和孟臾配合下来还算沟通顺畅。 采访结束时,栏目组的制片人提出要拍张大合照,不单是为了留念,还要发到他们据说流量很大的公众号,为本地传统技艺做宣传。 孟臾本可以找借口躲开的,毕竟她并非主角。拉拉杂杂一堆人,谁也不会特意注意到她不在场。 邵启东却突然扬起手招呼她:“小月,来拍照!” 孟臾只是垂眸思索一瞬,便扬眉站在了队伍里邵启冬身旁的位置。 第33章 烟雨中 一场冷雨过后,天气彻底凉了下来。 时至今日,腰扇虽然已经演变成工艺品,配饰用途大过功能性,但淡旺季难免还是要受温度影响。 在田欣七拐八弯的关系网牵线下,有个古装电视剧的制片人对此很感兴趣,连续来镇上考察了好几次。若是和他谈成,不仅不用再发愁整个四季度的销量,或许还能起到规模化的带动效应,眼见有戏,连一向不太热衷于俗务的邵启冬都开始上心起来。 扇庄代表和制片人赵润年一行人的见面安排在镇上吃本帮菜的餐馆包间。 点完菜,赵润年朗声笑着提议道:“邵总,今天咱们就别喝酒了,前阵子体检,我肝功能指数超出正常三倍多,医生说再不节制,下一步就是肝硬化。” 事关健康问题,邵启冬虽好酒,却并非劝酒之人,自然无不应允,客气问:“要不请赵总尝尝我们当地的云雾茶?” “喝茶行啊。”赵润年点头同意。 孟臾与邵启冬交换过眼神,出去取了茶叶和茶具。 邵启冬静静看她在桌前落座,将茶盘上摆放的杯子一只只拿下来,接着侧首点着泥炉子,温上水。起火、扇炉、洗杯,提壶顿杯,动作不紧不慢,行云流水般娴熟,手指自始至终稳稳当当捏在薄薄的瓷胎上辗转,从水沸到出汤不过几十秒的时间。 赵润年接过茶盏,还没入口,就先忍不住叫了声好,由衷赞道:“我上部戏是个电影,导演要求高,为了镜头写实,让女主角提前一个月学怎么泡茶,正式开拍时还嫌烫手,近景远景要拍许多遍,你们都不知道她在片场失手砸碎了多少杯子,浪费预算还在其次,一模一样的茶杯补都不好补。小孟这手功夫,一看就是家学渊源,专业的。” 孟臾莞尔:“赵总过奖了,其实我……上学时勤工俭学,在茶馆打过工。” 赵润年开怀大笑,“原来如此,那我也不算看走眼。” 孟臾继续恭维:“您好眼力。” 这顿饭虽然是为拓宽销路,但又不能只谈买卖,做生意的本质还是人际关系,赵润年这种自诩文化人的一般都好风雅,不管是真心还是附庸,句句不离文史。 孟臾平时喜欢看些闲书,又提前查过赵润年主控出品的戏,做了充足的功课,话虽不密,只要开口接就让人身心舒畅,不知不觉就把氛围调动起来。 文娱不分家,席间不免要聊起当下热播的影视剧。 “倒不是我们不想做精品,而是现在的审核机制太严格。就拿古装剧来说,能写历史正剧的本来就不多,那几个大编剧都叫得上名字,就这还不让开。其他类型的都要架空,置景道具方面根本没办法考据。” 孟臾说:“但我看您上次做的那个剧,不光热度高,衣饰都是宋制,非常统一,朋友们都说审美特别好。” 赵润年笑呵呵的与她碰杯,“那是运气好,干这行的,开机都要烧香念经,为什么?因为很多时候播的好不好,是玄学。” 孟臾有些好奇问:“质量好也播不好吗?” 赵润年兴致很高,说:“不一定成正比,更别提各种风险和意外,就好比我有个项目,拍完招商准备上线了,结果男主角嫖娼进去了,白干大半年不说,里里外外赔了几千万。” 孟臾感慨,“真不容易。” 又托底说:“那也是小概率事件,我看赵总近几年经手的项目评分都很高。” 吃到一半,邵启冬倾身用公筷给赵润年布菜,孟臾趁着这个空档说:“腰扇算是比较小众的传统技艺,所以才更需要赵总这样眼光独到的人带到大众的视野里。” 话题最终还是要回到推销腰扇上来,但总要用话术裹上一层光鲜的包装,这话显然是对了赵润年的胃口的。 只见他满脸愉悦地接话:“这顶高帽子给我戴上了,赵某自然要略尽绵薄之力。邵总啊,小孟虽然年轻,但是很有自己的见识,你有个好帮手啊。” 邵启冬适时奉承道:“光有帮手还不够,还得有贵人出手相助才行,赵总就是我们的贵人。” 赵润年自谦地摆摆手,端起茶杯朝着在座众人,“场面话咱们就不多说了,我以茶代酒,敬合作,敬传统。” 邵启冬知道这就算是成了,目光瞥到孟臾那里,眼里明显比平时的亲切更多了一丝欣赏。 相谈甚欢的饭局结束,邵启冬在镇子口大路送走赵润年一行人,和孟臾并肩步行沿着河道旁的青石板路往回走。 更深露重,孟臾抽了下鼻子,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邵启冬噗嗤一笑,开玩笑道:“肯定是谁在想你呢。” 孟臾倒是听过这个说法,但好像是截然相反的,“哦?不是有人在骂我吗?”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邵启冬真诚道:“小月,多亏了你才能这么顺利。我原本其实还有些顾虑,怕带你过来要陪着喝酒。但赵总指名道姓提了,我也不好直接拒绝,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他之前态度还不太明朗,今天才突然松口的。” 孟臾连忙说:“不是不是,是你之前跟他都谈得差不多了,距离水到渠成就差临门一脚,我刚好赶上了。” 邵启冬知道她不居功,不再多说什么。在他眼里,一直都觉得孟臾不太像这个年纪的人,明明和田欣同龄,性子却千差万别,偶尔垂眸流露出的怔忡神色明显代表心里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但他是不会问的,谁的痛苦没有原委呢? 又一场零落往复的秋雨降临,将整个南江变成水汽氤氲中的烟雨之城。 天刚蒙蒙亮,伴随着震动的嗡鸣,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不过是低微的响动,谢鹤逸立刻就被惊醒了,亦或是根本没睡着。这段日子以来,他的睡眠状况变得越来越差,即便找陈墉开了一堆安眠药吃,睡意也是时有时无,零零星星的,一整夜断断续续睡不到三四个小时。 其实,若实在按捺不住,他完全可以弄到更强效的东西,但他无法允许自己被药物裹挟甚至成瘾,瘾症这种东西是懦弱者才会犯的,他不需要也不屑于。 何况,当年他都没碰过,如今何至于此? 复又想起以往出差在外,睡不着时电话那头孟臾的呼吸声来,等哪天把她抓回来,干脆打断她的腿……谢鹤逸勉强压下胸腹间的躁郁,深深吁出一口气,抬手将掌心覆在额面,指尖掐住酸胀的太阳穴狠狠按了按,却丝毫缓解不了欲裂的头痛和模糊的昏沉感,他放弃了,摸到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划开手机—— 屏幕上是宁知衍发过来的消息和一张照片。 人到底还是找到了。 场景在一间老宅的院子里,灰墙黛瓦,四周花草繁茂葳蕤,人群后被镜头虚化的木质招牌上面的字看不太清楚,大概是什么工艺品的工作室。 孟臾站在那张合影的右边,整个人的状态自得,自在,自成一派天地,看起来何止是不错。她的仪态向来很好,任何时候都脊背笔直的样子,领口处露出一截纤修洁白的脖颈,额头圆润饱满,唇角些微笑意却很是清俏显眼,微微弯起的眼眉之间还带着一份明媚疏阔的天真之气。 她的头发剪短许多,发梢只到齐肩的位置——他喜欢她头发长度保持到腰际。 颜色好像也有变化,似乎是挑染过,反正肯定不是以往的全黑——他从不准她染头烫发。 不知怎的,谢鹤逸眼前回放过那天她站在书房窗前挥手作别,扬声说再见的样子,如出一辙的心无挂碍,好似在故意挑衅,与他作对一般。 谢鹤逸的手指按在屏幕不断推开放大,但受像素限制,无法看得更加真切。 第34章 再见面 天光大亮时,落了一整夜的雨总算暂时停歇下来。 孟臾在街角的早餐店,对着白烟氤氲,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赶走秋日早晨的清寒,让整个人从内到外的暖和起来,结完账,正要起身去扇庄,就看到主路上拐进来的田欣。她前两日都在南江市里,说是约了人相亲,但明显结果不太好,看起来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见到孟臾,田欣哼哼唧唧凑上来打招呼,搭上她的肩膀。 孟臾问她吃饭了吗,田欣点头说吃了。看她一副欲言又止,心力交瘁的模样,孟臾忍不住笑起来,问:“怎么相个亲像进了盘丝洞被吸干了一样?” “嗐,别提了,我想着难得去一趟市里,多约几个人吧,结果……一言难尽啊,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妈总是去拜托亲戚们给我介绍对象,人家烦不胜烦,才故意找这些奇葩来整我的。” “相了几个啊?”孟臾任由田欣搂着,两个人歪七扭八的走过石牌楼下。 田欣伸出一把手加两根手指,“七个。” 孟臾一怔,乐不可支道:“你是在相亲啊,还是在面试啊,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中意什么啊?”田欣叹口气,皱眉认真反思,“早上回来赶高铁,我一路都在想,大概靠努力是改变不了我的婚姻运势了,得靠玄学才行。孟孟,改天你陪我去庙里拜拜吧,求菩萨发发慈悲,赐一门好姻缘。” 田欣边说边虔诚在胸前比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孟臾只是笑,不过,说起来她确实很久都没去寺里了。 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几声猫叫。 河道旁挨着拱桥的花池里,经常有流浪猫出没。这会儿雨停了,有只黄色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趴在那丛茂盛的绿植旁,揣着手睡懒觉。 孟臾经常来喂猫,出声让田欣稍等她一会儿,走过去将包里随身携带的猫粮拆开一袋,倒在空掉的小碟子里,又给池檐遮挡下的水盆里添了点纯净水。她弯下腰,抬手轻轻地抚摸正在埋头吃猫粮那只小黑猫的脑袋,猫咪仰起头,不停地蹭着她的掌心,时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田欣在旁边抱臂而立,“自从你来了,这一片儿的流浪猫都胖了一圈。” “我还挺喜欢猫的,以前很想养来着。”孟臾直起身子,“但是一直没条件。” “养只猫还要什么条件啊?”田欣随口问。 孟臾默了片刻,思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寄人篱下,可即便得谢鹤逸首肯,若要养宠物,总归是要麻烦李嫂的。但还未等她开口,就见田欣的目光越过去瞥向她身后巷子口的方向。 田欣装模作样地朝她挤眉弄眼,凑过来压低声音,几乎是用腹语快速说:“哎哎哎,你后面有个超级大帅哥,别回头别回头,要不然他该知道咱们在看他了,多丢人啊,等他走过去你再看……” 孟臾悚然一惊,四肢百骸瞬间灌铅似的僵在原地,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她甚至不用亲眼确认,便觉如芒在背。 她闭了闭眼,认命地侧过脸转眸看向他—— 是谢鹤逸的身影。 他铁青着脸,站在距离她们三四步远的地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裴渊一行人,孟臾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眸去,但一眼就足够了,他眉头紧蹙,眼神滚烫,像是瘦了些,下颌棱角愈发分明,高挺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孟臾的脑子大概有几秒的停滞,手脚仿佛都不听指挥,她紧紧攥了下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才是开始呢,你并非在虚张声势,而是要赢,早就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不是吗? 田欣敏感地察觉到两人之间流动的不寻常的气氛,率先开口问:“呃,你们……认识啊?” 孟臾回过神,毫不避讳地点点头,“嗯,认识。他……是我哥。” 可直觉上不太像亲哥啊,表哥什么的好像也不该是这么奇怪的气氛。田欣表情瞬间有些绷不住,如果不是顾忌在谢鹤逸面前失掉体统,她能立刻嚎叫出声,再问一堆为什么,但她忍住了,压下疯狂滋生的好奇心,只是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田欣,是孟孟的好朋友。” 谢鹤逸嗓音沉定,“你好。” “你不是还要准备直播吗?先去扇庄吧,我可能要晚点到。” 孟臾三言两语示意田欣先离开,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谢鹤逸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全程背对和无视,伸手扳过来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隔着透明的镜片,孟臾觉得他的眼神和以往很不一样,眼底仿佛蕴藉着幽深的阴沉。 良久,谢鹤逸似是觉得气闷,扯着衬衣领口松了又松,缓缓抬手,拂开她额前散落的细碎发丝,指腹轻轻抚上她挑染的那几缕蓝灰色头发,没有气急败坏,没有兴师问罪,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问她:“乖宝宝,在外面……玩够了吗?” 不管是他依然只当她在玩小女生的叛逆游戏,玩够了就得回去,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想法,孟臾都不想再跟他多说无谓的话。 她昂起脑袋,用力一抿唇,心平气和道:“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去工作了。” 谢鹤逸拦住去路,扬起手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下一秒,直接揽着她的腰无限贴近,力道之大恨不得要捏碎她的手腕骨,孟臾用力甩动挣脱几下,却纹丝不动,她想扑上去咬他,用力踹他,但积累已久的怒火带来的绝对钳制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孟臾颤抖着手,勉力压制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凛然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见她压根儿没有求和的意思,谢鹤逸语调更加冰冷,“由不得你。” 孟臾抬眸,眼眶有点发红,声线还是稳定的,“是吗?我做不了主吗?那我帮你回忆一下,我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她其实并不清楚谢鹤逸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张合影,只是在诈他,但不管是他略放松束缚她手腕的指节还是更加晦暗的眸色,这些反应都告诉孟臾,她赌对了。 孟臾再接再厉,充满气势地瞪着他,“我能成功一回,就能成功第二回 ,我想躲着你,你就永远找不到我。就算你把我绑回去,天长日久,我总能找到机会的。” 此刻的孟臾思路清晰,逻辑分明,不断拆招攻击他,谢鹤逸毫不怀疑她曾经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就为这一刻面对自己时的箭无虚发。他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她的抗拒,她的冷漠,她倔强的振振有词,刺激地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不知何时,天空又开始飘起绵绵密密的雨丝。 明明怒极,孟臾却眼看着谢鹤逸眸中的火气一点一点稍稍收起,他放开对自己的钳制,一手却依然握住她的小臂,他总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要掌控一切。 “先去车里。”谢鹤逸说。 孟臾捉住他的手向下扒,警惕地看着他,“……不去。” 谢鹤逸自然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眼神逡巡一圈,从容客观道:“要是你打算就这样在这里谈,也行。” 孟臾看一眼越来越密的雨,注意到周边店面三两围观探究的人,觉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他较劲,但她不能再重蹈覆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高兴她就服软,他摆脸色她立刻下意识讨好。 她稍一思忖,“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闻言,谢鹤逸松开孟臾,亦步亦趋跟着她走街串巷,最后进了一栋民宅。林奶奶和邵爷爷一早就去了扇庄,院中空无一人。其实,进门时反应过来的孟臾就后悔了,只顾着忌惮上车搞不好会被他直接带回去,却忽略掉此刻带他回来无异于引狼入室。两下相较,难怪他一言不发地接受了自己的提议。 可当谢鹤逸走进她住的西屋,却并未有任何想要占先机的肢体动作,而是摘掉眼镜捏在指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雨水的痕迹。 孟臾暗暗吁出一口气,余光瞥见他垂眸时睫毛上浮薄的水汽,以往,他平时是从不戴眼镜的,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还是将刚见面时便萦绕在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谢鹤逸语气平平,似是根本不愿多谈。 他重新将眼镜戴上,视线扫过这间不大的屋子。一张木质双人床,窗下放置着书桌兼梳妆台,衣柜也很小,和在谢园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他低沉到近乎冷漠的讽刺让孟臾敏感地察觉出轻蔑的意味来,她瞬间全身戒备,故意赌气道:“对,这就是我想要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抽烟、喝酒、染头、打牌都可以,想在外面玩通宵也可以,没人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准。” 谢鹤逸听不下去了,欺身上来,将孟臾抵在门旁的墙边,整个人压制住。孟臾丝毫动弹不得,他抓住她的腰,低下脸哑声问:“就为这?你就一声不吭地跑了?告诉我,你计划了多久?” 孟臾只觉后背冰凉一片,寒意从墙壁渗出隔着衣衫传导至她的血液和筋络,“很早,从我第一次爬上你的床就开始了。你不是说,能让你后悔的事很少,我还不至于吗。现在呢,你后悔吗?” 谢鹤逸简直怒不可遏,他单手捏住她的脸颊,虎口卡在唇瓣之下,抬高迫使她看着自己,“是,我后悔了,早知道有今天,我就应该叫人二十四小时跟着你,干脆用手铐把你铐在床头,铁链子锁住脚腕,我应该打断你的腿——” 孟臾脸色煞白,惊骇地挣扎起来,他的力气愈发大,语速缓慢地低声呵斥她,“别动!我告诉你,我是绝不可能放了你的。” 如果说刚开始还有刻意与他打擂台的想法,现在孟臾则是完全恼了,她口不择言道:“你疯了!没人能受得了你这样!” “我没疯。”他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强调,“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孟臾提高声音,不管不顾地叫嚷道:“我是我自己的!” 她正欲再辩,他已经低下头,迅疾细密的吻层层叠叠压下来,堵住了她发声的渠道。他的唇瓣微凉却带着惩罚意味十足的压制欲,在她唇上沉迷而贪婪地辗转。 孟臾极力后撤着脑袋,可令人绝望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抗拒不了谢鹤逸的接近和触碰,腰间敏感的痒肉被他探进来的指腹轻轻拂过,轻易就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他在向她证明,抗拒是无谓而徒劳的,她对他的臣服早就成了骨子里的本能。 第35章 腰扇庄 眼前人根本不像是谢鹤逸,更像是克制已久、饥渴已久的雄性动物在宣示占有欲和所属权一般,他的唇含住她的耳珠灵巧拨弄,手一路向下来到她的后腰窝,摩挲带来的酥麻感让她双腿发软,欲望随之翻滚成潮,孟臾倒抽一口凉气,开始失控地颤抖,抑制不住的细碎呻喘声从齿间溢出,她变得心慌意乱,心下明白自己很可能马上就要溃不成军,不行,这样不行。 孟臾猛然清醒过来,将脑袋垂在他的肩窝,手指卷住袖口使劲拽了下袖子,肩膀的肌肤旋即露出,谢鹤逸温热的呼吸还在那处地方不断喷薄流连,却在看到她肩上那块已经变成瘢痕的伤疤时,刹那间顿住。 陈墉说可能会留疤,只能等伤好了约时间用医美去除,但还没来得及做。 心口窝的地方仿佛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蔓延肆虐开,他突然意兴阑珊,不自觉卸掉力稍稍松开几分。孟臾趁机立刻离开他怀抱的禁锢,抬眼斜睨他,“就算你今天把我带回去,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惟命是从。” 默了片刻,孟臾撇撇嘴,再开口先哽咽了下,“要是你锁我关我打我,我忍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去死……” “你闭嘴!”谢鹤逸厉声呵斥打断她的胡言乱语,像被她气的受不了一样,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颤。 她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绝对不会跟他回去,即便被强行绑回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找到机会还会继续跑,并且她有信心和能力成功。 这样出乎意料的回击让谢鹤逸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在她盛满泪光的通红双眸和克制的哭腔中败下阵来,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许多,不光了解他的弱点,还懂得利用他的弱点,一击即中,招招有效。 他强行平复下粗重的呼吸,顺势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口吻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温和的安抚,“说吧,你想怎么样?” 孟臾盯着他,终于还是愿意听她说,跟她好好谈了吗?底线果然是可以步步后退的,他知道硬来不行,便摆出一副可以商量的姿态。但她的诉求还不够明显吗?他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 谢鹤逸默不作声,耐心地等待着。孟臾竭尽全力维持着身心冷静,不示弱,不反抗,只要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她就还有达成所愿的可能。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不短的时间,谢鹤逸叹口气,“说具体一点。” 孟臾低下眼睫,总算开口:“从小到大,你总喜欢让我反思自己错哪儿了。那好,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打算爱我,却非要把我强留在身边当个玩物,就算我是爱你的吧,但我要远离你,我只是在用你的逻辑做同样的事,我做错了什么呢?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谢鹤逸默声笑了下,惯会捕捉重点,不答反问:“什么叫就算?” 孟臾怔愣一瞬,自觉失言,但无所谓,她学着他散漫的样子轻笑,垂眸注视此刻坐着的他对峙时,甚至有点游刃有余的居高临下。 她站在他身前,大方承认,“好吧,我爱你。” 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我更爱我自己!” 她乘胜追击,轻蔑地看着他又加一句,“谢鹤逸,你没那么重要,也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当然了,话说得再漂亮,再掷地有声,也得面对现实,孟臾知道谢鹤逸问得是她接下来的打算。他不就擅长这个么?你的底线是什么他必须掌控,他的底线永远雾里看花隔一层。 她进一步,“说具体点,就是我要留下来,做扇子。” 他退一步,“多久?” “没有期限!”到底还是破功了,所有强装的淡定顷刻间烟消云散,孟臾去掉伪饰,怒气冲冲地攥紧手指,“你为什么还是不明白呢?!” 她快要被他那无所谓的态度弄崩溃了,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做扇子还是做蛋糕,甚至没兴趣知道,无论她做什么工作,做得再出色,结果不都是每个月仨核桃俩枣的工资,有什么差别?社会这台大机器流水线上一颗普通的螺丝钉能创造多么了不起的价值?他不可能共情,或许在他眼里,让他高兴才是她活着的意义,才是她最大的价值。 谢鹤逸沉着脸,保持缄默。 她显然正在气头上,他不会火上浇油。 孟臾的声音却不由自主高起来,语速飞快,“我不要再当你的附属品了,你勾勾手指我就要随叫随到……你问多久是吗?可能一年,两年,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会选择继续读书,离开这里出国,你不是把我妈妈弄回来了吗?那正好,我现在不受限制了……” 话说到这里,孟臾听到谢鹤逸很轻微地哼笑声,她下意识住嘴,只觉无比讽刺,他在明晃晃地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幼稚。她何尝不知,困住她的囚笼从来都不是宁知衍那里不算太高级别的监控,而是他。 或许,不是谢鹤逸不明白,而是他根本就是这样的人,性格和思维模式摆在这里,一旦遇到问题,他的大脑程序下意识弹出来的就是解决问题的步骤,如无必要,他只会选那条最短的路去达成目的,就好比过年那次放烟花,既然交罚款是直线,那就用钱解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是你非要强求的,翻山越岭尤嫌不够,竟还不自量力要做移山的愚公。 孟臾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如果他走进这间屋子的第一个问题是问她在做什么工作,喜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而不是用一副看透了的样子俯视她,那她可能不会立刻像个斗犬一样跳起来,歇斯底里与他赌气,故意激怒他。 她也很想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说话,但是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能起到的威胁效果是短暂的,更是有限的。他不会寸步不让,更不会退避三舍。他冷眼旁观她的洋洋自得,再适时作出一点点让步,但本质依然没变。 断断续续的雨势再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孟臾不想再多做纠缠,她转身走到门边,冷声道:“我该去上班了,再不去就要迟到了,你自便吧。” 谢鹤逸却没有如她所想般要么阻止她,要么离开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竟然起身跟了上来,“我陪你去。” 孟臾当场错愕,印象中,谢鹤逸可不像是这么闲得发慌的人。她还记得,去年年底她放寒假那段时间,他忙得白天黑夜连轴转,下班后依然有一拨拨的人接连来谢园报到,从傍晚持续到深夜,书房的灯到凌晨三四点都不灭。这会儿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大概是她太过谨慎,谢鹤逸失笑,“不方便吗?” 孟臾沉思了几息,丢下一句,“随便你。” 之所以没有拒绝谢鹤逸,是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扇庄采用工作室运作模式,平时上下班都没有那么严格,除了邵爷爷和孟臾之外,其他师傅很多都是领订单在家里做,定期送过来,由邵启冬和田欣负责线上直播间和线下渠道的销售。 刚进门,就听到田欣的声音。她正背对着大门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腰扇,对着手机支架录科普视频,“给大家简单讲一下腰扇的工艺流程——扇柄部分是我们本地产的毛竹,竹子拉回来当天就要入炉,用三百度的高温烘烤扇柄三到五遍才能保证笔直,接着呢,要对扇柄开槽,开槽部分经过反复打磨才能油光水滑,然后镶嵌扇堵,做加固……裱扇面要保证花色的定位对称,最后才是装流苏……” 孟臾没打扰她,径直走进室内。 邵爷爷专心致志地低着头做扇子的包边,孟臾大概知道这批货的情况,是前段时间接的私人来料定制,扇面用的是缂丝。 越精致的东西,制作过程就越慢越麻烦,无法流水线量产必然带来价格的昂贵,愿意为此买单的肯定是真正热爱的人,邵启冬很重视,把这个订单全权委托给了手艺最纯熟的邵爷爷。 谢鹤逸一直跟在她身后,孟臾也不好真的晾着他,压低声音说:“你坐吧,桌子上有茶水。” 外面,田欣气得不行,扬声叫她,“孟孟,你快过来一下,帮我怼怼这些杠精。” 孟臾闻声走出来,见田欣坐在窗下的矮桌前,趴在电脑前查看后台的消息,“包边有什么好吹的?义乌小商品城九块九包邮秒杀你。” 评论后面跟着一溜儿赞,还有许多人在附和,其中不乏有污言秽语。 孟臾思忖片刻,提议道:“我觉得怼回去的作用也不大,本质还是因为大家都不太了解腰扇这个东西,要不然你再录个视频,咱们态度再诚恳些,就说——腰扇的包边工艺一直是个难题,因为包边条是直的,扇子则是圆型和异型的,有内外差,目前只能靠老师傅的经验和感觉,一点点纯手工完成,还要保证做好后柔软耐用,经得起反复折叠和揉搓。” 田欣叹口气,将撸起袖子放下来,“行吧,是我气糊涂了,吵架确实没意义,跟互联网小学鸡吵架尤其没意义。” 谢鹤逸神色莫辨,身前一丛花朵落尽的桂树掩映,静静站在廊下看她们的互动,这样的孟臾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本来只是见她愤懑不满的样子,心血来潮想看一下她到底在做什么,现在反而有些骑虎难下,她明显很是乐在其中。 不多时,田欣的余光瞥到谢鹤逸,眼睛瞬间亮起来,拍拍孟臾离她很近的小臂:“哎哎哎,你哥,你哥……” “嗯,他来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孟臾随口编了个听着很合理的借口。 田欣兴奋难掩,凑在她耳边小声说:“我刚才看气氛不对都没好意思问,他真是你哥啊,不是男朋友?” 孟臾脸色微变,欲言又止,田欣忙出言化解她的尴尬:“哎呀,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介绍你最好的朋友和帅哥正式认识一下呀。” 话音刚落,邵启冬就从门口走进来,见到谢鹤逸,他先是怔愣一瞬,接着朝孟臾的方向温声问:“小月,有客人啊?” 孟臾起身走上前,主动介绍道:“噢,不是客人,他是我哥。这位……是我们老板,邵启冬邵总。” 邵启冬了然地点点头,注视着对方,“既然是小月的哥哥,那大家都是自己人,不需要这么见外,您叫我启冬就行。” 他好脾气地笑笑,向谢鹤逸颔首示意。 “你好。”谢鹤逸垂下眼睛,略一点头,算作回应。 他对邵启冬还有印象,那张合影里孟臾身旁紧挨着的那位。 第36章 桂花酒 寒暄过后,邵启冬轻笑着说起正事儿来,“小月,吴阿姨今天腰突的毛病犯了,没法上台伴奏,中午我想请你去酒馆帮忙弹一场,方便吗?琵琶我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当然没问题。”孟臾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说完,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难免侧眸看一眼身旁的谢鹤逸,好在虽然他脸色沉下来,但终归是忍住了没出声给她难堪。孟臾权当没看见,见邵启冬在忙前忙后地张罗泡茶,只得说:“启冬哥你别忙了,他不喝茶,很快就回去……” 谢鹤逸却截断她的话茬,客气道:“邵总不用麻烦,我喝白水就行。” 孟臾不再理他,走进屋内自顾自做自己的事。田欣是个自来熟,闲来无事,坐在廊下陪谢鹤逸喝茶聊天,说些有的没的,但也没多久,大概只过了不到二十分钟,裴渊从外面找过来。孟臾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是有推不掉的视频会,说车里相对安静,谢鹤逸便起身随他出去,再回来时已经接近晌午。 见时间差不多,孟臾正好要去“永无乡”弹琵琶,便拒绝了林奶奶留他们在扇庄吃午饭的好意,带谢鹤逸步行到小酒馆。 快到的时候,孟臾问:“吃过午饭,你就回去吧?” 谢鹤逸不置可否,站在门口木质招牌下问:“这也是你那个老板的店?” 孟臾怔了下,继而想起梁颂年工作的前车之鉴来,她甚至不清楚后来他有没有被迁怒,过后要想办法确认一下。 她警惕道:“你想要做什么?启冬哥他……不太会做生意的,手底下还有一堆人要养活呢,扇庄的工人还有酒馆的厨师、服务员大多都是镇上的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也没别的生计,就指望这个过活,你可不要乱来……” 谢鹤逸怎么都没料到,他不过随口一句话,竟然让她说出这么一大篇来。 他轻嗤一声,垂眸看着她,语气有点冷,“……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见状,孟臾嗫喏抿唇,她下意识检讨自己是不是反应过激,太过杯弓蛇影,可转念想,实在怪不得她神经过敏,明明是他行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何况,她的叛逃已经彻底惹恼了他,若是因为她的到来给邵启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岂非罪过? 谢鹤逸不再看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孟臾只好跟了上去。 每逢中秋节前后,溪和镇家家户户都延续有做桂花酒的传统,不管是黄酒还是白酒与丹桂都十分相宜。“永无乡”店里是采用黄酒做基底酿制的,黄酒本就甜,加了冰糖桂花更是甜到有些发齁,可孟臾就好这口。 邵启冬见架上还有剩下的,于是安排服务员给孟臾上了一小瓶,还多加了一道时令菜,桂花糖芋头。 他亲自送来二楼他们的桌边,孟臾仰起脸,说:“谢谢启冬哥。” 邵启冬又笑了,他气质本就带了些与世无争的淡然,笑起来的时候更显温润清雅。孟臾听他周到妥帖的安顿道:“不着急啊,徐老师还没到,到了也没关系,可以晚点再上台的。好好招呼一下你哥哥,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邵启东离开后,孟臾觑了眼谢鹤逸漠然的脸色,有点担心。她得想办法找补,主动倾身给他斟酒:“你尝尝这个桂花酒,是本地特产,没什么度数的。” 谢鹤逸没驳她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的示好,端起来喝了一口。 不是他的口味,香甜馥郁,尽管加了冰中和,却依旧腻到让人不适。 可令孟臾意外的是,终究是谢鹤逸先作出了让步。 当天,台上先生唱的是西厢记的选段《莺莺操琴》,他就着她的琵琶声在小酒馆听了半个下午的评弹,一直在镇上待到晚上才离开,但却没有非要强制性带她回去。 此后,一连几天,谢鹤逸都是白天过来,深夜才赶回南江,次日再周而复始。有时候时间早,还赶得及陪她吃一顿饭,任由孟臾带他去街巷深处的苍蝇馆子,但凡口味清淡的菜式都没怎么见他挑剔过,有时候到达时已是傍晚时分,河道两岸次第亮起的红灯笼赏心悦目,他就坐在露天青竹桌椅上静静等她做完手头的事儿,再送她回到住处。 是看威压不起作用,打算怀柔吗? 孟臾不确定,隔了几日的一个深夜,她在扇庄忙得晚了些,还没走出门来就看到了谢鹤逸的背影。 他侧着脸,站在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不知在想什么,眉眼之间神色消沉,目光落在河道漂浮的清灯桨影上,手指里一点猩红明明灭灭。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烟雾一路升腾着漫上夜色之下的檐角。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孟臾蹙眉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又来了?” 谢鹤逸随手在廊柱旁边的垃圾桶盖上熄灭还没燃到一半的烟卷,往前走了两步,唇角含着薄笑,“想来就来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深秋的寒夜里,孟臾拢了拢身上宽大的羊毛披肩,“你吃饭了吗?” “没。”谢鹤逸不以为意地随口答,见孟臾下意识皱眉啧了下,加了句,“没时间。” 听着像句玩笑话,孟臾却知道是事实,南江到溪和镇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当初一路开车过来,再清楚不过,也就是说,他每天往返至少要四个小时。 孟臾沉吟片刻,“现在镇上能吃饭的地方基本都关门了,要不然……你跟我回去,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谢鹤逸愣了下,淡声笑问:“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我还会开车……”孟臾收住洋洋得意的自曝,恨不能撕烂自己的嘴,却听他轻嘲道:“这个就不用跟我显摆了,你上高速被拍到的监控视频,后来我看过。” 回到住处,邵爷爷和林奶奶已经歇下了。孟臾到厨房轻手轻脚煮了碗最简单的清汤面,端出来时,看见谢鹤逸正坐在她房间那把圈椅里闭目养神,右手支在扶手上抵着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孟臾把面条碗无声放在桌子上,弯腰凑近他问:“不舒服吗?” 谢鹤逸睁开眼,摇头否认,低声说:“……有点累。” 眸光相接,他身上似有若无的冷感沉香气仿若近在咫尺。 似乎是因为隔着镜片,她看不太真切他眼底布满的各种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但能确定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汹涌幽深。房间面积不大,他们离得很近,谢鹤逸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孟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揽住腰,一个天旋地转,转瞬之间就压在了床上。不知为何,他的唇烫得厉害,带着十成十的情欲,不断贪婪地向她索取。 孟臾拼命推开他,但这具被他激活的身体像是重新找到发号施令的统帅,根本不再听她的使唤,酥麻酸痒的快感密密匝匝席卷而来,直到,他的手轻车熟路探入,啪嗒一声解开她的文胸,一路向下流连不去,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她无法忍受再次轻易沦为他的某种工具,但很明显,谢鹤逸已经被情欲冲昏了头,钳制她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挣脱不了,她不再做徒劳地抵抗,有气无力道:“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吗?我已经很久不吃避孕药了,这里也没有安全套……” “你打算还像以前那样吗?”孟臾盯着他问。 有欲望就必然会有弱点,孟臾是懂得怎么败他兴致的。 好像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谢鹤逸的腰腹还紧紧抵在她身上,原本炽热的氛围温度却陡然下降。他突然意识到,孟臾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会跟他唱反调,这就是她制定的策略和战术。 明明她的身体已经给出积极的回应信号,他完全可以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继续下去,不管不顾攻城略地,他能做到,但他却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孟臾犹嫌不够,“你到底拿我当什么?床伴?玩物还是……你谢二公子的通房丫头?” 她像是有些委屈,抑制不住地哽了下,“我就那么好欺负吗?” 谢鹤逸眼见她扑闪的睫毛蓦地染上薄薄的水汽,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起来,他勉强提了几口气,压下胸腹间一阵阵烦躁的热,“如果你跟我较劲是为了这个……” “不是较劲!”孟臾与他对视,又激动起来,凛然强调道:“有些错,你得认!” 她越恼怒,他越平静,低声道:“……是我错。” 低沉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火灼烧后残余的灰烬,孟臾听出其中显而易见的疲惫倦怠来,尚未来得及细想,她便遵循本心,冷静地不买账道:“你……你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你只是选择了最简单直接解决问题的方式,你就是这样的人!虚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顺她意认错反倒成了他别有用心的手段。 谢鹤逸无语,脸色几息之间变了又变,他不再争辩,而是含笑接下这话,“……这么了解我?” 孟臾心里一堵,批判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对外界一切都极度轻蔑,仿佛任何人都不该得到他的解释,任何事物都不配他入眼上心似的。孟臾很想大声吵嚷出来,又顾忌不能吵醒堂屋里已经休息的两位老人,只能将火气压在喉咙。她从他眸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可怜的,无能为力的,有些受不了似的把脸朝一边扭去,不再看他。 谢鹤逸的手滑到她耳后,轻柔地上下摩挲她烧得几乎烫手的耳廓,一针见血道:“孟臾,就算你生活的全部不是我,你的身体对我也没有需求吗?” 孟臾无法否认这个问题的答案,恶狠狠道:“有需求又怎么样?我不愿意,难道你还要……强奸我吗?” “你——”谢鹤逸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收紧,几乎要恼羞成怒,他脸上游刃有余的温存和轻笑终于全部收起来。看吧,她就是这么有恃无恐,知道你根本下不去手。 良久,孟臾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气,他几乎是在用气音说:“早晚被你气死……” 低到几不可闻,不像是说给她听的,倒更像是自嘲。 孟臾侧着脸不看他,冷眼定在台灯昏黄的光,“这就受不了了?那正好,我们从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可能!”谢鹤逸扣住孟臾纤细的后颈,强行把她的脸扭回来,咬牙低语:“你想都别想。” 孟臾的脖子被他握在发烫的掌心牢牢钳制住,像是被荒原上苦苦觅食已久的狼扼住喉咙的绵羊,整个人无法动弹分毫,只得恶声恶气说:“你真烦!” 他又何尝不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谢鹤逸默了几秒,无奈道:“除了这个,其他你说……” 主动权再次回到手中,孟臾与他对视,慢条斯理问:“我说什么你都会同意吗?” 第37章 二公子 谢鹤逸仔细端详她,大概是刚才情绪太过激烈,此刻眼眶还是红通通的,他闭了闭眼,像是终于缴械投降,无比宽容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开口撵人,二公子我立刻拔腿就走,绝不多留一秒钟。” 说着,作势起身。 他竟然直接把底线退至退无可退的程度,但好像也没什么愤懑不满,语气反而是有点轻松甚至自我调侃的,这让孟臾很意外,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招架,但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是满意的。 略一沉吟,孟臾作出些许让步,“……出门右转再右转,过了路口向东再走不到一百米,有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那里有卖的……”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去买安全套。 行至水穷,柳暗花明。 破窗效应反着用,原来她吃这套。 谢鹤逸郁结难纾的心情总算稍微好了点,却不知为何,没立刻起身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垂眸看着孟臾。 她丝毫不惧与他对视:“怎么,劳烦二公子纡尊降贵,深夜亲自出门去买这种……计生用品,不行吗?” 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得逞的满足,谢鹤逸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在她眼里,欲望、意志和爱恨,是不同层面的东西,她分得清,不仅没有将其混为一谈,甚至炳如观火。从前只觉她乖顺听话,合他心意,纵有反骨也是进退有度,现在褪去虚伪矫饰,才发觉她更像是天生的得道者,爱他到可以心甘情愿豁出性命,转眼就能心无挂碍地与他说再见。不被世俗裹挟,行事只从本心,才得大自在。 孟臾被他灼灼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恼道:“不行就算了!” 谢鹤逸语气闲散,笑着与她调情:“怎么不行?别说是买个东西,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二公子也能给你摘下来。” 今夜阴天,乌云满布,哪里来得月亮? 孟臾不想搭理他的玩笑话,撑起上半身,目光转过桌子上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青花瓷碗,“面不吃了?” 谢鹤逸对吃饭这件事向来敷衍,走到门边折身回来看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刚才缠斗之间乱掉的领口,“先吃你。”玫瑰 孟臾不愿吃亏,威胁他,“下次不给你煮了。” 谢鹤逸不以为意,淡笑着推门而去。 孟臾重新躺下来,还保持着刚才被他压制时腿垂在床沿的姿势。 刚来到这里那阵子,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梦想实现的那一天,整颗心居然不全部都是被兴奋填满,而是无尽头的茫然。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日复一日,她深知心底确实是有点想念谢鹤逸的,尽管每次都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会被自由快意的感觉所覆盖。 不过,看起来,她的离开好像也并未对谢鹤逸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依然是老样子,目标清晰,势如破竹。 谈感情真累人,倒不如彻底跳出来,像邵启冬那样单身,一个人忙着一摊儿事,充实而有成就感,多好。 正胡思乱想着,谢鹤逸从外面回来,大约是老宅子门锁响动的声音太大,孟臾从窗户看到堂屋亮起灯来,连忙做贼心虚地将屋内的灯灭了,翻身起床拉上窗帘,走到门边—— 谢鹤逸身上还带着寒夜的凉意,手里捏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嘘!”她拉他进来,比了个噤声动作,用气音提醒,“小点声,别把他们吵醒了。” 门关上的瞬间,漆黑一片,连微弱的夜色都被阻隔在外。 似乎是无法适应蓦然全黑的屋内环境,谢鹤逸蓦地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孟臾迟疑片刻,往他身前走过去两步,疑惑问:“怎么了?” 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没事。” 孟臾思忖了下,主动踮起脚,抬手摘掉他鼻梁上那副眼镜,边小声抱怨,“不要戴这个了……碰到我的时候,会有点凉。” 谢鹤逸一言不发,任由她施为。 他们离得非常近,他迅速欺身上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俯首吻她的唇,与以往完全不同,他的呼吸极热,不断急切而激烈地粗重喘息着,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病患,试图从健康的人那里夺取氧气一般吻着她,只是一个瞬间,孟臾就被卷入了久违的酥麻微颤的快感,耳鬓厮磨,他们额头亲密无间的抵在一起,他的身体太烫了,这不正常。 孟臾好不容易从绵密的呼吸纠缠中抽身而出,呼吸紧促,“谢鹤逸,你……你发烧了,你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傻子——”他像是有些不耐烦,本就低沉的声线添了点沙哑,不紧不慢哼笑一声,“不影响二公子办正事。” 孟臾按住他的小臂,提议道:“我这里也没有退烧药,要不……” “有你就够用了。”谢鹤逸不以为意,不管不顾地加深了吻她的力道,直吮得她舌尖微微发麻,边吻边上下其手。她喉咙中发出含混的口水吞咽声,唇角随即泄露出一丝低抑的呻吟来。 “可是——你发烧会不会浑身无力,状态不行啊?”她有些担心地皱起眉毛。 “……”谢鹤逸与她耳鬓厮磨,语气和下面隔着衣裤抵住她的东西一样滚烫而坚硬,“你尽可以试试看。” 说完,他不再理会她见缝插针地玩火,紧紧拥着她,就要往床边去。 “等下等下,万一你传染给我了怎么办?”孟臾后仰上半身,在他怀中不断地小幅度挣动着,为难道:“我不能生病的,明天还答应了启冬哥要陪他去见客户的。” 说的是实话,但实话有时候不好听。 “你……”谢鹤逸终于停下来,揽着她的腰强行将人拢回来,捏住她薄薄的脸颊肉重重拧了下,咬牙切齿道:“存心的是吧,气死我拉倒……” 任谁在这种时候被反复打断节奏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何况谢鹤逸这种性子,能忍住没发作实属出乎意料。 孟臾顾不上被拧得发麻的侧脸,无声笑笑,点评:“谢鹤逸,你都不像以前的你了。” 她明显是在恶作剧,却不再明着唱反调,而是换了一种更高明的方式,试图四两拨千斤,用开玩笑的口吻与他宣战。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出来有多么狡黠和得意,以往他根本不会给她说这些废话的机会。 明明看起来像只被圈养的小白兔,扒开皮竟然是深谙丛林法则的小狼崽。意外吗?这些手段都是跟谁学的?师承何处? 她是你亲手养大的,言传身教,上行下效。 种因得果,各自有报。 思及此,谢鹤逸只觉浑身像被火灼过,每个细胞都在燃烧,他要烧死了,整个人都要被烧成飞灰,化为灰烬。真想把她拖进情欲的漩涡,反复蹂躏摧残,狠狠弄哭她,可这样一来,不是更显得他狭隘和输不起? 他低下头与她脸贴着脸,语气低柔,“乖宝宝,离开我这么久,你……的身体难道一点都不想我吗?” 孟臾尽全力维持语调平稳,云淡风轻道:“有些东西,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我早就忘干净了。” 谢鹤逸手灵巧探进她股间,隔着一层布料都能觉出那里的潮热来,他脸上笑意更深,轻声问:“是吗?” 生理反应是无法骗人的,就算孟臾嘴上再硬,表现得多么无动于衷,被他拆穿也难免会难堪。她捉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想推离出去,但他的力气太大了,钢筋铁臂一样,牢牢的固定在那里。 他俯首,极尽温柔地吻她的鼻尖,低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臾,你拱的火,得负责灭。” 细究起来,他这话倒也没错,孟臾将脸埋在她的颈间,讲条件,“先说好,做归做,不代表能改变任何东西,你不是我的谁,就像……我从来都不是你的谁。” 她时刻挂在嘴边的划清界限终于彻底惹到了谢鹤逸,他将她带了几步,压在床边——大约是视线不好,加之不是他所熟悉的环境,孟臾很清晰地听到过程中,谢鹤逸的身体某处碰撞到桌角的声音,可他好像无所觉,也根本不在意,只是急不可耐地、疯狂地吻着她。 不同于刚才温存而有分寸的吻,像是天地间轰然降临一场摧枯拉朽的暴雨,他们互相吮吻舔舐过彼此每一寸肌肤,她不想再输,气势汹汹地缠上去,粗重的喘息声、绵延的呻吟声、口水的痴缠声,拉开了一场最原始的男女之战,野性的,对抗的,咄咄逼人的。 拆套子时,孟臾依然不准谢鹤逸开灯,“老人家睡得很轻的,万一看我没关灯过来怎么办?” 谢鹤逸没坚持,但不知为何,动作明显很别扭。 孟臾故意问:“怎么这么生疏啊,这几个月……没找别人?” 谢鹤逸本就心烦得厉害,此刻竟然被她激得显而易见地有些情绪失控。 他的语气差到极点:“再胡说,操死你。” 孟臾立刻暴躁回呛,“死了拉倒,反正活着也没意思。” 谢鹤逸不再呵斥她闭嘴,而是默不作声地凑近,拎着她跪趴在床头,用绝对压制的姿态直接从后面抵了进去,被贯穿的那一刻,像是被火山口的岩浆浇灌,前所未有的灼热和滚烫将她填满,孟臾闭上眼,咬着唇压抑住了溢出口的吟叫。 快感和濒死的窒息感如此强烈,孟臾不由得呈现蜷缩的姿势抵御。 谢鹤逸见她后背整个弓了起来,以为可能是不小心把她弄疼了,低声问:“还好吗?” 孟臾侧眸看他,嘲弄地轻笑:“二公子这就不行了?我早说过,发烧会影响状态。” 这次,谢鹤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撞击力度一次比一次强,一次比一次深,孟臾知道他没安好心,他要驾驭她,要她投降,要她的欲望赤裸裸袒露出来,要她隐藏在心底的对他的渴望无所遁形。 正常人都无法对抗本能,好比咳嗽,好比欲望,她亦是如此。 孟臾在一阵螺旋式上升的快感中高潮,肉体得到了久违的巨大满足。这不同于以往被动的服从与承受,在心理上,更像是主动地遵循了本心与生理需求。 结束后,谢鹤逸还嫌不够,正面又来一次。 大约是因为发着烧,加上暴烈的情事刺激,他的额头一层薄汗,鬓角濡湿,连眉睫都是水光淋漓的,眸光更像是蒙着一层雾气。 鬼使神差地,孟臾突然抬起手,轻轻摸了下他低垂的薄薄的眼皮,问:“谢鹤逸,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第38章 美人计 别人或许看不出异样,可多年的朝夕相处,孟臾实在太熟悉他了,刚才进屋时乍然的裹足不前,不过是几步路的移动过程竟然会撞到桌角,拆安全套包装时无端失手的动作……这些回想起来都很不正常。 谢鹤逸却窥见她语气中的关切来。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好的将领没理由放过这个反败为胜的漏洞,谢鹤逸轻笑了下,没急着答话,而是开始收尾,他猛然抓住孟臾的双肩,加重力道。 她闭上眼,感受到他的狂热和激烈,表情迷乱,连脚背都绷紧,难以抑制地颤声呻吟着,身体背叛了意志,她痛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放弃注定一败涂地的抵抗,放任自己在欲海中沉沦起伏。 偶尔找回清醒的间隙,孟臾又忍不住咬牙瞪他,但这种肉体上的欢愉实在让人沉醉,肾上腺素的飙升带来的生理性的快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知为何,孟臾笃信,谢鹤逸绝无可能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神色镇定地仿佛一位性冷淡患者。 他是沉溺的,是享受的,甚至是成瘾的。 终究,这场打仗一样相互厮杀的情事还是以谢鹤逸喜欢的方式推至巅峰。 他们像是耗尽了体力,浑身的精气神被抽干一样,累到极点。孟臾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深埋进自己体内残余的跳动。 良久,欲海重归寂静,粗重的喘息逐渐平复,谢鹤逸的警惕性和对她的堤防将至最低时,孟臾突然灵巧侧翻了下,将他压到身下,跨坐在他的腰上。 黑暗中,谢鹤逸脸色微变,孟臾忙俯身趴在他身前,用自身的体重阻挡,以期杜绝他要变换体位的可能性。 接着,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剪刀手,几乎要杵到谢鹤逸的鼻尖处,一本正经地问:“这是几?” 谢鹤逸不再动,任由她压着,只抬手握住她的手在身侧按下,“……别犯二。” 那就是能看清,孟臾气哼哼地压低声音冲他嚷:“是我多管闲事!”顿了顿,她伸手打开床头的台灯,笑吟吟地端详打量着他,调侃问:“谢鹤逸,你戴眼镜……该不会是为了在我面前拗造型耍帅吧?那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美人计……对我可没什么用。” 谢鹤逸一怔,旋即失笑,“真是疯了……” 她扬声:“那也是被你逼疯的。” 说罢,孟臾从他身上直起腰,刚想起身下床,却不料,被他一把按下,手掌牢牢扣在她的后脑勺,沉声道:“别动……” 孟臾用力挣扎了几下都没成功,她不情不愿地放弃了,伏在他身畔抬眼侧眸望过去,搜索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的昏黄灯光亮起,他微微阖着眼,低垂的眸光看起来依然不怎么聚焦的样子。 她正狐疑,就听谢鹤逸像是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低声说:“没瞎,老毛病,最近……太忙了,严重了点。” 孟臾知道他以往有时眼压高,但有陈墉负责料理用药,一直控制得很好,症状完全没到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 她追问:“有多严重?” 他闭眼沉吟了下,言简意赅道:“不戴眼镜看不清东西。” 她问一句:“还有夜盲的症状,是吗?” 他答一句:“嗯。” 这些都只是她推测出来的,孟臾下意识问:“陈医生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谢鹤逸无声笑笑,散漫道:“……这么关心我?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孟臾皱眉不吭声了,尽管她还有很多疑问,比如,这些症状是可逆的吗?一直以来,他眼压高是为什么?是病理性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之前,她确实没有探究过这些,就好像似乎是因为他拥有一切,她就默认他能占用全世界最好的医疗资源,而她一无所有,何必多此一举? 可谢鹤逸是不可能主动向她诉说这些的,他只会避重就轻,不光是对她,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这跟他所处的教育环境息息相关,他是受极端强势文化熏陶培养长大的人,哪怕是在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将要走至绝境的情况下,让他开口呼病喊痛用以博取她的同情都好似难如登天。 以此类推,孟臾扪心自问——你总以为自己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再以此为依据给他的行为加主观的注解,但往更深层次推,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如果能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时也许她就能真的甘心了,不必再拖泥带水,甚至玩火自焚。 得到或者放弃,最终总会有一个选项。 其实,细想之下,或许是被有朝一日逃离他这个主题贯穿,她好像从未真正试图走进过谢鹤逸的世界。 谢晚虞在时,她只是被动地跟着他们生活,就连回北京见他父母都是能免则免,能避则避,遑论其他。一则是因为她身份尴尬敏感,二则也是他有意将她隐于身后。久而久之,形成了天然的心理屏障和固定的反应机制,若不是此刻时移势易,恐怕她依旧无所察觉。 孟臾沉浸在纷繁思绪中,半晌,一言不发。 谢鹤逸呼吸清浅,就这样抱着她,像是睡着了。 孟臾用手贴着他的额头试了下温度,已经降下来许多,她狠狠心,用力推醒他,“哎,谢鹤逸,你该走了。” 谢鹤逸精神不济,被吵醒后明显很不耐烦,哑声斥她:“别说话!” 她刚想发作,他却将她又抱得紧了些,俯首轻轻吻了下她的头发,“让我睡一会儿……” 留他过夜这种事,有一回就有第二回 ,若不想前功尽弃,就得把事情做绝,尽管理智告诉孟臾应该叫醒他,司机肯定就在附近待命,他不可能受夜深没有交通工具的限制,随时能回南江,可她还是心软了。 次日一早,孟臾还在梦中,听到谢鹤逸接电话的声音,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离开。 他们距离非常近,他大概是当她还睡着,没刻意设防避开,半寐半醒之间,孟臾不但能听清内容甚至分辨得出来是裴渊的声音。 任何情况下语气都是稳重而条理清晰的样子。 她听到对面说什么已经把小朗调了过来统筹负责整件事。 什么事? 疑惑在心头盘桓,孟臾没深入往下仔细琢磨,只恍惚记起那人好像是从部队里出来的,跟在谢鹤逸身边办事也有好几年了,主要是负责安保方面的工作,她出入谢园见到时也会客气叫一句小朗哥。她眯着眼,看到他孤峭的脊背消失在门边,翻了个身继续睡,决定醒来后去街角买一块刚出锅的鸡蛋麻糍当早餐吃。 溪和镇口主路上的轿车旁,裴渊正恪尽职守地等在那里,他是一早赶过来的,身旁还站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 裴渊心里比谁清楚,谢鹤逸最近精神不大好,公务多,还要每天往这边跑,本来睡得就少,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连带着神经也紧绷起来,寻常不动声色的事,到如今都要发一通脾气,在公司,连他有时都想退避三舍,躲得远远的。 现在远远看过去,状态倒是可以,说到底还是孟臾的缘故。 见谢鹤逸走过来,两人连忙迎上去,把头低了低,“先生。” 谢鹤逸应了,淡声强调:“小朗,让你过来……是为了给我把人看住的,只要守好,没有异常,就不用管她。” “是。”回话时,小朗把腰低得又深一点,目送谢鹤逸坐进车子后排,绝尘而去。 其实,找到孟臾的第二日谢鹤逸就安排了人过来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如今,更是换了最信任的心腹过来。 说到底,溪和镇不过是南江谢园外一座更大的囚笼罢了,能有多大差别? 因地制宜,一切都不会失控,局面必须牢牢掌握在他的手掌心。 第39章 醋坛子 之后两三天,天气不太好,阴雨连绵。 孟臾没再见到谢鹤逸,大概是去外地出差了,她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这期间,孟臾想办法咨询了一下律师,她本来打算要尽快下定决心去见闵筱柔,却发现此类公职人员职务犯罪的案子,律师根本帮不上忙。 也就意味着,如果她想见闵筱柔,还得找宁知衍。 很明显,这条路绕不过谢鹤逸。 孟臾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到底还是自己太天真。让她意外的是,周末下午,她在小酒馆陪田欣直播卖扇子时,接到宁知衍的电话。 看一眼来电显示,孟臾心中一紧,走上二楼找了处临窗的僻静位置,向外望出去,檐角还断线似的滴着细雨,鳞次栉比的青色瓦檐翘起,颜色已经泛起灰暗。 电话接通,对面张口说完哈喽,紧接着就吊儿郎当地让她猜他是谁。 孟臾有些无语,“五哥,是你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不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 宁知衍绝口没提前段时间她那场叛逃给他造成的麻烦,而是开门见山说:“谢二让我找你,要是你什么时候想去见你妈妈,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来安排。” 孟臾顿时五味杂陈,“嗯,谢谢。” “客气什么?你的事儿就是谢二的事儿,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宁知衍颇为玩味地在电话那头说着一语双关的话。 默了片刻,孟臾反驳说:“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我不能承你的情。” 那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乐了好一阵子,“没关系了?你单方面宣布的啊?” 孟臾不作声,一味沉默以对,听他长叹一口气,一本正经劝诫道:“五哥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别跟他较劲,不值当。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单靠什么爱不爱的就能驾驭他这种人吧?” “我……”孟臾语塞,被宁知衍接过去话头,“你可别嘴硬说自己从来都没想过,你的心思我能看穿,他更是门儿清,听我一句劝,他是不会低头的。何况,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根本就是在掐着他的脖子谈条件,你以为他会受人威胁?” 彼时拆得比谁都上劲儿,这会子倒又来当和事佬。 孟臾倚在靠背放松上半身,深吸一口气,“五哥,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真性情的人,应该会比他更能理解我的一些所作所为。我没有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也没想过要威胁谁。我只是……想努力跳出来,不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争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以后回想起来,即便后悔,也不留遗憾。” “……真不打算回来了?”半晌,宁知衍问。 孟臾没回答他,而是随便找别的话题糊弄了过去。这个问题的答案目前尚未明朗,在她看来,谢鹤逸似乎正在向好转变的过程中。比如,他至少没有强行将她带回去,也不再需要时时刻刻掌控她的具体位置,甚至对她故意而为之的攻击性言语照单全收。 “谢二的精神可不太正常,你就不怕玩儿过火了?” 孟臾义正言辞地强调,“我没在玩儿。” 宁知衍轻叹口气,“他现在腹背受敌,日子不太好过。” 宁知衍明显话中有话,孟臾追问了句,“是……跟秦小姐的婚事吗?” 对面惊讶不已,“你知道?” 看来是猜对了,孟臾没追问,语气平静:“嗯,她之前来谢园吃过饭,但我回去晚了,没见到人。” 她记起吵架时曾当面质问过谢鹤逸关于秦小姐的事,但他当时没回答,事后也没解释。 孟臾不愿意承认,出走的确有一部分是这方面的原因,甚至连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最终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深秋傍晚,一场大雨落下,空气愈发显得阴冷。石桥边的宽叶片植物长得有半人高,站在栏杆旁,一垂手就能触到叶尖上残余的雨水, 游客行人很少,整座镇子安静地像是只剩下灯声。 大降温,田欣从下午就开始张罗晚上要吃火锅,在小酒馆一楼最大的那张桌子上摆了个炭火炉,砂锅羊肉已经用小火煨了一下午,掀开锅盖,奶白色的汤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桌面上各色食材摆了一堆。 田欣被烫到了,摸着耳朵嘶哈嘶哈缓解,扬声叫:“……孟孟,别收拾了,快来吃。” “来了。”孟臾将直播台和样品扇子归置完毕,笑着走过去,“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点热乎的,启冬哥呢?” 话音刚落,门口走近一个人,却不是邵启冬,而是谢鹤逸。 大概是因为撑着伞从镇口一路走过来,他身上那件灰色毛开衫沾着雨水的地方,颜色略显发暗,脸色不太好,眸中深深浅浅的淡倦。 四目相接,孟臾没作声,倒是田欣先开了口。 “咦,谢二哥来了?”她满脸惊喜,转脸问孟臾,“诶你哥过来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幸好咱们今天吃火锅,添双筷子的事儿。” 孟臾心想,我哪知道他要来?不过,这人真像是在她身上装了雷达。虽然她常活动的地方有限,就那么几个,怎么每次他都跟通灵似的,准确找到她的方位? 邵启冬从后面取了酒出来,寒暄过后,几个人围炉而坐。 田欣热情道:“蘸料在我这边,有香菜、葱和蒜末,芝麻油,辣椒油……谢总有什么忌口的没?你像我表哥和孟孟,他俩都不吃香菜。我就不一样,等我有了钱,我要把全世界都种满香菜。” 孟臾默不作声,片刻后,听谢鹤逸说:“都可以。” 席间闲聊,话题转到邵启冬回乡创业之前的职业来。孟臾转过头,低声向谢鹤逸解释,“启冬哥原本是一名外科医生,做手术的,后来……发生意外手受伤了。” 邵启冬倒不见太过遗憾,只是难免感慨:“有时候回想起以前,真是恍如隔世。” 他从不避讳谈及过往的伤痛,反而很是释然,这份超脱难能可贵。孟臾很沉浸地听他讲在医学院上学时的事,一脸目瞪口呆,“……真的吗?真的现捞个尸体再上课?” “嗯,真的啊。”邵启冬点点头,笑着向她们科普道:“我们学校里就有一个很大的福尔马林池,比如上解剖课,就会需要大体老师。每次打捞的时候,都要穿得严严实实,带护目镜,口罩,否则味道太重,几秒都受不了。” “那是什么样子的啊?”孟臾拿着筷子,面色复杂。 “就……”邵启冬像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思忖片刻,指了指锅里飘着的煮熟的牛肉丸:“大概就像这样,泡得浮起来。” 孟臾和田欣准备下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满脸遍布不可名状的神色后,又忍不住哄笑开。 饭至半酣,玻璃杯与木桌交接发出清脆的响声。孟臾偏过头,见谢鹤逸面前的碗碟整洁地像是动都未动。 邵启冬向来妥帖,顺着她的眸光看过去,轻笑着告罪:“看来是不太合谢总口味?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谢鹤逸尚未出声,孟臾唯恐他误解似的,一叠声道:“不是不是,他不吃羊肉。” “你怎么不早说呀,再起一个清汤锅不就好了,哎不过没关系,现在也不晚。”说着,田欣放下筷子就要起身,被谢鹤逸低声制止,“不用了,我吃过饭来的。” “对,他就是陪我们坐一下。”孟臾打圆场。 谢鹤逸没再接话,眉宇间神色明显更冷下来。 孟臾心知他在介意什么,无非是刚才田欣问他有无忌口时,她明明记得他不吃羊肉却故意没吭声,现在又因为怕邵启冬误会招待不周,忙不迭将此作为合理的借口说出来。可她不打算惯着他了,甚至——她或许可以做的再过分一点。 “蛋饺煮好了,尝尝味道怎么样……”孟臾站起身,用漏勺挑挑拣拣地把锅子里其他东西刮到一边,先舀起两个放在邵启冬碗里,又分给田欣两个。 剩下的两个留给自己吃,看都没看身畔那人一眼。 金黄色的蛋皮包裹着粉嫩多汁的肉馅儿,是她下午请教后厨的师傅,亲手准备的。热汤锅子里滚一会儿,鲜得眉毛掉下来。 “嗯,好吃。”邵启冬咬了一口,边咀嚼边不住轻轻点着头回味,他的视线扫过孟臾,由衷夸奖的话却是对着一直沉默的谢鹤逸说的,“……谢总可能不知道,小月学什么东西上手都很快,扇庄的老师傅们就没有不喜欢她的,每次提起来都赞不绝口。林奶奶那个秘制小葱饼,她看一次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是是是,我作证。孟孟每次做,连盘子都不用洗,因为会被我表哥一扫而光。”田欣举手积极捧场。 邵启冬十分大度地笑起来,装作很在意的样子,“你少埋汰我,这还有外人在呢,我不要面子啊?再说了,那是因为你每次都要分一半,剩下的我哪够吃啊。” “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啦?”田欣嚎叫着,“孟孟你看他啊……” 孟臾反倒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显然邵启冬是想告诉谢鹤逸,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工作顺利,生活开心,他总是这样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她连忙说:“那有什么的,下次我多做点就好了。”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谢鹤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很明显,她在故意无视他,冷落他,并企图以此刺激他。 有意无意间,孟臾用余光瞥他一眼,却像是被察觉到,谢鹤逸侧眸,淡漠地看着她,透明镜片折射出黑瞳中那一片幽深的清寒,她有些不自在,僵硬地避开他的目光。 “孟孟,把你面前那盘小青菜给我烫几根吃。”听到田欣的要求,孟臾从心不在焉中回神,手肘不小心碰到盛酒的杯盏,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地面,啪擦碎成了渣。 “哎呀——”田欣没料到这场意外,不禁出声。 “别动别动,我来处理。”邵启冬连声强调,起身去取了工具回来,蹲下来仔细把碎片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 谢鹤逸蹙眉站在一旁,低声问她:“没伤到吧?” “没……”孟臾摇头,还在可惜那套酒具就此少了个杯子,自责道:“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邵启冬温声安慰她,“不要紧,别往心里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砸个杯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没事就好。” 这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时,门前的雨水终于败下阵来,在檐外蒸发掉,夜空如洗。 饭后,邵启冬热情邀请谢鹤逸尝尝本地产的云雾茶,“这茶虽不名贵,但还能入口,我看谢总今晚都没怎么吃东西,只喝了酒,正好喝点茶消解一下。” 他做事很是周到得体,但越是这样,谢鹤逸就越觉心烦,他根本不打算继续留下来,却听孟臾替他应承下来,“好啊,我去拿茶叶。” 这是生怕他太过失礼,给她丢份儿呢。 谢鹤逸没给她这个面子,垂眸道:“茶就不必了,太晚了,我睡眠不好。” 说着,起身颔首告辞。 邵启冬怔了下,竟然还能笑得满脸和气,他客气附和道:“是,那倒是,这个点儿再喝茶确实会有影响。” 孟臾站在原地,目送谢鹤逸走到门边,直到他折身回过头来看自己,冷然问:“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孟臾心下忿忿不平,大庭广众之下,他连点儿面子情都不愿给她留。就连田欣好像都注意到他们之间流转着的奇怪氛围,邵启冬却好似无所觉一般,心平气和地打圆场提醒她,“小月,想什么呢?快去送送谢总,那是不是他的伞?” “……噢。”孟臾带上门旁那把被主人遗落的伞,抬脚跟了出去。 第40章 硬骨头 谢鹤逸的步伐迈得很大,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出不短一段距离,孟臾小跑着追过去,没好气地扬声叫他:“哎你的伞——”他突然停下来回身,以至于她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在一起。 谢鹤逸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睛看她,“你倒是听他的话,他让你送你就送?” 孟臾不满他语气中的讽刺,“谁说的对我就听谁的。”她细数他做错的地方,“启冬哥是好心才请你喝茶的,你非要扯什么太晚了睡不着,现在才几点?我记得你以前应酬回来很晚,经常喝泡得酽酽的浓茶解酒,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谢鹤逸声音很低很淡,“以前?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她寸步不让,冲他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比谁都清楚!” 他喉结滚动,低声道:“对别人都很好,对我就只会发脾气?” 事已至此,索性彻底把话说开好了,孟臾注视着他,凛然道:“我曾经只对你一个人好过,也没见你有多稀罕。” 谢鹤逸气得不行,闭了闭眼,勉强压下满心戾气,回望着她沉声问:“在你心里,不是一直把那些对我的讨好,定义成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出的伪装吗?” “我……”孟臾发觉自己竟然无法否认他的反问,因为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而是爱和恨相互拉扯,彼此牵制,她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用性作为支付,用以交换生活资料的行为,心底深处却又沉溺于从他那里所得到的、无与伦比的情绪价值难以自拔。 这些混沌而纠缠不清的情愫,他都是清楚的,甚至比她自己还要看得明白。 但以往,他是从不屑于跟她吵架的,更别提你来我往地争执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你一定要这样吗?”孟臾不再纠缠上个问题,而是说:“你为什么不能像启……像别人那样,稍微宽容一点,温和一点,情绪稳定一点,学会换位思考……” 谢鹤逸大概快要被她气炸了,气息都变得粗重,“别人?你想让我像谁?” 这个硬骨头,明明是她先要讲道理,讲不过又开始不讲理,东拉西扯,胡搅蛮缠,就是不肯服软。 孟臾垂眸,咬着唇不作声。 谢鹤逸沉声冷笑,“是,我这么自私、自大、脾气暴躁、不择手段,自然是比不上……别人。” 字字句句都跟她的要求反着来,明知道他可能只是在以退为进,可当听出他语气中难以掩饰的自厌,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孟臾难免接不下来,支吾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很不公平,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 她解释一句,“我不是嫌弃你……” “没有嫌我吗?”他俯首敛眸,“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这么对我。” 像是对待仇人,报复一般地羞辱他,用对待对照组的上心让他失态,让他气急败坏。 孟臾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可她不想也不能再继续做小伏低了,只得沉默不语。 谢鹤逸长叹一口气,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孟臾,你成功了。既然目的达到了,能跟我回去了吗?” 他从容的样子像是一面镜子,把她的处心积虑映照出来。 孟臾登时就有些羞恼,她的目的当然并非是为要他这样,可她没有办法表达的更清楚了,事实证明,他们果然谁都改变不了谁。她无可奈何地叹气,试图解释:“你错了,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东西。” 他不依不饶:“看清什么?” 她提起一口气,“我……不想说。” 谢鹤逸怒从心头起,“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一言不发与他对视片刻,把伞柄递过去交还到他手中,下逐客令,“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说罢,孟臾就想转身离开,却不料被他一把拽了回来,力道之大弄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冷眼睨他:“谢鹤逸,你是不是有病!” “你今天才知道?”他毫不在意,一手拎伞,一手紧紧握着她细瘦伶仃的腕。 “你放开我!”任凭她怎么甩都没用,她挣扎的动作越大,他的禁锢就越牢,似乎除了无能狂怒,她没有其他任何能产生有效对抗的办法,就这样僵持不下时,她实在气不过,顺势趴在他肩窝,对着颈间那片裸露,张口用力咬了下去。 而谢鹤逸除了最开始发出的那声意外大于忍痛的闷哼,就这样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等到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她才像是终于从混乱中回神。 周遭重新开始飘起零落的雨丝,正好给了孟臾下来的台阶,她劈手从他那里捞过伞,嘟囔道:“下雨了,有伞不打吗?”但她之前从来没用过那把伞,按了半天都没能撑开。诸事不顺,她心气难平,迁怒一般低声抱怨:“啧,你这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孟臾正杵着伞胡乱晃动,谢鹤逸突然伸手过来,大概是想要帮她弄,随着啪嚓一下雨伞的开合声,他探进来的手指好巧不巧地被锋利的合金伞骨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刻随着翻开的皮肉渗出。 她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惊怔不已地抓住他的手腕,“你的手,流血了!” 谢鹤逸接过伞撑在两人头上,垂下眼睛,面无表情看着皮开肉绽滴血的伤口,漠然道:“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啊?”孟臾简直理解不了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几颗血珠子滚落到她掌心,刺目的鲜红开始让她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想去按压止血,又怕弄巧成拙,她无所适从,想了想说:“扇庄有急救药箱,离这里不远,你跟我去。” 秋夜里的风都带上了凉意,扇庄里此刻空无一人。 孟臾安排谢鹤逸坐在她的工作台前,疾步去取了药箱过来,再把酒精、碘伏、棉签和创可贴挑出来在桌面摆开,拆开包装,为难道:“东西不太全,只有这些,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一下。” 谢鹤逸仿若浑然无所觉,任由她侍弄。 伤口在食指指腹,不算很深,但狭长,血一直没止住。 孟臾满脸认真细致,动作尽可能地轻柔,边用棉签蘸取酒精擦拭边轻轻吹气。 凉凉的,痛楚仿佛都变得似有若无。 她见他从始至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蹙眉问:“不疼吗?” 谢鹤逸垂眸,目光落在伤口上,“不疼。” “就嘴硬吧,不疼才怪呢。”孟臾很不以为然,手下动作不停,却越放越慢,她目测了下大致长度,撕开最大号的医用胶布,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处,强调道:“待会儿你回去,一定要再去医院处理下。” 谢鹤逸随意捏着手指,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再说吧。” “你不要不当回事儿啊,弄不好可能会破伤风的……”孟臾见他又在用大拇指腹隔着胶布按压伤口处,不满地啧声道:“你老去碰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谢鹤逸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些半成品,还有她摊开的手写笔记本及合上的电脑,他看到上面的内容,像是在转移话题,又像是心血来潮,随口问:“平时工作忙吗?” 她没细想,敷衍着说:“还行。” 他探究问:“只做扇子吗?” 她沉吟片刻,认真回答:“不止。其实学习手工制作过程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平时我还会调研采访本地的一些老师傅们,翻翻古籍,做做考证什么的。你知道吗?知网里目前关于腰扇的论文是空白呢。你想啊,如果一直没有人做深入的理论研究,那不就传承断代了。前段时间南江市文联组织编纂地方志,来我们这边取材民俗文化,用的就是我的成果,还给我发了一笔稿费呢。” “哦……”谢鹤逸了然地点头,轻笑着赞赏道:“这么厉害啊。” 孟臾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来,轻嗤一声,“你少来了——” 时机正合适。她不再看他,低下眼睫,心平气和道:“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到底想做什么,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做才好。你只想让我像个附属品一样陪在你身边,迁就你,讨好你,等着你,守着你。我知道你手头上事情多,最近还要一直往这边跑,很累,可是我做不到你想要的那样……” 谢鹤逸看她坐在那里,掰开了揉碎了向他细数她胸中主见,声气很慢,字字砸实。也冷淡也柔和,言辞犀利,举止有度,落在他眼里,突然就有了点温柔妩媚的意趣。 明明不久前好像还是软绵绵的一团孩子气,怎么就长大成这样了呢? 手指伤口处重新渗出血来,浸湿包扎的胶布,孟臾比他还要先察觉,扯过他的手腕查看情况,担心道:“怎么回事啊?别耽搁了,你赶紧回去,最好让陈医生看一下。” 他的心顷刻间就软了下来。 第41章 让他滚 照理说,之后孟臾至少应该关心一下谢鹤逸手指的伤情到底如何,再怎么样也是她弄的,虽然是不小心,但眼下他们的关系,似乎找不到太合适的立场。 次日黄昏,她坐在工作台前,再一次划开手机,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发这条消息。 观察完孟臾短时间内变幻多姿的表情,一旁的田欣凑过来,意味深长道:“呦,跟谁聊天呢?看起来特像坠入爱河的样子。” 孟臾向下扣住手机屏幕,面露些许苦恼,笑着否认:“不是……” “诶我老早就想问你了,那位谢二哥其实是你前男友吧?”田欣看孟臾瞬间瞪大的眼睛,还以为被自己猜中了,轻嘶一声,“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脚踏两只船?三只?……不会是个海王吧?” “不是。”孟臾否认,好笑又无奈地叹口气,“田语嫣,你这脑洞也开太大了。” 田欣的声音不由自主抬高,“不怪我胡思乱想啊,实在是他那张脸看起来就很……渣男。” 孟臾忍俊不禁,好奇问:“怎么看出是渣男脸的?” “很好认啊,就是那种棱角分明,眼睛长长的,鼻型很挺,嘴唇薄薄的,平时不怎么爱笑——”顿了顿,田欣拿起一把扇子随便摇着,推翻了自己的推论:“不过,真要是什么绝情谷谷主的话,应该也不会大老远天天跑来找你求原谅什么的……” 孟臾笑了几声,她现在只是迫切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而已,直言不讳道:“他不是来求原谅的,只是……想把我抓回去。” “这么刺激啊?”田欣脑回路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样,感慨道:“那他肯定爱惨了你吧……” 孟臾语气波澜不惊:“才不是,他亲口说的,不爱我。” “什么?!你确定他对你没那方面的意思?这说不通啊,昨天在永无乡,如果眼神能杀人,我表哥都被他杀一百次了。” “可能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吧?你不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孟臾不确定。 田欣捂住额头,“开什么玩笑?要不要我帮你想办法试探一下?” 孟臾像是有些兴趣,“……怎么试探?” “那也不难……”田欣清清嗓子,开始传授她积累的理论知识:“男人嘛,都是嫉妒的化身,你想含蓄点儿的话,可以无意间告诉他,你要和别的异性去约会,吃饭啊什么的都故意发个朋友圈,激发他的危机感。要是想一步到位的话,你就直接告诉他,你爱上别人了,打算跟对方结婚,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你。我表哥,现成的工具人。” “不行!”孟臾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能利用启冬哥做这种事。” 田欣见她不肯,啧啧两声,“又不是来真的,是假装的啊。再说了,他那个老好人,不会介意的。” “那也不行。” 孟臾心说昨天晚上在紧要关头她都没有提邵启冬的名字,更不用说田欣口中那所谓含蓄的方法,对普通人或许能有效果,拿来对付谢鹤逸,除了刺激他气个半死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可能性,最后还得自己承受怒火。虽然那个一步到位的方法,倒不失为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选择,但她不能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当天晚上,邵启冬接到赵润年的电话,对方说他在南江有个私人酒会,邀请了圈内一票投资人和制片人,都是能攒得起大盘子的人物,想让他们送几把扇子过去给来宾当礼品。并客气表达了具体要求,说时间比较赶,快递会误事,最好是能说会道的人亲自到场,或许还能拓展一下销路。 这分明就是在点孟臾的名字。 孟臾得知后,没多想,便答应下来。 她向邵启冬请了随后的两天假,打算趁这个机会见完闵筱柔再回来。最近一直忙东忙西的,唯恐谢鹤逸不分青红皂白强行带她回去,加上近情情怯,其实本来早就该去的,反而耽搁了许久。 到达指定地址,才发现是一座露天的日式庭院,面积不大,进门就是诧寂风的假山和罗汉松,空地上摆满长桌,食物琳琅满目,宾客推杯换盏。 穿和服的服务员一路迈着小碎步,躬身引孟臾走进铺满榻榻米的和室。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不喜欢这里,来之前顺势推销的念头也熄灭了大半,只想赶紧给赵润年送完扇子立刻离开。 赵润年收到消息,出来站在包间障子纸木格门前招呼她,笑呵呵地说:“小孟来了——” 孟臾走上前,将手中扇子的包裹递过去,目不斜视道:“赵总,这是您要的东西,已经按照要求分别包装好了……您忙,我就不多做打扰了,先走了。” “那怎么行?我还要介绍几个行业内的朋友给你认识呢,他们有的是作家,还有的是教授,都是文化人,对咱们那腰扇特别感兴趣,你可以好好介绍一下……”赵润年眼里含着热切,不容置喙拉开包间门。 一室热火朝天,推杯换盏。 孟臾迟疑了下,肃容拒绝:“不好意思,赵总,我还约了别人,下次有机会我再……” 赵润年像是真的喝醉了,脸上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竟然直接大喇喇地上手揽住孟臾的肩膀,面对包间里的人摆摆手,不由分说道:“跟大家介绍一下啊,这位小友就是我那个忘年交……” 孟臾蹙眉,不动声色挣脱他的扶持,与之拉开了两步左右的距离,面带微笑颔首,“告辞。” 赵润年明显嫌弃她不识抬举,抬手挡住她的去路,不解问道:“你怎么回事啊?之前不是挺上道的么,里面那些人,你随便说几句好话,做成一单两单的都能让你们忙活大半年。我是好心帮你,还成驴肝肺了?” 考虑到他是邵启冬的大客户,孟臾并不想就此将关系搞僵,便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天确实有别的事……” 赵润年不依不饶,似笑非笑道:“你该不会以为他们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吧,你也想太多了,都是体面人。” “您多虑了,我是真的有事。”说完,孟臾就打算越过他向外走,日式建筑空间主打小而精,刚迈出两步,就在走廊拐角处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谢鹤逸,还有身后半米处尽职尽责跟着的裴渊。 她心中一窒,真是邪了门了,怎么到处都能碰上?是巧合吗,还是别的原因。 这么一耽搁,赵润年就走到了近前,她听到他悻悻然地吐槽了一句,“装什么清高啊……” 孟臾不理会他,疾步走到谢鹤逸身边,她无暇深思旁的事,只是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就被迫得低下头去,沉默地随他往外走,偏偏身后赵润年还没弄清楚状况,好死不死扬声问了句,“这么不识相,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听到这句,谢鹤逸闭了下眼,却没有回头,而是对一旁的裴渊说:“你告诉他,让他滚。以后都别想再做生意了。” 裴渊留下善后,他知道老板不屑与赵润年这种人多说,由他出面处理最合适。 孟臾心里同样清楚,赵润年那种层次的人平时根本够不着到谢鹤逸跟前回话,他没亲自出手教训人只是因为觉得对方不配,说到底还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可这事儿是因她而起,虽非她主观情愿,却不得不领这份情。 深秋的夜,四处都冷透了。 外头呼呼荡荡的风,顺着孟臾的脖颈窜到头上去,她额角有些昏昏沉沉的痛。 两人站在路边的车子前,谢鹤逸低声吩咐她:“今晚回去住。” 孟臾摇头拒绝,“……我定过酒店了。” 谢鹤逸脸色不虞,叹口气说:“先上车。” “不了。”孟臾抱臂拢紧衣襟,抬眸注视着他,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约了人谈事情吗?” 谢鹤逸没答她,而是自顾自发问:“这就是你所谓的工作吗?如果我不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孟臾听出他话音里带着的戾气,几乎算作凶狠,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就算你不在,我也能处理好,我根本没打算进去。况且,赵总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最多就是逞一下口舌之快,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谢鹤逸克制住快要漫出来的不悦,沉声教训她:“你才见过几个人?” 孟臾丝毫不怯,淡淡回视,“看不起我?就许你洞若观火,就不准我见微知著?你教过我的,一节见,则百节知矣——” 顿了顿,她又说:“我之前跟赵润年打过很多次交道,像他这种自诩学者的生意人,你只要一捧再捧他所谓的文人风骨,总能让他自己戴上镣铐,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孟臾就听见他没好气地说:“我教你识人辨物,不是为了让你用在这种场合的。” 她义正言辞地回:“这种场合并不多见,况且,我不认为努力工作就低人一等,能靠做自己喜欢的事养活自己,我觉得很好。甚至……如果你可以接受普通人的消费水平,那么连你的开销,我也是有信心负担得起的。” 谢鹤逸被她这种无厘头的假设弄得有些啼笑皆非,大概是懒得同她掰扯,偏过脸没搭理她的异想天开。 片刻后,孟臾再接再厉,不顾他轻嘲的脸色,唇角噙着笑,牙尖嘴利质问:“谢鹤逸,我养你。你能做到随叫随到,我说一你不说二,我让你向东你不向西吗?” 这是个前提根本不成立的虚构性问题,首先她养不起他,当然最重要的是,不管是哪一方信誓旦旦对另一方说“我养你”,最终都极有可能走向“我养的你”,归根结底,因仰仗而卑躬屈膝绝非长久的相处之道。 尤其谢鹤逸这种人,让他仰人鼻息,大概会比死还难受吧。孟臾本以为他会反讽自己两句,却没想到等半天都没等到回应,她不由得瞥眼过去,见他又在莫名其妙地用力按压右手食指指腹那处伤口。 她轻啧了下,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制止,皱眉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谢鹤逸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拇指的手,声音很淡,“你不是要走了吗,管那么多做什么?” 又来了,直觉告诉孟臾,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但谢鹤逸不想说的事向来一句都不会多说。外界给的他会忍受,自己选的他会接受,没有哪个部分是需要她来分担的。在他眼里,若是谈及伤痛,似乎除了祈求同情外没有其他欲图,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很多事情,他不说,单靠她猜,要猜到猴年马月去? 第42章 我养你 孟臾真的很想招手拦停一辆计程车就此绝尘而去,她沉默片刻,只是放开他的手,提建议:“我有点饿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说完,不待他回答,她摸出手机打开点评软件,边翻边说:“这附近有间餐厅口碑还可以,人均消费也不贵,我请你吃。” 夜风倏地钻进谢鹤逸空荡的指缝,她指尖带来的暖意褪去,只有风霜般的凉意。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店面虽然临街但环境很清静,大堂的卡座都是用垂幔和木质镂空雕花屏风隔开的,私密性还不错。 穿统一制服的女服务员迎上前,将平板电脑递过来,孟臾翻开菜单,垂眸挑选了几道菜,递过去让对面的人过目:“你看看还想加点什么?” 大概是灯光太暗,谢鹤逸看不清屏幕,眯了下眼,“不用了,挑你爱吃的。” 孟臾见他兴致不高,热情追问:“没有喜欢的吗?这可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请客哦。” 见状,谢鹤逸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唇角浮起浅散笑意,语气轻慢地低声逗她,“那挑菜单上最贵的加两道吧……” 孟臾眼前滑过刚看的极品官燕的图片和价格,立刻肉痛叫起来,“啊?” 谢鹤逸促狭笑着问她:“刚才是谁说要养我来着?这不是你自己选的普通人消费水平的店吗?” 真是东郭先生遇到狼,好心没好报。孟臾鼓着脸,有点后悔自己太过冠冕堂皇的大言不惭了,跟他在这方面置气做什么?她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故作云淡风轻道:“加呗,我请得起,只是怕吃不完浪费——” 她咬牙切齿地举起屏幕给他看,但还没完,眼瞅着谢鹤逸对身旁的服务生过来,“你们店里最贵的酒,开一瓶。” 服务生立刻笑着说好的,然后把酒牌调出来,“您看这款可以吗?” 谢鹤逸语调闲散地笑说:“这得问今天请客的老板。” 孟臾骑虎难下,不情不愿地下了单。 得,这下子这顿饭没俩月工资下不来了。花自己辛苦赚的钱吃一顿不怎么爱吃的饭,真不是什么特别愉悦的体验。换算下来,这一杯红酒就得她上两天班,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孟臾仰首又喝了一口。 对面的谢鹤逸就着她精彩纷呈的反应吃了几口菜,酒没怎么喝,大半瓶都被孟臾当饮料似的灌了进去。之前,他总不准她喝酒,后来发现她虽然嘴硬,但实际做起来,也只是喝些味道清淡的果酒,度数都很低,他便没再管。 孟臾讲话有点大舌头,“我明天要去见我妈。” “嗯,知道。”谢鹤逸回应她。 “五哥告诉你的吧?”说完这句意义不大的话,孟臾才发觉自己好像真的醉了,脑子恍恍惚惚地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这酒刚开始喝还不觉得什么,但可比在永无乡喝的那些花果酿制的清酒上头多了,才喝了几杯就头重脚轻的。她推开面前的杯盏,撑着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吃饱了,我该走了。” 谢鹤逸走到她身边,“我送你。” “不用!”孟臾推开他的扶持,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强调道:“我自己能叫车。” “不行。”谢鹤逸不容置疑地说:“你醉成这样,一个人我不放心。” 秋风一入夜就格外寒凉,卷住孟臾的衣裳,钻进去吻得她鸡皮疙瘩直立。她只觉醉得更深了,头发被风裹起来,交缠在额面,她难耐地晃了晃脑袋。 餐厅门口,司机已经尽职尽责地拉开了后排车门,孟臾权当没看见,但她走路快不起来,晕得厉害,防着摔跤,还要避免滑倒。碰到树就扶住站一站,树皮的粗粝感漫进手心让她怔了下。 一时没有站稳,谢鹤逸抬手来扶,她下意识攀住了他的手臂。 孟臾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会儿:“……我不回谢园。” 说完这句,她松开他继续往马路边走,却被谢鹤逸拉住,妥协道:“不回谢园,我给你找地方住。” “不用你管,我自己能安排好。”孟臾凭借思维惯性,拿出手机,查看酒店订单,准备叫个车过去。 谢鹤逸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冷声道:“孟臾,我说了,你喝醉酒不能一个人,不安全,听不懂是吧?” 孟臾看他沉着脸,下巴绷得极紧的样子,撇撇嘴,泪珠子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你干嘛这么凶啊?我听得懂,就是不想照办不行吗?” 谢鹤逸多少年都没见过孟臾这样了,她从小就不怎么哭,除了父母出事那次,其他大多时候受了委屈了不起就红下眼眶,哽咽两声,现在却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随着她的声音大颗大颗往外砸,簌簌地落,让他心头发软,让他无可奈何。 他敛眉抚上她的肩,抬手替她拂去眼泪:“哭什么?” 孟臾脑子根本是不清醒的,只是哭腔浓重地重复,“我难受……” “我心里难受,胃也难受。”她蹙紧眉宇捂着嘴,含糊道:“想吐……” 话音刚落,孟臾就侧过脸去,弯腰对着绿化带干呕了几口酸水,什么都没吐出来却比吐了更难耐,她眼睛都睁不开,哭得满脸都是泪痕,任由一旁的谢鹤逸卡着下巴,用手帕给她擦拭了唇角。 显然,她的酒量很一般,谢鹤逸心下不禁后悔刚才纵容她喝了大半瓶酒,但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垂眸低声问:“怎么样?还想吐吗?” 孟臾轻轻摇头,额面抵在他的肩窝借力,酒精对中枢神经的麻痹让她整个人都昏沉地不行,她脑袋埋在他颈侧辗转,幽幽吞吐气息,不稳当,轻轻发颤。眼泪和热气齐齐靠近,撩拨地他喉间发渴。 谢鹤逸认命地叹气,温声哄她,“我去买解酒药给你吃,你乖一点,去车上等我。” 说着,他揽住她的腰半抱半拖地往车子的方向走,被挣脱,又牵住她的手腕向前走了几步,沉声斥她,“先上车!” 他不容拒绝地直接将人塞进后排,就听孟臾扒着车窗玻璃嚷嚷着表达抗拒,“我不回谢园!” 合着又绕回来了,谢鹤逸懒得跟小醉鬼计较,顺着她的意思说:“你不是要住酒店吗?我送你去。” 南江市中心,酒店顶层套房。 法式家具、水晶吊灯、樱桃木桌柜、羊毛地毯,每一样都好像燃烧钞票俯视皇室,厚重的天鹅绒幕布拉下,遮住窗外半座城的灯火。 孟臾刚才一直醉得不省人事,几乎是被他半抱着弄上楼来的,此刻终于稍微清醒过来了点儿,意识回笼,她半靠在贵妃榻上,目光逡巡环视一圈,“……这不是我定的房间。” 谢鹤逸没回答她,而是将路上买的解酒药拆出来,端了杯即热的温水递过去,“先把药吃了。” 孟臾不肯接,撑着靠背坐直身体,语气前所未有的低落消沉:“以后……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别再管我了。你说我矫情也好愚蠢也罢,人活一口气,气散了我就该死了。” 谢鹤逸被晾了一会儿,没接话,也没见生气,只是扶着膝盖,顺势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来,摘掉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随手扔在小几桌面。 角落里的地灯泛出暗淡苍白的光,他半阖着眼,支着额角靠在那里,让人无端觉得倦怠,竟然好像没力气同她耍花腔。 那些年,孟臾一直都知情识趣,乖巧顺从,他省心惯了,却没想到掩在那层皮下的性子竟然会烈成这样,人不大,气人的功夫不浅。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见招拆招,一手好兵法,就是不肯就范。 可若真扪心自问,她这样硬气他也是喜欢的,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看到眼里,世间万物在她跟前都是寻常东西,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漂亮傲气,这才像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一段空白的沉默后,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发火,甚至轻声哼笑了下,“真是个小白眼儿狼,我对你不好吗?一定要离开我才高兴吗?” “用我想要的方式离开你,或许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用你想要的方式靠近你,我很痛苦……”说到这里,孟臾又忍不住落了泪,她立刻抬手抹掉,趁着还未完全消褪的酒意,与他对峙:“你对我再好,也不会给我想要的,而你想要的,我也做不到,我们之间……就只能到这里了。” 大概是在酒精的刺激下,她醍醐灌顶一般地想通,即便谢鹤逸是爱她的——不管他肯不肯承认,她都真切感受到了被爱的感觉,但他的爱,很局限,似乎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而他们的死结,也并非谢鹤逸肯不肯低头的问题,如果能奏效,哪怕假意敷衍她,难道不是最直接解决问题的方式吗? 谢鹤逸向来自诩目标至上,唯一所求就是她能像过去那样一直陪在他身边,但目前的状况摆在眼前,她一身反骨毫不掩饰,显然无论从他口中说出爱或是不爱,她的意志均不会以此为转移,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 既然如此,何必本末倒置? 她所求的自由独立他永远都给不了,再给她增加有恃无恐的筹码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这其中的关节,怕是谢鹤逸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就是不肯松口,因为知道根本没意义。 “孟臾——”她闻声看过去,谢鹤逸陷在深色的沙发里,说不出的孤单可怜,他垂着眼皮,声调平静无波:“……我今年三十二岁了,活到现在,也就你在身边时,才觉得人生还有点儿乐趣。我是不可能答应你到此结束的。” 淡白的灯光折在他身后,孟臾目不转睛,一个偶然的瞬间,让她得以窥见他眸底闪过的那片偏执而压抑的阴翳来。 第43章 灵与肉 大概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孟臾有些神志不清似的向前凑了下,复又很快回过神,不可以靠他这样近,想要迅速撤开,但榻上空间有限,她不小心差点跌落下去时,谢鹤逸伸手捞了一把,将其按在身侧。 她浑身绵软无力,就这么顺势靠在那里看着他,要把以往的委屈通通倒出来一般,哽咽着控诉:“可我不是你闲来无事逗乐子的玩物,而是个活生生的人,我这么痛苦难道你都看不到吗?” 谢鹤逸像是已经心烦到极点,蹙眉反问她,“到底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 他心里不高兴,脸色暗沉沉的。大约是很不舒服,一直低垂着眼睫,手指撑在两侧反复推揉眉骨和眼廓的位置。 离得近了,孟臾才发觉他眸中的红血丝,她看不过去,制止他说:“……你别用手这么用力揉眼睛,会感染的。” 谢鹤逸压根儿没打算理会,闭上眼不再看她,手下动作一刻都没停。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有些昏暗,衬得骨节分明手指愈发白,她的心尖儿无端颤了下。 静了静,孟臾鬼迷心窍地直接凑上去拉下他的手,待谢鹤逸反应过来,她温热柔软的唇已经贴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辗转地轻轻吻过去—— 滚烫的呼吸带来的热敷缓解了无休止的酸胀感,他被生理性的泪水浸湿的睫毛抖动得如同蝴蝶振翅,窸窣擦过她温软的肌肤,心知此刻睁开眼,视野依然是一片模糊混沌,甚至可能看不清她的表情神色,可心底堆积的戾气和颓倦被她此刻的举动熨帖消弭却是真的。 不是假意的讨好,而是出于本能的举动,分明违背了她此刻内心坚守的意志,她这样奋不顾身要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样子,让谢鹤逸近乎疯狂的痴迷。 他无暇分神去深究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扶在她后腰的手蓦地收紧,一把圈住她纤细的腰身,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压在了几步之遥的床上。 孟臾只觉瞬间天旋地转,不禁惊叫出声,却被他愈加牢固地困在怀中,根本无法挣脱,她有些羞恼,又想起是自己自作自受,自我鄙视一番后,怪声怪气说了句:“你可别多想,我只是怕你瞎了……” 谢鹤逸极淡的轻笑了下,“瞎了也照样儿能办你。” 他的声音低到近乎喑哑,大概是她耳朵根太烫了,显得他的唇格外凉,带着点略微干燥的触感,一下一下地轻轻啄吻她耳后那片敏感地带。 孟臾不作声,他深深地吻上她的唇,像是要把两人肺中的空气消耗殆尽,再共同享受最终一刻濒死的窒息快感,酒精和情欲的作用,让孟臾很快不受控制地瘫软在他的身下,她哆哆嗦嗦地战栗着,颤抖着,手臂紧紧圈上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细而闷的低吟从唇齿间溢出。 他拥住她,俯首压在她耳边,温声叫她的名字:“孟臾——” 她眯着眼,难耐地应了声,就听他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任何人都不可能有随心所欲的绝对自由,你追求的自由也是相对而言的。而为了所谓的自由,你同样要妥协,要接受,要放弃很多别的东西,也一样会给你带来痛苦。” 孟臾只觉脑子像是被灌进了一桶浆糊,根本无法思考。这样的关头,谢鹤逸这个神经病竟然接着刚才的话茬,开始跟她讲道理好好沟通起来,青天白日里不能讲?相对而坐时不能讲?非要弄到深夜的床上来说? 他进入后游刃有余地吐纳调整了下呼吸,继续说:“至于平等,我比你大十岁,你就当成是发扬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尊重一下从小把你养大的兄长,行吗,嗯?” 行吗?好像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难道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无理取闹吗? 谢鹤逸的动作不激烈,力道却控制的无比精准,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孟臾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折磨死了,一面却矛盾而可耻地享受着这种感觉,她呼吸急促地张着口不断向后仰着脖颈,像一尾搁浅在沙滩的鱼,反复地绷紧又舒展开身体。 思绪混乱成一团乱麻,孟臾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谢鹤逸这个人对人心的掌控已经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说话做事的分寸几乎是他融进骨子里的本能,明明手拿把掐她所有的心理状况,如果纯粹是为了压制她,本来可以说得更难听的,但他没有,他甚至没用任何过分的、刻薄的语言攻击,就让她无地自容起来。 谢鹤逸不动声色地呵出一口气,循序渐进道:“还有你想要的独立,我可以保证,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别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吭地乱跑,我不会再干涉你做什么工作……其他别的,但凡你说出口,我都能办成。” 他语气中的沉稳笃定与下面贯穿她的程度简直如出一辙,孟臾像是才终于清醒过来,她咬唇咽下呻吟,不肯买他的账,“我开口求来的,跟你主动要给的,能一样吗?” 仿佛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谢鹤逸竟然还能接得下去,似乎根本早就对她所求的一切都了然于胸。 他们关系的转变,无非是一个有正当名目的身份,说到底不就是婚姻吗? 如果她是想成为他的合法伴侣—— 他伏在她身上,声音压得很低,“……那些东西,不止会给你来正面的满足,还必然会伴随负面的、消极的、甚至是会让你很难堪的影响,你得到了也未必就会觉得有那么好,但如果你是真的愿意承受,我当然……”不知为何,谢鹤逸突然止住话头,侧过脸轻轻蹭弄亲吻她的耳尖,哑声劝哄:“孟臾,你年纪还小,等你再长大一点,时移世易,也许过几年,你就会发现一切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 她被他细碎绵密的热吻和近在咫尺的低沉声音弄得酥麻了半边身子,快感和晕眩感轮番席卷而来,几乎要让她溺毙在这欲潮之中,残余的三分醉意发挥冷却作用,情绪延宕令她不由得收紧,本来出于绝对掌控位置的谢鹤逸被打乱了节奏,转瞬的失神带来一声被情欲支配的闷哼。 “我不懂。”孟臾抿抿唇,扬声驳他:“你总想凭阅历把本该我自己领悟的东西硬塞给我,可有些事,不是我亲身去经历,我理解不了,也接不住。” 眼见根本说不通,谢鹤逸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捋到她耳后,孟臾只觉他的手指攫住她后脖颈越收越紧,而话音的语调却愈发低柔,带了点显而易见的蛊惑意味,叫她挺直的脊背都软了下来,“乖宝宝,回来吧,像以前那样陪在我身边,嗯?” 她默不作声,把脑袋转向一旁,想要逃开他掌心的钳制。 他低低长叹口气,带着示弱性质的保证道:“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你想要的,我都满足你。” 孟臾晃晃脑袋,试图赶跑被酒精麻痹的软弱,清醒道:“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的指尖移开她后颈寸许,按在她的耳根,妥协:“你说。” “下个月,我想跟田田一起去云南雨崩徒步……”不过是半句话,孟臾就看到他微变的脸色,她立刻在他开口前抢先一步道:“你才刚说过,不会再干涉我。” 谢鹤逸的动作变得凶猛激烈,粗喘着问:“去多久?” 孟臾边吸气边呻吟了两下,断断续续说:“可能……十来天,也可能半个月。” 他终于松口,低声嘱咐她:“……注意安全。” 高潮如山洪暴发再次席卷冲刷进孟臾的四肢百骸,血管经络里仿佛无处不热流涌动,她脚背绷紧,勉强抑制住即将爆发的呻吟,再接再厉道:“明年我想申请学校出国读书……” 他倏忽顿住揉搓她腰后尾椎那处让她更舒服的动作,语气硬了硬,“不行。” “你看你——”孟臾一噎,瞪他一眼,负气大力推他的肩膀,“你走开!说这么多,到头来还不是都要听你的?你讨厌死了!”她妄图下床,结合处尚未脱开就被他抓住手腕拖回来,他更加用力的拥住她顶弄,她胡乱挣动,换来他低抑着声音的厉色警告,“孟臾!” 她下意识打算继续用眼泪做武器,却被他抬手抹上脸颊眼下的位置,从鼻翼到眼尾缓慢而轻柔地拂过,抹去她潮湿的泪痕。 他堵上她的退路,强硬地命令道:“不许哭。” 终究还是忌惮他长久以来的威势,孟臾只是红着眼眶瞪他,却没敢再呛声,她被压制着完全无法动弹,仿佛永世不得翻身,四目相接,她看到他眼神中隐蓄的烈焰来,烧得安静却汹涌。 衾被间,他一手的虎口死死卡在她交叠的双腕上,像是对待即将被行刑的犯人,她甚至很戏剧性地脑补出若是她继续硬碰硬,他发疯将她掐死在他怀中的画面——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心底深处究竟藏了什么样的隐秘,才会让他如此扭曲而偏执。 那个瞬间,曾经在她脑海里翻滚叫嚣的念头再次翻涌上来,她真的很想摧毁他密不透风的防御,一层一层剥开他,打败他,征服他。 有个声音震耳欲聋,你要触及他那些掩于表象之下的本质,将他云淡风轻下的阴暗,不动声色下的伤疤通通袒露于眼前,让他无处可躲,无所遁形。 第44章 剥开他 “看什么?”谢鹤逸分散的眸光重新聚焦在她的鼻尖,终于发现她别有用心的窥伺。 “……没什么。”她深知多说无益。 趁着谢鹤逸闭目调息的空当,孟臾抓准时机,抽出一只手,翻身撑在床板借力滚落下来,他们紧密无间的结合随即脱离,她跌坐在床边羊毛地毯,目光扫过他下面—— 谢鹤逸反应过来,明显有弯腰伸手要来扶她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 “你自己解决吧,我要去洗澡了。”孟臾没好气地说完,兀自起身。 却被他一把捞回来圈进怀里,上半身摁在床边,任由她两条细白的腿垂落支在地面,他趴下来,抵在她的下腹,“……白疼你一场,小没良心,爽完就跑?” 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大概是从暴戾地失控中恢复正常了,他恶趣味地把持着她,却不再进入,可他对她的身体多么了如指掌啊,臀瓣,后腰窝,耳根……他的唇和指尖所过之处,野火燎原,寸草不生,孟臾被他折腾地不断捏紧手指,蜷缩足弓,一阵急促的律动和喘息过后,他闷声在她身上释放了自己。 孟臾看着满身狼藉,羞恼不已:“谢鹤逸!你真讨厌!” 谢鹤逸笑出声来,轻嘲她的词穷,“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你……”孟臾鼓着脸,不愿再搭理他,走进浴室足足清洗了大半个小时,半道儿恍惚听到门口的响动,很快重归无声,忖度着大概是有人来送东西。等她收拾完,吹干头发出来时,看到谢鹤逸已经换上了惯常穿的睡衣,半靠在床头,像是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睡得不安稳,垂在一侧的手不断抽动着,幅度虽然不大,但明显不正常。他在做噩梦,额上一层薄薄的汗,脖颈肌肤看起来也湿涔涔的。 孟臾抬手去推他,没敢太大声,“谢鹤逸,醒醒,醒醒……” 但他好像正深深陷入梦魇中,一直没能醒过来,而是急促地喘着粗气,孟臾索性坐在床上,抬手盖在他的手背,换了称呼再叫,“哥?……哥哥!” 倒转般坠落的失重感后,谢鹤逸终于睁开眼——他的眸底黑漆漆的,全是雾气与清冷,孟臾没着急发问,看他怔了怔,好半天才回过神似的,“……我睡着了?” “你做噩梦了。”他们之前并不常同床共枕,印象中,孟臾好像从未见过他这样,她探究地问:“梦到了什么?” 他撑着额头,低声说:“没事。” 意料之中的答案,孟臾清楚他这个人本就没什么倾诉欲,当然是一视同仁的,对她如是,对任何人都如是。 她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爱说不说,我还不稀罕听呢。” 听着她傲娇的语调,谢鹤逸神色松弛许多,过了几秒,“……一些过去的事。” 孟臾追问:“什么事?” 他不吭声,她静静等着,但他终究没再多说。 谢鹤逸抓起孟臾的手,拉着她躺在身边,双手捧着她清俏素净的脸,为她拢起额面的碎发整理到耳后,“我让李嫂叫人给你送了换洗衣服过来。” 孟臾嘴上当然不肯领情,“我自己带了。” 谢鹤逸不再给她继续跟他唱反调的机会,索性将她整个儿抱在怀中,俯首轻吻她干燥蓬松的头发,虔诚的,不带丝毫情欲的,像是湖面泛起的涟漪般温柔。 孟臾忽然灵感乍现地想,如果是连她都不清楚的旧事的话,那她妈妈闵筱柔那里应该会有些线索的。 次日,谢鹤逸一大早要赶飞机去北京,他手头有个核心项目要开结项会,规格比较高,作为经办的主负责人,得出席报告会。 出酒店房门前,谢鹤逸对着镜子打领带,边温声安排孟臾:“待会儿你先去楼下餐厅吃个早饭,九点钟宁知衍会过来接你去见你妈妈。”顿了顿,他侧眸看着她,罕见地有些欲言又止,“你妈妈的事,我……” 似乎看出他的为难来,孟臾下意识抢白:“我懂,你只是顺势而为,她犯了罪,应该受到惩罚,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你这么做,不仅不违反规则,还一石好几鸟,既能拿捏我,又能施恩于我。我都明白,怪不着你。” 况且,线索本就是她通过梁颂年主动提供的。她看得很清楚,对这招顺水推舟解读得基本大差不差,但这其中的目的,作用的细节,主次关系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真掰开了讲又牵扯到感情的远近亲疏,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微妙感,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谢鹤逸手中动作停住,冷声轻叹,大概也是觉得心累,他没再解释。 今天这领带打得格外不顺手,谢鹤逸明显烦躁,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孟臾迟疑了下,到底还是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来,“我来吧。” 这种事以往孟臾经常做,目测了下谢鹤逸今天穿的衬衣款式,手指在他喉结颈间灵巧翻飞几下,三下五除二,一个搭配领型的温莎结就成型了。他们站得距离如此近,气息纠缠在一起,心却分隔得前所未有的远。 静静等她侍弄完,谢鹤逸直接拉开门往外走,孟臾默声跟出去,一同等电梯时问他:“你不吃吗?” 他垂眸,看一眼腕表,“嗯,来不及了。” 孟臾和他一起下的楼,站在酒店大堂与他挥手作别,远远看到门口裴渊和梁颂年正站在一辆黑色的公务轿车旁等人,穿制服的门童满脸笑容,殷勤地为谢鹤逸推开玻璃门,裴渊赶忙迎上前。 谢鹤逸坐进后排时目光回瞥一瞬,孟臾还站在原地,梁颂年发觉她的存在,趁机隔空咧着嘴笑起来冲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看得出来,梁颂年过得很好,不仅没受打压,应该还很得志,孟臾不禁暗自后悔,她似乎不该那么小人之心的。 吃过一顿食不知味的早餐,宁知衍准时过来接人。他今日开了辆很低调的灰色 suv,鼻子上架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没下车,大喇喇地敞开车窗,停在酒店门前等。 孟臾本想坐后排的,宁知衍不允许,歪着头没个正形地揶揄她,“大小姐,坐前面来,真把我当司机了?” 孟臾没办法,只好关上了已经拉开的车门,坐上副驾驶。 “孟臾,你现在主意正得很呐,说走就走,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宁知衍不免要调侃她一番,见孟臾垂眸敛睫不理人,又说:“心可真大啊,就这么一声不吭跑了,你都不想想谢二得疯成什么样?” 孟臾没懂他指的具体是什么,有些奇怪,“我看他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宁知衍一怔,轻啧了下,“呵呵,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嘲笑他。” 他话锋一转,“算了,不提也罢,先把他安排的事办完我好交差。” 宁知衍正色说起闵筱柔的具体情况来,当年的调查随着孟瑞山的死亡而被动终止,虽然案件本身并不复杂,但重启起来也是困难重重,他斟酌了下才道:“隔着十多年,许多证据都无从查实,能定的罪,最终只有一项,公职人员海外巨额资产来源不明罪。” 孟臾了然,轻声嗯了下,就听宁知衍又说:“待会你们见面全程录音录像,谢二让我问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想……” “没问题的,都可以。”孟臾连忙说。 其实,再见闵筱柔,无异于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但这么多年过去,孟臾已经在心理上免疫,就算痛也是掀开结痂疤痕的痛,能忍,她必须坦然面对,说不定下面早就长出了新皮,恢复如常了。 会面安排在一间不算大的室内,孟臾走进房间时,闵筱柔已经坐在了那张宽大的桌子前。 桌面上有两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宁知衍只送她到门口,根本没进来。 门应声阖上,见到孟臾,闵筱柔难免情绪激动地站起身,她穿了件统一的服装,齐耳短发,看起来苍白而憔悴。 见到闵筱柔的那一刻,她总算稍微理解了为什么梁颂年会傻兮兮地冒那么大风险替她跟自己传递消息,她跟记忆中十几年前总是目光炯炯打了鸡血似的四处钻营的样子很不一样,反而看起来很是温柔和善,甚至有些可怜,这种人很容易让人英雄主义作祟,加上一点编造出来的似是而非的传奇故事,能说服象牙塔里的梁颂年也不足为奇。 “你别过来——”孟臾扬声制止了她上前靠近自己的动作,等闵筱柔面露尴尬地重新落座,孟臾也坐下来,良久才发问:“你……一直在日内瓦等我?没想过风险吗?” 闵筱柔有些羞惭地别过目光,幡然悔悟那般说:“……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即便要坐牢,我也想回来再见你一面,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孟臾依然一副很冷淡的样子,完全不理会她的忏悔。 来的路上,宁知衍说她得了肾病,要定期做透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性情大变。 闵筱柔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她漂泊这些年,也没想过一朝一夕就能重拾本就淡薄的母女之情,作为母亲,她自认是不合格的,尤其这几年,不管走到哪里,身边有没有新的感情,她都越发想念国内唯一的女儿。 何况,闵筱柔本以为作为孤儿生活的孟臾境遇艰难,一定会吃很多苦,但没想到的是,眼前人这通身的气派,竟没有一丝一毫因寄人篱下被施舍而产生的怯懦,相反,她很自信大方、松弛得体,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小天鹅。 但即便如此,闵筱柔依然泪眼婆娑地望着孟臾说:“囡囡……月月,是妈妈对不起你。” “你别叫我……”孟臾心中五味杂陈,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克制了下情绪,淡声道:“我现在的名字……” 她像是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可悲和可笑,低头讽笑着止住话头,没再继续往下说。 关于这个,闵筱柔在日内瓦时曾听梁颂年提过,顺势主动问:“叫孟臾是吗?是谢家给你改的?” 孟臾忍不住接话:“是你畏罪潜逃,爸爸去世,我在学校里天天被人孤立,被人欺负,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贪污犯的女儿,被人关在厕所……”她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高,最后为掩饰哭腔重重吸了下鼻子,长出一口气,重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再提也没意思,我今天来见你,是因为有些事,必须要你亲口告诉我——” “到底是你一个人做的,陷害了爸爸,害得他在羁押期间心脏病发去世?还是你们俩根本就是一伙的?” 第45章 后悔药 当年,谢鹤逸曾经安排人给孟臾调取过卷宗,孟瑞山被羁押期间全程保持缄默,直到病发死亡,所以她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以为他是不知情的?” 问完,闵筱柔低下头去,她大致能懂得孟臾到底为什么非要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无非是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念想,或许,至少她还被父亲爱着,而不是俩人都丧心病狂到完全不管不顾她的死活。 孟臾努力平复心情,低声说:“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承认,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我的贪念引起的。一开始,我只是想让你爸爸再往上走几步,融入到一个更高阶层的圈子当中,后来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受任何人的主观意志控制,我们越陷越深,直到别无选择。我知道你想听什么答案,但我没办法骗你,你爸爸他肯定不是无辜的,我并非手眼通天,审批流程最终环节的签字就是他去办成的……” 闵筱柔下意识转眸,看一眼角落正在工作的录听设备,言语之间很是谨慎,虽然当年那场国有资产改制案的细节早就湮灭在岁月里,既得利益方很多都已经退出历史舞台,证据链不可能完整,但她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孟臾权当没看见,只觉呼吸闷窒,头痛欲裂。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作为理性的经济人,如今将所有过错推在已经死亡多年的孟瑞山身上才是闵筱柔最好的选择,基于此,她不一定能得到真正的实话。 但不问总归是不甘心,而她关注的重点也并不是闵筱柔的量刑,自顾自追问:“为什么不一起走?你还是背叛了他,对吗?” “当时,我已经到机场了,而你爸爸……他走不了了,要是我优柔寡断,到头来只能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闵筱柔低垂眼睫,说不下去了。 人性的底色本就是自私的,爱却要违背人性,让人去奉献,去给予,去牺牲。闵筱柔自问对孟瑞山谈不上爱,做这些事都是利己主义的选择,无可厚非。就如她选择束手就擒,回来赎罪,也是因为爱女儿。 但孟臾内心充满愤愤,轻声刻薄道:“现在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闵筱柔双手交叠于桌面上,目光怔忡,“是啊,和他一样身陷囹圄,病入膏肓。”停顿片刻,她重新开口,“月月……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让梁颂年给你传消息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每当午夜梦回,梦到你小时候,站在我跟前,乖乖的仰着小小的脸叫妈妈的样子,我就一直在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把你送进谢家……如果你爸爸待在原本的位置上,我们一家人不愁吃喝,现在是不是也能过得很幸福。” 但人生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更别提一键重启的机会。 孟臾深知,自己成为利益输送牺牲品那一刻,便彻底打开了闵筱柔欲望的潘多拉魔盒,之后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岔路口上一旦走错方向,就如歧路亡羊,很多时候连拨乱反正都做不到。 可若说到送自己进谢家挡灾替业之事—— 孟臾从怅然若失中稍微恢复,转了话题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放在谢鹤逸身边?” “嗯?”闵筱柔微怔,像是一下子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指……不是说谢鹤逸七灾八难吗?”这话是当初谢晚虞说的,孟臾记到现在,看闵筱柔错愕的样子,她只得尝试换了种问法,那时候她年纪很小,说是懵懂无知也不为过,太多事情不清不楚。 “你跟我讲一下细节,你记得的所有细节。”孟臾强调。 闵筱柔认真回想了下,沉吟片刻才道:“我和你爸爸都没有宗教信仰,中间人找上门来时,我甚至觉得这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她面上有些羞惭,“但以防万一,还是托了所有人脉关系侧面打听了下,说是谢家的小孙子出意外眼睛看不见了……” “你说什么?”孟臾激动地打断她。 闵筱柔连忙说:“后来证实这消息是错的,可既然知道了,我们免不了要往最坏处想,难道他们是要你的眼角膜吗?这绝对不行,我和你爸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能……所以立刻就托人去拒绝了,但和对方沟通之后才知道是乌龙,再后来的事你都经历了,我带你去灵慈寺见了谢老太太……” 漫长的沉默后,闵筱柔问了句,“你在谢家这些年,过的好吗?” 孟臾百感交集,“你犯罪的时候,畏罪潜逃的时候,有想过我将要面临什么吗?” “想过,一开始鬼迷心窍,到最后顾不上了。”闵筱柔十分坦然诚恳,这么多年的挣扎和自我谴责活该由她承受,不管再怎么美化,狡辩,都改变不了他们将女儿送人的事实,但孟臾此刻似乎无暇顾及这些,她正皱眉思索,像是陷入困境。 离开会面室时,闵筱柔突然起身,哀怜问孟臾还会再来看她吗? 孟臾看出她的不舍不像是装出来的,脚步不由得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没作声。她推开门走出来,按照约定,站在华东局机关大院儿中等宁知衍。 宁知衍从楼上下来,前后左右做着颈椎胳膊的伸展运动,摸出钥匙解锁附近停车位上的车子,“走吧,送佛送到西……” 孟臾站在原地没动,垂眸问:“五哥,我哥他……是不是曾经失明过?” 宁知衍刚才一直在忙,并未看刚才她们会面的影像,怔愣片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见孟臾不吭声,只好说:“你不知道吗?哦……那会儿你好像还没来谢园呢,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是有段时间眼睛看不见,但很快就好了。” 看来确实是真的,孟臾追问:“怎么会?” 宁知衍嗐了一声,神情漫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欲言又止,最后只模棱两可说了句,“就是发生意外受了点儿伤,哎具体的……你得去问谢二。先上车——” 孟臾默不作声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上去。 隔了几分钟,路口的红绿灯跳成红色,宁知衍踩了刹车,车子在斑马线前停下,他没忍住,偏过头嘱咐她一句,“孟臾,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吧。” 孟臾低声噢了下,算是应了他。可是,能让宁知衍这种外放性格的人都讳莫如深的事情并不多见。很多以往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似乎将要呼之欲出——谢鹤逸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秩序感和近乎病态的掌控欲,是不是因为他曾经失明过呢? 她靠在椅背闭上眼,将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但既然答应了宁知衍不问谢鹤逸那件事,孟臾自然就不会多嘴。 主要是问了也白问,她还得找别的突破口。 “兰姐姐最近还好吗?”她状似闲聊找话题问。 谁知宁知衍脸色一黑,“谁知道好不好?我跟她吵架了,一个周没见面了,她现在应该在……香港吧。”又没好气地呛她,“你不会刚答应我不提,转头就去问兰九吧?” 孟臾脸一红,嘴硬道:“怎么可能?你小人之心!” 宁知衍不跟她计较,“送你回酒店?” 孟臾没同意,她并不想继续在南江多做停留,随身的东西出来时就已经收拾好了,直接让宁知衍送她到高铁站,乘车回到溪和镇。下车前,宁知衍追问孟臾到底还要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待多久,她不确定,所以没作声,但心里大概清楚,至少要待到她和谢鹤逸之间当下这个微妙的平衡点被打破的时候。 道阻且长,不进则退。 之后一个周,谢鹤逸都没再出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孟臾埋头做事,自我消化完与闵筱柔见面的负面情绪,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要冷些,不知道会不会下雪……”田欣裹紧身上的外套,走到正在对着电脑盘点库存的孟臾身边,“最近咱们这儿办民谣节,晚上有乐队在酒馆那边的广场上唱歌,我们一起去听吧?” “行呀。”孟臾随口应声,“什么乐队?” 田欣调出手机上公众号的宣传页给她看,“今天是这几个。” 孟臾瞥一眼,难掩兴奋道:“哎第二个我知道,他们主唱唱得特别好听。” 田欣朝外面廊下坐着的邵启冬努努嘴,压低声音,“你看我表哥那魂不守舍的样儿。” 其实孟臾也早就发现了,好像从前几天民谣节具体日程定下来开始,邵启冬整个人的状态便有些说不上来的不正常,经常一个人怔忡出神。她还以为赵润年找他麻烦了,旁敲侧击问了下,并不是。也对,裴渊是谢鹤逸身边第一得力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应该不会留这种后患。 “他怎么了?”孟臾关切问。 田欣示意她附耳过来,“说来话长,简直是一部狗血八点档电视剧的程度,晚上咱俩一起睡吧,我好好跟你讲。说不定,你还真得帮个忙呢。” 虽然有些迷惑,但出于信任,孟臾还是点点头,“嗯,好。” 第46章 玉山汀 晚上,谢鹤逸从北京回到南江,飞机刚落地就收到宁知衍发的定位——玉山汀,本市这两年规格最高的会员制会所,建在半山腰。 夜深露重,湿气水气把路两旁的八角宫灯琉璃罩氤氲上一层薄雾。 侍者躬身将谢鹤逸引进房间,又有人立刻送了杯新茶过来,铁观音,带着滚烫的热气。 宁知衍正在牌桌前打麻将,几个熟面孔身侧都坐着一位年轻女孩儿按摩师,神色恭敬,动作轻柔。 有认识谢鹤逸的在侍者推门那刻就起身打招呼叫了句,“哟,二哥来了……” “嗯。”满场甜腻的脂粉味和烟酒气,谢鹤逸隐隐有些头疼,神色难免不耐烦。 见状,宁知衍抬手一挥,把牌墙推倒,“我们说几句话,你们换个地儿。” 众人不敢耽搁,等一屋子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散了个干净,谢鹤逸才在房间的沙发里落了座,头搭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宁知衍起身走过来,开门见山道:“我二叔说,他这次回北京参加典礼,去你家拜访,很不巧围观了一场父子大战?” 谢鹤逸语气平淡,“不准确,是我单方面听训。” “为什么啊?”宁知衍不解,磕了磕烟盒拈出一根烟捏在指间,“突然闹什么?” 谢二这些年做事风生水起,不光家里满意,各方都很满意,俨然是圈内标杆模范式的人物,此时难得吃一回瘪,他也顾不上调笑,毕竟自己亲二叔那边还等着他的消息。 谢鹤逸仰着脖颈靠在椅背,声音轻的像是一道烟,“我打算尽快收尾公司所有的涉密项目。” “什么?你要退场?”宁知衍点烟的动作顿住。 谢鹤逸抬手捏捏后颈,眉间淡漠,“退是退不了,我在这里头经营了这么多年,不是一句话说退就退的,但……总能换个场子。” 宁知衍轻嗤反问:“这么容易叫你换?” “是得费点周折……但我接手时,就考虑过这些,退出机制白纸黑字签过协议的,只要把进行中的项目按照条款顺利结完,过了解密期,我就不再受任何限制。”顿了顿,谢鹤逸了然地加了句,“你告诉宁二叔,他安排的事儿我会负责到底,尽快办完的。” 宁知衍嘲讽追问:“我看你现在根本就是骑虎难下,当初为了拒绝和秦家的联姻,你不是接了那个芯片采购的项目吗,没个三年五载能结束吗?” 谢鹤逸笃定道:“用不了那么久。” 千头万绪,总要找到一个相对的平衡点才能回到稳定的模式和状态里,这已经是目前最直接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流程合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无非是他得麻烦点儿,麻烦就麻烦吧,点灯熬油当牛做马两三年,总归会有办成的那一天。 宁知衍不接他的话,而是说:“就为这?不止吧……” 听这口气明显知道内情,却还要问,谢鹤逸也不瞒他,“我要结婚。” 尽管早有准备,听他亲口说出来,宁知衍还是免不了震惊脸,“和孟臾?” 谢鹤逸一副不然呢的表情,如果不是为了和孟臾结婚,还要让她避过审查,同时把对家里的影响降到最小,他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调整公司的主营业务,也不用这么早就向父亲摊牌。除了把仇恨值拉满,全部聚焦到孟臾身上,于事无补。 可世事便是如此,一环套着一环,环环相扣,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承受什么。 高台之上的谢鹤逸如是,藩篱之外的孟臾亦然。 他语气愈发不善,“一直以来,打抱不平的不是你吗?” “你特么……”宁知衍简直无语极了,很多时候他只是看不惯,逞口舌之快而已,能和谢鹤逸在一起玩儿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这哥们儿自有许多他身不由己之处,只是强势惯了,心思深,不爱说,而且想事情跟正常人逻辑不太一样。 但宁知衍也是真没想到这家伙疯到这步田地,不由得嚷道:“谢二,你为什么非要把事儿办得这么复杂啊?孟臾不就是想要爱吗,左右这个比其他都容易,你哄哄她,说爱她不就可以了!” 这套逢场作戏的说辞是宁知衍的认知,谢鹤逸不以为然,漫不经心道:“没用,她心野的很,到时候再一声不吭跑到天边儿去,几年都见不着人影儿。” 走到这步境地,依着孟臾的性子,若是他真的松了口,她大概立刻就会名正言顺地以爱之名要求他放手让她自由。如今他还被绑在这个位置上,手头上经办一摞涉密项目,出境受诸多限制,实在是鞭长莫及。 原本闵筱柔在逃国外时,孟臾的身份更加敏感,完全没有余地,现在引渡回来,好歹有点儿可以操作的空间。 可她的回归,同样也给孟臾拆掉了监控限制以及心理上的禁锢,现在她想去哪里,只要一张机票就能搞定。 宁知衍啧了下,哀叹一声:“那你干脆把她绑回去,铐起来,难道不是更直接?你不是惯会拿捏人心吗,怎么到孟臾这里就歇菜儿了?” 谢鹤逸不作声,用强权压制是很简单,却会生发出诸多不确定性,尤其孟臾现在正在兴头上,铁了心硬要跟他拧着来,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过淡淡一瞥。万一伤了她,或者出现什么不可控的问题,不过是陷入无止尽的车轱辘中,非他所愿,也没必要。 宁知衍不再问,怪自己多嘴。 手中执剑,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要看朝着谁去挥斩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自然看透彻了,孟臾分明就是谢二的软肋,最碰不得的一片逆鳞,伤她三分,自伤七分,不划算,何必呢? 宁知衍回过头来自说自话:“就算你把外界那些阻碍全部都摆平了,你家里真的会同意你和孟臾结婚吗?” 谢鹤逸眸光沉沉,但到底没有说话。 家里何止是不同意,孟臾身份敏感,犯了政治大忌。留在身边“挡灾”,没人会上纲上线,可若真要大张旗鼓地与她结婚,不知有多少人会坐不住。看热闹的,想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的,被动了既得利益企图闹事的—— 四面临敌。 宁知衍却对答案心知肚明,故意给他出馊主意,“要我说,你真要结婚,不如选秦小姐。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不仅项目不用停,还多了份助力。” 谢鹤逸眯起眼喝了一口茶,有点温,味道不好了,他放下那盏盖碗,“联姻这条路,以往这么多年我都没走,以后更不会走。” 宁知衍深吸一口烟,“我原本觉得,谈恋爱就正儿八经给人个名分,女朋友嘛这年头还一定要结婚吗?无非是最后好聚好散,若放心不下,你照看她一辈子也是可以的,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见谢鹤逸不搭话,他继续说:“没想到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她散,但是兄弟,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能不爱听——我不看好你们,齐大非偶,这个圈子,只有利益绑定的联姻才是最稳固的关系,像我和兰九,这辈子,想散也散不了。” 谢鹤逸的观点则迥然不同,一一将他驳回去,“姻亲关系就一定稳固吗?最稳固的关系……是没有关系。想办什么事,用什么人,达到什么目的,我有的是别的办法。形成利益共同体也不止联姻这一条路能走,何必牺牲一个无辜的女人?” 其实,最平衡的状态是他一直不结婚,无论跟谁都不结。可如果靠结婚就能将孟臾永远留在身边,同时又能给她想要的安全感,他是愿意满足她的,但办成需要一步步筹谋,当下确实不具备这个条件。 他能也甘心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否则便不会向父亲开这个口。只是,不管怎么斡旋,孟臾都免不了要吃点儿苦头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无以为继。 恰好小朗的工作日报准时发送过来,谢鹤逸摸出手机点开,垂眸看过去—— 今天的文字描述依旧很简洁,配的照片是人山人海的音乐会现场,背景是亮如白昼的舞台,周遭到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孟臾手中握着一根巨大的星月荧光棒,正对着田欣的镜头摆各种搞怪 pose,笑容放松而惬意。 像是被她的快乐感染,谢鹤逸拢着的眉宇都松懈下来。 宁知衍坐不住了,反正距离很近,索性好奇地凑过来,看他没表露反感的意思,便垂眸认真瞥了眼屏幕,随即鬼叫起来,“你……你你,我说呢,啊你怎么对孟臾那么放心,居然不怕她冷不丁儿再捅你一刀,原来是安排了小朗看着呢,哎——不会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吧?” 谢鹤逸合上手机,起身,“我先回去了。你——已婚人士,今晚歇在这儿?” 话不重,却大有惹了我不高兴谁也别想好过的意思,宁知衍登时耷拉下脸来,“我回去也是自讨没趣!” 谢鹤逸这下才算舒坦了,闲庭信步地出了门。 第47章 民谣节 从玉山汀出来,上高速出发,快到溪和镇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谢鹤逸先给孟臾打了个电话,但是响了许久都没人听,他不是那种反复打的性格,刚收了线,就看到来电显示,是孟臾回拨了过来。 接通后,那头意料之中的嘈杂,大约是刚才那边太吵闹她没听见,此刻正在快步往安静的地方走,明显呼吸粗重,至少不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孟臾抬高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喂——我这边太吵了,刚才没接到,什么事?” 谢鹤逸无甚感情地说:“我从北京回来了。” “哦——”这趟差出的时间着实不短,孟臾总算走到远离人群的街角,见他不说话,只好想办法填补这空白的尴尬,“我……在追星呢,你要是没别的事,就挂了吧。” “嗯?”舒缓的民谣调子像是从很遥远的天边传来,谢鹤逸在镇子口下了车,沿着青石板路往广场走,不解问:“追谁?” 大概是音乐的力量让人无端觉得放松,孟臾顺势在河边的栏杆处坐下来,耳边贴着手机,打开话匣子,“一个乐队的主唱,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长得很帅,唱歌又好听,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真人,刚才他在舞台上跟粉丝互动,很有梗儿,脾气还特别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认识?” “因为——”孟臾故意停顿了下,语气黏连叫他的名字,“谢鹤逸,你老了。” 他终于被她气笑,舒展身子塌下肩膀,“他有多年轻,十八岁?” “人家今年才十六,男高中生,来的都是姐姐粉阿姨粉,可疯狂了,走到哪儿追到哪儿……”伴着轻淡的笑声,孟臾继续挑逗他说:“你不懂吧,这叫养成系的快乐。” 对面传来一声轻嗤,“养成系……你确定,我不懂?” 在他面前不经意间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孟臾有些语塞,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沉吟片刻,拐弯抹角提要求道:“我跟田田约好了今晚一起睡,要聊些事。”zzz 潜台词是你不要来找我了,来了也没时间奉陪,但孟臾并不确定他到底会不会跑来,怕自作多情又怕再起争执,所以只说了半句,没有下文。 静了静,她听到谢鹤逸说:“嗯,可以。” 看来确实是要过来才打的电话,但却在听她说完后做出了让步。 孟臾想,或许不只有对抗这一种解决方式呢,至少,他有在收敛掌控欲,她也在尝试理解他,勇敢表达诉求后相互尊重的状态不能叫人更满意,他们此刻鲜见的共同享受这一秒钟的舒适与暧昧。 “那——”孟臾想挂电话,听筒里却同频传来不远处舞台上的吉他前奏声,她不由得问:“你在哪儿?” “……广场。”既答应了她,他本想转身离开的。 原来人已经到了,孟臾连忙起身往那边走,远远地就看见谢鹤逸远离人群,站在树下那一片灯火煌煌中,瘦高的身影格外显眼。 “孟臾——”台上刚好唱到一首情歌,调子冷冷的,愈发衬得谢鹤逸叫她名字时声气低微,或许是错觉,孟臾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讲,所以不自觉带上了点别样的温柔。 人群外围的田欣循声望去,见刚才不知跑到哪里去的孟臾终于回来了,她便到谢鹤逸眼前打了个招呼,“谢二哥来巧了,每次都能赶上热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孟臾脑海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不很明晰,只是个疑影儿。谢鹤逸对她的行踪简直是了如指掌,平时这个时间点儿,她要么在扇庄,要么已经睡下了,而他却直接来到广场找她,难道纯粹是巧合吗? 但孟臾没来得及继续深入琢磨,邵启冬远远地在永无乡二楼的窗户边,探出头招呼她们回去,大概是今晚人流量太大,店里忙不过来。 “来啦!”孟臾侧脸摆摆手回应他,刚回过身,就听见田欣善解人意的说:“我先去,你不用着急。”说罢,意味深长地看谢鹤逸一眼,防备孟臾被人拐跑似的,压低声音对她强调着加一句,“亲爱的,你可别忘了今晚来我家睡的事儿。” 孟臾本想去送下谢鹤逸,可被田欣这么一弄倒有些不好意思,“不会忘的,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然后上前两步,跟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谢鹤逸作别,“我要去帮忙了,你先回去吧。” 说着,也不等他给回应,便挽着田欣的胳膊直接走了。 走出不短一段距离,田欣偷偷打量一眼身后被晾凉透了的那人,促狭笑问:“你都不去送送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一句话都没说上呢。我看他那脸色,都快冻成冰棍了……” 孟臾呼出口气,无所谓道:“那他来之前也没问过我有没有空啊。” 反而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陷入到询问他的意思,征求他的同意的怪圈里。 田欣了然于胸的样子,一副爱情大师看破红尘的口吻,“闹别扭呢这是……小问题,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孟臾冲她笑笑,不再接话。 连田欣都能看出来谢鹤逸不高兴,她自然也能,也知道他需要的是温情主动,只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总能叫他满意,可她好不容易才跳出来,即便不故意做对抗,也不能丢盔弃甲,这一场拉锯战没那么快能结束,万一中途他厌烦了,她累了受不了了,也许就散了。 一进酒馆空气立刻不一样,温度上升好几度,楼上楼下都满座,音乐声和推杯换盏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孟臾和田欣忙里忙外做了两小时才回到家里,洗漱完躺在床上。 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这种天气,最适合入眠。 窗外秋雨滂沱,室内一灯如豆。 橙黄的光晕给所有物品都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南瓜色轮廓。 田欣对着镜子贴了张面膜,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靠在枕头上翻绘本的孟臾,她语气夸张的感慨道:“亲爱的孟小姐,我可太羡慕你的皮肤状态了,简直就是只存在传说里的那种暖白皮,你看我这脸,毛孔粗大不说还冒痘,下周还要去相亲呢……” “又相亲啊?”孟臾轻笑着问。 田欣摔回床上,眨巴着眼睛看她,“计量经济学中说,只有样本容量足够大的时候,才能忽略随机影响做出显著的结果。” 话题转的太快,孟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解问:“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样本量越大,你就越不需要靠运气得到好的结果。所以,为了扩大样本容量,我必须要多见相亲对象才可以。” 孟臾乐得不行,笑道:“原来还是有统计学依据的。” “那当然了,我可不打算吃爱情的苦,你像我表哥……”田欣叹口气,终于开始说起本次邀请孟臾卧谈的正事来。 田欣不是溪和镇本地人,如今暂时借住的房子是邵启冬的祖产,“我姑姑跟姑父十几年前就离婚了,法院把我表哥判给了母亲,我姑姑很快再婚,表哥一直生活在那个家庭,前两年,姑父去世,我表哥刚好手受伤,就回来接手了扇庄的生意。” 这些事孟臾大致知道,又听田欣说:“我现在的姑父跟她原来的妻子有个女儿,叫温映雪,她亲妈是难产去世的,我姑姑从小把她带大,跟亲生的一样,但是,她……喜欢我表哥,想结婚。” 孟臾皱眉,“……启冬哥也喜欢她吗?你姑姑会同意吗?” 田欣长叹一声,“何止是不同意,我姑姑快疯了,隔三差五闹一回,本来亲戚们都不知道的,这两年硬是被她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你还没来的时候,上半年五六月份那会儿,我姑姑跑到这边,威胁我表哥说要是他们不断干净,她就要在镇上最高的地方跳下来,都站上去了,把我们吓个半死……” 孟臾没作声,默默倾听着,田欣又说:“但我觉得,凡是用死来要挟人的都不是真的想死。” 孟臾低声道:“话虽然这么说,谁敢冒这个险呢?她毕竟是启冬哥最亲的人。” “是啊,我姑姑不就吃定我表哥不会忤逆他?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温吞,心眼好,没脾气,对谁都很和气,跟任何人都说不出重话来。我姑姑他们想送温映雪出国留学,让他们分开,可她说我表哥一天不结婚,她就一天不死心,这不是在逼他吗?” 田欣口干舌燥,找到杯子抿了口水喝,“前段时间,她在驻唱的酒吧跟人打架被抓了,我表哥去警察局捞她出来,让她好好读书,还说已经在这边找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结婚对象,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信?这不,趁着镇上办民谣节又制造了见面的巧合,说正好借这个机会来见一见未来嫂子……” 原来最近邵启冬是因为这个才状态不好的,总是怔忡出神,那也不用问到底是不是两情相悦了,明显是两个人在对抗世俗的过程中产生了分歧。 一时之间,孟臾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是别人的人生,其他人做任何评判都是主观而片面的。 静了静,孟臾主动问:“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忙假装启冬哥的未婚妻?” 田欣掀掉面膜,满脸哇塞,就差把你简直是太善解人意了说出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表哥的意思,但是他不好意思……” 停顿片刻,田欣接着说:“尤其是上次我给你出主意,你说不可以利用不相干的人,这不是在利用你吗?可他确实没别的办法了,一边是亲妈,一边是……” “她们口口声声都说爱他,但做的事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绝,我表哥那手……要不是因为温映雪,他也不会当不成医生。我觉得他都快被她们俩撕碎了,再这么下去,非出事儿不可。” 说完,田欣没心没肺打了个哈欠,“哎太困了,我先睡了。你考虑一下,实在为难就算了。” 孟臾却睡不着了,她起身关掉床头灯,室内陷入黑暗,只有雨声朦胧。 第48章 折子戏 邵启东这桩不情之请,孟臾审慎思考过后,心中更倾向于帮他的忙。 闲暇时,她对着手机迟疑老半天,思忖着要不要跟谢鹤逸说一声,转念一想,毕竟是邵启冬的私事,且不说不该跟不相干的人讲,就算她舔着脸向压根儿说不着的人主动报备,明显谢鹤逸不会同意,到时候再吵一场,何必呢? 最终还是在她的纠结情绪中作罢。 雨后降温,田欣在扇庄张罗着围炉煮茶,看到孟臾身上衣衫单薄,提醒着问了句要不要拿件厚外套给她穿。 孟臾刚来镇上时随身几乎没有携带行李,都是后来添置的。 她笑笑,“不用了,前几天我不是去南江给赵总送东西吗……拿了些以前的衣服。” 说到这里,孟臾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房间里的衣柜,继而联想到里面放的那个三十二寸的大号行李箱,尺寸大到足以可以把她现在拥有的全部东西装进去,那是她以备不时之需买的——回想起谢鹤逸最近对她行踪的了如指掌程度,她一直心存影儿的事情顿时浮出水面,他该不会安排了人监视她吧?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就会顺着碎片化的线索发芽,她又想起那天清晨无意间听到的电话,他说要把小朗调过来,做什么? 其实想要验证她的猜想,倒也不难。 下午,孟臾回去穿衣服前请了个短假,说打算去市里的客运站办点事。 邵启冬知道后,专门给她约了辆车。 孟臾随便收拾了些东西,拖着那个超大号的行李箱在镇子口上了车。 一直隐于周边店面中的小朗和其他两三个人连忙发动车子跟了上去,同时拨通了谢鹤逸的电话,把这边的情况汇报给他,又说:“听孟小姐和司机的谈话,应该是要去最近的车站。” 谢鹤逸完全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谈婚事,她就又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得耐着性子道:“拦住她,别让她上车。” 小朗得了示下,在候车大厅里拦下了孟臾,不料对方竟然丝毫没有讶异,反倒是一脸平静的坦然,像是早就知道会见到他,招呼了句“小朗哥,好久不见”。 他顿时有些悻悻然,只说:“你坐一会儿,先生马上就到。” 谢鹤逸赶到客运站时,孟臾正揣着手,面无表情地坐在厅里靠墙的那排不锈钢椅子上,旁边摆了个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 他居高临下站在她跟前,面容冷肃,“你又要去哪儿?” 她丝毫不惧,起身望着他,“你找人监视我?” 谢鹤逸一双眸子黑如点墨,半藏在低垂的眼皮之下,没答话。 但不否认就已经明摆着告诉她答案了,孟臾彻底无语。 谢鹤逸这个人从来不说谎,或许是根本不屑于吧,她只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还天真地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至少他有在努力收敛病态的掌控欲,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她的自我感动罢了。 以为从谢园那一隅困顿的天井中跳了出来,终于可得自由,却没想到早就重新陷落进他无形却更加密不透风的囚笼中。 她呼出一口气,语气不善,“谢鹤逸,你真让我失望。” 人是不可能撤掉的,多说无益。 谢鹤逸心里累得很,又有一堆公事牵绊,把孟臾送回溪和镇,没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知道自己平时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以后,孟臾不再迟疑,甚至有故意的成分,她主动找到邵启冬,和他商量在温映雪面前演戏的事情。 按照民谣节的日程表,隔天有温映雪的节目,她是下午才到的,排练后来到小酒馆,看起来很正常,除了脸上的妆浓了点,其他一点都不像田欣口中描述的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 孟臾和邵启冬坐在她对面,寒暄着相互作了介绍。 温映雪垂眸握着茶杯,还没继续说,眼泪就一颗一颗砸下来,吧嗒吧嗒掉在桌面上,她哽咽着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邵启冬温声安顿她:“谢谢……出去后,好好读书。” 温映雪抹抹眼睛,泪水却擦不完,弄花了完美的妆面,她瘪着嘴看向邵启冬,毫不避讳还有孟臾在场,哭着说:“妈妈说她去跳楼,你就答应和我断干净,那要是我去跳楼呢,你会不会……” “小雪,你成熟一点,别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邵启冬无可奈何打断她的假设,叹口气继续说:“我跟小月很快就要结婚了,我们都会有各自正常的生活。” 正逢风起,阴云从西边漫上来。 孟臾默不作声,低头抿了口半凉的茶水,继续扮演好明知一切内情依然对邵启冬深情不改的好嫂子。 温映雪却没那么好骗,突然收住眼泪笑起来,对着孟臾问:“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哥哥吧?” 孟臾惊怔一瞬,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她明明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听对面女孩条理清晰地分析,“你的态度太事不关己了,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嫉妒,这不正常。” 邵启冬皱眉,出声制止她,“小雪,不要没礼貌。” “我没礼貌?我还没开始阴阳怪气呢——”温映雪定睛注视着孟臾,“所以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你们是真的情侣,但你的心另有所属,那我肯定不能同意你们结婚,第二你们是假情侣,你是他找来让我死心的……” 大概是没料到温映雪会这样敏感,邵启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辩驳却说不出话来。 见状,孟臾轻笑着解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性格比较内向……” 说到这里,楼梯处拐上来一个人,孟臾的位置背对着那处,视线受限,故而她虽听到响动,却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亲昵地挽着邵启东的胳膊,继续说:“我跟启冬哥认识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和事业,我很欣赏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孟臾转眸,神色温柔地看向邵启冬,低声细数他的优点,“情绪稳定,与人为善,谦虚有礼,能跟他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一辈子,我觉得会是件很幸福的事。” 说着,孟臾的掌心搭在邵启冬桌面上的手背,交叠在一起,“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没有私心的,一直在为你考虑,你也多替他想一下吧。” 听到这些,温映雪有些不确定了,她没想到孟臾竟然这么和善大度,这些是她完全不具备的。 她本就患得患失地厉害,红着眼眶问邵启冬:“……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一片长久的寂静过后,邵启冬的声音响起来,“……不爱。” 温映雪突然哭着笑起来,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死心,“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她像是力气不济,双手撑在桌面起身,却不小心在挪椅子的时候磕了下腿,痛得她又开始掉眼泪,邵启冬垂在桌下的手攥得很紧,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去扶她。 本想目送温映雪离开,孟臾转过身,却立刻僵住,那里站着的人不是谢鹤逸又是谁?手中松松垮垮地拎着一束这个季节罕见的龙沙宝石蔷薇,层层叠叠的半粉半白花瓣上还挂着剔透的大颗露珠,但本该用心捧着的花束此刻却倒挂着,看起来很是不和谐的矛盾。 是来向她求和的吗?她不确定。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到底听到了多少。 无所谓,孟臾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她的一切行踪都有人看着,事无巨细向他汇报。无论什么形式,今天的事谢鹤逸早晚会知道。 邵启冬从激荡的情绪中回过神,缓步走过去打招呼,“谢总来了……” 谢鹤逸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冷然地看着孟臾。 孟臾怕他当场发作,闹得不好看,便凑上去打了个圆场:“启冬哥你忙你的吧,我们还有点事,出去谈。” 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谢鹤逸的小臂下了楼。外头冷,寒风一阵接一阵,谢鹤逸没穿外套,此刻脸色发青,唇色淡白,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孟臾指着花束,温声问:“给我的?” 谢鹤逸自嘲笑笑,“……给白眼儿狼的。” 孟臾看他身上只有一件浮薄的衬衣,“你怎么就穿这点儿衣服,不冷吗?” “在车上……” 静了片刻,孟臾提议道:“那我们过去拿一下吧?反正很近。” 谢鹤逸向前走了几步,淡声问:“不解释一下吗?” 孟臾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解释什么?一看不就知道了,还用得着我多说吗?洞察人心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他被她咄咄逼人的三连问激得冷笑起来,“这时候没忘了给我戴高帽子……” 孟臾语气不好,抿抿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控诉道:“你很多事情也都不会跟我讲,我觉得这件事也没必要跟你解释。” 谢鹤逸明显恼了,“没必要?” 看他这样一副理所当然要交待的样子,孟臾突然就完全不想说了,负气道:“就算我交了男朋友,甚至要跟别人结婚,我有什么义务跟你说?” 她愤愤然,“何况,就算我不说,你不照样能知道吗?” 他知道她心里不满被人监视,先软和了态度,轻叹一声,“你这脾气……” 孟臾立刻接他,“脾气是随了谁?你有资格说我吗?” 他啧了下,冷嘲反问一句,“我没有资格谁有资格?没完没了了是吧,说你几句就……” 她不忿道:“又要说你养我的恩情是吗?我离开谢园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这样好了,你找会计师算算,我在你身边……十四年,一共花了多少钱,只要你说个数出来,我一定会全部还给你。” 虽然那点钱他压根儿瞧不上,不是说养只猫都比她浪费吗? “你……”谢鹤逸低下头,呼吸粗重,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发火的冲动,“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报恩,要你还钱?” 他们之间若是真要按金钱论,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口不择言地羞辱自己,根本就是要借划清界限来伤他,软刀子一样的话就这样漫天撒出来,一捅一个血窟窿。 孟臾小孩子般耍性子,“你有,你就是有!” 周围行人渐渐将目光聚集过来,谢鹤逸强行上手拉她,“先上车,回去再说。” “我不回去!”她用力挣脱他的束缚,却被他再度攫住手腕,她发脾气挣扎,“你放开我!” 刚才觉得放心不下,跟出来的邵启冬一直在远处静观其变,眼见着情况不对劲,唯恐因为自己搞得她吃亏,那岂非是罪过? 此刻,走上来问了句,“小月,要不要帮忙?” 又劝诫说:“谢总,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法治社会,光天化日之下,大家可都看着呢。” 谢鹤逸还未张口,就听孟臾迅速抢白道:“启冬哥,你走吧,我没事的,你不用管。” 这个样子,分明是怕邵启冬吃亏,谢鹤逸不想跟她多作计较,默了几息,捏住她的手腕往车边走,他力气没收住,孟臾不设防,被扯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邵启冬再也忍不住,横插过来挡在两人面前,好声好气说:“谢总,你这样会弄伤她的。” 谢鹤逸当然不打算跟他动手,不耐烦地扬声叫人,“小朗,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我拉开——” 第49章 一锅粥 不提小朗还好,等周围隐蔽的几个人走到近前,孟臾心中那团火蹭得一下窜到了顶点。 邵启冬被拦住后还想要找机会上前,四面八方的路却都被训练有素地死死堵住,为了更有效地阻挡他靠近谢鹤逸,小朗甚至上手扭住了他的胳膊。 孟臾简直要崩溃,拼命想跑,却被谢鹤逸拢在怀中无法动弹,警告她,“别动!” “不要牵扯到旁人好吗?我们的事跟启冬哥完全不相干!”孟臾焦急得不行,转眸朝着谢鹤逸怒斥,“你真是疯了!” 谢鹤逸反倒笑了,“既然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孟臾试图对症下药,“你找人二十四小时看着我,我跟启冬哥到底什么关系你难道不清楚?” 谢鹤逸没作声,敏锐地发觉她的目光始终流连在邵启冬所在的方向,此刻他正被牵制住,完全无法动弹,面容似有痛苦。 孟臾愤恨不已,眼眶被四面八方的冷风吹得通红,“没人能受得了你这样……” 谢鹤逸稍稍换了个位置,遮挡住她的视线,“让人二十四小时跟着你就受不了了?那干脆……”笑也没有,怒也没有,但一字一字缓缓吐出,层层压力随即漫卷而来,孟臾不由得将自己肩颈蜷缩收紧,他却倏然凑近,唇压在她耳边,揽住她脖子的冰凉指腹用力抹过后颈那片皮肤,声音像是淬了冰,“用手术刀划开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植入一块定位芯片进去,好不好?” 呼吸的热气喷薄流窜在敏感的耳垂后,她脊背蓦地麻酥一瞬,抬头看了他一眼,哪知对上了他墨黑的眸子,静似死水,竟无微澜。铺天盖地全是他身上清淡的沉水香木的味道,萦在鼻尖,挥之不去。孟臾的膝盖瞬间瘫软,她无比羞恼这具身体的不争气,又对他冷漠威胁自己的样子感到无端恐惧。 不是不知道谢鹤逸有的是对付人的手段,之前她甚至像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似的,从他从来不用这些极端强硬的方式对自己寻找被爱的证据,可如今才明白,知道和听他说出口根本是两回事儿。 有些事,他不做,并不代表他不能。 他用淡到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安抚轻轻发抖的她,“别怕,不会疼的,有数以万计的士兵临床验证数据支撑,技术很成熟……” 孟臾吓到失色,喉头哽痛地打断他,“谢鹤逸!你有病!” 谢鹤逸的声音很轻,“……我是有病。” 她在身边这么多年,他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掌控一切,决定一切,承担一切,将情绪和周围世界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现下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失序恢复成原样,那么她必须跟他回到谢园。 谢鹤逸看了一眼旁边候着的车子,不容置疑地说:“你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了,今天就跟我回去。” “我不!”孟臾转身欲跑。 他却不顾她的意愿,直接上手拉住她的胳膊,强行转变动线,把人和那束蔷薇花塞进了离得最近的副驾驶,然后迅速将车门落锁。 孟臾用力晃了几下门把手都没能成功,连续拍打玻璃表示不满,谢鹤逸看她不服管,从车头前转过去,就见驾驶位的司机低眉顺眼地下了车,结结巴巴问:“您……您要开车吗?” 谢鹤逸像没听见一般,根本不理会他,直接坐进去。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亲自押她回去,孟臾的眼泪涌出来,她可怜地瑟缩起肩膀,眸光不聚焦东张西望半晌,才定在中控台上。 像是怕被伤害,她整个人变得很焦虑,一直在自言自语,不停地反复剖析自我,“我不爱你了,我不要再爱你了……我想清楚了,我要的是正常人能给的健康的爱,我要平等,要尊重,要相互理解,要在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依然能感受到爱,而不是现在这样……” 她用无可救药的眼神望着他,“谢鹤逸,我后悔了,我不该舍不得你,留在这里等你来找到我,还不自量力主动暴露跟你玩儿什么推拉,我好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要跑到一个让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崩塌成废墟,谢鹤逸胸腔痛得猝然揪紧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蹙眉含了下腰,语气却更硬,“无所谓,你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孟臾坐着,手指稍微压下摁住双腿,倔强地与他对峙,但眼泪出卖了她的软弱,她用力抹掉,口不择言说:“我恨你……” 谢鹤逸垂眸,重重吐出一口气,静了静,突然探过身子,抬手替她拉上了安全带,孟臾吓了一跳,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睫,呼吸频率都混乱,心知肚明她现在立刻就要被他带回去,锁进谢园,或许还要再关进那个不见天日的静室里养性……她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方向盘的手指,随着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蓦然收紧,加速带来巨大的惯性,推背感让她不由得紧紧贴在椅背。 裴渊完全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大惊失色,急忙招呼小朗,“快!赶紧追上去,他都多少年没开过车了!” 仪表盘上显示的起步车速已经超过了八十,虽然这会儿路上车辆稀少,孟臾还是有些害怕,指尖攥紧安全带盯着驾驶位的人看。 谢鹤逸一言不发,侧眸与她对视一瞬,孟臾的眸光一片水汽,尽管知道现在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却似乎是最合适的时机,他现在的状态,明显是心理防线决堤溃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回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注定只能一败涂地了吗? 孟臾无法接受,咽了下喉咙,终于说出口,“谢鹤逸,你不能因为曾经失明过……就要求所有人都迁就你,你没有安全感,就把周围所有人都当成物品掌控,可我不是死的,我是个大活人,不是你想放在哪儿就必须固定放在那儿的。” 谢鹤逸像是没听清,喃喃自语,“……你说什么?” 事已至此,孟臾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听我妈妈说的,我问过五哥,他说你当年出了意外曾经有段时间眼睛看不见了,还让我不要再提……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提都不能提?” “……不关你的事。”他的表情好像突然变得很茫然,声音涩哑,音调却太冷,冷得堵住了孟臾即将脱口而出的关心。 她恼了,气冲冲地怼了一句,“是不关我的事,我跟你早就没有关系了,你停车!让我下去。” 车速丝毫不降,谢鹤逸明显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孟臾没办法,却丝毫不愿退让,面上更加恶狠狠:“就算你今天把我带回去,我也一定会再找到机会离开的。我说到做到!” 她的决绝和仇恨让他对所做的决定不确定起来,车速还在加快,记忆中本该早就沉淀消褪的血色鲜红地泼墨般袭来——谢鹤逸握紧方向盘,眼前的一切全都交织融化成重影,不断扭曲、变形,最后统统被吸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这些年他负隅顽抗,竭尽全力对抗厌世,架构起的稳定模式仿佛瞬间溃不成军,短时间内极端情绪堆积高涨带来的失控刹那间将他淹没直至灭顶——谢鹤逸突然重重踩下刹车片,轮胎和柏油马路地面摩擦的刺啦声让孟臾猛地向前俯冲,还没回过神,就听他低声说了句:“下车……” 孟臾一怔,满眼惊疑,不知道这人到底又在发什么疯,紧接着是一声暴喝,“滚下去!” 孟臾忍不住哆嗦了下,刚才拼命拽她上来的人是他,中途不准她下车的人是他,此时恨不得立刻把人赶下去的还是他。 任谁被这样对待都不会好受,但谢鹤逸从来没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过,她甚至能瞧出那些深深隐藏在强悍表象下的一丝丝脆弱来,不由得有些迟疑。 可原本以为已经走至绝境,却又峰回路转,孟臾本能地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尽管左心房正没来由地失控般重重地跳动,她却无暇多想——亦或是故意抵抗住心软的冲动,孟臾由着性子,拉开车门跳下车,门甚至还没来得及被惯性带上,下一秒,车子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轰隆一声—— 孟臾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辆白色的流线型轿车直冲冲撞在了绿化带的树上,没翻,但车头瘪进去一大半,安全气囊弹出来。 透过半开的副驾驶车窗,孟臾如坠冰窟,浑身战栗地看到谢鹤逸地被挤在座位上—— 有一秒钟,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陷入昏迷,闭着眼睛无力垂首,好似奄奄一息。 孟臾的思维完全是停滞状态,好在紧跟其后的裴渊随即赶到代替她处理了一切状况,到医院之前,她只是懵懂地看着,跟着,陈墉候在大门口等着接手,然后马不停蹄地安排好剩下的事宜。 万幸,谢鹤逸停车让她下去后才刚刚重新起步,车速不算高,所以没有需要做大手术的伤,等到全部检查做完,一堆口罩帽子全副武装的医护阵仗浩大,浩浩荡荡推着平板车将人送到病房—— 纯白的衾被掩映间,失血让谢鹤逸的脸泛起苍白,大约是用了缓解疼痛的药品,他正阖着眼昏睡,呼吸轻地几不可闻,虚弱让他的眉睫更显清隽。 孟臾站在门旁目送,捂住胸口默念了两遍《心经》才止住反复袭来的轻颤,却没跟着进去,她还需要冷静一下。 走廊内灯火通彻,消防通道的冷风吹到她小腿处,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裴渊太稳重又太精乖,肯定是会根据具体情况评估需要知会的范围的,但不管怎么样,宁知衍都首当其冲,是以谢鹤逸刚做完各项检查回到病房,他就已经赶了过来。远远看到等候区坐着的孟臾,通道尽头处玻璃上映出她的表情,有点空白,但不麻木,可能是体内的韧性正非常强悍地占领她全身。 宁知衍大跨步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焦急道:“他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么会撞车呢?” “五哥?”孟臾抬眼看清来人,她刚才太过放空,此刻回神,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寒,她的手指不断收紧,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艰涩开口:“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什么?”宁知衍诧异地吵嚷一句,听了她的话却又怔住,追问:“什么叫故意的?” 孟臾脑子很混乱,摇摇头,语气满是犹疑,“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应该知道会撞,因为车祸发生前,他提前停了车,赶我下去。” 她哽了下,懊恼道:“如果我不下车就好了——” 不知为何脑海中开始回放——那夜他们争执,她不小心用雨伞伤了他的手,他全然不在意任由伤口流血甚至有意无意去按压加重痛楚的冷漠模样,还有踩油门加速猛然冲向树干撞成一片狼藉的车头……这些明显的自毁倾向让孟臾觉得连呼吸都被掐住。 她努力平复了下,仰首问:“五哥,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 第50章 勾稽性 “有什么问题?”宁知衍大喇喇在她身旁落座,翘起二郎腿,不以为然道:“他什么性子你不清楚?从来只有别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的,没人敢上赶着给他找不痛快,除了——” 他侧眸瞥过来一眼,孟臾眼泪都快要蹦出来,她抑制住全身的无力感,“除了我。” 宁知衍心知这话轮不到他讲,他本就怜惜女孩儿,而孟臾如今依然是谢二心尖尖儿上捧着的人,总要轻拿轻放,轻嘲轻讽,轻的不能再轻才好。否则,等下谢二醒来,万一知道她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还指不定要怎么作怪他。 何况,把责任全推到孟臾身上明显有失公允,这样想着,宁知衍便问起旁的来,“下车前你们谈什么了?” 孟臾满脸茫然,像是努力了很久才找回那段刚发生过的混乱记忆,“……我们吵架了,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有段时间眼睛看不见,才会有这么强的掌控欲,还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宁知衍心烦抱怨道:“啧,我不是不让你提吗?” 孟臾不说话,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她一门心思想要通读他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阴暗从而打败他,不想却因此牵扯出许多密密匝匝的旧伤疤来。 宁知衍正了正神色,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逝者已逝,再提,不过是让活着的人难过……你知道弈衡大哥吧?” 孟臾垂眼定了定神,认真搜寻这个名字回想了下,是谢鹤逸的亲哥哥——许弈衡,谢重衡,虽然不同姓,却是亲兄弟。 但她从没见过本人,只是零星听说过,因为许弈衡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见孟臾点头,宁知衍继续说:“就是那场意外。嘶……你是哪年来他身边的?”zzz 孟臾沉吟片刻,刚想回答,却被他摆手制止,“不重要。反正就是在你来之前,那天是谢二的生日,原本哥儿几个组了局打算像往年那样给他庆祝的。他从小就没跟着父母长大,聚少离多,所以感情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我看得出来,弈衡大哥一直想从中缓和,那会儿他父亲刚调回北京,可能是事情多忘了吧,当天才想起来叫他回去,谢二就推了我们这边过去了,大哥亲自到机场接的他,结果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事故……” “说实话,弈衡大哥是个非常称职的兄长,学业、能力、人品都是榜样,不光对谢二好,对我们这班跟他弟弟玩儿的朋友也很照顾。我记得有一回在俱乐部遇见,他还亲自上手教余家小三射击……” 宁知衍止住话头,不无惋惜地叹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过你这么一说,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谢二失明那段时间看起来是有点不太正常,恢复以后更是亢奋的不行,什么刺激玩儿什么,就跟不要命似的,在滑雪场粉碎性骨折过,赛车俱乐部冲出过跑道……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早该好了吧……” 灵光乍现般,宁知衍问:“孟臾,你不就是那次之后,谢家阿婆找来给他挡灾祛邪消业障的吗?你来没多久他就消停了,这些年专心办事,不一直都很正常吗?” 正常吗?谢鹤逸的性格,就算有什么心理疾病也不可能会轻易外露。这些都是旧事,她没那么大的好奇心,所以之前竟然没细究过他从来不过生日的原因。她其实大致能理解他的缄默不语,与一个没参与他过往的人谈旧日惨淡陈伤,是想要她的同情和怜悯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不需要软弱的情绪。 长子求稳,次子走险,方可家族大兴。许奕衡意外身故之后,原本的规划彻底被打乱,所有的责任就此落在了谢鹤逸的头上,他向来是个有担当的人,不仅要办事,还要永远被笼罩在兄长死亡的阴霾之下,加之自幼极端强势文化的培养,掌控欲只增不减,变成现在这样在所难免。 孟臾低眸,披垂的长发松散的拢在耳后,眉目间一片愁云惨雾的样子。 宁知衍真心实意地劝她,“你为什么非要跟他犟?他就这么个人,永远都不会低头的,事到如今,你就不能放下你那所谓的自尊心?” 见孟臾始终不说话,宁知衍冷嗤一声,愤愤不平道:“谢二回家见他父亲说要跟你结婚都没低头求人,怎么的,你比领导还了不起?” “……结婚?”她明显错愕。 “你不知道?”宁知衍一副不会吧的表情,“他提都没跟你提?那是我多嘴了,可能他觉得还没办成吧。” 孟臾不解,直直凝视着病房门的方向,“他不是要和秦小姐结婚吗?” “秦悦?”宁知衍想了一下措辞,“你知道她?” “嗯,她来过谢园。” “那你跟他好好谈过关于秦悦的事吗?” 孟臾语塞,“我……” 她提过一次还是两次?不知是害怕听到他模棱两可的反问还是别的原因,她心底深处似乎有些逃避面对,立刻用追问盖了过去。毕竟如果权衡利弊,她根本不具备任何竞争力。 宁知衍拧着眉头,“我直说了吧,秦悦的身份……有点复杂,是给奕衡大哥定下的未婚妻,谢二原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跟她结婚,为了规避联姻,甚至还接了一个挺难办的项目置换……我就服了,你们俩从来都不会敞开天窗说亮话吗?” 孟臾苦笑了下:“我不想自取其辱。” “哦,自取其辱。”宁知衍语调凉凉的,“那你不告而别,还指望他跪下来求你吗?谢二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天天有点儿空就往你那鸟不拉屎的镇上跑,他完全可以强行把你带回来的,但他没有勉强你,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该在你面前自取其辱?” 说完又生气,批判别人时总是站在上帝视角看问题,但推己及人,他和兰九何尝不是这样?因为交手过太多次,很清楚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各自抱着那点自尊心不肯低头,好多时候话都到嘴边了,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一句算了,拖着,绕着,把路都走曲折了。 默了默,宁知衍吐出一口气,加了句,“谢二跟我不一样,我做三分一定会让人以为是做到了十分,他做十分可能只会表露出一分,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不应该一点儿都不懂他啊。” 她懂,但懂得和接受是两个维度的事。 病房是套间,孟臾盖着毯子,在客厅的沙发里凑合窝了一夜。 事发突然,孟臾本想第二日给田欣打电话请她送一些换洗衣服过来的,但李嫂一早就赶到了医院,不光带了她手边需要的常用物品,还有一堆她爱吃的东西。 药物的作用下,谢鹤逸依然昏睡着,这些显然都是裴助的手笔。 象征性地吃过早饭,孟臾敲开了陈墉办公室的门,简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猜测,不想对方满脸惊诧,显然是完全不知情。 孟臾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她想多了。 但陈墉认真回想过后说:“不过确实有可能,假设真的像你描述的那样,他因为哥哥的死应激,出现明显的自毁倾向,但同时人又很清醒,漠视甚至无视自己的心理需求,绝不向外寻求帮助,最后都会走向难以控制。”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也没什么绝对的规律能参考——”陈墉将电脑屏幕上的片子调出来给她看,“一般这种症状相对应的额前叶都会有异常,我只能说,现在从他的脑核磁报告上看不太出来,得结合临床。可即便他曾经看过心理医生,我没有权限,也查不到病例,稍后我会尝试联系一下北京那边看能不能——” 他像是有些为难,停顿片刻。 孟臾顷刻明白,这种事总还得要谢鹤逸首肯才能进行,便不再多问。 陈墉心照不宣地继续道:“如果他不肯说,那也没办法。但所有此类问题,无非是两种治疗方式,一是药物,二是平稳情绪……” 孟臾了然于胸地轻声“嗯”了下,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病房,谢鹤逸依然没清醒。孟臾很少有机会这样打量毫无知觉的他,大多数时候他都睡得很轻,她的目光还未开始流连他便已经清醒过来。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他能尽快睁开眼,告诉她,没事。 谢鹤逸感觉正被一层层的黑暗密不透风的包裹着,周遭原本是极度的安静。 渐渐从脑海深处传来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像是喘息和呼喊,翻覆的车子,漫天的火光和泼墨般的血色糊满他的眼前,然后是一种跌入深渊的恐惧,冷冰冰的女声像从天边传来——“我已经失去了最爱的儿子……”“我还有工作要忙,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他……”“他需要自己去适应……总不能因为他看不见就让所有人迁就他……” 不断坠落,下沉,无形的枷锁如影随形,势必要将他拖入到最深的地底,直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反复叫他的名字—— 是孟臾的语调,有些焦灼,“谢鹤逸!谢鹤逸!” 听觉率先恢复后,眼前开始出现光感,关节和脏器的疼痛感随之传到每个神经末梢。 谢鹤逸终于清醒过来,朦胧的光晕倾覆极致的墨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孟臾模糊的身影,他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看到她正抬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裴渊一直等在外面,待陈墉查看完情况出去,他走进来,将接通的电话递到谢鹤逸的耳边。 他刚醒来,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砂纸磨砺,孟臾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摆弄手机,听他对着听筒那头叫了句,“爸——” “没事。”谢鹤逸靠在枕上,眼睛没睁开,语气里有潜在的不耐烦,“跟她没关系,是我太长时间没开车,不小心把油门当刹车了……” 很快,他声线虚浮地保证道:“嗯,以后不开了。” 应该还是顾虑他现在的实际情况,对面没再多说,很快挂断了电话。孟臾起身,将吸管杯递到谢鹤逸的干燥到有些起皮的唇边,“陈医生说,你醒来可以喝点水。” 他不看她,顺从地吸了两口,除此之外,没跟她有任何交流。 之后两天,孟臾一直守在病房,两个人始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沟通似的,固执却默契地将那天的事整个翻了篇儿。 第二日,谢鹤逸攒了些力气,起来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头发湿漉漉的,孟臾怕他头痛,拿了吹风机过来,要给他吹干头发。他没说什么,但到底没舍得拒绝她的好意,恹恹地坐在床边任由她施为。他这样意态萧然,仿佛一刻不耐烦与这俗世痴缠,全然不见前些天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回去的亢奋。 午后,裴渊一般会过来,晚饭前再离开,他们处理公事,孟臾便出去溜达几圈。 李嫂顿顿按点儿送饭过来,保温措施做得好,打开饭盒热气白烟冒出来,像是刚从灶上端下来似的。孟臾搭把手帮忙,但也是原样儿摆上去,原样儿撤下来,他这样子实在叫人于心不忍,吃个饭吃出了从容就义的意思。 打败他了吗? 孟臾不确定,但能肯定的是,这种结果并非是她想要的。 第51章 激将法 零零散散一场复一场的秋雨终于把南江拖进了冬天,窗外雨水飞溅,室内灯火琳琅。 继续歇斯底里地与谢鹤逸对抗,已经被证实不可行,可难道就此僵持着吗? 孟臾很清楚,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道,她越是束手束脚放不开,越是要走进死胡同。破坏一个东西很容易,但当你想重建这个东西的时候就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只是让孟臾没想到的是,奠基的砖石是谢鹤逸填进去的。 那天她正站在病房外间的流理台前烧水,收拾果篮,壶中水汽冒出来,雾蒙蒙的,她就对着日光灯里的一片雾气发呆。 灯光染上水汽,世界突然有了点活泼的童趣,好似无数水珠里冒出的无数太阳,暖是真的,灼也是真的。 “孟臾——”谢鹤逸声音低哑地喊她,“你过来。” 闻言,孟臾从怔忡中回过神,扬声问:“要喝水吗?” 她歪着身子将脑袋在门边探出,恰好碰上他的眼睛,她看他轻轻摇头否认,抬手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在近前坐下。 夜色降临,窗后已经全黑,玻璃上映出孟臾的影像,十分乖巧体贴的样子。谢鹤逸侧眸在窗上看了几眼,收回目光,她这两天已经熬得眼眶微红,眼睑下青影隐隐。 谢鹤逸语气平淡道:“今天晚上就别守在这里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让她回哪儿去?显然不可能是溪和镇,路上一来一回大半天都要过去了。 孟臾下意识拒绝:“我不回谢园。”紧接着强调说:“这里挺好的,等你出院……我就走。” 可能是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谢鹤逸轻笑了下,从胸腔里发出一点颤动,“我让裴渊在南大附近给你买了个小房子,门禁设施完善,很安全。如果你想继续读书,那里环境和位置都合适……” 孟臾侧坐在床边,小拇指搁在衾被堆积的褶皱间,不小心碰到他落在一旁吊点滴的手背,大概是一直打针的缘故,他的手很凉,是被药水浸透后的冰冷,激得她不由得轻颤了下。他最近瘦了些,手指看起来更加骨节分明,但不使力,察觉不到手上坚硬的骨头。静静垂着眼看了几秒,她不解问:“什么意思?” 他精神不太好,声音低低的:“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抬眼望过去,谢鹤逸靠在枕上,表情很淡,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不高兴是肯定的,这是突然要放手给她自由吗? 孟臾不确定,只好拣上次没说通的问题,试探问:“留学也可以?” 他垂眸应声,“嗯。” 回答的这样干脆,显然是提前考虑好要答应她这个要求。孟臾克制地没动眉眼,故意道:“交男朋友也可以?” 刚说完,总不好立刻打脸说不行吧? “你——”动作转换之间,大概是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谢鹤逸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唰得惨白,他蹙眉偏过头呛咳一声,没好气地沉声斥她,“……那是你自己的事,别来问我!” 嚯,不禁逗,反应这么大?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狮子,内里狼狈全都在强撑端着的架子下头。孟臾悄无声息地吐了下舌尖,想起从陈墉办公室出来时,她暗自下决心制定的不能再故意吵架的原则来,旋即起身,干巴巴地硬转话题:“你要不要吃水果呀?我去帮你切——” 孟臾出去收拾,橙子去筋取出果肉瓣,草莓去蒂一分为二,梨子去皮切片,色泽搭配和谐,摆在纯白的盘子里看起来格外有食欲。 谢鹤逸的习惯说不好是挑剔还是随意,他不喜欢吃不合时令以及味道奇怪的水果,刚把人给惹毛了,现在自然要以他的偏好为主。 洗手的时候,她听到里面传来手机的震动,接着是谢鹤逸接通电话的声音,低低的,古井无波般让人听不出情绪,“不用过来医院汇报……你让他直接发到流程上,我看过以后给他签。” 应该是要处理工作上的事,孟臾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八点四十。 她端着盛着水果的碟子走进去,见谢鹤逸已经戴上了眼镜,正对着手机看流程里的文件,低垂着眸子,手指上下滑动。大概是屏幕太小看不清字,他有些费劲地蹙着眉。 孟臾没说话,将果盘放下,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用叉子拈起一块草莓咬在嘴里,安静地等他看完。但直到她吃掉三分之一,他像是都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孟臾只好说:“已经快九点了,你在住院,还要加班吗?” “嗯。”他抬眸看她一眼,随口应了句,“有点事。” 公司涉密项目全面收尾,紧锣密鼓地连续结项,核心业务战略性军转民的巨大调整,难免会让这些年集团里那些随项目派驻的军代表们怨声载道,分管人力资源的副总按他的意思提报了相关人员转技术中心和二级单位高管的方案,但细节问题还是很大,上无道而下怨叛《晋书》,处理不好又是一场风波。 孟臾佯装哀怨,长叹一声,“唉——哪家公司的老板心这么黑啊?剥削压榨个没完没了,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谢鹤逸睨她一眼,“骂我呢?” “我明明是在替你打抱不平……”孟臾伶牙俐齿地喊完冤枉,感慨道:“老板也不容易,轻伤不下火线。” 谢鹤逸没提这只“看不见的手”背后牵扯的利害关系,只是避重就轻道:“既然支了这么个摊子,就得负责任,多少人要吃饭呢,不是我想不做就不做的。” 孟臾自幼在他身边长大,了解他肩上的担当和负荷,或许,那些东西从许奕衡身故后变得更加重了,他摆脱不了,此后也只能一直背负着。 她不再多说,见他一手打着点滴一手划拉着手机很不方便,就叉起一片梨子递到他嘴边,“嗯?” 谢鹤逸兴趣缺缺的样子,“不吃。” 孟臾不满嚷道:“我都切好了……” 眼看他依然不为所动,她先是作恍然大悟状,“啊我知道了——”然后注视着他振振有词道:“你要小心了,我判断……你可能是得了厌食症。要不然怎么天天跟修仙似的,什么都不吃,我去百度搜了下,说这种症状超过两周可以确诊,你要再不吃东西,我就要去告诉陈医生,让他给你开药治疗……” 网络问诊,癌症起步。 谢鹤逸无可奈何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话虽这么说,明知是激将法,他还是偏过头吃掉了她举着的那片梨。 孟臾不再出声打扰他,虽然没胃口,眼睛也没从手机上移开,他却没再拒绝她隔一会儿递过去的水果。她很满意,把最后一块橙子塞自己嘴里。 谢鹤逸侧眸,目光滑过她起身时欺霜赛雪的一段颈子,低声嘱咐道:“司机就在楼下,你认识车牌。很晚了,去休息吧。” 孟臾站在他的病床前,低下眼睫:“……你能尝试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我……很开心,但是我不想去住。现在,我靠自己就能生活的很好,真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的话,我也会开口的。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这回不划清界限,改要独立人格了,谢鹤逸心累的很,但没摆脸色,而是轻扯了下嘴角,一针见血问:“孟臾,你在怕什么?” 孟臾下意识回:“我不怕啊。” 他仰着头,像是有点晕闭了下眼,轻叹道:“你能先坐下来吗?非要这么居高临下?” 孟臾心说一直以来到底是谁居高临下,身体却顺势在床边落座,见他疲惫地向后面的枕头靠了下,再响起的声音略显雍容懒散,“……真正的人格独立,是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像你这样过分在乎这些外在的形式,刻意避免不去做什么。你不怕?那为什么不敢去住?” 同样的激将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孟臾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这要在之前,她即使无理也得辩三分,高低要跟他呛两句,但此一时彼一时,她毕竟有所忌惮,静默片刻,顺了他的意:“……好吧。” 外头雨停了,凉气扑面而来。 路上,孟臾收到裴渊发过来的详细地址定位和门牌号,并告诉她,李嫂安排了胡姐在那边等她。 读书时,孟臾听说过南大附近的这个小区,地段绝佳,楼价奇高,管理到位,只有四幢灰白色的公寓楼。不必房产公司和中介代理,因为根本没有挂牌的空间,出一套,市场立刻全价消化一套,这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裴渊是怎么做到的。 胡姐提前在门禁的地方等着她,一路引她上了楼。 推开门,客厅里没开顶灯,角落里亮着一盏落地灯,沙发上搭了条米白色粗棒针织毯,是她在谢园时房间里的那条。乍一看,家具是统一的文艺风,像全部新置办的,细瞧之下,从客厅墙上的装饰到卧室的床品都是她惯常用的东西,还有置物架上那把她最喜欢的螺钿紫檀木琵琶,胡姐强调说是先生特意安排挪过来的。 这些都是谢鹤逸这个人外在的形式,却也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是啊,你到底在怕什么?或者说,怎样才能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得到你想要得到的那份爱?非要他又丑又穷又一无所有才能证明你拥有完全独立的人格和给予了他纯粹的爱吗? 孟臾决定不再去想这些动荡而悬浮的哲学性质的命题,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会有明确的答案。她倚坐在飘窗前,对着窗外零星灯火给田欣发了个消息,她请了很长时间的假,不知道扇庄什么情况。 田欣很快回过来,得到她方便接听视频电话的答案后,立刻拨了过来。 “孟孟,我看你怎么瘦了好多?谢二哥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出院啊?”不等她回答,田欣抱怨道:“你不在,我觉得我直播间生意都变差了……” 孟臾轻笑起来,“还要看医生怎么说,等他出院我就回去了。” 田欣忽然想起正事似的,“对了对了,过几天有一场民俗文化工艺品博览会,扇庄报了名,表哥让我问问你能不能去?” “过几天呀?在哪儿举办?”孟臾问。 还没说准确日期,田欣先掩饰不住地兴奋道:“在海南,我们一起去嘛,顺便玩玩儿,我还没去过海边呢,最棒的是,来回路费和住宿都可以找邵总报销哦。” 第52章 我爱你 之后几日,孟臾一直陪在医院。 谢鹤逸有个重要行程推不掉,尽管身体很多指标都没恢复正常,他还是不顾陈墉的反对,执意在周日办理了出院。正好周一孟臾也要飞海南,机票都订好了,就是还没跟他说。毕竟这件事踩在他的情绪敏感点上,她摸不准,所以有点难以启齿,一个不小心,又得吵架。 周日那天,田欣提前过来相亲,一大早就到了。 除了自己的行李和展品,她还替孟臾收拾了一些在溪和镇的东西,不方便拖着行李箱到处走,便按照提前说好的送到孟臾这边,反正次日她们要一起出发去机场。 这个位置,到哪里都很方便。 第一次登门,田欣十分客气地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俩柚子。 孟臾接她上来,主动邀请她晚上一起住,却不料她开玩笑,自诩日程表比女明星排的还满,晚上约了大学同学住电竞酒店组队打游戏,就不来打扰她了。 这么一耽误,孟臾没能去陪谢鹤逸出院,反正他身边光生活助理就有好几个,也不缺她一个就是了。倒是下午裴渊打电话过来,说她有些东西落在了病房,要顺路给她送过来。 无非是手机充电器,水杯,还有她扎头发的发卡皮筋什么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但确实不可或缺。 只是孟臾没想到,是谢鹤逸亲自送来的,人都到楼下了,却没上楼,而是破天荒先给她打电话问方不方便。接通后,孟臾心中五味杂陈,以往他哪可能摆得出这副姿态?倒不是非得让旁人迁就他,只是一视同仁地不太在乎对方怎么看待他。前因后果,你懂就懂,不懂也不强求。 迟疑片刻,孟臾说:“你要是不忙的话,直接上来吧。我在收拾东西呢,刚好有话要跟你讲……” 顿了顿,她问:“密码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谢鹤逸明显噎了下,没作声。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知道,那就是惺惺作态。孟臾连忙找补道:“我发到你手机上。” 谢鹤逸输入密码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鞋柜旁两只超大号的行李箱。一屋秩序井然,空间整洁到如同根本没人住。刚才她在电话里要讲的事,已经一目了然。 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他将手中的纸袋放下来,默不作声走进去。 孟臾正在卧室收拾衣服,听到响动,随手拢了拢头发,扬声道:“你来啦——” 从房间走出,正好看到谢鹤逸往沙发旁去,他眼皮低垂,冷淡又漠然,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情不虞。孟臾一怔,不知道到底谁惹他不高兴,反正总不可能是才刚见面的自己吧? 心里念头转了三转,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她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出来,放在他手边的小茶几上。 谢鹤逸倚在沙发里,脱力般地重重吁出一口气,“你这次……又要去哪儿?” 孟臾有些不解他质问的语气,不过,反正她要跟他说的就是这个事儿,便照实作答:“海南——” 他轻嗤一声,肘支在扶手上撑着额头,自嘲道:“宁愿跑到天涯海角去,就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是吗?” 眼角余光流连过门旁那两只巨大的行李箱,孟臾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是误会什么了——或许是觉得她铁石心肠,怎么都捂不热吧,明明他已经在改了,她却依然视而不见似的,甚至他才出院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明知只要说两句话就能解开这个误会,毕竟她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出个短差而已,但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孟臾没有立刻开口解释。 厅内空气就这样静默着,像一团化不开的胶水。 孟臾不说话,杵在他身前,旁观他反复调整坐姿——大概是不舒服,他前倾着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手指交叉握在一起,低垂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前段时间太忙,稍有点空闲都耗在了去溪和镇的路上,紧接着车祸住了小半个月的院,病房里白天一直不断人,得到消息来探病的,来汇报工作的……尽管他们都没再提那夜撞车的原因,孟臾却很清楚,从那之后他的情绪几乎一落千丈,体力更是透支地厉害,本就瘦削的身形看起来清减许多,连肩胛骨仿佛都削薄,翘棱地支着,后背衬衣凸出乍起的幅度明显。 她低眸,密密麻麻的酸楚在胸腔弥散开,“你……以后别把工作安排的太满,要劳逸结合才好。圣贤不都说了——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庄子》你太累了,身体要垮掉的……” 孟臾止住了话头,这么说下去,更像是临别赠言了,和上次的“再见”有什么区别? 一声低到近乎微弱的叹息,“你都要走了,还管我以后做什么?” 他睁开眼看她,眼底竟然有细微的血丝。孟臾只觉心抽着拧了下,“你……不想让我走?” 谢鹤逸的声音忽然抬高,“你还会听我的话吗?” 他是如此地懂得她,既然之前肯对他服软顺意全凭她心意,那现在更加有恃无恐,他敢发脾气动手段,她就敢一根筋拧到底。他就像是被无形的囚笼牢牢地禁锢住,四面八方全是斧钺刀铡,一动就会见血。 她亦是如此地懂得他,甚至是那种近乎洗筋伐髓的细微感受,他这个样子,不是愤怒,是失望,是无力改变后的自厌。 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谢鹤逸闭上眼睛,情绪像是已到临界点。手肘无意间扫过矮几上盛满水的玻璃杯,啪嗒一声,滚落磕在地面碎裂开,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乍破的银瓶,孟臾吓了一跳,他却像是无所觉般,一动不动任由裤脚被水洇湿。 孟臾回过神,见地板上碎片繁多,回想了一圈,也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得先蹲下身捡起归拢堆到一边。 谢鹤逸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弯腰探手过来,却被孟臾在空中一把紧紧抓住腕子,疾声制止道:“哎你别碰——” 他面无表情用伤口缓解痛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实在是心有余悸,蹙眉咕哝了句,“……小心伤到了。” 孟臾把能收集到的碎片全部用纸巾包起来,一趟趟丢到厨房,谢鹤逸老僧入定般,半晌没有动。 她原本打定主意,并不想把一腔热血都抛出去,只为换他一点舒心。把感情这样廉价的给出,不过是折辱自己罢了,但是……至少再向前走一步吧,或许能救他呢? 孟臾在他面前蹲下来,仰着脸问:“你爱我吗?” 什么才是爱?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标准和理解。 不久之前,谢鹤逸也曾扪心自问过,他先是回想了下被爱的感觉,大概是在孟臾不遗余力对他好那几年才有的,那种感觉很舒服,说是让他欲罢不能也不为过——她很乖,很听话,总是小心翼翼揣测他的情绪,随时随地退让妥协哄他高兴,事事以他的意愿为先,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甚至生死关头都能毫不犹豫以身相替……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表现,那么显然他没有做到。 索需远大于给予,怎么配谈是爱? 他做的不好,不,简直是糟糕透了,一面可耻地享受着她的爱,独占着她的人,发觉任何将要失去的苗头就近乎癫狂地强制性掐灭,一面又冷静地游离于情爱之外,美其名曰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只有不爱才能确保不出现极端情绪,他深陷其中的稳定生活模式才不会脱轨。 但他架构的模式里最核心的因子,同时也是最大的变量——是孟臾,事实证明,他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掌控,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回家谈结婚这次,父亲训斥说他刚愎自用,其实不止,他还自大,自我,自以为是,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一己私欲出发。而现在,她依然没有能跟他抗衡的力量,他却已经心甘情愿卸掉了所有主动权——他的大脑在遇到事情时会立刻习惯性进行推演,孟臾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她在为难、挣扎、不舍得离开他?如果是试探,那最优解是尽快给她肯定答复,说不定她就能留下来,但——就算没有其他含义,她只是单纯地要在离开之前消遣他一句,也没关系。 她是自由的—— 那么,他至少应该有资格说爱了吧。 孟臾还蹲在原地,并不催促,丝毫没见焦躁,就这么仰起脸看着他,如同最开始到他身边那些年,虔诚地给予他最大限度的耐心。她的头发长了些,挑染的那部分褪了色,已经看不太出来,缎子似的从背脊铺垂下来,像是能把人的心都盖住。 一段默片电影般的空白过后,谢鹤逸的声音终于响起,“爱——” 没有旖旎的尾音,丝毫不拖泥带水,斩钉截铁地坚定,消弭掉了刚才那段静默给孟臾带来的患得患失。 下一秒,谢鹤逸伸手扶住孟臾的腰将她捞起来抱到沙发上,他坐在外边,让她在里边侧歪着,脊背抵在扶手和靠背的角落里,这本该是个压迫感十足的姿势,他明显向后撤退了一些距离,虽然离得很近,但只要她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推开他。 孟臾明白他还有话要说,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按在他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明显比平常加速且强烈的心跳声就这么“噗通噗通”地真切传导至她的掌心,是怕她不相信吗?他竟然这样毫无保留。 一向自持的人表述破天荒有点逻辑混乱,“真想把心剖出来……” 但只半句就发觉不对,谢鹤逸长出一口气,没继续说下去。 孟臾的思维几近迟钝,她无法思考,凝眸注视着他,谢鹤逸垂首,低下身子在她额上轻吻了下,哑声再次说:“孟臾,我爱你……” 高傲的人终于穿过崇山峻岭,肯低下头主动来就她,不需她再向前一步。一直以来她强烈的主观意志是有意义的吧,孟臾闭了下眼睛,压下那股莫名的灼热,只觉手底下他的心跳好像变得更快了,似乎正和自己完全同频。 鼻翼像是被人用最柔软的毛笔尖蘸了温水擦过,他的吻温柔到近乎缱绻,“我需要你——” 接着是唇角,他的手稍稍用点力气捧着她的后脑勺,辗转着覆下细碎的吻,他说:“我不想失去你。” 谢鹤逸微凉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抚摸她的脖颈,他的拇指有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刮擦在皮肤上沙沙的,她的身体根本对他的靠近毫无招架之力。 还未开始耳鬓厮磨,孟臾就忍不住轻喘了下,听见他问:“……一定要走吗?” 语气低沉到近乎忐忑,像是一个站在行刑台上等待她宣判的囚徒。 孟臾把手从他心口处拿开,慢慢坐起身,淡声道:“嗯,还是要走的。” 第53章 前戏足 谢鹤逸脸色不怎么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以为他马上要拂袖而去,却不料他反将身体压得更低,“……没关系,我可以买一架私人飞机,随时去看你。” 尽管有违家训,还可能会因为太过高调而生出些麻烦,但他都能解决。 说到这里,孟臾彻底装不下去了,噗嗤笑出声,“我就去三亚参加个展会,三五天就回来啦,你买什么飞机啊?” “……什么?”他轻声自语,终于察觉到自己刚才被涮了一场,谢鹤逸本就差的脸色瞬间黑的像锅底,而她不会离开这个事实,无异于从谷底直冲云端,巨大反差所带来惊喜让他无端放松,但仔细想过之后,又觉得自己简直是蠢透了,比十几岁初出茅庐时还不如,多少年积累下识人辨物的功夫全都付诸东流。 他偏过头垂下眼眸,强抑住脾气没发作,呼吸却变得粗重。 孟臾凑上去,双臂攀住他的肩,佯作嗔意:“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这句半真半假的质疑彻底激怒了他,谢鹤逸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看她得逞后满脸舒心愉悦的样子,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她又问:“既然不是假的,那我觉得这个误会很有意义,不是吗?” 谢鹤逸没答话,任她缠着,她又温声解释了句:“我让你上楼,就是想告诉你,我要代表扇庄出差几天,可是你进门看到行李箱,就先入为主地认为我要离开你……” 他最在意这个,见缝插针问:“你会离开我吗?” 孟臾以手支颐,斜眼乜他,沉吟一瞬才道:“那要看你表现。” 静默几息,谢鹤逸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那处摘掉眼镜,随手扔在面前的矮几上,一言不发抚上她的侧脸,危险的气息临近,孟臾发觉引火烧身,忙说:“哎,你……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让你在……那方面表现……” 他拥住她,与她交颈,把头埋在她的肩背,笑音明显,“那就再误会一次吧……” 他的吻无比炽热,从后颈亲到她的耳垂,转瞬之间就让她身体的细胞喧腾起来,细碎的呻吟中,孟臾小声抱怨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呢?” 谢鹤逸不理她,亲完耳垂亲脖颈,亲完锁骨一路流连向上亲下巴亲嘴唇,像是没想到这几个字对她而言那么重要的补偿,又像是在宣告什么,他每吻一下就说一句我爱你。 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玩儿法,孟臾被他亲又热又软,唇舌都被封住,她根本喘不过气来,想表达不满又说不出话,只好用牙齿咬了一下他的嘴唇,他非但没收敛,反而将这个吻变得更加热情绵长—— 孟臾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亲晕过去了。 毫无间隙地绵密亲吻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只觉喉咙干燥,无法控制不停地吞咽口水,来不及咽下去的津液就这样从唇角溢出来,舌尖好像磕破了,有清淡的咸腥气味蔓延开,酥麻感却还在攀升——几乎是在她觉得自己即将窒息的前一秒,谢鹤逸终于松开了她,轻声问:“不会换气了,嗯?” 快感散去,孟臾憋得满脸通红,大口连续喘气,不满地推搡他:“是你太用力了!” 她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谢鹤逸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低声保证:“我轻一点……” 说着,便抵住她的额头,双手都箍在她的颈侧,想要继续—— “不行!”孟臾矢口拒绝,向后撤离几公分,望着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这次,你必须要听我的。” 大概是觉得她这样有恃无恐提要求的样子出乎意料的可爱,谢鹤逸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支着额角道:“说来听听……” 孟臾向窗外瞥了一眼,天色将黑未黑,室内光线不足,已经稍显黯淡。她抬手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造型很独特,是一根极简风格的仙人柱。灯光亮起来,她整个人都融在那簇光芒中。 谢鹤逸听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首先,要等天全黑,夜里才可以……” 他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捏,声线比力道还轻,“嗯。” “还有,我可不像你一样,每天餐风饮露就能活,还能……”孟臾边想边继续道:“我得先好好吃一顿晚饭,然后点个香薰,最好能再吃点水果,听个音乐或者看个电影,还要泡个热水澡……” “非常合理。”谢鹤逸点点头,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垂眼看着她,“你想吃什么?出去吃还是?我叫人过来……” “我自己做,冰箱里还有胡姐买的菜呢,我怕出差回来就坏了,今晚要吃掉。” 谢鹤逸挑挑眉,不置可否,“你不觉得麻烦就可以。” 孟臾起身,佯装愠怒,“哎——谢鹤逸,难道你对我做的饭的味道一点都不好奇吗?那天,我给你煮的面你一口都没吃。” 谢鹤逸叹口气,短促地沉吟了下,“我更想尝一下你做的……小葱饼?” “啊?”孟臾怔了怔,站在原地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是那天在溪和镇和邵启冬吃火锅时说起的事,这人竟然记到现在。她假装听不懂,径直朝厨房走去,嘟囔说:“嘁,没有小葱……” 房子格局动线都很合理,厨房是半开放式的,从沙发谢鹤逸这边的位置能看到流理台前站着的孟臾,伴随哗啦啦的水声,他听到她在小声哼唱着什么歌,从冰箱里拿东西时还欢快地扭了几下,距离不近,听不太真切,又或许,即便听清楚歌词他也不知道歌名,但这个氛围让他很……舒服。 谢鹤逸情不自禁走过去,从身后抱着她的腰,孟臾手上正切着菜,下意识想要挣脱,刚一动,又怕刀不小心伤到他,便任由他拥着——她的后背紧贴他的胸膛,他平稳的心跳声清晰可辨,还有耳边密集而湿热的呼吸,她的腿不由得软了又软——不行,还没把设想中的仪式感进行完呢,于是,孟臾只得扭头说:“你帮我点杯奶茶吧,我想喝……牛油果奶昔。” 谢鹤逸轻轻吻着她的头发,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奶茶?” “对了——”孟臾突然好奇道:“你会不会用手机点外卖啊,美团饿了么用过吗?” 谢鹤逸正紧紧箍着她的手臂蓦地一松,仿佛不愿被轻视般,他难得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辩解了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低能?我只是很少有机会做这些事,手机上没有下载软件,并不是白痴。” 孟臾觑了眼谢鹤逸的脸色,腹诽他最近哪还有原本的喜怒不形于色,通通去见鬼吧,高兴不高兴恨不得要拿个大喇叭在她耳边功放,她忙说:“那刚好,现在给你个学习的机会。” 说完,孟臾放下刀,拧过身子用小臂推他出去,又扬声报了要喝哪家的,让他搜索一下距离最近的门店。 谢鹤逸戴上眼镜,划拉着手机很快把孟臾想喝的饮品下了单,想了想,搜了下别的关键词,未免出现临时被赶下楼去买计生用品的情况,安全套是必备的。 外卖刚陆续送到,孟臾就把两菜一汤端上了桌,都是时令菜,一荤一素,样子看起来就素净清淡,营养搭配合理。 凭心而论,她学做饭还算有天分,味道在家常菜里算是很不错的,谢鹤逸就着一碗粳米饭响应了光盘行动的号召。 一向不好好吃饭的人竟然如此捧场,孟臾当然很满意,菜没吃几口,倒是把一大杯酸奶灌了进去,还不忘指派他把碗盘收拾好洗干净,自己则去主卧的浴室放水泡澡。 谢鹤逸在客卫冲完澡出来,看到桌上放着的那两个柚子——等孟臾闭着眼在浴缸里泡得四肢虚乏昏昏欲睡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谢鹤逸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剥好的柚子果肉。 颜色橙粉,每瓣的形状都是整的,看不见一丝白色的丝络,看起来格外诱人。 孟臾声音黏黏糊糊的,明知故问:“给我的?” “吃吧。”谢鹤逸弯下腰俯身,将盘子放在她面前支着香薰蜡烛和水杯的架子上。孟臾看一眼被泡沫沾满的双手,眯着眼张嘴要他喂:“啊——” 他一向不吝啬做这些事,便随手拈起一块喂给她吃,她鼓着脸颊咀嚼,睫毛在水汽氤氲中湿湿润润的,脸颊脖子被热水蒸汽弄得红成一片,她皮肤白,看起来反差感尤其明显。 “甜吗?”他带着气音轻笑了声。 她仰着脸,不知死活地接,“你自己尝尝嘛——” 下一秒,谢鹤逸的唇便凑了上来,抬起她的下巴,湿滑的舌尖游刃有余地灵巧探进她的牙关,共同分享了那份清新的酸甜,唇齿之间满溢果香,她只觉唇舌被吮吸得发麻,喉咙不由得吞咽了下,扒着边缘的手使不上力气,差点滑落下去时被他直接从水中捞起,用宽大的浴巾裹住打横抱着,径直往卧室走。 第54章 分享欲 突然从水中赤裸着凌空而起,失重让孟臾失去安全感,她不得不抬起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借力,为表达不满,扬声叫了句,“谢鹤逸!” 他大概是耐心用尽实在等不及了,可她身上还有泡泡没冲洗干净呢! 可惜,威胁的意味太轻,反而听到他意味深长地说:“你这称呼,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没大没小……” “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孟臾顶完嘴,包头发的毛巾随即松脱,长发垂散下来,搭在他的肩头。 发梢擦过皮肤,让他痒痒麻麻的,孟臾看见他难耐地闭了下眼睛。 卧室没开灯,窗帘闭着,廊内的光照进来,浴巾在完成擦干净她身体任务的那个瞬间就不知被撇到了哪里去了——他们离得很近,谢鹤逸滚烫的呼吸吹在她的皮肤上,温热指腹按住她的肩头固定,轻轻辗转,她浑身过电似的蜷缩起来,还没用半秒,孟臾就哆哆嗦嗦地叫出声来。 可心里到底不服气,她伺机伸手抚摸他的脊椎,却被他反手抓住。 “胆子不小……”谢鹤逸笑起来,肩膀微微颤抖,他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床下就算了,床上还由不得你。” 她剜他一眼,“床上?我觉得你也一般……” 很欠揍的语气,成功让谢鹤逸停止了正在揉捏她腰侧的动作,冷笑问:“一般?” 谢鹤逸的手向下滑,从容不迫地将她的双腿分开,唇瓣覆上去,舌尖很慢地沿着边缘打转——孟臾的脊背抵着床头,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声音都是抖的,不管怎么嘴硬,身体的反应是作不了假的,仿佛磁石吸铁,又似百川入海,完全无法用所谓的意志抵抗,她拼命向后仰着脖颈,用近乎痴迷的眼神望着他,直白地像是他的信徒。 谢鹤逸直起上半身,拆开套子,目光落在她赤裸的纤修双腿上,抬起一条搭在自己肩上,她的身体柔韧性极好,几乎一下子就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平折至她的胸前,孟臾下意识迎合他—— 她绷紧身体,眼角噙着一汪泪水,这种光线情况下,谢鹤逸完全看不真切,只能听到她又细又闷带着哭腔的呻吟。 对于怎么讨好别人,他一向不太擅长——他低下头,温柔地亲亲她的耳朵,哑声道:“乖宝宝,放松点……” 她的脑袋趴在他的肩窝,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附在他耳边,细碎的低吟着轻轻吟诵,想要找回场子一般,跟他调情:“因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金瓶梅》,原句是“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谢鹤逸一怔,回味后更深地进入她,谑笑道:“谁教你的这种荤话?” 她张着嘴巴变了调儿地喘,“二公子,我看了你……书房里的《金瓶梅》……” 他乐得不行,顺势问:“二公子我收藏的禁书可不止这个,还看了什么?” 她拿乔道:“……反正很多。我还看了好多小说和漫画,还有小电影,你真不一定比我强。” 原来“一般”是见识多了得出的结论,谢鹤逸只是笑,不再问。 孟臾调整了下呼吸,一点点地将他纳进去,摸准时机用力收紧盆底肌,紧接着如愿以偿听到他舒服地喟叹声。 双向的互动,就像在跳华尔兹,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进退,摆荡,旋转,快感紧锣密鼓地堆积叠加,情和欲像是在空中盖起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只要冲过那个临界点,所有令人痴迷的、沉溺的、割舍不下的瞬间皆会化为乌有。 谢鹤逸敏感地察觉到孟臾似乎并不想海市蜃楼这么快坍塌消散,他的手从她胸前慢慢往上移,在那纤修的天鹅颈收拢,她的脖子太细了,仿佛用一只手就能完全环绕住,他的手指不断收紧,她没有挣扎,只是拼命张着嘴呼吸,呻吟,缺氧带来另一重妙境,濒临窒息很快让彼此已经达到高潮快感更上一层楼,如果不是她憋胀到通红的脸颊实在让谢鹤逸难以忍受,他绝对不会这么快松开。 看着她享受情潮甚至比真正长驱直入攻城略地更让谢鹤逸着迷,极致的巅峰过后,孟臾失去意识般完全软瘫在他怀里。 重新洗干净收拾好躺在床上,孟臾简直是累到立刻入睡,恍恍惚惚听到一墙之隔的客厅传来谢鹤逸讲电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送东西,然后是密码锁开合发出的电子音。 睡到半夜,谢鹤逸才终于忙完,在她身边躺下,他侧着身子从背后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肩颈间,嗅得到她发丝微微的清香。 迈入十二月,南江今年冷得厉害。 室内装有整套的恒温新风系统,孟臾窝在被子里早就睡热了,他的身体却还是冷的,被束缚的感觉总归没那么舒服,她拧动了下,内心不知为何又有点柔情似水。 “忙什么?这么晚才睡……”她迷迷糊糊地问了句。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温存地像是在梦中,接着轻吻了几下她睡裙拉下来时露出的那块明显的疤痕,“陈墉说,可以约医美去掉。” 孟臾立刻翻过身,正色强调底线,“你觉得很丑是吗?……做不做医美是我自己的事,我的身体我做主,跟你没关系。” 语气中竟然暗含警告?谢鹤逸哂笑,低叹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 孟臾大概也觉得自己好像太过应激误解了他的意思,软绵绵地用唇蹭了蹭他低垂的眼皮,“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平板的屏幕还是不够大,对着看了两个小时,眼睛的酸胀感无从消解,她明显是有所察觉的,此刻适时送上的熨帖恰到好处,谢鹤逸丁点儿脾气都没有了。 次日,田欣过来取行李,和孟臾一起出发去机场。 谢鹤逸的航班更早,裴渊过来接人时,留下了另外一辆车。 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田欣的情绪看起来很不错,在手机上敲几行字傻笑两声,孟臾免不了关心一下,“昨天相亲遇到合适的了?” 田欣收起手机,先长叹一声,“别提了,哎呦喂——” “怎么回事?不是说条件挺好的吗……”孟臾记得她一直都说这次对方的条件特别好,要好好争取来着。 “是个外企的人力资源总监,穿的西装革履的,上来先慷慨激昂地论述了一番他的家庭背景和职业生涯,说是拿最高一档税率的年薪,我一听没戏了,这我都听不明白到底是赚多少钱,说完就开始让我做自我介绍,接着跟查户口一样问了一大圈,最后得出结论说我学历不高,只读了小本科,还不是 211985,含金量低……” 田欣气得不行,“我服了,他是来招聘的吗?面试官都没他那么毒舌……这大概就是菩萨对我那回一次见七个的惩罚吧。” 孟臾笑问:“那你跟谁聊得这么火热?” “昨天打游戏新认识的小哥哥——”田欣压低声音,眼中笑意掩饰不住,“可有梗了,可会撩了,本搞笑女好上头,恨不得把发生的一切分享给他看,我吃不了爱情的苦,但暧昧真是……” 孟臾看她一脸欲罢不能的样子,追问:“分享欲?” “对啊,就是——你到哪儿啦,吃饭了吗,讲个笑话吧……”田欣授课完,继续低头对着手机狂笑。 于是,孟臾落地后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谢鹤逸发消息—— 到了,这里天气很好 拿完行李,先打车到会展中心报到,简单布置完现场,回到酒店。已经是傍晚时分,办理好入住,田欣发动天生随身携带的美食雷达,在附近找了家地道的菜馆,点了几道新鲜可口的本地菜,文昌鸡,四角豆,还有两个大青椰子。 孟臾想了想,一一拍了,挑了几张照片发过去。 味道还不错 谢鹤逸开了一整天的项目结项会,晚上回到下榻的酒店才看的手机,他划拉着和孟臾的消息界面里那一排排的文字和照片——他曾经自以为用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实际却绕了个大圈子,如今他履行承诺撤掉了一切让她反感的东西,她便开始努力重建她想要的亲密关系模式,再一次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美食街正对着绵延数里的白沙滩,沙子细绵如白糖,赤脚踩上去松软舒适,海岸线连着天际线,一望无际。 吃完饭,孟臾和田欣在海边散步,收到谢鹤逸的回复—— 一直在开会,刚看到 宝贝,玩得开心点 田欣满脸八卦地凑过来,抖着小臂夸张地调侃道:“啊看不出来啊,谢二哥人看起来冷冷的,没想到这么肉麻,他叫你宝贝哎——” 还没来得及摁熄屏幕,一条银行余额变动的消息在顶端弹出,田欣只看了一眼就把嘴巴张大成了能塞进一个鸡蛋的圆形,“天呐,这是多少个零啊?比那个交最高档税率总监的年薪还高吧,啊?” 紧接着,谢鹤逸的电话打过来,沙滩上有人在跳竹筒舞,热闹的厉害,孟臾避到一旁接通,还没开口,就听那头咳了两声,低低笑道:“北京下雪了,你想看吗?”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哑火了,再不想兴师问罪。 她以前有一张相当于是无限额度的卡,但几乎没怎么用过。她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反而还要比旁人思虑更多些,真要细算起来,她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都是他出的,就算吵架时能不管不顾铆足劲儿往他心上捅刀子,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她给出的小小温情,他好像都在努力学着回应。 孟臾静默几息,只是说:“我……我有钱的。也用不着那么多。” 她说得是实话,为了自由,她确实靠奖学金和兼职存下了一笔钱,数目还不小,那是这个年龄阶段她能达到的极限了,可这方面,就算努力一辈子,在他面前也远远不够看。 谢鹤逸点燃了支烟,坐在窗前抬眼向外望出去,细碎晶莹的洁白雪片正纷纷扬扬飘洒在夜幕之上,都市霓虹华厦都沦为背景。 时间过得快,又是一年初雪时。 他沉吟了下,似是从未有过的为难,迟疑片刻后,才斟酌着道:“我不在你身边,就当是以备不时之需吧。” 孟臾没作声,目光从远处泛白的浪花上收回来,隐约的涛声中,又听到他说:“孟臾,我……并非想要看轻你,但是——”她听到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叹息声,“我……很不擅长讨好别人,所以,不要拒绝依赖我,好吗?” 第55章 过敏了 从那之后,孟臾自早晨起床开始,到晚上入睡前,只要觉得有意思,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给谢鹤逸发过去,有时候他得空,回复得很快,有时候可能忙,要等到晚上才会一起回电话。 他不是一个特别爱表达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絮絮叨叨地讲,但即便只是一些日常的、琐碎的废话流,他也能听得饶有兴致。 展会的第三天是闭幕式,按日程的安排,上午有省市相关部门及文艺联合会的领导出席致辞,结束后,一行人走下主席台,沿着参观步道浏览了各展台,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堆新闻记者和长枪短炮。 一开始孟臾只顾低头整理核对展品和宣传册,根本没注意到,还是田欣好奇地踮着脚观望,她才凝眸望过去一眼,打头那排左边的女士气质优雅又坚毅——是谢鹤逸的母亲,江予微。 不过孟臾觉得她应该是没注意到自己,全程不急不缓地听着身边引导人员的介绍走过去,连侧目都没有。 但接近中午时分,有一位机关秘书打扮的年轻女士过来,说江书记邀请她见面一起吃顿午饭。 孟臾无从拒绝,跟田欣简单交代了下情况,便跟着出去上了来接人的车。 最终停在一间佛堂般清净的素菜馆门前。门口的侍者引着孟臾一路向里面走,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来到全木质结构的中式风格设计的包间。 孟臾走进去,在江予微对面落座。 她换了一件深紫色套裙,黑丝绒面高跟鞋,妆面很淡,托赖多年用心的保养和衣料上乘的质感,正气十足中暗隐着无言的地位。 面容年轻到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孟臾从未见她跟谢鹤逸有过正常的母子之间那种互动交流。以前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想想,是因为许弈衡的意外身故造成的隔阂吗?她不得而知。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芦笋鲜百合,麻酱拌菠菜,一例清澈见底的豆腐汤,还有一盅热气腾腾堆叠着三菇六耳的当地斋菜煲。江予微坚持吃素多年,追求简食清欢,回归食物本真。 她将菜牌推过来,“你看看还想吃点别的什么?” 印象中,江予微面上总是像现在挂着平和得体的微笑,却很少流露真正的情感。她和谢晚虞一样,从来不会疾言厉色颐指气使,但就是会让人觉得有距离感,待人接物甚至有些“亲者疏,疏者亲”的意思。 孟臾轻轻摇头,“不需要了。” 江予微没坚持,眸光上下扫过,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上次打照面还是在老太太的葬礼上,几年过去了,眼前人依然是表里如一的样子,直发,净色的衣服,仪态自然舒展又不失端庄,单论个人品质,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可惜了,父母是那种情况。 吃得差不多时,江予微拿起雪白的餐巾沾沾唇角,默声喝了口茶,才问:“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孟臾放下筷子:“上半年,在五哥……宁知衍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您可能没注意到我。” “哦……”无关紧要的寒暄过后,江予微注视着她,切入正题:“一直想找机会见你一面,碰巧在这里遇到。前段时间,重衡回家说……要跟你结婚。” 其实,从前几年谢鹤逸不断用各种借口拒绝家里给他安排的联姻对象开始,江予微就有心理准备,只是那时孟臾年纪还很小,再加上……心爱的大儿子离去之后,她和小儿子本就不亲近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 对于谢鹤逸平时的日常生活,江予微向来关注的很少,但冷眼瞧着,觉得他对孟臾的态度也是淡淡的,不像真的上心的样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根本不用任何人出手干涉,久而久之一定会出问题。而古今中外的经验之谈,本来没什么事的,外界越反对,越是要演一出千古爱情绝唱给你看,倒不如静观其变。 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竟然一发不可收拾。 说到底,还是老太太一意孤行,非要相信什么挡灾之类的无稽之谈留下的后患。 “我跟他父亲是不会同意的,就算他把明面儿上的所有问题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解决掉,只要我们不同意,你们就永远无法结婚。”表达完立场,江予微没有评判他们的关系,而是垂眸轻抿了口茶水,语气平和道:“孟臾,你年纪还小,见的人少,可以再多读几年书,去看看世界,或许,到时候想法就变了。” 见孟臾一味沉默着不作声,她一针见血道:“我相信你是个有追求的女孩子,不会甘于做一个……附属品。当今社会,女性还是要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才可以,男人永远不会是你的凭仗,知识和能力才是。而真正的独立,都是要从求学开始的……你想去哪里,美国,还是欧洲?我可以帮你安排……” 上兵伐谋。 她言辞温和,循循善诱,一句都没有贬低她,更没有威胁要如何拆散他们,却字字句句都在攻心。 不是没想过会面对这些现实的问题,但当真正身处其中时,孟臾还是会觉得有点难堪,或许这就是谢鹤逸那夜说的,有些东西,你得到了也未必就会觉得有那么好。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如果得不到,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不堪罢了。 静默几息,孟臾满脸平静地抬眸,缓缓道:“谢谢您替我做打算,但是……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就像您说的,真正的独立——不管是求学,还是工作,和他在一起,还是分开,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自己做选择。” 江予薇似是觉得她太天真,轻轻笑了下,“有个成语叫先礼后兵,你是有选择的权利,但你确定能承担得了随之而来的后果吗?” 静默片刻,孟臾应声,“能不能我不清楚,但我愿意承受任何结果。” 说完,她轻轻颔首,起身道别:“您慢用,我下午还有工作,先告辞了。” 孟臾回到会展中心,和田欣一起整理好剩下的展品,撤了展台。提前寄过来的宣传册页基本都发出去了,腰扇轻便,全部装起来也不重,所以邵启冬才会放心让她们两个女生过来参展。 按照田欣的说法,出差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吃喝玩乐的时间。 孟臾虽然心情不怎么好,但不想因为自己扫了田欣的兴致,便和她一起到夜市随便逛了逛。 田欣神经大条惯了,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拉着孟臾把以前没吃过的,看网上攻略想尝试的——烧烤生腌海鲜清补凉……全部尝了个遍,为了尽可能多试一些,大多都是两个人分着吃的。 回酒店时,已经接近凌晨。坐上出租车,孟臾就开始不对劲,浑身发热,手臂上和脖颈里也开始一块块泛起红疹。她把车窗降下来,吹了一阵子海风试图缓解,没想到情况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田欣很担心,凑过来问:“孟孟,你怎么了?不舒服啊……” 孟臾摇摇头,轻轻嗯了一声。 司机是个本地人,从后视镜看到,热心肠道:“是不是过敏啊?前两天我就拉过一个,哎呦可严重了,送到医院都休克了,差点没救回来!” 孟臾本就在出虚汗,只觉得浑身虚软无力,无暇搭话。田欣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当机立断说:“大叔,我们不去酒店了,你给我们拉到急诊去吧。” 田欣说罢,立刻拨通邵启冬的电话,将情况和盘托出,可他虽然之前是医生,此刻却远在溪和镇,毕竟鞭长莫及,只能让她们抓紧时间去医院。 一路上,孟臾都感觉耳朵里像是有人在咚咚咚地敲鼓,胸腔闷窒不已,到急诊后先去洗手间吐了一回,才稍微好些,但浑身燥热不消,红疹发的更严重了,从上半身逐渐蔓延到双腿。 在分诊台挂了号,值班医生询问吃过什么,有无食品及药物过敏史,田欣对着手机拍的照片将晚上吃的东西一五一十答了,其他不清楚的只好看向孟臾,她回想了下,有气无力地答:“以前……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过敏。” 医生例行公事般追问:“小时候有没有?不记得的话,可以打电话问问父母。弄清楚才好用药……” 孟臾一怔,坚持道:“……没有。” 田欣对她家里的情况只是一知半解,沉吟了下,试探着问:“要不要问问谢二哥?” 孟臾摇摇头,“太晚了,别给他打电话了……他知道的我都知道。” 多亏田欣跑上跑下缴费拿药办理各种手续,孟臾才能一直躺在急诊观察室等待,枕头上的消毒药水味道刺鼻,白花花的日光灯亮得照眼,她阖上酸胀的眼皮,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酸楚。 活动床之间隔着一道蓝色的帘子,医护人员穿行其间,每张床头柜上都有各种监护仪器,显示屏上各种颜色的曲线有规律的滴答着。 等输上液之后,已经是下半夜了。 孟臾看床边站着的田欣肩上还一直背着她的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田田,我觉得已经没事了,你把我的包留下来,快回酒店去睡觉吧。” “什么没事了?医生说要注意观察呢,我表哥也说,过敏可大可小的。”田欣比了个大力水手的动作秀弘二头肌,压低声音跟她开玩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男友力爆棚,感动到要爱上我了?” 孟臾勉强笑笑,“这里连张凳子都没有,你去外面休息区坐吧,我有事叫你。” “那也行……”主要是怕影响别的病人,田欣不再多说,走出观察室。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布帘轨道拉动的声音,孟臾恍恍惚惚睁开眼,表情还有些呆呆的,看着那张熟悉的、有些倦怠的、却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脸,不由得确认似的叫了句,“……哥?” 谢鹤逸身后的医生弯下腰拔掉她手背上的针头,孟臾这次听清了他道谢的声音,还看清了他眼神里无边无际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原来不是做梦,他真的来了。 孟臾觉得鼻子发酸,但她竭力克制住了自己。 第56章 女朋友 “你怎么来了?”她一时想不明白。 孟臾这一整天都没给他发消息,谢鹤逸晚上失眠,忍了又忍,却怎么都睡不着,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结果是田欣接的。 现下谢鹤逸没功夫跟她扯这些,像是想发火教训人,语气很差,“你……都这样了,还要逞强?告诉我一声有那么难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逡巡一圈,迷迷糊糊问了句,“小朗哥不在吧?” “你……”谢鹤逸气笑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出尔反尔,不值得信任,连你生病都不配知道的小人吗?” 孟臾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伸手去拽他的衣角,“没有不想告诉你,本来打算明天说的。” 谢鹤逸轻叹口气,扶她坐起来,将手臂里搭着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能走吗?” “嗯。”孟臾点点头,任由他半抱着起身,相携走出医院急诊上了车。 她还是觉得没力气,还有点冷,靠在他身上问:“田田呢?” “我让人先送她回去了。”谢鹤逸低声答,靠在椅背把她揽在怀里,手指拂过她颈侧的那片红疹,孟臾趴在他胸口,想起昨天田欣一直背着她的包,手机也在里面,应该是她说的。 从凌晨到现在天光蒙昧,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式才马不停蹄地从北京赶过来,但肯定是一夜未睡,还要被自己误会,孟臾及时道歉:“对不起,刚才脑子不清楚,不该怀疑你。” 谢鹤逸侧眸看她一眼,揽着她肩背的手一下一下缓慢地轻轻拍:“……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 酒店自然是要换的,这边高端度假酒店大多集中在同一段海岸,站在露天阳台远眺就是全角度的无敌海景。天色还早,浩瀚的海面上日光隐隐。 办理完入住,孟臾肩上披着他的外套,任由他牵着手等电梯。 谢鹤逸侧过身,抬手将鬓边碎发为她拢至耳后,低声问:“要先吃点东西吗?” 孟臾将目光从不断降落的楼层号收回,摇摇头:“不了,还想再睡一会儿。” 光可鉴人的电梯门上轻而易举映照出她脸上的几处红痕来,其实不多,主要集中在下颌和额角处,孟臾爱美,手指摸上去,有些介意地问:“是不是很丑?” 谢鹤逸轻笑了下,“不丑,很漂亮。” “叮——”的一声。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头出来热热闹闹一队人马,男的女的都有,看起来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帆板等冲浪工具。孟臾下意识往后让了下,手指还攀着谢鹤逸的小臂,动作转换之间,他的肩背遮住她半张脸。 打头的那个年轻人皮肤白得不像话,脸庞的轮廓线条极漂亮,长相精致到自动吸睛,孟臾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见他满脸惊喜神色,笑得眼弯弯,扬声叫了句,“二哥?好久不见!”说着,呼朋引伴道:“各位,隆重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的偶像——” 谢鹤逸一向不喜欢碎嘴皮子,碰巧余家这位最小的三少爷余竞川就是个话痨——他没接他的恭维,而是随口问:“什么时候回的国?” 余竞川老实回答:“哦,圣诞节放假,回来溜达一圈……” 他的目光越过去,注意到谢鹤逸身侧的孟臾,迟疑问:“这位是?” 其实,许弈衡身故以后这么多年,余竞川倒不是没听说过为了给谢鹤逸挡灾,谢园里养了个小孤女这件离谱的事儿,只是他一直无缘得见,而谢鹤逸对外的人设一直是什么信佛、禁欲、不近女色,那此刻身边这位又是谁? 谢鹤逸没给他继续浮想联翩的机会,抬手揽住孟臾的肩膀,淡声道:“女朋友。” “你去跟朋友们玩儿吧。”体贴也带着居高临下,说罢,谢鹤逸牵着孟臾的手走进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孟臾的眸光再次无意间与余竞川探寻打量的眼神碰撞了下。 “好看吗?”他的语气凉凉的。 孟臾一愣,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啊?” 谢鹤逸默不作声,走出电梯,前脚刚刷房卡迈进房间,后脚就接到了宁知衍的电话,“刚小川儿在群里说,在三亚见到了你,还有你……女朋友?艾特我问小嫂子是何方神圣,我哪儿知道啊?我又没见着人……” 谢鹤逸懒得理会他的明知故问,“有正事儿吗?没空闲聊。” “他一直缠着问,那我可跟他实话实说是孟臾了?”余竞川这个有名的小喇叭知道了,就意味着基本所有人都传遍了,宁知衍特意来要个首肯也正常。 谢鹤逸确认,“嗯。” 孟臾坐在落地阳台前宽大的沙发里听他讲电话,边从包里翻出来医生开的外敷药,准备再涂一次。谢鹤逸挂断电话,从她手中接过来,“我帮你擦。” 毕竟是单人位,空间再充足,容纳两个人还是有点拥挤。他坐下来,几乎要把她抱到腿上,孟臾任由他调整,感受他温凉指腹沾着白色的乳膏从她的额面上一路向下,轻揉慢捻化开,先是前胸,然后是后颈,她配合地将头发撩拨到一侧,把后颈裸露出来,红痕衬得她肤色愈发白—— 孟臾突然灵光乍现地想通,失笑问:“你刚才在电梯里,是问我……那个拿帆板的男孩子好看吗?” 谢鹤逸手下动作不由得凝滞一瞬,“……眼睛都快长他身上了。” 孟臾觉得冤枉极了,拧过脸看着他,乐不可支道:“这可真是六月飞雪,谢鹤逸,你的假想敌未免也太多了,启冬哥就算了,今天这位是你的朋友,我到现在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何况,就算我对他有意思,也要人家肯对我另眼相看才行啊,我现在的样子,丑都丑死了——”孟臾明显是故意找茬惹他,阴阳怪气道:“啊呀,前段时间是谁说的,交男朋友是我自己的事来着?” 谢鹤逸警告般轻啧了下,腾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他,脸几乎要贴上她的额角,低声道:“交男朋友是你自己的事,但你的男朋友只能是我。” 孟臾轻哼一声,“那个小帅哥长得是挺……符合我的审美取向的,但是——” 他们这样亲密,不该再因为不相干的假想敌产生任何隔阂。孟臾望着他,目光里好似有一束光,她话锋一转,“但是,除了某人,其他男人在我眼里,都一样。” 谢鹤逸一怔,唇角勾起来,眼里透出些难掩的温柔,伸手把她拢在怀里。孟臾本不想动,却不舒服似的拧了几下。 “怎么了?”他稍稍松开她一些。 她抬手用指甲去抓锁骨处的红疹,蹙眉小声抱怨:“有点痒。” 他抬手捉住她的手腕,“别抓,挠破了要留疤的。” 孟臾知道他说的对,老实下来,努力克制住要乱动的手,谢鹤逸眸光逡巡一圈,看到她倒在桌上的包里露出的一把腰扇来。房间的温度恒定,但没有什么比自然风更适合给疹子止痒。他起身拿过来旋转打开,边摇扇子边事无巨细地问:“怎么会过敏呢?你跟我说说——昨天从早到晚都吃了些什么?得把过敏源查清楚,以后避开。” “嗯……”轻柔缓和的凉风缓解了不适,孟臾含糊道:“主要是晚上在夜市吃了很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便好奇问:“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凌晨还有航班吗?” 他实话实说:“没了。” 孟臾不解,“那……” 谢鹤逸轻描淡写道:“借的朋友的飞机。” 其实田欣接到电话后,将孟臾的情况对他表达的很清楚,没有任何夸大其词,但他就是放心不下,飞机倒在其次,主要是临时批航线费了点周折,到底是想尽办法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追其根源,还在于——不知从何时起,他好像便认定了她从小到大生病受伤都是为自己消解业障所致。久而久之,总是会下意识去联想,那这次呢?是因为前阵子他失控撞车,人却没受什么伤,所以由她分担了吗? 落地窗外,朝阳初升,海天一线,透过隔音极好的玻璃,能听到隐隐约约翻涌而来的浪涛声。 孟臾没再接话,异乡急病,嘴上再不肯承认,她潜意识里也是害怕的。 而当谢鹤逸出现那一刻,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觉得困倦,去床上补觉睡了大半天,醒来时看见谢鹤逸正坐在露台上抽烟,大概是刚通完电话,手机朝下扔在面前桌上,目光怔忡地望着不远处的海。 谢鹤逸刚挂掉江予薇的电话,母亲告诉他自己已经见过孟臾,跟他提了送她出国的事,态度强硬,还说不是来征求他的同意的,只是告知。 看到来人,他随手在桌上烟缸碾灭手中的烟卷,脸上浮起浅浅笑意,“醒了?” 孟臾走过去,“在想什么?” 他抬手抚摸她颈侧明显消褪的红痕,端详着说:“……没什么。” 她坐在他身侧,面上露出些苦恼神色,不带有怨怼,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般说:“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面。可有些事你不说,我就会觉得是假的,是我脑补幻想出来的……” 比如爱意,比如他内心深处的伤疤—— 谢鹤逸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起身摸摸她的脸,“饿了吗?我让人定了餐厅,去吃饭吧。” 这场过敏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田欣按原定行程回南江,孟臾则改签了机票,行李已经有人替她取了回来,她重新梳洗一遍,打开箱子换了件白色长裙。 谢鹤逸站在一旁看她,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随意飘落,鬓间还有水渍,素面朝天的模样叫人看了就舒服。 在海边消磨时光是最好的选择,不坐在沙滩上,你很难相信,大海可以让人如此放松。孟臾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谢鹤逸再三确认过加料没有致敏源,才给她点了份主厨推荐的墨鱼汁海鲜饭,吃了几口从舌头到牙齿满嘴都是黑漆漆的,她仿佛无所觉,顽皮地咧开嘴笑,把对面坐着的谢鹤逸逗得扶额。 餐酒配的是干白葡萄酒,口感清新,孟臾酒量不行,在谢鹤逸想管又努力克制住的眼神里浅尝辄止喝了一杯。 饮至微醺从餐厅出来,沙滩上有人在开篝火晚会,身上统一穿着绘有夸张满幅椰树图案的宽大休闲衬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百无禁忌地吃喝玩闹。 “干净了吗?”孟臾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接着毫无形象地吐出舌头让他检查,她刚才在餐厅洗手台洗漱了半天。 “嗯。”谢鹤逸点点头,又开始笑个不停。 他们牵着手走过热闹非凡的人群,月光灯光交相辉映,远传涛声阵阵,餐厅乐队在弹奏一首舒缓的爵士乐,像是情人间的低声呢喃。 谢鹤逸垂首,望着她,轻声调情,“宝贝,你好美……” “美、人、祸、国……”孟臾手指戳在他的胸膛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二公子要小心了。” 他来了兴致,揽着她的腰,语气认真得扮演昏君:“只要你喜欢,通通拿去。” “这么大方。”孟臾忍不住笑起来,踮脚站在灯影笼罩下的沙滩,抬手搂住他的脖颈许愿,“谢鹤逸,我希望……你能永远像现在这么高兴。” 谢鹤逸小心把她圈进怀里,在月光下与她拥吻。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颈间,“只要你陪着我……” 第57章 对不起 谢鹤逸的手顺着她的耳廓向下,流连过她的脊背,低头亲吻她的锁骨—— 孟臾轻声哼了下,毫不示弱地环住他的脖颈,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踮着脚张嘴咬他的耳垂,随即如愿以偿听到谢鹤逸明显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和轻嘶声,她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伏在她耳边威胁:“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嘴硬道:“谁收拾谁,可不一定!” 说着,两只手不老实地伸出去偷袭他腰侧的痒痒肉,那地方她熟悉得很,加之出其不意,很容易就得逞了,看他难耐地弯腰躲避,孟臾大笑着跑开,却很快被谢鹤逸追上,从后面抱着腰搂在怀里。 之后,从沙滩牵着手回到酒店的路程,简直像是开了倍速播放的镜头,直到房门打开的那一瞬,他们迅速而默契地抱在了一起。露台的光透进来,照得她的眼睛格外亮。他抬手抚着她的脸颊,低声的哼笑,纠缠的喘息,温柔的抚摸,交织掺杂着若隐若现的浪涛声,起起伏伏。 他认真而细致地吻遍他能吻到的她每一寸肌肤,他们边接吻边褪去身上碍事的衣物,他将她抵在房门板上,伸手抬起她的腿,她只觉大腿根隐隐发酸,不由得将身体更加倚向他,他温热的掌心从腰际探进去啪嗒一声解开她内衣的搭扣,双手都被占用,扶在她身上,意乱情迷的对视里,孟臾听到他说:“帮我把眼镜摘掉……” 用的是祈使句,却不带往日强硬的命令口吻。 她顺从地抬手去摘他的眼镜,他配合地仰了下头,滚烫的气息旋即迅疾扑过来,他们交颈相拥,像是连体婴一样难分难舍,谁都不能离开谁,哪怕一刻也不行,就这样一路抱着吻着来到床边。 谢鹤逸推着孟臾的肩膀让她平躺下来——月光下,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此刻都仿佛蕴满了力量感,明明做过那么多次,怎么心还是会狂跳不止?她下意识偏了下头,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用气声笑问:“乖宝宝,怎么了?” 她不理会他别有用心地揶揄,或者说此刻只有围魏救赵才能收到成效。 她伸出舌头舔了下他凸出的喉结,哑声叫,“哥哥——” 湿热的舌尖像是什么开关,彻底激发了他本就蠢蠢欲动的欲望。 谢鹤逸在床上总是很强势,不管做什么都会下意识分出手来扣住她的肩膀和腰侧,仿佛不这么做她随时会逃跑似的。 他是无与伦比的掌控者,频率的快慢,进度的深浅都信手拈来,即将被融化成一滩水的快感中,孟臾竟然开始走神——她想起那天一片狼藉的撞车现场来,他明明做什么事都能进退自如,以往那些年,他一贯是喜怒不显,不动声色的。 谢鹤逸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但没有人喜欢对方在此种关头发呆,他不满地将她拖回欲潮之中,抬手轻轻揉捏着她。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舒服得令人战栗,孟臾抖着嗓子呻吟出声,窗户没有关严,沙滩上传来小朋友的欢呼声,她觉得羞耻极了,双颊烫得通红,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 他急喘着加快速度,酥麻感汹涌磅礴地奔涌而至,孟臾抱着他的手臂大口呼吸,高潮如期降临,他们共同抵达终点。 洗完澡,重新爬上床,两个人并排靠在床头。 孟臾窝在谢鹤逸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的拂过,隔着浮薄的真丝睡裙,她玲珑姣好的曲线紧紧贴合在他的胸膛,谢鹤逸很喜欢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忍不住将她拢得更紧了些,她整个人都蜷在他的怀里,躯体却是舒展而放松的,带着全然的信任,像是他的私有物,虽然她明确表示过不喜欢他这么想,更不允许他这么说。 但眼前这个……女人——从孩子开始就像是他的瘾症,根本戒不掉,甚至随着时光推移,愈发欲罢不能。 孟臾白天睡多了,大半夜了精神头还足,谢鹤逸不一样,认真算起来他从昨夜开始就没怎么休息,此刻竟然还醒着。 她伏在他身侧问:“睡不着?” 他闭着眼睛,手腕翻过来搭在额上,低声应:“……嗯。” 沉吟片刻,孟臾翻身下床,语气轻快,“我带了自己做的香薰蜡烛,助眠的,给你试试。本来田田说要拍照用的……” 昏黄的床头灯似月,磨砂玻璃杯内的烛光则像是暗寂的黑夜中亮起的一盏星。前调是针叶松,后调是琥珀白檀的木质香,似有若无的暗香浮动,气味很是幽清。 他没说话,一直在闭目养神,试图调整平稳呼吸节奏,像是为了不辜负她的努力,想要尽快沉入睡眠。 孟臾无所谓道:“睡不着就不睡,我陪你聊聊天,嗯?” 谢鹤逸低笑了下,“聊什么?” 孟臾索性屈膝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谢鹤逸整张脸都陷在宽大的软枕里,她看着他问:“你现在……是不是很放松?”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回答:“嗯。” 孟臾确认一遍,“很平静?” 谢鹤逸睁开眼看她,烛光下,她的神色很柔和,眉目间仿若带了些悲悯。他直起身,靠坐在床头,“……嗯。” 她仰着脸,低声问:“那……我们能谈一下那天你撞车的事情吗?” 这些天,其实孟臾一直都在迟疑,如果有些事他真的不想再次面对,仅是提起就会让他觉得痛苦不堪,她本应该像以往完全不知情那样闭嘴一辈子,但一味粉饰太平只是治标不治本,表面结痂的伤疤,掀开来依然是陈年腐肉,始终是个隐雷,不把那些消极的,负面的东西剜除,就不可能有痊愈的一天,遑论得到真正的解脱。 而她若不上赶着询问,以他的性子,是绝无可能主动找人倾诉的。 但即便是问,上次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她也不敢贸然开口,时机很重要。想和谢鹤逸这种人有效沟通,要先说他想听的,再说自己想问的。 她一直在等——比如在海边这样一个旖旎的夜晚,卸下心防的可能性要比全副武装的白天高上许多,可哪怕是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谢鹤逸好像依然没有要向她倾诉的迹象。 见他不吭声,孟臾也不打算硬逼他,立刻打退堂鼓,她的手很轻地抚摸着他分明凸出的指节,轻声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谢鹤逸侧眸端详着她,吁出一口气,终于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那天……气疯了,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不是想让你道歉,我也有错……口不择言说了很多伤你心的话。我就是想问……你让我下去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会撞车?” 问完,孟臾用平静深远的目光静静看着他,谢鹤逸默了下,“……是。” 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她依然莫名觉得很难过,握着他指节的手倏得收紧。 顿了顿,孟臾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继续道:“我后来问过五哥,他跟我说了弈衡大哥的事情,还有陈医生,我大概知道你眼睛看不见的前因后果,这些天,我还查了一些心理学的资料——” 她一字一句,满脸认真笃定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宣读誓词,“谢鹤逸,你信不信?有我在,你绝对不会再失控……” 他竟然从她眼睛里看出怜悯和痛惜来,他原本自认为从不需要这种被同情的软弱情绪,他只把她当成是羽翼下的雏鸟,一个彻头彻尾的被保护者,她却像个所向披靡的战士一样,执拗地一层一层剥开了他。 谢鹤逸抬手屈起指节轻轻碰了下她的脸,低声说:“……我信。” 冥冥之中草蛇灰线,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才发现他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最终竟然还是以那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降临,他怎么可能还看不清? 其实,从医院醒过来的当天,宁知衍就向他报备过对孟臾讲过些什么,但旁人只是一知半解,很多事早就掩埋在过去的时光碎片中,再重新想一次,都像是万箭穿心。 良久,他哑声道:“那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我和家里关系不好,大哥为了哄我开心,没让司机跟,亲自去机场接的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辆超载的渣土车,如果他不打最后那下方向盘,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孟臾本不想打断他,但没忍住,“这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尽管活着的人肯定会背负许多心理压力,被负疚感裹挟,任谁都不可能毫无芥蒂的活着。 那些东西沉积在心底深处,也许会在夜深人静时造访,比如他会想,为什么要过生日?那天如果不回北京就好了,甚至……怎么死的不是自己? 谢鹤逸开始神思游离。 不是他的错吗? 眼睛看不见那段时间,他近乎苛刻地要求手边的每个东西都固定好位置,每件事都精确到分秒——或许这就是孟臾所理解的掌控欲的来源。 婆媳是天敌,无论是在哪个社会阶层。那时完全乱了套,谢晚虞和江予微经常吵得不可开交,父母也毫不避讳他不断争吵,丧子之痛的重创太过残忍,任何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死的是他们最心爱的、从出生开始亲手教养,跟着他们到地方各处迁调的大儿子。 不像谢鹤逸自小的冷淡漠然,许弈衡天性热忱温和,又被父母和家族寄予厚望,他走得突然,这种打击对周围的人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 住院时,谢鹤逸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算醒着眼前也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有一次他从强效镇定中惊醒,听到外间江予微又在和谢晚虞争吵,她已经完全失态,近乎歇斯底里的抱怨——“妈,你公平一点,当初是你非要逼我生的,连姓氏都是随的谢家……我还有工作要忙,他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再说,他什么都不缺,医生护士一大堆,他瞎了,就要所有人都迁就他吗?……我现在只要看他一眼,就立刻会想起弈衡来,我痛得心都在颤抖,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谢晚虞厉声呵斥她,“……你是当妈的,难道不该多关心还活着的人吗?” 江予微彻底崩溃,“如果能选,我宁愿死的是他!” 后来颅内淤血消除,视力渐渐恢复,生活总还是要继续,所有人都在假装若无其事。有一天晚上,谢鹤逸半夜回去,无意间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江予微坐在许弈衡卧室的床上,怀里抱着他的照片,披头散发,溃不成军地埋头哭泣。 她的落寞和狼狈像是一把利刃,深深捅进了谢鹤逸的心里,他们本就淡薄的母子情变得更加别扭,加之失去许弈衡这个纽带,这道题永远无解,谢鹤逸开始长居南江,很少再回北京。 第58章 了生死 孟臾一直没作声,自责和负罪感是能把人击垮的,尤其是谢鹤逸这种习惯承担一切的性格。可若认真论,他要求所有人听从他的前提是,他的决定九成九的情况下都会被验证是正确的。 谢鹤逸再次开口,“之后我休学了一年,去了很多个地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变得很不正常。” 那一年多的时间,他去了南极门户,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去挪威看了极光,去了耶路撒冷,去了莎士比亚的故乡,去土耳其乘坐了热气球……但他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情绪低落,眼前时常出现扭曲割裂的色彩斑块,有时还会看到许奕衡就在他身边,与他对话。 逃避不是办法,他竭尽全力调整,回来以后却突然变得很亢奋,直升机滑翔伞攀岩深潜……各种极限运动轮番上阵,受伤几乎是家常便饭,身体的痛楚反而能换取到情绪片刻的舒缓,他从不畏惧,潜意识里甚至在渴望……死亡。 谢鹤逸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越变越硬,他像是走进了一间全封闭的玻璃房子,被无形之中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情感联系。 直到,他在赛车俱乐部开车,失控将油门踩到最大,速度过快冲出跑道,发动机起火前一刻,被冲上来的救援人员拖出来,没有人敢说他是故意的,但谢晚虞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她托人找了精神心理科的专家,但没有用,即便能确诊他就是由应激导致的双相情感障碍,就连自毁倾向的成因和导火索是什么也很清楚,他并不抗拒治疗,甚至非常配合地服药做咨询,却收效甚微。 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糕,经常一整天不吃不睡不说话。 人只有在没有希望的时候才会诉诸于莫须有的东西,比如哲学,比如宗教,比如神明—— 谢晚虞带他去五台山听寂空大师讲经,布道了生死,解其桎梏,自此打开了他修行出离心之路,孟臾的出现简直是神来一笔,本来完全没有当回事的无稽之谈,到头来竟然成了他全部的情感投射。又或许,他一直期待着在当时泥淖般的生活里能够照进一束光来。 “我病了,尽管我不想承认。从国外回来以后,我看了精神科医生,治疗了一段时间,吃药,输液,电击都试过,效果不太好,再之后接触了佛法,接着……你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孟臾却很清楚从他嘴里承认这些有多难——他强势地从过往伤痕中蝉蜕而出,不再需要情绪的波峰和波谷,固执地将其恒定在一条坐标轴上,本来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轻易撼动他重新架构起的稳定而自洽的生活和情感模式。 意外始于自己叛离他的这场出逃—— 如果早知道这些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孟臾不确定,直到那夜撞车之前,他们之间都还是解不开的死结,或者说之前互相不愿意让步,非要让对方按自己的意思做,是固执地想证明被爱着,谁被谁多爱一点,而现在,同样是爱,让他打败了自己病态的恐惧和偏执的贪心,愿意敞开心扉坦诚地将伤疤和弱点袒露给她看。 他把剑柄递到自己手里,只要她想,可以尽情伤害他,而他再无还手之力。 大概是刚才一直盯着烛光瞧,孟臾的视线因为酸涩开始变得模糊,她抬手轻捂了下眼睛,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他可能不太需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谢鹤逸自嘲地低笑了下:“可怜我?” 孟臾深知这是他最不需要的,立刻否认,“不是!” 他垂眸,神色寡淡,语气更是漠然到听不出情绪:“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是我太软弱。” 她皱眉,不满嚷道:“不是!” 她尤嫌不够,再次强调道:“不是你的错。” 但也无法说更多了,说完这句,孟臾的目光落在他搁在床沿的手,注意到他的拇指正抵住食指轻轻搓动着,这是下意识想抽烟的动作。 孟臾起身,去把他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烟盒和烟灰缸拿过来,谢鹤逸看到她的动作,蹙眉动了动嘴,却没有制止,大约是怕她不高兴,孟臾心里觉得好笑,他现在对她的管束欲刻意收敛许多,傍晚在餐厅喝那杯干白葡萄酒时也是,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纵容了她。 打火机和酒店准备的火柴盒都撂在一旁,孟臾将烟卷夹在两指之间,对准玻璃杯中香薰蜡烛的火苗,深吸一口。 她侧着脸,用了点小心机,将最好看的那一面对着他。 谢鹤逸被吸引,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烟,雾白烟气飘出来,笼在她睫毛上,很快又袅袅散掉了。她稍微倾身向前,洁白如玉的脚趾在睡裙下摆外面露出,她没有继续抽,而是将烟递给他,“给你——” 他明显没预料到她这一手,偏过头,低笑了下,接过来噙在嘴里。 孟臾小声咕哝着,“我后来试了试,抽烟也没什么意思,又苦又呛,但以前你总不让我做,久而久之,我就想跟你对着干。” 谢鹤逸轻掸了下烟灰,淡声道:“吸烟有害健康。” 这人在这方面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打算改变,孟臾无语,重新爬上床,忍不住吐槽他,“你这是双标……” 他轻笑一声,随手熄灭烟卷,翻身将她抱在怀里,心口满满的被软绵绵的感觉充斥,他不说话,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室内幽幽浮动着香薰点燃的味道和他身上冷淡的沉香和烟草气,孟臾稍稍撤离一点,趴在他身前,回想起过往种种,突然看似没头没脑说了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这样不按牌理出牌,谢鹤逸一怔,大概以为这又是她哄睡的新花样,松松地泛出一个无奈而浅薄的笑容,“……你说。” “北宋有个邵先生,他喜欢占卜,但凡起卦算必准。有一天早上,他算出来家里有个花瓶今天会碎,于是他决定不做别的任何事,把那个花瓶摆在眼前,就这么看着,守着,保护着,心想这样肯定能避免掉那个结果,总不会再碎了吧。但他的夫人对他的行为很不解,也很不满,她走过来骂他,说你这一天饭也不吃就盯着这花瓶做什么?然后拿起那只花瓶就把它摔地上砸碎了——”邵雍,北宋理学家,《梅花易数》的作者,感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观梅占”“马踏牡丹”等。 孟臾故意停了几秒,仰起脸,看着他的眉头从紧敛到舒展,再到表情渐渐颇显兴味,她继续道:“谢鹤逸,你这个人呢,很多事都看得太透彻,所以总是用已经预见的结果去支配自己的行为,借以规避一些负面的可能性,这种逻辑肯定有好处,生意场上能先发制人,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掌心,什么都难不倒你,什么事都能按你的意思办成,但也有坏处……” 她笑了笑,“就好比那位邵先生,当他以为窥探到了结果时,那个因实际才刚发生。” 宁知衍婚礼那夜,她站在包房门口听到他说“不一定”,是这场叛逃最初的导火索和起始点,如今回想起来,也都有了解释。 他自以为推算到了果,极力想避免,却由此产生了因,到头来情绪失控的结果依然避无可避,兜兜转转反而走了弯路。 谢鹤逸手臂虚虚揽着她,没立即开口,心下惊异于孟臾了解他的程度——瞧瞧她,真是合意又体贴。她不问往事中的对与错,反倒翻出这样一篇故事来安慰他,宽解他,告诉他一切都是定数。 二十二岁的年纪,一颗菩提心,柔肠百回,反过来教他不染尘垢,教他浓笑淡愁。 他将她带在身边这么多年,亲手教她,养她,按自己的喜好雕琢她,她半真半假下意识讨好他时,就必须要全方位了解他,注定会满足他所有的期望长大,某些方面而言,她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他,没有人比他们更般配,只有她,只能是她。 谢鹤逸什么话都没接,只是低下头,手掌捏着她的后颈轻轻吻她,他的唇温存而缱绻地拂过她的睫毛,她的鼻尖,她的嘴唇,他的嗓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她心里软成一片—— 他动情地反复说:“乖宝宝,我爱你。” 孟臾任由谢鹤逸拥着,温顺地回应他的亲吻,沉浸在他无法抗拒的气场中—— 不知不觉间,窗外浩瀚的海面上已经隐约泛白,她好像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问起那年他在世界各地游历的事情来。 谢鹤逸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尽管那时他过得很混乱,他不是在拥抱世界,而是在逃避现实——她兴致盎然地问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他认真回想着说是苏黎世的夏天,他在那里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晚上七八点天还亮着,从他住的房子出来,走过林荫道,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远眺,能看见阿尔卑斯山融化到半山腰的积雪。 说着说着,他像是终于有了丁点儿困意,声音更加低沉喑哑,语速也更慢,孟臾不再问,乖巧而熨帖地沉默下来。 他却察觉到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来,从小到大,她囿于父母的案子,一直受诸多限制,整个人过得很不自由,即便是学业间隔时的度假也都在国内……还有他对她近乎病态的强势控制和占有,人性就是如此,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臾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像是在梦里,她突然听到他低低的叹息声,感觉到他瘦长的手指轻柔和缓地插在她的头发里,他亲了亲她的额角,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第59章 跨年夜 这趟差出完,就快到了元旦假期。 平安夜初雪降临,寒潮带来大幅度的降温。 中间隔着的那个周的工作日,孟臾照常回到溪和镇,回程途中,她曾经提出过想看看他之前的病历,他答应了,但一直没传过来。总归已经是过去的事,他语焉不详地开玩笑说,还有比你更好的医生吗? 孟臾没办法,只得暂时作罢。 大概是因为到了年底,谢鹤逸更加忙,虽然他们每天都会通电话,只是他经常三更才半夜结束工作,有一天她睡到迷迷糊糊地接通,忍不住问了句,“你到底在忙什么呀?” 他没答,静默片刻,说:“……明天放假,回来吗?” 孟臾心里很清楚其实他一直都想让自己结束这里的工作,回到他身边,至少回到离他最近的地方,但大概是心有余悸,从没明确提过,他答应过不再干涉她,就会言出必行。 老房子的缺点这几日显现出来,取暖设施约等于无,睡到半夜,脚心还是冰凉的,孟臾裹着被子蜷缩着沉吟片刻,刻意模仿他平日里的口吻,“那你得说——孟臾,我想你想的不行了。” 谢鹤逸被她逗乐了,听筒那头传过来的笑音明显,却没顺她的意,而是说:“小川要在南江转机,就是……你那天见到的,大名叫余竞川,说跨年夜想跟你吃个饭,可以吗?” 用的是征询的口吻,要搁在以往,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做主说行还是不行。 孟臾答应下来,说到底,人是由各种社会关系叠加起来的动物,她并非不谙世事,迈进他的社交圈子是早晚的事。 当天下午司机来接她,直接到谢鹤逸的公司文远集团,裴渊应该在忙别的事,是个面生的女秘书迎到楼下,一路带她进电梯上楼,说谢董还在开会走不开,让她在办公室稍等一会儿。 谁知电梯刚一打开,就碰到了梁颂年,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联系了,上次见面是在文华酒店门口,匆匆一别,连句话都没说上。 孟臾刚好有事要问他,两人一同进了空无一人的董事长办公室。 梁颂年还是老样子,直言直语道:“朱师妹前段时间还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来着,你们……” 说完才觉得不妥,及时收住话头,虽说渐行渐远是常事,但孟臾毕业后直接消失的像是灰飞烟灭,徐林那边挺不错的工作,放弃的更是干脆利落,明明是这样决绝的性格,兜兜转转却还是回来了。 孟臾没接他的话,开门见山问他知不知道谢鹤逸最近都在忙什么。 梁颂年思忖片刻,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说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公司突然要结项、收尾所有进行中的涉密项目,有意向的直接叫停,业务全面转民用,这意味着项目经办人员在未来过了解密期之后,社会关系都不再需要被反复审查。那个本来要做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芯片采购项目也要尽可能快地着手推进,压缩完成时间。 梁颂年倒是无所谓,“我们搞技术的,管不到战略层面上的事,谢董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呗,反正年终奖一分钱不少……” 在政界担任要职的直系亲属从商一直都是很敏感的事,做的越大受瞩目越多越会成为靶子,所以很多都是股份代持,或者拐了几道弯隐于幕后。文远集团从一开始就不以上市为目的,完全靠自有资金盘活,公司治理结构非常简洁,说是谢鹤逸的一言堂也不为过。 故而经营方针的调整,只要他下定决心,只是时间问题。 但孟臾不解,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剥离掉这项核心业务,她还记得当初搭建这个平台时的筚路蓝缕,整座谢园大半年见天连夜的灯火通明,迎来送往的吵吵嚷嚷。 毕竟是工作时间,梁颂年不好跟她聊太久,离开前提了句,“是不是因为……你妈妈的事情?嗐,我也是瞎猜的,如果你们以后……要结婚,你父母的事情,上面重新查下来……” 爱是一种储备,平时风平浪静,看着好像有没有,深不深刻都无所谓,遇到风浪时就显得尤为重要。 孟臾不是不知道自己家庭的问题,但原本以为只要对抗世俗的目光和压力,那些东西对于谢鹤逸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他骨子里张狂放浪,压根儿就没有门第之见,反倒是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坚定。现在看来,那天江予薇说的“摆在明面儿上的问题”指的就是要解决眼前这些。 余竞川定的位置,在一间紧挨着河道的老字号,招牌主打天九翅捞饭。说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包间,推窗便可俯瞰满江桨声灯影,今年南江市晚会直播的特别活动烟花秀,这里是最好的观赏角度。 毕竟是节前,再赶进度,会议也不好拖太久。 谢鹤逸没让助理跟着,只留了个司机,和孟臾一起去赴约。还有两个路口时,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广场上人群聚集,大概都是来凑热闹看烟花跨年的。 谢鹤逸好清静,向来不喜欢这种太过嘈杂的地方,脸上隐约露出不耐神色。 孟臾牵住他的手,温声道:“我们下车,走一段路过去吧。” 他们松松地牵着手,穿行在人间烟火里,与三三两两的人群擦肩而过。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还没见落下,温度却低。谢鹤逸穿得单薄,离得近,孟臾耳边传来他偶尔的低咳声,每当这时,她便会忍不住偏过头瞧他,连日以来的高强度工作,他看起来难免容色倦怠,眉宇间恹恹。 孟臾想了想,打哑谜似的说:“工作的事……不要着急,慢慢来。” 谢鹤逸怔了下,低低地笑起来,“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什么?” 扭捏半天,孟臾还是选择明说:“我遇到梁颂年了,跟他聊了聊。你是因为……我,才要剥离公司的涉密业务吗?” 其实,谢鹤逸早就知道宁知衍说漏嘴的事,也清楚江予微找过孟臾,事后她给自己打过电话。他想要和她结婚这件事,到头来好像只剩他自己还没开口,她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会儿突然敞开天窗说亮话,他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了些,脚步不停,斜着眼,笃定道:“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都不算数,你只要听我的,我能办成。” “我相信。”孟臾抿抿唇,“但是,不要太勉强了,我……我不着急。” 她是真的不着急结婚。 饭店的木质招牌已经近在眼前,老建筑物镶嵌铜钉的木门敞开着,飞檐下挂着两串中式灯笼,橘黄色的暖光透出来。 他们走上一座石拱桥。谢鹤逸在最高处站定,唇角噙着笑,他双手揽着她的腰,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拥着她:“是我着急,我等不及了。” 细碎的雪花飘下来,纷纷落在他外套的肩头和发间。 孟臾突然想使坏,脸上含着柔和的笑意,装作听不懂:“等不及什么?” 他默了下,竟然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还是熟悉的双指并拢轻轻点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的姿势,一手揽着她不断后撤的腰,“……明知故问。逗我玩儿就这么有意思?” 她推开他的怀抱,自顾自背着手往桥下走,笑说:“反正我听不懂。” 谢鹤逸跟上去,牢牢扣住她的腰,孟臾侧过脸又说一次听不懂,两人并肩笑着朝饭店门口走去。 电梯停在顶层四楼,这里头装修的金碧辉煌,柔和晕黄的灯光照的地板都发烫,和外面古建筑物的朴拙着实不登对。这层只有一间包房,侍者推开门——更像是宴会厅,迎面而来一张巨大的二十人台,二百七十度的观景落地窗,余竞川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对着手机打游戏。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满脸笑容地叫了句,“二哥——” 谢鹤逸蹙眉轻啧了下,似乎觉得这桌子对他们而言大的夸张,应该换个地方。余竞川看穿他的脸色,起身解释说:“不能换,就这间看烟花最好,我好不容易才从朋友圈黄牛手里抢来的。” 孟臾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余竞川身上反倒真有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那是从小被宠爱包围着长大的人才会独有的特质,在南江吃饭要个包房还需要找黄牛?找裴渊就足够了,他一句话,多难定的地方都不在话下。 不过,她倒无所谓,放松地坐了下来,余竞川在紧邻她的另一个位置,中式官帽椅,摆放的距离很宽,他探身过来,一派绅士风度让她点菜,“前几天在三亚我就跟二哥申请过,说跟你吃个饭,认识一下小嫂子,他不同意……”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孟臾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戳在平板屏幕菜牌上的手指停顿一瞬,谢鹤逸却慢慢笑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靠在椅背愈发懒散随意。 三个人吃不了多少,秉承避免浪费的基本原则,孟臾随便挑了几道菜草草结束,却没想到,不多时有穿西服的服务生凑过来说,包间按位设置了最低消费,他报了个数字,现在还差得远。 余竞川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习惯直来直去,人又年轻气盛,登时就不乐意了,较真地与服务生理论起来人均最低消的意思来。 孟臾心里掐算了下,重新划开菜单,打算继续点,息事宁人。她正有些为难翻动屏幕,一旁的谢鹤逸突然倾身按住她的手,抬头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点了,剩下不够的,都上你们店的招牌菜,天九翅捞饭。” 余竞川愣神片刻,失笑道:“那不得上几十碗啊?” 谢鹤逸不咸不淡地抬着下巴,示意服务生,“去吧。” 三两句话消弭掉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余竞川完全没往心里去,跟孟臾换了话题聊起别的事情来,无非是最近全球热播的电影、热搜上塌房的小明星,还有玩的游戏,进来时就听到了游戏背景音——孟臾登陆账号,打开给他看自己的等级和擅长玩的角色,毫不吝啬地夸他厉害,余竞川这个人民币玩家飘飘然说要送新出的皮肤给她,加了好友约定下次上线带她升级。 谢鹤逸一直没作声,他和余竞川一般大那会儿也不热衷这些,更不用说现在了,单就这些话题而言,他确实不太了解,插不上嘴。 席间,谢鹤逸早早撂了筷子,靠在椅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那水晶杯里浅到只有底部的干红,偶尔搭腔说两句玩笑话。 大概是累,他最近总是这样食欲不振的样子。他向来如此,一旦认准目标,为了办成这件事就会特别激进,完全不顾正常人的工作强度是有极限的,孟臾蹙了下眉,将自己喜欢的那道菜夹一块放在他面前的餐碟里,低声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谢鹤逸没拂她的好意,拾起筷子,细嚼慢咽吃了。 被问及学业时,余竞川自谦说,不是什么顶尖学府,凑合混个文凭,学校名字说出来分明又是排名前十以内的,还说孟臾要是想过去,可以随时找他帮忙。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孟臾眼角余光瞥过谢鹤逸平静的脸色,没有接话,不过一笑而过,握着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小口。 第60章 弄琵琶 不多时,伴随着响脆的炮声,第一轮烟火盛放在飘雪的夜空,余竞川网上看的攻略倒没错,这里是绝佳的观景位。 厅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竟然是老熟人,苏六爷万万没想到时隔一年会在这里看到孟臾,脚步不由得一滞。但定力还在,他十分江湖气地拱手,朗声道:“哎呀我是特意过来赔罪的,底下人眼拙,不知道是谢先生大驾光临,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谢鹤逸并未起身,伸长腿靠在椅背侧了下头,轻笑了声:“……六爷生意兴隆啊。” 苏六爷探究的眸光再次掠过孟臾打量,嘴上没停客套话,“我这都是小打小闹,忙活一年也挣不了仨核桃俩枣儿,还要谢先生多多提携照顾才行。” 孟臾脊背笔直,却有些如坐针毡,算起来,她和苏六爷只是一面之缘,拿不准这会儿该不该打招呼,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装作不认识。 谢鹤逸的手臂横过来,搭在她的椅背上,唇角含着笑意说:“给六爷介绍一下,我女朋友……还有弟弟。” 余竞川十分配合地挥挥手说哈喽,孟臾没吭声,她是真没想到谢鹤逸现在竟然这么……幼稚,明明寒暄几句就能抹过去的,非要用很显摆的语气昭告天下,弄得苏六爷都好似有点接不上话,干巴巴地呵呵两声,附和说跨年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才有意义。 离开前,苏六爷再次诚挚道歉,说一定要给他几分薄面,并坚持给今日这顿免单,终究是没端上来几十碗鱼翅捞饭,当然了,账单肯定是谢鹤逸结的。 孟臾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寻常的点菜方式并不是故意浪费,而是谢鹤逸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他从不主动违反规则,但能预测走向,并能让事情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饭毕,司机开车先将余竞川送回酒店,孟臾和谢鹤逸则返回南大附近那处公寓。玫瑰 车子驶出酒店门前的同一刻,雪花纷纷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孟臾收回目光,手指浮在挂满霜的玻璃窗上,轻声说:“雪下的好大——” 她转过脸:“余竞川还说,纽约的冬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雪能有十尺厚,要先除雪才能把车开出去。” 谢鹤逸靠在后排椅背,眼皮低垂,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孟臾笑着凑上去,尾音旖旎地叫他,“谢鹤逸,你今天的话好少。” 他明显不高兴,瞟她一眼,“不想说。” 孟臾抬手抚上他的腰侧,挠痒痒似的抓啊抓,温声哄:“晚上见到苏六爷,想起好长时间没弹琵琶了,我回去弹给你听好不好?” 谢鹤逸扣住她不老实的手,视线向下,轻嗤,“怎么不弹给你的新朋友听?” “他又听不懂——”孟臾抬眸,对上他的双眼,开了个虔诚的玩笑:“只有二公子才是我的知音。” 谢鹤逸就被她逗笑了,无限温情地搂着她,抚抚她的发顶,“乖……” 声线低哑、沉暗、温稳,在车厢狭窄封闭的空间内兀自撩拨人心。 夜色渐深,雪下得大极了,鹅毛般从窗前掠过,孟臾洗好澡换了一身松快的衣服出来,坐在飘窗上,这里高度正合适,她怀里抱着那把螺钿紫檀木琵琶,试了试音,“铮”得一声似要冲破屋顶,她迅速按住弦收音。 客厅里只开了一圈壁灯,均是小小的光晕,不惹眼,看着舒服。 谢鹤逸正站在桌前,折着身子亲自焚香,那一道线香插在青色香炉里,猩红的一点亮,香味格外悠远。 孟臾低眉侧首,调整了下弦轴,遗憾道:“本来想给你弹一首我在镇上跟老师新学的曲子的,民间小调儿,但这里不是谢园,太晚了,待会儿有邻居来敲门投诉我们扰民就不好了。” 谢鹤逸走到她身边,伸手抚抚她的头发,轻柔缓和:“那就……换我弹吧。” 孟臾不解,仰头看他,“啊?” 谢鹤逸微微笑着,示意她把琵琶放在一旁,用小臂托了她一下站起来,她身上像是有罂粟,引着他一路向下,那勾人的气息没有什么能够阻断,他抱住她,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后腰,孟臾身体不由自主地贴紧,“什么意思呀?” 谢鹤逸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一侧,额头抵住她单薄的肩胛,缓慢的亲吻她的锁骨,边讲解,“这叫琵琶骨……” 孟臾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踮着脚承受着他的吻,谢鹤逸耐性十足,手伸进她的睡裙下摆里,指腹拂过她胸前的皮肤,孟臾不自觉地后退了点,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什么意思啊?” 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的胸肉,拇指嵌在沟壑,分出两根手指压着那抹朱红,调整力道反复揉捏,轻轻地揪,重重地碾,孟臾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调,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他却好像很享受这种成就感,压在她耳边说:“这叫轻拢慢捻抹复挑……” “哎呀——”孟臾推了下他的肩膀,只觉又羞耻又猎奇,谢鹤逸是无可挑剔的调情高手,只要他想,总是能让她的身体轻而易举热烈燃起来。 还没完,谢鹤逸抱着她细细吻,手贴着她的脊背,一寸一寸地从尾椎到后颈,自下而上抚过,密集的酥麻感伴随着他富有节奏的揉抚一波波袭来,每一块骨头都烫得发痒,每一条血管都胀的极满,孟臾缩成一团,有些委屈地咬了下唇,蹬他一眼,紧促地呼吸着说:“这叫小弦切切如私语吗……” 谢鹤逸笑着吻她,夸奖道:“真聪明,举一反三。” “接下来是,大弦嘈嘈如急雨……”话音刚落,他的手就来到了她的腿根,触摸到一片潮热。他疯狂地亲吻她,将手指伸进去,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了,浑身热得像是掉进了一缸沸水,她呜呜咽咽地喘着—— 衣物在纠缠之间渐渐褪去,皮肤贴合处都是水淋淋,汗津津的。 孟臾眼巴巴地望着谢鹤逸,整个人靠在他怀里起腻,他被她渴望的眼神勾得心痒难耐,不再继续这漫长的前戏,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起,利用重力轻易进入。孟臾惊呼一声,双腿缠住他的腰,一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细润的皮肉贴在他的肩上,在壁灯的光照下,明晃晃的打眼。 谢鹤逸笑音明显:“这叫手抱琵琶式……” 万籁俱静,只有漫天落雪和他的心脏鼓噪。 四周都没有支撑物,她只有交付全身心的信任,紧紧抱住他,他犹有余力分出手来弹她软软的脸蛋,揶揄问:“喜欢吗?” 孟臾负气对着他的手指咬一口,不说话。 谢鹤逸狠狠吻住她,唇舌纠缠,她上下两张口都被堵得满满的,他像是真的在弹琵琶,而且是一位非常激进的乐手,他扶着她的腰背,挺进撤出控制地比用手指时还要更急更凶,她就像是一把琵琶,随着乐曲的弹奏,她被弄的声音都变了腔调,结合处黏腻而滚烫,她好似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主导权,只是一味放任地任由他进得更深。 让她快乐,并从中收获愉悦,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她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娇、那么傲,她就这样一直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每当这个时候谢鹤逸便会有一种她根本离不开他的错觉。 窗外雪色皑皑,屋内灯光朦胧。好像做梦一样,孟臾沉溺在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活中,近乎迷醉,感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能让人快乐的事情了。 这种体位需要全程保持站立的姿势,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趣,对两个人而言都是很新奇的探索,他越激进,她越缠绵,贴触和亲吻让本就炽热的结合变得更加沸腾,他抱着她,反复的冲刺中,终于将她送上高潮。 分开后,孟臾被他放置在飘窗上,身后是冷冰冰的玻璃,她太热了,忍不住后仰着脖颈靠过去抵住,谢鹤逸俯身过来问:“弹的怎么样,琵琶国手点评一下……” 他们离得非常近,他的声音有一点暧昧的低哑,夹杂着性感。 她像是还没有从余韵中逃脱而出,有些神志不清的蹭着他的鼻尖,“大师级水平。” 谢鹤逸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不再逗弄她,轻轻亲吻她的唇角,“乖宝宝……” 他将人抱进浴室,各自冲洗干净。 远处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五光十色的绚烂转瞬消弭于夜空,零点已至。 谢鹤逸先出来的,他坐在沙发里,想起遥远的小时候,每逢年节时和宁知衍一群子弟看烟花分食年糕的场景,那会儿年纪还很小,脾气又怪,加之上头有优秀的模范兄长在,行事多受拘束,不比如今,烟火随意,年糕管够,他却连抬头瞥一眼窗外的兴致都没有。 好没意思。谢鹤逸侧眸,扬声叫她的名字,“孟臾——” 声气里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孟臾应声,收拾好走过来,蜷在他身旁沙发的位置,扯过那条白色粗棒针毛线毯子裹着,与他依偎靠在一起。 这样的跨年雪夜,谈兴悄然而至。像是说闲话一样,她问起一直萦绕在心里的问题来:“哥,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孟臾呢,是说……卑微渺小的意思吗?” 他轻啧了下,像是有些生气,抬手虚虚点了下她的太阳穴,“……你这小脑瓜子里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孟臾梗着脖子与他争辩:“须‘臾’不就是‘一瞬间’吗?转瞬即逝的一秒钟而已……” 他吐一口气,正色道:“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下,须臾在佛经里是一昼夜的三十分之一,差不多……四十八分钟,不是一秒钟。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字很……妙,八万四千法门,三千大千世界皆可囊括其中……连上你的姓氏,谐音“梦鱼”,这个典故出自《庄子》,原句是,梦为鱼而没于渊,可引申为……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 之前有读者问我这里为什么没写完,因为我觉得一直掉书袋有些啰嗦。 其实引申义就是对“梦蝶”的补充。 原句是“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白话的意思是,“世人似乎都知道自己是谁,但这真能确定吗?譬如你梦到自己是鸟,在天空翱翔;梦到自己是鱼,在水底嬉戏,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现在谈话的你我到底是醒着呢,还是正在酣然的梦中呢?”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所认为的我当真是我自己,你究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还是我梦中的一个影像呢? 他觉得很玄很妙,也算是一个修佛问道之人给孩子取名时的寄托吧。” 见他表情一本正经得像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答疑解惑的国学老师,孟臾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谢鹤逸止住话头,蹙眉问:“笑什么?” 她抬起眼,伴着轻淡的笑音:“没什么……就是觉得,如果你以后有了宝宝,肯定会比给我取名字更用心吧……” 他素着脸,不置可否。 孟臾沿着这个话题发散着问:“你喜欢小孩儿吗?” 他答得很快,“不喜欢。” 她好奇追问:“为什么?” 第61章 舍不得 外面是茫茫深夜,一室安然静寂。 他像是很认真地沉思了下这个问题,却不知怎的没正面回答,而是叹口气,用的是轻松玩笑的口吻,“你试试看,养个叛逆小孩儿十来年,还能喜欢?” “……你说我叛逆?”孟臾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 她不服气,正欲反驳,看他深夜倦怠,思忖片刻,顺势见缝插针道:“那我总不能白白担这个罪名吧,正好,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孟臾用余光瞟他,直起身子,故作姿态地清清嗓子,“咳咳……请注意,是平等对话,是互相尊重前提下的——商量。” 谢鹤逸似已看穿她所思所想,一副早就了然于胸的样子。 他靠在沙发里,拄着头掀掀眼皮,“……你打算继续读书是吗?非得出国吗,国内不可以?” 孟臾一惊,她自觉此前并未表露出过分毫,他竟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与他推心置腹,静默了下,等组织好语言才开口,“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妈妈……被引渡回来以后,我就不再受任何限制了,我想去国外再上两年学,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以后想起来才不会后悔……” “我不是一时兴起,已经准备很久了。我雅思分数刷的很高的,去年还成功申请过几所学校,我有经验,有信心能拿到奖学金。我还存了点钱,之后还可以打工赚钱,负担学费和生活费,也能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审视了下自己刚才说的话,其实她主要想表达能照顾好自己,靠自己解决现实柴米油盐的问题,过想过的生活,但落在他耳朵里,大概又会当成她在划清界限了。 谢鹤逸摁着额角,脸色不太好看,应该是想发火,却深深吐纳一口气克制住了,没作声,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孟臾不怯,淡淡回视,“你不同意?” 谢鹤逸静静看着她,良久,低声道:“说过爱你的那一天,你就是自由的。” 那不就没问题了?孟臾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刚想庆祝,就听他继续说:“如果能去陪读,那我现在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可是……我做不到。”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声音低稳:“我目前的工作,牵扯到一些保密事项,不方便随时出境,因公出国的行程要走流程,提前报备审批,因私出国基本不太可能……” 这么多年的陪伴,饶是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上头,孟臾也大致知道一些,“嗯,我……大概了解。”接着伸出两根手指指天誓日道:“但我能保证,放假就会回来看你的。” 对于谢鹤逸而言,稳定的秩序感是他维持正常生活模式内生的锚,而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她渴望自由,偏要打乱,还要离开他几万公里之外,这样一来,每时每刻都会存在他掌控不了的变数,光是想想,他就忍不了。 谢鹤逸没理会她的誓言,眉心稍稍敛起,捏着她的手,语气低沉到近乎怔忡,“几天见不到你,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一天没有你的消息,我就像犯了病一样,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示弱的时候,孟臾听着,都有点不知所措了。默了片刻,她直接拉过他的手覆上自己的后颈,侧着脸开玩笑说:“那要不然,你把这里划开,植入你们公司从印度还是哪里买回来的定位芯片,啊?” “你——”谢鹤逸简直被她不走寻常路的沟通方式弄到无语,手垂落到膝上,不说话。 孟臾凑上去对他笑,不依不饶:“怎么了?” “算了……”他终究无可奈何,泄气地说:“舍不得。” 谢鹤逸是真的动过无数次类似的念头,也是真的下不去手,只能认了。当初答应家里接手这摊子事,是为了要插手管孟臾的事,给予风雨飘零中的她庇护,如今赶着要结束,是因为想尽快摆平明面儿上的问题,和她在一起。是他作茧自缚,困顿其中,一切因果从最开始早已注定。 这句舍不得,彻底宣告了谢鹤逸的妥协和退让,孟臾开始着手准备相关事宜,先是跟邵启冬交接了工作,离开溪和镇。田欣那么潇洒的个性伤感得厉害,但人生就是个一路走一路告别的过程。 在孟臾坚持不懈的努力追问下,谢鹤逸终于让裴渊送过来一本复印版的病历,她翻开来才知道原来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在服药做咨询。 当年首屈一指的专科大夫如今已经是行业内顶尖大牛,孟臾约时间去了一趟他的诊所,也许是出于职业训练,对方讲话非常缜密平静,告诉她双相情感障碍有可能会伴随一生,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从为所欲为的亢奋到泰山压顶般的低落,根本没有缓冲的过程,像坐过山车一样,但只要没有明显症状,就可以暂时不用去刻意放大。 他和陈墉无一例外都说,平稳情绪最重要。 孟臾仔细回想了下,这一年谢鹤逸的行为几乎全都对得上病理表现,若要说他情绪最平稳的时候,大概就是她陪伴在他身边那几年,并且极尽讨好的时候。那么,他真正需要的是饱和到满溢的安全感,而不是物理空间的绝对拉近吧。 农历新年前,谢鹤逸一连去外地出了四五天差,本来约好了回来他们一起吃晚饭。孟臾没等到人,给他打电话,却是裴渊接的,说下了飞机就立刻回了谢园,这会儿约了人在开会,走不开,怕是要到很晚。 孟臾想了想,下楼打了个车往谢园去。 到达的时候,天色将晚未晚,院子里亮起了灯影。 这段时间南江频繁落雪,园中几株枝干嶙峋的龙爪槐,流淌的枝条上还压着积雪,游廊边一丛茶花开得清绝冶艳,依着假山寒潭,幽香浮动。 李嫂完全没想到她会回来,脸上甚至有些惊喜,忙不迭迎上来问她吃过晚饭没,说厨房里有她爱吃的笋干烧肉。 孟臾道完谢,沿着游廊往里走,说等谢鹤逸开完会一起吃。 刚到花厅门口,碰到裴渊引着一众人等从里面出来,孟臾轻轻颔首与他打招呼,心下暗忖怎么这会儿就结束了? 待其他人走远,裴渊才开口,“孟小姐,先生最近很……忙,本来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讲的,但如果可以的话,您多陪陪他。” 裴渊性格素来谨慎,谢鹤逸重用他,也是因为他懂得不言不语方为上策,如今说出这话实在僭越。 “嗯,我会的。”孟臾应声后,接着问了句,“不是说开会要到很晚吗?” 裴渊斟酌了下用词,才道:“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说不做就不做了,全面剥离涉密业务,公司内部意见很大,许先生那边也不好交待。先生现在可以说是腹背受敌,这个周的董事会要过几个调整主营业务和机构部门的议案,今天先生本来是要做下投票动员的,但他们谈得不太愉快,所以就提前散了……” 孟臾低下眼,没再言语。他们之间早就隔着万水千山,如果不是彼此都非要强求,原本是注定要天各一方的。 天边的乌云压下来,她站在廊下看外面的天色,想必很快又会有一场大雪。 怕什么呢?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好年头。 等裴渊离开,孟臾才转身进了门,地暖的热气铺面而来,她脱下大衣,攀着楼梯扶手上了楼。 楼上沉香淡淡,她细细嗅一下,是菩萨沉,悠远静淡,香得让人心静,贵得让人心惊。书房的门半阖着,晕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她没敲门,轻轻推开,屋里很静,只能觉出有冷风吹来。定睛看去,谢鹤逸正在窗边的躺椅上靠着闭目养神,手里捏着燃了一半的烟卷,头顶的窗户半开着,冷风正是从那里刮来的。凉气让他的脸泛起苍白,眉目更显清隽。 夜里风冰得刺骨,孟臾走过去关窗,谢鹤逸睁开眼,看是她,还没开口先咳了两声,“……别关,透透气。” 孟臾关窗的手顿住,折身来看他,不满道:“咳嗽还抽烟?” 说完,直接上手从他指间把烟夺下来,谢鹤逸气笑了,轻声叱她,“还给我——” 可惜声音低沉发哑,听起来没什么震慑力。 “不给。”孟臾直接熄灭烟蒂,拉了张鼓凳坐在他躺椅旁边,趴在扶手上,“烟瘾很难戒的。” “哪儿那么容易就有瘾了?”谢鹤逸不以为然,偏过头,懒懒散散地笑着逗她,“这辈子唯一能让我上瘾的,就是你。” 孟臾有些不好意思,垂眸笑起来,又听他低声笑问:“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打算再回这里了。” 曾经的谢园,是她方寸之地的囚笼,如今时移势易,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踏进一步,倒显得以往是她心为形役,着相了。 孟臾抬手用指腹抚他眉间褶皱,低声说:“你不要太拼命了,我给你两年的时间,你也给我两年的时间,我们慢慢来,好吗?” 第62章 仙鹤引 最近每当孟臾提起这件事,说话就变得轻声细语、不急不躁的,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打定主意要让他心服口服。 谢鹤逸没答话,侧眸问她,“你那天见我妈,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孟臾一怔,“……她告诉你的?” 他没作声,但答案显而易见。她沉吟片刻,实话实说道:“她也没说什么,就吃了个饭。你别多想,没有人逼我,我想去上学也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我自己基于当下的情况,理性的,清醒的,综合考虑做出的选择。” 门口茶几上的电话震动起来,孟臾下意识看过去,应该是裴渊离开前放在那里的。 “去帮我把手机拿来……”谢鹤逸没追问,轻轻拍拍她搁在扶手上的手,温声道:“谢谢。” 孟臾拿乔,哼道:“你自己去!” 他懒得动,调整姿势抬手碰了下她的脸,低声服软:“乖一点……” 孟臾不再耽误,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拿起来刚好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是“母亲”,心里一紧,又快步回来递过去给他。 她重新在鼓凳落座,完全不像从前,竟是一点儿都不打算避讳的样子,接通前,谢鹤逸用眼神示意她出去玩一会儿,但见她假装不懂,便随她去了。 她离他近在咫尺,屋子里又安静,即便没开外放也能听得真切。 江予薇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这个婚你是非结不可吗?你舅舅今天来找你父亲了,说你乾纲独断,行事狂悖,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年纪越大越荒唐,只会感情用事,连身上该承担的责任都不顾了。” 谢鹤逸默了下,“我没有不……”他轻吁口气,不再辩驳,耐着性子道:“调整过渡阶段,有些小问题是在所难免的,也只是暂时的,我跟他解释过。” 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家系图谱,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正实施起来,各方掣肘颇多,被人告状不足为奇,他能理解既得利益方的不甘心,但也犯不着吃相这么难看。 对面一时没作声,孟臾坐在一旁,听他漫不经心加了一句,“您让舅舅具体说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都在规则之内吗?” 江予薇哼了一声,“……你是做到了合法合规,但不合理,也不合适。” 谢鹤逸明显不快,冷声道:“合不合适,别人说了不算。” 江予薇又算起旧账来,“当初和秦家的婚事,你非要拒绝,在你父亲面前保证过一定会好好做那个芯片采购的项目,现在又急着结束,你让我们以后怎么跟老秦他们见面?” 谢鹤逸耐心解释,“不是马上结束,收尾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个两三年的时间,原定计划节点前该做的事我都会做好。况且,这个项目本身就有很大的变数,即便一直做下去,也未必就不出现其他的干扰因素。” 江予薇冷笑一声,“好话歹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谢鹤逸无视她越来越气愤的语气,硬是顶了句嘴,“我说的都是事实。” 见他这样油盐不进,饶是江予薇在外人面前的涵养再好,也有些火大,不由得提高了嗓音,“我只当是白说,反正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这个妈,更不会听我的。” 挂断前,不知是出于故意的还是话赶话,她最后说:“如果你大哥还在,他肯定不会像你现在这样……” 这算是了不得的重话了,孟臾却见谢鹤逸仿佛没听到似的连表情都没怎么变,不动声色将手机扔在一旁小圆几的茶碗旁,手虚搭在胸口,零零散散轻咳了几声。 偎得他越近,孟臾就越会想,这是一个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的人,看的人都会觉得冷,偏偏他自己不觉得。 孟臾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自暴自弃一般劝说他:“让我走吧?这样……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他不置可否,反问:“你害怕她?” 孟臾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目前的情况,让我出国,对各方都好。” 他有些小孩子气地偏过头,“是对谁都好,就对我不好。” 孟臾不接话,而是劝道:“我走以后,烟要少抽……” 谢鹤逸也不理她,自顾自哂笑说:“走?我还没答应你呢。” 两人各说各的,她继续道:“干脆戒烟吧,反正你不是说没有瘾吗?” “是没有瘾。”谢鹤逸稍稍直起身子,端起旁边早已凉透了的酽茶喝了一口,本来不想说,到底还是认真向她解释清楚了,“有时候太累了,提神用的。” 孟臾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凉得让她轻轻打了个寒噤。她只是瞟了眼碗中茶汤那深红的颜色,舌尖就开始发苦,她眉心攒起,似是突发奇想说:“那……我想办法帮你提提神?” “嗯?”还没等谢鹤逸反应过来,她就起身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躺椅因为突然的重力向后压下,孟臾没料到,低呼一声,忍不住用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 他扶着她的腰侧固定住她的上半身,轻声笑起来,“撩我呢?” 孟臾捧着他的脸,遵循此刻内心最真实的内心所想,主动亲上他的唇角,谢鹤逸闭了下眼,她就顺势轻吻他低垂的眼皮,接着用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垂,声音也是轻轻的,问:“有用吗?” 谢鹤逸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低笑应声:“……还差点儿意思。” 好胜心被激起,她按住他的手,许是冬天的缘故,他的手很凉,好似没有过血,又或者过的是冰,和她的温热掌心对比鲜明。 她用牙齿咬坏心眼地住他薄薄的颈肉,呼吸随着力道加重,他们鼻尖蹭在一起,她恍了下神,再次低头吻上去,舌头钻进他的齿缝,与他的舌尖交缠在一起,酽茶的清苦味道旋即蔓延开,躺椅荡荡悠悠,心旌飘飘摇摇,在难以自持前,孟臾喘着热乎的粗气与他分开,就此停了下来。 谢鹤逸遵循她的节奏,没有过分掠夺她,而是温存地亲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好多了。” 他又加了句,“谢谢。” 孟臾却有些悒郁寡欢的样子,半天没搭腔。 谢鹤逸垂眼看着她,目光似炬,似乎要将她的心思穿透,“孟臾,过去我……太忽略你的需求,做了很多蠢事……” 他像是要做检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但大约是因为刚挂了江予薇的电话,他挑最近没说透的误会起了话头,“跨年夜,你问我喜不喜欢小孩儿,我说不喜欢,这是实话,但原因不是我那天随口胡诌的,我……不想要别的小孩儿,因为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拥有了一个最想要的……乖宝宝。” 他边说边轻轻拍她的背,孟臾沉沦在他的温柔里,用很低的声音问:“我……我的家庭背景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是吗?” 尽管谢鹤逸从来没提过这茬,哪怕在他们吵得最凶时,他也没有把她的致命弱点当成武器拿来攻击过她。那会儿,她甚至都提前预设好如果他真说了要怎么回怼他,无非是你非要强留我的,你还说没有看不起我?但都没用上。 “没有。”谢鹤逸即刻否认,然后斟酌了片刻,才对症下药开口:“我从小读史书,领悟得最透彻的道理就是——盛极而衰,盈满则亏,没有永远巩固的权势,就看你身处其中,能不能看得清舍得下,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许家如今已经是烈火烹油,富贵至极,低调收敛一些不一定是坏事。” 他不打算讲政治,只避重就轻说:“我不否认,重新布局这盘棋,起因是你,但即便没有你,再过几年我一样会做,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不过是提前一点儿,怎么能说是你带来的麻烦呢?” 孟臾知道他说的不一定是全部能说的,或者说分对象不同,他的侧重点便不同,她听完了,也明白了他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想法,只是问:“很难,对吗?” “难,也不难。”他静静地抱着她说,“相信我,我能办成。” 孟臾不再纠结,“……那好吧。” 谢鹤逸哄了一会儿,见她情绪稳下来,打算起身,拍拍她问:“饿了吗?到时间了,先吃晚饭吧。” 孟臾离开他的怀抱,“嗯,刚才进来时碰到李嫂了,她说有笋干烧肉,反正你不爱吃,都归我了。” 他笑了下,抬手压上她的肩膀,孟臾却痛呼般小声“啊”了下,然后面露羞赧捂上后颈,谢鹤逸连忙坐直身体,蹙眉问:“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说着就要扯开她的衣服查看情况,孟臾挤在他身边的位置,按住他的手,“没事,没受伤,我给你看……” 她上身套了件乳白色的羊绒开衫,很柔软,勾勒出姣好的身形,她抬手把长发全部拢拨在一边垂在胸前,然后默声解开最上面两颗纽扣,拉下衣服,将一侧肩背袒露出来——原本那片隐约可见疤痕处已经被一只水墨仙鹤刺青所覆盖,姿态舒展,振翅欲空。 第63章 皈依处 曾经他恨不得用尽所有方式宣示主权,发泄病态的占有欲,在她身上打上属于他、且只独属于他的印记,得到的只有她近乎蛮横的对抗,反倒在他愿意松开捆缚她的绳索后,心甘情愿地将受过的伤结痂留下的疤痕与象征他的意象融为一体。 谢鹤逸的手指覆上去,描摹过那些嵌入她皮肤内的线条,他没有用一丝丝力气,只是摩挲着轻拂过,温凉的触感霎时就带给她一股异乎寻常的颤栗感——孟臾不由得绷紧脊背,半晌都没听到他说话,她只好目光探寻地回过头看他,满脸认真问:“喜欢吗?” 他没答,眸光复杂地凝视她:“……疼吗?” 孟臾拉上衣服,照实答:“不碰就不疼,等再过两天,完全恢复好了就没事了。” 谢鹤逸的手顺着她的头发滑到她的肩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回馈她一颗赤子之心,满腔热忱。 “我不是任何人的私有物,我只属于我自己……”孟臾转过身,往前一点抵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说:“但是——我会全心全意的爱你。” 谢鹤逸的手拢着她的后颈,嗓音又哑又涩:“我没有怀疑过你的爱,只是会控制不住地想,你年纪还小,不定性,总是追求新鲜感,万一哪天遇到了比我更……突然变心了,那我怎么办呢?” 他口气中的患得患失让孟臾有点不被信任的不痛快,强调说:“没有人比你更好,我不会变心的。” 复又很快察觉他的不安,他竟然没有安全感?孟臾想通后,故作哀怨地与他调笑:“该不安的是我才对吧?二公子这种条件,想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谢鹤逸稍稍撤离,反驳道:“哪有别人?” 她转转眼珠,站起身,在窗前抱臂而立,敲打道:“你说的呀,担心我年纪小,容易变心,我还不放心你年纪大呢,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要……懂分寸!” 谢鹤逸被逗笑了,也站起来,双臂从背后将人拢在怀里,轻轻拥住,“你说的对,我年纪大了,别让我等太久……” 孟臾反应过来,难掩雀跃,“你答应啦?” 他的下巴蹭在她蓬松的发顶,自嘲笑笑,“由不得我不答应……” 不等她接下句,谢鹤逸兀自开口:“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几件事——”他将人转过来,正面对着自己,低头与仰脸看着他的人四目相对,“既然要去,就去你最想去的地方,你只要告诉我学校名字和要读的专业,其他所有事情都不用你管……” 她像是不赞同,刚动了动嘴,就被他手指压在唇上制止住,“如果你不想再伤我的心,就不要再说只想靠自己这种话……孟臾,从你到我身边开始,你的事就不可能与我无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需要让我掰开了给你讲吗?这个社会,资源永远都是稀缺的,我希望你能……利用我,这样我反而会觉得自己对你是有价值的——” 她垂眸不再看他,他将身体压得更低,对她说:“孟臾,站在我给你铺好的高台上,尽情飞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就算闯祸也没关系,天塌下来都有我在。” 孟臾心里涩涩的,鼻尖发酸,眼眶滚烫,终于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无声啜泣。 眼泪洇透衬衫,与他的皮肤交汇,谢鹤逸不再说话,就这样抱着她,任由她肆意宣泄情绪。 他曾是将她囚于困顿的牢笼,也终会是护她青云万里的长风。 这一路走来,直到此时,孟臾才觉得终于有一股尘埃落定的归属感窜上心头,她曾经很多次回过头看,复盘时,明知不该去美化没走的那条路,却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某刻转到另外的岔路口上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答案显而易见,不会。 这就是最好的路。 农历年前的那段时间,孟臾之后再回想起,都会觉得再没有比那更完美的日子。 谢鹤逸重新调整了工作节奏,她身心安定地专心准备入学的事情,偶尔去周边山水之间进行短途旅行,两天一夜或者当天来回,偶尔孟臾坚持要自驾,不让司机跟着,谢鹤逸也由她,住在谢园或者南大附近的公寓都随意,晚上不知餍足地做爱。 孟臾完全恢复后,谢鹤逸总会反复亲吻她背上那处仙鹤纹样的刺青,耐性十足地用温热的唇舌细细描摹每一条纹路,感受她因为痒意而绷紧的后背线条,还有压抑不住的低声呻吟。 她像是被电击似的,血管里仿佛被细碎的电流穿透,她被弄得浑身麻酥酥的,双腿和脚趾都忍不住蜷缩在一起,却没有任何一次推开过他。 今晚的前戏时间太长,她腿间已经濡湿,他却依旧意犹未尽似的,没打算进入正题。 孟臾浑身酥软地趴在谢园里他卧室的大床上,床头矮柜上摆了一瓶梅花,是下午她心血来潮去院子里折来,谢鹤逸亲手收拾打整的,他惯来的好审美,留下的枝丫横斜错落,看起来尤为风雅。 察觉到她的分神,谢鹤逸垂首,亲了下她耳后那处敏感带的细白皮肤,成功引得她哼唧着瑟缩了下,他低声训她:“专心点——” 孟臾翻身平躺,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心跳隔着紧密贴合的皮肤,交融在一起。 灯光照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浅淡的光影。 周遭朦胧似幻梦,她就这样眯着眼看他——看他低垂的眼睫,清瘦的侧脸,细长的手指,还有高挺鼻尖上那层薄薄的汗,感受他指腹摩擦她皮肤的薄茧和顶在股间的胀热。 她莫名有些不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固执的坚守,难道她所努力追求的自我只是叶公好龙吗? 谢鹤逸眉心终于还是没忍住攒起,眸子里笑意明显,“看什么?” 她浑身发烫,头抵在他肩上,两只手酥软地攀着他,“……喜欢看。” “那就别走了,天天让你看。”他声线低沉平稳,顶弄她的节奏加快。 她喘息愈发粗重起来,神志却清醒,“不行。” 谢鹤逸并不在意,轻声笑起来,震动随即传导至他们的结合处,大概是想让她将这种感觉深深刻入骨髓,水淋淋的撞击声不断加强,孟臾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里只有他的影像在不断的回放,她趴在他的肩膀,重重咬了下,在他吃痛的轻嘶声中留下一圈明显的牙印——以前她偶尔也会咬他,但都有分寸,或害怕或抵抗或警告,这次则完全不同,更像是也要给他留下些什么,让他疼,让他记住这种又痛又痛快的感觉。 次日,小雪,谢鹤逸带孟臾到灵慈寺还愿。 她已经将近一整年没过来了,心境大不相同。 这里周围植物繁茂,空气比市区更清冷,从山门走进来这一路,他们两人并肩共撑一把伞。 他举着伞的手很稳,遮住了她的整个身体,而他的半边身体则暴露在外。 孟臾双手抱着他的手臂,更加依偎靠近他,空荡静寂的山道阶梯上除了她和他没有其他任何人,让她产生他们在相依为命的错觉,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滚烫。 孟臾穿得很厚,羽绒服帽子手套裹得严实,还不觉得有什么,进殿时,才发现谢鹤逸灰色大衣上已经满是雪色,融化后留下一层浮薄而萧瑟的水汽。 她伸手给他拍掉,轻声细语问:“冷不冷?” “还好。”谢鹤逸低声答完,替她整理下散乱的鬓发,就去一旁找和融法师。 殿内菩萨金身巍巍,檀香沉沉,朱红色的长案上花果清供按照时令摆上了盛放的水仙花,香气袭人,两侧墙上烛火摇曳,排满了昼夜不息的长明灯。 谢鹤逸从后殿出来,孟臾默声起身,径直取来香烛交到他手中。这个时候他们之间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凭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需。 钟楼梵钟叩鸣,一百零八声响彻山寺庙宇,不绝如缕传至殿内。 佛说,众生皆苦,能在钟声里暂时息苦。 孟臾将眸光定在谢鹤逸整齐的鬓角上,静静站在一旁等待。 他双手合十,双眸轻阖,跪坐佛前,不知所求为何? 最后一声钟鸣落下,谢鹤逸睁开眼睛,从明黄色蒲团上起身,握住她的手,垂眸低声说:“孟臾,你曾经问过我把你当什么,当时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想告诉你,我把你当成——我的女儿,我的妹妹,我的爱人,以后,我还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妻子。你……愿意吗?” 她八岁时,就被宿命送到他身边。冥冥之中,他们受业力牵引,缠缚,历经百千劫数,时至今日,最初挡灾一说的真假不论,他已全然接受。 他看着她长大,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亭亭玉立的菡萏,说不清何时,竟生出了采撷的念头——他不再伪饰,直面内心深处龌龊的不堪,将过往漫长岁月中难以启齿的复杂情愫和罪孽在菩萨前彻底剖白,虔诚地向她皈依。 一切水到渠成,孟臾微笑着望向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点点头,她踮起脚,微凉的唇贴在他耳边,“我愿意。” 看着她眸中盛满的水光和瞬间红透的眼眶,满目皆慈悲,这一刻,谢鹤逸只觉内心达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原来,神佛前不是他所求的终点,她的怀抱才是。 第64章 囚鹤(正文完) 冷锋过境,孟臾在牛津第一年的冬天,初雪早早降临,哥特式尖塔建筑边缘的残雪将消未消。 闹钟响,她立刻按掉,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洗漱完换好衣服,先在跑步机上锻炼了半小时,然后找角度拍了张运动后大汗淋漓的照片给谢鹤逸发过去。 以往天气好的时候,孟臾会出去户外沿着湖边跑几圈,顺便喂野鸭子,入冬以后基本都在室内。 这间公寓是谢鹤逸买的,平时有佣人会固定频率过来做整理和清洁。 异国恋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她像是一只风筝,不管飘到多远的地方,那根线都牢牢攥在他的手里。 冲完澡以后,孟臾在厨房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她是典型的中国胃,一开始很不习惯这边的饮食,渐渐地也将原本半吊子的厨艺练得有模有样。 她把手机架好,看了一眼时间,想趁这个空当给谢鹤逸打个视频电话。他最近在德国出差,与她基本没时差。却没想到拨过去就被挂断了,大概是在忙,她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过了几分钟,门口竟然传来了密码锁打开的声音。 孟臾坐在餐桌前,歪着头望过去—— 从提前两个月过来适应语言,再入学到现在,他们已经有将近半年没见面了,谢鹤逸似乎是瘦了点,头发倒是长了些,穿了件深咖色宽松厚呢长款外套,同色系的衬衫,没有系领口那颗纽扣,露出修长的颈项,眼角和唇角都是毫无掩饰的笑意,他没往着急往里面走,而是站在原地,叫她的名字,“孟臾——” 她惊喜低呼一声,放下勺子,飞奔冲过去,整个人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笑音黏连,“你怎么来了?都不跟我提前说一声……” 刚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他们从门口就这么抱着吻着一路到沙发,彼此都太过渴望对方的气息,恨不得就这样一直贴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 谢鹤逸抱她坐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实在太想你,想办法申请了一下行程变更。” 孟臾仰头亲了下他的唇,面露难色:“但我今天不能陪你,我要……” 谢鹤逸回应接道:“嗯,知道。要做一场专题报告,你说过的。我陪你去……” “也好。”孟臾重新拾起理智,忍住要将人按倒在床上拼命亲,直吻到他喘不过气来的冲动,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那你先休息一下,我还要换衣服,化个妆……桌子上有早餐,我做的。你还没吃饭吧,可以尝尝——” 她喋喋不休做着各种琐碎的安排,脚步往衣帽间走,眸光却流连不去。谢鹤逸轻笑着连声说好,背对波光粼粼的湖面窗景,坐在厅内的沙发等她收拾完毕。 报告厅的听众席是半圆形的布局,可容纳接近两百人,他们携手到场时,已经人满为患。 孟臾找负责会务的同学沟通,给谢鹤逸协调要到一个第一排靠边的座位。 她主修艺术史与视觉文化研究,和在国内读本科时的专业对口,今天这场是代表学院做的报告。 谢鹤逸坐在台下,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目不转睛看着孟臾在一阵掌声中走上台,在中间站定。 不似记忆中的甜美可人,她今日挑选了支很显气势的口红,衣着稍微正式,及膝的小黑裙,脚下踩一双细高跟鞋,一头长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松松盘成低低的髻堆在脑后,步履轻盈,脊背挺拔,神色一派坦然自若。 英文流利而熟练,听不出有什么口音。一双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偶尔幽默地开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笑眼微弯,引得台下掌声笑声连绵起伏。 这样的表现,一看就是花了功夫准备,私底下练习过许多遍的。 谢鹤逸心中赞许,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愈发着迷于她无论逆境顺境都能拼命生长的蓬勃力量感,但不知为何,又难掩惆怅。短短时间内,她就能做到这么好,而他却自私地将她禁锢多年。 性格使然,从小到大,他都极少会对做过的事后悔,也曾经信誓旦旦地向她夸下海口说她还不至于让他后悔。唯独关于她的事,说不后悔是自欺欺人。 漂亮得体的结束语过后,谢鹤逸率先为孟臾鼓掌,眸光一瞬不停,跟着她往台下走的身影。 后悔吗?是因为潜意识里害怕失去,所以才选了一种最直接也是最错误的方式吗? 明明不用任何形式化的枷锁,只用爱就可以做到的。 年深月久,他用病态的偏执建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而她却用爱在铁栅栏上浇灌出了花,让他心甘情愿,做她的囚徒。 结束后,孟臾出来,看到谢鹤逸正站在台阶下,他解开大衣外套将她包进怀里。 他语调缱绻地笑问:“先回去换件厚一点的衣服?” 她仰首,心有灵犀地答:“嗯,然后我带你在附近逛一逛。” 这边博物馆林立,随便进去都有一堆珍稀藏品,轻易就能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她兴趣在此,又肯下功夫钻研,一路慢悠悠地逛过去,自觉充当他讲解师的角色,从藏品本身到布展的灯光、陈设,再到文物背后的故事,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在万里之外的异乡,他们终于完全抛却了国内那些盘根错节的纷繁复杂,不去想别的,单纯做一对眼里只有彼此的恋人。 入夜之后,他们回到伦敦市区,打算找一间剧院看戏。 孟臾定了两张《麦克白》的票,距离开场还有点时间,便与谢鹤逸一同走进街边的餐厅,打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点完餐,她起身去洗手间。 回来时,她下意识驻足—— 灯火初上,折射在玻璃餐具发出璀璨的光芒,氛围朦胧而昏黄。 落地窗外行人熙攘,餐厅内角落里的黑胶唱机在播放一首不知名的音乐,歌词似乎是西班牙语,听不太真切。 谢鹤逸的小臂搭在扶手,慵散地倚坐在窗边,望向外面,整个人逆着光。 光影描摹出他侧脸萧萧肃肃的轮廓,察觉到孟臾的目光,他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静静笑起来。 她不再停留,迈步向他走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