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四嫁》来自www.wshlou.com 《我娘四嫁》作者:东风吹来 文案 祁云渺的阿爹死了。 第一年,她娘带着她嫁给了宰相,宰相府有个哥哥,成了祁云渺第一个继兄。 继兄不怎么喜欢祁云渺,时常对她冷冰冰的,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祁云渺也便不怎么喜欢他。 幸好没过两年,祁云渺的娘亲便和宰相和离了,祁云渺再也不用受这位继兄的气。 不出几年,祁云渺的娘亲嫁给了另一位侯爷。 这位侯爷是个戍边回来的大将军,他的家里同样有个哥哥,这个哥哥就成了祁云渺第二位继兄。 幸好,这个继兄人很开朗,脾气比上一个继兄好了不知道多少,还时常带着祁云渺吃喝玩乐,祁云渺很喜欢他。 但可惜,不到两年,她的娘亲便又和侯爷和离了。 三年后的祁云渺,在曲水河畔迎来了她的第三位继兄。 这回她娘嫁的是一位富商,富商常年不在家,儿子也就跟着他走南闯北,从小见识颇丰,祁云渺很是羡慕。 就在她觉得,她和娘亲应该是要安定下来的时候,突然的某一日,祁云渺从前的两位继兄却都纷纷找上了门。 他们同样用深邃的眼睛看着祁云渺,然后又同样用恭敬的神情面对着祁云渺的阿娘。 “我阿爹说,愿千金请夫人回去,还望夫人回心转意!” 他们异口同声道。 #挑战自我,放飞自我的慢热型雄竞修罗场 #女主的追求者多,但她娘更多 #所有感情线都在女主成年并且解除兄妹关系后 #不要约束自我,万事皆有可能 ps:目前三个男主均已出场,一号选手高岭之花慢热大哥型;二号选手鲜衣怒马青梅竹马少年将军型;三号选手轻描淡写白切黑眯眯眼都是怪物型!快来pick你心目当中的最佳男主,为他投出宝贵的一票,送他出道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励志 甜文 爽文 成长 群像 主角:祁云渺 继兄们 配角:阿娘 继父们 一句话简介:我和我的三个继兄 立意:向前走,别回头 第一章 今日是祁云渺阿娘再嫁的日子…… 祁云渺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宅子。 从南边进门,有一座前院,前院过去,便是花厅,穿过花厅,又有九曲的长廊,长廊弯弯绕绕,一边是湖山假石,一边是藏书阁楼,假石下阁楼畔,远眺出去,便可以见到满目的荷塘,清新翠绿。 嬷嬷领着她一路穿过荷塘,才到又一座小院门前停下。 “从今往后,小姐便住此处了,相爷吩咐,小姐若有何需要添置的,只管同奴婢们开口。” 祁云渺打量眼前这座小院子。毫无疑问,这座就在荷花池畔的院子,也是一座极其宽敞的住处。 她从院子的这边转到那边,从书房转到厨房,最后才是自己的卧室。 她从卧房里出来,便问嬷嬷道:“我住这里,那我的阿娘呢?从今往后也住这里吗?” 嬷嬷顿时捂嘴笑开:“夫人同相爷成了亲,日后自是夫妻一屋,小姐十岁,也该有自己的屋子了。” “哦。”祁云渺讷讷。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从嬷嬷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她还是有些许难过。 今日是祁云渺阿娘再嫁的日子。 祁云渺的阿爹在去岁的时候死了,阿娘带着她上京城,不出多久,便认识了传说大名鼎鼎的人物,当今的相爷裴荀。 这半年多来,祁云渺随阿娘住在城西的小巷子里,相爷来来往往,对她们母女俩颇多照顾,能有今日,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骤然告诉她阿娘要成亲,她从今往后就要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大院子了,祁云渺还有些不适应。 相府给她准备的院子太大了,比她从前和阿爹还有阿娘一家三口一起住的整座小屋都大。 她站在原地怔愣些许,便问:“那我何时能去前院?阿娘又何时能过来看我?” 嬷嬷立马告诉她:“前院如今还在过礼数,小姐若是想去,估摸着还得等一会儿。” 好吧。 祁云渺神色又有些许低落。 方嬷嬷见了,不免有些心疼。 相府已经许久没有小孩子了。 相府的上一任夫人是八年前过世的,过世时,只留下了一位小郎君,六岁,在那之后,相府有八年的时间里,未曾有过一个女主人,就连妾室外室什么的,也从未出现过。 原本大家都以为,相爷这是要清心寡欲,一辈子为亡妻悼念,却不想,今岁秋高日暖,他突然定下了要娶继室的事情。 而且这继室还是乡野来的,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娃娃。 原本大家又都以为,这新夫人这般有手段,使得多年不近女色的相爷都能为她破例,想必她必定是个不简单的,她的女儿估计也是不简单。 但是从见到新夫人到如今,嬷嬷已经全然改变了自己的印象,连带着今日虽是第一次见祁云渺,也对她喜爱有加。 祁云渺生了一张偏圆的脸,粉白的少女面颊尚未长开,晶莹剔透,今早出门的时候,她的阿娘特地为她梳了一把双丫髻,配以红色的丝绦,喜庆又吉祥。 方嬷嬷看着她想了想,便主动问道:“小姐若是觉得府中无趣,那奴婢先叫人将小姐的那些行囊都运进来?” “好啊!”祁云渺一听,这才终于来了点精神。 她的行囊当中有许多好玩的,有她阿爹做的桃木剑,还有许许许多多的弹弓、竹萧,祁云渺虽然都不太会用,但是时时刻刻都是要带在身边的。 嬷嬷于是领着她又往后门去。 今日是新夫人进门的日子,前厅已经开始过礼数,祁云渺的身份特殊,暂时不便过去。 嬷嬷领着她又穿过一小节回廊,又绕过了几间院子、厨房、花房,最后这才到了后门。 运送行囊的马车就停在后门口,祁云渺手脚利落地爬上马车,找到阿爹给她做的一堆东西。 “嬷嬷。”她坐在马车上,忽而又问,“日后我可以在府中练剑吗?” “练剑?”方嬷嬷如何想得到,祁云渺方才十岁的一个小丫头,身板小小,竟会想要练剑? “可以是可以,只是小姐会耍剑?”方嬷嬷问道。 “我以前学过一些。”祁云渺道。 方嬷嬷便点点头。她伸手,先将祁云渺从马车上搀扶下来,而后又唤来小厮,先把行李什么的都搬运下来。 祁云渺站在边上看着,怀中抱紧了装着桃木剑的包裹。 其实,祁云渺从前练剑的把戏都是跟她阿爹学的。 因为她的阿爹是个猎户。 在祁云渺的阿爹出事前,祁云渺同阿爹还有阿娘一道住在山脚下的小木屋里,一家三口过着平静又安稳的生活。 祁云渺的阿爹是村子里最出名的猎户,平日里靠上山打猎为生,每次出门,必不走空,甭管是山中跑的野兔,还是水中游的鲫鱼,他每次出门,总能带回东西来,要么拿去换钱,要么直接叫祁云渺和阿娘饱餐一顿; 而祁云渺的阿娘,不仅是个绣娘,还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才女,会识文,会断字,祁云 渺平日里没事,就跟着阿娘学习念书,画画。 但其实,她最喜欢的还是跟着阿爹上山去。 阿爹会教她拉弓,会教她射箭,还会教她如何识别山中的鸟兽,如何看树丛里的蛇虫究竟有毒还是没有毒。 从小到大,祁云渺最大的志向便是跟阿爹一样,成为村子里最厉害的猎户。 可是还没等她变成和阿爹一样厉害的人呢,她的阿爹就没了。 祁云渺的阿爹不是在山中打猎的时候去世的,而是在山中打猎时救了一个人,护送那人回家的路上去世的。 那是去岁隆冬,暴雪之后的一个日子,阿爹难得进山一趟,第一次没有带回来东西,而是捡回来一个眼盲的男人。 男人穿着沾血的锦袍,奄奄一息,阿爹把他救活之后,听他说,自己家在京城。 阿爹见他眼盲,又身体受了重伤,村子里郎中条件不够好,虽能救活性命,但是眼睛和别的一些地方,恐怕难治。 他怕将人耽搁坏了,便想趁着年前,送他一趟,回到他京城的家中去。 瞧那人衣着,怕是家底不俗,再如何,也比耽搁在乡野要好。 结果就是那一趟,阿爹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有阿爹的尸骨。 他的尸骨不知道被什么人扔在京城的衙门前头,还是村里相熟的阿叔见到了,一路赶回村中,告诉了阿娘,阿娘连夜去京城认了人,这才确认的此事。 阿娘运回了阿爹的尸骨,带她一道给阿爹下了葬,没多久就带着她离开了村子,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之后,阿娘便告诉祁云渺,她要开始挣钱养活她们母女,所以没有办法再亲自教她念书,识字,得先将她送到书塾,由先生们教学。 至于她的理想,她的志向,她都知道,等到她们日子安定下来之后,她便会帮她继续实现。 彼时的祁云渺尚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对于她和阿娘来说才算是安定下来了。 但她乖乖的,向来很愿意听阿娘的话。 阿爹去世后,阿娘独自带着她上京城,过得很辛苦。 白日里阿娘在街边支摊子卖自己写的书画和手绢,夜里便在家中点着蜡烛,写第二天要卖的书画和手绢。 她帮不上阿娘什么,只能每日在阿娘忙碌过后,帮她捏捏肩膀,捶捶后背。 …… 小厮们将行囊全都卸下来之后,祁云渺便又跟着方嬷嬷往她自己的小院子里回去。 宰相府给安排的住处虽好,但却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生气,祁云渺将自己的东西全都安置好,这才觉得,自己的屋中鲜活了起来。 她一整日都由方嬷嬷陪伴着,想要做什么,吃什么,都要事先和方嬷嬷打招呼。 这么在院子里一直闷到傍晚,终于,前厅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喊祁云渺过去用饭。 祁云渺便又跟着方嬷嬷往前厅去。 “对了,或许待会儿小姐会见到少爷,少爷缄默,常年住在外头的书院里,不怎么回家,平日里也不喜同人多说话,小姐莫要觉得奇怪。” 在去往前厅的路上,方嬷嬷叮嘱祁云渺道。 “少爷?” 啊,祁云渺想起来,阿娘再嫁前,告诉过她,宰相府里还有个哥哥,是相爷早年过世的前夫人留下的孩子。 到底她才是突然住进来的孩子,祁云渺当然知晓,寄人篱下该怎么做。 她又默默点了点头。 一路到了前厅。 祁云渺远远的,就先见到坐在主位上的阿娘同宰相。 阿娘今日穿了一身鲜红的衣裳,好不喜庆,发髻间簪的也是她没有见过的金钗,浑身上下,锦绣堂皇,瞧来与从前很不一样。 与从前在乡野田间时不一样。 与从前在石桥巷子时也不一样。 但是祁云渺觉得很好看。 阿娘生得美丽,是她在这世上见过最好看的女子,她生有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杏眸皓齿,眉毛总是不画而浓,只稍微微一笑,便像是春日里两弯刚抽条的柳叶,温柔得不像话,却又灵的会说话。 阿爹从前便常说,有朝一日,若是家中富裕了,定要给阿娘送上凤冠霞帔,叫阿娘也风风光光一回,才算不枉费阿娘的容颜。 如今,阿娘倒是真的穿上凤冠霞帔了。 可惜她的阿爹已经不在了。 祁云渺远远地瞧着,不知为何,忽然吸了吸鼻子。 她跟在方嬷嬷身边进了屋子。 恰好,从前门大院的方向,也有人进了前厅来。 相爷的目光率先落在了从前门进来的那名少年身上,道:“镜宣回来了,今日怎么一整日都不见踪影,快过来,往后这便是你母亲,沈氏,见过你母亲吧。” 祁云渺见到,那个被称作镜宣的人朝着她阿娘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拱手,微微屈下脖颈,道:“见过夫人。” 第二章 她不太喜欢今日这个阿兄 是夫人。 不是母亲。 裴相的脸色僵了一僵,旋即,瞪了眼自家的儿子。 “若竹……” 他转头过去,似是想同自己新婚的妻子道歉,但沈若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笑了笑,在相爷开口前,先招来了一侧的祁云渺。 “渺渺,过来!” 她朝祁云渺招了招手。 祁云渺立马便听话地跑到了自家阿娘的身侧。 “渺渺,这位是裴则,字镜宣,日后便是你的兄长了,快见过兄长。” 沈若竹将裴则介绍给祁云渺。 顺着阿娘的指点,祁云渺终于第一次正面见到了裴则。 这个日后会是她继兄的人物。 满室点着烛光的华彩厅堂间,少年安静矗立,虽才十四岁,但是已然长得很高,身姿挺拔,隐隐有松柏青竹之气魄。他的面庞若白瓷,骨相极好,眉眼间分明还稚嫩,望着人的神情,却又生生透着一股锋利,似天生带着一般不属于少年人的沉稳。 兄长? 祁云渺打量他,他今日还穿了一身白衣,在她看来,清瘦高大的同时,又有些像是高山上常年不化的雪莲。嗯,常人难以亲近。 这个人日后便是她的兄长了? 从前在家里独自野惯了,祁云渺其实对兄长的存在并无什么清晰的意识,只是适才那一句“夫人”,叫她知道,裴则多半是不好相处的。 阿娘喊她行礼,她再不情愿,当然也只能乖乖地屈膝,又懵懵懂懂地朝他唤了一声:“阿兄。” 结果却是没人理。 对于她的行礼,裴则恍若未见,转身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并没有任何一点要同她说话的意思。 厅堂中沉默了片刻。 终于,裴相看不过去了,一拍桌子便要发作,沈若竹的掌心却又恰好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再度赶在他开口之前,道:“想必郎君今日是温书累着了,兄妹相处,来日方长,先用晚膳吧。” 她如此温柔又体贴。 裴荀多看了她两眼,便不好再当着她的面,教训自己的亲儿子。 一家人各怀心思地坐在一起,稀里糊涂地吃了顿晚饭。 席间,祁云渺的眼珠子转动着,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想起,自己虽然是头一次在相府同裴家父子用饭,但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同宰相一起用饭。 祁云渺到如今也不知道,她的阿娘当初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当朝宰相。 只是她同阿娘还住在石桥巷子时,突然的一日,她便见到阿娘回家来,还带来了一个衣着鲜亮的男人。 阿娘唤他相爷,祁云渺便也跟着唤他相爷。 唤来唤去,相爷在她们家里用过几顿饭,也在她们家里帮过几次活,不出几个月,阿娘便问祁云渺,愿不愿意搬去相府了。 其实祁云渺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阿爹才刚刚过世不到一年,阿娘便要改嫁了,这一切实在都太突然了。 可是她又觉得阿娘同这位相爷在一起很开心,很放松,只要阿娘能过的好,祁云渺便又什么都愿意了。 直到用完晚饭后,祁云渺才终于有了片刻同自己阿娘独处的机会。 阿娘送她回小院,如从前一般伺候她洗漱,上榻。 只是伺候完她之后,阿娘便要离开了。 祁云渺依依不舍地握紧阿娘的双手,问道:“阿娘,从今往后你当真都不能陪我睡觉了吗?” 沈若竹轻抚女儿 的发丝。 才十岁,祁云渺如今正是哪哪都软和到不可思议的时候,满头青丝被将养的极好,像是泡在水里的海藻。 “当然不是了。”她温声同女儿道,“若是哪一日,渺渺突然想要阿娘陪你睡觉,那阿娘自然会来陪着你,只是我们渺渺十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总得习惯自己一个人睡觉,对吗?” 祁云渺点点头:“我可以习惯的!” 沈若竹便笑着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她的双手很软,很舒服,虽然有一些平日里刺绣还有研究笔墨时留下的薄茧,但完全不影响祁云渺的享受。 面对着自家阿娘的抚摸,祁云渺安静了许久,才又嚅嗫道:“阿娘,我不太喜欢今日这个阿兄。” “不喜欢?”沈若竹低声关切道,“为何?” “他好冷冰冰,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我。”祁云渺讷讷道,“……还有阿娘。” 沈若竹终于默了默。 屋中寂静了片刻,只剩窗前竹影摇曳。 片刻过后,沈若竹才道:“渺渺,不必太过在意你阿兄的看法,不论他喜不喜欢我们,将来我们都是要在这府中生活下去的,若是将来,他能改变对我们的态度,那自然是好事,若是无法改变,那我们也不必去强求,不用强行去讨好谁。” 不必强求,不用强行去讨好谁? 那连相爷也不用吗? 祁云渺还想再问,沈若竹便又温柔道:“等到阿娘把近来的事情都忙完了,就给你寻一位会武艺的女师傅,教你继续习武,好不好?” “好!” 祁云渺哪里会想到,阿娘突然会提起这回事情。 她整个人忽而都变得神采奕奕。 沈若竹又笑看了女儿好一会儿。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实在不能再在祁云渺的小院里待着了,安抚她躺进被窝之后,她便离开了。 留下祁云渺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发呆。 这是祁云渺住在相府里的第一夜。 她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 其实一开始随着阿娘搬到京城的时候,祁云渺也有些认床,不太睡得安稳,只是那时候有阿娘陪在她身边,她还是很快能够适应那时石桥巷里的床榻。 如今没有了阿娘陪伴,饶是相府里的床榻再舒服,也不能叫她很好地入眠。 最后,祁云渺实在是失眠得厉害,下床翻找出了阿爹给自己做的桃木剑,抱紧了桃木剑,这才慢慢地睡着。 — 因着睡着的时辰晚,故而第二日,祁云渺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这才起的床。 她起床时,家里宰相和阿娘都已经不见了。 方嬷嬷告诉她,宗族里有些事情,相爷和夫人今日需要回一趟宗族,傍晚才会回来。 祁云渺点点头,自己坐在小院中吃着下人们准备的早膳。 相府的早膳,果然同外头的不同,同样是清粥做主食,但是相府配的小菜,却足足有十多种,从爽口的萝卜丝,到开胃的酸黄瓜,再到精致的肉脯、香草……祁云渺目不暇接。 虽是日上三竿,但她起床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嬷嬷便也不急着催促她,任她慢慢吃。 直到祁云渺吃了快一半的时候,突然,有小厮匆匆跑到了祁云渺的小院前,见她还坐在院中喝粥,急道:“小姐怎么还在用早膳!郎君都在花厅中等了一个时辰了!” “什么?”方嬷嬷替她问道,“郎君等小姐做什么?” “相爷今日走前吩咐了,今早要郎君带小姐去宋府拜师呀!” “哎呀!糟了!” 方嬷嬷显然是把这回事情给忘记了。 她瞧一眼仍坐在桌边的祁云渺,赶紧抓起她,替她又整理了一遍发髻,道:“小姐先不能吃了,赶紧去宋家要紧!” 什么宋家?什么拜师? 祁云渺觉得自己一概听不懂。 方嬷嬷便一边带着她往花厅去,一边道:“先前小姐还没进府时,相爷便同夫人商量过了,礼部宋大人家有个私塾,请的老师是从前国子监中鼎鼎大名的苏博士,小姐如今既是相府的小姐,自是不能再在外头的野私塾玩闹,是要上全京城最好的学堂才是!” 什么叫外头的野私塾? 祁云渺听罢便有些不乐意了。 虽然她在外头的私塾待的时间短,但那里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都是极好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方嬷嬷紧赶慢赶地推着她已经到了花厅。 “郎君。”她赔笑道,“小姐准备好了,郎君请走吧。” 这是祁云渺第二次见到裴则了。 她实在是有些措不及防,见到他如同昨夜那般端坐在椅中,她想起昨日娘亲说过的话,站定之后,便不卑不亢地朝他福了一福。 “兄长。”她道。 裴则的眼皮掀了一下。 放下手中的茶盏,终于正眼瞧了眼祁云渺。 与她的娘亲不同,如今尚还年幼的祁云渺,脸颊写满了青葱与稚嫩。十岁上嫩生生的一张脸,乍看是有些可爱,只是细看之后便会发现,除了晶莹剔透的肌肤之外,她的五官目前并无任何突出的地方,不像是个美人胚子。 从昨晚到现在,裴则对这个所谓的继妹都实在没什么兴趣。 见到她好歹是衣着齐整了,便起身道:“走吧。” 祁云渺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不过走了两步,她便看见,裴则忽而又停了下来,转身眸光定定地打量着她。 祁云渺不知自己又哪里惹这位兄长不悦了。 “束脩,等着我给你拿吗?”只听裴则缓缓问道。 祁云渺恍然大悟。 她左右朝着屋中环顾了一圈,才在座椅后头的圆桌上找到了阿娘还有相爷早早为她准备好的束脩。 拜师最讲究的就是礼节,就算是当初外面的私塾,阿娘带她拜师时,也是准备足了东西,不能对老师不敬的。 祁云渺费力抱起了桌上的十条肉干,眼看着芹菜还有莲子等物实在是抱不动了,方嬷嬷赶紧上来与她搭了把手,替她将东西都送到了马车上。 去宋府的路需得小半个时辰。 相府一共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用来装东西,一辆用来坐人。 裴则上了第一辆,祁云渺在方嬷嬷的陪同之下,将束脩都装进第二辆马车之后,左看右看,自觉地爬上了第二辆马车。 方嬷嬷见状,赶忙拉了拉祁云渺的衣摆,提醒道:“这是用来装束脩的,小姐怎同一堆肉干坐在一块儿?” 那不然要同前头的人坐在一块儿吗? 祁云渺慌忙摇摇头,道:“嬷嬷,我喜欢这么坐,就这么坐,没事的。” 方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由她。 而前头的那辆马车当中,直到车轮开始转动,也不见人上来,裴则终于伸手,撩开帘子向外看了眼。 他的指节微屈,整只手掌如同白璧般纯净,无瑕。 跟在他马车旁的小厮像是他肚中的蛔虫,道:“郎君,小姐坐在后头那辆马车了。” 裴则闻言,未置一词,只是稍加思索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恍若无事发生。 第三章 柿子树 待到宋宅,时辰已过半上午。 秋日里的阳光轻浅,即便过了大半个清晨,光晕依旧没有多少的暖意。 祁云渺从马车上搬下一堆的束脩,照例抱在怀里,走到裴则的身边。 宋府门口除了看门的护院之外,还站了一个模样颇为醒目的少年。 少年立在台阶上,个子看起来略逊裴则一些,只是脸颊明朗,笑起来,很容易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还有两颗小虎牙。 见到祁云渺同裴则下车,他立马咧开嘴角,从台阶上跑了下来,半是欣喜半是责备道:“怎么如今才到,夫子都已经开课了!” 裴则侧身向后看了眼祁云渺,祁云渺怀抱着大堆的东西,脸颊上当即便流露出了些许愧疚。 少年当下便明白了。 “快先进去吧,趁着夫子如今正在休息,去行拜师礼。”他道。 祁云渺点了点头,跟在这名少年还有裴则的身后,便这样进了宋府的门。 这是宋侍郎的宅邸,在来之前,方嬷嬷已和她粗略交代过了,宋侍郎是礼部的侍郎,同相爷在朝堂上交好,私底下也多有推杯换盏,是以,她可以放心在宋家念书。 宰相,侍郎。 多么奇妙,祁云渺想,在 去岁之时,她见过最大的官还只是城中的县令,还是要运气极好,跟着阿爹趁年节热闹,进城去玩的时候才能见到。 没想到,今朝她便能住在宰相的家中,到侍郎府邸念书。 领她进门的少年名为宋宿,是宋侍郎膝下的长子,年纪同裴则一样大。 一路上,宋宿没少和她玩笑。 “你就是镜宣的妹妹?”他问,“我叫宋宿,二十八舍之星宿,字照林,妹妹如何称呼?” 祁云渺答道:“祁云渺。” “祁云渺?是哪个祁?”宋宿又问。 “唔……” 祁云渺一时想不到要怎么说才好了。 哪个祁?他们全村人都姓这个祁,先前私塾里的夫子也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呢。 她思索了有一会儿的功夫,却也想不起来,自己应当要如何同宋宿介绍自己的姓氏才好。 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却并不知晓自己姓名的出处。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终于,似是看不过去,走在她身侧的裴则声色懒懒的,替她做出了回答。 祁云渺立马回头去看他。 宋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妹妹的姓氏可是诗经里来的呢!” “嘿嘿……” 祁云渺心虚地笑笑。 她对诗经什么的,并不曾通读,平日里阿娘给她念诗,她也多半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念书的时候,更多的是只想着待会儿要如何缠阿爹带自己上山玩。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祁云渺收回目光,默默在心底里将这八个字念了许多遍。 待终于到了宋府的学堂,祁云渺算是又开了一回眼界。 书香人家的书塾,排场原来是极大的。祁云渺从未见过这般的学堂,每人皆有一张自己的书桌,还有自己的席子。学堂里学生并不多,但是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宽敞的桌子前,桌面上摆着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尽数齐全。 祁云渺来的匆忙,家中还没有为她安排书童,便只能是她独自局促又忙碌,给先生送礼。 在宋家担任老师的先生,是从国子监中退下来的老学究博士。 在祁云渺过来前,宰相便已经与宋家还有苏博士都打过不少的招呼了,所以祁云渺的拜师礼一切尚算顺利。 那么再接下来便是上课。 裴则只负责送祁云渺拜师,当然不会再陪着她听学,是以拜师结束,他便不知道去了哪里。祁云渺独自摆好家中为自己准备的笔墨纸砚,坐在学堂的最末端,听学究讲课。 一堂课听得稀里糊涂,结束后,便有人一堆人围了上来,对她兴致勃勃。 “你叫祁云渺?哪个祁?名字怎么写?” “你就是裴相新认的女儿?” “祁云渺,听说你从前住在乡野,你多大了?我们待会儿散学了要去摘柿子,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 大家七嘴八舌的,问的祁云渺快头晕。 不过万幸,祁云渺一点儿也不讨厌这般的同窗。 她认真回答了每一个人的问题,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交换了自己的名字。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我的姓氏出自诗经。” “嗯,我娘的确同相爷成亲了。” “我从前是住在乡野,摘柿子?这里竟然有柿子树吗?” …… 眨眼间,又一堂课过去,夫子散学,祁云渺便被大家拉着一道去宋家的后花园摘柿子了。 宋家的花园里一共有两棵柿子树,俱种在墙角,打眼望去,在秋日里的花园里,金灿灿又红艳艳的,格外醒目。 这两棵柿子树都生的高,树枝有一些都伸到了墙壁的屋檐上,所以小朋友们跑到花园之后,站在树底下,仰起头来,看着都有些费劲。 “渺渺,你会爬树吗?”宋家的小女儿叫宋青语,三两下间,已是祁云渺的好朋友了。 祁云渺同她一道站在柿子树下,点了点头。 “你会爬树啊?”宋青语惊讶道,“我们家女孩子都不会爬树,你看,只有哥哥他们可以上树,我们就在下面等着!” 她指了指如今已经爬到了树上的几个男生。 因着女孩子们都不太会爬树,所以男孩们一经爬上了树梢,便显得风光无比。 “青语,我们摘了柿子就下来,你们只管等着便是!”说话的是宋青语的三哥哥,叫宋潇的。 他声音喊得极大,似是一点儿也不怕府里的嬷嬷们赶来看见。 “好!”宋青语乖巧极了,宋潇喊她在底下等着,她便果真老老实实地只管在原地等着。 可是祁云渺看来看去,男孩子们都聚在一棵树上摘柿子,另一边的柿子树倒是无人问津。 她遂放下自己的背包,撸起袖子,便开始往那棵没人的树上爬。 她的动作很利索。 宋青语正满心等待着自家哥哥摘下来的柿子,闲暇之余,扭头还想拉着自己新认识的小姐妹说说话,却不想,一转身,祁云渺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渺渺?”宋青语好奇。 祁云渺一屁股坐到了树梢上,与她挥手道:“我在这里!” 宋青语抬头,见到的便是坐在树梢上的祁云渺。 她吃了好大一惊,手脚并用地惊讶道:“渺渺,你竟然真的会爬树啊!” “是啊。” 祁云渺乐呵呵,自从上京城之后,她已经好久没有爬树摘过东西了。 她和阿娘住的小院里没有树,外面的树又不好随意乱爬,好不容易有一棵柿子树,她轻轻松松地伸手,摘了两颗果子,喊道:“青语,接着!” 宋青语忙扯出一块布料来,接住祁云渺扔下来的柿子。 她扔下来的这两颗柿子尚未彻底成熟,略有青涩,坚硬,砸在布料上也摔不坏。 宋青语兴奋地捧起柿子,左看右看,和一旁的小伙伴们指着祁云渺,开始吹捧起她的厉害。 渐渐的,园子里的小姑娘们都发现,原来不只有男生会爬树,祁云渺也会爬树! 她们纷纷都只涌到了祁云渺的树底下。 “渺渺,给我一颗!” “渺渺,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 所有女孩子都跑光了。 等到宋潇终于摘好了一筐子的柿子,准备往下爬,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树下早已空无一人。 他和小伙伴们惊讶地四处环顾,过不久就在园子里的另一棵柿子树上见到了祁云渺。 那个小丫头,明明是个姑娘家,摘柿子的动作却好生利索,比他们几个男孩子都熟练。 他们都惊呆了。 “阿潇,瞧那祁云渺,摘得好像比我们还多诶!”有小伙伴嚷嚷道。 宋潇这才晓得从惊讶中回神。 他带着自己摘的一筐柿子,慢慢从树干上爬了下来。 上去的时候还是风光一片的几个男孩子,下来的时候,却几乎没有姑娘家愿意看他们了。 待到站稳在了草地上,宋潇这才抬头,又看了眼祁云渺。 “摘得多有什么了不起的。”须臾,他呢喃道,“乡下来的野丫头,青的也摘,都没有我的甜。” — 去宋家上学的第一日,祁云渺是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满载而归。 她带了一篮子的柿子回家。 其实一开始,他们偷偷去摘柿子,宋府的夫人们还没有发现的,但也不知道是谁偷偷报了信,说有人爬上树摘柿子,差点摔下来,于是宋夫人便带着一堆的下人紧赶慢赶地到园子里来了。 最后发现他们并无人受伤,宋夫人当然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竟敢偷偷地上树摘柿子,宋夫人还是叫他们每个人都挨了一顿小小的责罚。 责罚过后,宋夫人倒也开明,说他们摘都摘了,便勒令她们得把摘下来的柿子全都吃了,吃不完便带回家去,总之,不许浪费。 祁云渺把今日摘的柿子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分了分,最后,总共带了八个回家。 回家的时候,裴则没有来接她,但是裴家的马车还剩了一辆。祁云渺便自己由小厮们带着,送回家去。 她在马车上算了算自己带回家都要把柿子分给什么人,阿娘一个,裴相一个,方嬷嬷自然也是要一个,今日临出门前,方嬷嬷还告诉她,今日回家,家中会为她安排好书童,往后随她一 起去宋家上学。那么书童也得有一个。 剩下还有四个。 祁云渺自己还没有吃过瘾,她于是又给自己分了两个,然后再给阿娘一个,那么最后便只剩下一个了…… 等祁云渺回到相府时,不论是裴相还是她的阿娘,抑或是裴则,都不在家中。 她把柿子按照自己原先计划好的,逐一送到个人的屋子里,送给阿娘的两个,她留了一个在自己屋中,等阿娘夜里来看她的时候再给她。 至于那最后一个…… 祁云渺抱着柿子,问向方嬷嬷,道:“嬷嬷能带我去一趟阿兄的院子吗?阿兄今日送我去宋宅,我也想谢谢他。” 方嬷嬷当然乐意至极。 兄友妹恭,这是每一个大人都希望见到的景象。 第四章 阿兄昨日并未归家 祁云渺将自己带回家的柿子做了十分完美的划分,只是她并不知晓的是,这夜的裴则,直到很晚都并未归家。 深秋夜半,周府 清冷少年独自坐在桌前,翻看着手中的文稿。 屋中的烛火眼看着将要燃到尽头,很快便有丫鬟进门,换上新的。 六十多岁的花发老人从屋外进来,手中握了两颗圆润的柿子,见罢,先将柿子搁在了边上,关切道:“镜宣,还不打算回家吗?” “老师。” 裴则抬起头来,如璧玉一般的脸颊在暗夜的幽光下,终于呈现出一丝淡淡的昏黄暖意。 可他的手却是冰凉的。 “最后几张了,我校对完便回去。”他的声音也是凉的。 老人叹了声气:“镜宣,老朽喊你过来帮忙校对文稿,并非是要你有理由不回自家,恶意拖垮身体的。” 裴则顿了下:“可是老师,我真的只剩最后几页了……” 老人看了眼他手中只余下不多的薄薄文稿:“几页也是可以留到明日再忙的,如今天都已经黑透了。” 裴则抿紧了唇瓣,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便只能道:“镜宣,你父亲之事,我近来也有听说,裴相到底是你的父亲……” “老师,我并未怪他再娶。” 裴则幽幽叹一声气。近来因为裴荀娶妻之事,他不论走到哪里,几乎都会被人问起此事。 “那你这么多年,在和你的父亲置气些什么呢?”老人家又问道。 裴则眼睑微微低垂了下去,像是压着霜雪般,就着桌案上不甚清晰的剪影,晃了下神。 他没有急着再回答。 这些年来,自从他的母亲过世后,裴则的性子在外人看来,便越来越冷。 尤其是与他的父亲之间,外头总有谣传,说宰相父子不睦,当爹的不愿关心儿子,当儿子的也不愿向爹服软,两个人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说话做事,凑不到一块儿去。 “我忘不掉我的母亲。” 终于,对着桌面上的剪影,裴则浑身忽而都凉意上涌,道。 老人家发出一声喟叹。 他知道。 他就知道。 裴则的母亲,那是八年前便已经去世的相府前夫人,柳氏。 传闻柳夫人去世的那一夜,裴相并不在府中,家里只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裴则陪伴在身侧。待到裴荀第二日归家时,柳夫人早已去世好几个时辰,连尸骨都是冷的了。 这么多年,裴家父子之间的不睦与疏离,传闻,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啊,镜宣,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裴相当时是有要事缠身……”周大人欲解释。 可裴则道:“他若真有公务缠身,这么多年想解释的话,应当早便告诉我了吧?” “……” 周庸到底没再开口。 他只是又看了看自己这位学生,道:“既然放不下母亲,那便更该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还年轻,尚未科考,总不能先把自己的身体给熬垮了。” “嗯,老师教训的是,那我再替老师校对完这几张文稿便回去。” 见他实在执拗,周庸无奈,只能摇摇头,道:“若是到时实在太累了,懒得回去,周府也有床榻,可以直接在此处休息一晚。” “好。”裴则点头。 周庸转身便要走,旋即,又想起什么,道:“对了,今秋的柿子熟了,今日宋侍郎府上差人送了一篮子过来,说是他家少爷和姑娘们摘的,我尝过了,挺甜,于是给你也带了两个,等忙完了,尝尝罢。” — 祁云渺这晚睡的比前一夜要好一些。 兴许是上学堂还有爬柿子树都有些累人,所以她在府中四处跑着送完柿子后,差点没等到阿娘回来,便要合上眼睛了。 幸好她最后还是等到了阿娘归家,把剩下的一个柿子也塞给了阿娘,这才心满意足地睡着。 今日的祁云渺依旧要去宋家上学堂。 宋家的学堂是上九日休息一日,在她去之前,大家已经风雨无阻地连续上了六日的课,所以她还要再连去宋府两次,才能得到一日的休息。 因为她昨夜给裴相和阿娘都送了柿子,是以,今早去宋府前,祁云渺的早膳,是和相爷还有娘亲一起用的。 相爷席间关心了一番她近期的情况,问她是否在相府住的惯,又问她是否习惯宋府的课业进程。 住倒是还好,只是宋府的课业进程……祁云渺说实话,有些难。 她从前在家里就不是很爱学习,半瓶子水,最是晃荡,昨日在宋家的学堂里一坐,只觉老师说的话大半都要听不懂。 祁云渺从不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相爷既然问了,她便也如实答道:“别的都还好,只是宋府的课业,有些许吃力……” 裴荀当即便笑了,似是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这般实诚。 他道:“苏博士是国子监里的老学究了,你从前只是在外头的私塾上过不到一年的学,骤然到了苏博士的学堂之中,跟不上也是常有之事,没事,若是有何不懂的,回家来大可问我同你阿娘,或者是你阿兄也可以。” 祁云渺点了点头。 “对了。”她没有再说话,倒是裴荀自己说完,忽而又想起什么,兀自转过身,问管家道:“镜宣昨日没归家么?” “郎君昨日去周大人家帮忙校对文稿,后来太迟了,就在周大人家睡下了,周府昨夜已遣人来过信了。” “这孩子……”裴荀脸色顿时不复适才的愉悦。 原来裴则昨夜并未归家。 祁云渺默默埋头吃着饭,有些好奇,周大人家又是哪一家。 他们上京城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麻烦了,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自从她进到相府之后,裴府、宋府、周府……耳朵里来来去去,听了这么多位大人,但是除了裴荀,别的倒是一位也还没见过呢。 “周大人是从前国子监祭酒的那位周大人吗?”祁云渺正想着,便听她阿娘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是上一任的国子监祭酒,周庸。”裴荀答,“镜宣算是他的关门学生,是以多有走动。” “那与祭酒大人多走动是好事啊。”沈若竹温声道,“镜宣也大了,相爷总不好时时拘着他的。” “哎……” 裴荀叹了长长的一声气,摇头,只示意此事不提也罢。 三个人一道用完了早膳,祁云渺便又要出发去往宋家了。 这回有阿娘亲自送她到相府门口,还有昨日方嬷嬷为她挑选的书童绿蜡做伴,祁云渺一回生,二回熟,趴在马车上和阿娘挥挥手,同绿蜡在车里打个瞌睡的功夫,眨眼便到了宋府。 因着昨日摘柿子的缘故,祁云渺和在宋家上学的一众姑娘们,关系都已不错。 虽然宋府的课业有些跟不上,但她和宋家的孩子们,已然玩得很好。 秋日里学堂散学的时间在半下午,今日散学后,大家不能再去摘柿子了,祁云渺还有些可惜,但是转耳便听到,宋府的夫人做了很好吃的点心,请所有的孩子们都去花厅里吃点心。 她于是又立马展开了笑颜,跟着大家一起往花厅跑了。 一群孩子冲进花厅。 坐在一侧的京兆府尹瞿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哪个,哪个是相府新来的小姐?” 原来今日宋家的花厅里,坐的根本不只是宋府的夫人们。有好几个都是听闻了相府新进门的小姑娘在宋家念书,是以特地跑到宋家来看祁云渺的。 宋夫人便指着人 群当中那一抹葱绿,给那几位夫人看了看。 祁云渺今日穿了一身葱绿的衣裙,发髻上的绳子也是用的绿色,小巧圆润的脸蛋,红扑扑的,瞧来清新又可爱。 “这……倒也没你家青语标致,怎就将她母亲传得那般神乎其神,说是天仙下凡?”瞿夫人见了,捂嘴悄声笑道。 “可别说,她那母亲我见过,还真是天仙下凡,不怪相爷突然犯迷糊,执意要娶!”她刚笑罢,一侧的御史台唐家夫人便道。 “啊,真的,怎的你们都见过真人,偏我没见过?”瞿夫人不满了。 唐夫人笑而不答,只又道:“不过这新夫人带着新女儿进门,倒是苦了镜宣,听闻镜宣昨夜是宿在周大人家的,没回书院,也不曾归家。” “哎,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幸而他们柳家也不是什么破落小户,若是镜宣过得不好,只怕柳家也不会饶了裴相同这位新夫人的。” “那是。” 几人谈笑间,便见祁云渺已经吃完了手中两块马奶糕,开始喝起了一人一碗的红糖酥酪。 “胃口倒是好。”瞿夫人又笑道。 “好了,诸位姐姐们,人也见过了,我今日命人为诸位也准备了一些点心,还请姐姐们赏脸,到后头享用吧。”听她们说了这么一些闲话,终于,宋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将这些人全给请到了后院。 待到她们走的差不多了,她自己却又留了下来,慢条斯理的,复又独自盯着祁云渺看了几眼,随后朝她走了过去。 “云渺。”宋夫人俯身道,“你初来乍到,婶婶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不知你这几日在家里吃的可还习惯,今日这马奶糕味道如何?” 正吃着呢,这宋夫人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祁云渺有些意外。 她忙不迭咽下口中的酥酪,点点头,道:“很好吃,马奶糕很好吃,红糖酥酪也很好喝,多谢夫人款待!” “喜欢便好。”宋夫人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正好,云渺啊,你阿兄也是婶婶看着长大的,这马奶糕也是他打小便喜欢吃的东西,今日婶婶这里还多备了一份,你替婶婶带回家给你阿兄,可好?” “带回家给阿兄?”祁云渺更加意外了。 “怎么,云渺不愿意?”宋夫人看着她。 “不是。”祁云渺急忙摇了摇头,“只是我昨日也给阿兄带了柿子回家,但是阿兄似乎昨夜并未归家,那若是阿兄今日也不归家,夫人的心意,我该如何是好呢。” 倒是个有条有理的小姑娘。 宋夫人笑笑,道:“云渺竟昨日也给阿兄送了柿子吗?那阿兄若是今日也不归家,这盒点心便给云渺了,云渺分给你母亲还有相爷吃,怎么样?” 祁云渺想了想,终于是点了点头。 宋夫人欣慰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于是这日,祁云渺吃完了自己的点心,又在花厅里等了一会儿,待到宋夫人将准备给裴则的点心盒子拿出来了,她才得以归家。 只是,她又不知晓的是,盯着她离去的身影,站在宋夫人身侧的嬷嬷道:“夫人是想试试看这位新夫人带来的小姑娘吗?” 宋夫人缓缓答道:“柳姐姐膝下就镜宣这么一个孩子,如今柳姐姐已经不在了,我总得替她将人看顾好了才是,若这对母女是好相处的便罢,若是不好相处,那我定得为镜宣撑腰。” 第五章 阿兄,我同阿娘来给你送东西了…… 祁云渺带着宋夫人给的东西,回到了家中。 昨日方嬷嬷已经带着她去过裴则的院中,所以她今日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轻车熟路地就找到过去的路。 只是昨日便是紧闭的屋门,今日仍旧是紧闭的。 裴则还没回家。 祁云渺便只能先推开他的书房门。 昨日她来送柿子,裴则不在家,院子里的小厮便是提醒她,郎君在家的话,每日都必定会去书房的,柿子可以放在郎君书桌上,等郎君回来,必定便会看见。 祁云渺将食盒放在靠近窗边的桌子上,见到自己昨日送来的柿子,果然仍在此处。 她站在屋中,又环顾了一圈裴则的书房。 裴则的书房很大,很是敞亮,差一点点就比她的卧房还要大,书房里三面都是可以开窗透气的窗户,没有人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被摆放的十分干净,整洁。 窗前有两盆君子兰,还有一盆黄花菊,满室兰香,倒是颇有君子之风。 祁云渺的院子里,宰相也为她准备了一间小书房,她想起自己今日还有一些课业,参观罢了,转身便打算退出去。 却不想,她一转身,便差点撞到了一堵人墙上。 “阿兄?”祁云渺仰头见到裴则,颇为惊讶,“你回来了?” 裴则则是微微蹙眉,盯着面前的少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给阿兄送吃的!”祁云渺听罢,生怕裴则误会自己,赶紧指了指桌上的食盒,“今日宋府的夫人请大家吃点心,做了马奶糕,宋夫人说阿兄打小也很喜欢吃马奶糕,所以就喊我也给阿兄带了一份回来,还有一碗红糖酥酪,也很好吃的!” 她的声色清甜,解释起来事情,有条有理。 裴则神色终于不复适才那般警惕,抿了抿唇瓣,道:“多谢。” “不客气。”祁云渺想了想,又把桌上自己昨日送的柿子也介绍了一遍,“这是我昨日在宋府摘回来的柿子,宋夫人喊我带回来了一些,我也分了一个给阿兄,多谢兄长昨日带我去宋家拜师。” 她个子不高,事情倒是挺多。 “嗯,多谢。”裴则神色淡淡,又将适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祁云渺算是看出来了,他还是对自己很不耐烦。 于是她也不打算再在此处逗留,道:“那阿兄慢慢享用,我先去做功课了……” “等等。” 就在她马上要离去的刹那,裴则却又唤住了她。 祁云渺回过头去,便见裴则伸手,从随身跟着的小厮手中接过一封信笺,递给她。 “既然你在这里,劳烦你替我将这封信转交我……”说到名称之时,只听他语气停顿了下,旋即,道,“转交给相爷。” “哦,好。” 祁云渺握住信笺,瞧了眼信笺上的大字,不偏不倚,正写着“裴相亲启”。 担心裴则还有别的事情,她又多问了一句:“那阿兄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 “没有了。”裴则道。 “那阿兄再见!” 祁云渺便抱着信笺,转身大步离开了裴则的院子。 望着她活泼又开朗的身影,裴则站在桌边好一会儿,这才将目光落到桌上摆的火红柿子上。 — 祁云渺抵达主院之时,恰好沈若竹同裴荀都坐在屋子里,看样子是在说笑。 见到祁云渺过来,沈若竹有些诧异:“下了学不去做功课,怎么跑过来了?” “阿兄喊我将这封信送给相爷。”祁云渺递出信笺,道。 “哦?”裴荀颇有几分好奇,收下了她手中的信笺。 只是看了眼信笺上的字迹,裴荀倒是不急着当场拆开了。 他先是关心了一番祁云渺,问了问她今日的学习情况,又问她在宋府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末了,还留她在主院中吃了顿晚饭。最后,目送着沈若竹送孩子回她自己的院子,他这才拆开由祁云渺送来的这封信笺。 单独面对信笺上的字迹时,裴荀面色是先前不曾带有的严峻。 待到拆开信笺之后,果不其然,这封信是柳家送来的,大意是恭贺他迎娶新夫人一事。 柳家是裴荀先夫人的母家,原本在京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只是前些年因开罪了宁王,是以全家皆被贬至襄阳为官。 如今他刚迎娶了沈若竹,柳家便突然送了这封信过来,想必恭贺他新婚是假,有意敲打他,提醒他别忘了柳家的儿子,别忘了裴则,这才是真。 裴荀望着手中的信笺,好半晌无言。 而祁云渺拉着沈若竹回到自己的小院后,一边在娘亲的看管下写着课业,一边和她说起今日学堂还有家中的事情。 说到家中之事时,祁云渺道:“真是好奇怪,阿兄竟连一句父亲也不愿意唤相爷。” 她说的是下午裴则那一声断掉的语气。 沈若竹却如意料之中:“他 们父子之间有隔阂,大抵是陈年旧事了。渺渺若无意帮忙,便不必插手;若是有意,愿意从中调和一番,将来便也可以试试。” “有隔阂?” 祁云渺眨了眨眼睛,显然,不大懂隔阂是什么意思。 沈若竹正要同她解释,只是抬眼的刹那,见到祁云渺写了半柱香时辰的功课,还是近乎雪白一片,她忍无可忍,就着明亮的烛光,抓起边上的书简,先轻拍了拍她。 “怎么别的事情就知道用心,做课业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上心呢?” 祁云渺被阿娘拍的回了神,吐吐舌头,握紧笔杆,终于知道专心写课业。 — 在宋府又熬过了一日之后,祁云渺总算是得到了一日的休息。 休息日可以睡懒觉,她在床榻上赖到了太阳晒屁股,这才起床。 慢慢悠悠地在相府里过了一整日,不过一日,她便又要出发,继续去上学堂。 按部就班的日子几天下来,祁云渺发现,自从那日在书房中又见过一次裴则之后,她便再也不曾在家中见过他。 听方嬷嬷说,郎君也还在上学,将来还要科考,所以时常会住国子监,不回家也是常有之事。 国子监。 这是祁云渺又一次听到这个地方了。 听说这是朝廷建立的学堂,在上京城只有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孩子才能上,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是想进国子监,便必须得通过乡试才行。 祁云渺有些好奇,国子监是什么样子的? 而或许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她不过好奇了两日,这日回家时,便见到厅堂里,自家阿娘在准备着被褥同鞋袜。 她见到两床厚厚的褥子,堆叠在一起,被小厮们陆续搬上马车,而后,还有床单,被套,甚至连同针线都准备了好多,一件一件往马车上运。 祁云渺不免问道:“阿娘,这是要去做什么?” “你回来了。”沈若竹一下午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晕头转向,祁云渺已经在厅堂了站了好一会儿了,她竟才发现。 “天寒了,你阿兄好几日都不曾归家,也不知他的褥子有没有晒过,够不够厚实,我要去一趟国子监,给他送些东西。” “国子监?!”祁云渺惊喜万分。 沈若竹对自家女儿的反应,倒是意料之外。 “如何?你也想去国子监?”她挑眉问道。 “嗯嗯!”祁云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跑上前去,贴着自家阿娘的胳膊便晃了起来,“阿娘,你带我也去看看吧,我还没见过国子监长什么样子呢。” 沈若竹却并不是很同意:“那你今日的功课怎么办?从国子监回来,只怕天都要黑了。” “我会做完的!”祁云渺急急忙忙发起誓来,“阿娘,你监督我!不管再晚,我定会做完功课的!” “你就带我去吧阿娘,求求你了,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 她发完誓后,很快又转成了一派撒娇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般迅速的变脸,都是打哪儿学的。 沈若竹没办法,点了点女儿的脑袋,一边道:“你日日上课都不听话,我才懒得监督你的课业呢!” 一边却又喊她去收拾收拾自己,国子监里头人多,五湖四海的学生都有,她如今代表着相府的脸面,虽不至于过于打扮,但也不能太过潦草。 就这般,祁云渺第一次上了去往国子监的马车。 一路上,她可是比前几日初去宋府时要激动许多,时不时便掀帘看看周遭的环境。 也是,去看别人的学堂,总是比去自己的学堂要兴奋的。 沈若竹摇摇头,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和祁云渺到了国子监的大门处。 看守国子监的也是朝廷的正规官员,听说是相府的夫人连同小姐来给裴公子送东西,不过多时便放人进去了。 “镜宣!镜宣!” 裴则正从宿舍间出来,便听见有人高声呼喊着他。 “怎么?”他步出院门外,问。 “你家里人来给你送被褥了!”来人兴致勃勃道。 裴则疑惑,自打他进国子监开始,家中便不曾有人专门为他送过什么东西,若有什么需要,他也会自己直接回家去拿,从来不必别人的关心。 不过想起自家父亲前段时间新娶的妻子,裴则很快便又能理解,说不定是那位新来的夫人想要以此来展示一下自己的慈爱,故而为他送东西来了。 无论如何,他抬脚向学舍的大门处走去。 只是还不曾走两步,他便顿住脚步。 因为他见到,有一个矮小的身影转了个拐角,怀中抱着一只针线盒,率先出现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那身影一见到他,便两眼微微放光,脸颊上似有欣喜。 她想高声呼唤,但是张口的瞬间,好像又想起些什么,于是很快便站在了原地,远远的,又规规矩矩地朝他道:“阿兄,我同阿娘来给你送东西了!” 第六章 正中靶心,十环! 裴则没想过,祁云渺也会跟着沈若竹一起到国子监来。 凭心而论,其实裴则并不是很喜欢祁云渺在人前唤他兄长。 原因无它,他不喜欢裴荀,连带着也不是很看重他新娶的夫人,还有新夫人带进门来的女儿。 但是祁云渺一声又一声的兄长,好像唤得还挺自得其乐。 “阿兄,这盒针线放在哪里?” “阿兄,这里还有一条枕巾……” “阿兄……” 她跟着沈若竹,一块儿在他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把从家中给他带来的东西差不多都摆好之后,这才出了屋子,左顾右盼。 裴则可以看出,祁云渺其实是好奇的,但或许是沈若竹叮嘱过她,不可以在人前过于放肆,是以,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阿兄,你们这个院子一共住几个人呀?” “四个。”裴则道。 “哇。”祁云渺忍不住道,“那好热闹!” 裴则看了她一眼,祁云渺刚展露出一些兴奋的笑颜,很快又便收敛了。 她朝裴则笑笑,继续睁着她一双圆滚滚的杏眼,探究地打量着这间院子里的一切。 这是她从未来过的国子监。 在祁云渺看来,她没见过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国子监的学堂是新奇的,学舍是新奇的,学生们统一穿着的袍子是新奇的,就连抬头看到的天空,也是新奇的。 裴则今日也穿了一身国子监统一发给学生们的校服,里头是层层白色的中衣,外面罩一件厚实的青色圆领长衫,腰间只用一根粗布腰带系着,看似简简单单,却难得勾勒出了一股他在家并不常见到的学生气。 祁云渺不禁悄悄多看了几眼。 “诶,镜宣,听说你家妹妹来了,在哪儿呢?” 她正打量着呢,忽而,耳边钻进了一道熟悉又爽朗的声音。 祁云渺抬头去看,正是几日不见的宋宿。 “宋哥哥!” 她远远地便朝着宋宿喊了一声。 宋宿今日也穿了一身同裴则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衫校服,一脚刚踏进院子里,便听到了祁云渺的呼唤。 他惊喜地俯身,如同初次相见那般同祁云渺笑笑。 “还真是妹妹呀!祁妹妹,许久不见!” “嗯。”祁云渺点点头,“宋哥哥,许久不见!” 虽然她是在宋家上学,但是宋宿平日里也基本是在国子监多,祁云渺除了第1回 和裴则一同前往宋府时和宋宿见过面,此后几日便再也不曾见过他。 和祁云渺打过招呼后,宋宿这才直起身子,看了看裴则半敞开屋门的卧房。 屋中,沈若竹带着几个丫鬟,还在替裴则收拾衣裳被褥。 他便又问祁云渺:“妹妹是刚来么?可有在国子监逛过了?” “我同阿娘过来有一会儿了,想来阿娘应当快收拾好了。”祁云渺答道。 宋宿点点头,终于和裴则问道:“待会儿郑逐流他们说想要去校场比射箭,你要不要一道过去?” 原来,这才是他突然跑回来的真实目的。 裴则同样看了眼屋中的沈若竹还有自己眼前的祁云渺,同宋宿道:“你先替我过去,我等送完她们再去。” “那也好,你先忙完家里的事,这几天天的确越来越冷,夫人也是关心你。”宋宿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话有 些多了。 裴则扭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宋宿却已经俯身下去,又和祁云渺招呼起来。 “那妹妹,哥哥先走了。”他同祁云渺笑眯眯地挥手道。 祁云渺问道:“哥哥,你们是要去校场玩射箭吗?” “是啊。”宋宿答。 祁云渺便抿了抿唇瓣,水灵灵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宋宿,不再说话。 宋宿好奇了:“怎么?妹妹不会也想玩射箭吧?” 他只是这么一问。没成想,他话音刚落,祁云渺便忍不住追问道:“我可以去吗?” “啊……”宋宿吃惊地顿了顿,他不知所措地起身看看裴则,复又看看祁云渺。 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后,宋宿便又问道:“妹妹会射箭?” “我学过一点点。”祁云渺道,“我就是想看看,自从到了上京城之后,我好久没玩过射箭了。” 她的态度真诚得实在可怕,宋宿微微咽了下口水,觉得拒绝的话实在难说出口,于是又定定地看着裴则。 他意思可简单,这是他家的妹妹,那要不要带祁云渺去看射箭,也得是他来拿主意。 裴则不想带祁云渺去校场。 校场上人多,祁云渺一口一个兄长,不出片刻功夫,整个国子监都会知晓,她是他家的妹妹。 他和祁云渺道:“你今日课业还没做吧?” “……” 他一句话,便叫祁云渺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心虚地点了点头。 裴则便道:“下回有空再过来玩吧,今日不早了,先回去做课业。” 好吧。 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带她去玩。 祁云渺失落地垂下眉眼去,正遗憾呢,恰此时,院中又响起另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镜宣,照林,你们怎么回事,究竟来不来?全场就等你们俩了呢!” 原来又是来喊裴则去校场比赛的。 祁云渺复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来人。 与裴则还有宋宿都没差,此番前来的这个人,身上也穿着同色的国子监圆领长衫。 见到祁云渺,来人惊讶。 “照林,这是你家妹妹?我怎么记得之前不长这样?” 宋宿道:“何颜,你有没有眼睛!这是镜宣家的妹妹!” “胡说,镜宣哪来的妹妹……”叫何颜的正要反驳,忽而,似是终于想起什么,带着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打起了哈哈,“原来是镜宣家的妹妹啊!镜宣,你家的妹妹怎么来了?” “来给我送些东西。” 何颜这人,生来就是大咧咧的性子,裴则瞥了眼他,并不打算和他多说些什么。 “哦。”何颜点点头,尴尬过后,却忍不住自个儿朝着祁云渺多看了两眼。 近来相府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身为裴则的同窗兼一个院里的舍友,何颜自然也听说了。 他上下打量着祁云渺,不出片刻便问道:“我们马上要去校场,妹妹可要一道过去玩玩?” 相比起宋宿,何颜这人更是个无可救药的自来熟。 他见祁云渺脸颊圆润,双眸有神,便觉这个妹妹很是可爱。 祁云渺大为吃惊,面对着何颜的邀请,自然是蠢蠢欲动。 可是她想起裴则适才说过的话,还是摇了摇头:“我待会儿得同娘亲回家做功课了。” “比赛才多长时间的功夫,一柱香都不用,做课业也急这一时半会儿吗?”何颜道,“何况,妹妹,今日的比赛可关乎到你兄长日后在学堂中轮值的顺序,很是要紧!” 祁云渺当真很心动。 何颜不说后头那些许,她便已经很想去了;如今他又说了这么多,她便更加想去了。 她于是悄悄又抬起自己的眼尾,观察了一番裴则。 少女双眸圆润,眼角眉梢皆带着无尽对新世界的向往。 裴则却不为所动。 他只道:“功课……” 可是不等他说完,何颜便直接一手拉着祁云渺,一手拉着裴则,向院子外跑去。 “哎呀还犹豫些什么,再等下去,郑逐流他们都该不耐烦了!”他边跑边道,“照林,你快自己跟上啊!” — 祁云渺终于还是到了国子监的校场。 临近傍晚黄昏,校场上人山人海,有在追赶着落日练习骑马的,有在彼此举着兵器,互相练习的。 她跟着裴则他们一块儿到了靶场,这才慢慢停下脚步来。 裴则一路上脸色都不好看,尤其到了靶场之后,他还是想叫祁云渺先回去。 奈何他们都到靶场了,靶场上人员众多,那些人一见到裴则过来,便赶紧围上了他。 “裴公子,今日行不行啊,怎如此之磨蹭!” 最先说话的便是郑逐流。 他手中握着弓箭,俨然已经等待了裴则多时。 只是见到裴则身边还跟着个小丫头的时候,郑逐流微微顿了顿。 须臾,他问道:“裴则,这便是你家新来的妹妹?” 裴则就知道。 他头疼却又不动声色道:“嗯。” 人群微有哗然,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响起。 裴则简直是轻车熟路,明白这群人大抵又是要互相开始讨论起他家的那些事情了。 从小到大,他和他爹,便就是京中不少人的谈资。 裴则瞥一眼祁云渺,淡淡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也不向人介绍她,在满场的唏嘘间,只是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走到弓箭台前,取下一把弓箭,问:“几局定输赢?” 郑逐流道:“三局!” 裴则便拉开了弓箭。 三支箭羽在顷刻间陆续发出,全部正中靶心。 满场再度响起喧哗声。 这回全是对他射术的惊讶。 郑逐流掌心微微渗了点汗。 他是知晓裴则射艺精准,但是上回见他,明明他还不能够百发百中,如今竟能三支全中? 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也跟着拉开自己的弓箭。 两支靶心,一支微微偏了点,只有九环。 裴则轻而易举地赢了。 宋宿乐道:“那就说好了!轮值的日期我们先选,等到选完了,到时候再告诉你们!” “行行行!知道了!”郑逐流不耐烦道。 他丢下手中的弓箭,只觉没劲,抬脚便想要离开靶场。 只是转身时分,郑逐流又突然注意到,在没有人的角落里,祁云渺不知何时手里也摸了一把轻弓,正在端详。 因着每个人的力气不一样,靶场的弓箭,分了许多的类别。 最轻的弓箭,便是女子也能拉的开的。 他注视祁云渺片刻,唇角便微微勾了点笑意,忽而靠近,大声嚷嚷道:“妹妹,你可会玩弓箭?” “嗯?”祁云渺回头看看郑逐流,道,“会玩一点儿,但是不熟。” 郑逐流唇角便勾的越发起劲了。 像是虾头煮熟后胡乱弯起来的胡须,有些夸张,祁云渺默默地想。 “那我教你玩吧,好不好?”郑逐流假意关心地问道。 祁云渺抿唇,闻言,默默看了看站在郑逐流身后的裴则。 郑逐流大声的招呼又引来了不少人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裴则也不例外。 祁云渺看见他眉间微微蹙起的小山峰,虽然只有很小的一点,并不明显,但还是逃不过她一双火眼金睛。 显然,他应是不想她答应郑逐流的。 祁云渺便眼珠子转了转,点了点头。 郑逐流高兴不已,道:“那我先教你如何拿弓箭!” 可是祁云渺道:“哥哥,我会拿弓箭,我想自己先玩一支箭试试,可以吗?” 郑逐流扬眉,虽然意外祁云渺的要求,但还是佯装大度地答应她:“当然可以!” 祁云渺便举起了弓箭,面对着靶子的方向。 已经有快一年没有提起过弓箭了,她将弓箭虚虚地对准靶心,先比划了两下。 而后,她捡起了筒里的一支箭羽,熟练地搭上弓弦。 箭羽飞出去的那一刻,祁云渺浑身岿然不动。 直到看到自己的箭羽同样正中靶心,稳稳地钉在红心上,她才高兴地跳了起来。 她转过身,郑逐流面呈菜色。 第七章 祁姑娘同二少爷打起来了 京城的国子监,位置处于正儿八经的皇城根底下,从国子监的大门出去,再往北走,便是整个皇城最核心的公廨地带,六部、九卿, 皆坐落此处。 傍晚时分,日暮四合,国子监沐浴着自皇城而来的萧索秋风。 裴则送祁云渺出国子监。 祁云渺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她的脚步轻快,神色也很是欢腾,都不用说话,眼角眉梢里自带的欣喜同骄傲,便足以叫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看出来,这位小娘子定是碰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裴则路上打量了她好几眼,终于,在见到前方等在马车边上的沈若竹时,他停了下来,单独问祁云渺道:“你的射术是跟谁学的?” “嗯?”祁云渺抬头。 适才她在校场上射的箭,一鸣惊人,不仅仅是叫郑逐流颜面尽失,而且还叫当时靶场上的许多人,全都惊叹着,将注意放到了她这个才十岁的小姑娘身上。 年仅十岁的一个小丫头,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竟然会射箭,而且箭还射得那般精准。 人人赞叹。 祁云渺仰着脑袋,看着裴则问询的脸颊,自豪道:“我当然是同我阿爹学的!” 裴则顿了一下。 祁云渺的阿爹……他记得,在他刚得知自家父亲打算再娶,而且再娶对象还是个已经成过亲的乡野村妇的时候,他便派人去粗略调查过这对母女。祁云渺的阿爹,也就是沈若竹的前夫,名祁琮年,是个猎户,在去岁隆冬的时候便去世了。 他的身份没有什么值得人探究的,浑身上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死因。 祁琮年并非自己病死,而是在送人上京的途中,被人残忍杀害,尸体以极其不堪的方式丢在了大理寺的衙门前头。 这桩凶案,大理寺迄今未能告破。 沈若竹一开始还几次三番想要为自家亡夫讨公道,讨说法,大理寺也答应了她,会给她一个交代,但是历经整整一个月后,这桩案子还是怎么都不能解决,最后,她只能带着自家丈夫的尸骨,先回家安葬了。 而安葬完亡夫的两个月后,她便带着祁云渺,从乡野住到了京城。 猎户的女儿,所以从小也善使弓箭,倒是说的过去。 “好了。”裴则道,“那我就送你到此处,你阿娘就在前头,自己去找她吧。” “嗯。”祁云渺点点头,“那阿兄下回再见!” 下回最好再也不要在国子监见。 裴则面上古井无波,心底里却暗自道。 — 去过一趟国子监之后,祁云渺原本上课有些蔫蔫儿的心情,得到了些许改善。 或许是她太久都没有摸过弓箭了,如今骤然碰了一下,而且一射便是十环,她便像是饿久了的马儿突然得到了粮草,像是觅食许久的飞鹰突然叼到了食物,整个人都无比振奋。 这股精气神吊着她,教她听夫子上课时,都比从前要专心不少。 而从国子监回来的第二日,上京城便开始下雨,天又寒了好几个度。 京城地处北方,常年雨水并不充沛,祁云渺到了京城大半年,也没见下过几次雨。所以如今秋雨乍临,她还挺欢喜的。 沈若竹生怕她会去玩水,千叮咛万嘱咐的同时,为她安排了一件又一件的厚衣裳,每日清晨,都要盯着她穿得严严实实,足够暖和了才许出门。 这日放学,又是冒雨归家,祁云渺到家后收起伞,便见自家阿娘坐在厅堂里,正在读一封请帖。 她凑上前去看了看,见到是什么定国公府的请帖。 这封请帖,别的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请帖上特地写了,想要夫人带着裴相千金一同前去。 裴相千金? 裴相千金? 是她吗? 这似乎是祁云渺第一次见到有人这般称呼自己。 纵然裴相已经成为了她的继父,但是阿娘同裴荀都不曾强求着她喊他阿爹,她便也从未真的喊过裴相父亲。 如今定国公府竟说她是裴相千金。 “你想去吗?”沈若竹见祁云渺读完了这封请柬,主动问起她的意思。 祁云渺不解:“这个宴会有什么好玩的吗?” “没什么好玩的,就是投壶,赏花,大家窝在一处,围炉煮茶,聊聊入冬都有什么打算。”沈若竹道。 “可以玩投壶?”祁云渺双目忽而炯炯有神。 沈若竹点点自家女儿的小脑袋。每次都是这般,看书提不起兴趣,识字提不起兴趣,一说到好玩的,立马便来劲了。 “但是你可知道,这定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她幽幽问道。 “是何人家?”祁云渺不知。 沈若竹便与她道:“这定国公府姓郑,如今定国公的妹妹,便是宫中的郑贵妃,至于他的儿子……叫郑逐流。” “啊!” 祁云渺知道了。 便是上回国子监校场上想拿她去杀杀裴则的威风,却没想到被她抢了风头的那个人! “你上回开罪了人家公子,人家这回特地帖子上请了你,便是想叫你也去,出出洋相呢。”沈若竹道。 “啊,这定国公府如此小气么?”祁云渺大为郁闷。 “你以为?”沈若竹笑道,“整个京城中,敢与郑家做对的也没有几户人家,你倒是愿意开罪人家的公子。” 祁云渺不服:“难道阿娘也觉得我做错了么?” “你没错。”沈若竹语重心长道。 上回国子监的事情,那日回家的途中,祁云渺便同她告诉过了。 人家想利用她来笑话裴则,她为何不能反过来去笑话人家? 沈若竹不喜欢惹事,但也从来不怕事。 她告诉祁云渺:“所以,此番郑家的宴会,阿娘不会去的,你也不用去。” 祁云渺便笑了。 她伏在自家阿娘的膝头,和她说了些自己这些时日在宋家学到的东西,还有所见所闻。 宋家人很好,学堂里的伙伴们也都很好,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嫌弃她是从乡野来的,全都把她当好朋友。 小伙伴之间有什么聚会,下了课之后,大家吃什么玩什么,都喜欢带着她一起。 就是宋青语的二哥哥宋潇,好像有点看不惯她,总是喜欢找机会嘲弄她。 但是无妨,祁云渺才不同他一块儿玩,是以也没有多少机会任他嘲弄自己。 “对了……” 沈若竹手中握着郑家的请帖,倒是想起来,当初宋家愿意祁云渺去念书,全是赖裴荀的面子,祁云渺第一日去宋家拜师时,她不在,如今她在宋府已经学了有大半个月了,她也该是时候,自己亲自上门去宋家道一回谢。 “宋夫人很会准备糕点,马奶糕、枣泥糕、藤萝饼、玫瑰露……时常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做点心吃!”祁云渺告诉自家阿娘道。 沈若竹便明白了。 终于又到了宋家学堂不必上课的一日,天空放晴,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还有自己做的满满一食盒点心,上了宋家的门。 宋夫人姓温,全名为温庭珧。 听闻宰相的新夫人要过来,这日,温庭珧带着宋青语早早地坐在自家的厅堂中,等待着沈若竹还有祁云渺的到来。 两对母女相见,各自行过礼数后,祁云渺便跟着宋青语去玩了,只留两个母亲,坐在花厅之中交谈。 温庭珧打量着沈若竹。 这并非是她第1回 见到沈若竹了,但每每见到这个女人,温庭珧还总是会被她的容颜给恍惚到。 平心而论,从小生长在京城,父为蔡国侯,温庭珧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 就连她自己,也是从小被人称赞标致长大的。 但寻遍整个上京城,温庭珧敢保证,没有一个人会像沈若竹这般,明眸善睐,美得摄人心魄。 她的美,并不等同于寻常少女的容颜,简简单单的清丽,而是在出现的刹那间便会冲击着人的心魂,叫人难以移开目光,眉宇间自带的江南女子的温婉,同她身上那股独属于妇人的成熟韵味,相佐得恰到好处,均为她增添着无限的魅力。 也难怪素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会突然间把持不住,非要娶妻。 温庭珧每每见到沈若竹,便要想,若她是个男人,只怕也想将这位夫人给迎进家门,叫她风风光光做自己的掌上珠才是。 因着俩人从前并没有什么单独谈话的经历,温庭珧又实在同相府从前的柳夫人交好,是以孩子们走后,厅堂便有些尴尬。 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过后,沈若竹便直奔自己的目的。 原来她今日前来,是为了感谢宋家愿意收容祁云渺念书一事。 为此,她还带来了许多的礼物,有一整斛东海来的珍珠,有她为宋家三个孩子准备的平安符、狼毫、笔架山等文房用具,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她亲手做的一些点心。 “我打小是在钱塘长大的,那边的点心同京城这边多有不同,是以,便亲手做了一些,想给姐姐尝个鲜,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她一口一个姐姐,面色柔和,温庭珧便是再不想认下这个妹妹,也不好当着这般多下人的面,驳她的话。 她将目光先落到了沈若竹准备的点心上。 温庭珧平日里自己爱吃点心,也爱给孩子们准备点心,是以但凡来他们宋家念书的孩子,多半都尝过她叫人准备的糕点。 沈若竹做的江南糕点,瞧来与她平日里吃的有许多不同,她瞧来瞧去,挑了几个自己感兴趣的尝尝。 软软糯糯的条头糕、用糯米粉同青艾汁做成的豆沙青团,还有定胜糕、马蹄糕……温庭珧尝过之后,竟各个都回味无穷,只想再尝几口。 “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终于,她忍不住问道。 “是。”沈若竹道,“姐姐若是喜欢,我可当即写下秘方来,告诉姐姐。” 喜欢。 这些糕点,她竟都喜欢吃! 温庭珧惊喜地瞧一眼沈若竹,原还想保持一些自己的矜持,只是又尝几口她送来的点心之后,她便拉着她,果断要她给自己写一份秘方,她保证,绝不外传。 “外传倒也没什么,这些在我们钱塘,都是大家熟知的。”沈若竹道。 温庭珧又多看了她几眼:“在钱塘熟知,在京城可是鲜为人知,这些东西自己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处呢。” “也是,那多谢姐姐教诲了。” 沈若竹盈盈笑着,便把今日从相府带来的糕点秘方,全部写给了温庭珧。 有了糕点做话题,之后,俩人之间相处起来,倒是没原先那般局促了。 沈若竹在宋家的厅堂里拢共坐了有一个时辰,快晌午时分,她才终于想带着祁云渺回家。 今日裴荀正好也休沐,她答应他,要回去同他吃午饭。 她请宋家的嬷嬷去把祁云渺给找回来。 结果,嬷嬷是回来了,却是踉踉跄跄地跑回来,告诉她:“不好了不好了,夫人,祁姑娘在后院同二少爷打起来了!” 第八章 阿娘会让所有的恶人都得到惩罚…… 宋家花园 经过一场秋雨的洗涤,距离祁云渺上回过来,花园的颜色似有褪却。花草在深秋还有初冬的寒风中摇曳,即便有金灿灿的日光辅佐,却也依旧苍白得不再复有生机。 但是祁云渺倒也无心欣赏这些风景。 她同宋潇扭打在一切。 两个人从花园的鹅软石小径上打到一旁的树底下,宋潇是男孩子,力气大,但是祁云渺也是从小跟着自家阿爹上山挽弓箭的,是以,真正扭打起来,力气一点儿也不输给宋潇。 “呜呜呜……哥哥!渺渺,你们别打了!” 宋青语在边上哭着,显然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不知所措。 可是祁云渺掐着宋潇的脖子,死死不肯放,宋潇也就卯足了劲儿抠着她的脸颊,不甘示弱。 两个人全都手脚并用,并没有人肯先一步认输。 直到沈若竹和温庭珧匆匆赶到。 温庭珧见到眼前的景象,只差没两眼一黑,背过气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他们俩分开啊!” 见到一侧全都只敢远远地看着,并不敢上前去的丫鬟仆妇们,温庭珧一顿怒吼,率先冲了上去,揪住自家儿子抬起来的手臂。 沈若竹也赶了上去,抱起在草地上的祁云渺,用力将她同宋潇分开。 “怎么回事?宋潇!这是怎么回事!” 待到终于分开了两人,温庭珧勒令宋潇站在自己身前,大声质问道。 宋潇满脸的狼狈,红着眼,偏头看了眼祁云渺,没说话。 来时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如今同他打了一架,浑身都变得乱糟糟不说,而且脸上也挂了彩,一道不明显的血痕搭在脸颊上,微微向外渗着血。 而宋潇自己的情况也没有比她好上多少。 比祁云渺大了整整一岁,还是男孩子,但他这回竟没能从祁云渺的手里讨到任何的一点好处。 祁云渺的脸上挂了彩,他的脸颊也被她揍了好几拳,鼻青脸肿,仔细看,鼻孔里还不知何时钻进了几根青草。 “怎么回事!”温庭珧拉着宋潇,又与他问了一遍。 宋潇犟着一张已经微微开始发肿的脸,就是不说话。 沈若竹替自家女儿收拾了一番头发,盯着她脸颊上的伤痕,温柔又耐心地问道:“渺渺,你告诉阿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云渺看着自家的娘亲,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圆。 适才和宋潇打架的时候她没哭,被宋潇打得疼了痛了,她也没哭,但是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的阿娘,不出片刻,祁云渺突然便放声哭了出来,难受地扑到了阿娘的怀抱里。 “阿娘!”祁云渺哭喊道,“宋潇他骂我!他骂我,还骂我的阿爹!他说我多亏是阿爹没有了,所以才能到上京城做宰相的女儿,他说这都是多亏我阿爹没有了!” 沈若竹突然大脑像是被重击了一拳。 她不可置信地问祁云渺:“你说什么?” 祁云渺哭喊着,又把适才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沈若竹便回头去看宋潇。 温庭珧满面通红,自然也是听到了祁云渺的话。 她迅速低头问宋潇:“这些话真的是你说的?” 宋潇低下头去,不敢看自家阿娘的眼睛。 他就是,就是顺嘴一说,谁知道祁云渺会突然发疯,气成这个样子。 那死丫头,平时看起来脾气挺好的,不管做什么都乐呵呵的,怎么他一逗就生气。 “宋潇!你太不像话了!”温庭珧怒喝道。 “阿娘!” 可是宋潇也觉得自己委屈。 祁云渺那丫头,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的一身打人的本事。打得他浑身都可疼了! 他回头,又看一眼祁云渺窝在自家阿娘怀里的样子,再抬头看一眼自家的阿娘,一咬牙,一跺脚,跑离了温庭珧的视线。 “你——” 温庭珧赶不及喊人去追他,环顾眼前这一堆的烂摊子,不需犹豫,便先带着宋青语去到了沈若竹母女的跟前。 “妹妹,实在抱歉,宋潇今日太不懂事了……”她满面羞愧。 “没事。”沈若竹收回视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温庭珧摇了摇头,“若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带着渺渺回去了。” 她神色寡淡,眉宇全然不复来时那般温柔可亲。 “我送送你们!” 出了这种事情,温庭珧也没有脸再留沈若竹在自家待下去。 她一路送沈若竹同祁云渺出门,又道待会儿会喊人送些祛疤的药膏到相府,目送着这对母女上了马车,这才沉着脸,转身回家。 — 祁云渺跟着自家阿娘上了马车。 从宋家花园到马车的一路上,她脸颊上的泪水便没有停止过。 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阿爹,还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马车里的母女俩很是缄默,沈若竹手里捻了一道帕子,祁云渺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替她擦拭着脸颊上的狼狈。 缓缓的,马车不知行驶到了何处,祁云渺才出声,悄然问道:“阿娘,我们以后真的要在京城住一辈子吗?” 她的嗓子刚刚哭过,带了一些喑哑。 沈若竹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祁云渺仰着脑袋。 过了这许久,她脸颊上的伤痕已经没有再流血了,只是始终有一些疼痛,还有几道浅浅的红痕。满面晶莹的泪水,覆在满面红彤彤的容颜上,好不窘迫。 沈若竹看着这般的女儿,紧紧咬住自己的唇舌,死命地克制住自己,才叫自己不要当着女儿的面也哭出声来。 她眨着微微湿润的眼眶,抱紧祁云渺。 “别怕,渺渺,别怕……”她道,“阿娘会让所有的恶人都得到惩罚的,你相信阿娘,阿娘没有忘记你阿爹,阿娘会让所有的恶人都得到惩罚的……” 祁云渺点点头。 她相信阿娘的。阿爹离世得匆忙, 这世上只剩下她和阿娘彼此照顾,她一直都相信阿娘的。 只是她有些忍不住想阿爹了。 阿爹刚离世的那段时间,她总是能梦到阿爹,梦到阿爹带她上山去抓野兔,梦到阿爹上山带她去打山鸡;但是自从到了京城之后,她梦到阿爹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祁云渺不想忘记阿爹。 阿娘带着阿爹回来的时候,用布盖住了阿爹的尸体,没叫她看。 但是她自己悄悄地掀开看过了。 她看到阿爹的尸体上有好多的伤痕,死状很是凄惨,是被人生生害死的。 而害死阿爹的凶手还没有抓到。 她不想忘记阿爹,也不敢忘记阿爹。 想着想着,祁云渺好容易止住一些的泪水,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但是她这回没有哭出声,只是窝在自家阿娘的怀抱里,默默地淌着泪。 等到沈若竹发现的时候,她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边哭着,边睡了过去。 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前。 沈若竹抱着女儿,在下人的几番提醒下,都没有下车。 她只是默默地坐着,不知道在等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帘子被掀开,裴荀上了马车来,她才终于浅浅地抬眸,朝他看了一眼。 只一眼,满江秋水如波涛倾涌。 平日里在外头只管着杀伐果断的宰相,见到马车里这般的景象,不禁放低了声色,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若竹摇摇头,没告诉他在宋家发生的那些事情,只是噙着一双微红的杏眸,道:“渺渺睡着了……” “交给我吧,我抱她回去。”裴荀主动伸出手道。 沈若竹便将祁云渺交到了他的手里。 堪堪满十岁的小姑娘,抱起来并没有什么分量。 裴荀抱着祁云渺下马车,沈若竹这才跟在他的身后,同样下了马车。 一家三口一起朝着家中走去。 — 裴则今日要回家取一份信笺。 马车送到家门口的巷子,他下了马车,却正好见到前方有三个人的身影。 裴荀同沈若竹走在一块儿,祁云渺则是躺在裴荀的怀里,看样子,是睡着了。 他向前的脚步突然停顿下来。 跟在身侧的小厮见状,提醒道:“郎君,那好像是相爷同夫人。” 裴则没有说话。 他只是立在原地,一直等到他们彻底进了家门,这才抬脚,缓缓地朝着同一道台阶走去。 第九章 今日让兄长送你上学 祁云渺这日睡的迷迷瞪瞪,稀里糊涂、反反复复地做了许多的梦。 等到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顺着身体本能的习惯起身,环顾一圈四周,知晓昨日休沐,那么今日,自己又该去上学了。 她没有喊人,只是按部就班地起身,下榻,穿衣,然后走出门去,想要洗漱并吃东西。 她走到院中。 方嬷嬷带着一众丫鬟们正在洒扫,见到她起来,惊道:“小姐再睡一会儿吧,怎么起的这般早?” 祁云渺摇摇头,从昨日到今日,她已经睡得够多的了。 “我还要去上学呢,不能再睡了。” 方嬷嬷便道:“小姐,相爷同夫人都说了,小姐这几日在家中养养身体,不用急着去宋家上学。” “啊?为何?” 祁云渺不解地睁着眼睛。 虽然她平时不是很爱听夫子讲学,上课也不甚认真,但她其实还是很喜欢上学的,学堂里有许多事情做,宋家也有许多和她玩的很好的朋友。 她的嗓子睡了一整个晚上,已经彻底变得有些喑哑。 一张口,如同渴了三天三夜的乌鸦。 方嬷嬷心疼地看着她。 昨日祁云渺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睡着,她脸颊上的药膏,基本都是她陪着沈若竹给她上的。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脸颊上被人抓了那么多道伤痕,那宋家的小郎君,也真不是个东西。 可是祁云渺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脸颊受伤的事情,她同方嬷嬷道:“嬷嬷,我想去上学的,我不用养身体!” 方嬷嬷道:“可是奴婢说了也不算呀,小姐,这都是相爷同夫人的意思。” 祁云渺便明白了,她转身跑出院子,也不顾自己刚刚起身,连发髻都还没有梳。 “哎……” 方嬷嬷想喊住她,可是一溜烟,祁云渺已经跑的没影了。 — 主院里,沈若竹正同裴荀在用早膳。 裴则昨日回家,今日一大早,也被裴荀耳提面命喊到了主院,一同吃饭。 祁云渺匆匆跑进院子里,一桌三人,便全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沈若竹率先起身,见到她发髻也不曾梳理便跑了过来,关心道:“睡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可还有难受的地方?怎么一大早上便过来了?早膳可用过了?” 她一连问了许多的问题,祁云渺懵懵懂懂,全都摇了摇头。 她瞥了眼坐在桌边的裴则和裴荀,粗粗朝着俩人行了礼之后,便同沈若竹道:“阿娘,我今日还想去宋家上学。” 沈若竹微有诧异,不想祁云渺大清早是想说这个。 她转头同裴荀相视了一眼。 昨日的事情,沈若竹最后到底还是告诉了裴荀,他们从宋家回来,祁云渺的脸便伤成了这样,她想要彻底瞒过去,也不大可能。 何况,宋家的小郎君口出无状,她也是真的想要裴荀给他一些惩戒。 而要祁云渺在家中休养几日,也是裴荀的意思。 他今日去上朝,定会碰见宋家的侍郎,他想要先看看宋家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再决定今后他们家对宋家的态度。 若宋家并不打算严惩那宋潇,那祁云渺今后也没有必要再去上宋家的学堂。 看过裴荀后,沈若竹便回头与祁云渺问道:“为何?你的脸受伤了,就在家中好好休养一阵子吧,宋家学堂里的课业,到时阿娘会帮你补上的,你就在家养几日再去,没事的。” “可是我今日便想去!” 祁云渺摸摸自己的脸颊,在沈若竹的提醒下,这才想起自己受伤一事。 她道:“我没事的,阿娘,在家闷着很无趣,我想去学堂!” 沈若竹点点祁云渺的鼻子:“我看你不是想上学,而是想学堂里的那堆玩伴。” 祁云渺也不反驳,只是缠着沈若竹便继续央求:“阿娘,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去吧,不去学堂,我就又要在家中睡上一整日了,小孩子睡多了也不好的,这都是您之前说过的……” 十来岁的孩子,正正好是最会撒娇的时候。 沈若竹被祁云渺缠着,耳朵里车轱辘的话听了一遍又一遍。 可她到底也是祁云渺的阿娘,任她再怎么费尽口舌,她也依旧是岿然不动,一句话不曾松口。 倒是裴荀,坐在桌边,望着这对母女,先忍不住轻笑了一嗓子。 他道:“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 “相爷……”沈若竹回头。 裴荀紧接着道:“正好今日镜宣在,镜宣待会儿要回国子监,顺道送云渺去宋家吧,给她撑撑腰,也好教训教训宋家那小子。” “?” 一大清早被自家父亲喊来吃顿不知所谓的饭,裴则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骤然听到这话,他沉默地看了眼自家的父亲。 然而裴荀已经将他当做人情一般安排给了祁云渺,自然不会再收回这话。 他只做没见到他的神情。 沈若竹道:“这不好吧,镜宣在国子监也辛苦,哪里好再劳烦镜宣。” “没事。”可裴荀道,“他做兄长的,理应多照顾些妹妹。” “这……” 沈若竹遂看向裴则。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便是将事情给定下来了。 裴则还能再说什么。 他冷冷地瞥一眼罪魁祸首祁云渺,正好,祁云渺也睁着一双尚未完全消肿的眼眸,水灵灵地在看着他。 她目光似在期待,又似有疑惑,他真的愿意送她去宋府吗? 在少女纯真的目光下,裴则轻扯了扯嘴角,最后,到底也没有同裴荀发作些什么。 就这般,早膳结束后,祁云渺便上了裴则的马车。 这回没有束脩,她只能同裴则一道坐在一辆马车里。 而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坐一辆马车。 祁云渺上了马车后,便主动坐得离裴则远 远的,像个看门的小丫鬟。 裴则手中翻着书页,用眼角余光扫了眼人。 祁云渺昨日的事情,他回家后,多多少少也有听闻了。 她如今脸上的红痕尚未完全消褪,东一条西一条地挂着,即便用完早膳后,沈若竹费尽心思给她盘了一个可爱的双丫髻,也叫她瞧起来依旧难看的很。 不过很难得的,听完昨日的事件后,裴则也并没有觉得祁云渺做错了什么。 相反,她有血性,睚眦必报,知道较劲。 他觉得她挺不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打架的水平。 若换成是他,他定会叫宋家的小郎君掉下一整排牙来,才算真的解气。 即便他是宋宿的亲弟弟。 他沉默地翻着书,而祁云渺自从上了马车之后,便老老实实又规规矩矩地板正坐着,不敢说一句话。 两人之间,还算和谐。 只是去宋家的路途需要一会儿,坐着坐着,马车当中突然出现了一股肉干的气味。 裴则将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偏头,便见到祁云渺不知何时,手中正捧了一根肉脯,吃得正香。 见他目光传来,祁云渺歪头,看了看他,缓缓递出自己手中的肉干,问:“阿兄,你吃吗?” 裴则不解。 她不是刚刚在家里用过早饭? 祁云渺咽下了一口肉脯。 这些肉脯,是方嬷嬷为她准备的小零嘴,每日她去宋家上学,她都会为她用油纸包好一些,放进她的书箱当中,以便她上学还有散学的路上无聊,可以啃着吃。 有时是猪肉,有时是牛肉,偶尔也会有果脯。 她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也是应当的。 去宋家上了半个多月的学,祁云渺已经习惯在马车当中吃些东西了。 裴则沉默地看着祁云渺手中的肉脯,片刻,道:“不吃。” “哦。” 祁云渺便把手伸了回来。 她窸窸窣窣的,独自啃完了一根牛肉之后,又从书箱里掏出了一包蟹黄瓜子仁,往自己的嘴里送。 虽然脸颊受了点伤,但是祁云渺的腮帮子又没事,裴则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小丫头坐在自己的马车里,吃完了肉脯吃瓜子,吃完了瓜子,又从书箱当中掏出了一只沉甸甸的葫芦。 葫芦里装的是今早刚刚煮好的沸水,晾到温热,方嬷嬷方才将沸水灌进葫芦中,叫她路上渴了可以喝。 喝过了几口水之后,裴则终于觉得,祁云渺这一路的忙活,应该是结束了。 他继续看自己的书。 可他想不到的是,祁云渺将葫芦放回书箱当中后,又继续低头,在书箱中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东西。 那声音叫他难以忽视。 他忍了又忍,总算忍不住,搁下书本,对她喝了一声:“安静些!” 祁云渺顿了顿,闻声抬起头来,看着裴则。 “哦……” 她讷讷的,从书箱当中随手掏出了一本《论语》,而后合上了书箱,放在边上,不敢再有任何的动静。 接下来的一路上,马车里除却缓缓的翻书声,终于再没有别的声音。 裴则看书,祁云渺便低头,看自己手中的《论语》。 祁云渺也不知道,明明她的书箱里有那么多好玩的,怎么随手一拿,就拿出了一本《论语》。 她平日里听博士讲学,已经听得头晕目眩,如今坐在马车里,竟还要受此折磨。 可是她还要再去书箱里换本东西吗? 她悄悄瞥一眼裴则,顿时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叫自己尽量看进去一些。 否则实在是太无聊了。 然而满书本的之乎者也,叫她实在看得两眼昏黑。 待到马车终于到了宋府的门前,祁云渺如获大赦,她收起自己手中的书本,同裴则道:“劳烦兄长送我这一程,我自己进去就行,不用兄长再陪我了!” 她速度快得像是要逃命。 裴则睥她一眼,搁下自己手中的书本,却道:“站住。” 祁云渺看他。 裴则便已然从坐垫上起身,弯腰率先出了马车。 他淡淡如冬日细雪的声音自马车外飘来,道:“我送你。” 第十章 这是我为渺渺寻的习武师傅…… 宋家的宅院里头,温庭珧正愁容满面。 因为她今早刚刚起身,便收到了相府差人送来的消息,说是祁云渺今日暂时要在家休养,这几日都不来学堂上课了。 信笺是以裴荀的口吻写的,也就是说,昨日宋家发生的一切,裴荀只怕是都知道了。 也是,祁云渺昨日走的时候,脸上那么多道伤痕,要想瞒得过裴荀,又谈何容易。 何况她也不知道,那沈若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真的和善好说话的,还只是表面和蔼,背地里却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 思来想去一整个清晨,温庭珧终于拍板,干脆今日让宋潇也别上学了,收拾收拾,她带着宋潇上一趟相府,亲自去给人家赔不是。 昨日宋潇的事情发生后,待到送走了沈若竹母女,她便罚他在祠堂跪了一整日,待到晚上他父亲回家后,知晓此事,又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手心。 他的手心被打得红肿,昨晚是哭着睡着的。 反正他今日去学堂,也就是坐着听课,并做不了任何的事情,索性落下一日的课程,先去一趟相府,给人赔罪,总比干坐着强。 温庭珧这般想着,心中做出了决定,便不再犹豫,起身赶往学堂,想要揪出宋潇。 然而,尚未等她走出庭院,门前小厮便来报:“夫人,裴相府上的少爷今日送小姐过来上学了。” 温庭珧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小厮便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不待他说完,温庭珧忙道:“现在人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 祁云渺走在裴则的身后,和他朝着宋家学堂的方向走。 去宋家学堂并不必经过厅堂,是以,她也不曾见到什么主母老爷。 眼见着前头就是学堂了,祁云渺心底里打算了几个来回,还是想要同裴则讲,不必将自己送到学堂里头。 她不知道裴则送自己到学堂后要做什么,但她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阿兄……” “镜宣!云渺!” 祁云渺正要出声,冷不丁,声音被人打断。 她和裴则一同回头,便见到了急匆匆从前厅赶来的宋家夫人,温庭珧。 “云渺……”温庭珧拉起祁云渺的手,好一阵惊喜,“你今日来上学了?” 祁云渺抬起自己还有不少伤痕的脸颊,点了点头。 温庭珧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女孩子家家的,脸蛋是最要紧的东西,可是经昨日宋潇那么一闹,祁云渺如今便说是破了相也不为过。 她将祁云渺揽在自己身前,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松开之后才又与裴则道:“镜宣今日也来了,是特地送云渺来上学的吗?” “是。” 裴则同温庭珧行礼。 虽然宋潇是做的不对,但裴则为人素来恩怨分明得厉害,自从母亲走后,温庭珧对他不薄,时常以婶母的身份照拂着他,是以,他并不会将宋潇的事同她牵连到一起。 温庭珧见到裴则的态度,笑了笑。 “兄妹感情好,是好事。只是今日不是要回国子监吗?照林昨夜回来,今日早早便同他父亲一道出门了。” “国子监晚点回去也行,父亲原本想她在家中休息几日,但是她执意要来学堂,便由我送。”裴则看了眼祁云渺。 温庭珧脸上的笑意僵了一僵,紧跟着裴则目光,低头去看祁云渺。 原来是她主动要来上学的。 原来是她。 “云渺……”温庭珧复又轻柔地捧起祁云渺的脸蛋,感激且怜惜道,“让婶母再看看你的脸,昨日之事,实在是宋潇不好,婶母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祁云渺滴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宋夫人。 昨日睡了一整日,今早醒来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快要把昨日的事情忘的差不多了。 但她也不是个完全不记仇的人,相反,有些时候,祁云渺记仇的厉害。对于宋潇,她还是很讨厌。 只 不过她并不讨厌宋夫人。 宋夫人很温柔,平日里也不曾亏待过她,宋宿哥哥和宋青语,也都是宋夫人的孩子,宋夫人把他们都教得很好,宋潇不好,坏的只是他自己。 她看着宋夫人揪心的样子,摇摇头,道:“婶母,我已经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她本意是好的。 可是祁云渺不知道,她越是这般懂事,便越发只会惹得温庭珧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那今日散学,你回家的时候,和婶母说一声,婶母陪你一起回家,好吗?”温庭珧问道。 “唔……” 祁云渺看了看裴则。 宋夫人想要和她一道回家,想来是要和她回家道歉的,但她好像真的不必宋夫人如此道歉。 裴则收到祁云渺的目光,不急不缓道:“做错事情的又不是婶母,婶母并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这便是他今日要亲自送祁云渺过来的目的了,温庭珧知道。 祁云渺说到底,只是个乡野来的小姑娘,并非裴相亲女,有些瞧不上她的人,估计都不会给她这个小姑娘任何的好脸色,她说的话,也不会有任何的分量。 但是裴则不一样。 他是裴荀的亲儿子,又是自小长在一堆达官显贵眼皮子底下的,试问京中,有几个人敢不听裴则说话,又有几个人,会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带上宋潇!”温庭珧立马便补充道,“我还会带上宋潇的,渺渺,就让婶母陪你一道回家,好吗?” “唔……” 祁云渺这回没有再看裴则。 因为她觉得,宋潇给自己赔礼道歉,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便自己做主,点了点头。 温庭珧总算放心地笑了。 她牵起祁云渺的手,同裴则道:“那都已经送到这里了,只剩最后两步路,便由我送渺渺进学堂吧,镜宣你还要回国子监,赶紧过去吧,千万别误了自己的功课。” 裴则看一眼祁云渺。 她真的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姑娘。 这点他算是完全领教到了。 不过这样也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日后才不会轻易遭人诱骗。 “那便有劳婶母了。” 见祁云渺也不再有别的什么情绪,裴则点点头,同温庭珧告辞过后,便自己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他的背影挺拔,清俊,一步一步走在宋家的青石板路上,风声轻扫,耳边只剩两侧树叶的沙沙声。 温庭珧牵着祁云渺的手,同她一起望着裴则。 直到目送他的身影过了墙根拐角,两人这才回头,继续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 今日宋潇和祁云渺的脸上都挂了彩,一个脸颊有伤痕,一个脸颊有大片的淤青,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差劲。 学堂里便对于俩人受伤一事,引发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有人问祁云渺,她是不是和宋潇打架了; 有人问宋潇,他是不是和祁云渺打架了。 但是两人都矢口否认。 宋潇自然是因为没脸;而祁云渺则是不想自家阿娘和阿爹的事情,再度遭人议论。 虽然她和阿娘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她不就是不喜欢这般。 而唯一知情的第三人宋青语,也不敢在此事上多宣扬些什么,三个人便默默保守着这个秘密,仿佛是护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直到下午,散了学,宋潇便要和祁云渺坐前后脚的马车,去到相府。 宋潇很不乐意,他知道他娘带他去相府是做什么的,跟祁云渺道歉呗。 可是宋潇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祁云渺和她娘,可不就是因为她爹死了,这才可以上京城,住进相府的吗? 若是她阿爹没死,她现在还是乡下的野丫头,哪里配和他坐在同一间学堂里。 她爬树,打架,丝毫没有一丝淑女该有的样子。 兄长昨日归家,还说祁云渺会射箭,说她上回在国子监里射箭,可以一箭射中靶心,把当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个野蛮的死丫头! 不情不愿地到了相府,宋潇满脸别扭。 祁云渺走在最前头,见到沈若竹正坐在厅堂间,远远便喊道:“阿娘,宋家婶婶过来了!” 沈若竹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赶紧出门来迎。 昨日方才见过面,今日再见面,已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心境了。 沈若竹同温庭珧彼此见了礼,邀她同宋潇进厅堂坐。 温庭珧跟着她的步伐走,心中思索着,该是进了厅堂,便立即要宋潇同祁云渺道歉的好。 哪想,进了厅堂她才发现,此时此刻,裴家的正厅里,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名穿着群青颜色劲装的姑娘,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配饰,头发高高地竖起来,扎成利落的马尾,眉目清爽,肢体干练,瞧来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而是习武之人。 温庭珧道:“不知家中还有客人,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无妨。”沈若竹道,“这是我为渺渺新请来的习武师傅,渺渺如今上学在姐姐家的学堂,这拜师学武艺,姐姐凑巧了,看一眼也没事。” “习武师傅?” 厅堂之中同时响起两道声响。 一道来自温庭珧,满是错愕。 一道来自祁云渺,不甚惊喜。 而宋潇立在自家娘亲身后,只觉得自己要晕倒过去。 祁云渺现在已经这么会打架了,她家居然还要为她寻习武师傅? 那等她日后学完了武艺,他要是同她再打起来,岂不是只有被她摁着打的份了? 他两眼一黑,只觉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第十一章 来自陵阳侯府 沈若竹既然为祁云渺寻到了一位习武师傅。 那温庭珧和宋潇赶上了,便自然是在相府里眼睁睁地观摩了一番祁云渺的拜师礼。 习武和学文的拜师礼,其实总体流程相差无几,只不过跟随夫子学习课业,大家拜的是孔孟,而习武之人舞枪弄棒,拜的是关圣关二爷。 沈若竹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祁云渺全程都振奋无比。 她自然记得,来到相府的第一日,娘亲便答应过她,要为她寻一个习武师傅的。 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们来到相府,尚未满一个月呢! 沈若竹今日为她寻来的这位女师傅,姓林,名周宜,听闻从前是在定远将军越群瑶的手底下当差的,也随军出征过几次。 定远将军越群瑶,出身陵阳侯府,是当今陵阳侯越群山的亲妹妹,也是如今朝堂上唯一受过晋封、官至四品的女将军。 他们越家一门都是武将,陵阳侯越群山如今正领兵在外,镇守边关,而由妹妹越群瑶带领的娘子军,则是在去岁秋天回了京城,养精蓄锐,至今尚未再离开过京师。 沈若竹其实早早便打算好了,要给祁云渺请一位军中的女师傅。 既然她喜欢,又决定好了要学,她当然就要为她安排最好的。 只不过前段时间事忙,直到昨日,祁云渺竟在宋家和宋潇动起手来,她才意识到,是该赶紧将此事提上日程了。 祁云渺和人打架,错的并非是她。 她不需要祁云渺去反省什么,只需要她在下一回遇到这些事情时,能够变得更加强大,变得足以保护住自己,不要受到伤害。 林周宜是她托裴荀去陵阳侯府请来的,越群瑶卖了裴荀的面子,挑了自己手底下相当能干的一名女兵。 眼见着拜师礼成,祁云渺便要带着她的师傅一同去后院,给师傅看看她的那些兵器了。 温庭珧适时喊住了她。 “渺渺……” 还有外人在场,温庭珧看了看宋潇,又看了看沈若竹,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若竹了然。 她请人先将林周宜给带了下来,随后才终于问起温庭珧今日前来的目的。 温庭珧难为情地拉着宋潇的衣摆,喊他上前。 宋潇扭扭捏捏,其实还是不情愿的。 但他刚刚目睹了祁云渺的拜师礼,拜的还是关圣关二爷!她还有一位出身军营的女师傅,他实在是太害怕再度挨打了,在自家娘亲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和祁云渺道了歉。 他的声音细若蚊丝。 祁云渺一开始根本不曾听清。 她问:“你说什么?” “……” 宋潇满脸羞愤,觉得 她是故意的。 他瞪了眼祁云渺。 祁云渺咧开嘴角笑了笑。 虽然她适才是真的没听清,但她当然也知道,宋潇要说的是什么。 她的确就是故意的。 “罢了,你不想说的话便不说,我要去寻我的师傅了。”她当着沈若竹同温庭珧的面,又道。 “站住!” 宋潇赶紧唤住她。 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紧成拳,似乎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斗争。 祁云渺等了他片刻,终于听到一阵如洪钟般的嗓音响起在她的面前:“祁云渺,对不起!我错了!我昨日不该说那些话。” 祁云渺满意了。 虽然不知道宋潇是真的知道错了,还是假的,但好歹道歉她听到了。 她大度道:“好吧,那我勉勉强强原谅你了。” 宋潇浑身总算舒出一口气。 温庭珧也舒出一口气。 会在裴家见到祁云渺拜师,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昨日祁云渺方和宋潇打过架,今日沈若竹便为祁云渺寻了习武师傅来,若非巧合,实在很难不叫人想多。 天知道适才她见着祁云渺拜师的时候,脑海里都在闪过些什么画面。 幸好祁云渺还是好说话的。 至于沈若竹…… 温庭珧带着宋潇道完歉,又同沈若竹寒暄了几句,便喊宋潇一道上了回家的马车。 马车中,她与自家儿子道:“日后你老老实实做人,没事便和你妹妹一般,多同祁云渺交好,明白没有?” “啊,为何?”宋潇不解。 温庭珧便道:“因为她阿娘是个智慧又有血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阿娘不想与她为敌。” 若是能交好,那就再好不过。 宋潇却实在不明白,今日祁云渺那阿娘是做了些什么,会叫他的阿娘觉得,她是个智慧又有血性的女人? 他敷衍地答应着,心底里却没将自家阿娘的话放在心上。 — 祁云渺有了自己的习武师傅。 每日除了要去宋家学堂之外,便多了一项固定的活动——练习武艺。 林周宜是从军营当中出来的娘子兵,舞枪弄棒,皆是军营当中的做派,容不得一点马虎。 祁云渺第一日,便见识到了她的严厉。 她带她看了阿爹给自己留下的许多“兵器”。 有需要拼尽全力才能拉开一点的属于阿爹的大弓,有阿爹亲手为她做的适合她练习的轻弓,还有平日里他们上山用来捕捉走兽飞禽的弹弓、锋利的猎刀、长达七尺的五股叉,还有她爹亲手给她做的桃木剑…… 林周宜看着她满满当当的东西,看到最后的桃木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问她:“你如今最想学的兵器是哪样?” “我都想学。”祁云渺道,“这些都是我阿爹留下的东西,我阿爹全会!” 林周宜却嗤笑:“你可知,在我们军营当中,这些东西只要有一样能精通,便已是不得了的?” 祁云渺不知。 她黑黢黢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林周宜,林周宜看了看她那堆东西,便喊她到了庭院当中。 她清空了祁云渺院子中走动的下人,喊祁云渺在院子里,一样一样东西使给自己看,从最简单的弹弓开始,再到弓箭,再到猎刀,还有五股叉…… 而祁云渺除了弹弓和弓箭使得像模像样的,猎刀以及五股叉,都不成体统。 不过她小小年纪,能拿起这些繁重的东西,倒已是难得。 林周宜考量过后,便为她定下,第一年,只学习武的基本功以及她已经有不少基础的弓箭,别的并不许她碰。 “可我还想学剑。”祁云渺道。 “等你弓箭学到足以出师的地步了,再学剑。”林周宜告诉她。 “那如何才算是能出师?” 祁云渺看着远处的靶子,她适才已经射中靶心了。 林周宜自然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她同样看一眼远处被祁云渺射中的靶心,随后,弯腰自箭筒中抽出两根箭羽,向后退了两步。 她拉开祁云渺阿爹的大弓,将那两支箭羽同时搭在了弦上。 顷刻间,只听一阵风声呼啸而过,箭羽飞了出去,分别钉在了靶子的最顶端和最末端。 那位置卡得刚刚好,只差一点点,这上下两支箭羽便都会脱离靶子,不知道飞去哪里。 但是就是那么一点点的距离,都被她掌控得恰到好处,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祁云渺看直了眼。 那是她爹的大弓,她平时抱起来都费劲,但是林周宜居然能轻轻松松地拉开。 并且,一弦双箭! 林周宜不去看她,不过片刻,又从箭筒中抽出了三支箭羽。 这一次,三支箭羽,分别钉在了靶子的最左端,最右端,以及靶心。 同一时刻,从左到右,整整齐齐。 “明白了吗?”她问祁云渺。 祁云渺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脑袋。 终于不敢再有任何的质疑。 就这般,祁云渺开始了跟随林周宜学习武艺的路途。 林周宜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她放下自己从前射箭的骄傲,从最基本的扎马步学起,她便老老实实地不再想着自己的箭术,只听她的话,从最基本的马步学起。 相府的后花园里,原本总是安安安静静的,但是自从祁云渺开始学习武艺,便时常可以见到小姑娘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假山前桑树下练习马步的身影。 方嬷嬷看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明白,祁云渺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要学武艺做什么。 而裴荀一开始也只以为,祁云渺要学武艺,是闹着玩的,她就是图个新鲜,说不定过了十天半个月,她就不感兴趣了。 直至他发现祁云渺居然连着有大半个月,每日从宋家散了学之后,回家都是认认真真在跟着林周宜学东西,他感觉到不可思议。 甚至学武艺,她宋家的课业也不曾落下。 裴则回家的这日,恰好是裴荀唤了祁云渺去花厅吃饭。 虽然不曾改姓随他,但裴荀对于祁云渺这个继女,是一点也不曾亏待的。 得知她这几日习武辛苦了,他便吩咐厨房做了一些滋补身体的药膳。 裴则回到家时,恰好祁云渺在花厅里喝鸡汤喝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裴荀在同她闲聊:“渺渺啊,你是如何想要学习武艺的?” 祁云渺想要习武,自然是想要同她阿爹一般长大后当个出色的猎户。 但她看了看裴荀,知晓这是阿娘的新丈夫,她似乎不能这么说,便道:“因为我想做侠女,日后我长大了,要保护阿娘,保护许多我想保护之人。” 她的回答实在过于稚嫩。 裴荀听罢便笑了:“你同你阿娘既进了相府的门,日后便是我们相府的人了,相府有管家和护院,不管你和阿娘走到哪里,都会牢牢地护住你们的。” “唔……” 可是上回她和宋潇打架,就没人护着她呢。 祁云渺对上宰相温和的眼眸,思索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番话才好。 直接说,那似乎也太不客气了。 罢了,还是不说吧。 祁云渺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什么好的答案可以委婉地回答裴荀,最终,便只能埋头,佯装继续喝鸡汤。 直到裴则进门,祁云渺听见他的动静,回头,便听他道:“相府也不是万能的,也有护不住的人和东西,能想着自己学点武艺,挺好。” 第十二章 家中只剩你们兄妹二人…… “阿兄?” 如若祁云渺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这应当是她第一次从裴则的嘴里听到积极的肯定。 她满面红光,见月色的霜华朗朗照在眼前来人的脊背上。 上京城的冬日,风声萧瑟,月露凝霜,但是有人踏月而来,衣摆随着步伐一步一晃,犹如自带一副风霜雨雪、百毒不侵的脊骨。 “嗯。” 面对祁云渺的招呼,裴则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很显然,虽然对祁云渺的想法做出了些许肯定,但是对于祁云渺这个人,裴则目前尚没有什么肯定与接触的态度。 他兀自走到桌边,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饭菜。 裴则今夜回家,事先并未告知家中任何人。 沈若竹忙招呼下人去为裴则再添一副碗筷。 裴荀也同他问道:“镜宣,怎么今夜突然想着要回家了?也不提前同家里说一声。” “不是父亲喊我回来的吗?”裴则反问。 “我?”裴荀恍然大悟,“可我不是喊你明日回来吗?” “明日要去老师家中小聚,没有什么功夫回家。”裴则道。 裴荀便不说话了。 周庸是从前的国子监祭酒,学生遍布朝廷四海。就算他如今致仕了,那在朝堂中的威望,也是不容小觑。 而裴则身为周庸的关门弟子,平日里总是要同周庸多有接触,他并不反对,叫他不痛快的是,有了周家作为依托,裴则平日里便时常以周家为由,对自家反倒冷淡相向。 他不曾说话,裴则也不曾彻底在桌边坐下。 他只是顺着桌上的饭菜,目光便落在了沈若竹的身上。 他道:“夫人不必喊人准备碗筷了,我在国子监用过晚饭了,父亲若是还没用好晚饭,稍后我再去书房见您。” “等等!”他青色的衣摆转身欲走,裴荀却道,“既然来了,就也喝碗鸡汤吧,急着走做什么?原本明日要同你说的事情,也和云渺相关,如今正好,喝完了,咱们一家四口,好好商量商量。” 一家四口? 裴则觉得这个词格外刺耳。 他微微蹙眉看着裴荀。 裴荀却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 他也同样注视着裴则。 寂静的厅堂间忽而充斥着父子之间危险的博弈。 沈若竹冷静地看了看这对父子。 其实裴荀同裴则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她便有些了解。 但她并没有考虑要去过多地干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并非圣女,不喜欢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讨好一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少年,只为了博取一个外人口中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她嫁给裴荀,只用做好一个相府当家主母应该做的事情便好。 只是,沈若竹也记得,上回祁云渺受了宋潇的欺负,是裴则大清早送她去的宋家,而适才他说的话,又实在有几分意思。 父子之间彼此冷着脸,谁也不愿意先低头,终于,沈若竹起身,接过下人手中的端屉,道:“镜宣难得回来一趟,不管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一家人总要坐在一起吃点东西才好。这是用红枣同麦冬炖煮起来的鸡汤,里头还放了桂圆、枸杞、虫草花,清润滋补,云渺是小孩子,不能多喝,你不喝便实在是要浪费了……对了,这麦冬是襄阳的麦冬,襄阳的麦冬好,一两值千金。” 她笑盈盈的,说话总是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裴则原本只定定地注视着自家的父亲,听到“襄阳”二字的时候,才终于将目光移开,复又看了眼沈若竹。 襄阳,那是柳家如今贬谪的地方; 而柳家,是他已经故去的母亲的娘家。 片刻过后,裴则总算是在桌边坐了下来。 鸡汤被放在了他的眼前,他掀开盖子,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 慢慢悠悠地吃完了晚饭,一家人便坐在了花厅的椅子里。 上京城入冬之后的夜晚,寒风彻骨。冬夜里,晶莹的露珠便覆盖在难得还盛开的花草上,安安静静,等待夜半的结冰。 祁云渺坐在自家阿娘的身边,摸着吃得圆滚滚的肚皮;裴则则是坐在裴荀的身边,他们两人隔着中间的厅堂,面对着面。 在屋内烛火的照耀下,祁云渺瞅瞅裴则,又瞅瞅自家的阿娘。 自从裴则进门后,她的眼珠子四下转动,一整顿饭,便几乎没有停顿过。 没办法,这一屋子四个人,每个人的心思都不一样。 她不知道宰相待会儿是要说什么和自己也有关的事情,只是难得想,若是裴则和裴荀之间的关系一直不能有所缓和,那想来日后她和阿娘,还有的是任务需要忙活。 丫鬟们准备好了饭后的茶水。 裴荀在喝过一口饭后的茶水后,先问裴则,道:“今年国子监的规矩也同往年一样,是冬月后半月放假吧?” 裴则道:“不清楚,夫子们尚未公布。” 裴荀点点头,捋一把下巴上并不长的胡须,终于切入正题,道:“镜宣,云渺,我同你们的母……我同若竹……马上将要启程,去一趟江南。” “如今秋日虽然已经过去,但是深秋时,江南秦淮各地时常阴雨连绵,涝灾严重。马上年关将至,朝廷当中虽有拨款下去,却不知实情如何,圣上便想要我前去一趟,体察民情,安抚民心。而夫人恰好原就是钱塘人,此番成亲,我并未去过夫人的母家,是以,便想要与夫人同去,到时路过钱塘,也好回家看看。” 裴荀说完话,花厅里便是好一时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祁云渺才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率先问道:“阿娘要离开京城?” 她怎么从来没有同她提过? 沈若竹愧疚地看着祁云渺:“渺渺,相爷也是今日才得知的消息,要下江南。阿娘原本想带你一同前往,但是南边近来多雨,又湿寒,而且你还有宋家的功课和武艺要学,阿娘便实在不好带你。” 祁云渺还是觉得自己久久无法接受。 自从阿爹去世后,她和阿娘相依为命,便从来没有分开过。 这消息也太突然了! 而且,阿娘和宰相都走了,裴则平日里也要住国子监,那相府岂不是马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云渺还小,留云渺独自在家肯定不行。”不待祁云渺多想,裴荀便道,“所以,镜宣啊,还有半个月便到冬月了,爹是想同你商量,接下来这一个月,我同夫人都不在家,你是不是能……” “不能。” 裴荀的话尚未说完,裴则便直接道。 裴荀顿了下。 好歹是他有求于儿子,这回,他到底没有同适才用饭时那般,直接冷下脸来。 裴则神情却比适才又要更加淡漠了不少。 像是冬夜里凛冽的寒风。 他算是明白了,所以说什么全家商量事情,就是摆了个鸿门宴,想喊他暂时搬回家里住,来照顾祁云渺这个小丫头。 “我不会照顾人。”他直接道。 “镜宣!”裴荀苦口婆心道,“爹也不是想为难你些什么,只是平日里多照拂一些妹妹,云渺毕竟才十岁……” “十岁还不够么?”裴则无甚情绪地反问道,“当年外祖家还在金陵,我独自去往金陵看望外祖,不也才十岁?” “你……” 裴荀无言以对。 他瞪着裴则,意思相当明白,他和祁云渺,那能是一回事么? 他自小独立,要强,不管做什么,都是同龄人当中最成熟,最出色的,就算十岁也可以叫人相当放心;可祁云渺还是个实打实的小丫头不说,她在京城初来乍到,出门去别人家里做客,连京城中有哪些同裴家交好的达官显贵都还分不清,这样的小姑娘,他同沈若竹又如何能放心她独自在家? 可是裴则并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当年是十岁独自跟着管家仆妇们去金陵,那么祁云渺如今十岁,也该学会自己一个人在家好好地住着。 何况,他从来都不是她名副其实的兄长,究竟为何要替他们夫妇照顾这个小丫头? 祁云渺见自己思绪还没捋明白呢,裴家父子便又是僵持上了,她赶忙压下自己心中的情绪,出声道:“相爷,阿娘,倒也不必劳烦兄长,只要府中还有方嬷嬷等人,我便可以照顾我自己的。” 她简直懂事到叫人心疼。 沈若竹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 裴荀也怜惜地看一眼这孩子,指着祁云渺便道:“你瞧,你妹妹多懂事啊,你就照顾照顾她又如何?” 裴则嗤笑:“是啊,她懂事,那懂事怎么还要人照顾呢?” 他话音落,瞥一眼祁云渺,也不给裴荀再说话的机会,放下手中的热茶盏,便起身离开了厅堂。 “镜宣!” “镜宣!!” 裴荀一连唤了他好几声,也没能将人留住。 他只能望着裴则渐行渐远的身影,而后颓然又生气地坐在雕花檀木的椅子里。 他和裴则的父子关系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裴荀不知道。 于仕途上,裴荀不敢说,自己是完完全全的成功者,但他如今官至宰相,怎么说,称自己是群臣之中的佼佼者,那是 绝对无可争议的; 可在与裴则的父子关系上,若是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裴荀想,他无可辩驳。 他的确是个失败者。 对于眼前的状况,沈若竹倒是完全在意料之中。 在一开始裴荀提出会叫裴则帮忙照顾祁云渺的时候,她便没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她根本没想裴则会答应。 没有期望,当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相爷。”她一边抱住祁云渺,一边柔柔地将自己软若无骨的掌心覆在了裴荀的手背上,劝慰道,“没事的,镜宣国子监课业忙碌,要他每日都回家里来,天不亮再起床回去,本就太为难了。渺渺已有十岁了,照她自己说的,家中只要有方嬷嬷等人在,那就没事的。” 裴荀叹一口长长的气,对上沈若竹一双秋水般的杏眸。 他此番下江南,对外明着说,是体察民情,照拂百姓,但实则,是自下半年始,江南有地方陆陆续续流传出了私铸的银铁兵器,兵器规格同制造工艺,皆与军中相差无几,他是为了这一事去的。 他这一去,不知道会是多久,安危如何。 若是祁云渺和裴则一直无法好好相处,那家中一旦出什么事情,着实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要不,夫人留下……”裴荀道。 兵器之事,事关紧要,他尚不曾同沈若竹告知。 其实他一开始,也就没打算让沈若竹跟去。 只是他下江南,而她的娘家就在钱塘,沈若竹一听到此事,便提出了想要同去。 果然,她坚持道:“不是说好了一起去?相爷要去钱塘,却不过我家,那只怕将来事情传扬开了,爹娘是要被邻里说闲话的。” “罢了罢了。”裴荀摇摇头,回握紧沈若竹的手,“那咱们便夫妻同去!” 第十三章 我们去看雪吧! 沈若竹要同裴荀去下江南了。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接下来,祁云渺花了好几日才叫自己接受了这件事情。 而沈若竹其实也放心不下祁云渺,临走之前,她一连好几日在家中对她进行了千叮咛万嘱咐:每日除了上学,不要独自在京中乱跑;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小厮和丫鬟才行;家中若有客人上门,便与客人通知他们去向后,再喊管家和方嬷嬷接待,不要独自同客人说太久的话;若是有人喊她去做客,熟悉的人家,倒是可以去一去,譬如宋家,但是别的不熟悉的人家,就不要去了,就说要忙着上学,忙着习武…… 这些叮嘱一旦说起来,便洋洋洒洒个没完。 “还有,如果真遇到了什么事情,记得阿娘是怎么同你说的吗?” 这日是他们出发的日子,临上马车前,沈若竹又将那些事情再度复述了一遍,并问祁云渺道。 祁云渺点点头:“去宋家,请青语带我去找宋家婶母,婶母会帮我的。” 沈若竹这几日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念叨着这些,她已经完全能倒背如流了。 沈若竹便也同样点点头。 “若实在宋夫人不好帮你,或是她不在,便去国子监,找你阿兄也行。”她补充道。 “阿兄?”祁云渺不解。 沈若竹便道:“你阿兄到底不是个坏人,他不愿意照看你,不代表他不愿意在危急之时救你,明白了吗?” 祁云渺似懂非懂地又点了点脑袋。 沈若竹便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小脑袋瓜。 如今天色才刚刚熹微,比祁云渺平日里起床的时辰还早了不少。少女穿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实衣裳,只为了来送她。 她的脸颊上带着刚从被窝中爬出来尚未消褪的热气,在冬日半明半昧的晨光沐浴下,像是酒宴上没剥壳的红鸡蛋。 沈若竹借着这般微亮的天色,又仔细看了看祁云渺脸蛋上的伤痕。 前段时日跟宋家小子打架留下的伤痕,过去了大半个月,如今已经愈合地差不多了,伤痕处新长出了粉嘟嘟的肉,和祁云渺原先的肌肤相差无几,是独属于少女青涩的稚嫩。 沈若竹看着祁云渺的脸蛋,还想再叮嘱些什么,裴荀却突然自马车中掀开帘子,朝着沈若竹唤了一声:“夫人。” 沈若竹便只能回头,先去看了眼裴荀。 她瞧出裴荀眸中的催促,只能同祁云渺道:“好了,渺渺,阿娘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天冷记得加衣,想吃什么就同方嬷嬷讲,等阿娘回来了,给你带外祖父和外祖母家中的点心。” “好,那阿娘你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祁云渺道。 她当真懂事的厉害。 沈若竹实在没忍住,又俯下身去,抱着女儿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转身上了马车。 祁云渺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阿娘上了马车,又看着她从马车中掀起帘子,朝着自己挥手。 祁云渺便也同阿娘挥了挥手。 随后,马车的车轮便开始转动,她目送着沈若竹和裴荀乘坐的马车一道出了街角,这才转身,回到相府。 今日并非休沐日,祁云渺早早地起了床便来送阿娘同相爷,尚未梳洗,也尚未用早膳,如今天色渐渐翻起鱼肚白,正是她平日里该起床的时候了。 她边走边伸了个懒腰,想要先回自己的小院子,不想,抬头却正好遇到要出门的裴则。 祁云渺愣了一下。 她不知道裴则昨日是何时回来的。 “阿兄。”她道。 “嗯。”裴则看一眼她。 祁云渺看着他步行的方向,以为他起这般早,也是要去送送裴荀他们,便道:“适才阿娘还有相爷都已经走了。” 裴则道:“嗯,我知道。” 不然他也不会这个时候出来。 “……” 他这话说的,祁云渺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原来他不是来送裴荀和阿娘的。 那祁云渺也懒得管他是要做什么了。 她便道:“那我还要去宋家上课,阿兄再见!” 她说完就走,目光不曾在裴则的脸上停留一下。 倒是裴则,被这小丫头的我行我素给恍惚了片刻。 他转身盯着祁云渺的身影,看见浅绿色的裙裾掠过一片清晨结满霜华的青草,全程没有任何迟疑地跑向了后院。 他站在原地,过了好半会儿,这才转身,离开家门。 — 虽然裴荀和沈若竹都不在家了,但在祁云渺看来,居然她的日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每日早早地起床去宋家上学,散了学回家,跟随林周宜一道学习武艺,晚上用完晚饭,再做从宋家带回来的功课。 她依旧每日充实得紧。 似乎不用阿娘,不用裴相,也不用裴则,她独自一个人,便可以好好地生活。 只是当宰相夫妇离京的事情,逐渐在外人口中传开的时候,外人便不这么觉得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温庭珧。 这日下午散了学,温庭珧又喊了一堆的孩子到自家的花厅里吃茶果点心,趁着别的孩子都吃得正开心的时候,她悄悄走到了祁云渺的身边,问道:“渺渺,听闻裴相同你阿娘近来都不在家?镜宣也不曾回家来住?” 祁云渺边吃着山楂糕,边点点头。 自从上回宋潇的事情过后,祁云渺觉得,这宋家夫人好似比从前对自己要越发地照顾了。 兴许是觉得愧疚吧,她是这般理解的。 眼见着她一张樱桃小嘴,还在吃着点心,温庭珧又道:“那渺渺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害怕或是孤独?要不这段时日先来婶母家住,同青语一道,正好青语家中只有两个哥哥,平日里也没个姐妹什么的陪伴呢。” “不必了!”祁云渺咽下山楂糕,拒绝地果断,“婶母,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每日回家还要练习武艺呢,阿娘临走前嘱咐我了,千万不能懈怠的。” “渺渺还在学武艺呢?”温庭珧诧异。 她以为,祁云渺要学武艺这回事,也就是上回沈若竹特意在她们面前做做样子的,如今算算,都有大半个月过去了吧?祁云渺竟一直都在学么? “那林将军也还在你家?” “在呢。” 祁云渺道。 林周宜虽然不住在相府,但是每日下午,她都会从军营中到相府来,教祁云渺几个时辰的武艺,风雨无阻。 温庭珧便拉过祁云渺的手看了看。 寻常姑娘家的手,最多就是学学针线,拿拿 狼毫,基本是纤长又娇嫩,白白软软、温柔无极的,可是祁云渺的手,纤细虽纤细,长也是长,大体是小姑娘的样子,细细看来,指腹处,却是一股不同于寻常孩子的粗糙。 “渺渺日后是想要做侠女?”温庭珧放下祁云渺的手,问道。 “嗯!”祁云渺用力点头,“做侠女,便可以保护任何我想保护之人。” 温庭珧便笑了。 倒是她小瞧沈若竹了。 祁云渺这手,基本可以看出,是从前在乡野的时候,便握过武器,抑或是做过不少粗活的。 宋宿上回回家来,说了那孩子在国子监中射箭,一鸣惊人的事情。 那想来就是学过射箭无疑。 恰好沈若竹亡故的前夫,就是个猎户,一切都对得上。 只是如今她带着女儿,都已经成了相府的夫人同千金,竟还容许女儿学这种东西。 “那渺渺要学武艺,婶母便不留渺渺了,平日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尽可来找婶母,婶母定会帮你想办法解决。” 这位宋夫人当真是她在上京城遇到的除了阿娘之外最好的女人。 祁云渺满口答应下来,喝过热汤后,和宋夫人告辞,便急匆匆地赶回家,又开始学习自己今日的功夫了。 她扎完马步,练习完拉弓与力气,才开始做功课。 待到做完功课,便一头扎进被窝里,呼呼大睡。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 除了偶尔她会想念阿娘,其余时间,几乎没有任何的问题。 直到休沐日的前一日,她离开宋家前,宋青语邀请她明日一道去京郊看雪。 “司天台说了,明日京郊可能会下今年第一场雪,最好看雪的地方就是太华山,我家正好在太华山有一座宅子,还有温泉,渺渺,我们一道去看雪吧!” 祁云渺还没有泡过温泉呢! 而且她也喜欢看雪,于是便答应了宋青语,说是要今夜回去和自己的师傅商量一下。 休沐日虽然不必上课,但她还是要学习武艺的,林周宜为人很是严厉,不许随随便便请假。 如果林周宜不答应的话,那祁云渺想,她还是不去好了。 她回到家里,告诉了林周宜这回事情。 “想去看雪?”林周宜看着祁云渺。 “嗯。”祁云渺道,“去京郊的话,回来就得是后日的早上了。” 林周宜打量着祁云渺。 这小丫头,自从跟随她学习武艺以来,已经有快一个月了,但是迄今为止,倒是从来没有主动告过假,就算有时候,她安排的东西再累再枯燥,她也不埋怨,只是照做。 而且听闻她每日学堂里的功课也都做的及时。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倒是难得。 “那请了这一回假,等你下回休沐的时候,得双倍补回来,可以做到吗?”她问。 祁云渺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可以!” 过了林周宜这关,祁云渺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地和宋青语还有温庭珧等人一道,去了宋家位于京城郊外的宅子。 他们前前后后,一共有好多辆的马车,温庭珧同其他的夫人们一辆,祁云渺带着自己的书童绿蜡,和宋青语还有她的书童一辆,余下宋潇和他的小伙伴们,则是在其余的马车上。 祁云渺自从到了京城之后,几乎便没有出过城了,更别提去什么太华山。 出城的一路上,她便无比好奇。 宋青语告诉她:“对了,渺渺,到时候我们还能见到我大哥哥。” “大哥哥?”祁云渺回头。 “是呢。” “啊。” 祁云渺想起来,宋青语的大哥哥是宋宿,宋宿平日里也不回家,和裴则一道住在国子监里。 唔,说起裴则,祁云渺忽而又想起,自从阿娘同裴荀走后,她倒是有一段时间又没有见过裴则了。 他说了不会照顾她的,就真的也不回家,仍旧住在国子监里。 幸好她也并不需要他的照顾。 她回忆宋宿脸颊上的小酒窝,一路和宋青语又问了一些关于宋宿和宋家看雪的宅子的事情,聊着聊着便到了太华山脚下。 太华山脚下,天空果真已经开始飘起了细雪。 纷纷扬扬似柳絮飞花。 一群人惊喜地下了马车。 祁云渺和宋青语的速度最快,跑在最前头。 “大哥哥!” 祁云渺听见宋青语高声的呼唤,远远地看过去,便见漫天已经飘起的细雪间,果然有一道身影,灿烂又明媚地站在仅剩的天光里,见到他们前来,他高兴地正在朝他们跑过来。 而走在这道身影之后的那个人…… 祁云渺顿了下。 见到了她许久不见的兄长,裴则。 第十四章 真是无聊透顶的小姑娘。…… 宋家这一回前来赏雪的人不少。 除了祁云渺之外,还带了好几家别人家的孩子,大人除了宋夫人温庭珧之外,还有宋家其他房的几位夫人,大家一道热热闹闹地往宅子里去。 “我就猜镜宣也在,所以给你和照林一起带了一双新做的手套,你瞧瞧,可还能用。” 待进到厅堂之后,温庭珧先是安排好了各房还有孩子们的住处,随后大家各自离开,花厅间便只剩下了祁云渺同宋青语,还有裴则和宋宿。 她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递给裴则。 裴则接过,道了一声谢。 祁云渺站在一侧打量着裴则。 她是着实没想到,今日来到京郊看雪,还会遇到裴则。 适才她和裴则见过面,同他唤过一声“阿兄”之后,他们之间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几日不见,裴则好像突然又比她先前见到他的时候更高了一些,漫天飘雪的时节里,他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外罩的雪白狐裘大氅,与飞雪融为一体,一看就很精贵,价值不菲。 祁云渺盯着那大氅。 祁云渺其实也有一件狐皮做的大氅,是她阿爹去岁还在世的时候,同阿娘一道给她做的。 那一天,阿爹自山上打猎回来,带回来一头毛色相当纯正的黑狐。 照邻居说,这头黑狐若是拿到城里去卖,保准能卖个好价钱,贵人们最是喜欢这种珍稀动物的皮毛,一旦卖出去,他们一家三口接下来一年的吃穿用度全都不用愁了。 可是那几日,村子里天寒的厉害,祁云渺又喜欢整日在外面疯跑,学习打猎,正好缺一件可以御寒的外衣。 阿爹和阿娘商量过后,便不打算卖这只黑狐了。 他们用黑狐的皮,给她做了一件格外厚实的大氅。想着她年幼,黑色又显沉闷,大氅完成后,阿娘对着衣裳左思右想,最后又为她在黑色的氅衣上绣了许多银白色的蝴蝶,这件大氅才算彻底完成。 刚得到那件大氅的时候,祁云渺简直爱不释手,不管出门做什么都要裹着它。 后来,阿爹去世了,她也是穿着那件大氅,亲眼目睹着阿娘带回来了阿爹的尸骨,为他下葬。 只不过今日她倒是不曾穿着那件氅衣,而是只穿了箱子里另外一件毛领大袖。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于赤裸裸,过了片刻,裴则便扭过了脖子,将视线又一次落到了祁云渺的头上。 那是他许久未见的继妹。 其实裴则也没有想过,今日他会在这里碰到祁云渺。 他虽然有听宋宿提过,祁云渺同宋青语关系不错,却也没想过,她们会这般要好。 他同祁云渺的目光相撞,处变不惊的眼眸中似有询问。 祁云渺被发现了偷瞄,却也半点不心虚,在裴则的注视下,她只是越发地瞪大了自己的眼睛,而后更加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 真是无聊透顶的小姑娘。 裴则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 祁云渺今夜要和宋青语一起睡觉,是以,等到温庭珧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之后,才轮到她和宋青语一道去房间里面安置。 那是一间靠近温庭珧房间的小院,院子里有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最要紧的是,还有一片温泉池。 这还是祁云渺第1回 见到温泉池,她蹲在温泉池水边,将手伸进温热的水流里,看着外面逐渐变大的漫天飞雪,心情大好。 直到宋潇过来。 “青语,祁云渺,你们布置好了没有?” 还没等她们进了屋子多久呢,宋潇急急忙忙的,便从屋外闯了进来。 “还没有呢。”宋青语道。 “我们打算去后院外面踢键子,打雪球,你们抓紧点儿啊!”宋潇微有不满道。 “去后院外面?”宋青语疑惑,“可是哥哥,后院出去不就是定国公府了吗?阿娘来之前叮嘱过的,这几日定国公府似乎也有人在,我们不能去打扰人家的。” “后院出去又不是定国公府的大门,只是他们的院墙,这有什么。”宋潇不以为意。 “可是……”宋青语拧着一双细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宋潇摆摆手便道:“哎呀好了好了,你们姑娘家真是麻烦,你们爱来不来吧,我们自己先去玩了!” “二哥哥!” 宋青语还待再说,但是宋潇已经转身,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宋青语只能拧着两根细细的眉毛,又看一眼祁云渺。 祁云渺问:“你们家边上就是定国公府的宅子?” 宋青语点了点头。 祁云渺便又问:“那你想去玩儿吗?” “阿娘说了,最好不要去国公府那边的。”宋青语看看宋潇离去的方向,犹豫不决道。 “我都可以。”祁云渺道,“你要是想去找宋潇他们玩儿,我就陪你去玩儿,你要是不想去,咱们就在屋子里躺着,看下雪!” “唔……” 她把决定权完全交到了宋青语的手里。 宋青语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想要出去玩雪的念头大过了阿娘说过的叮嘱。 她同祁云渺点了点头,俩人便很快收拾好东西,一道出门去找宋潇他们玩了。 他们在后院里踢毽子、打雪球、堆雪狮……宋家今日来的孩子实在是多,祁云渺在后院里玩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宋潇为何执意要到后院外面来玩。 因为这么多的孩子,宋家这座京郊的宅子根本就挤不下嘛。 渐渐的,山脚下雪下的越来越大了,大家玩乐的兴致也越发高涨,丝毫没有寒冷的意思。 忽而,只见有人又踢起了一道毽子。 毽子逆着漫天飞雪,落在了隔壁院落的墙头,而后,直直地掉进了隔壁的院子里。 “啊,毽子掉进定国公府里了!”宋青语惊呼道。 宋潇脸色也变了变,忙问道:“适才那都是谁踢的毽子?” 但是无人敢认。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玩疯了,谁也不知道,那是谁踢过去的。 有个扎着双丸子头的小姑娘,红着脸,似乎想要开口,但却被她身侧比她高出一截的男孩子拉了拉,摇了摇头。 场面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宋潇发脾气道:“那是我阿爹亲手给我做的毽子,你们说怎么办吧!” “亲手做的,去要回来不就好了?” 祁云渺不理解,毽子掉进了人家院子里,他们去同人要回来不就好了?宋潇这又是乱发什么脾气? 宋潇瞪着祁云渺。 她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到底懂不懂,定国公府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是满上京城最不讲道理的人家,仗着宫里有贵妃在,所以趾高气昂到可怕,不管见谁都是昂着脸,一脸不屑的。 要回来就好。 这五个字说的简单,谁愿意平白无故去受定国公府的气啊。保不准又要遭人家怎么奚落。 但是不去要回来……那可是他阿爹亲手给他做的毽子,宋潇舍不得。 “你们到底是谁踢过去的!想想办法啊!” 他脾气来的暴躁,小伙伴们围成一团,却始终没人出来认领这一回事情。 终于,有人道:“要不咱们玩手心手背吧,最后剩下的一个人去定国公府,把东西要回来。” 人群中有人同意。 却也有人不同意。 “不是我踢的,为什么我要参与?” “就是就是!” …… 不同意的观点莫过于此。 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他们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温庭珧在来之前,就已经同他们叮嘱过了,不要去招惹定国公府,宋潇想要拿回东西,不挨娘亲的骂的话,就只能靠他们自己。 到了最后,即便有人还是不情愿,但终究还是都参与进了游戏里。 祁云渺和宋青语站在一处,手心手背翻了好几下,也没能下场。 她心底里预感隐隐不好,果然,到最后,只剩下她,宋青语,还有剩下的一个男生了。 三个人进行最后一场的博弈。 宋青语瑟瑟发抖,男生站在雪天里,也是汗如雨下,结果输的人是祁云渺。 她得去定国公府,替宋潇拿回毽子。 “祁云渺,你要是替我拿回了毽子,我就请你吃一年的点心!”临走前,宋潇仗义执言,道。 祁云渺并不需要宋潇请自己吃一年的点心。 愿赌服输,她去就是了。 只是看大家的反应,想必那定国公府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 祁云渺又想起,自己同那定国公府,好似也有一些过节。 先前定国公府往相府下过帖子,想要她和阿娘去赴宴,阿娘说那是人家特地想要折腾她们,她们就没去。 今日不知道是不是羊入虎口。 祁云渺临走前,揪着宋青语的手,和她嘱咐了一句什么东西,这才转身,朝着定国公府走去。 她走到定国公府的门前,和人家看门的护卫说明了自己的来由。 护卫问明了她的身份后,便喊她在原地等待,他进去为她通传。 祁云渺便静静等在门前。 过了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护卫是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同她道:“祁姑娘久等了,毽子是找到了,只不过是我们家夫人捡到的,我们家夫人听闻是相府的小姐前来,想要请小姐进门去坐坐,喝口茶水,一道赏雪。” 第十五章 裴则来接她了 定国公夫人想要祁云渺进门去拿毽子。 祁云渺只能跟着护卫,进了定国公府的院子。 刚刚从宋家的宅子里过来,祁云渺觉得,作为一座平日里并不常住的别院,宋家的宅子已经够大了,但她进了定国公府的别院大门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国公府的别院,足足是宋家的两倍不止,几乎有一个相府那般大。 风雪紧绕着长廊穿行,她一路紧随着护卫,走在廊下,目光时不时打量着左右的风景。 终于,护卫站定在了她的身前,祁云渺便也紧跟着停稳步伐,看着自己面前的亭子。 她面前的亭子里,正坐着一堆的贵妇人,放眼望去,每一位皆是满目琳琅,身上珠环钗饰挂遍。 蓝绿色孔雀羽毛的毽子被握在位居正中的那位夫人手里,见到祁云渺站在廊下,她便朝着祁云渺招了招手。 祁云渺直觉那位便是定国公夫人,于是提起裙摆,朝着她走去。 她走到定国公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问定国公夫人安。” “规矩倒是蛮好的。”定国公夫人看着祁云渺,笑了笑,“你便是裴相新认的女儿?叫祁云渺?” “是。”祁云渺道。 “原来如此。”她手里不断地把玩着毽子,又问道,“你这回是跟着宋家一道来赏雪的?” “是。” 她问一句,祁云渺便答一句。 安安静静,有模有样。 “呵。”可是定国公夫人脸上盈盈的笑意在刹那间变成了冷笑,道,“先头我家也给你们家下过帖子,但是你那位娘亲脾气倒是大的很呢,一点儿脸也不肯赏,不愿意上我定国公府坐坐,如今宋家一喊便来了,想来是我们定国公府比不过宋侍郎家了。” 她果然是要算旧账的! 祁云渺心中一咯噔,抿了抿唇瓣,搬出自己先前想好的答案,道:“那时是家中正好有事……” “自然是有事,你那娘亲,在乡野亡了丈夫,到京城攀上了裴荀,种种需要打点的事情,多到估计都数不过来。”定国公夫人笑道,“我不会与她计较的。” 祁云渺紧绷住了脸色。 虽然她一开始便有预感,这位定国公夫人会不好相与,但她没想,她说话会直接这般不客气。 她向来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诋毁自己的阿娘,不管是什么事 情,都不可以。 她抿紧了唇瓣,想要说话,可是这亭子里坐着的一堆夫人们,全都是唯定国公夫人马首是瞻的,听她赤/裸裸地在笑话着祁云渺的阿娘,她们便也纷纷抢在祁云渺开口之前,调笑起来。 “听闻宰相的新夫人貌美,怎么女儿倒是没见到一点标致样子?怕不是只有相爷才能见到的貌美吧?” “诶!姐姐这话倒是贬低咱们相爷了,咱们裴相常年身居高位,身边美人见得还少么?想来那位夫人必是房中之术了得,才会叫相爷这么快便答应迎娶进门……” 这些外表瞧来光鲜亮丽的夫人们,说起下流话来,真是一点儿也不迂回。 饶是祁云渺还是个十岁大的小丫头,也有些听懂了她们话中的腌臜意思。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忍气吞声的人,听她们一声一声在自己耳边笑开,当即怒目圆睁道:“夫人们嘴这般臭,就不怕你们自己的丈夫亲你们的时候觉得难闻吗!” 小丫头的一句话,惹得满亭子里的欢声笑语顿时都停了下来。 她们一个个都错愕地看着祁云渺。 仿佛不敢相信,这话会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 “你一个小丫头,什么亲啊爱啊的,胡说什么呢!”突然,她们集体喝到。 祁云渺昂起脑袋,知道今日这毽子,自己多半是要不到的。 她干脆也不要了,吼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们嘴巴脏,心也脏,看什么都脏!” “你!!!” 一群人拍案而起,直想朝着祁云渺发难。 但是她们全都碍着宰相府的关系,真站了起来,也不敢真对她做些什么。 她们只能将疾言厉色的目光全数化为了深深的委屈,与定国公夫人道:“夫人,您看她……” 定国公夫人自然是听到了祁云渺的话。 区区一个相府的继女,乡下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如此出言不逊。 震惊过后,她便发怒般将自己手中的毽子扔到了对面的雪地里。 由孔雀羽毛做成的毽子,一下子躺在洁白的雪地上。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其间,点上斑斓的纹路。 “不是要东西么?还给你。”她冷声道。 祁云渺看了看那毽子。 她今日原本就是来替宋潇要毽子的,既然她把东西还给她,那她自然不会觉得自己不该捡。 她紧绷着小脸,一步步从亭子下到雪地里,捡起被扔在雪地里的毽子。 随后,她抬脚便想离开这里。 可是在她捡完毽子站起身的刹那,有一群彪形护卫便立马朝她围了上来。 “这里是定国公府的院子,没有夫人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其中一名护卫义正言辞道。 祁云渺便回头去看定国公府的夫人。 定国公夫人嘴角噙着笑:“说了毽子还给你,可没说叫你走,半点教养都没有的野丫头,就在雪地里站着,叫大雪替你清洗清洗脑子,洗去那些腌臜的东西!” …… 宋青语在自家门前张望着定国公府的方向,见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祁云渺还是没有出来,她便赶紧跑进家门去,找到了正在围炉煮茶的自家大哥哥和裴家大哥哥。 她把祁云渺在去往定国公府前告诉自己的话转述给了他们。 不过多久,一片月白色的衣角便起身,拎起狐白的大氅,离开了温暖的炉子边。 — 祁云渺在雪地里站了快一刻钟了。 四周那群比她高出不少的彪形护卫还是团团围着她,叫她无法动弹。 她一动不动,睫毛和脑袋上都沾了不少的落雪。 而亭子里那一群人夫人们烤着火,看着站在雪地里的祁云渺,各个脸上都露着得意的笑容。 “这种乡下来的丫头,没有教养,就该受点惩罚,长长记性。” “谁说不是,什么话也敢讲,什么人也敢得罪,也不看看如今的朝堂上,得势之人是谁,后宫当中,得势之人又是谁!” 她们话里话外,贬低祁云渺的同时,还不忘恭维一番定国公夫人。 定国公夫人面上笑意不显,但却被这番恭维吹捧得着实心底舒畅。 京城之中,世家众多,原本他们定国公府,已经是在走下坡路的家族,但是谁曾想,皇帝突然看上了他们家的妹妹。 妹妹入宫做了贵妃,连带着整个定国公府,也如同枯木逢春。 如今的定国公在朝堂之中担任太仆寺卿,掌管着整个京城乃至全国上下的车马运行;贵妃前些年也已诞下皇子,后宫地位稳固,无可动摇。 整个定国公府,便说是如日中天,又有什么过分? 她眼神扫向祁云渺。 上回逐流回家来,说裴家得了个不得了的女儿,在国子监里年纪轻轻便把他的箭术都给比了下去,她还想看看是什么路数,不想她们母女俩竟如此不识好歹,直接不应她的帖子。 不应她的帖子,就该得到惩罚。 新得的火狐毛皮暖意无极,定国公夫人舒坦地靠在椅子里,面色安宁。 然而,片刻过后,便有人来报,道:“夫人,裴相府上的公子来了,说是来接妹妹回家。” “裴相公子?”定国公夫人睁开眼睛,微有诧异,“裴镜宣?他亲自来了?” “是。”护卫道。 定国公夫人哼笑着讽刺道:“不是说他最是看不上这个继母同妹妹么?怎么还亲自来接人了?” 护卫摇头:“不知,但的确是裴相公子没错。” 定国公夫人便又扫一眼风雪之中的祁云渺。 祁云渺今日是跟着宋家来的,她当然知道;宋家早晚会来寻她,她也知道。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还是裴则亲自来的。 她都没见她整张脸冻到僵硬呢。 定国公夫人轻蔑地盯着祁云渺。 祁云渺也正远远地看着她。 自从站在雪地里无法动弹之后,那死丫头就一直在盯着她。 那眼神,定国公夫人知道,是不服输的意思。 定国公夫人遂眯了眼睛,想起几年前府中的一个小妾。 仗着有定国公的疼爱,于是胡作非为,肚子里揣了个种,便想爬到她的头上去。 她处置掉她和她的孩子的时候,她也是用这种倔强且不服输的眼神看着她。 不过后来就好了。 调教好了,便就好了。 得知裴镜宣到来的消息又过了许久,终于,定国公夫人才道:“把人给裴相公子送回去吧。顺便告诉他,如若他日后不想再在家中见到继母同妹妹,我有的是法子帮他。” 她的声音丝毫不避讳,顺着寒风钻入祁云渺的耳中,便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祁云渺终于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听到定国公夫人的话,她的眸中依然没有流露出半点畏惧。 她依旧镇定地看着她,像是一只从山野之中突然窜出来的雏兽。 雏兽初具尖利的獠牙,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 祁云渺抱着毽子,从定国公府里走出来。 裴则站在门外等她。 见到裴则的那一刻,祁云渺原本是想咧开嘴角笑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笑不出来,只道:“今日多谢阿兄了。” 裴则蹙着眉心,显然并不想听到祁云渺的道谢。 如若可以,他只想祁云渺一辈子都别给自己惹麻烦,不需要他的照顾。 但是眼下显然不可能。 他微有不满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问:“东西都拿到了?” “拿到了。” 祁云渺从怀中掏出那只孔雀羽毛的毽子,毽子完好无损,一根毛都没少。 裴则看了看那只毽子,想起宋青语刚刚回家同自己说的事情。 他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开始有些看不懂这个胆大包天的继妹。 “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给你收拾烂摊子。”他冷冰冰地和祁云渺警告道。 祁云渺也很无奈。 她知道定国公府的夫人也许不好对付,是以才叮嘱宋青语,若是自己一柱香的时辰不曾出来,便喊裴则来接自己。 毕竟阿娘说过的,裴则只是不喜欢照顾她,并不是真的会对她见死不救。 事实证明,她还是相当有先见之明的。 她静静地仰着脑袋,注视着裴则。 适才在大雪纷飞的天空底下站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虽然祁云渺的脸颊还没有完全冰凉,但是双脚已经差不多要冻到麻木。 她仰着脑袋,过了片刻,便 只道:“阿兄,我有点冷。” “你怎么不冻死了再喊人来寻我?”裴则反问。 祁云渺吐吐舌头。 裴则便转过身,道:“既然冷,还不赶紧回去。” 他率先走在前面。 祁云渺见状,自然是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刚走了没两步呢,她突然见到,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祁云渺一时不察,脑袋撞在裴则的后背上。 她再度抬起头来。 便见到面前之人很突然的,竟开始解自己身上的大氅。 “阿兄……” 还没等她说完话呢,一身白色的狐皮大氅便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飘带系紧的瞬间,衣摆垂地。 第十六章 她独自住家里不安全 祁云渺是披着裴则的大氅回到宋家别院的。 雪白的狐皮大氅看起来厚实暖和,实则披起来也一点儿不轻。祁云渺个子小,原本便不到裴则的胸膛,如今他又长高了,她便又显得矮了他一大截。 她披着他的大氅,浑身像只笨拙的白熊,一路上如果不能拎着,那么大氅的衣摆便只能垂在地上,变得很脏。 所以她这一路是走得相当费劲,才回到了宋家。 而一进自己和宋青语的小院子,祁云渺便见到了一堆正在院子等着她的小伙伴。 宋潇领着头,带人在祁云渺和宋青语的小院子里,已经等了快小半时辰了。 祁云渺若是再不回来,他都快以为,她定是要折在定国公府了。 幸好她回来了。 他赶紧跑上前去,一堆孩子们也跟在他身后,去看祁云渺的情况。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祁云渺有没有事情,毽子有没有拿回来。 祁云渺便伸手,把孔雀羽毛的毽子从雪白的大氅里拿了出来。 宋潇大喜过望。 原本看着祁云渺浑身上下除了脑袋便只剩一个大氅,他还以为,他的毽子是没戏了。 不想祁云渺竟然真的拿回来了! 他赶紧接过自己的毽子,反复检查。 “你居然拿回来了?”他边检查还边道。 “嗯。”祁云渺道。 “祁云渺,你……” 宋潇一时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似乎想感谢她,但是感谢的话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便想起自己说过的,要请祁云渺吃一整年的点心。 “祁云渺,我说话算话,请你吃一整年的点心!”宋潇嚷嚷道。 祁云渺其实并不是很在乎宋潇的点心。 他的点心,基本都是宋夫人做的,而宋夫人自己便常常请她吃点心。 她去拿毽子,只是愿赌服输罢了。 “好了,东西拿到就走,她冻着了,让她好好梳洗,泡个澡。” 尚未等祁云渺想好要怎么回答宋潇呢,忽而,有一道声音自她的头顶后方传来,带着丝丝冰冷的凉意,像是今日雪地里的寒风。 祁云渺回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裴则。 宋潇也抬头,看了看裴则。 仿佛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跟在祁云渺身后的还有一个人。 他仰着头,凛然道:“裴大哥!” “嗯。”裴则神色淡淡,道,“带着他们先出去,她需要休息。” 宋潇其实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还想再问祁云渺,譬如她进了国公府,是什么感觉,譬如国公府里的雪景又是如何,国公夫人有没有刁难她…… 但是裴则都如此发话了。 他是万万不敢再和祁云渺多废话一句的。 笑话,这可是裴则,可是成日里冷着一张脸,大了他好几岁,总同他大哥哥在一处的裴家大哥。 京城里有大半的小孩子都知道,那不好惹。 宋潇遂抱着自己的毽子,也不再多说话,和祁云渺告别之后,便赶紧溜了出去。 一群的孩子们全都跟在他的身后,做鸟兽状散去。 祁云渺看看他们的身影,惊讶裴则的话竟有如此的威慑力。 原本叽叽喳喳的院子,在一瞬间,便只剩下祁云渺和宋青语,还有裴则。 她抱着大氅走进到屋里,把东西还给裴则。 “多谢阿兄。”祁云渺郑重道。 “嗯。” 这是裴则今日第二次听到祁云渺说这话了。 果然事与愿违,他越是不想要什么,上天便总是为他安排些什么。 但他这回好歹没有表现出与上回一般的嫌弃和厌恶。 他只是接过自己的大氅,又叮嘱道:“好好休息吧,去泡个温泉,今日哪里都别去了。” 祁云渺点点头。 她正有此意。 她看着裴则的身影,看他转身,开始重新披上大氅。 祁云渺想了想,其实今日裴则愿意来接她,她便已经很感激了,她和宋青语说的原话是先去找裴则,若是裴则不愿意来接她,那便再去找宋夫人。 而祁云渺怎么也没有想到,裴则不仅愿意来接自己,还会把他的大氅也借给她。 穿在她身上十分违和与臃肿的大氅,披在裴则的身上,却是修长与暖和都恰到好处。 祁云渺盯着裴则的身影,扒在门框上,在他离开之前,突然又道:“阿兄!” 裴则回头。 祁云渺便笑了笑,道:“阿兄再见!” 裴则一头雾水。 但见到少女倚在门框边上,笑得纯真又灿烂,如同夏日里热烈的向阳葵,他到底还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才离开得小院。 — 祁云渺这日在宋家的温泉池水里泡了许久的温泉。 这是她第一次泡温泉。 泡完温泉后,她又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和宋青语聊了许久的天。 她这一整日,当真再也没有出过小院的门。 宋夫人给她和宋青语的小院安排了一扇很大的窗户,只用支起窗户,她们便是坐在床上,也能看到漫天的飘雪。 小姐妹俩便在京城初雪的时节里,玩了许多屋子里可以玩的游戏,说了许多别的小伙伴之间的趣事。 京郊的雪从白日下到晚上,原本还只是如同细碎流沙一般的小雪,但到了后面,越下越大,每片雪花,竟都生生有鹅毛一般夸张。 她们边玩乐边赏雪,别提有多舒服了。 这一整日下来,唯一的意外是宋夫人。 原本祁云渺去国公府拿毽子的事情,宋夫人是不知道的。 她本就不许宋潇他们去靠近国公府的院墙那边玩,宋潇更是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毽子掉进了国公府的院子里,是祁云渺去拿的。 但也不知到底是谁说漏的嘴,温庭珧最后还是知道了。 她在傍晚时分,亲自端了热腾腾的晚饭到了祁云渺同宋青语的小屋里。 她拉着祁云渺的手,念叨了许多宋潇不懂事的话,又告诉祁云渺,她明日回家定会狠狠惩罚宋潇,最后,才同祁云渺表示了自己的愧疚同心疼。 祁云渺其实真没觉得有什么。 去捡毽子是因为她自己玩游戏输的,院墙那边也是她自己想和宋青语一道去玩的,这都不能怪到别人头上。 但是温庭珧摇摇头,看着她仍旧是满目疼爱。 围着定国公府的那堆夫人们有多难缠,她是见识过的。那群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成日里只以嘲讽他人为乐。 若非必要的场合,她也是断断不愿意同她们交际的。 而这些事情,宋潇早都知道,却还怂恿他人过去。 “定国公夫人没刁难你什么吧?”她与祁云渺问道。 祁云渺想了想,如实道:“她们笑话我和阿娘。” 温庭珧惊讶。 不过旋即,又觉在意料之中,问:“她们都说什么了?” 那些话太难听,祁云渺又想了想,便摇摇头,觉得不好说出口。 她只道:“就是笑话我和阿娘,不过我没任她们笑话,我反击回去了!” 温庭珧又是吓了一大跳。 “那你是怎么说的?” “唔……” 祁云渺又抿紧了唇瓣。 那些话也难听,她也不好对温庭珧说。 温庭珧大致便明白了。 她拉着祁云渺,心中愧疚更上一重,陪着她同宋青语一道吃过了晚饭,这才离开了她们的小院子。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回城,温庭珧原本打算出了院子,便回自己的主院。 但她望着夜晚的飞雪,脚步在院外停顿片刻,旋即,调转方向,又喊仆人撑伞, 她们一道朝着南边的院落走去。 — 宋家别院南边的院落里,住的是裴则同宋宿。 这日下雪,宋宿一整日都在诗兴大发,拉着裴则念自己做的诗,喋喋不休。 温庭珧进来的时候,宋宿正又做完了一首诗。 “照林?”温庭珧站在门外道。 “母亲?”宋宿抬起头来,惊讶温庭珧这时竟会过来。 温庭珧笑了笑,问:“镜宣在吗?母亲找他有些事情。” 宋宿忙朝着屋子那头的裴则喊道:“镜宣!母亲找你!” 裴则自屏风后出来,同温庭珧行礼。 温庭珧脸颊上始终挂着浅笑,等到裴则同自己出门之后,她才深吸一口气,道:“镜宣,婶母今日找你,是想说说云渺的事情。” 裴则问:“婶母是指她今日去定国公府的事情?” 是的,今日定国公府的事情,不是旁人,正是裴则喊人去告诉的温庭珧。 宋潇和宋宿虽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行事作风实在相差太大,宋宿为人乐观,性情开朗,不管什么事情都勇于承担,从来不会逃避责任。 宋潇却不一样了。 他惯会躲懒,不愿意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事情,也不敢承担事情。 裴则实在有些看不惯。 温庭珧点了点头:“婶母很高兴,你能想到把这件事情告诉婶母,宋潇的确需要好好教导一下了。只是云渺那孩子,婶母是想,她今日去到国公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定国公府什么样子,你也知道,婶母是担心,她如今独自一人在家,日后国公府若是想找她的麻烦,那简直轻而易举……” 而要祁云渺搬到宋家去,她也是说什么都不愿意的。 那么今日温庭珧来找他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距离国子监冬日放假只有不到几日了,镜宣,婶母不知道,你们兄妹感情到底如何,只是云渺到底是裴相如今名正言顺的女儿,是你的妹妹……” “婶母的意思,我明白了。”裴则道。 温庭珧顿了顿,看着裴则。 她的话尚未说完,被裴则打断了。 而裴则素来是个顶聪明的孩子。 她便道:“那你好好考虑一下,若实在不方便住回家里,我再想办法,问问云渺愿不愿意来宋府住几日,不论如何,总比她独自一人强。” 裴则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今夜是上京城的初雪,下了雪,却难得,月色也没有泯灭。 这是自然间极为罕见的一道景象。 在这般罕见的雪色与月色交相辉映下,他站了许久。 最后,才道:“好。” 第十七章 同居 京郊下了一夜的雪。 翌日,众人启程回京,路上比出城时要难走许多。 厚厚的积雪沿着两侧山路,堆满了皑皑,枝头树梢,全都是经过大雪侵蚀的痕迹,天地间一片苍茫,风声过处,一只鸟儿的踪影也寻不到。 辗转终于到了城门口,城门大开后,一行人便回家的回家,上学堂的上学堂,在城门口分道扬镳。 祁云渺在昨日出城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书箱给带到了京郊,是以,这日并不用回家,直接便和宋青语一道先去了宋家的学堂,待到下午散学之后,再回家去。 昨夜的京郊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今日回到上京城当中,却倒是还没有发现什么落雪的迹象。 祁云渺在宋家待到下午,下午时,散学回家,便果然见到林周宜已经等在家中。 祁云渺昨日已经耽误有一整日的训练,于是这日,林周宜喊她先扎一柱香时辰的马步。 “一柱香?”祁云渺诧异。 平常时候,林周宜念在祁云渺年纪小,基本都是喊她先扎一刻钟的马步,待她做完别的训练之后,再扎一刻钟的马步,她们练习便算是结束了。 但这次一上来就是一柱香的时辰。 林周宜挑眉,问道:“怎么,不行?” “不是!” 祁云渺摇摇头,当然不能说不行。 她知道,林周宜喊她扎马步,是为了训练她身体的稳定性与思想的专注性,射箭之人,如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控制住稳定,那射出去的箭,自然也就不能保证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祁云渺深吸一口气,便按照自己林周宜要求的,开始扎起马步。 她扎马步在相府的荷花池畔。 初来时还是满目翠绿的荷塘,在历经数月后,已经不再鼎盛,枯败发黄的叶梗裸露在清澈的池水间,原本圆圆嫩嫩的荷叶,如今全都皱皱巴巴成一团,像是她平日里练字时常废掉的纸张。 祁云渺面对着开阔的水面,目光寻找到落脚点,便专注地盯着前方,不再叫自己分散注意。 恰好如今天冷了,就算是平日里总是活蹦乱跳的鱼儿也不愿意多浮出水面,跳跃翻腾,池塘里也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是可以叫她分散注意的。 她全神贯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刻钟。 — 裴则的马车到家,正是申时一刻。 他将从国子监带回来的一些东西交给小厮,吩咐他们往里搬,自己则是披了件大氅,怀里抱着一卷画轴,朝自己院子率先走去。 穿过花园时,他原本不曾注意到一侧假山旁那道瘦小的身影。 是林周宜突如其来的声音提醒了他。 “身体挺直,不许打颤!” “扎马步就要有扎马步的样子,是不是我之前对你的训练都太宽松了!” …… 那些严厉的吼叫实在是难以叫裴则忽视掉。 他微微蹙着眉心,将脑袋偏过去,然后,便看见了假山旁正在扎马步的小姑娘的身影。 祁云渺回到家里,衣裳换成了方便训练的浅葱色。 她的面前,此时此刻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女人,女人竖着高马尾,站在她的面前,表情俨然一个严师。 虽然之前便早知道,祁云渺在学习武艺,但裴则其实一次也不曾见过她在训练的样子。 这回不想,倒是刚刚好碰上了。 他站在荷塘这边,既然看了,便忍不住对着祁云渺多看了几眼。 祁云渺的马步,怎么说呢,扎的的确不算很好。 不知她今日是刚开始扎马步,还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若是刚开始,那她的水平,可以说是相当差劲,若是已经过了一刻钟,那倒是情有可原。 国子监里有武学课,君子六艺,也要学习不少有关于校场的东西,是以,祁云渺如今训练的这些,其实裴则在国子监里,基本也都有学习。 他远远地看着祁云渺,见到她双腿微微还是有些打颤。 林周宜目光严峻,盯着她一动不动,终于,她手中用来计时的流沙见了底,她才同祁云渺道:“好了,一柱香到了,起来活动一番筋骨吧!” 祁云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直起了自己的腿。 “师傅,一柱香对于我来说好像还是太长了。”裴则听见祁云渺细小的声音道。 “是我之前对你太宽松了。”林周宜双手负在身后,却是回道,“日后咱们都得按照一柱香的训练来,习武之人,若是身体不稳,便是把自己的命直接送到了敌人的手上,明白了吗?” 祁云渺只能点点头。 接下来,裴则远远地站在荷塘这侧,见到祁云渺又在林周宜的指点下,开始活动自己的四肢,筋骨。 姑娘家身体柔韧性还是要比男子强许多,许多他做起来也费劲的动作,祁云渺倒是能完成得很好。 再接下来,便是跑步。 林周宜要她围着相府的这座花园,跑上两圈再进行射箭训练。 眼见着天色已经开始逐渐变暗,但是祁云渺的训练才刚刚完成了一半。 裴则不觉轻哂。 是他小看了祁云渺。 从前只知她要学习武艺,却不知道,她是真的在刻苦学习。 她要开始绕着花园跑步,难免要路过他这边。 裴则怀里单手抱着卷轴,并不打算再继续看下去。 这晚,等到祁云渺训练结束,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了下来。 她告别林周宜,拖着一身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小院,方嬷嬷便与她道:“厨房今日炖了新鲜的竹笋老鸭煲,还有炸鹌鹑、炙羊肉、胭脂鹅脯,小姐快洗了手,过来用饭吧!” “这么多菜呢?” 祁云渺张望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的菜肴,有些惊奇。 自从阿娘和裴荀走后,裴则也不住在家中,家中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厨房虽然每日都仍旧有新鲜又好吃的菜肴送上来,但通常是四菜一汤,外加几道开胃的点心。 但是今晚她看餐桌,光是荤菜就有四五个,还有一些冬日难得的绿色时蔬,琳琅满目摆了一整桌,叫人应接不暇。 “郎君今日回来了。”方嬷嬷道,“特地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菜。” “啊!” 原来是裴则回来了。 祁云渺恍然大悟。 方嬷嬷一边为她夹菜,一边道:“郎君难得回来,小姐快吃吧,这笋干是春日里便晾晒好的,放了一整年,正是好吃的时候。” “好!” 这些菜都端上来了,祁云渺自然也不会客气,洗了手,坐到了桌边之后,她便将这整整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全部都扫空入腹了。 晚上在烛光下做完功课后,祁云渺难得的,没有直接倒在床榻上便睡着。 她在想,既然裴则回来了,那她要不要去同裴则道个谢。 昨日多亏了他,她才能那般迅速地离开定国公府。 如今想想当时的情景,祁云渺也不知道,如果裴则不曾及时赶到,自己还要在雪地里站多久。 祁云渺其实原本也没有特地想要谢裴则些什么,但是今日她在宋家,温庭珧送了她两个香囊,说是可以安神助眠,最适合她这种散了学还要习武之人了。 夜间睡得好,白日里精力才能充沛嘛。 两个香囊的话,她可以自己留一个,再送一个给裴则。 她坐在窗前的烛火下,对着面前的两个香囊思索一番,最后终于打定主意,这就去找裴则。 裴则平日里要住国子监,难得回家一趟,今日回了,下回再回来,便不知是何时了。 说干就干。 入夜了,再找人陪着自己也不好,祁云渺便独自拎了只灯笼,一路朝着裴则的院子走去。 她记得他院子的方向,到了之后,也不急着进去,规规矩矩地在门外,喊人通报。 裴则听到小厮的传话,人刚刚从净室里出来,头发披散,身上已经换上了入夜要穿的寝衣。 他在寝衣外随便披了一件大氅,便走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你找我有事?”他问道。 祁云渺何曾见过这般的裴则。 刚从净室里出来的少年,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脖颈上尚未擦透的清澈水珠,顺着身体的趋势往下,没入到她看不见的衣领之间;小院门前挂了几盏灯笼,比她手中这盏还要清亮不少,照得眼前月色下的人,直接像是玉做的一般。 祁云渺看直了眼,顿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兄,这个给你。” 她递出自己手中的香囊。 “这是什么?” 裴则低头,看着那香囊问道。 “是今日宋家婶母送我的香囊,说是可以安神助眠。她给了我两个,我便想着送你一个,多谢你昨日救我。”祁云渺道。 “你感谢我就是拿别人的东西送我?” 裴则对于祁云渺的这个想法,微微有些不满。 祁云渺忙解释道:“那我也不知道要送你些什么,婶母刚好送了我香囊,我便想,助眠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好了。”裴则接过香囊,显然并不想听她这些废话。 “东西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哦。” 祁云渺被问得有些措不及防,被打发得也有些措不及防。 她讷讷地看着裴则收了自己的香囊之后,便转身进了院子,她拎着自己手中的灯笼,终于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他的院子。 回去的一路上,祁云渺都有些觉得不真切。 因为她见到了一个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裴则。 她掐了自己一把,甚至有些觉得那也许只是幻觉。 但是在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疼痛之后,祁云渺明白了,那不是幻觉。 她竟真的见到了披散着头发的裴则。 和平日里的高山雪松一点儿也不一样。 但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祁云渺只能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方嬷嬷伺候着她洗漱,帮她掖好被褥。 第二日晨起后,祁云渺就把昨夜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每日都忙得很,上学,练习武艺,做功课……这三样事情把她所有的时间都挤占得满满当当,几乎再腾不出多余的来。 这夜,祁云渺训练结束后,又回到自己的小院。 方嬷嬷又正好在为她布置菜肴。 见到桌上又是满满一桌的东西,祁云渺便问道:“阿兄今日还在家吗?” 方嬷嬷抬起头来,稀奇道:“郎君昨日便从国子监搬回家里来住了,小姐难道不知道吗?” “啊?他搬回家来了?” 祁云渺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全然不知。 第十八章 眼泪 祁云渺不知道,裴则为何会突然搬回家里住。 她猜测,难道是因为国子监快要放假了?抑或是他想家了?反正总不会是因为突然觉得还是得照顾她,所以才搬回家吧? 她天然地觉得,裴则回家应当同自己关系不会很大,是以对这件事情惊讶归惊讶,但却没放在心上。 这夜用完晚饭后,祁云渺便只专心对着自己的功课,掰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多久要放假。 前日京郊初雪,昨日回到学堂之后,大家便开始传,学堂快要放假了。 因为往年宋家的学堂,都是在京城下雪前后给孩子们放假,假期足足有两个月,等到明年开春,大家才会再次聚回来上学呢。 祁云渺尚未在宋家的学堂里体会过这般长的假期,听小伙伴们这么一说,她整个人便期盼得不得了。 持续将近一个月的习武,给祁云渺带来了无尽的活力,虽然对于祁云渺来说,如今每日早起上学,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上学念书对她来说,却实在是个难事。 她在宋家念了好几个月的书,这才勉强跟上了大家的进度,学会了一些之乎者也。 但这可完全不代表,她便喜爱上念书了。 祁云渺还是期待能睡懒觉的日子,期待不用每日抱着书本掉书袋的日子。 她如是期盼着,过了不到三日,果然,学堂里便正式下了消息,在冬月二十二日之后,今年学堂里的课业,便算是正式结束了。 祁云渺差点没高兴到跳起来。 但是夫子给大家告诉了放假的消息的同时,也给大家布置了一番任务。 那就是在假期里,大家需要完成并上交一幅以冬日为题的书画作品。 可以是临摹的名家字帖,也可以是自己做的诗、自己画的画,总之,开春之后,每个人都需要带着作品,才能重新回到学堂。 祁云渺的字,可以说只是比狗爬的要稍微好看一些,是以她当然不会想着要带字帖回去,做一个士别三日,便教人刮目相看的美梦;诗也是同理。 她最后选择了作一幅画。 可是祁云渺这辈子见过的画,也很有限,不用去上学之后,她在家里苦思冥想了几日,也想不到要怎么才能下笔。 方嬷嬷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之后,便建议道:“老爷同少爷的书房倒是有不少的画作,小姐不若等下午少爷回家之后,去问问少爷,麻烦少爷将东西借给您看看?” “唔……” 那就是又得去找裴则了。 祁云渺犹豫片刻过后,便点了点头,接受了方嬷嬷这项提议。 没办法,阿娘和裴荀已经离开京城有半个多月了,具体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如今除了问裴则,好似也找不到别的人可以帮忙。 方嬷嬷便又为她做好了一些糕点,方便她下午等待裴则回来,送去给裴则。 自从假期开始后,祁云渺每日习武的时辰变成了上午,下午的时间倒是空了出来,很是悠闲。 下午时,她便端着方嬷嬷给的糕点,坐在前厅里等待裴则。 虽然祁云渺的学堂已经放了假,但是裴则的国子监好像尚未放假。祁云渺白日里在家,便从未碰到过裴则的身影,倒是从前上学时,会有时候和他撞上一道出门。 她晃着一双脚丫子,在前厅里等呀等,终于,等到一抹青色的身影自门口出现,祁云渺忙不迭跳下椅子,面对人而站。 “阿兄!” 她规矩道。 裴则远远的,一进门便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他定睛站在门口,见到祁云渺的身影。 “嗯。”他走近了问,“你有事寻我?” 祁云渺赶紧搬出午时方嬷嬷做的点心,讨好地端到裴则的面前。 “阿兄,学堂夫子布置了课业,要作一幅冬日的画作,但是我没怎么看过冬日里的画,你能借我几幅画看看吗?”她问道。 裴则看一眼祁云渺准备的点心。 栗子糕、马奶糕、柿子饼、桂花酥酪。 对他的口味倒是把握得很精准,一看就知道,是方嬷嬷为她准备的。 他不曾吃祁云渺送上来的东西,只是又问:“冬日里的画,你想好要画什么了吗?” 祁云渺摇摇头。她一点儿思绪也没有。 裴则便道:“那你看了画又有何用?直接借鉴他人的灵感?” “……”祁云渺噎了下,有些想不到,裴则会这般询问。 “我就是想先看看别人冬日里都画些什么,这样我才能知道我自己也可以画些什么。”她辩解道。 “冬日荷塘,枯树,雪景,你不是都见过了,有哪些是不能画的?” “我……”祁云渺噎了又噎,“那我也得看看人家是怎么画的呀!” 裴则唇角泄出一丝轻笑,似乎是明白了祁云渺的狡辩。 祁云渺不爱念书,裴则一早便看出来了。 她狗爬一般的字迹,和她娘亲一点儿也不像。 之前去宋家,他偶然见到过一次她写的课业,他捧着那份功课,额头上紧锁的眉心便全程都没有松下来过。 不过裴则并不是个有心思会主动去督促继妹念书的人,是以这件事情,他知道归知道,也不曾和什么人提过。 此番会问祁云渺这些问题,也就是本能地问一问。 “行了,你想看便看吧。”他道,“进了书房,东西不许乱动。” 祁云渺赶紧点了点头。 — 祁云渺终于如愿又来到裴则的书房了。 她把方嬷嬷给准备好的糕点放在裴则的书桌上,脚步跟紧了裴则的步伐,和他一道走到了一面装满了书画的柜子前。 柜子上层摆的全部都是古书典籍,有许多的史书,有许多的名家大作,祁云渺从前便见识过了,如今再看一次,还是觉得眼花缭乱。 幸好她今日的目标只是画。 裴则的画被摆在柜子的偏下方,占了好几个格子的位置。 祁云渺其实看不太懂,每个格子里的字画都有些什么规律,但是在裴则眼中,这些字画似乎全都做上了标记,他站在柜子前,随手抽出了十几幅卷轴,摊开在祁云渺的面前,便全是她想看的冬日图景。 祁云渺看得啧啧称奇。 她一幅一幅地品味过去,终于知道,别人都是怎么作冬日画作的。 他们有画池塘边上的枯木,有画湖心亭的雪景,有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也有画各色各样的行人,逆着风雪前行,身形佝偻,风骨却在。 祁云渺看得一幅比一幅震撼。 看到最后一幅画的时候,她将画卷紧紧地握在手里,入目痴迷。 这是一幅侠客行走在天地之间的画卷。 画卷的背景是漫天苍茫的风雪,白茫茫一片大地,除了零星几棵枯树之外,什么也不剩。 侠客的身影行走在雪地之间,在苍茫的天地里,他的身影显得是如此得渺小,不值一提,但仔细看却又会发现,他实则生长得比一些枯树还要高大,还要挺拔。 饶是祁云渺再不懂什么远景近景,不懂什么对比什么白描,也能读懂这幅画卷所想要表达的风骨。 她牢牢地盯着这幅画卷,须臾,竟然想起了她的阿爹。 因为这个在漫天风雪之中逆风而行的人,太像她的阿爹了。 祁云渺永远忘不了,自己那时送阿爹离去,也是这般的场景。 那个雪天里,她以为,阿爹只是和从前一样,离家一阵子,很快便会回来的。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逆着风雪前行的人,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中,最后只剩下了累累白骨。 倏尔,祁云渺眼角涮的一下落下了泪来,滴在了裴则的画卷上。 裴则听到动静,立马伸手去夺过画卷。 他下意识拧眉喝道:“你——” 可是垂眸看到祁云渺的泪水,他的话音又消散在了书房淡淡的泽兰香气间。 他静静地打量着祁云渺,又迟疑地看了眼她刚刚拿着的画卷。 “阿兄……” 祁云渺抹一把自己的眼泪,好像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我……对不住……我没有忍住……” 她抬起自己青嫩的脸颊,明明是要抹去泪水,可是不知为何,眼泪越擦越多。 她只能两只手全部胡乱扒着自己的脸颊,却无论如何也兜不住拼命下坠的泪珠。 裴则看着手忙脚乱的祁云渺,轻叹一声气,将画卷放在一边,道:“无事,你运气好,这并不是什么很贵的画。” “真的?” 祁云渺边啜泣边问。 当然是假的。 裴则冷冷地想。 这是他前几日才托人买回来的前朝一位隐居诗人的画卷,是真迹,费了他不少心力。 如今沾上了祁云渺的一滴泪,画卷的价值算是直接折半了。 但是看着眼前小姑娘忽而间脸颊上满是泪水和彷徨,他难道还真要她赔吗? “嗯。”他沉着气。 祁云渺这才敢放心一些。 她继续胡乱扒着自己的眼泪,不叫自己再哭下去。 裴则瞥着她低头的动静,实在有些不懂,祁云渺对着这副画,怎么会突然落下泪来。 是这幅画叫她想起了什么吗? 她爹? 对了,祁云渺的爹,是去岁冬日里死去的。 裴则遂又低头盯着自己的画卷,看了片刻。 终于,他伸手摁在祁云渺的那滴泪渍上,将其擦干后,才将卷轴收了起来。 祁云渺眼睛沾湿了泪水,此时此刻还在不断擦拭着。 书房里闷热,她哭得小脸通红,没有地方散气。 裴则将自己的画卷都收好,走过去问她:“适才看了那么多画卷,有想到要画什么了吗?” 祁云渺怔了下,摇摇头。 适才一看到那幅画,她便什么都忘记了,看过什么想过什么,她通通都不记得了。 裴则意料之中。 他问道:“我待会儿要同人去湖心泛舟,你要一起去吗?” “泛舟?” 祁云渺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马上太阳就要落山了,有什么好泛舟的。 可是她又的确想出门去走走。 阿娘临走前告诉她,不要独自外出,她放假后除了有再去过一次宋府,便不曾再出过门了。 她的眼睛水灵灵地看着裴则,不消片刻,便诚实地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二更)多谢阿兄,我今日心…… 裴则带着祁云渺去泛舟。 祁云渺收拾了一番自己的样貌,又披上了一件唯一的大氅,这才跟着他出发。 等一路到了湖边上,祁云渺才知道,原来裴则今日泛舟,是要与他的同窗们一道。 国子监在冬月底也会开始休假,学生们可以选择自己留在国子监里住,也可以选择回家住。 裴则住的院子里,只有他和宋宿要回家住,余下的两个并非是上京人,家里距离京城甚远,一来一去地耽误功夫,是以便干脆留在国子监,一直住下去。 几个人趁着假期前,约出来一道去湖心泛舟。 上京城冬日里的阳光,其实并不温暖,有时候看起来金灿灿的,挂在山顶上,但却一点儿暖意也没有。 尤其如今是日落。 祁云渺跟在裴则身后,裹紧氅衣,走到了他另外三位同窗的面前。 同窗们露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惊讶,对于裴则居然会带着一个小姑娘过来这回事情,惊奇万分。 幸好宋宿和何颜原本都是见过祁云渺的,惊奇过后,便纷纷同她招呼道:“妹妹好呀!”、“妹妹许久不见了!” 唯独剩下一位,不曾认识祁云渺,便由裴则做了一番介绍:“这是邬烨舟,这位是……我的妹妹。” 祁云渺听到,裴则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显 然带了一丝停顿。 她看了看裴则,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只乖乖地同邬烨舟行礼。 邬烨舟看起来也像是个好说话的大哥哥,得知祁云渺的身份后,便也跟另两人一样,只笑着唤她做妹妹。 祁云渺没什么意见。 他们趁着日落时分,上了船,船夫便开始划船,载着他们一道往湖心去。 “诶,妹妹今日怎么突然也想来湖心泛舟了?” 他们的船舱很大,舱里不仅有行船的一些工具,还有灯笼、水壶、披肩,最要紧的是,有一整套的围炉煮茶的工具,还有一张宽大的桌子,上边摆满了各种吃食,投壶、叶子牌等东西,也尽数齐全。 祁云渺刚在船舱中坐稳,尚未将这船舱打量完整,便听何颜在同自己问问题。 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去看何颜。 “她学堂休假了,近日来在家里闲得发慌。”不过尚未等她开口呢,祁云渺便听,裴则在自己身侧,已经替自己做出了回答。 她的身体随着船身摇晃,旋即便点了点脑袋。 “嗯,我在家里闷得无趣。” “是这样啊。”何颜笑道,“那妹妹怎么不再来国子监玩?” 诶?国子监是她想去玩便能去玩的吗? 祁云渺不是很理解。 她又看看裴则,便听裴则道:“她不想来打扰人。” “偶尔来几次算什么打扰,照林的弟弟妹妹不也来过好几次了!”何颜不以为意,还问宋宿是不是。 宋宿点头:“那倒是,阿潇和青语都来过不少次了。” “对嘛!”何颜便道,“妹妹日后闲得无趣,也可以多来国子监玩!” 他话说得这般热情,祁云渺便当然也不好拒绝,于是正想答应,哪想,裴则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她前头,道:“她不喜欢。” 嗯?祁云渺何时说过自己不喜欢了? 她再度将自己的目光落到了裴则的身上,似有不满。 但今日可是裴则带她出门来玩的。 祁云渺纵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咽下肚去。 何颜看看祁云渺,又看看裴则,觉得自己对于这对兄妹,也算是看出了一些门道。 他一拍大腿,道:“镜宣你怎么回事!我同妹妹说话呢,怎么全是你在回答?你是妹妹肚子里的蛔虫吗?” 裴则挑眉,看一眼何颜。 适才何颜问祁云渺的三个问题,他全都替祁云渺做出了回答。 轮到他自己的问题,他倒是不说话了。 何颜觉得好笑极了,正想再调侃他两句,正好宋宿已经煨好了几个橘子。 他给每人递了一只烤过的橘子,递给祁云渺的那只,怕她烫,特地给她剥了皮,在一旁放到温热了才递给她。 祁云渺便道:“多谢宋哥哥!” “不谢!” 宋宿粲粲一笑,脸颊上两个酒窝便格外明显。 何颜又这个看看,那个看看,见宋宿如此照顾祁云渺,便也不甘示弱,开始为她倒炉子上已经煮好的茶水。 “来,钱塘来的明前龙井,妹妹小心烫!” 祁云渺连忙又去接他给的茶水,也道:“多谢何哥哥!” “不谢不谢!” 何颜乐得看祁云渺笑。 她的脸蛋圆圆的,虽然几日不见,脸颊似乎有些晒黑了,但是一笑开,恰到好处的五官便总是叫他想到春日里的小麻雀,富有生机。 何颜自己家里也有几个玉雪可爱妹妹,同祁云渺一般大,他见祁云渺,便实在同自己妹妹没什么区别。 几个人坐在船舱中,说笑了一阵子,便听邬烨舟道:“这明前龙井,是钱塘来的?” “是啊。”何颜道,“可是我家里寄来的。” 邬烨舟便又问:“宰相此番下江南,是不是也得过钱塘?” 好端端的,他突然就提起了裴荀。 船舱中众人脸色皆变了变,裴则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嗯。” “哎。”邬烨舟便叹息道,“听闻宰相此番下江南,是为了体察民情,看看涝灾之后的情况。马上过两年,我等也都要科考了,实在不知,我等将来是否会有机会,同相爷一般,为朝堂效力,为百姓效力。” “好端端地想这些做什么。”见裴则脸色逐渐开始不对,何颜道,“只怕等将来邬大人高中之后,不要忘了我等同窗才是!” “诶诶诶!你们这几人,比我的希望都要大的多了。”邬烨舟摆摆手。 他倒不是在谦虚。 而是他们这院子四人,一个是宰相的儿子,一个是礼部侍郎之子,全是京中要员,剩下一个何颜,虽然家在江州,但父亲也是江州刺史,坐守一方父母官,唯他的家境,可属最差,是自己奋力考上来的。 “好了好了,难得出来玩一趟,不提这些事情。”何颜道,“快喝茶吧,这可是上好的龙井!” 邬烨舟在他的盛情下,终于喝了口茶水。 只是喝完之后,又听他道:“对了,听国子监里有人道,宁王过阵子要回京了,不知到时又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啧……” 好端端的,这人总是爱提朝堂上的事情。 裴则已经彻底将不耐写在了脸上,就连素来脾气好的宋宿也有些听不下去了。 “烨舟,你且歇一日吧,不关心朝堂大事,不会死的!”他道。 “可是……” “诶好了好了,喝茶喝茶……”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何颜眼疾手快,又往他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 被茶水堵住喉咙的邬烨舟,总算好一阵子,再也没有说过话。 祁云渺坐在边上,听着他们聊天。 裴荀去江南的事情,她倒是知道,但是宁王是什么人?她好像从来不曾听说过。 好吧,自从进入相府开始,从裴荀这个宰相,再到宋家的侍郎,再到定国公府、陵阳侯府,再到如今的宁王,祁云渺觉得,自己听说过的王侯贵胄,实在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她听归听,倒是不曾对这些世家贵族有什么过多地向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船只在摇摇晃晃间,便终于带着他们到了湖心。 刚上船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是嫣红一片,犹如火烧,如今一出船只,祁云渺才发现,眼前竟快要黯淡得摸不见五指。 她站在船头摇摇晃晃了好几下,差点便没有站稳,跌进了湖里。 夜色中,有一只手伸出来,抓紧了她的臂膀。 祁云渺回头去看,在模模糊糊的灯光下,见到裴则的身影。 “阿兄……”她低声道。 “嗯,上去。” 裴则的声色冷毅,伴随着湖心刺骨的夜风,钻进她的耳朵里。 祁云渺也不知为何,这般摇晃的船只,在听到裴则的声响过后,她却竟莫名有一股心安。 她点了点头,在他的搀扶下,提着大氅的衣摆,终于跨到了湖心的亭子上。 他们在夜晚的湖心亭中烤火,吃烧鸡,尽情欣赏白日里看不到的湖光与山色。 寒风过境,但是竟没有一人觉得寒冷。 待到吃饱喝足之后,船舱里带的叶子牌和投壶,便发挥了作用。 “妹妹会玩叶子牌吗?” “投壶,投壶也行!” 一群人叽叽喳喳。 祁云渺被围在中间,不会玩叶子牌,投壶倒是可以。 “哦不对,妹妹你上回射箭可是能射靶心呢,投壶我可不同你玩!咱们还是玩叶子牌吧!” 何颜一拍脑门,想起上回祁云渺在国子监的事情,便无论是说什么也不和她玩投壶。 祁云渺只能同他们玩叶子牌。 可是她也不会玩叶子牌啊。 “这样吧,你同镜宣一道,喊镜宣教你!”何颜两三下,便为祁云渺做出了安排。 只听他道:“妹妹,镜宣可是最会玩叶子牌了,你喊他帮你,今日他赢下的筹码,到时候都给你做零花钱!” 一路下来,何颜已然和宋宿一样,同祁云渺混得很熟了。 他一口一个妹妹,便叫祁云渺赶紧去看裴则。 裴则好笑地扯了扯嘴角,看着这俩人。 看他们并不经过自己的同意,便给自己做了各种安排。 不过来都来了,不玩点什么就回去,的确无聊。 他便喊祁云渺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五个人,四个方位。 裴则指导着祁云渺,一晚上,不说大获全胜,也是赢了 十之八九。 祁云渺最后果然如何颜所料,抱了许多的筹码回家。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几个人一起说着嘴烤着火,不知不觉便回到了岸边。 祁云渺跟着裴则回家去,其余人则是各回各的住处。 这一整日的心情,太过大起大落。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的时候,祁云渺心情还是荡漾的,有些难以安静下来。 她一路看看自己的筹码,又看看深夜街边的风景,回想着适才泛舟所经历的一切,屁股下面便像是扎了银针一般,难以久坐。 直到裴则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她才终于保持缄默,不敢再有任何的动静。 只不过,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祁云渺紧贴着马车的后背还是动了动。 她道:“阿兄……” “嗯?” 裴则侧头,紧闭的眼眸睁开。 祁云渺便漾开脸颊上的笑意,道:“多谢阿兄,我今日心情很好!” “……” 裴则看着她,没有急着说话。 过了许久,马车里才响起他的一声回答: “嗯。” 不轻亦不重。 第二十章 裴则真想如此恶劣地逗她一逗…… 国子监也开始放冬假了。 自从那日游湖回家,祁云渺后续在家里见到裴则的几率便大大地增加了。 她每日早起训练,偶尔能碰到裴则出门;有时候方嬷嬷做了新的糕点,喊她端去给裴则,她也总是能在他的书房里见到他的身影。 根据方嬷嬷所说,裴则再过一两年便要参加科举考试了,是以就算是放了冬假,他在家中也多是以学习为主。 阖府上下,也都以公子的科考为首要的事情,无人敢耽搁。 祁云渺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男子们可以参加科考,是以,有心想要入仕的,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大多便会开始准备参加各地方的乡试,再到会试,再到殿试。 这些她还是知道的。 裴则如今已经十四岁,过了年便到十五了,可不就是没两年就得参加科举了么。 “郎君日后若是在京城为官还好,若是到了外头去,便不知道要分到哪里去了。”科举尚未开始呢,方嬷嬷便已经开始为裴则的将来担忧。 祁云渺却不以为然。 “我倒觉得去外头也挺好。”她道,“世间天地这般广阔,若是一辈子只能待在京城,那岂不是也太无趣了?” “可这世间哪里还有天地可以同京城相比呢?”方嬷嬷笑问道。 在她看来,京城便已是这世间最好的地方,天子皇城,庙堂高远,天地间最尊贵的,便莫过于此处,再没有哪里会比京城还要繁华,还要昌盛了。 “唔……” 可是繁华与昌盛,在祁云渺看来,并不是衡量一个地方好不好的唯一标准。 她近来学诗,夫子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夫子说,这是描写边塞壮丽,大漠悠远的律诗。 可是她连大漠都还没有见识过呢,边塞也没有去过。 读万卷书,若是不能同时行万里路,那不就是纸上谈兵么? 方嬷嬷怔愣。她没同祁云渺一样,念过那么多的书,少时家中缺钱,她很早便出来做工了,其间辗转换过几户人家,后来到了相府,才终于安定下来。 祁云渺说的什么长河孤烟,大漠落日,还有什么纸上谈兵,她都完全不能理解。 祁云渺便一边在作画,一边给方嬷嬷解释了一番这句诗还有这个词,分别都是什么意思。 方嬷嬷听得认真,默默点头,末了,看到祁云渺的画,又问她道:“小姐这是在画什么呢?” “冬日的湖心亭!” 祁云渺拎起自己的画卷,道。 前些日子,虽然她把在裴则那里看到的画卷全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是裴则带她出去湖心泛舟,湖心的风景好看,她把那里的风景全部都记了下来。 夫子布置的课业,她便打算画一幅那天的湖心景象。 “这是湖心?” 方嬷嬷神情怪异,对着祁云渺的画看了又看,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 “啊,这是湖心。”她喃喃地肯定道。 “……” 祁云渺收回了自己的画。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画暂时不是很能见人,但是方嬷嬷这语气也太伤人了吧。 她撇撇小嘴。 方嬷嬷好似看出来,祁云渺有些难过了,便忙安慰她道:“不是,奴婢不是那意思,小姐画的很好,真的!” 祁云渺不信,埋首继续研究着自己的大作,没有看方嬷嬷。 方嬷嬷便只能道:“好好好,那小姐继续作画,待会儿奴婢给小姐烤红薯吃,再做一味小姐最喜欢的枣泥山药糕,如何?” 祁云渺默默吞了下口水。 但她还是极有骨气的,没有立马搭理方嬷嬷。 方嬷嬷便又道:“再喊人上街,去东市买一份新鲜出炉的樱桃毕罗!保准到手还是热腾腾的!” 好吧,祁云渺终于原谅了方嬷嬷。 她扭头,狠狠点了点头。 这小馋猫。 方嬷嬷大笑着咧开嘴角,摸摸祁云渺的脑袋,很快便留她独自一人在屋中作画,她则是出门去,为她忙活下午的点心了。 — 心里心心念念着枣泥山药糕还有樱桃毕罗,接下来,祁云渺其实便没有什么心思作画了。 她手里捏着狼毫,半个时辰过去,在纸上画来画去,什么也没有画好,最后又是浪费了一张纸。 她将纸张团好,揉起来,无比熟练地丢进废纸篓中。 一声叹息之后,祁云渺觉得,其实适才也不能全怪方嬷嬷。 她的确是画的很差劲。 可是她也不知道,这湖景究竟该如何描绘才好。 同样的笔墨,为何别人就能画的山是山,水是水的,如此惟妙惟肖? 祁云渺抓抓自己的脑袋,正发愁呢,倏尔,却有门房小厮到了她的院门外,通禀道:“小姐,前头有客人来了!” “客人?” 祁云渺左看右看,不明白客人来了,通报她做什么?喊方嬷嬷他们去接待不就好了? 哦,方嬷嬷正在替她做点心呢。 “管家今日也出门去了,少爷也不在家。”门房道。 所以便只剩下她了。 好吧,祁云渺只能起身,略微收拾了下自己的衣着,边走边问道:“是哪里来的客人?” 她想,最好是她认识的,不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人交流才好。 又最好不是定国公府,祁云渺想,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再和那户人家打交道。 小厮回答道:“是陵阳侯府来的!” — 陵阳侯府派了人来相府。 祁云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人家是有什么事情。 而对方是个笑眯眯的白胡子老爷爷,一见到祁云渺,便躬身问道:“这位便是相爷的千金,祁姑娘吧?” 祁云渺笑着点点头,觉得这老爷爷还算是和蔼。 她勉强像模像样地接待了这位老爷爷。 茶水过后,老爷爷便告知了祁云渺自己的来历。 原来他是陵阳侯府的管家,今日前来相府,是为了送请帖。 “这是我家老太君九十寿宴的帖子,还请小姐同少爷到时赏脸,一道来吃顿饭。” 祁云渺双手接过帖子,惊讶道:“九十寿宴?” 老爷爷点点头。 陵阳侯府的老太君,是如今陵阳侯的祖母,也是而今上京城中少见的高寿之人。 今年腊月初八,便是老太君的九十诞辰,这逢十逢五,本就是大日子,尤其今年老太君可是马上便要九十岁,陵阳侯府自然是要大办特办。 如今,侯府正在满京城遣人送帖子。相府这封,便由这位管家老爷爷来送。 祁云渺实在震惊。 她还不曾见过九十岁的老人家! 从前村子里有户人家的老太太,活到了八十八岁,已经是她见过最长寿的老人家。 老太太过八十五岁的寿辰时,附近十里八乡的孩子们便都被送到了老太太的跟前,说是要沾沾老人家的福气。 看来这陵阳侯府也是顶有福气的人家,老太君平平安安,居然都九十岁了。 送走那位管家老爷爷之后,祁云渺对着这封请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很惊奇。 惊奇的同时,她 又的确想去人家的寿宴上玩一玩。 一来是祁云渺想亲眼见见这位九十岁的大寿星,恭喜一番人家;二来便是她上回泛舟之后,又有许久未曾出门了,这回寿宴若是不出意外,估计不少的孩子都会去玩,说不定可以见到青语,还有许多她在学堂里的小伙伴;三来嘛,这陵阳侯府,据说是京城之中一等一的武将世家,他们家可是有一支娘子军的!祁云渺早便向往许久了。 这封请帖邀请的是她和裴则两个人,祁云渺便拿着请帖,干脆坐在厅堂中,等着裴则回家。 待到裴则一跨进家门,她便忙不迭举着这封请帖,到了裴则的面前。 “阿兄!”祁云渺急切道,“这儿有一封请帖,是陵阳侯府送来的!” “陵阳侯府老太君的寿辰?” 相比起祁云渺的惊喜,裴则从进门到厅堂,一路上都不曾看一眼请帖的内容,神情清冷如一。 祁云渺举着请帖的手顿了顿,问:“你如何知道的?” “下午在同学家,同学家里也收到了。” “哦!”祁云渺幡然醒悟。 裴则脚步不停,进了家门后,穿过厅堂,便往后院走。 祁云渺便也跟在他身后,穿过厅堂,直奔后院。 “那阿兄,你打算去吗?” 她如同跟屁虫一般,紧随在他身后。 裴则终于回头看一眼祁云渺。 堪堪满十岁的少女,是真的不会遮掩任何一点心思,也或许,是祁云渺根本都不想遮掩自己的心思。 她的兴奋全部写在了脸颊上,满面绯红的色彩,比街边卖的胭脂还要鲜艳。 不去。 裴则真想如此恶劣地逗她一逗,叫她也尝尝希望破灭的滋味。 但是话至嘴边,他终归还是道:“到时看情况吧。” 他说罢,转身便走。 留下祁云渺独自愣了一愣,还是有些不甘心,又追了上去。 “那阿兄,若是你到时候不去,我可以跟着宋家的马车一道去吗?” 她已经在想裴则若是不去的情况了。 如此急不可耐。 裴则荒谬间又觉得有一丝好笑,终于又停下步伐,扭头看她。 祁云渺没想裴则会突然在这时停下来,一个健步没稳,差点又栽进了他的怀里。 她慌忙后退两步,讷讷道:“阿兄……” “我不去,你也给我待在家里,不许胡乱出门!” 只听裴则冷冰冰的语调,钻进到祁云渺的耳朵里,很快,便如同冬日里开始结冰的湖面,冰凉触心。 第二十一章 二哥出场! 祁云渺觉得,裴则的性格像是上京城总是抽风的天空,时晴时阴,时好时坏。 他没有答应祁云渺一定会去参加陵阳侯府老太君的寿宴,祁云渺便只能一直到腊月初八之前,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祈祷他能在老夫人寿宴的这日,突然善心大发,良心发现。 而方嬷嬷在得知祁云渺可能要去参加陵阳侯府老夫人的寿宴后,便在祁云渺的柜子里翻箱倒柜,企图能找出一件喜庆点的衣裳,先为她准备着。 虽然沈若竹走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她走之前,便已经喊人上门为祁云渺做了不少的冬衣,如今都已经送到了府上,放在柜子里。 方嬷嬷在柜子间找到了一件红色的金丝提花缎面袄子,又找到了一条同样是红色的百褶吉祥如意锦鲤裙,对着祁云渺比划过后,便觉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穿去寿宴的。 她还盘算好了,若是祁云渺到时候真要去,她再为她扎一双可爱的双环髻。 祁云渺目前虽然尚不曾看出有多少遗传沈若竹的美貌,但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自带自己的特色,灵动又活泼,像是每日初升的朝阳,叫人见了便心情舒畅。 若是按照她想的打扮,那方嬷嬷想,只怕这世上简直再也不会有比祁云渺更可爱的小姑娘了。 她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便只等裴则一声令下,好出门去参加陵阳侯府老太君的寿宴。 她们熬啊熬,终于熬到了腊月初八这日。 祁云渺一大早便巴巴地起身,换上方嬷嬷为自己准备的衣裳,坐在院子里,期盼着裴则能喊自己出门去赴宴。 这日还是腊八节。 方嬷嬷生怕到时候裴则真不允许祁云渺去,便提前安慰她道:“无事,到时候若是真去不了,便在家中,奴婢给小姐煮腊八粥吃,我们老家的腊八粥,上京城没人会,是独一无二的,就连相爷每年都是赞不绝口呢。” “可是嬷嬷,我想去。” 祁云渺眼巴巴的,晃着脑袋上的两根红色丝绦。 那是方嬷嬷今早又在祁云渺的小首饰匣子里找到的,是她第一日来相府时带的。 她将两根红色的丝绦扎成了蝴蝶结,绑在祁云渺的双环髻上,同她的衣裳成套,叫她更像是年画里的如意娃娃。 方嬷嬷心疼地看着她,忙改口道:“好好好,去去去,定是能去的,咱们府上同陵阳侯府关系素来不错,郎君不会真不去的。” “真的吗?”祁云渺问。 “嗯。”方嬷嬷郑重点头。 “那……阿兄若是独自去了,不想带我去怎么办?”祁云渺紧接着问道。 “这……”方嬷嬷突然倒是不会回答了。 她也想不到还能怎么回答祁云渺。 这相府里,除了裴荀之外,说话最为要紧之人,便是裴则。就算是沈若竹在,她若和裴则吵起来,那她和一众下人们,也是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 “若是实在去不了,待郎君出门了,奴婢便悄悄带小姐上街逛一逛,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好不好?”方嬷嬷问道。 “唔……” 祁云渺不想这般将就。 她坐在窗前,望着渐渐升起的日光,忽而间起身,做下了决定。 她要去裴则的院子,再去缠着裴则问一问! 她拎起裙摆,说走便走。 然而,尚不等她冲出院子,常年跟在裴则身侧的小厮恰好也到了祁云渺的跟前。 见到她一身大红的裙摆,小厮兴冲冲地道:“小姐已经起了?郎君在前头准备好了马车,喊小姐快些去往前厅用饭,用过饭,一道出发去陵阳侯府参加老太君的寿宴!” — 祁云渺终于坐上了去往陵阳侯府的马车。 一路上,她掀了帘子,朝着马车外头看了又看,屁股实在坐不住。 裴则瞥了她好几眼,实在是不明白,不过是去个寿宴而已,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兴奋的。 今日好歹是人家的寿宴,裴则也穿了一身新的衣裳,墨色的山水画长袍,袖摆以及衣摆上,全都是描绘精致的刺绣,腰带上缠了两颗白玉,便是浑身上下唯一的点睛之笔。 他坐姿端正,与祁云渺相比,自从上了马车之后,便没有再动过身体。 终于,祁云渺又一次放下了帘子,收回自己的目光,裴则提点她道:“待会儿到了寿宴上,跟着我走,不要乱说话,除了祝词之外,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 祁云渺不解:“什么是不该问的?” “……” 这便是不该问的。 裴则又瞥一眼祁云渺,无奈道:“陵阳侯府如今在家的大多为女眷,陵阳侯常年出征在外,不常在家,还有他们家的小侯爷,越楼西,也常年随军在外,不在家中,若是有人刻意提起,你不要吭声便是。” “哦。”祁云渺道,“那他们今日也不回来吗?” “嗯。”裴则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陵阳侯夫人在前些年的时候便过世了,也不要提。” “嗯。”祁云渺乖乖点头。 裴则遂随着马车的晃动,又思索了一番还有什么是需要特别提醒祁云渺的。 待确定没有之后,他才放任祁云渺又一次掀开帘子,对着马车之外的一切叹为观止。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见到了如此多的权贵。 他们如今已经是在相当靠近陵阳侯府的地方了,整整一条街的马车,拥堵不堪。 从前,她只见过人和人挤到摩肩接踵的,倒是没见过马车和马车,还能互相拥堵成这般的。 祁云渺趴在车窗上,观摩着街上的景象。 相府的马车有很多,祁云渺平日里去宋家上学时,基本是乘一匹马拉着的单架马车;而若是和裴则或者阿娘一道出门,马车便会换成二匹马拉的,较之一匹马的,宽敞许多,也气派许多,马车里不仅可以坐下人,还可以放许多的东西,书桌、茶具,统统齐全。 至于三匹马拉着的马车,祁云渺尚未见识过。 但是今日这街道上,她算是见识到了。 什么两匹马的三匹马的,简直一点儿也不稀奇,全都拥堵在了这陵阳侯府的大街外面。 怪不得都说京城是富贵窝,权贵遍地跑呢。 祁云渺数着一匹又一匹的马车,想看看今日上这陵阳侯府来玩的,到底是三架的马车多,还是两架的多。 却还没等她数完呢,他们的马车便好像终于慢慢挪到了陵阳侯府的门前。 裴则催促道:“好了,侯府快到了,别看了,收拾收拾自己,到时候别丢人。” “哦,好。” 祁云渺只得又一次放下帘子,缩回脑袋。 然而,在她刚放下帘子的瞬间,便有一阵疾风自她的窗外掠过,将她的帘子又给掀飞了起来。 “抱歉啊抱歉!” “借过借过!” 听着那阵阵爽朗的声音,祁云渺实在忍不住,又好奇探头去看。 只见前方拥堵不堪的车水马龙间,有少年正骑在高头大马上,肆意的红衣飞扬,迎着朝阳的身影猎猎。 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一众拥堵的车马间一直跑马到了陵阳侯府的台阶前,这才气喘吁吁地勒紧了缰绳。 而他一下马,原本井然有序的陵阳侯府,一下子变得躁动万分。 门前传来人群阵阵激动的叫声—— “郎君回来了?!” “天爷啊,真是郎君回来了!” “来人啊!快去,快去告诉老太君,是郎君回来了!” 陵阳侯府的郎君? 祁云渺顿了顿,想起他的名字。 越楼西。 第二十二章 越楼西此人 陵阳侯府的小侯爷回来了。 原本便热热闹闹的侯府,一下子变得越发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祁云渺跟着裴则走进到侯府里,有管家接待了他们,引他们到了厅堂里的时候,却连门都差点挤不进去。 偌大的侯府厅堂间,因为越楼西的到来,已经完全是人满为患。 祁云渺个子矮,挤在人群的最边缘,完全看不到厅堂里的场景,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恭维: “楼西许久不见,竟已长成了如此气魄!” “是啊,简直是和侯爷一模一样!” “一路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回来的?那可是累坏了吧?” “瞧瞧瞧瞧,这份孝心天底下还有哪个能比的?老太君真是享福了呀!” …… 跑死了两匹马? 祁云渺咋舌,这也是值得歌颂的吗? 她和裴则进不去里面,最后,只能是管家吼了一声,道是裴相府上的郎君同小姐到了,这才引得人群不再喧哗。 他们一个一个都噤了声,转头来看他们,而后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祁云渺终于见到传闻中已经九十岁的陵阳侯府老太君。 顺便,还有那位越小侯爷。 裴则走上前去,她便也跟着一道,走上前去。 他们给老太君送了贺礼,又给她唱了贺词,最后还和老太君握了握手,算是沾沾她的福气。 不过老太君到底九十多岁了,后知后觉,和祁云渺握过了手之后,才问道:“裴家何时多了一个孩子的?” 身边一位夫人忙与她解释:“这是裴相新夫人带来的孩子!” “哦……” 老太君好似恍然大悟。 她握着祁云渺的手,拍了拍,缓缓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祁云渺笑了笑,觉得自己蛮喜欢这个老太君。 她又和老太君握了好一会儿的手,听她给自己和裴则说了一些和别人没有什么差别的好话,这才在众人的目光下,和裴则一道站在了边上。 接下来,又有一些人家带着自家的孩子,来与老太君祝贺,送礼。 祁云渺站在边上,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一个一个将这些人全都打量过去。 有她相熟的宋家学堂里的孩子,也有许多她并不认识的人。 她每一个都打量得认真,期望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相熟还是不相熟,自己都能将今日见过之人全都记下。 只是打量来打量去,渐渐的,祁云渺发现,有一双目光自对面而来,也盯着她许久了。 她抬起眸子,去寻目光的来源,意料之外地与越楼西撞个正着。 祁云渺便挑眉,远远地眺望着这位越家的小侯爷。 与骑在马背上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下了马背之后,一身红衣的越楼西,看起来照样是鲜衣怒马,浑身英气逼人。 或许是常年随军在外的缘故,他才十二三岁,但肌肤已经是如同田间小麦一般的颜色,而不似上京城中大多数的公子哥,面如冠玉,白皙又精致。 他的眉眼俊气,上挑的眉峰弧度强硬且凌厉,眼神微眯起来,便如同两片刀刃,可以吓人于无形。 “吓——” 祁云渺正看着呢,忽而,对面之人对着口型,朝着她张嘴,果真朝她吓了一吓。 祁云渺立马瞪大了眼睛,脸色铁青,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越楼西诡计得逞,张开嘴角,无声却又笑得放肆。 祁云渺意识到自己是被捉弄了,很快便回转过脸色,朝着越楼西实在没什么好气地又瞪了一眼。 裴则察觉到祁云渺的异样,难得低头,主动问道:“怎么了?” 祁云渺看着他,有些想要说越楼西的事情,但是又怕裴则会觉得不耐烦,便摇了摇头,没有和他告诉。 — 祁云渺觉得越楼西大抵是个会喜欢做恶作剧的坏孩子。 就如同宋潇一般。 索性她也不需要去结识他,后续她在陵阳侯府老太君的寿宴上,果然见到了宋青语,裴则有自己的朋友要交流,她便也和宋青语一块儿玩了一会儿。 陵阳侯府的宴会在午时。 等到用过午饭,祁云渺便要跟着裴则一道回家了。 坐上回家的马车时,祁云渺有些犯困。 也不怪她,今日午时,陵阳侯府准备的宴席实在是已经不能用丰盛来形容,红烧肘子、腌笃鲜、四时菌汤……全都是一些硬到不行的菜。她吃得满嘴流油,如今又坐马车,自然便会想要合上眼睛。 她眯着眼睛,屁股刚搭上马车的坐垫,整个人便有些昏昏欲睡。 眼看着裴则也坐在了她的身边,马车将要启程,祁云渺却突然察觉到一阵明显的停顿—— 是有人拦住了马车。 她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裴则,不知所措。 裴则则是掀起帘子,去看外面的情况。 只听外头的小厮道:“郎君,是越家小侯爷。” “越楼西?”裴则坐在马车里,对着窗外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镜宣!” 越楼西朗朗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不过多时,祁云渺便见到,那抹红色的身影又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我捡到你家妹妹的坠子了,叫她看看,是不是她的!” 他站在马车外头,仰着脸,才勉强能叫自己的目光落到一点马车之中。 他满面浸润着阳光,问道。 祁云渺见到越楼西手中抓的那只红色玛瑙坠子,朝着自己的脑袋一摸,大惊失色。 “这是我的坠子!”她道。 她竟完全不知是何时掉的。 裴则便伸出到窗外,接过越楼西手中的坠子,道:“多谢。” “不谢。”越楼西摆摆手,目光盯着祁云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裴镜宣,这便是你的新妹妹?”他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 裴则顿了下,应了一声。 “挺好玩的。”只听越楼西旋即便笑道。 裴则微微蹙了眉,不知他这是从何说起。 他攥紧坠子在手里,道:“没你好玩。” 说完便撂了帘子。 祁云渺看不见越楼西了。 裴则将手中的坠子递还给她,问道:“你同他接触过了?” 祁云渺摇摇头。 她拿回自己的坠子,翻看了下,幸好没有破损。 这坠子是今早方嬷嬷给她扎完辫子之后,又特地翻箱倒柜给她 系上的小玩意儿,说是红玛瑙,看着也喜庆。 她摸索着自己的脑袋,复又将坠子插回到了发髻间。 末了,马车终于重新启动,祁云渺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问:“阿兄,这个越楼西,是不是最好不要多相与?” 裴则侧头,不知道祁云渺怎么会这么想。 “倒也不是。”他道。 “哦。”祁云渺顿了顿,那他适才撂帘子,怎么撂得这般干脆,一点儿情面也不留的样子。 她还以为,这越楼西是什么京中的小霸王,所以裴则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呢。 裴则没有具体和她介绍这个人,祁云渺便也不再多问。 马车离去的路程,走得要比来时宽松许多,渐渐的,祁云渺坐在马车里,困意又涌上心头。 这回没有人半路拦车。 她的脑袋低垂着,一点一点,很快便不自觉地在马车中找到了一处可以依靠的地方,而后安心地睡了过去。 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沉了一沉,裴则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祁云渺。 少女面颊安静,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轻浅。 满身红色的装扮喜庆得不像话,在沉闷的马车间,便像是一只随时会惊醒而破笼出走的雏燕。 裴则静静地打量着祁云渺。 破天荒的,竟没有将她吵醒。 很多时候,裴则其实都觉得,自己对于这个继妹,实在喜欢不起来。 这是裴荀新的妻子的女儿,不是他的亲妹妹,他着实没有道理要喜欢她。 但有些时候,裴则又会觉得,她也很无辜。 突然失去了父亲,她很无辜;被母亲忽而间带到了京城,她很无辜;父亲去世不过一年,她便多了一个新的父亲,又多了一个并不喜欢她的兄长,她真的很无辜。 在裴则的印象中,祁云渺难得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安静也好。 他就这么放任着祁云渺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直等到了家门口,他的肩膀酸痛,他才终于摇醒了人。 对于自己居然搭在裴则肩膀上睡着了这回事情,祁云渺感觉到十分得不可思议。 因为她平时都坐得离裴则老远了! 哦,这回好像是因为要拿那个坠子,所以她才坐得离裴则靠近了一些。 好吧。 祁云渺下车之后,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嘴唇周边,确认自己没有将口水落在裴则的肩膀上,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觍着脸,和裴则笑了笑,由于她的师傅也要去参加陵阳侯府的宴会,是以,这日祁云渺并不用上习武的课。 但她回到家里后,还是自己在假山边上,自觉扎了一柱香功夫的马步,又在花园里跑了几圈,最后自己对着箭靶,训练了小半个时辰。 虽然才过去不到两个月,但是祁云渺的箭术,这段时间可谓是突飞猛进。 即便还不能和师傅一般,同时精准地射出两支箭,但是她能够射中靶心的范围,又比从前更远了一些。 一直休息到傍晚时分,祁云渺突然收到了一份特别的东西——是裴荀同她阿娘从金陵寄回来的信! 他们离家已经有近一个月了,这是祁云渺第一次收到他们寄回来的信。 信一共有两封,一封是裴荀写给裴则的;一封则是阿娘写给祁云渺的。 祁云渺坐在厅堂里,和裴则一道读着他们寄回来的信,知道他们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去过了江州,去过了扬州,去过了姑苏,如今辗转已经到了金陵。 江南各地风光秀丽,民风自由,但是涝灾对于百姓们的影响,也是真的不小。 阿娘信上写,等他们到钱塘,约莫还要过一阵子,是以也许年节是回不来了,要她同裴则一道在上京城中,好好过年。 祁云渺看着信笺最后的叮嘱,咋舌错愕。 过年回不来,那就是她和裴则两个人一起过年么?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裴则看完信笺后,同样微微蹙眉的神情。 显然,他也是知道,自己要和她两个人,一道过这个新年了。 第二十三章 陪我过年 祁云渺没有在上京城里过过新年。 她对于年节所有的印象,几乎只来自于乡野——之前她和阿爹还有阿娘住在青州的时候。 按照青州的习俗,每到临近年节之时,阿娘便会开始蒸各种馒头、做包子,还有许许多多怎么也吃不完的花卷;村子里有人会杀猪,每家都能分到一块很大的猪肉,阿娘会用这些猪肉炼油渣,还会做好吃的排骨;而阿爹若是在山上打到了什么野味,通常也是要拿出来,和全村人一道分享的。 他们还会一起给祁云渺买布料,做新年要穿的衣裳;还有年节的晚上,阿爹和阿娘会一起给她压祟钱,说是新的一年,祝福她能平平安安,万事无忧。 别的孩子,压祟钱通常第二日便会由家里人收回去,代为保管,但是祁云渺的压祟钱,阿娘从来不收走,说是她可以自己留着,等到什么时候和阿爹进城了,自己买糖葫芦吃。 可是祁云渺鬼机灵鬼机灵的,每回进城,她都特地不带自己的压祟钱,想要买糖葫芦,只跟阿爹要。 这么多年下来,每一年的压祟钱,她都自己存了起来,留着等以后长大了用。 而在祁云渺过去的十年里,只有去年,她是没有收到哪怕一个铜子的压祟钱的。 因为她的阿爹没了。 阿娘为了上京城讨说法,寒冬腊月在京城足足待了三个月,过年也不曾回家。 她被寄放在邻居婆婆家里,邻居婆婆虽然对她也很好,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婆婆,村子里大家日子都很艰难,没有她的压祟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这一年,阿娘又不在。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的新年到底要如何过了。 方嬷嬷得知裴荀和沈若竹除夕都不会回家之后,便安抚祁云渺,告诉她不必担心,即便他们都不在,她也会好好照顾祁云渺的。 祁云渺自然知道,方嬷嬷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可是她有些想念阿娘了。 ……还有阿爹。 祁云渺近来又梦到阿爹了。 从看到裴则的那幅画开始,阿爹时不时便会到她的梦里来,问她和阿娘过的好不好。 祁云渺每次想回答他,想说话,可是每次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爹就走了。 祁云渺只能把话都攒起来,想着等下次阿爹入梦来的时候,她再和阿爹说。 可是每次阿爹一来,她就忘了,只顾着听阿爹说,如是往复,她也没能告诉阿爹,阿娘已经嫁了新的人家,还是当朝宰相,她们的日子比从前好太多了。 只是……她还是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收到沈若竹的来信之后,祁云渺一连好几日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幸好如今宋家的学堂已经不必去了,她每日都能比从前多睡一些时刻。 只是文能逃得掉,武却是不行了。 除了陵阳侯府老夫人的寿宴外,林周宜依旧每日都来家里为她授课。 祁云渺蔫蔫儿的情绪,第一日便被林周宜给发现了。 但她没有声张,直到连过了三日,见祁云渺还是提不起精神,林周宜才总算有些生气。 她拎着祁云渺耳提面命,道:“若是日后还这般提不起精神来,那就干脆别学了!你瞧瞧有哪个打仗的士兵,因为一点挫折,路上便蔫得跟朵娇花似的?那不叫士兵,叫逃兵!明白吗!” 裴则恰好路过,原先早就已经将花园里祁云渺和林周宜每日的存在视若无睹。 但是今日林周宜这嗓音,叫他想要忽视,也有些难以忽视。 他于是回头,便只见到荷花池畔一脸怒容的林周宜,还有她面前,正在扎马步,却是扎得巍巍颤颤,一点儿也不扎实的祁云渺。 祁 云渺双股颤颤,不敢回答自己师傅的话。 因为她知道林周宜教训得对。 她适才扎马步的时候,因为又想起了阿爹和阿娘的事情,所以不小心便走神了。 林周宜瞧了出来,自然便是要训导她的。 “行了,你今日别练了!”看着她满脸艰难的样子,林周宜也知道,今日祁云渺当是不好再训练的。 好歹是她的学生,她拉直了祁云渺的身子,又多嘴问了一句:“你近来可是发生何事了?” “唔?没有。” 祁云渺下意识摇摇头。 “不说我从今往后就再也不来你们府上了!我最不喜欢不专心的学生!”林周宜吓唬道。 祁云渺只得摆摆手,看着凶巴巴的自家师傅,把沈若竹不回来过年的事情说了。 她顿了顿,又说,相府不像是她的家,阿娘不回来,她便又没有亲人一道过年了。 其实祁云渺知道,相府对她很好,方嬷嬷也对她很好,裴则虽然不喜欢她,但是该照顾她的时候,他还是会照顾她,是以,她不该那般没有良心。但她就是觉得,这里不像是她真正的家。 她坐在假山旁,同林周宜低声问道:“师傅,我是不是很没有心?” 林周宜定定看着祁云渺。 裴相府上新夫人和小姐的事情,上京城早就已经传遍了,她又怎可能不知道祁云渺和沈若竹身上发生的事情。 父亲突然没了,眨眼之间,又多了另一个父亲,还有继兄,这算什么呢? 但是林周宜虽然理解,还是同祁云渺道:“渺渺,你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过得好了。” 祁云渺茫然地看着她。 林周宜便又道:“你可知,我们越家的娘子军,都是些什么出身的人家?” 祁云渺摇摇头。 她不知道。 林周宜便告诉她道:“就按我来说,我是越家捡来的。我三岁那年,乡下闹饥荒,我被我的父亲亲手给抛弃了。是越家老侯爷把我捡回来,安排在小姐的身边,跟随小姐一道习武。后来小姐带着我们这一支娘子军,在疆场上杀敌,朝廷给了我们封号,我才算是再度拥有了姓名。” 她的眼神坚毅,说起这些事情来时,便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祁云渺听得震惊。 这些事情,她竟从来都不曾听闻过。 “而似我这般的出身,在越家的娘子军里,数不胜数。” 林周宜看着祁云渺,淡然地又笑道。 祁云渺便只觉浑身毛骨彻底骇然。 不过想想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家里千娇百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舍得自小就扔到军营里去锻炼呢? 定是有什么非一般的契机,才会如此。 她也是,若非阿爹是猎户,她有志想要成为阿爹一般的人,兴许也是无缘刀剑的。 “所以如果没有越家,我们说不定现在是否仍旧在世都不知道。”林周宜摸摸祁云渺的脑袋。 “渺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你阿爹,想你阿娘,想你阿爹若是还在世的话,你宁愿不要相府的荣华富贵,只做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 “可是渺渺,世上没有回头路,你阿爹没了,你阿娘选择了改嫁,你就该朝前看。就如同我们,父母不要我们,但是越家要我们,那我们就只为越家而活,只为我们自己而活,我们上阵杀敌,既是为了越家,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人一味地沉溺在过往里,是没有出息的,明白了吗?” 林周宜说得慷慨又激昂。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 但又似乎没有明白。 她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 林周宜便抱了抱她:“好了,今日的训练先到此处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我再过来时,若是你还是这般情状,就不必再学了。” “我要学的,师傅!” 不管话有没有听清楚,但是她要坚持习武这回事情,祁云渺还是相当清楚的。 林周宜便又笑了,又摸了摸祁云渺的脑袋。 “你嘴上说着没用,我只看你明日的情况。” 她说罢,便起身离开了相府。 留下祁云渺独自蹲在假山石畔,对着她说过的那些话,又想了许久。 不要再沉溺于过去。 而是要朝前看。 朝前看。 祁云渺终于慢慢挣扎着,从假山一侧的草地上站了起来。 坐久了的双腿有些发麻,她起身后,又在原地蹬了好几下,这才摆脱这种触感。 她抬头便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只是原本早已空空荡荡的假山石外,在林周宜离去后,不知何时,竟然又站了一个人。 祁云渺好奇地看着裴则的身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裴则立在假山外面,一动不动地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唤道:“阿兄?” “嗯。”裴则浅浅应了一声,随后,道:“明日开始,府上要张贴春联,窗花,你没什么事情的话,就和我一道弄吧。” “啊?” 祁云渺不知道,相府里贴春联还有窗花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少爷亲自上手的吗? 还没等她想明白呢,裴则便似乎已经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解释道:“相府里的春联,每年都是自己写的,今年大人不在,只能我们弄。” 原来如此。 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又道:“对了,还有,方嬷嬷道她过几日要做方糕,包团圆饭,西市这几日热闹,你若是无事,随我一道上街逛逛,顺便多买些过年要用的东西回来。” 这些东西……也需要自己去买吗? 眼看着祁云渺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裴则脾气也不是全然很好。 他这回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问道:“听明白了没有?去还是不去?” 去! 能出门去西市逛逛,她为何不去? 祁云渺这回一点犹豫也没有,便点了点头。 裴则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即如此,明日收拾收拾,先帮我写春联吧。” “好!” 祁云渺答应道。 — 有了林周宜的安慰,又要突然去帮裴则写春联,贴窗花,接下来几日,祁云渺算是有了点活干,没有再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情绪里。 不过帮裴则写春联,贴春联,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 祁云渺的字难看,裴则自然不会想着要她去写春联,贴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外,于是,春联上的字,便由裴则来写,祁云渺则是主要帮忙研磨。 但是裴则这个人,对于研磨的要求,也是极为复杂的。 墨研得太浓了不行,研得太稀了,又不行,全部都要刚刚好到适中。 祁云渺觉得自己和他一块儿干活,真是迟早要被折腾出病来。 好说歹说,最后春联是忙完了,他们又要一道弄窗花。 窗花可是祁云渺的拿手好戏。 早在家中的时候,她便同阿娘学过剪纸了。 倒是裴则,竟然不会剪窗花。 祁云渺便终于翻身做了一回老师,亲自教了裴则如何去剪窗花、贴窗花。 等到他们花了两日的功夫,将这些事情全部给处理完,西市的长街上,正好也是热闹的时候。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和裴则上西市来买东西。 她之前来过西市几次,要么是同阿娘一起,要么是同方嬷嬷一道。 上京城中的集市,主要便分西市与东市,这两边的集市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哪个都能逛,哪个都很热闹。 知道祁云渺要上街替自己买食材,方嬷嬷在他们临出门前,给祁云渺兜里 塞了好一袋铜板,说是给她当零钱用。 祁云渺原本不想要,她自己有钱的,但是方嬷嬷说了,日后会同夫人说,同夫人再要回来的,祁云渺便放心地收下了。 她和裴则一道走在西市里。临近年节,西市也是张灯结彩,从卖花灯的,到卖衣裳的,还有各种过年吃食,芝麻糕、黑米糕、酥肉泡馍……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买完方嬷嬷所需要的东西后,裴则和祁云渺便有些漫无目的地开始瞎逛。 裴则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要来西市。 那日假山旁,他听到了祁云渺的心事,一时心软,便问了她要不要出门转转。 这般的数九寒天,他也是实在闲得慌。 但是看一眼祁云渺,她如今似乎正是起劲的时候,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想试一试,人家摊主摆在外头叫人试吃的东西,她一整条街都快吃了个遍。 终于,等到祁云渺又吃过了两家铺子的时候,裴则问道:“不打算买点什么吗?” 祁云渺想了想,道:“待会儿我要去带两串糖葫芦回家!” 裴则便又问:“糖葫芦不是一开始便看见了了,为何不买?” “一开始就买了的话,拿着多麻烦呀。”祁云渺道。 裴则看着她又路过了一家铺子,问人家摊主能不能试吃,人家摊主说可以吃之后,祁云渺便半点不客气,吃了人家一口米糕。 糯叽叽的米糕粘牙,祁云渺吃的有些费劲。 她最近正是换牙的时候,有好几颗牙齿都掉了,还没长齐,吃起糕点来,格外难嚼。 裴则便看着她又贪吃又因贪吃而变得费劲巴拉的样子,逐渐唇角泄出一丝冷笑。 他终于明白了祁云渺的心思,糖葫芦是真的要买的,那就最后折回去再买,带回家里吃,而现在这些摊位上的东西,她是不打算买的,是以,她便要每个摊位都吃过去,先免费填饱一下自己的肚子。这样,才算是不虚此行。 他实在看不上这种做派。 等祁云渺差不多将东西咽下肚子之后,裴则便道:“好了,走吧,我想起家里还有些事情,我们去把糖葫芦买了就回家。” “啊,这便走了?”祁云渺张望两眼,见到前头还有好多的摊子,她都还没尝过呢。 “嗯。”裴则说不打算再纵着祁云渺,便是真的不会再纵着她,他转身,兀自朝着马车的方向回去,祁云渺便也只能跟着他转身,朝着俩人来时的路走去。 她跟在裴则的身后,摸摸自己的肚子。 虽然还有很多的不甘心,但是祁云渺算算自己今日都吃了哪些东西,便也还好,没有特别亏。 他们走到来时卖糖葫芦的小贩摊前,祁云渺顺从自己的本心,买了两串糖葫芦。 哪想,走到马车停靠的地方时,恰好,原先不曾开门的一家成衣铺子开张了。 老板娘正站在店前拉拢生意,一见到祁云渺,便扑上来,拉着喊着道:“小姐过来瞧瞧当下时兴的衣裳吧!” 祁云渺忙摇摇头,阿娘走之前给她做了许多的新衣裳,她够穿了的。 老板娘不甘心,祁云渺虽然穿的一般,但她可见到了,她身边跟的公子,穿的可是上好的罗布,指不定是愿意买单的主儿。 她便一个劲儿地劝祁云渺进自己的店里瞧瞧,她店里可都是好看的货。 祁云渺两只手都握着糖葫芦,高举着手臂,实在难以抵消这老板娘的热情,最终,只能被拖着拽着进了铺子。 等裴则回过头来的时候,她人已经跟着老板娘在铺子里看东西了。 裴则蹙起眉头,跟了过去。 祁云渺正在看老板娘为自己介绍的一套成衣。 她这店里,专卖十来岁少女的衣裳,像祁云渺这般的,正正合适。 “这套,这套,还有这套,姑娘年节的衣裳可有着落了?没有着落的,便多看看我这店里,多的是好看的绫罗绸缎呐!” “这……” 衣裳好看是挺好看的。 但是阿娘真的已经为她做了不少衣裳了,所以祁云渺面对着老板娘的热情,还是摇了摇头。 “真没有看上的吗?还是自己不敢买?”老板娘问道,“小姐再看看嘛,再看看嘛,我们店里东西可多的。” “真不必了,下回吧……”祁云渺举着两串糖葫芦便想要走。 可是刚抬头,便见到裴则跨进了店里。 “阿兄……” “诶呦小郎君!” 不等她说话,人家老板娘一见到裴则,便两眼放光,去拉起了人。 “您帮这位小姐看看呢,小姐进店可腼腆得很,您瞧瞧,这些衣裳,哪件不是衬她的?” 她手里握了一堆的成衣料子。 “……” 祁云渺默默无言,去看裴则的脸色。 裴则不过暼了眼店家手中的衣裳,便道:“你这里的料子都不好,如果想买衣裳,回家去喊人上门来量裁吧。” 他后面的话都是对祁云渺说的,半点没有给人家女店主客气的意思。 祁云渺砸吧了一下嘴巴,听完话,立马便想要跟上裴则。 可是女店主眼疾手快拦在了两人中间,叉着腰道:“这位郎君,你说我们店别的可以,你说我们料子不行?怎么,你家是开布行的,还是你家是宰相啊?见过天底下最好的料子?” 裴则回头,半点神色也不改,问道:“就算我家不是宰相,也不是开布行的,那又如何?你手中的料子,是去岁京中流行的素罗,今年早便不时兴了;还有这裙摆,百褶的褶子都不齐整,只怕是偷工减料的东西,光凭这两点便可看出,你这店里,根本没什么值得看的。” “你……” 老板娘想不到,自己今日还真能碰上个行家,握着手中的料子讪讪半晌,最终只能放了人走。 祁云渺坐上马车之后,啧啧称赞裴则。 “阿兄懂得好多!” 她总是这般,即便知道裴则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是有时候,该夸赞人的时候,她还是不会吝啬。 “皮毛而已。” 裴则随口道。 他坐在祁云渺对面,上下打量了眼人。 即便已经是相府的小姐,但是祁云渺如今的衣着还有打扮,倒是实在很难叫人联想到她的身份。 他便问:“你娘走之前,没有给你做衣裳吗?” “做了啊。”祁云渺道,“但是那些都是新衣裳,我想要等到新年之后再穿。” “为何要等到新年之后再穿?” 冬日里做的新衣裳,若非必要,要等到新年的时候才能穿,这是乡下每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 可是裴则不知道。 祁云渺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好似忽而之间便明白,这个阿兄也不是什么都懂的。 “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祁云渺也不知道该如何同裴则解释这个规矩,只能告诉他,总之就是这个道理就是了。 见她自己也说不上什么东西,裴则便只能放弃探究这回事情。 只是马车之中他与祁云渺面对面,便终归会注意到祁云渺的衣裳。 简简单单的藕荷色团花料子,衣领和袖口处都锁了绒边,要说有多简陋,倒也没有,但是要说华贵,也是真的称不上。 是街上许多普通的正常人会穿的东西。 终于,裴则道:“今日回去之后,叫方嬷嬷喊些裁缝上门,给你再做些新的衣裳。” 祁云渺立马张嘴,想说真的不必,阿娘给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裴则下一句便道:“新年前穿。” “……” 祁云渺便终于不说话了。 第二十四章 宁王患有眼疾(小修)…… 由于裴则的言出必行,这日回家过后,很快便有人上门,给祁云渺来量裁衣裳,挑选布料。 祁云渺一概不懂,只是被方嬷嬷和一堆裁缝铺子的人拉着, 各种张开双臂,衡量尺寸,稀里糊涂的,几个时辰便过完了。 寻常的制衣铺子,如今制一件冬衣,大抵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尤其如今又是年节,有的是人需要新衣裳,排的队便更久了。 但是宰相府的生意,没有任何的一家制衣铺子敢耽搁,是以,祁云渺的新衣裳量裁完不过七日,便全都送上了门。 方嬷嬷收到衣裳,一件又一件拿着与祁云渺比对,见每一件都如斯合身,料子又用得极好,不禁连连夸赞起裴则,称他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已经相当会照顾妹妹了。 祁云渺望着一堆崭新的衣裳,心底里说不感谢裴则,那肯定也是不可能的。 裴荀和沈若竹都不回家,相府里过年的许多东西,便都需要由裴则来主持。 祁云渺收到新年的衣裳,已经是年前的最后几日。 自打在假山处撞见裴则之后,祁云渺接下来,便每日都会被裴则安排着干一些活,要么是和他一道上街去买东西,要么是和他一道去宋家,他们光明正大地去蹭宋夫人新做的糕点,顺便再带一点回家,留着闲暇之余慢慢享用。 除夕夜,祁云渺终于自告奋勇,拒绝了裴则的一切活动,要同方嬷嬷一道包饺饵。 包饺饵,这是许多地方的新年习俗,据说是吃了饺饵,那么新的一年,便不会冻耳朵了。 祁云渺从前在家里,每年过年都会和娘亲还有阿爹一道包饺饵,她很喜欢这件事情,于是今年也要同方嬷嬷一道。 待方嬷嬷带着几个丫鬟,把馅料和饼皮都处理好之后,祁云渺便开始上手包饺饵。 她动作像模像样,不过包了两个,方嬷嬷便直夸她,是真的有一手。 祁云渺得意洋洋,包到最后几个的时候,她突然从钱袋子中摇出几枚铜钱来,递给方嬷嬷。 “嬷嬷,我们包些铜钱在里头吧!”她道。 从前在家中,新年包饺饵的时候,阿娘都会在饺饵里放几枚铜钱。 他们都说,能在一堆饺饵中咬到铜钱之人,便是新年最幸运之人。 阿娘煮饺饵的手艺很好,最后饺饵出锅的时候,他们全家都能咬到铜钱。 这样,全家都会高兴一整晚的。 方嬷嬷也听过这个说法,不过从前相府里只有裴荀和裴则这对父子,父子俩都不是乐得喜欢看花样的人,是以,相府便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习俗。 如今既然祁云渺爱热闹,那玩玩也行。 方嬷嬷便和祁云渺一共在不同的饺饵里包了三枚铜钱。 晚上下饺饵的时候,祁云渺聚精会神,就蹲守在厨房的锅炉边。 看着炉子里的水沸腾,又看着一颗一颗胖乎乎白嫩嫩的饺饵被扔下了锅,她尤嫌不够,最后,还要亲自捞起饺饵,端着饺饵上桌,这才算满意。 虽然裴荀和沈若竹都不在,但是相府新年的饭桌,还是像模像样,堆满了整整一桌的菜肴。 等到祁云渺最后端着饺饵上桌,年夜饭便开始了。 祁云渺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裴则,又看看这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忽而,拉了拉一侧方嬷嬷的衣摆,道:“嬷嬷和我们一道用饭吧!” 方嬷嬷哪想,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被请到相府的年夜饭主桌上。 她忙低头告诉祁云渺,这是不合规矩的。 她是下人,留在这里是为了伺候主子,而不是等着和主子一道用饭。 祁云渺便望向裴则。 “阿兄,我觉得这一桌子年夜饭,就我们吃的话,有些浪费。” 裴则抬头,盯着祁云渺。 方嬷嬷窥见少爷的神色,忙拍了拍祁云渺的手背,示意她别再要求。 裴则素来是最重规矩之人,定是不可能答应这些的。 大年夜,兄妹俩可千万别因为这些事情吵起来才好。 可是方嬷嬷想茬了。 或许是今年家中的确过于冷清,没有一点大人的踪迹,裴则在沉寂片刻过后,便道:“无事,家中人少,嬷嬷也一道坐下吧。” 方嬷嬷受宠若惊。 忙忙碌碌大半辈子,她何时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同裴则一道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饭。 “那,那便多谢少爷同小姐了!” 她坐在了祁云渺和裴则的中间,落座之时,还满脸尽是恍惚。 祁云渺笑嘻嘻地给方嬷嬷夹了一筷子饺饵,又给裴则也夹了一筷子。 “这是我今日特地包的饺饵,里头放了铜钱的,吃到铜钱之人,来年便定会有好运,阿兄和嬷嬷都试试吧!”她头头是道地介绍道。 方嬷嬷早知道祁云渺的小把戏,笑看着她。 但是她旋即想起,裴则不知道,生怕裴则会怪罪祁云渺自作多情,她便忙替她解释道:“是呢,这是小姐亲自包的饺饵,郎君尝尝吧,讨个吉利也好啊。” 裴则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饭桌上有人给自己添东西了。 他看着碗中的饺饵,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桌上的另两个人都在劝他,他便再不愿意,也只能就着筷子,咬了一口碗中的饺饵。 不想就这么一口。 只听“咯”得一声,裴则的口中吐出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铜钱。 祁云渺霎时间嗓音洪亮,欢快如叽叽喳喳的喜鹊:“恭喜阿兄!来年必有好运当头!” “……” 裴则真怕自己会不知道,这是祁云渺特地送给他的惊喜。 他处变不惊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祁云渺,见到她璀璨如同繁星一般的笑容,终于,还是道:“多谢。” “这是阿兄凭本事咬到的,谢我做什么?”祁云渺装傻素来是可以的,她见裴则吃过了饺饵,便又催促着方嬷嬷也赶紧咬一口。 像是有什么预感。 方嬷嬷一咬自己碗中的饺饵,果然,坚硬的触感便磕在了她的牙齿上。 她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才是祁云渺自己。 她也咬了一口饺饵,而后毫无意外地自自己的嘴中也吐出了一枚铜钱。 至此,三枚铜钱便整整齐齐的,全部被他们吃到了。 祁云渺的心愿达成,接下来满桌的佳肴,她吃得心安理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吃到最后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一阵霹雳声响。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如雷贯耳,络绎不绝。 祁云渺赶紧跑到廊下去看。 果然便见外头的大街上开始放烟花爆竹了。 早便黯淡的天空因为这一声又一声的烟花爆竹,重新获得了短暂的光亮。 祁云渺看得入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是来自于朱雀街上的烟火,是朝廷为了祝福新年吉祥,祝福百姓们安康快乐而燃放的烟火。 祁云渺从前在乡野,看过的烟花不多,每逢初一十五,若是谁家有喜事,要扎烟花爆竹,那她必然是要跑在第一个,前去观看的。 烟火绚烂,如梦似幻。 祁云渺一直都听说过昙花一现,但她这辈子还没见过昙花呢。 昙花一现,弥足珍贵。 而在祁云渺看来,烟花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也是短暂至极,并不比昙花长久多少。 她双目牢牢地注视着天空。 直到烟火结束,也不肯轻易收回,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突然的惊喜。 裴则走到她的身边。 见她一直上仰着脑袋,问:“喜欢烟花?” 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道:“京城每年元宵十五有烟花灯会,到时候你可以上街,一次瞧个够。” 祁云渺这才将自己的脑袋垂下来,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裴则有时候是真觉得,祁云渺好笑得可以。 祁云渺双眸里原先因为烟花转瞬即逝的神采,逐渐又亮了回来。 她问道:“那到时候阿兄也会去看嘛?” “……” 裴则没想好。 他同祁云渺一道站在隆冬的长廊下,屋内是地龙铺满,暖意足以生春的除夕晚宴,屋外是阵阵寒风,吹来新年的气象,吹走旧日的阴霾。 裴则双手交叠在一处,过了片刻,自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只红色的荷包,递给祁云渺。 “喏,新年如意。” 祁云渺垂眸。 只见裴则手中,躺着一个红色的荷包,而荷包的外面,绣着一个大大的“福”字,试问,这不是压祟钱又是什么? 她瞬间喜出望外。 压祟钱? 这是裴则给她的压祟钱?! “多谢阿兄!” 祁云渺的一声感谢,声如洪钟,激动到足以媲美适才如同惊雷一般的爆竹。 裴则被祁云渺的嗓门又震了一瞬,回过神来,便见她抱着自己送的荷包,爱不释手。 没办法,祁云渺是真的没想过,裴则竟会给自己送压祟钱。 今年新年,阿娘和裴荀都不在家,按理说,压祟钱是要由长辈送的,他们两个长辈都不在家,裴则是哥哥,她从来都不曾希冀,自己会从裴则这里拿到压祟钱。 “多谢阿兄!” 她说了一遍不够,欢喜过后,忍住无尽上涌的情绪,还要说第二遍。 裴则盯着祁云渺,有想过收到红包她会开心,但是完全没有想过,她会开心成这般。 他的嘴角轻扯,没有什么回应,只是在见够了祁云渺的笑容之后,才道:“好了,烟花放完了,屋外风大,别吹风了,进屋准备守岁吧。” “好!” 祁云渺自然听话地跟在他的身后。 — 新年过去。 祁云渺十一岁了。 九岁和十岁的这两年,她生活中的变故发生得太多,新的一年,祁云渺的心愿便只有一个。 那就是平平安安。 她希望娘亲平平安安,希望自己平平安安,希望裴荀和裴则平平安安,也希望方嬷嬷和宋青语还有自己的师傅她们,都能够平平安安,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可以如同往年一般,一直存在下去。 从前的祁云渺,新年总是贪心的很,许愿喜欢许一长串,譬如自己明年可以收到更多的压祟钱,譬如阿娘可以允许自己不要学那么多的书,多放自己跟着阿爹去山林里走走……但是自从阿爹的事情发生之后,祁云渺便只剩下万事平安这一个心愿。 没有什么比平安还要重要了。 新的一年,祁云渺的功课在正月的中下旬,需要重新开始。 许久不曾上学,祁云渺倒是真的有些怀念学堂里的日子。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又可以见到许多的小伙伴们了。 假期里,祁云渺除了陵阳侯府老夫人寿宴那次,几乎便再也不曾见过除了宋家兄妹之外任何的朋友了,她倒着实有些想念。 正月的日子眨眼便过,元宵那日,祁云渺去看了裴则口中所说的烟花灯会。 上京城果然繁华,元宵的烟花灯会彻夜不衰,那一晚,裴则陪着她从头到尾,看完了上京城中所有的烟花,末了,还许她在河里放一盏河灯。 其实祁云渺觉得,过新年,自己应该找个寺庙,去祭拜一番自己阿爹的,但是阿娘不在,她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个祭拜法,裴则给她买了河灯,她便在河灯上写了阿爹的名字,希望阿爹在地底下,也能过得开心,平安顺遂。 回到学堂的前一日,祁云渺由方嬷嬷陪着,又上了一回西市,买各种学习用具。 狼毫、羊毫,还有好看的笔架山、砚台……她都拿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个书箱。 西市里,祁云渺却碰见了一个并不怎么想碰见的人。 越楼西常年长在边塞,生了一双深邃有神的大眼睛,看见祁云渺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便弯了起来,如同沙漠中的新月。 “巧啊,妹妹!” 他俯身同祁云渺招呼道。 祁云渺却不怎么想同他打招呼。 上回越楼西当众吓唬她的样子,她还历历在目,虽然后来他替她捡回了坠子,但她还是不太想同他接触。 “嗯。” 她学着裴则的样子,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便没有再回答他。 越楼西听到祁云渺的回答,眉眼不禁越发弯了起来,笑问道:“妹妹,你这个同人打招呼的方式,是同你哥哥学的吗?虽然裴镜宣这个人学识文章都很不错,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值得学习的地方!” “不是。” 不管是什么好不好的,祁云渺想,她也不需要越楼西来教呀。 她边说话,又边朝着方嬷嬷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方嬷嬷见到祁云渺在同别的郎君说话,便好奇问道:“这位是哪家的郎君,感觉有些眼熟?” 越楼西大大方方地同方嬷嬷道:“嬷嬷,我是陵阳侯府越家的!” “陵阳侯府越家……”方嬷嬷呢喃,旋即便想起,越楼西年前回京为自家的曾祖母贺寿的事情。 “原来是越小侯爷!”她幡然醒悟道,“小侯爷许久未见,这位是我家小姐……” “我知道,我认得。”越楼西眼珠子盯着祁云渺,炯炯有神,“我上回还替她捡过坠子呢!” “哦?是吗?那还要多谢小侯爷了。”方嬷嬷忙感谢道。 他是替我捡过坠子。 可是他也吓唬过我呢! 祁云渺心下腹诽,拉着方嬷嬷便想走,俨然不想她跟越楼西再有什么交流。 她们兀自走出门去。 越楼西也没跟着。 任她们离去,同伴过来,问他道:“怎么样,东西挑好了吗?” 越楼西摇摇头。 同伴便问:“你怎么回事,都忙什么呢?” “刚刚碰到了裴家的妹妹。” “裴家的妹妹?哪个妹妹?”同伴一时不解,不过旋即领悟,“哦,你说裴镜宣那个继妹啊?” “她怎么了?”同伴问道。 “没怎么。”越楼西手里把玩着一个祁云渺刚刚也拿起过的笔架山,道,“我就是觉得她蛮可爱,性子也好玩儿。” “啊?”同伴不理解,传闻中裴镜宣的妹妹,到底有多好玩。 他只是推着越楼西,喊他赶紧看看都要买些什么,他们晚上还得去赛马。 — 祁云渺离开文房四宝的铺子之后,便和方嬷嬷上了回家的马车。 西市虽好玩,但年节这段时日,她时常因着各种原因,有所光顾,是以看来看去,便没什么惊喜了。 回家的路上,她时不时便掀起帘子,吹吹外面的风,很快就把越楼西的事情给忘记了。 马车一路穿过街巷,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 只是在路过朱雀街时,马车却停了下来。 方嬷嬷掀帘出去问发生了什么。 小厮便告诉道:“前头有宁王的车架,我们得避让。” 宁王? 祁云渺又一次听到了这个人物。 马车停下,她于是好奇地掀帘去瞧。 只见宁王的车架,是一辆有四匹马拉着的马车,马车宽度足足占据了街道的大半,高度也同一般的马车不同。街道上有别的马车在的,全都同他们一样,退让到了边上,让王爷先行。 “宁王……” 祁云渺呢喃着这个名讳,意识到自己见过了一众权贵,但是好像还没有见过王爷。 她不知道这个王爷长什么样子。 或许是福至心灵,祁云渺这般想着,忽而,有一阵清风吹过,掀起了宁王车架的帘子。 祁云渺赶紧看了一眼。 只见阴影重叠处,马车中只有一个简单的侧颜轮廓,供人观摩。 虽然是轮廓,但是一眼,便足以看出车中之人有着锋利的脸颊弧度,以及贵气的身姿。 如此轮廓……如此身姿。 祁云渺乍一看,竟觉有些眼熟。 “嬷嬷……”她奇怪地呢喃道,“这个王爷 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见过?”方嬷嬷道,“怎么可能呢,听闻宁王去岁被陛下安排去了西蜀巡查,这几日年节才刚刚回京,小姐如何会见过呢?” “我就是觉得见过!” 清风只将帘子吹起来了一瞬,对面马车视线昏暗,祁云渺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的轮廓。 但是她觉得自己不会记错,她就是见过这张脸! 方嬷嬷便又道:“传闻宁王殿下自小患有眼疾,眼睛时而看得清,时而看不清,小姐难不成见过这等患有眼疾的人物?” 患有眼疾?眼睛时而看得清,时而看不清? 祁云渺呼吸忽而一滞。 她这辈子,便只见过一个患有眼疾之人…… 是在她阿爹死去那年的隆冬…… 她阿爹带回家的那个男人…… 她不断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浑身血液突然开始倒流,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位王爷了。 第二十五章 阿娘回来了 宁王就是祁云渺见过的,在那年冬日里被阿爹救回家来的人。 祁云渺意识到这件事情后,从街市回到相府,整个人手脚都是冰凉麻木的。 方嬷嬷不知道祁云渺一路都在想些什么,只是下车的时候,搀扶了一把祁云渺,结果却摸到了她与冰块无异的双手。 “小姐是不是着凉了?”方嬷嬷忙关切问道。 祁云渺恍惚了一路,下车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的,如今听到方嬷嬷的话,她骤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方嬷嬷,随后摇了摇头。 方嬷嬷不是坏人,祁云渺知道。 可是涉及阿爹的事情,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道:“嬷嬷,我无事,就是觉得有些冷,好像今日出门,穿得有些少。” 年节时分,上京城总是时不时便落些雨雪,如今春日快到了,天难得持续放晴,祁云渺今早出门,便未披氅衣。 方嬷嬷自责:“啧,都怪奴婢不好,那咱们赶紧进屋去吧,小姐洗把脸,热热手,顺便再泡个脚,浑身都能暖和一些!” “好。” 祁云渺仰脸浅浅地笑着,尽量不叫方嬷嬷察觉到自己更多的异样。 只是她到底是个方才过完新年的十一岁的小姑娘,方嬷嬷一转身,她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这一整日,祁云渺脑海里全是想着从前阿爹的事情。 她想着他从山间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那个人浑身是血,穿着残破不堪,但仍旧可以看出精致的华袍。 在阿爹带着人回来的那一日,阿娘便同阿爹说过,瞧这人的衣着,只怕不是简单的人物,伤成这样,要么是遭仇家杀害,要么是遭贼人抢掠。 阿爹说他知道,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他是因何而伤成这样,他既遇到了,便总是要救的。 后来,后来阿爹便没了。 阿爹没了之后,祁云渺也问过阿娘,为何阿爹的尸首会被丢在衙门的门前,阿爹被这般残忍杀害,那那个盲人呢?他要送去京城的那个盲人呢?他去哪里了。 阿娘摇摇头,却只说人找不到。 她把那人的样貌特征全都告诉了衙门,甚至画下了他的画像,但是大理寺全都咬死,道这个人寻不到,不知死活。 原来他是王爷。 她如今见到他了,原来他是王爷。 祁云渺回想着那年隆冬的一点一滴,那个男人病重在她家时,她也曾因好奇,去到过他的榻前。 他问她几岁了,问她有没有念过书。 祁云渺和他说了,而后也问了他几个问题。 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盲人,她便问他眼睛是怎么瞎的,是打娘胎里带的,还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便也告诉她,他的眼睛不好,是打娘胎里带的,一开始只是容易受到光亮东西的刺激,不好见太多的亮光,不想后来到了十几岁,眼睛受到刺激越来越严重,渐渐的,除了是在很暗很暗的地方,他的眼睛,几乎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他看不见祁云渺。 可是祁云渺能够看得见他。 她也能够认得出他。 那是宁王。 是高高在上的宁王。 那为何大理寺要说没有找到这个人呢?难道大理寺那么多的人,就没有一个见过宁王的吗?他们张贴了阿娘的画像吗?满京城人,难道也没有一个是见过这位宁王的吗? 还有眼盲,这么明显的事情,就连方嬷嬷都听说过,宁王患有眼疾,如何大理寺就是想不到呢? 祁云渺觉得自己想不明白。 她这整整一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里,她躺在榻上,任泪水打湿了自己的枕巾。 她久违地抱着阿爹的桃木剑,这一日,许下的愿望终于不再是平平安安,而是阿娘可以快点回来。 — 裴则发现祁云渺的异样,是在第二日的清晨。 国子监复学的时间比宋家的私塾要早半个月。 元宵过后,裴则便回去国子监上学了。 不过虽然回了国子监,裴则依旧还是住在家里,每日清晨早早地出门,下午散了课,再乘马车回家。 他不住学舍,但是上课时,还是要同宋宿还有何颜他们见面。 何颜自从和祁云渺玩了两回之后,如今一见到裴则,便忍不住要提起他那可爱的妹妹。 复学之后,他问的最多的也是:“镜宣,不是喊你多带妹妹来玩么?你怎么老是不带她?” 裴则一开始压根没理,直到他问得多了,他才反问道:“我是念书的,还是每日都要带着她出门玩乐的仆人?” 何颜听罢便笑了。 “瞧你那小气的样!镜宣,你那妹妹着实可爱,不只是我这般觉得。而且不是我想见她,你难道没发现么?她很喜欢出门玩儿。” 何颜说罢,又问:“你家宰相和夫人都还没回家呢吧?” 裴则这才拿正眼瞧了眼他。 何颜便同他苦口婆心道:“多带妹妹出门走走,不是坏处,不乖巧的妹妹也就罢了,你家妹妹又乖巧又懂事,还有一身好本领,每日囿于后宅同学堂,那多可惜呀!” 又乖巧又懂事?裴则都不知道,何颜是如何能够闭着眼睛说出这些话的。 他想冷笑,不过何颜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瞎话。 他说祁云渺可惜。 按照上京城官宦人家私塾的习惯,郎君们通常十二岁上下,便会由家里安排送入到国子监,开始准备科举考试。 譬如宋潇,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最迟到今年年底,他便该入学国子监,与他们一道出入校舍。 至于姑娘们,虽然可以一直在家里的私塾待到十五岁,但是十五之后,少女及笄,便只能回到家中,等待议亲,而后,各自嫁为人妇。 祁云渺有一身的本事,若不趁着年少时多走走,将来也许的确会觉得委屈。 是以,他到底没有同何颜嘲讽些什么,待到祁云渺新年第一日去宋家学堂上课,他便特地坐在前厅里等她。 他在前厅里等小半个时辰。 祁云渺却迟迟没有来。 眼见着距离宋家学堂开始上课的时辰越来越近,祁云渺却也没有出门,终于,裴则起身,往祁云渺的院子走去。 — 祁云渺正由方嬷嬷陪着,着急忙慌地出门。 她昨夜躲在被中,默默哭了好半晌,最后是何时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原本今早晨起,也是如同往日一般的时辰,但是在她穿好衣裳后,方嬷嬷对着她一双肿胀的眼睛,吓了一跳,听她说话,也是哑着嗓子,方嬷嬷便忙问她是怎么了,又要小厨房去煎药,等药好了,喝完了才许出门。 祁云渺紧赶慢赶,跑在前头,方嬷嬷和绿蜡替她拎着书箱,陪着她一道。 结果正走在半道上,祁云渺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裴则。 “阿兄?”祁云渺惊道。 怎么裴则这个时辰还没去国子监? “你怎么了?” 远远的,裴则原本还没发现祁云渺肿胀的双眸,如今走近了,一听她的声音,他便蹙眉问道。 ” 无事。“祁云渺摇摇头,用适才搪塞过方嬷嬷的话一模一样地告诉给裴则,“就是昨日贪玩,好像有些着凉了。” “着凉?”裴则眉目越发深锁,紧紧盯着祁云渺。 祁云渺便又忙道:“不打紧的,我可以照顾自己,去上学也没问题。” 她的精神看起来倒的确还行。 只是嗓子怪异,眼眶红肿。 裴则也不是傻的,祁云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越看她这般景象,越是很快便明白过来。 她这不是着凉,而是哭过了。 他探究的神情盯了祁云渺片刻,道:“嗯,那就赶紧吧,宋家的学堂快要开始了。” “我知道的,阿兄。”祁云渺接过方嬷嬷怀里的书箱,示意她送自己到这里就可以,接下来她要再跑快点到马车上了,不然实在来不及。 可是她还没开始跑呢,裴则突然又喊住了她。 “等等。”他看着祁云渺蠢蠢欲动的姿势,道,“我今日和你一道去宋家。” “啊?”祁云渺不解,“阿兄今日不去国子监么?” “第一日上学,有人陪着比较好。”裴则言简意赅。 “哦。” 祁云渺便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日去宋家上学,的确也是裴则送自己去的。 她于是点了点头。 有裴则送她去上学堂的话,那好像迟不迟的,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祁云渺跟在裴则的身边,一切都听他的安排。 等到上了马车之后,她便规规矩矩地坐着,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 裴则路上看了祁云渺几眼。 一开始,他只以为,祁云渺是故意这般端坐着,等到过了些许时候,她便会忍不住开始咬零嘴,拿出那个比她脸还要大的葫芦喝水,可是他又想错了。 今日一直到车程过半,祁云渺也没有从书箱里拿出任何的东西。 终于,裴则问道:“宋家的课业,还是九日一休息,是么?” “是。”祁云渺点头道。 裴则便又想了想,道:“过几日国子监里有蹴鞠比赛,应当正好是你休沐之时,你若感兴趣,到时候可以一道过去看看,宋家的那几个孩子应当也会去。” “蹴鞠?” 祁云渺知道这个玩意儿。 但是她歪了歪脑袋,马车摇晃,她脑海里半桶水,亦是摇摇晃晃。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祁云渺如今情绪其实很不好。 她想着宁王的事情,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心神安静下来。 下午还不知道习武的事情怎么办呢,若是不能专心,师傅又得责罚她了。 祁云渺于是难得地摇了摇头,主动放弃了裴则对自己的邀请。 “多谢阿兄,但是我还是不去了吧,我这几日习武的课业有些重,师傅要我专心。” 祁云渺居然会主动放弃出门去玩的机会。 这是裴则万万想不到的。 他一双淬了冰雪般的眼眸牢牢地盯着祁云渺,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确定?” “嗯。”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难得又多问了一句:“你最近没发生什么事情吧?有人欺负你么?定国公府的人?” “没有!” 祁云渺不知道,裴则怎么会突然问起她这些。 她亮晶晶的杏眸撑得老大,可是哭过之后的眼睛,再怎么妄图睁大,也不过是徒增滑稽。 裴则便不再说话。 他本不是什么热衷于喋喋不休的人,也不是很爱关心自己的继妹,既然祁云渺发生了什么不愿意告诉他,那他也没有必要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 重新开始上学,祁云渺花了一上午的时辰,才叫自己振作起来。 阿娘没有回来,她即便知道了宁王的存在,也不能轻举妄动。 她如今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念书,好好练习武艺,然后等阿娘平平安安地回来。 自从年前收到过一封阿娘寄回来的信笺,祁云渺上一回再收到阿娘的信,已经是元宵那日。 阿娘告诉她,她已同相爷到了钱塘,喊她不要担心,要在家里好好地等她。 已经到了钱塘。 祁云渺记得,阿娘同自己说过,不出意外的话,钱塘是他们此番下江南的最后一个地方。 从钱塘回到上京城,马车不紧不慢,要走半个月,水路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是元宵收到信笺,他们便出发回来的话,祁云渺算算,其实阿娘已经快要到上京城了。 可惜她知道,钱塘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的地方,既然阿娘和裴荀都到钱塘了,那定是要在外祖家中住上几日的。 那归期便是遥遥无期。 祁云渺每日都掰着手指头,数阿娘走了有多久,又到何时才会回来。 这期间,不管什么人找她出门去玩,她都拒绝了。 只是有几次,宋青语和宋潇喊她到家里吃点心,她想着总拒绝也不好,便去了几次。 自从京郊定国公府那件事情过后,宋潇回到家里,被自家母亲一连教训了好几日。 他如今也算是明白了,当时那么多的孩子里,只有祁云渺输了真的有勇气帮他去拿回毽子,她的确是个很有胆量、又有点能耐的女孩子,她实在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没有必要对她很坏。 他们一道吃点心的时候,宋潇道:“我再过两个月便要去国子监了。” “国子监?”祁云渺问。 “嗯。”宋潇点头。 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两个月,正式过了生辰,爹娘便要送他去国子监了。 这是宋家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的事情。 仕途,也是如今上京城中,上至宰相国公,下至百姓工商,都要念叨的东西。 祁云渺听完解释后,点点头。 她也马上要过十一岁的生辰了呢,可是阿娘还没有回来。 从正月末到三月初。 距离祁云渺见到宁王,已经快要过去一个多月了。 可是阿娘还没有回来。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到何时。 第三次收到阿娘信笺的时候,她实在没有忍住,给阿娘写了一封回信,请裴则帮自己寄出去。 她没有在信中写宁王的事情,只是道自己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这是三月一个寻常的春日。 从宋家回到相府,祁云渺又想同往常一般,直往后院,去找自己的师傅。 可是她下马车的时候,见到相府门前,除了她乘坐的马车之外,还有三四辆其它的马车。 祁云渺对着这些马车数了数,记得阿娘和裴荀离京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些马车送他们出的城。 她慌忙拎起自己的裙摆,往厅堂里跑。 在春日里满是玉兰香气的厅堂间,祁云渺果然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沈若竹一身青绿色对襟长裙,站在厅堂的正中央,似乎正在同裴荀商量着什么。 她的脸颊素净,两弯柳叶眉浅浅,浑身上下除了一支桃木簪子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她立在那里,便如同一株谷中独放的春兰。 “阿娘!” 祁云渺喜极而泣,奔跑着扑进了自家阿娘的怀抱里。 第二十六章 她从来都知道真相…… 沈若竹终于回来了。 祁云渺拉着沈若竹的手,也不管她和裴荀适才在说什么,硬是要她跟着自己回去到小院里。 一个多月,她足足等了一个多月,才终于等到阿娘回来,她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娘。 沈若竹跟在自家女儿的身后。 适才祁云渺那一抱,可把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也的确许久不曾与祁云渺见面了,她也想念她得紧。 她一路跟着祁云渺穿过相府的长廊,又过花园,这才到她的小院子里。 她问:“渺渺,这是怎么了?” “阿娘,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祁云渺今日还没 有去见林周宜,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终于见到了阿娘,她忙不迭要把自己见到了宁王的事情告诉给她。 “好好好,你慢慢说。”沈若竹安抚着祁云渺,想要她坐下。 可是祁云渺哪里坐得住。 “阿娘,我见到那个人了!” 过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祁云渺有些语无伦次道。 “谁?”沈若竹问。 “那个人!那个瞎子!”祁云渺手脚同时比划起来,道,“那个瞎子,阿爹说要送他上京城,然后就不见了的那个瞎子,我在京城见到他了!” “你见到他了?”沈若竹身体刚挨着凳子坐下,立马又站了起来,震惊道,“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街上!”祁云渺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形容当时的场景。 她实在过于激动,以至于如今有些口齿不清,道:“在街上,宁王车架,我们路过了,然后,我见到宁王了……阿娘,他是宁王!他是王爷!”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知道了他是宁王,便恨不能立马冲到宁王府上去,问他要个说法。 沈若竹眼睁睁地看着祁云渺的动静,相比起女儿的激动,她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沉默,显得格外得怪异。 祁云渺兀自激动了半晌,这才发现自家阿娘的寂静。 她忽而之间冷静了下来,奇怪地盯着沈若竹。 “阿娘……”半晌,祁云渺安静地问道,“你……为何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沈若竹的神情终于有些不同。 她轻颤了下生来狭长的眼睫,在祁云渺的注视下,微微点了点头。 祁云渺大惊失色。 她等了阿娘这么久,怎么也想不到,阿娘会已经知道这回事情。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可是当初不是她说的,大理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瞎子吗?怎么她如今又会早就知道他是宁王了?她知道,那为何不告诉她呢? 她问:“阿娘,既然你知道他还活着,那你当初为何告诉我找不到人?阿娘,你有问过他吗,你问过他阿爹是怎么死的吗?” 祁云渺觉得自己的嗓音快要哭出来。 炽热的泪水酝酿在她的眼眶中,不待时机,直接模糊了满脸。 沈若竹抚摸上女儿稚嫩的脸颊,许久不见,她没有想到,一见面,便会是这种情形。 她将祁云渺抱进怀里。 紧紧地抱住女儿之后,她才敢咬紧自己的唇角,叫自己轻泄出一丝哭声。 她道:“我问过。” 祁云渺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可是,可是……” 可是阿娘不是跟她说找不到人吗?不是说大理寺怎么也找不到人吗? 阿娘为何不同她说实话呢? 她挣扎着在沈若竹的怀抱中仰起脸来,想说话,却一张口,除了哭泣,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若竹不住抚摸着女儿的脸蛋。 她知道,祁云渺想问什么,她都知道。 她双手沾满了祁云渺的泪水,自己也婆娑着双眸,道:“原本这些事情,我想等结束了再告诉你,阿娘没想过,你会见到他。” 那个人,宁王。 沈若竹其实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便见到了。 “渺渺,你知道,为何你阿爹没了,阿娘不带你留在青州,也不去钱塘找外祖父和外祖母,而是要执意带着你上京城吗?”沈若竹问。 祁云渺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阿娘的用意,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一些,可是又知道得不真切。 阿爹没了,阿娘别的什么也不做,只是毅然决然地带她上京城,应该是想为阿爹报仇。 毕竟阿爹就死在京城里,而凶手还未抓到。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同阿爹的死到底都有些什么关系。 阿娘带她住在石桥巷里,带她做营生,带她住进相府……都是为了什么呢? 沈若竹抱着祁云渺,终于告诉了她自己当初在京城的三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在上京城认领祁琮年尸体的那三个月里,沈若竹在大理寺的衙门里哭过,也闹过,还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同一群又一群的官差衙役质问过。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给了大理寺,只期望他们可以替她的丈夫找到凶手。 可是大理寺无论如何便只告诉她,这桩案子是悬案,他们没法查,根本无从查起。 沈若竹便又自己找了仵作,坚持不懈,定要自己找出杀害祁琮年的真凶。 她闹了整整有三个月。 那段时日,只要是来大理寺办事的人,都见过她。 终于,大理寺主事之人看不下去了,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是当朝的宁王殿下,萧明禹。 沈若竹一眼便认出了他,自己丈夫好心收留下来的那个人。 回到了京城的萧明禹,又换回了他满身干净又华贵的衣袍,他的眼睛上缠着纱布,由人推着,坐在轮椅里。 她站在萧明禹的面前,听萧明禹把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她。 原来,他当初之所以会流落到青州的乡野里,是因为他在济州办案时,无意得知了自己兄长怀王在济州犯下的事情。 怀王一党生怕他回到京城之后,会把事情告诉给皇帝,是以便一路暗中追杀他。 到青州的时候,他因为怀王的追杀,彻底和手下走散了,独自流落到山林里,这才被祁琮年捡了回去。 祁琮年送他上京,原本一路都没什么事,结果在快要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又遇上了怀王的人。 祁琮年用命护送他成功回了王府,而他自己则是倒在了京城的大街上。 这桩案子,涉及皇室,还是当今陛下最为看重的怀王,还有自小患有眼疾的宁王,是以,大理寺根本没法查,也查不了。 “怀王……”祁云渺呢喃,问,“那怀王……他死了吗?” “他死不了。”沈若竹苦笑道。 当初刚得知真相的她,和祁云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既如此,怀王能死吗? 结果自然是不行。 萧明禹一开始得知自家皇兄犯下的事情后,其实还并不打算将他告发,但是他一路追杀他至此,回到京城后,他第一时间自然就是进了皇宫,把自己得知的事情告诉给了皇帝。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棋差一招,得知他回京后,怀王以防他会立马告发他,直接先他一步进宫,把事情自首给了皇帝。 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的大事,只是包庇几个贪官,害死了几条人命,他又是自首,是以,皇帝只是罚他在王府闭门思过一个月。 至于他,因为欲意挑唆兄长和父皇之间的关系,而被打发去往蜀地巡查,需要三个月之内动身。 “凭什么相信他?”听到这里,祁云渺突然奋力挣开母亲的怀抱,吼道,“凭什么他说的就不是谎话!凭什么人不是他害死的!” 她一边落泪,一边情绪激动到不行。 沈若竹何尝不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 是啊,她当初也这般想,凭什么他说的话,她就要相信,凭什么他就不会是凶手。 可是宁王道:“本王若是凶手,那你觉得,本王为何要杀自己的救命恩人?因为他知道了本王不可告人的辛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和你的女儿,本王也一个都不会留,我定会派人去青州,将你们斩草除根,不会容许你如今还有本事站在这里,质问本王一个字。” 沈若竹浑身不寒而栗。 是啊,他们皇亲贵胄,要区区几个平头百姓的性命,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在他们的眼里,人命如草芥,说死就能死。 他若是想要她和女儿的命,她根本什么都拦不住。 她们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影无踪,悄无声息。 那日离开大理寺的时候,沈若竹得到了所有她想知道的事情的答案。 但她却什么力气也没有。 因为她没有办法报仇。 走下大理寺台阶的那一刻,她腿软得差点摔倒。 有一个人伸手,扶住了她。 沈若竹抬头去看他。 那是她平生第 一次见到裴荀。 穿着一身紫色官袍的男人,腰束革带,脚踩乌皮靴,脑袋上戴的貂蝉冠,用灯笼纹锦做绶带,昭示着他的身份,若非王侯,必为三公卿相。 “夫人没事吧?”她听见裴荀问她。 沈若竹不曾说话。 她只是注视着裴荀的眼睛。 而后自他的神情中,明白了一些事情。 沈若竹从小样貌出众,生了一双如同江南秋水般会说话的眼睛。 自小到大,她在无数个男人眼中,都见到过几近类似的神情。 她由裴荀搀扶着起身,却不曾喊他再送自己下去。 她与他道了谢,而后独自慢慢地走在大理寺下去的台阶上。 她清晰地听见身后裴荀上台阶的声音,当然,也听见了大理寺门前的衙役称呼他:“相爷。” 那是沈若竹见到裴荀的第一日。 也是她带着祁琮年的尸体,离开京城,准备回去青州的日子。 离开京城的最后一刻,沈若竹托人打听了一番关于当今宰相的事情。 她知道他妻子已经故去多年,知道他如今府上干净,只有一个独子。 还知道城西的石桥巷虽然偏远,但是那是裴荀时常要去的地方。 因为他们裴家的宗祠就在那里。 第二十七章 我教你骑马 祁云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阿娘回来的第一日,她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这日,沈若竹把所有自己能告诉给祁云渺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她。 她听完所有的事情后,又再度扑进到自家阿娘的怀里,泣不成声。 “阿娘,对不住,我适才不该那般吼你……”她的泪水一兜一兜地落,汇聚成江河湖海,最后全都倾倒在自家阿娘的衣襟上。 可是沈若竹又如何会怪她呢。 她抚着祁云渺的脸颊,只道:“渺渺,就算是为了你阿爹,你也要好好地在相府里待下去,知道吗?” 祁云渺点点头。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阿娘说她没有忘记阿爹,她一直都知道。 她的啜泣声一嗒一嗒,落在沈若竹的耳朵里。 沈若竹任女儿扑在自己的怀里,哭了有一会儿,随后,她却推了推祁云渺的肩膀。 “那若是寻常时刻,渺渺,你如今该去做什么了?”沈若竹问道。 祁云渺茫然了一瞬。 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问道:“去,去练武?” 沈若竹点了点头。 祁云渺便立马又脱离了她的怀抱。 她擦干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同沈若竹作揖,行礼:“那阿娘,我如今就去,我立马去练武,我去好好念书,我定不拖阿娘的后腿!” 沈若竹失笑地看着女儿。 什么拖不拖后腿的,祁云渺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她其实从来都不对她报有什么太大的期待。 不论是从前还是将来,她永远都只期盼着祁云渺能快乐,能高高兴兴、安安稳稳地过完自己想要的一生。 目睹着祁云渺离去的身影,沈若竹同样也擦干自己脸颊上的泪珠,整理好衣襟,这才回到前厅。 方才回京城,她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 虽然这段时日沈若竹都不在京城,但是京城的事情,在管家给裴荀的信里,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她不在京城的时候,裴则虽然嘴硬,但没过多久,还是搬回家里来住了。 沈若竹在回来的路上便打算好了,今晚怎么着也得设宴,感谢一番那孩子。 她回到前厅,裴荀正在看一封新到手的信笺。 沈若竹便上前问道:“相爷这是在看什么呢?” “哦。”裴荀折起信笺,道,“宁王来信,想请我明日上他府中坐坐。” 沈若竹微微怔了下,指尖不经意间掐紧了掌心的肉。 “宁王?”她问,“那相爷打算去吗?” “哎……” 裴荀放下手中信笺。 他此番前去江南,名为体察民情,实则却是去调查民间流传出的兵器私铸一事,沈若竹一路相随,他自是没有能够瞒过她的。 他们在金陵还有扬州一带找到了一个暗自锻造兵器的地方,那里锻造出来的兵器,与朝廷军中所用别无二致。 但是调查此事时,因对方警惕过强,他们在那里险些九死一生,才逃出一条命来去到钱塘。 裴荀和沈若竹其实昨日便已经回到京郊,但之所以今日才进城回家,便是因为他昨日要先暗中进宫,率先将此事禀报给皇帝。 兵器库背后的主人,明显是怀王无疑。 此事若是揭开,于朝堂之上,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自从裴荀昨夜见过皇帝之后,皇帝至今尚未做出决断,这个节骨眼,裴荀理应和哪个亲王皇子都不见才是。 可是宁王……众所周知,宁王自小患有眼疾,皇帝膝下皇子众多,唯有他,是最没有夺嫡竞争力的人选,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人选。 而他同宁王也有些交情…… 裴荀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不去!”他道。 再多的交情,也挡不住朝堂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他不能保证,宁王此时找他过去,是要问些什么。 沈若竹微微松了口气。 不去最好。 宁王认得她,如今估计也早就听说她是裴荀的新夫人,若是他此时将她的事情全部告知给裴荀,沈若竹也不知道,裴荀会是什么反应。 若非他是当朝的宰相,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去认识他的;而此趟下江南,若非是她在裴荀的书房门外听到或许事情同怀王有关,她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非要跟着裴荀离开京城的。 整整三个月,她抛下祁云渺整整三个月,才换来的如今的消息。 幸好没几日了。 她已经抓到了怀王的把柄,应当过不了几日,朝廷便会有结果,要他人头落地了。 这可是私铸兵器,往重了说,便同暗地里准备谋反有何区别?皇帝即便再疼爱这个儿子,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如此嚣张,背着自己在做这些事情吧? “对了,若竹……”她正沉思着,裴荀忽而上前一步,凑到她的耳边,道,“怀王之事,切记在陛下有决断之前,莫要同任何人开口。” 沈若竹听得眉心一拧,看向裴荀。 裴荀便也无奈地看着她。 当今陛下虽然膝下子嗣众多,但唯有怀王一个,算是他满意的储君人选。 宁王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承袭大统;慧王的母亲是姚贵妃,那是个蠢笨的女人,连同着背后的定国公府,同气连枝,不好轻易托付;端王瞿王燕王……他们每一个都有一堆说不上来的毛病。 唯有怀王,论能力,论魄力,论实力,都是几个兄弟之间最为出众的。 是以,他还真吃不准皇帝对于怀王,会是什么态度。 兴许是会斩了他,就地正法;但……万一就纵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宰相府只负责调查此事,却决不能在此事上推波助澜,不然,万一有什么牵扯,到时候只怕要遭殃。 沈若竹聪慧至极,不必裴荀多言,便已然完全明白了他的这些意思。 纵有万千不甘,她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 — 久未归家。 是夜,一家四口久违地坐在一道,用了顿晚饭。 席间,沈若竹亲自给裴则盛了一碗汤,表示自己对他的感谢。 裴则接过了汤,却只道:“无事,我也不是专程为她住在家里的。” 沈若竹便笑了。 别别扭扭的男孩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接受了并不喜欢的继妹,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照顾了她颇多。 “无论如何,住在家里,便总是照顾到了的。”沈若竹道,“便算是我多谢镜宣了。” 裴则见罢,终于也不再说什么,喝了她给的鸡汤,算是接受了她的谢意。 只听沈若竹又道:“如今我们既已归家,那镜宣若是住在国子监里方便,便还是住回到国子监吧,一应事物,明日我带人去为你张罗。” “不必……” 裴则下意识只想拒绝沈若竹的好意。 但他很快便想起,上回沈若竹去到国子监时,祁云渺也跟着的情形。 缓缓的,裴则又道:“春日里褥子换新麻烦,我自己带人处理就行。” 沈若竹听罢,果然道:“正是麻烦,是以,这才要我们过去呀,镜宣整日忙着念书,已是辛苦,这些事情,便交由我来打理吧。” 裴则终于不再啃声,只是眼角余光扫了眼祁云渺,见到她正坐在桌子上,专心喝着汤,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他们适才说的话。 — 祁云渺完全没注意到裴则饭桌上都说了些什么。 整整一顿饭,她不是在想自己阿爹的事情,就是在想阿娘的事情,抑或是想自己待会儿要做的宋家夫子留下的课业……诸事忙碌,她已经完全不想再去国子监了。 第二日,她又要去宋家上学,上了学又得练习武艺,也根本没什么功夫能去国子监。 待到沈若竹从国子监里为裴则收拾好床榻被褥回来,她才意识到,她去过国子监了。 祁云渺终于问道:“阿兄以后又要很久回一次家了吗?” “嗯。”沈若竹道。 祁云渺想了想,拉着沈若竹,终于又说了一些裴则这段时日里对自己的照顾。 她着实没想过裴则会对自己这般好,说完了之后,便同沈若竹道:“阿娘,你说得对,阿兄刀子嘴豆腐心,人其实并不坏。” “他仅仅是不坏么?”沈若竹点点祁云渺的脑袋。 对于自己并没有任何好感的继妹,能做到似裴则这般的,已经十分不易了。 那孩子,有一颗宽广的胸襟。 一想到裴则来年便要科考了,沈若竹便又与祁云渺叮嘱了一些平日里不要再去打扰他的话。 科举三年一次,对于每个人来说,机会都十分珍贵。沈若竹听闻,裴则功课素来都是国子监里拔尖的,若是能一举得中,又有相府为托底,那将来他在朝堂之中的前途,定不可限量。 祁云渺便牢牢记住了自家阿娘的话。 国子监课业紧,裴则也不常回家,此后若是在家中碰到裴则,她便总是高高兴兴地同他打招呼,而后立马似一阵风般跑走。 一开始的裴则对于祁云渺的行径,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渐渐的,次数多了,他觉得自己也是慢慢有些摸出祁云渺的想法了。 终于,在祁云渺又一次同他打过招呼,想要在他面前溜走的时候,裴则适时伸手,眼疾手快地揪住了祁云渺的衣领。 他像是母鸡拎着自己的小鸡崽一般,提着祁云渺的领子,打量着人。 “阿兄!” 春日里衣裳单薄,祁云渺的衣领被稍稍往后一拉,觉得自己喉咙就被卡住了。 她忙回头去看裴则。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裴则问道,“你每次见到都恨不能立马跑走?” “阿娘说了,阿兄要科举,最好不要打搅阿兄学习!”祁云渺解释道。 裴则就知道。 但他却不曾松开祁云渺的衣领,而是继续提溜着她,问道:“明日你休沐吧?国子监里有马球赛,你来不来玩?” “马球赛?” 祁云渺一听,果然来了精神。 自从阿娘回来的这一个月以来,她每日里都是宋家和相府来来回回,偶尔出门,也是跟在阿娘身边,去宋家做客,或者去拜访别的什么人家。 祁云渺鲜少有真正出门玩乐的时候了。 她想去马球赛。 但是祁云渺眼珠子稍稍一转,耷拉着肩膀又问道:“阿兄,那你明日不上学吧?我去国子监的话,会打扰到你吗?” “马球赛,我念什么书?”裴则反问道。 祁云渺便终于放心了,她欲咧开嘴角,不过很快又想起另一桩事情。 祁云渺又嚅嗫道:“可是我还不会骑马……” “这有什么。” 头一次,祁云渺觉得,裴则的声音便如同春日里的徐徐微风,动人心间。 “你要是来,到时候我教你骑马。”只听裴则道。 祁云渺便彻底忍不住,点了点脑袋。 “那便多谢阿兄!” 她嗓音洪亮又清澈,一如春日里迸发的江水,滔滔不眠。 第二十八章 不同寻常的气息 又到国子监。 祁云渺这回再来,欣喜倒是与上回无异,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分稳重与从容。 裴则带着她下了马车之后,两人便直往马球场去。 一路上,祁云渺左右看看,见走在路上的许多人果然都穿着国子监校场上统一的劲装,个子通通高了她不少,她便也关心道:“阿兄,待会儿你教我学骑马,是那种很高大的马还是小马?” 裴则身姿端正,今日同样也穿着国子监的校服,他袖口束紧,群青色的衣摆飘然,睨一眼祁云渺,道:“小马。” “呼!”祁云渺松出一口气,“那便好,那些太高的马,我应该是爬不上去的。” 裴则忍不住又看她一眼:“你之前学过骑马吗?” “我?”祁云渺摇了摇头,“不曾,我只坐过马车。” 或许对于上京城的人来说,马儿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东西,但是对于从前的祁云渺来说,马儿可是很珍贵的。 大家在乡下耕地,大多都是用牛,马是很少见的东西。从前村子里有一户人家买了一匹马,做了一辆马车,每家每户的孩子们,便都喜欢去他们家挤马车玩儿呢。 “等你学会了骑马,到时候你生辰,我便或可送你一匹马。”裴则沉吟片刻,道。 “真的吗?”祁云渺惊呼。 “嗯。” 裴则看向她。 自从三月开始,裴则和祁云渺见得就很少了,不过仅一个月,他见祁云渺长得好似比从前高了一些,原本便瘦瘦小小的身体,因为拔高了身量,竟有些开始显现出身段。 只是脸颊依旧是圆润的,带着不少稚嫩。 祁云渺的生辰在六月,裴则知道。 可巧,他自己的生辰也在六月。 差的不远,他还可以和祁云渺一道过个生辰。 他带祁云渺踏上国子监校场的草地。 上回过来时还有些发黄的校场,如今因为春日的降临,放眼望去,绿意盎然。 因为这边要比马球,是以,校场上如今除了有许多人在跑圈骑马之外,已经再没有了别的活动,射箭没有了,举重练剑什么的,也都没有了。 在满目的人群之中,祁云渺一眼就看中了不远处的宋宿连带着他的弟弟和妹妹,宋潇还有宋青语。 “青语!” 祁云渺同宋青语要好,两个人明明昨日里刚在学堂见过,但今日再见,又亲热得像是许久未曾碰面一般。 两个小姐妹互相握着双手,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 阳光之下,宋宿整张脸都沐浴在金光中,道:“可巧,镜宣你也带妹妹来了,青语闹着要学骑马,但又不敢上马,你家妹妹胆子大些,便叫她们俩一块儿学吧!” “好啊。” 裴则知晓,宋青语是祁云渺最要好的朋友了。 他去看祁云渺,果不其然,便只见祁云渺拉着宋青语,两个人迫不及待已经要去看校场边的马厩。 他和宋宿便跟上去,各自为自家的妹妹挑选了一匹雏马。 宋青语的马儿是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她被自家的哥哥抱坐到马背上,紧张的双手握紧缰绳,言笑晏晏,俨然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公主; 至于祁云渺,她挑选了一匹马厩中毛色最是纯正的红鬃小马。 红鬃马大多是烈马,比较难驯服,但是祁云渺可听说了,从前吕布骑的赤兔,便是红鬃马。 她才不怕难驯服的马儿! 祁云渺挑选好了马儿之后,裴则便教 她如何上马,又替她牵紧缰绳,教她如何驯服好一匹马儿。 相比起宋青语的紧张,祁云渺胆子着实是大的很,她被裴则抱上了马儿之后,便趴在了马背上,边听裴则说话,边顺着马儿的毛发轻柔爱抚了几下。 也不管马儿能不能听懂她的话,祁云渺兀自爱抚过了之后,又趴在马儿的耳边说了一些话,便照裴则所说的,慢慢甩着缰绳,开始尝试着自己骑马前进。 裴则一开始还替她牵着马,生怕她这般快速,会有什么意外,但却不想,马儿好似真能听懂祁云渺的指令。 它在她的安抚下,不骄不躁。祁云渺想要做什么,它便驮着她,带她去做什么。 渐渐的,祁云渺便不需要裴则替自己拽着缰绳了。 她骑在马背上,慢慢慢慢的,甩着缰绳,喊马儿带自己小小范围绕了一圈。 校场上不断有春风拂过,浸润着她的脸颊,肆意又明朗。 第一次自己骑上马背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的胆魄,一时间,马场上不少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位小姑娘。 还有专程来看自家孩子马球赛的夫人们,见到祁云渺,不禁纷纷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听说是裴相府上新夫人的。” 知道是宰相府新夫人带来的孩子后,她们便诧异的有,鄙夷的有,惊艳的也有。 不过人群中讨论最热烈的,左不过一句:“不是说裴镜宣不是很喜欢他的继母同继妹么?” “哪能不喜欢啊!”有知情的夫人道,“听说已经不止一次了,之前还有带她上街去西市,带她去泛舟游湖的,他裴镜宣是什么性子的人,能叫他这般,可不是当亲妹妹一般疼么?” “呵,这裴家父子可真有意思。” 原本只聚焦在祁云渺身上的目光,不知不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间便变了味。 不过这些对于祁云渺而言,全然没什么影响。 马儿这种东西,害怕之人,学个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学好,但若是不害怕的,上去转一圈,指不定便融会贯通了。 祁云渺慢慢骑了两圈马儿之后,便觉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自如了。 她还想再转一圈,但是裴则却将她给喊停了。 因为他们的马球赛快开始了。 校场上需要清场,留给他们跑马。 宋青语的骑马进度不如祁云渺,待到马球赛一开始,她便拉着祁云渺,脸颊红扑扑地,一道去边上休息。 她的胆子小,下了马儿之后,还有好久不曾回过神来。 两人一道进到棚子里。 祁云渺便道:“青语,我觉得骑马好好玩,下回我还想再玩!” “唔,渺渺,你完全都不害怕的吗?”宋青语问道。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祁云渺不以为意,“阿兄都答应我了,等到我成功学会了骑马,生辰时,他便送一匹马给我!” 宋青语羡慕地看着祁云渺。 她知道,若是她也能快快地学会骑马,家里定也会为她安排一匹马儿。 但是她刚刚坐在马背上,实在是太害怕了,她何时才能真正学会骑马呢? 祁云渺知晓她的担心,她握着宋青语的手,道:“你别灰心,青语,等我学会了骑马,我就用阿兄送我的小马驹教你!保准将你教会!” “好!”宋青语立马甜甜地笑开。 两人便窝在一起,终于开始专心看校场上的马球赛。 看到裴则骑着马匹出场的时候,祁云渺稍稍又有一愣。 这是祁云渺第1回 见到裴则骑马,从前见他许多次,都是坐着马车出行,满身高贵的少爷风姿,便似个不染尘埃的高山君子。 但是马背上的裴则却不一样了,这是祁云渺头一回见到,他也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少年雄姿英发,剑眉星目,伏于马背之上,争先恐后,一个个的意气,便要比春日的东风还要攒劲。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祁云渺每日在宋家的学堂之中如同点卯一般掉书袋,脑子里能记住的诗词并不多,但是这一句,却是记得很牢靠。 她觉得,裴则很是能配得上这句诗。 她看他看得出神,冷不丁,被宋青语拍了一下,道:“渺渺,你快看我哥哥,我哥哥也好厉害!” 祁云渺视线便又落在了同样骑在马背上出场的宋宿身上。 嗯,好吧,宋家大哥哥,也很值得这一句话。 哦,还有何颜,他骑马也不赖……唔,还有邬烨舟…… 逐渐的,祁云渺算是发现了,他们国子监里的学生,好像每一个骑马都很厉害。 完全不止裴则。 她的目光专心致志在校场的比试上。 待到几局比赛下来,祁云渺便又能确定了,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骑马都很厉害,但是要数最为出众的,还得是裴则。 不知是她目光局限还是如何,祁云渺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裴则是她如今见过最好看的郎君。 嗯,还有一个的话,便是上回见过的陵阳侯家的小侯爷,叫越楼西的。 虽然祁云渺如今有些看不惯此人,但他同裴则,一个清冷严峻似高山冰雪,一个红衣猎猎如雪中红梅,是她见过长相最为鲜明的两人。 今日的马球赛,裴则总共上阵了两场,两场下来,他赢得的彩头分别是一只白玉砚台,还有一支七宝琉璃狼毫。 裴则自己有习惯用的笔墨,不管是白玉砚台,还是琉璃狼毫,他都不需要,于是东西便全归了祁云渺。 祁云渺抱着两只东西回家时,啧啧开心。 “阿兄,你们下回打马球是何时?还能叫上我吗?”她半点也不遮掩自己的欣喜,直白地问道。 裴则被她给逗笑了。 但他也不知道,国子监再办马球会会是何时,只能道:“下回再说吧,你有空便喊你。” “好!”祁云渺答应下来。 这是无比寻常的一日,不管是祁云渺抑或是裴则,都以为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 却不想,回家时,俩人尚未走进到厅堂,便能察觉到正门对着的厅堂间,有一股并不寻常的沉默气息。 “阿……” 祁云渺见到自家阿娘,想要去到她的身边。 裴则却适时拉住了她。 只见他带着祁云渺站在屋门外,听见屋内的沈若竹同裴荀平静地问道:“是,怀王一事,便是我捅出去的,相爷欲待如何?” 第二十九章 因为我想要他死 在祁云渺的印象中,沈若竹在和裴荀成亲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几乎没有吵过架。 也没有什么,她阿娘素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从前和阿爹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祁云渺也没见他们真正争吵过几次。 而她阿爹也总是喜欢哄人的,他们两人相处在一块儿,便是无论如何,也吵不起来嘴。 这回,祁云渺被裴则拉在门外,怔怔看着屋内的阿娘同裴荀。 怀王? 自从上回阿娘告诉了祁云渺关于她爹死亡的真相之后,一听到这两个字,祁云渺便有些精神相对紧张。 她不知道,阿娘口中是捅出了怀王的什么事情。 她眼睁睁地看着裴荀在沈若竹的话音落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屋内的气氛陡然就变了。 祁云渺还是想要进屋去,走到自家阿娘的身边,又不想,这回都不等裴荀朝着他们多看一眼,也不等裴则再拦她,刹那间,便有人上前来,将她和裴则双双请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他们不许再继续待在前厅外面。 祁云渺头一次遭遇到了这般的阵仗,有些措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前厅平日里总是敞着的大门在自己的面前一扇扇合上,祁云渺只能拉紧了裴则的衣摆,问:“阿兄,这是怎么了?” 裴则低头看一眼祁云渺。 他和祁云渺同时回来的,要他精准地去算裴荀和沈若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定也是不知道的。 但是根据适才俩人之间的态度以及沈若竹的那句话,裴则觉得,自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他近来一直在国子监中念书或是忙着马球赛的事情, 但是自昨日开始,裴则耳中的确多了一些关于怀王的传闻。 在江南的金陵以及扬州一带,前几日发现了一个私铸兵器的暗库。 虽然朝廷并不阻止民间自己打造各类兵器用具,但是军中所用的兵器,素来是有自己的一套制度。 而这回在金陵以及扬州一带发现的这个兵器库,铸造出来的兵器成色,几乎与军中所用别无二致。 那便意味着,如今朝廷所用的兵器,没有人能保证,一定是朝廷自己锻造的,这背地里,必定关系着一个极大的地下买卖。 而对于上位者而言,民间出现了这么大的兵器库,地下买卖事小,更为紧要的,是既然兵器都出现了,那兵呢? 谁知道有没有还在背地里,私自囤着兵。 而这些事情的幕后指使者,一桩桩一件件,几乎都明确指向了怀王。 由于事情尚不曾落实,所以这些事情,裴则原本只当个故事听。 即便是落实了,什么怀王宁王的,皇帝年迈,龙生九子,必有一番争斗,他如今尚未入仕,不管是哪个人上位,左不过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如今他却有些想明白了。 裴荀前阵子和沈若竹刚从江南回来。 而那兵器暗库就在金陵扬州一带。 …… 他原本只是扫一眼祁云渺,在想明白了一切之后,便忍不住有些定定地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被裴则看得心底里发慌。 她抱紧裴则今日送给自己的砚台同狼毫,问:“阿兄,你为何这般看我?” “你和你母亲,可同怀王有过过节?”裴则问道。 “怀王?”祁云渺眼珠子稍稍一转,自然便是想起了阿娘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事情。 但是那些事情,是可以和裴则告诉的吗?祁云渺果断摇了摇头,道:“没有!” “当真?”裴则挑眉,又问了一遍。 “当真!” 祁云渺举起手来发誓,明明不擅长撒谎,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睁着自己浑圆的眼睛,就是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无辜。 裴则冷笑一声。 却到底还是没信祁云渺一个字。 怀王如今算是皇帝最为看中的皇子,知父莫若子,他了解裴荀的性格,身为皇帝心腹,他可以将怀王之事暗地里告诉给皇帝,但是不曾受到皇帝的授意,他是绝对不会将事情如此大张旗鼓地吆喝出来。 如今看沈若竹的态度,想来事情是她捅出去的无疑。 而此番检举怀王一事,是由定国公府和慧王一道站出来的。 若非是恨毒了此人,他不信沈若竹会把事情捅给定国公府。 毕竟祁云渺在京郊受过的委屈,沈若竹没道理不知道。 — 前厅里,大门合上,裴荀焦头烂额,怔怔地面对着自己新婚不足一年的夫人。 怀王事发突然,从昨日到今日,他其实也就是怀疑一下沈若竹,在沈若竹亲口承认之前,他甚至都想,或许只是恰好慧王和定国公府也发现了此事。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沈若竹会如此坦荡地在自己的面前承认此事。 “夫人……夫人究竟是为何?”裴荀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同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泄露此事,此事事关紧要……” “因为我想要怀王死。” 裴荀情绪万千,沈若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他轻而易举地钉在原地。 “夫人,夫人说什么?”裴荀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想要怀王死。”沈若竹铿锵有力、神情无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裴荀急得立马上前去捂住她的嘴。 他的瞳孔放大,成亲数月,裴荀觉得,自己当是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新夫人。 但是沈若竹如今脱口而出,叫他的神态陌生,便好似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沈若竹一般。 “夫人缘故如此说道?”裴荀惊道。 沈若竹看着裴荀。 前几日宁王给他写信,邀他去府上做客,裴荀没去,她便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瞒着裴荀这些事情了。 沈若竹从未如此感激过裴荀的决定,他不去宁王的府上做客,也是给了她机会,叫她能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那些事情。 只见她施施然从座椅当中起身,先朝着裴荀作揖行礼。 沈若竹今日穿了一身淡竹色的对襟直领长衫,或许是她的名字间便有竹字,她总是喜欢穿一些偏绿意的衣裳。 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股颜色的衣裳,绿意不仅代表着春生,代表着希望,而且也时常被人赋予着坚韧与高洁,与她的气质相配。 裴荀大为不解,见她屈膝,赶忙去搀扶起人。 “夫人这是做什么?”即便知晓了沈若竹做你的事情,但他到底对她还是温和的。 可是沈若竹看着他,眸光中除却愧疚,别无其它情绪。 “相爷……”沈若竹张口,眸中便有流光涌动。 裴荀彷徨地看着她,多年来的处事叫他知晓,沈若竹如今这般,只怕是有要紧事要说。 忽而的,裴荀有些退却。 他道:“夫人先别开口!” “相爷!”但沈若竹早做好了今日与他坦白一切的打算,她怎会因为裴荀一句不开口,便真什么都不说。 “相爷都猜到了,不是吗?”她上前一步,逼问道。 裴荀震惊地看着眼前人。 不,他并不觉得自己猜到了。 他猜到的那些是什么?怎么可能?说一千道一万,沈若竹也没有理由同怀王有过节,他定是想多了、听茬了…… “我的夫君,祁琮年,便是死于怀王之手。”可他越是不愿意承认,沈若竹便越是要一字一顿,强调在他的面前。 终于,裴荀大喝一声,道:“够了!” “夫人如今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夫君?我如今才是你的夫君!” “你如今是我的夫君!可是他也是!”沈若竹激动道,“相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我利用了您,怀王一事,的确是我捅给郑家连同慧王的,我想要他死,想要他就地消失,杀人偿命……” “那你也该同我商量再做决断,而不是如此儿戏!”裴荀满脸涨红,怒道。 “我若同相爷说了实话,相爷真会愿意帮我吗!”沈若竹问道。 裴荀便不说话了。 怀王是根难啃的硬骨头,要拉他下马,需要耗费的精力,可想而知,而祁琮年不过是沈若竹死去的前夫,区区猎户…… 沈若竹便笑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裴荀的答案。 所以她一开始便没想过事成之前要告诉裴荀事实。 在得知裴荀并不打算将此番怀王的事情闹大之后,沈若竹便自己去找了定国公府。 皇帝年迈,定国公府的郑贵妃,膝下慧王,同怀王素来争储君之位争得最是水深火热。 她要郑家将怀王的事情闹大,闹得越来越大,闹到百官们全都知晓,就连皇帝也庇护不住他,那才好。 裴荀得知她的想法后,只问道:“夫人想得简单,若是此番不能一招致命,夫人可知,待猛虎反应过来之后,扑向你的会是如何尖利的獠牙!” “那便让他扑过来!”沈若竹尖利的嘴脸,顷刻间变得再也不同寻常。 裴荀看得呆了。 “我不怕他,只要他能偿命,我做什么都行!” “夫人……” 裴荀如何见过这般的沈若竹。 他摇头,仿佛是在不敢相信,自己面前从来温婉小意的女人,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须臾,裴荀才回过神来。 他正色问:“即便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赌上了云渺乃至我们一整个相府的性命,夫人也是如此想的吗?” 沈若竹不再说话。 “相爷!” 裴荀失望拉开厅堂的门,想要出去。 沈若竹才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杀了他,杀了他……” 她猩红着眼眶,嘴里只有三个字。 裴荀回头看着她。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沈若竹。 是从未在他面前暴露过,只知道为她前夫癫狂的沈若竹。 人前寂寥了十余年的宰相,在刹那之间,竟觉得自己心绞阵痛,宛如毒蛇在心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定定地注视着沈若竹,良久,才拂去她的双手,开门离去。 第三十章 和离 怀王之事,犹如一颗天降巨石,砸在了上京城的半空之中。 此后数日,上京城的官场,瞬息万变,人人自危。 裴荀自从那日之后,足足有三日不曾回家。 倒是裴则,马球赛结束后的这三日间,每日并不间断,都住在家里。 祁云渺知道,自家阿娘应当是同宰相吵架了,因为自从那日她在厅堂撞见他们的异样之后,宰相便离了家,至今也不曾回家。 而阿娘也直接搬到了她的院子里,同她住了好几日。 她问阿娘她和相爷是发生了什么,阿娘却不肯告诉她。 她于是又问裴则,裴则却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便也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祁云渺于是便不问裴则了。 不知道便不知道,阿娘叮嘱她,每日照旧要好好上课,好好练武。 祁云渺便只管听阿娘的话,每日都好好念书,好好学习武艺,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至这一日。 宋家学堂下课,宋夫人温庭珧突然拉住了祁云渺,递给她一只装了满满几层糕点的食盒。 祁云渺知道,这些糕点,从前宋夫人都是要她帮忙带回家给阿兄的。 她便主动道:“多谢婶母,我会带给阿兄的。” 可是宋夫人摇了摇头,道:“渺渺,这些糕点,是带回去给你阿娘的。” “带给阿娘?” 祁云渺惊诧。 不过诧异过后,她又很快想明白了。 宋夫人和阿娘关系不错,从前也的确互相切磋过糕点手艺,将糕点带给阿娘也是合理的。 她于是将东西带回了家,亲自将糕点送到了阿娘的手上。 沈若竹接过糕点,什么都没说,挑了一些东西给祁云渺吃过之后,当夜,便搬回到了主院去。 而巧合的是,是夜,裴荀也终于回到了相府。 两人在屋中相见,相顾无言,各自无声地坐了下来。 有关于怀王的事情,裴荀近来连日周旋,总算是将自己在皇帝面前泄露的嫌疑给摘除了。 而怀王一事,既然真是沈若竹捅出去的,那不管是为了沈若竹,还是为了自己,裴荀自然都不会再对其留有余力。 就在今晨,皇帝终于顶不住百官的压力,对怀王一事给出了决断。 此番案子,是由慧王连同定国公府检举。 事关皇子,又是兵器大事,案子不管交给哪个皇子,恐都有失偏颇,是以,皇帝便只能交给了刑部连同大理寺、兵部一道,三司会审。 怀王如今已经被押解在了自己的王府中,在此事调查清楚之前,不得出门,不得见任何人。 这桩案子,裴荀这几月在金陵,可谓是亲自调查的,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在这般百官的压力下,皇帝安排了三司会审,便是要不得不放弃这个儿子了。 至此,此番事情也算是就此告一段落。 怀王无力回天,只看皇帝对他的惩处如何。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沈若竹。 三日不见,她似消瘦了不少,鸦羽似的眼睫低垂下去,隐约可见一片淡淡的乌青。 裴荀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可蓦然想起她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他的掌心在靠近那张脸颊的地方,又终究停了下来。 沈若竹看见了他的动静。 “相爷……”她一张口,声色哑然,语意戚戚。 裴荀放下手,难堪地别过脸去。 当初也是这般,他初见沈若竹,是在大理寺的石阶上。 他见到她神色哀伤,满目凄然,摔倒的刹那,他便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而就这一把。 在看清沈若竹容貌之后,他的神魂,便仿佛被定住了。 曾经亲昵无间的夫妻,如今坐在一处,他却对她什么都说不上来。 “相爷……” 终究还是沈若竹又开了口。 “此番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带着渺渺离开京城。”她道。 “你说什么?”裴荀终于回过头来,满面惊讶。 他深深地望着沈若竹。 屋中烛火跃动,明明灭灭,晃着她的大半张脸。 沈若竹点了下头:“这些日子以来,多谢相爷的照拂,此番怀王一事,事成也好,事败也罢,我都会带着渺渺离开,不再污相爷的眼……” “谁说你们是在污人的眼?”裴荀反应极大,只差不曾拍着桌板,站起在沈若竹的面前。 沈若竹仰头,眸中带泪:“相爷……” 裴荀总是见不得她的哭泣,一见到她的眼泪,满腔滚动的话语,也被噎在了喉咙里。 “不曾有人说过我们。”沈若竹道,“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知晓,此番事情过后,我想再与相爷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可能? 裴荀想脱口而出,可是沈若竹的脸颊映在烛火之中,时不时便有一把熊熊焰火,跃燃在他的眼前。 他的话终究再度咽了下去。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只道:“若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因为不想污我的眼,还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曾对我有过片刻的真心,你……” 你对我,真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吗? “相爷,我同他相识十数载,年少夫妻十数载,若非他突然亡故,我不可能到京城来,也不可能会想要再嫁给相爷……” “够了!” 够明白了。 这些话,已经够明白了。 裴荀深深地攥着自己的手,紧握成拳。 原本今日他回家来,是想着怀王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总归能保住她们母女,保住相府。 但沈若竹突然同他说了这些话。 裴荀实是不知,自己接下来还能再说些什么。 和离么? 可他们分明成亲也还不满一年。 裴荀不愿说出那两个字,也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和离书,到时我会拟好,交由相爷过目,相爷放心,相府的一分一厘,我同云渺都不会要。欠您的,您说怎么还就怎么还。您这段时日的照拂,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而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沈若竹却总是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裴荀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但是面对着这般的沈若竹,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晚,裴荀眼睁睁地坐在屋中,看着沈若竹到来,又看着她离去。 她回了祁云渺的院子。 而他独自坐在屋中,终于,再忍不住无边的孤寂,步至院中,喊人端了酒上来。 很快,酒送了上来,但裴荀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却有些怔仲。 “镜宣?” 裴荀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不想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同落寞的样子。 然而,裴则站在他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她们母女该走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 裴荀怔坐在原地,忽而间,错愕地抬头,问道:“你知道?” “父亲难道不知道?” 裴则站在自家父亲的面前,气定神闲地反问道。 他的语气实在不好听,在春日的凉夜里,像是饱含着无尽的嘲讽。 “我该知道些什么?”裴荀又问道。 便只听裴则冷笑一声:“我以为,父亲娶人之前,至少会调查清楚人的身世,她从前同丈夫情深义重,共同在乡野生活了十数年,如今丈夫刚走,便带着女儿搬到了上京城来,这不是摆明了来寻仇的吗?” 原来他也早就看出了沈若竹的意图。 裴荀坐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等他回话,只听裴则又继续道:“父亲总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这个 地位,还会真的碰到什么不管不顾的真爱……” “混账东西!” 他的话实在过于难听,终于,裴荀忍不住,怒拍了一把面前的石桌。 他满面愠怒地看着裴则。 可是呵斥过后,他又该如何呢? 裴则说的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裴荀带着眼尾的那一抹殷红,死死地瞪着自家的儿子,最终,只能夺过他面前的酒壶,一口气全都灌入了自己的喉中。 满满一整壶的琼浆,被他很快一饮而尽。 但是裴荀尤嫌不够,紧接着,两壶,三壶…… 相府从不缺美酒。 在春夜的凉风之中,裴荀躺在冷硬的石桌上,恍惚之间,似乎又见到了他和沈若竹成亲前的那些过往。 身为当朝宰相,裴荀认识一个陌生的女子,怎可能不会去调查她的一切。 沈若竹的过去,他全都知情。 可是知情又如何? 他是上了年岁,又不是已经丢失了怦然心动的情愫。 她说她的丈夫没了,大理寺调查不出结果,她只能带着女儿上京,边等案子,边养活自己同女儿。 她说她一介妇孺,什么都不懂,除了会写字,会刺绣,卖弄些字画手绢,也不知道该如何过活。 她说她在上京城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和女儿相依为命,别的什么依靠都没有…… 发妻死后,裴荀有整整八年,不曾触碰过女人。 一来是他对发妻敬重,她离世时,他因公务之急,不曾陪在身边,他心中有愧;二来便是他这些年在官场上汲汲为营,位高,自然顾虑得也多,实在没有心思去娶什么填房或续弦。 沈若竹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是他这么多年古井无波的情愫里,难得的一处柔软。 可都是假的。 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不过是利用而已。 这是一个月色相当明朗的夜晚,朗朗霜华,似雪欺霜,若是可以,一家四口一道坐在月下,吃酒谈笑,赋诗对词,该是十分完满的场景。 但是现在,只有裴荀独自一人喝着酒。 裴则冷眼站在他的面前,任他再如何举杯邀月,也凑不齐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转身离去时,裴则踏着月色,不管是面色还是心底里,都没有多少的波动。 或许是因为自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所以当这一日来临时,他比裴荀显得要镇定多了。 唯一叫他有点意外的,便是这一日会来得这般迅速,他前几日还答应了祁云渺,在她生辰时,会送她一匹马驹。 祁云渺…… 裴则边走在花园冗长又曲折的小径上,边想起自己上回恰巧路过她的小院,见到她趴在院中石桌上练字的情形。 她的字实在是难看,裴则也不知道,一个臂力能够拉动弓箭的小姑娘,怎么会连狼毫都握不好。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横七竖八,没有一点继承到她娘的韵味。 当时的那首诗,裴则路过时瞥了一眼,记了下来。 叫《秦女休行》。 是一首出自前朝的名诗。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 第三十一章 阿兄,来日再见 要离开京城的事情,祁云渺是在第二日一早醒来才知道的。 她一觉醒来,见到原本回去到主院的阿娘又坐在她的床头,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的心底里便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预感。 果然,她一爬起床,阿娘便与她问道:“渺渺,你这几日收拾一下,等到过几日,阿娘便带你回青州还有钱塘,好不好?” 祁云渺愣了愣神,虽然一大清早,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但是脑袋先下意识地点了点。 “阿娘……” 她想问阿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阿爹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处理完了吗?怀王呢?怀王怎么样了? 可是沈若竹拍了拍她的脑袋,只道:“那好,你今日去到宋家,和你的小伙伴们都告诉一声,顺便,也同宋家的婶母告诉一声,明日起,便不去宋家上学了。” 明日便不去宋家上学了?这是不是太突然了一点? 祁云渺的思绪跟着沈若竹的话走,跳跃得很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阿娘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她独自坐在床榻上,想了又想,最终只能如同寻常时候一样,先按部就班地起床,坐上去往宋家的马车。 虽然外头怀王的事情,如今闹得很大,但是在宋家的私塾里,朝堂上的事情便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孩子们跟着夫子念书,每日照旧平平稳稳地做功夫,下了课之后,互相打闹,亲亲热热,犹如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 祁云渺性子开朗,往日里下了课之后,便喜欢同朋友们打成一片。 但是这一日,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整整一上午的功夫里,思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同自己的朋友们开口,告诉他们,她要走了。 宋潇前阵子还告诉他们,他马上过完生辰,便要去国子监了。 祁云渺当时还答应了宋青语,到时候要一起送送他。 但是谁想,她会比宋潇还早离开。 素来大大方方的祁云渺,这一日,破天荒地竟然没有和自己的朋友们多说什么话,一直等到下午散学,她才和宋青语一道,去到宋夫人的面前,把自己即将离去的消息,告诉给了温庭珧和宋青语。 宋夫人好似早有预料,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只是帮祁云渺理了理衣摆,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渺渺,不管你去到哪里,只要是在京城,婶母便随时都欢迎你来宋府做客,青语也永远都会是你的好朋友,知道吗?” 祁云渺点点头,她知道的。 宋夫人和宋青语都是顶好顶温柔的人,她知道的。 宋夫人便笑了。 前段时日,沈若竹上宋家的门来,告诉了她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说是需要她的帮忙。那件事情过后,温庭珧便知晓,她和祁云渺,大抵是不会选择长久留在京城的。 她对于祁云渺的离去,没有太大的意外,但是宋青语在得知祁云渺即将离开京城的消息之后,差点没哭到背过气去。 “渺渺你要走了?”她话音里蕴含着浓浓的不舍,青嫩的眉宇不过蹙了片刻,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已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可是我舍不得你,渺渺,你是要去哪里?回去青州,还是去哪里?我们日后还会再见面吗?” “渺渺,渺渺……” 祁云渺在整个学堂里最舍不得的朋友,也就是宋青语了。 原本憋了一整日,祁云渺的情绪都还好,可是如今宋青语一哭,祁云渺也终于有些忍不住,抱着她便哭了出来。 两个小姐妹窝在一处,互相依依不舍了许久,最终,祁云渺才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睛,还有温庭珧又塞给她的一堆点心,离开了宋家。 从宋家回来,还要习武。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刚和宋青语道完别,接下来,又该如何马上同教了自己许久的师傅道别。 这小半年来,林周宜教了她太多太多,祁云渺从前跟随着阿爹上山下河,虽然能拉动弓箭,能精准地射箭,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正规的习武训练。 是林周宜把她的一身坏毛病都改了过来,叫她懂得了何为真正的女子习武。 她看着林周宜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心底里酝酿好了万千的话语,可是她完全没想到的是,林周宜那边,根本不必她告诉。 她今日一来到相府,沈若竹便已经把她们即将要离去的消息告诉了这位她。 林周宜遂又回了一趟家中,带了自己一箩筐的箭羽回来。 她告诉祁云渺,今日 不必做那些训练了,只射箭,什么时候她把篮子里的箭都射完了,训练便也就结束了。 “师傅……” 祁云渺有话卡在喉咙里,想说说不出来。 林周宜便教训她道:“哭什么?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分别了,将来必定还是会再重逢的,不然重逢这个词,又有何意义呢?” 即便是分别了,但是将来还是会再重逢的。 祁云渺眼眶含泪,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今日又是从师傅这里学了一课。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有什么机会回到上京城,但是她觉得,林周宜说的对。 她还没有长大,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光,万一将来哪一日她便回到了京城来,那到时候,她便可以再同宋夫人和宋青语相见,再同林周宜相见,再同方嬷嬷,还有绿蜡她们相见。 还有……裴则。 祁云渺这日和许多人道了别,躺在床榻上的时候才想起,她忙活了这一整日,但是,好像还没有和裴则说过自己要离开的事情。 但是祁云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裴则说这回事情。 她初到相府的时候,他便不怎么喜欢她,如今她要走了,裴则会高兴吗?还是也会为她难过一点点? 应当是会难过的吧?祁云渺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讨人厌的孩子,新年时,裴则都为她准备了压祟钱,应当也没有多讨厌她了的。 接下来的几日,祁云渺不用再去宋家上学,她便每日都在家里,等着裴则回来,好同他正式地说个再见。 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接下来的几日,裴则却不再同从前一般,日日都回家里来。 终于,祁云渺等了足足四日,也不见裴则回家的踪影,她便想,等明日起身,她干脆去一趟国子监,去找裴则。 好歹兄妹一场,祁云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总不好走之前,一个字也不曾通知过他。 这日清晨,天蒙蒙亮,祁云渺便打算起身,用过早膳后,好出发去往国子监。 她看见沈若竹坐在她的床前,她习以为常地喊道:“阿娘?” “嗯。”沈若竹轻抚着祁云渺的发丝,看了眼外头尚未彻底明亮的天光,道,“再睡会儿吧,今日外头不太平,咱们不要出门去。” “不太平?” 祁云渺双眼迷迷瞪瞪的,半趴在被子里,不知道,不太平指的是什么。 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叫她连出门都不行了吗? “可是我今日想去国子监找阿兄。”祁云渺道。 “乖,等事情过去了再出门,今日不好出门,你阿兄估计也在国子监里回不来,你别添乱。” 祁云渺原本就是刚睡醒,脑袋迷迷糊糊的,经自家阿娘这么一说,她便觉得自己彻底糊涂了。 不太平,到底如何算是不太平? 总不能是外头突然闹起了饥荒,抑或是有什么人突然发起了兵变,京城开始有仗要打。 沈若竹不叫她出门,也不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祁云渺便只能缩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复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等她再度转醒时,见到相府之内,不论老弱妇孺,人人手中都握了一样兵器,祁云渺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原来是真的。 承萍三十一年,仲春,因为被发现私囤兵器的怀王领精锐数千,直接发动兵变,军队逼近皇城。 宰相裴荀带着人,自从兵变发生之后,便赶去了皇宫。 临走前,他留了一批护卫守在相府,要府内的人死死护住沈若竹同祁云渺母女,无论说什么都不许出门。 这场动乱一共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日间,京城血流成河,大臣、百姓,死伤无数。 最终,是陵阳侯越群山的到来,才叫这场动乱,彻底结束。 怀王在兵变中被杀,皇宫的血,整整擦洗了一天才结束。 怀王死了。 就这么死了。 祁云渺这三日间,在相府一步也不曾出去,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同阿娘坐在一起。 她感觉到阿娘死死地抱住了她,咬牙趴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泣不成声。 怀王死了。 她和娘亲的噩梦,也终于可以彻底结束了。 — 祁云渺和沈若竹彻底离开京城的时间,是这一年的八月。 因为兵变中宰相的腿受了伤,需要在家中静养数月。 是以,即便是她们已经报了仇,但还是不能很快离开京城。 沈若竹为了照顾裴荀的腿,又带着祁云渺,在京城中待了大半年。 连带着祁云渺,明明都已经和宋青语道过别了,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宋家的学堂,又上了半年的学。 待到差不多半年后,宰相的腿终于好得差不多了,祁云渺这才总算和阿娘收拾好东西,一道离开了相府。 祁云渺不知道,在阿娘打算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宰相有没有想过要挽留。 只是在她和阿娘离开的这一日,裴荀并没有露面,前来送她们的只有府上的几位嬷嬷连带她的书童绿蜡,还有……裴则。 又到上京城的金秋时节。 祁云渺记得,自己去岁初到相府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天空遍布鎏金,空旷又偌大的京郊城墙外,凉风习习,掀动她的衣摆,在苍穹之下,轻微扬起。 裴则自城门口出来,手里牵了一头红鬃小马驹。 祁云渺看着那头小马驹,眸中逐渐惊讶。 祁云渺记得这匹马儿! 之前去国子监学骑马,裴则说过的,如果她能够学会骑马,他便可以在她生辰时,送她一匹小马。 可惜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祁云渺完全没有时间再学骑马,生辰时,裴则也没有送她。 她看着裴则手中牵的缰绳,又一次唤他道:“阿兄。” “嗯。”裴则应下,将缰绳递给她,“之前说过,你学会骑马,便送你一匹的,如今也不知道你何时能真正学会,这匹马便送给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记得写信回来,你不能解决的事,相府会为你解决。” 从前口口声声只道自己不喜欢麻烦的人,如今却说,有什么事情,他可以解决。 祁云渺郑重其事地接过了裴则的小马,又想起自己初次见到裴则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对她应当是真的不喜欢,所以即便是一副谪仙身姿,芝兰玉树,但脸色什么的,在祁云渺看来,都很难看; 但是如今,祁云渺想,她应当是能确定,裴则对自己,实在是不讨厌的。 她牵着小马驹的缰绳,站在原地想了想。 她没有为裴则准备道别的礼物,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思来想去,只能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支珠钗。 也是凑巧,平日里祁云渺的头上,很少有这般的配饰,但是今日是她们离去的日子,阿娘告诉她说,既然她们是体体面面地来,如今便也要体体面面地走,是以往她的头上插了两支藕荷色的珠玉发钗, 祁云渺拔下一支来,递给裴则,道:“多谢阿兄,只是阿兄,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这支发钗便送给你,祝阿兄日后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到底是念了许久的学堂,祁云渺如今说话,已经越来越能出口成章了。 裴则接过她的发钗,握在手心。 从前知道祁云渺迟早要走,裴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绪起伏,但是如今看着自己面前的祁云渺,还有躺在掌心的珠玉发钗,很突然的,裴则觉得,自己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牵动了一下。 他想叫住祁云渺,但祁云渺已经转头上了马车,在马车中与他挥着手,道:“阿兄,来日再见!” 阿兄,来日再见。 裴则紧紧地攥着掌心里的发钗,目光注视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的脚步不自觉地跟随着马车,向前挪动了两步。 他似乎想追上去。 但他终究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站在京城人来人往的城墙外,越来越攥紧了祁 云渺的发钗。 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官道上,这才转身,独自往相府里回去。 第三十二章 这是你家的军队?越楼西?…… 沈若竹带着祁云渺离开京城,母女俩人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青州。 怀王死了,她们怎么着也得回青州祭拜一番祁琮年才行。 而按照沈若竹接下来的打算,回过青州之后,她想带着祁云渺,再去钱塘。 钱塘有沈若竹的爹娘兄弟在,上回沈若竹自己是回了一趟钱塘,但是祁云渺除了年少时去过一趟外祖父外祖母的家中,迄今已有好几年不曾登门了。 沈若竹想带着她回去看望看望老人,顺便,再定居在钱塘。 祁云渺的舅舅是在钱塘做生意的,在当地有几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沈若竹上回和裴荀一道过来时,参了一股,如今也算是有些本钱。 她想要在钱塘定居,一来是离父母近,有固定的钱财收益,家宅安稳;二来便是祁云渺虽有志气做猎户侠女,行走四方,但她如今毕竟年纪还小,不论是将来想要做什么,都得先稳定下来,念好书,习好字才行。 而且,沈若竹想的是,到了钱塘之后,她还会给祁云渺再请一位习武师傅。 学习没有学到一半就荒废的道理,不论文武皆是如此。既然她想学,且有志于此,那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自己拖了孩子的后腿,泯灭了孩子的天性。 母女二人自从离开京城之后,一路向东,走了两日,至汴梁。 当初从青州到京城的一路,她们走得十分匆忙,祁云渺根本没有功夫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如今回去青州,沈若竹走得不紧不慢,她每日便都趴在马车的车窗上,贪看着外面的风景,心旷神怡。 八月之初的汴梁,风光一点儿也不输上京城,马车行走在汴梁城内时,四处可见花开的牡丹、金菊,沿途的丹桂香气蔓延了一程又一程,毫无遮掩地闯入人的鼻息之间,叫人即便是坐在马车之间,隔着车窗,也难以避免。 祁云渺喜欢这般花开艳艳的景象。 沈若竹亦是如此。 母女二人便干脆在汴梁多逗留了两日,两日之后,才继续启程。 离开汴梁之后,向东的一路,沿途肉眼可见不再那般繁华,即便是路过城镇,人烟稀少,景色单调,虽尚未入冬,许多地方却已俨然有了衰败枯荣之气。 过了汴梁,再过曹州,再过济州,便是青州了。 这晚,祁云渺和沈若竹投宿到了一家曹州郊外的客栈。 虽然已经和离,但是沈若竹要带着祁云渺回青州,孤儿寡母,裴荀还是给她们母女俩安排了许多一路随行的护卫。 不管是青州还是钱塘,在沈若竹真正安定下来之前,这群护卫都会一直护送她们,保卫她们的周全。 是夜,一行人安排好客栈住房之后,祁云渺便和沈若竹准备在屋中用饭。 曹州不比汴梁,更比不得上京城,又是处于郊外的客栈,是以,餐食未免简陋。 好在祁云渺从前也不是没有吃过粗茶淡饭,一切都还可以接受。 母女二人面对面坐着,正想要开始用饭,却只听轻微的吱呀一声,楼下大门开了。 这般寂静的夜,想来又是有人来投宿了。 这客栈虽然小,但地处官道附近,夜半有人赶路过来投宿,也是常情。 但是祁云渺竖起了自己的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觉得今晚的动静有些不太对劲。 只听那大门打开后,紧接着,一阵接一阵紧密又急促的脚步声,便在刹那之间响起,那脚步声紧锣密鼓的,井然有序,实在不似寻常旅客,而像是军人行军打仗的做派。 祁云渺听了片刻,便听那些脚步声停了下来,随后,楼下响起了并不清晰的交谈声。 出于好奇,她悄悄打开房门看了一眼。 只一眼,祁云渺的猜测便被印证了。 这乡野的客栈,一下子涌进了许多的人,各个身着黑衣,腰佩长刀,形容肃穆。 为首的背对着她们,正在同店家谈话,祁云渺打量着那人的身影,体型宽阔,身姿板正又威猛,高大如牛,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不会有错。 祁云渺的师傅林周宜,便是越家的娘子军出身,得益于与林周宜的接触,祁云渺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看走眼。 “是什么人?” 沈若竹见祁云渺扒着门缝看了许久,也没有回身,便问道。 “好像是军队。”祁云渺回道。 “军队?”沈若竹诧异。 曹州虽毗邻济州同汴梁,却并非是什么军事要地,若有大批军队在此,只怕是同她们一样,要赶路的。 祁云渺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楼下这群人,阖上房门之后,才敢和沈若竹道:“阿娘,他们好像也是往东边去的。” “你是如何判断出来的?”沈若竹问。 祁云渺便道:“曹州虽非军事要地,但是济州同汴梁,可都不是什么小地方,时常有大批的军队在。而我们前阵子在汴梁,遇到有济州来的,都说济州近来连日下雨,即便是官道,也泥泞湿滑,我瞧这群人,虽然一身黑衣,但鞋袜干净,并没有什么泥点的痕迹,随身也并未携带雨具,想来定不是从济州过来的,而是要往济州或者青州去。”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沈若竹赞赏地看着女儿。 “好,那不管他们是往济州还是青州去,都不干我们的事,赶紧吃饭吧。”她叮嘱祁云渺。 “嗯!” 祁云渺点点头,埋头开始用饭。 原以为今夜又会是个安稳的夜晚。待到祁云渺用过饭后,沈若竹便开始整理床铺,打算过一会儿带着女儿一道洗漱、休息。 到底是外头的客栈,这几晚,沈若竹一直都将祁云渺带在身边,母女俩睡一间屋子,她才能安心。 正当她铺好床榻被褥之时,门外却忽而响起一阵敲门声。 沈若竹以为是送热水的上来了,去打开房门,哪想门外站的,却是店家掌柜。 “掌柜的?” 这间位于乡野的客栈,是家夫妻店,做主的是一对夫妻。掌柜的亦是老板娘,负责店里的大部分事宜。 只见老板娘粗布青衣,脸色笑盈盈的,见沈若竹便问:“夫人今夜晚膳可还满意?有什么别的吩咐,只管同我等开口。” 沈若竹笑了笑,这家店虽然食材朴素,多以清淡为主,但她和祁云渺都不是挑剔之人,是以,只道:“满意,有劳掌柜的费心了。” “满意便好,满意便好。”店家道。 沈若竹见她笑得并不是十分真心,只怕这位掌柜的是有话要讲,便主动问道:“掌柜的特地前来,是有何事吗?” 店家就等她主动问呢! 沈若竹这一提,店家便道:“实不相瞒啊,夫人,适才咱们这楼下,来了一伙军队。” 沈若竹挑眉。 她知道的。 店家便又道:“这军队也就罢了,甭管人多人少,反正咱们这店是住不下的,也不会想着要来投宿客栈,只是这军队里啊,偏偏带了几位女眷妇孺……” 沈若竹大抵知道,这店家是想要说些什么了。 军队常年行军打仗,随时在野外驻扎、安营,倒是没什么,但若有女眷妇孺,那能住客栈,还是安排女眷们住客栈最好。 可今夜这乡野客栈,客房已经基本上被他们一行人给包下了。 裴荀此番安排给沈若竹的护卫,不多不少,整二十人,这乡野客栈不大,拢共十间客房,沈若竹同祁云渺母女俩占一间,剩下的,基本都由护卫们二三人一间,住下了。 “不用给太多,就是想着,能匀出两三间来就好,他们军队中有几名女眷,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实在不好跟着军队安营扎寨,住在草地上……” “既是妇孺,那我便和其他人商量商量吧。”沈若竹道。 “诶,好!” 店家一见沈若竹便知,这女人面相温和、貌美,是个好说话的,见她果真愿意答应,立马便松下了心来。 既答应下了店家,那沈若竹送走了店家之后,便喊出了护送她和祁云渺回乡的护卫们。 她和护卫们商量了一番,最终,空出了三间房来,让给了军 队中的女眷。 “军队中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女眷?” 祁云渺从始至终都跟随在母亲的身边,待到军队中的女眷们都上楼之后,她和阿娘回到了卧房里,才好奇地问道。 沈若竹摇摇头。 她只负责给人家匀房间,别的并不想多打听。 这群妇孺有军队护送,想来来历并不简单,多打听,多了解,未必不是多沾染是非。 她们母女俩,虽有护卫相送,但到底相府的护卫,不能护送她们一辈子,出门在外,该不懂的时候,还是不懂得好。 见阿娘也不清楚,祁云渺这夜,便只能装着满肚子的好奇入睡。 她不知道这群军队到底是从何而来,为首的将军姓名为何,也不知道,他们的军中为何会有女眷,甚至还有刚刚满月的婴儿。 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祁云渺起身下楼,才发现,事情真相其实清晰便在自己的眼前。 ——因为她在客栈楼下的大堂里,赫然见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 那面孔五官硬挺,一身麦色的肌肤,英气逼人,红衣猎猎,腰配弯刀,曾经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过祁云渺的面前,两次。 一次是在陵阳侯府老太君的寿宴上;一次则是在西市的闹市里。 虽然两次印象,祁云渺都不是很好,但是清晨的乡野客栈,雾霭蒙蒙,凄清又萧索,骤然见到相熟之人,祁云渺怔仲过后,便有些惊喜。 她看看自己面前的少年,又看看坐在少年身侧,与他面孔有七分相近的男人,问道:“越楼西,这是你家的军队?” 第三十三章 一见倾心(二更)…… 越楼西抬起头来,对于在这荒郊野外,还能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感觉到异样得奇怪。 看见祁云渺的那一刻,他眼神之中的怪异便全数同样化为了惊喜。 “妹妹?”他脱口而出,脸颊上扬起的明朗笑意,仿佛能吹散这清晨的阴霾。 “……” 祁云渺果然还是不太能和越楼西相处的。 虽然她在上京城的时候,很多人都唤过她妹妹,但祁云渺知道,他们大多都是没有恶意的,唯有越楼西,在他们见面的第一日,便吓唬过她。 她稍稍收敛起了脸颊上的笑意,点了点头。 越楼西恍然大悟:“昨日在此地投宿的另一波人马,是你们?” 祁云渺又点点头。 不怪越楼西惊讶,她也很惊讶,路过曹州的军队,会是越家的军队呢。 有越楼西在,又是军队,根本不用再做任何的思考,祁云渺便能明了,这是当今朝廷的哪支军。 陵阳侯府越群山,在怀王叛乱时,及时率军队归来,在此番的反叛中又立下赫赫战功,即便是祁云渺这般不懂朝堂之事的,也清楚,如今的朝堂之中,最有威望的武将,便数越群山。 思及此处,祁云渺便又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越楼西身侧那个与他长得有七分相像的男人头上。 虽说,这个人生得与越楼西有七分相像,但是其身材高大,是越楼西如今远不能比的。这大概是祁云渺见过,身材最为威武之人,其肩膀宽厚,脊背板正,端的是一副久经沙场的武将姿态,稍稍注意一下他的双手,便能见到指腹以及虎口间,满是粗糙厚实的茧子。 一袭不变的黑衣,又叫祁云渺很快便能认出,这大抵便是昨夜她在楼上悄悄见过的军队为首之人。 是军队的首领,又同越楼西长得如此相像,那想必除却陵阳侯越群山本人,便再没有别的人了。 她不过观察了越群山片刻,越楼西便注意到了祁云渺的眼神,主动介绍道:“妹妹,这位便是我的父亲,当朝越家军主帅,陵阳侯越群山!” 提起自己的父亲,越楼西满满全是骄傲,眉飞色舞的同时,语气恨不能翘到天上去。 如此赫赫的威名,祁云渺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越楼西都与她介绍了自家的父亲,那祁云渺也是个知礼数的孩子,便与越群山道:“见过陵阳侯将军!” 食不言,寝不语。 陵阳侯越群山正在用早饭。 虽说,适才两个孩子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但他其实并没有要和祁云渺搭话的打算。 如今越楼西这么一介绍,祁云渺又与他见了礼,越大帅只能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不得不与祁云渺道:“不必多礼。” 越群山抬起头来,看了眼祁云渺,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孩子。 没办法,他因军务常年驻守在边关,自家祖母九十大寿,都不能亲自赶回来见见,哪里又能认得京城里的小孩子们呢? 不过他见祁云渺眉宇清澈,样貌干净,五官可爱,身体姿态,甚至隐隐有习武的天赋,对这孩子天然多了一丝好感。 越楼西见自家父亲的神情,立马便又与越群山介绍道:“爹,这是裴相……” 越楼西原本想说,这是裴相府上新夫人的女儿。 但是他一张口便想起,祁云渺的母亲已经同裴相和离了,这件事情,前段时日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他转念便道:“这是祁云渺,她的母亲刚同裴相和离。” 说到祁云渺,越群山不认识。 说到祁云渺的母亲,越群山还是不认识。 但是说到裴荀,那越群山可是太认识了。 “裴荀的家眷?”他拧眉问。 都说是和离了,怎么还会是家眷? 祁云渺正要解释,便听越楼西已经替她道:“爹,他们已经和离了!” “哦,和离了。”越群山好似才听清楚这两个字。 他打量祁云渺的神情,顿时多带了几分探究。 似乎是在想,敢同宰相和离的女子的女儿,该是什么样子的。 好似在他们这些外人看来,和离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 尤其是与宰相和离,那不是放着泼天的荣华富贵不要么? 但是祁云渺站在越群山的面前,任他打量,并没有觉得,自家阿娘同相爷和离,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的阿娘很好,裴相也很好,他们只是不合适,不适合再继续做夫妻。 不适合了就分开,这没有什么,也不该受任何的偏见。 越群山见即便是听旁人提起了自家母亲和离的事情,祁云渺却仍旧站在自己的面前,神色姿态自然,岿然不动,不免又对这孩子高看了两眼。 落落大方,天不怕地不怕,似初生的牛犊。 即便是京城之中,也少见这般的孩子。 尤其她还是个女孩子。 与她相视不过两眼,越群山便笑了。 他未曾言语,只是低头继续去吃自己的早饭。 越楼西见这俩人也算是认识了,便招呼祁云渺坐下。 “妹妹,快坐吧,既碰上了,便是缘分,咱们一块儿用顿早饭!” 他的语气有些调笑,若是在寻常的京城,祁云渺定不愿意与他过多地交流。 但这是在曹州的乡野,能碰到熟人,实在太难得了,客栈里本来桌子也不多,祁云渺便在越楼西的面前坐下了。 乡野的早餐,自然没有相府里的精致,也没有一路过来汴梁的花样,白粥配店家特制的萝卜咸菜,还有馒头、花卷,便是全部。 祁云渺要了一碗粥,又拿了一个花卷,听越楼西又与自己问道:“诶,对了,妹妹,你们是在曹州做什么?是路过还是特地来的?你们在曹州有亲戚吗?路过的话,又是要往哪里去?” 他的问题很多,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尽蓬勃的朝气,琅琅似没有尽头。 唔,祁云渺暼一眼此时屋外的天光。 她今日起得早,屋外尚没有升起太阳。 不若就叫越楼西去代替太阳升起好了。 祁云渺慢慢咽下一口花卷,道:“我同阿娘要回青州老家。” “青州?可巧,我也要去青州!”越楼西双眸顿时惊喜道。 “你也要去青州?”祁云渺歪歪脑袋,不想他们会这般凑巧。 越楼西便道:“是啊,近来朝廷总算太平了一些,边关也没有特 别要紧的事务,陛下便命我爹做一回监察御史,去往青州同济州,巡查各地情况。” “啊……”祁云渺想起来了,问,“那你们军队中如何会有女眷孩子?” “女眷孩子?”越楼西道,“那是庞大人家的遗孀和遗腹子!” “庞大人?”祁云渺一头雾水,并不认识什么庞大人。 越楼西便粗略告诉她,庞大人原是礼部侍郎。朝廷礼部一共有两位侍郎,一位是宋青语的父亲,一位便就是这位庞大人。 此番怀王乱中,这庞大人恰好在宫中,为了护住陛下,受了箭伤,回家之后没多久便过世了。庞大人年轻,膝下无子,去世时,只有他的夫人连同肚子中已经三四个月的遗腹子。 庞大人祖籍在青州,如今遗腹子出生,他的夫人便想带着孩子回青州,于是他们便同路了。 不管什么世道,他们一群老弱妇孺,上路总是吃亏的,有了军队庇护,便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 “原来如此。” 祁云渺可算是明白了。 “诶,既然碰上了,妹妹,要不咱们也一块儿结伴去青州?”越楼西问道,“正好你同你阿娘,也都是女子,多不安全。” 虽然是这般说没有错,可是她们有相府的护卫啊…… 祁云渺正想回答,便听自己身后有人道:“不必了,哪里好劳烦侯爷同朝廷的军队。” 祁云渺回头去,果然便见到了自家阿娘的身影。 “阿娘!”她忙起身,同阿娘介绍道,“原来这是陵阳侯府的军队……” “嗯,我知道。”沈若竹站在祁云渺的身边。适才祁云渺同越楼西的对话,她在楼上基本全听见了。 原来这是陵阳侯越家的军队。 陵阳侯越家,仔细说起来,祁云渺也同他们有些渊源。 林周宜便是越家的娘子军出身,还是沈若竹亲自去见了陵阳侯的妹妹,定远将军越群瑶,请她帮忙挑选的人。 只是如今领队的到底是越群山,而非他的妹妹,是以,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食不言,寝不语。 越群山在和祁云渺聊了两句话过后,便又低头,吃起自己面前的早餐。 他的体型高大,早餐饭量也非常人能及,一顿饭能吃四五个馒头,外加三四个花卷,再有两碗浓稠的白粥。 但他不说话,不代表并没有在听祁云渺他们说话。 反正一批女眷也是带,两批也是拉,如果祁云渺她们要跟着越家的军队走,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是偏偏她们拒绝了。 越群山便抬起了头来,去看面前这个款步而来的女人。 久居边关与疆场,越群山并没有见过裴荀那传闻中已经和离的新夫人。 不过想也知道,裴荀那个死古板,看上的女人—— 出门在外,沈若竹素来都只穿简单的衣着,今日也是一样,她一身淡淡的月色素衣,浑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便是腰间那一片靛青的腰封,盘起来的发间挽一支玉兰木簪,未曾描眉,未曾化妆,便站在了厅堂里。 她抬眼看向越群山。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瞥,可越群山却觉得,自己的喉间突然便被灌进了江南万千的碧波秋水。 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喉结才缓慢地动了动。 旋即,越群山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说道:“劳烦倒也没什么,反正顺路,夫人没有必要推辞。” 第三十四章 阿娘,你为何不喜欢越家的…… 越群山的声音传进了沈若竹的耳朵里。 这是沈若竹第一次见到越家的陵阳侯。 那个传闻中如同边关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她听见他的话,盈盈笑了一下,转头却同没听见一般,带着祁云渺坐回到了餐桌边上。 她问祁云渺面前是否是她的餐食,喊她快些吃了早饭,她们也好快些赶路。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和他们同路了。 越群山兀自闹了个没脸,低下头去,继续用饭,不再说话。 倒是越楼西,见她们吃完饭后,真的便打算走了,挽留道:“要不还是一道走吧,夫人何必急这一时半刻,难得都是往青州去,路上有伴也好。” “我同渺渺路上多磨蹭,保不齐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前几日便在汴梁住了好几日,如今马上到曹州城中,说不定又心血来潮,想四处玩玩,这般来来回回,折腾军队实在太麻烦了,还是不必了。”沈若竹拒绝得强势。 越楼西欲言又止,便到底不好再说些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祁云渺跟随沈若竹上了楼,又看俩人一道进了客栈的卧房,去收拾行李,最终,在一堆的护卫陪伴下,上了离去的马车。 遥遥望着马车的方向,越楼西这才抬起胳膊,撞了撞自家的父亲。 “爹,你就别看了。” “啧!” 越群山刚支起脖子,便被自家儿子拆了台,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越楼西嘴角藏不住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过一会儿,越群山自己便也笑了。 都多少年了,他都多少年没有被一个女人这般吸引住了。 今日表现,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她竟会是裴荀的前妻。 这等样貌,这等气质,竟会是裴荀的前妻。 越群山感觉到匪夷所思。 “爹,你喜欢那个女人?”越楼西一眼看出自家父亲的想法。 越群山睨儿子一眼:“喜欢有何用?人家半点不领情啊,顺路都不愿意一道走。” “你若喜欢,那咱们就追上去呗。”越楼西道,“反正我也觉得那妹妹挺有意思的,咱们追上去,你若是能将人娶回来,也算是给我带一个妹妹回来玩!” 越群山嗤笑一声,只当越楼西是一时兴起的玩笑。 毕竟他都多少年没有娶过妻了。 即便是对一个女人有一见钟情的喜欢,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娶妻也不是一朝一夕一句话就能敲定的事情。 他又喝了一口面前浓稠的白粥,嚼几口干硬的馒头。 只是逐渐的,越群山发现,越楼西盯着自己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发现变化。 他终于问道:“你认真的?” “我娘走了都有三年了吧?”越楼西问,“爹,我不介意有个后娘,反正你只要把侯爷的位置给我留住了,日后能做到不偏心小的,我就不介意。” 他一只脚搭在板凳上,一手撑着脸颊,背对着屋外逐渐升起的骄阳,披洒金光。 越群山愣愣地看着儿子,忽而,在自家儿子的肩膀上重重打了一拳:“你小子!” 越楼西被他捶得晃了一晃,旋即,唇角扬起弧度,比天边未消弭的月色还要精彩一些。 — 祁云渺跟着自家阿娘继续赶路。 从汴梁到曹州,从曹州再到济州。 这是她们和越家军队分别的第三日。 济州多雨水,一连下了半个月都没断,祁云渺和沈若竹进了济州城,见雨幕连天,实在不好赶路,便也只能在济州城里多待了两天。 济州,祁云渺是熟悉的。济州离青州很近,祁云渺从前跟随阿爹阿娘一道住在青州的乡野里,偶尔进城,也会到济州这边的城镇来。 这几日,因为雨水过丰,济州城内,客栈已经大多人员满溢,价格高涨。 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费了老大的劲才终于在郊外找到一间尚还空旷的客栈,他们一行二十二人,一住进去,便将郊外的客栈给占满了。 赶了一天的路,总算是可以休息一下,祁云渺一进卧房,便在床上打了个滚。 沈若竹将她给拎起来,催促她先去洗个澡。 这场雨 在她们尚未出曹州的时候便开始下,一路到济州也不见停,马车行了这一路,她们即便没下过地,浑身也都沾满了湿漉漉的气息。 祁云渺只能听自家阿娘的话,先去客栈的浴桶里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氤氲着红扑扑的脸颊躲在被窝里,她盯着自家阿娘忙碌的身影,才终于想起要问她一些事情。 因为赶路,祁云渺这些天一直没功夫问沈若竹关于越家军队的事情。 虽然她也觉得有相府的护卫在,不和越家的军队同行也可以,但是那一日,祁云渺觉得阿娘的态度好坚决,好似他们越家的军队,便是什么蛇蝎猛兽一般。 “阿娘,你为何不喜欢越家的军队?”祁云渺问道。 “我?我并未不喜欢。”沈若竹回答。 “那为何越楼西他们提出可以同行时,你拒绝得那般干脆?”祁云渺又问。 沈若竹回头看一眼女儿。 她知道,祁云渺如今年纪还小,心思单纯,所以对于人心这等东西,从来不会思考得那么多。 其实一开始,沈若竹也只是单纯地不想麻烦越家的军队,若是越楼西他们再坚持坚持,她也说不准就跟着人家走了。 但是她见到了越群山的神情。 在见过了越群山的神情之后,沈若竹若是还愿意跟着越家的军队走,那就是完全涉世未深,只知道把自己送入虎口了。 祁云渺尚十一岁,有些事情,沈若竹到底不好和她明讲,便只能摸摸她的脑袋,与她找了一个最容易懂的道理:“我们都已经离开京城了,越家还有越家军,都是你在京城依托相府关系认识的人,我们如今多麻烦人家一分,到时候越家人回到京城,相府需要替我们还的人情,也便更多一分,明白吗?” 祁云渺似乎有些懂了。 因为阿爹的事情,她和阿娘终归是欠相府的,如今她们回乡,相爷还安排了护卫相送,阿娘已经不想要欠相爷更多了。 “那阿娘,到时候我长大了,再去京城,我去把我们欠给相爷和阿兄的东西都补上!我去给相爷当丫鬟,给阿兄当跑腿的!或者,我去相府当护卫,给他们看宅子!” 祁云渺跑下床榻,去抱住阿娘的身躯,小手交叠在她纤细的双臂上。 沈若竹被她信誓旦旦的语气给逗笑了。 她刮刮女儿的鼻子,笑道:“你这笨手笨脚的,只怕是你敢去相府当丫头,相爷和你阿兄都不敢用你呢。” 她将她给塞回到被窝里,喊她夜里早些睡觉。 八月秋雨,济州很快便入了寒,夜里的被笼若是不早早地捂好,也不见得有多暖和。 但是幸好,她们是母女俩睡一个被窝,所以两个人抱在一处,很快整个床榻便都温暖了起来。 祁云渺趴在自家阿娘的怀里,赶了一天的路,到底疲累,即便强打着精神,还想和阿娘再多说一会儿话,但是没过多久,便还是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正当她开始做香甜的美梦呢,却听楼下忽而有人大喝一声,道:“不好了!遭贼了!客栈里有人偷东西啊!” 祁云渺慌忙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和沈若竹四目相对。 沈若竹握住祁云渺的手,道:“别怕。” 只是偷东西的贼,应当尚未伤人性命。 何况她们还有那么多的护卫。 祁云渺胡乱点点头,蒙在被窝里的脸颊烧到通红。 沈若竹下床披上外衣,叮嘱她道:“你坐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不行!”祁云渺一听,慌忙也跟着下了榻,跟上阿娘的步伐。 阿娘不会功夫,若是碰上歹人怎么办?她好歹还和林周宜学了一些三脚猫功夫的。 见祁云渺挽上了自己的弓箭,沈若竹便只能叫她跟着自己一道出门了。 她们站在门外,望着楼下大堂内的场景,想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见此间客栈的胖老板如今正坐在地上,毫无模样地哭嚎着:“……苍了天了啊,那该死的偷盗贼,偷走了我的柜子里那么多的珍珠玛瑙还不够,还偷走了我那么大一块金元宝!整整一块金元宝啊!!!那么大!!!” 祁云渺听得蹙眉,拉拉自家阿娘的衣袖,问:“阿娘,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丢了什么东西?” 沈若竹瞧一眼如今外头的天色。 如今已经是后半夜了,客栈里幽幽点了几盏烛火,尚算明亮,但是下了雨的屋外,苍穹黑如泼墨,无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出去便不知是如何境地了。 这个时候,相府带来的护卫便派上了用场。 有护卫自告奋勇,去清点马车上的东西。 沈若竹谢过对方之后,才带着祁云渺一道下楼,去到这位掌柜的面前。 和上回他们在曹州乡野投宿的店家不同,这回济州郊外的店家,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妻儿,没有别的亲眷,只有他和几个雇来的长工,一道经营着这家客栈。 沈若竹同这位掌柜的打听了一些他丢失的钱财,又问他是否有见到贼人的样貌。 她可以作画,只需他提供人的体型,身姿,或是五官。 但是这掌柜的一问三不知,唯一知道念叨的,便只有自己丢失的金银珠宝。 沈若竹便只得作罢,等待护卫回来的间隙,她和祁云渺还有另几个护卫,一道等在楼下的大堂里。 祁云渺手握弓箭,即便身边有护卫相随,但她还是自己警惕地瞧着四周。 她的眼神清醒之后,圆滚滚地瞪起来,只剩凌厉,似乎那贼人只要敢在她的面前露出一个轮廓,她便能直接提起弓箭,射穿他的脑袋。 正当屋中数人,俱是万籁寂静之时,突然,深夜的客栈外又响起了一阵深浅齐整的马蹄声,随后,有人敲门。 屋中人俱是一惊。 护卫们面面相觑,觉得这动静有些熟悉。 沈若竹和祁云渺相视一眼,也觉得,这样的阵仗,似曾相识。 有护卫去开门。 果然,下一刻,祁云渺便见到一抹熟悉的红衣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越楼西摘下脑袋上滴水的斗笠,露出自己一颗言笑晏晏的脑袋。 他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神,便代替了今晚的月色,皎皎无瑕,问:“此处今夜可还能投宿?济州城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店家了。” 他见到祁云渺,没有半分的意外,好似早便清楚她们在这里。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父亲。 越群山同样进了屋,摘下了自己头上一直滴水的斗笠。 他将斗笠递给随从,身上却还有一件淌水的蓑衣。 蓑衣厚实,针线缜密,搭在他的肩膀上,隔绝了雨水的同时,又将他本就如山一般宽阔的肩膀,衬得越发庞大。 解下蓑衣见到沈若竹的那一刻,越群山顿了下,眸光微烁。 第三十五章 他的眼神赤裸到叫她害怕(…… 祁云渺对于越家父子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间客栈里,感觉到十分奇特。 这比上回在曹州的客栈里碰到他们还要叫她惊奇。 “越楼西?你们怎么会在此处?”她直接越过了客栈老板,同越楼西问道。 越楼西眼睛亮晶晶的,自从祁云渺见到他开始,他好似便没有停下过笑颜。 “当然是恰巧路过啊。”只听他道,“妹妹,你总不会觉得是我们跟着你吧?” 那可难说。 一次是凑巧,两次三次可就不一定了。 越楼西看着这小丫头满脸提防的样子,脸上笑意不免越发深厚。 “好吧。”他笑够了,才总算愿意跟祁云渺还有众人说实话。 “其实我们是在外头的官道上,碰到了盗贼,盗贼说他的东西都是这里偷的,我们便找来了。” “盗贼?” 他说旁的,祁云渺都可以不感兴趣,但是他一说起这个,祁云渺立马便来精神了。 “你们抓到盗贼了?”她迫不及待问道。 “嗯。” 只见越楼西点点头,随后,双手一拍,便有士兵跟在他的身后,压着一个被打到鼻青脸肿的人挤进了客栈。 甫一被扔到客栈的地上,那人便哆嗦着哭嚎道:“我错了,各位大人们,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偷东西,我就是一时贪心,我不该偷东西……” 伴随着这个人的哭嚎声,还有一堆从他身上搜捕出来的金银珠宝,也被扔在了地上。 客栈老板扑过去一瞧,正是他丢 失的财产没有错,立马抱起财产,喜极而泣。 哭过之后,他对着面前的盗贼,又狠狠地踹上了十数脚。 他每一脚都卯足了劲,恨不能要将人往死里踹。 要不是最后有人拦着,他还能再踹上不知道多少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祁云渺一头雾水,不明白偷盗之人,越楼西是如何抓到的。 越楼西便与众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越楼西和父亲越群山夜半出来寻找住处,结果人正走在济州城外的官道上,便见面前有人狗狗祟祟地骑着一匹小马而来。 那人骑马的姿势笨拙,一边骑着马还一边往后看,似乎是生怕有什么人追上来。 若是一般的盗贼,越楼西大可不多管闲事。 但是那盗贼骑的小马,越楼西和越群山都认得,正是他们和祁云渺在曹州见面时,跟随着祁云渺他们离去的那匹小马。 “小马?” 祁云渺浑身抖了一抖。 恰好此时,原本去往后院盘点物资的护卫也回来了,他告诉沈若竹和祁云渺,马车中没有丢什么大的箱笼和物资,但是原本拴在后院马厩里属于祁云渺的那匹小马驹,不见了。 果然是她的小马! 这盗贼,竟然偷走了她的马! 那可是阿兄临行前送给她的马! 过了新年之后,祁云渺步入十一岁,便甚少有同人明目张胆地发过脾气了。 这一刻,她却气到浑身五脏肺腑都在颤抖,不顾地上之人的哭嚎,对着他的胸口便也狠狠踹了一脚。 “你偷我的马!”她怒骂道。 那盗贼哭喊不停,喋喋求饶。 若是知晓自己最后竟是栽在一头马驹上,盗贼想,他便是说什么也不会偷走祁云渺的马的。 后院马厩里马那么多,高的马他不会骑马,便只能牵一头小的走。 祁云渺照着盗贼的身体,不解气,狠狠又踹了几脚,而后才着急问越楼西,道:“那我的马呢?你把我的马带回来了吗?” 越楼西让出自己的身体,叫祁云渺去外头瞧。 “放心吧,全乎的都带回来了。” 祁云渺激动不已,忙跑出去看自己心爱的小马驹。 沈若竹想喊住她,但她一股脑便跑了出去,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时间。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的身影,替她先同越楼西道:“实在是多谢小侯爷了。” “无事。”越楼西道。 他看看沈若竹,又看看自家的父亲,原本好好的身子骨,突然咳了一声,道:“咳,其实,夫人,今夜之事,大多是我父亲出力,贼人是我父亲掳的,那匹马,也是我父亲率先认出来的。” “啊……” 自从越群山进屋后,沈若竹其实一直都在刻意地忽视这个人。 没办法,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赤裸了,饶是沈若竹从前遇到过无数个对她向往倾慕的男人,但如越群山这般眼神赤条到叫她害怕的,还是头一回。 如今听越楼西这般讲,沈若竹只能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看越群山。 她同他道谢,身上披的外衣单薄。 “多谢侯爷了。” “无事。” 越群山嗓音浑厚,自从进屋后,便不曾说过什么话。 他站在距离沈若竹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落在沈若竹的身上,明明也没有表露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无端的,沈若竹却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侵略,在朝自己袭来。 她不喜欢这般的感觉。 于是和越群山道谢过后,便不再同他说话。 倒是客栈老板,对着自己的宝贝金银反应过来之后,便与越楼西还有越群山搭话,问他们今晚是不是真来住店的。 济州城内繁华,郊外却多偏僻,这客栈虽处官道边,却也不是什么大的客栈,拢共几间房,都已经被沈若竹带着人占光了。 但好歹是他们替自己抓住了盗贼,客栈老板便是自己不住,也得腾出屋子来,给他们先住的。 想起他们军队中还有妇孺,沈若竹便也在此时搭了一句话:“若是需要,我们也可让出一半的房间来。” 这间客栈总共八间客房,让出一半来,已是极限。 不想,越楼西咧着嘴角便笑道:“不需一半的房间,只要两间就够!” 沈若竹有些奇怪。 他们军队那么多人,雨天不好安营,还有妇孺相随,两间房如何能够? 越楼西便又解释道:“不敢瞒夫人,其实我们白日里便已在城中找到州府接应了,只是那州府地方小,又逢雨天麻烦,住不下我们这许多人,便只能先紧着一部分人住,我和父亲夜里再出城来寻新的住处。” 州府……连给堂堂陵阳侯安排住宿的地方都没有? 沈若竹不是三岁小儿,自然不会信他们这般的鬼话。 但如今夜半,对方又位高权重的,她又好到哪里找人对峙去? 她便看一眼越楼西,又飞快地扫一眼面前的越群山,终于出声,唤回了在门外的祁云渺。 祁云渺差点就失去了阿兄送给自己的小马驹,抱着小马驹在门外,倾诉了许久的衷肠。 听到阿娘唤自己,她这才蹦蹦跳跳地又进屋来。 她见越楼西他们还在,便问:“越楼西,你们也是投宿吗?我怎在外头没看到大军?” “大军不在此处。”越楼西回答,“今夜只有我和父亲带着几个人手出来寻地方住。” “只有几个人手?” 祁云渺左右环顾一圈,见他们人手好似的确不多。 越楼西又道:“嗯,你阿娘已经答应分两间房给我们了,多谢你们了!” 既如此,祁云渺点点头,便也没什么别的意见。 她在自家阿娘的招呼下,跟着她一道回到楼上去。 母女俩人关紧房门,沈若竹思忖着,有些事情想要开口,却听祁云渺居然先道:“阿娘,我觉得越楼西他们怪怪的。” 沈若竹便问:“你觉得哪里怪?” “唔……” 祁云渺说不上来。 这般的雨夜里,他们带着几个人手单独出来寻住处很怪;雨夜里恰巧碰到盗贼也很怪;最要紧的是,他们抓的还刚好是他们客栈的盗贼,又同他们刚好在济州碰到了,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无巧不成书,却也说不准一切都是天意呢?”沈若竹反问道。 “唔……即便是天意,那也是古怪的天意。”祁云渺道。 沈若竹便笑了。 她摸摸女儿的脑袋,知道她其实也没有自己想得那般心思单纯,至少碰到不对劲的事情,她很是舍得动自己的脑筋。她很是欣慰。 原本要说的话,沈若竹咽回到了肚子里。 她将祁云渺搂在怀里,嘱咐她不要多想,等到被笼稍微暖和一些之后,她便如同她幼时一般,给她讲故事,哄她睡着。 半夜这般起床闹腾了一番,如今时间还不到子时,她们还可以睡不少时辰的觉。 祁云渺原本就是睡梦中惊醒,如今又躺回到被窝里,难免犯困。 她窝在自家阿娘的怀里,听着听着故事,不消多时,便又再度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沈若竹靠坐在床头,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 祁云渺长得不是很像她。 这是每一个见过她们母女之人,都会发出来的感慨。 但是沈若竹很喜欢祁云渺的长相。 因为她的眉宇,完全同她的阿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带着一股山野之间的灵气,满腹朝气。 这是她和祁琮年的孩子。 是她最为心爱的孩子。 沈若竹轻轻抚摸着女儿 的脸蛋,完全都不敢想,若是没有女儿,自己在祁琮年去世之后,要如何才能承受住这一切,又要如何去度过这将来漫长的余生。 幸好她有女儿。 幸好她有一个可爱又机灵的女儿。 正在她对着祁云渺的睡颜出神时,措不及防的,居然又有人敲响了她们的房门。 沈若竹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警惕地走到门边上,问:“什么人?” “我!”负责在客栈后厨忙活的阿婆慈祥的声音响起,道,“夫人,适才新来的那位将军道,夜半闹了这么一场,想必夫人和小姐身子骨都沁了不少的寒气,如今天本就下雨,冷,他便叮嘱我们煮了姜茶,说是送来给夫人和小姐,一道暖暖身子,祛祛寒。” 第三十六章 上山打猎去不去? 第二日,济州城的雨总算是小了一些,不再如前几日那般轰轰烈烈,大得像是掀了女娲补天的七彩石。 但是前几日一直下雨,道路积攒的泥泞,并未见好,是以这日还是不宜启程。 祁云渺有好几日不曾睡到自然醒了,这日在雨声中睡着,又在雨声中醒来,她窝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浑身都只觉无比舒畅。 她起床,见到沈若竹正在窗边看书,祁云渺便没有打扰阿娘,而是自己下榻去洗漱,洗漱完毕后,又自己去楼下吃早饭。 清晨的客栈大堂,几张桌子上基本都坐满了人,统一穿着群青色衣裳的,是相府的护卫,而统一穿着黑色劲装的,则是越家军队里的人。 相遇已经相回了,如今大家都待在客栈里,也没地方去,两波人马便互相坐在一起,聊天吃酒,说些有的没的。 祁云渺刚到楼下,便见到半掩的客栈大门被人从外边推开,越楼西脑袋上顶着未擦干的雨水,阔步进来。 他今日没有再穿红衣了,而是换了一身不太显眼的蓝衫。 祁云渺见他手上还拎着弯刀,微微喘气,便问:“你今早出去训练了?” 越楼西点点头。 这几日的相逢,叫祁云渺见到越楼西,也总算是不再同京城时一般,避之不及,如逢蛇蝎。 他们又坐在一张桌子上。 店家上了早餐,馒头花卷和清粥小菜,简直是和那日曹州时一模一样。 祁云渺还以为,好歹是在济州,即便是乡野,也该比曹州好上一些。 店家便和她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济州近来连日下雨,城里城外俱是一团糟,本该是丰收的时节,但是农田被雨水冲刷了一大片,今年大家伙收成都不好,有的吃已是不错。 祁云渺便只得作罢。 清粥便清粥,左不过再待几日,她和阿娘便能回到青州了,到时候,她就能吃到很多好吃的。 越楼西坐在对面,听着祁云渺同店家的交谈,嘴里嚼着一片馒头。 相比起祁云渺,越楼西倒是十分能习惯这外面店家的吃食,军营里的伙食,向来是有的吃便拼命吃,哪管好不好吃。所以即便他是侯府出身,也不妨碍他干粮馒头,什么都能吃。 他见店家走后,祁云渺手里便捏起了一个胖乎乎的白面馒头,也开始啃,忽而,喊道:“妹妹?” 祁云渺微微蹙眉,抬起头看他。 祁云渺其实不太喜欢听越楼西喊自己妹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越楼西这么喊,是在揶揄自己。 在越楼西再度开口前,她便一本正经道:“越楼西!” “嗯?”越楼西歪头。 祁云渺姿态端正,道:“我叫祁云渺,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祁,云朵的云,渺渺兮余怀的渺。我有名字,你往后喊我名字就好,不要再喊我妹妹了。” 越楼西笑了:“你有名字你也年岁比我小呀,叫你一声妹妹,难不成吃亏你了?” 可不是吃亏了吗?明明是差不多年岁的人,为何一定要喊妹妹? 祁云渺一脸的不肯退让,越楼西只能道:“好好好,那我往后喊你渺渺?可以吧?” 唔……他们好似也没有这般亲近。 祁云渺正要继续开口,便听越楼西道:“渺渺,我适才从外头回来,见到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很多了,待会儿说不定能停下来,反正今日也走不了,你想不想上山打猎玩?” “打猎?”祁云渺一听到这两个字,眼眸之中的神采便完全焕然一新。 但是她不过激动了片刻,便冷静了下来。 “刚下过雨,山路湿滑,打猎不方便的。” “你之前打猎过?”越楼西问。 “嗯,我爹从前便是猎户,我自然跟着他去打猎过。”祁云渺说起自己的阿爹,眼眸之中的神采,不免又越发地多了一丝荣光。 越楼西定定地看着她。 济州城没有日头又怎么样? 在越楼西看来,他面前这个头头是道的小丫头,可是一点儿也不输骄阳烈日呢。 “那你也会拉弓,也会射箭喽?”他紧接着问祁云渺。 祁云渺果然骄傲道:“谁不会?” 越楼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实在是太喜欢祁云渺这般的脾性了。 京城之中,大多数的姑娘家,全都是以闺阁绣花为榜样,温温柔柔,只知道争做琴棋书画的名流,似祁云渺这般,爽朗个性,能上马,能拉弓,又能射箭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不像这中原寻常人家的女儿,而像是他在边关见过的那些姑娘。 “那咱们便不上到山顶,便去山脚下转一圈,能猎到一些兔子也是好的啊。”越楼西道,“不然,你猜我们午饭时,还能不能沾到一丁点儿的荤腥?” “……” 祁云渺觉得,越楼西这人实在是太聪明又太狡诈了。 若越楼西拿些别的东西来引诱她,她或许对于打猎这件事情还不会太过贪恋,但是他居然拿荤腥来引诱她? 祁云渺看看自己面前的清粥咸菜,白面馒头。 适才老板说的话,还在她的脑海之中,历历在目。 她悄无声息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巴。 越楼西嘴角轻轻泄出一丝笑意,牢牢地注视着祁云渺。 果然,不出片刻,祁云渺便假作淡定地喝了一口白粥,道:“我是跟我阿娘出来的,我不能随便乱跑,到时候还要问过我阿娘才行。” “好,那你就去问。”越楼西道,“我先去备好弓箭用具,等你的消息。” “我倒也不是一定会去……” 祁云渺话还没说完呢,便见越楼西已经兀自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餐食,他一抹嘴巴,起身便往后院堆积物品的地方跑去。 她只能欲言又止。 — 想要和越楼西一道去山上打猎,那就得先经过阿娘的同意。 祁云渺回到楼上的时候,沈若竹已经不在窗边看书了,而是改为写信。 祁云渺凑过去看了眼,她这是正在给娘家的舅舅还有外祖父他们写信。 她坐在沈若竹的身边,看她写了一会儿的信,这才道:“阿娘,我用完早饭了。” 自从她进门,沈若竹便注意到了,她自然知道,祁云渺是用完早饭了的。 她抬起头来,直觉祁云渺是有话要说。 果然,祁云渺下一瞬便道:“阿娘,我觉得这客栈里的早饭有些淡。” 沈若竹便搁下笔墨,抱歉地摸了摸祁云渺的脑袋:“这几日接连下雨,想来大家都难,等回到青州了,我们祭拜完你阿爹,多住几日,阿娘给你多做些好吃的。” “嗯。” 祁云渺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回到青州,阿娘定会给她做好吃的。 但是此时,她也想吃好吃的呢。 若是她真能和越楼西猎一堆的兔子回来,那祁云渺想,他们今日的餐食,定会十分丰盛的! 她在沈若竹的注视下,犹豫了片刻,便终于把自己酝酿了一路的话给说了出来。 “阿娘,越楼西喊我和他一道去山脚附近猎兔子。” “猎兔子?”沈若竹惊异。 “嗯。”祁云渺微微点头,“阿娘,今早那客栈掌柜的都和我说了,如今下雨天,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想那也许我和越楼西一道去猎兔子,我们中午或是晚上,还能吃上兔子肉呢!” “你可知如今刚下过雨,外面天地最是湿滑了?” “我知 道,就在山脚附近,我们不跑远的!“祁云渺道。 可沈若竹还是微微蹙着眉,不是很同意她这个打算。 祁云渺便缠着自家阿娘,央求道:“阿娘,求求你了,若是能吃上自己猎来的兔子肉,我定会十分欣喜的,这一路以来,我也好久没有练功夫,好久没有使弓箭了,再不试试,只怕到时候师傅教我的东西,我都要忘光了……” 沈若竹还是不赞同:“那万一你伤了怎么办?我们眼看着马上便要到家了,就不能忍这一时半刻吗?” “阿娘……” 祁云渺还待再说,沈若竹便拿起了自己手边的一卷书籍,敲了敲她的脑袋。 “好了,你若实在觉得这客栈无趣,便坐在此处,多看一会儿书,济州过去,马上便到家了,不许出事,知道吗?” 看来沈若竹是铁了心不叫她出门的。 祁云渺接过书卷,闷闷地坐在桌边,只得作罢。 而越楼西坐在楼下客栈的大堂里,等来等去,也等不到祁云渺的踪迹,他便知晓,大抵是她的阿娘不允许了。 他也不气馁,独自背起东西,朝着山上走去。 — 客栈里的午饭,果然如同祁云渺想的那般,没有什么油水可言。 几个青菜,几根萝卜,还有几片青瓜,便又是一餐。 眼看着这般的午饭,祁云渺觉得,自己今日的晚饭,也是一眼便能望得到头的。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从前照镜子,一直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圆润,也不知道这一遭下来,她的脸颊能不能稍微消瘦些。 虽说消瘦了,她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处就是了。 正当她和娘亲面对面坐着,在用客栈当中的午饭,忽而,祁云渺却听有人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她扭头,便见越楼西和他的父亲,双双出现在了视线当中。 他们的额头上有许多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正大咧咧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他们的肩膀上背着猎刀,还有弓箭,越楼西的一只手里,还有一把祁云渺最是熟悉的弹弓; 至于他的另一只手里…… 祁云渺微微放大自己的瞳孔,见到了满满一窝的兔子。 满满!一窝!兔子!!! 第三十七章 我只想娶你(二更)…… 越楼西和越群山打了一整窝的兔子回来。 祁云渺震惊得整个人都差点没能在板凳上跳起来。 她看着越楼西和他的父亲一道,拎着兔笼走进了客栈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甚至都能闻到那阵由兔子带来的独属于山间雨后泥土的芬芳。 她定定看着越楼西他们。 而越楼西在厅堂之中转了一圈后,也将目标牢牢地锁定在了祁云渺的身上。 他见到祁云渺,嘴角便咧开笑意,转头不知和他爹说了什么,他们便一齐向她们这桌走来。 “看!”越楼西带着满满一笼的兔子,放在祁云渺身边,和祁云渺道,“我就说能猎到兔子的吧?” “嗯!” 祁云渺忙不迭点头。 她看着被放到自己脚边的兔笼,一只、两只、三只……最后她数完,发现足足有八只! 他这一早上的功夫,竟能在这下过雨的山间猎到八只兔子,真是相当不错了。 越楼西与她解释:“就是在山脚附近,最近雨后,兔子基本都扎窝待在一块儿,所以很是好抓。” 祁云渺又点点头。 他抓得兔子多,说的话便自然是有道理的。 她听完越楼西的话,很快便扭头与自家阿娘道:“阿娘,看,我就说没问题的,你看他们都抓了这么多回来,要不下午我也去山上看看吧!” 那么大的一笼兔子,那么重的山间味道,沈若竹如何不清楚越家父子进屋之后的动静。 她无奈看着祁云渺,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起,便知晓,她定是要贼心不死的。 “渺渺……” 沈若竹想要再和祁云渺讲道理。 却听越楼西道:“渺渺,其实山上还是有些危险的,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沈若竹便将目光落在了这位越小侯爷的身上。 祁云渺也去看越楼西,不知他为何这般说。 越楼西指指自己满是泥点的裤腿,又给祁云渺看自己屁股后头摔倒的印记,道:“雨后山路不好走,你看,我摔了一跤,就连我父亲,也差点要栽一跟头呢。” “啊?” 祁云渺听到此处,果然脸色变了变。 她看看越楼西下摆的衣裳,又看看越群山这一身也不算是干净的外袍。 若是平日里,其实祁云渺一点儿也不怕摔跤,顶多就是磕点皮,回家多挨阿娘两句唠叨罢了。 但他们这还要赶路,赶路之时,最忌讳的就是麻烦,阿娘又生怕她会受伤,越楼西这么一讲,她知道,自己想要出门打猎的心思,便可谓是彻底没戏了。 “那你摔得严重吗?”她关心越楼西道。 “倒还好,没什么大碍。” “好吧……” 祁云渺道。 就这般,原本沈若竹还要费些口舌才能叫女儿打消的念头,越楼西这么三两句话,便叫她再也不想了。 沈若竹不禁多看了几眼越楼西。 还有他身边的越群山。 不过一眼,她又快速将眼睛给移开。 昨夜越群山喊人来给她们送姜汤,祁云渺已经睡下了,便只有沈若竹一人喝了。 但她喝归喝,却并未和越群山道过一句谢。 — 因为越家父子猎到了一笼的兔子,这一日的晚饭,终于,祁云渺不用再食素。 他们一整个客栈里的人,都不用再吃素了。 越家父子邀请了这日在客栈里的所有人,一道吃兔子宴。 整整一下午,祁云渺都和越楼西厮混在一起,思考这兔子到底要怎么吃才好。 按照越楼西说的,他们军中最常见的是烤着吃,便是简单生个火堆,将兔子拔毛洗净架上去,不断翻转,这样的做法简单,就是没什么味道。 祁云渺想起自家阿娘从前做过的烤鸡,道:“可是我们如今又不是在军中,我们可以在兔子的里外摸上香油,再摸上糖和盐巴,这样不就有味道了?” “是啊!”越楼西眼睛一亮,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他便打算先烤两只兔子试一试。 就在他们准备处理兔子时,客栈老板又道,他会做一道麻辣兔头,若是他们放心,可以将兔子的头脑另外放在一起,交由他来处理,保管做出来,味美又酸爽。 越楼西便大手一挥,将这些全部的兔头都交由了掌柜的处理。 他们这回一共猎了八只兔子,最后端上桌的时候,总共做了三道菜,一道麻辣兔头,一道烤兔肉,还有一道爆炒兔丁。 忙忙碌碌一下午,傍晚之时,祁云渺对着桌面上香喷喷的兔肉,口水俨然已经馋到不行。 客栈里的人全部都聚到了一起,准备一道享用兔子宴。 这是这一日,祁云渺第一次尝到荤腥,夹了一筷子兔肉之后,便有些忍不住,一块又一块的饭菜,往自己碗里夹。 客栈老板果然没有骗他们,他的一手麻辣兔头,手艺相当老道,加了辣椒同麻椒,兔头的味道虽然辛辣,但却盖不住油香,在会吃辣椒的人看来,入口只觉喷香四溢。 祁云渺其实不怎么会吃辣椒,沈若竹 也是一样,奈何今夜老板的手艺实在太好,祁云渺又实在想吃肉,便是被辣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也要一口接着一口,沈若竹也不免多夹了两筷子。 八个兔头,要有二三十个人分,这一晚,其实每一个人能吃到的兔肉都不多。 但就是这么一点荤腥,便能完全激发了大家伙的热情。 吃到最后,大家伙都嚷嚷着,叫客栈老板上酒。 当然,一开始只是越家军的人在喊。 相府的护卫们一路全都听沈若竹的命令,她不说喝酒,他们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喝。 沈若竹原本并没有打算喊人喝酒。今夜用饭前,她出门去看过了,外面的雨已经彻底了,若是这状况能维持到明早,想必明早他们便能正常上路。 但是今夜大家实在都难得高兴,她也不是个喜欢扫人兴致的人,便也告诉他们,可以适当喝一些。 男人们嚷嚷着开始喝酒,沈若竹不喝酒,便起身打算上楼。 祁云渺也不会喝酒,但她见桌上还有一小块兔头没吃完,便打算吃完了再上楼去陪阿娘。 她看着自家阿娘独自上楼的身影,想要先目送阿娘一路回到卧房门前。 但是看着看着,祁云渺也不知道,越群山怎么会突然冒了出来? — 越群山跟上沈若竹的步伐,走在她的身后,搀扶住沈若竹略微有些踉跄的身影。 “夫人当心。” 他伸手搭住她的手臂,道。 沈若竹回头看了眼人,立马便站直了自己的身体,脱离了对方的帮扶。 “多谢侯爷了。” 她客气又疏离道。 “不谢。” 越群山嗓音总是浑厚的,不笑起来的时候,天然带着一种身居高位、不苟言笑的威严。 但其实,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越家这位侯爷,是个极好说话之人,若有什么事情要求到他的头上,只管直说便是。 沈若竹不了解越群山。 是以,她在越群山说完话之后,便不想再和他有更多的交流。 她与他福了一福,当做告退,转身便想进自己的卧房。 越群山却直接大步一迈,到了她的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身材健硕,高大,站在沈若竹的面前,便当真如同一座山一般,足以挡住她的整个身形。 沈若竹抬头看人,不知道越群山这是想要做什么。 寻常时候,沈若竹不说是八面玲珑,但至少也是能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但面对越群山时,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当真极少见到这般的男人。 赤裸,没脸没皮。 “侯爷,烦请……” “你今夜吃得好吗?” 她话至一半,越群山却问道。 “……?” 沈若竹不知,这人为何突然要问这种问题。 但他堵着她的路,她走不得,只能硬着头皮,道:“好。” “那便好,我见你不喜吃辣,还以为今夜的兔肉你不喜欢。”越群山道。 “侯爷多虑了。”沈若竹微微牵强地笑道,“我从前的丈夫便是猎户,我什么没吃过?今夜的兔肉,我吃得很是欢喜,渺渺也是,还要多谢侯爷了。” 她刻意地提到了祁琮年,想要提醒越群山,自己的身份。 但越群山置若罔闻,只道:“无事,你们吃得开心,我便满意。” “……嗯。” 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掩饰自己对她的感觉。 眼神不想掩饰,说话、动作,也全都不想掩饰。 沈若竹淡淡地应完话,等了片刻,见这男人还拦在自己的面前,不免有些躁郁。 “侯爷……” “昨夜的姜茶,你喝了吗?” 但这次又是一样,她话至一半,越群山便又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沈若竹蹙着眉,不想再回答他的问题。 她原本还想,自己若是明日便能到青州,那她只需今晚再无视掉越群山,便再也不会有麻烦了。 想来她今晚是不可能无视掉他了。 “侯爷。”只见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和越群山道,“夜已深了,我想回去休息。” “哦。” 明明一直都挡在她的面前,但越群山却好似到如今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挡住了她回房的路。 他想为沈若竹让出路来,但是迈步之前,越群山张了张口,又还有话想说。 沈若竹已经是一忍再忍。 终于,看着面前拦住自己,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男人,她赶在越群山开口之前,道:“昨夜之事,其实是侯爷一手策划的吧?” 越群山微微张开的嘴巴,果然又闭上了。 他盯着沈若竹。 沈若竹也不想同他这般撕破脸的。 但她已经给过越群山脸了。 是他自己不要。 “这两日客栈里发生的事情,其实全都是侯爷自导自演的,对吗?”她一字一顿地问道。 “楼下客栈的老板,是侯爷安排的,楼下客栈的人手,也都是侯爷的人,甚至如果没有侯爷,我们根本不可能在雨天找到一间如此空旷的客栈,容纳我们这二十余人,对吗?” “……” 心思竟然全部都被猜中了。 但是越群山牢牢地盯着沈若竹,久经沙场的脸上非但没有尴尬的神情,反倒只觉得欣赏。 欣赏她的容貌,欣赏她的聪慧过人。 “侯爷。”沈若竹用自己最后一丝耐心,与他心平气和道,“我前年丧夫,今年刚刚同相爷和离,如今当真没有再嫁的打算,您若是有意再娶,上京城中多少的高门贵女,都比我合适,还请侯爷自重,日后莫要再做叫人难堪的事情了。” 她说完话,再也不想看越群山的脸色。 见人还挡在自己的面前,嘴里只吐出简简单单又硬邦邦的四个字:“我要回去。” 越群山终于为她让出了回房的路。 沈若竹抬脚便走。 但就在她即将进门的一瞬间,越群山又突然伸手,用力扣住了沈若竹的手腕。 他转过身来,庞大的身躯再度如山体坍塌般,向沈若竹倾斜而去,问:“若是我说,上京城中虽然遍地都是高门贵女,但我一个都不想娶,只想娶你呢?” 第三十八章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越群山这个人,轻浮,鲁莽,不知所谓。 沈若竹是夜回到卧房之中,坐在原地生了许久的闷气,觉得自己喘息不过来。 她此生从未碰到过这般的人,从前,即便是有不少的男人对她时常露出爱慕之情,但却从未有敢如他这般大胆直言的。 他想娶她? 他们才见过几次面?他们才说过几句话?他就想娶她? 沙场之上的莽夫,不过是皮囊相看两眼,便觉心动,简直草率至极,粗鲁至极。 沈若竹兀自坐在屋里,越想越气,生气的同时,还不忘推开窗户,观察一番外边的气象。 今日夜里,雨已经不怎么下了,她只盼着明日雨能彻底止住,那样,他们加快一些脚程,快马往青州,说不定明日夜里便能归家。 她真是再也不想见到越群山。 再也不想见到他和他手下的那些兵。 “阿娘?” 沈若竹兀自坐在窗户旁,吹着凉风。 祁云渺是何时进屋的,她全然没有察觉。 沈若竹回头,只见到女儿站在自己的身侧。 “阿娘,你怎么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你也没听见。”祁云渺趴在沈若竹的肩头,关切道。 “哦,没事。”沈若竹感受到祁云渺柔软的身体,这才稍稍回神,她拍拍祁云渺的后背,道,“阿娘是在想事情呢。” “阿娘,你适才没事吧?”祁云渺问,“我适才在楼下见到,你在楼梯上差点摔了一跤,是侯爷扶住了你。” “你都见到了?”沈若竹讶异。 祁云 渺点点头。 适才她在楼下,抬头注意到楼上的场景,阿娘走在楼梯上,差点摔了一跤,是陵阳侯越群山扶住了她。 不过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祁云渺便不知晓了。 越群山的身型实在过于高大,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她什么也见不到。 她原想立马上去看看阿娘伤得怎么样,但是后来又见到,阿娘可以正常行走,她便待到啃完了手中的兔骨头,这才上得楼。 原来是这般。 沈若竹听完祁云渺的描述,心中悬着的一根丝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阿娘没事。”她面色温和道,“多亏侯爷扶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那便好。”祁云渺抱紧了沈若竹。 这一路走来,其实祁云渺都没怎么着急想要快点回去青州。 她一路都慢悠悠的、乐呵呵的,没心没肺。 但是适才见到阿娘差点摔跤,祁云渺突然地紧张,完全明白了先前阿娘不允许自己上山的心情。 她们母女如今出门在外,相依为命,本就麻烦,受伤就是烦上加烦,阿娘不希望她受伤,她也不想要见到阿娘受伤。 祁云渺想了想,便又问道:“阿娘,我看外面今夜天色好像不错,明日若是放晴,我们便能快点回家吗?” “当然。”沈若竹道,“今夜雨已经停了,明日天若放晴,咱们便早些出发,这样,说不准夜里就能到家了。” “好!” 祁云渺听到阿娘这话,心底里莫名多了许多的心安。 她趴在沈若竹的肩头许久,粘了她许久,这才被沈若竹催促着去洗漱,上榻休息。 只差一日功夫便能到家,母女俩这一晚,俱是归心似箭。 奈何天不遂人愿。 第二日,虽然天不再下雨,但阴云密布的天空,没有太阳,客栈门前的泥地塌陷,湿软,根本不适合马车通行。 前去外头打探消息的护卫回来也道,因为连日下雨,这官道上的泥巴也全都软塌的不行,前方已经陷了好几辆马车,道路难行,估计至少得再等一日,才行彻底恢复通行。 她们只得在客栈里再住一日。 好歹昨日已经吃过兔子肉了,这日留下来,祁云渺也不是那么嘴馋,一大早,她便坐在客栈的大堂里,抱着几个白面馒头啃,没什么话讲。 只是在祁云渺用完早饭后,她便发现,越家父子好似不见了。 昨日这个时候,他们应当都在外头训练才是,但是今日客栈内外静悄悄的,她以为人是走了,可是去到后院一看,人家的马匹又还在呢。 祁云渺便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午饭时分,祁云渺见到,越楼西和他的父亲,又拎着许多的东西出现在了客栈的门口。 他们的手中有活鸡、有活鸭,还有一看就是刚钓上来的新鲜活鱼! 这么多的鸡鸭还有鱼,祁云渺自然不会以为,他们是打猎来的。 “你们去打劫了?”她问越楼西道。 “这叫觅食!” 越楼西和越群山将带回来的东西全部都交给店家。 祁云渺跟在一旁听他们解释,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今日一大早便带了银子去附近的田庄,找了一户家里鸡鸭鱼塘都有的农户,和他们买了这些活禽。 不愧是常年行走在外的军队,经验就是丰富。 原来没有吃食的时候,还能这么做。 又有鸡鸭鱼肉吃了,祁云渺高兴得不行,立马跑上楼去,和阿娘说这件事情。 但是她激动得不得了,不知道,如今越家父子的任何消息,对于她的阿娘来说,都只是困扰。 “渺渺……” 沈若竹昨夜想了一晚上,若是今日还不能走,那她该如何面对越群山。 最后她想出来最好的方法,还是不见他,要见就只当着所有人的面见。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总不能还觍着脸,做出什么叫人厌恶又出格的事情吧? “嗯?”祁云渺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家的阿娘。 “……” 沈若竹想要开口,告诉她别太接近越家那小子了,那小子,一看就是和他的父亲一伙的。 可是一看到女儿的脸色,她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 罢了,最后一日,只忍最后一日就是了。 “没什么,就是咱们昨日吃了人家的兔子,今日又吃这些东西的话,你记得和越家的小侯爷说一声,明日临走前,咱们把钱算清楚了,不能白白吃人家的东西。” “好!” 祁云渺应下。 她自然也知道,不能总是白吃人家的东西。 这几日在客栈里睡得都还不错,祁云渺精力完全充沛,听了自家阿娘的话,便又立马下楼,告诉越楼西,等到晚上用完饭,他们一块儿算算鸡鸭还有兔肉这些的钱。 “算钱?”越楼西似乎根本没料到,她们还有这茬。 他愣了片刻,想问算钱是不是太见外了,但是转念一想,又笑道:“好啊,算钱啊,就是这些东西都是我爹买的,你会算账吗?如今身上有钱吗?要不等夜里吃过饭,直接喊我爹和你阿娘算吧。” “不用我娘!” 越楼西想要再帮一把自己的老爹,哪想祁云渺这回自信满满,直接拍着胸脯道:“我在学堂里学过珠算的,我可以来算!” “……” 你在学堂里学的还挺多哈。 越楼西讪讪地笑了两下,只得装模作样从掌柜的处借来了算盘,和祁云渺算了半下午的账。 等到账终于算明白了,祁云渺便又跑上楼,去和自家阿娘取了银两来,交给越楼西。 她是真的不嫌麻烦,也不怕累。 越楼西握着那算的清清楚楚的银两,心下大抵清楚,自家父亲是遭遇到了什么。 但他能帮的都帮了,若是人家实在不愿,他倒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帮了。 他掂弄着手中的银两,问祁云渺道:“你们明日便走的话,明日便能到青州境内回家么?” “明日早些出发,夜里就能到。”祁云渺道。 “这样啊。”越楼西琢磨,“那我们明日分别,日后是不是想要再见就难了?” “兴许吧。”祁云渺道,“不过也说不准的,你们不是要在青州待一阵子么?我还有朋友在京城,我日后万一也还要去京城玩呢!” “那你日后来京城玩,若是刚好我也在,我带你玩!”越楼西道。 “那便多谢越小侯爷了!” 其实满打满算,祁云渺和越楼西重逢也不过几日,但小孩子的友情,总是相当容易建立。 如今短短几日,祁云渺几乎已经要忘记越楼西当初在京城吓过自己的事情,只把他当寻常朋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日下午,祁云渺和越楼西还一道训练了一番武艺。 其间越群山见到了,便干脆守在两个人的边上,看着他们训练。 他为祁云渺指点了一番扎马步的姿势,又顺道问了嘴她的师傅名讳。 相比起越楼西,其实祁云渺对越群山反倒是从一开始便没什么反感的情绪。 他生的威猛高大、不近人情又如何?她没有做什么坏事,便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她和他说了林周宜的名字,想着林周宜好歹是在越家军名下,便又特地将自家师傅大夸特夸了一番。 越群山看出她的小心思,唇角勾笑。 只是透过她的脸,越群山忽而又想起昨夜沈若竹同自己说过的话。 扬起的嘴角不过坚持了片刻,又变成了薄薄的一条直线。 昨夜,和沈若竹坦白心思之后的越群山,只收到了沈若竹“痴心妄想”这四个大字。 这辈子活了四十多年,素来高高在上的陵阳侯,何时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越群山当时便听得愣了,等他后面再反应过来,沈若竹已经进屋去了。 今日这整整一日,除了用饭时,她都只待在自己的屋里,不曾踏出门来一步。 想来是特意在避着他的。 他眯眼打量着祁云渺,见她和她母亲生的并不怎么相像,脾性也是相差甚远,心底里便知晓,她多半是随的她的父亲。 祁云渺的父亲? 越群山不太了解。 也没有什么兴致了解。 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越楼西提前过,是个猎户。 — 在济州城的第三日,谢天 谢地,金光总算是彻底拨开了云雾,开始尽情地挥洒在人世间。 祁云渺和阿娘起了个大早,出门赶路。 路上总算没什么阻碍。 久未归家,在回家的一路上,祁云渺越是接近故乡,心便跳得越来越快。 好像是终于要抓回了失去已久的东西。 回到青州老家时,正是傍晚时分。 相府的护卫,沈若竹在路过附近城镇时,便将他们安置在了那里,只剩几个送祁云渺和她回家后,她给塞了点银子,便也送走了人。 母女俩一道推开家门,扑面而来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息。 这是许久未曾有人打扫的屋子,有这等气息也不见怪。 只是母女俩想要住下,便得好好打扫一遍。 入了夜,祁云渺跟着阿娘忙活了大半天,才终于把屋子收拾出来,算是能住人了。 邻居阿婆听到了家里的动静,出来看人,见到是沈若竹带着祁云渺回来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哎呀!哎呀!你们回来了!”阿婆激动地拍着腿道。 “是啊,阿婆,我们回来了!”祁云渺笑嘻嘻地同人打招呼。 阿婆见到她们,又是欣喜,又是愁云满面。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之前我喊人写信给你们,说是你们家遭了贼,怎么大半年过去,都没人回消息呢?”阿婆问道。 “遭贼?” 沈若竹和祁云渺双双惊讶道。 第三十九章 不请我回你家坐坐吗?(二…… 沈若竹和祁云渺不在家的这阵子,他们的家里居然遭了贼。 沈若竹和祁云渺这日休息结束后,赶紧翻找了下家里几处要紧的地方。但其实,家里重要的东西,在当初决定要上京城的时候,便都由沈若竹给带走了,是以,她们翻找了大半天,也没发现家里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据邻居婆婆道,当时已经是夜里了,他们突然听到隔壁的房子里传来动静,还以为是有人回来了,结果过来一敲门,才发现是贼。 那贼是从屋顶进去的,穿了一身黑,见他们发现之后,他也是很快便从屋顶溜走了。 事情大概是年初时候发生的了,邻居婆婆还道,当时刚发生,便喊人写信给了她们,结果她们居然没收到么? 沈若竹思忖着,她带着祁云渺改嫁过相府的事情,村子里估摸尚未有人知晓,邻居婆婆喊人带信,自然是喊人带到她当初留下的地址,那也就是石桥巷。 所以,信笺才并未能送到她的手上。 她掠过了婆婆的问题,仰头朝着头顶张望,问:“那屋顶没坏吧?” “没坏。”婆婆道,“那个人一走,第二天我便喊老汉上去帮你修好了。” 沈若竹感激不已:“实在多谢婆婆和阿公了,这样吧,明日我看望完琮年,便去镇上买东西,回来给你们做顿饭,这些时日不在,还得多谢你们替我照看着屋子。” “哪里用那些……” 邻居婆婆推搡了好几下,表示只是小事。 最后沈若竹实在是坚持,她便也就接受了沈若竹的做法。 后来,婆婆又关心了一番沈若竹要带着祁云渺回来住多久,问她们日后是继续要住在京城,还是别的地方。 沈若竹说了要去钱塘。 婆婆便点点头:“钱塘好,你娘家就在钱塘,去过钱塘的人都说,那里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的。” 沈若竹笑笑。 是啊,钱塘是个好地方,西湖风景数不胜数,四时节庆,各有不同。 眼见着时候已经不早了,沈若竹再和邻居婆婆说了几句话,便送走了人。 待到翻出被褥,准备入睡,她却还是不放心,又四处在屋中翻找了一遍。 祁云渺全程陪着阿娘,确认没有什么东西丢失,最后,母女俩人才一道躺在床榻上。 这主卧的房间里,床榻很是宽敞。 原本祁云渺刚出生的时候,这是他们一家三口躺的地方,待到后来,祁云渺长到了四五岁,沈若竹和祁琮年便为她在一侧的隔间里做了个小房间,喊她独自睡去了那边。 如今这张床上又躺上了祁云渺,另一个人却不见了。 母女俩人躺在床榻上,皆有些怅然若失。 祁云渺窝在阿娘的怀里,不知道是不是这床榻被褥,实在太久没有人碰过了,所以冰凉得很,怎么也捂不热。 她窸窸窣窣,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最后还是下床,从包裹里掏出了阿爹给自己做的桃木剑,放在了她和阿娘的中间,两个人这才渐渐地入睡。 翌日,母女俩早早地起床,先去祭拜了一番祁云渺的阿爹。 自从将祁琮年安葬入土之后,祁云渺便一直不曾来看过阿爹了。 如今好不容易来一趟,过段时日,她又要和阿娘一道去钱塘,她也不知道,自己下回再来会是何时。 她们一道给阿爹扫了墓,又给他烧了一些早就备好的黄纸,还给他摆了许多他生前喜欢吃的东西,最后,一家三口盘腿坐在一起,絮叨了许久的话。 当然,死人不会说话,都是祁云渺和沈若竹在说。 祁云渺其实一直不明白的事情,就是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 在她的印象中,她的阿爹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们家虽然不富足,但阿爹打猎的手艺好,也是每年都有余庆,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 阿爹从来都心善,时常在村子里帮扶各种人,口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 但就是这样的阿爹,最后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幸好怀王也是遭到了报应。 这日,她们在祁琮年的墓前坐了许久,直到午时,日头实在晒得慌,沈若竹还得去镇上买东西,感谢人家邻居婆婆,她们这才离去。 回到村中,即便只待几日,沈若竹也有许多的事情要忙。 至于祁云渺,她原本在村里便有许多的小伙伴,那些小伙伴们听说她回来了,都纷纷来找她玩。 他们问祁云渺上京城的风光,问她在那边过的好不好。 平心而论,祁云渺在上京城的日子,不是念书就是练武,其实说出来,有些许无聊,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讲自己在相府过的不好,是以,便点了点头。 他们问她在京城过的好不好,她点头;他们问她在京城过的开不开心,她也点头;他们问她京城到底怎么样,祁云渺撑着脑袋想了半天,道:“繁华,但是不如乡野自在。” 小伙伴们都觉得她是在撒谎。 那可是京城诶,怎么会不如乡野好呢?多少人可是一辈子都去不了一趟京城的。 祁云渺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群人解释京城里的事情,阿娘说,最好不要和村子里的人提自己曾经住过相府,她便也不能说得太具体。 虽然她有些事情不太好回答,但到底大家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慢慢的,没过多久,大家还是又打成一片了。 祁云渺跟着阿娘一共在青州住了五日。 这五日间,山明水秀,祁云渺几乎每日都去看一遍自己的阿爹,有时候是给他带他喜欢吃的东西,有时候是给他带路边摘的野花。 秋日里,山间开了好多好多的花,黄色的是野雏菊,白色的是山茶,绿色的是留兰香,还有各种秋海棠、芙蓉花,祁云渺虽然念书不怎么上道,但是对于这青州的山野,可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阿娘为阿爹选择安葬的地方很漂亮,漫山遍野的缤纷。 这一日,祁云渺是提着弓箭去的山上。 她昨日下山的时候,见到了山上有松鼠,还有奔跑的野兔,祁云渺还从来没有试过自己独自狩猎,是以这日她便提上了弓箭,也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狩一只兔子回家。 而她运气也实在是好,这日看望过阿爹之后,她在山间绕了一圈,没多久便发现了一只蹲 在草丛之间的野兔。 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提起弓箭,对准了自己的目标。 “嗖”“嗖”两声—— 在祁云渺的弓箭射出时,她却听到,在这山间,竟还有另一道弓箭响起的声音。 两支箭羽同时射中了面前的兔子。 祁云渺顺着箭羽飞来的方向去看,诧异这是何人。 据她所知,村子里只有阿爹一个猎户才对。 而不过刹那,她便见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树枝上,竟然掩藏着一抹鲜艳的红色身影。 “越楼西?” 或许是前阵子和越楼西接触的多了,祁云渺如今一见到红衣之人,便觉是他。 但她很快又觉得不可能。 虽说越楼西他们似乎目的地也是青州,但他们这是乡野,他们是来巡查百姓的,怎么也该先在城镇里才对。 结果她话音刚落下,树梢上便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轻笑,那笑声顺着风声,再度捎入祁云渺的耳中,叫她明白,这的确就是越楼西没错! 祁云渺呆住了。 不确定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妹妹!” 越楼西坐在树枝上,到底还是改不了捉弄祁云渺的心思,时不时便喜欢叫她妹妹,逗着她玩。 祁云渺仰头望着那树梢间的身影,喊道:“越楼西,你怎会在此处?” “我自然是来狩猎的啊!”越楼西道。 “狩猎?你跑到这里来狩猎?”祁云渺还是纳闷。 只见前方树影晃动,越楼西纵身一跃,便落到了地上的草丛里。 他笑起来,满山婆娑的树影,竟都不如他脸颊上的那一点光亮。 越楼西道:“我跑到此处来狩猎怎么了?我和父亲前几日便到了青州,在青州城里待了两日,只觉乏味,那青州刺史便道,我们可以到这边来狩猎,这边的山水是出了名的好。” 好吧。 原是如此。 祁云渺拎起地上的兔子,道:“那这只兔子可得归我,是我先见到的!” “嘿。”越楼西乐了,“我早在树上等着呢,要见到也该是我先见到好吧?” “可这是我 第1回 一个人狩猎!“祁云渺不肯退让,道。 越楼西便抿着唇瓣,笑看着祁云渺:“那这般,你和我一道在这山间再找找,若是还能找到一只野兔,咱们俩同时猎到,这只就归你了,如何?” 唔,也行。 一人一只,谁也不吃亏。 祁云渺便和他一道在这山间又继续找了一番野兔。 其间,越楼西问了她不少的问题,问她家是不是就在这附近,问她射箭练习多久了,又问她,独自上山难道就不害怕么? 他的问题实在是多,祁云渺一一回答过后之后,也不遑多让,和他反问回去。 “越楼西,你们要在青州待多久?” “越楼西,你练武多久了?” “越楼西,我们怎么能每一回都如此碰巧地遇见?你们是不是故意跟踪我和我阿娘的?” 前两个问题,越楼西都照常回答了。 到这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越楼西忽而将嘴角咧到最上边,道:“你猜猜,我和我爹是不是故意粘着你们娘俩的?” 祁云渺其实就是随便找几个问题,不甘示弱地想要和越楼西问回去。 她听着越楼西的这个回答,只觉好笑。 “我才不猜呢,就算你们俩要故意粘着我和阿娘,马上我们也要去钱塘了,你们还能一直跟到钱塘么?” “嘿!” 她一张小嘴,能说会道的,越楼西真想扯扯祁云渺的脸颊,看看她这看似娇嫩的脸皮,是不是当真软糯。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 他和祁云渺一道在这山野之间行走,祁云渺对这一片熟悉,基本都是她在带路。 两个人没走几步路,很快便又在树底下见到了一只逃窜的野兔。 祁云渺和越楼西同时默契地拉开弓箭,对准了那正在奔跑的野兔。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箭羽,又同时扎在了野兔的后背上。 毫无意外。 越楼西还是第1回 遇到同自己如此默契的小姑娘。 “可以啊。”他转头看向祁云渺的眼神,满是赞赏。 “哼!” 祁云渺微微得意地仰着脑袋,把野兔后背上的箭羽拔下来,把野兔交给越楼西,便想同他分道扬镳。 但是越楼西突然拉住了祁云渺的衣摆。 他仰着笑脸问:“都碰上了,不请我回你家坐坐吗?” 第四十章 祁云渺终于知道,越群山哪里…… 祁云渺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她看看面前的越楼西,又看看面前的越群山,总觉得自己是被越楼西给算计了。 适才在山上,越楼西问她要不要请他回家坐坐,那祁云渺便想,他都已经到这里了,她便请他回家坐坐也无妨,结果谁想,他们在下山的路上,竟又碰上了越楼西的父亲! 于是,祁云渺便将他们父子都给带回家了。 她坐在自家的小院里,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武将;一个虽然目前身材和高度,都尚不及他的父亲,但凭其如今的长势,祁云渺几乎已经预见他将来的样子。 她越想越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阿娘尚未归家,便只能由她去烧煮了茶水,招待他们父子。 越群山在祁云渺家中四处转悠了一圈,问道:“你们之前一直都是住的这里?” 祁云渺点点头:“是啊。” 越群山眉间便蹙得更深了。 这山脚下的小院子,说是院子,但其实不过是两间木屋加上门前一块由篱笆围起来的空地。 木屋里,做了两间卧房,一个厨房,还有一个小书房和一个摆放杂物的隔间。 越群山不过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便觉得自己哪里都挪不开手脚,直到转出了这屋子,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你爹竟就带着你和你娘住在这个地方?”他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 祁云渺不理解,这位侯爷是在指责她的阿爹吗? 是,她的阿爹不是生来就有爵位,也不是生来就是世家贵族,阿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猎户,自小丧父丧母,没念过几年书。他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本事养活她和阿娘,这怎么了? 祁云渺正要反问,便见篱笆墙外,她的阿娘已经带着东西回来了。 明日便是她们母女要离开青州去往钱塘的日子。沈若竹今日前去镇子上,买了一些东西,一部分是要给邻居阿婆的,日后她和祁云渺不在家,这屋子还得请她多照看;一部分则是她和祁云渺需要带在路上的吃食。 “阿娘!” 祁云渺朝着自家阿娘挥挥手,越群山原本脸上还满是嫌弃和不解的神情,立马烟消云散。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载而归的女人。 沈若竹满面的笑容,却是在看见越群山的那一刻,立马消失殆尽。 她远远地站在家门外,似乎有些不理解,为何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有这个男人的儿子,都会出现在她的家里。 祁云渺跑出篱笆墙外,接过自家阿娘的东西,顺便解释道:“我今日去山上看望阿爹,顺便想猎只兔子,结果就碰到了侯爷他们,他们说他们也是过来打猎的,恰好就在这片山头,我就请他们回家来坐坐了……” 祁云渺说话声越来越小,观察着阿娘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还在孩子的面前,沈若竹自然也不会流露出什么过于叫人难堪的神情。 她点点头,从篮子里取出一部分的东西,拿在手里,道:“那你便请他们吃些 东西吧,我去把这些东西先送去给阿婆,待会儿再回来。” “好。” 祁云渺握紧篮子,看着阿娘朝着邻居阿婆家的方向走去,她便拎着篮子,先回去家门口,招待越家父子。 “喏,这是我阿娘新鲜买回来的吃食,二位请用吧。” “你阿娘如何不回家?”越群山心思却一点儿也不在吃食上,而是问道。 “回家啊。”祁云渺道,“但是她还得送些东西给邻居阿婆,待会儿再回来。” 越群山便点点头,似乎明白了。 他坐在他们院中的竹凳上,拿了一块绿豆糕吃。 味道很是一般的绿豆糕,相比起京城里做的味道,相差甚远。 但是越群山在吃食上,倒也不是什么矫情之人,何况这东西还是沈若竹买回来的。 他直接一口一个,就着祁云渺适才泡好的茶水,很快,面前的绿豆糕便只剩一半了。 苍天可鉴,祁云渺真不是个小气之人。 平日里只要是家里来客人,她总是乐意拿出自己的东西来招待。 但是她看着面前这位侯爷,又看看阿娘带回来的篮子,阿娘买回来的点心就那么多,还是她们明日要带在路上吃的,照这个侯爷的速度,很快她们今日买的东西,便要见底了。 可是劝客人不要吃东西,又不好。 祁云渺便只能欲言又止。 越楼西在边上瞧着,发现祁云渺的神情不对劲之后,才赶紧拦下了自家的父亲。 “爹!”他道,“咱们剩点儿东西,等沈夫人回来一道吃吧。” 越群山看着自己手里的绿豆糕,经由儿子提点,这才好似也反应过来什么。 他吃完了最后一口绿豆糕,安静的双手终于没有再动。 他们便一道在院子里坐着,等沈若竹回来。 — 沈若竹从邻居阿婆家里出来,远远的,见到坐在自家门口的两尊大佛,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上回都已经说的那般清楚,人也已经回到了家中,不想这越群山还是这般不死心。 好在她明日便要带着祁云渺去钱塘了。 她慢慢朝着家中走去,还没到门前,却听有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若竹?” 沈若竹回头,见是同村的牛大。 她和牛大笑了笑,唤了他一声“牛大哥”,转身便想走。 可是牛大赶上了她。 “若竹,你真回来了?”他问。 “嗯。”沈若竹道,“不过明日便要走了。” “明日便又要走?”牛大刚刚有些欣喜的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他问:“若竹,听说你之前一直带着云渺在京城,如今回来了,是又打算去哪里?若竹……” “牛大!”沈若竹停下脚步,耐着性子同牛大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答应带着云渺改嫁给你的,我明日便要带着她去钱塘了,日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望你珍重。” “钱塘?”牛大呢喃,“若竹,祁琮年都已经死了,你独自带着孩子,东奔西跑的,没个着落,何不就带着孩子留在青州呢?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带着云渺改嫁给我,我不说一定能带着你们娘俩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是过的不比从前祁琮年在的时候差,我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若竹……” “够了!” 牛大步步紧逼,沈若竹大喝一声,这才将其喝退在原地。 “牛大,我说过无数次了,我不会嫁给你,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样?明日我便会带着渺渺去钱塘,你死了这条心吧。” 沈若竹这是挑明了不会接受他。 牛大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有不甘。 从前祁琮年在的时候,他打不过祁琮年,不敢和他明着抢沈若竹,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 可是如今祁琮年都不在了,沈若竹竟还心心念念他,宁愿独自抚养女儿,也不愿意再找他作为依靠。 他前几日一直待在镇上,直到今早听闻沈若竹回来了,这才忙里忙慌地赶了回来。 突然,牛大一咬牙,朝着沈若竹扑了过去。 沈若竹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异样,回过头去,却已经来不及。 只见牛大面目可憎地钳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腕被扭曲到疼痛,瞳孔骤缩,正想抬脚去踢他的要害,却不想,在她动作之前,突然有人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沈若竹眼见着越群山凌空抬起一脚,将面前之人瞬间踹飞了几丈远。 她呆呆地看着,祁云渺便也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 她关心道:“阿娘,你没事吧?” 沈若竹揉着自己的手腕,摇了摇头。 祁云渺便恶狠狠地看向那倒在地上的牛大。 这个登徒子!亏她从前还喊过他阿叔,原来他竟觊觎她的阿娘!还敢上手去碰她的阿娘!恬不知耻! 她冲上前去便是两脚,脚脚都踩在越群山适才踹过的地方,蹬得人是哇哇喊疼。 “好了好了。” 眼见着再闹下去便要出人命了,沈若竹这才唤住祁云渺,将她喊回了自己的身边。 她道:“阿娘没事。” 祁云渺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她替沈若竹去揉她的手腕,看见被牛大握过的那一片地方,竟然还残留着青紫的印子,可见他刚才是有多用力。 祁云渺实在气不过,还想再去揍人两拳,沈若竹好说歹说是拉住了她,这才没叫她再去胡闹。 她看着站在边上的越群山,朝着越群山点了点头:“多谢侯爷了。” “无事。”越群山道,“你没事就好。” 沈若竹便低下了头去。 几人不再管躺在地上的牛大,一齐回到了祁云渺还有沈若竹的家中。 发生了这般的事情,还多亏了越群山出手相救,沈若竹便是说什么也不好再直接赶人走,只能留越家父子一道在家里用了顿午饭。 回青州的一路上,几人都是吃的客栈里准备的吃食,沈若竹一次也没有下过厨。 这是越群山还有越楼西第一次尝到沈若竹的手艺。 她的厨艺实在是好,简简单单的素炒时蔬,也能被她做的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她从镇上买回来的烧鸡,还有她亲自做的红烧排骨,玉米山药汤,四人一道吃着这顿饭,最后是一滴油也没有被落下。 吃过了午饭,沈若竹便终于松下心来,觉得越群山和越楼西,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等着他们主动提起要离开。 然而越楼西和越群山,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坐在祁云渺家中的板凳上,过了许久,还是谁都没有说要走。 只听越楼西道:“妹妹,你们这村子里瞧起来环境是好,但民风可不怎么样,你们要去钱塘是对的。” 至于越群山,则是道:“我看你们厨房柴火要没了,夜里还得再做一顿饭吧?我去山上给你们捡点柴火回来。” 这俩父子,是还想要继续赖在这里不成? 纵使他们刚刚帮了自己,但沈若竹对于越群山的态度,却还是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听她道:“拾柴便不必了,明日便走了,就晚上一顿,我待会儿和渺渺一道去捡一点柴火用用便是。倒是侯爷和小侯爷,差不多该起身回去了吧?若是如今还不走,等晚一点再回去镇上,只怕天色便是要黑了。” “晚一点也无妨。”越楼西道,“这几日夜里都闷在屋里,倒是还未见过青州山野的夜色!” 这俩父子……是完全不懂得麻烦人和羞耻吗? 沈若竹蹙眉,只觉困扰无极。 祁云渺还在,她到底不好和越群山撕破脸,只能睁着一双秋水般的杏眸瞪着他。 越群山对于沈若竹的神情,却是恍若未见。 他只背起了屋中的竹筐,便和越楼西道:“走吧,我们先去拾点干柴回来。” “好!”越楼西说走就走,跟在自己父亲身边,大摇大摆。 君子最怕对上的就是流氓。 沈若竹对着这俩父子的身影,浑身都是脏话,却无奈说不出口。 她只能又气又无奈地看着他们,一转身,正正好对上祁云渺的眼神。 祁云渺有些惊讶。 她适才站在边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算是知道,为何自己一直觉得越群山和越楼西父子不对劲了。 因为她适才盯着越群山,发现他的眼神 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她的阿娘一个人! 饶是祁云渺再小,再不懂得什么男女情爱,也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阿爹从前也便常常拿那种神情看着阿娘的! 这登徒子!!! 祁云渺忽而间又气又臊,对着越楼西和越群山逐渐远去的身影,恨不能操起手边的弓箭,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各锤上一下。 锤晕了便万事大吉! 第四十一章 他裴荀可以做到的,我也可…… 祁云渺知晓了越群山的心思。 这下最难办的,倒是成了沈若竹。 这一日,又是牛大又是越群山,她也不知该如何同女儿解释这些大人之间的事情才好。 但祁云渺天生五感清奇,念书虽然不太成器,在这些事情上,却根本不必自家阿娘多说什么。 她只问道:“阿娘,你喜欢见到越家的侯爷吗?” 沈若竹摇了摇头。 那接下来,祁云渺便知晓该怎么办了。 她安抚自家阿娘道:“那阿娘放心,接下来只管由我来赶走他们便是!” 沈若竹不知,祁云渺要如何赶走那两尊大佛。 她一头雾水,便见女儿直接抄起了放在自家大门后边的扫帚,走到了外头的篱笆入口处。 越群山和越楼西一道去山脚下拾柴火,去了有一刻钟的功夫。 一刻钟后,他们带着许多的柴火回来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背对着山脚下的烈烈金光。深沉的光晕爬过青山,穿过云缝,如同佛光一般普照在他们的背上,他们的身影在烈日的照耀下,被无限拉长,似青山下扯不断的流水。 越楼西回到篱笆墙外,见到祁云渺提着扫帚,正守在入口处,便吹了个口哨,问:“妹妹,你在此处作甚?看守要塞么?” 看你! 祁云渺心下腹诽,对着越群山和越楼西道:“好了,今日多谢侯爷和小侯爷了,但是我和阿娘马上要收拾明日去往钱塘的事情,便不宜再留你们了,还请你们早些回去吧!” 她一板一眼。 明明先前招待他们还是招待挺起劲的,怎么他们捡个柴火的功夫,祁云渺便开始说这种话了? 越楼西和越群山彼此相视了一眼,越楼西便笑问道:“妹妹这是何意?我们搬了这许多的柴火回来,好歹得请我们喝口茶水才是吧?” 我看你咽一口自己的口水便行了! 祁云渺提着扫帚,不肯相让,嘴上强硬道:“家里已经没有茶水了,柴火也不是我和阿娘逼着你们去搬的,你们把柴火放在篱笆外就行,门就不请你们进了。” “妹妹,你这是要卸磨杀驴啊!”越楼西夸张道。 什么磨什么驴? 祁云渺没有学过这个词。 她瞪着越楼西,只知道,这些臭男人,一个又一个,全都觊觎着她的阿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阿爹才去世了多久,他们便接二连三地赶上来,想要做她的后爹,简直其心可诛! 宰相是阿娘自己选择愿意嫁的,那便罢了,但是这陵阳侯还有牛大,都是些什么东西?阿娘乐意见到他们吗? 不管越楼西怎么说,祁云渺站在自家的篱笆墙入口处,岿然不动。 “总之,如今你们必须得走了,我家贫苦,已经请不起你们吃喝了!” “那我们不用你们请,我们就借板凳坐着休息一会儿,总可以吧?”越楼西还在不依不饶。 祁云渺坚定道:“不行!” 越楼西便乐了。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木柴,双手叉腰,专注地盯着祁云渺,问:“妹妹,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谁是他的妹妹? 祁云渺嚷嚷道:“我不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我和阿娘都很忙,又穷,实在没空也没东西招待你们了!” 她越是这般,越楼西便越发笃定道:“你就是知道了!快说,你都知晓些什么了?”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还非得逗她。 祁云渺气得不行,手里的扫帚终于发挥了作用,扫向越楼西。 越楼西蹦着跳着躲闪开来,一下子到了距离祁云渺几尺远的地方。 “妹妹!到底何至于此啊!” 什么妹妹! 祁云渺一点儿也不想做他越楼西的妹妹! 她见越楼西跑远了,也不上他的当,追上去,而是继续提着扫帚守在自家的门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即便是越群山也不行! 即便是越群山也不行。 即便是越群山……也不行………… “……” 祁云渺讷讷地看着站在面前,高大如同山一般的男人,默默咽了下口水。 越群山的高大,并非是寻常的高大,而是还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威严。 虽说祁云渺寻常时候并不怕他,但如今得知了他的狼子野心,她越看越群山,便觉得这位陵阳侯,越来越不似寻常人。 但她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自己的阿娘,不许任何的登徒子去靠近她。 于是就算是再害怕,祁云渺也还是坚定地站在自家门口,眼神端正地像是城门看守的护卫,昂首挺立、万年不倒。 越群山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原本一路的相遇,越群山只觉得,祁云渺是个被她娘亲保护的很好的小丫头,即便拜师学了些武艺,有些练武的天赋,但她骨子里仍旧天真,不谙世事,无所畏惧的同时,若是放在上京城那样的环境里,迟早会被人磋磨。 但他今日却觉得,有此女儿,未尝也不是沈若竹之幸。 他被祁云渺拦在了门外,却没有半点的不悦。 他和祁云渺面对面,彼此站立着,似乎是在比较,谁能坚持得更久。 祁云渺一开始站得还是笔直的。 笑话,和林周宜学习了那么久的武艺,她当然还是锻炼出了一点耐力。 但是她的这点耐力,相较于常年伏于马背上,提刀练剑的大将军来讲,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越群山能做到站在阳光下,整整一个下午,岿然不动,连汗都不落一滴,气都不喘一声。 祁云渺却不行。 眼见着她的双腿已经开始逐渐发软,沈若竹终于从屋内走了出来,结束了这场滑稽的闹剧。 她站在木屋门口,道:“渺渺!别拦了,让他们进来吧!” “阿娘!”祁云渺有些不愿。 沈若竹便上前,接过了女儿手中的扫帚。 她将扫帚搁在一侧,有了祁云渺这么一闹,难得心平气和地看着越群山。 “我和侯爷单独聊一聊吧。”她道。 越群山微有诧异,不想沈若竹竟会愿意单独同他说话。 沈若竹做了手势,是想要越群山跟着自己进门的意思。 “阿娘!” 祁云渺还想阻拦。 但是沈若竹摇了摇头,祁云渺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群山跟在自家阿娘的身后,堂而皇之地进了屋,去到了书房当中。 小小的两间木屋,除却两个卧房和一个必要的厨房之外,竟还能有一个面对着阳光的书房。 越群山走进到沈若竹的书房当中,便见到一张被摆在书桌上的画像。 他驻足留步,看着画像上的人。 适才祁云渺在同越群山对峙,沈若竹便是在屋内一边听着,一边整理自己的书画稿子。 她找出了一张自己当初曾为祁琮年做的画像,摆在桌面上,不曾收起。 她与越群山介绍道:“这是我的丈夫。” 越群山有些意料之中。 画像上的男人,是一个看起来五官很是端正之人,男人的身型,与常人而言,也算是高大,眼睛很像祁云渺。他的目光牢牢地注视着画像之外,脸颊上带的微微笑意,叫他整个人都如同沐浴在光晕之中。 他的额头有一段抹额,黑色的点墨看不出抹额原本的颜色,但却为这个男人平添了许多的少年朝气。 他像冬日里的烈阳,又像夏日里的一捧清泉。 沈若竹见越群山观察得仔细,过了一会儿,才与他继续介绍道:“我同我的丈夫,是承萍十七年相 识,那一年,我恰好十七岁,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钱塘,而他为了带村子里一位老人家看病,千里迢迢跑到了钱塘求医。” “或许侯爷看到这两间木屋,会觉得我很傻吧?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从钱塘嫁到青州,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落地生根,和他生儿育女。” “但我不想瞒侯爷,这个男人,是我平生见过最为良善、最为率真可爱之人。” 越群山终于将目光从画像上挪走,移到沈若竹的身上。 最为良善,最为率真可爱?沈若竹这一辈子,拢共又见过几个人呢? “我知道侯爷在想什么,在想我当时不过十七岁,能见过什么人心世故,对吧?”沈若竹笑了笑。 “实不相瞒,我娘家从商,家里在钱塘有几间不大不小的商铺,从小到大,我便在爹娘的教导之下,念书识字,女扮男装,四处跟着我父亲游走,学做生意。虽然我当时不曾见过所谓上京城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但寻常百姓之间的人心复杂,我敢说,我见的绝对不比侯爷少。” “侯爷,我不知道您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我猜是外貌,对吗?但外貌于我而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侯爷前几日说想娶我,但侯爷了解我几分?知晓我是个什么性情的人?我愿意为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猎户,从钱塘嫁到青州,是因为知晓我的丈夫是个纯正良善之人,而侯爷说想娶我,那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的外貌便对我动心,步步紧逼,我说,侯爷是个惯会以貌取人,因为一时心动便不管不顾的莽夫,对吗?” “……” 沈若竹字字句句,都直接说到了越群山的要害上。 他深深地盯着沈若竹。 无可辩驳。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侯爷,我明日便要带着云渺回钱塘了,原本想给彼此留些脸面的,但是侯爷步步紧逼,恕我实在得罪。我不怕侯爷发怒,敢在此立誓,侯爷绝非我想要之人,还请侯爷就此收手。” “可我不是你想要之人,难道裴荀就是?”听沈若竹说了这么多的话,越群山终于挑到问题反问道。 “……” “相爷于我有恩,我和相爷之事,并非寻常夫妻那般简单。” “那是什么?他裴荀既非良善,又非纯正,因为你想要体验一把官宦夫人的乐趣?那他裴荀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你不可以!” 越群山一步步地朝着沈若竹逼近,终于将她逼到了窗前的书桌旁。 沈若竹忍无可忍,推了一把越群山,却是没有任何的作用。 越群山纹丝不动,再一次如铜墙铁壁般将她焊死。 沈若竹只能不断换着气,道:“侯爷,我同相爷已经结束了,多的我不能告诉你,只能告诉你,我和相爷之间,并非是寻常夫妻。我同相爷不会有将来,同你,也一样不会有。还望侯爷莫要再坚持。明日我便要带着渺渺离开青州,日后天地广阔,我们不会再相见。” 日后天地广阔,我们不会再相见。 他们读书人说的话,果然是不一样。 越群山终于也是懂了沈若竹今日特地喊自己进屋的目的。 是想要他知难而退,就此罢手。 他牢牢地注视着沈若竹的眼睛,看着沈若竹这么多回,这是越群山第一次,试图从沈若竹的眼神中读出一点自己能懂的东西。 除了厌烦。 然而,没有。 她的眼神之中,对他除了不耐和厌烦,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离沈若竹这么近,却也是第一次,看清楚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窗外是静谧无声的山林,有鸟雀从窗外飞过,向着南方而去。 越群山逐渐将目光落向地面,看见午后昏黄的光晕下,他和沈若竹的身影明明在地上交织得如此缠绵,却仿佛隔着天堑。 明明这么近。 明明这么近…… 终于,越群山放开了沈若竹。 他退到距离她几步之外的地方,和她生硬道:“这几日,是越某对夫人多有得罪,日后,不会再有了。” 他转身离去。 终于放开了他多有执念的那一双手。 第四十二章 裴则的来信 越家父子离开了。 祁云渺不知道,那日阿娘到底和越群山说了什么,总之,从书房里出来之后,越群山便带着越楼西离去,两个人走得还挺干脆的。 只是越楼西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祁云渺不懂他神情之中的意味,只记得那日青州的山脚下,漫山遍野全都铺满了金光,红衣少年身姿飘逸,像是一只自由到难以扑寻的蝴蝶。 越家父子离去后,第二日,祁云渺便也跟着阿娘,一道下了江南,去往钱塘。 去往钱塘的一路,他们不再是坐马车,而是行船。 前朝开凿了运河,将九州大地南北许多地方都连接了起来。 因为还有相府的护卫在,阿娘干脆租赁了一艘很大的船只,又聘了一名船夫,二十多号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 祁云渺从前也坐过船只去往钱塘,不过那已经是阿爹还在世时的事情,阿爹和阿娘一道带她去钱塘,看望外祖父和外祖母,顺便带她在那小住了几个月。 祁云渺也是到了钱塘才知道,原来南方的水路真的多到不可思议,吴儿善凫水,那里的很多孩子,从小便会在水中来去自如。 祁云渺不会凫水。 从青州行船去往钱塘,他们走了半个月。 上一回来的时候小,祁云渺对于沿途的一切,都不太记得清楚。此番她已经不算是特别小的孩子了,是以一路从青州到钱塘,她将途中经过的几个渡口,全都记了个遍。 得益于阿娘和学堂里老师们的教诲,路过一些著名的渡口时,祁云渺还能装模作样地吟诵出几句诗来。 譬如扬州城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笛。 又譬如金陵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待终于到了钱塘,舅舅和舅母早都等在渡口。 祁云渺跟着舅舅和舅母回了家,在家中不止见到了自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见到了许久未曾碰面的表弟和表妹。 原本,沈若竹的打算是带着祁云渺到钱塘之后,便在外找个屋子住,不麻烦兄弟和父母。 但是祁云渺的舅舅和舅母接到人之后,便是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娘俩搬出去,大人们几回拉扯,祁云渺便跟随着阿娘,在舅舅家住了下来。 初到钱塘的日子,祁云渺过的很是快活。 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们,全都住在一起,她每日都和一大家子的人见面,大家热热闹闹的,舅舅会带她去四处逛街,给她买吃的,舅母则是会带着她去城中相熟的掌柜家里做衣裳,钱塘的丝绸精美,舅母给她一做就是好几身。 然而,祁云渺的好日子虽然畅快,却不过短短三日,便终结了。 三日过后,她适应了钱塘的环境,阿娘便将她给送进了如今表弟表妹们正在念书的学堂。 至于她的习武师傅,家中是世代在钱塘开铺子做生意的,好歹也算是认识一些人。舅舅为她在钱塘最大的镖局里头聘了位女师傅,便如同从前林周宜一样,每日等她上完课,便跟着师傅学习武艺。 不过,这位女师傅,不太善使弓箭,平日里用的最多的兵器是长剑,祁云渺便提出,弓箭她如今可以自己训练,她有一匹小马驹,是从青州带来的,她想要师傅先教会她骑马。 师傅也觉得,一会儿学习弓箭,一会儿学习长剑,这样三心二意不好,是以,便也答应先教祁云渺基本功和骑马。 祁云渺和阿娘,算是彻底在钱塘安定了下来。 祁云渺每日上学、练武、学骑马,细说起来,其实和在上京城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在钱塘的日子,祁云渺自在、快活,心底里的满足与归属感,都要比在上京城时强上许多。 这里有很多很多关心她的人。 因为她还想学凫水,但她到了钱塘之后,已是晚秋,冬日里,舅舅便带她去看钱塘江上的冬游比赛。 祁云渺坐在舅舅的身旁,看到几百个男儿,上半身赤裸,在冬日的凉水之中来回游荡,一边在江岸的风吹下,牙齿打颤,觉得寒冷,一边却又觉得热血沸腾。 回去的路上,舅舅告诉她说,这冬日里的比赛,还是小场面,钱塘最为热闹的,当属八月十五过后的观潮时节。到那个时候,整片钱塘江岸都会挤满了人,海浪如同一条银白色的细线,自入海口而来,逐渐翻涌成玉城雪岭,到人们的跟前。届时,凫水的男儿、水面上的战船,喧嚣连天。若是去的晚了,便是想看也没有地方挤。 祁云渺一时听得更加心潮澎湃,心底里想要学习凫水的念头,越发坚定了。 这一年冬日,祁云渺在钱塘过了新年。 过完年,她便十二岁了。 相比去去年在相府和裴则还有方嬷嬷三个人的年夜饭,这一年的新年,祁云渺有很多人陪,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还有阿娘,表弟和表妹,俱在身边。 除夕夜时,她收到了好多的压祟钱,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心满意足。 只是新年的时候,祁云渺收到了两封来自上京城的信。 一封是宋青语给她写的,她在信上说,入秋后,家里学堂好几个男孩子,到了年岁,便都去了国子监,学堂里一下子少了好多的人,只剩她和几个小姐妹们,大家都很是想念她。 祁云渺也很想念宋青语,看完宋青语的来信后,她便提笔,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她给宋青语写钱塘的热闹,写自己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去上学的事情,写自己在钱塘城中四处游玩,还告诉她,自己新年想要学凫水,末了,她也在信中写,她很想念她,她没有忘记宋家学堂的小伙伴们。 至于送到钱塘的另一封信,是裴则写的。 这是祁云渺离开相府后,第1回 收到裴则的来信,他的信相比起宋青语的,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 是祝福她新年吉祥,万事如意的。 信在除夕这日送达,伴随着信笺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只红色的钱袋子,上面绣着圆圆的一个福字,叫祁云渺知道,这是他给她的压祟钱。 其实,祁云渺全然不曾想过,自己离开相府后,裴则竟还会给自己送新年的压祟钱。 是以,她收到这封信时,心绪是十分复杂的。 即便是后来和裴则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在祁云渺看来,她的这位阿兄,心思还是寡淡居多。 她和阿娘都亏欠着相府,若非是万不得已,她不想再打扰裴则和相爷。 但裴则居然主动给她送了新年的贺信。 祁云渺对着裴则工整万分的字迹,思索了许久,坐在窗边,也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她在信中同样与他问好,恭祝他新年吉祥;她告诉他,他送的小马驹,自己有一直带在身边,并且她已经完全学会骑马了;同时,在信的末尾,祁云渺又许愿了一遍,期盼他能金榜题名,状元高中。 祁云渺知道,过完新年,裴则便十六岁了。朝廷的科举每三年一次,今年秋日,便是他该正式去参加科考的时节了。 祁云渺年岁愈渐增长,但是字迹,很没有出息的,较前两年没有什么大的起色,还是如同螃蟹张爪一般,四处乱舞。 为了给裴则留下一个好印象,也为了叫他知道,自己真的有长进,在给裴则的信中,祁云渺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得很是用心。 最后写完,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信笺送出去,估摸着也要半个月才能到。 祁云渺的新年冬假,一直放到元宵,元宵灯会时,她得到了一盏花灯,可以写上自己的新年心愿。 祁云渺对于自己新年的期许,便是希望能够在夏日里学会凫水,同时,将弓箭练习到和林周宜一般,双箭齐发,百发百中。 虽然新来的师傅不太会教导弓箭,但祁云渺凭借着当初林周宜对自己的教导,一直训练,如今射箭,双箭齐发的情况下,正常范围内,不说百发百中,那也已经是十有九中。 新的师傅说,等她练习到了百发百中的情况,她便开始教她练剑。 祁云渺在钱塘过得很好,一切都很幸福,但是在新的一年里,朝廷出了一件大事。 那就是老皇帝驾崩了。 二十二岁继位,在位三十二年的皇帝,在这一年春日里去世。 钱塘民间有传,说是皇帝走之前没有立储君,是以,皇帝驾崩后,几个皇子们互相厮杀,场面很是血腥。 最后继位的是诸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九皇子,端王,名叫萧明堂。 端王继位,诸位皇子,除了宁王萧明禹因眼疾,一开始就无有皇位之可能,其余几位参与了夺嫡的皇子,皆是下场凄惨。 尤其是定国公府和慧王一党。 自从怀王起兵失败后,慧王和定国公府,便成了京中众人推崇的,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 是以,不论是慧王还是定国公府,气焰俱是日渐嚣张,大有储君之位在握的架势。 如今端王继位,慧王直接被杀,定国公府以及宫中的姚贵妃,一夜之间,抄家的抄家,自尽的自尽,全都覆灭了。 祁云渺对皇位的争执不大敢兴趣,对定国公府的遭遇,也不觉得可惜,在得知新皇继位后,她只希望,这位新皇,会是个仁慈爱民的君主。 祁云渺最近学诗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能生在一个安稳的时代不容易,不管上位的皇帝是谁,他又是如何上位的,只要她对天下的百姓好,那便是个明君。 新君上位后,年号改为了文兴。 这一年也就从承萍三十二年,变成了文兴元年。 文兴元年,祁云渺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愿望逼近,她好好练习射箭,好好训练骑马,每日老老实实去上学,到了夏日,阿娘允许之后,她便开始跟着表弟还有表妹,学习凫水。 钱塘的夏日很热,不如北方凉快。 祁云渺学会凫水之后,便一连数日,都喜欢散了学先在水中泡一会儿。 钱塘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河,她在自己家门前的溪流中泡着,基本也不会有其他人看见。 这日学堂难得休沐,距离她练习武艺还有一些时辰,祁云渺便趁着午饭过后,又到水中游了两圈。 她正舒舒服服地窝在水里呢,忽而,听到一侧的巷子里,传来几个孩子们的嬉闹声。 是一群男孩子,口中喊着什么童谣,笑声此起彼伏,叫祁云渺听来,不太对劲。 她便从水中爬到了岸上,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去看巷子里的情况。 只见狭窄的小巷子里,有一群衣着鲜亮的男孩子,正团团围住了一个看起来与他们同岁的学生。 他们将他逼在墙角,手中拿着菜叶,不断丢在他的脸上。 “你娘是妓子!” “你凭什么到学堂来上学!” “不知羞!不要脸!” …… 这群人的声音实在是刺耳,丢菜叶的同时,还要朝着他的身上去踹两脚。 那学生被他们围在角落里,毫无还手之力。 “住手!”祁云渺看得来气,一边喊表妹回家去喊护卫过来,一边自己先冲过去与他们道,“你们怎么可以欺负人!” “你是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群男生发现了她,却没一个人将她这小姑娘放在眼里。 英雄救美的故事,话本子里可多了,但是美救狗熊,这是不是太离谱了? 祁云渺刚刚爬上岸,如今浑身都湿漉漉的,这群人没一个拿正眼看她的,她一生气,正要抬起脚朝着人踢去,素来斯文的表弟却拉住了她。 “表姐,不好随便动手的!”表弟道。 他们都这么欺负人了,还不叫她动手? “阿沅去叫护卫了,咱们等等吧!”表弟道。 祁云渺便只能等在原地。 眼看着这群人还在继续朝着面前的学生扔菜叶子,祁云渺等归等,话却不落,道:“我告诉你们,我们家就在那里!我妹妹已经去喊人了,你们若是敢再欺负人,到时候等我家的护卫到了,就叫他们将你们抓起来,送去你们的学堂,叫你们夫子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哇,我好怕啊!” “你知道我们学堂在哪里嘛?” 这群男孩子,却是无法无天惯了,祁云渺的话对他们非但没起任何的恐吓作用,反倒还引起了他们的奚落。 看着祁云渺和表弟站在巷子口,渐渐的,这群学生们或许觉得欺负面前的男孩子不得劲,开始迈着步子,逐渐成群结队朝着祁云渺和表弟逼近。 是可忍,孰不可忍? 祁云渺握紧拳头,便要冲上去和人撕打起来。 却听忽而之间,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出现在她的耳边。 祁云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面前这群男孩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其中一个捂着腿,祁云渺注意到,他的腿边,有一颗掉落的石子。 她连忙抬头去看,便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屋顶上,正不知何坐着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模样俊俏,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轻扬,不只身上是白衣,额间也系着一段白色的抹额。少年手中握着一袋石子,另一只手里,则是握着弹弓。 他风轻云淡地笑道:“今日刚得到的东西,拿你们练练手,正好!” 男孩子们躺倒在地,纷纷念着钱塘话,在对人破口大骂。 祁云渺耳边听着那些声音,却一眼也没有再看向他们。 因为…… 因为………… 她不确定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三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终于,脱口而出,道:“越楼西?” 第四十三章 越家父子在钱塘(二更)…… 祁云渺搞不明白,越楼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钱塘。 自从上回青州再见,她已经有整整九个月不曾再见过他,如今他就在她的眼前,祁云渺觉得一切都如斯魔幻。 表妹带着家中的护院赶回来时,那群被越楼西拿石子弹弓砸过的孩子们,已经尽数跑走了。 表妹对着面前的情况,左看右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祁云渺原本心思全都在越楼西的身上,见到表妹过来,才反应过来,这边地上还坐着一个被欺负过的少年呢。 她和表弟表妹一道将人搀扶起,看他身上受了伤,便吩咐护院将其带回家中涂点药膏,等他休息好了,再将其送回去。 忙完这些事情后,祁云渺再抬头,想要去看坐上屋顶上的越楼西,人却已经不见了。 祁云渺大惊失色,差点以为适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结果她一低头,一侧肩膀便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祁云渺回头,终于见到了越楼西真真切切的身影。 她细细地端详着越楼西。 往日里的越楼西,总是喜欢着一些颜色鲜明的衣裳,譬如红色,譬如群青、靛蓝,走在人群中,总是无比亮眼的;但是今日里的越楼西,却只着了一身麻布白衣。 祁云渺定睛在他的额间,发现他额间的那抹东西,原来也并非是真的抹额,而是一条一眼便可以看出材质的麻布白巾。 麻布白衣,再加上麻布白巾,这是国朝守孝之人才会穿戴的东西。 祁云渺原本想问越楼西如何会出现在钱塘的问题,突然之间哑了声,没有什么好再问的。 但是她不问,越楼西却是要说的。 “真是巧啊,妹妹,咱们在这里还能碰到。”虽然穿着一身孝服,但越楼西爱笑的本质好像从来都没有变。 他的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巷子里难得没有照进夏日的烈阳,他的存在,却代替了这抹空白。 “你……”祁云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同越楼西说话。 问他家中是什么长辈出事了吗?还是再问些别的? 越楼西看着祁云渺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知道这丫头都在想些什么。 他道:“你别想多,我和我爹这回可不是故意出现在你们母女面前的。” 他顿了顿,才终于道出真相,道:“我的曾祖母过世了。” 越楼西的曾祖母,便是祁云渺先前见过的那位陵阳侯府九十岁高领的老太君。 祁云渺恍然大悟。 按照国朝习俗,除非是十分紧要的关头,不然,家中长辈过世,家中子女孙辈,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回乡守孝三年,方能继续参加仕途的。 其中若是有撞上科考的,也得等三年后,方能重新参加。 越家的那位曾祖母,活过了九十二岁的新年,却没能等来自己九十二岁的寿辰。 是以,越家全家人便都回到了钱塘老家,为老人家守孝。 别看他们陵阳侯府,满门武将,家中祖籍居然也是在钱塘这般的江南水乡。 祁云渺觉得这缘分很是奇妙。 她看着越楼西那张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的明朗脸颊,对着他的俊脸,头一次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道:“节哀。” “这没什么。”哪想越楼西道,“我曾祖母可是活了堂堂九十二岁!如今的国朝,有多少人是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她走之前也没有任何的痛苦,便是在突然的一日清晨,丫鬟发现她没了。我们家中都说过了,这是喜丧,大家都要高高兴兴地送她走。” 祁云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的阿爹从小便是个孤儿,她生下来便既没有祖父,也没有祖母,更遑论曾祖父和曾祖母,不过她有外祖父和外祖母。 这种老人家的离世,同她阿爹的突然离世不大一样,祁云渺知道。 她和越楼西说了几句话,一旁的表弟和表妹们看在眼里,终于趁着俩人空闲之际,问道:“表姐,这是何人?” 祁云渺这才想起,该同自己的表弟还有表妹介绍一番越楼西的。 “这位是越楼西,他的父亲是朝廷之中的凌威将军,陵阳侯越群山。” “哇,陵阳侯?”表妹大大的眼睛好奇道,“京城的侯爷?” “是。”祁云渺道。 表弟和表妹看向越楼西的神情瞬间便不一样了。 祁云渺也同越楼西介绍了自己的表弟和表妹。祁云渺的表弟名叫沈朝言,新年刚取了字,叫斯亭;妹妹名为沈乐沅,大家都喜欢唤她阿沅。 表弟小祁云渺半岁,表妹小祁云渺两岁。 彼此介绍完之后,越楼西看着自己面前这三个人,全都浑身衣裳湿漉,问道:“你们一直站在这里,确定不要先去换个衣裳?” “啊?!” 祁云渺又是到如今才想起来,自己和表弟表妹都是刚从河里爬起来,衣裳都还湿着。 她听越楼西的话,转头便想往家跑去,但是这般难得见到他,因为阿娘的事情,她又不好请越楼西到家里坐坐,便只能与他郑重其事地告了别。 “越楼西,再见!” 祁云渺挥挥手。 “你也再见!” 越楼西礼尚往来,看着祁云渺,笑盈盈地也与她挥手告别。 明明是同以往没什么差别的笑脸。 但是就在越楼西咧嘴的那一刹,祁云渺觉得,自己好似在少年的脸颊上看到了一丝哀伤。 她不确定。 眨了下眼睛,想再看一遍,表妹却已经过来挽上了她的手臂。 “表姐那我们先回去吧!” 祁云渺只能先回了家。 见到越楼西的事情,是夜,祁云渺做了深思熟虑,才告诉了沈若竹。 “越楼西?”沈若竹诧异,“他们父子……” “阿娘你别误 会!“祁云渺耐心地和她解释了越楼西家里曾祖母去世的事情。 沈若竹便也同样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她呢喃道。 “嗯,所以阿娘,我觉得我们先不用紧张,而且上回侯爷不是自己走的吗?”祁云渺道。 沈若竹笑笑。 那倒是,上回她已经把话说的这般明白,她不觉得,越群山还会这般不要脸皮地来接近她。 家里的曾祖母老太君走了,是大事,他们越家如今应当也是全身心扑在了这回事情上。 她于是摸摸祁云渺的脑袋,道:“人家既然是家里老人去世,那你若是日后再和他碰上了,也不要和人家说话太硬,要好好交流,知道吗?” 祁云渺觉得自己虽很多时候都不懂事,但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阿娘,我明白的!”她信誓旦旦道。 沈若竹便放心地拍了拍女儿。 — 越家在钱塘的祖宅,与祁云渺的舅父家,距离有些近。 这是祁云渺在接下来几日发现的事情。 难怪那日他们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见义勇为,越楼西坐在屋顶上便能看见。 原来是他们家祖宅就在此处。 好巧不巧,那条巷子还是祁云渺每日和表弟表妹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接下来的每日,祁云渺只要是上学路过越家,抬起头,便总是能看见越楼西坐在他们家的屋顶上。 他有时是在看书,有时是在吹箫,而有时便是在捡落叶,凑在嘴边吹着玩。 她经常和越楼西对视,但是却不见他下来。 真是难得有见到如此恬静的越楼西,祁云渺觉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一日,学堂夫子因家中有事,请了休沐,于是祁云渺便平白多了一日假期。 几个相熟的小伙伴们商量着,一道去城外骑马放风。 祁云渺正好许久没骑过马了,出城去骑马放风,她还可以背着弓箭去,万一就能看到山鸡野兔什么的,猎一只回家,便可当做加餐了! 于是当即便同意了。 她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回家去准备马匹和工具,穿过巷子的时候,抬头,又见到了坐在屋顶上的越楼西。 他还是一身白色的衣服,却已经不是孝服。 突然,祁云渺顿了下来,喊道:“越楼西!” 越楼西低下头来看她。 祁云渺便问:“我们待会儿要去骑马放风,你要一道吗?” 越楼西侧过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实在没想过,上回他爹和她娘都闹成这般了,祁云渺还会主动约自己出去放风。 越楼西好笑道:“你确定要和我一道去放风?” 祁云渺点了点头,越楼西便道:“那一刻钟的功夫,我在家门口等你?” “好!” 祁云渺答应下来。 一刻钟后,他们便在越家的门口会和。 祁云渺加上越楼西,还有两个表弟表妹,再加上她学堂里的伙伴们,最后,大家一道出去放风的朋友,足有八九个。 祁云渺骑着自己专属的红鬃马,以防越楼西会不自在,特地在越楼西的身侧。 但是她完全低估越楼西了,他这人嘴碎,爱说话,一路上不管和谁都能搭上三两句。 尚未出城,他便已经和祁云渺的表弟和表妹,还有她学堂里的朋友全都混熟了。 说了一圈的话,总算是到了城门外。 越楼西看着祁云渺身上背的弓箭,问:“许久不见,你如今射箭学的怎么样了?” “还行。”祁云渺道,“我在练双箭,但是钱塘没有合适的女师傅,所以等我彻底练熟了,便要去学长剑了。” “你双箭学完了,不继续学三箭么?”越楼西问。 这是她想不想学的问题吗? 祁云渺复又强调了一遍:“可是钱塘没有合适的师傅啊。之前在上京城,我师傅是想叫我将箭术练到精益求精了,再去学习别的。但是如今到了钱塘,连双箭都没有人教我要如何注意目标,我只能靠着自己想了,只能慢慢来。” “没有去军中寻人教?”越楼西又问。 祁云渺觉得这人说话真是好笑。 她舅舅在钱塘是有几间铺子,但也仅仅是有几间铺子,足以一家人衣食无忧而已,到哪里去认识军中之人? 越楼西说完话,立马也反应过来,祁云渺寻不到好师傅的原因。 士农工商,虽说如今朝廷已经不怎么禁止商户科考、捐官,但自古以来,商贾的地位总是不高的。 据他所知,沈家便是从商。 他便一边骑马,一边道:“那我喊我爹去钱塘的军中帮你寻一个?” 越楼西的爹?越群山? 祁云渺慌忙摇了摇头:“不需要!” 越楼西笑:“妹妹,你这是在怕什么?” “……” 她在怕什么,他不清楚吗? 祁云渺瞪大了自己的眼睛,道:“总之不是很需要!” “真不需要?”越楼西不死心,问。 “不需要!”祁云渺无比笃定道。 “真的?” “真的!” “好吧。” 越楼西总算不再逗她。 祁云渺看着他收敛兴致的样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边骑马,边以为这场简短的闹剧,到此处便该结束了。 哪想,她第二日从学堂散学回家,见到自家的厅堂里,除了舅舅为她寻来的那位镖局师傅之外,还坐着一位另陌生的女师傅。 舅母见到她回家了,忙拉着她道:“渺渺,这位大人称是受了陵阳侯府侯爷的令,上门负责教你射箭,你看看,是否知晓此事?” 第四十四章 越群山得逞了一下午 越家父子不仅为祁云渺请了老师,而且老师还直接到了她的家里。 祁云渺被越楼西打了个措不及防,面对着面前的师傅,张了半天的嘴,也不知该如何同舅母解释。 可恶的越楼西!祁云渺坐在厅堂里面对着两位老师时,心中腹诽并且怒骂了越楼西一万遍。 她都说过了,她不需要他们为她请来老师的。 他们父子还偏偏要多此一举! 但是人都亲自到他们家里来了,祁云渺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喊人家师傅在厅堂里再多坐一会儿,她则是立马喊人出去阿娘的铺子里,把阿娘给请回来。 沈若竹上回和裴荀一道来钱塘时,便在自家兄弟新开的铺子里投了一些钱。 如今,她既带着祁云渺在钱塘安定了下来,也不能日日都闲在家里,便在铺子帮忙,做些记账算账的活。 她身形样貌出众,在铺子里不过忙活了几日,便被冠以了沈家西施的名号。 沈若竹这日在傍晚时分,因为祁云渺的事情回了家。 听完祁云渺的话,她只觉心头一颤。 那股已经消失了许久,来自于越群山的熟悉的压迫感,又回来了。 “阿娘,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祁云渺问道。 “没有。” 明明心底里已经十分不舒服,可是面对着女儿的问题,沈若竹还是直接否认道。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知道,祁云渺之所以想要喊越楼西一道出去骑马放风,不过是出于心善。 那孩子刚刚没了曾祖母,每日坐在屋顶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祁云渺只是想要带他去散散心。 这接下来的事情,并非是她所能预料和控制的。 祁云渺如今十二岁,虽然年纪已经不能算是小小姑娘,但是沈若竹也不希望她太早经历世事的灰暗。 她既希望祁云渺能成长,却也希望她能够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持住一份少年人独有的纯真。 是夜,沈若竹面对着越家请来的女师傅,想了许久,这才问道:“渺渺,你想要继续学习射箭吗?” 祁云渺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她其实想要学习射箭。 或许一开始,她的心是很大,很杂,觉得自己和阿爹在山野间,学会了一点射箭,那接下来,她还能学弹弓,能学长剑,能学很多很多的东西。 但是自从目睹了林周宜的本领之后,祁云渺便也希望自己能和自己的师傅一样,把弓箭给练习到出神入化,再去学习别的。 她如今已经学会双箭了,三箭还需要慢慢琢磨。 祁云渺不是个喜欢撒谎的小姑娘,可是她也不想要阿娘为难,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回答道:“我觉得如今的师傅也还好,阿娘,我已经学会双箭了,不是非得继续学三箭不可。” 她既这么说,沈若竹便点了点 头。 接下来,祁云渺不知道,阿娘同那位陵阳侯府请来的女师傅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这一晚,她没有跟着人家师傅练习射箭。 而在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二日,沈若竹终于带着祁云渺,第一次登上了越家在钱塘的祖宅大门。 这是她知晓越家也在钱塘的半个月时间里,第一次登上越家的门。 先前在上京城,沈若竹身为相府夫人,自然同陵阳侯府也有些往来,祁云渺的第一位女师傅,便是她借裴荀的面子,从陵阳侯府请来的。 这日,她带着祁云渺上门,因为过人的容貌,有不少的下人都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她。 但她如今早已不是传闻之中高高在上的相府夫人,而只是一介普通的商贾妇人。 下人们将沈若竹和祁云渺带进了厅堂,在她们坐在厅堂等待的间隙里,有不少人都在拿目光悄悄打量着她。 祁云渺对这等目光,再熟悉不过。 她的阿娘貌美,不论在哪都是出了名的,走到哪都招人喜欢、打量,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她们在越家的厅堂里坐了一会儿。 下人们进进出出忙活,过了好一会儿,却才有人告诉她们,侯爷和小侯爷,今日都不在家,她们若是要等人,还得再坐一会儿。 祁云渺只能跟着阿娘,在越家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越家在钱塘的老宅,位置安静,宅院其实也不是特别大。厅堂里,不少的东西都可以瞧出些许陈旧的年岁。 若非知晓这是陵阳侯越家的宅邸,便说是寻常人家的住处,也是有人信的。 小半时辰之后,越家父子总算是回家。 祁云渺亦有九个多月,未曾见过这位越家的陵阳侯。他和越楼西一道走进门来,身后披了一层淡淡的金紫霞衣,紧绷的双肩,叫祁云渺错愕,不知是否是太久不见,她竟觉得,他的身形又高大了不少。 他们走进屋门,祁云渺便跟着阿娘起身,同二人行礼。 越群山原在外头跑马,听到有人通报,是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过来了,他这才和越楼西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其实昨日他亲自为祁云渺挑选了教导射箭的人选之后,越楼西便有预料,告诉他道,这几日沈若竹必定会登越家的门。 但是跑马是和人约好了的事情,越群山也不知沈若竹到底何时过来,便先去与人交际。 不想这么快就来了。 越群山在屋中坐下,喊沈若竹和祁云渺也同样坐下。 沈若竹却没坐。 大家也不是初次相识了,她行过礼,便和越群山开门见山,道:“侯爷,我今日登门,想说的是您昨日为我家孩子挑选射箭师傅一事。” 越群山点头:“人是我选的,不过其实你们不必这般着急谢我,你家孩子也算是有射箭天赋之人,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谢? 沈若竹迟疑了一下,当即明白,这越群山,还以为她今日是特地来感谢他的? 只听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越群山的话,道:“侯爷,我想说的是,我们家云渺,并不需要侯爷为她请的这位射箭师傅。” “……” 这回终于轮到越群山迟疑了。 他顿了顿:“不需要?” “这是何意?” 沈若竹便道:“侯爷,我们家中已经在镖局为云渺寻了一个习武师傅,那师傅便很好,已经教了云渺大半年了,我们家暂时没有想要为她更换师傅的打算。” “那镖局的师傅会教射箭吗?能够做到百步穿杨,三箭齐中么?”越群山问。 “……” 做不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一定要接受他们给予的东西。 “侯爷。”沈若竹一字一顿道,“云渺的学习,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侯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当真不需要侯爷的相助。” “那你的意思是,日后她都不学射箭了?” “?” 他还不明白么?这不仅仅是射箭的问题。 沈若竹正想开口,越群山便又道:“还是你觉得,就因为我们之间有些过往的尴尬,你就要耽误掉你家孩子的将来?” 她不接受他的好意,如何就是要耽误女儿的将来了? 沈若竹越听越群山说话,越觉得这个男人简直莫名其妙。 她想强硬地结束掉这场对话,不愿意同越群山有更多的交集。 可是不想,越群山此番的态度,会比她还要强硬。 他站起来,和沈若竹无比认真道:“你家孩子很有射箭的天赋,难道没有人和你说过么?” “我在军中待了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你家孩子绝对是射箭天赋极佳的那一批,大抵万人之中才能挑出一个。” “她今年才十二岁,我听楼西讲,她如今已经会双箭齐发,双箭俱中了。她之前一直都是跟着你那前夫学习的射箭吧?直至后来到了京城,这才有了规范的学习,那也就是说,她其实认真学习射箭的时间才两年。这般的天赋,假以时日,若是好好栽培下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我朝有娘子军,武举的许多官职上,也并未限制非得男子不可,你家女儿若是在箭术一道上好好栽培下去,未必不会成为新的神射手。” “…………” 沈若竹说不上来话了。 越群山今日但凡是拿别的东西来逼她接受她的好意,她都会眼睛眨也不眨地一下子拒绝。 可是他拿祁云渺的将来说事。 事到如今,女儿便是沈若竹唯一的软肋。 她回头去看从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侧的祁云渺。 祁云渺也惊讶,越群山居然会这么……夸自己? 他适才那番话,是在夸她吧? 是在夸她吧? 他说她是射箭的天才。 他说她是箭术上万里挑一的天才! 若是别人夸也就罢了。 这可是越群山。 是掌过边关十万大军的陵阳侯越群山! 祁云渺看看越群山,又看看自家的阿娘。 可巧,阿娘也在看着她。 祁云渺脸颊上淡淡将要泛起的欣喜,在见到阿娘脸色的那一刻,便全部收敛了起来。 她立马坚定地摇摇头,道:“阿娘,我不需要这些,我将来只做个可以行走世间的侠女猎户便好。” “侠女若是也遇到了打不过的人,那该如何呢?”越群山道,“若是侠女今日出门,恰好面前便有三个歹人,而你的箭只能射中其二,那又该如何呢?” “……” 她就不该开这个口。 祁云渺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说不出什么好的回答来。 越群山便双手负在了身后,轻笑道:“我还以为,能做相府夫人之人,怎么着也该为自己的女儿有个长远的谋划,知晓何事是应该接受的,何事是不该接受的,不想……” 他的目光深深地扫向沈若竹。 他还没完了? 沈若竹不耐地与越群山对视着。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彼此相看,各不退让。 只是厅堂的寂静间,沈若竹心底里早就知晓,自己今日大抵是栽在此处了。 越群山说的不错,就算是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不该这般轻易便拒绝他的好意。 能在军中寻到一个合适的师傅不容易,还得是女师傅。 可见他是用了心了。 终于,片刻过后,沈若竹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多谢侯爷提醒,那位射箭师傅,我们母女俩收下了,今日未曾带礼,他日再上门道谢。” 她退让的姿态带着不少的坚硬。 看得出来,她愿意为了女儿低头,却并非是愿意真的愿意同越群山低头。 越群山梗着自己的脖子,看着沈若竹的 回答。 终于也有一次,他和沈若竹交锋,竟是浑身从头到脚的舒爽和满意。 眼见着沈若竹拉着祁云渺便要离开,越群山道:“若是不急,便在这里用个便饭再走吧,正好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帮她指点一下。” 叫越群山逞了一下午的威风了,这一次,沈若竹拉着祁云渺,到底是没能叫他继续得意。 她生硬道:“饭便不必了,多谢侯爷美意,云渺还要急着回家做功课呢。” 她拉着祁云渺的手,终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越家的大门。 越群山上前一步,还想再留住沈若竹,可是他一张口,便又想起从前沈若竹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到底没有再张口。 只是站在原地,牢牢地盯着这对母女的背影。 看见屋外被她们踩踏过的空空荡荡的地面上,只剩烟霞缕缕,遍地金光烂漫。 第四十五章 越楼西如此耀眼(二更)…… 沈若竹和越群山的一场对话,就叫祁云渺这般被决定了下来,继续学习射箭。 从越家回去的路上,祁云渺其实还和沈若竹说了许多,是,她是很想继续学习射箭,但她真的不需要阿娘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放心吧。”沈若竹了解祁云渺的想法之后,道,“别人不了解阿娘,你还不了解阿娘吗?阿娘是不会叫自己委屈的。” “可是……” 祁云渺还想再说什么,沈若竹便正色道:“渺渺,那越群山纵有千万种不对,但他有一句话是对的,阿娘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天赋不顾,而不叫你去抓住该有的机会。你想成为日后人们口中的神射手,想成为一个百发百中的女英雄吗?” 祁云渺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她想,她当然想。 “那就去学。” 沈若竹简单明了道。 她轻抚着女儿的脑袋,面色柔和,全然不复适才在越群山面前的紧绷。 她总是这般的。 既然决定好了一件事情,那便不再回头去指责什么,而是温柔又坚定的,只管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渺渺,虽然我们如今住在钱塘,但是阿娘之所以在你每日都有课业的情况下,还会同意你习武,你知道,阿娘是为了什么吗?” 祁云渺问:“是因为阿娘尊重我的梦想吗?” “有这个原因。”沈若竹道,“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阿娘想你将来长大了,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被一方天地给困住。” “不论是青州,还是钱塘,抑或是上京城,渺渺,阿娘都希望你将来可以提着你的弓,提着你的箭,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留遗憾去做任何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 祁云渺觉得,自己应当是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了。 “那阿娘,我会认真学习的,一定不叫自己留下遗憾!”她自信又笃定地发誓道。 沈若竹笑笑,摸着女儿的脑袋,知道祁云渺定是不会叫自己失望的。 嗯,她一直都知道。 — 因为留下了越家请来的那位女师傅,接下来,祁云渺每日回家要面对的,便是两位师傅。 这两位师傅也是分工明确,一个教祁云渺每日训练基本功,一个教祁云渺继续练箭。 其实单单基本功的话,后来的这位女师傅,也可以教祁云渺,奈何祁云渺同自己的另一位师傅已经相处了八九个月,也是相处出感情来了,沈若竹见她舍不得,家中也不是缺这点钱,就请人家继续教下去了。 如今,祁云渺每日上学、习武、练习弓箭,是雷打不动的三件事情。 夏日里,她还尤其喜欢凫水;终于等到夏日过后,秋日的钱塘城外,又很适合骑马,祁云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便逐渐将自己忙成了一个连轴转的小陀螺,一年四季,几乎再没有空闲的时候。 越楼西还是喜欢坐在屋顶看风景。 祁云渺每日上学下学,路过越家附近的巷子,依旧每日都会见到他的存在。 但她不再觉得越楼西每日都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屋顶上,很是可怜。 因为她上回可怜了他,他便不顾她的意愿,请他的父亲为她找了师傅呢。 虽然……但是……总之,祁云渺不再可怜越楼西。 她每日清晨从越家的巷子里穿过,去学堂上学;每日下午则是从越家的巷子里回来,回到家里去学习武艺,只将越楼西视若无睹。 直到后来突然的某一天,越楼西在她独自经过他们家巷子的时候,突然跳下了屋檐,到了她的面前。 他变戏法似的给祁云渺变出了一串冰糖葫芦。 祁云渺便被他给逗笑了。 二人终于冰释前嫌。 自此之后,祁云渺再路过越家的巷子,有时候会主动抬起头,去和越楼西打招呼;而越楼西每日懒洋洋地靠在屋顶上晒太阳,隔三差五的,也会给祁云渺分享自己在钱塘新寻到的吃食。 明明是她先来钱塘的!但是祁云渺慢慢觉得,越楼西对于钱塘,已经快要比自己熟悉了。 钱塘没有上京城那么大,也没有上京城繁华,江南小镇,独有自己的一段风雅。 在这种小镇里混到熟悉,往往只需要一个相熟的本地人便可以了。 眼见着日子流转,很快到了八月。 这是祁云渺心心念念的八月,因为钱塘最为著名的观潮盛世,便在这个时节。 舅舅要带着祁云渺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去观潮,祁云渺在出发前,准备了许多的东西,出发前一日,蹦蹦跳跳路过越家的巷子,脸上高兴的神色藏都藏不住。 “妹妹!” 越楼西坐在屋顶上喊她。 祁云渺习以为常地抬起头去看他。 越楼西今日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悠闲地躺在屋顶上,又长又直的两条腿曲折交叠,高高翘起,露出一双穿到小腿肚上的黑色靴子,样子别提有多惬意。 祁云渺眼睛微微对着日光,眯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你才怎么了。”越楼西摘下口中的狗尾巴草起身,反问道,“什么事情,能高兴成这个样子?我在上头都听到你的笑声了。” 她竟笑得有如此放肆么? 祁云渺全然不知,自己如今所有的情绪,几乎都已经写在了脸上。 她和越楼西告诉道:“明日是八月十六,我要去看钱塘江潮水!” “哦——” 八月十六钱塘潮。 越楼西倒是知道。 “那你和你表弟表妹们一道去吗?”他又问道。 “是啊。”祁云渺应答。 越楼西便不再就着这个问题问下去,他摸索着,从自己身边的瓦片上拾起一包包叠完整的油纸,递向祁云渺。 “喏,城西新鲜出炉的炙羊肉,给你和你弟弟妹妹们解馋。” 他又出去买好吃的了! 祁云渺两眼惊喜,一听越楼西的话,立马便熟练地丢下了书袋,顺着面前的树干,爬到了越家的墙头上。 越楼西同样熟练地顺着屋檐瓦片走过来,将东西交到她的手中。 炙羊肉即便是被油纸包裹住,也挡不住喷香的热气。 祁云渺握住东西,和越楼西道了谢。 “不谢。” 越楼西看着她喜滋滋地带着炙羊肉往家的方向走去,嘴角上扬起的笑意,自从见到祁云渺之后,便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 第二日去看钱塘江大潮,祁云渺和表弟表妹全都起的很早。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亲眼去看潮水,前一天晚上,她激动得根本就睡不着,一听着外头的鸡鸣声,便立马起了身,也不顾表弟表妹们是不是还困着,将他们全都薅了起来,陪着自己兴奋。 她们早膳用得飞快,上马车的速度也是飞快。 等到人终于全部齐了,祁云渺眼巴巴地看着舅舅,期待他下达指令,他们这便就彻底出发,去往钱塘江畔看潮水。 不想,舅舅在清点完人数之后,却和祁 云渺道:“还得再等一会儿,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祁云渺问,“舅舅,还有谁呀?” 沈大舅朝着往日里祁云渺上学的方向张望,回她道:“越家的那位小侯爷。” “越家的小侯爷?”祁云渺呢喃,“舅舅,你是说越楼西吗?” “是啊。”沈大舅道,“他前几日便和我们说过了,到时候要和我们一道去看潮水的,还叮嘱我千万别忘记了等他。” 越楼西要和他们一起去看潮水? 那他怎么昨日不和她说? 祁云渺纳闷极了。 因着越家和沈家离得实在是近,越家又为祁云渺从钱塘的水军中寻了一位女师傅,在越家到钱塘之后的这几个月里,一来二去,礼尚往来的,渐渐两家关系便有些亲近了。 当然,越家是侯府,越群山又是有着实权的大将军,三年孝期一过,他们越家便是要举家回去京城的。自从他们家搬到钱塘来之后,名声传开,渐渐的,大半个钱塘,其实都有派人上过越家的门,想要和这侯府攀扯上一点交集。 祁云渺不知道,自家舅舅有没有这等想法,但她不在乎。 有也好,没有也罢,与人交际、向上攀附皆是人之常情。他们是商贾,又不是出家人,趋利避害嘛,再正常不过,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好了。 不过祁云渺唯一有点意见的,是越楼西不曾告诉自己,他也要去观潮。 为何不告诉她?明明他们昨日还交谈过的。 他们今日全家都起的很早,但是越楼西不来,他们便只能坐在马车之中慢慢等待。 等啊等,等啊等。 渐渐的,祁云渺心急如焚,生怕再等下去,自己观潮就会找不到好位置了。 她掀了马车帘子,想要问舅舅能不能去催催越楼西。 却忽而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开始朝着她们逼近。 “我来了!” 已经好几个月了,祁云渺见到的都是一身白色素衣的越楼西。 如今朝阳初升,她转头去,见到马背上的少年终于换了一身不是白色的衣裳。 玄黑色的罩甲搭同色系的交领长袍,袖口处戴了护腕,将原本宽敞的袖袍,全部都收成了适合行动的样式;腰间那条双层鎏金革带,勾勒出他修长身形的同时,也衬托出他衣裳下摆的暗纹,似仙鹤独立。 少年骑在马背上,身姿悠哉,左手握着缰绳,右手还执了一把剑,逐渐由远及近。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越楼西姿色不错,但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越楼西只需稍稍打扮,似乎便可以比他寻常时候要再耀眼一些,再耀眼一些。 如世间最放浪的少年游侠。 嗯,深深地灼伤到了她的眼睛! 第四十六章 你兄长尚未婚配吧?…… 越楼西到了。 大家总算是可以出发去观潮。 一路上,祁云渺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坐在马车里,越楼西和舅舅则是一道在外边骑马。 看见越楼西骑马而来的那一刻,祁云渺其实便有些后悔。 早知她也该骑马的,那样她就可以和越楼西还有舅舅一道走在前面了。 那匹由裴则送的小小红鬃马,一开始和祁云渺一样,只是小孩子的个子。 但是马儿的成长十分迅速,这短短的一年间,它便已经抛开祁云渺,自己飞速长大了。 幸好祁云渺已经彻底学会了骑马,不然现在估计骑上它都有点费劲。 虽然坐在马车里也不错,有表弟和表妹一路做伴聊天,但祁云渺趴在车窗上,望着沿途一路的风景,还是喜欢外头自在的气息。 从他们家门口到钱塘江畔适合观潮的一路,距离不算近。 因为越楼西的缘故,他们出发的又不如预期的早,是以,等到他们正式抵达观潮的绝佳赏景位时,已经是半上午过去。 祁云渺在路上三番四次地掀开车帘,越靠近江畔,便越觉得紧张,心底里激动不已。 上回看凫水,也是走的这条路,今日再来,竟是过了大半年了。 当马车甫一靠近到钱塘江畔,祁云渺便见到,远处江岸边上,已经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头,马车、驴车、行人全都拥堵不堪,彼此摩肩擦踵,一丝的缝隙都没有。 边上还有卖各种东西的商贩,棚子、垫子、吃食、瓜果,说是方便大家观潮时能有最好的享受。 别的东西,祁云渺都可以理解。但她不理解的是,为何岸边上,还有卖油纸伞的? 难不成是怕天突然下雨么?那不下雨呢?岂不就亏死了? 越楼西见到她的神情,特地骑马在她的身边,道:“待会儿潮水起来,很是凶猛,这伞是给前排的人防水的,不然,小心要淋成落汤鸡了。” 原是如此。 祁云渺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禁抬头问道:“越楼西,你之前看过潮水吗?” “不曾。”越楼西道。 “那你是如何知晓的?”祁云渺又问。 “我看书上写的喽。”越楼西听祁云渺这般问起,突然促狭地笑了下,低头问道,“妹妹,你不会平日里在夫子上学的时候,基本都在发呆吧?” “谁,谁说我在发呆的?” 越楼西总是喜欢这般,说话一下子戳到祁云渺的痛处。 祁云渺脸颊一红。 她才没有上课发呆! 她只是课本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夫子讲课太快,她的脑瓜子有限,无法完全记住。 越楼西憋着笑。 祁云渺在死鸭子嘴硬,他又何尝看不出来? “妹妹……”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继续逗逗祁云渺。 然而祁云渺下一瞬,眼角余光暼见了一面终于开阔起来的钱塘江面。 她窘迫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兴奋,道:“到了到了!我们到了!” 越楼西只能顺着她的指点,先去看面前逐渐开阔的钱塘江面。 八月的钱塘江水,颜色并非是清澈见底的,带着一丝浑浊气息的宽阔河面上,两侧排开许多的船只。 那船只,看大小便知并非是寻常的渔船,而是打仗时候所需要用到的硕大战船。 战船用铁索分别连在了江岸两侧,每一艘战船的甲板上,则是站满了拿着兵器的水军。 弓箭手位列最前,紧接着,才是近战的士兵。 越楼西从前跟着自家父亲戍边西北,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江南水军的阵仗。 饶是在书本上见过无数次有关于这钱塘江潮的描绘,但真用肉眼见到了,才知何为真实的震撼,何为真实的壮观。 站在战船前头的,还有数百名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儿。 他们站在水浪之中,身上画满了各色的纹彩,披散着头发,手中有拿大鼓的,也有举彩旗不断飘摇的。 江畔的气氛随着这些人的表演,一阵高过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潮水尚未来临,喧嚣却已经要震天。 虽然他们今日到的不算早,但是幸得沈大舅有经验,早在半月之前,便已经花钱请人给留了不错的赏景位置,是以,他们还是拥有一个相当靠前的棚位。 一行人千辛万苦,挤到棚子当中。 到了棚中之后,才总算是可以喘息一番。 这江岸边上,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每一步都是不住地同人推搡着,硬生生闯进来的。 祁云渺今早为了漂漂亮亮地看潮水,一大早上便喊娘亲为自己扎了一对十分精巧的蝶翅样式双环髻,如今这么一挤,她一边的发髻算是快要塌了。 她坐好了之后,一边望着面前令人心神荡漾的江景,一边捂着自己半边要倒不倒的发髻发愁。 表妹主动为她查看情况,看能不能临时补救一番。 奈何她也只是个十岁的小丫头,对着祁云渺的发髻研究了半晌,表妹逐渐露出为难的神色。 好吧,祁云渺知道,这事她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她任表妹松开自己的发髻,自己一手继续撑着,扶着半塌的发髻,一手在另一侧完好的发髻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出阿娘编织发髻的规律。 她这两只手都捂在脑袋上,看起来手忙脚乱的,有些滑稽。 突然,祁云渺听到自己耳后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有一双略微粗糙的双手便摁在了她的手背上。 祁云渺想要回头去看,却听越楼西的声音继续道:“别动!” “我来试试。” 祁云渺便不敢动了。 但是越楼西? 他一个男孩子,会编发髻吗? 她心底里充满了疑问。 任越楼西接过了自己的发髻,研究了一番,而后,祁云渺便觉得,自己的发髻,逐渐越发松散开来。 他这是要重新给她梳发髻么? 可是她的发髻很难绑的,解了就不容易补救了! 祁云渺正要扭头去阻止越楼西,却听越楼西又道:“别动,你放心,我会给你系好的。” “那你可得仔细了!” 祁云渺心底里又是惊又是怕,对于越楼西,简直是完全不能信任。 越楼西却是松弛的很,给祁云渺绑发髻的时候,甚至嘴里还哼着歌。 祁云渺一边耳朵里是江畔边嘈杂的人声风声和水声,一边耳朵里,则是越楼西哼的小曲声。 他哼的小曲,祁云渺从前没听过。 不过似乎还挺好听的。 祁云渺便这般慢慢等着越楼西给自己绑头发。 江畔上的风逐渐变大,不断地吹拂向她的脸颊。终于,祁云渺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一直附在她脑门上的那双手才总算离去。 在周遭一片的嘈杂声中,她听到越楼西道:“好了”。 祁云渺下意识便想四处找一面镜子来,给自己瞧瞧到底如何。 奈何这可是江边,哪里来的镜子? 她只能摸摸自己的发髻,回头先去问越楼西:“你确定好了吗?” 虽然发髻摸着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祁云渺可不确定,越楼西是否真的会给自己扎出一个像样的东西。 “那当然!”越楼西自信道。 祁云渺不太相信,又去问一侧的表妹,问她自己的发髻如何。 表妹适才便已经注意到越楼西在给表姐扎头发了! 他的手法虽生涩,但是一步一步,看得出来很是用心,最后扎出来的头发也是像模像样的,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和沈若竹扎的差别。 祁云渺终于可以放心了。 她高兴地摸摸自己的发髻,回头再看向越楼西时,眸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欢喜和感激。 “越楼西,多谢你了!” — 发髻的问题解决之后,祁云渺终于可以将自己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江面上。 钱塘江大潮,名不虚传,舅舅没有骗她,潮水的来临仿佛是一个信号,当潮水自入海口奔来,紧接着,江面上的水军便开始表演各种各样的阵仗,战船喧嚣、气派,站在水中的表演者们则是一个赛一个的卖力、兴奋。 祁云渺看得热血澎湃。 随着潮水的愈渐逼近,逐渐的,江面上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大,浪潮尚未正式抵达跟前呢,但是带来的水花,已经朝着江岸上的人们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们的位置靠前,眼看着那些溅起的水花都要扑腾到脸上了,幸好他们这里有棚顶,才没有过于狼狈。 祁云渺的脸颊上沾了不少的水花。 她一边捻起帕子擦脸,一边捂着自己的小心脏,又激动又兴奋地想,原来越楼西说的是真的。 她看着眼前这一阵又一阵的小浪,待到真正的潮水终于翻涌到她的面前,祁云渺随着人群惊叫起来,脑海之中除却激昂,还是只剩激昂。 这是彻彻底底的中秋潮水! 翻涌起来,足足有万丈之高! 祁云渺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般高的建筑,城墙、树木、高山……一时间在她的眼中,全然不如眼前的潮水声势浩大。 她的兴致勃勃一直持续到这日的观潮结束。 所有的水军战船全都褪去,但还是有许多人依依不舍,留恋地坐在岸边,舍不得离去。 祁云渺亦是坐在原地,看着逐渐恢复到平静的江面,有些流连忘返。 表弟和表妹在聊潮水的观后感,祁云渺过了许久,这才跟着他们一道聊了起来。 几个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正聊到兴起处,却忽而,有人在祁云渺身后,扯了扯她的衣摆。 祁云渺回过头去,见到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姐姐。 但是这位姐姐,适才观潮就坐在他们家的棚子隔壁,她记得她的脸。 潮水的观景区上,席位向来紧张,每个棚子几乎都是价值不菲,彼此之间几乎都不留不出一丝的空隙。 那位姑娘如今也是坐在自己的棚子间,便扯住祁云渺的衣裳。 “姐姐,你是有何事吗?”祁云渺礼貌问道。 “妹妹。”只见那位姑娘,一身华彩锦缎,举手投足间,身上的衣裳便随之呈现出浮光掠影之色泽。 她同祁云渺微微地笑着,温柔意十足。 “姐姐可以和你打听一件事情么?”她问。 “何事?”祁云渺又问。 “那边那位郎君……”那姑娘动了动手中的团扇,指了处地方给祁云渺看。 “是你的兄长吗?” “那边……?” 祁云渺顺着这位姑娘的指点,去看她口中之人。 只见越楼西潇洒不羁的身影,随后,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是说他吗?”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问道。 “是啊。” 那姑娘点点头,目光不过扫一眼越楼西,脸颊上带的微微红润,便有些消不下去。 她拿团扇遮住了自己的唇瓣,轻声同祁云渺问道:“我见适才他为你绑发髻,想来是你的兄长吧?你们家是哪家人呀,可否与我告知?你兄长这般年纪,应当也是尚未婚配吧?” 第四十七章 越楼西,你婚配了吗?(二…… 祁云渺不知道,越楼西到底有没有婚配。 她只知道,眼前这姑娘,摆明了是瞧上越楼西了。 但是越楼西? 越楼西? 他? 好吧,祁云渺想,其实抛开他爱捉弄人的性子不提,越楼西的条件,的确是相当上乘的。 他出身京城高门陵阳侯府,父亲是朝中正一品的戍边大员,家中从母亲到祖母,甚至姑母,全部都有诰命在身;而他自己的样貌也不差,五官浓烈、俊俏,是祁云渺见过的,唯一能同裴则相媲美之人。 这位姐姐的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祁云渺只能卡壳半晌、深思熟虑之后,道:“他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钱塘沈家的,至于他嘛,是京城陵阳侯府来的,我也不知他有无婚配,还是你自己去了解吧。” 祁云渺素来喜欢有勇气的女孩子。 这位姐姐既能鼓起勇气和她问越楼西的情况,那她当然也不吝告诉她一些消息。 她把自己告诉的,都告诉给了她,至于其它的,那便只能等她自己去探究了。 那位姐姐听到她给的消息,十分感激,握着祁云渺的手又说了许多的话,末了,还想请她吃他们家的果子。 但是祁云渺摇了摇头,并没有要人家的果子。 因为他们得回家去了。 舅舅喊他们上了回家的马车,祁云渺坐上马车后,一路又忍不住掀了好几次帘子,望向窗外。 来时,祁云渺望向窗外,主要是看景; 但是此番,祁云渺再将脑袋搭在窗杦上,却是在看一些比景色还要更加引人注目的东西。 譬如越楼西。 她看越楼西 骑马在自己的马车前面,看他和舅舅并排,分明才十五的年纪,但是他的个子已经几乎是和她的舅舅一样高了。 祁云渺趴在窗杦上,默默地张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越楼西特意放慢了马儿的速度,骑着马到了她的窗边。 “看什么呢?”他低头,问祁云渺道。 祁云渺抬起头,去看越楼西的脸颊。 “越楼西。”她问,“你如今有婚配了吗?” “什么?”越楼西诧异,不可置信地听着祁云渺嘴里冒出来的话。 “妹妹,你说什么?” “我问你如今有婚配了吗?”可是祁云渺又问了一遍,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很羞耻。 婚丧嫁娶,人之常情。 越楼西今年十五岁,对于男子而言,议亲是有些早,可是祁云渺也曾听闻,京中有些世家贵族,是喜欢给孩子定娃娃亲的。 万一越楼西就有娃娃亲呢? “呵——”越楼西实在没想,祁云渺这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课本上的东西不喜欢记,倒是喜欢问这些。 “你觉得我议亲没?”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天然便比坐在马车当中的祁云渺要高上一大截,说话的时候,微微睥着眼神,叫祁云渺无端察觉出一股戏谑来。 祁云渺道:“你有没有议过亲,我怎么能觉察出来?我要是能觉察出来,就不问你了。” “没有!” 越楼西听她掰扯得头头是道,终于是气笑了。 只听他认真地一字一顿道:“我不曾议亲,在功名成就之前,我也没有议亲的打算。” “功成名就?”祁云渺又问,“何为你想要的功成名就?” “当然是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你想做霍去病?”祁云渺惊道。 “那当然!”越楼西挑眉,“这世上有哪个武将,是不想做霍去病的吗?” 原来他的志向在此。 祁云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觉得越楼西说的也有道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武将是不想做霍去病的。 年少成名,饮马瀚海。 纵然祁云渺平日里上课总是不大认真,记不住夫子说的许多东西,但她也是知晓霍去病的事迹的。 那是每一个习武之人的梦想。 她得到了问题的答案,老神在在地将脑袋搭在窗杦上,终于不再问越楼西问题。 可是她不问问题,越楼西却是要问她问题了。 “妹妹,你是如何想到要问我的婚事的?”他侧眸道。 “……” 祁云渺再度仰头看看越楼西,不知道该不该把今日向自己打听的姐姐的事情告诉给他。 好似告诉给他也无妨? 万一人家真上他们家的门来议亲,也好叫越楼西做个准备。 她便道:“今日观潮坐我们家棚子隔壁的那个姐姐,问我你是哪家的郎君,有无婚配。” “……?”越楼西眯起眼来,“你告诉她了?” 祁云渺缓慢眨巴了下眼睛:“我告诉她,你是陵阳侯府的小侯爷了呀。” “……呵。” 越楼西嗤笑了一声。 他算是明白,为何适才快要离开的时候,见到祁云渺和隔壁棚子里的姑娘贴在一起,总是时不时朝着自己张望了。 他还以为她在同人家聊什么事情。 “妹妹,你拿我做人情,同人家讨吃的了?”他问道。 “我没有!”祁云渺对天发誓,“我没有吃他们家的果子!只是她都问我了……” “哦,人家问你了,你便告诉了。” 越楼西平铺直述,说出了祁云渺做过的事情。 很陡然的,祁云渺觉得,自己身前一阵严寒。 明明是天高气爽的秋日,但她面前好似突然被人放置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冰山。 冰山刚从水中被完整地挖出来,带着无尽的凉意。 祁云渺看着越楼西,下意识觉得,他是生气了。 但是他生什么气?就因为她把他的身份告诉给了不相识之人吗? 她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越楼西直接甩着缰绳,驱策着他的马儿,回到了马车的最前端,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 “……” 祁云渺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 观潮结束,一行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 薄薄的夕阳洒在小桥流水的巷子里,河面微波粼粼,安静地倒影着金秋暮色。 越楼西直接骑马回了他自己家,没有在沈家门前做停留。 祁云渺下了马车之后,望着越家祖宅的方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越楼西把事情给说清楚。 她想告诉他,她并非是随便一个人来找她,她都愿意告诉人家他的身份的。 只是她觉得,今日这个姐姐真的很有勇气。 看中了什么人,就自己开口来问,一点也不扭捏。 祁云渺喜欢有勇气的女孩子。 她在自家的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摸了摸身上的钱袋子,和表妹道:“阿沅,我得出去一趟,你替我告诉阿娘,晚饭我晚点再回来吃!” “哦……” 表妹不知道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等到她再回过神来,便见到,自家表姐已经跑出去老远。 祁云渺跑到了城西的城隍庙。 城隍庙前有着整个钱塘最多的好吃的,摊位如同流水席一般,摆了整整一条街。 她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吃食,买了一份越楼西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香酥排骨,还有一份炙羊肉。 热乎乎的排骨和羊肉握在手里,还有些烫,回去的时候,见到街边又有卖凉糕的,祁云渺便又要了两盏凉糕。 自从到了钱塘之后,阿娘见家中表弟和表妹每个月都有舅舅发的零花钱用,怕祁云渺眼馋,也怕祁云渺没有零花钱,不好和朋友们玩耍,便也开始每个月都给祁云渺发零花钱。 如今,祁云渺除却自己每年都攒下来的压祟钱,每个月还有二钱作为零花。 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许多的东西,一路跑着去到越家的祖宅门前。 祁云渺是从前宰相府的继女,也是如今隔壁沈家的姑娘,小侯爷越楼西的朋友,越家门前的下人们,已经完全认识她了。 她跑到越家门前,说想要见越楼西,下人们便请她进了门,告诉她小侯爷的方位。 祁云渺抱着怀里的许多东西,一路顺利去到了越楼西的院子。 但是,还没等她走进到院子里边呢,祁云渺便察觉到,越楼西的院子里有一阵刀光剑影。 她走过去,驻足在越楼西的院子外边,果不其然便看见院子里越楼西正在练剑的身影。 虽说知道越楼西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是祁云渺其实很少见到越楼西舞刀弄剑。 或许是她每次见他,总不是在恰当的时候吧。 这是祁云渺第1回 见到越楼西提剑。 她看见他舞剑的身影,在日落即将消弭的庭院里。 她看见他的身形稳定,但是手法却轻盈、熟练,一把长剑在他的手里,如同玩具一般,轻而易举地翻手、穿刺,剑锋凌厉在院中扫出剑花,银色的锋芒如同白虹贯日,气势磅礴。 越楼西的庭院里,空空荡荡,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石桌石凳,唯有他和他的一堆兵器,摆放在墙边一角,方便随取随用。 祁云渺见到,他的兵器不仅有长剑和弓箭,还有横刀、陌刀、长枪…… 如是多的种类,还有许多,祁云渺甚至都叫不上来名字。 越楼西不停下,她便也静静地站在他的院门外,不去打扰他。 终于,等到天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天光不见,月辉登场,越楼西这才收起了长剑。 祁云渺忙上去道:“越楼西!” 越楼西早发现了祁云渺的存在。 也发现了她怀里的吃食。 但他如今并不想搭理祁云渺。 祁云渺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忙拽住越楼西的衣袖,和他道:“我知道错了,你不喜欢,日后再有人问我你的事情,我都不说了!” “哼。” 越楼西还是不看祁云渺。 但他好歹是回应她的话了。 虽然只是一声冷哼。 祁云渺听着这声冷哼,主动将自己手中还有些温热的吃食全都塞到了越楼西的怀里。 “这是我适才特地去城隍庙买的,你最喜欢吃的炙羊肉、香酥排 骨,还有凉糕。” “谁说我最喜欢吃这些?” 越楼西终于肯看一眼祁云渺了。 祁云渺反问道:“你不喜欢吗?那你还时常去买?还分享给我呢?” “……” 越楼西无奈地看她一眼,淌着汗的脖颈上下动了动,默默吞咽下了口水。 好吧,他是有些喜欢吃。 但他即便是接过了祁云渺给的吃食,也是梗着脖子,没什么好脸色的。 真是难得,越楼西竟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祁云渺见越楼西接过了自己给的吃食,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拆了排骨外面的油纸。 他似乎想伸手先去吃一口,但是在彻底触碰到排骨之前,他又顿了顿,而后,将排骨推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祁云渺笑道:“越楼西,你不生气了,对吧?” “哼。”越楼西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你不生气了,我就吃排骨。”祁云渺道。 “那你就别吃了吧。” 越楼西一屁股坐在了自己院子的台阶上,随手抓了一块排骨啃了起来。 祁云渺早就被排骨馋了一路了,如今闻着这赤裸裸的香味,哪里还能忍得了。 越楼西不给她,她就自己跟着坐在越楼西小院的台阶上,伸手主动往他的油纸上抓了一块。 排骨咬在嘴里,迸发出喷香的味道,令人心意满足。 祁云渺逐渐吃得满嘴流油。 越楼西看着她没脸没皮的样子,定定地观察了她片刻,须臾,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祁云渺偏头,其实完全不知道越楼西在笑什么。 但她见他笑了,便也跟着微微咧开了嘴角。 终于,越楼西把手中的油纸朝着她放近了一些。 这是八月十六的好日子,中秋时节,月色明亮,圆似玉盘。 二人一道坐在台阶上,就着逐渐明亮的月色,吃完了排骨,又吃炙羊肉;吃完了炙羊肉,又吃凉糕。 最后都不用吃晚饭,祁云渺摸摸自己的肚子,便觉得已经完全吃饱了。 “我送你回家?” 望着外边半明半昧的夜色,越楼西问道。 “好。” 祁云渺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灰,低垂下去的脑袋叫发髻上的坠子轻扫在她的脸颊。 祁云渺没有注意到,那个扫在她脸颊上的坠子,其实就是当初她和越楼西初见时,被越楼西捡回来,交还到她手中的那一个。 也是越楼西今日替她重新绑上的那一个。 — 八月十六过去,祁云渺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日复一日。 上学、习武、射箭,有空的时候便和朋友们出去策马。 她在钱塘的日子,渐渐地迈入了第二年。 相较在当初刚来钱塘的时候,她不论是个子还是样貌,其实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脸颊也不再似几年前那般圆滚滚的,而是慢慢褪去稚嫩,露出了一点肖似沈若竹的样子。 家里不少人都说祁云渺是长开了。 但祁云渺自己或许是每日都照镜子的缘故,她竟没觉得自己脸颊上有任何的变化。 她在钱塘,风生水起又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又一年。 眨眼间,祁云渺过完新年,便要十四岁了。 她在新年的除夕这日,又收到了裴则的来信。 裴则去岁参加科举,从秋闱到春闱,一路从解元到会元再到状元,竟然三元及第! 祁云渺得知消息时,正在院子里练习射箭,她练习了许久的三箭,但是准头还不算太好,很多时候,只能双箭射中目标,第三支箭,便要偏移一点。 在得知裴则三元及第的消息之后,祁云渺明明那日一整日都不曾完全射中三箭,但是她一激动,将弓箭对准靶子,三箭齐发,竟然便全中了。 接下来,她再练习三箭,准头便好了许多,较之前有突飞猛进的变化。 虽然已经不是裴则的妹妹了,但祁云渺心底里还是把他当阿兄的,他状元及第,祁云渺后来便和阿娘一道,在钱塘为他准备了厚厚的一份礼物,请人送到京城相府。 如今他又来信了,祁云渺认认真真地读完了裴则的信笺,又拆了他给送的压祟钱,坐在书桌前,也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自从离开相府后,每一个新年,祁云渺都会收到裴则的来信还有他给的压祟钱。 一开始,祁云渺对他的回信,其实不如对宋青语的信笺亲密,毕竟她总觉得裴则是个淡淡的人,不太喜欢她聒噪,也不太喜欢凑热闹。 但是一年又一年,祁云渺慢慢的,也开始敢在裴则的信中和他写一些自己在钱塘发生的趣事。 她给他写自己射箭的进步,也给他写钱塘江潮的壮阔。 她写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告诉裴则,自己虽然学到了这句话,但她觉得夫子讲得云里雾里的,她还是不大能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洋洋洒洒,头一次,给裴则的信笺,竟然也写满了整整的三页纸。 明明去岁还是只有两张呢! 她把信笺封好,请人送去京城。 新的一年,祁云渺还是很爱往越楼西的院子跑。 哦,好吧,自从那一日,她去过越楼西的院子之后,接下来,祁云渺便发现,越楼西的院子真是个好地方。 场地宽阔,又没有任何的遮挡,不论是练习射箭,还是舞刀弄枪,通通都很合适。 而且,越楼西也习武,他可以在师傅们不在的时候,帮祁云渺看着,给她指点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于是,她就常往越家去了。 当然,她在越家,少不了要遇见越群山。 一开始,祁云渺其实还有些不太想碰到越群山,但渐渐的,她发现,越群山除了为她介绍师傅之外,也没有多打扰她和阿娘,她便逐渐放下了心来。 越群山虽然守孝在家,但他这一两年,也不是全然闲着,而是时常往钱塘军中跑。 从前越群山总是戍边西北,不太了解水军,如今他到了钱塘,也算是给了他机会,叫他明白了江南水军的运作之理。 他时常从钱塘的水军中带些觉得好玩的兵器回来。 这一日,祁云渺见到,他带了一柄西域弯刀。 那弯刀锋利,一瞧便与中原的刀剑很不相同。 祁云渺想试试,越群山告诉她:“这可得小心,这种弯刀,看着不如横刀好使,但是一旦触碰到了人,可是比横刀要锋利许多。” 祁云渺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才敢握住这把弯刀。 她观察着这弯刀的走势,问:“这种刀只有西域才有吗?” “咱们自然也有,只是不多见。” 越群山从前戍边西北,对于西域边塞的情况,可以说,整个国朝都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 他今日在水军中见到这玩意儿,也是觉得亲切,这才带了回来。 他告诉祁云渺道:“这种刀不在咱们中原流行,一来是因为难练,弯了吧唧的东西,咱们的横刀和长剑,哪个不比这个方便?” “那二来呢?”祁云渺虚心问。 “二来,自然便是因为贵,难得。” 工匠们也是需要吃饭的,没有人要的东西,做来干什么?于是市面上弯刀便变得稀罕了起来。 “不过咱们朝堂之中,也有使弯刀使得风生水起的。”越群山补充道。 祁云渺于是睁大了眼睛:“那是谁?” “你当不认识。”越群山道,“金吾卫的一个校尉,时常跟在宁王身边的。” “哦。” 祁云渺的确不认识。 于是她也没有就着这回事情再问下去。 她在越楼西的院子里,对着这把弯刀把玩了许久,或许是觉得不信邪,很难练,所以祁云渺整整大半个时辰,都握着弯刀在手里,想试试自己上手的感觉。 越群山和越楼西见她这般喜欢,便干脆将这把弯刀借给她带回家玩两天。 这晚,祁云渺带着弯刀回家,正坐在院子里研究,沈若竹便提着灯笼回来了。 “阿娘!”她唤道。 “嗯。”沈若竹问,“在看什么呢?” “在看西域来的弯刀!”祁云渺道,“阿娘,你看,这是越将军今日带回来的,说是西域的弯刀,伤人无比锋利,要格外小心才行!” “弯刀?” 沈若竹顿了下,目光落在那柄躺在麻布的纯黑兵器上。 “嗯。”祁云渺点点头,隔着布料将弯刀提起,展示给阿娘看,顺便还学着越群山的语气,道:“这弯刀很是难练,整个中原都没有几个人会的。” “那应当还是有人会的吧?”沈若竹轻声道。 祁云渺一顿,道:“阿娘你真聪明!这弯刀虽然难练,但越将军说了,也是有人会的,在上京城中便有呢,叫什么什么校尉的,是金吾卫的人,也是宁王的人!” “宁王的人?”沈若竹忽而眉心深深蹙起,问。 “是啊,越将军是这么说的。”祁云渺道。 只听“啪”得一声,沈若竹手中的灯盏落在了地面上。 第四十八章 你说娶我,还做数吗?(三…… 越群山在钱塘已经待了两年了。 这两年间,虽然越家和沈家的宅子距离很是相近,但他和沈若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无它,人家不乐意见他。 饶是他表现得再殷勤,人家对他也总是不咸不淡的,没有半分的情谊可言。 先前在曹州,在青州,越群山都已经得到过相应的教训了,也答应了沈若竹,不会再对她步步紧逼,是以,此番在钱塘,纵然他总是时不时就有机会能碰见她,但真正和她面对面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 尤其他如今和沈家大郎关系不错,有时候知道沈若竹在,越群山都得想着法子避开,而后只在远处远远地看她一眼。 和沈若竹面对面,他既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又怕沈若竹会更加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在钱塘两年,他唯一对沈若竹有些出格的时候,就是当初不忍心看祁云渺那孩子埋没天赋,是以直接给她请了一位军中的女师傅上门。 自那之后,他便当真再未有讨沈若竹麻烦的时候。 而在今日,在此时此刻,越群山突然收到了沈若竹来找自己的消息。 越群山坐在厅堂里,正在吃茶,滚烫的茶水差点没泼到他自己的身上。 他起身,大惊失色道:“你说谁来了?” 下人便又说了一遍:“是隔壁沈家的女掌柜来了。” 沈若竹从前是宰相府的夫人,回到钱塘后,在自家铺子里帮忙,一开始是沈家的那位西施,后来渐渐的,大家发现这位西施,打起算盘也是一名好手,于是对她的称谓又逐渐改为了沈家的那位女掌柜。 越群山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又问了一遍:“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侯爷,小的哪敢啊!”下人苦丧着脸,不知道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开的,“人就在前头,侯爷若是不信,只管去看。” 越群山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不就是沈若竹来找他么? 但是沈若竹到底为何来找他呢? 越群山不知道。 他慢慢将手中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放回到桌面上,缓缓踱步,思索着自己近来可有什么叨扰到沈若竹的事情。 没有吧? 应当是没有吧? 人还在外头等着,越群山想不出什么缘由,只能轻咳一声,先道:“去,把人请进来吧。” 下人于是立马去办。 越群山看着他退下去的身影,也不坐下,也不走动,而是就在原地,等待着沈若竹的到来。 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他自己能察觉得到。 越群山也没有办法。 在被沈若竹彻底拒绝的一开始,其实,越群山也试着想过法子,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寻常的美人,得不到,没什么好可惜的。 因为沈若竹出身江南,他甚至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对她一见倾心,无非是自己常年待在边塞或者是京城,没见过什么江南来的美人,所以才觉得她新奇罢了。 若是他见多了江南的美人,定不会再对她有什么独特的想法。 如今,越群山当真来到了江南,并且已经在此地待了两年。他这才知晓,原来并非是江南的美人出众,出众的,仍旧是只有沈若竹罢了。 这个女人的每一寸容貌都美到了他的心尖上,便似这江南的多情山水,多一分显妩媚,少一分又太过寡淡。 沈若竹这般的容颜,生来就该是天地间的绝唱,是女娲殿前的上上之品。 他放不下沈若竹。 也清醒地知道这回事情。 他就站在厅堂里,看着她朝自己款步而来,怀里抱了一样麻布包裹的东西。 越群山见到沈若竹抱着那东西,朝着自己福了一福。 “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 越群山双手交叠在身后,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疏离道。 沈若竹便起了身来。 越群山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 几日不见,她的脸颊倒是没什么变化,几乎没有什么瑕疵的脸蛋上,淡淡的脂粉晕染开一抹酡颜,显得她整张脸,清澈又满是柔情。 满头的乌发,只用了一支木质的发簪点缀,发簪的尽头是白玉兰花的样式,更衬得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朵风中摇曳的百合花,清尘脱俗,朴素却不简单。 越群山粗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圈,这才问道:“夫人今日上门,是有何事?” “我想要请教侯爷一番事情。”沈若竹微微躬身,道。 “哦?何事?” 她态度如此恭敬,越群山不免好奇。 沈若竹便将自己进屋后一直抱在身前的东西放在了一侧的桌面上。 她站在桌边,将东西外边包裹的麻布拆开,亮出里面的器具。 越群山这才发现,沈若竹怀里抱的东西,原来是昨日他借给祁云渺玩的弯刀。 只听沈若竹问:“敢问侯爷,这弯刀,可是昨日您借给云渺的?” “是。” 越群山不知,这有何值得沈若竹特地上门一趟的。 难不成,她连他给祁云渺送东西都要管? 可他也不是1回 给祁云渺塞东西玩了吧?以前怎么不见她上门来同他理论理论?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在听到越群山的答案之后,紧紧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才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被越群山看出任何的破绽。 她脸颊上扬起淡淡的笑意,又问:“那我可否再请教侯爷,这东西,据侯爷所知,京城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用?” “什么?” 越群山有些费解,沈若竹今日过来,是主要同他问这个问题么? 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会使弯刀?那他怎么可能每一个人都清楚。 “夫人到底是想问什么?”他不再回答沈若竹,而是深深地不解道。 沈若竹双手死命地掐着自己掌心的软肉,道:“我不想问什么,就是烦请侯爷告诉我,这整个京城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使这种西域弯刀,又或者,侯爷可否告知,除却您之前所说的那名金吾卫校尉之外,可还有别的王爷身边之人,擅使这种东西?譬如,怀王?” “怀王?” 沈若竹说的话越来越跳脱了,越群山无论如何思索,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怀王? 那不是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死透了?当时还是他得了皇帝的密令,暗中带兵回的京城,斩他于马下呢。 越群山着实想不明白,沈若竹突然问起这些是要做什么。 但他想了想,还是尽自己所能,和她告诉道:“这西域来的弯刀,即便是在上京城中也不算常见。京中的那些个王爷,据我所知,只有宁王身边的校尉擅长此刀,他的师傅是西域来的大胡子,是从小跟着练的。不过他也会横刀,寻常时候若非必要,不会拿弯刀出手,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至于其他的王爷,估计是没有这样的手下,即便是有,应当也是手艺不精,不然我不会不清楚。” 只有宁王的校尉,最善使弯刀。 而他平时用横刀,所以常人并不知晓。 …… 难怪。 沈若竹没有忍住,身形晃了一晃。 难怪,她当初找仵作来验尸,仵作道,祁琮年身上多处伤痕,是 弯刀和横刀交叠的迹象。 横刀在京中很是常见,很多武夫身上皆有,弯刀却不常见,若是能寻到执刀之人,说不定便能找到凶手。 沈若竹一开始也想往这个方向去找凶手。 可是实在太难了。 京中执弯刀之人,她要如何去寻?她知道京中有多少人手里有这等西域兵器?她又要如何一个一个去找到这些人,然后去逼问他们有没有杀死她的丈夫? 后来宁王出现,告诉她凶手的时候,她也曾暗中观察过他身边的护卫。 他身边的护卫,身上并没有佩戴弯刀的。 所以沈若竹才信了他的话。 她身形飘摇,却没等越群山来帮扶自己,立马牢牢地抓住了桌角,又抬起头,问越群山道:“将军可能确定?” “确定这事,我哪能保证。”越群山道,“我只能告诉你,这种弯刀,现在京中擅长之人,绝对不超过三个,怀王当初应当是没有这样的手下。” 越群山说完之后,终于又问了一遍:“夫人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实在是太离奇了,他想不明白。 “……” 沈若竹双手扣紧了桌面,双目牢牢地注视着越群山,不曾说话。 越群山也就这么任她注视着。只是一开始对沈若竹还满是惊喜克制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疑惑。 他好奇今日的沈若竹,到底是怎么了? “侯爷……”沈若竹盯着越群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又出声道。 “你说。”越群山道。 “侯爷可还记得,当初在曹州和青州时,您曾说过的话?” 沈若竹将自己的身形从桌边抽离开来,突然稳稳当当地站在厅堂中央,与越群山问道。 “……” 越群山不知道,沈若竹具体问的是哪一句。 在曹州和青州时说过的话?那未免太多了。 不过他和沈若竹说过的话,其实细算起来,应当也没几句。 他正思索着呢,沈若竹便道:“侯爷当初说过想要娶我的话,可还当真?” “什么?” 越群山双眸如炬,再一次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深深地锁紧眉目,忍不住上前一步,逼问道。 沈若竹强迫自己对视上越群山的眼眸。 以往面对他的逼近,永远只会后退的一个人,如今却宛如双脚粘在了原地,冷静到可怕。 只见沈若竹站在越家祖宅的厅堂正中,站在越群山的跟前,便如同风中不倒的松柏、如同冬日里坚韧的绿竹,道:“我说,我想问侯爷,如若我现在说我愿意嫁给侯爷,那等侯爷出了孝期,可还愿意娶我?” 越群山整个瞳孔骤缩,只在刹那之间。 “你……”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越群山有些想问。 若是换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听到沈若竹这些话,越群山想,估计他都会直接当场畅快到无酒自醉。 但如今,她不对劲。 他深切地感觉到,今日的沈若竹,十分不对劲。 “你今日找我来问了这些,又突然说这种话,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嫁给我?你是有什么目的吗?”他难得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再度逼问道。 “是,我是有目的。” 而他没想,沈若竹如今也不想与他隐瞒。 她果断地承认了,而后果断地问道:“那侯爷愿意为我所用吗?” “你凭什么觉得……” “不愿意也可以。”沈若竹道,“我不会硬逼侯爷。” 她定定地看了越群山一眼,转身便走。 越群山气得上下两排牙齿全都在发痒。 这个女人,之前那么果断地拒绝了他也就罢了;如今发现他有用了,又想来利用他;想来利用他也就罢了,他不过是想逞两句嘴上的威风,她就不能让他痛快痛快吗? 他强拉住沈若竹细弱的手腕,道:“我还有十个月才出孝期。” “我知道。” 沈若竹回头,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就是这种眼神。 越群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是这种明明平静到不行的眼神,但他见了,却会立马为之神魂颠倒,倾醉不已。 越群山虽然执着沈若竹的手,但却快要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和她道:“那既然答应要嫁给我,我可事先说好,我不要做什么假模假样的夫妻,我越群山的夫人,必定是要面子里子,全部都是真的。” “我知道。” 沈若竹还是平静道。 “……” 越群山便不说话了。 他被沈若竹气的一时也说不上来话。 越群山也不知道,明明今日是他得到了他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美人,但他却为何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难得是因为他事先已经知道,沈若竹并非是真心的吗?难得是因为他事先得知了她的一切都只是利用? 越群山盯着沈若竹的眼睛,渐渐的,眼尾红到能渗出血来。 他看着沈若竹自始至终都无比沉静的脸颊,过了不知道多久,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他道:“既如此,那夫人回去准备吧,十个月孝期一过,我便向令尊还有令堂下帖,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第四十九章 祁云渺做你妹妹,你不开心…… 祁云渺这日从学堂回家,正是半下午。 如今是文兴三年的秋日,她今年十四岁了,按照学堂的规矩,十五岁少女及笄,便不该再继续待在学堂上学。 祁云渺距离正式十五的年纪,还有一年。 十五便不能在学堂了,虽然祁云渺并不是很喜欢念书,也不是很擅长念书,但学堂不叫她继续念书,她还是有些许难过的。 但也还好,不再念书,祁云渺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譬如她一直都想做个行走江湖、四处行侠仗义的侠女,想要和舅舅他们一般,偶尔跟着船只出门,去外边谈生意,又或者和她的师傅一样,去到镖局,试一试走镖是什么样的。 她回到了家中,趁着师傅们尚未到来,想要找出昨日从越家带回来的那柄弯刀,再把玩一番。 越群山将弯刀借给了她,喊她两日之后归还,这弯刀难得,祁云渺便想要趁着这两日,多把玩把玩,把兴致都玩够了才是。 但她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她和阿娘的院子里,便见到,她的阿娘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而她面前摆放的,正是那把她从越家带回来的西域弯刀。 “阿娘?” 祁云渺诧异。寻常这个时候,沈若竹基本都在铺子里才对,怎么这个时候会在家中? “渺渺……” 沈若竹见到祁云渺回来,淡淡地抹一把自己的脸颊,朝着她招了招手。 祁云渺便朝着阿娘走了过去。 她靠近了自家阿娘,这才注意到,阿娘脸色很是苍白。 她微微仰头看着她,红润的眼眶像是刚刚迎风流过眼泪。 祁云渺忙道:“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若竹拉住祁云渺的手,道:“渺渺,阿娘今日有一些事情需要和你告知。” 阿娘是这般的神情,祁云渺心底里突然严肃了起来,直觉阿娘接下来要说的,不是小事。 她于是正色道:“阿娘,你只管说。” 在钱塘的两年,过得迅速,祁云渺不仅长大了,长开了,也变得比从前更加稳重懂事了,许多。 “就是……”沈若竹出声,嗓音略微哽咽道,“阿娘几个月后,兴许要和越家的侯爷成亲,阿娘希望你能做好准备。” “什么?” 祁云渺刚被自家阿娘摁着坐在一侧的石凳上,一时间,听到沈若竹的话,立马整个人便又弹跳了起来。 “越侯爷?”祁云渺问道,“阿娘,你要同越侯爷成亲?是陵阳侯越群山?是那个越楼西的父亲,陵阳侯越群山?” “是。”沈若竹见她激动,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意下 如何?” “阿娘,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为何突然要同他成亲?”祁云渺意下并不如何,只感觉到深深的不解。 “阿娘,是侯爷又对你步步紧逼了吗?是不是他又对你做了些什么?阿娘,你不要怕,我们如今是在钱塘,我们家有这么多的人,我们有舅舅他们,我们不怕他们越家,我们,我们……” 她逐渐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沈若竹看着这般的女儿,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成亲的事情,是阿娘自己提起的,渺渺。” “阿娘自己提起的……?” 祁云渺终于冷静了下来,却仍旧是满脑袋的雾水。 很显然,她不明白,阿娘好端端的,到底为何突然提起要嫁给越群山。 是因为阿娘喜欢上他了吗?阿娘当真喜欢上越群山了? 沈若竹紧紧攥着女儿的双手。 关于宁王的事情,沈若竹今日从越家回来后,在家中思索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告诉祁云渺。 不告诉她,只叫她以为她是喜欢上了越群山,终于愿意接受越群山,兴许祁云渺惊讶过后,只会为她感到高兴。 但这对她并不公平。 那是她父亲的死亡真相。 当年沈若竹嫁给裴荀时,不曾告诉祁云渺真相,是因为她年纪尚小;如今祁云渺已经十四岁了,她足足学习了四年的武艺,学习了四年正统的箭法,还又念了不少的书,马上十五岁便要及笄,她有叫她知晓事情真相的权利。 终于,沈若竹下定决心,道:“渺渺,你知道你阿爹死的时候,阿娘在上京城三个月,都做了些什么吗?” 祁云渺不明白,好端端说着越群山的事情,为何突然又要提起阿爹的死。 不过祁云渺知道。 那些事情,阿娘不是和她说过了吗? “在大理寺喊冤,为阿爹找凶手。”祁云渺道。 “是。”沈若竹点头,“你阿爹当时死状凄惨,阿娘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娘当初在京城,找过好几个仵作验尸,每一个仵作都说,他是死于横刀与弯刀之手。” “横刀与弯刀……?” 祁云渺试图想要去回忆起自己当初悄悄掀开阿爹布盖时见到的场景。 但她当时实在太小了,而阿爹的尸体经过了三个月的摆布,又实在斑驳可怖得很,她记不起任何一点有用的事情。 但是没事。 她没记得的事情,沈若竹全部都记在心里,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阿娘当时在上京城费心尽力,也找不到一个会同时使用弯刀和横刀的人,但是昨夜你把越群山的话告诉给阿娘了……”沈若竹又道。 越群山的话? 有关于弯刀的话? 宁王的校尉? 祁云渺忽而浑身恶寒迭起。 她似乎明白,阿娘此番嫁给越群山,又是想要做什么了。 “阿娘,可是,可是杀死阿爹的人不是怀王吗?”她浑身战栗着问道。 “阿娘被骗了!”沈若竹恨恨地起身,道,“渺渺,阿娘被骗了,不是怀王,或许也有怀王,但那个人,绝对也脱不了干系。” 那个人……宁王。 那个患有眼疾的宁王。 那个据说在夺嫡风波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除却皇帝之外,唯一的先帝的孩子,宁王。 “他是个疯子。”沈若竹道,“渺渺,阿娘要回京城,你明白了吗?阿娘必须得回去京城,去为你阿爹的死寻一个真正的真相,去为他报仇!” “阿娘……” 祁云渺一瞬间,脸颊掉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她彷徨又无措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渺渺……”沈若竹捧住女儿的脸颊,道,“此番京城,你愿意同阿娘去,我们母女就一起去,你不愿意,就留在钱塘……” “我去!”祁云渺忙不迭擦干脸颊上的泪水,道。 为阿爹寻仇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一个人去做呢?: “阿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坚定道。 “只是……阿娘,你不喜欢越侯爷,你还要嫁给他……” 这叫祁云渺想起了裴荀。 当初阿娘也是这般嫁给了相爷,在怀王的事情过去之后,她们才离开。 “阿娘可以嫁给任何人。”沈若竹道。 “为了你阿爹,渺渺,阿娘可以嫁给任何人。” 不! 可是阿娘不该受这般多的苦! 祁云渺深深地望着自家阿娘,明明刚擦干了泪水,突然,却又扑进到自家阿娘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起来。 — 越楼西在得知自家父亲即将再婚,而再婚的对象是沈若竹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日。 又是一年新年过去,越楼西十八岁了,今年夏日里,他们全家的孝期便要结束,举家都该搬回京城了。 越楼西还以为,自己马上便要和祁云渺分开,他从过完除夕开始,便不断在四处张罗着好玩的、好用的兵器,想要离开前,全都送给祁云渺。 嗯,他还有些话想要和祁云渺说。 越楼西前段时日得知,边塞地区安稳了几年,自从去岁岁末开始,又有一些骚动。 他还得知,京城对此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早早地打算好了,回到京城之后,他便想要奏请圣上,独自领兵去试一试,若是他能成功回来…… 但是他突然得知了沈若竹母女要跟着他们一道回京城的消息。 从他父亲的嘴里。 “爹,你说什么?”越楼西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说,等到孝期一过,我便会迎娶沈若竹。”越群山和儿子得意道,“你马上便要如愿以偿,有妹妹了。” 你马上便要如愿以偿,有妹妹了…… 哪个妹妹? 祁云渺? “爹,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楼西浑身山下都写满了纳闷两个字,觉得他爹简直是在说着天方夜谭。 钱塘的这几年,越楼西也是看在眼里,他爹时常对着沈若竹的背影远眺,又不敢上前去打扰人家。 他如今说他们要成亲了? 谁信?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沈若竹和祁云渺,都要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城。”越群山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你怎么这副神情?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也挺喜欢祁云渺那丫头的?如今她真成了你的妹妹,你不开心吗?” “……” 开心。 他简直开心得要飞到天上去了。 越楼西翻了个白眼,一把拍开自家老爹的粗糙大掌,神情闷闷,站在原地拧眉了许久。 “爹,你真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他实在不确定,反反复复,又问了一遍。 “啧!” 越群山也被他问得烦了,他双手叉腰,像座巨山一样挡在小山般的儿子前面:“你爹我怎么说也是侯爵官位在身,她沈若竹为我折服,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到底有什么好一直疑问的?” “…………” 傻子才会信你这些鬼话。 越楼西心烦意乱,手里还握着今日新寻到的一件宝贝,是出自几百年前的青铜剑。 他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手的。 据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原本这东西,他也是打算等到时候要离开了一并送给祁云渺的。 如今,越楼西抱着怀里的剑匣,深深锁着眉心。 他站在自家的厅堂里许久许久,终于,一把扔下青铜剑,闷声走出门去。 第五十章 终于回到京城了(二更)…… 越楼西快步来了祁云渺的家中。 灿烂春日里,祁云渺正在自己的家中练习剑法。 自从上到京城开始,她一共学习了三四年的箭术,如今,不论是一支箭还是两支箭还是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祁云渺基本都可以掌握自如了。 被越群山从钱塘水军中请来的女师傅,自从祁云渺的箭术稳定之后,基本就是三五日才上一趟沈家,来查看祁云渺的自己练习情况。 如今,祁 云渺每日的习武任务,除了固定的基本训练还有自己练习射箭之外,原本的射箭学习,则是改为了跟着镖局里的师傅学习剑法。 弓箭适合远攻,近战则是需要刀剑这样的兵器,更为适合。 祁云渺如今单单会射箭,师傅们都担心她日后会吃亏,是以还是剑术也学一点的好。 越楼西进到祁云渺的院子的时候,她正挥舞长剑,斩下了一片树上的桃花,搁在自己的剑锋上。 祁云渺和沈若竹一道住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株桃树,斜斜矮矮地靠在墙角,一到春日便开满桃花,枝头烂漫。 越楼西定定地看着她,靠近的同时,一路过来的坏情绪才终于有些好转。 他出声道:“怎么练剑也花里胡哨的?” 祁云渺回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越楼西的存在。 “我就是恰好想摘朵桃花嘛。”她嗔怪着,收起了长剑,把桃花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发髻上。 “好看吗?” 她仰起头,迎着春光,半点也不扭捏地问越楼西。 越楼西眯了眼,反问道:“你想我夸好看还是不好看?” “自然是夸好看!” 祁云渺大言不惭,道。 越楼西便笑出了声。 “好看。”他顺着祁云渺的意,回答了她的问题。 祁云渺这便心满意足了。 她看着越楼西,又问:“你如今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越楼西适才稍稍有些好转的神情,在此时此刻祁云渺的问题前面,忽而又转为了淡淡的愁绪。 他盯着祁云渺,道:“嗯,我有件事情,想要找你商量……” “何事?”祁云渺又问。 “我爹和你娘……” 越楼西说出了这两个人的名讳,便迟疑着,却不确定地看着祁云渺,不知道祁云渺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哪想,祁云渺无比平静道:“哦,他们要成亲了。” 越楼西愣在原地。 他的眼神扫过祁云渺平静无波的脸颊。 在过来的一路上,越楼西有想过无数种祁云渺该有的反应,但独独没有一种,是这般平静到不可思议的。 “哦?”他呢喃道,“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祁云渺点点头,并不否认:“是啊。” “你早知道了?”越楼西突然暴跳如雷起来,荒唐道,“你早知道了,你不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的?” 他的情绪愈渐激动。 “我以为越将军会自己跟你说的,这种事情,我告诉你算怎么回事?” 祁云渺下意识想要上前安慰他,但是这种事情,她又要如何去安慰越楼西? “何况,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撮合我阿娘同你爹,如今他们马上便要成亲了,你该满意了?”她反问道。 “我……”越楼西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爹成亲,他凭什么要满意? 是,几年前,他是希望他爹能娶沈若竹,他也好捡个祁云渺这般的便宜妹妹来玩玩,但是如今早就不同了,如今他…… 越楼西烦躁地看着祁云渺:“你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唔……” 祁云渺想了想,是有。 从前她小,骤然做了裴则的继妹,一直唤他阿兄,但是如今马上越楼西也要成为她的继兄了,祁云渺和越楼西已经太熟了,唤他阿兄,她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她道:“日后咱俩住一个府里,越楼西,你可不许欺负我,还有,我不叫你阿兄的……” 你最好一辈子也别叫! 越楼西胸闷气短,郁结地看着祁云渺。 明明是想来找她商量对策,顺便告知她这个消息的,但他不想,祁云渺如今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情,会比越群山还要更加叫他生气,叫他难以接受。 她的心难道是木头做的吗? 越楼西扭头就走,也不回答祁云渺的话。 徒留下祁云渺什么也不懂,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又是生哪门子的气。 — 越楼西并不满意越群山和沈若竹的这桩婚事。 但是没办法,这是大人们全都认定的事情,就算他再不悦,最后这桩婚事还是成了。 在这年的夏日里,越家终于在钱塘结束了为期三年的守孝;而沈若竹,在越家三年孝期结束后,也一跃成为了陵阳侯夫人。 这个消息震惊了钱塘众人。 同时,消息传回到京城,整个京城的人都吃惊坏了。 沈若竹? 是前几年同裴相和离的那个人? 不会吧?这是巧合,还是真就是同一个人? 京中一时流言四起,越家尚未正式回京呢,但是满京城已经全都是关于陵阳侯府的消息。 陵阳侯府正式举家回京的日子选在八月的中旬。 正好赶在中秋前夕。 七月里,是越群山和沈若竹成亲的日子。 祁云渺也不想,自家阿爹去世后,她见证了阿娘的第一次再婚,如今还会见证第二次。 她看着阿娘一身红色的吉服,便同几年前她进相府时那身衣裳没什么区别,她的眼眸之中倒映着满目的红,心底里却逐渐泛起一阵酸涩。 这一切都是为了阿爹。 祁云渺不止一次地认识到,阿娘同阿爹的相爱。 阿娘是这世上最在乎阿爹的人。 可是阿爹已经不在了。 她跟随着阿娘,日后便要代替阿爹,做这世上最在乎阿娘之人,做这世上最能保护阿娘之人。 回京的一路,祁云渺偶尔坐坐马车,偶尔骑马。 裴则一开始送她的小马驹,跟着她一路辗转,从京城到青州,从青州到钱塘,如今,又跟着祁云渺回到了京城。 他们已经到了距离京城很近的地方了,祁云渺掀帘,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默默呼了一口气。 一开始和阿娘离去的时候,祁云渺是有想过,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京城来。但她当时想的是,自己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便会行侠仗义,恰好到了京城,又或者,是游历世间,恰好路过了这里。 她怎么也没有想过,再回到京城,还会是因为阿爹的事情。 她趴在车窗上,贪看着外头风景的同时,偶尔也暼一眼骑马在前头的越楼西。 相比起祁云渺的默然,对于他爹和她娘的这桩婚事,越楼西的生气和不欢迎是显而易见摆在脸上的。 祁云渺觉得自己搞不懂越楼西。 自从得知她娘和他爹成亲的消息过后,越楼西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她有去安慰过他几次,但她每次一安慰,越楼西总是莫名其妙火气更大了,祁云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渐渐的,她就不安慰了。 但是眼看着前面就是京城了,祁云渺到底不想越楼西一路挂着脸,从钱塘回到京城。 她便干脆出了马车,骑着自己的红鬃马,到了越楼西的身边。 她递出在上一个城镇里买的糖葫芦,给越楼西:“喏,很好吃的!” “不想吃。” 可是越楼西看了一眼便道。 祁云渺 “啧”了一声,将糖葫芦硬塞到越楼西的怀里。 她道:“越楼西,你如今好麻烦!” “我麻烦?”越楼西气笑了,他指着自己,问道,“我哪里麻烦,你说说看!” “不麻烦你如今老是生气做什么!”祁云渺道。 “我……” 越楼西看着祁云渺,实在不知道,明明寻常时候看起来是鬼机灵鬼机灵的一个丫头,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为什么迟钝得可怕。 他别过头去,不想去看祁云渺的神情,兀自甩着缰绳,叫自己的马儿离得祁云渺远了一点。 祁云渺却非得追上他去。 “越楼西,你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玩!”她道。 “是,我不好玩,你最好玩。”越楼西懒懒散散地回答道。 祁云渺抿紧了唇瓣,知道越楼西这性子,自己越贴着他,说不定他使起脾气来,就会越发得瑟。 于是她决定要另辟一下蹊径。 她见越楼西的马越骑越远,她没有选择再继续跟上去,而是转头甩着缰绳,回到了越家队伍的阵仗当中。 她骑马追上为首的越群山,跟在越群山的身侧,主动去和他说话。 高大又威风凛凛的中年男人,骑马在他身侧的,则是模样娇俏、五官和身形都逐渐正在长开的稚嫩少女,两人身影一大一小,背影一高一低,骑马在一处,时不时说着话,便宛若一对真实的父女。 越楼西冷冷地看着这对父女,知道祁云渺是在故意气自己。 他才不会上去和他们搭话。 虽然他们如今成婚了,但越楼西隐隐有察觉到,沈若竹此番之所以答应和越群山成亲,估计是有不对劲。 毕竟她之前不是还嫁过裴荀么? 她和裴荀的婚姻不过两载不到,便结束了,谁又知道,她和越群山的婚事能维持多久呢。 越楼西这段时日,其实慢慢已经想通了,他不用急,说不定到时候,他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素来阳光的脸颊上,鲜少有这般阴沉的时刻,越楼西一路盯着祁云渺的身影,眼看着前面就是京城城门。 祁云渺在临近城门的地方回头,不知道和越群山说了句什么,笑盈盈地又朝他看了一眼。 “……” 越楼西默默翻了个白眼,明明不想跟上去的,但他手上甩着缰绳,到底是跟上了他们的马蹄。 呼。 终于回到京城了! 第五十一章 阿兄! 时隔四年,祁云渺再度回到京城。 她跟着阿娘住进了陵阳侯府的宅子,住进宅子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宋青语。 这些年,祁云渺和宋青语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宋青语喜欢写信告诉她京中一些好玩的或无趣的事情,而她也喜欢和宋青语分享自己的点点滴滴。 两个小姐妹由纸笔连接,便像是相隔千里的笔友,在纸上交谈着自己的生活与喜怒。 其实祁云渺在整理完自己的东西之后,是想先去主院帮阿娘,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或许是因为上回老太君的寿辰,祁云渺已经来过了陵阳侯府,而如今陵阳侯府上下大半的人,她基本都在钱塘见过了,是以,她即便时隔四年再回上京,但对于陵阳侯府居然一点也不感觉到陌生。 祁云渺的院子被安排在了东边,紧挨着隔壁就是越群山和沈若竹的主院。 至于越楼西,身为府上的小侯爷,将来爵位的继承人,他的院子在西边,占据了后宅除了主院之外最大的一块地方。 陵阳侯府身为累积多年的勋贵世家,人口要比裴家多上一些,除了越楼西父子之外,还有越群山的两个弟弟家,也都是住在府里,就是二房三房的人。这两家各有两个孩子,全都不到十岁。 这些人,在陵阳侯府举家搬回钱塘守孝的期间,基本也都是在的,所以祁云渺在钱塘时,大多都已经认识了。 虽然总共有三家人,但是这三家,全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所以整个陵阳侯府上下相处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祁云渺很快便能和府上所有的人,包括下人们,也全都相处融洽。 她整理完自己的东西之后,便去到主院看阿娘,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可是此番上京城,沈若竹带的东西也不多,所以也没什么需要祁云渺特地帮忙的。 祁云渺一过来,她便只将手中拿的一堆信笺递给她。 祁云渺逐一翻看过去,见到这些信笺,全都是京城各家呈上来的拜帖。 整整三年都没有回过京城,如今陵阳侯府终于举家归京,又有沈若竹的传闻作为助益,是以,这才回家第一日,送上门来的帖子就已经快要双手都握不住。 祁云渺对这等上京城的权贵们也是无奈,他们的马车刚刚进城的时候,喊人偷偷摸摸在路两旁和陵阳侯府周遭偷看的是他们,如今,又递拜帖上门,费尽心思想要光明正大地看一眼的,也是他们。 她同沈若竹问道:“阿娘要先见见谁吗?” “暂时不见。”沈若竹收起这些信笺,道。 她知晓,自己此番再上京城,还嫁给了越群山,势必会成为京城之中人人争相讨论的对象。 今日这些递帖上门的,无非两个目的,一个是冲着越群山来的,一个是冲着她来的。 冲着越群山来的,沈若竹无意插手,至于冲着她来的……沈若竹此番上京,有自己明确需要找寻的目标,有自己明确知道该做的事情,她不想在没有意义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祁云渺点点头,自然也明白了阿娘的意思。 “那阿娘,我待会儿可以去见见青语吗?”她闲着也是闲着,便问道。 “当然可以。”沈若竹听到祁云渺这话,恰好,也拿出了一封适才不曾递给她的信笺,送到了她的手里。 祁云渺接过信笺,见到信笺上的几个烫金大字:“宋青语送祁云渺轻启。” 祁云渺眼睛一下子便亮了起来:“是青语送来的信?!” “是。”沈若竹道,“宋家也送了帖子过来,请我们上门做客,我特地抽了出来,等着给你,想着你应当会想见见。” “见,我想见的,阿娘!” 祁云渺捏着宋青语的信笺,忙不迭点头。 因着俩人一直都有信笺往来,所以,在别人都还在纠结,越群山新娶的夫人究竟是不是就是前些年的相府夫人沈若竹时,宋府已经提前所有人知道了明确的答案。 也所以,所有人给相府的夫人送拜帖或是请柬,都不敢明确写明这位夫人的名姓时,宋青语送到越家府上的信笺,却可以直接写明祁云渺的姓名。 沈若竹拍拍祁云渺:“那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就是了。” “好!” 祁云渺征得了沈若竹的同意,这才出门。 这是祁云渺回到上京城之后的第一次出门。 出门时,她没有选择再骑马,而是喊了车夫送自己直接去往宋家。 毕竟祁云渺也知道,回京之后,她和阿娘有多么的招人惹眼,所以这第一日,她还是先低调些的好。 她坐马车到了宋府。 马车刚在宋府停下,祁云渺便见到,有一个穿着缎质远天蓝马面长裙的少女,提着裙摆从门槛里面跨了出来。 “渺渺?” 宋青语望着祁云渺。 “青语!” 祁云渺也望着宋青语。 饶是四年未曾相见,但是一经见面,祁云渺和宋青语便立马都能认出彼此来。 两个少女各自提着裙摆,互相奔跑向彼此。 宋青语牵着祁云渺的手,和祁云渺拥抱过后,便打量着她的浑身上下。 自从知道祁云渺要回京之后,宋青语便一直激动,在昨日时,甚至整宿都没有睡着觉。 她看祁云渺今日穿了一身银灰鼠的丝绸长裙,发间只用了几朵绒花做点缀,浑身干练又简单,却并不显得朴素;那丝绸的质地很好,上头还绣着栩栩如生的羽毛,搭在肩膀上,更衬得她整个人都轻盈又灵动,像是从天而降的少女。 宋青语又忍不住将脑袋靠在祁云渺的肩膀上,和她互相贴了贴。 她将祁云渺拉进家门。 纵然俩人平日里便时常写信给彼此,但是一见面,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祁云渺被宋青语拉着去见过了她的母亲之后,小姐妹俩人,便才终于拥有了一片静谧的二人天地。 宋青语问祁云渺:“渺渺,你和你阿娘此番回京,将来就不会再走了吧?我们日后能经常相见了么?” “呃……”祁云渺顿了顿,自然不好告诉宋青语,自己 和阿娘,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不会一直留在陵阳侯府的。 但她又不想骗宋青语。 只能囫囵同她点头,道:“我们一定能经常相见的!” 宋青语便又激动地和她说笑起来。 其实,宋青语在京城之中,也并非是没有好友相伴,但是自从祁云渺出现之后,她便觉得,祁云渺始终是不一样的。 她太特别了。 自从她们见面的第一日,她爬上了柿子树,给她扔下了一颗柿子开始,在宋青语的眼里,祁云渺便是一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十分特立独行的女孩子。 唔……其实说特立独行也不对,祁云渺并不独行,她和她们学堂里的许多女孩子们都相处得很好,她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但她又实在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同。 她大方、勇敢、真诚、善良……所有宋青语能想到的美好品质,她都能在祁云渺的身上看到影子。 总之,在宋青语看来,祁云渺是她最不想丢掉的好朋友。 久未相见的两个少女窝在闺房里,一聊便是一整个下午。 到了傍晚时分,祁云渺该回侯府吃饭了,宋青语拉着祁云渺的手,还有些不舍得她走。 “放心,日后我们会常相见的。”祁云渺安抚她道。 宋青语还是舍不得。 但她也知道,这是祁云渺回到京城的第一日,第一日,她还是在侯府和他们一家人一道用饭的好。 她便只能默默送她出门去。 一路上,宋青语又和祁云渺说起自己过几日及笄礼的事情。 适才拉着祁云渺太过激动,她都忘记了要和祁云渺说自己过几日及笄的事。 宋青语及笄,那祁云渺肯定是要来参加的。 这是文兴四年的秋日。 两个月前,祁云渺已经行过及笄礼了,她收到了宋青语送到钱塘的一支簪子,不是寻常的纯金雕琢,也不是银制或者木质的什么工艺,而是特别的牙雕簪子。 用牙雕做的特殊簪子,上头由能工巧匠细心地雕琢出了火树银花的样子,戴在头顶的发髻上,入了夜,簪子便似天上的焰火一般显眼、绚丽多姿。 祁云渺还是第一次收到这般独特的簪子,收到之后开心了许久。 如今宋青语及笄,那她不仅要来,也得给宋青语送些独特的东西才好!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着,宋家的回廊又长又很好看,春夏秋冬,四季皆有不同的景色。 这些在祁云渺幼时便是如此,如今,还是一样没变。 她们走的这段长廊,回廊的一侧是水,另一侧,则是在阳光普照下显无比疯红的秋日枫叶。 祁云渺路过时,实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是这么两眼。 祁云渺以为,她马上就该走出宋府,回家去用饭了。 但是很突然的,她见到对面的回廊上,骤然也出现了两道身影。 那是两道急匆匆的身影。 迎面而来的两个人,身上都还穿着官服,一看就是刚刚忙完政事赶回来的。 祁云渺仔细打量那两身官服,只见官袍的颜色是一蓝一红。 蓝色的那个人,个子矮一些,但是身形很好,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在秋光下就像是盛着美酒的金盏,引人发醉;至于红色的那个……祁云渺不过见了一眼,便定定地站在原地,双眸透过满目的枫叶,只知道牢牢地注视着那个人。 那是一双冰凉之中却又带着一丝急促的眼神。 “阿兄!” 在和对方对视的刹那,突然,祁云渺越发咧开了自己的嘴角,脸颊上的笑意,比盛满美酒的金盏还要灿烂许多许多。 第五十二章 你喊我一声哥哥,我就放你…… 四年之后再见裴则。 祁云渺是跑着去到他的面前的。 裴则也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俩人在回廊中段的地方会和。 祁云渺跑到裴则的面前,迫不及待地抬头,看着自己四年未见的阿兄。 “怎么阿兄今日恰好也在宋府?” 她没想过,今天来宋家,恰好还能碰见裴则,脸上的嘴角自从扬起来之后,便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刚好和照林一道下朝,又有些事情需要商议,索性就上宋家来蹭一顿便饭了。”穿着一身红色官服的裴则解释道。 “哦……” 祁云渺点点头,仰头看着裴则。 四年不见,即便是祁云渺已经长高了不少,但裴则也比当初他们分开时又长高了一些,所以祁云渺还是需要仰头才能看着他。 这般仰头的动作叫她露出自己如今修长的脖颈,在端详着裴则的同时,也暴露出自己完整的样貌。 裴则同样低头端详着祁云渺。 其实裴则适才说谎了。 他今日一早便知道祁云渺要回京城,午后又有人告诉他,祁云渺回京城第一日,便上了宋府的门。 原本他今日并没什么事情需要再和宋宿商议,但最后左思右想,还是来了宋家。 下车时,他还生怕自己来得不够快,祁云渺已经走了,是以,走得有些仓促。 幸好见到了。 裴则定定地看着祁云渺,四年不见,她已经比当初只有十一岁的时候长高太多,也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纵然五官还是可以看出原本的样貌,但祁云渺这些年,便说是完全长开了也不为过。 她长得有些开始像沈若竹,但是又比当初的沈若竹多了一丝英气;她的肤色又比从前要黑了一些,不似沈若竹那般雪白,但也不至于过于惹眼,而是有些趋近于正常人的颜色;圆润的脸颊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开始逐渐展露出攻击性、明艳又言笑晏晏的脸蛋。 嗯,开始有些像她自己当初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侠女。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段时间。 祁云渺也不知道,明明自己适才见到裴则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满腔的欣喜都快要溢出来,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和他说。 但真和裴则面对面了,她怔怔的,居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许多写信的时候能说的事情,如今面对着面,祁云渺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四年的时间对于她和宋青语来说,并不算太长;但是对于祁云渺和裴则来说,似乎真的是太长了。 “你长高了。” 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继续开口,却听裴则忽而之间道。 祁云渺一顿,顺着裴则的话,立马笑着反问道:“四年不见,阿兄总不会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吧?” “你不是小孩子了。” 裴则笃定又清楚地说道。 祁云渺在今年六月份的时候便行了及笄礼,裴则知道。 他还为她备了一份礼物,原本是想遣人直接送去钱塘,但是后来听闻了越群山和沈若竹的事情,他便知晓,祁云渺迟早是要跟着越家回京城的,于是礼物也就留在了他的身边,想要等她将来回到上京城了,亲手交给她。 今日他没有将礼物带出门来。 “其实阿兄也比以前又长高了不少。” 听着裴则这般说,祁云渺嘴巴是闲不住的,很快便也朗朗回道。 她说话还是这般,有些没大没小的。 但是裴则一点儿也不介意,甚至被祁云渺这话给逗得笑了一下。 这么些年,自从祁云渺离开后,裴则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简单地笑过了。 他淡淡地笑着,难得见面,还想再听祁云渺多说一些话。 只是祁云渺忽而扭头,朝着自己身后日落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阿兄,我今日有些晚了,得回 家去了,再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们下回再多说一点话,好嘛?” 听到祁云渺的口中出现了“家”这个字,裴则眼神之中有刹那的怔仲。 是啊,家。 虽然早就知道了沈若竹同越群山的事情,但是祁云渺如今亲自说出了口,裴则好像才愿意真正意识到,她们母女在离开相府之后的第四年,又有了新的家庭。 祁云渺有了新的继父,同时也拥有一个了新的继兄。 裴则脸颊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其实还想问问她,越家父子俩如何,越群山虽然是个好相与的,但是越楼西呢?越楼西有没有刁难过她? 可惜如今宋家兄妹俱在,任何关于越家的事情,他都不太好问,便只能和祁云渺若无其事道:“嗯,你先回去吧。” “好,那阿兄再见!” 祁云渺便和裴则挥了挥手,紧接着,又和一直待在一侧的宋宿打了个招呼。 随后,她在俩人的注视之下,才由宋青语陪着走出门去,准备坐上回去的马车。 — 越楼西等在宋府门外。 这是祁云渺今日第一次自越家出门,临近晚饭的时刻,家中无论如何也要他来接祁云渺才行。 他只能等在祁云渺的马车之外。 他眼见着祁云渺由宋家的小姐送了出门,俩姐妹又手拉着手,在宋府门前说了许久的话,然后,祁云渺才慢悠悠得走向回家的马车。 他靠坐在马车的车厢外边,双腿交叠在一起,身姿略为慵懒地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走近了,这才发现他的存在。 “越楼西?”她惊讶道,“你怎么在此处?” “嗯。” 越楼西不仅仅是身姿慵懒,和祁云渺说话时,声音也是懒懒的,好像带着一种没睡醒的感觉。 刚回到家,越楼西再出门时,已经是一身红衣。 在钱塘时,因为要守孝,所以越楼西整整三年也没有穿过什么颜色鲜亮的衣裳。 如今初回到上京,他便换了回来。 他把家里安排给他的事情告诉给了祁云渺,而后便嘱咐祁云渺上车。 “哦。” 原来如此。 祁云渺不疑有他,跟在越楼西的身后便上了车。 这是他们一道乘着马车回家。 侯爵府的马车,和从前相府的马车基本差不多,要说区别,就是内饰要比相府的豪华一些。 他们的马车里摆了一张小的金丝楠木桌。 上车后,越楼西一手撑在桌子上,目光便牢牢地打量着祁云渺,盯着她脸颊上的红晕。 那是祁云渺适才跑着去见裴则,后来又一路和宋青语说笑时留下的。 夕阳大片自她的脸颊上停留、又划过,全都残留下不少的痕迹。 “你很喜欢宋家?” 马车逐渐开始运行,越楼西想起自己适才在宋府门前看到的情况,问道。 “嗯。”祁云渺点点头,“青语是我的好朋友,我之前就在宋家上学。” 这越楼西倒是知道。 不过她们居然都分开四年了,还能如此交谈亲切,越楼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继续支着自己的脑袋,盯着祁云渺看。 好似是想探究祁云渺到底为何这般喜欢这个朋友。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许多到底考究。 祁云渺在越楼西的注视之下,一开始还能坐得端正,但是渐渐的,随着越楼西的目光盯得越来越久,她便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了起来。 终于,她问越楼西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 “没什么。” 祁云渺这么一问,越楼西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盯着她看。 可是他不盯着祁云渺,祁云渺便开始眯起自己的眼睛,盯着越楼西了。 她想以牙还牙。 奈何相比起祁云渺的反应,越楼西明显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 他支着脑袋,任由祁云渺打量,在祁云渺的注视下,偶尔发发呆,偶尔掀开帘子,看看马车之外的世界,并没有对祁云渺的目光产生任何不适的反应。 终于,盯着越楼西看了这么久,最后又是祁云渺自己先败下阵来。 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脑子开始旋转,只专心想着自己今日在宋家的事情。 今日在宋家,祁云渺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愉快。 宋夫人,宋青语,都待她一如往昔,这是一件十分幸福的好事! 唔……还有阿兄! 想起今日在宋家和裴则的相见,忽而间,祁云渺便问越楼西,道:“越楼西,你们家和裴相府关系如何?” “裴相府?”越楼西纳闷,“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今日在宋家见到阿兄了。”祁云渺回答道,“我四年都没有见过他了,你说,我日后若是想去见阿兄,可以如何去见他?以你们侯府的名义去拜访相府?这在外人看来,会不会太过古怪了?” “阿,兄?” 越楼西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称谓,侧过头来。 “嗯,就是裴则!” 祁云渺生怕越楼西不知道她口中的阿兄是谁,赶紧贴心地为越楼西解释了一番。 可越楼西当然知道祁云渺口中的“阿兄”是谁。 他不过是好奇,祁云渺这才回京第一日,竟就能见到这般多的故人了? 不是说裴则中了状元之后,直接被皇帝钦点留在京中,做了将作监丞?他们衙门这么闲的吗? 他心底里想着这些,面上和祁云渺问的时候,自然不能问这个。 于是越楼西便随便换了个问题,问道:“你如今还管裴则喊阿兄?” 他支着脑袋在马车当中横七竖八地歪了这么久,终于,换了个身姿,直起了自己的腰板。 “是啊。” 祁云渺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呵……”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 只是越楼西又想起,当初他爹和她娘成亲时,她可是明令禁止,不要喊他哥哥的。 凭什么裴则一个已经过去的继兄,她还要继续喊他阿兄? 他瞳孔再度深邃地盯着祁云渺。 “……” 怎么回事,祁云渺突然又被越楼西的神情给看得心虚。 她瞟了几眼越楼西,渐渐的,似乎便明白越楼西在想什么。 只听祁云渺立马逻辑清晰地解释道:“我喊他阿兄,是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继兄,不喊他阿兄,我也不知道该喊什么了;如今你虽然也是我的继兄,可你到底是第二个了,我若再喊你阿兄,等将来你们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喊出口,谁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 她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越楼西气极反笑,想问祁云渺就算不叫阿兄,那叫哥哥不行么?叫兄长不行么?实在吃亏,他年纪比裴则小一岁,她喊他一声二哥不行么? 什么不好,只是不愿罢了。 越楼西睥着祁云渺,明明是想指责她的,但看着她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他的嗓子干哑,一时间实在难以说出话来。 “……算了。” 终于,越楼西将脑袋别过去,不再去看祁云渺。 祁云渺坐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自己似乎又惹越楼西生气了。 他又生气了? 可这本来就是他们早就说好的事情,祁云渺实在不知道,越楼西如今是生哪门子的气。 最近这半年多来,祁云渺觉得,越楼西的肚子里便好似是塞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那堆东西不太和谐,一言不发,便全都化作火气,直冲冲地从他的头上窜了出来,四处胡乱扫荡。 他生气的次数也太多了一些。 “越楼西?” 祁云渺推推他。 越楼西没理。 “越楼西?” 祁云渺又推推他。 越楼西还是没理。 好吧,那祁云渺也不想理他了。 她的精力也是很有限的,越楼西爱生气,她也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去哄着他的,此番上京,她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终于,等到马车行到了侯府门前,祁云渺起身,便想要下马车。 却没想到,越楼西突然长腿一横,挡在了祁云渺的身前。 祁 云渺被拦住了路,只能又回头看向越楼西。 只听越楼西梗着脖子,道:“行了,你今日喊我一声哥哥,我就大发慈悲,放你下车!” 第五十三章 你今日去和裴荀见面了?…… 越楼西此人,幼稚,无聊,还爱转头变卦。 他们先前说好了不用喊他哥哥的,祁云渺才懒得搭理他这种小游戏。 她看着越楼西拦在自己面前的一条腿,直接抬起自己的腿,混不客气地朝着越楼西的小腿肚上踹了一脚。 “啊——” 越楼西骤然被踢中了小腿肚,不可置信地抱起自己的腿,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老神在在,见他总算是收回了腿,一边起身走出马车去,一边回头和越楼西道:“你要是不放我,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找我,到时候你就完蛋了,我就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你猜到时候越侯爷会不会把你给打一顿?” 嘿! 他前几年怎么没发现她是个爱告状的小姑娘? 越楼西坐在马车里,眼睁睁地看着祁云渺就这么下了马车,下了马车之后,还不忘回头和他做一个鬼脸。 他气得牙痒痒,但是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望着她的身影,看她真要走进家门去了。 终于,越楼西也跟着跳下了马车,和祁云渺一道进去了侯府大门。 — 因为宋青语的及笄礼,接下来几日,祁云渺的主要事情,便是出门去各种集市铺子,去挑选可以送给她的礼物。 她回到上京城之后,每日依旧起得很早。 这是她多年习武加上上学堂带来的习惯,纵使如今已经没有学堂上了,但她还是喜欢早起,练完武艺之后,开始做一些事情。 不过区别是,她在钱塘时,每日都可以直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回到上京城之后,祁云渺每日不论是出门还是回家,都要去见一回沈若竹才好。 她生怕自家娘亲有什么事情需要,而自己却不在身边。 短短几天,沈若竹也算是看出来了,祁云渺如今很懂事。 懂事得都快有些不像她了。 她知道祁云渺在想什么,这日晨间,她终于摸摸祁云渺的脑袋,告诉她道,虽然如今她们是在上京城中,但她仍旧可以自在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如果她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一定会提。 祁云渺这才微微有些放松下来。 这日,祁云渺已经是第三日出门去给宋青语挑选及笄的礼物了。 由于她自己的及笄礼在前,祁云渺大致可以想到,宋青语的及笄礼,其他人大多都是要送些什么东西。 簪子、珠钗、各种佩环首饰,还有衣裳罗裙…… 但是祁云渺不想送一些很俗气的东西,所以在京城之中兜兜转转好几日也没有挑出什么来。 宋家是书香门第,宋青语身为宋家的小姐,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什么精美的衣裳还有簪子,她应该都见过不少了,是以,想要送一样独特却又能送到宋青语心里的,实在不易。 祁云渺这日坐上马车,又自己去往西市,看看能否寻到一些适合宋青语的礼物。 她原本想要独自前往,奈何出门的时候,恰好碰上越楼西回家,他一问她出门去做什么,便也非得跟着她一道去看看。 祁云渺也不知道,她给宋青语挑选礼物,越楼西要跟着做些什么。 但他好歹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万一能给她提些不同的意见呢?她便允许越楼西跟着了。 他们先去西市。 这几日祁云渺已经跑了西市许多间铺子,西市里不少的摊主都能认出她的脸来了。 他们招呼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祁云渺通通拒绝,直奔自己今日的目的地,画铺。 琴棋书画,祁云渺根据排序,这几日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前几样她前两日都已经看过了,如今就剩几间画铺还没逛过,她想看看能不能幸运地找到什么绝世遗迹,或是些有意境的东西。 她和越楼西一连看了三家书画铺子,但是很可惜,都没有找到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原本有一幅画,祁云渺瞧着觉得不错,画的是仕女扑蝶。 身着鹅黄色宫裙的仕女,手中握着一柄团扇,正在花园的假山石畔做扑蝶的动作。她的面前飞舞着一只蓝色斑点蝴蝶。画作整体灵动又活泼,叫祁云渺展开那幅画的一瞬间,便想到了宋青语。 她想先买下那幅画,作为备用。 若是后面实在寻不到什么更满意的,便送这幅画给她。 奈何店家在和他们介绍那幅画的时候,说那幅画是前朝的作品,起码得卖二十两银子。 后来越楼西拆穿他,那幅画不过就是上个月新画的东西,店家才答应降价到二两。 可是就算降价到二两,祁云渺也不打算买了。 这店家不诚实的很,她不喜欢给这种人送钱财。 她拉着越楼西,果断走出了铺子,又继续去寻可以送给宋青语的东西。 一整个下午,他们差不多逛完了京城市面上所有的画铺。 可是除却那幅仕女图之外,祁云渺居然真找不到第二幅能叫自己满意的。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西市,在夕阳挥洒的金光下,祁云渺的脸色有些沮丧,走出最后一间铺子的时候,日落金灿灿地照在她的半边脸颊上,渗出额上的几滴薄汗。 越楼西见状,主动问她,要不要吃盏冰山酥酪再回家。 祁云渺被他这么一讲,还真有些馋,便点头想去。 俩人一前一后挤在这傍晚的闹市里。 “越楼西?” 可是京城不比钱塘,越楼西鲜红色的身影不过带着祁云渺在闹市里穿梭了几步,便有人喊住了他的名讳。 他回头去看,是个从前相识的纨绔子弟,自他去钱塘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 “嗯。”他和人打了招呼。 “这位是……?” 那纨绔和越楼西相视过后,目光便落在了一侧的祁云渺身上。 当然,近来陵阳侯府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这纨绔也是略有耳闻。 他看着祁云渺的目光逐渐满是戏谑。 越楼西大大方方地介绍道:“我妹妹。” 纨绔挑眉,见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想,嘴角逐渐上扬起笑意。 “越楼西,你如今和裴镜宣有同一位妹妹了啊!”他挤眉弄眼地嬉笑道。 “你什么意思?” 越楼西拧眉,下意识觉得此人说话不中听。 纨绔边忍着笑,边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觉得京城之中,这等事情实在罕见,话说你们兄妹俩如今在西市做什么呢?想要买什么东西?” “想看看画。”越楼西语气微有些不耐道。 “哦,看画啊。”纨绔指着边上几家铺子,“那这几家都挺不错,怎么没看到满意的?” “没有。”越楼西道,“都是些俗物。” “俗物?”纨绔睁大了眼,不确定地打量着越楼西,似乎不敢信,这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上京城谁人不知,这陵阳侯越家的父子俩,纵有侯爵傍身,万贯家财,但是父子俩都是一介武夫,并没有什么吟诗作画的特殊才能。 每年上京城的诗集雅会,从来就没有越楼西的身影。 “诶,对了!”纨绔眼珠子一转,盯着越楼西和祁云渺,忽而想到,“你们若想看画,为何不去找裴镜宣想办法呢?” “去找裴镜宣?”越楼西反问。 祁云渺也不知道,这建议从何说起。 纨绔便解释道:“他们裴家父子都是出了名的爱收藏画作之人啊,你们不知道吗?若是去找裴镜宣,问问他有哪些收藏画作的渠道,难保就不能找到令你们满意的呢?” 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经由这纨绔一说,祁云渺倒是想起来了,从前她见过裴则的书房,在他的书房之中,的确有的是 收藏已久的前朝孤本,画作遗迹。 她想收下这纨绔的建议,但是越楼西却当着人家的面,直接道:“谢谢啊,但这个建议我们不考虑,裴镜宣如今忙得很,又是新科状元又是将作监丞的,哪有闲功夫搭理我们。” “此言差矣,那你们好歹是侯爵府邸,一品要员人家,而且……” 纨绔眼神扫一眼祁云渺,眸中意味,不言而喻。 祁云渺微微蹙眉。 她当然知道,这纨绔从一开始看她的眼神就是怎么回事。 只是她懒得搭理,如今他这眼神又再度赤|裸得不像话,她原本想要和人道谢的打算,在刹那之间消弭了,拉着越楼西转身就走。 越楼西被祁云渺拉了个措不及防,边走边问她:“你怎么不等我打了人再走?” “你打人做什么?”祁云渺问。 “他讲那些话,你听不出来什么意味吗?” “我听出来了啊。”祁云渺又道。 “听出来了怎么还不叫我打人?” “越楼西!”祁云渺转身,认认真真和越楼西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打人来解决的!” “那你想怎么解决?”越楼西好整以暇道。 “当他不存在便好了!”祁云渺回答道,“这种人,是不会因为你打了他一顿就变得老实的,当然,打一顿也行,但这是在大街上,最后的结果也许是你把他摁在地上打,然后被路人们围观,但是只要你们把事情给闹大,事情闹大之后,最后被议论的永远都是我的阿娘。” “……” 越楼西觉得,祁云渺此番回京,比当初在钱塘时变了一些。 她在钱塘时,永远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正侠女风范,路见不平,立马拔刀相助。 但是此番上京,越楼西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他想,祁云渺的确变得有些束手束脚了起来。 也是,她们母女俩到底是第二次上京城,又从相府搬到了侯府,害怕遭人议论,也是常有之事。 越楼西不打算就此事多问祁云渺,而是问道:“那你要接受他的建议吗?去找裴则问问画作的事情?” “嗯。”祁云渺点头,“阿兄从前的书房我见过,的确有很多珍藏之作,我明日便想办法去拜访他,请他帮我看看。” “你……”越楼西听着祁云渺的语气,渐渐地又问道,“你和裴则之间,这么多年关系还是如旧么?” “嗯。”祁云渺又点点头,“阿兄每年都有给我寄贺帖同压祟钱,他是很好的阿兄!” 若是一开始祁云渺跟着沈若竹离开京城时,裴则便和她们断了联系,那祁云渺想,便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会再想着去特地麻烦裴则。 但是他们每年都有联系,裴则给她的压祟钱,四年如一日,每年都比上一年要更加多一些,祁云渺有记在心上,知道阿兄应当也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那她便敢去找裴则了。 越楼西看着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不禁有些好奇,从前祁云渺生活在相府的时候,她和裴则是如何相处的。 他听说,裴镜宣一开始明明是很不喜欢家里新来的继母同妹妹的。 但他后来又听说,裴镜宣对他那个妹妹,简直好到不得了,不仅亲自带着去泛舟游湖,还亲自带着去国子监,学骑马,看打马球。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还是一开始裴则的确是不喜欢祁云渺她们的,是到后来才慢慢接受了? 传闻真真假假,越楼西也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只是看如今祁云渺的神色,他几乎便能确定,她和裴则之前的相处,很是不错。 至少,祁云渺是不讨厌也不害怕裴则的。 他陪着祁云渺在外逛了一整天,最后两个人一无所获,只是在西市买了两盏冰山酥酪便回了家。 俩人边走边吃着手中的酥酪,祁云渺的院子在主院边上,越楼西打算送她回了院子,再回自己那边。 但是当俩人靠近主院时,越楼西和祁云渺两双耳朵纷纷都听见,院子里传来男人同女人对峙的声音。 “我听说,你今日去和裴荀见面了?” “嗯。” 沈若竹的声音不咸不淡道。 “你才刚回京,这么急着去见裴荀做什么?” 相比起沈若竹,越群山的声音急促又喑哑,便像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带着沉沉的重量。 祁云渺和越楼西听罢,面面相觑。 第五十四章 越群山单手抱起了沈若竹(…… 沈若竹居然去和裴荀见面了? 不论是祁云渺还是越楼西,对于此事都觉得十分惊讶。 不过他们惊讶归惊讶,对视过后,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 他们只悄悄地蹲在墙外边,听着院子里越群山好似发疯一般的问题。 越群山看着沈若竹,对她抛出自己的问题之后,便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沈若竹完全不明白他需要什么交代。 她带着祁云渺骤然又回到了京城来,裴荀身为她的前夫,听闻了她们的事情,自然会想询问她原因。 之前怀王的事情,沈若竹原本就觉得是自己亏欠裴荀的,此番在回京之前,她也想过了,若是裴荀到时候想要问她又回京城的原因,她虽不能将实情告知,但无论如何也该见他一面,以示尊重。 是以,她今日才受了裴荀的邀请,和他在外头的亭子里碰了面。 裴荀问她此番回京,又是想做什么,是想利用陵阳侯府,再去做些别的事情吗? 沈若竹不曾告诉他。 她只告诉裴荀,越群山在钱塘时,追求了她许久,她思来想去,觉得他为人尚算不错,也想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练武环境,于是便答应了他。 “裴相与我是旧识,难得见我回京,与我见一面又如何呢?”她尽量平和地回答越群山道。 “旧识?”越群山听得荒谬,不禁拔高了语气,问道,“你们那也算是旧识?” “那不然是什么?” 沈若竹反问道。 “……” 那几个字,越群山不肯说。 他有些烦躁。 原本越群山今日从朝堂之中回来,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 他回朝这些日子,虽然第二日便开始重新上朝,但是今日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回去到军中,重新整顿军营。 许久未曾回到上京城,见到自己的兵马,越群山陡然再度面对着整整数万人的营帐的时候,心底里油然而生的荣誉感,瞬间抵达了顶峰。 这是他从前在边塞的每一日都能见到的场景,但是远走钱塘三年,他已经有整整三年不曾再体会过这般的景象了。 再看着他的兵马,越群山终于明白,将军离不开他的兵马,就像首领永远无法失去他的信徒。 他在军营之中巡视了一整日,傍晚意气风发地回到家里,正想拉着沈若竹聊聊自己今日的心得,却不想,下人们告知他的是沈若竹出门去见裴荀的消息。 裴荀。 这整个上京城中,越群山可以接受沈若竹去见任何人,但是唯独裴荀,他不是那么大方。 下人说出口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听茬了,又问了一遍,确认了真是裴荀之后,他便立马自己翻身上马,想要去相府接沈若竹回家。 可还没等他亲自去到相府,马蹄刚动弹了两步,沈若竹的马车便回到了家里。 两人便在院子里对峙着。 沈若竹面对着这般倔强的越群山,开始逐渐有些不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做过多的思虑,便选择了越群山作为回京 的跳板,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她明明一开始就与他明说了,她是在利用他,他也接受了她的利用,却仍旧对她拥有着过于强烈的占有欲。 回到上京城之前,越群山的表现一切尚算还好,回到上京城之后的这几日,她却明显能感觉到,越群山开始越来越喜欢问她每日都要出门去做什么,问她需不需要介绍认识一些世家贵妇。 沈若竹并不喜欢他对自己过多的指手画脚,奈何她也的确需要一些越群山的手段和人脉。 面对着自己身前如同一堵铁墙般的男人,沈若竹终于缓缓地叹一声气,道:“好了,我和相爷真没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我和渺渺又重新回京城了,很是奇怪,问我们母女是不是发生了何事,需要他的帮忙。我告诉他,我是被侯爷的诚心给打动了,所以才选择回来,这便没有了。” “……” 这完完全全是在讨好越群山的回答。 越群山紧绷着自己的脸颊,却似乎是不信,她和裴荀的对话,会是这般简单。 可事实还真就是这般简单。 沈若竹定定地看着他,问心无愧道:“侯爷若是不信,那便还请明日自己去问相爷吧,相爷是位正人君子,想必他也不会同侯爷说谎的。” 她说罢,眼尾扫着越群山,转身便想进去屋里。 可是在她转身的刹那,越群山终于执住沈若竹的手腕。 沈若竹转头,便见到越群山终于有些松下来的嘴角。 “他裴荀是正人君子,那我呢?我难道就是卑鄙小人吗?” 她听他问道。 沈若竹不禁笑了一笑,问:“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你没说过?”越群山上前一步逼问。 “那侯爷认为我说过,我便说过吧。”不管他再说些什么,沈若竹都不再否认。 就是这般可有可无、满不在乎的态度,越群山又被沈若竹气的牙痒痒。 他紧紧扣住沈若竹的手腕,不肯放她走。 夫妻二人便这般在小院逐渐黯淡的天光之下对视。 过了不知道多久,忽而,越群山大掌一松,俯身下去抱住了沈若竹的腿部。 他将她单手扛过了自己的肩膀。 沈若竹轻微地惊呼一声,揽着越群山的胳膊,俯身去看他。 原本是被越群山俯视的位置,在刹那之间发生了颠倒,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越群山仰头看一眼沈若竹,目光之中满是对于自己所有权的得意。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上院中的台阶,朝着屋里走去。 只听砰地一声。 主院的房门便被关上了。 — “……” 祁云渺和越楼西躲在院子外面,逐渐静谧的夜色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两个人谁都不知道,事情最后会是这般的走向。 突然,听到那一道关门声,祁云渺窸窸窣窣地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越楼西一把将她拉着重新蹲回到院子边上。 祁云渺扭头瞪着越楼西,脸颊微微有些绯红。 越楼西盯着祁云渺的脸蛋。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和她贴得这么近,但是这的确也是越楼西第一次面对着祁云渺,脸颊这么红,还红得这么明显。 “明日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知道没有?”越楼西低声问道。 “我用你教?” 祁云渺再无论如何,也是十五岁已经及笄的大姑娘了呢,有些事情,她自然会懂的。 越楼西便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祁云渺。 哼,她这个时候倒是懂了,那别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她懂呢? 祁云渺想要起身离开。 可是越楼西抓着她的手腕,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走。 两个人就只能蹲在主院的院墙外面,互相对视着,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终于,直到月色在天边逐渐变得皎洁,花园里似乎传来丫鬟走动的声音,他这才赶紧松开了祁云渺的手,将她给赶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里。 — 这日傍晚发生的事情,莫名其妙。 祁云渺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满脸通红,实在不知道,越楼西后面拉着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有些事情,听了也就听了,怎么还有贴墙角上瘾的呢? 何况那墙角除了一开始的关门声,也什么都听不到啊。 她扭扭自己的手腕,有些许无奈。 关于大人们之间的这等事情,其实祁云渺说了解也算是有一些了解;说不了解,却也是没真的有人和她告诉过事实。 她只是在钱塘时,曾经偷偷摸摸和表弟表妹们一道看过一些不该看的小人图册。 那小人图册画的惟妙惟肖,看的她和两个表弟表妹都红了脸,后来看完便赶紧烧了,也不敢留下自己犯罪的证据。 如今,祁云渺听见主院的关门声音,懵懵懂懂地知道,接下来屋子里应该是要发生什么。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脸颊上滚烫的几片红晕,仍旧是没有消去。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消去。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找出许久不用的纸笔,开始做她先前想好要做的事情。 祁云渺今夜要给裴则写一封信。 今日阿娘外出去见了一趟裴荀,可巧,祁云渺明日也想要见一见裴则。 距离宋青语的及笄礼只剩不到三日的时间了,她若是还不能找到什么很好的礼物,便不好去见她了。 她脸颊逐渐褪去红晕,尽量将自己的字迹写的端正。 信笺封好之后交给下人,祁云渺叮嘱他们第二日一早,务必要尽快将东西送到裴相的府上。 这么些年,裴荀一直都在京中稳坐着宰相的位置,至于裴则,祁云渺知道,一般的新科状元,其实都应该从七品或是九品的芝麻官开始做起,奈何他是新帝上位后的第一个状元,同时也是新帝早就赏识的后辈,所以由新帝将其钦点为状元之后,便直接留在京中做了将作监丞,为从六品。 国朝五品及六品的官员,官袍是红色的。 祁云渺想起上回见到裴则时他的样子。 旁边的宋宿是一身蓝色官袍,唯有他的衣裳,是红的。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在此之前,祁云渺从未见过裴则有穿如此鲜亮衣裳的喜好,红色的官袍一上身,虽然仍旧是那张不大有情绪的脸,但他只需站在那里,便是真正的面如冠玉,阳春白雪。 祁云渺有时候实在是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也算是好,在事实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好歹她如今碰到的两个阿兄,长相都很不错,性格具体说来,也不是真的讨人厌。 她将裴则的信安排好了之后,是夜才终于可以安心地入睡。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然而,祁云渺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个夜晚间,会做上一个十分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有她的两位阿兄。 一个叫裴则,一个叫越楼西的。 那个叫裴则的,是只纯洁雪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白猫,他的头顶上带着一顶玉冠,姿态高昂,即便浑身上下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但仍旧高傲地像是个古老的神秘世家贵族; 至于那个叫越楼西的,那是只十分可爱威猛的小黑猫,平日里看着威风凛凛,但是很会和她撒娇,她只要有一阵子没有理他,他就喜欢主动跑到她的身边,粘在她的脚边上。 威猛小猫喜欢亲近人;古老的贵族白猫,虽然疏离,却也会温柔地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奉献到她的面前。 他们全都以她为中心,每日忙碌着自己的日常。 他们疼她,宠她,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如出一辙地只为守护着她,她仿佛生来就是他们的女王,生来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主人一般。 …… 由于这个梦境实在太过奇妙,祁云渺第二日清晨睁眼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躺在床上,不可思议地回味着梦境里的一切,想那只爱撒娇会粘人的小猫,也想那只高高在上但总是对她温柔以待的白猫。 唔,可惜祁云渺没有养过猫。 小时候只在邻居家里玩过几次猫猫,她已经早就忘记双手抚摸上猫毛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了。 这是难得的一日。 祁云渺一点儿也不想早起,而是陷入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有些难以自拔。 直到门外一阵咚咚的敲门声突然传进了她的耳朵里,祁云渺察觉 到自己的灵魂被强行安放回到了身体里。 她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唤了门外的丫鬟进来。 她问丫鬟有什么事情,这么急着过来。 丫鬟便道:“小姐,您今早派人送往相府的信笺有回信了,小裴大人吩咐,今日他休沐在家,小姐若有何疑问,只管上门去便是!” 第五十五章 小肚鸡肠的男人们 裴则竟这般快便同意她上门的事情了。 祁云渺还以为,怎么也得过个一两日才能收到他的回信呢。 原来今日是裴则休沐的日子,倒是恰好,那她便趁着今日上门去好了。 在收到丫鬟的消息之后,祁云渺便抓紧时机起床。 她从柜子里翻找出了一套自己平日不怎么穿的绿色襦裙,又自己对镜把发髻扎好,确认一切都打扮妥当了之后,便想出门去。 但是相府……祁云渺在收拾好自己之后,还是先去见了一趟阿娘。 她告诉她,自己想要去相府见裴则。 沈若竹听到这回事情,倒是没有多少惊讶。 她点点头:“你阿兄每年都给你送那么丰厚的压祟钱,你如今回来了,自然该去见见他。” 祁云渺便笑开了。 她就知道,阿娘会同意的。 上回在宋府见到裴则的事情,祁云渺当日回家来,便和阿娘说过了。 阿娘当时也就叮嘱她,日后若有机会,要好好拜访一番阿兄,明明她和相爷和离后,他便不需要再做任何照顾祁云渺的事情,但他每年都还是锲而不舍地给她在送压祟钱,祝她平安。 祁云渺难得这般早过来主院。 沈若竹留她在院子里用了一顿早饭,早饭过后,侯府为她准备的马车,便已经停在门外了。 祁云渺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她高高兴兴地出门,只是,瞧见站在自己马车外头的那抹身影之后,祁云渺脸颊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了。 “越楼西?” 祁云渺歪着脑袋,站在门前,多多少少是有点不明白了,怎么她近来每次出门,都能碰见他? “越楼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她走过去问道。 “你要去裴家?”越楼西却反客为主道。 “是啊。”祁云渺大大方方地承认。 “那我正好跟你一道去。”越楼西和她老神在在道。 “为何?” 虽然祁云渺并不介意越楼西陪着自己去相府,但是他最近跟着她的次数实在也是太多了吧? 自从她回到京城开始,祁云渺算算,她有几次是自己单独出门的?越楼西不是来接她,就是陪着她一道出门去,祁云渺觉得自己都快没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了。 越楼西道:“我也好久没见裴则了,就想见见他,不可以吗?” 祁云渺觉得他才没有那么简单。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越楼西这都已经三次四次五六次了,若还是巧合,那也太邪门了。 她站在原地,边打量着越楼西,边想起自己昨晚在主院外边听到的阿娘和越群山的对话。 越群山很介意阿娘昨日去见裴相的事情…… 那她身为阿娘的女儿,去往相府,越群山该不会也是介意的吧? 难不成,越楼西是越群山喊来监视她的对象? 这么一想,祁云渺便觉得,一切逻辑都想通了。 是啊,她先前都没听说过越楼西和裴则有什么过人的交情,怎么她要去相府,他就正好也要去了? 若是因为越群山,那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这些小肚鸡肠的男人,也真是的,看着人高马大,像模像样的,但其实心眼比小孩子都不如呢。 祁云渺把一切事情都想通了之后,看着越楼西的目光,不免便多了一丝无奈同悲哀。 她深深地看着他。 反正她问心无愧,今日去找裴则,本就是真的去看画的,那越楼西想要跟着,便跟着吧。 她也不再阻止越楼西,大摇大摆地在他面前上了马车,上了马车之后,还不忘掀开帘子提醒他:“既然你也要去,那快跟上吧,可不许耽误了我的正事!” 越楼西手脚利落,在祁云渺话音落下的刹那,便直接钻进了马车里,和她并排坐上去往了相府的路。 — 去往相府的一路,越楼西和祁云渺都没说什么话。 祁云渺心底里装着画作的事情,满心都是想着待会儿见到了裴则,要怎么和他交流; 至于越楼西,他打量着祁云渺,窥见祁云渺今日的装束,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平日里总是喜欢穿一些简单干练衣裳的少女,今日却特地穿了一身青绿色的襦裙。 越楼西真的很少见祁云渺穿襦裙,因为她平日里需要练武,襦裙穿起来,衣摆宽大又束手束脚的,很是不方便,只有一些特别的时候,譬如元宵、除夕这般的节日,她才会穿上襦裙,跟着大家一起去逛灯会、看庙会。 在钱塘整整三年,越楼西见到祁云渺穿上襦裙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而每每见到祁云渺打扮起来,他都会觉得,那是世上最明亮璀璨的少女。 但她今日为了见裴则,居然就换上了襦裙。 甚至肩膀上还搭了一条橙黄色的披帛。 越楼西嘴里嚼着一块炙羊肉,盯着祁云渺一路自得其乐,很快便到了相府。 四年未至。 祁云渺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站在裴府门前的时候,感触颇深。 “裴、宅。” 她抬起头,呢喃地念出挂在裴家门前的牌匾,见到越楼西也跟着下了马车之后,便拎着裙摆,率先走上了相府的台阶。 四年未见,站在相府门前的下人见到祁云渺,皆有刹那的怔愣。 刹那之后,几个人都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当年那个曾跟随着沈若竹住进家中的小姐!祁云渺! 这么些年,祁云渺长得实在要比以前明艳太多了,高挑的身姿连同纤细的身形,还有那张越来越蜕变的脸颊,叫人见到她,都再难将她同当年那个稚嫩圆脸的小女孩相提并论。 但是仔细看过之后,又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祁云渺的眉眼其实一直都没有变。 那股自山间而来的自由灵气,这么多年如一日,一直存在于她的身上,自信又蓬勃地向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彰显着她的恣意人生。 “小姐!” 他们一个又一个,想起祁云渺之后,便都拿起当初的称呼来唤祁云渺。 祁云渺受宠若惊。 她着实没有想过,相府的下人们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自己。 明明她已经不是相府的小姐了,但是他们还都对她客气得很。 她和这些人笑过之后,便和他们说了自己此番上门的由来。 下人们见她拿出了裴则的回信,都不待多瞧,便直接放了祁云渺进门去。 越楼西跟在祁云渺身后,借祁云渺的光,头一次都不用由下人通报,便进了裴家的门。 他好整以暇地跟着祁云渺,好奇她从前在这相府之中,到底有多么如鱼得水。 他眼睁睁地看着祁云渺一路从大门进去,走到前厅,站在了裴则的身前。 “阿兄!”他听祁云渺唤道。 越楼西终于目光不再落在祁云渺身上,而是跟随着她的声响,去看坐在上首的相府主人,裴则。 — 裴则今日休沐。 他早上收到祁云渺的消息时,正在准备马上要和宋宿出城,去往郊外放风。 但是一收到祁云渺的信,他便派人去了一趟宋家,告诉宋宿,他今日无法出城了。 祁云渺想要询问他画作相关的事情,信中提到了宋青语过几日及笄,他便猜测,祁云渺问画,是为了几日之后宋青语的及笄礼,她好准备东西送给人家。 于是裴则喊了祁云渺今日上门来,他可以帮祁云渺解惑的同时,正好,也可以把从前早就准备好给祁云渺的及笄礼物送给她。 那是一整套的 珍珠玉石头面。 裴则当然知道,及笄礼送姑娘家头面,很是俗气,毫无新意,但是他也记得,祁云渺当初临走时,从自己的头上拔了一支发钗下来送给他。 或许对于祁云渺而言,那只是简单的一支发钗,但是那支发钗躺在裴则的书房里,日日夜夜,陪伴了他许多年。 这么些年,裴则清楚祁云渺为了练武,平日里一直不怎么细心打扮样貌。 但他同时也清楚,祁云渺并非是真的不爱打扮自己。 一整套的珍珠玉石头面,从发簪到耳坠,再到项链、珠钗,应有尽有,用的点翠、累丝,皆是京中最好的料子同工艺。 他希望祁云渺在想要打扮的时候,可以尽情地打扮自己,做这世上最心满意足、开开心心的女孩子。 如今,终于等到祁云渺回到相府,裴则一听到祁云渺的声音,便忍不住带着笑意去见她。 还有……她身后的越楼西…… 裴则顿了顿,倒是没想过,祁云渺会带着越楼西一道上门来。 他微微带着点笑意的神情和祁云渺打过招呼,又落在了越楼西的头上。 神情流转的一刹那,存在于他脸颊上的笑意便很快戛然而止,变得毫无感情可言。 “小侯爷也来了。”他淡淡道。 “嗯。”越楼西抱胸站在祁云渺的身边。 几年未见,上一回越楼西和裴则相见,他还是坐在祁云渺身边的继兄,如今他们的身份倒是颠倒了。 越楼西成为了祁云渺的继兄,而裴则,则是对于他们家而言的外人。 越楼西站在祁云渺身侧,俨然一副护卫者的姿态,和裴则道:“裴镜宣,真是许久不见了啊。她今早说想来相府看看,我便也想着,咱们俩也算是多年不见,便也索性跟着一道来了。” “……” 他们是什么许久未见,就必须得见上一面的交情关系吗? 裴则轻扯了扯嘴角,挑眉又看了眼越楼西之后,便懒得再多留出来眼神给他。 他只专心地看着祁云渺,问:“今日起这般早,早饭已经用过了吗?” “用过了的!” 祁云渺点点头。 终于又见到了裴则,她把下了马车后便抱在怀里的东西先递给他。 “阿兄,这是西湖的明前龙井,是我和阿娘春日里特地自己去茶山上摘的,然后自己晾干烘干。此番上京,带的不多。我今日来看画,打扰阿兄了,这些茶叶,便送给阿兄和相爷!” 她竟还带了礼物来。 裴则有些意外,接过祁云渺给的茶叶后,道:“既然来了,待会儿留下来一道用个午饭再回去吧,我适才已经遣人告诉过方嬷嬷你回来的消息,她如今给你做糕点去了,待会儿午饭估计也是要抢着给你做的。” “好啊!” 祁云渺也有足足四年不曾吃过方嬷嬷做的饭菜了,一听到裴则聊起方嬷嬷,她便不免想念。 裴则见她还是一副馋猫的样子没有变,因为越楼西而消失的唇角弧度,渐渐又弯了回来。 他抱紧了祁云渺给的茶叶,道:“既然要问画相关的东西,那如今便跟我去书房吧,宋家的姑娘几日后及笄,你是想要看看有什么画适合她,对吗?” “对!” 她的小心思,果然从来都瞒不过裴则。 祁云渺跟着裴则的身后,在裴则的带领下,抬脚便想跟着他去到后院书房。 但是走了两步,祁云渺才想起,好似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忘在了原地。 她赶紧回头去看。 便见越楼西一身红衣,独自站在相府的厅堂里,双手交叠站在原地。 他的神情闷闷,不悦地压着眼睑,看向祁云渺的方向。 “……” 遭了,适才忙着和裴则说话,忘记他了。 祁云渺忙转头去看裴则,想问问他,能不能带着越楼西一道去书房。 毕竟她也知道,裴则的书房一向是很私密的地方,他好像不太喜欢外人进去。 若是没有他的同意,她是万万不能带着越楼西随意瞎逛的。 “阿……” “越小侯爷想来是对画作不感兴趣的吧?” 可是,还没等祁云渺开口呢,裴则便率先一步朝着越楼西的方向道。 祁云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眨巴了两下眼睛,便听裴则继续道:“府上下人今早做了些点心,正好是京城风味,想来小侯爷三年不回京城,很是想念这一口,不若小侯爷便在此处坐着品尝,等我们待会儿回来?” 第五十六章 越楼西你看,阿兄对我很好…… “……” 祁云渺觉得,越楼西大抵是不想一个人坐在这里的。 可是她又觉得,裴则好像真的不想越楼西跟着他们进去后院。 她顿在原地,一时有些搞不懂,该如何平衡好这两个人才行。 她正纠结着,突然听到眼前的越楼西轻笑了一声。 “好。”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相府的厅堂里,道,“小裴大人说得对,我的确对作画不怎么感兴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掺和了。” 祁云渺诧异,这竟然会是越楼西说出来的话?他都跟着她到相府了,竟还能说出这般的话来? 她愣愣地看着越楼西。 可是越楼西还真就这般在厅堂里坐下了。 相府的下人眼明手快,立马端了茶水和点心上来,越楼西捻起一块点心,坐在厅堂里,就着茶水,便这般吃了起来。 祁云渺钝钝的,一时又不明白,越楼西这般跟着自己到相府里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了。 监视她?那为何她和裴则离去,他却不主动提出跟着? 和裴则叙旧?他们也实在不像是有多少旧情的样子。 她一头雾水,不过越楼西既然都提出来不跟着他们去后院了,那祁云渺最后便还是独自跟着裴则,先去了后院。 “阿兄,我想给青语的及笄礼挑选一份礼物,可是好难挑,我这几日看了许多的琴棋书画,前几日好容易看到一幅不错的,但可惜,店家不诚实,上个月作的画,竟告诉我是前朝的,我便不想买了……” 一路上,祁云渺喋喋不休,和裴则说起了自己这几日为宋青语的及笄礼挑选礼物的事情。 裴则实在很久没有听过祁云渺这般在自己耳边说这么多的话。 她欢快的嗓音便像是树上的鸟雀,每一个尾音带着与众不同的魔力。 裴则不禁听到一半便挽起了嘴角。 祁云渺离开京城的那几年,他每年都给祁云渺写信祝贺新年,收到祁云渺的回信时,便总是忍不住,要在脑海之中想象着祁云渺说话的样子,把信读完。 一开始祁云渺写的信,内容实在很少,寥寥没几句便结束了,他的想象便也总是相当短暂,很容易戛然而止; 后来慢慢的,她的话终于变得多了起来,裴则看着她的信,一年复一年,也终于可以越发久一些地在脑海之中想象着她说话的嗓音。 他边听着祁云渺说话,边问道:“那她当初给你挑选的是什么礼物?” “是一支牙雕的簪子!牙雕很好看,阿兄,我还是第1回 收到象牙雕的东西呢。” “嗯。”裴则道,“牙雕大多都很精美,也不常见,尤其是象牙,价值千金,她既送你牙雕,想来是用了心的。” “是啊,所以我也想用心为她挑选一样礼物。”祁云渺虚心道,“阿兄,我在上京城实在不认识什么特别懂画之人,便只能来求助你了。” “这有什么,我不是之前就同你说过,若是碰到任何处理不了的事情,都可以来相府?”裴则问道。 祁云渺听到裴则这话,终于敞开心扉,又同他咧开了嘴角。 她跟在裴则身后,进了他的书房。 还是那间她曾经来过的书房,就在裴则的院子里,书房三面开阔,开窗透气,屋前有几盆兰花,衬得屋中馥郁兰香,沁人心脾。 祁云渺见着裴则自她熟悉的地方去抱出一堆的画卷。他将画卷一一摆放在祁云渺的面前,介绍道:“这边是如今京城之中善绘人像的几位名家,你若是想,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直接为宋姑娘作画,你可以提任何的要求;这边是几幅前朝的仕女图,你当也会感兴趣,都看看吧,若是想要,直接拿走也行。” “那我怎么好夺阿兄的东西!”祁云渺道,“我就是想请阿兄给我点灵感,看看我该往哪个方向去找画才是。” 祁云 渺将裴则递给自己的画卷一一看过去。 他手上的仕女图倒真的像是前朝的画风,饶是她这个门外汉,也一眼就能发现,画作间的笔触同质感,与昨日见过的那些,全都不同。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画作,将仕女图欣赏完毕后,便又去看裴则口中那些当代画坛大家所做的一些人像。 那些人像,纵然祁云渺一个也没有见过真人,但是只要一打开画卷,基本便都立马可以想象到画像上真人所长的样子。 因为那些画像实在是太过真实了,惟妙惟肖这四个字,在祁云渺看来都不足以形容。 祁云渺看得心中惊叹连连。 她一张又一张的人像看过去,看到那最后一张的时候,才忽而停顿了一下。 因为……这似乎是她的画像? 祁云渺不确定地眨了下眼睛,看着画像上的少女。 画像上的少女,身着绿衣,发带飘红,手中提了一把弓箭,站在草丛中,一手拉弓,正做射箭的样子。 少女和她从前一般,扎着双丫髻,稚嫩的脸颊圆润可亲,一双眼睛隔着画纸,却仍旧可以透出掩藏不住的灵气,像是山野间偷偷跑出来的精灵。 她默默地盯着这张画像,一时之间脑中空白,不知道这画像是裴则何时喊人画的。 裴则自柜子里找出了原本要送给祁云渺的头面。 珍珠头面有些沉,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便想,一会儿还得替祁云渺将东西拿出去才行。 他转身,见到祁云渺正盯着手中的一幅画作发呆。 见到画作一角的时候,裴则顿住了脚步,知道祁云渺看到了什么。 “那是你走之后,我喊人画的。” 他没打算将这幅画给祁云渺看。 但是她既然已经见到了,那他只能如实道。 “画的是我吗?”祁云渺回头,举着画像上的少女问道。 “嗯。”裴则道,“是你走后的第一个生辰,我喊人画的,原本想送给你做生辰礼,但是后来忙忘记了,就一直放着。” “画的真好看,感觉比我本人还好看呢!”祁云渺赞叹道。 那还是差得远了。 裴则轻笑着握紧手中的头面匣子,看祁云渺喜欢这幅画,便道:“如今你既见到了,那这幅画便物归原主。” “阿兄真要送给我?”祁云渺惊喜道。 “嗯,原本便是打算给你的礼物。”裴则边说着,边顺带送出了自己手中的匣子,道:“还有这,也是早便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原本想在你及笄礼的当天,派人送到钱塘,但是知晓你要回京之后,我便留在身边,想着等你回来再给了。” 祁云渺明明是来给宋青语找灵感看画作的,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从裴则这里收到了许多的礼物。 画像、头面。 祁云渺及笄到如今,其实才不过两个月,在她及笄那段时日里,她收到了这辈子最多的首饰和金银。 她以为那些已经是全部,没想到如今还有一整套的头面在等着她。 祁云渺人生之中的第一套头面是及笄时候阿娘送的,第二套便是如今的裴则送的。 她抱住这只沉甸甸的匣子,很高兴地和裴则说了“谢谢。” “嗯,你喜欢便好。” 裴则见她笑得是真心实意,便知道,自己给祁云渺挑选的礼物,应当是她喜欢的。 他看着祁云渺的笑颜,过了片刻才问道:“怎么样,给宋家姑娘的及笄礼物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 祁云渺原本听裴则给自己介绍的时候便偏心想要找名家大儒直接给宋青语画一幅画像,如今她见到了裴则手中自己的画像,见识到了所谓名家的水平,便是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想找人给宋青语也画一张画像。 就和自己这张一样。 裴则得知她这个想法之后,便答应她,等他们中午在相府一道用过午饭之后,下午就带着她去找人家作画。 祁云渺兴奋不已。 事情都解决完了之后,她抱起裴则给自己的礼物,便想从他的书房当中出去,给越楼西也看看自己今日的成果。 但是裴则又喊住了她。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裴则终于问道:“……你们在越家过的还好吗?越楼西和越群山可有刁难过你们?” “嗯?”裴则怎么突然会问这种问题? 祁云渺当即摇摇头:“没有,阿兄,我和阿娘在越家过的很好,没有人刁难我们。” 祁云渺的性子,裴则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在这等事情上说谎。 他牢牢地注视着祁云渺的眼睛,见她眼眸之中当真没有任何的躲闪与心虚之后,才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子。 裴则道:“那便好。” 祁云渺大抵也是明白了,裴则这是在关心她和阿娘,担心她和阿娘在越家会被人欺负。 她便又强调了一遍:“阿兄,我和阿娘都过的很好,你放心,若是有事,我一定会寻你帮忙的!” 她说的好听。 裴则又睥着祁云渺。 有事会寻他帮忙,那怎么想要回上京城,她们的选择是嫁进越家,而不是第一时间回来找他们呢? 不过是不想再麻烦罢了。 裴则知道,自从裴荀和沈若竹和离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再也不会是祁云渺所谓的亲人了。 若是他后来再不主动写信给祁云渺,不给她寄压祟钱,那他们之间,将再也不会有任何的联系。 将来见面,只会是生疏的陌生人。 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 祁云渺如今回到上京城,之所以还能如此同他说笑,不过是他这些年不断主动联系的结果。 总之,得知她在越家过的实在不错之后,裴则便也放了心。 两个人在书房里又待了一些时候,慢慢的,他又问了祁云渺一些她在钱塘时的问题,问她念书念的怎么样,问她习武的成果……等到日头终于转到半上午,方嬷嬷做好了糕点,来寻祁云渺了,他这才放祁云渺去见方嬷嬷,看着她们主仆团聚。 — 越楼西坐在厅堂里,等了有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终于,等到祁云渺回来,她的怀里抱着一卷画卷,还抱着一只很大的檀木匣子,同时,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嬷嬷。 老嬷嬷满脸堆笑,一个劲地和她说着话,手中提着食盒,全都是送给她的吃的。 见到他之后,老嬷嬷便又笑着同他行了礼。 越楼西记得,那是几年前他在西市撞见祁云渺的时候跟随在祁云渺身边的嬷嬷。 叫什么方嬷嬷的。 方嬷嬷如今又跟在祁云渺的身侧,陪她说了许多的话还不够,见她吃上了自己做的糕点,又自告奋勇,要给祁云渺去做午饭吃。 她喊祁云渺坐在这里等她。 祁云渺便笑得两眼弯弯,目送着方嬷嬷离去之后,才把她给自己做的糕点分享一点给越楼西。 “快尝尝吧!方嬷嬷的手艺很好的,很多都是外头吃不到的点心。”她催促道。 唔……点心看着是不错。 但可惜,适才相府已经给越楼西上了不少的糕点,他吃吃喝喝,已经差不多填饱了整个肚子。 “你真没有口福!” 祁云渺便只能小声地嫌弃着越楼西。 不能吃糕点,她便索性又给他展示起裴则适才在书房之中给自己送的东西。 她给他看那堆完整的首饰头面,又给他看属于自己的精美画像。 “怎么样,阿兄是不是全都很用心?”她满面骄傲,眼神都亮晶晶道。 嗯,的确是用心。 越楼西看着裴则为祁云渺准备的这些礼物,对着那般的画像,又对着那般的头面,知道若是说不上心,那定是没有良心和品 味的人。 裴则对祁云渺很上心。 为祁云渺准备的礼物也全都很上心。 从前只存在于祁云渺口中的事情,越楼西今日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这一点。 他支着脑袋看着祁云渺。 原本越楼**自坐到边上,叫祁云渺跟着裴则进屋去,是想看看祁云渺会不会多在乎自己一些,坚持要带着自己进去的。 哪想他完完全全是自取其辱了。 祁云渺根本没再想带他进屋。 他只能独自在厅堂里,被冷落了一个多时辰。 坐在这里的时候,他都想好了,等到祁云渺出门来,他定要好好再给她甩点脸色,叫她知道自己的重要。 但是……他如今看着祁云渺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同她发脾气了。 他如往常一般问道:“你们接下来用过午饭,还有事情没有?没有的话我们下午就回家?” 祁云渺听到越楼西的这个问题,忽而一顿,道:“对了,我正想问你呢,我和阿兄下午要去拜见一位作画的老师傅,想请他为青语做一幅画像,便如同我这幅一样的,越楼西,你到时候要一起去吗?” “……” 第五十七章 裴镜宣,我想要娶祁云渺…… 越楼西最后到底没跟祁云渺还有裴则一道去请人作画。 在相府用过了午饭之后,他便独自先回了家。 正好,回到家里不过一个时辰,宫里便派人传旨,喊他进宫去,说是皇帝要见他。 越楼西看着宫里前来宣读圣旨的人,心下里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家中整理了一番东西,便跟着宫里来的人,先进宫见了一趟皇帝。 果然,皇帝见到他,便告诉他,前段时日他回到京城之后和他提的事情,他准许了。 是的,因为北边贼寇作乱已经有一段时日,前段时候,越楼西刚一回京,便向皇帝提交了请求单独带兵前往塞北,清缴敌人的行动。 皇帝连同百官思索了几日,如今终于允许越楼**自带兵前往塞北,清缴逐渐又开始作乱的边城贼寇,若是成功了,他回京来,就是朝廷的嫖姚将军。 他说给他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一个月到了,便启程出发。 越楼西收下了皇帝的旨意,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日暮四合,夕阳透过一望无际的朱雀长街,照在他的脸颊上,滚烫如夏日的流火。 他骑在马背上,望着长长的街道,忽而便想要独自骑马绕着京城去转一圈。 其实,越楼西虽然出身京城,但是从小就跟着父亲住在军营之中,正儿八经在上京城宅院里待的时日,实在不多。 若非此番曾祖母突然离世,他更是不可能会离开军营整整三年之久,全都老老实实待在钱塘。 他骑马绕着京城转了一圈,见了许久从前未曾见过的风景,路过西市的时候,看见有卖糖葫芦的小贩。 他的手上只剩最后两串糖葫芦,他的女儿跟在他的身边,正在问他何时才能回家。 小贩说东西卖完了便回家。 越楼西便道:“这两串糖葫芦卖给我吧!” 他买下了那最后两串糖葫芦,分了一串给那小姑娘,拎着最后一串糖葫芦,也不打算自己吃,而是想要回家带给祁云渺。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馋猫,什么都爱吃,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只要是好吃的,她都喜欢。 有时候越楼西都觉得她像是饿死鬼投胎,但有时候,她又很有分寸,东西吃一点就饱,叫他摸不懂她的嘴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手中拎着糖葫芦,绕着京城转完了一圈之后,才往家里回去。 可巧,就在他骑马回到侯府门前时,对面祁云渺的马车也在这个时候,停在了家门口。 越楼西下马,看见祁云渺从马车里钻出来。 一趟相府,她的怀里抱了许多许多的东西,有裴则给的画像,有裴则给的头面,还有方嬷嬷送的糕点吃食,但是最吸引越楼西的,还是那串高高冒出来的红色糖葫芦。 糖葫芦? 越楼西拎着糖葫芦的手顿了下。 下一瞬,他便听祁云渺唤起了他的名字。 “越楼西!” 祁云渺将那些东西全都抱在怀里,几乎便没有多余空出来的手去做别的事情。 但她握紧了手中的糖葫芦,还是努力朝着越楼西的方向晃了晃。 “你过来帮我拿些东西嘛!” 明明她身边有那么多的下人,但却喊起了越楼西的名字。 越楼西无奈,走过去帮她接过一部分的东西。 祁云渺将自己手中的画卷连同食盒还有头面匣子,全都递到了越楼西的怀里,最后只剩一串糖葫芦。 她低头,见到越楼西手中也紧握着一串糖葫芦时,率先惊讶道:“越楼西!你也买了糖葫芦!” “嗯。”越楼西道。 “那你是送给我的吗?”祁云渺盈盈地问道。 “谁说是给你的?”越楼西嘴硬道。 祁云渺便嘻嘻地笑了两下,听他的糖葫芦不是给自己的,也不气,而是递出自己的糖葫芦,道:“喏,那恭喜你,我的糖葫芦可是送给你的!” “……” 她的糖葫芦……送给他的? 越楼西站在原地,一时怔愣。 祁云渺见他手中还有空位,便将自己的糖葫芦不由分说,直接塞到了越楼西的手里。 “越楼西,我知道今日你在阿兄家里不大自在,我和阿兄去看画,也没有人顾及你。”祁云渺道,“但青语的及笄礼马上便要到了,我真的很需要阿兄带我去看画,今日这便算我给你的赔罪,好吗?” “…………” 不好。 他是区区一串糖葫芦就能赔罪打发的人吗? 越楼西面上仍旧是带着微微的不悦,看着祁云渺,但他握住手中糖葫芦的动作,却很诚实地紧了紧。 祁云渺盯着越楼西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知道他握紧了糖葫芦,便是有些接受她的道歉了。 虽然也不知道越楼西今日跟着自己去到相府,究竟想做什么,但他既然去了,放他一个人坐着总归不好。 祁云渺无法左右阿兄对越楼西的看法,也无法左右越楼西对阿兄的看法,但她却能用自己的方法,叫他们二人在自己面前都稍微开心一些,再开心一些。 这晚,他们一道进去到家里。 越楼西原本今晚便想要和祁云渺说自己一个月后便要启程去往塞北的消息,但是他手中握着那两串糖葫芦,到底还是没有先告诉她。 他去找了自己的父亲,和他说了这回事。 第二日,瞒着祁云渺,又独自去找了一趟裴则。 是的,裴则裴镜宣。 — 裴则这日忙完公务回家,对于越楼西居然会单独来找自己,感觉到十分诧异。 “小侯爷单独前来,是有何事?”他喊人为他上了茶。 越楼西却并不喝他的茶,而是直接当着裴则的面,开门见山道:“裴镜宣,我喜欢祁云渺,想要娶她回来做我的妻子。” “……?” 裴则侧眸,定定地看向越楼西。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越楼西是疯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越楼西直视着裴则的眼神,坦坦荡荡道,“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娶她,想要她将来能够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所以裴镜宣,你帮帮我吧。” “我帮你什么?”裴则深深地蹙起眉,荒唐地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你们之间如今是何关系吗?” “我知道!”越楼西满不在乎地笑道,“但是说真的,裴镜宣,难 道你真觉得我爹和她娘的婚事能长久么?你爹从前不就是被利用,然后又被抛弃的典范么?关于这件事情,我早就想过了,最好我回来之后,他们两个人已经和离了,若是尚未和离,那我便等到他们和离了,再同祁云渺提亲,反正我已经和她朝夕相处了三年多,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回来?” 在越楼西一长串的发言之中,裴则敏锐地找到了他的突破口。 什么回来? 越楼西要去哪里? “我马上要去凉州了。” 经裴则这么一问,越楼西才终于把自己即将领兵出征的事情告诉给裴则。 他认真道:“裴镜宣,我这几日观察过了,你的确有在把祁云渺当你的亲妹妹,我常年不在上京城中,不知道上京城中到底有哪些人是靠谱的,有哪些人又是不靠谱的,唯有你,我信你会真正对祁云渺好。所以我今日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我想请你帮我多照顾她,若是有人上门提亲,你也帮帮我,想办法给我搅黄了,等我回来,我会光明正大地同她在一起。” “……”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 因为全家都是武将,所以越楼西从小也就没打算过要走寻常人家科举的道路。 他从小就知道,读书人的路子不适合他,他想要做的是霍去病,是带着他的兵马,和他的父亲一样,驰骋在塞外辽阔的疆场上。不破楼兰终不还。 如今塞北难得安宁了几年,近一年,又开始陆陆续续有些骚乱,朝中针对此事,已经探讨了几次,年轻的武将想要建功立业,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越楼西便是想要借此上升。 纵然已经了解了他今日来找自己的所有前因后果,裴则却仍旧是很难不拿疯子一般的神情看着他。 “我凭什么要为你做事情?”他问越楼西。 “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很关心祁云渺啊!”越楼西道。 “裴则,你是在把祁云渺当你的亲妹妹吧?祁云渺如今已经及笄了,我不知道等我走后,会不会有人打上她的主意,但是上京城其他的那些人,怎么看着也没有我放心,是不是?你帮我一把,帮我看着祁云渺,将来我给你做妹夫,保准不会亏待你的!” “…………” 谁告诉你,他只把祁云渺当妹妹的? 裴则在越楼西的注视下,越发蹙紧了自己的眉心。 “…………” 越楼西一开始还能自信满满地看着裴则。 但是渐渐的,他看着裴则的安静,一时之间,竟然开始不确定起来。 裴家的厅堂很安静,比他们陵阳侯府的要安静不知道多少。 也是,他们家最多就两个父子,但是他们家人可多了,每次一进门,便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的声音。 相比起那般的聒噪,其实越楼西许多时候,也有些向往裴家的宁静。 但绝非是此时此刻的宁静…… 相府里的寂静一寸更甚一存,逐渐的,越楼西觉得,裴则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心跳都快要蹦出身体。 “裴镜宣,你不会也……” “既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同她挑明了心意?你如今都不敢同她明说,又怎么能确定,等你回来,她就一定会愿意嫁给你?” 在他的嘴里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终于,裴则开了口。 越楼西怔怔地看着裴则,听他将他的问题全部都掩埋在了尘埃里。 他见他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照顾她的事情,不用你说,我也会尽全力。只是帮你看着她……越楼西,我只会叫她去做顺从本心的事情,别的,不会干涉。” 第五十八章 阿娘,我们会成功为阿爹报…… 祁云渺自从跟着裴则去见过了那位曾经为她作画的师傅之后,接下来,连着两日,心里都只装着宋青语画像的事情。 她不知道越楼西去找了裴则,当然也不知道,越楼西在见过裴则之后,便不见了踪迹,整整一天一夜。 眼看着宋青语的及笄礼就在明日,这日,祁云渺终于可以去人家师傅的家中将画取了回来。 因着人家好歹是大师,这幅画,那日由裴则带去上门时,还是他说了许久的情,人家才肯先帮她画的。 祁云渺一路将画抱在怀里,回到家里之后,将书桌清空干净,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将画作摊开在书桌上,先看一眼。 画卷打开的那一刻,祁云渺便差点没停止了心跳。 实在是太逼真了。 这位师傅为宋青语画的画像,实在是太逼真了。 仅仅是凭着她的口述,都不曾见过真人,他竟就能将画像画的几乎和宋青语本人一模一样。 灵动的鼻子、娇俏的眉眼,还有温和的面容,气魄,落在画像上的宋青语,便简直和祁云渺眼中稚嫩又可爱的小白兔长得毫无差别! 她一边赞叹着人家的手艺,一边又赶紧将东西给收好。 这般精美的画作,她可不能碰坏了,明天要好好地带去宋家,亲手送到宋青语的手上,那才可以。 她将画卷给收好,放在书桌上,正好,下一瞬,沈若竹便带着一套衣裳走了进来。 是她为祁云渺挑选好,明日需要穿的衣裳。 祁云渺见到阿娘将衣裳给她展示在眼前,那是一套粉紫色的绸缎,这个时候穿,正好不冷也不热,丝滑的绸缎配上用心的苏绣,颜色不出众,但也不会叫人觉得过于敷衍、随意。 祁云渺很是满意。 哦不,应该说,只要是阿娘为她准备的衣裳,她就没有不满意的。 从小到大,祁云渺的衣柜里几乎都是阿娘为她准备的衣裳,什么场合该穿什么衣裳,阿娘总是会为她安排好,不会叫她出任何一点的差错。 但是看过了阿娘为自己准备的衣裳过后,祁云渺看见搭在沈若竹手臂上的,还有一套衣裳。 她问道:“阿娘,明日我需要换两套衣裳吗?” “不是。”沈若竹见祁云渺盯着那套衣裳,便将那套衣裳也拎起来,给她看了眼。 “这是我明日要穿的衣裳,你觉得如何?” “阿娘明日也要去宋家?” 祁云渺前几日居然完全没有听她提过。 沈若竹点了点头。 自从她们回到京城之后,其实宋家便有将女儿及笄礼的请帖送到侯府,沈若竹前几日尚未想好到底要不要参加,反正祁云渺是要去的,她若到时候实在抽不出空,便喊祁云渺再替自己送一份礼也是一样的。 但就在昨日,她突然便就决定好,一定要去宋家了。 她看着祁云渺,道:“明日,宁王妃也要去宋家,并且会为宋青语亲自主持及笄礼。” 祁云渺脸颊上的笑意在顷刻之间凝固。 宁王妃……? 沈若竹平静地看一眼女儿,收起自己今日带的两套衣裳,告诉祁云渺道:“通常姑娘家的及笄礼,都是需要请一个有头有脸的前辈帮忙主持,还不能是自己家里人,你及笄礼的时候,阿娘便为你请了镖局的掌柜的主持,你还记得吗?宋夫人的母家姓温,母亲姓虞,恰好,同宁王妃的母亲是表姊妹,是以,宋家便为宋青语请了宁王妃来主持此番的及笄礼。” 原来宋家还同宁王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宁王妃……” 祁云渺听自家阿娘为自己解释着这位宁王妃的来历,默默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这其中的姻亲。 她们此番回到上京城的原因,祁云渺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 “那阿娘明日要去认识宁王妃吗?”她问道。 “是。”沈若竹握紧女儿的双手,道,“不过你不必太过刻意地去在乎她,太刻意了反倒不好,那些事情,就先交给阿娘,知道吗?” “嗯!” 祁云渺重重地点了下脑袋,表示自己明白的。 阿娘素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祁云渺明白的。 上回她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眼睁睁地看着阿娘扳倒了怀王。 宁王眼瞎、心狠,因为眼瞎,还没有什么朝廷之中的实权,比怀王还不如,祁云渺相信阿娘迟早也能做到。 阿娘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阿娘不要她做什么,她就不做什么。 母女俩人商量好一切,沈若竹这才留下明日祁云渺要穿的衣裳,离开了她的院子。 祁云渺紧紧地盯着自家阿娘的身影。 原本还在高高兴兴地想着宋青语的事情,但是听过了“宁王妃”这三个字之后,再要她高高兴兴的,定是不可能了。 祁云渺盯着自家阿娘的身影,突然想,从前在家中,她见过阿爹的画像,也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画像,还见过许多其他不相干之人的画像,但是独独没有见过阿娘的。 因为阿娘善书画,家中的那些画像,基本都是她为别人画的,如今连她也有了一幅阿兄送的画像,可是阿娘还从来没有过画像呢。 若是阿娘也能有一幅画像便好了。 她这般想着,很快便决定下来,等宋青语的及笄礼忙过之后,她也要为阿娘去再寻一遍那位画师。 她要将阿娘的美貌永久地留存在画卷上,叫阿娘也同他们所有人一样,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记忆。 — 祁云渺惦记着沈若竹画卷的事情,第二日,宋青语的及笄礼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 她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好后,便跟着自家的阿娘一道上了去往宋家的马车。 到了宋府,宋夫人温庭珧同从前没什么两样,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母女。 祁云渺被引着往厅堂里走。 但是温庭珧同以往没什么两样,别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这是沈若竹三嫁进侯府后,第一次出现在如此人多的场合,京中许多的贵夫人带着自己的女儿,见到她们母女之后,惊诧的有,议论的有,却唯独没有敢直接上前来交流的。 没办法,京城之中,最是讲究人情往来,沈若竹几年前还是相府的夫人,如今却成了陵阳侯府的夫人,这算什么事情嘛? 跟她们交流,那万一便得罪了裴相?那罪过又有谁可以担? 是以,大家即便是听说了祁云渺回京后,同裴则的交情似乎还是不错,却仍旧是只敢远远地对这对母女观望。 只有几个从前祁云渺学堂之中的朋友,在自己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便上前来和祁云渺打了招呼。 祁云渺也同她们回了话。 后面她们被自家的母亲发现,便再没有人敢上来和祁云渺交流了。 祁云渺独自站在阿娘的身边,也不气,今日她只是来给宋青语送礼并且祝贺她及笄的,其他人的态度,她着实不是很在意。 她和阿娘紧挨着,站在由宋夫人安排好的位置上。 满屋子充斥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她全当听不见,直到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吆喝,有人道:“宁王妃驾到!” 满堂喧闹这才停了下来,众人纷纷摆首,去看宁王妃的到来。 虽然宁王患有眼疾,但他好歹是先帝的儿子,是皇家之人,此番皇位更迭,宁王又是先帝诸多皇子中除新帝外,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所以大家对于宁王妃,全都十分尊重。 祁云渺挤在这宋家的厅堂里,眼睁睁地看着宁王妃下了马车。 那是一位一眼看去便十分温柔的女子,纵然带着华贵的头冠,但是面对着仆人们,一笑起来,便显得十分和蔼可亲。 这位宁王妃,难怪是宋夫人的表亲,祁云渺想。 她长得着实和宋夫人有些相像,眉宇间俱是温柔又富有力量。 她看着她在身边嬷嬷们的搀扶下,进了门,又看着她浅笑着便站在了所有人的最上首。 宁王妃是被请来为宋青语主持及笄礼的。 是以,她一进门,自然也就意味着及笄礼的开始。 在众人向王妃行过礼后,宋家女儿的及笄礼,这便算是开始了。 祁云渺其实还没有看够这位王妃的样貌,但这好歹是宋青语的及笄礼,眼看着宋青语也在自家母亲的陪伴下,自屏风后头走了出来,她便只能将目光挪过去,先去看自己的好姐妹。 宋青语今日穿了一身全场最为风光的衣裳,嫩黄色的披帛下是青翠欲滴的各种绿,原本大道至简的襦裙做了极为繁复的设计,腰间搭了佩环、香囊、金玉,各种东西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互相碰撞在一起,清脆又响亮;她的额间还点了一朵红色的荷花钿,花钿齐整,绽放在眉心,像极了含苞待放的少女。 只是她的衣裳虽然华丽,脑袋上梳的发髻也已经是成人样式,戴的头饰,却显得小气。 这正是及笄用意所在,便是替少女褪去青葱,递簪成长。 宋青语拜见过宁王妃之后,宁王妃便净手,开始为其拨下从前的那些发饰,换上新的发簪。 换上发髻,礼便算是成了。 祁云渺原本目光是落在宋青语身上的,但是那位宁王妃便站在宋青语的面前,她实在难忍住自己的目光,不去向这位宁王妃看。 宁王。 宁王妃。 她边看着这位王妃,边想,她生了一副这般和善的面容,可曾知晓自己丈夫做过的事情? 若是知晓,她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她可愿意由她们杀了她的丈夫?让她们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她正想着呢,忽而,沈若竹在边上撞了下她的胳膊,祁云渺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这位王妃看了太久了,已经是失态了。 她在娘亲的指点下,朝着这位王妃远远地笑了笑。 宁王妃或许是觉得她好笑,便也朝着她和蔼地笑了笑。 她并不曾怪罪于她。 祁云渺远远地看着她,这回倒是没再走神。 她看着她在宋青语礼成之后,很快便被许多的夫人们给围住;她看着她和面前的所有人都谈笑风声,言笑晏晏,俨然一位可亲可敬的上位者无疑。 终于,祁云渺不再看她,而是选择了去和宋青语说话。 她听阿娘的话,这日整整一日,在宋家都没有刻意地去接近过那位王妃。 她只和宋青语待在一起,后来还见到了她的哥哥,宋宿和宋潇。 宋宿倒是前几日已经见过的,他如今和裴则一样,在朝为官,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大人了;但是宋潇……祁云渺惊讶地打量着他,只觉得男大十八变,如今的宋潇,已经完全是她不认识的样子了。 相比起从前,如今的宋潇生了一副十分书生气的样子,虽然举手投足还是可以看出几分淘气和活泼,但是他闭上嘴巴不说话的时候,祁云渺是绝对不会以为,自己面前这个人就是宋潇的。 她对于宋潇样貌的变化,十分惊讶; 而正好,宋潇对于祁云渺的样貌变化,也十分惊讶。 “你真是祁云渺?” 纵然已经被自家妹妹确认过无数遍了,这便是祁云渺,但是宋潇还是觉得,这不太像。 从前的祁云渺明明是圆脸,一张脸蛋虽然不过漂亮,但是足够白皙,五官也足够鲜活。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从前的祁云渺活脱脱便是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团子;但是现在呢? 现在祁云渺的脸蛋已经完全长开了,长大了,她的五官明丽,越来越像她的阿娘,但是又比她的阿娘眉眼间多了许多的飒爽同灵气;她的脸颊虽然没有以前那么白了,但是因为五官长开了,所以一眼瞧去,不仅没有失去以前的可爱同喜人,反倒更加的鲜活,更像是一个活泼好动的美人! 宋潇在宋青语第3回 同自己确认,眼前之人的确就是祁云渺之后,才敢相信,好吧,这真的是祁云渺。 这真的是以前那个脸蛋圆圆的祁云渺。 女大十八变,诚不欺人。 宋潇和祁云渺打过招呼之后,便又忍不住同她问了几句她在钱塘时过的生活。 他实在是好奇,她都发生了些什么,能叫她蜕变成如今这般。 “还能有什么?就是不断念书、习武呗。”祁云渺想起自己在钱塘的生活,粗略来讲,其实就和上京城差不多,每日念书、习武,日复一日。 只是钱塘的风水叫她更为自在,也更快活些。 “钱塘 好玩吗?“宋潇听罢,又问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钱塘呢。” “好玩!” 一说起这个,祁云渺可就来劲了。 她给宋潇讲钱塘的吃食,又讲钱塘的风貌,给他讲八月十六的潮水,又给他讲人声鼎沸的新年和庙会。 祁云渺待在钱塘和上京城的日子,粗看其实差不多就那几件事情,但是真要细讲起来,便是每一个人都能发现,她在钱塘,更像是鱼儿入了水,倦鸟找到了栖息的归巢,和在上京城时一点儿也不一样。 宋潇听得艳羡,听她说完了有关于钱塘的种种,忽而,宋潇问道:“话说祁云渺,那你和你娘如今又回到京城了,那日后还会离开吗?你们还要回钱塘吗?” “……” 又是这个问题。 祁云渺瞥一眼宋潇,想起上回自己和青语说的回答。 她和阿娘自然是要回钱塘的。 关于这一点,祁云渺从来都没有异议。 但是她如今可不能和别人这么说。 她和阿娘如今是陵阳侯府的人,在外人看来,便又是要在陵阳侯府过一辈子的。 她默默安静了片刻,便和宋潇道:“如若你日后也经常从国子监回家的话,说不定日后我们也会常见面。” 宋潇便笑了。 祁云渺这话,他自然是认为她之后都是要留在京城的。 “祁云渺,我很佩服你。” 看见祁云渺又拿起了面前的一块椰子糕,宋潇又突然道。 “嗯?” 祁云渺边吃着椰子糕,边扭头,不知道他是在佩服自己什么。 宋潇便抿紧了唇瓣。 太多了,他想。 跟着她娘四处改嫁,小小年纪便在青州、上京城还有钱塘等地四处奔波,但是心态还依旧如此坚韧,有说有笑; 还有她手上的茧子…… 明明才十五岁,这是上京城中任何一个少女都无比娇贵、热爱养护和美丽的年纪,但是祁云渺的双手,他看见了,全是射箭练习后留下的薄茧和伤痕,可见她这些年,练武有多么刻苦,用功。 一想到这里,宋潇便想起自己当初欺负祁云渺、和她打架还没打赢的事情。 他也真是有脸。 他的脸颊突然一红,在祁云渺的注视之下,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扭过了头去。 祁云渺不知道宋潇是在红什么脸。 很佩服她?然后他便脸红了? 这算什么? 她嚼着口中的椰子糕,没想太久,听到外头有人在找自己,似乎是阿娘身边那位嬷嬷的声音,她便赶紧起身,跑回到了自家阿娘的身边,没有再管宋潇。 — 宋青语的及笄礼彻底结束后,祁云渺便跟着沈若竹一道回了家。 她跑到自家阿娘跟前的时候,没见到沈若竹同宁王妃站在一起,于是回家的路上,祁云渺便不禁问道:“阿娘,宁王妃……” 沈若竹道:“她请我过几日一道和你宋家婶婶去宁王府坐坐。” 祁云渺呼吸一窒,定定地看着自己阿娘。 沈若竹便又习惯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在和那位宁王妃说上话之前,其实沈若竹自己心底里也没有底,自己到底能不能和她好好地交流,讨得她的欢心。 但或许是有温庭珧从中做联系的缘故,她和宁王妃的交流很是顺畅。 她不似京中其她的那些妇人,会对她另眼相待、避之不及,反倒同温庭珧一样,没有任何的架子,和蔼可亲的很。 这一切都顺利得超乎她的想象,聊到后来,宁王妃便给她下了请帖,请她过几日务必同温庭珧一道登门,上宁王府做客。 “她是好人吗?” 祁云渺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 沈若竹摇摇头。 她不确定。 又或者说,她不敢确定。 有了从前宁王的事情做例子,沈若竹怎可能还会轻易地去判定自己面前之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尤其这位王妃,还是宁王的枕边人。 “总之,先去王府看看吧。”沈若竹道。 祁云渺担忧道:“可是阿娘,我们这么快去宁王府上,若是你正好碰上……” 正好碰上宁王,宁王会怀疑她们此番又特地回京的用意吗? “你觉得他若是有心监视我,需要我上宁王府去做客了,他才会知道我回京吗?”沈若竹问道。 “……” 好吧,是这样的。 祁云渺无声反握住沈若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沈若竹要上宁王府这回事,感觉到好一阵的担心。 “你放心,如今我是陵阳侯夫人,他一个没有实权的亲王,不敢对我做什么的。”沈若竹安慰女儿道。 “若是正好碰上了……”只听她突然嗤笑一声,声色便变得阴鸷。 “那便正好问问他有关于你阿爹的事情,问问他有关于你阿爹身上的伤口,问问他我们家遭遇盗贼一事,究竟是外人做的,还是就是他做的,顺便再问问他,他身边的校尉究竟用的是什么刀……” 沈若竹每说一句话,她眼眸里突然渗出的血丝,便更多一些。 祁云渺上一回见到这般的阿娘,还是在从前的相府。 那时她刚得知了阿爹所谓死亡的“真相”,看着阿娘为阿爹报仇的决心,泣不成声。 如今,祁云渺又见到了这般的阿娘,但她不是小孩子了。 她在沈若竹话音落下的刹那,便紧紧地抱住自己的阿娘。 她叫自己的脑袋依靠着阿娘的同时,也叫阿娘可以依靠住自己的肩膀。 “阿娘,我们会成功为阿爹报仇的。”她坚定地呢喃道。 第五十九章 不许接受任何人家的提亲,…… 沈若竹去往宁王府上的事情,还要再过几日。 这日,祁云渺从宋府回家之后,又陪着阿娘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这才回去自己的院子。 这几日,虽然一直忙着宋青语及笄礼的事情,但祁云渺也没有中断自己的习武。 今日一早就出门去参加及笄礼,如今才回家,她尚未练武。 回到家里后,她便直接拎起了自己的弓箭和长剑,打算去找越楼西再练一练。 自从离开钱塘之后,祁云渺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再找过习武师傅了。 没什么,因为整个越家都是习武世家,除了她和阿娘之外,整个越家基本都是练家子打底,就算是阿娘如今的两个妯娌,祁云渺的两个婶婶,也全都是出身武将的妹妹或女儿。 原本回到京城,祁云渺还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林周宜,为自己指点习武,可是越群山直接大手一挥,告诉祁云渺,今后她的习武,全都由他和越楼西来指点就行,祁云渺便也就没找林周宜了。 不过其实回到上京城之后,她还是给林周宜偷偷写了一封信,期盼着何时能再见师傅一面。 她可是她的第一位习武师傅呢。 祁云渺去到越楼西的院子里,见他不在,便找来了他院子里的小厮,问他越楼西去了哪里。 “小侯爷?小侯爷昨日便未回家。”小厮道。 “昨日便未回家?”祁云渺惊异,“为何没回家?” “这……我们也不知道啊。”小厮又回答道。 祁云渺不明白了:“你们是他院子里的小厮,他人都没回家,你们居然都不去找吗?” “我们找了,一开始便将此事禀报给了侯爷,但是侯爷只喊我们不必担心,说小侯爷在外野完了,就自己会回来的……”小厮慢慢说的有些嚅嗫,似乎也是知道, 越群山的话不太中听。 祁云渺实在是被越群山的话给噎了一噎。 “那他喊你们别找,你们就不找了?”她问。 小厮唯唯诺诺地看着祁云渺,似乎又是想问,那侯爷的话不听,还能怎样? 祁云渺一时竟彻底无话可说,她看着眼前这小厮,脑海中翻江倒海般滚了许多的话,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只道:“算了,你告诉我,他平日里若是不住在家中,最喜欢去哪里吧,我去找找他。” 小厮立马道:“小侯爷平日里若不住家中,最是喜欢宿在京郊的西山别院,那里位置宽敞,靠近山脚下,还有很大一个跑马场。” 西山别院? 祁云渺却没听过这个地方。 小厮便将别院的具体地址告诉给了祁云渺。 不算难记,祁云渺听罢,便直接左手拎着弓箭,右手拎着长剑,喊人为自己牵了马来。 她翻身上马,独自去往京郊的西山别院,寻找越楼西。 — 这是一座很大的别院。 祁云渺抵达西山脚下时,才意识到,小厮口中说的别院里有一个很大的跑马场,到底有多大。 这座越家位于西山的别院,比从前祁云渺在上京城中见过的任何一座宅子都要骇人。它的规格之大,不止是比从前那座定国公府的别院大,而且似乎还比京中陵阳侯府和相府的规格都要大上许多。 她单单是靠近了围墙的最外边,还需要向前骑好长功夫的马,才能真正看到别院的大门。 而不等她彻底靠近,整个别院里时不时传来的达达马蹄,便是在疯狂地向她暗示着,这里便是越家的西山别院,没有错。 祁云渺抵达门前,终于下了马,敲响了别院的大门。 大门被打开,看守别院的护卫显然并不认识她是谁,站在门后边问她的来历。 祁云渺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还亮出了越家的东西为证,那护卫才对她突然起敬,将她给请了进去。 她边进门边问道:“越楼西可在此处?” “小侯爷在的。”护卫道。 “那人呢?”祁云渺又问道。 “小侯爷是昨日夜里来的,如今应当还在校场练马。”护卫道。 祁云渺便大致明白,自己适才听到的那阵达达马蹄,基本是越楼西在跑马无疑。 她在护卫的带领下,不费多少的精力便到了这宅子里头的校场。 居然在自家安排了一个足以同时容纳几百人的校场! 祁云渺住进陵阳侯府这几日,是真正第一次见识到了所谓侯府的豪横。 她走到校场边上,果然很快便见到了越楼西的身影。 他正独自在校场上跑马,说是跑马,却也不对,他的手里还提着弓箭,他一边跑马,一边拉起了手中的弓箭,对着场上的靶子,不断射击。 光是祁云渺驻足在那里的功夫,便见他一共骑马跑过了五六个靶子,同时五六支弓箭,全部都射中了靶心。 但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马蹄的声音没有停,越楼西射箭的举动,便也不会有终止。 他在继续朝着面前的许多靶子射击,骑马的位置,也朝着祁云渺越来越近。 正在祁云渺以为他要绕过自己,继续去射击前面的靶子时,他却趁着祁云渺不备,直接将马调转方向,勒紧停在了祁云渺的面前。 那马最后离祁云渺只有一尺的距离。 饶是祁云渺已经十分熟悉马儿,还是被越楼西这阵仗吓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越楼西骑在马背上,气喘吁吁地盯着祁云渺。 祁云渺被他给吓到了,眼睁睁地对着马儿急喘了好几口的气,才能正常地看着人。 但她没有回答越楼西的问题,而是气道:“越楼西,你吓唬我!” “嘿嘿。”越楼西跳下马来,牵紧缰绳在祁云渺的面前,“就是突然见到了你,想和你玩玩,吓到了?” 祁云渺没什么好气地瞪着他,显然是不想和他玩这种游戏。 越楼西便忙俯身和她赔罪:“好好好,是我错了,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你院子里的小厮说了,你昨夜都没回家,我便来找你了。”祁云渺道。 “你找我?”越楼西莫名觉得自己的心又被刺了一下,立马站直了身体,问:“你找我做什么?上京城是我家,我还能丢了不成?” “……” 祁云渺见越楼西这副贫样,便知道他大抵是没有什么事情的。 亏的她为他担心了一下,以为他不回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她看一眼越楼西,又再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手中牵紧的马儿,只道:“越楼西,我也想边骑马边射箭试试!” 越楼西一看她的手里,左手弓箭,右手长剑,竟然是装备齐全的,不免又笑了起来。 “你不怕了?” “你真是来找我的?还是你知道了咱们家在这里有个校场,所以想要过来玩玩?” 他这人,非得逗她。 祁云渺拧一把越楼西的胳膊,道:“是是是,我就是想来校场玩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要来找你,你满意了吗!” “呵……” 越楼西满意。 祁云渺这么说,他怎么可能会不满意。 他忽而之间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祁云渺的马儿被拴在了门外,她想要骑马,越楼西便将自己手中的缰绳交到了祁云渺的手上。 他牵着祁云渺的手,将她给送上马。 “喏,你想玩,那你试试!”他和祁云渺道。 祁云渺看了眼站在自己下首的越楼西,将手中多余的长剑扔给他之后,她便果真开始了自己的跑马。 这地方她没有来过,她绕着校场,一开始只是慢慢地跑,中途路过靶心的时候,便对着靶心射出一箭。 或许是她跑得比较慢,所以她一开始射出的几箭几乎全中靶心。 但是后面,她渐渐熟悉了校场的环境,骑马的速度开始变得越来越快,手中射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最后射出几箭的时候,其实祁云渺自己都没有把握,自己一定会射中,但她最后停下来看的时候才发现,那几支箭,自己居然全都射中了! 她立马回头去看越楼西。 便听越楼西也正在校场的边上为她欢呼。 “怎么样,一开始是不是以为自己其实不会全中?”等到祁云渺把马骑回来之后,越楼西问道。 祁云渺诚实地点点头。 她第一次骑这么快射箭,实在没有什么准备。 越楼西便笑道:“可见你如今的功力可是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厉害多了!你的双手和眼睛对于射箭都已经有了本能的反应,下回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射!” “那我下回可以试试同时跑马射三支箭吗?” 越楼西还担心,祁云渺一开始练习边骑马边射箭,会有些不习惯。 哪想他话音落,祁云渺便直接提出了一个贪得无厌的问题。 越楼西实在被她给逗笑了,倒是他又低估祁云渺了。 “行!”越楼西顺着她,“下回你再来,争取边骑马边同时射出三支箭,看看还能不能同时全都射中!” 祁云渺便对于越楼西口中的下回再来,充满了期待。 她微微喘着气,伏在马背上,自己玩得痛快了,这才想起要问越楼西:“越楼西,你昨日为何不回家?” “……” 越楼西仰头看一眼祁云渺。 脸颊上适才还是明亮又开朗的笑意,刹那间收敛了起来。 他变得有些安静。 越楼西昨日没有回家,事情说起来,还得怪裴则。 昨日,越楼西和裴则说完话之后,便觉得裴则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他既然如此担心祁云渺会在自己离开后被他人提亲,那为何不能直接在走之前和祁云渺表明了心意呢? 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祁云渺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心意,也害怕她是真的在只把他当哥哥,他要是临走之前和祁云渺说了实话,听到的却是祁云渺没心没肺的回答,那越楼西想,他此番的出征只怕是完了,一整个疆场,他都只怕自己会心不在焉的,毫无注意力可言。 所以他不敢在临走之前和祁云渺提起这回事情。 从裴家出来后,他的心情便不好。 他心情不好,便喜欢四处骑马溜达。 昨夜他便是骑马到了京郊,在京郊转了一圈,天色便已然黑透了,他便干脆在京郊自家的别院里住下了。 正好他许久没来过西山别院了,今日便也索性在别院里练了一整日的靶子。 祁云渺见他盯着自己,静悄悄的不说话,翻身跳下马,与他面对面问道:“越楼西,你说实话,你最近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 越楼西下意识想说没有。 但是他张了口,“没有”那两个字,便始终说不出来。 他只能抿唇,仔细打量着突然又跳下了马的祁云渺。 祁云渺就站在他的面前,身上还穿着今日去参加宋青语及笄礼时的襦裙。 适才她就是穿着襦裙,骑在马背上,绸缎飘逸起来,她整个人都宛若从而天降的神妃仙子。 越楼西自认,自己从小到大,不论是在边关还是京城,都不是没有见过正统的美人,但他自从十三岁那年在上京城见到祁云渺的那一刻起,见到她的那一双眼睛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自己被祁云渺吸引得死死的。 一开始只以为是个好玩的妹妹;如今却只想把她娶回家里,叫她永远都可以光明正大、开开心心地站在自己的身边,与自己并肩而立。 “祁云渺……” 自从越群山和沈若竹成亲之后,越楼西便不再怎么喊祁云渺“妹妹”了。 假的妹妹,他不论喊多久都不会以为是真的;但是真的妹妹,只要喊一声,越楼西便会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遭天谴的事情。 “嗯?” 在祁云渺回答的刹那,便见越楼西弯腰,自一侧装着许多支箭羽的框子里取出了一只不知何时编织好的花草环。 他将花草环搭在祁云渺的脑袋上,不偏不倚,叫她如同草原上的公主一般美丽。 “我是有事情没告诉你。”只听越楼西缓缓道。 “北方有些小动乱,我主动向圣上请了旨,去往凉州清缴,可能需要小半年才能回来……” “嗯……在我回来之后,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说,在此之前,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一口气说到了这里,终于又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祁云渺。 而后,便听越楼西的声音顺着风声,传进到祁云渺的耳朵里—— “……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许接受任何人家的提亲,行不行?” 第六十章 等我回来,和我议亲!…… “在我回来之前,不许接受任何人家的提亲,行不行?” 祁云渺站在西山的山脚下,秋日里遍布山野的蔚蓝色将其深深笼罩,她怔怔地看着越楼西,听他说完了这些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越楼西是说……他的意思是说……他…… “越楼西,你疯了吗?” 祁云渺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红透了脸颊问越楼西道。 “我哪里疯了?” 越楼西就知道,如今和祁云渺说这些,她大抵就是这个回答。 “你是因为担心我们是兄妹吗?”他向前一步,紧逼道,“我们算什么兄妹?你也早知道,你阿娘迟早会和我阿爹和离的,对不对?” 祁云渺:“……” 她知道归知道,但是这些事情,她怎么可以和越楼西说呢? 而且就算阿娘和越群山和离了,那也不代表,她就得接受越楼西了呀。 她,她…… 祁云渺心思混乱地左右看看。 校场的天色逐渐黯淡,她的脸颊却忽而之间像是连片的火烧云,红艳无比。 这是祁云渺及笄之后, 第一次碰到有人和她坦白自己的心意。 还是在这种场景下。 对面之人,还是越楼西! 不是,怎么会是越楼西呢? 一起在钱塘生活了三年,祁云渺从来只把越楼西当自己的好朋友,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心烦意乱,向来伶牙俐齿、有的是主意的小姑娘,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个人的问题。 她只能摘下自己脑门上的花环,一把先扔回到越楼西的怀里。 “我今日是来找你回家的!”祁云渺嚷嚷道,“如今天都黑了,再不回家,阿娘会担心我的,你爱回不回,我不管你了!” 她转身拎起自己的裙摆便跑了起来,跑向别院的门外,牵起马儿的缰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上了马,骑马往京城的方向回去。 “哎——” 越楼西抱着自己的花环,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着祁云渺跑走的方向,他便也二话不说,上了自己的马匹,骑马跟在她的身后,和她一道先回了京城。 回到京城的一路,俩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然是祁云渺不愿意和越楼西说。 她全程都只闷头骑马,骑在越楼西的前面,从城门口到陵阳侯府,一点停顿都没有。 待回到了侯府,她也是把马儿直接扔给门口的护卫,自己便又拎着裙摆,一溜烟跑进到了院子里。 终于回到院子里,将自己的房门合上,祁云渺才觉得,自己获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捂着自己的心房,感受着掌心剧烈的跳动。 越楼西对她有那等心思……越楼西真的对她有那等心思…… 祁云渺骑了这一路的马,又跑了这一路的步,如今脸颊上便说是红的可以煎鸡蛋也不为过。 她慢慢顺着门板,滑坐在房间的地面上,想起自己和越楼西这些年来的相处。 因为在钱塘,她实在很少碰到有和她一样如此喜欢习武之人,所以自从越楼西和他爹来到钱塘之后不久,她便总是喜欢往越家跑。 她以为越楼西是自己的好朋友,她一直以为,他是自己的好朋友! 祁云渺心绪复杂,明明已经歇了下来,但是脸颊上却开始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她捂着自己的脸颊,试图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掌心滚烫的触感无论如何也不能下降,甚至还把原本冷冰冰的双手也变得满是红热。 祁云渺最后只能丧气地坐在屋子里。 — 祁云渺开始逐渐躲着自己了,越楼西发现。 平时,他们若同时在家,祁云渺总是会时不时提着她的东西,来找他陪她训练。 但是自从那日他们从西山别院回来之后,祁云渺便不来找他了。 他好几次都撞见她提着弓箭或是长剑去找他爹,抑或是找他在家里的叔叔婶婶们请教问题,但就是不来找他。 她也不找他陪她玩,也不找他陪她出门去了,甚至有一次,他就站在门外,看见祁云渺提着东西,明明也是要出门的,但她一见到他,扭头便往回走。 等他赶上去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活像一只缩头乌龟。 越楼西为此气到不行,但的的确确又是他把祁云渺给吓到的,他便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真的就这么吓人吗? 她真的就只把他当朋友,对他一点儿别的心思也没有吗? 他不敢去问,生怕自己会再度吓到祁云渺,但又知道,自己不得不问。 至少在他临走之前,他得把事情和祁云渺说清楚了才行。 这日,终于到了沈若竹出发去往宁王府的日子。 宁王妃约了她和温庭珧一道上门,沈若竹便打算先去宋家,和温庭珧一道出发,去往宁王府。 正好祁云渺也有几日未见宋青语了,便也跟着阿娘一起去宋家,也算是送送自家阿娘。 她陪着自家阿娘出门去。 可是,母女俩刚走到门外呢,祁云渺便见到,越楼西骑着高头大马,正等在她们的马车前面。 祁云渺看见越楼西的那一刻,脚步便往回缩了缩。 “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宋家,我和你们一道去吧!”越楼西骑在马背上,和她们道。 祁云渺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知道越楼西肯定是在说谎。 他和宋家有什么交情?正好要去一趟宋家? 她这么多日都躲着越楼西,今日倒是叫他找到了机会了。 她张嘴,想说马车走得慢,他找宋家有事,要不他自己骑马先走吧。可是沈若竹却道:“真巧,那便同去吧!” “……” 祁云渺只能把自己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听阿娘的吩咐办事。 三个人一道去往了宋家。 去往宋家的一路上,越楼西骑马,祁云渺和沈若竹坐在马车里,他们自然又是没什么话说的。 待到了宋府,祁云渺陪着沈若竹下车,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阿娘和宋夫人温庭珧走在了一块儿,又上了去往宁王府的马车,她立马便扭头,也拉起了宋青语的手,想和她一起进门去。 可是越楼西眼疾手快,一把扣住祁云渺的手腕,生生地将祁云渺朝着自己拉,一边拉还一边和宋青语笑道:“我和她单独说两句话!说完了就把人还给你!” “…………” 你要找我说话,不该是问我的意见吗? 祁云渺不想和越楼西说话。 可她敌不过越楼西的力气,又不敢真的费劲去抓宋青语,只能挣扎了两下,便任越楼西把自己给拉到了宋家墙外的巷子里。 待到越楼西一松开她的手腕,她便没什么好气地问道:“越楼西,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躲我!”越楼西直接道。 “…………” “我没有。” 祁云渺回答道。 “你有!祁云渺!”越楼西声声控诉道,“你这几日全都在躲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祁云渺被他问的急了,终于想说实话。 可是她看着越楼西那张脸,又不知该如何描述他那日的行为才好。 还不是因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原来本可以做兄妹、做朋友的,如今你说了那种话,我们还怎么做朋友? 她没有说话,但是越楼西却可以从她的目光之中解读出所有的埋怨。 “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他缓缓地俯身,和祁云渺面对面问道。 “……” 祁云渺若是真能厘清楚自己的心意,那她也不会成日里那么躲着越楼西了。 她也不知道,在越楼西挑明之后的今日,她同越楼西之间的情谊到底算什么。 她不喜欢他吗?但她明明喜欢和他在一起玩,喜欢和他一道骑马、射箭,喜欢和他一起去看钱塘的山水,去看外面的一切一切。 她还喜欢和他一起练武,他可以教她许多的东西。 那她喜欢他吗? 她好像对越楼西,又的确不是男女之间的感觉。 若是她喜欢他,那她为何会对他的问题感觉到困扰,而不是纯粹的开心呢? “越楼西,我不知道。”祁云渺不想撒谎,她看着越楼西,道,“我不知道男女之间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我要在上京城议亲,要在上京城嫁人,越楼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那你不在上京城议亲,是因为你觉得你迟早要回钱塘,还是觉得,你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喜欢的男孩子?”越楼西又问道。 “……” 他的问题真的刁钻。 纵然她和他都早知道,她和阿娘将来迟早是要回钱塘的,他还是要拿这种事情摆到明面上来说。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祁云渺道,“总之,越楼西,我唯一可以回答你的是,我不会在上京城议亲,我也不会在上京城成亲,你只管放心地去凉州,在你回来之前,我都不会议亲的。” 够了。 越楼西渐渐地咧开嘴角,想,有祁云渺这个回答就够了。 “那等我回来,你和我议亲!” 他和祁云渺道。 “……” 祁云渺脸颊一下子又如同秋日树上熟透了的苹果般绯红。 她怒瞪着越楼西,看着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烈烈红衣。 那一抹红色,祁云渺曾经觉得无比讨厌,无比厌烦,如今映在她的脸颊上,映在她的瞳孔间,却叫她心里眼里,全都是他,难以消褪。 “越楼西……” 祁云渺顿在原地,这么多日,终于肯正面地再唤一声他的名字。 “嗯?” 越楼西认真地又俯下身去一些,听祁云渺说话。 哪想,祁云渺出其不备,在越楼西俯身之后,便抬脚狠狠地踢了他一下。 越楼西立马疼得又站直了自己的身子。 祁云渺看着他这副样子,一直被越楼西步步紧逼的心情,总算是有了一点好转。 她憋着笑,微微仰头去看他,道:“无论如何,你都得平平安安地回来,知道吗?” 越楼西正故意疼得呲牙咧嘴给祁云渺看呢,听到她这话,便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他用自己明亮上挑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祁云渺,须臾,用尽全力在她面前点了点头。 “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第六十一章 沈若竹,老子天生是该被你…… 和越楼西之间的事情,算是暂时说开了。 虽然祁云渺其实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说开。 一切都等他从北方平安回来再说。等到越楼西从北方回来,他就真的要和她提亲么?可若到时候他们还是兄妹,他要如何同她提亲?这不是胡闹么?而且……她真的想要越楼西和自己提亲么? 祁云渺甩甩自己的脑子,叫自己暂时不要想那些。 她目送着越楼西的身影离开了宋家。 本来他也不是真的要来宋家找谁的,她早就知道。 他们说开了之后,他当然便要走了。 而她则是转身,进去到宋家,去找宋青语。 她一边和宋青语在宋家的院子里玩儿,一边等待着阿娘从宁王府回来。 这是阿娘第一次去往宁王府。 宁王府……宋青语坐在祁云渺的身边作画,祁云渺便兀自托着脑袋,思索那宁王府,究竟会是怎么一副龙潭虎穴的样子。 她不知道,阿娘今日会不会碰到宁王。 若是真碰上了宁王,他们又会说什么呢? 宁王如今不敢动陵阳侯夫人,这祁云渺知道,但她实在不知道,宁王会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阿爹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他居然还是任由着自己的手下说杀就杀,手段残忍至极,可见其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而当阿娘当面质问他时,他竟又能当着阿娘的面,面不改色地将罪责全都推到怀王的头上,又可见其心思深沉,两面三刀。 这样的人,明面上虽然不会动手,但可保不准,背地里会不会对阿娘使什么阴招。 祁云渺坐在宋青语的身边,想起自己当初在青州时和他的几面之缘。 那时候的宁王萧明禹,正是落魄时,需要他们的帮忙,所以他将一切都伪装得很好,他和她很温和地说话,和阿娘还有阿爹,说话时全都充满了感激至极的语气。 偶尔得空时,她偷偷去看他,他还会特地和她说笑,夸她的声音好听,说她定然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如今想来,那些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祁云渺想着想着,眼眶便不免红了起来。 记忆之中阿爹的模样忽闪忽现,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叫自己赶紧去和宋青语说一会儿话,好分散自己的注意。 她见到宋青语正在画的太阳花,问道:“青语,你见过宁王吗?” “宁王?”宋青语回头,道,“见过呀。” “那你觉得,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问道。 “唔……”宋青语想了想,“宁王挺和善的,相比起京中其他那些王爷,他更好说话,但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好说话……” 祁云渺听宋青语这么说着,便知她是知晓些内情的:“你见过他不好说话的时候?” “嗯。”宋青语小幅度地点了点脑袋,左右探头,见四下无人,这才敢过去一些,和祁云渺低声道,“从前我们家其实和柳家也蛮亲近的,但是后来柳家伯父得罪了宁王,柳家便全家都被贬到襄阳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呢。” 柳家? 啊,祁云渺想起来了,那是裴则的母亲娘家。 “是阿兄母亲的那个柳家吗?”但是以防万一,她还是同宋青语又确认了一遍。 宋青语又点了点脑袋。 祁云渺便了解了。 “我听我娘提起过,当初也就是因为这回事情,裴相同宁王关系不错,柳家得罪了宁王,原本是想请裴相帮忙从中说情的,结果裴相不帮,所以柳家同裴相,也便结了点恩怨。” 原来是这样。 祁云渺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裴相和柳家之间还有 这等事情。 那裴则和裴相关系一直不好,也有柳家的缘故么?她突然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对了,渺渺,你怎么突然问起宁王了?”宋青语终于画完了自己手中的这幅太阳花,将画卷拎起来对照着祁云渺看了看,问道。 祁云渺顿了下:“没怎么,这不是阿娘她们今日去了宁王府吗?我也就好奇。” “哦。”宋青语点点头,放下画卷又和祁云渺叮嘱道,“对了,渺渺,你如今也是侯爵府的人了,日后若是进宫去玩,碰到了宁王,可千万要记得,不要在他面前提他眼睛的事情。” “不要提他的眼睛?”祁云渺好奇。 “是啊。”宋青语每说一句话,都忍不住要四下环顾一圈。 确认没有人监视着自己,才敢又和祁云渺道:“宁王眼疾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他其实很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这回事情,尤其不喜欢被人见到他摘下眼布之后的样子。传闻从前宫宴上,有宫人不小心见到了他摘下眼布之后的样子,那宫人便被打成半身残废了。” “……” 这人竟如此暴戾么? 祁云渺想了想,但她似乎早就见过了宁王摘下眼布的样子。 在从前青州的时候,他受伤被阿爹背回来,不仅是她,她和阿爹还有阿娘,全都见过他摘下眼布的样子呢。 因为他的脸颊受了伤,他们要帮他处理伤口。 摘下眼布之后的宁王,乍一看,眼睛其实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因为看不见什么东西,所以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现,他的眼睛原来没有应该看的方向。 他看什么都很涣散,失去布料遮挡之后的双目无神,微微渗着血丝,完全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原来他不喜欢被人见到那副样子吗? 但他当时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祁云渺忽而心头一紧,想,阿爹难道是因为见到了他的样子,所以才被灭口的? 可是也不对,他的样子,她和阿娘也都看到了呢,他要灭口,为何不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都杀了? 她想不到理由,最后只能闷闷地又趴回到桌子上。 宋青语见她心不在焉的,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事情吓到了她,忙补充道:“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渺渺,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宁王发脾气了,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 她倒不是在担心这个呢。 祁云渺看一眼宋青语,抿了抿唇瓣,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感谢宋青语和自己说的事情。 她不想宋青语担心自己,便和她道:“好,我没事,我不害怕!” 宋青语便笑了笑, 只见她又看了眼自己手中作的太阳花图,很快便举起图来,给祁云渺看:“渺渺,你觉得好看吗?” “嗯?”祁云渺见到是宋青语作的图,忙点头道,“好看!” 宋青语便越发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画作。 她作完了太阳花图,望着外头的天光,又突然提议,想要和祁云渺去到外头的花园里,对着外头花园的景致,再画些别的东西。 祁云渺当然没意见,她今日来宋家,就是一边等阿娘,一边陪宋青语玩的。 宋青语要去花园,她便陪着她去花园。 她们将所有作画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挪到了花园的石桌上。 巧的是,祁云渺屁股刚挨着花园的石桌坐下,原本在国子监念书的宋潇,便就出现在了宋家的花园里。 “宋潇?” 祁云渺微微惊喜地看着他。 “祁云渺!” 宋潇也惊讶地看着祁云渺。 只见他怀里抱着一堆的书,快步从廊下走出来。 “你是来找青语玩的吗?”他问。 “是啊。”祁云渺打量他两眼。 如今的宋潇应当是十六岁了,比祁云渺大一岁,正好是可以去参加科考的年纪了。 又恰好今年秋,便有一场秋闱。 上一回的科考,宋潇的哥哥宋宿,为二甲第五名,由圣上钦点,入了国子监为学官。是以,如今的宋潇,压力可想而知。 祁云渺从前收到宋青语的来信,见她在信中不止一次地提过,宋潇如今压力很大,他们全家都只看着他,指望着他能和哥哥一样,一举高中,功成名就。 祁云渺见宋潇身上还穿着国子监的青衫,不免问道:“你不是快科考了吗?怎么今日还突然回来了?” “我回来拿点东西。”宋潇解释道,“近日上京城天又凉了不少,我得回来取点衣裳被褥什么的。” 衣裳被褥? 祁云渺纳闷,这些东西家中不都是会为他准备的吗?她记得,从前她和阿娘还特地去到过国子监,为裴则送衣裳和被褥呢。 宋家的门第不低,又一心想着儿子高中,怎么会不为他安排这些呢? 可还没等她多想,便听宋潇道:“你们下午都在作画么?” “是啊。”祁云渺回答道,“青语下午作了好漂亮的一幅太阳花!” “青语素来有作画的天赋!”宋潇笑道。 “那是!” 一说起宋青语的画,祁云渺便也高高地扬起了自己的嘴角,觉得与有荣焉。 适才宋青语可都说了,这幅太阳花,其实是比照着她的样子画的。 她夸赞她也是世上最漂亮的太阳花呢。 宋潇见祁云渺笑得这般明艳,站在花园里,不免也跟着又扬了扬唇角。 只是他在花园里好一会儿,见祁云渺始终也没几个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便不免又有些失望。 终于,宋潇抱紧了怀里的书籍,和祁云渺她们道别。 国子监的课业紧,他又不如兄长和裴家大哥那般聪慧,不能耽误太多的功夫,今日回了家,马上便还要回去的。 祁云渺听到他道别的声音,终于转身,又将目光落在了宋潇的脸上。 她和他挥了挥手。 宋潇便转身,迈着极快的步子离开了花园。 — 祁云渺在宋家一共待了好几个时辰。 从早到晚,快傍晚时,才终于等到自家阿娘和宋夫人温庭珧一道回来。 她陪着阿娘回家。 坐上马车之后,祁云渺默默观察着阿娘的神情,破天荒的,没有立马开口去询问她宁王府的情况。 她不急着问她话,沈若竹倒是诧异了。 “你不问我下午都发生了些什么?”她歪头道。 祁云渺笑了笑,听阿娘主动提起,这才问:“那阿娘告诉我吧,今日宁王府都发生了何事?” 沈若竹便也被她逗笑了。 她点了点祁云渺的鼻子,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宁王今日不在家,进宫去了,宁王妃请我们过去,不过是吃茶,聊天,打打叶子牌。” “这样啊。” 祁云渺听到宁王不在家的时候,不知为何,竟还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她今日又从宋青语的口中知道了,宁王的脾气实在不好,她实在担心,阿娘若是正面撞上他,他万一不管不顾发起疯来,非得折磨阿娘怎么办。 此番她们回到京城来,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找宁王复仇。 但复仇归复仇,祁云渺不希望阿娘受任何伤,一丁点的伤都不可以。 她伏在沈若竹的肩膀上,又问:“那阿娘,今日一番相处,你觉得宁王妃到底怎么样?” “不好说。” 沈若竹还是摇摇头,对于宁王妃的评价,便和上回一样。 祁云渺意料之中。 下午在等沈若竹回来的时候,她又和宋青语聊了聊宁王妃。 宋青语告诉她,宁王妃是个很好的人,人很和善,对谁都好。 她曾经在宫中 的一次宴会上,亲眼见到有宫人不小心将葡萄酒泼到了王妃的裙子上,宁王妃非但没有责怪那宫人,反倒还叫人赶紧走,叫她千万别被别人给发现了。 毕竟若是叫别人知道她泼了王妃的裙子,那可就惨了。 如此温柔又和善的人,宋青语对她的评价十分之高。 能在自己及笄礼的时候请到她为她主持,宋青语也觉得这是十分荣光的事情。 温柔,和善。 好像所有人都是这般评价这位王妃的。 沈若竹轻叹一声气。 她已经接触这位王妃两回了,上回人多,她没能和她真正多说些什么话,但是这回人少,她却是实打实和这位王妃接触了许久。 不管是上回和这回,这位王妃在她面前的表现都是贤惠得体,温柔大方的。 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破绽,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操持有度。 这般完美的女人,若是真的,那的确值得敬佩;若是假的,那她便同她那个丈夫一样,是个可怕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若竹如今不敢对任何一个人轻易做下自己的武断,和祁云渺回到家中之后,她喊了祁云渺回她自己的院子,自己则是也先回到了主院,想要休息。 可她推开主院的门,便见到了越群山的身影。 本该在外练兵的时间,他却已经在家里了,手中还握着一封信。 沈若竹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问道:“侯爷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嗯。” 越群山收起了手中的信笺,盯着沈若竹的身影。 他见她进了屋子,也不在他身边坐下,而是径自去找衣裳,看起来是要洗漱。 他逐渐攥紧了手中的信笺,浑厚的嗓音响起在她身后,问:“你之前嫁给裴荀,是为了给你前夫报仇吗?” 沈若竹找衣裳的手猛然一抖,吃惊地回头,去看越群山。 越群山看着她的反应,大抵便知道,事情是真的了。 今日下午,越群山突然收到了一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信笺,信笺上写着,内容只能由他一个人看。 他便忍不住早些回家,拆了这封信看。 结果一看才知道,这封信是写的沈若竹的事情。 信上写,沈若竹当初为了给自己的前夫报仇,所以才嫁给了裴荀,她利用裴荀,扳倒了怀王。 原本怀王养兵一事,皇帝都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毕竟当初那么多皇子,他最满意的储君人选便是怀王。 没想到,事情被沈若竹联合定国公府还有慧王这么一捅,皇帝不得不对怀王做了处罚,裴荀也知道,怀王定会因此事记恨上自己,所以他也不得不动手,除掉怀王。 而后来怀王起兵,害得京城血光冲天一事,都不过是相对应的反应罢了。 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她沈若竹。 写这封信的人,越群山暂且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写这封信的人的用途,越群山却可以轻易地知道。 他想要离间他和沈若竹,想要他就此不再搭理沈若竹,以为沈若竹也是在利用他。 沈若竹静静地看着越群山。 在惊讶过后,她面对着越群山的反应便很是平静。 “是。” 虽然她没有想过,越群山会知道这些事情,但纵然被他问了出来,沈若竹倒也没有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越群山不是早就知道,她在利用他了吗? 他再知道她从前利用裴荀,也没什么。 “你……” 越群山一时语塞。 沈若竹承认了。 她竟这般轻易就在他的面前承认了。 越群山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所以你如今嫁给我,也是为了你的前夫?” “是。” 沈若竹看着他,又道。 越群山深吸了一口气。 手中的信笺早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皱皱巴巴成一团废纸。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不够,后面又紧接着喘了好几声,才又问道:“你前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 沈若竹终于知道再度拿不可置信的眼神再去看着越群山。 她似乎在不解,她在深深地不解,越群山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他是被谁害死的,难不成,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去报仇,一个人去送死吗?” 成亲之后,越群山真是难得地对沈若竹会没有耐心,如此烦躁地同她说话。 上一次还是她私下里去见裴荀的时候。 “…………” 沈若竹却还是不说话。 她眸色浅淡,注视着越群山,试图从他的言语之中找出一丝破绽,找出他在引诱自己说出一些不可告人事情的苗头。 可是没有。 越群山烦躁归烦躁,却没有任何一点对于她的算计。 别的人,沈若竹觉得自己不可轻易参透,但是对于相识三年,成亲两个月的越群山,沈若竹觉得,她似乎可以参透。 “侯爷,不生气?” 她观察了许久,终于默默地问道。 越群山生气。 他自然生气! 沈若竹利用他就利用他,他但凡沈若竹是利用他去做些别的不可告人的事情,但是为了前夫报仇?这算什么事? 他一个堂堂兵马大元帅,手底下最多的时候能掌十几万人马,结果就是她用来给他前夫报仇的工具? 可是他很快又能明白,若是没有沈若竹那死去的前夫,沈若竹便也估计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她不会带着女儿远上京城,嫁给裴荀,也不会带着女儿在京城和青州之间来回奔波,更不会长住到钱塘。 即便他后来在钱塘待再久,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机会见到她。 “若是生气有用,我还会整日被你气的跳脚,结果却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任你摆布吗?”越群山终于瞪着眼问道。 沈若竹笑了。 她没忍住,当着越群山的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越群山怔怔地看着。 沈若竹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啊。 日落时分,满室昏暗,但只要有一点点的光亮照在她的脸颊上,便说她是神女下凡,也不为过。 可是为什么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还要带着泪水呢? 越群山心头阵痛,忽而阔步走过去,一把抱起沈若竹,将她放置在桌子上。 “你信我,就把一切都告诉我;若不信我,就继续去做你自己的事情,遇到难处了,再来找我。” 他俯身下去,凑在她的眼前,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热气,吹在沈若竹的脸颊上。 “沈若竹……”越群山喑哑着嗓子道,“老子天生就该是被你利用的人,你想用多久都行,怎么用都行……不用有任何的负罪感。” 第六十二章 裴荀,我们合作吧…… 自从沈若竹从宁王府回来之后,祁云渺觉得,她和阿娘关于宁王的调查一事,便暂时进入了停滞期。 宁王见不到,宁王妃又是人人称颂的贤惠模样,除了通过宋家,再想办法多去接触宁王妃之外,祁云渺一时也不知道,她和阿娘该如何做才好。 眨眼间,她回到上京城已经快一个月了。 九月的上京城,秋高气爽,地上金菊丹桂陆续飘香,头顶枫叶红透,每日不必等到傍晚,层层叠叠的霞光便足以晕花人的眼睛。 越楼西的军队在九月的中旬离去。 九月中旬,皇帝终于在早朝时亲自下旨,任命越楼西为嫖姚校尉,带兵三千,前往北境驱逐犯境者。 对于这等旨意,朝堂上并无多少人反对,也并无多少人意外。 越楼西身为如今陵阳侯越群山膝下的独苗苗,自小跟着越群山在军营里长大,他长大之后要开始单独领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此番敌人的试探,尚且用不到越群山这样的人物出马,给年轻的少年们一些机会,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 事情正式经过了朝堂的布告,三日之后,越楼西便率领军队, 正式离开了上京城。 他离去的那日,祁云渺前去送他。 这是越楼西第一次带着属于自己的兵马,出发去往边境。 他临走前,越群山教导了他许多身为将帅的职责,沈若竹身为如今的陵阳侯夫人,自然也是为他将一切衣物用具全都收拾了妥当。 他们把能为他安排好的事情全都安排完了。 祁云渺便再没什么能为他帮忙的,在送越楼西出发的路上,她顺手从家里的花圃间摘了一朵红艳艳的牡丹,预祝他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越楼西看到祁云渺送的牡丹,啼笑皆非。 但他临走前,还是高高地举着祁云渺送的牡丹,骑在马背上,和她挥了好一会儿的手,这才带领着这批正式属于他的军队,离开京城。 送完越楼西之后,祁云渺独自坐着马车,回去陵阳侯府。 她回到陵阳侯府的第一日,暂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回到陵阳侯府的第二日,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得劲;但是回到陵阳侯府的第三日,祁云渺有些想念越楼西了。 越楼西不在,没有人会在她出门的时候,恰巧跳出来问她要去哪里;没有人会再陪着她,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只为了寻找一份可以送的出手的及笄礼物;她提着弓箭和长剑,下意识要往越楼西的院子去,但是去到了他的院门前,她才想起来,啊,越楼西暂时已经不在京城了。 祁云渺独自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捧着小脸怅然失神。 她开始想念越楼西了。 越楼西这才离去第三日,她竟就开始想念越楼西了。 这会是越楼西口中所说的男女之情吗? 这难道会是她其实喜欢越楼西的证据之一吗? 祁云渺后知后觉,捂着自己的脸颊,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而在她尚未想明白一切的时候,在越楼西离开京城的第三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上京城还在发生着一件大事—— 这是越楼西离开京城的第三日。 下朝之后,越群山缓步盯着走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双眸意味深长。 终于,只听他轻咳了一声,招呼道:“裴相!” 裴荀转过头来,与越群山如出一辙的紫色官袍,叫俩人面对面站着,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充满滑稽。 越群山勾唇,天然比裴荀要强壮出一截的身材,叫他将面前之人的身形给死死地压迫住。 他似笑非笑道:“裴相下朝后可有事否?和本侯一道去喝一杯,如何?” “……?” 裴荀觉得越群山有病。 自从越群山和沈若竹的婚事传回京城之后,整整三四个月,裴荀没少被人拿各种各样的眼神盯着看。 那些眼神,裴荀如何不知道是何意思,同情他的有,笑话他的也有,即便越群山迎娶沈若竹,是在他和沈若竹和离之后的第四年,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却仍旧固执地认为,他是被越群山夺了所好的可怜人。 好歹是他心理强大,心性坚韧,这才不曾被那些眼神所困扰。 如今,越群山回京已有月余,裴荀除了必要的公务之外,和他不曾再有任何的私联。 哦当然,和他的夫人,倒是有过联系。 不过那是必要的联系,裴荀并没有什么愧疚可言。 “抱歉,侯爷,没空。”裴荀惜字如金,和越群山说完话,转头便想走。 “那可惜了。”越群山老神在在道,“本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裴相说,裴相若不愿意听,那本侯便只能带着这回事情,去找小裴大人,事关柳家,想必小裴大人便是无论如何也愿意赏脸同本侯喝一杯酒,仔细听听本侯要讲的事情的。” 裴荀刚转过去的身体突然又僵硬在原地。 他再度回过头来,看着越群山。 “侯爷想去哪里喝酒?” “仙鹤楼!” — 仙鹤楼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酒楼临水而建,二到三楼的雅间,只对权贵开放。 裴荀站在松鹤楼的雅间内,看着越群山在自己面前斟酒,脸色不悦。 适才他和越群山先后上了这松鹤楼的雅间,想必如今上京城内,流言又已经要传遍了。 “侯爷有关于柳家的何事,不妨直说,裴某还有公务在身,酒就不喝了。”他生硬道。 “裴相这便没意思了。”越群山狞笑道,“一开始不就说好了是要来喝酒的?裴相不想喝越某人的酒,却还写信上越某人的家门,告知越某人你与我夫人的旧事,实在很难叫越某不去多想,裴相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他嘴里没一句裴荀能听懂的话。 裴荀拧眉问道:“谁写信上你的家门了?” “哦,不是裴相么?” 越群山自自己袖间掏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摊开在裴荀的面前,一只手掌故意压在信纸上,道:“我还以为,能写出这种东西来离间我同我家夫人的,如今上京城中,唯有裴相呢。” “……” 越群山今日讲话完全阴阳怪气。 裴荀简直懒得多看他一眼,伸手从他掌下拉过信纸便兀自看了起来。 随着他的目光一行一行从信纸上划过,裴荀脸上的神情,一寸一寸,慢慢也变得越发严肃起来。 终于,他拍下信纸,直视越群山道:“这信并非出自我之手笔!” 越群山冷睥着他。 裴荀便解释道:“字迹是很像我,但绝对不是我!我断不可能写这种东西来告诉你!”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越群山质问,“信是不知何人送到军中的,点名道姓要我拆了亲自看,不是裴相送的,还能是谁?” “……” 裴荀没有再回答越群山的话。 是,他是有相当大的嫌疑,写信告诉越群山这等事情,从而离间他同沈若竹,但他就算是为了沈若竹考虑,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当年沈若竹利用他的事,他不曾追究,在如今便也绝对不可能会因为她和越群山的结合而故意恼羞成怒,写这种东西来报复她。 他摩挲着信纸上的墨痕,问越群山道:“此封信看起来已经写了有些时日了,你是何时收到这封信的?” “前日。” 越群山眼也不眨道。 裴荀不信。 这信纸上的字迹,明显已经过去半月不止。 “……”越群山见自己瞒不过他,只能老实道:“是二十天前。” 二十天前。 “那你为何今日才来找我?”裴荀问。 “我儿子马上要领兵出征,若真是你,万一被我兴师问罪了,又再度恼羞成怒,影响我儿子前途怎么办?” 越群山倒是为越楼西考虑得长远。 裴荀幽幽地看他一眼,想他这个莽夫,的确是有些小聪明,但可惜,有时候,又实在不够聪明。 “若是我给你写信,绝对不会用这般明显可以看出来的字迹,我裴某人自幼饱读诗书,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会写的字迹完全不止一种,我若有心隐瞒身份,根本不会用如此愚蠢的方式!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另有其人!” 见裴荀说得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终于,越群山捡起桌上的信纸,装模作样又看了几眼。 但其实,越群山一早便也知道,这信不大可能是裴荀写的。 一来,他要想掩人耳目,的确不会用这般明显的字迹; 二来,便就是那日他收到信后,在家中曾将信递给沈若竹看过,沈若竹看完信之后,便道,这封信绝对不可能是裴相写的。 他不相信裴荀,但他完全相信沈若竹。 她说不是裴荀写的,那就必然不是裴荀写的。 而越群山今日带着这封信来找裴荀,也根本不是真的想要兴师问罪。 那日他和沈若竹说开,是希望沈若竹可以告诉自己,她如今嫁给自己的真实目的,她到底在上京城中还有哪些仇家。 但是沈若竹并不愿意同他讲。 这封信的真正幕后之人,她也不愿意透露一二。 他今日带着信来找裴荀,根本无关什么柳家,什么裴则,而是单纯地想要裴荀告诉自己,这封信,和他没关系,那到底和谁有关系。 “那依照裴相看,这封信到底是何人仿照了裴相的手笔?” “这……” 裴荀正想回答,定是沈若竹此番上京想要报复之人。 但他定定地看着越群山,刹那之间,终于明白了越群山今日来寻自己的真正意图。 什么柳家,什么信笺,完全是荒谬之言。 他就是想从他的口中问出沈若竹如今的仇家。 但可惜,沈若竹如今的仇家,裴荀也不知道。 既知道他们当初的事情,又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想必和当初沈若竹前夫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翻翻她前夫那个案子,去大理寺找些人脉,询问此事当初到底都有什么人参与了,说不定就能知道。 但是告诉越群山吗? 告诉越群山? 裴荀冷笑。 “我同若竹之间的秘密,缘何要同侯爷一一告诉?侯爷有这功夫,回去多问一句若竹,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罢,起身便想走。 越群山被他激得两眼翻白,攥紧了手中的东西,摁着桌子忍不住摇晃的轻响,才勉强叫自己不要轻易动怒。 “裴荀!” 在裴荀即将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越群山叫住人,道:“既你我都知道,她此番上京城,是有所图谋,难道你就不想与我携手,共同为她铲除了那个人吗?” “那个人既然敢写信提醒于我,下一步,可就不知道会对她做些什么了。” 裴荀终于又止住了步伐。 第六十三章 阿兄,你当初有想念过我吗…… 越楼西走后的第三日,祁云渺开始想念他。 而后的好几日,因为这件事情,祁云渺一直都在思索,自己如今对于越楼西,到底是何等情谊。 当然,她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 无论提出什么想法,她都不能很好地说服自己,这一日,祁云渺终于决定去找裴则。 越楼西如今是她的继兄,裴则也是她的继兄,那祁云渺想,若是她对于越楼西的想法和对于裴则的想法是一样的,抑或是,她旁敲侧击问一些裴则对于自己的想法,若是又能和她对于越楼西的想法对的上的,那她便是只在将越楼西当自己的哥哥无疑。 嗯,他们之间只是纯洁的兄妹情谊! 再纯洁不过的兄妹情谊! 她想得轻快,行动上亦是十分之迅速。 这是祁云渺回到上京城之后, 第二次主动去寻裴则。 有了上回的经验,她喊人去给裴则递帖子的同时,自己已经在准备起来去见他了。 裴则近来正忙宫中修缮之事。 他身为将作监丞,如今主司的便是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等物什的打造。 一路科举而来,裴则心里想要的官职,当然并非如此,但他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他走上那些更高之位的途径,从六品的将作监丞,已经是历代科举入仕的状元郎,所能够到的最高几个官职。 他在乎结果,至于来路,其实并不会刻意去注重。 他收到祁云渺的信笺时,正在出宫回家的路上。 看见祁云渺信上写着想要和自己吃饭聊天,裴则捏着信笺的边缘,不禁用力了一些,青筋隐隐浮动。 上一回,越楼西和他聊过天之后,不论是越楼西,还是祁云渺,裴则都有好几日未见了。 他并不是不想见。 而是突然觉得自己不敢见。 越楼西坦坦荡荡地向他坦白了他对于祁云渺的心思。 在他的面前。 裴则觉得自己此前对于祁云渺,从来只当妹妹看。 那日越楼西的一番话,却像是突然点醒了他。 “裴镜宣,你不会也……” 他不会什么?不会也和越楼西一样,对于祁云渺这个妹妹,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吧? 裴则不确定。 或者说,在越楼西开口前,他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在越楼西开口后,他真的,真的还能确定吗? 他对着祁云渺的这封来信,看了许久,终于,直接在颠簸的马车上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他今日出宫晚,马上将要入夜了,上京城如今的夜市璀璨、绚丽,他请祁云渺同自己一道去酒楼用饭。 祁云渺收到裴则的来信,完全是意料之中。 她早早地打扮好了自己,就等着出门去和裴则见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寻常时候,祁云渺出门,真不在意自己穿什么,但是去见裴则,她便总是觉得,自己该穿的像样些才是。 因为她知道,裴则很注重这些。 身为世家大族的公子,又是读书人,裴则和越楼西不一样的点就在于,裴则在外头,是个十足注重礼数与教养之人。 他可以看不起任何人,但他绝对不会因为轻慢谁便将就于自己的衣着。 君子正衣冠。 他的衣裳永远都是整齐又华贵的,锦衣玉带,即便是当初国子监里统一的青衫,也被他穿出了一个世家大族的贵公子该有的样子。 祁云渺和裴则约着见面的地方名为岫云楼,是上京城仅次于仙鹤楼的酒楼。 仙鹤楼他们定的晚了,早便没有雅间了。 幸好岫云楼也不差,祁云渺一路上得楼去,见酒楼的大堂底下,座无虚席,众人推杯换盏,提箸作乐,好不热闹。 上首还有老板专门请来的西域胡姬跳舞,表演掌上飞燕,祁云渺边走边看,一直到了楼上,还不忘透过栏杆再多张望几眼。 裴则见她进屋,脸颊上还带着红扑扑的笑意,便知她是被楼下的歌舞给吸引到了。 她从小便是这般,不论见到了什么,只要是能令她喜欢的东西,她便总是容易上脸,比喝酒还管用。 虽然他也没见过祁云渺喝酒就是了。 “阿兄,这边的歌舞真好看!” 果然,祁云渺一坐下,便和裴则道。 裴则浅笑:“嗯,是特地请来的西域胡姬。” “她们居然可以光脚在鼓上跳舞!我以为那只是传闻呢,那只鼓只有这么点大,都不够我双脚站的!”祁云渺和裴则比划着,双眼越发亮晶晶道。 裴则为她斟了一杯茶,见她说话喋喋不休,脸颊上的红晕因为兴奋,也一直没有褪下去,他唇角那抹自从祁云渺进门之后便扬起的笑意,便也一直没有放下。 他边听祁云渺念叨着楼下的舞姬,边开始唤来店小二,喊他们送上几个店里的招牌菜来。 他们今晚的雅间,同仙鹤楼临河对望,坐在这边岫云楼的窗边,眺望出去,便可以同时见到对面仙鹤楼的繁华,还有楼下河面上的渔船往来,灯火如织。 在科举入仕之前,裴则其实并不常来仙鹤楼还有岫云楼这样的地方。 无它,他觉得这些地方都很是聒噪。 歌舞升平的背后,承载的往往是百姓无尽的酸楚。 但是自从步入官场之后,官场多应酬,他虽为宰相之子,很多人都不得不给他面子,但许多时候,他身不由己,必须得参加一些同僚之间的聚会。 慢慢的,他便有些习惯了这些地方。 有时想不到吃什么,他不会主动过来,却也会喊人来打包一些菜肴,送到相府里,作为晚膳。 店小二下去之后,祁云渺渐渐的,终于意识到自从进屋之后便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侃侃而谈。 她慢慢安静了下来,看一眼窗外的夜色,又看一眼裴则,十分不好意思地问道:“阿兄,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裴则道。 他不喜欢其他人聒噪。 但是并不介意祁云渺。 祁云渺便又放心地笑了笑。 她还记得之前自己因为事情太多了,坐在马车之中被裴则制止吃东西的画面。 虽然裴则这回不再嫌弃她,但她乖乖地等着上菜,终于不再叽叽喳喳。 祁云渺突然就不说话了。 无边的寂静开 始席卷雅间,叫裴则竟有些不适应。 终于,裴则主动开口问道:“你说你今日找我出来,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我?” “……嗯。” 祁云渺上一刻还宛若淑女一般坐在对面,如今一听裴则的话,她抬起头来,脸颊上的笑意褪去,只余下无尽尴尬。 裴则注意着祁云渺的动静。 他们面对面而坐。 裴则注意到,祁云渺今日又换了一身他没有见过的襦裙。襦裙样式简单,便是大街上许多姑娘家都会穿的颜色同款式,但祁云渺这身,胜在料子好,刺绣用心,于是显得她整个人都活灵活现,生动俏皮得很。 “阿兄……我……” 祁云渺真是难得说话会有扭捏的时候,但是如今,她只要一想起越楼西的事情,便浑身别扭得跟拧紧的麻花没什么区别。 裴则定定地注视着她,直觉祁云渺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很耐心地等着。 只要不是和前几日的越楼西一样,突然发疯来和他说什么兄妹不兄妹的话,裴则想,不管她接下来要说的是再惊天动地的话,他应当都能接受。 可是事实证明,他还是高估祁云渺了。 “阿兄,你有钟情的姑娘了吗?” 祁云渺在磨磨蹭蹭半晌之后,终于问出了极为重要的一个问题。 “什么?” 裴则忽而被自己送进口的茶水给呛到了喉咙,他狼狈地咳嗽了两声,找出自己随身带的巾帕,擦拭了一番嘴角。 祁云渺见裴则的反应,忙不迭也为他找出自己随身带的帕子。 她将帕子递出去,裴则接过,却没有再用来擦拭唇角。 他若无其事地扣下祁云渺的帕子,蹙眉反问问:“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就是好奇……” 祁云渺睁着一双从小到大就圆润的眼睛,心想,裴则最好是有喜欢的姑娘了,那样稍后她便可以更进一步地向他请教关于男女之情的看法。 “阿兄,你明年便要及冠了,对吗?若是及冠了,是不是就该议亲了?相爷有为你相看过京中合适的姑娘了吗?你对于成亲,究竟是何看法?” 趁热打铁,祁云渺一口气又问了许多的问题。 “……” “没有。” “我将来的婚事,也不需要由他相看。” 裴则终于正色,回答了她的那几个问题。 祁云渺顿了顿,听着裴则的回答,对于自己适才的发问,忽而有些许愧疚。 她不该提裴荀的事情的。 虽然她到如今也不知道这对父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祁云渺知道,自己不该轻易在裴则面前退起裴荀的。 “阿兄……” 她想先同裴则道歉。 是她心急,口不择言了。 可相比起她的紧张,裴则本人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些。 他反应过来,又先问祁云渺,道:“陵阳侯府已经准备开始为你议亲了?” “我没有!” 祁云渺忙摇头道。 裴则蹙紧的眉心便越发不能松开了。 既不是陵阳侯府要为她议亲,那祁云渺到底为何要突然问起这些事情? 难道是…… 裴则心念一动,问:“那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了吗?” “唔……” 是的,是越楼西,他说等他回来,就要和她议亲了。 而她如今竟然的确有些想念越楼西。 祁云渺虔诚地睁着自己的双眸,看着裴则,到底不敢告诉他越楼西和自己曾说过的话,只能道:“不是有人和我说了什么,是我自己,我就是好奇,男女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又和我们兄妹之情有什么差异,阿兄,你觉得男女之间和兄妹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男女和兄妹之间,有什么区别? 裴则再一次挑眉看向祁云渺,觉得自己应当是知道,祁云渺今日来寻自己的缘由了。 因为越楼西的话吗?越楼西临走前,真的和祁云渺坦白了? 他的心里突然之间变得如同明镜一般。 “其实本质没有什么区别。”裴则思索片刻过后,便和祁云渺回答道,“兄妹之情,男女之情,本质都是七情六欲的一种,只不过一种始于天然血缘之间的联系,一种则是始于后天的变化。” “嗯……” 有些晦涩,难懂,没有讲到祁云渺想听的。 祁云渺只能再用最最通俗的法子又问道:“阿兄,我知道,你向来把我当亲妹妹,我当初跟随阿娘离开京城,很是突然,我想问你,你当初有很想念我吗?有连着好几日都思念我,舍不得我吗?” “……” 裴则上一刻还在思索,若是祁云渺真的同他问起越楼西的事情,他要如何同祁云渺解释他的问题。 他不希望祁云渺如今就把她和越楼西之间的情谊定性为男女之情。 那太草率了。 但裴则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祁云渺竟然问自己的会是这个问题。 她当初走的时候,他有想她吗? 他有思念她吗? 裴则喉结轻微滑动,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便能回答:“有。” 第六十四章 三哥登场! 裴则的回答,未经任何的思考,脱口而出。 祁云渺怔怔地听着,下一瞬便恍然大悟。 啊,那既然她当初走的时候,裴则都有想她,那她如今对于越楼西的思念,应当也是正常的,没有错? 毕竟裴则一直都是她的兄长,她如今对于越楼西的思念,应当也就是如同当初裴则对她的感觉一样的。 对的,就是这般! 听到裴则的回答后,祁云渺顿时如同茅塞顿开。 她想,她如今的胡思乱想,基本都怪越楼西临走之前和她说的那些话,若是没有他临走之前的那些胡言乱语,她其实真的只会把思念当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他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该相处一些兄妹情谊出来了。 而他的那些话,却叫她将思念一时变了味道。 对,就是这样!都怪越楼西! 想明白了之后,祁云渺瞬间便松下了心来。 她和裴则一道用完了晚饭,又和他一道下楼去,准备回家。 回到上京城后,祁云渺鲜少有在外面吃晚饭的时候,今日和裴则吃了一顿饭,解了自己的疑惑,她怎么想怎么开心,蹦蹦跳跳地下楼,想要再欣赏一眼适才台子上的舞姬。 但是可惜,一顿饭的功夫,那些跳舞的胡姬已经离开了,酒楼的台子上摆起了一张长长的红木桌,其上还有一块惊堂木,祁云渺不知道这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阿兄,这是要说书吗?”她缓下脚步来,边走边问裴则道。 “是要拍卖。”裴则回答道。 “拍卖?”祁云渺不解。 在夜晚兴盛的酒楼里拍卖?她似乎倒是还没见过。 “这是他们最近兴起的玩法,说是大家吃饱喝足了,正好赏玉赏画赏明月,酒楼会和珠宝或者书画行合作,在酒楼每卖出一件东西,便需要给酒楼一部分的利。” 祁云渺咋舌。 上京城果真是繁华,酒楼都已经开始玩起这种东西了,她在钱塘倒是还没有见过。 裴则见她目光圆溜溜的,盯住人家的台子便没有撤下来过,又忍不住笑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可以吗?”祁云渺忙不迭扭头问道。 “呵——” 裴则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总是这般,面对自己好奇的事物,藏都懒得藏一下。 “去吧。”他道,“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难得出来一趟,我给你买。” “那不必了,阿兄,我有带钱的!”祁云渺晃了晃自己挂在腰间的钱袋子,面上得意。 自从离开钱塘到了京城之后,她便成了正儿八经的侯府小姐,陵阳侯府给家中孩子们的规定是每个月四两零花,不管谁来都不例外,是以,她如今每个月都有足足四两的雪花银可以领。 这可比她在钱塘时 一年的月钱都多了。 适才吃饭,已经是裴则花钱了,若是要买玉石首饰,那她便是说什么也不好再叫裴则出钱的。 裴则低头看看祁云渺的钱袋子,便没有再说话。 他们步至楼下的大堂,找了张稍稍靠前的空桌坐下。 祁云渺此前从未体验过在酒楼拍卖着买东西的乐趣,虽然身上是带了一点钱,但也不知道够不够。 她跟着裴则落座之后,便免不了东张西望,想要看看和自己同场竞争的,大抵都是些什么人。 而这里是岫云楼,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能来这里吃饭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的老百姓。 祁云渺放眼望去,便几乎见到,每一个人都是衣着鲜亮,有头有脸的。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正要收回目光,却见边上的角落里,忽而又有新人进来。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温润的男子,面庞年轻,眉眼柔和,祁云渺与他相视的一刹那,他便朝她弯眉,浅浅地笑了笑。 “……” 祁云渺头一次碰到如此客气的一张脸,哦不,一个人。 她于是下意识也跟人笑了笑,算是给他的回复。 她见这个男人在角落的柱子旁坐下,一侧虽有服侍他的小厮,但是主仆二人不论衣裳还是举止,都极为低调,叫人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正想再观察观察,却听台上一声惊堂木响,是拍卖开始了。 她便只能抓紧机会,先去看今日被呈上来的第一样宝贝。 那是一支成色不错的玉簪,碧玉材质,通体澄澈,若是一到二两银子,祁云渺觉得自己会愿意买。 但可惜,这支簪子的初始价格为三两。 祁云渺便不愿意了。 这样成色的簪子,竟要三两,那干脆上街上抢钱算了。 祁云渺不愿意买这支簪子,同时也觉得,这种价格,这种簪子,今天在场但凡是识货的,应当都不会买。 哪想,三两、四两、五两……她不愿意报价,却有的是人愿意报价,最终,经过众人几番哄抬加价,这支玉簪被一个扬州来的富商以十两银子的高价,买了下来。 足足十两的银子,买一支平平无奇的玉簪。 祁云渺觉得自己刚从越楼西的事情中走出来,立马便又有些看不懂上京城的新鲜事了。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白瓷器、红牡丹、玉扳指……各种各样的东西,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他们拿不出来的。 而且价格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离谱,有一些富商,似乎是真的人傻钱多,所以什么都愿意买。 祁云渺看了一个,又看一个,看来看去,快要开始怀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的梦境。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为何到了酒楼来卖,就得由人哄抬着价格去抢才行? 她实在有些不能理解。 她有些想走了。 “阿兄……” 她正叫了一声裴则,却听突然间,一声惊堂木又响起在她的耳畔。 台上的掌柜笑得谄媚,感激了一番今夜众人们的赏脸,才徐徐缓缓道:“知道今日大家都是为了古琴而来,那么马上登场的,便是本店今日最后的一件宝贝,前朝怀义公主的古琴!” 前朝公主的古琴? 这酒楼的拍卖上,还能卖前朝的古琴? 祁云渺原本要说的话顿时不说了,她回头去看台上,便见两个店小二在掌柜的话音落后,一齐抬着一架古琴,走了上来。 她扬长了脖子,跟随众人一起去看。 祁云渺不大懂琴,但是阿娘会弹琴,宋青语也会弹琴,所以她盯着这架古琴,眼睛牢牢的,一点儿也不肯移开。 古琴被搬上了台面之后,掌柜的一双笑起来便没有缝隙的眼睛,总算又再度出现。 他介绍了一番这架古琴的来历,称是前朝公主的遗物,最后才终于说出了古琴今日的价格。 十两,黄金。 价格一出,好一部分人便直接被吓跑了。 祁云渺也是惊讶。 但是相比起适才那些东西,祁云渺很快又觉得,十两黄金买一架前朝公主的名琴,似乎还可以。 当然,可以归可以,她反正是不会买的。 她浑身上下至多带了不过十两银子,十两黄金?那简直是开玩笑。 祁云渺便悠哉悠哉地看着众人又开始哄抬起古琴的价格。 “黄金十五两!” “黄金二十两!” “黄金三十五两!” …… 不需费多少功夫,在刹那之间,古琴的价格便被翻了又翻,最后,很快便来到了五十两。 果然这酒楼里就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即便是黄金,各个报起价格来,也是丝毫不心慈手软。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五十两! 祁云渺一边退避三舍,一边看热闹看得起劲,想着,既然都到了五十两,那如果还有人再来凑热闹就好了,也算是叫她长见识了。 五十两的报价出现后,酒楼里安静了有一会儿。 似乎大家都是在观望,这架古琴,到底值不值五十两黄金往上。 “六十两!” 终于,还是有人继续了。 紧接着,七十两,八十两,层出不穷。 祁云渺一听一个胆战心惊,想着她若是皇帝,最好时不时派人来这酒楼四处转转,在这种地方抓贪官,保准一抓一个准。 最后,价格来到了惊人的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整个酒楼终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众人又开始了四处观望。 报价之后,酒楼会以沙漏计时,沙漏尽之前,若是无人再报价,那么一百两黄金,便是古琴的最高所得价。 眼看着沙漏就要流尽,祁云渺估摸着是没有人会再继续出价格了,扯了扯裴则的衣袖,想跟他说些话,哪想,霎那间,角落里一个年轻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黄金一百五十两!” “哗——” 人群之中骤然响起哗然声,所有人都回头,去看那个喊出最新价格的年轻人。 祁云渺也不例外。 她回头,见到竟是那个眉眼温柔的青年。 他仍旧靠坐在柱子旁,报出一百五十两黄金的价格时,脸颊上也不改温和的本色。 他眉眼弯弯的,带着笑意,好像一百五十两黄金于他而言,不过是五枚铜钱那般简单。 从一百两黄金,直接到了一百五十两,终于,酒楼间再也没有人敢再出手,继续喊价。 想要再喊价的,也得考虑对方会不会再继续加价。 这般一来二去的,那架前朝公主的古琴,最后在沙漏尽时,便被那个年轻人给买走了。 祁云渺今日虽然一无所获,但是实在是收获了许多不曾见过的场面,散场时,她跟在裴则身边走出酒楼,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些东西也太夸张了,感觉钱都不是钱了呢。”她和裴则呢喃道。 “这还算少的了。”裴则不以为意,“下回你来见字画,字画价更高,当然,也更值得收藏。” “阿兄是画迷,自然要夸画!” 祁云渺却不顺着他讲。 裴则被她噎了一噎,倒也不曾反驳。 相比起室内的喧嚣,上京城外头的大街上,虽也热闹,但却是同酒楼里完全不同的景象。 街道两侧的灯笼伴着夜晚的秋风,轻轻摇晃,送来阵阵萧瑟凉意。 在送祁云渺上马车之前,裴则从自己的马车当中取了一件披风出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祁云渺想说不用,襦裙虽单薄,但她上了马车便热了。 裴则却先她一步,道:“你请周师傅帮你娘也做了一幅画?是不是还没去拿画?周师傅脾气不同寻常人,下回我陪你去吧,你顺便再把披风还给我。” “……” 好吧。 祁云渺便只能收下了他的披风先。 她在裴则的护送下,上了马车,趴在车窗上和裴则挥了挥手,这才任马车带着自己,回去了陵阳侯府。 裴则目送着祁云渺的马车离去,原本是想要直接回家。 但是他看着马车上那道挂着陵阳侯府的招牌,上了自家的马车后,到底是喊自家的车夫跟上了前头陵阳侯府的马车。 他不 远不近地跟着祁云渺。 一直等到祁云渺安全进了家门,这才令马车调头,回去自己家。 第六十五章 有魅力的女人(二更)…… 因为想通了越楼西的事情,接下来几日,祁云渺终于不再因为越楼西的事情而困扰。 原本因为越楼西,她最近每每看到越家的其他人都有一些心虚同尴尬,如今倒是好了,她每日照旧训练,再没有什么好怪异的。 这日是越楼西走后的第七日,她早早地起床,在家中的花园里提剑训练。 祁云渺今日又得出门。时隔一个多月,她的师傅林周宜总算是给她写信,与她回复了近来的消息。 她说,她之所以之前一直不曾回复她的消息,是因为之前跟随着越家的娘子军,一直在外头训练,这几日才刚刚回到京城。 而她一回到京城,便给她写信了。 越家的娘子军,祁云渺知道的,那是单独由越群山的妹妹越群瑶管理的军队,军队中全都是一群铁血铮铮不输男人的姑娘们。 虽然说,越群瑶是越群山的妹妹,但其实,祁云渺迄今为止,只见过越群瑶一面,那就是在从前陵阳侯府老太君的九十寿宴上。 至于越家举家搬回钱塘守孝的这三年,越群瑶因为已经嫁了人,所以是整个家中唯一一个不必回钱塘守孝,可以继续留在京城之人。 是以,祁云渺也就不曾在钱塘见过她。 她早起之后,在花园里先是扎了一柱香功夫的马步,而后又练习了一柱香时辰的基础训练同射箭,最后才是她如今最是用功的长剑。 训练完长剑之后,祁云渺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用早餐。 她和林周宜约出门的时间是下午,她们在西市碰头。用过早餐之后,祁云渺便想着,她今日还有空,待会儿还可以再去找找阿娘,问问她近来宁王的进展。 然而,不必祁云渺去找沈若竹了,她刚在自家院中吃了不到一刻钟的早饭,沈若竹便已经打发了下人过来寻她。 下人道,前头姑母回来了,喊祁云渺赶紧去见见。 “姑母?” 祁云渺花了片刻的功夫才想起来,这越家的姑母是谁。 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越群瑶,如今朝堂之中唯一的一位四品女将军吗? “越将军回家了?” 祁云渺忙跳了起来,早饭也顾不得再吃了。 下人同她确认了,的确是定远将军没错。 祁云渺便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 越群瑶回来了,竟是越群瑶回来了,那她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的! 之前祁云渺说是在老人家寿辰的时候见过一次越群瑶,但当时,不过是人群之中的远远一瞥,还是她单方面的。 当时看的时候,祁云渺只觉得,这位女将军可真厉害啊,她只用远远地看她一眼,便能感觉到她神情之中的肃杀同凌厉,没有多年习武的积累,定不能达到如此境界。 若是有朝一日,她也可以成为和越群瑶一般厉害的人就好了。 如今她尚未成为越群瑶一般厉害的人,但却有机会可以面对面地见到她了。 祁云渺一路慌忙赶往前厅,跑步的速度远远地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 而越家的前厅里,此时此刻正坐了一堆的人。 越群瑶难得回来一趟,沈若竹带着两个妯娌,肯定是要全都出来迎接她的。至于越群瑶的那几个哥哥,越群山不在家,出门去军营巡视了,老二和老三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她是一个也没见着。 俗话说的好,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越家的女人坐在一起,却是稀罕得连一台戏也凑不出来。 因为她们除了沈若竹之外,全都是将门虎女,各个都是有事就说的直性子,一点儿也不爱弯弯绕绕。 从前沈若竹还担心全家都是武将会不好相处,如今却是觉得,全家武将也实在难得,不论如何,家中都是其乐融融的,没有一点隔阂。 越群瑶在沈若竹从前是相府夫人时便见过她。 但那又如何? 有谁规定这世上女人和离了之后,便不能再改嫁的? 嫁过了猎户,又嫁宰相;嫁过了宰相,又嫁军侯,这恰恰只能说明沈若竹有本事,魅力足以叫这些男人们全都为她俯首称臣罢了。 越群瑶喜欢有魅力的女人。 几个人在屋中聊得火热,祁云渺紧赶慢赶地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终于见到了越群瑶。 但她这些年,好歹还是知道些规矩,她站在厅堂间,先同自家阿娘行了礼,又同两位婶婶见了礼,这才去向越群瑶抱拳。 “见过将军!” 她行的是从前林周宜教她的娘子军中礼数,越群瑶惊喜过望。 适才祁云渺当着她的面唤沈若竹“阿娘”,她自然是听到了的。 她赶紧起身扶起祁云渺,问:“你便是云渺吧?” “是。” 祁云渺身体站直了之后,也是板板正正的。 越群瑶十足满意地打量着她。 虽然对于祁云渺的样貌没有什么记忆,但是越群瑶记得,当初沈若竹之所以以相府夫人的身份来找自己,就是为了给她的女儿寻一个军中的师傅。 她当时为她安排了林周宜。 那是她军中最为出色的一批娘子军,对于有梦想习武的女孩子,越群瑶从来都不会吝啬。 她扶着祁云渺的胳膊,去感受她如今的脉动,察觉到她竟一直都有在习武之后,越群瑶对祁云渺展现出的笑颜,便又越发深厚了一些。 “好孩子。”她道,“怎么这么急着过来,适才是在后院练武么?” “我晨间已经练完了,适才在用膳。”祁云渺实诚道。 越群瑶倒是没想到,这孩子会诚实成这样,不过晨练已经结束了,那想必她每日晨起也是很早。 好,能有这般的女儿,越群瑶不论是对于沈若竹还是祁云渺,一时好感都又增加了不少。 她拉了祁云渺坐在自己的身边,与她关心了一些身为姑母该关心的事情。 但到底都是武将,适才大家也正好聊到了想要去后院比武的事情,聊了没多久,屋中几位女将便都提议,许久不见,不如去后面的小花园里切磋切磋。 是的,别人家小姑子同嫂嫂们见面,都是聊天吃茶说些家长里短,而越家却是切磋武艺。 沈若竹身为在场唯一一个不会武艺的,主动提起去替大家准备午饭同点心,其余人包括祁云渺,则都是齐刷刷地往越家花园边上的小型比试场去。 一开始提出想要比试的,便是祁云渺的两位婶婶。 于是率先上场,便也都是她们。 她们分别和越群瑶比试了一场。 原本祁云渺以为,身为如今朝堂之上唯一有过封号的女将军,越群瑶的本事应该远在两位婶婶之上。 但她们交起手来她才发现,两位婶婶平日都多么的深藏不露。 她们虽不常上战场,但是身手同越群瑶比起来,根本不遑多让,完全是打得有来有回。 祁云渺许久不曾见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比试了。 待到几人结束之后,便也忍不住跃跃欲试。 正好,越群瑶也想要试试祁云渺如今的身手,她们便一拍即合。 不过,由于祁云渺如今最擅长的是射箭,长剑又没学多久,比试射箭没有意思,越群瑶便提出,她和祁云渺的比试,由祁云渺来提剑进攻,她不带任何的兵器,若是能 在三招之内将她制服,便算是祁云渺赢。 祁云渺同意这个比试。 她手中提着剑,在比试的开始,便猛地朝着越群瑶刺去。 她想抢占先机。 奈何越群瑶根本不是吃素的,三两下便将她的第一招给化解了。 到底是练剑的天赋不如射箭,祁云渺一招先手被化解之后,接下来的第二招,第三招,虽然也依旧用尽了全力,但仍旧是很难制服越群瑶,甚至在最后第三招的时候,她的剑刚使到一半,便被越群瑶一脚踢中了手腕,紧接着,她便连人带剑都摔在了地上。 这实在摔是有些难堪。 但是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却是家常便饭。 越群瑶将祁云渺给拉起来,道:“还不错了,学剑不久,便能做到如此,假以时日,你绝对能站上更高的台阶!” 祁云渺知道,人家这是在安慰自己呢。 但是她也的确相信,只要自己一直练,一直练,假以时日,有巨大的进步一定是可以的。 于是她用力地点点头,道:“多谢姑母,日后我一定会越发努力的!” 这般坚韧又自信的孩子,叫人如何能不喜欢。 越群瑶一时之间,看着祁云渺的眸光之中又满是欣赏。 她又拉起祁云渺的手。 一群人的比试结束后,便要回到厅堂去用饭。 一路上,越群瑶拉着祁云渺的手,都不曾放开。 她问祁云渺下午有何安排。 祁云渺便告诉她,自己要去见师傅,林周宜。 “去见周宜?”越群瑶道,“正好我下午也打算喊她来我家中一趟,原来她要去见你吗?” “姑母下午也想见师傅吗?”祁云渺惊讶。 “是啊。”越群瑶道,“我军中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她,不曾想,倒是刚刚好撞上了。” “唔……” 既然越群瑶找林周宜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那祁云渺便不知道,自己下午到底还要不要和师傅见面了。 “这样吧。”越群瑶道,“云渺,你跟着我回家去,我把周宜也给喊到我家,这样咱们仨在一块儿,你们不就能见面,我又能直接和她交代事情了?” “去姑母的家中?”祁云渺倒是不曾想过这一点。 看来越群瑶是真的相当喜欢她。 “是啊。”越群瑶道,“我家虽然不如侯府有许多的弟弟妹妹陪你玩,但是也有一个臭小子,而且那臭小子最近正好在练习射箭,你们还可以比试着玩儿呢!” 她这么一讲,祁云渺便来兴趣了。 越群瑶是在十年前嫁的人,祁云渺隐约有听说过,她的丈夫,是当时的先帝亲自为她挑选的监察御史,出身琅琊王氏。 传闻那王大人小越群瑶几岁,当初明明可以凭借门第,直接做官,但却还是要自己去参加科举。 他是那一年的科举探花,由先帝赐婚时,正高中不过一年,从江州行完监察一职回来。 正八品前途无量的新科探花郎监察御史配当朝唯一的铁娘子军将领,当年这桩婚事一经下旨,满京城都是欢呼喝彩,恭祝二人百年好合的。 祁云渺在和自家阿娘打完招呼后,用过午饭,便当真跟着越群瑶回去王家了。 既然越群瑶邀请,又有表弟可以一起玩,那她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扭捏和拒绝的。 只是越群瑶出门,从来不喜欢坐马车,祁云渺便也跟她一样,是一路骑马去的王家。 越家同王家,距离不算远。 她们骑马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差不多便可以到了。 但是在王家的府门前,祁云渺远远地便见到,有人正站在台阶下面,怀中抱着一把古琴,身长玉立,似在等待着什么。 她慢慢骑马靠近了,见到这个人的样貌,发现他竟就是那日她和裴则一道在酒楼拍卖时见过的青年。 花了一百五十两黄金买琴的那个! 他那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她怎么也不会轻易忘记。 祁云渺骑马路过他的身侧,见到他怀里抱的古琴,似乎便是当初他花了一百五十两黄金买下来的那一把。 原来他买琴,是要送到王家来么? 由于实在过于好奇,祁云渺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而越群瑶瞧见了她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面前的晏酬已身上。 这些江南来的商户,越群瑶本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自从她的丈夫被皇帝任命到市舶司之后,这群人便总是时不时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前,怀里不是抱着琴,就是抱着古籍,说是想要见见王大人,请教一二。 越群瑶逐渐的,实在头疼。 面前这一个,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她拉着祁云渺的手,看过了人之后,也并不打算就这么喊人进家去。 毕竟这是他们官场上的事情,她不会随意替人做主。 只是在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越群瑶察觉到,她手中握着的祁云渺的手,正在悄悄地与她用力。 她回头去看祁云渺。 “姑母。”便只听她问道,“我见他嘴唇干涸,估摸着站了有一会儿了,可以请他喝一口水吗?” 越群瑶错愕地看着她。 第六十六章 在宁王府碰到了晏酬已?(…… 祁云渺从王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上京城秋日里,不管走到哪都是扑鼻的桂香同菊香,如今好容易到了深秋,满城的香气才终于淡了一些。 霞光像是水染的布料,晕开一片在天空之上,一边是萧瑟秋风入骨,一边却是无边的炽热融融。 祁云渺午后是骑马来的王家,如今要走,自然也是骑马走。 她今日在王家玩得还算开心,见过了林周宜,又同王家的表弟一块儿比试了一番射箭,王家的厨娘做点心也很好吃,临走时,越群瑶见她喜欢,还特地叫她打包了一些带回家去。 她骑马行走在上京城中,回家的一路,颇为顺畅。 只是骑马快到侯府门前的时候,祁云渺见到,横在自己面前的,有一架马车。 马车拦住了她的去路,她便问马车上的车夫:“可否行个方便?” “祁姑娘!” 哪想,她问话的是车夫,回答她的却是坐在马车里的人。 祁云渺怔怔地望着马车的方向,见到话音落后,紧闭的车厢里便出来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正是下午她在王家门前见过的年轻人,没有错。 “是你……”她呢喃道。 晏酬已自马车上下来,第一件事便是与躬身行礼。 只见他眉眼依旧弯弯,和祁云渺行完礼之后,便站在她的马儿前面,道:“在下晏酬已,适才在王家,实在多谢姑娘相帮,遂特地在此处等待姑娘,想与姑娘道谢。” 原是如此! 祁云渺想起下午在王家的事情。 她和姑母越群瑶提起了请人喝水之后,越群瑶原本都想直接忽视掉晏酬已的,但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回头见人抱着古琴站着,也是辛苦,便干脆喊人进到家里等了。 后来王大人回来,祁云渺想,他应当是见上人了。 “不过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谢的。”她道。 “姑娘菩萨心肠,此事或许于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晏某来说,却是雪中送炭,大恩大德。”晏酬已坚持道。 好吧,他硬是要感谢她,那祁云渺也只能受着了。 不过她还是道:“你真不必太放在心上,今日就算不是你,只是街边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见到他渴了,我也会为他递水的。” 晏酬已点头:“姑娘良善,无关身份,晏某知道。” 知道你还拦着我的路呢? 祁云渺看着这横在巷子里的马车,忽而又想起:“你怎么知道我姓祁?” “在离开王家之时,晏某多嘴,问了门口的护卫。”晏酬已道,“还希望祁姑娘不要介怀。” “哦……” 祁云渺倒是不介怀,反正他适才不是也自报了家门,告诉了他的名字么? “晏酬已?”她念着晏酬已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三个字,要怎么写。 晏酬已便告诉她:“念兹斗酒成暌间,停舟叹君日将晏。酬恩仗孤剑。” “……” 祁云渺自认,自己在学堂的时候,也没有特别不认真地在念书吧?但是面前这人文邹邹,说出来的诗句她怎么一句也没有听过? “……哦。” 她听不懂晏酬已说的这些诗句,只能在心底里随便将他的名字找了三个对应的字对上。 以防晏酬已看出自己不怎么会赋诗的本事,她便特意也道:“那我的名字,想必你也已经知道出处了吧?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这是我的姓;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是我名字的由来。” “是,祁姑娘的名字极有诗意,叫人一听便觉烟波浩渺,天地广阔!” 他还怪会夸人的! 祁云渺被晏酬已这一番话术吹捧的,差点就要飘飘然了。 但她眯眼瞧着天边愈渐黯淡的霞光,好歹还记得自己是要回家的。 她道:“好了,晏酬已,我们算是彼此认识了,你可以叫你的马车挪开些了吗?我得从这里回家去!” “当然可以!”晏酬已忙朝着边上的车夫看了一眼,车夫便将马车给换了个方向,为祁云渺让出了过去的路来。 但是当祁云渺牵紧缰绳,马上将要离去时,晏酬已又道:“祁姑娘!” “嗯?”祁云渺不知道,他喊自己还有什么事情。 只见晏酬已双手捧上一支发钗,递到她的面前。 由于祁云渺是坐在马上的,而晏酬已自从下了马车之后,便一直站在她的马儿边上,所以他就算是捧着发钗举起来,祁云渺还是要垂眸去看。 祁云渺见到,那是一支一看便很精美的发钗,蝴蝶牡丹的样式,蝶翅和牡丹的花蕊上全都镶嵌了宝石,不知道是不是纯金打造的缘故,发钗在傍晚霞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着刺眼的光芒。 “你要把这送给我?”祁云渺不解道。 “是。”晏酬已笑道,“本该好好感谢一番祁姑娘,但是下午实在匆忙,自王家出来之后便赶去街上买,只挑中了这一支,作为给姑娘的谢礼。” 他这人,也真是太客气了吧? 祁云渺俯瞰着他手中的发钗,却是摇了摇头:“不,你这礼物我不能要!” “我本就是见你口渴,随便帮你说一句话罢了,你如今送我发钗,那我不就成故意帮你的了?你把发钗收回去吧。” 晏酬已神色怔愣,似乎完全没想到,祁云渺会这般说。 “只是一支发钗,祁姑娘不必多虑……” “我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你也实在不必如此多虑!” 祁云渺到底做人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她看着晏酬已,不能收礼就是不能收礼,收了礼,意味就变了。 她可不是故意要他的金钗的。 她坐在马背上,和晏酬已潇洒地挥了挥手,道:“好了,我今日真得回家了,再不回家,我阿娘会着急的,我们下回有缘再见吧!” 她眉眼清爽,浑身干练地骑在马背上,腰上还背着一把弓箭。 前方马车的路已经让了出来,祁云渺便稍微甩了下缰绳,很快离开了此处。 晏酬已不再说话。 他默默地凝视着祁云渺的身影,手中捧着金钗,一直都没有收回来。 等到祁云渺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小厮过来喊了一声公子,他才终于收回一直捧在前方的双手。 晏酬已举着那支蝴蝶牡丹的金钗,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祁云渺……” 他念着这三个字,忽而轻笑了一声,将金钗塞回到自己的袖间,安稳放好。 — 和晏酬已相识的事情,祁云渺这日回家之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主要是她觉得,这似乎也没有提起的必要。 她那日去过了一趟王家,接下来几日,祁云渺便开始三番四次地被越群瑶喊上门去做客。 祁云渺一开始还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越群瑶喊她去做客的次数实在是太频繁了。 但是后来渐渐习惯了,她便又觉得没什么了。 越群瑶喜欢她,她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正好她也很喜欢越群瑶。 越群瑶是女中豪杰,京中女子剑术与射箭的顶尖,跟着她,祁云渺可以学到许多的东西,巩固自己的练习同时,还能拓宽发展,对她来说,十分有益。 于是,在越群瑶出现之后,祁云渺往王家跑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 但是她到底没忘了自己到上京城来是做什么的。 这日,阿娘又要去一趟宁王府。 是宁王妃又请她上门了。 祁云渺不放心,便又借着要去找宋青语玩的由头,送了她到宋家,请她和宋夫人温庭珧一道前去王府。 坐在宋家的院子里,祁云渺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宋青语同宋宿。 宋潇近来正是科举秋闱的时候,并不在家中。 宋青语给祁云渺看了自己最近作的画,又给她看自己做的诗,练习的字。 “青语,你真是才女!”祁云渺看着她的作品,由衷地感慨道。 “你是侠女!”宋青语也不遑多让,直接夸起了祁云渺。 祁云渺便立马咯咯咯地笑开了。 她喜欢听到这个称呼。 侠女。 若说祁云渺一开始想要做侠女,不过是在裴荀面前为了掩饰自己猎户梦想而想的说辞,但是如今,祁云渺却是实打实地在把成为一个侠女作为自己的梦想了。 侠女多好啊,可以行侠仗义,游走天下,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帮助任何自己想要帮助之人。 祁云渺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知道一个人若是一生都能追逐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心满意足地走过,那这就是完整的一生。 阿娘去往宁王府的时间很长,祁云渺在宋家一待,便又是一下午。 她一整个下午都在和宋青语玩,宋宿除了一开始的时候见过一次面之外,祁云渺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毕竟宋宿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他是国子监的官员,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公务要做。 便和裴则一样。 此番沈若竹去往宁王府,又同上回一样,是到傍晚才回来。 祁云渺出门去接上阿娘,这才和她坐上回家的马车。 “阿娘,此番如何?” 这回,坐在马车当中,是祁云渺主动问道。 沈若竹摇摇头,照旧是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祁云渺有些意料之中。 到底是一个堂堂的王爷,上回怀王,她们是运气好,碰上了他自己作死养兵,阿娘捅了出来,把事情闹大,才叫他永无翻身之日,但若宁王并无什么确切的把柄落在人的手中,那便没有那么好杀了。 她们一道坐在马车之中,过了片刻,沈若竹突然问道:“渺渺,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晏酬已的人?” “晏酬已?”祁云渺道,“对,我是认识他,阿娘,这怎么了?” “没怎么。”沈若竹道,“就是今日在宁王府,我碰到了他,他听说我是陵阳侯府的夫人,便同我提起了你,说你是他的恩人,你有救过他,是吗?” “……” 祁云渺觉得上回王家那一句话的事情,倒也不算救。 但是……晏酬已在宁王府? 祁云渺觉得自己脑海之中突然灵光一现,问道:“阿娘,那晏酬已是去宁王府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第六十七章 祁姑娘,我好像迷路了(二…… 晏酬已到宁王府,是去给宁王送礼的。 这一点,沈若竹还真知道。 她告诉祁云渺,她在宁王府碰上晏酬已之后,便同他聊了几句,知晓他出身金陵晏家,也知晓他今日是亲自到宁王府来给宁王送礼的。 “金陵晏家?” 祁云渺不知道,这是哪一家? 沈若竹便又为她解释道:“晏家在金陵是很大的富商,名气不只在金陵,便是整个江南,都是不小的。” 祁云渺纳闷:“那我怎么没听说过?” 沈若竹当即点了点她的脑袋。 “你整日不是想着练武,便是想着疯玩,家中的生意,你从未关心过,你能知道些什么?” 祁云渺只得吐了吐舌头,承认阿娘说的有道理。 她缠着阿娘,又喊她为自己讲解一番金陵晏家的来历。 沈若竹数落完了女儿,见她感兴趣,便又继续告诉了她:“晏家原本在金陵,也是做丝绸生意起家的,后来再到瓷器、船舶……如今许多事物,均有涉猎。前朝开凿运河,连通了南北,晏家处在金陵,地段卓越,又有先见之明,便是最先依托着运河起家,自己造船走水路做起生意的那一批……” “原来如此……” 祁云渺呢喃。 沈若竹点头,又道:“商贾之家,小富容易,大富却难,晏家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了,是以,才会在整个江南都有不小的名声。” “难怪……” 祁云渺想起前几日晏酬已眼也不眨便就买下了前朝古琴的事情。 大富之家,一百五十两黄金,倒也的确不算什么。 原来这便是晏酬已的身世。 骤然得知了这些,祁云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 原本听沈若竹提起在宁王府见到晏酬已,祁云渺还在期待,万一晏酬已能与宁王府有何关系,那她倒是可以去试试与他交际一番。 既然他都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了,她想同他多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但只是送礼,那便着实没有什么必要了。 这日又是没有什么收获的一日,沈若竹又没有见到宁王,也没有发现宁王府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祁云渺陪着阿娘回到家里后,便直奔了自己的院子。 自从她跟着越群瑶开始学习剑术之后,越群瑶便告诉她,每日必须练满两个时辰。 她今日下午去了一趟宋家,还没有练满。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开始练剑。 第二日,祁云渺不必陪着阿娘出门,也没有别的什么行程安排,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在家中待上一日,但是不想,越群瑶很快又派人给她送了消息,喊她去王家玩,顺便练习武艺。 祁云渺得了消息,想,也行,反正不管是去王家还是在越家,她如今都是要练满两个时辰剑术的,去王家,越群瑶还能多指点她一些,她便很快收拾起东西,又去往了王家。 对于王家,祁云渺如今已经熟悉得宛若自家后花园了。 她一进门,便直奔越群瑶总是带着她待的最多的小校场。 果然,越群瑶就在那里等着她。 祁云渺上前去唤了一声“姑母”,越群瑶便示意祁云渺先去练剑。 祁云渺做好准备,执起长剑在越群瑶的面前,一整套招式行云流水地做下来,正好是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结束,越群瑶这才喊她休息。 如今上京城已入深秋,眼看着冬日便要来了,但是习武之人,不论春夏秋冬,总是容易淌汗的。 她一边为祁云渺擦去脸颊上的汗珠,一边关心道:“近来觉得自己剑术如何?可有大的长进?” 祁云渺老实回答:“自从上回经过姑母指点,长进了一些之后,近来倒是不曾再有大的进步,只是一直在熟练招式。” 她倒是诚实。 越群瑶笑看了眼她。 为祁云渺擦去了脸颊上所有的薄汗之后,越群瑶又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水。 见祁云渺端起茶盏埋头就喝,越群瑶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话。 直等到她一口气喝完了茶盏中的水,她才又开口,问道:“渺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日后想要做什么?” “日后?”祁云渺不假思索道,“我想要当侠女!” “侠女?” 越群瑶轻笑了一声,就知道,祁云渺是个有气魄的小姑娘,总不会同寻常人家一样,把什么后宅庭院当理想。 想做侠女好,侠女有侠肝义胆,豪情壮志,执剑走天涯,为民除害。 “那除了侠女呢?”越群瑶问,“除了侠女之外,你不想再有些别的志向吗?譬如从军?同姑母一样,做个女将军?” “从军?” 祁云渺一听,立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越群瑶脸颊上素来爽朗的笑意僵了僵,问:“为何不愿?” 祁云渺道:“从军的话,我就得一直待在军队之中,没有自己的自由了,相比起这些,我想要自由自在一些。” 原是如此。 越群瑶脸上神情终于又松泛了些,她拉着祁云渺的手,道:“可是渺渺,你可知晓,你如今的射箭水平,已经同许多军中之人无异?你如今还在学习剑术,不入军中的话,不管对于军队还是对于国家而言,或许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啊……祁云渺觉得自己大抵明白了,越群瑶今日找她过来,根本不是想要看她练武那么简单,而是想要说服她加入娘子军! 但是她? 加入娘子军? 祁云渺虽然素来很佩服身为娘子军的一批人,从她的师傅林周宜到如今眼前的越群瑶,但要她加入娘子军,她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姑母,实不相瞒,我一开始想要习武,只是想要做个同我阿爹一般厉害的猎户,后来我才梦想稍微大了一些,想要做侠女,但是不管是猎户,还是侠女,那都是我想要的自由人生,军队也很好,但是军队不适合我,规矩束缚也不是我想要的。”她有条有理地道。 “可若是国家需要你呢?国家需要你这一身武艺去保护百姓,戍边为民呢?” “若有朝一日,朝廷真的打起大仗来,需要我去出力,那我定然会去的。”祁云渺清醒道,“可是如今天下大抵太平,海晏河清,我便不大想要做将军。” “姑母,我行走天下,做侠女,也照样可以照顾百姓,守护黎明啊!” 这孩子……真是哄也没办法,劝也劝不动。 越群瑶无奈。 她最近总是喜欢喊祁云渺上自己家的门来,当然不只是因为喜欢她。 当然,越群瑶喜欢祁云渺,这也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但她更喜欢的是拥有着陵阳侯府继女身份的祁云渺。 成亲十载,越群瑶同王大人没有自己的女儿。她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如今八岁。 没有自己的女儿,那便意味着,越群瑶所拥有的娘子军,将来由谁继承,是个未知的事情。 越群瑶有私心,到底娘子军是她爹一手为她打造的,姓越,若是将来娘子军能交到自家人的手上,继续发扬光大,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而越家如今小一辈子的女孩子里,越群瑶该考察该观察的,基本都试过了,祁云渺是她看中最为满意,最为钟意的一个,年龄也正合适。 虽不姓越,但她如今的的确确就是她大哥越群山的女儿,她从如今开始培养她,数十年后,娘子军若是能交到她的手上,那越群瑶也算是放心。 但可惜,人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志向。 越群瑶还想再劝劝祁云渺,但她一张口,竟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她只能松了祁云渺的手,道:“好吧,此事日后再说,你先去继续练习吧,今日我喊嬷嬷为你多做些好吃的,吃完了午饭再回家吧。” “好,多谢姑母!” 这么多日,祁云渺已经习惯在王家蹭吃蹭喝了。 她得了越群瑶的话,也没有再把从军什么的放在心上,休息够了,便又继续提剑去练习。 越 群瑶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盯着她的手法看了一会儿,确认她如今的招式已经再没什么问题,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花园,去安排过会儿午饭的事情。 祁云渺独自在花园里练习,察觉到了越群瑶的离去。 但她并没有因此分神,直等到她一整套剑法行云流水地做完,她这才独自走回到桌边,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练剑容易消耗体力,也容易口干舌燥。 祁云渺一杯水喝完不够,马上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等她一口气站在石桌边上喝了三杯水之后,祁云渺才觉得,自己恢复了一些。 她转身还想再继续练习一番剑术。 但在她转身的刹那,祁云渺察觉到,有玉石碰撞的脚步声正在走廊上朝着自己缓缓靠近。 她立马回头去看,便见不远处的走廊上,来人身穿一件白色圆领长袍,腰间以玉代扣,系了一条十分温润的羊脂玉腰带,腰带下分别挂着玉佩、香囊,还有一株盛放的剑兰。 三者结合在一起,很是新奇。 祁云渺不由往那人的腰间多看了两眼。 晏酬已弯着一双总是温和的笑眼,静静地看着祁云渺。 在祁云渺目光朝着自己过来之后,他才抱歉地笑笑。 “又见面了,祁姑娘。”他道,“不过我好像在这府上迷路了,可以劳烦你告诉我王大人的书房怎么走吗?” 第六十八章 裴荀,不说了,我要回家陪…… 祁云渺居然又在王家碰到了晏酬已。 这实在是太巧了。 “你要去王大人的书房?”她伸手,指着与校场截然相反的方向告诉他,道,“那你走错了,这边是校场花园,你得往那边走才行!” “啊……”晏酬已回头朝着自己身后看了眼,失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多谢姑娘指点了。” “不谢。”祁云渺见着他的样子,不免问道,“你又是来找姑父的吗?怎么你今日进门来,没有小厮给你带路吗?” “哦。”晏酬已听罢,忙解释道,“有的。今日晏某本是受王大人之约,上门来共同研习音律,适才已经去过书房了,还在书房内和几位大人聊得好好的……结果哪里想,晏某不争气,聊至一半,腹内突然一阵阵痛,所以便又独自先出来了……” 他的声音一开始还好好的,温润清澈,似春日里的一抹微风,不徐不缓,但是渐渐的,越说到后面,便越低下去了声色。 “……” 祁云渺怔怔地听着晏酬已的遭遇,听到最后,实在没有忍住,捂住唇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他是这么走丢的。 她强忍住自己的笑意,不叫自己在晏酬已面前笑得太过过分。 但她又不是学唱戏的,哪里会说控制情绪便控制住情绪呢。 她只能一边强硬地忍着笑,一边盯着晏酬已思索了片刻。 片刻过后,祁云渺道:“要不我带你过去吧,书房离这里有些距离,一不小心,便又很容易走错的。” 晏酬已尚还尴尬着呢,听到祁云渺这话,忙摆手道:“那多麻烦祁姑娘……” “这有什么麻烦的。”祁云渺不以为意,“我在此处已经练了有一个时辰的剑术了,正好也得走动走动,休息一番。” 晏酬已还想再推辞,但是见到祁云渺已经开始收拾她手中的长剑了,他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那便有劳祁姑娘了。”他躬身道。 这真是她见过最为客气之人,祁云渺见着晏酬已的姿态,默默地想。 “无事。” 她收好长剑,抬脚便带着晏酬已走上了去往书房的走廊。 王家的宅子相比起陵阳侯府来说,并不算特别大,只是因为王家的人少,所以便显得整个家中都略为冷清。 祁云渺带着晏酬已走上长廊后,突然想起道:“对了,晏酬已,我阿娘说,昨日她在宁王府见到你了!” “是。”晏酬已道,“宁王府巧遇令堂,实在有幸。” “晏酬已,我听说你们家在金陵生意做的很大。”祁云渺好奇道,“那你如今到底是住在金陵,还是住在上京城啊?” “有一半时候在金陵,有一半时候在上京城。”晏酬已回答道。 “哦。” 祁云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有一半时候在上京城,有一半时候在金陵。 难怪距离酒楼都过去这么多日了,她还是能在上京城中见到他。 “那你前些日子来王家送礼,昨日又去宁王府送礼,你是一口气需要在上京城中送很多礼吗?”她忍不住,又和他打听了一些事情。 晏酬已轻笑,一路回答了祁云渺这么多的问题,如今终于不再对她予取予求。 他反过来问:“祁姑娘对经商感兴趣吗?” 祁云渺眼珠子转了转。 她倒不是对经商感兴趣,只是想着见都见到了,那她便试试看,能不能从晏酬已的口中问出点什么关于宁王的事情来。 万一便有用呢? 她过了一会儿,才面不改色地回答晏酬已道:“是啊,我外祖父和舅舅在钱塘也做些丝绸生意,我阿娘入了股,你们家铺子开得这般大,能不能教教我?” “祁姑娘是钱塘人?”晏酬已惊讶道。 “我是青州人,不过也算是钱塘人。”祁云渺道。 “如此……”晏酬已微微点头,从她的三言两语中,大抵已经明白了祁云渺的身世。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些。 晏酬已终于说起自己在京中各家往来的事情。 虽然已经是金陵富商,但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经商之人,若是不同为官者打好交道,那生意定是做不长久的。 晏酬已之所以每年都要花大半的时间待在京城,一来是因为京中的生意需要打理,二来则就是商场同官场上的许多事情,也需要应酬。 如今他之所以频繁上王家的门,是因为王大人掌管着大半的市舶司,晏家若是想凭借船舶的优势做更多的海上贸易,少不了市舶司的支持;至于宁王府,则是因为宁王眼瞎,无法掌握什么实权官职,新帝登基之后,为了表示对自己这位皇弟的照拂,将他每月的俸禄提高的同时,还叫他领了一个织造局的闲职。 织造局,顾名思义,是掌管丝绸织物一类的皇商。 晏家就是做丝绸起家的,在此事上若是不讨好宁王,那日后可有苦日子过。 听完了他的这些解释,祁云渺终于明白,所谓富商,名义上说的好听,但过起日子来,也还是一点儿都不轻松。 想起上回晏酬已抱着古琴等在王家门外的样子,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一年还得经历多少次。 她不禁对晏酬已泛起了一些同情。 眼看着前头就是书房了,祁云渺道:“好了,你进去吧,我不懂音律,便不去掺和了。” “实在多谢祁姑娘了!” 晏酬已大喜过望,这一路上已经不知道和祁云渺道了多少声谢,临到书房门前,还是又和她躬身,再感激了一番。 祁云渺摆摆手。 实在没觉得这有什么。 她提着自己的长剑,见着晏酬已向书房门前走去,自己便也转身,往校场的方向回去。 但是她刚走了两步,便听晏酬已又在她身后喊道:“祁姑娘!” 祁云渺回头,见到他的手中,上回并没有送出去的金钗又握在了掌心里。 晏酬已将金钗塞进到她的手中,道:“上回祁姑娘是无心帮了晏某,不接晏某的谢礼,是不想被亲人误会,是人之常情,但此番祁姑娘是实打实又帮到了我,再不收下这份礼,晏某便实在要问心有愧了。” “……” 实在不必,我也想同你打探消息呢。 祁云渺正想说话,便见晏酬已已经转身跑去了书房门前。 他站在书房门前,朝着祁云渺挥了挥手。 明明没有多么惊人的容颜,但是祁云渺怔怔地看着晏酬已,见到他那一双总是笑弯起来的眉眼,便 觉得天底下最舒服的春风,也不过如此。 晏酬已似乎是个有礼貌的君子。 这是祁云渺对于他最初的印象。 — 这日从王家回来,祁云渺收获了一支蝴蝶牡丹样式的金钗。 她将金钗放在自己的首饰匣子里,和别的首饰堆在一起,边上则是裴则上回为她送的一整套单独存放的头面。 自从及笄之后,祁云渺的首饰发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增长,很多东西她都没有在自己的头上戴过,收到之后便直接放进了匣子里。 没办法,她每日习武,用到最多的首饰不是发簪和发钗,而是各色各样的发绳。 只有在出门的时候,她才会特地往自己的头上簪一支与衣裳相配的发钗,以作装点。 她将那些首饰全都一一拿起来,看过去,看完之后便又收回到匣子里。 在王家练习了许久的剑术,但是祁云渺回家收好首饰之后,还是不打算休息。 自从不间断地每日习武之后,祁云渺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有活力,每日都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她很快又去找了自己的阿娘,告诉了阿娘如今宁王正在织造局任职一事。 “阿娘,若是我们能买通什么人,替我们遮掩扮做富商去接近宁王,是不是有可能查出些他不为人知的事情?”她问道。 “你知晓宁王在织造局了?” 哪想,沈若竹听到她的提议后,半点没有去想这提议如何,而只是诧异于祁云渺得知的消息。 祁云渺纳闷:“阿娘,你也早就知道了?” “嗯。”沈若竹小心翼翼地点头道。 “那我说的事情……”祁云渺又急着问道。 “嘘……”沈若竹抬起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唇间,示意祁云渺不要在再将此事给说下去。 祁云渺讷讷的神情在一瞬间恍然大悟。 她捂紧了唇瓣,知道了阿娘的意思。 她听话地点了点脑袋,老老实实地照着自家阿娘的吩咐,仿佛没有知晓过此事一样。 而沈若竹不同祁云渺讨论关于宁王府上近来接触的富商一事,但是有些人,此时此刻,却是光明正大地可以坐在书房里,探讨着宁王的事情。 那就是裴荀同越群山。 裴荀冷眼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越群山,听他不断地走来走去,道:“既然你都怀疑是宁王了,那还有何好顾虑的?去查,去查他的钱!我就不信他的钱全都是一干二净的!” “然后呢?”裴荀冷笑着问道,“查出他的钱有贪污又如何?他是皇亲,是国戚,新帝登基杀了多少兄弟的血,宁王是唯一剩下来的一个,如若不是彻底触犯到了他的逆鳞,他绝对不会对宁王下狠手,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防众人给他治上一个兄弟残杀的暴虐罪名!” “那咱们还能从哪入手?”越群山问道。 “再想想。” 裴荀叹一声气。 “再想想再想想,若是宁王真知道若竹要报复他,依照他的性子,他能给若竹多少的时间?裴荀,倒是我高看你了,以为你这个当朝宰相,怎么说也是有主意的!” 越群山这话说的难听。 裴荀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是,侯爷有本事,那怎么不是侯爷去大理寺找人拖关系,查出若竹当年在大理寺究竟都见了些什么人,又找人去寻了当年大理寺的仵作,问出真相?” “侯爷真有本事,那侯爷便直接提着你的刀,冲上宁王府,一了百了!” “裴荀!你别给脸不要脸!” 给脸不要脸? 裴荀实在是受够了越群山这等莽夫。 自从上回越群山提出合作,裴荀答应了之后,这已经是这一个月间,俩人第三次见面了。 裴荀同大理寺卿素来有些交情,这些日子,他没少拉着他打听当年沈若竹的事情。 当年祁琮年死的时候,沈若竹在上京城整整待了三个月。 三个月,总能留下些蛛丝马迹,叫他知道,她如今的仇人到底是谁。 如今他们刚确认了凶手,越群山便急不可耐地要拉宁王下马。 那好歹是一个堂堂的王爷!是他想说拉下来就能拉下来的吗? “侯爷若是想要继续合作,那就合作,不愿意听我的,那侯爷便自己去想办法,到时候连累了若竹同云渺,全家治个九族之罪,倒是如意了。”终于,裴荀直接道。 “……” 越群山站在昏暗的暗室间,没成想自己等了这么久,等来的是裴荀这般的回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别听裴荀的话,别听裴荀的疯话,他疯狂告诉自己。 他手中的拳头握紧,复又松开,松开,复又握紧,过了许久,才终于道:“行,那我就等着裴相出主意,看看裴相到底有什么好法子,帮助她们母女俩脱离苦海!” 他一字一顿,皆说得咬牙切齿,裴荀终于肯赏他一个眼神,却见越群山下一瞬,已经扭头朝着暗室之外走去。 他道:“若竹今日在家料理宅中之事,云渺去了王家玩,想必如今都已经回家了,反正我是个没脑子的,便留裴相独自在此处好好想吧,我先回去,陪她们母女一道吃顿晚饭。” “…………” 第六十九章 阿兄,你怎么了?(二更)…… 祁云渺觉得,最近越群山有点怪。 具体哪里怪,她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怪。 近来祁云渺因为越群瑶的事情,往王家跑得很是频繁。 一开始的时候,她从王家回家,通常不会立马碰上越群山。 虽然越群山如今不必领兵出征,但他每日也是需要照常去校场练兵的,练兵祁云渺知道,通常一来一回就得好几个时辰。 但是她最近一段时日发现,越群山去往校场的时候少了,待在家里的时间反倒变多了。 她有时从王家回来,都能迎面撞上他的身影。 祁云渺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堂堂大将军被贬谪了,从今往后都不必去校场练兵了吧?可是那样的话,她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家中其他人也没有任何的异样可言。 应该不是这个可能。 那到底是何原因? 祁云渺猜不到。 猜不到便不猜了,她的性子总是如此。 反正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越群山在家里的时候变多了,别的,她没有任何的损失。 哦,如果说对着越群山的脸,她总是习惯想起越楼西也算的话,那损失还是有一点的。 没办法,他们父子俩生的实在是有些相像。 如今距离越楼西离去已经快有一个月了,祁云渺除了他刚到凉州时,收到过一封来自于他的简短信笺,别的便再没有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她不知道他在凉州过的怎么样,不知道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虽然知道越楼西回来,她们之间便要说清楚关于兄妹还有男女之情的事宜,或许会有些尴尬,但祁云渺还是忍不住要期盼越楼西能够尽快凯旋。 是的,她期盼越楼西早点还朝,她比任何人都期盼,越楼西可以早早地平安回来。 家中十月十五这日,阿娘和婶婶们全都结伴去城外的道观上香,祁云渺平日里其实不怎么去道观和寺庙的,要去也是去给阿爹送福,但这回,难得也跟着去了一趟,只为了祈求越楼西平安。 在三清尊神面前许完愿抽签时,她抽出来了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子,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而在去过道观的第二日,祁云渺便又和裴则见了一面。 她之前给阿娘在那位为宋青语作画的画师那儿又定了一幅画,没有裴则带着她去,画师便足足拖了她近一个月的功夫,才终于派人来告诉她,可以取画了。 取画时,祁云渺喊了裴则陪着自己一道去,果然人家画师一见到站在她身侧的裴则,便立马对她的态度又好了许多。 祁云渺也是无奈,她同人家画师没有交情,而裴则同人家有交情,她于是取了画,便老老实实站在裴则的身边,听他和画师说些旧话。 她听见他们聊得都是一些普通寒暄的话,等到寒暄得差不多了,画师看着她怀中抱的画,突然和祁云渺问道:“小姑娘,你这幅画,画上女子,可是真有人生得如此样貌?” “自然!”祁云渺道,“那是我阿娘!” 画师这辈子画了不下成百上千张的人像,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在祁云渺刚到他面前描绘出沈若竹的五官样貌时,他便有预感,这定是个十足的江南美人。 但是预感归预感,当沈若竹的样貌当真在他根据祁云渺的描述,一笔一划跃然纸上之后,画师才意识到,这何止是一个美人,还是一个罕见的绝色佳人。 “你娘?”画师盯着祁云渺,专注地观察她的眉眼。 须臾,他笑道:“倒的确有三分相像,不过只怕你的长相还是随你爹更多吧?” “……” 祁云渺从小到大,真不是第1回 被人说长得不像阿娘了,但是随着她慢慢越长越大,那些逐渐说她长得不像阿娘的声音已经少了很多很多。 没想到,今日又听到了。 “我是我爹的女儿,也是我娘的女儿,我自然是两个人都像的!” 她也不跟这位画师生气,只不过昂起脑袋来回答他的问题,整个人都焕发着当仁不让的生机。 画师没忍住笑了。 裴则站在边上,看着这般的祁云渺,也跟着笑了一声。 他去拉祁云渺的手腕,道:“好了,既然拿到画了,那我们就回家吧。” 祁云渺紧紧地昂着自己的脑袋,即便是跟着裴则走上马车,一路也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来。 直等到上了马车,裴则问道:“这般梗着脖子,不累吗?” “……” 好吧,是有点累。 祁云渺抱着怀中的画卷,终于是松懈下来一些。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相府的马车里。 裴则看了她一会儿。 他们如今是要一块儿坐马车回去相府。 这是他们早上便商量好的事情。 今早出门前,方嬷嬷得知裴则是去接祁云渺,便叮嘱裴则,无论如何也要带她回来吃顿午饭才行。 距离方嬷嬷上回见到祁云渺,已经快要过去两个月了,之前四年多,祁云渺不在京城也就罢了,她见不到就见不到,如今既然在京城,那方嬷嬷便总是想着能和她偶尔再见一见。 而祁云渺得知方嬷嬷想要见她,自然也是说什么都不能拒绝的。 正好她也想念方嬷嬷的手艺,便顺理成章地跟着裴则回家了。 两人一道坐在回去相府的马车里,马车安静了有一会儿的功夫。 突然,只见裴则伸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一个食盒,推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祁云渺低头见到食盒的刹那,还有些不解,不知道里头会是何东西。 裴则便道:“打开看看。” 祁云渺便听话地打开了。 而她一打开,便忍不住睁大了自己的双目。 因为这食盒里装的不是别的东西,竟然满满当当,全真是吃的! 第一层是几条牛肉干和几片大块的猪肉脯;第二层则是一些果脯加上两块马奶糕和板栗糕;再到第三层,是一碗一看就晶莹剔透的桂花香露。 祁云渺看着这一层一层又一层的东西,鼻尖混合着桂花和肉脯的香味,有些不可置信地去问裴则:“阿兄,这些全都是给我吃的吗?” “嗯。”裴则道,“肉干和果脯是从前就做好的,板栗糕和马奶糕则都是方嬷嬷早上新做的,还有这桂花香露,是她特地用今年新晒的桂花加了蜂蜜做的,说是给你解渴。” 方嬷嬷竟如此关心她。 祁云渺心下忍不住一阵感动。 这些果脯和肉脯还有糕点,全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没有错! 裴则见祁云渺抱着食盒在怀里,满心欢喜,便知今早和方嬷嬷准备的这些点心都是对的。 他笑看着她,自从在画师宅中勾起来的唇角便一直都没有放下来过。 他盯着祁云渺,期待她在自己面前吃点心的样子。 但是渐渐的,随着时间越来越久,马车越行越远,裴则盯着祁云渺,发现她喜欢归喜欢,却迟迟没有动手去吃食盒当中的点心。 他便问:“怎么,如今还不想吃?” “啊?”祁云渺错愕地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裴则,“阿兄的意思是,我如今可以在马车当中吃东西吗?” “……?” 裴则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事情叫祁云渺觉得他是完全不许她在马车当中吃东西吗? 祁云渺见着裴则的神情,悄悄抿紧了唇瓣,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在马车当中吃多了东西结果被裴则呵斥的画面。 那种事情发生过一次之后,她便再也不曾在和裴则一起坐马车时吃过任何的东西了。 而裴则在祁云渺的注视下,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当初做过的事情。 是,是他,不许祁云渺坐马车时在自己面前吃东西。 他忽而有些脸热,主动伸手去捻起了一块马奶糕,递到了祁云渺的面前:“尝尝?” 祁云渺接过了裴则递来的马奶糕,还有些不可置信,裴则居然真的允许她在马车当中吃东西了。 她咬了一口糕点,这才记得和他说一声:“多谢阿兄!” “嗯。” 裴则脸颊上终于又浅浅晕开一抹笑颜。 他注视着祁云渺将一块的马奶糕送入口中,吃了一口不够,很快,她又要吃第二口,然后,吃完了一整块的马奶糕,又去吃板栗糕。 得了他允许之后的祁云渺,便像是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嘴巴里一口接一口的糕点,细嚼慢咽,到相府的一路,便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裴则看得实在好笑。 一想到若是他不曾说话,那祁云渺抱着这食盒,就得忍一路的口水,看她接下来吃的每一口,他便都只觉得马车当中充满了幸福的气息。 他在最后下马车前,替祁云渺端起了那碗桂花香露,送到了她的嘴边。 祁云渺吃了一路的点心,嘴巴如今的确是有些干了。 见到裴则递来的香露,她赶紧捧起来,一口下肚,才觉得自己又通体舒畅了起来。 这桂花香露,甜口却不腻不齁,滋味恰好。 喝完了香露之后,祁云渺便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裴则,道:“又多谢阿兄了!” 这已经是祁云渺今日第2回 和他说这话了。 裴则不置可否,和她一道将食盒收拾好,便下去到马车。 祁云渺原本想自己拎着食盒进门的,但是下车时,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食盒便到了裴则的手里。 她便只是继续抱着自己的画,跟在裴则的身边,和他一起进去到相府。 这也是祁云渺回到京城后,第二次上相府的门。 上一次上门,她还会冠冕堂皇想要找些借口,不叫两家在外人面前为难,如今不过第二次,她便什么借口也没有了。 她跟在裴则身后,目标明确,自己今日就是来吃方嬷嬷的手艺的。 而祁云渺上回也是运气好,和越楼西一起来到相府,什么人都没碰到。 她今日跟在裴则身后,不过刚踏进门槛,便见到一身紫色官服的裴荀从屋里走了出来。 骤然相见,裴荀明显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云渺?” “是。”祁云渺点头,回京后第一次和裴荀相见,赶忙落落大方道,“见过相爷!” “好,好啊……” 裴荀呢喃,明明嘴里说的全是肯定,望着长大之后的祁云渺,目光之中却透满了不可思议。 似乎他没有想过,祁云渺会长得这么高,长得这么飒爽又出众,明明她以前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那么圆的一张脸蛋,满脸写满了青 涩与稚嫩。 如今应该算是彻底长开了。 孩子长开了好啊,裴荀看着祁云渺的脸颊,想,她终于开始长得有些像沈若竹了。 虽不多,但有三分像,已是不错。 他望着祁云渺,逐渐有些出神。 “相爷?”祁云渺怀里抱着画,见裴荀盯着自己不知道在看什么,便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他一句。 裴荀这才回过神来。 “哦……” 他不知道为何,胡乱点了点头,看看裴则,又再看看祁云渺,问道:“你是跟着镜宣一起回来的吧?难得回来一趟,那便好好玩会儿再回侯府吧。” 裴相果然还是个好人! 祁云渺见到裴荀的那一刻,其实心底里还是紧张的。 她太久没见裴荀了,阿娘又同侯府成了亲。 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和她生气的意思。 祁云渺便郑重点头道:“打扰相爷了。” “无事,我正好要出门,便喊你阿兄陪你玩吧。” 裴荀不仅没有朝着祁云渺生气,反倒与她和蔼地笑了笑。 祁云渺便也同裴荀真心笑了笑。 她和裴荀彼此打了招呼再见,这才转身,跟着裴则一道进屋去。 祁云渺是进了厅堂才发现的。 原本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阿兄,不知道从何时起,便省去了脸颊上的笑意,变得犹如一座深藏不露的冰山一般冰冷。 她不解地打量着裴则,想起适才她和裴荀见面时,他便似乎没说什么话,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兄,你怎么了?” 第七十章 她想帮帮阿兄 裴荀和裴则父子俩关系一直不好,这事,祁云渺从小就知道,但从前他们也没有到只是见一面就互相直接冷脸的程度吧? 她关心地看着裴则。 裴则听到祁云渺的声音,因为见到裴荀而骤然变得冷漠的神色才终于有了些好转。 “没什么……” 他下意识和祁云渺道。 但是祁云渺显然不信。 她如今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当初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了。 虽然,当初十岁刚出头的小毛孩子祁云渺,其实也对裴荀和裴则之间的情绪一清二楚。 毕竟她年纪小,但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裴则见祁云渺对自己是一脸的不信任,终于有些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想和祁云渺解释,自己真的没什么,他和裴荀不过是父子之间彼此相看两厌,到如今,早已经成为了习惯,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可言。 但是他张口,和裴荀之间的事情,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同祁云渺说起才好。 终于,裴则只能带着嘴角微微的笑意,伸手去碰祁云渺的脸。 从适才她在马车上吃东西,腮帮子鼓得像是仓鼠时,他便想这么做了。 他很想捏一捏她的脸。 祁云渺仰着脸,看着裴则对自己的动作,不知道他是想要做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看见他如白瓷般的手臂朝着自己靠近,在最后靠近脸颊的地方,却忽而停了下来。 裴则左手微微握拳,盯着祁云渺的脸蛋,在最后最靠近她的地方,终究还是没有直接伸手去碰。 他改成了手背,轻轻地刮了下祁云渺的脸颊。 只一下,触碰完之后,他便立马别开了目光,道:“都多大了,吃东西还不记得把脸擦干净……” “嗯?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祁云渺前一刻还在想着裴则和裴荀的事情,下一刻,听到他的话,便立马跟着去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如果真有东西,那她适才和裴荀说话的时候,岂不是一直都是脸颊上粘着东西见人的? 祁云渺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觉得自己在裴荀面前的形象算是要毁于一旦了。 裴则见着她的反应,忍不住越发抿起自己的唇瓣,笑出了声。 他道:“好了,如今没有了,我们去吃饭吧。” 如今没有了,那不就说明适才是真的有的? 祁云渺听完裴则的话,也说不上来丧气,但就是极为无奈。 阿兄怎么早不知道提醒她呢! — 在相府用了一顿午饭,最后,祁云渺是吃到扶着墙才能走出门。 太久不吃方嬷嬷的手艺了,她做的每一道菜,她都爱到不行,渐渐吃着吃着,满满一桌的菜肴,便几乎被她一个人吃完了。 裴则送她回去越家。 祁云渺站在家门口,抱着画卷掩饰自己吃到撑起的小肚子,和裴则郑重其事地告了别之后,这才抱着自己给阿娘取回来的画作,忙不迭去找阿娘。 这是她为阿娘请画师画的画像,她迫不及待想要叫阿娘看到,让她也见见自己入画的模样。 “阿娘!” 祁云渺抱着画像便往主院冲,冲到沈若竹的面前,这才发现,越群山今日居然又在家。 祁云渺微微收敛了点神情,确认自己没有来的不是时候,这才谨慎地走过去,把画卷摊开到了沈若竹同越群山的面前。 沈若竹定睛看着面前的画卷,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东西,直至见到自己的容貌被几乎一模一样地描绘在了画卷上,她才受宠若惊般地亮起了神情。 “这是你找人为阿娘画的?”她惊喜地问。 祁云渺点点头,有越群山在,她原本还想克制一点自己的情绪,但是这画师技艺实在高超,阿娘的一颦一笑,神韵味道,皆被完整地描绘了出来,她骄傲的神情,到底如何才能拦得住? “阿娘国色天香,上回请画师为青语作画时,我便想迟早要给阿娘也做一幅的!” 她终于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当着沈若竹和越群山的面,便喜滋滋地说道。 沈若竹不住笑着。 “好好好,这幅画实在是好!”越群山亦赞叹道,“云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画师,竟能将你娘的容貌描绘得如此传神?” “是——” 祁云渺想说,是裴则给介绍的画师。 但是她小嘴一张又一闭,想起越群山对于裴家的态度,便略去了裴则,直接道:“是住在城南的画师陈禀,他最擅人像,只需与他描述出自己想要入画之人的五官、脸型、特征以及高矮胖瘦,他便几乎能将人画至九成九像!” “真是神了……”越群山呢喃着,道,“那云渺,下回能否再去请这位画师做一幅画?钱只管拿,你将我的容貌也告诉他,叫他为我和你娘共同做一幅画!” “呃……” 越群山兴致勃勃,满是期待。 祁云渺到底不好叫他难堪,而且想那画师,应当也是可以同时将两人入画的,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我过几日去问问。” “好!” 越群山捧着沈若竹的画像,将画像与沈若竹本人仔细比对着,一边不断感叹着传神,一边已经开始期待起自己与沈若竹一同入画的模样。 祁云渺见着他的样子,眯起眼,仔细回想了下自己当初刚见到越群山时的模样。 那时他在她心目中,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身材威武,号令三军,肃穆威严。 哪里是如今这般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值钱的模样。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对外肃穆威严总是板着脸的越群山是真正的越群山,还是在她阿娘面前,时不时便乐得同个稚子般的越群山,才是真正的越群山。 沈若竹的画像是拿回来了,但是到最后,对这画卷爱不释手的人,却并非沈若竹自己,而是越群山。 这是祁云渺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 不过也好,越群山专心欣赏着画作,祁云渺便有功夫拉着阿娘到边上,悄悄道:“阿娘,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你说。” 沈若竹见祁云渺这般神神秘秘的,特地躲着越群山将她给拉到了院子里,便也同样放低了声音,和她道。 “阿娘,我想问问你阿兄和相爷之间的事情。”祁云渺紧接着便道。 “裴荀和裴则?”沈若竹不解。 “嗯。”祁云渺点点头。 上午在相府里发生的事情,裴则用来掩饰心思的手法,如斯拙劣,她可不会轻易便真的被他给糊弄了过去。 不过裴则不愿意讲,祁云渺也不逼他。 她记得,当初她和阿娘还在相府时,阿娘便同她说过,阿兄和相爷之间有隔阂,并非是一朝一夕了,她若是感兴趣,可以试着帮帮他们,若是不感兴趣,便不必 掺和了。 祁云渺从前在相府,没有兴趣; 但是今日她再见到这对父子,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帮帮他们。 阿兄和相爷都是好人,几年不见,他们之间的隔阂好似越来越深了,他们到底是父子,有什么是能叫一对父子彼此冷漠成这样的呢? 沈若竹听罢祁云渺的缘由,恍然大悟。 但是她回头,看了看屋中的越群山,并没有选择立刻便在院子里告诉她真相。 她叫她先回去自己的屋中,晚上她会去找她,到时候再把他们父子之间完整的故事告诉她。 祁云渺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专心只等着阿娘晚上过来找自己。 在外头跑了一上午,祁云渺回到自己的院中,还得练武。 因着自从十岁起,她便几乎每日都要习武,一练就是好几个时辰,所以祁云渺在自己十岁那年开始,便有了每日沐浴的习惯。 晚上沈若竹来找她的时候,她正用木槿叶和桃枝煎出来的水洗了头发,浸润着桂花香油的乌发在幽夜中泛着黑亮的光泽,还飘着淡淡香气。 沈若竹手中握了一阵灯,走到祁云渺的床边坐下,嗅着淡淡香气,这才终于和她讲起裴荀和裴则的过往。 关于这对父子的事情,沈若竹大部分都是在当初进入裴府之前得知的。 她告诉祁云渺,裴则之所以一直和裴荀不睦,归根结底,是当年裴则的母亲过世时,裴荀并不曾陪伴在身边,甚至是过了快一整日,他才赶回到的家中。 年轻时候的裴荀,将官场看得无比重要,年纪轻轻三十出头便坐到了知枢密院事,掌管着大半个枢密院军务,位同副相。 裴则的母亲柳氏过世的那一年,正是他升任知枢密院事的第一年,是以,他很是忙碌。 因为忙碌,他没能赶的上自己发妻的最后一面; 因为忙碌,他在自己发妻丧事时,还屡屡因公务奔忙,无法全心全意地安排事情。 裴家这对父子,原本生来就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但在柳氏过世之前,父子俩勉强还算是能做到和谐相处,在外人面前表现得父慈子孝。 柳氏的过世,便像是扯下了父子之间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从今往后,没有人拦在父子之间,父不父,子不子,便过了这么多年。 “中间还有一件事情,也是他们父子之间隔阂加深的原因……”沈若竹说完,又补充道。 “我知道,阿娘,是柳家的事情,对吗?”祁云渺问。 沈若竹有些诧异,祁云渺居然知道柳家的事情。 祁云渺便告诉阿娘,柳家的事情是宋青语告诉她的。 那日她在宋青语的家中,曾问过宋青语有关宁王的事情,宋青语便告诉她,宁王从前脾气不好,柳家当初便是因为得罪宁王,所以举家都被外放至了襄阳。 祁云渺当初听到此事时,便有想过,此事是否会同裴家父子不睦有关,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没错了。 柳家得罪了宁王,而裴荀和宁王关系素来不错,柳家事发,裴则当初曾想要裴荀去宁王面前求求情,可以不将柳家外放,或者可以外放,但不要是襄阳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最后柳家还是去到了襄阳。 也就是说,裴荀在柳家的事情上,并没有帮上任何的忙,又或者说,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帮忙。 这两件事情,便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大事情,再加上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点点滴滴,磕磕碰碰,所以便造就了如今这般的局面。 祁云渺明白了所有的缘由,披散着头发搭在自家阿娘的腿上,却逐渐陷入了迷茫。 她原本不知道,阿兄和裴荀之间的隔阂,竟然是因为阿兄母亲的丧事。 在这件事情上,裴荀的确不值得原谅。 而母亲过世后,阿兄必定会将母亲娘家柳家看得极为重要,柳家出事,裴荀也没有帮上柳家的忙…… “其实不必强求。” 她沉思着,便听阿娘在自己耳畔道。 “这些陈年旧事,不去说倒还好,一旦揭开,对于你阿兄而言,无异于是将伤疤再度掀开一次。”沈若竹轻抚着女儿的发丝,道,“渺渺,你如今有心去关心你阿兄,这很好,毕竟当初在相府,他便的确对你不错,后来你离开了,他也一直都有记着你,但是他和裴相之间的事情,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也只有他们父子可以解开。” “那若是一辈子都解不开呢?” 祁云渺问道。 “……” 沈若竹失笑看着女儿。 “若是一直解不开,那也是他们父子的事,等到有一天,他们谁想要解开了,便由谁去迈出这一步。裴荀后悔了,便叫裴荀去同儿子道歉;裴则后悔了,便叫裴则去同他的父亲彻彻底底地发一次火,如此这般,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结才能彻底打开。” 第七十一章 晏酬已,我如今是你的朋友…… 沈若竹不建议祁云渺如今去插手裴则和裴荀之间的事情。 祁云渺送走阿娘后,兀自趴在床榻上思索了许久,这才觉得阿娘说的的确有道理。 在阿兄和裴相的事情上,她的存在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是阿兄和裴相,都得他们自己去迈出那一步才可以。 她和裴相不亲,和阿兄,也不知道他心底里对裴相的记恨到底到了哪一步,她不能随意便替阿兄做出了要同裴荀和好的决定,那样对阿兄太不公平了。 祁云渺也没想到,自己忙活了大半天,最后到头来是一阵空忙活。 不过虽然暂时不能帮到阿兄和裴相什么,但祁云渺想,她却可以多去找裴则玩啊。 看起来,如今裴则应当是挺乐意带着她玩的,而且他也挺开心带着她玩。 她在第二日,便又给裴则送去了一封信笺,想要约他过几日一道去湖心泛舟。 祁云渺记得,自己当初不开心想念阿爹的时候,裴则便是带着她一道去和朋友们湖心泛舟解闷的,如今她难得回来了,也可以带着阿兄去湖心泛舟玩乐。 想起裴则当初带着自己出门去玩的场景,祁云渺想了想,在给裴则写完泛舟的邀请之后,便又给宋青语还有宋宿他们写了一封信。 人多热闹嘛,她再邀请宋家兄妹一块儿过来,到时候他们便可以在船上一边泛舟,一边玩叶子牌,几个人一起围炉煮茶,就算是什么都不做,也是舒畅又温馨的。 祁云渺幻想美好,给几人都写过信笺之后,便一边在家中练习武艺,一边在等待着他们的回信。 不出所料,最先回她消息的就是宋青语。 她欣然接受了她的邀请,表示愿意一起去泛舟。 不过宋青语信上写,宋潇近来正好结束了秋闱考试,在等结果,也想一道出来玩。 祁云渺当然没什么意见。 她不邀请宋潇,便是以为宋潇还要继续在家中看书准备春闱呢。 他既然想来,那便一道好了。 在等裴则和宋宿回信的时候,祁云渺便开始出门去物色船只,还有泛舟需要用到的东西。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人去泛舟游湖,一切都得由她来安排,她研究好了船只的租赁过后,便又顺道去往了西市,打算买一些物品。 这是越楼西走后,祁云渺第1回 单独来西市。 从前越楼西在的时候,不管她做什么, 他总是喜欢跟在她的身边,如今越楼西已经走了一个月了,祁云渺独自行走在西市热闹的街市上,竟然觉得甚是孤单。 幸好她带了家中的武婢,有婢女陪着她,两人很快便买好了所有需要用的东西。 最后路过一家炙羊肉的摊子,祁云渺闻着摊子前面的味道,实在没有忍住,在临回家前,打算再买一份炙羊肉带回去。 “祁姑娘?” 她刚点了一份炙羊肉,站在摊子前面等待店主收拾,忽而却听见身后有人叫起了她。 祁云渺回头去看,不出意外见到一双笑眯起来的眼睛。 “祁姑娘,真巧啊。” 晏酬已今日穿了一身相较平时更为繁琐的衣裳,尚未正式入冬,他竟就在衣裳外面还裹上了披风,似是怕寒。 “是你啊,真巧!”祁云渺记得晏酬已,和他打起招呼来,也已经很是熟练。 “祁姑娘这是特地到西市来买炙羊肉?”晏酬已见到祁云渺面前站的摊子,浓厚烤肉香气钻入他的鼻尖,叫他越发笑弯了眼。 “那倒不是。”祁云渺道,“不过这家炙羊肉是全上京城最好吃的炙羊肉,难得来一趟,便定是要买一份的。” “原来如此。” 晏酬已听罢,朝着面前的炙羊肉摊子又稀罕地看了一眼,随后便伸手自自己的袖间也掏出了几枚铜板,递给老板。 他问道:“我也买一份炙羊肉,不知这些够不够?” 一份炙羊肉只要十五个铜板,他一口气给了二十个,老板忙道:“够够够!” 祁云渺立马阻止道:“一份炙羊肉只要十五个铜板!” 老板忙不迭瞪了祁云渺一眼。 奈何她已经说出口了,他只能与晏酬已赔着笑道:“我给郎君多放一些羊肉,二十枚铜板也是有的,会比普通的羊肉更多一些!” “如此,多谢老板了。” 晏酬已恍然大悟,看看祁云渺,又看看那摊子的老板,不管怎样,脸颊上挂的笑意,从始至终都不曾消失过,便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差一点就多花了冤枉钱的事情。 老板见他如此好说话,难免高兴。 但是祁云渺看着晏酬已这副样子,却是实打实地不理解。 再有钱,也不能这般乱花钱吧?不是说商贾之家,最善经营之道了吗?怎么晏酬已还会愿意白白给人送钱呢? 她不理解晏酬已,看着他的神情,难免便带了一丝赤/裸的探究。 晏酬已被祁云渺盯着看了两息,这才将目光从面前正在炙烤的羊肉上挪了出来,转而再度望向祁云渺。 他主动问道:“祁姑娘今日到西市,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他说话实在温和,饶是祁云渺再觉得此人不正常,也不好和他用太重的语气说话。 她道:“我是来买过几日泛舟游湖的用具的。” “泛舟?”晏酬已道,“祁姑娘过几日要去泛舟?” “是啊。”祁云渺道,“我约了人一道去泛舟,是我提议的,便也只能由我出来租赁船只,安排一应吃喝了。” “祁姑娘真是好雅兴。”晏酬已感叹道。 祁云渺笑了笑:“倒也不是,我约人泛舟,主要是为了帮人散心。” “对了。”祁云渺提议道,“你若是平日里在上京城无事,也可以约着人一道去游湖泛舟啊!” “泛舟游湖是好玩,但我平日里在上京城忙着各家应酬,真心能一道的朋友,倒是少。”晏酬已难得收敛了一丝自己的笑意,“祁姑娘豪爽飒气,一看就是朋友很多之人。” “我其实朋友也没有特别多……” 祁云渺算了算,除了宋家的朋友,还有陵阳侯和王家的一群弟弟妹妹们之外,她如今在上京城,便只剩下裴则还有越楼西这两个朋友了。 别的人,譬如从前她在宋家学堂的伙伴们,或许是有想要和她继续做朋友的,但是碍于她和阿娘的特殊身份,着实又没有人敢上来和她深交。 不过有这些朋友,祁云渺已是知足。 从小时候起,祁云渺就知道,朋友不在多,而在于精,她的这些朋友,有好几个都是很知心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那便够了。 她思索完之后,便又去看晏酬已。 在他一闪而过的眸光里,祁云渺竟然意外地窥见了一丝落寞。 落寞? 祁云渺一怔,他一年不是有大半时候都住在上京城吗?居然当真在这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那你朋友都在金陵?”她忍不住好奇,又多了一句嘴,问道。 晏酬已便道:“金陵的确有三五知己在,倒是比上京城要热闹。” 原来也是个可怜的。 凭借着晏酬已的三两言语,祁云渺觉得自己大抵能想象到晏酬已的境遇。 因为家族关系,不得不从小四处奔波,在上京城和金陵两地来回奔跑。如今朋友们皆在金陵,他却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得待在上京城里,只为结交权贵,维护自家的生意。 她原先还很羡慕晏酬已呢,想他身为富商,从小到大应当可以跟着自家父亲四处游历,增长不少的见闻,原来也有这般多的无奈。 “那我如今便是你在上京城的朋友了,晏酬已,你可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祁云渺问道。 “嗯?” 晏酬已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祁姑娘是说……?” “我说,我们从今往后便是朋友了,若是你愿意,日后想要找人去泛舟游湖,或者是骑马射箭,都可以直接写信到陵阳侯府来找我,我若有空,便能同你一起玩!” 祁云渺话说真的真诚,直视着晏酬已的目光,没有半分的躲避。 晏酬已愣愣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西市嘈杂的喧嚣声中,对着祁云渺再度弯起了自己的眉眼。 他虽然生得不如裴则那般高山惹眼,也不似越楼西一样是挂在天边炽热的太阳,但是祁云渺看着晏酬已,只觉他真有自己的一股风味。 他不争不抢,神情散朗,濯濯如春月柳。 一双笑眼便是他浑身上下最为明丽的点缀,一旦弯起来,便叫本就温润的脸颊变得越发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 祁云渺看着这般的晏酬已,不禁也跟着笑起来,道:“好了,晏酬已,我的炙羊肉好了,得回家去了,我们下回再见吧!” “好,下回再见!” 晏酬已庄重地朝着祁云渺行了礼,目送着她抱着心心念念的炙羊肉,上了陵阳侯府的马车。 一路马车离去,他的目光却怎么也不肯移开。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 有护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附在晏酬已的耳边,道:“公子,下午那几个无赖说,要杀要剐随便我们处置,就是不肯还钱……” “不肯还钱?”晏酬已瞥了眼护卫,眼底逐渐晕染上一抹戾色,掩在西市明亮的光晕里。 “那就直接按老规矩办事,还用我教你吗?”他的声线变得寒凉,顷刻之间,宛如毒蛇绕在梁柱上蜿蜒,留下湿滑阴凉的触感,再也没有先前的半分温润。 护卫浑身一抖,立马躬身,复又隐入了人群当中。 第七十二章 裴镜宣,兄长对妹妹的爱护…… 祁云渺这日自西市回家,晚上便又收到了裴则还有宋宿的回信。 果不其然,他们都愿意抽空和她去泛舟游湖。 她便又和他们定下了十月二十的日子。 正好十月廿一,便是上京城秋闱放榜的日子,他们带着宋潇一块儿去玩,叫他快活最后一日,到了第二日,不论他的结果是好是坏,他都得好好静下来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这还是祁云渺第1回 如此主动约了这般多的人出门去玩,从租赁船只开始,到船上的一应事宜,皆由她来安排。 她准备了叶子牌、麻将牌,以防裴则和宋宿会嫌他们几个小孩子聒噪,她还为他们二人贴心地准备了围棋、象棋,还有一堆的点心吃食,围炉煮茶。 等到游船的这日,祁云渺先去同宋家姐弟会和,再同裴则在湖边见面。 “阿兄!” 她下了马车,便不住朝着裴则跑去。 裴则见到祁云渺,先是微微扬起了唇角,但是在见到她身后陆续下车的宋家兄妹时,他脸颊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 祁云渺没有和他说过…… 还有宋家兄妹在…… “阿兄!你来的很早吗?”祁云渺迎风跑到裴则的面前,昂首问道。 “还好……” 裴则目光在看过祁云渺之后,便不住落在她身后紧跟的宋家兄妹上。 宋宿,宋潇,宋青语,一个不落。 好歹是从小沉默寡言过来的,裴则不至于没有忍住,当场去问祁云渺为何他们也在。 他花了片刻厘清了祁云渺游船的想法,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弯起了唇角,陪在她的身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兄妹结伴而来,宋青语和宋潇与他见了礼之后,祁云渺便走在最前头,去到她赁来的船只。 今日为了游湖,祁云渺特地租赁了一只不小的游船,坐他们五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好歹是游湖,她还穿了一身近来新做的柿橙色齐胸襦裙,深秋了,襦裙边角全都嵌了毛领,看起来像只明快的小狐狸。 祁云渺上了船之后,便招呼其余人也都上船来。 她今日戴的头饰是从裴则上回送的头面之中挑选的几样。 因为是想陪阿兄散心,祁云渺自然便也想直接叫他见到,他送的东西,她都有好好地在用。 而裴则的确也见到了。 祁云渺回过头去,脑袋上的珠钗步摇精致又俏丽,叮当碰响,极衬她今日这身衣裳。 走起路来稳当却不失轻盈,活灵活现,极富少女姿态。 “祁云渺,你今日这身衣裳还有首饰,真好看!”裴则正欣赏着,便听自己身后有人也夸起了祁云渺。 他回头去看,见是几日不见,正结束了秋闱的宋潇。 宋潇前几日刚刚结束了秋闱,今日出门来玩,也穿得格外鲜亮,绿意盎然的一身长袍,腰间搭白玉,在深秋里,便是难得的一抹亮色。 祁云渺听见宋潇的话,回过头来粲粲笑道:“那是,我是谁!” 她真是不知道谦虚。 但宋潇听完祁云渺的话,一点儿也没有嫌弃,而是直接快走了几步,继续笑着到了她的身边。 裴则顿足,眼见着宋潇的身影将自己掠过,自然而然地便站在了与祁云渺并行的位置。 他们一齐最先到了船头甲板。 祁云渺身为此次游船的主人,需要一一照顾被自己邀请来的客人,宋潇便陪在她的身侧,替她接应下走在他们身后的宋青语,还有宋宿,最后才是裴则。 裴则一路盯着宋潇,自认自己认识宋潇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殷勤的模样。 就连前段时日宋家自己办的宴会,他也没见宴会上,宋潇有多么的忙前忙后。 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些事情根本不必明说,便是藏都藏不住。 何况裴则在上个月,才刚刚见过同样的一位少年在自己面前意气风发地坦白自己对祁云渺的心事。 “裴大哥!” 裴则上了船只,宋潇便招呼他,想要请他坐在自己安排好的地方。 那是整个游船最好欣赏风光的位置。 却也是距离祁云渺最远的位置。 裴则默了默,站在原地,道:“我坐这边就好,你带妹妹坐过去吧,难得出来游湖,你们也看看风光。” “这……” 宋潇还想说什么,但是裴则说完话,便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靠近甲板和船夫的位置,他只能顿了下,而后便带着宋青语,坐去了里面距离祁云渺最远的位置。 游湖泛舟,这是自古以来大部分的文人墨客都觉得风雅的事情。 祁云渺其实不懂什么风雅,每次游完湖品完景,她也写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诗作,画出什么名动天下的名画来,她就是单纯地觉得,游湖能够吹风,能够欣赏湖光山色,能够和伙伴们一道放松,心旷神怡,所以她也喜欢游湖。 从前在上京城,祁云渺被裴则带着去和同窗们一道游过湖;后来在钱塘,西湖又大又好玩,祁云渺也去过不少次西湖。 “祁云渺,你这么久没回来,还记得这边地方吗?”他们的船只刚刚行了没多久,宋潇便隔着几个人,又与她问道。 祁云渺看了眼宋潇,道:“我当然记得,不过四年没回来,我又不是不长记性的!” “是是是,你长记性,你最长记性!”宋潇乐着给她扔了一颗李子,又问,“咱们什么时候煮茶?我想喝点茶水。” “你想煮,现下便能煮。”祁云渺见宋潇想要围炉煮茶了,便忙去搬过一侧的煮茶用具,摆在了面前的矮桌上。 裴则和她搭了把手,替她将东西摆平。 今日围炉煮茶,祁云渺也是特地研究过的,带的水是专程请人从山上运下来的山泉水。 据说山泉水煮茶,味道很是与众不同。 但是刚升起来炭火的炉子,茶水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滚开。 等茶水滚开的间隙,祁云渺便摸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叶子牌,问大家都想不想玩。 这里一共有五个人,叶子牌最适宜四个人玩,祁云渺看了一圈,宋宿主动道:“罢了,你们先玩一局,我瞧瞧情况,再看要不要同你们玩。” “宋大哥好贼!” 祁云渺和宋宿玩笑了一句,宋宿便笑得合不拢嘴,只催促着他们快些行动。 于是祁云渺、裴则,还有宋潇和宋青语,便开始了一轮叶子牌。 祁云渺没和宋潇玩过叶子牌,宋青语和裴则,她倒是都有经验。 他们俩俩面对着面,宋潇坐在裴则的下首,祁云渺和裴则为队友。 祁云渺记得自己从前和裴则玩牌,他可厉害,十局牌里能赢八//九局,如今他们的对手是宋潇和宋青语,祁云渺以防裴则会赢的太多,叫宋潇和宋青语难堪,便提前和他小声叮嘱了,叫他不要玩得太当真。 裴则看了眼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祁云渺便权当他答应了。 他们开始玩牌。 祁云渺先手,后面紧跟着宋青语,裴则,最后才是宋潇。 祁云渺以为,自己都提前和裴则打过招呼了,那他应当不会打得太过分。 但是谁知道,第一轮,裴则便直接没给宋潇出手的机会,几乎所有的牌面到了他这里,便可以结束了游戏。 祁云渺下意识觉得不大对劲,但这只是第一轮,她就算觉得再不对劲,也说不上具体哪里有问题。 紧接着便是第二轮,第三轮…… 祁云渺兴致勃勃,决定大展身手,可是每每牌面到了裴则处,他总是能直接砍断所有的路,不叫宋潇有所发挥。 当然,也没叫跟在宋潇之后的她有所发挥。 虽然她和裴则是一起的,但是他这赢得也太武断了吧! 祁云渺一连三局,也没玩出什么意味来。 第四局的时候,他们换了个位置,牌局继续,祁云渺开始做后手,接应裴则。 举起牌面的时候,祁云渺又悄悄给裴则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该给宋潇和宋青语留点余地了。 奈何她的阿兄就跟睁眼瞎似的,似乎一个眼神也没有看到。 接下来的第四局,第五局……唔,祁云渺倒是有一些参与感了,但是裴则还是赢得十分不讲道理啊! 最后,宋潇和宋青语一起,在水滚开前,没能赢下任何一局牌。 祁云渺觉得自己捉摸不透裴则的心思,不知道他为何就是不肯给宋潇还有宋青语放水。 幸好宋潇还有宋青语也都是好说话的人,他们虽然输了牌局失落,但这是输给裴则,又不是输给别人,他们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更多的抱怨。 牌局结束,宋青语便又拉着她互相剥橘子吃,她们还是要好的好姐妹。 一番游湖,以牌局作为开始,后来,他们一行人一边围炉煮茶,一边又玩了许多的游戏。 祁云渺一切都准备得很是齐全,便说是叫每一个人都宾至如归,也不为过。 最后游船泛回到岸边,祁云渺便不再和宋青语 结伴,绕路去宋家。 她打算直接坐马车回家去。 裴则亦有自己的马车。 祁云渺被裴则送上马车,上马车时,祁云渺其实还想问问裴则,为何不给宋青语他们放水,但是一想起裴则的性格,她便觉得他不放水,似乎也是合理的。 她便没问。 裴则目送着祁云渺上了马车,看着她的马车离去之后,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他掀开车帘,却见早就该乘着宋家马车离去的宋宿,此时此刻,正坐在他的马车里。 宋宿抱胸靠坐在裴家的马车里,眼看着裴则上了马车,他哼笑一声,咧嘴笑开,如同标志一般的酒窝便立即浮现,浅浅可爱。 “镜宣,你今日可是特地针对我弟弟了啊!”宋宿与裴则责备道。 “有吗?” 裴则若无其事地坐下,并不承认。 “诶,说实话,你是不是看出那小子对你妹妹的心思了?”宋宿一个激灵起了身,把脸凑到裴则的面前,问道。 裴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再说话。 宋宿便大笑地拍了拍裴则的肩膀:“镜宣,兄长对妹妹的爱护我知道,云渺如今成亲的确也还早了一些,但是宋潇那小子已经同我们坦白过了,他说,若是此番秋闱春闱皆能高中,他便想请我父亲母亲一道去陵阳侯府提亲,若不中,便不去。” “你放心,他欢喜云渺,但绝对不会胡来,在科举得中之前,他也不会急着去同她提亲,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他不是当年那个混孩子了,你也得给他一点机会,是不是?” “……” 宋宿一口气说了许多。 但是裴则听完他的话,默默地盯着他,脸上的寒气不减反增,像是一块深不见底的冰山。 提亲? 宋宿说,宋潇也打算提亲? “…………?” 宋宿同样观察着裴则的脸色,见他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回自己的话,他脸颊上纯粹又明朗的笑意终于渐渐淡去,问道:“不是吧,镜宣,你真那么不喜我弟?” “没有。”裴则道。 “那你为何……” “我在想,他明日放榜,到底会不会中。” 裴则淡然道。 第七十三章 渺渺,你喜欢宋潇吗?(二…… 宋潇中了。 文兴四年秋,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二届科举,宋潇以京兆府前茅的成绩,成功成为了举人。接下来,只待好好继续用功,便可去参加明年三月份的春闱。 只要再过春闱、殿试,宋潇便也可以同宋宿还有裴则一样,入朝为官了。 宋潇过了春闱的消息一经传开,一时间,宋家的门槛便快要被人给踏破了。 宋夫人明明嘴巴都要笑得合不拢了,但是每逢有人上门来,还是要谦逊,道只是过了秋闱,接下来还不一定呢,还有春闱、殿试,谁知道宋潇能不能同他的哥哥一般顺利。 而每一个到宋家来的人,自然便是要同她道:“能的,定能的!届时宋夫人膝下两位进士亲子,怕是全上京城的人都得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宋家的学堂来念书了!” 宋夫人一边推却,一边却又道借人吉言。 祁云渺从小在宋家待的时间便不算短,何曾见到过这般开心到外放的宋夫人。 宋潇过了秋闱,她和阿娘自然便也一道为他准备了一套齐全的文房四宝,亲自送到了府上。 礼物当着宋夫人的面,由祁云渺亲自交给宋潇,宋夫人见状,等宋潇收下了礼物之后,便又拉着她们母女,留她们用了午饭再走。 别的人家或许祁云渺还要客气客气,但是宋家,祁云渺便不客气了,宋夫人留她,她等阿娘准许后,立马便开开心心地和宋青语玩去了。 等到一顿午饭过后,她们母女俩才从宋家离去。 祁云渺心里想着适才在宋青语房中见到的好玩的,上了马车之后,便也没有急着和阿娘说话,倒是沈若竹,突然道:“渺渺……” “嗯?”祁云渺去看阿娘。 沈若竹默了默,便问:“渺渺,你觉得如今的宋潇如何?” “宋潇?”祁云渺道,“他如今很好啊,虽然他小时候很讨人厌,但是如今一点儿也不惹人烦,而且还用功,会念书。” “是吗?”沈若竹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什么?” 祁云渺大吃一惊,茫然到以为是自己发生了错觉,不敢信自家阿娘都问了些什么。 喜欢宋潇? 那怎可能?! “阿娘,你说什么呢!”祁云渺急道,“我同他是朋友!他是青语的哥哥,又是宋夫人的孩子,我这才同他玩的好的,当然,他如今自己也很好……但是,阿娘,我不喜欢他!没有男女之情!不想要嫁给他!” 祁云渺一字一句,说得义正言辞,直接便将沈若竹接下来所有的问题都塞回到了肚子里。 沈若竹直接被她给逗笑了:“好好好,你别急,阿娘也就是这么问一问。” 她安抚下祁云渺。 “阿娘,你怎会如此问?” 但是祁云渺不解,自家阿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问出这种事来? 沈若竹便不语了。 适才祁云渺去后院找宋青语玩的时候,温庭珧曾与沈若竹旁敲侧击,与她问了下关于祁云渺婚事的看法。 沈若竹何其有心,一下便明白了温庭珧的意思,于是适才饭桌上的时候,她特地多观察了一番宋潇。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明白,少年心事啊,根本藏不住。 宋潇。 沈若竹一开始对这孩子的印象,着实不算好,因为他少时曾说过的话,曾干过的事;但她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早已不再似少时那般无礼,他如今行为举止、谈吐诗词,皆称得上是有些君子之风。这也是他们宋家的门风所在。 若是祁云渺也对他有意,沈若竹其实不是不可以同意,在解决宁王之事后,叫他们彼此相处一段时间。 但是祁云渺无意,那便罢了。 这其实也在沈若竹的意料之中,她知道祁云渺的心中有山川胡海,她不喜欢被束缚,上京城虽好,但不该是她的最终归宿。 她没有回答祁云渺的问题,只是抱紧了她,顺了顺她的脑袋,道:“渺渺,别管阿娘为何问你,总之,你只需知道,阿娘从来不会做强迫你的事,等到你阿爹的事情解决了,不管你想去哪里,想要做什么,阿娘都不拦着,好吗?” “嗯!” 祁云渺知道,她知道的,阿娘已经是在给她最多属于女儿家的自由了。 “当然,若是日后,你当真有自己的心上人了,也得记得和阿娘告诉,知道吗?” 阿娘又提这回事情! 祁云渺正要感动呢,上涌的情绪立时便被冲淡了。 她抬头去看阿娘,撅起的小嘴显然不大想继续说这些。 但是沈若竹的目光实在温和。 祁云渺在自家阿娘深切的注视下,终于,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和阿娘之间不该有任何的秘密,祁云渺知道。 — 这日回到陵阳侯府后,祁云渺原本的好心情因为沈若竹突然在马车上提起的宋潇一事,受了一点影响。 但是基本没什么大碍。 不管宋潇的事情是阿娘自己提出的,还是宋夫人提出的,抑或是……宋潇自己,反正阿娘都和她说过了,会尊重她的意思,她不想同宋潇成亲,自然也就不会再和他有将来。 只是如果事情是宋潇自己想的话,祁云渺想,她会有些麻烦。 宋潇马上明年三月份便要继续参加春闱,她要是日后去宋家玩,继续在宋家和他多碰面的话,对他表现得躲避,只怕是会不经意间把情绪带给他。 届时春闱,他只怕也发挥不好。 于是这日,祁云渺坐在窗前深思熟虑后,打算这一段时日都先不去宋家了。 她挠挠自己的发髻,经过宋潇一事,很快便又想起那日西山校场里,越楼西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日西山脚下的霞光漫天,祁云渺却没有任何的心思去欣赏。 她只记得越楼西把花草环扣在自己的脑袋上,俯身对自己说话的场景。 越楼西…… 祁云渺无奈趴在窗台上,生平头一次意识到太讨人喜欢,似乎也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 决定好不去宋家之后,祁云渺才强迫自己不要继续去想越楼西和宋潇,她此番回到上京城,心底里只该装着一回事情,那就是阿爹的事情。 她和阿娘已经回京两个多月了,但似乎和宁王还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 而似乎是心有所想,必有回响,第二日,祁云渺刚起身,便见阿娘坐在自己床头,道,过几日宫中设入冬宴,邀请了陵阳侯府去赴宴。 “入宫?”祁云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和阿娘问道,“那宁王……” “他不去。”沈若竹道。 祁云渺眸中的失落不言而喻。 沈若竹便告诉她道,传闻自从双目彻底失明之后,宁王便不曾参加过宫中任何的宴会,先帝给了他权力,叫他可以这么做。 想想也是,一个什么都看不到的人,去赴宴,是能自己动手吃饭,还是能欣赏美妙的舞曲呢? “但是宁王妃还是会去,所以到时候,阿娘和你,都还是得注意言行,知道了吗?” 沈若竹的叮嘱叫祁云渺复又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宁王不去,宁王妃去,那怎么说也是一个机会。 知晓自己即将要进宫之后,祁云渺便被阿娘拉起来,先又去做了一身新的衣裳。 虽说她才刚刚做了几身新衣裳,但是入宫要穿的衣裳,还是同寻常不大一样,有严格的规矩同礼制。 入宫。 祁云渺尚未去过皇宫呢。 她和皇宫最近的距离,就是从前去国子监看望裴则的时候。国子监就设立在皇宫的院墙外边,是整个京城除了各部衙门之外,最靠近皇宫的地方。 她曾站在国子监外,远眺皇宫,看见其间的飞檐俏壁,红墙黄瓦,颜色鲜亮。 虽然还有些好奇皇宫会是什么样子的,但是祁云渺对于皇宫的生活,倒并不向往。 她听说过的,入了宫的人,想再出宫便难了。而皇宫就那么大点地方,就算再大再金碧辉煌,也是有边界的,大不过一整个京城去。 京城待多了她都觉无趣,何况是皇宫呢。 所以祁云渺对于入宫一事,虽然表现得严肃又认真,但却持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暂时不能去找宋家的人玩,祁云渺在去往皇宫之前,便一连又在自家还有王家都练习了好几日的武艺。 她跟随着越群瑶学习剑法,剑法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每一处力量全都能够使得恰到好处。 这是入宫的前一日,祁云渺又被越群瑶喊来家中练剑,她正挥舞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呢,一回头,却见晏酬已不知何时又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祁云渺见到了他,手中的剑法却并没有因为他而停顿。 她继续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直到一整套招式结束,才收剑,同晏酬已挑眉问道:“你又迷路了?” “没有。”晏酬已站在廊下,笑笑,“恰好在府上,听闻祁姑娘也来了,便忍不住想过来瞧瞧,毕竟祁姑娘是晏某在上京城交到的第一位朋友呢。” 好吧,祁云渺也跟着笑了。 晏酬已又道:“祁姑娘英姿非凡,虽然早知姑娘习武,但今日是晏某第1回 见到姑娘真正舞剑,实在是比晏某见过的许多儿郎都要出色。” “是吧?” 祁云渺越长大越觉得自己实在禁不住人夸,只要有相熟的人一夸她,她便会弯起唇角,瞬间得意到没边去。 不过真夸还是恭维,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她得意了片刻,便收敛起神色问晏酬已:“你今日到王家是来做什么呢?” “哦,我是来……” “小姐!” 晏酬已正待说话,却听身后长廊有小厮匆匆跑来,阻断了他的话声。 他回头去看,便听那下人赶来,道:“裴相府上的小裴大人来了,说是来接您去用晚膳,如今正在外头等您呢。” 第七十四章 裴镜宣,你哪里又多出来的…… 啊,祁云渺差点便忘记了,自己今晚还约了裴则一道出门去用晚饭。 自从他们泛舟回来后,裴则便开始主动约了祁云渺好几次出门。 祁云渺觉得这大抵是自己带着他出门去游湖的功效,阿兄越来越把她当成亲妹妹,喜欢带她出门去吃各种好吃的。 正好她在宋潇春闱结束之前都不大好去宋家了,于是祁云渺每每收到裴则的邀请,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基本都会答应。 而裴则因为白日里需要忙公务,所以会约祁云渺出门,也大多只是一道用个晚膳之类的。 短短几日,他们已经吃过了上京城不少的酒楼,其中不仅有岫云楼,还终于包括了仙鹤楼。 今日,裴则说是要带她去吃一家有口皆碑的鱼汤小馆。 为了方便,祁云渺下午来了王家之后,便直接喊人给裴则递消息,到时候忙完了,直接来王家接她就好。 “那晏酬已,我阿兄来了,你还有事情要说吗?” 在去找裴则之前,祁云渺站在原地,还是先礼貌地同晏酬已问道。 晏酬已摇了摇头,笑道:“无事,祁姑娘有事要忙,便先去吧,我们下回有空再见。” 祁云渺松一口气,与他挥手告别,道:“那我先走了,下回我再找你玩!” “好,我们下回碰见了再玩!” 晏酬已脸颊上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宁静的微笑弧度,目送祁云渺的身姿穿过了长廊,他挂在脸颊上的笑意也不曾削减半分。 而适才过来喊走祁云渺的小厮见着他还在原地,顺便又同他道:“对了郎君,适才王大人他们似乎也在前头寻您,郎君可需要小人带路?” 晏酬已看一眼这小厮,带着温和笑意的脸颊终于动了动,却是笑得更明朗了,道:“那便劳烦带路了。” — 祁云渺又见到裴则了。 “阿兄!” 她熟练地钻进到裴则的马车当中,见到裴则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官袍,坐在自己的面前。 祁云渺脸颊上的笑意不禁越发深厚。 祁云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要裴则穿上这身正红色的官袍,在她看来,他便总是显得比平日要更加活泼开朗一些。 没办法,平日里的裴则总是喜欢板着脸,不苟言笑,活活像是令人畏惧的冰山,而红色实在是热烈的颜色,热烈的红色挂在如同白璧一般的裴则身上,极容易不叫人去想起冰山,而只觉得面前之人,是个十足貌美的玉面郎君。 她和裴则一见面便开始笑,裴则见到她笑,心情便也跟着舒畅。 他给祁云渺指了下面前带着柔软垫子的座椅,道:“今日那家馆子人多,所以得早些过去,没有打扰到你练武吧?” “没有,我刚刚好练完。”祁云渺额头上还带着薄汗道。 裴则这便放心了。 他这几日不多不少,带着祁云渺去吃过了京中最为著名的几家酒楼,今晚要带祁云渺去吃的,却不是什么宏伟的酒楼,而是一家藏匿在城北巷子里的偏僻馆子。 到底有多偏僻呢?那馆子所在的巷子,至今连名字都还没有。 这家馆子以做鱼汤而闻名,是裴则的同僚偶然间带他去吃过一次,他便记到了如今。 但偏偏就是这样没有姓名的馆子,每到吃饭的节点,便是人满为患。 所以他们不得不早去。 祁云渺很喜欢喝鱼汤。 从前在钱塘的时候,舅舅便很是爱去钱塘江上钓鱼。钱塘江上的鱼又大又肥美,打上来不管是做鱼头汤,还是清蒸红烧,皆是美味。 所以一听京中还有这么个专程做鱼汤的饭馆,她便是无论说什么也要来尝尝的。 他们的马车早早地驶到饭馆门前停下,祁云渺率先跳下车,等待着裴则一道往里走。 站在门外的时候,她打量了下这家饭馆的门头。 纵然早有准备,但是见到这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门头时,祁云渺还是小小惊讶了一番。 这么小的门头,她不知道里面会有多大,能坐下她和裴则两个人吗?听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估计是十几个人都不止呢。 等到裴则终于下了马车之后,祁云 渺便带着她无尽的好奇,向里探去。 一进门她便知道了,原来小小的门头里面真的是别有洞天。 这一家饭馆,别看门头虽小,但内里居然足足摆了不下十几张桌子,尚未完全至饭点,但饭馆的席位几乎都已经坐满了,她和裴则只能挑个最角落的位置坐。 上京城不愧是上京城,祁云渺坐下之后,心中讷讷。 这般有意思的地方,也亏得竟有这么多的人可以寻到。 店里有十几张桌子,但是跑腿的只有一个小二。 小二见到他们进来,即便是瞧见了裴则身上穿的官服,但似乎也没太把他们当回事。 他只喊他们先点菜,点完菜慢慢等着上菜就是。 这态度实在是猖狂,但这满屋子的人,又实在是多,祁云渺见着那店小二,不禁对这家饭馆的味道,越发地期待了起来。 根据裴则的经验,他们要了一份招牌的鱼头汤,又另要了一份烤肉,一份小菜。 这是祁云渺回到上京城以来,吃过最小的馆子了。 但是这般的馆子莫名其妙叫她觉得亲切,她落座点完菜,左右看看过后,便问裴则道:“阿兄,你确定这家馆子真的好吃吗?” 裴则轻笑:“你看这店里的人不就知道了?” “万一这人都是店家请来唱戏的呢?只有我们是真的客人呢?”祁云渺是酷爱胡思乱想的。 裴则听到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勾起的唇角实在忍不住,越发上扬。 “那人家请了这么多的人,只为了骗我们这一桌客人,是不是成本太高了?” 好吧,是这样的。 祁云渺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裴则这么一说,她便只能笑了笑,开始等待起自己的晚饭。 裴则看着难得安静的祁云渺,忽而问道:“你明日要进宫是吗?” “嗯?是!”祁云渺正耐心地等着鱼汤呢,一听裴则这问题,忙抬头回答道。 “衣裳什么的可都准备好了?”裴则又问。 “准备好了。”祁云渺道,“这可是我第1回 进宫呢,阿娘什么都为我准备好了。” 裴则便又笑了:“那便好。” 祁云渺看看裴则,既然他都提起这个了,她便又忍不住问道:“对了,阿兄,你之前有进过宫吗?去过的次数多吗?” “去过。”裴则淡淡地回答道,“次数还行,基本都是赴宴去的。” “那明日阿兄你也会在吗?” “明日我不在。” “啊……”祁云渺便有些失望。 裴则听见她的声音,旋即又补充道:“但是他会去。” 祁云渺顿了下,瞬间便明白了裴则口中的“他”是谁。 裴相裴荀。 “那裴相去,阿兄为何不去?”祁云渺又好奇道。 “……” 裴则知晓,祁云渺寻常时候,总是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到底不忍叫她听话只听一半,他便解释道:“因为我明日得去一趟京郊,处理公务。” 好吧,原来如此。 裴则不去宫中赴宴,那他们明日便不见面了。 他们的鱼汤还没有上,祁云渺安静在桌边坐了没多久,便又有了新的问题:“阿兄,我明日初进宫,你可有什么需要提醒我的?” “提醒?” 在裴则看来,进宫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提醒的地方,无非是多注重一些礼仪,嘴笨少说话就是。 但是祁云渺是第1回 进宫,他知道,她难免会紧张。 他便道:“你如今不管什么都很好,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不管什么场合,我都相信你会处理好。” 裴则竟这般信任她! 祁云渺一时间果然信心满溢,庄重地与他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定不给阿兄丢脸,好好表现!” ……倒也不必什么都表现得太出头了。 裴则忍不住又轻笑一声,见到他们的鱼汤终于端了上来,顺手便为祁云渺盛了一碗。 这可是裴则亲自带她来吃的苍蝇小馆。 祁云渺接过他给的鱼汤,便也禁不住,直接端起来就喝,想要尝尝味道。 但是她忘记了,鱼汤很烫。 第一口鱼汤下肚,祁云渺尚未品出什么味道,只觉自己舌头便快要被烫坏了。 她赶紧放下鱼汤。 裴则也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忙递上帕子来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烫到了?” “嗯。” 祁云渺苦着脸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急?” 裴则忍不住要问道。 “……” 那不是馋嘛。 祁云渺接过裴则给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唇角周围,望着面前的鱼汤,终于知道不要着急,慢慢地喝。 她吹着鱼汤上的热气,很是认真。 裴则上一瞬还在担心着祁云渺,下一瞬便见到她若无其事地又开始吹起了鱼汤,悬着的心在半空转了一圈,终于慢慢放回到了肚子里。 祁云渺很坚强。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很坚强,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裴则早就知道这一点。 但他总是忍不住要去关心她,要去担心她。 “阿兄!这鱼汤真好喝!” 祁云渺终于喝下真正的一口鱼汤了。 浓白又醇厚的鱼汤入肚,她便不住要发出一声喟叹。 裴则微笑着,见她喝了第一口,又喝第二口……最后她端起碗,很快便将面前碗里的鱼汤都喝见底了,又伸手要去盛新的鱼汤。 裴则忙上去为她搭把手。 祁云渺喝完了一整碗鱼汤,抬头见到裴则面前的碗还是空空荡荡,根本连第一碗都还没盛,不禁问:“阿兄你怎么不喝?” “哦,我现在就喝。” 裴则听罢,也跟着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碗,立马拿了起来,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祁云渺盯着裴则的动作,默了默,觉得自家阿兄似乎又有心事了。 但是是什么事情呢? 她这几日除了和他一道用饭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接触,不知道他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她只能盯着裴则,默默地打量了好几息。 终于打量到裴则都觉得她的目光刺眼,抬起头来正想说话,却有一道生硬的嗓音,融入了他们彼此之间。 “裴镜宣?” 说话的是一个与裴则一样穿着红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祁云渺回头去看,见到这个男人满面通红,浑身酒气,似乎是酒喝多了。 她看看裴则,又看看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认识他是谁。 只见裴则起身,与他躬身作揖道:“江大人。” “裴镜宣,还真是你啊,哈哈!”那江大人喝多的已经不是一星半点,适才还不明显,如今大着舌头,说话时吐出的酒气,不知不觉便糊了祁云渺一脸。 祁云渺有些嫌弃。 难得因为喝到好喝的鱼汤而所拥有的好心情也下降了些许。 “裴镜宣,这位是……?” 那江大人见到了祁云渺,目光在祁云渺和裴则之间流连来回,不免便充斥起了好奇。 祁云渺不喜欢酒鬼,也不喜欢这种满是恶意的打量。 只见她昂首,堂堂正正道:“我是阿兄的妹妹!” “妹妹?”江大人似乎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裴家何时有多出来一位小姐。 “没听说裴相有再娶啊,裴镜宣你哪来的妹妹?” 他真是喝多了。 裴则瞬间冷下脸,也懒得再同他说些什么客气的话。 适才他进屋,没见到这里有 这姓江的,这附近倒的确有个酒肆乐坊,想来他是从那边鬼混过来的。 “江大人今日是从何处来的?是否需要裴某送你回去?”他冷冷地问道。 “不,我不回去!” 他想搀扶住人,可那姓江的大手一挥便甩开了人,狞笑道:“妹妹?” “裴镜宣,你今日不说清楚你这妹妹是哪里来的,我就不走了!我说你怎么陛下赐婚也不要,别人说媒也不要,敢情自己在这里藏着妹妹呢!” “我问你,你妹妹如今芳龄几何,姓甚……嗝……名谁啊?” 第七十五章 父辈修罗场(上)(二更)…… 祁云渺今年芳龄十五。 但是她觉得,自己如今能做面前这什么狗屁江大人的姑奶奶! “阿兄,我们走,别理这个醉鬼!” 要不是顾念着裴则还同这江大人有什么官场上的往来,祁云渺便是说什么都要直接给这混账老头一拳头的。 她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一拳头,保准将这老头打得晕头转向的。 她起身,这老头一出现,她便连喝鱼汤的心思也没有了,拉着裴则便想走。 但是裴则被她拉住了手腕,并没有急着要走。 他反扣住了祁云渺的手腕,将她留在原地。 祁云渺回头,便见到裴则手中握了一杯茶水,直接泼在了这江大人的脸上。 祁云渺一惊。 那姓江的大人也是脸上一抖,立马错愕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则。 紧接着,祁云渺听见自己身后的窄门处突然涌进来一群人,那些人不是穿着各色的官袍,便是护卫的模样,纷纷涌进到这拥挤的饭馆里。 他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江大人,问他如何能跑到这里来了,叫人好找。 见到他脸上身上俱是沾满了水珠的时候,他们又是骇然,不知这罪魁祸首是谁。 “江大人喝醉了,你们便是这般看顾他的?”裴则不待人询问,自己主动承认道,“这杯醒酒茶,是我敬江大人的,若是还不能叫大人醒酒,那诸位明日便跟随江大人一道去京兆府分说吧。” 京兆府?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适才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注意到了站在裴则身侧的祁云渺。 那是一个一看就十分英姿飒爽的姑娘,站在裴则的身侧,若非是屋中光线昏暗,定是人群之中极为惹眼的存在。 还不待众人认出她的身份,裴则拉着祁云渺的手,便终于带她离开了这等乌烟瘴气之地。 — 吃饭吃到半途,突然发生了这回事情。 祁云渺和裴则离开了饭馆之后,谁的心情都不好。 他们沿着饭馆外的巷子一口气走出了几步远。 不过裴则关心着祁云渺,走出饭馆之后没多久,便立马回头去看她,想看看她的情绪; 而祁云渺,她的脑海里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适才那个姓江的,她只是在不断回想着裴则刚刚举起茶盏,朝着那姓江的泼水的画面。 那是祁云渺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场景,但裴则竟就这般水灵灵地做出来了! 祁云渺一边兴奋,一边却又担心。 “阿兄!”在裴则回过头来的时候,祁云渺便问道,“今夜你朝他泼了水,明日你要怎么办?” “是他酒后无状在先,就算是闹到了京兆府,也是他没理,我怕什么?”裴则反问道。 “不是这个……” 祁云渺想说,你们官场上,不是最讲究什么礼数同往来,若是那位江大人日后给你使绊子,那怎么办? 裴则静静地看了祁云渺一会儿,自她无声的眼眸中,似乎读懂了她想要说什么。 他忽而笑出了声,声色也不禁柔和了一些。 “就算他想给我使绊子,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胆量,难不成裴氏在京中立足这么多年,是吃素的么?” 他就这么满不在意地说了出来。 就算他要给他使绊子,是不是也得看看裴氏的面子? “阿兄,你……” 祁云渺又想问,他们读书人,难道不是最不喜靠着家里的名声办事么?否则以裴氏的门第,其实裴则根本不必科考,便可直接靠荫封得到一个不错的官位,但他还是参加了科考,凭着自己的本事摘得了状元,这不就是证明,他不想靠家族办事么? 她亮闪闪的眼眸全都是说不出口的问题,就这么盯着裴则,像是幽夜里最闪亮的萤火。 “……?” 裴则这回是真不知道,祁云渺在想什么。 是,他就算是再讨厌裴荀,再讨厌裴氏,但是身为裴荀的儿子,裴则从来都不会吝啬用相府的身份办事。 毕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他完全没有必要拒绝,也没有必要反对。 他对此坦荡得过分。 祁云渺定定地看着他,却好似到如今才真正明白裴则的核心所在。 便是从心。 是,他是可以厌恶裴荀,但他同样也可以利用裴荀,并且毫无任何心理负担。 忽而,祁云渺噗嗤一声笑开了。 “阿兄……”她缓缓道,“我觉得我有些看轻你了。” 裴则轻轻地挑眉,是当真不知道祁云渺都在想着些什么。 他这回抬手,终于不再犹豫,直接点了点祁云渺的额头,问道:“适才吃饱了吗?没有的话,我带你再去别的地方吃一些东西?” “我想去西市再吃些樱桃毕罗!”祁云渺坦诚道。 裴则便道:“好。” 祁云渺于是很快便将那江大人的事情给彻底抛到了脑后,专心只跟着裴则上去马车。 只是待到坐上了马车之后,祁云渺才想起,适才那什么江大人的嘴里,也不是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譬如…… 祁云渺扑闪着自己向来有神的双眸,忽而抓住裴则的衣袖,问道:“阿兄,有人给你说过媒了?” 裴则:“…………” 他看向祁云渺的目光瞬间充满了警惕。 — 原来已经有人给裴则说过媒了。 祁云渺是夜从马车惊叹着去到西市,又从西市到陵阳侯府,怎么也没有停下来自己熊熊燃烧的好奇之心。 她想问裴则有关于旁人给他说媒的具体细节,但是裴则并不愿意告诉她,也并不愿意承认,有人曾为自己说过媒。 不管她问什么,他都敷衍了事得厉害。 祁云渺缠来缠去,也没问出什么,最终只能暂时收起了自己的窥探之心。 好吧,看来阿兄和她一样,祁云渺想,暂时没有姻缘的那等心思。 他不愿意承认有人上门说媒,便和祁云渺如今也不愿意承认宋家有意择她为妇一样。 对于不愿意成亲的人来说,有时一厢情愿的说媒,实在是一种残忍。 是夜祁云渺和裴则玩闹了许久,最后回家的时候,她总算才把裴则说媒一事给忘记。 第二日终于是她入宫赴宴的日子。 因着是祁云渺的第一次入宫,这日晨起一大早,她便被沈若竹给亲自摁坐在了桌前,不许她胡乱跑动。 沈若竹为她准备了齐全的首饰,又准备了从头到脚全新的衣裳。 祁云渺还是及笄礼之后,头一回又被人如此郑重地打扮起来。 临出门前,她对镜看着自己的样子,只觉神妃仙子下凡,排场也莫过如此。 只是当她出门见到阿娘也整理好的装束过后,祁云渺很快便觉得,简直自惭形秽。 换上靛蓝霞帔宫装之后的阿娘,简直美艳到不可方物,叫她再想不出什么词可以形容。 越群山陪伴在她的身侧,祁云渺眼睁睁地看着俩人站在一起,原本只有威武高大的越群山,如今在阿娘的辅佐下,竟是硬生生也给人一种俊逸的错觉。 “阿娘!” 她忍不住要上前去扶住阿娘另一边,同阿娘走在一块儿。 沈若竹也不拦着。 和祁云渺不一样,沈若竹已经不是第1回 入宫了。 从前在相府,她身为相府的夫 人,也陪同裴荀去参加过一些宫中的宴会。 那些宴会,沈若竹其实不大喜欢。 但还是每一次有需要,她便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四处游走。 今日是冬日宴,前来皇宫赴宴的,基本都是皇帝和皇后邀请的一些世家勋贵,朝臣之中,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来参加这等宴席。 沈若竹和祁云渺是身为陵阳侯府的家眷入宫的,陵阳侯府是如今京中少有的握有实权的一品侯府,是以,他们的位置便也十分靠近前方皇帝和皇后的位置,对面坐着的,则是宁王妃。 祁云渺又同宁王妃见面了。 她落座之后,遥遥地与她相望,见到她对自己笑了笑。 那真是个温柔的女人。 这是祁云渺不止一次这般觉得。 无论如何,她也朝着王妃笑了笑,以示礼数。 宫宴的开始时间是在午时,祁云渺跟随着阿娘还有越群山来的有些早,落座时,还有足足半个时辰,才能开始宴会。 祁云渺便坐在原地,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开始观察起今日入宫赴宴的都有哪些人。 除却宁王妃之外,还有大理寺卿汪大人,她认得的,还有鸿胪寺的常大人,她之前也见到过的,还有镇国公府一家,还有兵部尚书一家,这些祁云渺基本都认得……但是后面来的一些,祁云渺却有些不认得,于是只能囫囵将人认个大概。 眼看着宫宴越来越近了,这满殿的坐席上除了帝后之外,逐渐便只剩最后一个人没到。 那人的坐席还在陵阳侯府之上,一看就是相当位高权重的一个人。 祁云渺环顾满殿坐席,心底里逐渐回想起昨日裴则和自己告诉过的事情。 他说,裴荀裴相,今日也会来参加宴会。 但是如今裴荀还不在殿中。 那这个陵阳侯府隔壁的位置,不会就是安排给裴荀的吧? 祁云渺越想越不对劲,位高权重,还在陵阳侯府之上,那不就是裴荀了吗? 叫裴荀和陵阳侯府坐在一处?这都是谁给安排的位置?这合理吗? 虽然祁云渺并不觉得自家阿娘再嫁侯府有什么问题,但一时间,她只觉得安排此位置的人,也太居心叵测了! 眼看着时间的沙漏逐渐滴尽,终于,这最后一人也缓步踏上了宫殿的台阶。 祁云渺忙不迭回头,想看此人究竟是谁。 看见那一抹背对着光晕,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之时,祁云渺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是裴荀。 真是裴荀! 裴荀就坐她和阿娘的边上! 祁云渺紧拧着眉心,立马回头去看阿娘。 但是沈若竹对于裴荀的出现,倒是没什么格外的反应,反倒是越群山,他甚是冷漠地盯着那道最后走进殿中来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祁云渺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一声响亮的惊雷划破晴空。 裴荀进到殿中,见到自己隔壁坐着陵阳侯府的刹那,也是怔仲了一下。 但他好歹是宰相,怔仲过后,便毫不犹豫地坐在了自己的坐席上,脸上并无半点的变化。 第七十六章 父辈修罗场(中)…… 裴荀坐下了。 他就这么坐在了陵阳侯府的一侧。 祁云渺眼睁睁地看着这桩惨案发生,一时间,一动不动,竟然不敢再去看越群山的眼睛。 想起从前阿娘不过是去见裴荀一面,越群山便刺激得同什么似的,祁云渺心底里捏了一把冷汗,不敢想若是今日阿娘又同裴荀说一句话,那他回家是不是又能发起疯来。 她低头去,特地不叫自己去看越群山和裴荀。 奈何这大殿之中,人可不只她一个,在裴荀进殿的一刹那,众人皆是鸦雀无声。 而在他落座之后,殿中却突然如同炸开的锅炉一般,窸窸窣窣地响起了无尽的议论。 帝后未至。 但是这场冬日宴,似乎不必帝后的抵达,甚至不必歌舞的抵达,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 祁云渺不叫自己去看越群山和裴荀,但是那源源不断钻进她耳朵的议论,却是无论如何都隔绝不了。 她竖起耳朵,听见他们有在议论今日这坐席到底是谁安排的;又有在议论,这两家相见,到底是哪家更尴尬一些;还有在议论,这沈若竹究竟是有多大的魅力,才能把这两个男人都哄得团团转…… 祁云渺心中腹诽,想这坐席是谁安排的,她不知道;他们两家如今到底是谁更尴尬一些,她也不知道;但是要论她的阿娘有多少的魅力,那她可是知道的透透的。 她的阿娘貌美,通透,蕙质兰心,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不论是嫁给谁,在她看来,都是对方占了便宜才是。 唔……虽然当初裴荀一事,的确是她和阿娘对不起人家,利用了人家…… 祁云渺如是想着,怀着对于裴荀的愧疚之心,终于忍不住又扭转了脖子,朝着他再看了一眼。 相比起越群山,裴荀自从落座之后,便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几乎同平时没有任何的分别。 身为国朝的宰相,他岿然不动,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侧坐的是谁,也不在乎这满堂的议论。 倒是镇定。 祁云渺默默地想,其实从小到大,和裴荀的几番接触下来,她对于这个宰相,并没有什么特别佩服的时候。 唯一的一次便是她得知,裴荀明明知晓了阿娘利用他的心思,但还是愿意放过她同阿娘。 她觉得裴荀是个大气又有风骨的人。 此番裴荀面对满堂的流言,依旧岿然不动,她不免对于裴荀,又起了一次敬佩。 不愧是能做到宰相的人,不动如山,方是英雄本色。 “渺渺……” 祁云渺正悄悄盯着裴荀出神呢,忽而,便听越群山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她回头去看,便见越群山手中剥了一颗葡萄,正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道:“新上的西域的葡萄,你最喜欢吃了,尝尝吧!” “……” 祁云渺就知道。 她抿唇笑笑,接过越群山手中的葡萄,乖乖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终于不再去偷看裴荀。 她坐姿端正,紧挨着自己的阿娘,老老实实只等着帝后的到来。 — 所谓冬日宴,不过是帝后召集勋贵百官,以入冬为由而组织的一次宴会。 宴会同寻常宴会并无什么不同,除却歌舞,便是用膳。 祁云渺在越群山给自己送了葡萄之后,又等了一刻钟,才终于见到帝后出面。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皇帝同皇后。 传闻中踩着兄弟骨血上位的端王,出乎意料的,生得并不残暴,而是有一张看起来儒雅风趣的脸;至于皇后娘娘,祁云渺听过她的传闻并不多,她见到她的衣着华丽,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皆是优雅与稳重,只觉她的确很符合她想象之中的国母气度。 这对帝后,乍一看,倒都很合适。 相比起宴会前的七嘴八舌,宴会开始之后,众人倒是都收敛了许多。 众人吃饭的吃饭,恭维的恭维,在帝后的面前,并没有一人敢胡乱说话,搅得全场不宁。 但是祁云渺知道,这些局面不过都是假象。 坐在她侧面的承恩伯和坐在承恩伯对面的太常寺卿之女,已经眉来眼去许久,歌舞上了不过片刻,他们便都双双离 席,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坐在隔壁的鸿胪寺卿,自从开席之后不久,便也不见了踪影…… 祁云渺不知道这些人的去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都是打算去做些什么,头一次参加宫宴的她只是一边老实巴交地欣赏歌舞,一边吃着自己的饭,偶尔看看宴会上的各人百态。 直到祁云渺发现,裴荀不知何时起身,也离开了宴席。 而不过片刻,她的阿娘便也喊她起了身。 她抬头,懵懂地看着阿娘。 “阿娘衣裙脏了,陪阿娘去换一身吧。”沈若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道。 祁云渺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家阿娘的衣裳竟不知何时沾到了一丝葡萄酒的汁液,红色的酒液滴在靛蓝色的衣裙上,的确显眼的很。 但幸好,她们今日都有准备备用的衣裳。 她便陪着阿娘去了后头更衣的偏殿。 到了偏殿,祁云渺正要为阿娘取出更换的衣裳,但还没等她彻底将包裹打开,沈若竹便抓住了她的手。 她拉起祁云渺的手,道:“你随阿娘去个地方。” “嗯?” 祁云渺不知道,阿娘还要去哪里。 她想起适才裴荀离席的画面,不禁想,阿娘该不会是真要去见裴相吧?可是拉着她又是要做什么呢? 她不解阿娘的意思,任她拉着自己便往大殿一侧的宫中花园去。 祁云渺没有来过皇宫,不知道阿娘这路线,是要准备去哪里。 她只能把自己完全交给阿娘,见到她左顾右盼的,一边走一边似乎在花园之中寻找着什么人。 终于,沈若竹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荷塘的边上,望着对面的亭子。 祁云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不远处的皇宫花园亭中,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眼睛上盖了一条白色的绸缎,躺在贵妃榻上,眼睛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刺眼的光晕落在他的脸颊上,照的他脸颊明媚的同时,也将绸缎染上金光。 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祁云渺浑身血液突然开始沸腾。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挣脱阿娘的控制。 可是阿娘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这才带着她又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 越群山发现沈若竹不见了。 适才沈若竹说要祁云渺陪她去换衣裳,他并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对。 可是一刻钟过去,沈若竹和祁云渺没有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事情不对了。 与此同时,裴荀也早就不在席位上。 这叫越群山想要不多想都不行。 他忍了又忍,在自家空荡荡的席位上又坐了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起身朝着后头的偏殿走去。 果然,沈若竹和祁云渺都不在这里。 越群山心底里逐渐开始躁郁。 沈若竹不会和裴荀乱来,这事他当然知道,但就算是她和裴荀背着他私底下见面,越群山只要是一想到那画面,便觉得自己还是受不了。 他们都已经和离了,还有什么好见面的? 有事情要商量?他如今知道的事情也不比裴荀少,凭什么不找他商量? 他顺着偏殿走了出去,沿着小径想要去找沈若竹的方向。 但是沈若竹没找到,越群山没走几步,倒是在御花园的入口处,见到了裴荀。 裴荀正从花园池畔回来。 适才在宫宴上,他和越群山紧挨着座位,却没有说话。 如今倒是面对面见到了,裴荀也不打算和越群山说什么。 越群山却是喊住了裴荀。 “站住!”只见越群山睥睨着裴荀,道,“你将若竹还有云渺带去了哪里?” “什么若竹同云渺?” 裴荀佯装不懂。 “你少装蒜!”越群山不耐道,“不是你把她们母女俩喊出去的?说是去换衣裳,但是偏殿根本没人,你快说,你把她们引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裴荀一脸坦然。 越群山攥紧了手中的拳头:“姓裴的,你搞清楚,我和你合作是一回事,若竹同云渺又是另一回事!沈若竹如今是我的妻子,你整日同她见面,算什么君子所为?” “我哪里整日同她见面?” 莽夫就是莽夫,越群山说话,总是如此不中听。 裴荀嫌弃不已。 越群山质问道:“你之前没有约若竹出门去见过面?” 裴荀:“……见过。” 越群山又问:“那今日大殿上,不是你故意勾着云渺去看你的?” “……?” 他这话就过分了。 “云渺她还是个孩子,她想看我就看我,她想不看我就不看我,这是我能管的了的?” “不是你故意装的老神在在勾的云渺去看你,云渺她能盯着你看这么久?姓裴的,云渺如今整日和裴则出门去玩,我已经不说什么了,但她如今是我的闺女,你以为靠着裴则去吸引她,她就会想要裴则继续做她的哥哥,想要你继续做她的继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到底谁才是做的春秋大梦? 裴荀吸一口气,深深地看着越群山,只觉答应和越群山合作,是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是,今日沈若竹的确是他引出来的。 得知宁王今日其实也进了宫之后,裴荀便出去摸清楚了宁王的方位,而后派人去告诉了沈若竹。 他知道,沈若竹此番回京之后,尚未曾见过宁王一面。 不是沈若竹不愿意去见宁王,而是宁王一直躲着沈若竹。 于是他想看看,沈若竹若是知晓宁王的存在,会想要当面和他说些什么。 而宁王突然和沈若竹面对面,又会不会坦白些什么。 御花园处早被他安排了探听的人手。 至于越群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有想过这个莽夫也许会跟着沈若竹跑出来,但是万万想不到,这个莽夫竟然会对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内讧起来。 “有你这样的继父,真是云渺的悲哀。” 他摇了摇头,最后扫了越群山一眼,随后,实在懒得再和这人争执些什么,选择拂袖而去。 可是越群山并不许他离去。 “站住!你告诉我她们在哪里!”他强硬地问道。 第七十七章 父辈修罗场(下)(二更补…… 皇宫的御花园,无论是比相府还是陵阳侯府的规格都要大上好几倍。 正午时分,正是日照最为充足的时候,阳光穿破云层,平等地照在每一片盛开的花丛间,也降临在池塘几乎再看不见多少的荷叶上。 水面清浅,映出波光粼粼。 祁云渺跟随着阿娘,一步一步,终于来到了面前的亭子里。 宁王萧明禹正躺在亭子的贵妃榻上,听到外头有人声响动,便侧耳问道:“河西,是有人来了?” 他的声色温润,和煦,祁云渺在听见的那一刻,便不可遏制地一下子回忆起了那一年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阿爹将人捡了回来。 而她偷偷跑到他的病床前,问他叫什么名字。 名为河西的护卫明显并不认识沈若竹同祁云渺,上前一步拦下了两人,正待出口询问,沈若竹便自己高声道:“妾身陵阳侯府沈氏,携女见过宁王!” “……呵。” 宁王古怪地笑了一声,似乎不曾想过,如今走到自己面前的会是她们母女。 “沈若竹?”他缓缓坐起身,问道,“可是曾救过本王之命的沈若竹?” “是。”沈若竹回答道。 “真是难得。”宁王感慨,朝着声响的方向偏过头去,道,“本王早听闻你们母女又回到了京城,只是可惜,一直没有功夫见见。” “是吗?”沈若竹跟随着宁王轻快的语气,终于也笑了一声,“那想来还是妾身懂王爷的心意,知晓王爷应当是想要见见妾身,于是主动过来了。” “……” 她的笑意实在不是什么和善的笑意,纵使宁王见不到,也能自她的说话声音中感受出来。 只是他还要佯装若无其事,问道:“对了,沈若竹,你不是之前上京的愿望都已经完成了?如今为何突然又回到京城来了?” 他是想要探她回到京城的底细么? 沈若竹掐紧自己的掌心,依旧故作轻松,道:“妾身此番上京,自然是因为陵阳侯的苦苦追求。妾身被其感动,是以,便随他回到了京城。” “原来真是如此……”宁王呢喃着 点头,“本王倒是也听闻,你同陵阳侯是在钱塘时认识的,看来还是裴相不够陵阳侯讨夫人欢心啊,当初裴相想要夫人留下,夫人怎么就没留下呢?” “妾身与相爷不合适,同侯爷倒是恰好志趣相投。” “那你们日后可得好好过日子!” 宁王手指着沈若竹的方向,与她有来有回,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却没有一句话是落了下风的。 沈若竹唇边挂着笑意,眸中缺没有丝毫情绪可言:“自然,承蒙侯爷抬爱,妾身定然会珍惜与侯爷的这段姻缘。” “那便好,那你今日来寻本王,是想本王为你赐福的?”宁王侃侃而谈。 “不是。” 终于谈到了正事上,沈若竹脸色陡然一变,顷刻间唇角抚平,眼中只剩下无尽凌厉。 “妾身今日来找王爷,是恰好想问王爷一件事情。”她一字一顿道。 “何事?”宁王不解道。 “事关我夫君当年的死因,敢问王爷身边是否有一位名叫河东的金吾校尉,善使西域弯刀?” “…………” 早知她是奔着此事来的,宁王此时此刻脸颊上,倒是没有多少惊异。 不过他还是装了装样子,道:“河东?确有此人,不知夫人今日打听他做什么?他同你夫君当年的死因又有何关系?你夫君当年的死因本王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王爷是告诉过我了,但是妾身最近又自己查到了些新的证据,只怕王爷当年告诉我的,并非是实情。” 她这话说出来,便是要正面同宁王硬碰硬了。 宁王总算也不再是一副勾着唇角好说话的样子。 只听他忽而之间夹起了森冷的声音,问道:“沈若竹,你这是何意?”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这宁王,眼上虽然盖住了绸缎,但隔着厚厚的绸缎,她却觉得,自己仍旧能窥见他阴冷的双眸。 森凉可怕的。 犹如冬日的蛇信子。 但她倒也不是怕蛇的。 从前祁琮年还曾从山上捕过一条几斤重的蛇回家,沈若竹拿蛇酿了酒,放到集市上,可还卖了个好价钱。 她站在宁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王爷莫怪我胡言,当初我夫君横死大理寺前,仵作验尸,称其身上有许多弯刀留下的痕迹,那是来自西域的弯刀,上京城中极为难寻。妾身当年不曾寻到什么擅使弯刀之人,于是王爷说什么便都信了,只是近来,妾身听闻,那等西域弯刀,整个上京城中擅长之人绝对不会超过三个,而其中一个,便是王爷身边的金吾校尉,河东。” “……所以你是觉得,当年事是本王骗了你?” “妾身不敢!” 宁王的提问叫沈若竹一嗓子便喝在了喉咙之中。 沈若竹道:“王爷自小双目有疾,那河东只是王爷的护卫,万一人是他杀的,他却蒙骗了王爷,那王爷也只是受害者罢了,所以妾身只想问王爷要人,与他问一问当年的真相。” “……” “那若查出来,的确是他所为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若竹吐出八个字。 “呵……” 宁王又笑了。 好,好一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倒是他小看这个沈若竹了。 他原以为,只要告诉她事情是怀王做的,再叫河东藏好东西,沈若竹便就这辈子都不会发现真相,以为自己是真的报了仇。 没想到,她还是找到了。 她还是找到了当年的真相。 “沈若竹,你不必隐藏。”就像是突然之间又变换了一张脸,宁王扭转了自己的身躯,叫自己背对着光晕而坐。 他平静却又整个人都掩藏在黑暗之中,犹如一个病态的疯子般,道:“你此番回来上京城的目的,就是要杀了我,是吗?” “……” 沈若竹不语。 宁王的笑声便扬了起来。 相比起原先那等古怪中又带着点正常的笑意,他如今的笑声,听来更像是自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鬼魂与阴风。 “沈若竹,你不会当真以为你会成功吧?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就得偿命,奈何本王已经是陛下如今唯一剩下的弟弟,为了帝王仁善的口碑,他不会杀了我的。” 这个疯子。 沈若竹死死地盯着自己眼前不断在发疯的宁王,不论他有多疯,她始终攥紧了自己的掌心,不叫自己也跟着发疯。 “妾身并非是来杀王爷的,只是来同王爷求个真相!”她依旧一字一顿,字正腔圆道。 “……” 宁王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能做到一直如此不屈不挠。 脸上遮了绸缎的他见不到沈若竹如今的神情,自然也见不到她满目渗血的眼眸,还有互相掐紧皮//肉的掌心。 久等不到回答,沈若竹又再度强调了一遍:“妾身只是希望王爷能够交出人来,帮忙还妾身一个真相! “那若是本王就是不愿意交人呢?” “那妾身便唯有自己去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知道真相!”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知道真相…… 好,她是当真在威胁他吗? “沈若竹,你就不怕我把你从前那些事情全部都告诉给越群山?”宁王疯笑够了,又与沈若竹逼问道。 “王爷不是早就告诉了吗?” 既然宁王已经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那在有些事情上,沈若竹也实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她道:“假借裴相之手,王爷不是早便将我的事情全部都告知给侯爷了?” “……” 原来她又早都知道了。 越群山。 宁王咬牙,何曾想过,这传闻中铁血凌厉的大将军,能是这么一个痴情种。 “沈若竹,你会后悔的……” 他威胁道。 “我从来没什么好后悔的!”沈若竹笔直地矗立在亭间,反唇相讥,“我这一生,唯一要说后悔的,便是当年在青州,答应我的夫君,与他一起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否则,他根本不会死。” — 祁云渺陪着自家阿娘离开了那座亭子。 阿娘走在她的身前,她走在阿娘的身后。 祁云渺看着阿娘的脸色,适才在亭子间,她尽量克制不叫自己冲上去掐紧宁王的喉咙,听阿娘和宁王对峙了一切。 那是个疯子。 祁云渺头一次知道,那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怪不得当初得知弯刀的真相后,阿娘甚至没有怀疑过是宁王身边的护卫私自动的手。 这种事情,那等疯子如何会不知情。 虽然这种王爷身边的护卫,从来只听命于主人,不可能越过主人而自己去随意地杀人。 但祁云渺在尚未见到宁王之前,真有一丝幻想,觉得他或许真不知情。 “阿娘……” 祁云渺快走了一步,走在同阿娘平齐的位置,想要拉拉阿娘的衣袖。 可是在她们走出亭子视野的那一刻,沈若竹忽而摔了个踉跄,身体朝着一边歪去。 祁云渺赶忙扶住了阿娘。 “阿娘!”她担心道。 “无事。”沈若竹心有余悸,凭着女儿的力气站起身,道,“我只是心里在想着你阿爹的事情……” “宁王他是个疯子……”祁云渺道,“阿娘,他真是个疯子!” “是……”沈若竹握紧了女儿的双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耳边忽而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沈若竹抬头去看,便见越群山和裴荀居然结伴而来。 她震惊之余,立马换了副脸上的神情,强撑起精神,站在原地问道:“侯爷同相爷怎么一道过来了?” “若竹!”越群山终于找到了沈若竹,一个箭步冲上来道,“你们方才去哪里了,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无事。”沈若竹原本便被祁云渺搀扶住了一边胳膊,如今越群山又直接搀扶住了她的另一边胳膊,一时她有些难以动弹。 “我还能有何事,只是觉得席上憋闷,正好云渺也没来过御花园,我便想着带她出来溜达一圈,长长见识。”她道,“侯爷怎么也出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 我是出来看看你和裴荀有没有偷偷见面。 越群山别过脸去,轻咳了一声,不敢直视沈若竹的眼睛,道:“就是见你们久不回来,所以来找找你们,没事便好,我们回去吧。” “那相爷……” 越群山想要带着她们离去。 可是沈若 竹注意到出现后便从始至终不曾说过话的裴荀。 裴荀站在沈若竹一家三口的面前,自从越群山开口后,他便知道,自己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了。 他们如今站在一起,是和谐的一家三口。 越群山才是能真正光明正大站在沈若竹身边的男人。 但是触碰到沈若竹目光的那一刻,裴荀素来波澜不惊的心绪,还是难免牵动了一下。 他道:“侯爷见你久未回去,寻你的途中恰好遇到了我,我便随他一道来找你了。” “……?” 他们竟也能有这般和谐的时候? 裴荀这话一出,不仅是沈若竹,便是祁云渺也觉得,事情古怪的不像话。 她看看越群山,又看看裴荀,从适才撞见宁王的情绪之中逐渐抽离出来,只觉裴相这话可疑得很。 可越群山对于裴荀的回答,只有附和的道理。 只听他道:“是啊,恰好途中遇到了相爷,便喊相爷帮忙了!” 他们都这么说。 沈若竹便只能道:“辛苦相爷了。” “无事,你们母女俩没事便好。”裴荀大气地瞥了眼越群山,“正好,你们母女在一块儿,我的清白也算是分明了。” “……” 祁云渺就知道,事情没有这般简单! 越群山出来寻阿娘,是担心阿娘偷偷和裴荀见面的! 她瞬间抬头去看越群山。 “…………” 越群山哪里想,这该死的裴荀,眼看着事情都要解决完了,还会来这一手。 他忙瞪了眼裴荀,抬手慌忙同沈若竹解释道:“不是,若竹,我没有怀疑你和他……” 越解释越黑罢了。 沈若竹原本便怀疑越群山同裴荀是如何站在一起的,如今裴荀这么一解释,便是什么都说得通了。 她失望的神色尽在不言之中。 越群山登时心下警铃大作:“不是,若竹,你难道信他的话?姓裴的最见不得咱们好了,若竹,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有……” 沈若竹摇摇头,甩开越群山搀扶住自己的手臂,便道:“行了,出来太久了,再待下去恐遭人怀疑,我和渺渺得回去了。” “不是,若竹,你听我解释!我真不是怀疑你们……” 沈若竹拉着祁云渺,快步走上了御花园的小径。 越群山跟在母女俩的身后,亦步亦趋,嘴里喋喋不休,全是车轱辘来回的话术。 眼睁睁看着这一家三口离去。 裴荀站在原地,适才一路被越群山挤压的脾气,总算是舒了出来。 “呵……” 他眉眼落寞的同时,却又冷笑一声。 陵阳侯?不过如此。 第七十八章 鸳鸯戏水的香囊 冬日宴结束在晌午过后的未时三刻。 由于这日宫宴上发生的事情,过于荒诞,是以,宴会结束之后,祁云渺坐在马车之中,竟没觉得此番宴会有什么好遗憾的。 若是有人问她宴会上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她也想不起来。 她唯一能想起来的便是宴会中途阿娘带她出去见过的宁王,还有回到宴席之后,她却再也不曾见过的裴荀,裴相。 宁王是她和阿娘主动去见的;至于裴荀,他似乎是为了保护她同阿娘不再遭人非议,这才离席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在过宴席上。 祁云渺仔细观察过,自从裴荀不在之后,帝后也走了,围绕着她和阿娘的乱七八糟的议论,便当真少了许多。 不管裴相对于别人是什么样的,至少对于阿娘和她来说,他没有任何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是个真真正正的好人,这是无可争议的。 对于裴荀的感激还有越群山不断在自己耳畔祈求阿娘原谅的声音支撑着祁云渺度过了后半段的宴席,待到回到家中之后,她抛却一切,最后不可遏制想起的,却仍旧只有宁王的事情。 她想起他站在自己面前,眼睛上遮蔽着绸缎的模样,也想起他用无比森冷的音色威胁着阿娘,说她迟早会后悔的。 阿娘要后悔什么? 祁云渺不知道,沈若竹自己也不知道。 祁云渺担心宁王是就此开始打算折磨阿娘,于是几番思索过后,拉着阿娘便问她接下来有无什么先手的措施。 沈若竹攥紧了手中的拳头。 既然是来复仇的,她自然不会完全没有措施。 宁王府经常登门的那一批人里,有她的人。 但那人手里目前掌握的东西,并不足以扳倒宁王什么。 几个财政上的贪腐错漏,对于皇帝来说,并不足以叫他就此赐死自己如今唯一的弟弟。 杀人偿命,不论是宁王还是怀王,只要是动手杀了祁琮年的人,她都要他们偿命才行。 还有宁王身边那个真正动手的护卫…… 对了,护卫…… 沈若竹回京之后,之所以没有选择对那名会使弯刀的护卫直接动手,一来是因为他是金吾卫的人,不好随便扣押;二来则是因为他又是宁王的常年护卫,若是贸然动了手,只怕是会打草惊蛇。 但是他今日都说了,人不会交给她,那她便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便从那护卫下手。 “找人抓住他。”沈若竹眼睛一动不动,道。 “谁?”祁云渺一时不解阿娘的心思。 沈若竹便看一眼女儿,解释道:“河东。” 那个擅长使用弯刀的护卫。 祁云渺顿时领悟。 但是那是金吾卫的人,金吾卫守护皇城,每一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人,祁云渺不明白,阿娘打算如何抓住他?让她去试一试嘛? “不是你!” 这种事情,沈若竹怎么可能随意放祁云渺去做。 她对于祁云渺的想法大惊失色,扣住她的手,严肃道:“渺渺你听着,阿娘允许你日后行走江湖是一回事,但是如今是在上京城,满地皆是武艺高强的护卫同军队,你不许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随意动手,明白吗?” “哦……” 祁云渺点点头,知道阿娘这是担心她,便也不同阿娘起争执。 她问阿娘:“那阿娘是想要如何抓住他?” “越群山。” 沈若竹吐出一个叫祁云渺既觉得十分合理,却又觉得十分不合理的名字。 — 越群山因为今日午时裴荀的一句话,哄了沈若竹近一个时辰。 待到宫宴结束,他不得不去校场练兵,这才没有继续哄下去。 但他傍晚回家时,还是在想着回家之后该如何继续哄好沈若竹才是。 该死的裴荀,他真真是个小人!越群山咬牙切齿。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似裴荀这种文官,常年混迹在上京城的官场之中,必定是心思多绕,阴险狡诈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裴荀能狡诈成这般,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便叫他在沈若竹面前丢尽颜面,再也抬不起头来。 就连云渺也知道了他的事情。 可别叫他逮着他的错处,不然他断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他一边恨恨地骂着裴荀,一边骑马便回到了家门口,等到在家门口下了马,越群山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路光顾着骂裴荀了,倒是忘记了该如何去哄好沈若竹。 他只能心事重重地先走进到家中。 原以为,自己今日回家,必定又是要坐冷板凳,受尽委屈和苦楚的,但是越群山不想, 他一踏进主院的门,便见到沈若竹正坐在桌边,手中理着一只香囊。 见到他回来,沈若竹朝他招了招手,将香囊举在半空,道:“回来了,下午给你做了个香囊,你看看可还行?” “……” 越群山拼命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生怕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的力道从来都不轻,就算是掐自己,也丝毫没有留情面。 嘶,有些疼。 越群山看一眼自己的胳膊,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他慌忙走进院中,接过沈若竹的香囊,边打量边问道:“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沈若竹嗔道:“你不想要便还我,正好渺渺的还没做,送给渺渺,省得我还多做一个。” “要,谁说我不要!” 越群山宝贝地捧着沈若竹的香囊。 虽说早已是夫妻,但今日之前,越群山尚未自沈若竹的手中收到过任何一件类似于香囊、荷包之类的礼物。 按理说,这些都是娘子会给自家郎君做的东西,夏日驱虫、冬日熏香,既实用,又可以表示夫妻之间贴身的恩爱。 但沈若竹却至今未曾与他做过。 他如今仔细地端详着这只属于自己的香囊,见到香囊通体是丝绸的材质,玄黑的颜色,其上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双鸳鸯戏水,细细密密的针脚,可见香囊做工精致,在光线下微微闪光的图案,更是可以看出刺绣的用心。 越群山看着看着便笑了:“你要把这东西转送云渺?她如今还未出阁呢,可能带鸳鸯戏水?” “怎么不能?” 沈若竹看了眼越群山,劈手过去,似乎还是想夺回自己的香囊。 可是越群山不让。 他紧紧地扣住香囊,单手抱起沈若竹便往屋中走去。 如今正值秋冬更迭之际,傍晚一到,天色未晚,风却已经凉的吓人。 沈若竹这瘦弱身板,竟然敢就这么坐在风中。 越群山将人抱至屋中的椅子上,确认沈若竹坐好了之后,才又拎着那只香囊,蹲至她的面前,问道:“你送我香囊,便是不怪我的意思了吧?” 他说的是宫宴上裴荀的事情。 沈若竹挑眉,扫了眼一下子便蹲在了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 宫宴上的事情,她其实还是想怪的,怪越群山的小题大做,怪越群山对自己的不信任。 但她如今看着越群山,见到他蹲在自己面前,如同一条听话的疯犬,她一下子,竟对他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何况,她现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要求他。 沈若竹酝酿了片刻,终于收敛起了自己脸颊上说笑的神情,与越群山道:“越群山,我有事情要求你。” “……” 越群山就知道。 他顿时也收敛起了自己所有的笑意。 他就说,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怎么一回到家里,沈若竹非但没有继续同他置气,还给他做好了香囊。 原来是在这里等他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觉沈若竹要说的事情,应当同她的亡夫还有宁王有关。 毕竟她当初嫁给他,就是为了这回事情吧? 他盯着沈若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握紧她给自己做的香囊,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抓一个人。”沈若竹道,“我想问他一些问题。” “何人?”越群山又问。 “宁王身边的金吾校尉,河东。” — 沈若竹要抓宁王身边的金吾卫,对于她自己来说,定然是个十分困难的事情。 但是对于越群山来说,这可真是太简单了。 身为十万边军的统帅,如今虽然不曾出征,但越群山一直都有在校场练兵。 而金吾卫身为皇城的守卫,同军营事务虽无交叉,但同为武将,两边一直都有在互相输送着人选,双方统领,时不时也会有所交流。 他需要抓到河东,只需派个消息去金吾卫,喊他们指派几个校尉到军营之中对接人选即可。 是以,答应了沈若竹的请求后,越群山第二日晨起,便直接在家中写了一封信,喊人送去了金吾卫衙门。 他把信送出去之后,便上马出发去往军营,告诉沈若竹,下午到军营来见人即可。 沈若竹点点头,头一次亲自走出了侯府门外,送越群山上马。 越群山受宠若惊,同时却又觉得心酸。 沈若竹自昨晚到今日,又是做香囊,又是送他出门,他平日里,何曾得到过她如此细致的对待? 不过都是因为他那死了的前夫罢了。 她与他有所求,所以才会特地对他好。 他骑在马背上,深深地看一眼沈若竹,心底里不知道又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终于,他拍马,打算离去。 可就在他彻底离去前,越群山突然见到,有几个穿着大理寺衙门官服的人,一路小跑着正往他们家门口来。 大理寺? 越群山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他便骑马停留在了原地。 眼见着那群大理寺的衙役到了他的面前,果真驻足了下来,越群山在他们开口前,先发制人,问道:“大理寺上我家门做什么?” 那几个衙役道:“回禀侯爷,宁王一大早便上了大理寺的门,说是要替大理寺理一桩多年未结清的悬案,那悬案的对象正是府上夫人的前夫,是以,想要请夫人和小姐过去一趟!” “悬案?” 越群山看一眼沈若竹。 沈若竹脸色煞白,对着衙役便问道:“宁王要处理我前夫的案子?他如何处理?是要替我们找到杀人凶手吗?” “是。”衙役答,“宁王今日一大早便扭送了金吾卫的校尉河东至大理寺,称其便是当年杀害夫人前夫的真凶。宁王称,当年夫人的前夫祁先生便是为了送他回京才到京城来的,而到京城之后,便是由河东在王府门前接应的他。” “祁先生死在宁王回京后的第二日,宁王多年来一直都有眼疾,所以才这么多年都遭了小人蒙骗,以为不是自己身边人做的。直到近几日,王爷才无意中发现了真相,事情查出来,他觉得甚是对不起夫人和小姐,也不愿包庇下属,是以,便将人扭送到了大理寺,想要大理寺处理。” “还请夫人小姐与我们速速去往大理寺吧!” 第七十九章 裴则抱紧了祁云渺(二更)…… 大理寺 沈若竹这一日,不知道是什么强撑着自己还能去到大理寺。 她在越群山和祁云渺的陪伴下,匆匆前往。 衙役说的不错,宁王此时此刻正坐在大理寺的堂中,而他的面前,跪在地上的,则是被绑住的金吾校尉河东。 见到他们一家三口前来,大理寺卿汪稻起自上首起了身,过来与越群山寒暄。 顺便,他将案件的卷宗交至沈若竹的手中。 在她们适才赶过来的路上,宁王和河东已经做完了大部分的口供,河东提供的伤口信息,正与从前大理寺记录在案的祁琮年伤口信息对的上,而且他擅使弯刀,一切全都说得通了。 一切全都说得通了。 呵,一切全都说得通了。 沈若竹死死地攥着卷宗,看完了一切,又听见大理寺衙门外还有许多的百姓在围观,知道自己这一局,是输了。 她昨日问宁王要人,他不给,转头却弄了这么大个阵仗,亲自上大理寺检举自己的护卫,还引来了这么多的百姓围观,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从祁琮年的案子里给摘出去。 当年怀王倒台时,沈若竹因觉着反正人已经死了,便不曾到大理寺,为他的案子做个结。 没成想,如今倒成了她真正杀夫仇人的手中工具。 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除了接受他们的说法之外,没有任何的办法。 因为那名叫河东的护卫,当真便就是杀死祁琮年的真凶。 她收起卷宗,转身面对着宁王,只见到他面庞酸楚,神情悲痛,脸颊上似乎还有几滴绝望的眼泪。 只听他道:“……本王实在不知道,他竟会做出如此穷凶恶极之事,他跟随了本王多年……如今本王却也耽误夫人多年,本王实在难以心安……” 他哭起来还真是容易。 双眼上绸缎一遮,泪水说掉就掉。 沈若竹死死地盯着人,一言未发,围观的百姓却都已经在替她说话。 “宁王眼疾众人皆知!是那护卫趁着宁王眼伤,故意蒙骗主上,宁王是无辜的!” “是啊!这事怪不到宁王头 上,宁王是无辜的!” “宁王是无辜的!无辜的!” 好,好一个无辜。 这就是他今日目的之二了。 祁琮年是宁王的救命恩人,宁王的护卫却恩将仇报,杀了祁琮年。 护卫有罪,宁王却是无辜的,沈若竹今日但凡在人前表现出对宁王有任何的不满,日后宁王出现任何的闪失,她为夫不平的沈若竹便是第一嫌疑要犯。 沈若竹盯着眼前坐在椅子上的蒙眼人,双眸逐渐从僵硬的恨意,再到冷漠,再到噙着冰凉的笑。 她冷眼看着宁王坐在椅子上。 因为他有眼疾,所以他是无辜的。 因为他有眼疾,所以他是不知情的。 因为他有眼疾,所以他前来报案,大理寺便还专程为他搬了一把椅子,叫他可以坐在椅子上,说出前因后果。 多讽刺啊,寻常人报案,都得跪在地上,即便是别的残废,大理寺也从未有过叫百姓坐着陈词的先例,而他们皇亲贵胄却可以。 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法度亦是一样。 “王爷不必多虑,王爷替妾身找到了真相,妾身感激王爷还来不及,绝对是不会怪罪王爷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若竹终于同宁王说出了自己今日的第一句话。 “沈若竹?”宁王含泪到笑,听见她的声音,欣喜道,“是沈若竹在同本王说话吗?你不怪罪本王吗?是本王没有看顾好自己的下属……” “王爷自小患有眼疾,连自己的事情都照顾不好,如何又能知晓属下其实骗了自己呢?”沈若竹咬牙,仍旧笑着道,“妾身纵没有念过几本书,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绝对不会将此事胡乱怪罪到王爷头上。” “那真是太好了。”宁王感动淋涕,“恩人泉下有知,想来也终于能够瞑目了。” 他竟还敢提起祁琮年! 沈若竹一瞬间瞳孔怒张,明明都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一听到他在自己面前提起祁琮年,她浑身攥紧的拳头,便又忍不住开始颤抖。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刚见到祁琮年尸体的时候。 沈若竹没有办法,没有任何的人可以帮她,她除了抱紧他的尸体痛哭,每日都在大理寺的门前鸣冤,别的再没有任何的办法。 她浑身开始往外冒着虚汗。 越群山和祁云渺见状,双双赶紧过来握住了她的双手。 “阿娘……”祁云渺护在自家阿娘的身边,紧紧地抱住她,搀扶着她,不叫她摔倒。 越群山则是同大理寺卿道:“好了,既然案子已经有了决断,本侯记得,按照国朝律法,确凿杀人者,当判以死刑。河东犯罪后又逃逸了多年,理应三日内直接斩首,是也不是?” “是。”大理寺卿道。 “本案,在侯爷同夫人过来之前,下官已基本做了决断,河东三日后菜市口斩首,无有缓期!” — 祁琮年的案子,就这么在大理寺做了了结。 从大理寺出来之后,沈若竹靠坐在马车当中,一路浑浑噩噩,过了许久。 越群山在外头骑马,祁云渺则是一直陪伴在自家阿娘的身边,沉默着没有说过话。 沈若竹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终于扭头,看了眼一直陪伴在身侧的女儿。 而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沈若竹才惊异,祁云渺早不知何时脸颊上挂满了泪水,静谧无声。 “阿娘……” 祁云渺陪伴在沈若竹的身边已经很久了,但是沈若竹自从和宁王说完话之后,便一直浑浑噩噩,不甚清醒。 她难受阿爹的事情,又生怕阿娘会当着自己的面,出什么事,不敢放声大哭去打扰阿娘,便只能悄悄地,安安静静地哭。 沈若竹摸一把祁云渺冰凉的泪珠,心疼地抱紧了女儿。 是她,是她光顾着祁琮年,忘记了祁云渺了。 她抱紧了女儿,不知是否是受到了女儿的感染,在大理寺时紧紧遏制无法肆意落下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止不住地往外冒。 哭吧,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有什么心事,大哭一场,大闹一场,便就好了。 “阿娘没事。”沈若竹一边哭,一边告诉祁云渺道。 祁云渺囫囵在阿娘的怀里点点头。 没事便好。 她太害怕了,她实在太害怕阿娘也会出事了。 只不过是被宁王摆了一道,她们日后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杀了他的,她们日后一定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杀了他的,但是阿娘千万不可以出事…… “阿娘不会出事的,你放心。”沈若竹哭够了,这才稍稍松开祁云渺的肩膀。 她替女儿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道:“阿娘还要继续为你阿爹报仇呢,你相信阿娘,阿娘一定不会出事的,好吗?” “好!” 祁云渺又点点头。 她相信阿娘的。 她一直都相信阿娘的。 阿娘是她见过这世上最美丽最坚强的女人,是顶顶厉害的女人! 母女俩互相捧着脸颊,明明各自的心都是破碎的,但是她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忽而间,竟双双又笑了起来。 她们脸颊上都还挂着泪珠,又哭又笑,十分难以形容。 祁云渺依偎在自家阿娘的怀抱中,听她陪着自己又哭又笑,哭和笑都闹够了,这才同自己叮嘱道:“如今哭了,待会儿回到家里,便不许再哭了,好吗?” “嗯……” 祁云渺明了。 如今在外人看来,她们是终于替父亲找到了杀害他的真凶。 她们思念父亲固然可以哭,但是在今日这回事上,更多的该是高兴同感慨。 于是回到陵阳侯府门前时,祁云渺一把擦干了自己哭了一路的泪水,她跳下马车,去同站在门外的叔叔婶婶们打照面。 今日大理寺之事,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的大街小巷。 陵阳侯府上下都很关心沈若竹同祁云渺,一听她们要回来了,便特地全都站在门前迎接她们,问她们有没有事情。 婶婶们将祁云渺拥在怀里。 沈若竹明明眼睛已经哭得发红,面对妯娌们的关心,却还是镇定:“没什么大事,就是终于结案了,找到凶手了,有些感慨,算是对得起他泉下有知。” 人死不能复生。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够找到杀人真凶,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妯娌们发现了沈若竹哭过的痕迹,又见到祁云渺的模样,便纷纷将她们母女全都拢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一道往家里回去。 他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往里进,倒是越群山,独自被落在了最后。 他站在原地,望着一堆女人的身影,却是没有急着进门。 适才祁云渺和沈若竹在马车之中的动静,越群山听见了。 听着那些又哭又笑的声音,越群山心底里五味杂陈。 纵然祁琮年的死其实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他还是神伤。 因为沈若竹对她前夫的爱而神伤。 同样都是丈夫,她的前夫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可沈若竹对他的爱,似乎还一点没有消减。 她至今还在为了他四处寻找真凶,为了 他到处奔忙,不知疲倦,甚至……不惜嫁给他。 越群山有些忍不住嫉妒。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也死在了别人的刀下,沈若竹会不会也为他痛哭一场,为了他,拼尽自己所有的力气。 他不知道。 …… 裴则来到陵阳侯府,是正午时分的事情。 宁王和沈若竹的事情,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裴则素来关心着祁云渺和陵阳侯府的消息,事发后没多久便知晓了。 但是宁王身边的金吾校尉……裴则事先并不清楚,原来沈若竹此番再度回京,还是为了她亡夫的事情。 他只知道她回京是别有目的,却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何。 之前她嫁给裴荀,是为了给她亡夫报仇,而他记得,她当时的仇人是怀王,如今这个金吾校尉,又是怎么回事? 他直觉不对,便赶紧上了一趟陵阳侯府。 若换任何时候,越群山对于姓裴的登自己家门,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尤其这个人还叫裴则,是裴荀的儿子。 但今日事大,他见到裴则,知晓他是来找祁云渺的,便直接放他进门了。 裴则等在祁云渺的小屋外头,难得焦灼。 直至祁云渺走出门来。 “阿兄?” 祁云渺睁着自己刚刚洗干净的双眸,湿漉漉地仰头望着裴则。 裴则凝神,一瞬间便见到了她哭过的眼睛。 纵然已经洗净了脸颊上的泪水,但是眼眶之间的红肿,又是如何可以轻易消褪的。 祁云渺哭和没哭的神情实在是差太大了。 “阿兄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祁云渺眨着眼,见裴则看见了自己,却不说话,等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道。 裴则抿唇,在祁云渺说完话之后,仍是不语。 他只是静静盯着她的双眸,而后在刹那之间,上前一步,一把将祁云渺拥入了自己的怀中,紧紧扣住。 第八十章 阿兄,不是…… 裴则抱紧了祁云渺。 由于他的行动过于迅速,等到祁云渺反应过来,他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息。 她的鼻尖满是高山雪岭气息的笼罩,脑袋枕在坚硬的胸膛上,不可思议地感受着那份并不属于自己的心跳。 “不是,阿兄……” 祁云渺觉得自己的脑袋懵了,她靠在裴则的怀抱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抬手,想要把人给推开。 但是她刚一抬手,方才那个紧促的拥抱,很快便又自己松开了。 她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看着裴则。 “抱歉……渺渺……”裴则低头道。 “……”祁云渺没有说话,只是脸颊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升上绯红。 “阿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她站在离裴则好几步远的地方,抬头,见到裴则身上还穿着红色的官袍,连帽子都没摘,想必是一忙完公务便直接赶过来了。 这好像还是他们回京后,她第一次见到裴则上陵阳侯府的门。 “我听说了大理寺的事情。”裴则道。 “哦……” 果然,祁云渺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 “阿兄你是因为担心我吗?”但她仍旧尚不明朗地问道。 不是,不仅仅是担心。 裴则抿唇看着祁云渺。 如果说,几个月前的裴则在越楼西的质问下,还不能够明白自己对祁云渺究竟是什么心思,那他这几日,便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他听到宋潇也有意祁云渺时的反应,听到大理寺里发生事情时的反应,下意识对祁云渺的担心,都绝对不会只是妹妹那么简单。 但是他要现在告诉祁云渺吗? “嗯。”他终于还是只点了点头,道。 祁云渺呼出一口气。 天知道,适才裴则抱着她的时候她有多紧张,她不敢想,若是裴则对自己也有越楼西那等的想法,那她要怎么办。 他们可都是她的哥哥啊! 万幸。 裴则不是。 “阿兄,你放心,我没事。” 祁云渺在面上呼了一口气,却在心底里同时呼了七八口气,这才和裴则笑道。 “好。”裴则静静地看着祁云渺。 或许是适才的拥抱叫她还是有些局促,裴则见到,祁云渺站在自己的面前,神态总是不能自如。 她还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裴则便抬手,又去掸了掸祁云渺的脑门。 祁云渺一下子便被弹中了额头,捂着脑袋总算嗔道:“阿兄!疼!” 裴则自唇角泄出一丝笑意,见祁云渺总算是生动了一些,才继续道:“我知道,你和你阿娘此番上京,还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不管是做什么,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千万要记得讲,知道吗?” “嗯。”祁云渺点头,自捂在额间的指头缝里窥着人。 只听裴则又道:“还有……如果有什么事情伤心的话,也可以来找我,我也没有了阿娘,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样子的。” “……” 好像一下子便戳中了祁云渺的痛处。 祁云渺放下了手臂,终于安静地站在了裴则的面前。 “阿兄。”她缓了缓,才和裴则真诚地笑道,“多谢你啊!” “没什么。” 裴则总是这般,明明自己心里在意的紧,但面上总是轻描淡写的。 幸好祁云渺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她很能明白阿兄表面波澜不惊下掩藏的情绪。 在和裴则说开之后,祁云渺终于好像对他也没有什么芥蒂了。 已经到了午时,她干脆便留他在府里用了一顿午饭,这才送他离去。 — 裴则离去后,紧接着,下午时,祁云渺去看望了一下自己的阿娘。 阿娘今日劳神得比她厉害,婶婶们分担了一些阿娘平日里管家的活,喊阿娘休息一日,祁云渺去看她的时候,她正睡醒了午觉起身,祁云渺便陪着阿娘一块儿在花园里赏花。 陵阳侯府好歹还是座侯府,纵然全家上下都是武将,但是花园流水,小桥亭台,基本该有的还是都有。 祁云渺和阿娘一道在亭子里看了一会儿花,便听前头的小厮又来报,宋家的夫人和小姐来了。 是宋青语和温庭珧! 她们同裴则一样,也都是听说了今早大理寺发生的事情,赶过来安慰沈若竹同祁云渺的。 她们自然不知道,宁王才是真正的幕后真凶,只道,好歹案子是得到了了结,阿爹能够瞑目了,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祁云渺很感激今日关心过自己的每一个人。 虽然他们关心的时候,她基本都已经不难受了;虽然他们其实一点儿也不知道真相。 祁云渺其实今日最难受的时候便是在大理寺堂上之时,她眼睁睁地看着宁王颠倒黑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她阿爹的卷宗上记录下错误的真相,却无法去辩驳,无法纠正,她觉得自己心底里憋闷,难受,堵得慌。 在马车上和阿娘痛哭了一场之后,她便不再伤心了。 路还长着呢,他们只是一时无法对宁王下手,他骗得阿娘这么惨,害得阿爹这么惨,她迟早还是会叫他有报应的。 只要她等得起,她想,她迟早会将他亲手杀了,为阿爹报仇的。 送走宋青语和温庭珧之后,时辰便很快来到了傍晚。 祁云渺今日午饭是同裴则吃的,晚饭便同阿娘一起吃。 越群山下午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们母女二人面对面用着晚饭,突然,沈若竹道:“三日后行刑,我们去看看吧。” 祁云渺顿住,知道阿娘说的是那个金吾校尉行刑的事情。 祁云渺今年十五岁,尚还没有亲眼见过人头落地的场景。习武这么多年,她唯一见到的一颗 真正死去的头颅,是她的父亲的。 她透过屋内跃动的烛火,注视着阿娘的脸颊,而后恨恨地点了点头:“日后我定会叫宁王也躺在那断头台上!” 沈若竹拍了拍女儿的手,没有说话。 祁云渺便好奇地打量了两眼自己的阿娘。 在阿爹的事情上,阿娘还有事情瞒着她,祁云渺一直都知道。 譬如那个她在宁王府里安插的眼线,祁云渺一直都没有见过那个人;或者她见过,却也不知道,对方便是阿娘的眼线。 宁王狡诈,阿娘却也还留有后手,她十分清楚。 — 大理寺的事情过去,第二日,祁云渺又去到了王家训练武艺。 昨日她因为大理寺的事情,荒废了一日,所以今日被姑母喊过去之后,便特地把自己的兵器全都带上了,想要全都练习一番。 祁云渺的精神,越群瑶很是佩服,但是她的野心有点太大了。 越群瑶看着她的一大堆兵器,道:“能练两样已是你今日之极限,剩下的,下回再说吧。” 好吧。 祁云渺只能听话地拿上自己的弓和剑,别的都暂且搁置。 越群瑶陪着她,先看祁云渺今日在自己面前练习了两个时辰的剑术,待到用完午饭后,她休息没多久,又再继续练习了一个时辰的弓箭,算是对昨日的补偿。 越群瑶从始至终陪在祁云渺的身边,见她不论是剑术还是箭术,如今已经全都达到自己预期要求的目标,待她弓箭训练完之后,她便招了祁云渺回来,为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本来我也不该多事。”越群瑶拉着祁云渺的手,搁下帕子之后,道,“但是有人昨日听闻了大理寺的事情,担心你,却又不好上陵阳侯府的家门去,是以,便只能连着两日都来我们家里,渺渺,你今日练习结束了,是否要见见他?” “嗯?”祁云渺不知道自家姑母说的是谁,“姑母是说……?” 越群瑶便抬起下巴,给她指了指方向。 祁云渺顺着姑母指点的方向望去,便见前方一侧廊下,缓缓出现一抹青绿色的身影,那人远远地望着她,只稍微微地眯起来眼睛,便似天地间最温柔的一抹月色。 “晏酬已!”祁云渺惊喜地与他挥了挥手。 “好了。”越群瑶起身,给两人腾出位置来,“既然说过了是朋友,那朋友便自己聊会儿话吧,我去前方叫他们准备糕点,待会儿一道出来吃吧。” “多谢姑母!” “多谢将军。”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祁云渺和晏酬已谢过越群瑶之后,两人便都欣喜地只将目光落在彼此的身上。 “晏酬已,姑母说你担心我很久了?”祁云渺问。 “是。”晏酬已面露羞愧,“因为是商贾之身,又同陵阳侯府素来没什么往来,是以,晏某实在不方便登陵阳侯府的门,只能上王大人处来打扰。” “你怎么会同陵阳侯府没什么往来呢?”祁云渺道,“你去侯府,报我的名字,我定是会来接你进去的啊!” “那多叨扰!”晏酬已道,“姑娘最近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其实就是想和姑娘说一说这话,但是看姑娘今日的面貌,其实不必我多嘴,想必姑娘也可以自己看得开。” “你倒是会看人。”祁云渺笑了笑。 “晏某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多少还是学了些看人的眼光,祁姑娘满身侠义,性情开朗,一看便不是会拘泥于旧事与小事之人。”晏酬已这事上倒是不谦虚了。 祁云渺算是发现了,自己每每和晏酬已见面,便总是会被他给吹捧地飘飘然忘乎所以。 大抵这便是他们大富之人的本事吧,一张利嘴,口若悬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甭管什么人,只要他温温柔柔地一张嘴,保管对面举手投降,乖乖地只把钱袋子给交出来。 “对了,晏酬已,你今日寻我还有别的事吗?”祁云渺和晏酬已聊了几句天,心底里便念起姑母说的点心,她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去吃姑母的点心吧。” “有!” 不想晏酬已还真的有事情。 他听祁云渺的话,立马又笑道:“我昨日出门,在街边偶遇有人在卖山楂果,说是青州运来的新鲜山楂,不管是现吃还是做糖葫芦,还是用来酿酒,都是很合适的,想着姑娘便是青州人,便索性买了两筐,如今正在马车上,我去喊人取下来!” 第八十一章 晏酬已的心意(二更)…… 晏酬已说他买了两筐青州的山楂果。 祁云渺原以为,他买的两筐,只是小小的两只精致篮子,毕竟这很符合她对晏酬已的印象。 直至见到摆在自己面前足有十几斤重,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果子的时候,她才瞠目结舌:“你买这么多?” 晏酬已解释道:“恰好街边见到老农在卖,说是走了三天三夜,从青州拉到上京城来的。也就山楂耐贮,这么多日都不会坏。我见老农也是辛苦,便索性将他手上还剩的全都买来了,这些全都送给祁姑娘!” 这样的人才值得赚大钱! 祁云渺边感慨着,边又觉得晏酬已属实是破费了。 她抓起面前的果子先尝了一口。 虽然说山楂哪里都有,但是青州的敞口山楂便同襄阳的麦冬一样,是出了名的,祁云渺从小时候便开始吃。 祁云渺可还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人专门种了一片山楂林,每到秋日成熟时,他们一群孩子,便爱去山楂林凑热闹,帮忙采摘山楂。 这些山楂果,不仅可以直接拉到镇上去卖,还如同晏酬已说的那样,可以做成糖葫芦、山楂糕,还可以酿酒,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而他们一群孩子,每次去帮忙采摘完山楂之后,那果农叔叔便总是会给他们每人都送一篮子满满当当的山楂,喊他们带回家去慢慢吃。 她蹲在地上,一连尝了两颗山楂果之后,才和晏酬已开心地确认道:“好吃,是青州来的没错!” 他们青州的山楂,一个个果实圆润,肉质糯硬,味道酸甜各占一半,入口清爽,余韵悠长。 晏酬已便也跟着笑了:“远在他乡,能尝到一点家乡的味道,总是难得的。” 祁云渺深表同意。 山楂爽口,她连吃了两个之后,又忍不住再吃了一个,想了想,还是道:“晏酬已,你把这些山楂都送给了我,可是这山楂太多了,你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无功不受禄,我得把钱给你。还有山楂,你自己也带回去一些,我们青州的山楂可同别的地方不一样,你下回再想遇到可就难了!” “……” 晏酬已不想,祁云渺还要同自己谈钱。 他道:“山楂昨日我已经给自己留了一些,这些姑娘就放心带回去吧。” “至于钱……”晏酬已神色稍有落寞,“祁姑娘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我们是朋友?祁姑娘同自己其他的朋友互赠礼物,也要谈钱吗?” 可是好像都是你在给我送礼物,我也没给你送什么呀! 祁云渺真诚地看着晏酬已,窥见他稍显失落的神情,终于急道:“那晏酬已,这样吧,你告诉我,你近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有什么想玩的,我送你或者带你去玩,如何?” 晏酬已果然又瞬间开朗了一些:“好,那容我先想两天,下回见面,告诉你如何?” “好!” 这么一说,祁云渺便安心了。 她终于可以再没有任何负担地又吃了一颗山楂。 晏酬已见她蹲在地上,着实吃得满意,不免也跟着蹲在地上,与祁云渺面对面问道:“你们应该很久都没有回去过青州了吧?” “是。”祁云渺点点头。 自从阿娘和宰相和离那年,她们曾回过青州几 日,接下来这么多年,祁云渺便一次也不曾回去过了。 青州离钱塘不算近,不管陆路还是行船,都得走十天半个月,阿爹又已经不在了,她和阿娘便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多回去。 “青州山水好,有朝一日,我也想去看看。” 祁云渺正兀自伤怀呢,陡然听晏酬已提到此事。 她便立马又打起精神,道:“你自然是有机会的!你们家行商多好啊,可以在天地间四处游走,看遍湖光山色,咱们俩差不多的年纪,你见过的风光可是比我见过的多多了吧?” “那算什么,我游走天地的时候,祁姑娘在专心练武,祁云渺的功夫也比我好多了!” 晏酬已说话总是莫名叫人舒畅。 祁云渺几番交谈下来,很快又要被他夸得飘到天上去了。 但她好歹还是矜持了一点,捧脸瞧着这满满的山楂果,忽而又道:“晏酬已,不如你今晚同我回侯府吃饭吧?正好也叫我阿娘再见见你,她可是听说过你们金陵晏家的。” 她的邀请太过突然。 晏酬已受宠若惊:“这……可以吗?” “当然可以!”祁云渺笑笑,“正好你也给我说说你之前四处行商,都有去过哪些地方呗,我想听!” 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吧! 饶是晏酬已行走四方,见过再多的人,也没见过似祁云渺这般又飒气又直爽可爱的。 晏酬已蹲在地上,噗嗤一声笑开了。 祁云渺又何曾见过这般的晏酬已。往日在她面前的晏酬已,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即便是笑起来,也总是带着一副精心调配好的弧度。 但是今日的晏酬已,笑得整个人都快趴在地上了。 “晏酬已,你同不同意嘛?”祁云渺不知道他在笑自己什么,只能追问道。 “当然同意!” 晏酬已笑得够了,这才和祁云渺回答道,“既然祁姑娘邀请,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和晏酬已相识了这么多日,这还是祁云渺第1回 带着他回到陵阳侯府。 家中下人见到她带个没见过的男人回来,纷纷稀奇。 但是祁云渺坦坦荡荡,并没有一点心虚的模样,他们便也就默认,这是祁云渺的好朋友了。 不过是带个朋友回来,倒没什么;而且他们这可是陵阳侯府,满门武将,谁在乎那么一点束缚女子的规矩。 下人们对于祁云渺带了晏酬已回家,并没有任何一点的意外。 反倒是沈若竹,见到晏酬已的瞬间,有些过于错愕。 祁云渺便将晏酬已送给自己的山楂果拿了出来,展示给阿娘,又和阿娘道:“阿娘,我请他回来吃饭,顺便给我讲一些外头的故事。” “讲故事?”沈若竹问道,“讲什么故事?” “讲外面五湖四海的故事啊!”祁云渺谈起外头的天地,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阿娘,晏酬已去过岭南,去过西蜀,还去过景德、豫章、鄂州……”她给沈若竹细数晏酬已的过往经历。 沈若竹听罢,又好笑又觉得祁云渺简直是离谱得没边。 是,人家晏酬已是游走四方,见多识广,但人家是金陵来的商人,住在上京城,是为了做生意以及打通各处衙门关系的,给祁云渺讲一个故事的功夫,可是能少赚一整箱珠宝的钱。 将人家大张旗鼓地请过来,只为了给自己说书,也亏得她想的出来。 但是显然祁云渺并不知道这些。 而晏酬已……也没拒绝。 沈若竹一时心底里有了些疑问,面上却不显,只道:“也罢,既然你想听,便同他坐在花厅里聊会儿好了,我喊人去安排晚饭,留他用了晚饭再走吧。” “好!” 祁云渺就等阿娘这话呢。 她送走了阿娘,和晏酬已一块儿在小花厅里坐下,眼看着下人们上了茶水和点心,她便满心只等着晏酬已给自己讲外头的故事。 他们今日先讲他曾经出海的故事。 晏酬已便从家中自己造的船只说起,告诉祁云渺出海所用船只的基本构造,再告诉她出海前基本都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祁云渺听得认真。 …… 家中大小姐请了个金陵来的富商,专讲外头五湖四海的故事。 这件事情也不知是被谁给传扬出去的。 一开始,还只是祁云渺独自坐在小花厅里,听着晏酬已讲出海的故事,后来慢慢的,小花厅里的几个丫鬟小厮们,也都围了过来,一道听晏酬已讲故事,再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地挤进了小花厅里,有在别处忙活的丫鬟和小厮,也有在后厨忙活的阿婶和阿公,渐渐的,还有祁云渺的堂弟和堂妹们。 整个小花厅不知不觉便挤满了人。 最后,祁云渺的怀中不知何时便抱住了幼小的小堂妹,小堂妹挤坐在祁云渺的大腿上,与她一道离得晏酬已最近,听他讲到海上的风浪时,她们俩给的反应也是最充足。 她们跟随着晏酬已的故事,一起惊叹,一起唏嘘,又一起哈哈大笑。 场面滑稽又有趣。 眼看着外头天色很快便就黑了下来,但是谁都不愿意先离开,只能一个又一个地拖着时候,想要听晏酬已再多说几句。 祁云渺亦是一样。 她是最想要晏酬已再多说一些趣事的! 可惜好景不长,天黑之后没多久,沈若竹便出现在了小花厅里。 夫人一来,众人便再也不敢胡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只剩祁云渺和几个家里的孩子,不用做事,便就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和沈若竹面面相觑。 他们每一个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 沈若竹无奈:“可以用晚饭了!” 啊!祁云渺这才注意到,外头的天色已经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她便赶紧送走了小堂弟和小堂妹们,而后和自己的阿娘抱歉地笑了笑。 昨日她好歹是哭得狠了。 沈若竹今日便也没有过于严苛地对待祁云渺。 她只是催促她赶紧带着客人来用饭,便先离开了小花厅。 祁云渺忙招呼上晏酬已,他们跟上阿娘的步伐,过去一侧的厅堂里用晚饭。 越群山这两日总是很晚归家,祁云渺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 她和阿娘还有晏酬已三人一道用了晚饭,晚饭后,她便将晏酬已给送走了。 晏酬已不愧是她觉得顶顶有礼貌的好孩子。 临走之前,他和她还有阿娘都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又作揖了好几遍,这才离开。 祁云渺还想说,他今日送她山楂的事情,她都不曾多谢他,请他来讲故事,累的也是他,怎么反倒他却成了最客气的一个。 她将晏酬已送到门口,目送他的马车离去,她便转身回家,想要再独自回味一番他下午讲过的那些故事。 只是转身的刹那,祁云渺见到,自家阿娘正站在侯府的台阶上,盯着自己的目光成谜。 祁云渺不解地看着阿娘。 “阿娘,你这是做什么?”她走上台阶,和阿娘问道。 “渺渺,你觉得晏酬已如何?”沈若竹站在侯府门前,看起来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同女儿问道。 “嗯?”祁云渺好奇。 沈若竹便又笑道:“你很喜欢听晏酬已讲故事,对吗?” “对!”祁云渺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沈若竹便笑得越发不加掩饰了:“渺渺,阿娘劝你,日后还是少喊这位晏先生上门同你说书的好。” 什么说书,那是他在讲他自己的游历! 祁云渺反驳了一嘴阿娘,便又反问道:“阿娘缘何这般讲?” “或许是因为商人的时间总是很宝贵的,晏酬已是你的朋友,却不是舅舅那般的亲人,舅舅可以花许多的时间在你身上,不计报酬,但是晏酬已,他与你到底非亲非故,你不好麻烦他太多。”沈若竹难得不甚正经地胡说八道。 祁云渺一看自家阿娘的神情,一听她的语气,便知道,这定非真实原因。 她便缠着阿娘,问:“阿娘,到底为何?晏酬已他今日讲的可好了,故事很是精彩,我还想听下一回的!” 沈若竹便抿唇,总算收敛了一丝自己调笑的神色。 她问道:“渺渺,你当真瞧不出他对你的情谊么?” 第八十二章 男女之事 “……” 祁云渺想不到,晏酬已年纪轻轻,与她不过几面之缘,能够对她有什么情谊。 她听着自家阿娘的话,怔怔地站在原地,万万 没想到,自己昨日刚因为阿兄而升腾过的脸颊,一时又因为自家阿娘的话,变得满面绯红。 热意开始从头到尾浇灌着她的身体,叫她犹如火烤。 “不是,阿娘,你说什么呢?”祁云渺突然着急地问道。 沈若竹老神在在,见女儿兀自在自己面前跳起脚,不徐不缓地问道:“阿娘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渺渺,你如今不小了,十五岁,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厘清楚的。” “可是晏酬已他真是我的朋友,阿娘!”祁云渺强调道,“他在上京城没有朋友,只有我这么一个!所以他才珍惜我,愿意给我讲故事!” “朋友得礼尚往来吧?他给你讲故事,又给你送这么多的青州山楂,你又送他什么了呢?” “……” 冬日里的月色并不特别明朗,很多时候,还不如挂在檐下的灯笼照得亮堂。 祁云渺就站在灯光的照耀下,绞尽脑汁,思索着阿娘的问题。 晏酬已给她送了这么多东西,那么,她都给晏酬已送了些什么呢? “我一开始,帮过他一回……”她只能这么解释。 而且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的,等他想好了他需要什么,祁云渺会回报他的! 沈若竹便又笑了:“帮过他一回,所以他便对你格外地好,是吗?” “嗯……” 祁云渺心虚地点点头。 沈若竹嗤笑,终于不再和祁云渺只是站在家门前,而是一边拉着她的手进门,一边道:“渺渺,十五岁,正是适合情窦初开的年纪。阿娘不知道,你对于男女之事是怎么想的,但是阿娘想,你该清楚这世上在你身边,有哪些人看你的目光是正常的,有哪些人看你的目光又是带着极强的目的性的。” 目的性?正常的? 祁云渺纳闷,觉得这些情况,自己并非不是不能厘清楚。 可是沈若竹又问道:“渺渺,我问你,你知道男女之事么?” 男女之事……? 祁云渺觉得自己有些知道,但又不是特别清楚。 她问道:“是像阿爹和阿娘那样的吗?” “是。”沈若竹道,“却也不是。” “嗯?”祁云渺便不理解了。 沈若竹便又解释:“喜欢两个字,说来简单,可是总有人会把它和亲情还有友情混淆。渺渺,晏酬已看你的神情,阿娘从前在你阿爹的眼中见过许多,你明白吗?” “……” “那,那为何就不能是友情呢?” 祁云渺坚持道。 沈若竹挑眉,看着女儿,知晓她这问题,看似是在问她,倒不如是说在问她自己。 她逐渐笑盯着沮丧的女儿。 其实,如果不是上回宋潇的事情和这回晏酬已的事情加在一起,沈若竹是不打算这么早和祁云渺说这些的。 她们如今还有复仇的事情要操心,沈若竹自己不想分心,同时,也不愿意太早打碎女儿单纯的美梦。 但是上回宋潇的事情已经给了她一次提醒,此番再加上晏酬已……晏酬已身份特殊,她若是再不同祁云渺说清楚一些,沈若竹只怕,将来不知不觉,还不知道有多少的人会上门,同她提起祁云渺的婚事。 祁云渺如今不想嫁人,她也不愿意女儿过早地被婚姻给束缚住,但她如今到底十五了,及笄了,挡不住人家一个个都巴巴地将目光投过来。 尤其她如今还是陵阳侯府的继女,这上京城中,看不起她们母女的虽然多,因裴荀而不敢接触的也多,但是沈若竹知道,有心想要攀附的,也绝对不少。 若非是她们如今才回京不到几个月,她们的日子绝对不会似现下这般安宁。 她送祁云渺回了她自己的院子,见她仍旧皱着一张小脸,才终于和她道:“友情和爱情该如何区分,很简单,渺渺,你去找一个你确信他对你只有友情的人,去看他的神情,再比对别人的,明白了吗?” 确信对她只有友情的? 祁云渺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人名。 越楼西?不,他第一个不行。 晏酬已?他如今好像也不行…… 宋潇也不行,那阿兄? 祁云渺正想开口说出裴则的名字,脑海之中却忽然闪过昨日裴则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对自己突如其来的那个拥抱。 阿兄…… 阿兄………… 阿兄对她,真的也只是兄妹之情吗? 走了一路刚刚才有些消散下去的热气,一时间,似又被夜风扬起。 风吹起祁云渺的鬓边,星火掠过她的眉眼,刹那间,将她浑身又点燃。 不行! 阿兄也不行! 祁云渺忽而坚定无比。 那还有谁呢?还有谁呢? 除了宋青语,除了家中那一群年纪还小的堂弟和堂妹们,祁云渺脑海之中一晃而过,便只剩下了宋家大哥宋宿的身影。 啊,对,宋大哥!宋宿! 祁云渺顿时醒悟,宋宿与她交往并不多,往日里也没有对她有特别殷勤的一面,他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但是要见宋宿的话,就得去宋家了。 也不知道宋潇近来回家勤不勤快。 想起昨日宋青语和温庭珧上越家来看她,宋潇都不在,那想来,宋潇近来是在安心准备春闱的。 祁云渺这么想着,和阿娘说了声“知道了”,便就回了屋,开始给宋家写拜帖。 她不好在帖子中写明了,自己一定要见宋宿,便只提自己是想念青语了,想在明日下午去府上见一见青语。 将帖子交给小厮之后,祁云渺便安心只等着宋家的消息。 宋宿和裴则一样,是上一届的科举直接高中的,只不过裴则是直接高中状元,而宋宿殿试稍差一些,但也是二甲前排的名次。 宋宿如今在国子监当官,为国子监监丞,从八品,平日里主要负责惩戒国子监中的犯错者,监管教师、博士同学生。 帖子送出去之后,第二日,祁云渺一觉睡醒,又练习了几个时辰的武艺,便果不其然收到了宋家的回信,说是请她下午去府上和宋青语一块儿玩。 祁云渺便整装待发去往宋府了。 祁云渺有好久没有主动去过宋家,自从上回得知宋潇的事情之后,她便刻意有些避着宋家。 难得她又主动上门来,宋青语巴不得把自己屋里所有好玩的全部都分享给她。 祁云渺这个看看,那个看看,自然是觉得,宋青语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奈何她今日心里乱的很,满心只等着宋宿回来,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 终于,眼看着是国子监散学的时辰了,祁云渺忍不住问宋青语道:“宋大哥近来回家早吗?” “我大哥哥?”宋青语道,“我大哥哥近来不回家了,就住国子监的学舍里。” “啊?为何?”祁云渺不解。 “我二哥哥明年三月便要春闱了,难得秋闱成绩不错,家中便商量,想要春闱前,大哥哥陪他一道在学舍中住着,这样夜里看书若有何问题,他也可以及时地去问大哥哥,能多学一点便是一点。” “……” 祁云渺欲言又止。 这事为何没有人告诉她呢?! “那他一般几日回一趟家?”她又追问道。 “不确定。”宋青语道,“他们缺东西了,有时也是喊人送去,仔细算下来,大哥哥上回回家已经是五天前了。” “…………” 祁云渺总算是再没有任何的问题了。 宋宿不在,如今裴则也早不在国子监了,她总不好贸然跑进国子监去找他。 “渺渺,你是找我大哥哥有什么事情吗?”宋青语见祁云渺神情不大对劲,关心道。 “我?我没有什么事情。”祁云渺摇摇头,道,“我就是好奇,宋潇住在国子监,宋大哥也得在国子监为官,那你们家白日里便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有你陪我啊!”宋青语拉着祁云渺的手,笑得灿烂。 或许是昨日的事情太过深入脑子,祁云渺和宋青语面对面,下意识去观察她的神情。 她看见她琥珀色的瞳孔里充斥着自己的倒影,宋家的庭院四季皆宜,入了冬,也有腊梅橙黄。但是宋青语看着她的时候,眼中完全没有那些腊梅的影子,满心满眼全都是她。 忽而间,祁云渺觉得自己真没劲。 宋青语对她一心一意,她却还老是去想别人的神情。 她有青语这般的好朋友,和她在一起玩耍时,便该更专心一些才是! 宋宿不回家,她便也不再伤心了,在宋家一直赖到夜里和宋青语吃完了晚饭,祁云渺这才回家去。 但是她不去想那些事情,有时候,那些事情便总是要自己缠上她的。 是日入夜,祁云渺久违地又梦见了几只猫。 是一只叫做越楼西的猫还有那只叫做裴则的猫,它们在她的梦境之中,扭打在一起,祁云渺站在边上,想和它们说别打了,但是没有一只猫听她的。 它们打得很是起劲,好像只是因为入冬了,祁云渺在自己的床榻边上安了一个窝。 它们在为那个暖和的猫窝争抢位置。 祁云渺看着它们,焦头烂额,正想着为何自己不能在床榻边多安一个窝,便察觉到,有一条不知为何的东西,勾缠上她的小腿。 那触感有些像蛇。 她吓了一跳。 低头却见原来是另一只不知打哪来的小猫,正蹲在自己的边上,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 它的尾巴勾缠着她的小腿肚,似在讨好她。 唔,祁云渺打量着这只新来的小猫,见到他虽然毛色不如白猫纯白,气魄也不如黑猫威武,但它好爱笑,一笑起来,眼睛便没有了缝,喜庆又可爱,她不禁也跟着它笑了起来。 她想去抱起这只可爱的小猫。 弯下腰去,却措不及防见到他脑门上顶着三个大字。 “晏酬已。” 这是它的名字。 祁云渺又吓了一跳,正要直起身,另外两只猫似乎见到她打算去抱第三只猫,立马都朝着她扑了过来。 它们纷纷伸出了尖利的爪子。 嘶! 祁云渺被疼醒了。 第八十三章 三爹出场(二更)…… 祁云渺怔怔地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色。 冬日屋外天光暗得早,亮得晚,而今不过东方初吐了鱼肚白,刚过卯时。天地一片苍茫,雾霭蒙蒙。 她抹了一把自己额上的虚汗,轻呼了一口气,知晓适才那一切都不过是梦。 不过她还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生怕自己身体上真会留下什么猫爪挠过的痕迹。 幸好没有。 祁云渺检查完自己的身体后,才又颓然地坐在自己的床榻上,不可置信自己怎么又会做这般稀奇古怪的梦。 上回梦到两只由阿兄和越楼西幻化而成的猫时,是她在亲眼目睹了越群山同阿娘的亲昵之后,祁云渺记得。 当时梦到,她还以为没有什么,只是单纯奇异又古怪的梦境罢了。 如今却连晏酬已也出现在了她的梦里,她和晏酬已才认识多久呀?怎么他也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呢?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便不是了,若是再将这梦当作是简单又纯粹的梦境,那祁云渺想,她的心也太大了。 她逐渐屈起双腿,捂着自己的脸颊,用掌心去感受着自己脸颊上的滚烫热意。 阿兄,越楼西,晏酬已……他们……都是她原本觉得应该是自己顶要好的朋友的人。 但她也不知道为何,渐渐的就似乎全都变了味道。 阿娘昨日的叮嘱还萦绕在她的耳畔,祁云渺知晓,自己的梦境,未尝不是一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是梦便梦了,为何偏偏是他们三个呢? 越楼西也就罢了,晏酬已也就罢了,怎么阿兄也…… 祁云渺奋力甩甩自己的脑子,想要将脑海之中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全都抛出去先。 可若是单纯甩两下,便能抛却所有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那这世间未免太容易了。 祁云渺并没有能忘记她昨夜的梦境。 她这一整日,不论走到哪都能想起来那三只各有特色的猫。 而更为火上浇油的是,她今日训练完了之后,便收到了晏酬已的来信。 他信上写,她先前承诺可以帮他做到的一件事情,他想好了——他想要陪祁云渺明日去看那个杀死她阿爹的护卫行刑。 祁云渺没想晏酬已竟会提这等要求,她以为他最多不过是想些吃的玩的,喊她买来送给他。 要陪她去看行刑……这算什么问她手中要到的礼物嘛?还是说,对于晏酬已而言,他觉得这已经是能叫他格外欣喜的礼物了? 祁云渺对着晏酬已的信笺,思索良久,终于决定翻身上马,主动去了一趟晏酬已如今在上京城的府邸。 晏家在上京城的府邸并不难寻,虽然祁云渺没去过,但晏酬已前些日子便和她说过,他家住在乌草巷。 她随便去巷子里一打听,便找到了他的住址。 乌草巷里住的大多是同晏家一般的富商,虽然地段在上京城中并不算特别好,但胜在离闹市近,而且每间宅子的规格也大。 商人不必非得强求同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住在一道,住在距离闹市近的地方,也正可以方便自己的生意。 祁云渺站在晏家门外,与晏家看门的小厮告知了自己的来历后,便等在门外,只待他们的通传。 她今日出来的匆忙,手中还攥着晏酬已今早写的信笺。 来的路上,祁云渺都想好了,和晏酬已见了面之后,她便得告诉他,他想陪她看凶手行刑,可以,但是他绝对不可以对她有过多的想法,更不许日后随意便上她家门去提亲。 她如今对他并没有那等意思,若是他对她想法太多,那她负担太重,他们日后便没有办法再做朋友的。 其实这也是她要对宋潇说的话。奈何宋潇如今正在准备春闱,祁云渺担心,自己如今和他说了这些话,到时候他春闱便会分心失手,是以,便打算等到他科考彻底结束了,再和他说开。 但是晏酬已又不必科考。 祁云渺在晏家门前不过站了片刻,便听到里头的小厮跑了回来。 而跟在小厮后面的,她以为会是晏酬已,却不想,是一个同晏酬已有几分相像,但一看又比他大了不少的中年男人。 男人和晏酬已的样貌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胜在五官和谐,脸部线条柔和,身上的那股气质,莫名便吸引着人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叫人如沐春风。 他的衣着得体,不张扬,但却衣料矜贵,一看便也是这宅子的主人,而不是仆从管家之类的。 “这位便是祁姑娘吧?”他恭敬地与祁云渺问道。 “是。”祁云渺打量着眼前人几息,觉得自己大抵也明白了他的身份,“您是晏酬已的父亲?” “是。”晏成柏听得祁云渺念出了自己的身份,笑着拱手,又与祁云渺作揖,“祁姑娘此番上门,晏某蓬荜生辉!” “哪里哪里!”本想见晏酬已,哪想见到的是人家的父亲,祁云渺一时赶紧也弯下了腰,同人行礼,“您太客气了,我是晚辈,该我同您行礼才是!” “犬子回来都和我说过,说是去到王家时,陵阳侯府姓祁的姑娘与他帮了大忙,这可事关到我们家的生意,祁姑娘才是我们的大恩人。”晏成柏见祁云渺躬身,立马腰又弯得比她更低了一些。 这对父子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客气,一个比一个谦逊。祁云渺生怕自己再和对方弯下腰,人家会比她弯得还低,脑袋直扣到地上为止,她于是见好就收,行过一遍礼便直起了腰身。 “那我此番是来找晏酬已的,请问先生,晏酬已在家吗?”她大大方方地问道。 “哦,不巧,他出去了。”她直起身,晏成柏也终于跟 着她起身,道,“若是祁姑娘不急,可以在家中坐着稍等片刻,我这便喊人去寻他!” 难怪,她要见晏酬已,出来的却是他爹。 “那他若是有事要忙,我便不急的。”祁云渺很想接受晏成柏的提议,却也还是为晏酬已着想道。 “无事。”晏成柏道,“他今早应当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并非谈什么生意,即便不催,也很快便会回来的。” “这样啊。”祁云渺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无事,姑娘还请赶紧进屋坐一会儿吧。” 晏成柏再三邀请,祁云渺便终于恭敬不如从命,跟着他先进了晏家的大门。 晏家的宅院,同侯府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院子。 祁云渺入门之后,特地观察了一圈晏家院子的环境,发觉自从进门之后,晏家走道两侧见到最多的,便是牡丹花的花丛。 如今已是冬日,并非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是以,是以,那些花丛只有绿茵茵的叶子,而没有娇贵的牡丹。 待到晏成柏带着她坐在了厅堂里,祁云渺便不再左顾右盼,而只是专心地吃起了他给自己送的茶水和点心。 见祁云渺安心地坐下了,晏成柏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道:“祁姑娘,晏某今日还得出门去宁王府一趟,便没法再亲自招待姑娘了,姑娘只管在此安心坐着,酬已马上便会回来。” “您要去宁王府?”祁云渺如今一听到这三个字,别提有多敏感了,一下子便从座椅中弹了起来。 “是。”晏成柏对她的反应颇为意外,解释道,“宁王自从几年前陛下登基便掌管起了江南织造局的大权,我们商贾之流,这些年,自然都得与宁王多加亲近才是。” “晏先生同宁王走得很近?”祁云渺又追问道。 “倒也没有。”晏成柏谦虚地笑笑,“不过是为了家中生意,走动频繁一些,如何敢称亲近。” 他边与祁云渺告退,边安抚她,请她只管在家中坐着就好。 祁云渺欲言又止,还想要再和晏成柏问些什么,但是晏成柏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她便又只好自己再坐了回来。 晏家……同宁王府走动很多吗? 祁云渺望着晏成柏逐渐离去的身影,有些不理解。 一开始,阿娘其实也曾说过,她有在宁王府见到过晏酬已,当时祁云渺留意到了,最后却并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她觉得主动送上门去讨好的商贾,并不可能会同宁王府有什么过于紧密的联系。 但若是日日都上门去讨好的……? 祁云渺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晏家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 晏成柏没有骗祁云渺。 他走后没多久,晏酬已果然便回来了。 他听闻祁云渺上门来,很是欣喜,见她都是跑过来的。 ——判断一个人对你的情感,注意他的眼神便可以。 祁云渺见到跑向自己的晏酬已,想起阿娘的话,情不自禁便将全部注意都放在了他的眼睛上。 她定定地看着晏酬已那双眼睛,看见他乌黑明亮的眼珠子,藏在上下眼皮里,几乎快要看不见,但唯一透露出来的那点纯黑,还是可以叫人窥见一丝清透似琉璃净球的痕迹。 “祁姑娘!”晏酬已微微喘着气,终于跑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祁云渺忍不住问道:“你跑这么急做甚?” “听闻祁姑娘来了,我怎么可能不跑快些!”晏酬已敞开笑脸道。 “……” 祁云渺便抿了抿唇角,知道阿娘说的,竟全都是对的。 她见到晏酬已的神情了,见到晏酬已对自己的态度了,根本不必去同任何人对比,祁云渺其实便可以直接看出来,他的情谊。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的信笺,薄薄的汗水覆在信笺上,模糊了一些纸张的痕迹。 明明来的路上都想好说什么了,但是祁云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晏成柏适才说过的话,她竟开始犹豫起来,要不要在今日和晏酬已说清楚他们的事情。 若是晏家真的有用,若是晏家真的能帮她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知道我来了,你也不必跑这么快啊,我人在这里,又不会跑!” 祁云渺想不明白,只能握紧信笺先往自己的袖间塞了塞,讷讷道。 晏酬已眼睑微微下垂,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但他却同没见到一样,只是单纯地笑道:“能多见祁姑娘一息都是晏某之幸!” “……” 他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祁云渺脸颊又一热,往常只把他的话当朋友之间的夸耀听,她并不会觉得有任何的怪异,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听着晏酬已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晏酬已!”终于,祁云渺还是喊他道。 “嗯。”晏酬已听话地看着祁云渺。 “……” 祁云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信笺藏在她的袖间,被她悄悄来回翻弄了好记下,她也没能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话。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说了,刚一张口,晏酬已却拉住了她的手腕:“话说祁姑娘今日上门得正好,我今日出门去,得了一张新的弓箭,原想过几日上门,麻烦姑娘教我,但是姑娘今日自己过来了,那若是姑娘不嫌麻烦,今日可否便教我一些皮毛?” 第八十四章 晏家父子从来都是我们的人…… “……”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被晏酬已拉到了他家的花园里。 晏家的花园,规格亦是不小,相比起前厅,晏家后院里倒是万紫千红,落英缤纷,不局限于牡丹,冬日里,花草树木便各有各的色彩,鲜活又热烈。 只是花园的角落里,有一片空地,贫瘠的土壤裸露在表皮,显得和这片完整的花园格格不入。 祁云渺被晏酬已领着站在这片空地前,不过多时,便见下人们抱来了一张全新还用牛皮包裹着的弓箭,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靶子,箭羽装在熟悉的筒子里,被工整地摆放在他们的脚边。 晏酬已取出自己新买回来的弓箭,递给祁云渺问道:“如何,可能替我看一看?” 祁云渺纵有千言万语,也还是先接过了他手中的这把弓箭。 晏酬已今日带回来的这张弓,做工的确是好的,握在手中不必掂量,便可以察觉到十足的分量。 祁云渺如今最常用的一把弓箭是前段时间及笄礼的时候,越群山送的,也是顶好的好东西,手感和分量,都和如今晏酬已的这把很像。 “晏酬已,你这把弓很是不错。”祁云渺握着他的弓,试着挽了一下弓之后便告诉他道,“只是有一点,你这张弓,需要的力气不小,你若是寻常没有练武的习惯,只怕拉开的时候会有些困难。” “是需要很大的力气是吗?”晏酬已听罢祁云渺的话,接过弓箭,自己试着去拉开弓弦。 祁云渺盯着他手臂的用力,原以为,似晏酬已这般的文弱书生,这张弓对他来说必定费劲的很。 哪想,祁云渺定定地看着晏酬已,看他抻着手臂,根本不费多少的力气便将弓弦给完全拉开了。 祁云渺错愕不已。 “你的力气怎么这般大!”她感叹道。 晏酬已小心翼翼地拉开弓弦, 复又放回,又谦虚道:“从前出海的时候,时常会在海上遇到各种情况,不能一味地坐在船舱里等着风停,风吹雨打的时候,便要和船夫们一道干活才行,爬桅杆,拉船帆,这些事情我都做过。” 原来如此! 祁云渺高兴他有一些基础,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便和晏酬已道:“那你如今不必担心拉弓力气的问题了,从前没学过弓箭的话,便从如何握弓以及用力的核心开始学起即可!” 她老神在在,双手背在身后,煞有其事,似乎自己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弓箭老师。 而晏酬已听得她的吩咐,便也跟着她的话做。 祁云渺叫他练什么,他便练什么,祁云渺教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其实,祁云渺学了这么久的弓箭,还是第一次教别人如何拉弓,如何练习射箭 但是她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师傅们教了她这么多,她早烂熟于心,满满一肚子皆是文章呢。 晏酬已身为她的第一位学生,祁云渺自然是对他无比重视的。 不必训练力气了,她便教晏酬已从稳定自己的核心开始,核心找准了,再去练习拉弓的姿势,调整臂膀的弯曲程度。 祁云渺将手拍打在晏酬已的胳膊上。 原以为晏酬已是个文弱的生意人,但是哪里想,他的手臂也是如此孔武有力,半点不输武夫的。 祁云渺围着晏酬已,一只手不住拍打在他的手臂和胳膊上,帮他调整手臂的高度同姿势。 终于,眼看着姿势是调整好了,祁云渺便告诉晏酬已,从今往后他便如此练习,每回抬手,手臂的高度和弯折的程度都得与她适才教他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才行。 晏酬已点点头,在祁云渺的注视下,便又试着拉了几次弓箭。 他的悟性实在是好。 祁云渺瞠目结舌。 她不过帮他调整了两下姿势,他便竟能记住手臂精准的高度同位置。 晏酬已一连在她面前重复了三遍拉弦的动作,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有些偏差,后面两次,几乎再没有差别。 老师总是喜欢教到天才的学生。 “晏酬已,你也是射箭的天才!”祁云渺毫不吝啬地与他赞扬道。 晏酬已又笑了笑:“是吗?” “嗯!”祁云渺用力点头,“你这悟性,若是从小就开始学,指不定能学成什么样呢!” “可我若从小开始学,也不一定便有如今的力气和悟性,祁姑娘夸我悟性和力气好,只怕多半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锻炼出来的。” “你何须妄自菲薄!” 祁云渺不满他总是如此谦逊了。 谦逊这种东西,一次还行,两次三次也还能接受,再多下去,那可就讨人厌了。 不管是什么人,生而为人,为何要自怨自艾呢?凭什么别人都可以的事情,就得谦虚自己不行才可以? 平心而论,祁云渺如今的个子已是不矮,是大部分女子之中的翘楚,但女子的身高同男子总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比晏酬已要矮上半个脑袋差不多,站在他的身边,便需要微微抬头才能将他完整地打量到。 晏酬已今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芳草香,多半是从他腰间的那只香囊里发出来的。 从前晏酬已身上也时常挂着香囊,但祁云渺好似一次也没有注意去嗅过他身上的气息。 芳草气息冰凉淡雅,极容易提神醒脑,但是晏酬已身上这香,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中和,叫祁云渺嗅过了一丝冰凉之后,却又不怕冻一般的,忍不住去嗅第二次。 她抬头,一边瞪着晏酬已,同时又浅浅地将那几缕芳草香吸入自己的鼻尖。 “……” 晏酬已被祁云渺呵斥得完全不敢怎么说话,在她的注视之下,过了好几息才道:“并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实在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你便是行的!”祁云渺道,“既然你都说了,不知道自己行不行,那为何便要直接假定自己是不行呢?你们家出门做生意,拜财神爷,难道不是直接希望财神爷能多眷顾你们一些,而是要祈求财神爷,每年只够保本不要赔就行了吗?” 晏酬已失笑:“这哪里一样……” “这哪里不一样!”祁云渺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 “……” 好吧。晏酬已默默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弓箭,同祁云渺作揖,道:“祁姑娘教训的是,我不会再过度如此,妄自菲薄了。” 祁云渺这才满意一些。 她又喊晏酬已继续练习拉弓的姿势,直到练习到一抬胳膊便是如此,身体长出自己的记忆为止。 晏酬已在她的叮嘱下,便开始努力练习,祁云渺偶尔站在边上,为他指点一二,偶尔便坐在花园的亭子间,吃些下人送上来的茶水和点心。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是在晏家的花园里度过。 渐渐的,祁云渺的袖间还藏着那封晏酬已写的信笺,但她已经浑然忘记了。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今日到了晏家,是来做什么的,只专心盯着晏酬已的训练,待到傍晚离去时,她骑在马背上,还答应晏酬已,等到过段时日,她得了空闲,会继续来教他的。 至于这段时日,她建议他可以自己先寻个师傅,慢慢训练。 晏酬已将她的建议记下,目送着祁云渺远去,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 而祁云渺回到家中,直至换下衣裳,见到袖中的东西掉落,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今日去晏家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晏酬已一把弓箭,便将她的思绪全盘打乱了,以至于她到最后,把正事全都忘记了! 祁云渺真想狠狠地敲一把自己驴一般的脑袋。 她对着面前的信笺左看看右看看,知道自己今日再赶回到晏家,那就没有必要了,那便干脆等明日,明日那人行刑结束之后,她再和晏酬已说好了。 反正他是要来陪她的。 不过想起自己下午犹豫的事情,祁云渺对着晏酬已的信笺,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突然去找了自家阿娘。 入夜了,沈若竹正同越群山一道在屋里说话。 这么多日,越群山难得有一日早些回来,祁云渺去敲过了主院的大门,便等在边上,等着阿娘出来。 她将自己今日在晏家的经历全部都告诉给了阿娘。 “阿娘,咱们若是需要,那我也不是不可以晚一些和晏酬已说开……”她一本正经道。 沈若竹听罢女儿的心事,忍了忍,明明是不想笑她的,但她最后实在没有忍住,还是披着外衣便在祁云渺的面前笑了出来。 “渺渺……”她抱紧了祁云渺,“你有这份心,阿娘知道,但是没有必要。” “可是阿娘可以,我也可以!”祁云渺急道。 “阿娘知道,但是渺渺,晏家从始至终便是我们的人啊。” 沈若竹俯身,附在祁云渺耳边的一句话,便叫祁云渺彻底愣在了原地。 “什么?” 她抬起头来,浑浑噩噩道。 沈若竹左右看看,确认自己和祁云渺的身侧再也没有第三人,这才又继续附在她的耳边,道:“先前没有告诉你,是不想此事有太多的人知晓,怕走漏风声。但是如今你也见到了,阿娘便没有再瞒着你的必要。” “渺渺,阿娘得和你道个歉,阿娘从前其实同你说了慌,阿娘不只知晓晏家父子的名声,而且晏成柏年少时,还在钱塘住过一阵子,便是你在钱塘念的那所学堂,阿娘从前与他是同窗旧识,你明白了吗?” “……” 所以,阿娘从前说过的宁王府的眼线,其实就是晏家父子俩? 晏酬已?晏成柏? 好啊好,好一个晏酬已,她原本真以为他是朵单纯又无辜的小白花,不想,他竟背地里还做着这般的事情,而且一点也没有暴露!连她都没有看出来! “若是他们不牢靠,那阿娘也不会提前一年就找到他们了。”沈若竹又道。 “提前一年?”祁云渺又不 解。 “若是叫晏家踩着我们回京的节点,再开始频繁去讨好宁王,那宁王怎可能不会怀疑呢?”沈若竹道,“渺渺,你还记得阿娘是何时打算回京继续复仇的吗?” “去岁夏日,一年多前。” 关于阿爹的事情,祁云渺总是记得非常清楚。 沈若竹点点头:“我也是那时去找的晏家。” 所以在他们还没有开始回京的时候,其实晏家父子俩就已经在为了她和阿娘的事情前后忙碌了。 以晏家如今的规格,虽说是要讨好宁王以行生意上的方便没有错,但宁王到底是有眼疾的,位高是真,实权却少。 真要费尽心力日日去讨好,整个织造局,最值得讨好的,唯有那二把手的位置。 晏家之所以在联络二把手的同时,还要怂恿其他商户一起多带一个宁王,混淆其间,便是为了沈若竹之事。 “阿娘……” 祁云渺陡然知晓了这些,满心错愕。 沈若竹拍拍女儿的后背,道:“渺渺,你不用在意这些,晏家父子不是会因为你拒绝了晏酬已的心意便直接反水的人,从前你该怎么做,今后还是怎么做,想和晏酬已说开,便和晏酬已说开,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知道吗?” “但是……” 祁云渺知道了这些,哪能没有心理负担呢。 原来晏酬已背地里帮了他们家这么多…… “渺渺。”沈若竹忽而严肃地看着女儿,“你还记得你阿爹对你生平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率性而活,自由自在。” 祁云渺回答道。 “那你便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祁云渺在沈若竹的注视下,思索了良久,终于,确凿地点了点脑袋。 “阿娘,我知道的!” 她笃定道。 第八十五章 裴则vs晏酬已(二更)…… 祁云渺和自家的阿娘说开了。 第二日是十一月初九,也是金吾校尉河东行刑的日子。 祁云渺晨起之后,先将自己今日需要做的练习都在家中训练完毕,而后便去找自家阿娘,母女俩安静地坐在厅堂里,一齐等待着午时的到来,出发去往刑场。 晏酬已昨日说了,他会直接在刑场等待她们,所以祁云渺并没有在家里等他。 但是她和阿娘走出家门,祁云渺却见到站在下首的马车边上,除了越群山之外,还站着一个男人。 是裴则。 “阿兄?”她疑惑地走到裴则面前。 “我今日陪你一道去刑场。”裴则今日难得没有穿官服,一身月白的圆领常服,衬得他越发如高山上的霜雪。 他和祁云渺说道。 原来他今日也是想来陪她去刑场的。 祁云渺看着裴则的脸颊,思索片刻后,微微点了点脑袋,没有拒绝裴则。 她和阿娘一道去坐上马车,裴则今日自己骑了马,便和越群山一道在马车前面领路。 上车之后,祁云渺坐在马车当中,没过多久,便又掀开了帘子,去看了眼外头骑马的两个人。 她没想过裴则今日也会来。 阿娘只见了晏酬已和她的相处一次,便看出了晏酬已对她的心思,而她后续去见晏酬已,也果然可以清晰地就窥出他的心思;但是裴则……祁云渺想,她有些猜不中。 她和阿兄太亲密了,他们之间是兄妹,亦是朋友,他对她这一直以来的照顾,她下意识都以妹妹的身份代入了其间,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真的理所应当吗? 阿兄其实早已经不是他的哥哥了啊。 抛开这层身份之后的阿兄,对她还真的只是兄妹情谊吗? 祁云渺不知道。 或许都是从那个措不及防的拥抱开始吧,纵然阿兄解释了,她也信了,可是祁云渺又不是傻的,细想从前阿兄的许多行径,她仍旧是可以窥出不少可疑的痕迹。 祁云渺不清楚,若是阿兄真的有妹妹,妹妹受伤难过时,他真的会如此冲上去抱住他的亲妹妹,安抚她吗? 阿兄真的……真的是在把她当妹妹吗? 菜市口的刑场距离侯府不近,或许是京中许久都没有人接受如此行刑,是以,这一日,他们抵达刑场时,断头台四周已是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这里!” 他们来得不算早,晏酬已以防万一,已经带着自家的护卫占了不少的位置。 祁云渺们一到,护卫们便自觉撤了出去,将位置都留给了他们。 祁云渺从前没看过行刑,不知道原来人头落地,也是有这么多的百姓围观的。 刑场的气氛并没有祁云渺想的压抑,或许是人多的缘故,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便好似城门旁唠嗑看热闹一般,十足喧嚣鼎盛。 在这般的嘈杂声中,祁云渺一到了刑场,却便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断头台。 在人还没有押上来之前,祁云渺幻想着,待会儿躺在这里的会是宁王萧明禹。 若有真有那一日,祁云渺发誓,若是真有那一日,她定会摘下他的眼布,迫使他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眸深深对视着自己,而后将他也狠狠地压在这断头台上,动弹不得。 她要亲手斩了他,要他为他所做过的事情,付出应有的代价。 整个刑场叽叽喳喳,从始至终都充斥着喧嚣与嘈杂。 但是沈若竹和祁云渺自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 越群山站在沈若竹的边上,裴则和晏酬已则是陪伴在祁云渺的身边。 终于到了正午时分,囚徒手脚全都带上了镣铐,被官差押解了上来。 百姓们纷纷高嚷,情绪到达了极点,瞬间群起而攻之。他们朝他扔什么的都有,烂菜叶子、烂番茄……似乎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杀了人的,被当众处以死刑的,人人皆可嘶吼泄愤。 祁云渺呆呆地看着,她没有看人行刑的经验,手里既没有准备烂菜叶,也没有准备烂番茄,她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些百姓们的动作,缓缓眨了下眼睛。 下一刻,她的左右两只手里却被分别塞进了两团冰冷又刺激的东西。 祁云渺诧异,低头去看,只见左手上是被裴则塞过来的自地上捡起来的烂番茄,番茄流出的汁液糊了她一手;右手则是被晏酬已塞过来的几片烂菜叶子,烂菜叶子蔫了吧唧,冰冰凉凉,看样子只能给猪吃。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隐忍多时的情绪终于在刹那之间爆发,她终于也抬起手臂,将手中的烂菜叶和番茄全都狠狠地砸在河东的脸上。 祁云渺自小学习射箭,准头无话可说。 番茄熟透的酱汁糊了河东一脸。 祁云渺盯着他的脸,盯着他那张即便是行刑也依旧是木然无话可说的脸,有两行清泪终于止不住,顺着颤抖的脸颊,落了下来。 越群山这几日为何一直早出晚归的原因,昨晚阿娘也告诉祁云渺了。 她告诉她,原来越群山这几日,是趁着河东彻底行刑前,去地牢里逼问河东。 他试图引他说出背后的真凶宁王。 但是河东闭口不言,并没有提宁王一个字。 最后越群山的盘问没有任何一点的作用,从河东的嘴里,他也没有套出任何一句有用的话。 眼看着官差举起了长刀,祁云渺双眸睁地死死的,想要记住这个画面。 却在一瞬间,沈若竹扑过去抱住女儿,将她摁在了自己的怀里。 即便到了刑场,但是最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沈若竹还是没有叫祁云渺去看那残忍的画面。 她深深地抱住了女儿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的怀里。 而越群山挡在了她的身前。 在她回头的刹那,她只能看见他坚实的胸膛。 …… 行刑就这么结束了。 行刑结束之后,沈若竹和越群山便打算回家去。 祁云渺自阿娘的怀里挣脱出来,原本是打算今日行刑结束后,便和晏酬已把话说开的,但是她没想今日裴则也会来。 她便站在处理干净的菜市口,看看自己面前的裴则,又看看自己面前的晏酬已。 裴则在的话,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阿兄……” 终于,她似是想支开裴则。 裴则却与她先问道:“要不要一道去吃午饭?我今日休沐,这个月只有一次。” 这个月只有这一次休沐?祁云渺忽而意识到,自己如今支开裴则的话,好似又有些残忍。 因为阿兄一直对她都很好,不过是想和她吃顿午饭罢了。 但是今日不和晏酬已把话说开的话,祁云渺想,她自己又会 因为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继续心烦意乱,难以专心。 终于,她问裴则:“阿兄,我们可以带上晏酬已一块儿吃吗?” “嗯?” 裴则到如今才注意到那个站在祁云渺另一侧,从始至终平平无奇的男子。 — 裴则和祁云渺还有晏酬已,一道坐在了岫云楼临江的雅间里。 祁云渺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又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原先提意见的时候脑门一热,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真等到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了,她却觉得,好像大事不妙。 晏酬已和裴则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 “原来晏公子便是金陵晏家出身。”裴则道,“金陵晏家,大有耳闻。” “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裴公子世代簪缨。”晏酬已很快也道,“裴公子还是状元及第,晏某恐怕毕生拍马难及。” “状元年年有,金陵首富却不是年年更换。”裴则嗤笑,“况且能在几十年前便想到自己造船,依托水路起家,晏家但凡想要入仕,只怕功名利禄,同样唾手可得。” “那照裴公子所言,以裴公子的智谋,若是行商,将来也未尝不会成为一带首富。” …… 这俩人,明明听起来都是互相恭维的好话,但是祁云渺暗中窥伺着他们的神情,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真心实意的话。 唔,或许晏酬已的话有几分真心,但是阿兄那神情,摆明了是瞧不起人,所以随便扯两句敷衍了事的。 眼见着店小二已经把菜都上得差不多了,祁云渺便夹一筷子裴则最喜欢吃的云丝火腿,到了他的碗里。 她和裴则笑了笑,很快又去面对晏酬已。 祁云渺想给晏酬已也夹一筷子菜肴。 但是刚侧过身去,祁云渺便想起,自己和晏酬已尚未共同用过几顿饭,还根本不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 她便只能道:“晏酬已,你喜欢吃什么自己夹,千万不要客气!” 晏酬已点头,筷子伸向桌上的一道蟹酿橙,道:“晏某每次上岫云楼,最喜欢的莫过于一道蟹肉,如今虽然已过秋日,但蟹也仍旧是肥美的时节,尤其岫云楼的蟹,每日都是从姑苏新鲜走水路运来的,时令难得,错过便得再等一年,祁姑娘也尝尝吧。” 祁云渺没给晏酬已夹菜,倒是晏酬已,把蟹酿橙掀盖后最金黄的一筷子蟹肉全都夹给了祁云渺。 祁云渺便忙与他道谢,同时也在心底里默默记下了,原来晏酬已喜欢吃蟹肉。 祁云渺从前其实也吃过不少螃蟹,毕竟不管是青州还是钱塘,都是靠海比较近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吃过用橙子来佐香的螃蟹。 是以,适才听到晏酬已点这一道蟹酿橙的时候,她便有些期待。 “蟹肉寒凉,记得不要贪吃。” 她提筷,正欲尝上一口碗中的蟹肉,在筷子即将碰到蟹肉之前,却先听到了一声来自裴则的叮嘱。 祁云渺眼巴巴地抬头去看裴则。 裴则凝视着祁云渺。 “……” 好吧。 祁云渺在裴则的注视之下,忽而一阵心虚,知道他这是想起了她从前吃蟹肉着凉的事情。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是祁云渺还住在宰相府里的时候,那年秋日,有人给相府送了满满一筐的大闸蟹,方嬷嬷手艺好,当晚便清蒸、辣炒,用蟹腿和蟹钳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给她做了满满一桌的蟹宴。 祁云渺贪吃,晚膳时,一口气吃了好几只,当晚恰好也逢宰相和阿娘都不在家,没有人拦着她。 结果她一吃多,夜里便闹了肚子。 至今想起那阵绞痛,祁云渺还心有余悸。 若非是后来裴则恰好从国子监里回来,那个夜晚,家里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 “……阿兄,那次是意外。” 祁云渺强调,她后来再去到钱塘,在钱塘也有偶尔吃蟹的,全都没有再疼过肚子。 “那也不许多吃。” 裴则铁面无私,脸色冷得像是玉面判官。 祁云渺欲言又止,最后只得点点头,当着裴则的面,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晏酬已给夹的蟹肉,而后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原来祁云渺不能吃多蟹肉。 晏酬已坐在一侧,将这兄妹俩的神情同对话看了个完全。 他手中盛了一碗老鸭汤,等到祁云渺吃完一筷子蟹肉后,便又将自己面前的老鸭汤推了出去,道:“原来祁姑娘不能多吃蟹肉,倒是我考虑不周了,那便喝盏汤吧,鸭汤总不会出错的。” “喝点鱼汤吧……” 恰好,还有一碗浓白醇香的鱼汤也推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两碗相撞,裴则和晏酬已的视线,交汇在了半空之中。 第八十六章 晏酬已,你是不是欢喜我?…… “……” 祁云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情况。 她看着骤然被推到自己面前的两碗汤,又分别用自己的眼角余光去瞥了眼裴则和晏酬已。 雅间气息的凝重她如何不懂,祁云渺直觉,自己今日不管是先接了谁的汤,都势必惹得另一个人伤心。 她不想叫人伤心。 于是她眺望桌上最后端上来的一碗鸡汁豆腐,宛若看到了自己的救星,道:“阿兄,晏酬已,我想先吃点豆腐!” 她伸手独自去够那个豆腐。 豆腐不偏不倚,离裴则不近,离晏酬已也不近,只离祁云渺自己最近,裴则和晏酬已只能放任着她自己去动手。 祁云渺舀完了满满一勺的豆腐回来,见到裴则和晏酬已都还是盯着自己看,便又只察觉到一个脑袋两个大。 “咳咳……阿兄,晏酬已,谢谢你们啊,待会儿鱼汤和鸭汤我都会喝的,真的,只是你们不必只顾着我,也得照顾照顾自己不是,再不吃,菜都凉了。”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 好吧,裴则和晏酬已总算是不再只将目光盯着祁云渺,而是各自提筷,去吃自己的东西。 但是裴则还是要道:“鱼汤记得要早些喝,凉了便不好喝了。” 晏酬已听罢,倒没有急着抢着要去提醒祁云渺,只是在祁云渺将一块豆腐吃进了嘴里之后,道:“若是想再晚些喝汤,倒也可以,待会儿喊人上来再把汤拿去煨一遍吧。” “……” 祁云渺头一次吃豆腐吃到把自己的喉咙给呛到的。 虽然晏酬已的提议是好的,但是他如今和裴则你一句我一句的,祁云渺总觉得,如斯古怪。 饶是祁云渺再愚钝,也不可能听不出来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真是奇怪,他们斗什么呢?不会是她想的问题吧? 这是祁云渺最为好奇的事情。 她囫囵应下了俩人的话。 有这俩人坐在自己的左右,祁云渺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的,喝完了鱼汤,还要喝鸭汤,最后,她的肚子实在是撑到不行,才总算是把这顿饭给结束了。 “怎么样,吃完饭了要去休息一会儿吗?待会儿去檀园看看腊梅?”可是吃完了饭,裴则又与祁云渺问道。 祁云渺摇摇头,吃完饭,她还得和晏酬已把事情给说明白,这事她昨日就决定好了,所以注定是要叫阿兄失望了。 “阿兄,我下午和晏酬已有些事情要说,恐怕就不能陪你了。” 果然,祁云渺这话一说完,裴则脸上的神情便僵了一瞬。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晏酬已,收回目光在祁云渺身上的时候,到底还是温润的。 “那好,你忙完了记得早些回家,近来天色晚得越来越快了,夜里不要单独在外逗留。” 既然祁云渺不和自己走,那裴则总不能勉强她,便与她叮嘱道。 “好!”祁云渺回答道。 她起身,一路送裴则到了雅间屋外,目送他下了楼梯,这才回头去看坐在原地的晏酬已。 晏酬已对于祁云渺会选择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意外,自从裴则起身,他双眸弯起来的弧度便越发深厚了。 他与祁云渺问道:“祁姑娘今日还是想教晏某射箭吗?” “晏酬已,日后我可以继续教你练箭。”祁云渺坐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与他面对面道,“但是我们今日得先说明白一件事情。” “何事?”晏酬已见祁云渺面容严肃,不免也端正起了神情。 只听祁云渺问道:“晏酬已,你欢喜我,是不是?” “……” 适才还笑话着裴则,如今晏酬已脸颊上的笑意,却也僵硬住了。 他倒是从始至终都不怕祁云渺看出自己的心思,但是看出自己的心思之后,祁云渺会这般直白地说出口,他倒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祁云渺深深地注视着晏酬已。 晏酬已在她的目光之下,避无可避,终于点了点头。 祁云渺就知道! 饶是早有准备,但在晏酬已承认的那一刻,她还是脸颊上忍不住又扬起一抹胭色。 “晏酬已!”她喊着晏酬已的大名,又问,“那你之所以对我这般好,皆是因为你欢喜我,想要娶我,将来想要同我成亲,是吗?” “……” 这话比适才问得要更加露骨了。 但既然那些心思她都已经揭开了,晏酬已在祁云渺的注视下,又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他倒是承认得又快。 祁云渺一时噎了噎喉咙,只觉自己脸颊上的热气更甚了。 她缓缓在心中打着腹稿,似是没想过,晏酬已为人竟如此坦荡。 他坦荡了,那她有些话便不好直说了。 晏酬已看着面对自己陷入沉思的祁云渺,见到她脸颊上那两抹明显的胭脂绯红,忍不住又笑道:“祁姑娘率性可爱,天真烂漫,晏某不敢相瞒,其实自从见到祁姑娘的第一面起,便已倾心。” “那日酒楼一别,以为不会再遇到,不想没出几日,便又在王家的府门见到了,祁姑娘又帮了晏某一回,此等古道热肠,叫晏某又如何能忘。” “祁姑娘,我不怕你笑话,我不论是在上京城,还是在金陵,都不曾见过如你一般的女子,在我看来,祁姑娘便如天上星月一般,璀璨又亮堂,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试问,天底下又有何人会不喜欢天上星,河边月的呢?” “……” 谁许他一口气说这些了? 祁云渺腹稿尚未打好,听晏酬已又说了这许多,她张了张嘴,在晏酬已真诚的注视之下缓了许久,这才道:“晏酬已,可我如今对你并没有那等意思,而且,在我和阿娘的事情结束前,我是不可能会考虑嫁人的!” “对了,你和我阿娘的事情,阿娘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晏酬已,但是一码归一码,我对你感激是真,与你无意也是真,我不会嫁人,即便和阿娘的事情结束了,我也是要去远行,要去游历天下山川做一个侠女的!” 祁云渺说话有条有理的,晏酬已默默听着她的远大志向,逐渐目露欣赏。 “祁姑娘不愿意嫁人,晏某知晓,可是晏某只是说想要娶姑娘,并不曾说过,如今便要急着做这些啊。”他终于道。 “嗯?” 你喜欢我,但不急着娶我? 祁云渺有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晏酬已便又道:“我欢喜天上星月,愿为它们赋诗百首,但我却从不奢望天上星月一定能入我怀中。” “当然,若它们愿意来,那最好;若是不愿意,我只想要它们牢牢地挂在天边,不论何时,当我抬头,都能见到天上星河璀璨,月色长明。或许有时有乌云遮蔽,或许有时有秋雨惹眼,但不论何时,我知晓星月定会重新出现,这便是我的心之所愿了。” 他……竟真的觉得她如同天上星月? 祁云渺撇了撇唇角,苍天可鉴,她真不是一个喜欢过度自谦之人,但晏酬已如今的这番夸赞,祁云渺实在觉得,自己要有些无福消受了。 而且,他原来不是急着要娶她。 想娶她,却不急着娶她。 “那晏酬已,你接近我,只是为了看看我?”她问道。 “为了看看,但也为了有朝一日,星月有可能真的入我怀中。”晏酬已坚定道。 “……”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那祁云渺再对他说些什么,好像都是过分了。 祁云渺知道,自己可以喊晏酬已不许轻易同自己提亲,但是喊他不许喜欢自己?那她未免也太过霸道了,还能去决定别人的感情呢。 “晏酬已,那……”祁云渺想了想,道。 “姑娘知晓了我的心思,那我也想问问姑娘。”可她话没说完呢,晏酬已便先打断她的话,道,“姑娘日后可还会如同从前一般将我当做朋友?还会教我射箭,与我吃喝玩乐做伴?” “姑娘知晓了我的情谊,可会因为我的情谊不知如何交代,便选择与我割席,一刀两断?” “你说什么呢!”祁云渺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完全忘记了,晏酬已这话叫她立时反驳道,“不论如何,我们都是朋友啊!我今日来就是想同你说这的!” 晏酬已的情谊实在过于真诚与炽热,祁云渺定定地与他对视着,忽而之间,却是一点儿也不输他了。 “晏酬已,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便失去一个可以交心的好朋友,你既然都说,你不是一定要娶我,那你就先将我拿寻常朋友对待,可以吗?” 她脸颊上褪去异样的红晕,逐渐恢复到大大方方的姿态。 晏酬已怔怔地看着祁云渺,听她的话,点了点头。 “只要祁姑娘不离开,不会故意地疏远我,那我便永远都是祁姑娘的好朋友,祁姑娘不论有任何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这才像话嘛。 祁云渺觉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便听晏酬已又问道:“那姑娘今日还可以再教我练习一番射箭吗?昨日说的姿势,姑娘走后我又自己练习了一会儿,不知道位置是否会有偏移……” “唔……” 如果今日阿兄不曾出现过的话,祁云渺想,是可以的。 但是无奈,刚刚阿兄被她给气走了,今日又是他本月难得的一日休沐。 她便和晏酬已道:“实在抱歉啊晏酬已,我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便不能教你练箭了,下回,下回你找我,我一定会教你的!” “是因为要去找小裴大人吗?”晏酬已问道。 “嗯。” 他既看穿了她的心事,那祁云渺也不再遮掩了。 晏酬已淡淡地笑了下:“午时小裴大人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我,祁姑娘为了我没答应同小裴大人一道去赏梅,小裴大人生气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是祁姑娘的兄长,祁姑娘便去哄哄他吧。” “……” “阿兄倒也不是如此无理取闹之人。”祁云渺道。 “是,小裴大人能年纪轻轻便官居六品,想来必是才学与人品皆一流的,说不定他也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故而想要保护祁姑娘这个妹妹罢了。” “……” 虽然是替阿兄说好话,但这话,祁云渺怎么觉得自己听来听去就是不对劲呢? 她左思右想,厘不清楚晏酬已这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先起身,同他道:“好了,晏酬已,我得走 了,咱们下回再见,你记得想要学习练箭就找我,我必不会不理你的!” “好!” 晏酬已目送着祁云渺离去,和她告别。 往常脸颊上的笑意他会维持到祁云渺彻底离开,这才渐渐淡去,但是这回,不过祁云渺一转身,晏酬已便直接地抚平了自己两边的唇角。 他注视着祁云渺愈渐远去的身影,回头见到饭桌上她曾经用过的茶盏。 他拿起茶盏,转动杯身,缓缓将自己的唇瓣覆在适才祁云渺曾触碰过的地方。 喉间有凉水灌入,是晏酬已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全部饮了个干净。 第八十七章 阿兄,我来陪你啊(二更)…… 檀园 冬日里的上京城腊梅飘香,层层嫩黄花蕊争相绽放,在只余下一片清冷与萧索的时节里,奋力留下最后的一抹幽香。 而在这上京城中,腊梅聚集之处不少,甚至有不少官员家中,皆有自己移植之梅树,但论满园盛放,花香四溢,还得是檀园。 这是前朝大儒所赠与朝廷的庭园,新朝建立之初,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奉皇帝之命,在此园中种满了腊梅,以期腊梅飘香,福满天下。 裴则一身月白常服,自从来到之后,便一直坐在假山亭子里,独自喝茶,没有说过什么话。 檀园不对外涉限,是以,每日都有不少的人前来赏花。 他们见到裴则坐在此处,知道的称这是当今的宰相之子,将作监丞小裴大人,不知道的,只道这有个冷脸的玉面郎君,想靠近来询问一二妻室情况,却又碍于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不敢上前。 旁人来檀园,多半是呼朋唤友,携一家老小同行,他单独坐在这里,反倒成了一道异样的风景。 “裴镜宣!”终于,又有一道热络的声音响起,同裴则在打招呼。 这已经是裴则今日听到的不知道第几声招呼了。 他淡淡地抬头,却见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喝醉了酒在他和祁云渺面前发酒疯的江大人。 裴则凝神,今日这江大人倒是没有耍酒疯,冬日阳光难得和煦融融,他便趁休沐,带着自己的妻子同两个孩子,一道也来檀园赏花。 他瞥完人之后,只和人家微微颔首,便算是回答。 江大人脸色怔了怔。 这位江大人,如今是任职在工部,为工部侍郎,与裴则所在的将作监原先多有接触。他们一个负责皇宫内的建筑同珠翠用具,一个则是统管全国上下工程之事,下了朝之后,偶尔也有些集会聚餐。 但是自从上回这位江大人在裴则面前发了一场酒疯之后,裴则便再也没有参加过同工部的任何一场聚酒了。 江大人心中有疑虑,知晓这姓裴的小子大抵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但那日酒醒之后,他当即便同裴则道了歉,称自己是酒后胡言,好话什么的都已经说尽了。 裴则仍旧不领情。 他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引得这位自小便出身名门裴氏的宰相之子可以原谅自己。 今日在此地碰上,着实是巧。 江大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顾裴则的脸色,将孩子暂交给妻子,喊她带着孩子先去逛一逛之后,便独自上前去,进了裴则的亭子。 裴则拧眉又看他一眼。 便见江大人坐在他的身边,赔笑道:“镜宣,难得碰面,咱们喝一杯吧?” “我这里可没酒。”裴则道。 “……知晓知晓!小裴大人风雅,那咱们便以茶代酒!” 江大人说着便也不客气,直接自裴则带的一套茶具里自己伸手,捻了一只杯子下来。 “哎,要论风雅,这满上京城,除了小裴大人还有裴相之外,江某还真不知道该再举荐谁才好,逛个园子,竟也能自己准备一套茶具带来。”他饮一口茶水,入口清冽,回味无穷。 裴则听得这江大人的夸耀,冷笑道:“江大人今日有何事,直说吧。” “呃……”江大人顿了顿,片刻之后,厚着脸皮笑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要同小裴大人一道吃茶罢了。” “我待会儿就走了。”裴则道。 “……”江大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又干笑几声,道,“镜宣啊,上回之事,是江某不对,是江某胡说八道,酒后误事,那实在是当不得真啊!” “此事江大人不是已经同裴某说过了?裴某是下官,不会当真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不放在心上,你还对我如此态度? 江大人显然是不信裴则的话,一个劲又道:“那这么着,镜宣,你若是仍旧觉得我那日叫你难堪了,你把上回那姑娘喊回来,我再当着她的面,与你同她道一次歉,你觉如何?我也实在是昏了头了,当时真是忘了你从前真有个妹妹,那姑娘,如今是陵阳侯府的姑娘,对不?” “你别去麻烦她!” 裴则一开始听那江大人说话,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直到他提到祁云渺,他脸色顿时变得严峻,俨然不想官场上的任何事情去打扰到她。 江大人被他的变脸给吓了一跳。 “阿兄!” 可裴则的话音刚落下,两人只听耳畔中又传来一道清脆又响亮的呼唤。 那呼唤中气十足。 他们双双回过头去,便见有一少女,身穿灰蓝色的毛边衣裙,正站在亭外的一株繁茂梅树下。 她盈盈与裴则招着手,阳光穿过腊梅斑驳照在她的脸颊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是……”江大人花了片刻的功夫去回想祁云渺的样貌。 而祁云渺站在亭子外,见到裴则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也站在亭外顿了片刻,这才抬脚,自信地迈步进去。 “阿兄!”她一边又唤了一声裴则,一边又看了眼坐在裴则亭中的另一个人。 见到那人模样的刹那,祁云渺晃了晃神,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而江大人却是终于认出了祁云渺。 “是你!”他忙道,“陵阳侯府的祁姑娘!” 呵,他那日虽喝醉了酒,但是认人的本事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受到琼浆玉液的影响。 祁云渺终于也认出了这位江大人。 她扯了扯嘴角,倒是没想,今日和裴则一道坐在亭子里的,会是他。 她没有同这位江大人打招呼,而是和裴则问道:“阿兄,你今日是有事吗?有事我便不打扰你了,下回我们再见……” “无事!”裴则尚还处在祁云渺突然从天而降的错愕中,听到祁云渺的问题,他忙回答道。 他看着祁云渺,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下午有事要同晏酬已去办?” “我办完了呀!”祁云渺道,“阿兄难得休沐一日,我得空自然还要来找阿兄玩了!” “……” 他倒也不是什么休沐日非得有人作陪的人,还是小孩子不成? 裴则微微抿着唇角,但是再看向祁云渺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错愕,而是逐渐染上了点淡淡的光晕。 他喊祁云渺坐下,亲自为她添茶,又问她一路过来累不累,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祁云渺便道是坐马车,所以不累。 她捧上裴则的茶盏,喝了一口。 亭子里便终于有些安静下来。 江大人坐在边上,对着这对传 闻中是兄妹关系的俩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只觉稀罕。 传闻中裴镜宣不近女色,自从他状元高中后,不知有多少人上门为他做过媒,结果他一个也看不上,就连圣上,也曾有意将郡主许给他,但他也没有接受。 难得,实在是太难得了,眼前这只在裴家待了不到两年的小姑娘,他名义上曾经的继妹,竟能得他如此照拂。 “那个……”在祁云渺喝过了一盏茶水之后,江大人这才适时出声,道,“祁姑娘,在下江照厚,时任工部侍郎。” “嗯?”祁云渺终于又去看一眼这江大人。 江大人便又道:“上回江某实在是喝多了酒,故而多有得罪,还望祁姑娘莫怪。” 原来这人今日是来同她和阿兄道歉的。 祁云渺看着江照厚,恍然大悟,眉间警惕的神情缓缓撤去,又同裴则对视了一眼。 裴则看看她,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祁云渺便知晓,他这是任自己发挥的意思。 她于是又装模作样地睨了眼这江大人。 “江大人那日是喝多了啊?”只听祁云渺阴阳怪气地问道。 “是是是,实在是喝多了!”江大人可劲儿赔着笑道。 “那可真是难得,喝多了不偏不倚,就撞上我同阿兄了,江大人那日的话我可还记得,什么……” “哎哎哎祁姑娘!”生怕祁云渺真的会回忆起自己当时说过的话,江照厚忙举着茶盏阻止道,“千错万错,都是江某的错,祁姑娘有再多的怨言,江某都认了,便由江某以茶代酒,敬祁姑娘一杯!” 他倒也是能屈能伸,真能拉的下脸来。 祁云渺见到这江大人举着手中的茶盏,又兀自斟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终于心底里对他的怨气,基本也是烟消云散了。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记仇的人。 她同样也举起茶盏,与这江大人遥遥敬了一杯,而后抿了一小口。 这口茶喝下去,便是和解了。 江大人啧啧欣喜,不想这小姑娘,可是比裴则要好说话多了。 初看祁云渺,江大人因心底里紧张,并未有过多地重视她的五官样貌,如今他倒是闲下来了,便仔细盯着祁云渺,打量了她几息。 这真是一个上京城中少见的眉眼飒爽的女子,江大人想,纵然肤色不如城中大部分的贵女们白净,脸上也未有什么涂脂抹粉的痕迹,但就是这般天然纯粹的样貌,将她浑身最为重要的飒爽豪气给放到了最大。 若非是知晓对方是陵阳侯府的小姐,只怕说她是什么路过的侠女,马上便要继续去闯荡人世间,这江大人也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难得,真是难得。 江大人一高兴,便又喝了一杯茶水。 他的动作如斯自然,抱起裴则的紫砂壶,给自己斟水,裴则一路盯着他的动作,终于道:“江大人,你家夫人同孩子可还等着你吧?” “嗯?”江大人被这么一问,终于才想起这回事情。 “是是是!”差点忘记了,自己今日是拖家带口出来的。 既然祁云渺已经同他和解了,那想来,裴则也不会再是问题。 他便忙同祁云渺还有裴则告辞。 祁云渺看着这江大人离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一声:“阿兄,这江大人还怪有意思的!” “是吗?”裴则原本根本懒得再去看人,但是祁云渺这么一说,他便又抬头,朝着江照厚远去的方向看了眼。 他倒是没品出来他有什么有趣的。 只是默默收回自己的目光,又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目送这江大人离去之后,便又忍不住对着这满园的腊梅欣赏了片刻。 祁云渺之前没来过檀园,适才一路从门口进来,嗅到满地幽香,只觉惊喜。 如今这亭子,还并不是花园的最深处。 她扭头,想问裴则要不要一道出去走走,却措不及防撞见裴则盯着自己的眼神。 祁云渺脸颊上的笑意顿住,在寂静之间,讷讷地喊了一声:“阿兄?” 第八十八章 被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喜欢上…… 从前,祁云渺和裴则相处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不会去注意他的目光。 即便是近来阿娘已经和她说过那些话了,但她如今和裴则在一起,还总是会不去注意一些事情。 因为他是她的哥哥啊,他是她人生当中,第一位阿兄,也是她如今唯一承认的一位。 阿兄看自己的妹妹,还能是什么样的神情呢?妹妹和自家阿兄待在一起的时候,还需要特别注意些什么呢? 祁云渺实在不能适应裴则对自己也许有别的想法这件事情。 “阿兄……” 天知道她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并非是单纯地在称呼裴则,同时也是在提醒他。 阿兄。 你永远都会是我的阿兄,对吗? “……” 裴则在听到祁云渺的呼唤之后,终于立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抬头,恍若无事一般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嗯……这边后面好像还有别的腊梅,我想去看看。”祁云渺指着假山后头道。 “那我陪你去。”裴则又放下手中的茶盏,道。 “好。” 两个人同时起身。 祁云渺走在前头。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一套灰蓝色的上袄和下裙,在如今这满目橙黄的园子里,低调并不显惹眼。 裴则则是走在她的身后,慢慢悠悠跟随着她的步伐,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祁云渺绞着自己的双手,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恰恰好,裴则亦是一样。 裴则一路默默盯着祁云渺的后脑勺,觉得祁云渺适才看他的目光,好似发现了什么。 他从未有如此的心虚过。 心底里有声音在隐隐告诉他,发现又如何?他们如今早就不是兄妹了,就算他真的喜欢她,钟情于她,那又如何?他们只是同这世上的任何一对男女一样,没有违背任何的纲常伦理、世俗道德; 但是又有别的声音在提醒他,不,不能叫祁云渺知晓他的心思。她一直都在真的把他当哥哥,万一知晓了他的心思,她便离他越来越远了怎么办?而且她向往自由,不管何时何地,她真心向往的永远都是外面广袤无垠的天地,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他,那他们之后要怎么办呢?是让祁云渺陪他永远留在上京城,还是他为了祁云渺辞官,陪她去闯荡江湖? 其实……闯荡江湖也不是不可以…… 裴则一路心底里都在想着事情,眉间的愁容越锁越深,也没有什么功夫去欣赏沿途的腊梅。 终于,他们转了一圈,他也不知道祁云渺到底走到了哪里,只听她突然喊道:“阿兄,那里有纸鸢!” 裴则抬头,朝着天际望去,眉间耸了一路的山丘逐渐缓缓舒展开来,道:“是啊。” “冬日里竟然还有人放纸鸢!”祁云渺觉得稀奇。 一般她看人家放纸鸢,都是趁着春日或是秋日,冬日纵然也有风,但是冬日里的寒风太刺骨了,冷得人都不想将手拿出来,又有谁会有心思特地去放纸鸢呢? “你想要玩吗?” 裴则见祁云渺的目光自从锁定在了这只纸鸢上之后,便再也不曾挪开,顺其自然地问道。 祁云渺却摇了摇头。 不,她不想放纸鸢。 如今天色已经快要没有太阳了,冬日里只要没有太阳,天立马便会黑得很快,现在去买纸鸢回来放的话,根本玩不了多少的时间。 而且,还麻烦阿兄。 两人今天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过话,如今,祁云渺终于回头去看一眼裴则。 走了这么一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则。 裴则不是晏酬已,也不是宋潇,就算越楼西如今是她名义上真正的继兄,但祁云渺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如出一辙冷静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的。 可是裴则不是。 纵然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她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裴则是她如今唯一一个愿意真正承认的哥哥,是她的阿兄,她当真觉得,他是她的亲哥哥。 若是自己的亲哥哥对自己有了那等不该有的想法,那身为妹妹的人该怎么办呢?唾弃他吗?还是狠狠地去抱住他?再去安抚他?拒绝他? 祁云渺不知道,她也完全没有经验。 几个时辰前在晏酬已面前还可以轻轻松松说出所有自己想说的话的祁云渺,如今在裴则的面前,却只有无尽的沉默。 面对裴则,她只敢看一眼,而后很快便又将目光转回到天上翱翔的纸鸢。 她盯着纸鸢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和裴则道:“阿兄,我们回家吧。” “好。” 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祁云渺想,裴则不管是什么事情,几乎全都顺着她,只要不是伤害她身体的事情,他几乎对她没有不言听计从的。 明明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祁云渺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到相府的时候,裴则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对别人什么样子,便就对她什么样子,甚至还会更差一点。 他不喜欢她和阿娘,平等地将她们放在不喜欢还有瞧不起的行列里。 到底是何时开始,情绪发生了转变呢? 祁云渺想不明白,是日回家,在阿娘面前强撑着精神才没有叫她看出自己的困惑和不解。 — 河东行刑后,祁云渺和沈若竹的一桩心事,算是暂时压下了。 她们如今动不了宁王,这没什么,反正在祁云渺的眼里,她始终坚信,自己会有手刃宁王的那一日。 到时候不管是送他上断头台,还是让她直接一刀插进他的心脏,反正她一定会亲手送他上路。 河东就算是开胃菜了。 在河东行刑之后的那几日,祁云渺一连在家里待了好几日不曾出门。 因为裴则的事情,她暂时不想出门去见任何人,不想见裴则,也不想见晏酬已,她每日只按照着身体的记忆将武艺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越群瑶写信来邀请她过去,她也不去,她便像是一只萎靡不振的小鸟,偶尔会振起翅膀,努力去给自己觅食,寻找一些食粮,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脑袋空空地趴在窗前,对着冬日的窗景,漫无目的地发呆。 直到这一日,祁云渺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发呆——因为宁王妃上他们的家门来了。 祁云渺听到下人们的禀报,眨着不可置信的眼眸,听到他们确认道:“是真的,夫人正在前厅招待,喊小姐过去呢!” 宁王妃上他们侯府来了。 祁云渺终于振作起精神,在片刻之间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叫自己恢复了清醒。 她赶去前厅,见到沈若竹同宁王妃正一道坐在主位上。 见到她来,她们纷纷朝她招手。 祁云渺便走到了自家阿娘的身边,同这位王妃行了礼。 她定定地看着宁王妃,不知道她今日上门的目的。 宁王在大理寺的事情,想必她都已经知道了,那她今日是来做什么的?是替宁王感到抱歉吗?是来同她们家道歉的吗? 祁云渺还猜对了。 宁王妃真的是来替宁王道歉的。 自从上了侯府的门之后,这位王妃的脸色便一直怀着愧疚。 在祁云渺不在的时间里,她已经和沈若竹说了许多内疚的话,如今祁云渺到了,她也是一副愧疚难当的样子。 “我实是没想到……”她拉着沈若竹的手,满目莹莹,似乎下一刻就能替她们母女落下眼泪来,“我们王府亏欠你们太多了……” “……” 若是你知道你的丈夫都做了些什么,就会知道,你拿你们整个王府换,都是不够的。 从前阿娘每次去宁王府回来,都会说,宁王妃是个没什么好查的人,祁云渺原先还有一丝的怀疑,今日真见这位王妃,听她说了这许多的话,祁云渺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什么都不懂的人。 宁王做的脏事,应当一件都不曾叫自己这位王妃知道。 多可笑。 自己是个恶贯满盈之人,结果却将妻子呵护得如同一朵纯净的莲花。 这一日,宁王妃在陵阳侯府里坐了许久,给祁云渺和沈若竹都送了许多的绫罗以及补品,甚至还有所有陵阳侯府的孩子们,借了沈若竹母女的光,也都有一份礼物。 祁云渺送她走的时候,见她快走到马车边上了,还不忘拉着阿娘的手,和她道,日后有空,千万要记得多带着女儿上王府玩。 祁云渺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只有麻木。 等到终于见到这位王妃上了马车,沈若竹回过头来,她才出声,道:“阿娘……” 沈若竹叹口气,似乎知道祁云渺要说什么。 她道:“她是个真正单纯的人。” “宁王将她护得这般好,若是她有朝一日什么都知道了……” “等到那一日,或许对她是种残忍,但我们不会心慈手软。”沈若竹道。 祁云渺望着自家阿娘的眼睛,奋力点了点头。 沈若竹牵着女儿往家里走,等到快要到主院的时候,祁云渺又主动松开沈若竹的手,打算回去自己的小院。 “等等,渺渺!”可是沈若竹叫住了她,她拉紧祁云渺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近来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祁云渺下意识否认,“阿娘,我没有想什么啊。” 沈若竹定定地看着女儿。 她若是只萎靡那么一两日也就罢了,但如今,自从河东行刑那日过后,祁云渺已经连续萎靡不振了不知道多少日,她这个做娘亲的,若是还看不出来,未免也不太称职了。 原先想要找个恰当的时机问一问她,现在倒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 祁云渺果然什么都躲不过自家阿娘的眼睛。 她被阿娘拉着手,忽而有些心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娘,若是你意识到,有一个不该喜欢你的人,突然似乎是喜欢上了你,你觉得你该如何面对?” “你说裴镜宣?”沈若竹脱口而出道。 第八十九章 宁王的眼睛(二更)…… “……” 祁云渺没有想过,自家阿娘的火眼金睛已经到了这等厉害的地步。 她不过是刚刚说了一句话,阿娘便已经能准确地猜出阿兄的名字。 她震惊地看着阿娘,嘴上却道:“不是!” “阿娘!不是阿兄,和阿兄没关系!阿娘,你怎么会猜是阿兄呢?这如何会同阿兄有关系?” 祁云渺否认再三。 沈若竹微微挑起半边眉,看着女儿慌里慌张的样子。 若说适才沈若竹还只是简单的猜测,那如今,便是实打实的确凿了。 裴则?裴镜宣? 自从回京之后,其实沈若竹同裴则的接触并不算多,无非是他来找祁云渺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撞见那么一两次。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前几日的刑场上。 就这几次短短的接触,裴则又素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之人,故而其实沈若竹也并未看出他对祁云渺有任何逾矩的情愫。 她同祁云渺一样,下意识先入为主,将他只认做是祁云渺的哥哥了。 但看如今祁云渺的反应,若真是裴则…… 那沈若竹想,这倒的确是比晏酬已要麻烦一些。 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面红耳赤地扯谎,微微抿着唇角,故作不知又问道:“是吗?那渺渺,你如今犹豫的到底是什么呢?” “……” 祁云渺觉得自己有些不好说了。 阿娘什么都能看出来。 她单单只是说一句话,阿娘就能猜到阿兄的头上,那她若是再多说一些东西,阿娘不是马上便能完全确认了? “阿娘……”祁云渺踌躇道,“我暂时不想说了。” “嗯?”沈若竹哪想,自己不过是猜中了一嘴裴镜宣的名字,便会叫祁云渺直接原地退缩了。 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探究,认真地打量着女儿。 须臾,沈若竹软和下神情来,道:“那也好,渺渺,阿娘相信你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不会叫阿娘继续担心的,对吗?” 阿娘担心她了。 祁云渺猛然抬头,愧疚地看着阿娘。 她这几日萎靡不振,搅坏了自己的心情不要紧,但若是惹得阿娘担心,那就实在太不该了。 “阿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叫你担心的!”她同沈若竹保证道。 沈若竹便又问:“那阿娘再给你三日的功夫,三日之后,你便不许再同前几日一般萎靡了,可以吗?” “唔……”祁云渺深思熟虑之后,点了点脑袋。 沈若竹便顺势抚了抚女儿的后脑勺。 正是及笄年华的少女,有一些见不得家人的心事,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纵然对面是裴镜宣,但沈若竹想了想,她的女儿可是祁云渺,她相信祁云渺,在她和她挑明了晏酬已的事情过后,在她告诉她,该如何去分辨一个人的情谊之后,她已经有能力去处理好所有类似于这般的事情。 裴镜宣又如何? 裴镜宣没什么大不了的。 — 祁云渺突然被自家阿娘给定了三日的期限。 那就意味着,三日之后,不管她有没有处理好裴则的问题,她都不能再在家中表现得郁郁寡欢了。 她不能再叫阿娘继续担心自己。 是夜,祁云渺自然又是失眠了,她躺在床榻上,心里满脑子想的都是裴则 的事情。 但是她如今真的能确定阿兄的心意了吗?忽而之间,祁云渺想起,她犹犹豫豫了这么多日,真的能确定,阿兄是没有在将自己当妹妹,而是同晏酬已还有越楼西一样了吗? 祁云渺其实不确定。 之前上宋家,她想见宋宿也没有见到,所以其实也不能很好地分辨何为朋友之间的神情,何为对喜欢之人欣赏的目光。 晏酬已那回,若非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又有阿娘的指点,其实祁云渺也不太懂得他对自己的情谊。 恰好,她对着这件事情,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宋青语便写信过来,请她到宋家去玩。 她在信中写,今日国子监休假,宋宿和宋潇都难得回家来休息一日,家中准备摆古董羹吃,宋青语想邀请祁云渺一道去吃。 可以见到宋宿了?! 祁云渺对着宋青语的信,看了又看,根本没将什么古董羹放在心上,只是反反复复地确认,自己真的可以见到宋宿了?! 她大喜过望,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过午饭后便直接收拾好东西,上了宋家的门。 “渺渺,快来!” 午后,宋青语正和宋宿还有宋潇一道在家中后院做花茶,一见到祁云渺,拉着她便也一起加入了他们的花茶制作行列。 “这些花茶做来是要自己喝的吗?”祁云渺一边净手,一边问道。 “是啊。”宋青语眉眼弯弯,笑道,“我阿娘其实不是很喜欢喝茶叶,每每喝茶的时候,喜欢佐以许多各色的花瓣,以作花茶。茉莉、玫瑰、梅花、蔷薇……这些皆可入茶。从前家中的花茶都是嬷嬷们做的,今年我也想试着学一学,也想为阿娘做些事情,哥哥们都是来帮我的。” “原来如此。” 祁云渺见到网筛上正在晾晒的玫瑰花瓣,宋潇净过手,便在不断地拨弄着花瓣,叫每一片花瓣几乎都能晒到均匀的冬日暖阳。 察觉到她的目光,宋潇问她:“祁云渺,你要不要来试试?” 祁云渺又看了眼宋宿如今正在做的事情。 他正蹲在一笼晒干的茉莉花苞前,将茉莉同一罐子明前龙井以合适的搭配均匀装袋。 祁云渺便同宋潇道:“我觉着宋大哥这个更好玩,我先来宋大哥这里玩一会儿!” 好吧,宋潇也不勉强她,他笑呵呵地看着祁云渺蹲下在宋宿的面前。 宋宿抬头看了眼祁云渺,问:“渺渺之前玩过这些吗?” “没有。” 祁云渺一蹲下,便能见到宋宿脸颊上标志的酒窝。 她定定地看着宋宿。 从小到大,祁云渺其实都很喜欢宋宿,当然,是对哥哥那般的喜欢。 她觉得宋宿叫她很舒服,他并非是说话做事都不顾及身边人的那种,相反,他很会照顾人的情绪,说话做事,面面俱到,不论何时,见到人总是乐呵呵的。 “那来试试!” 宋宿听她没做过这些事情,便将手中的东西分了一半到祁云渺的手中。他手把手教她如何去包好一袋足以泡出一壶茉莉花茶的茉莉同茶叶。 祁云渺跟着宋宿的动作去做。 她一边做,一边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宋宿的神情。 祁云渺见到,宋宿在教导她的时候,满心满眼都只有对待学生的认真,见她动作做的慢,他也会停下来耐心地等待她,但那完全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 他的目光澄净,完全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东西,所以即便是对视上了,祁云渺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适,而是立马便会同他双双笑开。 在宋家待了整整一下午,宋家三兄妹都对她格外照顾。 尤其有了宋潇同宋宿做对比,祁云渺觉得,自己当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晚上的时候,她被宋青语留下一道在家中吃了古董羹,这才启程回去陵阳侯府。 宋潇送她到门口还不够,还想要继续送她到侯府。祁云渺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只回头叮嘱他,喊他千万要好好念书,等他考中进士了,她定为他再包一份大大的贺礼。 宋潇便又笑了。 他便站在自家门口,目睹着祁云渺朝着马车走去。 可是不等她上去到马车,等在宋府门前的众人便纷纷见到,有一辆新的马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宋家的巷子口。 马车拦住了祁云渺的去路,逐渐朝着他们靠近,最终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祁云渺盯着马车去看,见到随后从马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恰正是叫她心烦意乱了多日的罪魁祸首,裴则。 “阿兄?”祁云渺神奇地唤道。 “嗯。”裴则一身红色的官袍自马车上下来,见到祁云渺,道,“我下了朝,听说你在宋家,便恰巧顺路过来看看。” 宋家和相府……算是顺路吗? 祁云渺一时有些厘不清。 裴则却也不管自己的话到底是不是符合逻辑,见祁云渺已经站在马车面前,问道:“这是已经打算走了吗?” “是。”祁云渺答。 “那我送你回去吧。”裴则道。 “……” 就这么三言两语,祁云渺便被自家阿兄给安排上了送回家的事情。 祁云渺心里七上八下的,面对宋潇,她可以直接以诸多的理由拒绝他要送她回家的行为,但是阿兄要送她回家,她倒还真的难以想象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阿兄,你自己白日里要忙公务,已经很累了,夜里就不必再送我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她脑海飞速旋转几圈,只能先如此道,“而且我可是日日都有在习武,越家也各个都是练家子,连车夫也不例外,保准不会出什么事的。” “无事,先上马车,稍后我有事同你说。” 她一张嘴说了这么多,可是裴则却根本没将她的话给听进去。 祁云渺一怔,不知裴则到底是有何要紧事,非得今晚同自己说。 他总不会是今晚便要…… 不,她虽然见过了宋宿的神情,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和裴则坦白这些事情。 祁云渺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回到上京城之后,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竟会是这些个东西。 她如今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人,非要说的话,她只想同自家阿娘永远在一起。 但是如今,越楼西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宋潇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晏酬已也想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若是阿兄再和她坦白些什么,祁云渺想,她的日子真是不要过了。 “阿兄!” 等到坐上马车之后,祁云渺便先发制人,制止了裴则说话的苗头。 她深深地望着裴则的眼睛,道:“我今夜不想听你说的话。” “什么?” 裴则拧眉,同样望着祁云渺。 很快,在马车中烛火的辉映下,裴则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祁云渺的意思。 他眸色有刹那的闪烁。 但他还是稳住了情绪,只道:“我今日想告诉你的,是有关于宁王的事情。” “宁王?” 祁云渺同样震惊至极,没想裴则竟是要同自己说这回事情。 她蹙眉看着裴则。 裴则反反复复地去稳住自己的情绪,告诫自己先别在意祁云渺的话,攥紧手中的拳头,才道:“你们此番回京,其实是想要向宁王复仇,对吗?我今晚过来,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今日在国子监前祭酒周大人家中见了宁王一面,他的眼睛,或许并不如寻常时候表现出来的那般糟糕……” 第九十章 阿兄给的压祟钱 原来裴则找她,真是为了说宁王之事。 祁云渺听罢裴则的话,突然之间所有的心思全都挪了过去。 宁王……他的眼睛没有表现出来得那般糟糕,这是何意?意思是,其实他如今的眼疾是装出来的? “阿兄你是如何发现的?”祁云渺问裴则道。 裴则便与祁云渺细说了下自己今日在国子监前祭酒周庸府上之事。 身为周庸的关门弟子,裴则几乎每个月都会上老师的家门,或单纯讨论一些文章诗词,或是同别的师兄弟们在老师的家中碰头,聊些如今的朝政。 而身为前任的国子监祭酒,周庸桃李满天下,宁王自出生时便有眼疾所在,先帝也曾亲自将他交由周庸,由他来照顾宁王的学业。 是以,其实仔细算来,宁王也是周庸的弟子,是裴则的师兄。 只不过因其性情古怪,裴则基本都同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了。 但是今日,他恰好就在周庸的府上见到了宁王。 周庸本月月底,即将八十寿辰,宁王是亲自来同老师祝贺的,裴则进了周府,照旧同他没什么关系,除了行礼,别的几乎便没了。 但是同时与裴则上周家的,还有裴则的另一位师兄,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唐维。 唐维去岁尚在外面的州府为官,今年年初才被提拔回到京城,其间没少有老师周庸的帮助。 今年周庸寿诞,他便亲自送了一面足有七尺高的铜镜,是为夸赞周庸,人若明镜,明察秋毫。 明镜被擦得锃亮,于傍晚霞光正盛时送进了周府,宁王恰好便坐在院中,在明镜移过他的眼前时,裴则见到,他的眉心微蹙,脑袋有微微的偏移。 那是极其细微的一个动作,寻常人并不会发现,但是裴则发现了。 照宁王所言,他的眼疾到如今,基本已经是无可挽回,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他面对铜镜所照射出来的强光时下意识表现出来的反应,却并不像是个完全的盲人。 祁云渺听明白了裴则的话。 “阿兄,若是他的眼疾并非他自己说的那般严重,是否意味着他这期间骗过了很多人,又做了许多他人不知道的事情?”祁云渺问道。 “是。”裴则道,“他若眼疾并非如大家所以为的那般严重,却照旧以此来蒙骗众人,你们只需找出几件事情,往重了说,便是欺君,明白了吗?” 尤其如今陛下其实和宁王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兄弟情谊,之所以在上位时杀光了所有的弟弟,只剩下了这一个,不过是因为他有眼疾,是半个残废,若是连他都杀,未免太没有人性了,绝对会被天下百姓所不耻,被百官所弹劾。 可若是这个弟弟的眼疾其实根本就是假的呢? 祁云渺瞬间觉得自己明白了。 她紧紧地抓住裴则的手腕,激动地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阿兄,谢谢你。” 她对着裴则看了半天,才终于吐出这么一句。 裴则轻扯了扯嘴角,能帮到祁云渺,他自然是高兴的,但他如今却是想笑,又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还记得祁云渺刚上马车时同自己说过的话。 若是今日没有宁王的事情,祁云渺以为他是想同她说什么?她想叫他别说什么? 裴则在马车中沉默半晌,最后才同祁云渺道:“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不后悔,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 “阿兄……” 这话很像是阿娘曾经和她说过的,祁云渺如今听着裴则又一次在自己耳边说起,心底里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等滋味。 她只知道翻江倒海的情绪快要将她给淹没。 “多谢你。” 最后等到马车停在陵阳侯府门前时,祁云渺和裴则又道了一声谢,这才下去马车。 “嗯。” 裴则目送着祁云渺的身影像是自由的小鸟,一跃便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鸟儿,直到鸟儿消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才缓缓收回。 — 裴则给的消息,祁云渺根本等不及第二日,是夜回家便去找了自家的阿娘。 而她去主院里找阿娘,下人却道,沈若竹去了她的院子里找她。 祁云渺便又赶紧往自己的院子跑。 她不知道阿娘找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她如今觉得,这世上再没有哪一件事情是比她的事情还要紧的。 她跑到自己的小院,见到阿娘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里。 她忙进屋去,关紧房门,道:“阿娘!” “渺渺……”沈若竹见到祁云渺回来,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道,“阿娘有事情要和你说。” “我也有事情要和阿娘说!”祁云渺着急道。 “你?”沈若竹摇摇头,道,“不,你先听阿娘讲,好吗?阿娘的事情很重要。” “阿娘,可是我的事情也很重要!”祁云渺坚持道。 沈若竹便起了疑:“你要说的是何事?” “宁王!”祁云渺道。 “这么巧?我也要说宁王之事。”沈若竹困惑道。 “阿娘,可是我今夜知道的消息很重要,是阿兄告诉我的!” “我知道的消息也很重要,是晏家父子告诉我的。” “等等……”突然之间,沈若竹问道,“渺渺,你发现了什么?” 祁云渺便环顾一圈自己的屋中,确认屋中再没有任何可能叫自己的消息泄露,才道:“宁王的眼疾有异!” 而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站在她对面的沈若竹也同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祁云渺便和自家的阿娘面面相觑。 原来阿娘知道的也是这件事情。 “阿娘……”祁云渺整个人突然便开始轻轻地颤抖,她去缩进到阿娘的怀里,问道,“那我们可以……可以扳倒他吗?我们会有机会吗?” 自从知道真相开始到如今,祁云渺等了这一日已经太久太久了,已经足足有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她和阿娘的仇恨一路从钱塘蔓延到京城,沿着川流不息的运河,北上狂奔,真的已经耽搁太久了。 “可以的!”沈若竹抱紧女儿,与她紧紧相依在一起,“这次一定可以的,我们暂时先不要声张,我们找准机会,一举将他给击垮!” “好。” 祁云渺全都听阿娘的。 她在阿娘的怀里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已经可以见到宁王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 虽然祁云渺尚不曾和裴则把话说清楚,也不曾解开什么心结,但因为宁王眼疾的事情,在这之后,祁云渺心情开始日复一日地好转。 她的心情得到了回旋,竟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开朗又明媚的小太阳。 越群瑶写信来喊她去王家训练,她便去王家;晏酬已写信想请她帮忙看看射箭的情况,她便抽空就去晏家,教他一些射箭练箭的技巧。 还有宋家,既然得知宋潇如今并不会经常回家,那祁云渺便也不用再有什么过多的顾虑,宋青语喊她去玩,她便时常说走就走,和宋青语一道去玩。 不知不觉,祁云渺的生活在逐渐重新回到正轨,但是同裴则,却是有一段时日不曾联系了。 他不主动来找祁云渺,而祁云渺似乎也是忘记了和阿兄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除了偶尔过节,记得喊人送一份礼物到相府,别的她便再也没有多想过。 眼看着这一年马上便又要收了尾,这是祁云渺时隔四年,又一次要在上京城过年了。 侯府里人多,过年的氛围很是充足,都不必她特地准备些什么,进入了十二月,大家便自觉一日赛一日地热闹起来。 祁云 渺喜欢热闹。 在除夕前的最后几日,终于,祁云渺久违地又收到了一封来自于遥远边塞的信笺。 毫无疑问是越楼西写的。 他在信中告诉祁云渺,他此番的行动很顺利,驱逐敌寇、势如破竹,估计开春后不用两个月,就能回来了。 他也知道祁云渺热爱看外面的风光,是以,细数完自己的情况之后,又在信里和她提了许多边塞冬日的情境。 他告诉祁云渺边塞冬日的荒凉,告诉她入了冬,集市便都不再热闹了,他告诉她草原的广袤,告诉她雪山的遥远,同时也和她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终有一日,他要带她也来看看这等盛景。 跑去那最后一句话,祁云渺将他的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脸上带的笑意从始至终便没有消弭过。 最后,她终于将信笺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抽屉里,同时,开始给越楼西写回信。 相比起越楼西信中的壮阔山河,祁云渺给他写的回信,就显得贫瘠许多了。 她只能给他写一些侯府众人的近况,告诉他一些关于自己的近况,她在信中告诉越楼西,她如今长剑也能使得很好,告诉她自己如今在跟着姑母学武艺了,姑母对她也很好,还想劝她从军来着,只不过她没答应……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见他了,祁云渺对着信笺,明明一开始只打算写两张纸的,但是最后三张、四张……她手中握着狼毫,给越楼西一口气写完所有的东西后,回头细细数来,发现自己竟然写了足足有六张信纸。 好吧,她本就是个喜欢碎碎念的人,太久不见的朋友,难免想念。 将信笺封好送走之后,祁云渺又忍不住看了一遍越楼西的来信。 又一次喜上眉梢的同时,她也开始头疼。 越楼西信上写了,他最多还有两三个月便会回来。 阿兄的事情,自从那晚之后,祁云渺便一直拖着,假装自己忘记了,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等到越楼西再回来,再加上宋潇,再加上晏酬已,祁云渺同时面对着这些个人,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越楼西回来只剩两三个月了。 越楼西回来幸好还有两三个月。 在此之前,祁云渺想,自己至少还能安安稳稳地过个新年。 同样都是在上京城,但是侯府的年节同相府的年节实在是太不相同了。 相府的年节冷清,即便是侯爷和阿娘都在,一桌子拢共也坐不了几个人;但是陵阳侯府里的热闹祁云渺是早就领教过的。 在除夕夜的当晚,祁云渺又被一圈的叔叔婶婶们围绕着,还有一道过来吃团圆饭的姑姑和姑父、堂弟堂妹们……府上的大人众多,她便自每一个大人处都收了满满一袋的压祟钱,到最后,捧着怀里叮当撞响的铜板碎银,祁云渺差点没觉得自己胳膊都要压断了。 是夜,她抱着自己怀里沉甸甸的压祟钱入睡。 第二日一醒来,望着怀里那一堆的红色袋子,还有种不切实际的梦幻之感。 祁云渺在起身之后,又盘腿坐在床榻上,喜滋滋地仔细清点了一番自己怀抱里的压祟钱,生怕会有错漏。 可是她数来数去,数来数去,到最后,发现漏倒是没漏,但她的压祟钱,却平白无故多了一袋。 祁云渺捏着那个多出来的袋子,见到那个袋子上的刺绣图案,便同从前在钱塘时,裴则每年都会给她寄的压祟钱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是裴则给她的压祟钱。 祁云渺逐渐回想起自己昨夜入睡时,因为守了岁,又疯玩了一晚上,所以她的脑袋一沾上床榻,便立马困得眼皮都掀不开,呼呼大睡。 后来,她隐隐约约有所察觉,阿娘似乎进过她的屋子…… 裴则的压祟钱,想来便是喊阿娘特地给她送的吧? 那他是昨晚特地赶来交给阿娘的,还是之前早便交给阿娘了? 阿兄…… 祁云渺一时觉得喉间有话又喊不出来,抱着那袋每年都会出现的压祟钱,坐在床榻上,出神许久。 第九十一章 妹妹是不能同哥哥在一起的…… 越家的习俗,新春第一日,越家全家的女眷都得上道观里去烧香,祈求新的一年里,全家都能够平平安安的,诸事顺遂。 毕竟这是舞刀弄枪的一家人,对于武将而言,除却平安,再没有比这个更要紧的事情了。 祁云渺也不例外。 她一大清早,坐在床榻上正抱着裴则给自己的压祟钱,不知思索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阿娘给拉了起来,换上了新春准备好的衣裳。 她们用过早膳,便出城只往道观去。 道观在半山上,到了山脚下,她们还得爬一段山路。 在爬往道观的山路上,祁云渺一开始还因裴则的事情,有些难以静心,但是一路看着沿途的山色风景,她的心思不禁又开阔了许多。 城内还是一片严寒的冬景,即便是有了春节喜气洋洋的氛围,也依旧难掩酷冷,但是城外的山野上,沿途已经隐隐有开春的迹象。 新春第一日,山路拥挤,到处都是赶来烧香的女眷们。阿娘和两个婶婶们走在前头,祁云渺便带着两个小堂妹跟在后头。 走着走着,她忽听其中一个小堂妹真诚又纠结地问道:“阿姐,你说我待会儿许什么新年愿望好呢?” 小堂妹嗓音脆脆又可爱得紧,像是春日里的小麻雀。 祁云渺困惑:“你新年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唔……”小堂妹想了想,道,“不想学习!一想到开春之后马上便要念书,阿姐,我便好难受!” 祁云渺忍着笑意,揪着自己的胳膊,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叫自己很不给面子地直接在小堂妹的跟前笑出声来。 身为一个不是那么热爱学堂的孩子,祁云渺当然可以理解小堂妹如今的想法,但谁叫她今年过了年,已经是十六岁了,完全是一个大孩子了呢? 她如今可不用再担心念书这种问题。 祁云渺想了想,终于给小堂妹认真提议起来:“如果实在想不到什么,那就祝自己新的一年,皆能心想事成,行不行?” 她这愿望倒是许的大,心想事成,是每一件事情都想要做到吗? “阿姐,你真贪心!”小堂妹和祁云渺一样,也不喜欢说谎,直接便对着祁云渺道。 祁云渺错愕地盯着小堂妹,竟然无话反驳。 是真的了,她的确就是很贪心,那能怎么办么? 小堂妹没有什么新年愿望想要许,但是祁云渺的新年愿望,可是多的不得了。 她在小堂妹的注视下,细数了下自己接下来要许的心愿,她要许愿宁王今年一定能死去,要许愿越楼西平平安安地归来,要许愿自己和阿娘健康顺遂,哦,还要许愿阿爹在地底下也要吃好喝好,若是投胎,一定得投个好胎…… 她的心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间无法全部列举出来,只能在心底里过了一遍之后,和小堂妹问道:“昭昭,你真没什么要许的愿望吗?” “是啊。”小堂妹一本正经道。 “那你帮我许一些吧!”祁云渺直接大言不惭道。 “……”小堂妹哪里能想到,祁云渺会这么说。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便问祁云渺需要帮忙许什么愿望。 祁云渺忙趴在她的耳边,说了几个自己的心愿。 小堂妹听罢点点头,算是为祁云渺记下了,等到她们抵达道观之后,祁云渺给她使了个眼色,小堂妹便果真认认真真地跪在了三清祖师面前,与祖师们念叨起了祁云渺的新年心愿。 祁云渺见状,心满意足,同时也在祖师们面前跪下,将自己余下的愿望禀报给了他们。 孩子们的许愿流程皆十分简单,等到许愿结 束后,小堂妹跟着祁云渺一道走出道观大殿,站在拥堵的人群边上,好奇问道:“阿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晏酬已的呀?” “嗯?”祁云渺不解,小堂妹怎么会有此一问? 小堂妹便道:“你适才叫我帮你许愿,许愿我们大哥哥平平安安地归来,那当然是对的;又许愿裴家大哥哥万事胜意,官运顺遂,那毕竟他也是你的阿兄嘛;你还许愿宋家二哥哥科举高中,那宋家二哥哥是宋家姐姐的哥哥,也是你的同窗好友,情谊深厚;可唯独那晏酬已,与咱们家关系真不多,阿姐还特地为他许个愿,真的对他没有特别的心思么?” 眼前的小堂妹才十岁! 祁云渺又一次错愕不已,想不到面前的小丫头,竟如此人小鬼大,不过请她帮忙许一些心愿,她竟分析起她来了。 她之所以要给晏酬已许愿,祝福他们家福运亨通、财源广进,那是因为她知道,在宁王之事上,晏酬已和晏成柏,帮了她和阿娘许多。 他们是阿娘从一年多前便开始布局在宁王府的内应,论功劳论苦劳,她都该谢谢人家父子俩的。 祁云渺老神在在地抱胸,看着面前的小堂妹,终于问道:“昭昭,你既能猜我喜欢晏酬已,为何就不能猜我是喜欢我的阿兄呢?反正他也不是我的亲阿兄;你又为何不能猜我是喜欢宋潇呢?又有谁说朋友之间便不可以彼此喜欢的?晏酬已是与我交情最浅,但是到底是有谁规定,认识的时日短,交情浅,便不能给朋友送去祝福了?” “…………” 她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可是越昭昭皱着一张小脸,问:“可是裴家哥哥不是你的阿兄嘛?即便不是亲阿兄,妹妹也是不能同哥哥在一起的,不是吗?” 即便不是亲阿兄,妹妹也是不能同哥哥在一起的…… 祁云渺被小堂妹这话一噎,登时想要反驳,告诉她既然不是亲阿兄,那其实还是有可能在一起的。 但是反驳的语气都到了喉咙口,刹那间,祁云渺竟觉得自己又似乎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妹妹是不能同哥哥在一起的…… 妹妹是不能同哥哥在一起的……不是吗? 可他们又不是亲兄妹…… 陡然之间,祁云渺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 自从今早收到裴则的压祟钱之后,祁云渺便久违地又默默思索了许久自己该如何面对阿兄的问题。 这是自从她十一岁那年开始,裴则连续不间断地第六年给她送压祟钱了。 但是当然,结果是没有思索出来的。 祁云渺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便只能继续装缩头乌龟,被家里人先拉来了道观。 没想到,来一趟道观,还被小堂妹给教训了。 “阿姐,你不会喜欢的是……” 小堂妹见着堂姐在自己的面前,逐渐一脸心虚,终于问道。 “我没有!” 祁云渺忽而反应过来,喝住了小堂妹。 “……” 小堂妹怔怔地看着祁云渺,慢悠悠地“哦”了一声。 她都还没说是谁呢?堂姐这么急做什么? “昭昭!”终于,祁云渺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还是得和小堂妹解释清楚,道,“妹妹是不能同哥哥在一起,但那只是同姓之间的亲兄妹,抑或是同一张族谱上的兄妹不可以,异性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不在一张族谱上的话,便是可以的,你明白了吗?” “我和裴家哥哥如今并不在一张族谱上,也不是什么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妹,按道理,我们便是可以彼此爱慕的,只不过我如今只把他当我的亲哥哥,是以,我们才没有彼此爱慕,你明白了吗?” “唔……” 祁云渺讲了一大堆,小堂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但又似乎没明白。 “所以……”小堂妹问道,“阿姐你如今是可以同裴家哥哥彼此爱慕的,但却不能同我们家大哥哥彼此爱慕,是这般的道理吗?” “是。”祁云渺总算是在小堂妹的面前捋清了如今的关系。 纵然她如今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同阿兄的相处,但是祁云渺想,她至少对于这方面关系的思绪还是清醒的。 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她想,她和裴则之间不会有任何公理上的阻碍。 可她就是不想,她就是觉得,他只能是她的兄长…… 小堂妹点点头,算是又有些明白了。 她望着祁云渺身后,突然道:“裴家大哥哥?” “什么?” 祁云渺猛然回过头去,听到越昭昭的声音,以为是裴则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但是等到她回过头去,只见到自己身后满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行人身后则是无尽的翠竹青山,四周左右,根本没有任何一点裴则的痕迹。 祁云渺知道自己是被小堂妹给耍了。 “越昭昭!” 祁云渺磨牙凿齿地唤着小堂妹的名字,冲上去便要与她打闹起来。 小堂妹与她笑着跳着躲了两步,两步后,突然又指着她的身后,唤道:“晏先生!” 自从上回听过晏酬已讲故事之后,一般越家的小孩子在晏酬已的面前,便都喜欢喊他为晏先生。 祁云渺听着小堂妹脆脆的嗓音,听她搭配着嗓音,还有突然瞪大的眼睛,她才不信她的话。 她抱胸道:“昭昭,你觉得这种拙劣的小把戏,我还会上第二次当吗?” “可是阿姐,这回是真的!”小堂妹目光还是落在祁云渺的身后,坚定道。 祁云渺嗤笑一声,只觉这位越昭昭小朋友,实在是太小瞧自己了。 她伸出自己的魔爪,就要去抓住越昭昭,却听忽而有一道神似晏酬已的声音,真在她的身后响起,如微风拂过。 “祁姑娘?” 祁云渺浑身一僵。 她又回过头去,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果真有一抹不输春日颜色的笑意,坚定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晏酬已!”她惊呼着,想不到晏酬已真的会出现。 “是。” 新年伊始,晏酬已终于不再是穿着用料矜贵却颜色低调的衣裳。 祁云渺打量着他,见他浑身衣着用了十分显贵气的黑金料子打底,细细密密的金丝线围绕着衣裳绣了一圈又一圈的卷云纹,腰间又有玉佩、荷包,完全是大气明朗富家公子的派头。 她又惊又喜,问道:“过年你和晏伯伯不回金陵么?我以为你们都回去了呢。” 晏酬已回答道:“我爹回去了,我今年暂时不回去了。” “原来如此。”祁云渺看着晏酬已,问道,“那你今日也是来道观许愿祈福的?” “不是,我是来道观找祁姑娘的。” 自从俩人坦白之后,相比起祁云渺如今同裴则之间的不敢问不敢说,晏酬已可真是太敢说了。 “你来找我?”祁云渺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承认,她如今都有些适应晏酬已的大大方方了。 “你找我是有何要紧事吗?”她问道。 “是,我想给你这个。”晏酬已自自己的腰间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祁云渺的怀里。 “这是……?”祁云渺双手紧握住荷包,掂量着有些不敢相信的重量,不确定地问道。 “是给姑娘的压祟钱。”却听晏酬已直接道,“昨夜来不及,也不好打扰侯府一家团聚,便只能等到今日才给了,小小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这分量,祁云渺如何会嫌弃? 祁云渺握着手中的荷包,只觉得不好意思。 “晏酬已,可是我都没给你准备新年贺礼呢。”她道。 “我不需要新年贺礼。”晏酬已脸颊上始终带着一抹笑意,听祁云渺说完话,紧接着便道,“只是过几日上京城有元宵灯会,届时,我想要邀请祁姑娘与我共同出游。”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祁云渺想了想,过几日的元宵灯会,她的确还没邀约。 但是难得在上京城过年,祁云渺其实元宵灯会还想要约宋青语一道出门。 她便同晏酬已道:“元宵灯会,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只是到时候也许我还要带上宋青语,她是我另外一位朋友,你可以吗?” “那当然可以。” 晏酬已纵然不认识宋青语,却也愿意接受祁云渺的提议。 祁云渺便点了点头,郑重答应下了晏酬已的邀约。 晏酬已今日给她的压祟钱,分量实在不轻,祁云渺抱着压祟钱,近来年关左右,难得和他见一面,便与他在道观门前聊了 好一会儿的话。 等到自家阿娘出来,她这才和他道别,下山坐马车回家。 今日祁云渺单独一辆马车,并不曾和阿娘坐在一块儿。 她抱着晏酬已给的压祟钱,等到了马车上,便迫不及待地拆了荷包,想要数数这沉甸甸的分量到底是装了多少的铜板。 只是一拆开荷包,祁云渺便惊呆了。 因为晏酬已给她送的,并非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袋压祟铜板。 若是简简单单几个铜板也就罢了,祁云渺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但他送的竟是满满一整袋的金叶子! 满满一整袋!金叶子! 那祁云渺便是说什么也不能白收了。 她开始在自己回去的马车上思索起,到底给晏酬已回什么新年贺礼才好。 她想了一路,一路很快便回到了相府。 祁云渺没想出什么结果,掀开帘子下车,想要进到家门去继续想,却在下马车的时候,又见到自家门前站着一抹许久不见的修长身影。 那身影很是眼熟,穿着一身她不曾见过的墨绿色常服,祁云渺不过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阿兄!” 她朝着裴则走过去。 裴则回过头来。 这是祁云渺时隔一个多月,再度见到裴则。 她走上台阶,同他面对面地站着,看见他正脸的那一刻,祁云渺便觉得,裴则好像瘦了。 不知是不是近来都没有吃好饭,他的身形虽然依旧不变,但是脸颊却有明显的消瘦,原本便足够分明的下颔变得越发凌厉,眼圈微微泛着黛青,眉眼也复杂。 “阿兄,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她不免关心地问道。 “渺渺……” 裴则站在祁云渺的面前,神色挣扎。 自从上回和祁云渺分开,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没有人知道,裴则独自经过了多少的挣扎。 他唤祁云渺的名字,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做了许久的斗争一般。 终于,祁云渺听到他问:“过几日元宵灯会,我们一道去游湖放河灯,好吗?” 第九十二章 渺渺,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裴则也想要约她去过元宵灯会? 祁云渺在听到裴则的问题之后,虽然眸色微有诧异,但却难得地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的意外。 会给她每年年节都送压祟钱的阿兄,会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口是心非过来帮助她的阿兄,会在她的面前说软话,如今时常温声细语的阿兄……会说出这等问题,实在是太不叫人意外了。 但是祁云渺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裴则。 她今早刚刚答应了晏酬已的邀约,还想要拉上宋青语一道,如今裴则也来约她,那她难道要把他们几个人全都放在一起吗? 想想上回裴则和晏酬已待在一起的样子,祁云渺只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立马掉了一地。 其实阿兄对她的事情,她早该有所察觉的,祁云渺想。 不只是晏酬已,还有上上回,她带着阿兄和宋潇一道去游湖的那一回。 打叶子牌时,她明明喊了阿兄给宋潇和青语放水,但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宋潇放过任何一次的水,反倒是时常紧逼,截住他的生路。 裴则虽总是冷着脸,不喜同人交际,但是宋青语是宋宿的妹妹,祁云渺知道,他轻易不会太为难宋青语的。 那回他连宋青语也没有什么放水。 彼时的她尚不能理解裴则那么做的原因,只以为他是懒得演戏,如今却是完全能够理解了。 真相叫她豁然开朗的同时,却也变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理智告诉祁云渺,再把阿兄和晏酬已放在一起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阿兄估计也不想要和晏酬已一起逛灯会。 但他们之间别扭了这么久,自从上回的事情之后,她已经没心没肺地把阿兄晾了这么久,阿兄如今亲自来找她了,祁云渺实在不想看到他彻底失落的神色。 她纠结再三,只能先诚实道:“阿兄,我元宵灯会有约了。” “有约了?”裴则果然瞬间皱起了自己的眉心。 不过他的情绪尚算冷静:“是同青语吗?还有宋潇他们?” “不是。”祁云渺道,“宋潇马上便要春闱了,元宵也不回家过,我原本只是想同青语一道去逛灯会的,但是今早道观之中碰到晏酬已,晏酬已便也约了我。” “晏酬已?”裴则没成想,又是这个人,“是那个金陵来的商人?你们如今很熟吗?交往很多?” “还行。”祁云渺回答道,“他是我的朋友,如今也在学习射箭,我便偶尔教教他,今日早晨,他约了我去逛元宵灯会,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教他练箭?”明明是在说灯会的事情,但是祁云渺也不知道,裴则是怎么把注意突然就拐到了练箭的上头。 他问:“你去他家府上,教他练箭?” “是啊。”祁云渺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 这自然没什么不妥。 国朝民风开放,朋友之间,你上我家门,我上你家门,全都是正常之事。 但是对方是晏酬已。 同为男子,裴则只需看一眼,便能知晓晏酬已是个什么样的人,对祁云渺,又打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是个精明不已的商人,惯会欺骗,伪装。 “商贾多精明,你要小心被算计。”他提醒祁云渺道。 “阿兄!”祁云渺急了,“他是我的朋友,你别这么讲!” 祁云渺不喜欢听到有人诋毁自己的朋友,裴则知道。 他微微张唇,原本还想再说一些什么,但是看着祁云渺的样子,他忍了忍,到底没再说。 “那所以,你元宵便不能同我一道了,是吗?”他问祁云渺。 “也不是。”祁云渺之所以先说了晏酬已的事情,便是打算先抑后扬的。 她道:“阿兄,你若是愿意同我们一块儿玩,那我们到时候便一起去逛灯会,有你,有我,有青语,还有晏酬已,如何?” “…………” 裴则十分不愿意。 自从上回宋家接了祁云渺回家后,裴则有整整一月不曾见过祁云渺。 他忍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自然是想要元宵灯会时同祁云渺单独相处的。 而且……他已经不想再忍了,元宵灯会,他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给祁云渺。 如今多了一个宋青语也就罢了,那晏酬已算什么? “只能如此么?”裴则不甘心地问道。 “阿兄,他们都是我朋友,我不能言而无信的。”祁云渺道。 裴则 只能默默地自己复又攥紧拳头。 一个两个三四个,裴则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场面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明明一开始认识祁云渺的只有他,明明一开始只有他们是最为亲近的人,但是如今,走了一个越楼西,又来一个宋潇,还有晏酬已……他们一个又一个,都比他要更加亲近祁云渺,祁云渺似乎对他们,也没有对他的迟疑和防备。 “那我到时候,过来接你?”他站在祁云渺的面前过了很久。 很久很久之后,才低声问道。 祁云渺点点头。 她其实一直都猜阿兄会答应的。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是有着强烈的直觉,觉得阿兄一定会答应和他们一起去逛灯会的。 “阿兄!”看着裴则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脑袋的身形,祁云渺道,“那我们到时候元宵灯会见!” “好。”裴则扯了扯嘴角,尽量叫自己在祁云渺面前露出一个笑意,和她道,“那我们元宵灯会见。” — 和裴则商量好了元宵灯会的事情,很快,祁云渺回到家中,又和阿娘商量好了给晏酬已的新年回礼。 阿娘给她的建议是祁云渺和她一道去做点心,正好她今日也要亲手做点心,给越群山送去一些,她便提议祁云渺也跟着一起做。 倒不是沈若竹刻意想要培养女儿的厨艺,而是晏酬已的父亲回了金陵,而他如今独自留在上京城过年,到底孤单,金山银山不如亲手给他做些江南风味的糕点送去,也好慰藉思乡之情。 最要紧的是,晏家根本不缺什么东西,而祁云渺亲手去做点心,报答的心意总归是到了。 祁云渺觉得阿娘这个提议甚好,她听阿娘的话,于是当真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时分,给晏酬已做了一些糕点和吃食,喊人送了过去。 顺带着,她还喊人给晏酬已带了一句话,告诉他,等到时候元宵灯会,不只是宋青语了,还有她的阿兄也会一并参加。 至于晏酬已的想法,她暂时没有功夫顾及了。 和晏酬已还有裴则一道逛灯会,若是不能再拉上宋青语的话,那她一定会当场死无葬身之地的。 是以,祁云渺当务之急,还得保证宋青语也一定会陪着自己去灯会不可。 在得知阿娘打算初三上宋家拜访之后,祁云渺便也整装待发,在大年初三这日,跟随着阿娘一道,上了一趟宋家的门。 而谢天谢地,宋青语果然如她所想,几乎不做什么思考便答应了她的邀请。 “不过渺渺,这个晏酬已是谁?你们很熟吗?”宋青语并不认识晏酬已,在答应祁云渺的约定之后,不免问道。 “嗯,这是我回到京城之后新交的朋友。”一回生二回熟,祁云渺对于介绍晏酬已的身份,已经有了相当熟络的经验。 面对宋青语的提问,她很快便将自己与他相识的经过阐述了一遍。 当然,省去了阿娘和晏家关系的部分。 “原来如此!”宋青语听得频频点头,“原来是金陵来的富商,那渺渺你们家不是也在钱塘做生意么?你们平日里是不是很有话聊?” 祁云渺惭愧地笑了笑。 虽她从前的确是有过这个想法,可以和晏酬已聊聊经商经验什么的。 但是自从她和晏酬已相识至今,每次见面都不知道是在瞎聊些什么,总之,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但独独不曾聊过生意方面的事情。 而宋青语见到她心虚的样子便知道了。 “哎,罢了,渺渺,你行侠仗义,日后也的确不用太管生意上的事情。”她宽慰祁云渺道。 那倒还是要管的,祁云渺想。阿娘早前便同她说过了,等到时候她再长大些,便得学习一些珠算生意,等到她将来老了,她在钱塘那些铺子的份额,她都是得交到她的手上的。 纵然舅舅家中可靠,但她还是得自己也有点本事才行。 但她没有告诉宋青语这些,而只是看着宋青语,忽而又道:“对了,但是你阿娘不是在喊你学习管铺子了么?等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可以同晏酬已先去学习经商的经验呀!” “那敢情好!”宋青语听着祁云渺的建议,立马便笑开了,不过很快,她又低落下去情绪,道:“渺渺,我阿娘近来没有叫我再管铺子了。” “啊?为何?”祁云渺问。 “她叫我先去相看那些郎君!”宋青语道。 “啊……” 祁云渺明白了。 纵然如今国朝民风开放,但是眼下京城之中,大多数闺阁女子的命运,仍旧是及笄之后,便要待字闺中,等待议亲。 待到议亲成功,男婚女嫁,此后数年,便要一直住在郎君家中了。 “渺渺,侯府如今有喊你议亲了吗?”宋青语问道。 祁云渺摇摇头。 虽说她如今已经是陵阳侯府的小姐,但她的婚事,从来都还是阿娘说了算的。 阿娘知晓她的志向,平白无故,也不会喊她去议亲。 “真好。”宋青语满是艳羡地呢喃着。 祁云渺一听她的语气便知,宋青语如今也是不大想要参加议亲的。 她便又主动问道:“青语,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嗯?”她这问题好直接,问的宋青语直接便羞了脸。 祁云渺其实平时,自己也是羞于提起这些事情的,毕竟她才刚及笄不满一年,年纪还小嘛。在阿娘屡屡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情时,她只觉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但是她这是和宋青语在一起,小姐妹之间,总归又同阿娘不大一样。 她好奇地打量着宋青语,又问道:“你有心仪的男子轮廓吗?譬如你是喜欢身形修长的,还是喜欢体格强壮的?是喜欢性情儒雅的,还是喜欢不拘小节的?” “……”祁云渺的问题实在太过困难,宋青语想了许久,也只能摇摇头,实在无法回答上来。 “那你呢渺渺?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只听宋青语同样好奇地反问道。 “我?” 祁云渺想了想,她其实也还没有想过自己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只知道,如今自己心底里除了阿爹的事情,再装不下任何的情爱。 唔,若是将来真要选择一个人成亲的话,那祁云渺想,她一定会选择一个能够陪伴自己闯荡天下之人。 她于是和宋青语坚定道:“我喜欢心中有侠肝义胆之人,将来他能一道与我并肩而立,仗剑天涯,看遍天下壮丽山河!” 第九十三章 越楼西回来了 和宋青语约定好元宵灯会的事情之后,是日,祁云渺自宋家离开,是午饭过后的事情。 正值大年初三,宋夫人比以往又要更加热情好客许多,她和阿娘原本是想走的,但是因其挽留,便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家了。 她们只得在宋家先用过了午饭,这才回家。 因为和宋青语商量好了一切,所以接下来的几日,祁云渺并没有再因为元宵灯会的事情而伤神。 毕竟有宋青语在,她想,那裴则和晏酬已就算关系再差,也是不好当着她的面就打起来的。 晏酬已不是那样的人,她可以确信,而阿兄……嗯,应当也不是那样的人,祁云渺半是确信,半是不确信。 总之,在宋青语答应她一切之后,对于元宵的展望,祁云渺总算是没有什么悲观的态度了。 她甚至还准备了一身顶顶好看的衣裳,为了元宵逛灯会的时候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祁云渺虽然习武时只能穿窄口的劲装,但她从来不会因为自己需要习武便不去买一些繁复又好看的衣裳。 她满满一柜子的衣裳,春夏秋冬,适合干练习武的有,适合参加各种宴会聚会场合的,也有。 她如今本就长开了,再搭上一身好看的衣裳,稍加打扮,很容易便能出挑。 这日是元宵灯会的前一日,祁云渺找出自己准备已久的衣裳,又在镜子前面比划了一番。 她准备好相应的头饰,准备好相应的耳坠,将一整套的冬日厚袄穿在身上。她的上衣是正红色夹杂着白色毛领的样式,中间几颗如意扣,将新年和元宵的喜庆渲染到了极致;下身则是一条百蝴穿花的百褶长裙,叫她浑身一动起来,便如同春日里偏偏报喜的蝴蝶。 祁云渺穿好衣裳后,揽镜自顾,转了一圈。 可惜今年的上京城比往年要更冷一些,即便是已经过了新年,城中春日,也还是迟迟不见踪影。 祁云渺在成套的衣裳之外,还需要特地准备一件大氅,这才足以御寒。 等到大氅也披上之后,祁云渺举着那面足有半人高的铜镜,看了又 看,对着镜中的自己,不可谓是不满意。 她面对着自己,又是目露十分的欣赏,无从指摘。 就在她对着镜子,还在反复观看时,祁云渺忽而听到,门外有小厮过来,与她的丫鬟说话。 那小厮称,夫人如今正在侯府的花园,唤她过去一趟。 阿娘? 祁云渺低头看看自己今日这身衣裳,正好,明日便是元宵灯会了,她可以先将衣裳穿去同阿娘看看,叫阿娘也瞧瞧自己搭配出来的衣裳。 她这般想着,在丫鬟进门,将小厮的消息转告给她之后,便穿着这身衣裳,直接出门去了。 她一路往花园走去。 小厮说,夫人如今正在花园的莲花亭上,祁云渺便也不做逗留,一路赶着,直往莲花亭的方向去。 去往莲花亭,除了需要经过几折花园小径之外,还需要穿过一片几乎已经没有荷叶的荷塘。如今上京城的气候本就严寒,再到水边,更是冷到无以复加。 祁云渺靠近荷塘之时,便一路裹紧披风,走得有些快,也不怎么贪看荷塘的景色。 直至她彻底进到了亭子正中,祁云渺却发现,哪里来的人,莲花亭中根本空无一人,更别说阿娘的踪影了。 她终于有心情去环顾一圈周边的荷塘,安静的湖面上别说是荷叶,便是涟漪,几乎都没有几圈,往日里总是活跃不已的锦鲤,如今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瞧着四周静悄悄的样子,祁云渺知道,自己大抵是被人给耍了。 但是到底是谁这般无聊,要如此戏耍她呢? 祁云渺第一时间想到了家中的几个堂弟堂妹,是否是他们在玩游戏,在拿她当赌注,是以才把她给骗到了此处来? 那群小鬼头,倒也实在不是不可能。 祁云渺这般想着,当即决定去找找那帮小鬼,看看是否真是他们捣的乱。 她转身,抬脚便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只是在她抬脚的刹那,突然有一只手,攀上了祁云渺的肩膀。 祁云渺一怔,根据多年习武的经验,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不管是谁,将她独自骗来此处都很可恶,于是祁云渺迅速侧身向后探去,以期给那偷袭自己的人来一个猛烈的过肩摔。 对方似乎没想到,祁云渺会直接这般下狠手,错愕了有一瞬间的功夫,才截住了祁云渺的过肩摔和扫堂腿。 电光火石之间,谁还看得清楚谁的脸。 祁云渺见自己的过肩摔和扫堂腿都不管用,便又立马伸手去抓对方的脖子要害。 虽然日日都在练习武艺,但是祁云渺真正上场同人打架的时候倒是不多。 这是难得的一次实操,她的手掌便用劲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眼见着再打下去,怎么着都得两败俱伤了,对方趁祁云渺转身的空档,忙扼住祁云渺的手腕道:“好了好了,不打了!再打下去就得见血了!” 可祁云渺才不会听这躲在暗处的小人的话,她仍旧用着手上的劲,直到自己的掌心只差最后的一寸距离,便就彻底抵在了人家的脸颊上,她这才终于看清楚,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何人。 那是一个天然有着一身麦色肌肤的少年,沙场上的风吹日晒叫他一点儿也不似上京城中寻常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他有着一道宽阔的肩膀,还有一张俊逸的脸庞,半边上扬的眉眼带着无尽的匪气,却又笑意盈盈,叫人察觉不出一丝的不适。 “越楼西?” 祁云渺喊出越楼西的名字,自神情到语气,皆充斥着不可置信。 越楼西听见祁云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终于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他抱胸得意洋洋地站在她的面前,问道:“如何,许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 许久不见,他说话还是这般流氓。 祁云渺没有回答越楼西的问题,而是又问道:“越楼西,怎么会是你?你不是说三月才会回来?” “最迟三月回来,又没说一定是三月。”越楼西道,“我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了啊。” “……不对。”祁云渺道,“我前些日子还问过你爹,他说你们的军队是打了胜仗,但是要班师回朝,怎么也得再过一个月!” “你去找我爹问过我的消息了?” 祁云渺原本是想得到越楼西的解释的,哪里想,他的重点完全偏移了。 “祁云渺,你说实话,我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你有想我吗?几次找我爹问过我的事情?”他喋喋不休,顺着祁云渺的话,立马便问出了许多自己在意的问题。 “…………” 祁云渺不想再和越楼西说话了。 是,她是有关心过越楼西,有几次找越群山问过他的情况。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他们好歹青梅竹马一起在钱塘生活了三年,怎么着也得是有些朋友情谊的吧? 祁云渺盯着越楼西,想起越群山前些日子和自己说的越楼西的情况。 他说越楼西此番驱逐敌军,大获全胜,圣上对他很满意,但是还朝估计还得再等半个月,是以,能在二月开春前回来,已经算是他相当不错了。 可是如今才正月过半呀! “你到底是如何回来的?”她问越楼西道。 “那还不简单?”越楼西痞里痞气地笑开,终于不再瞒着祁云渺,“我喊我爹替我说谎了呗。” “…………” 祁云渺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越楼西便道:“就塞北此番的那几个匪寇,我一开始还真以为要花些时日,谁曾想,全是些不中用的,不过三个月便彻底解决了,如今我们大军已经在靠近上京城的位置,我想着明日便是元宵,便先一步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祁云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你之前给我写的信,也是骗我的?”她问。 “那我要想瞒着你,给你惊喜,自然便只能如此了!” 越楼西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解释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上下打量着祁云渺今日的衣着。 她今日穿的真好看,一身正红色喜庆的衣裳,是越楼西平日里也最喜欢穿的颜色;她的裙摆两侧分别对称地挂了两串如意坠子,脖子上又大又亮的璎珞项圈,在光照的影响下,颗颗珍珠分明,明亮通透;因为打斗而掉落了一半的大氅是雪白绣着红梅的,红梅点雪,冬日最为风雅之事,莫过于此。 越楼西想起,自己当年在自家府上,见到祁云渺的第一眼,她也是穿着这般喜庆的红色。 只不过当时的祁云渺稚嫩,穿什么都只显得像小孩子,而如今的祁云渺亭亭玉立,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祁云渺,你今日穿成这般,是为了明日的元宵做准备吗?”他问道。 祁云渺点头,听见越楼西的问题,立马便拎起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好看吗?” 原本这身衣裳是要先给阿娘看看的,但是既然被越楼西先看到了,那祁云渺便顺势先问了问他的意见。 不过这只是问问罢了,就算越楼西说不好看,祁云渺想,她也不会当真的。 她很是满意自己今日的这身装扮。 “好看!”越楼西倒是从来不会吝啬对祁云渺的褒奖。 他要夸祁云渺,便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 纵然越楼西的否定对她来说并起不到任何的影响,但是既然是肯定的回答,那祁云渺还是直接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就知道,是好看的! “好了,那你既然没事,我便回去了。”祁云渺道,“这身衣裳可是新的,我得赶紧回去换下来,明日再穿。” “哎!等等!” 祁云渺转身想走,越楼西却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祁云渺抬头去看越楼西。 越楼西便又挑起他的半边眉毛,问道:“祁云渺,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 “…………” 祁云渺原本想要装傻充愣地过去,谁知道,越楼西会这么快又提起这回事情。 怎么可能不记得? 祁云渺想,那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看到越楼西的第一眼,她就想起了那回事情。 “说什么呢?我不记得了。”但她还是要装傻装到底,道。 越楼西轻笑一声,一听祁云渺的话,就知道她是在装傻充愣。 他紧紧地扣住祁云渺的手腕,并不打算放她走。 只见他明明白白地注视着祁云渺的眼睛,忽而无比认真道:“明日便是元宵灯会了,祁云渺,明日我们去逛灯会吧!” 第九十四章 正式的修罗场开启!…… 越楼西也想要和她去参加元宵灯会? 祁云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原本只是想和青语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元宵灯会,结果到头来,谁都要进来掺一脚。 带着越楼西去参加灯会?那岂不是便要放任越楼西还有裴则晏酬已三人都聚在一起了? 裴则和晏酬已已经足够叫她应付不过来,再加一个越楼西?祁云渺只觉有三个自己都不够用的。 但是不带越楼西去参加灯会?那他一定会背地里悄悄地跟着她,看看她都去和谁参加了灯会。 祁云渺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她听完越楼西的话,在他深沉的注视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先道:“越楼西,此番灯会我只怕是不能同你一道的。” “什么?为何?”越楼西脸色变化只在一瞬时间,适才还是信心满满的模样,如今确是深深的不解。 祁云渺暗地里捏了一把汗,解释道:“因为我前几日便已经同青语还有阿兄他们说好了,明日的元宵灯会,我要同他们一道去。” “裴则和宋青语?” 越楼西还以为祁云渺明日是有了什么样的邀请,一听到裴则和宋青语,整个人紧绷的心弦又很快松散下来。 “那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我也不是不认识,我便同你一起去,想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虽然越楼西是真的很想和祁云渺两个人参加元宵灯会,但既然裴则和宋青语已经约了她,那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四个人一道出游。 “……” 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祁云渺着急又纠结道:“不只是他们,而且还有一个新朋友!你不认识的,到时候只怕你们都会不自在!” “新朋友?”越楼西心底里刚刚落下的石子在听到祁云渺提起这个新朋友的瞬间,又漂浮了起来。 “祁云渺,你有什么新朋友是不能叫我见到的?”他问。 “不是不能叫你见,只是怕你们尴尬!”祁云渺试图狡辩。 可越楼西紧紧地盯着祁云渺。 祁云渺不知道的是,她和越楼西在钱塘一共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间,拥有着极强观察力的越楼西,早就已经将她的全部生活习性以及各种神情小动作,了如指掌了。 他一眼看出祁云渺在撒谎。 原来若是祁云渺好好说,越楼西想,他也不是不能答应让她去同裴则他们过元宵,可是她提起这个新朋友,如此遮遮掩掩,那他再不去,只怕将来便只有遥望他人美梦成真的份了。 只见越楼西在深思过后,终于抱胸,道:“我倒是还未见过有人会让我不自在的,祁云渺,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了吧!” “…………” 祁云渺实在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来拒绝越楼西。 她不说话,越楼西便步步紧逼,问道:“祁云渺,你是不是一切都是骗我的,就是不想跟我去参加灯会?” 她哪里全都是在骗他了?她只是不想他们到时候全在自己面前打起来罢了! 祁云渺这辈子,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扭捏和难受过。 终于,她在越楼西不动如山的压迫之下,自暴自弃般道:“罢了罢了,你想来便来吧!” 终于是得到了祁云渺的许可。 越楼西脸上顿时阴翳化为晴朗,没个正形似的地走在祁云渺的身边,嘴角噙满得意的笑意。 — 因为答应了越楼西的事情。 是日,祁云渺回到院子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抓耳挠腮,抓紧最后一日的时间,先往裴则还有晏酬已还有宋青语的府上全都送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越楼西也要一道参加灯会的事情。 带越楼西参加灯会是一回事情,提前告知一遍自己的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祁云渺素来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 她将信送出去之后,便满心期盼着有谁的回信上能写着不去,那样她便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取消此番的行程,再做别的规划。 但是很可惜,这三个人的回信速度虽然是参差不齐的,但是信上回答的内容,却是高度一致。 宋青语的回信是三个人当中最快的,她今日正好在家,也不反感越楼西,于是收到祁云渺的消息第一时间,便同意了。 第二封回信则是来自于晏酬已的,他信回的不长,只简单表示了一番对于自己可以认识到祁云渺如今的兄长,越家小侯爷的荣幸。 至于最晚的那一封信……很显然,是裴则的。 祁云渺信是正月十四那日正午送出去的,但是一直等到了元宵这日的清早,才收到他的回信。 他在信中也说了没有问题。 事情如祁云渺意料之中,没有一个人拒绝越楼西的到来。 祁云渺便只能对着手中的三封回信,一次又一次地蹙起眉头。 心跳声紧锣密鼓地敲击在她的左侧心房,她却束手无策,除了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失神发呆,当真别的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到了夜里,是祁云渺该和越楼西一道出发去往元宵灯会的时候了。 越楼西昨日回京,今日白日里进了一趟宫,去受皇帝的封赏。 因他能力实在过于出众,此番事情也处理得实在迅速,完美,皇帝龙心大悦,给了越楼西之前承诺过的嫖姚将军的封号,为正四品。 许多人一辈子辛苦科举,忙忙碌碌,到最后,能混到以四品的官衔致仕,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而这群人的终点,不过是越楼西十九岁的起点。 祁云渺坐上马车后,看着自己面前照旧意气风发的越楼西,心底里的躁郁终于减去了一些,只剩无尽感慨。 越楼西就这般成了朝廷的正四品将军。 他以一个正常人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速度,短短几个月间,便正式成为了朝廷的四品将军。 这个正四品将军,当然,祁云渺感慨归感慨,却不会因为越楼西的出身好便觉得他如今的成就并不该得。相反,正是因为他陵阳侯府的出身,所以越楼西打小便得跟着自家的父亲戍边塞北。 在别的孩子们都还在学堂念书,抱着纸鸢四处疯跑游玩的时候,越楼西在勤学苦练武艺;在别的孩子还被自家父母庇护在羽翼之下,享受幸福安康的生活之时,越楼西已经在大漠的风沙之中摸爬滚打,感受满面的灰土与尘埃;在别的孩子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时,越楼西又是已经在拼命地学习着如何去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成为优秀的将领, 守护一方百姓。 是以,越楼西如今的一切,完全都是他应得的,祁云渺没有任何的异议。 只是曾同自己并肩而立的少年,突然就成了边塞百姓们的大英雄了,祁云渺默默盯着越楼西看了许久,才道:“越楼西,你真了不起!” 越楼西一怔,寂静的马车当中难得有一些响动,他却没想,响动会是这。 “祁云渺,你也很了不起!”越楼西看一眼祁云渺,紧接着便笑道。 “……” 祁云渺突然有些忍俊不禁了。 她夸越楼西可是实打实的夸,越楼西夸她,那是处在什么事情的基础上? 许久不见,越楼西还是这般会哄人开心,祁云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 不过不管越楼西是不是真心哄她开心的,祁云渺想,她当真是被他取悦到了,并且心底里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的确是个还算不错的女孩子。 天色渐暗。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了同裴则还有晏酬已等人约定好的地点时,时辰正过酉时。 所谓元宵灯会,顾名思义,是一场在元宵节时举办,满上京城的百姓们皆能聚在一起研究花灯,欣赏花灯,顺便一道放河灯的盛会。 元宵灯会每年都有,酉时的天黑基本算是一个讯号,一过酉时,天色逐渐开始黯淡无光,多姿绚丽的花灯便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祁云渺今日手中提的是一盏无骨兔子花灯,在马车停下的刹那,她拎着手中的花灯,便先朝着宋青语走去。 宋青语今日却是提着一盏冬日里的腊梅花灯,只见六面不断旋转的灯面上,全都由画师执笔,描绘上不同的腊梅,黄花在火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生,竟比平日里见到树上的真花还要动人几分。 小姐妹互相交换着自己手中的花灯看。 越楼西跟在祁云渺身后下了车,朝着祁云渺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了车之后,却没有再跟着祁云渺走动,而是径自只往裴则走去。 “裴镜宣,许久不见啊!” 数月不见,他照旧意气风发的不像话。 裴则默默地盯着越楼西,神色却不似他那般活跃。 只听他道:“嗯。” 越楼西虽然同裴则不熟,但知晓他就是个这么个性子,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他笑笑,旋即便将目光落在了在场唯一一个他不认识,正好也是最为好奇之人。 晏酬已一收到越楼西的目光,便立马道:“在下晏酬已,见过嫖姚将军,听闻越将军此番凯旋,已经是四品嫖姚将军,晏某今日消息得知的晚,未能给将军送上贺礼,还望将军不要介意。” 他还一句话没说,他喋喋不休,倒是已经把话都给说尽了。 越楼西深深地看着晏酬已,又看一眼正在同宋青语研究花灯的祁云渺,双手负在身后,冷笑道:“今日得了圣旨,是我自己的喜事,我尚未请客呢,哪里就需要别人送礼。” “晏公子这话,倒是把我当小人了。” 第九十五章 越楼西下意识地厌恶晏酬已 晏酬已和越楼西好好说话,但是不曾想,这越家的小侯爷一上来便咄咄逼人。 晏酬已顿了顿,到底没有直接便挂了脸色,只听他继续笑道:“将军只怕是误解了,晏某哪里敢有这等心思,将军为边塞百姓们驱逐强敌,既是边塞百姓们的英雄,亦是天下万民的英雄,便是再借晏某十个胆子,晏某也不敢小瞧将军。只是晏某觉得,自己身为天下万民之一,受将军庇护,那便理所应当地该主动拜谢将军,以报将军为国为民之恩。” 这晏酬已,倒是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越楼西来时不知道,如今却是知道自己是小瞧人了。 “晏酬已……”他默默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又问道:“听闻你是金陵晏家之人?” “是。”晏酬已道。 “金陵晏家我知道,在上京城中也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教出来的儿子果然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不愧为首富之家。” 越楼西明面上是在夸晏酬已,但背地里却是将晏家自商贾的身份到卑微的地位,将他们面对权贵时需要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全都嘲讽了个遍。 若换做是旁人,听到他这话,多少是该有点脾气。 但是晏酬已混迹上京城中,以商贾之身周旋权贵,什么难听的没听过,只见他仍旧是笑笑,将双手无声拢在大氅下衣袖中,道:“承蒙将军夸奖,不过都是些口舌盈利,与将军征战沙场的真本事比起来,晏家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 他是真的会说话,不论什么事情,都能拐到对越楼西的夸奖上。 终于,越楼西就算是再看不惯人,也不好再与他说些什么,自讨没趣。 他看看站在一侧的裴则,又想与他再说一些话。 在临走之前,越楼西曾希望裴则能够帮自己看着祁云渺,不叫她定亲。虽不知裴则是否真的有替他看着,但是越楼西知道,祁云渺在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一直不曾与人议过亲,他便觉得自己怎么也得谢谢裴则。 即便他没怎么帮上忙,但是祁云渺对于裴则分外看重,他知道,自己日后若是想同祁云渺一道,那裴则这个兄长,便是无论如何都得打好关系的。 他迈步过去,正想同裴则说一会儿话,正好,祁云渺和宋青语互相欣赏完了彼此的花灯,双双走了过来。 “阿兄!越楼西!晏酬已!”只听祁云渺一个一个唤道,“你们都在聊些什么呢?我们看好了,可以进去逛街了!” 越楼西立马打消了和裴则说话的念头,转而与祁云渺笑道:“好!那我们便走吧!” “……” 他抢话的速度真是快,裴则和晏酬已都不曾说话,便见越楼西不仅回答完了祁云渺的问题,而且还直接走到了祁云渺的身边。 他的占有意识极为明确。 宋青语身为闺中密友,站在祁云渺的一侧,那他便要站在祁云渺的另一侧。 裴则对着这般的越楼西,虽没有什么话说,但在他转过身的刹那,却直接翻了个白眼; 至于晏酬已,他自然不会在谁都可以见到的情况下,在自己的脸颊上流露出任何可供人做文章的把柄,无论何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只是藏在笑意底下的情绪,只有最亲近他的人,才能看得懂。 祁云渺对于越楼西的接近,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看到裴则和晏酬已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时,祁云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越楼西的意味太过明显。 她直接瞪了越楼西一眼。 可是越楼西没脸没皮,朝着祁云渺挑眉,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就算不是以意中人的身份,那他如今是祁云渺名正言顺的兄长,兄长接近自己的妹妹一些,爱护自己的妹妹一些,这有什么错吗? 这可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可笑,一开始越楼西千方百计想要祁云渺成为自己的妹妹,后来又不想她成为自己的妹妹,如今来来回回,他和祁云渺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还得感激他们兄妹的这层身份。 他大摇大摆地走在祁云渺的身边,不用接受任何的顾虑。 越楼西如此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一行人便只能维持着三人在前,两人在后的秩序,默默前行了一段路。 不过片刻的功夫,元宵灯会上的人已经比适才要多了一倍。今夜上京城元宵灯会的主街在西市边上的沿河街道。纵然在上京城中,西市与东市都为百姓们常去的热闹集市,但东市相较于西市,许多东西价格都更高,更为贵人们的首选,而西市则是平价许多,也更容易还价。 入夜之后,随着无数的花灯亮起,几乎街道上每一个年轻男女的手中都提了一盏灯笼,没有的,也都站在了各色的铺子前,挑挑拣拣,准备直接买一盏称心如意的。 祁云渺和宋青语 今夜虽已经有了自己的花灯,但是却没有准备河灯,便是打算到集市上一道挑选,直接买几盏的。 “这盏如何?” 她们一路逛过了许多的铺子,皆没有满意的,正四处东张西望着,终于,晏酬已在身后举起了一盏花灯,问道。 祁云渺便回头去看,见到提在晏酬已手中的,是一只锦鲤样式的河灯。 把锦鲤做成河灯的样式,如今上京城中倒是不少见,但是晏酬已手中的这只锦鲤,明显可以看出,店家是花了心思的,精致程度与别的河灯有很大不同。 锦鲤喜庆,红红火火,既寓意着新年的红火,又极富祥瑞之意。 祁云渺正想接过晏酬已手中的河灯,仔细去看看,却听越楼西道:“锦鲤多俗气,我看倒不如这盏!” 祁云渺便又见到越楼西提起的河灯。 只见那河灯,竟是一只柿子的形状! 用柿子做许愿的河灯,倒是不多见,柿子也是喜庆和吉祥如意的意思。 祁云渺又想先接过越楼西手中的这只去看看,但是手还没碰到那盏灯呢,便听到一侧裴则的声音也响起,问道:“这盏呢?” 他话语简单,单单是三个字,便叫祁云渺凭借着对自家阿兄的信赖,回眸去看他手中拎起的河灯样式。 那真是难得,竟是一盏做成了南瓜模样的河灯! 南瓜外表橙红,也是红红火火的样式,却是少有人能把它和喜庆还有河灯二词联系在一起。 祁云渺见到这盏河灯,只觉比先前的几盏都要有新意,也叫人惊喜。 眼见着她的眸中出现了少有的惊喜的神采,晏酬已道:“要不前面再看看吧,这条街才走了不到一半,说不定前方还有更加惊喜的。” “是啊。”越楼西难得附和一句晏酬已,道,“若是到时候不曾有更钟意的,那便再回来买它,我看店家似乎做了不少这种河灯呢!” “……” 祁云渺寻常时候真不是个有选择困难之人,但是如今这三人一人一句,她原本做好的主意一次又一次地被推翻,祁云渺觉得,自己很是难受。 祁云渺的脑袋瓜子如同一团浆糊,适才好容易因为南瓜河灯而泛起的惊喜,也在刹那之间消弭殆尽了。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要做哪个选择,到底听谁的才好了。 她早该知道的,在答应同他们三人一道出行的那一刻,她便早该知道的。 和他们一道出门,她便别想有安稳的时候。 在面前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下,终于,祁云渺想出了应对之法。 只听她道:“阿兄,越楼西,晏酬已,我觉得灯市如此热闹,要不咱们先分开逛逛吧?” 她话一出,便见面前三人的神色,纷纷露出了些许诧异。 祁云渺便又继续道:“这样,我同青语一道,你们三个人各自为伍,到时候咱们每人都提一盏河灯,在那边的街市口会和,便看是谁买到的河灯最有新意,最为叫人惊喜,如何?” 她提的建议如此之妙,宋青语很是赞同。 但是祁云渺提这建议,本不是为了防她的,她只煎熬地等待着其余三人的回答。 终于,祁云渺见着裴则率先点了点头,道:“我可以。” 晏酬已紧随其后,道:“不愧是祁姑娘,能想出如此惊喜又独到的法子!我也同意!” 至于最后的越楼西,祁云渺同他赤|裸裸地互相对视了许久,这才听到他道:“那我必定是最快的,你们真的要跟我比吗?” 祁云渺便笑开了。 “那咱们便说好!半个时辰之后,东边街市口见!” 一见到祁云渺笑开,在场所有人包括宋青语,脸颊上全都很快又露出了欣喜的面容。 几个人便顺理成章地分开。 祁云渺拉着宋青语的手,在转身没入人群的刹那,终于忍不住大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自由了,再也不用听那些人来来往往的唠叨了,她和宋青语左看右看,全凭自己的心意欣赏起各色的花灯来。 适才人多,宋青语其实一路看中了好几款花灯,奈何他们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也不好怎么开口,如今终于只剩她和祁云渺两个人,她便拉着祁云渺,赶紧带她去看自己钟意的那几个。 相比起裴则他们挑选的那些河灯,宋青语看中的河灯,可谓是稀奇古怪一些,有**样式的,也有蜻蜓样式的……她自小学习丹青,在各色事物上,经常会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祁云渺听着宋青语和自己诉说各色稀奇古怪的东西,知道这些东西她们最后多半都不会买,但就算是无用功,她也很开心,只觉得和宋青语在一处的每一寸时光,都是究极难得的。 她们一路走一路逛,脱离了那三人之后,自手牵着手到手腕着手,便无论如何也没有分开。 而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越楼西自从和祁云渺分开之后,不过走了几步自己的路,便又直接回头,跟上了裴则的步伐。 他一手揽上裴则的肩膀,问道:“裴镜宣,你也很厌恶那个晏酬已,对吧?” “……” 我对你们俩一样厌恶。 裴则平静地回头看了一眼越楼西,一个动作往前,直接甩开了他的手臂。 越楼西却并没有将裴则的这个举动放在心上。 裴镜宣嘛,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他快步依旧跟上了裴则的步伐。 只是这回他没有再揽上裴则的肩膀,而是直接自己抱胸在前,振振有词道:“裴镜宣,说真的,你快告诉我祁云渺同那晏酬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祁云渺昨日便同我说了他们相识的经过,但我总觉得没有那般简单,那姓晏的究竟凭什么能同和祁云渺如此亲近?我是她的哥哥,你也是她的哥哥,那个姓晏的却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何人?” 裴则不知道晏酬已和祁云渺之间究竟都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往来。 但是根据上回晏酬已能够陪着祁云渺去到刑场的经历,他想,只怕晏酬已也是对于祁云渺的复仇知情之人。 祁云渺对于他的友谊,的确不似寻常人那般简单。 但是……这些事情凭什么要告诉越楼西? 越楼西满脑袋困惑,裴则终于肯回头再看他一眼。 他借着四面照耀的灯光,在灯光之下掩藏着自己真实的神色,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她的哥哥,并非她别的什么人,不管晏酬已是什么人,做继兄的都没有对妹妹的所思所想全部探究到底的必要,我劝你,给她留一些独自相处的空间,她反倒会更加开心自在。” 第九十六章 晏酬已果然满腹算计…… 越楼西想从裴则处得到一些关于晏酬已的消息,倒是没想,直接从裴则处得了一顿教训。 意外的,他并不反感裴则说的话。 因为他知道,裴则这是在为祁云渺好,他说的字字句句皆在理,只不过全部站在了祁云渺的角度上。 “你放心。”越楼西信誓旦旦道,“我定是会尊重祁云渺的,这你不必担心,但是这晏酬已也是真的来历不明……” “晏酬已的来历,你不是都说了,她已经全部告诉你了?”裴则反问道,“只是你自己不信,是,或许她是有不愿意告诉你的部分,但是你觉得,她不愿意告诉你的,我就一定会知晓?你太高看我了。” “那你不是她的兄长吗?她平日有事你定是知晓得更多一些!”越楼西道。 他太理所当然了。 裴则不再选择和越楼西说话,而是兀自去挑选心仪的河灯。 越楼西见他如此,原本还想再跟上去,但见到裴则当真在自己面前专心地提起了一盏河灯在瞧,越楼西顿在原地,知道自己大抵也是真的难以从裴则的嘴里问出些什么。 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也先去挑选自己的河灯。 — 祁云渺和宋青语 在和那三人分开之后,一口气挑选了许多的河灯,两人的手中一共提了有两三盏,全都是稀奇古怪但又叫人瞧来莫名觉得喜庆的。 譬如祁云渺手中的那盏金蟾河灯。 但是虽然买了有两三盏,这灯市还有一些没有逛完,俩人便打算着再往前看看,保不齐前头还有更为钟意的,到时再拿下一盏,一人两盏,岂不美哉。 就在她们互相结伴,继续前行之时,祁云渺见到,自己眼前不远处的摊子里,站着一个织金鹤氅的少年,少年手中握着一盏河灯,正与面前的摊主交涉。 她定睛看去,认出那鹤氅就是晏酬已的身影。 这倒是叫她撞见晏酬已在自己的面前挑选河灯了。 祁云渺稀罕,和宋青语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禁双双都好奇,晏酬已会选择什么样式的河灯来参与他们的比赛。 她们左瞧右瞧,见晏酬已自那个摊子上拿起的河灯,却都样式很是普通。 便说那些是全上京城最为普通的莲花河灯样式,也不为过。 祁云渺有些不明白了,晏酬已挑有意思的河灯,怎么还往简单了挑? 原本她和宋青语还想看一眼便走,但是晏酬已实在太叫她们好奇了,她们便又多停留了一会儿,专心致志地盯着晏酬已的动作。 终于,她们见到,晏酬已挑选花灯的动作结束了,他自钱袋中掏出了几枚铜钱,将河灯的钱递给了对方之后,便抱着一盏路上随处可见的粉色莲花河灯,转过身来。 他转身得措不及防,祁云渺和宋青语都避无可避。 六眼相视的瞬间,祁云渺果断笑道:“巧啊!晏酬已!你买好河灯了吗?” 晏酬已见到她们,满是惊喜,抱着自己刚买下来的河灯,又走几步到祁云渺和宋青语的跟前,道:“是,买好了。” 祁云渺便终于能够近距离地打量晏酬已怀中的这盏河灯。 眼见着她对河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河灯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终于,祁云渺丧气问道:“晏酬已,你为何要买这盏河灯?” 晏酬已看一眼自己怀中的河灯,理解到了祁云渺的好奇,笑过之后,便同她解释道:“这河灯模样的确朴素,没有什么样式可言,但是祁姑娘可知晓,这河灯是用什么做的?” “纸?”祁云渺答。 “是纸。”晏酬已道,“但却非寻常的纸张,而是主要由糯米做成的可溶于河水的纸张。” “祁姑娘有所不知,往年上京城放河灯,下游时常会因为大量的河灯而堵塞,官府每年在元宵过后,皆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去疏通河道,恢复民生,是以,这糯米制成的纸张若能溶于水,想必很快便能解决官府之烦恼。等到河灯漂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便叫它们沉入河中,这既方便了自己,也是舒缓了河道的压力。故而我想要一试。” 原来是这般! 祁云渺和宋青语双双恍然大悟。 她们抱着怀中的几盏河灯,明明片刻前还在为自己挑选河灯的眼光而骄傲,如今听罢晏酬已的话,只纷纷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该。 晏酬已看出了她们的情绪,解释之后,立马又道:“祁姑娘和宋姑娘还请千万不要因为晏某的事情而觉得自己羞愧,此事晏某也是今日第一日知晓,不知者不怪,何况就算是造成了堵塞,官府所用之兵力,大抵是来源于民众,大家只要是家中为家国做出过贡献的,便都无需过多自责。” 他这么一说,祁云渺和宋青语顿时又觉得好受了许多。 真不愧是金陵首富之子,一张嘴一开口,不管是先扬后抑,还是先抑后扬,便没有一次是不曾达到自己效果的。 祁云渺看一眼那边还在售卖着由糯米制成的河灯的摊子,不出多时,便拉着宋青语的手,俩人一道上前去,也买了两盏河灯。 这小小的无甚新奇的河灯摊子,竟一下子有好几个人来光顾,一时间,有人见到如此景象,便也凑上来,想要仔细看看这河灯都有些什么花头。 祁云渺素来不是个怕生的,一见到人家凑上来,她便忙与人介绍了一番此家河灯的独特之处。 而那些围观的百姓们一听,有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当然,也有愿意听祁云渺的话,去试一试这稀奇河灯的。 纵然愿意听进去话且放在心上,相较于不屑一顾的,少之又少,但祁云渺只要见到有人是因为自己而上来想要买这河灯,她便觉得自己心情舒畅,心满意足。 原本还打算继续再逛逛,但是买下那几盏河灯之后,祁云渺和宋青语便不再打算买别的河灯了。 她和宋青语抱着所有的河灯,在等待裴则和越楼西回来的间隙,拉上晏酬已一道,在灯市上进行了一番吃食的探索。 等到裴则和越楼西终于全都抱着各自的河灯抵达时,她和宋青语将河灯放在地上,手中只全都堆满了吃食。 “祁云渺,你这都是些什么?” 越楼西见到祁云渺放在一边地上的河灯,问道。 祁云渺早知他会有此一问,一听越楼西的问题,便骄傲地昂起脑袋,和越楼西还有裴则全都又解释了一番,自己到底为何要买几盏朴素的河灯。 越楼西听罢之后,顺着祁云渺的目光,见到晏酬已的手中河灯样式除了颜色微有不同之外,别的几乎没有任何的差别。 他心底里顿时如同明镜一般,反应过来这事都是谁告诉祁云渺的。 “有这等事情,为何也不早告诉我们啊?”越楼西问道,“早告诉我们,我们便也买这种了,还比什么赛啊!” 晏酬已道:“灯市人多,我也是逛到最后才发现有此物,一时找不到小裴大人同越将军,是我的错。” “错什么错?” 晏酬已总是喜欢往自己的身上瞎懒罪过。 祁云渺最看不惯这一点:“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不知者不怪,下回你们再买就是了!” 越楼西听见祁云渺在维护晏酬已,明明只是简单的两句话,但却心底里微有不爽。 既然如此,那今晚比赛的赢家,已经没有什么悬殊了。 晏酬已发现了如此有意义的河灯,即便河灯的样式不够华丽,但点子实在是极好,是以,大家一致认同他为今日最会挑选河灯之人。 挑选好河灯,那么接下来,便是放河灯,写元宵心愿了。 祁云渺的河灯一共有三盏,意味着她今日便有三个心愿可以写。 蹲在河边后,祁云渺提笔,毫不犹豫写下自己的第一个心愿。 她许愿自己和阿娘还有如今许多的亲朋好友,皆可以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第二个心愿,祁云渺也是没有犹豫。 她许愿自己可以早日为爹爹复仇,希望爹爹在九泉之下安息,祝他安好。 等到这最后一个心愿……祁云渺才终于有一些纠结。 她对着河灯,思来想去,提笔落下之后,便护好自己的河灯,不叫别人看到自己写了些什么。 终于等到放河灯的环节,越楼西便蹲在祁云渺的身侧,故意问她道:“祁云渺,你都许了些什么心愿?” 祁云渺答:“心愿自然是不能告诉人的!” 越楼西笑一声,当然不是真的想知道她的心愿,而是喜欢逗逗祁云渺。 见到祁云渺宝贝地护住河灯的样子,他笑得比今日任何时候都要开怀,将自己的河灯扔入水中,逐渐将它拨远。 祁云渺看着越楼西的动作,不禁也跟着他去把河灯给拨远。 无法溶于水的河灯,会顺着护城河一直往下游去,等到所有的河灯都堆积在一处时,如晏酬已所说,京兆府便会派守卫赶紧去疏通河道,将那些河灯全部都捞起来,再进行统一的处理。 祁云渺将自己想要复仇的愿望写在了那盏可以溶于水的河灯上,至于别的两个愿望,则是被放置上无法溶于水的河灯上。 她眼睁睁地见着三个河灯一块被水拨远,顺着河流而下,其中两盏河灯都完好地继续向前,而那盏可以溶于水的河灯,顺着河道漂流,没过多久便被打湿了大半,逐渐淹没在了河水之中。 河灯远去,祁云渺对着空荡荡的河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们五个人如今蹲在一起,她的身边分别是越楼西和宋青语,越楼西的身边,则是裴则,至于晏酬已,他蹲在宋青语的一侧。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很安静,祁云渺也许愿,所有的事情都能如今夜这般安静。 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 她和越楼西来的时候是一道坐马车,如今走了,也是一道坐马车。 但是马车行到家里之后,祁云渺都眼睁睁地看着越楼 西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越楼西还是翻了墙,又重新骑马,朝着别的地方而去。 — 晏酬已正在欣赏面前的河灯。 适才卖与他河灯的摊主此时此刻正躬身在他的面前,道:“多谢少主,今夜河灯生意很好,比平日里多赚了不少钱。” “本就是给你提供个机会罢了,你自己中用,还帮了我一个大忙。” 晏酬已手中提的河灯,若是祁云渺此时此刻能够来到晏家,便能见到,这河灯不是别的,恰正是夜里那号称是糯米浆糊制成的可溶于水的河灯。 晏酬已不断转着手中的河灯,神情闲适,脸颊半边隐在黑夜之中,半边暴露月色底下,呈现出半明半寐的一张脸。 摊贩躬身,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听见一阵风声扫过树叶,紧接着,有一个个子很高,身形强壮的少年跳下墙头,自阴暗处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就知道你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果真商贾就是商贾,背地里全是算计。” 越楼西自黑暗中而来,逐渐将自己的身影暴露在堂堂正正的月色底下。 他没去瞧一侧的摊贩,只是双眸紧紧地盯着坐在椅中的晏酬已,满是鄙夷。 第九十七章 小越vs小晏,背地里的正…… 晏家虽非官宦世家,但身为金陵首富,不论是在金陵还是在上京城的宅子中,都有许多的家丁守护。 但如今满园的家丁,竟无一人发现越楼西的存在,将其拦下。 “越将军?” 晏酬已看到越楼西的刹那,有些怔愣,不过旋即便笑了。 “越将军真是不走寻常路,他人上晏家做客,皆走的是正门大路,越将军倒喜欢走墙角小路。” “不走墙角小路,怎么能见到你的真实面目呢?” 和晏酬已相处了个把时辰,越楼西已经十分清楚,这姓晏的嘴皮子功夫了得。 但任他如何了得,他也不是个纯粹的莽夫,任人拿捏。 “晏酬已,你平日里就是这般在祁云渺的面前一套,背地里又另行一套的?”他睥睨着晏酬已,无视面前后知后觉的满园家丁,冷笑道,“幸而我早知晓你今夜的河灯有蹊跷,特地过来探听了一番,不然还真要被你给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晏酬已不改面上的笑意,道,“不过是店家有点子,而我恰好可以助店家一臂之力罢了,店家的点子是真的,可以溶于水的河灯也是真的,而我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我并不认识这卖河灯的店家,不知道越将军说的蒙在鼓里,是说的什么事情?” “……” 饶是越楼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没想到,这晏酬已竟还如此擅长诡辩。 他咬牙道:“你往日里在祁云渺面前装着一副谦谦公子儒雅随和的好样子,背地里却阴险狡诈,满是算计,晏酬已,我今日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警告你,日后不许再肆意接近祁云渺,不许再对她有任何的心思!” 原来他深夜特地前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晏酬已听罢越楼西的警告,没有半分的胆怯,反倒古怪地又笑了一声,问道:“越将军这话,是以越家兄长的身份在说,还是以祁姑娘的爱慕者身份在说呢?” 他坐在椅中,定定地看着越楼西。 原来一场元宵灯会,不仅是叫越楼西发现了晏酬已的心意,也叫晏酬已发现了他越楼西的心思。 越楼西睥睨着晏酬已,晏酬已便轻飘飘地抬起头,回敬着他。 四目相对。 越楼西一下便攥紧了身上随身佩戴的横刀,无视守在晏酬已身边的诸多护卫,将刀抵在了晏酬已的脖子上。 “我是警告你,不是在叫你同我讨价还价!”他一字一顿,似乎丝毫不怕晏酬已看出自己的心意。 “不管我如今是何身份,都与你无关,你给我记好了,姓晏的,祁云渺并非是你可以惦记之人,你识相的,便给我滚远一点,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上京城,回到你的金陵,你若是不识相,信不信将来想要全身而退都做不到了?” “越将军总是这般大的口气。”晏酬已昵一眼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慢条斯理的语气不改,不仅没有被越楼西的话给吓到,反倒还加深了唇角的笑意。 晏家的护卫见到越楼西此举,纷纷想要上前,可晏酬已一个眼神,他们便全都停留在了原地。 “但可惜,这里是上京城,并非是越将军的军营,也并非是将军可以独自驰骋的边塞。” 越楼西的横刀,素来是他用的最为称手的兵器之一,他的刀抵在晏酬已的脖子上,退一分便显得远了些,但只要再近一分,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划破晏酬已的皮肉。 越楼西今夜只是想吓唬吓唬晏酬已,并未真的打算将他的脖颈给划破。 但是很突然的,晏酬已在自己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忽而睁着他如同毒蛇一般的眼睛,将自己的脖颈往上送了半寸。 一道血痕立马浮现在越楼西的眼前。 越楼西瞳孔皱缩,顿时收回了自己的兵器。 “你是疯子?”他怒问道。 晏酬已平静地笑着,不去管脖子上的伤口,而是面对越楼西反问道:“我以为,夜半翻墙而来持刀警告我的越将军,才是疯子。” “越将军想要将我们晏家驱逐出上京?那便请越将军试试吧,晏家树大招风,不管是在金陵还是在上京城,都早多有敌人,将军若是看不惯,何不遂了那些人的愿?” 这是越楼西第一日认识晏酬已。 却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晏酬已。 他拧眉地看着他永远平静脸颊上的阴翳笑意,素来见多了刀光剑影的将军,后知后觉,竟也觉得这阴凉笑意比边塞入了夜之后的景象还要荒芜。 越楼西今日之所以深夜还要前来晏家,本只是觉得晏酬已此人心机颇深,而祁云渺心性单纯,俩人不适合深交,不成想,他今日抵达晏家,真正见到的晏酬已,竟是这般。 这何止是心机颇深。 晏酬已此人,似藏匿在山林之中的毒蛇,平日里看似与山林融为一体,平静无波,温和无害,但不知何时,便会视你为猎物,牢牢地盯住你。 等你意识到危险之时,说不准,他已经在你身后张开了血盘大口,只待一口入腹,饱餐一顿。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越楼西也绝对不会再允许祁云渺与其有过多的接触。 他凝视着晏酬已脖颈上的伤痕,收紧横刀在身侧,道:“你不必激我,我今夜的目的,只是为了祁云渺,你这脖子,最好是明日便出现在祁云渺的面前,不然,我只怕你伤口愈合的速度,不如你心眼子转起来的速度。” “晏酬已,我该警告的都已经警告过了,言尽于此,若是他日我再发现你在背地里算计祁云渺,利用她对你的友情,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讥讽地放完最后一句狠话,一转身面对的便是无数晏家的家丁护卫。 如同来时那般,越楼西没有将他们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当着他们的面,径自朝着来时的墙角回去。 而晏酬已也没有派人追上去。 一个纵身,越楼西便没了踪影。 — 总算是把元宵灯会给熬过去了。 祁云渺是夜带着唯一的一盏花灯回家,将花灯搁在床头,洗漱完毕之后,便趴在榻上,看着自己带回来的花灯。 这是一盏她特地找人做的针刺无骨花灯,在很早之前便开始准备了。 这针刺无骨花灯,是南边的手艺,在上京城流传不多,大多为贵人们所用,祁云渺想要得到一盏,不依托侯府的本事,并不容易。 她欣赏着这盏难得的花灯,心底里想着今夜灯会的事情,心情颇佳。 虽然祁云渺今夜一开始,并不喜欢那三人在自己面前吵吵嚷嚷的场面,但后来她同宋 青语单独出去逛街的时候,祁云渺大多时候还是开心的,这的确是她想要的元宵灯会没有错!而且在最后,她还亲眼见识到了可以溶于水的河灯,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抛开别的不提,祁云渺觉得自己今夜的花灯盛会,很是有意义。 这才刚刚结束,但是祁云渺已经开始思索自己下一回参加元宵灯会的事情。 如果……下一回元宵灯会,她还在上京城的话。 自从上回宁王大闹一场之后,宁王妃因为心有愧疚,时不时便喊阿娘小聚。 倒不是一定在王府,也有在宋家,也有在侯府。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沈若竹对于宁王妃的邀约,并不以为意,大多只是懒懒应付,但是到了后来,在她们得知宁王的眼疾或许有异之后,沈若竹便不再简单应付宁王妃了。 她希冀着能从宁王妃的口风之中再得到一些关于宁王眼疾的消息。 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能确信他的眼疾是装的,确信他骗了皇帝,做了许多的事情便好。 祁云渺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找到确凿的证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帮上阿娘的忙。 虽然元宵灯会好,但若是她参加的要求是下一年依旧无法为阿爹的事情报仇,那祁云渺宁可不要。 她想要宁王死,死的越快越好,死的越惨越好。 她对着花灯,正兀自想得出神呢,却见自己屋外忽有光影逼近,顷刻之间,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祁云渺一怔,便问门外之人道:“是谁?” “是我。”越楼西闷闷的声音传来。 “越楼西?”祁云渺不解,不是刚从外头回来,怎么又要见面? 她在寝衣之外披了一件厚厚的狐皮大氅,走去门前,为越楼西开门。 “越楼西,你做什么呢?” “我……”越楼西从晏家回来,一路思来想去,越发地坚定,自己不能这么任由祁云渺和晏酬已相处下去。 他看着只开了一点门缝,站在门缝之中与他面对着面的祁云渺。 刚刚沐浴洗漱结束,如今祁云渺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地方是涂抹了胭脂的。 她仰着自己素净的脸颊,看着越楼西,沐浴过后格外皎洁的一张脸,还有那双水灵到立马便能氤氲出水雾的眼睛,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越楼西的面前。 “……” 越楼西的喉结突然难耐地动了动。 自从昨日归家到如今,他还没有见过祁云渺素面朝天的样子。 她卸了妆同不卸妆时的样子,实在是有许多的不同。 一个时辰前涂抹上胭脂的祁云渺,手中攥着她的那盏无骨花灯,眉眼精致得便像是嫦娥怀中抱着的玉兔,像是从天宫上偷跑下来的仙女;但是此时此刻的祁云渺,却像是山间的精灵。 风吹过她的脸颊,也只有为她停驻和倾倒的份。 “越楼西,你做什么?” 眼见着越楼西盯着自己,久久都没有动静,祁云渺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越楼西终于回神。 他眨眼,依旧是隔着门缝看着祁云渺。 但他嘴角已经忍不住扬起了笑意。 适才和晏酬已见面时所带来的不适,在顷刻间总算烟消云散。 但他好歹没有被美色失了智,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只听越楼西道:“我来和你说晏酬已的事情。” “晏酬已的事情?”祁云渺知道,越楼西不喜欢晏酬已,今晚灯会时,他的行为和举止都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 也罢,她本来也就不奢望他们能成为朋友,是以,只要他们能和平在自己的面前,她便不想管束更多。 如今越楼西却特地为了晏酬已的事情过来,他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祁云渺不解,越楼西便道:“你昨日告诉我,你和晏酬已关系不错,如今你都有在时不时教他练习射箭了,我今日便在想,男子射箭,力道与高度终归与女子不同,你教晏酬已射箭,或许并不能完全适合他,不若我为他寻一位军中的师傅,这样,日后你便不必再时常再去晏家了!” 第九十八章 越楼西抱紧了祁云渺 越楼西的司马昭之心,简直人尽皆知。 祁云渺忍了忍,没忍住,对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越楼西,你幼稚吗?”她问道。 小心思骤然被戳穿了,越楼西也不心虚:“那我就是这般想的又如何?祁云渺,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叫军营里的师傅去帮你教他,比你自己教可有用多了。” “那是自然。”越楼西的说法,祁云渺没说不对。 越楼西便问:“你同意了?” 祁云渺摇头:“不同意。” 越楼西便如同泄了气的羔羊。 “为何不同意?”可他还是不死心,问道,“这完全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可是我们还不曾同晏酬已商量过呀。”祁云渺诚实地回答道,“你要请人家军营之中的师傅来教,也得问对方学生是否同意对不对?万一晏酬已不想要军营之中的师傅来教,你怎么办?” “……” 这么便宜他的事情,他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越楼西闷闷地又在心底里对晏酬已进行了一阵腹诽,看着祁云渺这般认真为晏酬已着想的样子,不禁模样终于严肃了一些,想起适才晏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越楼西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把自己在晏家看到的事情全部都告诉给祁云渺。 直觉告诉越楼西,这些事情应该告诉祁云渺,她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交往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明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竟又怕自己在祁云渺面前揭露出了晏酬已的真面目,祁云渺会不相信,会觉得他是在刻意地编排晏酬已。 那他不就冤枉大了? “咳咳……”终于,越楼西道,“祁云渺,你不觉得你这个朋友很怪吗?一个商人,却在上京城如此游刃有余,只怕他没有你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 “我知道啊!” 越楼西正想徐徐引导,与祁云渺说出晏酬已此人的怪异之处。 不想祁云渺简单清脆的四个字,便叫他一时失了语。 “你知道?”越楼西问,“你知道什么?知道晏酬已他真的不对劲?知道他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嗯。”祁云渺点点头,望着越楼西。 大概是从阿娘告诉她,晏家父子其实都在背地里为她们所用的时候开始吧,祁云渺想,她便逐渐意识到晏酬已的不对劲。 能在宁王的面前伪装得如此精妙,又在她的面前也伪装得滴水不漏,仿佛他们两家从前根本没有任何的交集,由此可见,这晏酬已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只是祁云渺知道归知道,他到底如何不简单,她却没心思知道。 祁云渺素来没有什么与朋友的人性探究到底的心思。 生而为人,谁还没有点秘密呢?就算晏酬已当真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只要他背地里的那套没有妨碍到她,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素来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可是越楼西却不理解了:“你明知他的为人,还这般毫无防备地与他相处?” “我没有毫无防备呀!”祁云渺又道,“我不管同谁相处,一定都是先以保护自己为前提的,这一点,越楼西你还不相信我吗?” 越楼西一时被祁云渺的话堵的哑口无言。 好像是这样的。 自从他们初识开始,他便知道,祁云渺是个相当惜命的人。 可是他总觉得此番晏酬已的事情不同,越楼西自诩自己看人一向很准,他第一眼不喜欢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总之,要么你同意给晏酬已换成军营之中的师傅,要么日后你去晏家,同晏酬已见面,我都陪着你。”他和祁云渺道。 他这话便有些过分了。 哪有这般强迫人的? “越楼西!你此番回来就是来监视我的吗?” 我回来是来娶你的! 隔着不过寸余的门缝,越楼西同祁云渺目目相觑。 祁云渺是夜头一次发现,越楼西的眼神像是火。 他像是一团从塞外一路燃烧回到上京城的火,目光之中充满了赤忱与坚定的渴望。 明明什么都没说,但祁云渺觉得,越楼西又好像把什么都已经说了。 她浑身顿时也燃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迅速低下头去,道:“越楼西,好了,你今夜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困了,想睡了……” 祁云渺想就这般结束和越楼西的对话,但是她尚未说完话,站在门外的人便直接一把推开了她半遮半掩的房门。 祁云渺一怔,越楼西便带着满身的风霜,径自将她给拥在了怀里。 元宵前后的上京城,一点也还没有入春的迹象,洞开的大门叫祁云渺不得不一瞬间面对着深夜自城外吹拂而来的寒风。 但幸好,不过刹那,这股寒风便伴随着一个炽热的怀抱,彻底销声匿迹了。 祁云渺靠在越楼西的怀里,被寒风吹拂的一刹那,思绪尚无法迅速判断发生了什么。 直至她察觉到那股肺腑之间并不来自于自己的呼吸,祁云渺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将越楼西给推开。 “越楼西!”她脸颊上升腾起并不适宜的热意,喝道,“你做什么!” 越楼西不说话。 他被祁云渺推开了,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门外的位置,一味地挑眉,盯着祁云渺。 “…………” 祁云渺被他盯得脸颊上的热意一阵又一阵地往外翻涌上来,再和越楼西面对面站下去,祁云渺想,她指定脑门上都得冒烟。 终于,祁云渺再受不了他的神情,道:“我不同你说话了。” 她想关门,可是越楼西的双手又拦在她的门缝之间。 “祁云渺,等你处理完那些事情,我们就成亲。”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这么说了一句。 祁云渺整张小脸顿时红到比冬日里的辣椒还要更盛。 饶是祁云渺如今得知了这么多人的心意,但越楼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站在她的面前,坚定地告诉她要同她成亲的人。 “莫名其妙!” 祁云渺再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词可以和越楼西说,在彻底关上自己的房门前,透过房门的门缝,这么和他骂了一句。 隔着紧闭的房门,祁云渺在转身之前,却还听见了一阵来自越楼西的促狭笑声。 他的笑声明明白白,当真一点儿也没有要避着她的意思。 这登徒子! 祁云渺真想再打开门,直接和他打一架算了,但想想自己打不过越楼西,她还是就此作罢了。 — 是夜,因为越楼西的关系,祁云渺原本不错的心情被打断。 她趴在床榻上,对着花灯出神想了许久,最后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日睡醒,祁云渺对于昨夜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不断地在谴责越楼西上。 这人,瞎吃醋也就罢了,到底是谁同意要和他成亲的?他一意孤行,全然都不顾她的想法吗? 她把越楼西从头到尾骂了一遍,最后这才觉得自己浑身舒畅。 这日是正月十六,原本祁云渺今日晨起,是该先去见一见阿娘,同她还有越群山一道用早饭的。但是因为越楼西的事情,她这日清早,没有去见他们。 倒不是她过去一夜,还不敢见越楼西,起了歪心思的人又不是她,她有什么不敢见的?祁云渺只是有些不敢见阿娘和越群山。 几个月下来,越楼西对她的想法当真越来越坚定了,祁云渺原先在越楼西回来前,还能装做若无其事,去和越群山还有阿娘交流,如今她昨日刚感受过越楼西炽热的拥抱,今日便又得去同他们以父女兄妹相称,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正月十六的清晨,祁云渺不曾去和沈若竹用早饭;接下来的一整日白日,因为越楼西一直在家休沐,祁云渺听说了之后,便也干脆不曾出自己的院门去。 她久违地在自己的院子里练习了几个时辰的武艺。 祁云渺如今射箭之术扎实,不论是什么地方,不论是什么目标,都能直接练开;而剑术也在稳步提升。有了越群瑶指点的她,渐渐于剑术一道上,也有了自己的领悟。 她这么爱出门玩乐的人,难得有一日整日都窝在自己的小院里。 她对外宣称是闭关。 终于到正月十七的清晨,祁云渺听闻越楼西跟随着越群山一道去上早朝了,她这才闭关结束,忙不迭起身去同自家阿娘见了面,和阿娘一道用了顿早饭。 一日不见阿娘,祁云渺积攒了许多元宵灯会时的趣事想要同阿娘说。 原本这些昨日便该说的,她想和阿娘说当时灯会的盛况,想和阿娘说自己买到的稀奇古怪的河灯,还想和阿娘说自己见到了可以溶于水的河灯一事……她的神情兴高采烈,小嘴喋喋不休。 可是渐渐的,祁云渺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说,阿娘的神情总是淡淡的。 “阿娘?”她终于渐渐地不说了,关切地看着阿娘,想听阿娘说。 沈若竹出神的姿态被女儿给唤醒。 她恍惚间回过神来,将目光落在祁云渺的身上。 祁云渺便握紧了自家阿娘的手:“阿娘,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往日里祁云渺同沈若竹分享事情,沈若竹便是再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般的脸色,高低会附和她两句,与她说笑的。 今日的她实在是太奇怪了。 祁云渺深切地看着阿娘。 便听沈若竹道:“渺渺,我们的机会好像来了……” 第九十九章 小越vs小晏,晏酬已找祁…… 这是文兴五年的正月十七。 距离怀王死去,距离祁云渺上一回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是日,祁云渺从自家阿娘的身边离开,满脸只写满了镇静。 来时高高兴兴的一张脸,走的时候却是满面佯装起来的镇静,可想而知,祁云渺是从自家阿娘的嘴里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沈若竹告诉了祁云渺近来一些有关于宁王的进展,而这些进展的消息来源,则是来自于两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裴荀与越群山。 裴荀与越群山? 原谅祁云渺平日里真的很难将这俩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即便是要凑在一起,她脑海之中浮现的,也只会是越群山一副咬牙切齿看不起裴荀、却又在乎他着实得到过阿娘的样子。 酸里酸气的很。 但是阿娘的确就是这么说的。 她说此番的消息,是越群山昨日夜里带回来给她的,而那么大的消息,沈若竹有些不信单凭越群山自己,可以悄无声息地拿下。 果然,不出多时她便探听出了藏在越群山背后的还有一人,那便是裴荀。 自从上回怀王的事情过后,裴荀竟然到如今还在帮助她们。 祁云渺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从前她说的要给相府当丫鬟,还真不是开玩笑。既然她和阿娘都欠相府良多,那祁云渺想,如果裴相和阿兄愿意,等她长大 了便去给相府当丫鬟、当护卫来偿还自己和阿娘欠下的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后面她和阿娘还会住进越家,而住进越家也就罢了,她都尚未开始还债,裴荀却又开始帮助她们更多。 祁云渺开始不知道,若是自己真去相府当丫鬟的话,这辈子能不能来得及同时还清裴家还有越家的这份恩情。 而裴荀和越群山都要算上的话,那如今,再加上晏家父子,再加上裴则,这些人全都是在帮助她和阿娘。 太多了。 不算不知道,一算竟有如此多的人,祁云渺略感诧异。 按照祁云渺一开始的打算,她和阿娘回京复仇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在钱塘时,她们便连外祖父和外祖母都不曾告诉实话,回到京城之后,祁云渺还不曾同任何一个人告诉过自己的事情,即便是宋青语也不例外。 她以为自己和阿娘一路把事情瞒得很好,结果到头来,阿兄瞧出了她的心思,而裴相和越群山,也无法完全地避开。 沈若竹将一部分事情告知给祁云渺之后,祁云渺便听阿娘的嘱咐办事,先去了一趟晏家,送一封信。 因为祁云渺和晏酬已的相识是在回京之后,是在宁王和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是完全光明正大、没有一丝隐情的,是以,即便知道了晏酬已和阿娘的关系,她如今也不需要和晏酬已刻意地保持距离、避开联系。 刻意地保持距离,反倒显得可疑。 祁云渺照常来到晏家,坐在前厅里没等多久,便见到晏酬已姗姗来迟,前来迎接自己。 一日不见,晏酬已的气色似乎比前日夜里相见时要苍白了不少。 祁云渺定睛瞧着,自打新年正月开始,她印象中,晏酬已便几乎不曾再穿着有简单低调的样式,原以为,自己今日见到的也会是一个盛装打扮的晏酬已,不想而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面容疲倦,满面病态的少年郎。 少年的脖子上还缠着一道白布,模样可怜。 “祁姑娘来了……”晏酬已远远地看见祁云渺,尽量打起精神道。 “晏酬已,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发生何事了吗?”祁云渺上来就问。 “哦,脖子……”晏酬已虚弱地地笑笑,抚一把自己的脖子,道,“无事,就是前日夜里回家,实在高兴,便想趁着天黑也练习一番射术,看看自己的实力,没成想,摸黑提起那箭羽时,不小心便划到了自己的喉咙,如今已经由医师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箭羽划伤了自己的喉咙?” 祁云渺知道,虽然他们练箭时的箭羽是很危险,但是也不至于到提起来就能划伤自己的地步吧?而且还是脖子这般要紧的地方? 晏酬已的理由,她不是那么相信。 但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说明其真实原因也许不太方便叫她知晓,祁云渺便也不打算多问些什么。 她正想和晏酬已单独待会儿,将阿娘的信笺交给他,但是在晏酬已话音落下之后不久,她却听边上晏酬已的小厮嘀咕道:“什么箭羽,祁姑娘,我家公子分明是被你家……” “罄书!”小厮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晏酬已一声低喝,小厮便立时止住了自己的喉咙,不再多言了。 他唯唯诺诺、满是不服气地低下了头去。 祁云渺看看罄书,又看看晏酬已,直觉不对,对着晏酬已问道:“分明什么?晏酬已,你为何不叫罄书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晏酬已轻扯唇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 祁云渺何时见过这般的晏酬已,寻常时候她见到的晏酬已,不论如何都是笑起来阳光又开朗的,如同春日的和煦微风,只一眼,便能叫人心旷神怡,仿佛见到春日里随风摇摆的柳枝。 但是如今的晏酬已,实在可怜得不像话,轻轻扯一扯嘴角,都满脸苦相,似乎是在苦笑。 “我这脖子上的伤,就是箭羽划的,罄书不懂事,胡说着玩呢。”她听晏酬已继续道。 不对。 很不对。 祁云渺再心大也知道,若是寻常时候,晏酬已绝对不会是这般和自己说话的。 前日夜里……她仔细思索着这个时间点。 前日夜里,正是他们逛元宵灯会的那一晚,那晚他们分开的时候,晏酬已的身上还没有伤,那就说明他的伤是在他们分开之后弄的。 而他们分开之后……祁云渺想起了越楼西。 那日她和越楼西一道回家,她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都已经洗漱结束了,越楼西却突然来到了她的屋外,找她提起了晏酬已的事情。 是他?越楼西? 祁云渺问道:“你这伤是越楼西弄的?” “不是!”一听祁云渺提起越楼西,晏酬已的神情瞬间比适才有精神了一些,却是错愕和惶恐,“不关越将军的事,祁姑娘切莫冤枉将军了!” 她冤枉越楼西了吗? 祁云渺知道从晏酬已的口中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又转头去问罄书:“罄书,你说实话,是不是越楼西来找过你家公子,然后在你家公子脖子留的伤?” 祁云渺火眼金睛,罄书终于得到了可以告状的机会,忙不迭对着祁云渺点头。 “祁姑娘!天地可鉴,我家公子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那夜,越家公子以祁姑娘兄长的身份自居,直接不请自来,提刀杀到了我家公子的面前,两人说了几句话,起了些争执,越家公子便直接提刀,放在了我家公子的脖子上……” “事情发生后,公子也不许我们告诉祁姑娘,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我家公子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 真是越楼西做的…… 祁云渺一时对着晏酬已脖颈上的那圈白布充满了愧疚同怜惜。 “对不起啊晏酬已,是我的错,我没有管好他。” “无事……”事已至此,晏酬已只能和祁云渺道,“这哪里关祁姑娘的事呢,都是罄书多嘴。这伤口其实不深的,不消几日便能痊愈,祁姑娘若是晚几日过来便好了……” 他这么说,祁云渺当然只会是越发对他感觉到愧疚和心虚了。 她先不急阿娘信笺的事情了,与晏酬已叮嘱道:“那你这几日快先别练习射箭了吧,先好好休息要紧,伤有医师看过了吗?药膏有涂了吗?如若是刀痕的话,记得伤好之后最好用些祛疤的药膏,若是你没有药膏,我那里有……” “药膏有。”面对着祁云渺喋喋不休的关心,晏酬已总算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道,“药膏有,医师也见过了,祁姑娘请放心吧。” 他的状态实在不好,就算是笑起来,讲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也是,伤到了脖子,又有谁敢说话用力呢? 祁云渺默默对着那道刺眼的白布,记住了晏酬已脖子上的伤,是日,她完成了阿娘对自己的嘱托之后,便快马回到了越家,终于主动去找了越楼西。 “越楼西!” 她在侯府的后院里找到正在练习弯刀的一身红衣的越楼西。 祁云渺记得,自己最初见到越楼西时,他便是这般的样子。 他总是喜欢穿一身红衣,腰间佩一把特别的弯刀。 弯刀轻易不出鞘,据越楼西自己所言,是因为他的弯刀还没练好,怕轻易伤着人。 越群山之前也有说过,这西域来的弯刀,据他所知,整个上京城会熟练使用的人,不超过三个,而越楼西便是想成为这第四个。 越楼西收回丢出去的弯刀,将刀柄握在自己的手里,听见祁云渺中气十足唤自己的声音,他难免回头笑道:“怎么?你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 谁不敢见他了? 祁云渺快步走到越楼西的面前,气势汹汹地问道:“越楼西,晏酬已脖子上的伤,是不是你做的?” “……?” 这姓晏的,还真找祁云渺告 状了? 越楼西不想,祁云渺今日来找自己是为了这事。他轻扯了扯嘴角,原先开朗的笑意瞬间在橘红色的夕阳下,瞬间显得有些玩世不恭,回答道:“是。” “越楼西!”祁云渺便道,“你怎能如此幼稚!”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才和他拔刀相向的吗?”越楼西寒下声来,与祁云渺反问道。 祁云渺不想问。 越楼西去找晏酬已的目的,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晏酬已心思重,觉得晏酬已对她也有那等心思,所以不想要晏酬已继续再来靠近她。 但这也不是他可以直接同人拔刀的理由啊! 他们武将拔刀,是该将刀尖对准世上的恶人,对准危害国家的仇人,而不是指向无辜的百姓。 拔刀向弱者,这算是什么英雄? 祁云渺和越楼西相视了许久,都没有说出那句想听他解释的话。 越楼西初始还能理直气壮地同祁云渺对视着,渐渐的,倒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气笑了。 “你就这般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我吗祁云渺?”他问道。 “是,我是同他拔刀了,但我根本没想同他动手,那脖子是他自己凑上来的!这等事情,你都不与他先问清楚,就这般回来质问我吗!” 第一百章 越楼西,你去和晏酬已道个歉…… 和越楼西认识这么多年了,祁云渺何时见过这般的越楼西。 他明明一开始是与她笑问着话的,但不知不觉间,他的神情就变了,变得冷戾、变得愤怒,变得怒火中烧,同时,眼眸之中还带着一点委屈。 如今的越楼西,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情抑或是说出口的话,全都透露着一股不言而喻的勃然怒意。 越楼西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而且在克制着自己的生气,祁云渺知道。 但她看着这般的越楼西,当真只觉得古怪的很。 明明她认识的越楼西不是这般的,他再无论如何,也会尊重百姓,尊重这世上任何一个无辜的弱者,他说晏酬已的那些事情,就算晏酬已之后有千错万错,那最开始翻墙进人家家门的不是他吗?拔刀与人相对的,不还是他吗? 她站在原地,双眸空洞又眼睁睁地看着越楼西,看他对着自己说完话,很快便提着手中的弯刀,欲意离去,祁云渺下意识抓住了越楼西的手臂。 “越楼西!”祁云渺严肃地喊出他的名字,道,“我从未想过要污蔑你!” 越楼西梗着脖子,听着祁云渺的话,紧紧地目视前方,显然暂时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祁云渺便又耐心地问道:“我知道晏酬已或许没有对我说全部的实话,但是越楼西,你首先得承认,夜半翻墙进了人家家门的是你吧?在人家的家里随便朝着人家拔刀相向的人也是你吧?这两件事情,你的确做的不对!” “……” 越楼西不想承认。 但是他的确也不得不承认。 是,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 所以祁云渺还是想要单纯地听晏酬已的话,而不来与他问话。 越楼西用力想要甩开祁云渺的手,却被祁云渺直接使出双手扣住,道:“越楼西!我不想同你吵架!我们真的要这般吗?” “要哪般?”祁云渺一路抓着他的手臂说了这么多,越楼西总算是肯和她面对面问道。 祁云渺便道:“像对稚子一般吵架,像对不懂事的孩童一般,随便说两句便上火!” “祁云渺你骂我是稚子?”越楼西问道。 “…………” 祁云渺忍了忍,想要憋住涌上心头的笑意,终于,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直接当着越楼西的面笑了出来。 “骂你是稚子又如何?你这般的脾气性子,难道不是吗?”她顺势问道。 “…………” 越楼西不想和祁云渺再说话,他奋力挣着祁云渺的双手,想要她放开自己。 可是祁云渺就是不放。 是,越楼西是很厉害,自小习武,力气很大,但是祁云渺好歹也是练习了这么多年武艺的,她拿双手的力气去绑住他的一只手,还是足够可以的。 她便这般牢牢地攥着越楼西的手腕,直到他觉得厌烦疲倦了,满是不耐地看着她,她这才问道:“如何?你要去哪里?” “……祁云渺,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 越楼西不明白祁云渺的目的,她来找他质问晏酬已的事情,然后呢?然后她不想听他的解释,又不愿意放他走,难不成她是想要他去同晏酬已道歉不成? 那不可能,越楼西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去做这种事情。 “算了,你和我说说那夜事情的始末先吧。” 其实祁云渺是想要越楼西去和晏酬已道歉的。 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做错事情在先,人家现在脖子受了伤,同人家道个歉是他应该的。 但是祁云渺知道,依照越楼西的性格,她若是如今便开口要他去同晏酬已道歉,那可算是完蛋了,她会彻底将越楼西给惹毛,再接下来的事情,便会不受她的控制了。 越楼西是一条生在上京城但是长于边塞的野犬,他的性子,不能用寻常人的法子去解决。 看着越楼西微微僵直一直不肯放下来的脖子,祁云渺退了又退,将自己的语气又放软和了一些,道:“好了,越楼西,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冤枉你吗?那你快和我说说,那夜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吧,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再看看到底是谁的错,成了吧?” 祁云渺的语气……是在把他当一条懂事听话的哈巴狗哄吗? 越楼西有些怀疑。 他复又盯着祁云渺,看着她明明生着一副飒爽的模样,但有时却是十成十地在他面前表演着撒娇的样子。 越楼西都不知道她这副性子是跟谁学的。 跟她娘?但她娘虽然外表柔弱,正经看起来也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祁云渺有些时候,可是比她娘还会撒娇许多。 越楼西憋了憋,最终,到底是遂了祁云渺的愿,和她坐了下来,与她详细地诉说了一番那日他到晏家的全部经过。 当然,这份详细的解说当中,掺杂着不少越楼西自己的私人情绪,他将晏酬已和那卖河灯的摊主是旧识之事大肆渲染,而将自己翻墙进越家这一行为,轻飘飘地揭过。 祁云渺虽然寻常时候,的确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在一些大事上,她总还是能知道,自己该重点在意些什么,该放过一些什么的。 她听完了越楼西的话,大致便明白了那夜晏家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始末。 和她的猜想大差不差。 越楼西不是什么完美的人,晏酬已自然也不是。 他们俩在背着她的地方,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听完越楼西的描述之后,祁云渺坐在原地许久,难得又没有急着说道歉的事情,而是问道:“越楼西,你觉得晏酬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好人。”越楼西哼道。 祁云渺被这四个字给逗笑了。 “然后呢?”她又追问。 “然后?”越楼西挑眉看着祁云渺,仿佛在问,还需要什么然后?这四个字,难道还不足以概括晏酬已的为人吗? “可他真的帮过我许多。”祁云渺望着越楼西的眼睛,真诚道,“我和他之间,不仅仅是我帮助过他的关系,他其实也帮了我很多的事情。” “越楼西,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不能单看好的那一面,但也不能单看坏的那一面,是不是?晏酬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好评价,但是他至少在我的面前愿意装作好人,也没有在我面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姑且告诉自己,他是个不是那么好的好人呢?他不曾犯下杀戮,不曾罪大恶极,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去苛责他呢?” “……” 越楼西想不到,祁云渺会和自己说这种话。 “但你和他相处……” “我会有自己的分寸的。”祁云渺道,“越楼西,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可是祁云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分寸的!我当真惜命的很。” 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终于,越楼西不再说话了。 她可是祁云渺,他当然知道。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很相信祁云渺了,在一些时候,却又不是那么相信她。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叫越楼西有些难以言喻的烦躁。 “祁云渺……”他渐渐的,问道,“那你以后还是要照常去往晏家,是吗?” “是。”祁云渺回答道,“若是晏酬已找我玩,若是晏酬已需要我的帮忙,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越楼西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祁云渺见到他铁青的脸色,不过片刻,又道:“但是你也是一样啊,若是你找我玩,若是你有什么地方是需要我帮忙的,越楼西,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拒绝你吗?” “……” 刚刚要发作的情绪就这般轻而易举被抚平了。 越楼西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去,又不去看祁云渺。 但是祁云渺可还是有正经事要和越楼西说的。 “越楼西,你去找晏酬已道个歉,好不好?”她觉得时机到了,便轻声细语 与越楼西问道。 越楼西登时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祁云渺。 好啊,他可算是明白了,祁云渺适才铺垫了这般多的话,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呢。 她当真要他去同晏酬已道歉?! “若是我说不去呢?”他硬邦邦地问道。 “那我就去替你道歉。”祁云渺轻松道,“我到时候就去晏家,拎着许多东西上门,同晏酬已说你知道错了,只是拉不下脸皮来同他亲自道歉,我身为你的妹妹,便只能替你跑一趟了。” “…………” 越楼西一寸又一寸地绷紧了神色。 “祁云渺,你敢去试试!” “我去了又如何?反正你也不会知晓的。”祁云渺乐呵呵道。 越楼西算是彻底被她给气晕了。 他起身便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面前焦黄色的夕阳倒挂,他一起身,便见到有一轮明亮的圆日,正挂在渐渐橘色的天空上。 他快走了两步之后,面对着愈渐下沉的夕阳,到底又退了回来。 他回到祁云渺的面前,问道:“你想要何时再去晏家?” “你想的话,明日你下朝回来,我们便可以去!” “哼。”越楼西道,“我不想!” 祁云渺笑呵呵地看着越楼西,知晓他这人生气时便总是喜欢嘴硬,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的身影,过了两息之后,祁云渺很快也就起身,跟上了他的步伐。 “越楼西你等等我呀!” 她小跑着,已经完全忘记了所有的不快。 不管是前日里越楼西拥抱她的事情,还是今早得知的晏酬已与越楼西一事,祁云渺跟上越楼西的步伐时,总是轻快又踩着活跃的节拍的。 他们一前一后奔跑在夕阳的光晕下。 身影十足像两个未曾成熟的活泼稚子。 第一百零一章 渺渺,我们定亲吧!…… 和越楼西商定好去往晏家道歉的时机, 第二日,祁云渺便果真带着越楼西亲自去晏家登门了。 当然,前去晏家的行程之中,越楼西略有不快,但是架不住祁云渺千劝万哄,他到底还是撑着脸皮到了晏家的门前。 晏酬已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 时隔两日,再度聚首,居然还是来道歉的,越楼西见到晏酬已的第一眼,便有一些不爽。 但是无奈,他已经答应了祁云渺,而且都已经到了人家的门前,他断也不会做出就地逃走,言而无信这等事情。 他照着祁云渺的叮嘱,在见到晏酬已之后,便囫囵和他说了一句抱歉。 他没有看晏酬已的眼睛,道歉时的神情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服气。 祁云渺便直接踢了越楼西一脚。 越楼西不满,低头去睨祁云渺一眼。 在她的再三示意之下,越楼西只得端正自己的神态,又和晏酬已认认真真地道了一次歉。 对视上晏酬已的眼睛时,越楼西的半边眼睑微压,还是忍不住透露着杀气。 但是好歹,这次他的道歉堂堂正正,祁云渺满意了,晏酬已也收下了。 对于越楼西居然会和祁云渺一同来和自己道歉这回事情,其实晏酬已有不少的惊讶。 他原以为,似越楼西这等出身的人家,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又少年得志,壮志满怀,定是不会甘心同他这等商贾小人道歉的。 如今看起来,倒是他小瞧人了。 他面带微笑,当着祁云渺的面,接受了越楼西的道歉,便再也不好在祁云渺的面前装腔,继续提前几日的事情。 他只得请他们进门,又喝了一盏茶。 相比起昨日,今日的晏酬已气色有不少的好转,面颊褪去无尽的苍白,终于逐渐有了一些像样的血色。 看来他昨日恢复得不错,祁云渺自从见到晏酬已之后,便时不时盯着他的脸色看一眼,确认他的确不再虚弱之后,她才专心去喝晏家的茶。 晏酬已的父亲腊月里便回金陵去打理金陵的事物了,至今尚未回京城,如今整个京城晏家上下,虽是一派喜气,张灯结彩,但却谈不上多么有烟火气。 祁云渺昨日便注意到这些了,如今一边喝茶,又一边打量着晏家的厅堂,想看看巨富商贾之家,过年都有一些什么派头。 她注意到晏家父子的厅堂里挂了许多的字画,一侧的屏风边上落笔的姓名,是连她也听说过的几位大儒。 看来他们也是风雅之人。 只是最为吸引祁云渺的,还是她上回过来时不曾注意过的一幅四时山居图,山居图长足几尺,挂在厅间,将山间四时自春到冬,所有景象全部收入囊中。 祁云渺觉得很是有趣。 她便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这幅图,丝毫不曾注意,在厅堂之间落座后,越楼西看向晏酬已的目光,又再度充满了敌意;而晏酬已也不例外。 这画面实在诡异。 前几日夜里,越楼西正信誓旦旦地跑到人家晏家的府上,对着晏酬已盛气凌人,将他臭骂一通,今日他们却不得不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互相喝着茶,佯装一副岁月静好。 俩人之间仇恨的相视,在祁云渺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曾因为适才的道歉而消弭,反倒越发肆意生长。 祁云渺对着面前的画作端详够了,这才回过头来,与晏酬已问道:“晏酬已,你爹回去了金陵,那何时才能重新回来上京城呢?” 她可还记得她和阿娘的事情,晏成柏要为她们办事,想来也是不会在金陵待太久的。 果然,晏酬已答:“大抵二月之初便能回来,金陵的事情也不少,往年我回去帮忙的话,父亲还能早些回到上京城来处理事情,如今我不在,恐怕父亲要处理的事情便更多些了。” 祁云渺点点头,上京城与金陵之间往来便需要个六七天,二月之初,已经算是很快了。 “那你家如今上京城的事情,是不是都交给你打理了?”她又问。 “是。”晏酬已道,“明日我便又要去王大人府上拜访了呢。” “那真不错!”祁云渺笑笑,可还记得她第一次真正和晏酬已相识,就是在王家府上。 这一日,祁云渺和越楼西一共在晏家坐了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越楼西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下去,便催促着祁云渺走了。 祁云渺只能先陪着他走。 在回家的路上,越楼西问道:“祁云渺,要不要一道去吃酒楼?” “嗯?”祁云渺抬头看看天色,今日越楼西下朝早,他们从晏家出来,也不过才半上午,去找个酒楼用午饭,倒是也还行。 “那我们去哪儿吃?”去年有一段时日,祁云渺总是和裴则出去吃酒楼,如今上京城的酒楼,她有不少都吃过了。 越楼西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正想和她商量商量,却见前头颤颤巍巍地骑马过来一个眼熟的小厮。 他定睛一看,可不眼熟么,那小厮正是他们自家的。 小厮见到他们,忙勒紧缰绳停下,喊道:“公子!小姐!家中出了事情,将军和夫人喊二位尽快回去!” 祁云渺和越楼西面面相觑,不知家中是出了什么事情。 — 陵阳侯府,越家 祁云渺和越楼西 一回到家中,便觉察到家中气氛凝重。 正厅间,不止是坐着越群山同沈若竹,还有两位婶婶也都一并神情忧郁,坐在边上。 祁云渺同越楼西一进屋,正厅的门便关上了。 “这是怎么了?”越楼西比祁云渺直接,当着满屋子人的面,直接问道。 二婶婶见他如此大大咧咧,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袖。 越楼西瞥一眼二婶,不明白有什么问题是不能问的。 沈若竹便道:“渺渺,你过来。” 祁云渺一头雾水,朝着自家阿娘走了过去。 她自从进屋之后,便注意到了阿娘眉宇之间的愁容。她直觉阿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沈若竹拉着她的手,下一瞬便道:“渺渺,宫中传来了旨意,要你去与益王世子见上一面……” “益王世子”祁云渺瞪大了双眸,问,“为何要去见益王世子?” 沈若竹看着她,欲言又止,三婶婶便道:“傻孩子,这是宫里有意为你赐婚!” “赐婚?”祁云渺和越楼西的声音突然重叠交错,响起在这偌大的厅堂。 “嗯。”沈若竹头疼欲裂。 祁云渺觉得荒谬:“阿娘,我的婚事,为何要由宫中的人做主?宫中为何突然要给我赐婚?” 沈若竹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越群山便道:“是宁王举荐你的。” “……”祁云渺明白了。 宁王…… 自从上回她和阿娘找他算账,折了他一名金吾卫之后,他估计便一直暗中在想别的办法来对付她们母女。 她们还没和他正式复仇呢,他倒好,先做些这些事情来了! 祁云渺忽而重重地喘着气,咬紧牙关问道:“那这益王世子是何身份?” 宁王举荐她,那想来这定不是什么好事。 沈若竹终于与祁云渺解释道:“如今的益王是皇帝的堂兄,他的父亲老益王,在同先帝夺嫡时失败,被贬去了益州,也就是蜀地封地。此番年节,现任益王带着自家的世子进京述职,同时也向皇帝提出了想要赐婚一事,以示对新帝的忠诚,宁王恰好听闻此事,便向皇帝举荐了你……” 蜀地益州…… 祁云渺果然没猜错,这宁王是想要折磨死她和阿娘。 蜀地偏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且不说那益王世子脾性如何,她若是真被嫁去那种地方,那日后会被彻底困住不说,还将会与娘亲相隔千里之远。 “阿娘,我不嫁!”祁云渺道。 “阿娘当然不会让你嫁!”沈若竹抓紧祁云渺的手。 幸好皇帝登基之后,极其看重越家,越楼西此番又刚在塞北立了功,是以,消息传来,只是喊她进宫去同世子相见,而不是直接赐婚。 这个当口,只要他们告诉皇帝,祁云渺已经同人定了亲,那这门亲事,便还可以避免。 “渺渺……”沈若竹握紧祁云渺的手,道,“你也知道,阿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逼你,如今你宋家婶婶听闻了此事,已经主动喊人捎了口信,说是你愿意,可以说已经同宋潇定了亲,我们两家立马便拟一份婚书,这样婚事便可以避免了。” “宋潇?” 祁云渺听到这个名字,尚未来得及说话呢,越楼西便先抢在了她的前面,问:“是礼部宋大人家那个宋潇?那祁云渺同他定了亲,将来可是真的要成亲?” “……” 越楼西的反应有些大,屋中所有人立时都将眼睛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越楼西紧紧地盯着沈若竹,只希望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在满堂的寂静之间,他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 “咳……”他终于不再去看沈若竹,也不再去看祁云渺或者厅中的任何一个人。 沈若竹默了默,回答道:“你宋婶婶说了,到时候若是渺渺愿意,便直接成亲也行,若是不愿,他们也会尊重渺渺,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找个理由把婚事悄无声息地退了便是。” 越楼西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祁云渺莫名的,也跟着松下一口气。 纵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心仪的郎君到底在哪里,但她知道,宋潇不是她想要的。 是以,若是将来不必真的成亲,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祁云渺便和自家阿娘坚定地点了点头:“阿娘,那我愿意和宋潇拟一份婚书!” “好。”沈若竹自从祁云渺进屋之后,握着她的手便一直没有放过。 她知道的,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祁云渺为了能够留在上京城,定是会同意宋家的这个提议,如今事情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解决,她明明该如释重负的,但是沈若竹趁着注视祁云渺的间隙,又去花功夫去悄无声息地看了眼越楼西。 她的一双细眉愁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解开。 盯了这么多的外人,她倒是忘记将自家人给看紧些了,沈若竹想。 她拉着祁云渺的手,还想再叮嘱她近来先别常往外边跑。但是没等她再开口,紧闭的厅堂门外却突又有门房的声音响起。 “将军,夫人,将作监小裴大人到了!” 裴则? 沈若竹和越群山相视一眼。往日里裴则上越家的门,基本都是来找祁云渺的,这回他们不知裴则来的具体目的,便也先喊祁云渺去花厅里与他见了一面。 “阿兄!”祁云渺也不知道裴则今日突然上门是有何事,匆匆忙忙赶到花厅去见他。 裴则显然刚从宫中办事出来,身上还穿着日常点卯干活的红色官服,站在越家的厅堂间,显得格外惹眼。 听到祁云渺的声音,他回过头来。 祁云渺难得地见到,阿兄的眉宇间如今也是一派愁容,群山紧锁。 “阿兄,你找我是有何事?”她走到裴则的面前站定,又唤了他一声。 便听裴则道:“渺渺,我听说宫里要你去见益王世子?” 她自己都刚刚才知道这回事情呢!阿兄这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 祁云渺错愕之间,点头道:“是。” “渺渺,你不想去益州,对吗?”裴则又继续问道。 “嗯。”祁云渺又再度点头。 裴则便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身上正红色的官服都还没有换,是在宫中一得到消息,便直接动身来到了陵阳侯府。 他的脸颊上微有薄汗,注视着祁云渺的双眸复杂,似是内心有着诸多的纠结。 终于,祁云渺在花厅一片松香袅袅的气息间,听裴则又道:“那你们如今可有了解决的办法?如若没有……” “渺渺,我们定亲吧!” 第一百零二章 裴则和越楼西打了起来(…… “……” 花厅间一时是无边的沉默。 祁云渺对着裴则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由于今日超乎她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她过了有好一番的功夫,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裴则终于把这话给说出来了。 却是在这等场合…… “阿兄……” 或许是因为早已猜测到了他的心意,是以,他如今说出这话的时候,祁云渺居然没有察觉到半分的不适。 她只是有些惊讶,而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手足无措。 她惊讶裴则居然真的会把话给说出口,惊讶他真的,真的敢把话给说出口…… 这叫祁云渺想起了自己当初有一回,也想和裴则坦白的时候,那时候,她以为他是想和自己说出真心话,急得她拦在裴则的面前,便想把话给说了。 结果却不是。 果然,当时留下不曾处理完的问题,如今总归是要还回来的。 祁云渺缓过心神后,便尽量掐着自己的掌心,逼着自己放轻松,道:“阿兄,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阿娘已经和宋家婶婶商量好了,准备马上叫我先同宋潇定亲,是以,便不必你了。” “宋潇?”裴则听到宋潇这两个字,惊讶程度不亚于越楼西。 他问:“你同意了?” “嗯。”祁云渺牢牢 地注视着裴则的眼睛,道,“宋家婶婶都说了,只是定亲,并非是真的成亲,若是我不愿意,宋家不会逼我成亲的,等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再退婚便是了。” “……” 好像听起来是很好,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宋潇……是比他要合适。 但是裴则站在祁云渺面前,分明是该为她庆幸的,不知为何,却一张嘴便是苦笑。 “那便好。”他手背上的青筋逐渐越发显露,藏在官服宽大的袖子里,不叫任何人看见。 “你事情解决了,那便好。” “阿兄……” 祁云渺听裴则嘴上说着恭喜的话,但是她又不瞎,一眼便看出了他眼神之中的落寞。 她心头忽而一阵刺痛,垂下眼睫,不怎么再敢去看他的眼睛。 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祁云渺想,明明面对其他人的情谊,她总是能很快做到明白又清晰的回复,但是对于裴则,对于她的阿兄,她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把控,才能不伤害到他。 怎么说呢?说我真的只是把你当哥哥,你日后千万别再有不该有的想法了?说我真的不需要你,我有很多其他人可以帮忙,但是你只会一辈子是我的阿兄…… 这些话似乎不论哪一句听起来,都很残忍。 果然事情拖不得,上回因为宁王的事情,她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没和裴则说清楚,如今事情拖到现在,便是想再说清楚,都有些困难了。 祁云渺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裴则便在原地陪伴了她许久。 终于,祁云渺抬头,再度直视着裴则,问道:“你会支持我所有想做的事情的,对吗?” 裴则顿了顿,没想祁云渺思索了这么久,是要说这个。 祁云渺甚少见到高山之上的松柏有为人折腰的时候,但是今日的裴则的的确确站在她的面前,与她温柔又坚定地点头,道:“我会。” “只要是任何你想要去做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你。” 祁云渺便笑了。 “那阿兄,既然来都来了,便吃一顿午饭再走吧,我今日原本打算和越楼西一道去吃酒楼的,半途被喊回了家,午饭还没吃呢!” 问完了自己问题的祁云渺,终于又可以没心没肺地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裴则宠溺地看着她,自然不会拒绝祁云渺任何的邀约。 “好。” 他和祁云渺一道走出花厅,却不期而至,在花厅的门外,见到了另一抹刺眼又夺目的红色身影——越楼西。 — 裴则在越家和祁云渺还有越楼西等人一道用过午饭,便又骑马离开了越家。 他还有将作监的事情没有忙完,贸然离职,如今还得回去继续处理公务。 但是他骑马没多久,便察觉到有一匹马悄无声息地与他靠近,全程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到了宫门口。 他下马站在朱红色的宫墙前,不出意外见到越楼西的身影。 “越楼西,跟了我这么久,是有何事?” “裴镜宣,咱们聊聊吧!” 裴则下马,越楼西自然也跟着下了马。 他下马站在裴则的面前,两道不相上下的绯红色身影便面对面呈对峙状态,站在了一起。 裴则见到越楼西的神情,从前越楼西见到他,因为他是祁云渺的兄长,是以,时常对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尊重和亲近;但是今时今日,那些尊重和亲近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寒到彻骨的眼睛,还有一张不羁的唇瓣。 裴则心底里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他还要进宫办事,实在懒得搭理越楼西。 “裴镜宣你给我站住!”可是越楼西偏得抓住裴则。 呵,什么正人君子,什么清心寡欲、冰清玉洁,若不是他今日为了去问祁云渺和裴则午饭的事情而到了花厅,还不知道自己要被裴则蒙骗到何时。 兄长?他裴镜宣可真是个好兄长。 饶是越楼西再愚钝,听到花厅里裴则和祁云渺的那些对话,也该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合着裴镜宣也对祁云渺有心思?合着他一开始想要将祁云渺托付给裴则,是亲手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拱手送到了敌人的怀里? “裴镜宣,这里是宫门口,我劝你最好和我找个僻静的地方聊聊,不然,我不介意在这里和你说话,动手。”他一字一顿,耐心即将消耗完毕,已经并非是在和裴则说话,而是威胁。 裴则却从始至终淡淡地看着越楼西。 对于祁云渺的事情,除了在祁云渺面前时,他会觉得心虚,其他不管是任何人,裴则都不会有任何一点的情绪。 无它,他根本不怕有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从小到大,裴镜宣便从未将这世上的许多人放进过自己的眼里,包括越楼西。 “裴、镜、宣……” 越楼西咬牙切齿,最后一点耐心也在告罄。 终于,裴则想到祁云渺的名声,愿意再和他道:“想去哪里,小侯爷领路吧。” 皇宫之外,最近的地方便是国子监和六部的办事处。 去六部的办事处不合适,国子监外倒是有条小巷子,正适合谈话。 越楼西便一路领着裴则去到了国子监外的巷弄。 在他站定的那一刻,越楼西便扭头,二话不说先往裴则的脸上揍了一拳。 裴则措不及防,被他打得半边脸颊歪了过去。 越楼西的力道不轻,他摸着自己唇角微微渗出来的血丝,神情一寸一寸变得冰冷。 “裴镜宣,还真是我高看你了,以为你是什么端方持正的正人君子,结果呢?你同那晏酬已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何时说过我们有分别?” 裴则冷冷地扫向越楼西,最厌恶的便是有人妄自揣度自己的心思。 越楼西怒道:“我当时临走之际,分明同你问过!我问你是否对祁云渺有那等心思……” “结果呢?”裴则讥讽道,“我回答你了吗?” “……” 越楼西狞笑了一声。 难怪啊,难怪当时不回答他,故意寻了别的话来打发他,原本便是打的这个主意。 “裴镜宣,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越楼西一咬牙,挥拳便想再往裴则的脸上来。 可裴则也不是全然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他抬起一只手挡下越楼西的拳头,另一只手飞速握拳,便也朝着他的半边脸颊挥去。 越楼西从小到大在军营之中长大,握惯了刀剑兵器,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这般被人面对着面揍脸了? 他挨了裴则结结实实的一拳头,在错愕之后,旋即,便又以更加沉重又迅猛的力道抬手砸向裴则。 俩人你一拳,我一拳,很快扭打得不可开交。 大抵国子监的人也想不到,国子监身为如此神圣的地方,就在他们琅琅念书的一墙之隔,朝堂上刚刚冒头的陵阳侯世子越楼西和他们时常敬仰奉为楷模的宰相之子状元郎裴镜宣,正扭打在一起,并且打得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裴则本就是文官之身,今日还正巧穿着官袍大袖,打起架来,很是容易因行动不便而吃亏。 若是寻常人他或许可以应付,但是 今日他的对面是越楼西,是自小长在军营,和他的大将军父亲有七八分像,刚刚自己率兵塞北,建功立业的嫖姚将军越楼西。 他面对越楼西,打架的优势几乎没有。 纵然他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是过了几个回合之后,他的颓势便逐渐展露了出来。 但他并不曾与越楼西认输。 这是一场关于尊严与祁云渺的战斗。仿佛在这场战斗中,谁先认输,退出了比赛,谁便是彻底失去了对祁云渺的追求权力。 于是哪怕是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裴则也一定要同越楼西战至不死不休为止。 他喜欢祁云渺,疼爱自己的妹妹,并不比任何人少,没道理就要为越楼西退让。 就在俩人还在继续扭打成一团,难分高低之际,忽而,却听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快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用一道低哑烟嗓打断了他们的缠斗。 那声音道:“你们是何人?此处乃是皇家学院国子监,你们为何在此处打架?不许再打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裴则和越楼西在彼此扼住对方咽喉的瞬间,终于双双分神去看了一眼来人。 而见到那张熟悉脸庞的刹那,缠斗了足足有一炷香功夫的俩人,终于又都双双安静了下来。 宋潇见到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竟是裴则和越楼西时,差点没惊掉自己的下巴。 “裴大哥?” “越大哥?” “怎么是你们?”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夸张。 而裴则和越楼西对于他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也是深表惊讶。 按理说,宋潇不是快要春闱了么?如今距离春闱只剩最后不到半个月,他怎么还出国子监? 宋潇看看裴则脸上的惨状,又看看越楼西脸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的鼻青脸肿,对他们二人如今的样貌,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 但是他们的问题问得好,只见宋潇喜上眉梢,直接当场与裴则还有越楼西作揖,行了个礼,道:“是我阿娘适才突然传信,喊我回家里去一趟。” “裴大哥,越大哥,我阿娘喊我回去同云渺定亲了!”他的神色实在难掩欣喜,眼角眉梢,尽是数不尽的欢愉,“那日后咱们便都是一家人了,身为妹夫,我先在此处同二位行礼了,我宋潇同二位保证,日后我定会好好念书,争取金榜高中,风风光光地迎云渺过门,断不会叫你们觉得丢脸!” 裴镜宣:“……” 越楼西:“……” 第一百零三章 祁云渺,我疼 越楼西很想就地把宋潇也打一顿。 但他好歹忍住了。 顶着一张万紫千红的脸回到家,越楼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家里的仆人用人如此不可描述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并不理会,只是去找祁云渺,却听闻祁云渺前脚已经跟着夫人一道,去了宋家。 宋家。 越楼西不禁又想起了宋潇。 那个该死的……他从来没有放在过眼里的宋侍郎家的老二。 事到如今,今日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越楼西觉得自己实在该好好静下来想一想。 晏酬已钟意祁云渺,裴镜宣原来看中的也是祁云渺,现如今还有宋潇。 越楼西素来知晓祁云渺讨人喜欢,在钱塘的时候,她在他们学堂里,便就讨人喜欢的不得了。 只不过在钱塘时,那些稍微对祁云渺有些意思的男子,基本都被越楼西给暗地里解决了,是以,这些人才一个也没有特别严重地闹到祁云渺的跟前,打扰祁云渺的安宁。 如今才回到上京城半年,他不过是不在祁云渺身边半年,越楼西觉得,事情已经开始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晏酬已、裴镜宣、宋潇,还有祁云渺本人,他们逐渐一个也不在他的控制当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在这群人当中,讨得祁云渺最大的心意,这也是越楼西在临走之前最大的忧虑,他走了,万一对祁云渺有心意的男子便全都追了上来,趁他不备,趁虚而入,那他该怎么办? 小厮为越楼西的脸颊上药,越楼西从前从来不爱照镜子,但如今对着小厮特地搬来的镜子,他注视着镜中自己那一张被裴则打得不成样子的脸,满面深锁。 裴镜宣。 倒是他小看他了,正儿八经科举出来的状元郎,却也有些武将的底子。 他的眸色逐渐又变得寒凉,阴鸷无比。 不管是宋潇还是晏酬已,得知这些人对于祁云渺有心思的时候,其实越楼西都不至于会太过于恼怒。 但唯有裴则,这个曾经是祁云渺兄长的人,他以为也是一心只将祁云渺做妹妹的人,竟对祁云渺也有那等心思,这叫越楼西很是愤怒。 他?裴则?他凭什么? 他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吗?他是忘记自己曾是祁云渺最为敬爱的兄长了吗?虽然如今他是祁云渺的兄长,但是祁云渺压根没把他当兄长,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他才有资格喜欢祁云渺,他裴镜宣到底凭什么?凭他不要脸吗? 越楼西越想越气,若非是当时宋潇出现,突然止住了他们的打斗,他想,他迟早能把裴镜宣给揍到说不出话来。 小厮给他上药的手法有些重,而那地方恰好又是他今日受伤最严重的颧骨,越楼西一个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睨了小厮一眼。 小厮立马低下头去,一边同他抱歉,一边又放轻了自己涂抹药膏的动作。 越楼西呲着牙,忍了好一会儿的疼痛,这才继续又想着自己的事情。 虽然在他不在的这半年间,有人趁虚而入了,但是越楼西想,对于祁云渺,他应当还知道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宁王。 越楼西此前一直都确信,此番沈若竹和祁云渺依靠陵阳侯府回京,必定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如同她们母女俩前一次利用相府一样,事情做完了,她们便会考虑离开京城。 但这件事情到底是何事,他没有头绪。 直到数月前发生的宁王一事。 宁王亲自指认了自己的护卫,堂堂金吾卫的校尉河东是杀害祁琮年的凶手。 越楼西虽远在塞外,但也听闻了消息。 这给了越楼西很大的突破。 那名为河东真的是幕后真凶么? 他思索了好几个月,而如今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不是。 若河东真是真凶,宁王果真如同外人所言,对沈若竹母女心怀愧疚,那他如今又怎可能会举荐祁云渺去益州做什么世子夫人? 身为皇室中人,他绝对不可能不明白,这是一份如何艰难的差事。 而且观今日厅堂上祁云渺的反应,她恨宁王,不言而喻。是以知道是他在背地里对她使绊子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已经是叫答案昭然若揭。 那就是宁王才是杀害了祁琮年的真凶,而他的护卫,不过是他杀人的刀。 这样的话,沈若竹和祁云渺继续留在京城的目的便很明确了——那就是要杀了宁王。 若是他能为祁云渺杀了宁王……越楼西想,那祁云渺便该说什么都对他刮目相看一些吧? 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喜欢挟恩图报的人,但若是对方是祁云渺……罢了罢了。 越楼西越想越烦,强扭的瓜不甜,他不喜欢勉强祁云渺。但他发誓,一定会叫祁云渺从里到外,只喜欢自己一个,心里眼里,也全都只看得见自己一个。 他向来说到做到。 — 宋府 祁云渺今日是为了和宋潇的婚事,这才到的宋家。 宋潇尚未回来的间隙,她便先同宋青语一道说着话,聊些事情。 直到宋潇回来,两家便开始彻底签订婚书。 祁云渺拿到和宋潇的婚书之后,还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第1回 的亲事,竟就这般草率地定了下来。 虽然是假的,但实在也是过于匆忙了。 她看完了婚书之后,便去看宋潇的反应。 相比起她的镇定,宋潇的反应可是比她要大上许多。 一开始从国子监里回来的宋潇,只知晓自己是要同祁云渺定亲,却并不知晓自己是要和她假定亲,为了应付朝廷的赐婚。 他高高兴兴地回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虽有失落,但总体还是欣喜的。 能以这样的方式帮上祁云渺,宋潇觉得很荣幸,就算将来祁云渺真的要退婚,那他在这期间,也是祁云渺的未婚夫,也是可以以她未婚夫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去为自己争 取的,不是吗? 他于是一重失落过后,便很快又是一重喜上眉梢。 祁云渺看着这般的宋潇,直接想起了适才宋潇回家之前,宋夫人和自己说过的话。 她道,宋家今日帮了她的忙,是以,也想请祁云渺帮一帮宋潇的忙。 宋潇马上便要春闱,如今和祁云渺的婚事,宋家会告诉宋潇,是为了帮助祁云渺;但若是祁云渺坚定有退婚的心思,宋夫人恳请她,无论如何也得等宋潇春闱结束之后,再开口。 科举对于苦读多年的学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 祁云渺自然是很快便答应了。 她深深地看着宋潇,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回过头去,正收好了自己的婚书,却见宋潇也终于收起他们的婚书,道:“对了,祁云渺,我今日在国子监门外见到裴大哥和越大哥了!” “嗯?”祁云渺不解,这俩人怎会同时出现在国子监附近? 宋潇便又将自己当时见到的情况解释了一遍。 他如今和祁云渺刚刚定亲,每说一句话,尾音便总是忍不住要上扬,带着欢愉的小尾巴。 祁云渺却是越听,脸颊上的神情便变得越发惊惶与错愕。 裴则和越楼西在国子监附近的巷子里打起来了?他们为何打起来?打起来又有什么目的? 祁云渺不清楚。 但是她知道,宋潇也不至于欺骗自己,因为裴则在家中用完午饭离开之后,越楼西的确是紧跟在他身后出的大门。 他们打架……总不能是因为她吧? 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祁云渺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细想一下,这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是吗?这叫祁云渺越发地胆战心惊。 整整一个下午,祁云渺在宋家再没有什么特别专注的心思去听有关于她和宋潇的婚事。 等到她和宋潇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祁云渺便归心似箭,只想要回去看看裴则和越楼西的情况。 她先和阿娘回到了家里。 见到越楼西的一瞬间,祁云渺目睹了他脸颊上的姹紫嫣红。 从相识到如今,祁云渺何时见过这般的越楼西。她愣愣地盯着他的脸颊,足足看了有好几息,明明一开始是紧张又害怕的情绪,但真见到人的那一刻,却没绷住,轻微地泄出了一丝轻笑。 从前只有越楼西打别人的份,这倒是她第一次见到了,越楼西也在挨别人的打。 原本紧张的心绪在顷刻间荡然无存,祁云渺眨着一双水润明亮的眼睛,问道:“越楼西,你和我阿兄打架了?” “宋潇告诉你的?”越楼西微有不满地反问道。 “嗯。”祁云渺点头道。 “那你们亲事定完了?”越楼西又问。 “……” “嗯。”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是假亲事,但祁云渺一听到越楼西提起此事,竟觉得有几分心虚。 越楼西便不说话了。 行吧,定了亲事便定了亲事,左不过是为了应付皇帝定的,等到事情遮掩过去,那便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这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越楼西一想起午后宋潇路过巷子里时的神情模样,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如今谁都有资格来和祁云渺定亲,偏偏他不可以? 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他咬紧了牙关。 可是越楼西忘记了,自己如今还受着伤,一咬牙一用力,他半边脸颊上的伤口便又开始火辣辣地疼痛。 他猛然又吸了一口冷气。 祁云渺定定地站在越楼西的面前,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心底里又心疼,又觉惨烈。 明明她是因为担心他和阿兄而从宋家着急忙慌赶回来的,但是真赶回来了,她对越楼西的关心,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好。 难不成她要问越楼西是不是知晓阿兄对她的心意了吗?那多难堪啊。 对她难堪,对阿兄也难堪。 祁云渺想了想,便只能先与越楼西问道:“越楼西,你疼吗?” 疼! 越楼西满腹委屈地看着祁云渺。 他如今整张脸都是和裴则打斗之后留下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虽然由小厮伺候着敷过了冰水,抹过了药膏,但是下午受的伤,怎可能傍晚就不疼了呢? 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也是肉做的,拳拳到肉的打斗,是个人都会疼的。 而且他也知道,祁云渺知道他的疼。 但他面对着祁云渺,鬼使神差的,便一定要说反话,道:“不疼!” 他说谎! 祁云渺原本还不知道该如何关心越楼西,如今倒好,她一听越楼西的话,“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越楼西,那你不疼我就不管你了,我待会儿还得去看看阿兄呢,你们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能平和一些吗?为何一定要打架呢?”祁云渺道。 “……” 我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对裴镜宣下死手的,不然你真以为我这个堂堂四品的嫖姚将军的名号是白得的? “你还要去看裴镜宣?” 越楼西没有回答祁云渺的问题,只是又满是不爽地与她反问道。 “嗯。”祁云渺道,“谁叫他是我的阿兄呢?他一日是我的阿兄,便一辈子都是我的阿兄。” 那我也是你的兄长,怎么不见你喊我一声“阿兄”? 越楼西心中腹诽,从前便对祁云渺对于裴镜宣的称呼颇有微词,如今虽也仍旧听不爽,但是对于祁云渺能一辈子喊裴镜宣“阿兄”这回事情,他已经开始接受良好。 裴镜宣那种不正经的伪君子,合该一辈子只做祁云渺的哥哥,再当不了别的。 一辈子只做祁云渺的哥哥,便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只是如今祁云渺要去看那伪君子了。 越楼西从来都是一个性子坚毅又要强的人。从小到大,在他跟随着越群山进入军营,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多年之后,他几乎便再也不知道何为示弱,何为撒娇,又是何为低头、何为认输。 他是堂堂越家的小侯爷,是威风凛凛的越大将军的独子,更是将来越家军队的继承人。 世上根本没有事情,是值得他去低头,是值得他去撒娇示弱的。 但是如今,越楼西看着祁云渺,他终于伸出了自己年纪轻轻便满是粗茧的一双手。 他拉住祁云渺的手,垂下眼眸,认真问道:“祁云渺,我疼,你今日不去看裴镜宣了,多陪陪我,行不行?” 第一百零四章 裴则不想忍了 越楼西这是……在和她撒娇? 祁云渺眨了眨眼睛,站在越楼西的面前,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撒娇。 认识越楼西这么久,祁云渺还从来没有把撒娇两个字和越楼西联系在过一起。 “越楼西,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 越楼西难得和祁云渺说一回软话,却被她给这么直接地问出了口。 他在祁云渺的注视下,立马脸皮薄地改了口,道:“我没有!” 祁云渺抿唇,脸颊上便又越发挂起浅笑,知道他说没有,那就有了。她独自乐淘淘的,越楼西不愿意承认,便也自然不会追着他多问。 只是越楼西说疼…… 祁云渺盯着越楼西的伤口看了又看,察觉到那伤口已经上了药,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为越楼西做的。 她便和越楼西面对面注视了片刻之后,认真道:“但是越楼西,我还是得去看一趟阿兄……” 越楼西:“……” 越楼西的神情一下便冷了下来。 祁云渺却也没有办法。 不论是越楼西还是阿兄,对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她今日之所以先来看越楼西,是因为越楼西如今就和她住在 一个家里,但是阿兄和她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她若是只回家关心了越楼西,而不去看看阿兄,那下回见到阿兄,祁云渺想,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了。 而且,越楼西和阿兄打架,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阿兄今日怎么说也是来帮她的,虽说他是有些自己的心思,但她如今作为越楼西的妹妹,怎么也得去看看他才对。 不论越楼西如何冷脸,祁云渺始终都只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变。 但是好歹越楼西叫她见到了撒娇的一面,所以祁云渺这日留在家里,和越楼西玩了好一会儿,这才在天黑之后,动身前往相府,去看裴则。 她给裴则带了一些药,见到裴则的时候,他正躺在院子里养伤。 相比起越楼西,裴则就算是受了伤,神色也同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 祁云渺见到他躺在月色底下淋晒霜华,刚入夜,裴则的身上盖了一件厚实的雪狐大氅,大氅银白的毛皮在月色皎皎之下,如同高山雪莲一般,遗世而独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如果不是搭配着那张又青又紫的脸颊的话,祁云渺想,她一定很愿意欣赏阿兄的身姿。 祁云渺听闻,裴则自从下午和越楼西打了一架之后,便没有继续去将作监,而是直接告了假,打道回了相府。 她走到裴则的面前,才喊他一声,道:“阿兄!” 裴则睁开眼,见到祁云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眸色中瞬间流淌过一丝诧异。 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掀开大氅,当着祁云渺的面站了起来,一身月白的常服顺滑垂立,问道:“你怎么来了?” 祁云渺的手中拿着给裴则的药膏。她将药膏递给裴则,道:“我来给你送药膏的!” 裴则垂眸,看着她手中的药膏,意料之中,却没有接。 “你知道我同越楼西打架了?”他问。 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顺着祁云渺递出药膏的手,看着她的脸颊。 其实,裴则今日真不想将事情给闹大,祁云渺正午时分方才和他问过了那些问题,他答应了祁云渺,不管她做什么事情,他都会支持,那他便会说到做到,不会叫自己的事情去叫她烦心。 但他还是没有做到。 甚至是正午答应的事情,下午便没有做到。 他有些痛恨这般的自己,但又知道,这些事情,何尝不是给了自己机会。 “渺渺,你从始至终都知道我的心意,对吗?” 裴则忍了又忍,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祁云渺的面前忍了多少次。 这一次,他终于破罐子破摔,不想要再忍了。 “……” 祁云渺举着药膏的手忽而颤了一下。 她没想今日便要和裴则说这些事情的。 裴则见到了祁云渺眼神之中的退意,他的神情暗了暗,不过是开了个头而已……他在祁云渺缩回手之前,将她的双手给牢牢握住。 “阿兄!” 祁云渺试图制止裴则说出更多。 可是裴则既然做下了决定,便没有什么事情是能阻止他的。他想,他明明早知道这些事情祁云渺早已知晓,他到底还在害怕什么呢? “渺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劣?”裴则攥紧祁云渺的手腕,进一步逼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连自己的妹妹也会不放过?” “不是,阿兄,你先放开我……” 祁云渺不知为何,忽而有些害怕起如今的裴则来。 她直觉接下来裴则会说一些叫她不大想听的话。 果然,裴则紧接着便道:“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对你的情谊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日复一日,觉得你是我的妹妹,那我无论对你怎么好,对你怎么思念,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渺渺,我到后来知道,妹妹和心仪的女子,那是不一样……” 祁云渺眼睁睁地听着裴则对自己诉说起他这么多年的心迹。 “在你离开的第三年,有人打算开始为我议亲,挑选的全都是京中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女子,但我没有一个想要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你或许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在他们为我议亲的时候,在无数次有人上门想要谈论起我的亲事时,我的脑海之中想的全都是你,我想,带你去游山玩水,带你去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应该都比在这里浪费光阴,听这些媒人侃侃而谈有意思的多……” “渺渺,我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坦白在你面前的那一日……直到你回来……” “我厌恶越楼西,但是你不知道,我又有多羡慕越楼西,他明明身为你的兄长,却居然敢在我的面前直接明明白白地袒露对你的心意,嘱托我去照顾你,他敢光明正大地去争取自己的想要。” “渺渺,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震撼,我有多么诧异,在越楼西的对比之下明白我自己的心意时,我觉得,我简直是卑劣极了……” 卑劣。 祁云渺又一次在裴则的口中听到了他这般对自己的描述。 祁云渺摇摇头,想说阿兄不是卑劣,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她知道,那怎能叫做卑劣呢? 裴则越说,越发攥紧了祁云渺的手腕。 他双眸猩红,注视着祁云渺的时候,两眼布满了血丝,比他今日受的伤都要可怖许多。 “可是渺渺,我没有办法,我也很痛苦,我一边忍不住想要继续接近你,一边却又告诫自己,你只把我当兄长,我们之间不可以有任何越界的事情……” “渺渺,你知道我如今最嫉妒的人是谁吗?是宋潇,还有那个晏酬已,他们可以以各种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身边,和你直接诉说坦白出爱意,而我的爱意,只能藏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像阴沟里的老鼠……” 我对你的爱意,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祁云渺心头一震,终于被裴则如今的比喻给深深地震撼到。 在她的眼中,素来最是风光霁月,最是皎皎若天上谪仙的阿兄,怎么会说自己的爱意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这种话?! “阿兄!” 在裴则说出更多不可思议的话之前,祁云渺喝住了裴则的话。 “你不是阴沟里的老鼠!”她大喊道,“你怎会是阴沟里的老鼠?你从来都是正人君子!” “……” 裴则正同祁云渺诉说着自己的情愫,阴沟里的老鼠,不过是一段比喻。 他自然不会真将自己当做是老鼠,但是如此觊觎祁云渺的他,见不得天光的情谊,又同老鼠有什么分别呢? 他见着祁云渺大声为自己辩护的模样,心底酸涩同蜜意同时涌上胸膛。 终于,裴则攥紧祁云渺的手,将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 “渺渺。”只听裴则道,“我知道我不是老鼠,我也知道,你如今向往自由,只视我做兄长,但我也想为我自己争一争。我欢喜你,心悦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我也想要一个可以同旁人堂堂正正去争夺的机会,而不是每次都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站在你的身边,看着别人对你献殷勤。” “阿兄……” 祁云渺措不及防靠在裴则的怀里,想要呢喃,却又很快被他打断。 “渺渺……给我一个机会,只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祁云渺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她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再回答裴则才好。 他明明是她的哥哥,是她的阿兄啊……事情到底如何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阿兄……”祁云渺依偎在裴则的胸膛前,抓紧他的衣襟,不知为何,眼角竟然冒出了一滴晶莹的泪花。 是在为她自己流泪吗? 不,祁云渺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为自己落过眼泪了,这些年,除了练习武艺时,偶有被折磨到落下身体习惯性的泪水,别的时候,祁云渺几乎再没有为自己流过泪。 她的泪水, 大多只为阿爹同阿娘所落。 可今日她却为裴则而流。 祁云渺不知道该如何正面去回答裴则的问题,同意他的问题?那他们日后还能以兄妹相称吗?他们还算是兄妹吗?不同意他的问题?那阿兄……会伤心吗? 祁云渺不知道。 祁云渺真的不知道。 终于,在她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做些什么时,她又意识到,自己在裴则的怀里靠了许久。 她的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为自己抵御下了暮冬的最后一缕寒风。 祁云渺靠在裴则怀里,终于用尽浑身力气,先将裴则给推了开来。 闷在他胸膛前过久的脸颊带着丝丝红晕,她抬起头,同样微微泛红的双眸也注视着裴则,问道:“若是我今日答应了阿兄,那阿兄日后便会开心起来,再不会时常郁郁寡欢了吗?” “……” 裴则并不喜欢拿事情来威胁祁云渺,喊她用这样的方式对自己另眼相待。 但他如今除了这等方式,好像也的确没有别的法子。 他便坚定地点了点头:“有渺渺在,我必定时常欢愉,日日开心!” 祁云渺终于再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世俗伦理,纲常规矩,又有什么是比开心更为重要的呢? 她道:“那阿兄,我不拦着你了,你尽管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她话说到一半,尚没有彻底说完呢,便察觉到有一个滚烫炽热的怀抱很快又将自己笼罩。 “渺渺!”裴则这回将整个脑袋都搭在了祁云渺的肩膀上,他和她耳朵紧贴着耳朵,脖颈交缠在一处,道,“多谢你。” 第一百零五章 晏成柏被捕 越楼西觉得,自从祁云渺那夜去过相府之后,不论是裴则还是祁云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那夜一直在家里等到祁云渺回来,那夜的祁云渺回来的不算早,见到她骑着马回来,身边还跟着裴则的时候,他其实有些意料之中。 但是他在高处看着,见到裴则临走前,居然光明正大地去拉起了祁云渺的手,越楼西觉得大事不妙。 虽然祁云渺最后还是挣开了他的手,但是对于这样的裴则,越楼西觉得,事情很是不对劲。 尤其他第二日去朝堂,裴则顶着一张和他差不多受伤的脸,但是精神和气色,竟比他好上不少。 越楼西不知道祁云渺去到裴则的府上,到底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但是观他的神情,他知道,定是叫他心情愉快的事情。 裴则愉快,那越楼西便不怎么愉快了。 下朝的一路上,他都懒得再去看裴则,径自往前走,回到军营之中消磨了一些体力,他才回到家。 结果因为祁云渺昨日和宋潇定亲的事情,今日的陵阳侯府,从早到晚,门槛便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一茬又一茬同侯府交好的人上门来,恭喜祁云渺和宋潇定下亲事,便同从前那些人来恭喜他成为四品的嫖姚将军一样。 越楼西看着这群人,又是来气,干脆便闷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练习。 他才回来几天,但是如今上京城的发展,完全和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越楼西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将自己满腔的怒意全都化为了动力,不断地练习自己的武艺。 顺便,还有宁王的事情…… 二月的上京城,终于开始正式步入春日。 祁云渺自从上回和裴则答应下来之后,她终于才意识到,对于裴则来说,什么是真正的上心和爱意。 她平日里在家待着无事,他便总是喜欢会寻些有趣的字画来为她解闷;他知道她喜欢看看外面的世界,喜欢闯荡江湖,但她如今尚不能出门去,他便又为她光明正大地寻来许多描述外边世界的游记;还有画像,是光明正大画着她如今样貌的画像,裴则也送给了她;遇到他休沐的时候,裴则还会在休沐的前一日便喊人递来消息,想要约她一道去外边的餐馆用饭…… 对于这般的裴则,祁云渺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地。 她每日都接受着他光明正大的好意,面对着他的邀约,偶尔答应,偶尔也有不答应。 没办法,她也是个独立的人,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譬如她每日雷打不动的练武,又譬如阿爹的事情……祁云渺答应裴则,只是答应可以同对待晏酬已他们那般对待他,而不是直接便要接受他成为自己的心爱之人。 到底何为心爱之人……祁云渺懵懵懂懂,觉得自己是真的没有特别明白。 这日,裴则又约祁云渺过几日出门踏青,祁云渺一边答应下来,一边在准备今日出门去往晏家的事情。 因为晏成柏近来回京了,阿娘又喊她上一趟晏家,递送消息。 她收拾好自己,便背着弓箭出门,出发去找晏酬已。 自从她和宋潇定亲的消息传开,祁云渺又见过一次晏酬已,却是在自家。 他是听闻了消息,来为她贺喜的。 是的,贺喜。 晏酬已听闻了祁云渺和宋潇的事情,居然来贺喜,祁云渺也没有想到。 她看见晏酬已眼神之中的落寞,却还是要在自己的面前强颜欢笑。她真的很想和晏酬已解释自己的无奈之举,但是想起阿娘和宋家婶婶的叮嘱,祁云渺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曾将真相告知给他。 她谢过了晏酬已的贺喜,送走他的时候,由于心虚,许久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哎,祁云渺想,她是真的不想叫如此多的人为自己伤心的,晏酬已、越楼西、阿兄、宋潇……每一个人的事情她都没有处理好,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将这些事情全都处理结束。 或许是等到所有的一切都结束的那天吧。 等到阿爹的事情结束了,她和阿娘离开京城,那便一切都可以尘埃落定了。 那日之后,晏酬已不曾再上过侯府,祁云渺也不曾去过晏家。 如今她终于又到了晏家,晏成柏正好不在家,是晏酬已接待的她。 祁云渺便将阿娘的信笺先交给了晏酬已,为了避免看到他眼神之中的失落,她还假装随口关心,道:“对了,你父亲不是前日才回家,今日便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吗?” “是。”晏酬已道,“父亲今日一早便去宁王府上了。” 宁王…… 祁云渺浑身一震。 自从上回宁王在皇帝面前举荐她为益王府的世子夫人,害的她不得不和宋潇定亲以躲避婚事之后,祁云渺原本在心底里对于宁王的恨意,便又更上了一重。 阿娘说的不错,那是个疯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宁王不死,她和阿娘在上京城中一日,他们之间的斗争,便永远都不会停止。 祁云渺眼神之中的恨意突然显现,如熊熊烈火一般燃烧。 晏酬已便定定地观察着祁云渺。 自从前段时日听闻祁云渺和宋潇定亲的消息,晏酬已这几日心思便都无法完全放松。 纵然他其实早知道婚事是假的,祁云渺不过是为了躲避和益王世子的婚事,但他还是难以消散自己对宋潇满满的嫉妒。 宋潇。 晏酬已此前从未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如今想来,是他错了。 他知道,祁云渺定亲,既不找裴则,也不找越楼西,而是去找宋潇,是因为裴则是她曾经的兄长,越楼西则是她如今的兄长。 但是除此之外,叫晏酬已不满的是,难道他不是和宋潇一般,和祁云渺明面上没有任何兄妹关系的人吗?祁云渺既然要定亲,为何只选择宋潇,而半点也不考虑他? 他上回特地去侯府恭喜,她也并不愿意告知他真相。 是因为宁王的关系?还是在她的心底里,他其实和宋潇是一样,或者连宋潇都不如? 这些问题困扰了晏酬已许久,但是他在面对祁云渺时,却从来不会叫情绪困扰自己半分,影响自己的发挥。 他素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若是 有十分的躁郁,将那些情绪全都显示出来,那就是一个失控的疯子;但若是有十分躁郁,却只显露出三分,那便是一个能够叫人怜惜的可怜人。 祁云渺从宁王的事情之中挣脱出情绪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正和晏酬已说着话。 她回头去看晏酬已,却见到晏酬已正好盯着自己,双眸带着几分忧郁。 祁云渺又心下一动。 她问:“晏酬已,你盯着我看什么呢?” 晏酬已恍惚,在祁云渺的提问下,终于默默弯起了自己的眉弓:“在想祁姑娘志在山河,但是如今却定了亲,那祁姑娘在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之后,真的会囿于后宅,终此一生吗?” “怎么可能!”祁云渺此生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犹豫,但偏偏就是这个问题,她绝对不会犹豫。 “我此生,定是要行侠仗义,行走于世间江湖的!” 晏酬已便放心地越发弯起了眉弓。 春日已至,他清澈的笑意便如同和煦的微风,轻轻地敲开了祁云渺的心门。 “那我等着看祁姑娘自由的那一天,祁姑娘行走世间山河,必定会成为全天下都歌功颂德的侠女!” 他夸得真是叫人不好意思。 祁云渺自然只能收下了晏酬已的祝福。 近几日祁云渺上晏家的频次实在不算多,尤其是越楼西回来之后,于是今日上门,她还特地带了弓箭,便就是想要和晏酬已一道练习练习的。 晏酬已也正有此意。 他握紧了弓箭,当着祁云渺的面,在她的亲眼目睹之下,射出了自己苦练多日的一支箭。 上一回见还是不能够很好射中靶子的晏酬已,今日再见,却居然已经可以射到将近靶心的边缘,甚至三支中,便有一支箭羽可以命中靶心,祁云渺很是为他的进步惊叹。 “晏酬已,你有如此的进步,日后必定也会成为一个神射手的!” 晏酬已笑笑。 若换从前的他,定是要谦虚,但祁云渺已经教过他了,不该谦虚的时候,并不需要过于谦虚。 他有这个本事,他有这个天赋,那他便当得起这份夸奖。 于是这一日,俩人在晏家的后院之中又一道练习了许久的弓箭。 祁云渺是午时来的,最后快要走的时候,天色渐黑,但是晏成柏还是没有回家。 晏酬已送祁云渺到门口,并没有觉得自家父亲晚归有什么不正常。 对于商人而言,夜晚多有酒局,这般的时辰仍旧忙碌在外,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但是今夜还真是不同。 就在晏酬已送祁云渺上马的时候,有仆人急急匆匆自远处赶来,气喘吁吁到他的面前,道:“不好了,不好了,少爷……不好了,老爷他出事情了……” 晏酬已脸色骤变:“出什么事情了?” 仆从便道:“老爷今日如同往常一般去宁王府给宁王送新年贺礼,结果却被早已守在宁王府边上的官差给抓了个正着,原来,原来……” “原来什么?”晏酬已追问道。 仆从着急得一口气说不上来话,看一眼祁云渺,又看一眼晏酬已,道:“原来早已有御史台的人向陛下检举了织造局上下腐败行事,贪污受贿,近来整个织造局的官员都被监视地厉害,上至宁王,下至发放文书的小吏,京中不少人都得到了消息,按兵不动,唯有老爷,老爷此番上宁王府,便是连同宁王一道,被抓了个正着!如今正被官府给扣押了!” 第一百零六章 黎明前夕 晏成柏被官府的人给抓了。 祁云渺不想,她来晏家一趟,还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她听晏家的仆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完毕之后,便赶忙骑马回了自家,想要告诉阿娘这件事情。 据仆从称,晏成柏被抓,宁王拒不认账,不肯承认晏成柏此番是来给他上供每年的金银珠宝的,只道自己和晏成柏没有任何的关系。 到底他是王爷,官府不好扣押他,便暂时将他给放回了家中,唯有晏成柏,如今正在接受官府的严厉盘问。 祁云渺满脸的着急,一回到侯府,连马都来不及拴,便直接扔给了门房,喊他们帮自己把马儿牵回到马厩。 至于她,则是一路紧赶慢赶,从大门处跑到了正厅,想要告诉自家阿娘这等消息。 “阿娘!” 祁云渺见到坐在正厅间的自家阿娘时,庆幸阿娘幸好就坐在此处。 但是等她喘着气,跑到阿娘身边时,祁云渺却顿住了。 阿娘这神情,如斯眼熟。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自家的阿娘,见到阿娘朝着自己招手,叫自己蹲在了她的跟前。 祁云渺便听话地蹲下了。 “阿娘……” 她想说话。 沈若竹却抬手,先为女儿捋了一把因为着急奔波而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她双眸温柔却又坚定,有条不紊地问道:“晏成柏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祁云渺心头一震,瞳孔放大,完全没有想到,阿娘会如此快速地得到消息。 “阿娘……”她呢喃着,望着阿娘的神情,终于逐渐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晏成柏是她们相当重要的人,若是晏成柏真的出事了,阿娘如何会是今日这般神情?只怕不是突然的,而是……祁云渺忽而醍醐灌顶! 难怪阿娘今日的神情,如斯眼熟。 这般温柔却又坚定富有力量的眼神,祁云渺是在何时见过呢? 是在五年前,她和阿娘在清算怀王的时候。 那几日,虽同今日情形有所不同,但是阿娘脸上的神情并不会变。 祁云渺想,当时的她和阿娘,都还牢牢地只将怀王当做是杀害阿爹的凶手,于是满心只想着他死,不择手段地想要他去偿命。 怀王事发的那一日、怀王造反的那一日,阿娘便也都是这般的神情,待在她的身边。 她们都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是她们已经尽了全力了。 那么今日晏成柏之事…… “阿娘,晏伯父之事,是你们故意的?”祁云渺终于反应过来,问道。 沈若竹点点头。 得到了沈若竹肯定的回答,但是祁云渺却并未因此而松下任何一口气。相反,沈若竹这般的回答,叫她整颗心都陡然提了起来,吊在半空。 因为若是晏成柏是不知情被捕的,那整件事情还能称作是意外; 但他若是自投罗网……那便意味着,她们和宁王之间的斗争,是真正开始了。 “阿娘……” 终于,祁云渺蹲在自家阿娘的跟前,将脑袋抵在她的膝盖上,凝神注视着她。 沈若竹摸着女儿光滑的脸颊,道:“其实一开始,我们的打算是再过个一年半载,等到事情证据都收集得再齐全一点,再同他清算的。” “那为何……?” 祁云渺想问,为何如今这么快便清算了? 可是话不过吐出了三个字,祁云渺便觉得,自己知道了答案。 因为她。 前段时日的益王世子之事,叫阿娘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从她们回京同宁王正式对峙到现在,处置河东、赐婚益王世子……宁王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超乎她们的意料,她们想不到这个疯子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于是只能先下手为强。 “阿娘,那我们如今的证据全吗?若是不能证明他真的收贿,若是不能证明……” 祁云渺忽而紧张起来,握紧了自家阿娘的手。 沈若竹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今夜,陵阳侯和相爷,都会进宫。” “他们?进宫?” 祁云渺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知道,从很早开始,越群山和裴荀,似乎便都在帮她们母女对抗宁王。但是祁云渺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手里到底都握有哪些宁王犯罪的实质性证据。 “收贿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沈若竹道,“渺渺,我们都知道,收贿对于一个王爷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尤其是一个患有眼疾的王爷,不管有什么事情,他都 可以借此推脱,声称自己是不知情,是被属下蒙骗,无罪的。” “那所以呢?” “所以……”沈若竹铿锵道,“我们偏偏就是要他知情,要他有罪!” 她复又告诉祁云渺:“今夜裴则和越群山会分开进宫。” 分开进宫? 祁云渺深深蹙眉,又不明白,怎么这两位大人物,还要分开在此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吗? 而她的猜测显然是对的。 沈若竹道:“越群山在朝堂上素来与宁王没有什么瓜葛,是以,他今夜入宫,是为了告状,揭露他除了收贿之外别的行径。” “那相爷是……?” 祁云渺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越群山和宁王素来没有什么瓜葛,但是裴荀同宁王,可是素来瓜葛颇深,饶是祁云渺,也听闻过他们关系匪浅的传闻。 “相爷入宫,是为了证明宁王眼疾有假?”祁云渺问道。 沈若竹复又点了点头。 她抚着祁云渺的脸颊,不论何时,永远都会欣慰于女儿的聪慧,欣慰于女儿的懂事。 可是祁云渺到底所知甚少,也不是什么都可以猜得到的。 她躺在阿娘的怀里不过片刻,便又问:“可是他要如何证明呢?直接在宁王的面前放一枚镜子吗?” 沈若竹轻笑了声,似乎被祁云渺的想法给逗笑了。 这法子倒行,但是要宁王摘下眼布不易,显然他们有更好的方法。 她问祁云渺:“渺渺,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回到青州时,邻居婆婆说过我们家中遭贼一事吗?” 啊,那件事情,祁云渺记得。 她不住点头。 沈若竹便道:“我当时就疑惑,咱们家到底是什么东西,会遭贼人惦记。直到后来,我们得知了宁王眼疾或许有所转圜,我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带在身边的你爹的遗物,终于找到了……” “混在你爹的衣物中间,有一封信,不是我们家的,而是一道对于我们没用的药方。” “药方?” 沈若竹道:“药方上头仔仔细细地写明了治疗眼疾的法子,而法子的出处,落款是百川药王谷。” “百川……药王谷?”祁云渺呢喃,倒是知晓这个地方。 药王谷,顾名思义,是草药成堆的地方,山林丛生百年药树,位置天然隐秘。 拜前段时日阿兄送的那些闲书所赐,祁云渺正看过,这世上,一共有两个药王谷,一个位于北部山林,青州还要以北的地界,称百川药王谷;一个则是位于西蜀丛林,称蜀地药王谷,但无论是哪个药王谷,都是世所罕见,极难寻觅之地。 所以,宁王在当年流落在青州时,其实就已经得到了药王谷治愈眼疾的法子,只是一直瞒到了如今还不告诉? 他知道东西落在了他们家,所以这才派人回去找? 他找药方,是为了治病吗? 不对,祁云渺一连在心中追问了自己许多,问到最后,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这个属于宁王的药方,一直被落在了他们这里,宁王若是真要寻找,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询问阿娘,为何非得偷偷摸摸地喊人回去找呢? 而且即便没有那个药方,他的眼疾却依旧得到了恢复,可见这份药方并非独一无二的,又或者说,这份药方他们早已烂熟于心,并不需要白纸黑字的提示。 那他们偷药方,便不仅仅是为了药方,而是……担心会有其他人知道,他的眼疾也能有痊愈的那一天…… 祁云渺终于将事情给捋清楚,明明白白地仰头道:“阿娘,我知道了!” 所以裴相今日进宫,只需办一件事情,便就是将药王谷的法子献给皇帝,告诉皇帝,他替宁王寻找到了治愈眼疾的法子。 至于剩下的,交给皇帝便好了。 如今这个生性多疑的皇帝,真的会信自己曾去到过药王谷的亲弟弟,不曾得到这份药方吗? “渺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我们会为你阿爹报仇的,一定会……” 祁云渺又听见了自家阿娘熟悉的呢喃。 她埋首进阿娘的怀里,知道如今的事情已经很明朗了。今夜,由收受晏成柏贿赂一事牵头,越群山会带着不少人进宫,控告皇帝有关于宁王的更多罪责。这些罪责大多其实平平无奇,就算有关要害,但宁王只需用眼疾无知、下属欺下瞒上的话术抵赖,那便什么都查不到他的头上;而就皇帝因为此事焦头烂额之际,裴荀再带着药方进宫,为皇帝献上有关于宁王恢复眼疾的法子…… 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留给那位生性多疑的帝王。 这期间有些事情其实安排得很是冒险,譬如晏成柏行贿一事。 但是祁云渺知道,阿娘定不会放着他不管,他们必定还有后手自救。 她便只能同阿娘一样,安静地等待在家中。 此番若是事成,祁云渺想,她便真的又是欠下了不少的债,从相府到侯府,再从侯府到晏家,她一个都跑不掉。 不过没关系,祁云渺又想,只要是能给阿爹报仇,只要是能叫阿爹瞑目,她可以去做任何的事情,就算是给他们府上做丫鬟,做护卫,一直到老,她也愿意。 在阿爹的事情上,她所有的志向,所有的理想,全都可以退让。 明明应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但是祁云渺伏在自家阿娘的跟前,竟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厅堂被她们母女占据,一时也没有别的人进来。 她们就这般互相依偎着,等待夜晚月亮的升起,同时,也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一百零七章 祁云渺,还有什么是我能…… 越群山回到家的时候,子时的更锣已经不知道敲响过去多久了。 他一进门,便见到祁云渺和沈若竹一道坐在厅堂里。 上京城刚入春天,一切都谈不上有多少暖和,她们母女俩就这么互相靠坐在一起,沈若竹坐在椅子里,身上除了白日里那身衣裳,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祁云渺靠在她的腿上,盘腿坐在地上,倒是盖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大氅。 见到越群山一进门,母女俩便双双都打起了精神。 越群山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沈若竹的身上,问:“怎么不回屋里等?” 沈若竹并不急着解释,只是问道:“侯爷,宁王的事情……” “宁王之事,陛下决定明日早朝之时再同文武百官们一道商议。”等候多时,越群山终于为她们带来最新的消息。 越群山今日在宫中待了许久,几乎是将自己和裴荀所收集到的所有有关于宁王的事情,全部都递交了证据上去。但是不论是越群山还是沈若竹都知道,光凭这些东西,尚不可能撼动宁王这座大山,是以,还需要裴荀。 “裴荀是在我出宫之后才入的宫,至今尚未出来,估计今夜是得到天亮才能出宫了。” 还得天亮才能出宫…… 沈若竹又问:“在你入宫时,陛下今日神情如何?” 越群山就知道,沈若竹要问这个。 他今日和裴荀轮番上阵,其实依照皇帝的多疑性格,越群山丝毫不怀疑,宁王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他也担心,皇帝会因此事而关注到沈若竹。 没办法,他和裴荀两个人,一个是沈若竹的前夫,一个是沈若竹如今的丈夫,如今全都聚在一日入宫,还都针对着宁王,即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可皇帝终究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对此事没有怀疑。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既然他们都已经决定这么做了,那就是准备好了,与宁王抗争到底。 “陛下的神情自然是说不上好看,但我去的时候,裴荀尚未前去,所以一切都不好说。” 那就是一切都得等裴荀那边的结果了。 如今距离天亮还早,为了避嫌,裴荀今夜就算是出宫了,也不会到侯府来,是以,越群山便劝沈若竹先去屋中休息。 “可是……” 沈若竹想说自己睡不着。 但是越群山强硬地拉着她,祁云渺虽然自从越群山进屋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但是听完阿娘和越群山的交流,她也道:“阿娘,我们都去休息休息吧,说不定明天是一场硬仗呢!” “是啊。” 祁云渺都这么说了。 沈若竹只好听他们的话,先回了屋。 目睹着越群山带着自家阿娘回屋的身影,祁云渺的院子就在他们的边上,自然也就跟着他们一道,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虽然嘴上劝着自家阿娘去睡觉,但是真到了自己该睡的时候,祁云渺却觉得,自己其实也是睡不着的。 朝堂。 明日宁王的事情,还得搬到朝堂上,由许多人来探讨。 其实祁云渺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朝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只知道,国子监和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是世上大多数人进入朝堂的条件。 而真正的朝堂呢?阿兄虽已置身其间,却并未与她多说过,越楼西也没有与她告诉过,她只能凭借着自己平日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去拼凑出一个自以为是的朝堂。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是拥有着无尽争辩能力的群体;而鹤立于这群人之上的皇帝,则是那个真正有着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百官之于皇帝,既是一种辅佐,也是一种制约。 稀里糊涂的,祁云渺想起姑母越群瑶曾和自己说过的事情,当初,越群瑶曾经说过,想要培养她也进入越家的娘子军,将来好带领娘子军,将娘子军发扬光大。 但是她拒绝了。 祁云渺生来就是在山野,从小跟随着自家阿爹跑东跑西,天性向往自由,并不喜欢军队的束缚。 但若是明日的事情不成,她想,若是成为了娘子军的掌权人,就能上朝堂,发出自己的一份声音,那她也是愿意的。 她会更加加倍努力地练习武艺,争取早日成为娘子军的接班人。 祁云渺稀里糊涂的,趴在床榻上想了许多,最后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了。 待她再度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东方吐出了鱼肚白,越群山和越楼西,都已经出发去往宫里上早朝了。 祁云渺跑到阿娘和越群山的院子里,又和自家阿娘贴在一起。 母女俩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彼此互相依偎在一起,又好似是说了许多的话。 这是祁云渺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同清晨。 从昨日夜里到现在,她都在期待着今早所谓朝堂上能够掀起的腥风血雨。她不知道越群山到底会在朝堂上如何控诉宁王,也不知道裴荀在越群山的铁证面前,又要如何为宁王进行“争辩”,还有其他的文武百官,他们对于宁王的态度,她全部都不得而知,她只是有着一颗想要扳倒宁王,想要他杀人偿命的决心。 凭借着这颗决心,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在清晨的辰时迎来了曙光。 率先回家来的是越楼西。 他虽然穿得不是自己的衣裳,但是朝堂上属于四品官员的衣裳,仍旧是红色的,于是祁云渺还是见着他一身正红,赶到自己的面前。 见到她们母女俩坐在一起时,越楼西逐渐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站在她们的面前。 祁云渺知道,若是今日朝堂上真的爆发了宁王的事情,那越楼西事先便是再无论如何不知情,如今也是不得不知情了。 她于是只是问他道:“你都知道了?今日朝堂的结果如何?” 越楼西神情复杂地看着祁云渺。 今日朝堂之上,宁王的事情在他看来,算是爆发得措不及防。 一开始意识到沈若竹和祁云渺的目的时,越楼西还以为,自己说不定可以在此事上帮助到祁云渺什么,以获得她特殊的青睐。不成想,他们早已经布局好了一切。 越楼西一时心底里乱的很。 倒不是遗憾什么,而是在想,自己真的有了解祁云渺吗?真的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她和她的阿娘都在绸缪些什么吗? 这是越楼西第一次爆发这般的问题,此前他总是对于自己信心满满又得意洋洋的。 只是在他从塞外回来之后,越楼西只觉得自己真怕啊,怕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祁云渺,怕她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过一个可以真正推心置腹的人。 他看着祁云渺,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她,但是面对着祁云渺的问题,还是先回答祁云渺道:“宁王名下多处贪腐的事情被揭露了,我爹早朝之后被皇帝喊去了御书房。今日朝堂上,大半的人都在附和讨伐宁王,称既然宁王有眼疾,那便再无论如何,也不该占着位置不放,还是织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 只是这个?祁云渺不满:“你们朝堂上没有讨论别的吗?” “别的?” 越楼西自然知道,祁云渺嘴里的别的是何意思。 但是一个王爷的生杀大事,她难道也以为,在没有他杀人的确凿证据下,是可以在朝堂上正式提起的? 是,今日越群山整理出来的有关于宁王织造局贪污一事证据是有许多,别的一些小事也有,但是独独对于他杀人一事,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 而且,就算有了证据,只要他杀的不是什么朝廷当中的重要官员,不是什么天子宠臣,旁人基本便动不得他的性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存在的意义,素来只依托于上位者的良心。 越楼西没有说话,但是祁云渺却从他的目光之中,读出了他的所有意味。 原来朝堂真的不足以为他定罪。 祁云渺今日算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但是幸好,他们如今赌的不只是朝堂,还有上位者的心。 越群山被留下了,便就意味着,皇帝除了明面上的事情,必定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和越群山吩咐或者商量。 “那连同侯爷一道被留下的,还有谁?”她又问道。 “还有裴相。”越楼西回答。 祁云渺认真想了想。 裴相。 他们赌皇帝的心,一是靠越群山的吆喝,二是靠裴荀的缜密,如今他们二人全都被皇帝给单独叫去了…… 祁云渺忽而开始担心,皇帝会发现他们其实是一伙的吗?毕竟这可是帝王,虽然只见过这皇帝一面,但是祁云渺想,能在这么多的皇子之中厮杀出来,淌出一条血路登基的,必定不简单。 若是叫他发现了相爷和侯爷其实都是一伙的……祁云渺忽而打了个寒颤。 她不确定地问越楼西:“只有裴相和侯爷?” “是。”越楼西道。 祁云渺心底里的预感便越来越不好。 越楼西见到祁云渺的神情,很快便明白,祁云渺其实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祁云渺不是傻子,只是贪污受贿的事情,宁王还有眼疾在,他不信,祁云渺真会觉得这些事情便足以扳倒一个亲王。 “祁云渺,你们是还有事情瞒着我吗?” 越楼西也不顾如今沈若竹还在场,直接和祁云渺问道。 祁云渺再度看向越楼西。 她们和宁王的事情,大多都发生在越楼西前去边塞之后,而且有关于阿爹的事情,她自然是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便迄今不曾和越楼西说过一个字。 如今……她和越楼西道:“宁王的眼疾或许已经在恢复了。” 厅堂里暂时没有别人,越楼西一听祁云渺的话,立时震惊得双眸怒张。 他不可置信地看看祁云渺,又去看沈若竹,见到沈若竹从始至终都平静的眼神之后,越楼西便知道,祁云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宁王的眼疾正在好转…… 若是他眼疾正在好转,那就一却都另当别论了。 眼疾正在好转,那今日织造局以及他手底下几件事情的贪腐,他到底参与了多少,又知道多少?皇帝会信他是无辜的吗? 他们这一把,原来是在赌人心。 越楼西终于大彻大悟,祁云渺和沈若竹今日居然在赌的,是皇帝的心。 但是皇帝的心……他们也太敢冒险了,那是皇帝的心。 越楼西极少有如此严阵以待的时刻,意识到她们的真实意图之后,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他直接问祁云渺:“那祁云渺,你们今日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人去做的?我去帮你们做!” 第一百零八章 阿娘,我们欠下的人情,…… 祁云渺暂时没有什么是需要越楼西去帮忙做的。 她目前只需要越楼西不要声张此事,在朝堂上的一切事务都尘埃落定之前,不管向谁,都不要声张此事。 这件事情,越楼西自然可以答应。 甚至根本不必祁云渺开口,他为人尚有这般的自觉。 那么接下来,祁云渺便再没有什么好叮嘱越楼西的。 越楼西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继续坐在厅堂里,等待着越 群山的归来,在和祁云渺交流结束后,他终于扭头便出了家门。 今日朝堂上,越楼西见到裴则也在一力支持着清算宁王,虽然不知道裴则是否知道了些什么,但是相比起他,越楼西知道,裴则更是天子近臣,比他能在皇帝面前说的上话。 自从上回和裴则打完架之后,越楼西其实便再也没有搭理过他。纵然每日都需要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他和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们,只拿他当春日最亮的一抹败笔就是了。 如今骤然又站在了相府门前,越楼西没有半点犹豫,便走了进去。 如他所料,裴镜宣今日也回家来了。 越楼西走上前去,问道:“若是她们母女今日出事,你会进宫去帮她们说话吗?” 裴则正在收拾手头上的东西,身上的官袍未换,闻言,瞥一眼越楼西,反问:“你会吗?” “我自然会。”越楼西笃定道,“裴镜宣,你爹和我爹合作了,如今看来,你和我或许也可以合作一把。” 裴则没有和任何人合作的打算。 今日两个老头子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人知会过他,是,他们是可以利用皇帝的多疑,铲除掉宁王,但恰恰是皇帝的多疑,会将事情代入进另一个深渊。 沈若竹。 她究竟凭什么能叫一个堂堂的相爷和一个手握兵权的侯爷为她如此卖命?皇帝难道不会对这个女人好奇吗? 在他看来,裴荀和越群山此举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裴则也能想到他们绸缪了如此之久,为何如今突然这般着急地行动。 因为祁云渺。 这回益王世子之事,宁王敢把爪子直接伸向祁云渺,谁知道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些什么来。 沈若竹纵然愿意为了她的丈夫抛弃一切,但祁云渺是她的女儿,她也绝对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保护好她。 由于发现得晚,裴则如今手头上关于宁王的事情整理得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在从前,他或许不放在眼里,但在越群山和裴荀都已有如此之多证据的今日,这些小事堆积起来,也够宁王在皇帝的心里再吃一壶了。 裴则手上整理好卷宗,打算喊人送去刑部,宁王之事,皇帝今早已经将事情一部分交给了刑部去彻查。 越楼西见着裴则的动作,直接自他的手里接过东西,道:“这是要送去刑部的吧?我替你去送。” 裴则终于难得多看了越楼西一眼。 越楼西便道:“裴镜宣,今日我们都不能吵架,我知道你一定在为祁云渺做事情,无论如何,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你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吧,你不管想做什么,都带我一份,我不信我会有帮不上忙的地方。” “……” 裴则手里还捏着卷宗的一角。 他淡漠地看着越楼西,端详了他片刻,才终于将手头上的卷宗全交给了他。 他道:“送去刑部,越快越好。” 越楼西便笑了。 他带着卷宗,立马出了相府的门,翻身上马,朝着刑部飞奔而去。 — 祁云渺和沈若竹一同在侯府里等待至晌午。 晌午时,越群山却还没有从宫里出来,沈若竹只能喊祁云渺先去用点午饭。 至于她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并没有什么想要吃的。 沈若竹不吃,那么祁云渺也不吃。 她和阿娘一道等在家里,只等着越群山回来。 可是她们等啊等,等啊等,越群山始终没能从宫里出来,倒是有一个人,在她们的意料之外,上侯府来了。 是宁王妃。 宁王自从织造局一事之后,便被禁足在家了,今日早朝上的事情,众人也都是在宁王不在的情形下,对他进行的弹劾。 但是宁王不上朝,并不意味着他会不知晓如今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 宁王妃自诩同沈若竹有些交情,听闻此事不久,便出门来到侯府了。 “还请夫人高抬贵手,放我家王爷一马吧!” 宁王妃一进门,便同沈若竹低头,神容肃穆。 “……” 沈若竹锁眉,牢牢地注视着这位王妃。 这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了。 自从与这位宁王妃接触以来,沈若竹便一直在担心,若是将来,自己真同宁王撕破了脸,闹到鱼死网破,那宁王妃会如何? 她是那么温柔,那么贤惠的一个人,平日里不论什么事情都很通透,看得很开明,但是独独在宁王这件事情上,她很执拗。 曾几何时,沈若竹曾经旁敲侧击与宁王妃问过一些她同宁王之间的事情,她能看出,这位王妃是真的喜爱她的丈夫。 纵然他有眼疾之症,纵然谁都说他的眼睛好不了,是个没有出息的王爷,但是她仍旧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无怨无悔。 这样一个人,沈若竹实在不愿意看到她伤心。 “王妃先起来吧。” 沈若竹哽咽了些许,看着平日里高贵的王妃在自己面前低头,终于忍不住要搀扶起她。 宁王妃却不肯起身,她柔软的身段说折就折,滴滴清泪向下滑落,潸然泪下,道:“我知晓,我们只是一个破落的王府,别的什么也没有,比不得如今的陵阳侯府,如日中天。若是我们家王爷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侯爷,侯爷和夫人尽可以说,只要是能改的地方,我们都改,我们家王爷……” “王妃!够了!” 沈若竹本不想同这位王妃说重话的,可是听着她逐渐越来越离谱的说辞,沈若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听下去的必要。 她还是想搀扶起宁王妃。 但是宁王妃也还是说什么都不肯起。 今日朝堂之上,越群山敢拿出去指控宁王的,全都是裴荀和越群山在得到了确凿的证据之后,才摆出来的事实。 面对着这般确凿的证据,沈若竹不知道,为何宁王妃还要眼睁睁地觉得宁王是无辜的,是所有的事情都彻底被属下蒙骗而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这么久的枕边人,她就真的没有一点点自己的决断么? 终于,沈若竹不再顾及这位王妃,不管她要怎么做,她都随她。 她道:“王妃若是真觉得王爷无辜,便不是该来求我,而是该喊王爷去找陛下,我信如今的陛下是位明君,王爷若是当真无辜,去寻陛下,陛下必定能为王爷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也得看真相是否已经被人抹黑!”宁王妃坚持道,“夫人,我如今不求夫人别的,此番事情,是陵阳侯带的头,弹劾得我家王爷,我只求夫人可以暂时先喊回陵阳侯,喊他不要在陛下面前继续煽风点火……” 煽风点火? 沈若竹全然不想,越群山摆上去的白纸黑字的证据和真相,竟会被人以为是恶意抹黑,以为是煽风点火。 她抿紧唇瓣,不再说话,宁王妃便继续苦苦哀求道:“夫人,不是说,越侯爷视夫人如心肝,为了夫人什么都肯做的吗?夫人就当是帮帮我,看在我们相处这么久的情分上……” 沈若竹摇头,断然拒绝道:“我帮不了,此事我实在无能无力。” “夫人!” 宁王妃声泪俱下,明明身上穿着比沈若竹要昂贵不少的衣袍,但是抱着沈若竹的胳膊,却霎时哭得比任何人都要撕心裂肺。 沈若竹静静地俯瞰着她。 宁王妃的样子真是娇柔啊,浑身瘫软在地上,只要一哭,脸颊上满满的红晕便浮现了出来,一声又一声的低泣,叫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这如何能叫沈若竹不想起曾经的自己。 如今宁王不过是遭人弹劾,被斥责贪污受贿,她便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那曾经的她呢?曾经的她和祁云渺呢?得知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去世时,她和祁云渺,又是如何得狼狈不堪,抱头痛哭的呢? 这是沈若竹头一次这般俯视着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妃,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她与她见面的目的便不曾单纯过,如今应当是最后一段时日了, 她低低地垂着眼睫,终于,蹲下去在这位王妃的身前。 沈若竹问道:“王妃真的明白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宁王妃双眸噙满了泪水,茫然又无措地抬起头来,看着沈若竹。 沈若竹便道:“王妃有空在这里哭泣,不如回去王府,好好看看你的枕边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若是有心,真相定然不难发现。” 她苦口婆心,已经是把能说的都说了。 宁王妃却还是一副饱含泪水却又不能很懂的模样。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萧明禹和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却其实一直都在骗她吗? 不,宁王妃不信。 她还想和沈若竹说些什么,但是沈若竹给祁云渺使了个眼色,祁云渺不由分说,便帮阿娘搀扶着这位王妃的胳膊,将她给抬起了身。 眼看着她们终于平等地站在一起了,沈若竹道:“关于此事,王妃不必再求我,再求我,我也不会有什么回应的,还请王妃好自珍重,今后的路,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不,宁王妃还有话要说,可是祁云渺拦住了她和沈若竹接触的去路。 “王妃!” 宁王妃扭头,去看那个总是跟在沈若竹身边,叫人一看便有些舍不得离开眼的少女。 她是沈若竹的女儿,她知道,前段时日,益王携世子进宫,有意喊皇帝赐婚,宁王便同皇帝举荐过她。 因为有祁云渺在,所以适才宁王妃一直也没有将事情提到此事上头。 如今她知道自己再不问,便没有机会了。她抓着祁云渺的手,又大声问道:“夫人和侯爷是因为王爷提出要云渺嫁去蜀地,所以才格外针对么?” 这个人……沈若竹回头,明明是想救她,但是面对着这般执着的王妃,她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救她。 纵然宁王做了许多的错事,但是独独对她是真心的,所以她才会愿意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他去寻许多的理由,是吗? “就算没有此事,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沈若竹从宁王妃的手里牵过自家女儿的手,铿锵有力地回答了她的话。 她拉着祁云渺,逐渐大步离开了厅堂。 只留下独自茫然的宁王妃,站在原地许久,仍旧不愿意接受现实。 — 宁王妃离去,祁云渺也不知道是何时的事情。 她一路跟随着自家阿娘,原本是在厅堂里等待越群山的,如今却换到了家中的亭子里。 春日里的陵阳侯府,花色种类比祁云渺以为的还要多的多,三角梅花尚还没有谢,桃花、玉兰却都已经开始争相开放,淡淡的垂丝海棠挂在角落的树梢上,树枝向下倒挂着,风轻摇曳,轻描淡写便勾勒出春日里的万种风情。 若换以往,祁云渺定是有心思好好欣赏一番的,奈何今日她实在情绪不佳,和阿娘坐到亭子里之后,也满心只想着适才宁王妃还有越群山究竟有没有回府的事情。 她偷瞄了两眼阿娘,知道有关于宁王妃的事情,阿娘多半是不愿再提,于是便也乖巧地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和阿娘一道,继续坐在亭子里,满心只等待着越群山的归来。 奈何等着等着,越群山始终都还是没有回来,祁云渺便环顾四周,想起这亭子过去不远,便是她平日里用来练习武艺的小校场。 今日祁云渺一早起来便去陪了阿娘,尚未练习武艺。她朝着校场的方向张望两眼,和阿娘问道:“阿娘,我可以去练一会儿射箭吗?” 其实学习到如今,射箭已经不是祁云渺每日都必须要练习的项目。 每一个教过她的老师都称她是学习射箭的天才,祁云渺的努力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天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本事已经不输军营之中的一些神射手。只不过射箭终归只是远程技巧,如今为了更好地学习近身长剑,她每日练习,都会将更多的专注放在近身兵器上。 即便如此,每每到了紧要关头时,祁云渺却还是总喜欢握紧自己的弓箭,将它当做是自己的镇定药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弓箭才是她第一件能够真正掌握自如的兵器吧,也或许,这是阿爹曾经教过她的兵器,也是阿爹最为擅长的兵器,她对于弓箭总是有着特殊的不一样的情感。 沈若竹听到了祁云渺的请求,不消多思考,便点头答应了她。 去练习一会儿射箭也好,她们已经等了一整个上午了,若是再继续等下去,指不定要等到何时。 祁云渺打算去练习射箭,沈若竹便就陪同着她,去看她练习射箭。 曾经还是只会拿着阿爹给自己做的弓箭站在靶心附近射箭的少女,如今经过了多年的训练,已经可以相当自如地把握好属于自己的弓箭,将它牢牢地掌控。 沈若竹陪着祁云渺到了校场之后,眼见着祁云渺握紧了弓箭,从最开始的一支箭开始,逐步慢慢增加箭羽的数量。 一支箭、两支箭、三支箭……渐渐的,祁云渺将箭羽增加到三支之后,三箭全中,她便又不满足于只是在增加箭羽的数量,而是不断地往后退,拉长自己射箭的范围,想尝试着寻找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沈若竹自从昨夜开始,眉宇间深锁的愁容便没有怎么松开过。如今见到祁云渺射箭,几乎没有一支箭羽是会偏离她想要的靶心,她的脸颊才总算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意。 独自带着女儿这么多年,沈若竹其实不少次都有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这回事情。 她教她做人的道理,为她不断地寻找老师,教习课业,教导武艺,这么多年,眼见着祁云渺及笄,眼见着祁云渺开始不住地褪去青涩,显露出少女该有的模样,她又教导她,该如何去分辨这世上之人对自己的心意,但无论她怎么教,找何人来教,沈若竹想,只有见到祁云渺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坚定地去做她喜欢的事情时,她才会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她就算是对不起世上的任何人,也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她有将女儿教养得很好。 “阿娘!”祁云渺练习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带着自己的满头大汗,回来找阿娘。 沈若竹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额上的汗水。 祁云渺看看左右,问道:“阿娘,侯爷还是没有回来吗?” 沈若竹点点头。 祁云渺便不觉有些担心起来。 从早朝到现在,这越群山进宫的时间也太久了吧? “没事。”等得越久,沈若竹反倒越发得镇定。不知是宁王妃的事情还是祁云渺射箭影响了她,她暂时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和彷徨,反倒和祁云渺问道:“练习了这般久,饿了没有?咱们一道先去吃些午饭吧。” 阿娘终于知道要吃午饭了! 祁云渺忙不迭点头,道:“好!” 如今春日鲜花正盛,花园景致独到,于是沈若竹直接喊人将饭菜给送到了春日的花园里头,她和祁云渺便坐在花园间,一道吃了顿尚算惬意的午饭。 午饭过后,祁云渺忧心忡忡,望着外边前厅的 方向,问:“阿娘,若是今日侯爷都回不来,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沈若竹道,“他一定会回来。” “为何?”祁云渺不知道,阿娘为何如此笃定。若是皇帝察觉到了侯爷和相爷其实是一伙的,天子一怒,将他们全部都扣在了皇宫里,那她们该如何是好? “就算是察觉到了,皇帝该抓的也是我们,不是吗?”沈若竹反问道。 好像……也是? 祁云渺忽而幡然醒悟,若是皇帝意识到了侯爷和相爷的不对劲,必定也会联想到与相府还有侯府都有着匪浅关系的她和阿娘。 若是他们真被皇帝扣下了,那她们也逃不了干系,倒是一起落了个痛快了。 祁云渺一时不知是该夸自家阿娘的心态好,还是该夸她冷静聪慧,乃大女人之风范。 沈若竹可不需要祁云渺夸奖自己,此番事情过后,不管成不成,她们母女俩都还有一堆的事情需要面对。 她们今后何去何从、祁云渺想要的自由、她和宋潇的婚事,还有裴则和越楼西那几个小子……沈若竹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记在了心里。 马上便是春三月,宋潇那小子,也该要春闱了…… 反正越群山还没回来,沈若竹便问:“渺渺,若是此番事情结束,除了回青州和钱塘之外,你还想要去哪里?” “我?” 祁云渺自然是想要去周游天下! 但是她想了想,若是此番事成,自己只怕是要在京中留下一堆的债务。 她便反问沈若竹道:“阿娘,我们欠侯爷还有相爷、晏家的人情,该怎么还呢?” “嗯?”沈若竹从未想过自己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会碰上祁云渺对着自己这般反问。 她一时失笑,想和她回答,却听外头的门房终于紧赶慢赶,带来了自己期盼已久的答复: “夫人,小姐!侯爷回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若竹,咱们和离吧 越群山顶着一张凝重的面庞,迈着四方步,终于从皇宫回到了陵阳侯府。 沈若竹带着祁云渺紧赶慢赶来到他的面前。 见到越群山的一刹那,沈若竹便关心道:“侯爷回来了?怎么样,今日御书房中没出什么事情吧?” “……” 越群山以为,自己今日再度见到沈若竹,她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定然只会是同宁王相关的问题,倒是不成想,她会先关心自己。 他脸颊上的神情不禁变了变,却不是变得和缓,而是越发沉默。 他先回答沈若竹,道:“今日御书房,陛下并不曾为难我同裴荀。” 不曾为难。 不曾为难便好。 沈若竹听罢越群山的回答,心底里莫名松下了一半的气,只是另一半……她牢牢地盯着越群山,又问:“那侯爷,今日御书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宁王之事……” 果然,沈若竹还是要问这个的。 越群山适才听到沈若竹的关心,脸颊上的情绪不禁又紧绷了些许,如今听到这熟悉的问题,他倒是忽而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道:“陛下发现我和裴荀是一伙的了。” “!!!” 即便对于此事,祁云渺和沈若竹都已经做出了完全的预料。 但是陡然听到越群山说出这番话,不管是沈若竹还是祁云渺,都紧紧地蜷起了十指,任指尖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陛下发现了……然后呢? 沈若竹不住呼吸着厅堂中冰凉的气息,凝视着越群山。 越群山便逐渐回忆起自己今日去到御书房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今日自从下了早朝,越群山便和裴荀一道被喊去了御书房。 这倒不难预料,朝堂之上,毕竟是他先带头弹劾的宁王,裴荀又素来与宁王交好,是一力支持宁王的,他和裴荀看起来水火不容,陛下想要从中调停两边各取意见,需要叫他二人到御书房,这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自从进到御书房之后,越群山和裴荀一道站在原地,却是整整两个时辰,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过。 是的,皇帝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饶是越群山和裴荀再没有眼力见,在御书房中如同军中的训练一般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也该什么明白了。 皇帝登基不过几载,身为两朝元老,不论是越群山还是裴荀,都从来没有不给这位新帝面子。 相反,这是一位几乎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才踏上帝位之人。活了这么多年,他们俩比谁都明白,如今的新帝,绝对不是什么草包捡漏的废物,而是实打实有心机,会蛰伏的狠人。是以,他们一直对他很是尊敬且谨慎,便同从前的先帝没什么不同。 但他们还是收到了皇帝的下马威。 越群山和裴荀意识到皇帝的目的之后,便有些站不住脚了。 他们彼此看了许多眼,御书房中,不好肆意说话,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就在这般的缄默之中,他们又一道站了一刻钟的功夫,这才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帝王,亲自推门而入。 在见到他们的一刹那,这位皇帝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与他们道:“抱歉抱歉,两位爱卿,是朕有事耽搁,来迟了!” 裴荀拱手道:“陛下日理万机,有时候忘了一些事情也不奇怪。” 新帝面对着裴相的回答,笑了笑,满面春风地坐到龙椅之中。 越群山确信自己不曾眨眼,但的确是霎那之间,他见到,在屁股上龙椅的那一刻,皇帝的神情就变了。 他脸颊上的笑意全部褪去,眼神顷刻变得探究且冷肃。 “两位爱卿从昨夜到今早,一切都是商量好的吧?” 他突然盯着裴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问道。 “……” 越群山和裴荀全都大气不敢喘。 认识裴荀这么多年,越群山从未真的有觉得裴荀这个人比自己聪明或者是能堪大任,但是在那一刻,在御书房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他在心底里猛然抓了一把冷汗,庆幸皇帝这回盯的是裴荀,而不是他。 相比起他,裴荀的确更能装,脑子也转得更为奸诈,更为狡猾。 “陛下在说什么?” 果然,不出多时,越群山便听见了裴荀假作不懂的反问。 皇帝听到裴荀的回答,冷肃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哦?裴相是听不懂朕的话吗?” 裴荀道:“陛下恕微臣愚钝,陛下这话,臣实在是不解。” “不解没事。”皇帝点点头,道,“不解的话,那想必,朕如今派人上一趟陵阳侯府,喊人将那位沈夫人带来,两位爱卿便就什么都了解了吧?” “…………” “陛下!!!” 裴荀和越群山双双争先恐后道。 皇帝冷笑:“怎么,如今两位爱卿倒是都明白朕在说什么了?” 皇帝已经调查到了沈若竹。 裴荀和越群山后背双双冒出冷汗,面色惊恐。 那只怕他们共同对付宁王的事情,也是真的要瞒不住了。 “陛下——” 越群山眼一闭,心一横,便迈步上前,想要先将罪责都全部揽下来。 可是皇帝直接抬手,止住了他的举动。 他道:“既然都明白了,那如今朕的话才好开始说。” 他根本不必听越群山开口,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只听皇帝继续道:“昨夜裴相给的药方,朕已经给太医院的人看过了,按照裴相所言,太医院院正告诉朕,这药方或许的确可以治好宁王的病……” “他是朕如今唯一剩下的兄弟了,若是他的眼疾真的可以痊愈,朕自然是欣慰的,只是——” “如今朝堂上有关于宁王的风波实在太多了,这般多的风波,不适宜休养。宁王的封地在梁州,这么多年,因为他的眼疾,所以朕才许他同王妃一直住在京城,如今既闹出了这般的事情,便喊宁王直接回梁州,好好静养,两位爱卿觉得,意下如何?” 让宁王回梁州?就这么放他回梁州? 越群山自然是觉得不行,但他抬头,见到皇帝端坐在椅中的神情,知道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他还在深思时,裴荀已然问道:“那陛下之意,是想要宁王眼疾治好之后再重新回京,还是……” “梁州偏远,距上京城并非很近,宁王眼疾深重,沉疴多年,去了便还是好好休养,少来回奔波的好。” 这是皇帝最后的回答。 裴荀听明白了。 越群山也终于听明白了。 宁王可以杀! 梁州路遥,只要他在去往梁州的途中,意外死去,他不会追查任何的事情。 不愧是他和裴荀一眼便可以窥出的狠戾帝王。 越群山在得到皇帝明确的暗示之后,悬了一几个时辰的心,终于逐渐放回到了肚子里。 只是皇帝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和裴荀吗?越群山心底里心知肚明,不会。 皇帝进屋时,手里还握着一份奏折,是他今早才收到的,有关于西南腹地山匪作乱的事情。 “西南素来多山匪,前朝时,父皇便曾派兵去清缴过,可惜皆失败而归,近来寒冬方过,山匪又出来作乱,强抢山下城镇,黔州兵力不足,刺史无法抵御,今日又同朕请命,是否可以请朝廷派兵前去,帮助清缴,二位怎么看?” 越群山恍然大悟。难怪事情答应得如此之快,原来皇帝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西南清缴山匪之事,的确在先帝时朝廷便有所行动,只是当时越群山常驻塞北,塞北的军务比西南要紧急不少,西南清缴的事宜,便一直不曾落到他的头上。 西南腹地,众所周知,群山环绕,瘴气充足,易守难攻。清缴山匪这四个字,看似简单,但之前朝廷派去的将军,有几个其实都不算弱,身手比之越群山,也差不了多少,却仍旧未能彻底将障碍清扫完毕。自从回来之后,那几位将军前途都不怎么光明。 越群山不消多想,终于有机会开口,并无人阻拦,便直接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亲自领兵前去西南,为民众除去匪寇!” “好!” 皇帝可就等着他这句话。他终于扔下手中的帖子,略微满意地打量着越群山。 至于裴荀…… 不消皇帝多说,裴荀便道:“西南之事,虽臣无法领兵前往,但是陛下放心,臣定会竭尽全力,辅佐越将军,将一切所需准备到位!” “相爷多虑了。”皇帝勾着唇角,讳莫如深道,“对于相爷,朕近日还有一件更为紧急之事,想要相爷去做……” …… 这便是御书房发生的全部事情。 越群山面对着沈若竹和祁云渺,自然不会什么都讲,他将大致事宜转述给了她们,而后便只盯着沈若竹的反应。 沈若竹浑身都在冒着激动的汗水。 在听到皇帝对于宁王态度的那一刻,她脑门上便不可遏制地冒出了一堆的冷汗。 她双手和祁云渺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巨大又复杂的情绪不断笼罩着她,是终于得知自己可以为亡夫复仇的欣喜,还有帝王对于自己的亲弟弟果真也没有半点心慈手软的庆幸。 她激动得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在越群山的面前。 至于对皇权的惶恐和害怕? 越群山没瞧出来。沈若竹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皇权的威力,她早已经知晓,为了给祁琮年复仇,她也早已不惧生死,这些都没什么好害怕的。 越群山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又是笑又是哭,激动得过了好半晌,这才冷静下来,又问道:“对了,侯爷打算何时动身去往西南?我好为侯爷做些准备……” “……” 她倒也还真能记得他。 越群山盯着沈若竹早已不知过了多久,面对她的问题,脸颊上扬起一抹苦笑。 “若竹,咱们和离吧。”越群山道。 第一百一十章 宁王同宁王妃 “侯爷……这在说什么?” 沈若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注视着越群山的双眸,忽而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越群山恍惚间眨了一下眼睛,脱口而出的一刹那,自己也愣住了。 这件事情,他本想和沈若竹回房之后再聊,不想如今情不自禁竟便开了口。 “咳……”他想暂时掩饰过去。 奈何祁云渺也是个耳尖的,听到了声,便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珠子问:“侯爷要同阿娘和离?” “……” 越群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她们说起出宫后,裴荀告诫自己的话。 如今局面已经很清晰,皇帝已然全盘知晓了他们的计划,同时也注意到了沈若竹。 若是再留沈若竹在上京城,那么依照陵阳侯府的名声,皇帝将会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她,每注意到她一次,都是在提醒皇帝,曾经有一个妇人,联手朝堂上的宰相同大将军,妄图算计于他。 以如今这位帝王的心思来讲,此事绝对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何况越家满门都是武将,俩父子都是要时不时便要领兵出征的,万一何时,便是沈若竹同祁云渺单独留在京城,谁知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不若送她们回钱塘。送她们离开,既是向皇帝表明,此事过后,沈若竹绝对不会再在上京城中掀起任何的风浪;也是在向皇帝严明,他们二人对皇权的效忠,此事过后,他们也绝对不敢再对皇帝有任何的算计。 到底他裴荀是老狐狸。 一开始从御书房中离开,越群山根本没能想这么多,初听这个建议时,他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觉得裴荀想要趁机上位。 他如今怂恿了他同沈若竹和离,万一转头他便又重新求娶沈若竹,那他不是白白将人拱手相让了吗? 可他终究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在回家的路上,越群山想了很久,的确得承认,依照如今皇帝的心思来说,裴荀的提议是对的。 把她们母女送走是最为稳妥的,能够保全她们的方式。 他把话说完,便看着沈若竹同祁云渺。 “原是这样……”沈若竹低喃,原本牢牢注视着越群山的眼睛在听完越群山的答复之后,逐渐便低垂了下去。 “原是这样……” 越群山又听她低喃了一声。 他终于再看不得沈若竹的眼神,与她一道低垂下了眉眼。 成亲尚不满一年,原本越群山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娶到了沈若竹,是可以和她过长长久久的日子的。 未曾想,他们连一年的夫妻都不能做满。 “若竹……” 有些话,越群山想要和沈若竹关起门来讲,他知道在她的心里,她的亡夫大过一切,但他们好歹也做了一阵子的真夫妻,他还是想问问她,到底心底里有没有过他。 只要她说一声有,那他这段时日来做的一切,便都不算白费。 “侯爷容我好好想想吧。” 可这回沈若竹没等越群山继续开口,她和他道:“这些事情,我想等宁王之事结束了再说,好吗?” “……” 正好,越群山也是这么想的。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去,牢牢地抓紧了沈若竹的手。 — 宁王贪腐一案,在朝堂上一连持续了几日的风波。 因为有关于他的指控一日更比一日多,是以,刑部始终无法给皇帝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是无妨,在事情发生的第三日,皇帝直接在朝堂上公布了自己对于宁王的裁决。 他打算革去宁王如今在京中所有的职位,称自己已为宁王寻到了治愈眼疾的法子,过往的一切暂不追究,他想要宁王回封地去治愈他的眼疾。 对于这等结果,朝堂上有人支持,自然也有人反对。 支持的,莫过于是称,人家到底有眼疾,有关于他贪污受贿的指控,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有可能被手底下的人蒙骗的,事情实在落不到他这个病人头上,如今既有了治愈的法子,那么皆大欢喜,不若就喊宁王卸去职位,好好养病; 至于反对的,则是说,宁王平日里便并非是善类,虽有眼疾,但实则,手底下并无一人敢真正做他的主。先帝在时,便因眼疾而对他多有偏疼同弥补,诸位皇子中,甚至只有他是先帝亲自在金吾卫中为他挑选了护卫的,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情。 两厢争执不下,朝堂上,众人吵得很是凶狠。 最后,皇帝终于是谁也没听,坚持自己的决断,勒令宁王卸去了所有的官职,回到封地,好好休养。 消息传回到宁王府,正是日上三竿。 被禁足了多日的宁王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里,手中握着被宣纸太监硬塞过来的圣旨。 还有一张药方,据说是皇帝给的,特意为他去百川药王谷求来的,可以治愈他的眼疾。 “……” 那宣纸太监刚走,宁王妃便站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想说什么就说吧。”宁王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攥紧手中的两样东西,古怪地笑了一声。 “王爷……”宁王妃缓缓蹲坐在宁王的身侧,“我们回封地去吧,这药方陛下说了,可以治愈眼疾,咱们回去试试,好好休养身体……” “你其实早已知晓本王的眼睛,对吗?”宁王忽而准确无误地转头,透过眼布,将目光对准了宁王妃。 “…………” 宁王妃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何时知晓的?”宁王抓住她的手,问道。 宁王妃低下头去,不肯回答。 宁王便一寸又一寸,用力地钳住她的手腕。 宁王妃难受地想要挣扎,可是宁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腕逐渐掐至青紫,也还是一丝想要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 终于,宁王妃受不了了,哭着喊道:“王爷!” “是沈若竹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宁王问道。 宁王妃摇了摇头。 沈若竹只是提醒了她,却并未和她透露过有关于宁王的任何一件事实。事情是她那日回到王府之后,自己发现的。 那日从陵阳侯府回家,宁王妃心里惦记着沈若竹的话,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宁王到底有事情是会瞒着自己的。 他患有眼疾,虽然自小脾气便不好,但是自打他们成亲之后,他已经改了许多了…… 她想不明白,是夜对着铜镜收拾发髻,便坐在镜前出神,久久未曾离去。 那是她突然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落在铜镜之中坐在床边的男人脸上—— 宁王的眼睛,素来不喜在外人面前暴露,她身为宁王妃,是唯一一个每日都能见到他摘下眼布模样之人。 摘下眼布之后的宁王,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不知何时,眼珠的转动,竟早已同从前有所不同。 那双眼睛,有着清澈的焦距同神采,绝对不是一个自小患有眼疾之人该有的模样。 她坐在铜镜前,对着镜中见到的景象,紧紧地捂住了的嘴巴,不敢叫自己泄出哪怕一丝表示惊讶的声音。 …… 想起那日的情形,宁王妃仍旧是后背冷汗直冒。 她不敢想,不敢想,若是宁王的眼睛真有好转,其实早可以见到了,那如今朝堂上对他的那些指控,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还有沈若竹亡夫之事,他真的不知情吗? “王爷……”手腕终于被松开,宁王妃反过去抓住宁王的胳膊。 “我们去封地吧,封地什么都有,我们也清净,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好休养身体,治愈眼睛……” 她还在希冀着宁王只是单纯地没有将眼睛之事告诉给她,他不曾背着她做过任何的恶事。 “这些事情,哪一件是不能在京中做的,为什么偏偏得去封地?”可是宁王面目狰狞地反问。 宁王妃绝望地闭上了眼:“可是京中不安宁,京中事情太多了,王爷,我怕……” “…………” 宁王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愫。 从小到大,他不是被无尽的恨意裹挟,便是被无尽的怒意裹挟。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有眼疾?为什么都已经生在帝王家,他却偏偏又会患有眼疾?为什么他有那么多身体健全的兄弟?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去争夺皇位,只有他生来便注定什么也没有? 从小到大,他已经足够爱护自己的眼睛了,为什么到头来,他的眼睛还是越来越差,任谁来了都说是救不了的命? 他不信命。 所以自己悄悄去药王谷,请隐于山林的药王医师为自己看诊。 医师为他配出了可以治愈眼疾的药方,可他刚一出药王谷,便遇上了自家皇兄的烂摊子。 皇兄要追杀他,他被护卫护着,一路奔逃进青州的山林,才幸好被路过的猎户给捡了回去。 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想杀那个猎户的,猎户一家虽然粗俗简陋,但至少对他是真好,也是真的救了他的命。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见那句话,不该听见他眼疾可以治愈的事情…… 那时的他刚从药王谷得到药方,不敢叫任何人知晓,如何能叫一个猎户坏了自己的事情呢? 所以他把他杀了。 杀了还不够,他又临时起意,将他千刀万剐,将他扔到大理寺的衙门前,等他的妻子来了,他便诬陷给一路追杀他的皇兄,报复他的皇兄。 他这一生,做过的恶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可偏偏老天爷作弄他,给了他一个比谁都温婉,比谁都和善的王妃。 在一开始,宁王并不愿意成亲。他自小患有眼疾,不信有人会抛开他的眼疾,真心实意地嫁给他。 可是他的父皇为他挑选的这位王妃,居然真的可以。 在他们成亲前的几个月,她便时常登王府的门,到王府之中添置东西,还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园子中晒太阳。 他其实并不喜欢晒太阳,太阳对他的眼睛不好,从小医师便告诉他,他的眼睛,需得避开强光,绝对不可直视。 她知晓后,便直接为他做了一顶厚实的帷帽。 她告诉他,他的眼睛是要少见光,可是他的身体却得多多地晒到日光,人才能健康、常在。 他懒得听那些道理,但她都为他做了帷帽,硬是要拉着他出门去,他便也只能敷衍地跟着她出门。 他这个人啊,自小偏执、阴暗,没有什么耐心听人讲话,做事,上天却这般同他玩笑,赐了他一个如同春日里和煦朝阳的王妃。 到底是何时对她有了别样情愫的,宁王自己也不知晓。 这么善良无邪的一个人,偏偏嫁给了他。 他抬手,终于摘下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绸布,第一次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对着妻子。 他的眼睛其实生得不差,是一双相当标准的丹凤眼。 若非是因眼疾而导致眼中的瞳孔并非那么自然,他应该会拥有一双相当完美的眼睛。 宁王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王妃,不曾告诉任何人,在他的眼睛第一次又可以见到一些模糊轮廓的那一日,他坐在自己的家中,第一眼隔着绸布见到的,便是自己的妻子。 迎娶她时,他甚至不知晓她长何样子,只知晓她是名满上京城的淑女,生得是众口称赞的美貌。 乍然见到她的轮廓同样貌,他只在心底里感叹,她果然生得同他想的一样,温婉可人,若春风拂面,杨柳垂依。 他的确想和她有许多许多的以后。 但绝对不是以今日这般屈辱被驱赶出京城的方式…… “你真的很想去封地?”挣扎了许久,宁王语气总算和缓,浅浅地笑看着自家的王妃。 “是!”宁王妃对视着自家丈夫的眼睛,泪流满面的同时,重重点头。 去到了封地就好了,她想,去到了封地,他们便就什么都安稳了。 什么都不用争,也什么都不用念了。 “那好吧。”宁王笑了笑,“那我们便去封地吧。” “真的?!”宁王妃不可置信,喜极而泣,大滴大滴的泪水低落在丈夫的手背上。 宁王看着自己的王妃,徐徐点了点头。 距离他的眼疾彻底恢复已经有两三年了,他如今既敢在朝堂之上搅弄一些风云,又怎可能不会在背地里做好自己的准备呢? 他如今这位上位的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他想,他绝对不会那么好心地如同圣旨上说的一样放过他。 待到他将王妃平安送到了封地,便马上想法子回到京城来。 从前父皇在时,他因眼疾而无法争夺皇位同权力,可 是如今他的眼疾已经痊愈了,既然都被发现了,他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争夺回那些原本便属于自己的东西? 宁王眸色深邃,轻柔地抚上自家王妃的脸颊,揪着她脸颊上的一块细肉,轻掐了掐。 他同她俯身,额头抵着额头,唇角的笑意,一直保持着不曾改变。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祁云渺,杀了他!…… 宁王封地在梁州,梁州与益州相近,也近黔地,但不论地势还是位置,都比以上两者要更为优越且靠近上京城一些。 自上京城出发,去往梁州,往西走,没有水路,一共需要走十来天。 京中自从宁王要回去封地的消息传出之后,原本曾与宁王交好的一些官员,是彻底不敢再上宁王府的门,一些与织造局有所关联的商户,也因故而早早地避之不及。 原本尚算人来人往的宁王府,如今一日比一日门可罗雀。 在临走的前一日,宁王妃终于最后一次主动出门,去往了陵阳侯府。 沈若竹原不想再见她,但她执拗得很,她不见,她便不肯走,抱着怀里的食盒,毅然站在侯府的门前。 终于,沈若竹还是请她进了府。 一见到沈若竹,宁王妃便将手中的食盒递向她。 “这食盒当中是我亲自做的点心,明日便要走了,我想无论如何,我还是该再来见你一面。” 沈若竹没有接她的东西。 宁王妃便抱着食盒,一直站在原地。 等过了片刻,她见沈若竹当真没有一丝要收下食盒的意思,才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自己将食盒放在了边上。 “我……大概知道你和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宁王妃愧疚道,“我也十分感激,你们愿意留他一命,愿意叫他回去封地……我知道,如今不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和孩子的遗憾,你放心,我会带他回去封地,日后再也不叫他回京城来,不叫他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沈若竹面对着宁王妃,神情木然,没有说一句话。 宁王妃便瞥一眼被放在桌上的食盒,又道:“其实,今日这个食盒,上面是我做的糕点,下面则是我的一些家私。” “家私?” 沈若竹自从迎人进门之后,一直沉默的神情总算是有了一丝变化。 宁王妃点点头,紧接着便道:“我没有什么好弥补你们的,陛下开恩,王爷犯了这么多的错,也没有将我们的财产收缴,我的家私不算少,这些年王爷送我的有,家中给的陪嫁也有,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就当是我送给云渺那孩子的,算是我对你和孩子的一些补偿……” “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给我们补偿?”沈若竹突然激烈反问道。 “可是事情是我夫君所为!”宁王妃彷徨道,“他这些年待我不薄,要我坦坦荡荡地收下他的这些东西,心安理得地再去花掉这些东西,我真的做不到。到底是我们亏欠你们的,你们便将东西收下……” “我们将东西收下,然后呢?”沈若竹不想如今还能从这位宁王妃的嘴里听到如此荒唐的话,“他的钱,你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那我和云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消受吗?” “我知晓!”宁王妃着急道,“我知晓,不论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你的丈夫,换不回云渺的父亲,只是你不先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吗?” 宁王妃亲自去打开那食盒,将最上层的牛乳豆糕取出之后,便又取出藏在下面的一整沓银钱地契,递到沈若竹的面前。 沈若竹只消看一眼,便知道,这位王妃不是在诓人。她的家私是真的丰厚,如今摊在她面前的,不仅有许多数不完的银票,还有西市附近一整条街的铺子、京郊城外的几十亩良田地契…… “云渺也到了年纪,那孩子的志向,我略微听闻了一些,不论她将来打不打算嫁人,有这些东西傍身,她日子总会是好过的。”宁王妃道,“你便收下吧,这样好歹我会心安一些……” 你心安? 事情不是你做的,你到底有什么好不心安的? 沈若竹一把将宁王妃手中的东西全部都推了回去,道:“你收回去吧,这些东西我和云渺是不会要的,不论你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他给你的也好,你自己的嫁妆也罢,我们都不需要你来赎罪。” “可是……”宁王妃还待再说。 沈若竹便走至桌边,收下了她亲手做的那盏牛乳糕点。 她道:“这些便当是你的赎罪了,明日你们便要去梁州,王妃,我们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我在此祝愿王妃一路顺遂,诸事平安!” 她到底是不愿意收下那些东西。 宁王妃无力地垂下臂膀,即便是从沈若竹的嘴里听到了许多的祝词,也难以真正地高兴起来。 她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放到了食盒边上。 “既如此,那我也不再勉强你们了,你们不愿意要这些,我也不愿意留这些,我便在此请夫人帮我一件事情,将这些东西全部都转交给济善堂。那里有许多被遗弃的姑娘,往年我在京中,年节时都会拿出一部分的钱财捐助,以后我都不在了,若是我的这些东西还能帮助到姑娘们一些,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 这回,沈若竹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宁王妃便扯着薄薄的唇瓣,终于又笑了笑:“与夫人相识一场,我很高兴,也不后悔。明日我便要走了,唯愿将来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后会无期!” 各自安好,后会无期。 或许于她们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虽然沈若竹知晓,对于她而言,估计她是不会安好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送走宁王妃,站在侯府的台阶上远眺着王府的马车离去,久久没有动静。 直到有仆从上来提醒她,祁云渺等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如今正在后院等她。 沈若竹这才匆匆回神,朝着后院走去。 “阿娘!我们要出发了!” 祁云渺全然不知自家阿娘适才都见了什么人,她在院子里收拾好一切,身上背着那把越群山送她的弓箭,身侧跟着的,则是越群山本人,以及越楼西。 沈若竹打量着面前三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祁云渺穿着纯黑的衣裳,玄色显瘦,也显身姿硬朗,飒气,她静静地端详着女儿,伸手将她外头靛蓝色的披风给系得更紧了一些。 “马上要天黑了,你们注意安全。”她叮嘱道。 “放心吧,有我们护着,保管叫云渺平平安安地回来!”越群山道。 沈若竹看一眼越群山,道:“侯爷和楼西也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越群山一噎,旋即正色点了点头。 下人们将他们的马都牵了过来,趁着天色要黑不黑,几人从后门上马,很快便离开了侯府,朝着城外奔去。 — 宁王府车队离开京城之后,过了五日,至洛阳。 下了洛阳,再过南阳、襄阳,梁州便不远了。 洛阳城外,祁云渺跟着越楼西爬上半山腰。 越群山自从那日送他们出了城门,陪他们赶了一夜的路之后,第二日一早便回家去了,只余下她和越楼 西两个人,悄悄带着人马,日夜兼程赶路先到了洛阳。 越楼西站在半山腰上,望着不远处洛阳城内开阔的景象,问道:“祁云渺,你先前来过洛阳吗?” 祁云渺摇头:“只听说过,洛阳牡丹,千金难求!” 越楼西便笑了,这几天,他也难得地穿了一身玄黑色的衣裳,和祁云渺一路隐匿在山野丛林间。 这般有意思的事情,他倒是不曾经历过。 他想了想,又与祁云渺问道:“那若是此番事成,咱们要不要在洛阳城多玩几日?” “你是嫌我们还不够明目张胆吗?”祁云渺没什么好气地睨他一眼,略有嫌弃。 越楼西便有些绷不住神色,大笑了起来。他蹲坐在丛林间,对着祁云渺的神情,笑得前仰后俯,一点儿也不隐蔽。 祁云渺见着他的样子,忍了忍,终于没忍住,照着他的肩膀捶了一下,这才跟着他一道笑出了声。 山间自由的气息裹挟她与越楼西。 “怎么样,不紧张了?”越楼西问道。 “嗯……?”祁云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越楼西适才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 她抱紧怀里的弓箭,道:“不紧张了。” 越楼西便欣慰道:“祁云渺,能亲手杀死自己的杀父仇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振作起来,待会儿便该我们上场了!” “好!”祁云渺应道。 这几日,祁云渺和越楼西日夜兼程,从京城提前赶至了洛阳,目的便是为了刺杀宁王。 宁王府的车队从京城出发,一路慢悠悠到洛阳,花了五日;而他们赶到洛阳,只花了不到三天。 这剩下的几天,他们便一直都在洛阳附近的官道山林里踩点,终于寻到了一处最为合适的地方,送宁王归西。 这是祁云渺习武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要自己动手杀人。 越楼西陪在她的身边,等待马车过来的间隙,又道:“祁云渺,你知道我第1回 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祁云渺不知道。 “八岁。”越楼西便道,“当时还是在塞北,我爹率了大部的军队去攻打敌营,结果谁知道,人家也对我们搞了偷袭,军营里所剩的兵力不多,我当时也只是个毛头小子,刚学会的剑法没几招,但是没办法,再不提剑,便只能等着俘虏被杀了,我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和人家厮杀。” “那一天,我一共杀了三个敌人,脸上溅得四处是血,可是我爹回来后,抱着我很是欣慰,直夸我是英雄!” “祁云渺,你也会是一个英雄!” 越楼西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 祁云渺自从出发之后便一直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在这一刻,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定然会是英雄。 即便不是全天下的英雄,她至少,也一定会成为一个既能拯救自己,也能拯救阿娘的英雄。 — 宁王府的车马在洛阳一共停留了两日。 如今正是春三月,洛阳牡丹初绽,宁王妃路过,便忍不住多逗留了一些时日。 今日终于重新启程,宁王和宁王妃坐在一架马车里。 自从眼疾的事情揭开之后,宁王单独面对着自家王妃的时候,倒也不避讳什么眼睛了。 他解了眼布,靠坐在马车里,见到自家王妃手里正在绣一幅牡丹画扇。 是昨日她在洛阳城中买的东西。 马车颠簸,她刺绣的手便难免有些不稳。 眼看着一路马车摇晃,终于,宁王妃的针是刺到了她自己的指尖上。宁王忙起身,夺过自家王妃手里的东西,去看她的手。 “不许再绣了!”他勒令道。 宁王妃无奈,本也只是路上解乏用的东西,是绣着玩的,不成想,离上京城越远,这一路道路会越来越不平整。 还以为洛阳城大,官道山路好歹会顺畅一些。 也罢,不绣便不绣了。 她反握住宁王的手,应允道:“好,我没事。” 宁王捧着她的手,神情讳莫如深。 宁王妃见着他担心的样子,还想再对丈夫说些什么,只是忽而,马车里的夫妇二人都察觉到,马车在无尽的颠簸之中,突兀地一阵抖动,而后便停了下来。 宁王妃不解,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只听马车外旋即响起一阵厮杀。 宁王神情陡然严肃,握紧了王妃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终于是来了吗? 自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宁王便知晓,自己回到封地的一路,不可能会平稳。 不论是自家那位好皇兄,还是沈若竹那个女人,抑或是京中一些别的人,有的是人想要他的人头落地。 自打离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在隐隐期待着这一刻。 如今终于是来了。 他听着马车之外的动静,叮嘱道:“没事,坐在马车当中别下去!” 宁王妃便点点头,紧紧依偎在他的身边,抓紧了他的臂膀。 宁王神情冷肃。 因为早有预料,是以,他这一路上为自己安排的护卫,全都是先帝留给他的,最为忠心,也最为顶尖的那一批。 早在出发前,所有的一切便已商量好,一旦路上遇上偷袭,不论外头如何厮杀,只要他和王妃在马车当中不出去,护卫们便会死死地守住马车,不叫这架马车出事。 而且以防万一,他这回出城带的人马,只有一半是在明面上,至于另一半,可是隐匿在暗处。 宁王不说有十分的自信,但至少也有七八分的自信,笃定自己不会出事。 他护着王妃,牢牢坐在马车当中。 只是,他似乎还是自信过了头。 只听一阵惊叫声忽而响起在马车的窗外,宁王回头,便眼睁睁地见到有一阵鲜血溅在了自己的车窗上。 是他窗外的护卫,一下子倒下了三个! 他瞪大了眼睛。 旋即,三个,又是三个…… 护在他马车外边的护卫顷刻间变得越来越少。 宁王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听着外头的厮杀声,络绎不绝,似乎根本没有要结束的样子,而自己马车外边的护卫,也在极速减少。 是射箭! 拜自小的眼疾所赐,宁王对于出现在自己周遭的任何声音,全都敏感的很。 他终于意识到,此番的偷袭,不仅有刺客打斗,还有人在远处放冷箭! 他突然浑身都不寒而栗。 而余下的护卫也是看出了不对劲,他们的人手虽多,但对方的人手也似乎远不止如今出现的,他们便赶紧架着马车在一阵厮杀中穿行起来,欲意先将王爷同王妃护送回洛阳城内安全的地方。 可是根本来不及。 那站在山上放冷箭的人就像是追着他们跑的一样,他们架着马车离去,箭头便直接射在了他们马儿的脖颈上。 只听几声嘶鸣,马儿全数倒下了。 马车猛然向下栽去,宁王同宁王妃,也全都摔下了马车。 “快跑!!!” 宁王滚落在泥地里,满面灰尘,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王妃,独自扭头去望向冷箭射来的方向。 那是抬头望不见尽头的洛阳山林。 那人隐匿在山腰丛林间,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似乎仍旧能窥出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竖着高马尾辫的小姑娘,一身黑衣。 她的手里握着弓箭,这一回,她的弓弦上只搭了一支箭,而那支箭的箭锋,对准了他。 “祁云渺,杀了他!” 越楼西一声令下。 祁云渺便毫不犹豫松开了自己手中的箭羽。 冷箭飞出的那一刻,祁云渺和宁王都知道,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祁云渺终于,亲手替她的父亲报了血海深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和宋潇的退婚(离京倒…… 一个月后,京城,宋家 满园春杏初绽,飞花漫天,两个少女对坐在杏树底下,其中一个抬头望着粉蓝色的天空,眨眼过春风,窥得一方杏花人面。 而另一个,则是对着不住飘落的花瓣,闭眸虔 诚许着愿望。 “拜托高中,一定得要高中啊……” 祁云渺听见宋青语虔诚的声响。 “哎,青语!”她陪了宋青语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的功夫间,听她有一半的时候都在为宋潇祝祷。 她道:“你且放宽心吧,宋潇既然春闱的成绩好成那样,想必殿试无论如何也不会差的!” “可是万一就发挥不好呢?”宋青语微微睁开一只眼,瞧了瞧祁云渺,立马又闭上,端正地再为自家的兄长进行了一番许愿。 祁云渺无奈。 今日是宋潇殿试放榜的日子。二十多天前,杏林春闱,宋潇高中,已经正式成为朝廷的贡士了。 前日他进宫去参加了殿试,国朝律法,凡是参加了殿试的贡士,皆有官做,只是得依照殿试发挥的成绩,而定官职的大小和金榜的排名。 宋青语便是在替宋潇祈求着金榜高中,官职头衔,皆是上上等才好。 眼看着宋青语虔诚无瑕的样子,祁云渺支着自己的脑袋,终于,也是稍稍替宋潇祈求了一番神明。 不过,祁云渺嘴上说着今日是来陪宋青语等消息的,但其实,她的心底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她今日,是同阿娘一道来和宋潇退亲的。 距离宁王之事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文兴五年,宁王萧明禹在从京城返回封地的途中,偶遇山贼袭击,于洛阳郊外中箭身亡。 ——这是后世史书对于宁王的最终记载,也是朝廷有关于宁王之事,最后的定论。 祁云渺回到京城,是宁王死去的第三日。 她和越楼西一道回家,回家之后,面对着自家的阿娘,母女二人紧紧相拥,知道这世间终于再没有什么是能够困住她们的噩梦。 既然解决了宁王之事,那么接下来,祁云渺和阿娘,都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将来了。 按照越群山和裴荀的建议,她们母女二人最好都先离开京城,先回到钱塘过一段安稳的日子。 祁云渺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如今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不论是回去钱塘,还是回去青州,她知道,这些地方都不会是困住自己的最终目的地。 其实,祁云渺知晓自己此番因为复仇而亏欠了相府还有侯府、晏家良多,她一开始,也是真心实意地同他们提出过想要还债之事。 只是他们都拒绝了。 且不说越群山和裴荀如今都想要她离开京城,让她走得越远越好,就算是晏成柏,因她和阿娘之事进了一趟牢狱,出来之后,也对她没有任何的怨言,而是只想她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祁云渺只得先去享受自己终于可以肆意的人生。 至于如何肆意……第一步自然是同宋潇解除婚约。 宋潇春闱高中这回事情,对于祁云渺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当初无奈和宋家定下婚约之时,宋夫人便是和她道,可以解除婚约,只是拜托她,一切都等到宋潇科举结束再说。 若是宋潇此番科举成绩并不理想,那祁云渺想,她和宋潇提出解除婚约的话,她必定会背负一些愧疚。 毕竟人家当初也是为了帮她,她却在人家最是难过之时提出退婚,那不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雪上加霜吗? 幸而宋潇高中了。 他的春闱成绩,家中所有人都很满意,那她提出退婚,便是说什么也不会再有压力了。 祁云渺从前便见过很多次宋府的杏树。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她当初学这句诗的时候,也正是在宋家的学堂里。 春日,夫子摇头晃脑,带着他们在杏树底下踏春,她仰头望着落英缤纷,便同今日没有什么分别。 这日,祁云渺陪宋青语在杏花树下一共坐了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过去,终于,外头有丫鬟赶回来通报,称宋潇高中,是二甲第十九名! 能中二甲第十九名,已经很是人中龙凤了! 祁云渺和宋青语双双喜不自胜。 对于这个成绩,宋家父母也觉得很是满意,正好祁云渺和沈若竹都在,宋家便直接摆开了宴席,邀请她们母女俩一同庆祝。 祁云渺庆祝自然是要为宋潇庆祝的,只是庆祝结束,她和阿娘该说的话,也还是要对宋家说的。 用完饭后,祁云渺面对着宋潇和宋夫人,先同二人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这才道明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真实目的。 她要退婚。 宋潇脸颊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凝固,听完祁云渺的话,直接便站起了身,问道:“为何?” “因为我得离开上京城,去过我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了。” 众目睽睽之下,祁云渺总不好回答,因为我并不喜欢你。 她换了一个答案,照旧是她的心里话。 “……” 她要去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宋潇不知道,祁云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知道,祁云渺一开始被迫和自己定亲,只是权宜之计,他还以为,自己高中了,就能有机会真正开始留住祁云渺,不想自己高中的第一日,得到的便是她要退婚的消息。 这才不到三个月呢!他都还没开始表现呢! “祁云渺,你要离开上京城,那你要去哪里?”宋潇又问。 祁云渺摇摇头:“暂时还不知道,先回一趟青州,再回一趟钱塘吧,外面的天地很大,我打小便想去看看,如今终于有机会了,我不想错过。” 你不想错过外面的天地,那我呢?那我怎么办?我也不想错过你啊! 若说宋潇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那便是在小的时候,在祁云渺第一次上京城的那会儿,他没有好好地和她交朋友。 那时候的他太不成器了,气量小,也没有什么骨气,浑身从上到下都没有一点样子。 若是那时候他便和祁云渺交好,宋潇难受地想,那祁云渺会慢慢喜欢上他,会愿意为了他,留在京城吗?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是宋潇的悲伤显而易见。 祁云渺执意要退婚,温庭珧当初本就允诺了她退婚的条件,如今既然宋潇高中,她自然也不能反悔。 是以,这日,祁云渺无比顺利地便就拿到了自己和宋潇的婚书。 她当着宋潇的面,将婚书撕碎,而后爽朗地同宋家兄妹们告了别。 祁云渺要走了。 宋青语在目睹了祁云渺和宋潇退婚的全过程之后,心底里逐渐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趁着祁云渺尚未彻底离开宋府之际,她拉住祁云渺的手,悄悄问:“渺渺,你说的离开京城,是日后都不回来了吗?还是如何?” “我兴许还是要回来的!”祁云渺道,“一切都说不准。” 宋青语眼眶便逐渐有些湿润了。 宋潇不清楚祁云渺的志向,她却是清楚的,她知道,她如今当是要去做她想做的侠女了。 侠女需要游历四方,居无定所,一走便不知道该何时才能再重逢了。 即便早知有这一日,可是真到了这一日,宋青语是有些舍不得了。 就如同当初祁云渺第一次和她说要离开时一样,她和祁云渺道:“渺渺,我有些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祁云渺听出了宋青语话音里的哭腔,赶忙和自己的好朋友抱了抱。 今日只是上宋家来退婚,其实,和宋青语的告别,祁云渺是打算过一阵子正式要走的时候再过来一趟的。 今日事情实在太多了,既有宋潇高中,又有他们的解除婚约,着实不适宜做个正式的告别。 但是她都这么说了,祁云渺只能先安抚她道:“虽然我要走了,但是青语,你相信我,我迟早又会回来的,是不是?” “嗯。”宋青语点点头,想起上回祁云渺和自己告别,不出几年,她的确是又回来了。 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回祁云渺的离去,会和上回不太一样。 上回她还是小孩子,需要定居在钱塘,所以她可以知晓她的方向,可以时不时给她写信。 可是如今祁云渺要去远游了,她若是思念她,又该如何同她联系呢? 她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唔……”祁云渺想了想,这还真是个问题。 “那这样,我保证,五年,每隔五年,最多五年,我定会回一趟京城,如何?”她同宋青语问道。 五年? 好像有点久。 但是好像也还行。 到底她是要游历山川的人,也不可能时时都围着京城走。 宋青语便点了点头:“还行吧,那你回了京城,一定得来找我!” “好!”祁云渺和宋青语击掌为誓,“我到了京城,一定头一个来找的就是你!” 得了她这般的承诺,宋青语总算是噗嗤一声笑了。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脸颊上狼狈不堪。 祁云渺便又替她擦拭了一番泪水,这才跟随着阿娘,上了回家的马车。 她们回到陵阳侯府,下了马车之后,祁云渺见到的第一个人,却就是越群山。 他特意等在侯府门前,连身上脏了的衣袍都没有换,见到她们的马车回来,他忙上前问道:“退婚成功了?” “成功了。”沈若竹回答道。 越群山便怔仲地点了点头。 成功了,那便意味着,她们母女俩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上京城了吧? 越群山握拳,忽而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同沈若竹提和离的事情。 就算是皇帝会眼见心烦又如何呢?她们母女俩留在上京城,他难道还会真叫她们出事吗? 可是他又着实知道,不和离,那他便是在拿沈若竹和祁云渺的性命在赌,在拿整个陵阳侯府的前程在赌…… 祁云渺发誓,自己这辈子,也没几回真正懂事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凭着自己的心意办事,我行我素。 但是今日,她看看越群山,又看看自家说了三个字之后便沉默不言的阿娘,难得懂事道:“那个,阿娘,我适才吃得有些多,如今有些累了,我想回院子里睡个午觉,便先进去了!” 沈若竹看一眼祁云渺,看见她话音刚落下,便晃着高高的马尾,甩头没了踪影。 她自然知道,祁云渺为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回头面对着越群山。 还没说话,便察觉到那只她早已习惯的粗糙大掌紧紧包裹住了她的手。 “我们也进屋说吧。”越群山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阿娘x越群山,最后一…… 陵阳侯府主院 沈若竹自从被越群山拉回到屋子里,便彼此面对面坐了许久,相顾无言。 她不知道越群山究竟想要和自己说什么,看着他进屋之后便一直沉默的样子,她只能先去拢了拢自己的袖子。 袖子里,沈若竹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那封几日前便被自己藏好的信笺。 今日带着祁云渺去和宋潇退婚,但其实,沈若竹同越群山的和离书,她自己也早就准备好了。 自从宁王之事结束后,沈若竹知道,自己和越群山的这场和离,必不可少。 这封信,自从写好之后她便一直想要找机会交给越群山,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想来,今日便是她要等的时机了。 眼见着越群山还是不打算说话,沈若竹便率先开口,一边唤了他一声“侯爷”,一边想要将袖子里的东西给抽出来。 “等等!” 越群山却适时摁下她的手腕。 他深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沈若竹,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道:“待会儿再拿出来吧……” 他……知道? 他知道她的袖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沈若竹微微有些吃惊。 越群山眼神岿然不动,注视着沈若竹,在她的惊讶之中,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气。 到底是做了几个月的夫妻,又同床共枕了这么多日,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如今的袖间都藏着什么呢? 这么多日,越群山等待着沈若竹的和离书,便如同一个囚犯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刑罚一般。 他紧紧地摁住沈若竹的手腕,沈若竹便静静地端详着越群山。 眼前这个男人,明明长得同刚认识时几乎没什么差别,浓眉大眼,身形壮硕得比一头牛还要庞大,可是沈若竹如今心平静气下来再看越群山,再想起自己当初对越群山的看法,便觉得,他始终是变了点什么。 原先见到越群山,只当他是个见色起意的莽夫,好不要脸的好色之徒,后来成婚,也是时局所迫,但是现下再要沈若竹去评价越群山,她只会道,他是个好人。 是为了美色才帮她的也好,是为了别的什么才帮她的也罢,她和祁云渺在陵阳侯府的这些日子,越群山始终没亏待过她们一点,反倒把一些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部都做到位了。 若是有可能……其实…… 沈若竹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眼角竟闪过一丝泪花。 那是很晶莹又迅速的一滴眼泪,快得连沈若竹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越群山,眼角带着尚来不及抹去的湿润。 下一瞬,沈若竹便察觉到,自己被拥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的脑袋紧紧地贴着越群山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在自己耳边剧烈响起。 见到了,越群山也见到了沈若竹的那滴眼泪。 和沈若竹认识了这么久,越群山何时见过她在自己面前哭。是为了他才落下的泪水吗?他忍不住要将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怀里。 屋子里全是沈若竹今早亲自熏过的泽兰香,如同春日一般清新又淡雅的气息裹挟着两人,沁入人的心脾。 沈若竹到底是没有拒绝越群山的怀抱。她在越群山的怀里趴了不过片刻,便终于忍不住,双手抓紧他的臂膀,张嘴去咬上他的肩膀。 不这么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当着越群山的面,继续不受控制地落下更多的眼泪来。 她用自己的唇肉狠狠地隔着布料,撕咬着越群山的皮肉。 越群山全都一声不吭。 他任沈若竹又啃又咬,任她在自己的肩膀上发泄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他只一味地抱紧了她,牢牢地圈住她,便像是虔诚的信徒,在拯救属于自己的圣女。 他们就这么紧紧相拥着。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沈若竹终于停下了自己的撕咬,越群山才喑哑着嗓子问道:“你若走了,往后京城,还会回来吗?” “……” 沈若竹不知道,她如今不能和越群山保证任何的事情。 越群山苦笑着,便从她的沉默当中得到了回答。 他用力再将沈若竹抱得更贴紧自己一些,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一丝的缝隙,但是还不够,越群山想,还不够,他恨不能将面前的人掰碎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骨血里,叫她一辈子都陪着自己,只能跟在自己的身边。 沈若竹一开始还能由越群山抱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直到后来,越群山实在用力得她有些难受,她意识到自己的骨骼疼痛,便难耐地唤了一声:“越群山!” 是越群山,不是侯爷。 越群山眉心一跳,终于松开了一些沈若竹。 不过也没有松多少,只是叫她没有那么疼了。 他依旧抱着她,和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地相看。 “…………” 沈若竹如今最不能见到的就是这般的越群山。 他一拿这般近的目光注视着她,她便会忘了自己要做的所有事情。 她和越群山相视了良久,才道:“你好好地去做你自己的事情,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来钱塘,我请你吃酒,为你接风洗尘。” “……” 越群山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垂眸看着沈若竹,又过 去良久,这才终于彻底松开她的身体。 他牵着沈若竹的手,带她去到了床前摆的一只柜子前。 越群山单手打开那只柜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道:“这些原本是我给云渺准备的嫁妆。” “什么?” 沈若竹哪里想,越群山还会提前准备这些东西。 越群山睨她一眼,瞬间觉得自己有些被看扁了。 “准备嫁妆怎么了?我这辈子就越楼西那浑小子一个儿子,云渺高低也算是我的女儿,我为她准备嫁妆,很稀奇吗?” 不稀奇,倒的确是不稀奇。 沈若竹抿着笑,伸手去看了看越群山到底都为祁云渺准备了一些什么嫁妆。 越群山边看着她的动作,边道:“只是如今看来,我是没有资格再送她出嫁了。也好,那丫头说想要去浪迹江湖,仗剑救人,我准备的这些东西,便送与她,供她日后走江湖开销所用吧。” “可是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沈若竹粗略看完了越群山为祁云渺准备的这些东西,便有些不想要收下。 越群山给的这些东西,比前几日宁王妃给的还要骇人。 “这有什么好不要的?她到底做过我的女儿,便是我希望她能带着我的那份去闯荡江湖,给她这些东西也不亏!” 越群山却不是宁王妃,他有相当理直气壮的理由,叫沈若竹收下这些东西。 “当然,不过这些东西,你不要一口气全都给她,暂时先替她收着,每年给她一部分,不然我怕这孩子还小,不懂得怎么用钱,路上碰到有人骗她,一口气便将全部的财产都花没了。”越群山叮嘱道。 他倒是真的操心得像个老父亲。 沈若竹失笑,知道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若是再不收下他的这些心意,反倒不好,于是便收下了他给的这些东西。 她真心实意地看着越群山,道:“能和侯爷夫妻一场,我很知足。” 单单只是知足吗?越群山挑眉,对于沈若竹的答案,似乎不是很满意。 沈若竹便踮起脚,主动在越群山的脸颊上碰了一下。 只是很轻的一下,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春日的水面上掠过。 却是他们成亲这么久以来,沈若竹最为主动的一次。 越群山震惊地张大了自己的瞳孔,在沈若竹妄图离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伸手直接揽住了她的腰肢。 他一双眼睛带着极强的攻击性,盯着沈若竹。 沈若竹却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终于,越群山夺去她手中握的那些东西,将人打横抱起,朝着床榻上走去。 马上要和离又如何。 到底如今,他还是沈若竹的丈夫,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从宋家回来不过是半下午,如今春光正盛,他们还有很多的时日,还有很多的时间。 …… 祁云渺在自己的院子里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 她不知道自己阿娘和越群山聊得到底怎么样了,睡醒后,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如今宋家的婚事已经退了,只要再等阿娘和越群山和离,那她们母女俩便是随时想走就能走了。 在走之前,祁云渺计划着,自己还是得阿兄还有越楼西都分别再认认真真地见一面,做一些认真的告别。 这一次离开,下回想要再见面,便不知会是何时了。虽然她答应了青语每五年回一次京城,但是到时候具体情况如何,谁都说不准,等到时候她回京城,他们都还在不在,也说不准,是以的,她总是要做好日后或许再也不见的打算才好。 真是奇怪,从前年少时,和阿娘一道从相府离开,祁云渺总是坚信,自己会再度回到京城,会再度见到阿兄和青语;如今,她却是实在不敢确信,自己日后到底会如何,阿兄……她到底还能不能见到。 江湖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人生也是一条很漫长漫长的路。 祁云渺收拾好自己,便打算出门去喊越楼西还有阿兄吃饭。 只是她刚走出院门,便见到越楼西一身红衣,踏着橘红色的夕阳而来,站在她的面前。 “祁云渺,你今日把和宋潇的婚事退了?”他背对着夕阳,与她问道。 “嗯!”祁云渺点头。 越楼西莞尔,便将怀中揣的一把包裹好的弓箭扔向祁云渺,道:“喏,送给你的礼物,既然今日恰好退婚,便当是退婚贺礼好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正式离京! 越楼西这人说话,总是不怎么中听。 不过今日这话,话糙理不糙,祁云渺便接住了他给的包裹。她捏了捏包裹的形状,问:“这是你特地给我选的弓箭?” “嗯。”越楼西骄傲地扬着下巴。 祁云渺如今正在用的弓箭,是越群山在她及笄的时候送的,虽然还用不到一年,但是在越楼西看来,祁云渺用那把弓箭完成了替父报仇的伟大壮举,那把弓箭到如今,便也该寿终正寝了。 祁云渺即将开始自己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越楼西这段时日为了给她挑选一把合适的弓箭,可是跑遍了几乎整个上京城。 他道:“快拆开来看看,如何?” “我可以回来再拆吗?”祁云渺抱住包裹,虽然十分感激越楼西送自己的礼物,却并没有立即便想要拆开的打算。 她抬头看看天色,道:“越楼西,我今夜正好想请你和阿兄一道用个晚饭。” “你请我和裴则用饭?”越楼西抱胸,觉得祁云渺这个想法很是大胆。 祁云渺点了点头。 越楼西便笑了。 自从宁王之事结束后,越楼西便不曾再和裴则私底下见过面了。本来他和他也没有什么非得见面的必要,若非是祁云渺,越楼西只觉得自己每次见到这人,都只会多给他来上几拳。 他问:“你就不能只和我两个人用饭?为何非得带旁人?” “阿兄不是旁人!”祁云渺据理力争道。 他不是旁人,那难道他才是旁人?越楼西略略翻了个白眼,到底是没有和祁云渺再争辩。 见越楼西不说话了,祁云渺便推推他的肩膀,问道:“如何,你吃不吃饭?不吃饭我就自己找阿兄去了!” “去!”既然祁云渺都这么说了,那越楼西怎么会给她机会,放她单独去找裴则呢? 他二话不说,跟上了祁云渺的步伐,难得也不骑马,而是和她挤在一辆马车里,去往了相府。 这真是举世稀罕的场面——祁云渺和裴则还有越楼西,三个人一块儿上酒楼吃酒。 祁云渺向左看看,是裴则那张素来冷清又高贵的脸;向右看看,则是越楼西那副从来都明媚又张扬的五官。 等到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她便起身,率先举着酒盏,和俩人道:“阿兄,越楼西,我今日已经成功和宋家退婚了,特地请你们一道再用顿饭,是想和你们正式告个别……” 这事,裴则已经大致猜到了。 宁王之事已经结束,祁云渺又和宋家退了婚,便意味着,她在上京城中,再没有什么牵绊了。 祁云渺抬手敬他和越楼西,可是裴则看着祁云渺半晌,也没有说什么话。 越楼西亦是。 虽然早已猜到祁云渺今夜要说什么,但是她一上来便提这回事情,他脸颊上实在很难再挂起笑意。 “阿兄,越楼西,你们就一个也不愿意和我喝酒吗?”祁云渺举着酒盏等了须臾,须臾过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裴则还是没有说话。 越楼西却像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行,祁云渺,我敬你!祝你终于逍遥自在,这世间,再没有任何的阻碍!” 祁云渺笑了。 这是她喜欢听到的话。 她和越楼西浅浅地碰了一下杯,目睹着越楼西将酒盏之中的琼浆尽数饮完之后,又道:“祁云渺,你可知晓,我这人最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祁云渺还真不知晓。 她睁着一双向来黑白分明的好奇眼睛,困惑地看着越楼西。 越楼西便道:“喜欢你想要什么,从来都不遮掩,自由自在,坦坦荡荡!” 祁云渺真是没想,今日还能从越楼西的嘴中听到有关于自己如斯真挚的评价。 她注视着越楼西,脸颊上的笑意不住加深,活像是春日里飞来的莺歌。 “渺渺……”渐渐的,祁云渺听见裴则也喊起了自己。她便又回头去,看着阿兄。 “祝福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裴则终于也道。 祁云渺面对着自家阿兄的祝福,眼眸之中原本便足够欢喜的笑意,一时幸福得快要溢出来。 裴则和越楼西二人坐在一起,平心而论,对于裴则,其实祁云渺如今是愧疚居多的。 阿兄对她很好很 好,好到如果他要她还债的话,她觉得自己得在相府一辈子为奴为婢,才能将自己欠下的债给还清。 而她前段时日,不过刚刚答应了阿兄,会将他同寻常男子一般来对待,今日却便要和他说,她要离开了。 她的脸颊上裹挟着一团又一团的酡颜,举着酒盏,笑了许久才凑过去,轻轻地碰了碰阿兄的酒盏。 “阿兄,我也祝福阿兄永远前程似锦,前途顺遂,步步高升!”祁云渺道。 “嗯。”裴则饮下琼浆,又道,“不过分别不代表着永远都不会再见了,我们终有重逢的那一日,是吗?” “是!”祁云渺自然道。 越楼西在边上听着他们的对话,适时也道:“是啊,祁云渺,分开不代表着咱们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保不齐,将来我就去钱塘找你了,要陪你浪迹天涯,是不是?” “……” “那你是不是也太草率了?”祁云渺蹙眉反问道。 越楼西挑眉,哼笑了一声,没有接祁云渺的话。 祁云渺便警惕地观察着越楼西。 就是因为如今知晓了这俩人对自己的心思,所以祁云渺在临走之前,才想着干脆将这俩人给凑到一块儿的。 她要去找寻她的江湖,要去做她梦寐已求的侠女了,但是祁云渺并不想要裴则或者是越楼西为了自己而放弃掉自己的前程,前来陪她。 他们一个做文官,是状元出身,一上来便能红衣着锦的殿前红人,将来好好进取,未必不能跟上自家父亲的脚步,继续成为当朝的宰相,造福百姓; 而另一个做武将,比状元的起点还高,出身便是武将世家,领兵去了一趟塞北,大获全胜,回来便受封了嫖姚将军。这般年少有为,将来继承自家父亲的军队,守护一方黎民,也是指日可待。 他们都有很好的前程和未来,志向原本也都是在朝堂和疆土,若是为了她而放弃这些,去浪迹山川,那祁云渺便是说什么,良心都会过不去的。 祁云渺越观察着越楼西的神情,越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终于,她正色道:“阿兄,越楼西,我今日前来,还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帮忙,希望你们务必要帮助我,答应我,可以吗?” “何事?”裴则和越楼西同时问道。 祁云渺便道:“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你们自己的理想,好吗?” 裴则:“……” 越楼西:“……?” 裴则睨了一眼越楼西,神情之中,似有埋怨。 “…………” 越楼西有时候是真的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裴镜宣有如此默契。 他心虚地瞟了眼裴镜宣,又心虚地看了眼祁云渺,一改适才吊儿郎当的模样。 祁云渺一看这两人反应,便知自己今日未雨绸缪是对的。 她语重心长道:“阿兄!越楼西!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生下来便各有志向,不是吗?我不喜欢有人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志向,一味只追随着我的脚步,那样,我一辈子都只会活在内疚之中,并且也瞧不起这种人的。阿兄,越楼西,我当你们是知己,是最理解我的人,一定也不想成为被我瞧不起的人,成为害我内疚的人,对吧?” 裴则又没有说话了。 祁云渺话音落,越楼西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也是哑口无言。 酒楼的雅间里是冗长的沉默。 “渺渺……”终于,是裴则先道,“我不会因为你而断了自己的路,只是,你也不能因为我将来的选择或许恰好重叠到了你的志向上,便去质疑我选择这条路是为了你,或许,那也是一条叫我自己欢喜与解脱的路。” “阿兄!” 裴则这话怎么听都是想要为了她而放弃些什么了。 祁云渺便有些急。 但她这边急了还不够,越楼西顺着裴则的话,很快也道:“是啊,你怎知道,游历天下山川,也不是我的梦想呢?” “……那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祁云渺反驳道。 “……” 越楼西便又心虚了一瞬。 的确,游历天下山川,先是祁云渺的梦想,再然后才是他的。 若非是祁云渺有了这等梦想,越楼西也不会将此事列入自己的余生之中。 在遇见祁云渺之前,越楼西从小到大的梦想只有一个,那便是成为冠军侯霍去病那样的少年英雄,成为堂堂的一代大将军。 只是如今朝堂边境安宁,朝廷除了黔地匪寇的事情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地方是需要用兵的,是以,越楼西便想,祁云渺的梦想,未尝不可以是他的梦想。 他便是去同朝廷请休几年,陪她一道先去游历山川,那又如何呢? 到底他是有底气的,不过片刻,越楼西便道:“总之,祁云渺你有你的志向,我也有我的道理,你不能因为我同你的理想重叠,便觉我是胡作非为,可明白了?” “强词夺理!”祁云渺觉得自己有些快要被他们俩人给绕进去了。 她还想要和他们说些什么,但是仔细想想,面前两个人都是诡辩的高手,她再说怎么和他们争辩,他们总是有歪理的。 她便干脆直接放狠话,道:“阿兄,越楼西,总之,若是你们为了我而抛弃你们自己的志向,那我就一辈子都瞧不起你们!” 她这话够清晰明了了。 裴则和越楼西也都果真被震得再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 他们终于可以用饭了。 再不用饭,祁云渺都要忘记了,今日这本是她为了和他们道别而特地设的一桌宴席。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带着裴则还有越楼西坐在一起用饭,是夜的她喝了不少的葡萄酒,迷迷糊糊地回家,倒头就睡。 等到她再一次和越楼西还有裴则同时见面,便是十日之后,离开京城的这一日了。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 祁云渺在城门口又一次坐上了去往青州的马车,这一趟前来与她送行的人,却比上一回多了一倍不止。 裴家父子,还有越家全家的人,还有宋家的兄妹三人……祁云渺望着面前这些前来与自己还有阿娘相送的亲朋伙伴,趴在离去的车窗上,和他们不住挥着手。 祁云渺如今短暂的人生才过去十余载,在她十余载的岁月间,一共上了京城两趟。一趟收获了裴荀还有裴则这对为人正直的父子,一趟则是收获了越家满满一大家子的欢乐与温情,还有青语,还有宋宿大哥和宋潇……这些每一个都是真诚关心她,爱护她的伙伴,祁云渺一点儿也不后悔认识。 她尽自己所能,和他们挥手告别,在京郊遍地的黄沙中,诉说自己最大的欢喜,也道尽自己最真挚的祝愿与别离。 等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祁云渺再也看不见那些在城门口相送的人,城门口的人也都看不见她了,她才将自己的脑袋钻回了马车里。 “怎么,舍不得了?”马车里,沈若竹握住女儿的手,盈盈问道。 祁云渺点点头,很快却又摇摇头。 只见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面对着自家阿娘,扬起一个最是明艳自得的笑脸,道:“可我终究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阿娘!” 第115章 祁云渺终于自由了。 离开上京城之后,和上回一样,她和沈若竹率先要回青州去看一看祁琮年。 几年不见,阿爹坟头的野草已经长得快要和祁云渺一样高了。母女俩人在他的坟墓边上整理了半天的野草堆,这才将一切都清理干净。 满打满算,她们已经快五年不曾回来过青州了,难得又回来一趟,而且这回是真的替他报了血海深仇,母女俩人便干脆在青州多住了几日。 她们在青州逗留了足足有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才又启程,南下回去钱塘。 这一趟离去,下一趟再回来,又不知是何时了。 祁云渺临走前,对着阿爹的坟墓坐了许久。 有关于阿爹的牌位,其实祁云渺和沈若竹早在上一回回来时,便将其带去了钱塘,只是坟墓不适合迁移,况且阿爹也喜欢青州的山野,是以,她们便始终不好将他的墓碑一块儿带走。 青州是她的故土,钱塘是她如今的家。从钱塘到青州,这一路祁云渺走了五年,她不知道自己下一回再来,还会不会再是一个五年,趁着好不容易回来,便想和自家阿爹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是待得再久,她也总是要走的。 从青州回去钱塘,看似是同上回一样的路子,走水路,但在南下的途中,祁云渺和阿娘的行程,又稍有不同。 在回钱塘的路上,她们还需要在金陵多逗留几日。 无他,晏成柏在宁王死后的第二日,便被越群山从御史台的牢狱之中放了出来。 为了避免风头,自从牢狱之中出来之后,晏成柏和晏酬已,暂时都先回了金陵。 祁云渺和阿娘此番之所以能事成,和晏家也有很大的关系,是以,既然路过金陵,那自然是要登门去拜访和感谢一番人家的。 何况晏成柏和晏酬已父子得知她们母女俩要回钱塘,一早便写信,邀请她们务必在金陵多做停留。 那祁云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之前路过金陵,她还尚未有机会多逗留几日,好好玩玩,如今正好可以借机补上。 她和阿娘坐船只在金陵的渡口下,远远的,祁云渺尚坐在甲板上吹风呢,便见到晏家父子已经等在渡口处。 渡口附近排了一整排的马车,似乎全都是晏家来接她们的阵仗。 纵然早已知晓金陵晏家,出手阔绰,乃是一方首富,但是祁云渺在上京城当中,或许是权贵阵仗见多了,尚没有觉得晏家有多么夸张。 如今一路行船而来,再见到晏家的排场,那可实在是太夸张了。 她跟在阿娘的身后,和晏家父子一道见了礼。 两月不见晏酬已,祁云渺上下打量着晏酬已,只觉他比上京城时,似乎要光鲜亮丽许多。 他今日穿的衣裳,是一身祁云渺在上京城时几乎不曾见他碰过的孔雀羽色绫罗,绸缎丝滑的光泽在春日斑斓下尽可浮现,刺绣装饰,无不用心。 “晏酬已。”祁云渺忍不住道,“你今日穿的倒是好看!” 晏酬已眉眼一弯,双眸中便是有万千光阴流淌而过。 “多谢祁姑娘夸奖,我也觉得今日这身不错。” 他竟说他也觉得不错?!祁云渺双眸顿时都亮了起来。 在上京城时,她何时能听到晏酬已对自己如此自信的评价?看来这金陵城是真的不一样。 金陵是他的老家,便如同青州还有钱塘之于她的存在一样,祁云渺十分能理解,一个人回到自己的老家,便如同鱼儿入了水,倦鸟飞回了山林。 她喜欢这般自信的晏酬已,和他肩并肩走着,不禁越发地谈笑风声,一路又说了许多的话。 待去到晏家,晏家父子已经摆好了酒席,祁云渺也算是又见识了一回,何为首富的排场。 看着晏家在金陵城中的院子,祁云渺想,若是单论财力,只怕晏家是比整个陵阳侯府和整个相府加起来还要多的。 晏家在金陵的宅子,占地足有半条街,宅子之中,各色文玩器具,大小摆件,皆是她也可以认出一二的闻名程度;至于另外的半条街……那是他们家的丝绸总坊和铺面。 也就是说,其实面前的这一整条街,都是属于他们家的。 再看他们的宴席,从如今这等时节难得一见的新鲜野生鲥鱼,再到山里最为鲜美的各种菌草,从山珍到海味,席面上是一样不缺。 纵然祁云渺在上京城,这些席面也算是见得多了,可桌上边摆的酒,她却又是不曾见过的。 晏酬已便与她介绍:“此酒名为金陵春,是金陵特有的美酒,每一坛都得在外边标记好年份时日,埋于树下十年之后,方可取出品尝。” “每一坛都要埋十年?” 祁云渺咋舌,掐指一算,她如今还尚未活过两个十年呢。 真是有意思,一坛酒,竟就抵得过她半数的年岁。 她对于晏家,一切都很稀奇,在晏家的第一日,吃饱喝足之后,便喊晏酬已带着自己在家中转了一大圈。 这是祁云渺和阿娘第一次在金陵逗留,因为有晏家的招待,她们便在金陵待了也足有半个月。 这半月间,晏酬已带着祁云渺,几乎是把整个金陵城都给逛了一遍,从城内到城外,从大街到小巷,就连金陵城内最为昂贵的丝绸铺子,还有最为便宜的丝绸铺子,他都带着祁云渺走了一圈。 他为她介绍金陵的风土人情,为她介绍秦淮河以及栖霞山的秀美与壮丽,不论祁云渺是想要去哪里,看什么,他都能一一为她准备周全。 这半个月间,祁云渺可谓是全身心得到了放松,别提过得有多舒畅了。 当然,她这些日子,也不是全然白吃白喝,晏酬已的弓箭射术,她每日里也都对他多有督促,多有指点。 两个人时常出双入对。 若非是这一日,阿娘突然提醒她应该走了,祁云渺觉得自己在晏家,也可以过得乐不思蜀。 离开金陵是在四月底。 祁云渺跟着阿娘在晏家用过了最后一顿饭,晏家父子便又亲自送她们至渡口船上。 “对了,云渺,我过几日也得去一趟钱塘,到时可以去找你吗?”在送她到船上之后,晏酬已问道。 “你要来钱塘?”祁云渺惊喜,“那自然可以了!这几日你在金陵这般照顾我,等到了钱塘,我做东,带你四处逛逛!” “好!”晏酬已笑得神采飞扬。 由于这半月间,两人几乎每日都在一起,晏酬已在征得祁云渺同意之后,对她的称谓总算是从半生不熟、总是带着一些腼腆的祁姑娘,变成了简单的两个字,云渺。 祁云渺和晏酬已约定好钱塘相见的事宜之后,目睹着晏酬已下去船只,只留她和阿娘还有一堆的护卫在船上,逐渐离岸边越来越远。 眼看着岸边的人影又开始模糊,沈若竹饶有兴致地看着祁云渺,道:“小晏倒是个值得交往的好朋友。” “嗯!” 祁云渺对于此事,深表赞同。 她回头看着阿娘,忽而问道:“阿娘,您和晏成柏当初做同窗时,他是欠过您人情吗?” “嗯?你怎么知道?”沈若竹问道。 “哎!”祁云渺叹气。虽然这几日在晏家过的很开心,但她也不是毫无察觉,晏成柏对她们招待得实在过于热情了,再加上先前宁王之事,若非是他欠了阿娘极大的人情,祁云渺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要如此盛情款待她们。 “就不能是他本就为人热情?”沈若竹反问道。 “那可不是。”祁云渺有模有样道,“我这几日都注意过了,晏伯父是个相当注重礼数与规矩之人,对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十分有分寸,若真要说,他当是个儒商。若非是情况特殊,他定不会如此!” 沈若竹便抿着笑,点了点祁云渺机灵的小脑袋瓜。 她和晏成柏的事情?那其实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祁云渺都已经及笄了,晏成柏的孩子, 也已经快要弱冠,若非是逼不得已,沈若竹想,她是绝对不会再拿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去麻烦一位早已没有联系的同窗的。 虽说是同窗,但是沈若竹当年在钱塘,和晏成柏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倒也没有别的什么缘由,他们俩单纯是性子不合。沈若竹自小便偏好结交单纯的人,不论是为人还是处事,她都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抱有一颗赤子之心,热爱生活,朝气蓬勃。 而晏成柏年少时为人,太过阴沉,心思极深。 “阴沉?”祁云渺边听着自家阿娘描述,边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将阿娘口中的晏成柏和自己如今见到的晏家伯父,很好地联系起来。 沈若竹便笑了:“想不到吧?人总是会变的,你见他如今一副文质彬彬,儒雅随和的样子,但是在年少时,他被家中送至钱塘念书,满肚子皆是怨气,可不好相处。” “对了!”祁云渺听自家阿娘提到此事,忙想起问道,“阿娘,为何晏伯父明明是金陵人士,却要到钱塘来念书?” “这正是他阴沉的原因了。”沈若竹道,“你这位晏伯父啊,是被家中继母驱赶至钱塘来的。” “啊?!” 祁云渺震惊之余,觉得自己大致懂了。 所谓富豪之家,也不是从始至终都如她今日所见到的这般,后宅安宁。 在晏成柏还不是晏家当家的时候,他只是晏家的一个小少爷,失了亲娘,得了继母,继母待他不好,生下自己的亲儿子之后便在晏老爷的身边吹着枕边风,哄他将长子给送到了钱塘外祖家住着。 明明他们晏家在金陵家大业大,有着数不清的铺面同宅院,但是如此之大的家业,却没有一个可以容长子屈身的地方,非得把他送去钱塘。 换作是她,祁云渺想,她也得怨气冲天,这实在怪不得年少的晏成柏。 不过观晏成柏如今的模样,祁云渺问道:“那后来可是晏伯父成功得到了整个晏家的家产?他是得到家产之后,性情才逐渐变成今日这般温和的?” “他性情是何时变成今日这般的,我不知道。”沈若竹失笑着摇摇头,面对女儿的问题,只道,“不过他得到了最终的家产,这事是真的。” 祁云渺眼珠子转了转,看着自家阿娘讲话说一半留一半,讳莫如深的模样。 她吹着甲板上的江风,觉得自己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 “啊!阿娘,我知道了!”祁云渺道,“晏伯父挣回来的家产,有你帮忙的一份力,是以,他才这般对我们好,是不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晏酬已:你是我最好的…… 祁云渺的思绪实在有些过于跳脱,没头没尾的,沈若竹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她的步伐了。 不过……还真叫她给猜对了。 见祁云渺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实在好奇她和晏成柏的过往,沈若竹便趁着江面清风,索性与她系统地告诉了一些。 因为晏成柏初到钱塘时,正是性子沉闷不爱交际的时候,他的样貌又同如今的晏酬已一般,不算特别出众,是以,在俩人初做同窗那会儿,沈若竹对于这位姓晏的同学,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很深的交集。 真正记住晏成柏这个人,是有一回,沈若竹同诸位伙伴们一道去钱塘郊外踏青,谁都没有想到,就在钱塘的郊外,他们几个人会碰到单独出行的新同窗,晏成柏。 少年明明生着一副阴沉相,在遇到恶霸欺凌弱小时,却居然也会站出来,坚定地护住弱者。 沈若竹于是便对他刮目相看了一些,同时,也记住了这个人的样貌,还有他的名字。 后来再回到学堂,沈若竹才发现,原来这个叫晏成柏的新同窗,虽平日里沉默寡言,但是做起学问来,却是不错。 沈若竹虽是女子,但是从小在学问上的成绩,可不输男子,晏成柏的课业,在夫子口中说来,便是与她不相上下。 沈若竹记得很清楚。 夫子有时夸赞他们的文章,便会将他二人一并提起。 这又是同窗,又是成绩旗鼓相当的对手,逐渐一来二去的,沈若竹总算是对晏成柏的印象一点点清晰,又牢牢地深刻了起来。 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仍旧怎么也称不上熟稔就是了。 而再到后来,沈若竹之所以能在晏成柏争夺家产时为他出上一份力,也是纯属运气。 晏成柏的父亲去世时,晏成柏还住在钱塘,他的继母有意将此事给瞒下来,带着自己生的儿子先继承了家中的产业再说。 但是家中有为晏成柏着想的老管家,想办法通风报信,还是将消息递到了钱塘。 晏成柏要偷偷回金陵,却苦于一路上怎么都会被继母发现,恰好,当时沈家有船只也要去金陵,沈若竹便将晏成柏悄悄安排进了自家的船只,喊自家阿爹带着他悄无声息地回去到金陵了。 在沈若竹看来,这只是很小的一桩事情,但在晏成柏夺回了家中的产业之后,却还是亲自到钱塘来,对她和阿爹都进行了一番感谢。 他还特地讲,他可以许她一个愿望,若是将来她有需要,他定会帮她。 …… 虽然认识的年岁久远,但是沈若竹和晏成柏之间的故事,是真的没有多少。 尤其后来沈若竹不出几年,便跟着祁琮年嫁去了青州,他们之间的联系,便也可谓是彻底断掉了。 从晏成柏口中得到的承诺,沈若竹原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用不上了,实在不想过了这十几二十年,却又派上了用场。 金陵到钱塘虽然距离很近,但水路也得走个一两日,沈若竹和祁云渺简单讲述完了自己和晏成柏的故事,故事说完,恰好,钱塘也到了。 祁云渺听得频频点头,边下船边感叹:“所以还是得多行好事,这样自己有需要的时候,这些好事也才会反馈我们,阿娘,我说的对吗?” “你说的对!” 沈若竹牵紧女儿的手。 纵然好心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好报,但是因噎废食的事情,她不会教祁云渺去做。 多行好事,这四个字不论何时,都是值当且又正确的。 — 终于又回到了钱塘。 祁云渺和阿娘上一次离开钱塘,是六月份她过完及笄礼之后,跟着越家的人马离开,这一次回到钱塘,还不足一年。 纵然上京城不差,但是钱塘的气息对于祁云渺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下了船只,进了家门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地热爱这片土地。 沈若竹已经答应祁云渺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游历四方了,此番回到钱塘,祁云渺便要开始准备接下来出门的事宜。 她和阿娘都打算好了,等到她们回到钱塘之后,先休息一个月,好好陪陪外祖父和外祖母,再接下来,祁云渺便不论想去哪里,沈若竹都不会阻拦。 祁云渺其实还尚未想好自己离开钱塘的话,要先去哪里。天下山川,她想去的地方,那可真是太多了。 这一个月的期间,她可以好好做个规划,等到规划好了再出门。 回到钱塘的初始几日,祁云渺因为有许多同窗需要相聚,便一连好几日,不是在家中陪着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在出门去参加聚会的路上。 对于祁云渺去了一趟上京城的经历,她在钱塘的小伙伴们都好奇得不得了,纷纷要她告诉上京城里都有哪里好玩的,陵阳侯府里又有哪些有趣的事情。 是的,祁云渺的阿娘嫁过了宰相,又嫁侯爷,如今又同侯爷和离了的事情,在如今的钱塘城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无妨,在钱塘,可不会有人将此事当做触霉头的事情来讨论。 国朝素来提倡女子在丈夫去世之后二嫁三嫁,江南女子地位也高,一个女子,在丈夫死后,又能嫁宰相,又能嫁侯爷,不管是同宰 相还是同侯爷和离之后,对方都会派护卫护送其归家,可见其本事之大,手段之了不得。 虽然祁云渺未有多问,却也知道,她和阿娘不过回到京城几日,却已经有媒婆盯着阿娘,要上门来继续为阿娘选择夫婿了。 当然,这些人阿娘一个也没理就是了。 祁云渺和自己的同窗伙伴们聊了许多关于上京城的事情,身为同窗之中唯一去过了两回上京城的人,她如今在伙伴们之间的权威,可是高得厉害。 这日回家,祁云渺照例带了城隍庙门口的炙羊肉回家。 她原想着,阿娘今日一大早便去了铺子里,傍晚回来只怕是累了,她将这热腾腾的炙羊肉带回去,送一份给阿娘,也好为她解解乏。 却不想,她刚回到家,便见一个媒婆模样的胖女人,又坐在厅堂之中,苦口婆心地对着她的舅舅和舅母说些什么。 祁云渺以为这又是来给阿娘说亲的,便懒得理。 可人家媒婆一见到她,双眸立即焕发出无尽的神采。 祁云渺顿时后退一步,只觉大事不妙。 果听那媒婆拉着她便道:“这位便是沈夫人的女儿了吧?正好,那王掌柜的儿子也未婚配,今年马上便要弱冠了,若是母女俩能一道嫁过去,母亲嫁父亲,女儿嫁儿子,那未尝不会是一段佳话……” 好嘛,祁云渺大惊失色。往常上门的,都是为阿娘单独说亲,如今这位,竟是同时将她和阿娘的主意都给打了。 她拼命克制住自己没有直接朝着这位媒婆动手,劈手夺过她今日带上门的东西,将人连东西,全部都赶出了门外。 原本好好的一日,因为这位媒婆的事情,祁云渺气的不轻,夜里饭都少吃了半碗。 但是她也不能生气过久,因为第二日,晏酬已便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到了钱塘。 她们在金陵时,晏家那般盛情款待,如今他到了钱塘,带着一堆的手下,虽然祁云渺请他住在家中是不太方便了,但是请他到家里吃一顿饭,那还是可以的。 在钱塘渡口相见之后,晏酬已便跟随着祁云渺到了沈家。 纵然祁云渺一路上都表现得十分正常,可是细心如晏酬已,还是轻而易举得可以自她的举止投足间窥出一丝不太正常的气息。 “云渺,我今日到钱塘,是否打搅到你了?” 终于等到只有他们二人相处,晏酬已跟着祁云渺坐在钱塘的河水边上,耐心问道。 “什么?怎么可能?”祁云渺回过神来,立马回答道。 “那你今日怎如此闷闷不乐?”晏酬已直截了当地问道。 “!!!” 这晏酬已回到了江南,还真是同上京城太不一样了! 不过祁云渺想了想,昨日媒婆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好不能同他讲的,她便将自家昨日发生的事情,大致告诉给了他。 晏酬已听罢,掩起唇角,轻笑了一声。 祁云渺听得那笑声,立时横眉冷对,道:“晏酬已,你笑话我?” “我可不敢!”晏酬已一双眉眼弯弯,便同身侧的垂柳没什么分别,只听他道:“我只是觉得这媒婆真是巧舌如簧,这等主意都敢出。” “什么巧舌如簧?”祁云渺骂道,“分明是黑心肝的!这等主意也敢打!若不是看在她也是个女人,我定将她剥皮抽筋!” 祁云渺讲话,真是别有一番气势。 晏酬已认真地听她说完话,随后笑着从自己的袖子间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串红珊瑚手串。 他将红珊瑚手串双手递给祁云渺,温和道:“好了,莫生气了,马上你的生辰便要到了,这是我这几日特地为你寻来的珊瑚手串,你看看,可还欢喜?” 祁云渺还没有得过这般明艳的红珊瑚手串! 她看了看晏酬已,又盯着面前红到刺眼的珊瑚手串,逐渐惊讶,目不转睛。 这般珍贵又大颗的珊瑚珠子,祁云渺说要不欢喜,定是骗人的。 只是……这是晏酬已给她的生辰礼物? 祁云渺摇摇头,将东西推回去道:“晏酬已,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为何不能?”晏酬已问,“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送个生辰礼,怎么不能收呢?” 但是你这生辰礼也太贵重了! 祁云渺道:“你这样的话,我会很难还礼的!你和晏伯父对我和阿娘都已经够好了,也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了,如今我们身为朋友,礼物该是互相平等的!” “可是在我看来,只要是你站在我的面前,便是对我最好的回礼了!”晏酬已脱口而出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云渺,我们结伴而行吧…… “……” 晏酬已对她,似乎还是有那般的心思。 祁云渺定定地看着晏酬已,因为这段时日在晏家过得过于放肆,晏酬已的分寸也实在把握得很好,以至于她都快忘记,晏酬已其实也是欢喜她的。 “晏酬已……”她呢喃着,忽而垂下脑袋,思忖着接下来要和晏酬已说的话。 如果祁云渺没有记错的话,晏酬已的年纪和越楼西差不多大,都是马上便要及冠了。 按照国朝的习俗,通常男子及冠,便意味着可以正式成亲了。 可是她既对晏酬已没有那等心思,也不想同他成亲,她马上便要出门去行走四方了,祁云渺在离开上京城前,已经和宋潇还有阿兄越楼西等人把话全都说清楚了,如今面对着晏酬已,她想,在出门之前,她也还是得把一切都和晏酬已再说清楚的好。 她总不能一直钓着人家,等到将来自己出门去了,白白耽误他还等着自己。 琢磨好了大致的话术,祁云渺才复又抬起头来,面对着晏酬已。 晏酬已从始至终都盯着她。 祁云渺便道:“晏酬已,我虽然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那回事情,但我觉得我如今还是得同你再讲一遍,我对你除却友情之外,没有别的心思,我也不想随随便便地成亲……” “我知道。”可是祁云渺话还没说完呢,晏酬已便道,“可你不是也答应了我,只要我不逾矩,我们还是可以正常交往的吗?” 你送我这般贵重的礼物,我还不起的,还不算逾矩?而且你适才那话…… 祁云渺真诚地望着晏酬已,接道:“晏酬已,我是注定要走的,我不想一辈子囿于后宅,也不想为任何的人做停留。嗯……或许我将来也会碰到自己明确欢喜之人,但那应当是我前行路上遇到的志同道合的人……” 她这话,算是又一次明明白白地拒绝了晏酬已。 晏酬已总算无声地攥紧了手中的珊瑚手串。 他在祁云渺坦坦荡荡的言词中,逐渐低垂下去眉眼。素来笑起来如同春风和煦的容颜,在柳树的遮蔽下,竟难得变得有几分阴翳起来。 祁云渺突然有些后知后觉,不知自己今日是否说的太直白,又太过分了。 可是不这么说,她也不知道,如何才算是 明确地拒绝。 她只能盯着晏酬已,看他寂静地坐在柳树枝下。她便陪他坐着,双脚垂在堤岸下。 他们如今头顶的,是钱塘巷陌生长了已经不知多少年的柳树,脚下涓涓流淌而过的,则是来自于钱塘江上的潺潺溪流。 微风轻拂过祁云渺的脸颊,她晃着自己的双脚,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见到晏酬已又抬起了头来。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在晏酬已那张素来白净又温润的脸颊上见到了泪痕。 倏尔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 她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晏酬已很快便又自己笑了。 他十分勉强地露出一个笑意来,道:“云渺,你今日和我说这些,是担心你将来去云游四方了,而我还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你,是吗?” 晏酬已真是个聪明人。 祁云渺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晏酬已片刻前还涣散的双眸,终于逐渐又凝聚出神采。 “云渺,你放心,我不会去成为你前行路上的任何累赘。” “晏酬已,你不是累赘……” “可我的情谊会是负担,是吗?” 他的话是那么得平静,平静得比他们脚下的涓涓溪流还要波澜不惊。 可是祁云渺听着这一句话,只觉面前是惊涛骇浪袭来。 “云渺,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叫自己成为你的负担……”祁云渺又听他承诺道。 这明明是一句释然的承诺……但是祁云渺也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便蹙起了眉心。 或许是因为这句承诺,忽而之间自晏酬已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自从回到江南之后,晏酬已的情绪便比在上京城时要外放了太多,祁云渺时常觉得自己从上京城回到钱塘,是如鱼得水,那么晏酬已回到江南,便也可称是锦鲤入池。 但他适才的那句话,叫她恍惚,觉得晏酬已又像是回到了上京城时。 他又变得内敛,叫人不知深浅。 因为晏酬已没头没尾的诺言,祁云渺坐在溪边,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能和他一道又坐了一会儿,便先单独回家。 反正晏酬已此番要在钱塘待上十天半个月,他们往后还有好几日可以相聚。 分别之后,祁云渺在家中等了一会儿,便等到了自家阿娘回家,一道用晚饭。 眼见着晚饭正要开席,烛火摇曳下,祁云渺不想,却有丫鬟急匆匆赶来,和她道,晏家的小厮在门外等她。 祁云渺不知道晏家小厮来寻自己作甚。 出门去看,便听小厮急道,原来晏酬已下午和祁云渺分别后,便兴起独自去西湖泛舟,结果不知道为何,船只刚到湖心,晏酬已便不慎落入了湖中。 西湖边岸虽然水不算深,可是湖心的水还是够呛,若非是船夫搭救及时,只怕如今是性命都要难保了。 祁云渺一听,脑瓜子嗡嗡一片响,二话没说,便和小厮赶去了晏酬已如今在钱塘的住处。 因着晏成柏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钱塘人,晏成柏少时有好长一段时日都是住在钱塘。他们去世之后,钱塘的老宅便由晏成柏从自家表兄,也就是他们的嫡孙手中买了过来。 如今,晏酬已便就是住在自己曾经外太祖的家里,距离沈家不远。 祁云渺赶到时,晏酬已已经清醒了过来,披散着头发,虚弱地靠坐在床榻上。 他的肩膀上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衣,宽大的外袍将他本就苍白的脸色衬托得越发毫无血气,不论是精神还是气息,都实在和祁云渺白日里见到时,相去甚远。 “晏酬已……”纵然在来的路上,已经有所准备,可见到晏酬已的样子,祁云渺还是被惊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云渺……”晏酬已见到她来,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你家小厮喊我来的。”祁云渺如实道。 晏酬已便又是惊喜,又是惶恐,他扯了扯自己的唇角,明明已经虚弱到实在无力,却还在试图给祁云渺最好的笑容。 “别笑了!”祁云渺忍不住道。 晏酬已便顿时收敛起了脸颊上的神情。 “抱歉,叫你见到这般的我……”他实在是气若游丝。 祁云渺无可奈何,坐在他的床榻前,先关心道:“你如今如何了?可还有难受的地方?腹中的水可都吐出来了?” “我已无事。”晏酬已虽还虚弱,但身体的确已没什么大碍。他道:“郎中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说是万幸救得及时,没什么大事。” 那可真是万幸。 祁云渺看着晏酬已,冷静下来之后,便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可是碍于屋中还有不少的丫鬟和小厮,她便又不好开口。 晏酬已瞧出了她的为难,很快便喊其余众人都先退了出去。 他道:“云渺,你是想要说什么吗?” 见人总算都走了,祁云渺这才问道:“晏酬已,你是故意叫自己落水的吗?” “什么?”晏酬已听不懂祁云渺的话。 祁云渺便道:“你不是会凫水吗?怎么今日游船还能掉进湖水里?你走南闯北,海上的风浪都见识过许多,怎么会突然落水呢?” “……所以你觉得我是自己落水的?”晏酬已荒唐地反问道,“云渺,我不至于……” “晏酬已!”祁云渺神色严肃地打断他,道,“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你若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便无论如何也不会高看你一眼的!” “我真不是……咳,咳咳……” 晏酬已有些急了,直起身想要去抓床榻前祁云渺的手,可是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怎么也止不住的咳嗽。 他狼狈极了,趴在床沿上。 祁云渺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状,立马又起身去拍着晏酬已的后背。 待他总算是好受一些了,她才打算后退。 可是晏酬已趁机抓住她的双手,抬起头道:“云渺,我真不是故意的,游湖泛舟本是为了抒解心绪,谁想突然眼前一黑,我便一头栽了下去……” “真的?”祁云渺心底里乱的很。 得知晏酬已落水的那一刻,她是担心的,但是在来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劲,晏酬已自小便跟着他的父亲走南闯北,怎可能会这般轻易落水受伤呢? 想起她曾在越楼西口中听闻的晏酬已,又想起今日白日里他那般脱口而出的诺言,祁云渺便渐渐有些往别的地方想了。 晏酬已这般,是故意在叫她心疼吗? 她打量着晏酬已,还是有些不大信他的话。 晏酬已一口气说了许多的话,喘息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和祁云渺道:“云渺,我是有意想你多看我两眼,想你在意我,可我绝对不会刻意使落水这般的阴招。我有旁的心思,本想今日便告诉你,但我想了想,便没说,想等着过几日再说……” “你还有旁的心思?” 祁云渺错愕,不知道,晏酬已到底藏了多少的心思不曾告诉自己。 晏酬已紧紧地抓住祁云渺的双手,自从握住之后,便再也没有松开过。 他仰着一张仍旧苍白无极的脸,望着祁云渺,终于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 “如今家中生意安稳,因为宁王之事,上京城也暂时不好多去,父亲便同我道,可以暂时准许我休息个一年半载,他尚康健,家中生意,他可以多照料。” “云渺,我也从小便是行走在山川湖海间,四处游历的,你想去各地做侠女,我也趁此机会,想再去单纯地看看外面的风光,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们便一道,结伴而行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越楼西干的好事 原来,晏酬已所说的不会叫自己成为祁云渺的负担,便是要同她一道上路,一道前行的意思。 祁云渺恍然大悟。 一道前行,这倒的确不是她的负担了, 甚至晏酬已对外头的经历,比她要多的多,这对她来说,可谓是好事一桩。 但是……她要答应和晏酬已一道上路吗? 这事情太突然了,祁云渺道:“晏酬已,此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晏酬已对于这答案,似是意料之中。 他温柔道:“你且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我说过,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便定会说到做到。若是你愿同我一道上路,那我们便结伴最好,若是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你,我也会去找寻我自己的路。” 同样都是承诺,晏酬已这回的承诺,终于叫祁云渺再没有觉得有任何的压力。 她欣慰地看着他,用力点点头,道:“那好,你等我好好思索一番,不日之后,定给你答复!” “好。” 晏酬已安静地看着祁云渺,抓着她的双手,纵然再有不舍,但到底还是缓缓松了开来。 — 和晏酬已约定好之后,祁云渺回到家中,对于他提出的事情,便当真深思熟虑了许久。 和晏酬已一道出门的利弊,她其实已经全都知晓了。晏酬已可以帮助她,教导她许多走南闯北的知识,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路上也会更加安全。 但弊端就在于,和晏酬已一同出门的话,祁云渺无法保证,他们同行的路上会不尴尬。 毕竟如今晏酬已对她的心思,她已经是全盘知晓了,那万一路上再有今日这般的情况,祁云渺便委实不知该如何处理。 她思来想去,在屋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便只能在第二日天亮之后,去征询了一番自家阿娘的意见。 沈若竹听到晏酬已打算陪着祁云渺出行时,略有惊讶。不过旋即,她便觉得晏酬已的想法其实不错。 虽说已经答应了祁云渺出去闯荡,但到底她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十六岁的生辰礼,还尚未正式度过呢。 沈若竹自从答应了女儿独自出门之后,便一直在考虑,是否在她前几次出门时,为她再聘两位武婢,贴身保护着,以防万一。 但若是有了晏酬已,那她的担忧,便全部可以迎刃而解了。 晏酬已的出行经验十分丰富,自小跟随着他的父亲走南闯北,遇事处理的方式,也都比祁云渺老道了不知道多少。 祁云渺跟着他出门去,她很是放心。 只是……祁云渺和晏酬已两人之间对于彼此的想法,沈若竹也是知晓的。 “你怕同小晏之间尴尬?”沈若竹问。 祁云渺点了点头。 沈若竹便了然,祁云渺如今的处事原则,应当都是跟她学的。 对于同自己有好感,但她却没有什么情谊的人,沈若竹素来都是保持着干脆利落的态度,不喜欢的人和事,那就全部都算得清清楚楚才好。 祁云渺学着她的样子,也不想要同任何人欠下任何的情债,是以迄今为止,便和每一个曾同她表达过心思的人都要划清界限,说得越明白越好。 孰不知,这世间的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用单纯的界限便理清楚的。 当初建议祁云渺同晏酬已快刀斩乱麻的是沈若竹,如今建议祁云渺给他一个机会,与他同行的,还是沈若竹。 “渺渺,你需要通过小晏去明白,什么对你而言,是真正的喜欢。”沈若竹道。 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祁云渺想要反驳,喜欢一个人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清楚呢?她只是迄今为止都没有遇到自己真正有男女之情的那个罢了。 “是吗?”沈若竹对于女儿的心思,不说能窥到百分之百,但是百分之九十,还是足够的。 她道:“若是你愿意听阿娘的,阿娘便建议你,和小晏一道出门试试看,一个月也好,十五日也罢,或许你便清楚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所以阿娘的建议,还是她应该答应晏酬已试试。 祁云渺听完了自家阿娘的话,是日,捧着自己的脸颊,在屋中又坐了许久。 其实,祁云渺在晏酬已来之前的那一日,正想好了,她若是出门去,第一目的地便是扬州和姑苏,还有豫章等地。 她想将钱塘附近的山水都先转一圈。 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出门,她也不好一来就跑太远,这样阿娘会担心。扬州、姑苏,还有豫章,都不算是太远,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和家里联系也方便。 但若是有了晏酬已的话,她便似乎想去哪里都无所谓…… 她思来想去,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很好地下定决定,终于,她拖着拖着,日子便到了晏酬已即将离去的最后一日。 祁云渺要请晏酬已再上酒楼吃一顿饭,当做他的践行宴。 这是一家祁云渺自己也没有吃过的酒楼。 据说是新开的,除了做传统的钱塘风味外,这家酒楼的厨子,还擅长自己研发,做一些新式的贴合钱塘人吃的菜肴。 近来酒楼新推出的菜肴,便是一道名为西湖醋鱼的菜。 祁云渺和晏酬已都还没有吃过,是以,一上来便对其抱有了极高的期待。 “据说这道菜很是不错,我一直想来尝尝,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正好,这鱼听闻都是西湖里撒网现捞的呢!”待到醋鱼上桌,祁云渺便赶紧邀请晏酬已和自己一道尝个鲜。 晏酬已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双筷子齐齐对着桌上的鱼肉下手。 须臾过后,不论是祁云渺还是晏酬已的筷子,却都双双举着筷箸,停了下来。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水。 祁云渺心虚地笑了笑,心中将介绍她吃鱼的人暗自骂了一通。 “晏酬已……”杯水下肚之后,祁云渺想了想,也不打算再耽搁什么了,便正式同晏酬已说起了自己今日的正事。 “上回你说的事情,我考虑好了。”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正式和晏酬已面对面道,“接下来我想要走一走江南附近的几个城池,你若是当真得空,我们便一道出发吧!” 晏酬已笑了。 他似是早便知晓祁云渺会有今日的结果,听罢她的回答,立马便又举起面前的茶盏,道:“好,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先回金陵,具体事宜,我们这几日便在信中好好商量,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你也不必太迁就我。”祁云渺道,“我之所以选择近一些的地方,是暂时也没有什么经验,独自出门不想叫家中太过担心。但我们结伴便不一样了,你若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尽可以提出来,我们商量着,说不定我也会愿意去!” “好!” 祁云渺都答应要同他一道出门了,那晏酬已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祁云渺的呢? 前些时日落水造成的苍白早已没有了,他自从恢复好了之后,便早早地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一说话便言笑晏晏的人少年。 祁云渺果然还是喜欢见到晏酬已如春风一般的笑意。 是骗她的又如何?背地里阴沉又如何?左不过她见到的晏酬已,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和他用完午饭之后,便送他去往渡口。 待到亲眼目睹着晏家的船只离去,祁云渺这才独自骑马,从渡口慢悠悠地晃荡回家。 自渡口回家,祁云渺挑了一条近路。 当马儿经过陵阳侯府越家的老宅时,祁云渺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定睛看着面前越家的牌匾。 自从回到钱塘后,这还是祁云渺第一次路过越家的门口。明明两家就在附近,但就是很凑巧的,祁云渺不曾再经过过。 越楼西……她看着面前的牌匾,忽而想起了他。 也不知道他最近过的怎么样了,祁云渺想,听闻越群山在她们走后没几天便启程去了黔地,而越 楼西则是继续留在了京城,在军营之中练兵。 这对父子,是如今武将之家当仁不让的典范。 骑着马儿在越家门前停留了好一会儿,祁云渺这才甩着缰绳,继续前行。 只是马儿刚又挪动了马蹄没两步,祁云渺便见到,一侧巷子里迎面而来,也有人骑着马。 她便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男子,看模样分明还是个少年,一举一动却皆可瞧出有军中训练过的痕迹。再看他的腰间,果然有钱塘水军的标识,祁云渺便知晓,这名少年,大抵是钱塘水军中的人。 倒是难得,能碰上水军里的人。 祁云渺和少年相视一笑,骑马擦肩,正欲离去,不想那人掠过她的身侧,却准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祁姑娘?!”只听那人惊喜道。 “嗯?”祁云渺回头,不解地看着少年。 她和这人认识吗? “我,是我,祁姑娘!”少年见祁云渺几乎是不认识自己了,忙指着自己道,“我是从前清风堂的学生,我从前在这条巷子里被欺负,祁姑娘还帮过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清风堂……?”祁云渺呢喃着,复又仔细打量起面前之人的眉眼,终于,她想起来了!清风堂!当初她在这条巷子里,的确帮过一个清风堂的学生! 那是她和越楼西在钱塘重逢的第一日,她在巷子里见到了一群学生正在欺负一个比他们都瘦弱的少年,便忍不住出手相救了。 面前之人……便就是当年的少年? 祁云渺眼神逐渐涌现出错愕,不敢相信,他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 “你去参军了?”她好奇问。 “是。”少年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道,“那日之后,便一直没有怎么见过祁姑娘,实在羞愧,今日真是难得碰到,实在多谢祁姑娘当初搭救之恩!” “这没有什么的!”祁姑娘浑不在意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她只是欣慰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万万没想到,那少年会选择去参军。 参军好啊,参军不仅有稳定的前程,而且观他如今的身形同体魄,估计是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了! “其实,这还得多亏了越小侯爷。”少年见祁云渺对于自己参军一事好奇,便解释道,“实不相瞒,那日祁姑娘帮过我之后,后来那群人找准时机,又将我堵在了巷子里,想要打我,幸好是越小侯爷路过,救了我。” “什么?”祁云渺竟全然不知,还有此事。 少年便点点头,又道:“小侯爷救了我之后,了解我的困境,便主动问我要不要去参军,学一身本领,将来也好保护自己同娘亲。” “我自然是愿意的,但说来惭愧,我和我娘皆是贱籍,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参军的。但是小侯爷说了,只要我愿意,他便可以送我入钱塘水军,我这才得以进入水军之中。” “如今我靠自己本事,在军营中也算是有了军职,脱了贱籍,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原是如此……” 祁云渺咋舌,越楼西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情,她竟一件也不知晓。 “真是太恭喜你了!”她回神之后,立马又同少年恭喜道。 “还得多谢祁姑娘和小侯爷相帮!”少年强调道。 “我没帮什么。”祁云渺摆摆手,“都是越楼西帮你的。” “可若非是祁姑娘第一次帮了我,越家小侯爷后来也不会帮我。”少年清醒得很,道,“祁姑娘,你是好人,越小侯爷也是好人!无论如何,我都十分感激你们。” 他执意要感谢,还特地下马,和祁云渺行了礼。 祁云渺受宠若惊,实在拗不过,便只能收了人家的礼。 是日一路从越家的老宅回到自家门前,祁云渺满脑子还是惊叹,越楼西竟会瞒着她,做这等好事。 不过这好似也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 祁云渺感慨着,在自家门前下了马之后,便将马儿交给了门房,想要进屋。 门房却正好拦下她,将手中的一只木匣子交给她,道:“小姐,这是今日刚从京城送来的东西,说是相府来的,祝小姐生辰如意!”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娘为何要同晏伯父成…… 祁云渺今日事情实在是太忙了。 回到家竟还有阿兄的生辰贺礼等着她。 她接过门房给的匣子,忙不迭进屋去看裴则今年又给自己送了些什么好东西。 这已经是裴则给她送生辰贺礼的第五年了。 祁云渺拆开匣子,从中掏出一只看似圆润实则表面又是凹凸不平的象牙猛犸球。 凹凸不平的球? 祁云渺对着手中差不多有自己脑袋大小的球体转了转,便见到,这球体的外观虽然摸起来是凹凸不平的,但实际上,是有人在球体上用相当精湛的手艺雕琢出了各种不同的山川飞鸟。 山川和飞鸟没有颜色,却每一个都栩栩如生,借着球体的形状连成一片,绘成一幅完整的百鸟迎春图。 祁云渺边惊叹,边借着球体上的镂空,又向球体的正中去看。 原来这球体还并非是实心的,通过最外层的镂空可以见到,球体的里头还是一层又一层的小球。 祁云渺试着拨弄了一下,果然每一层的球体又皆是可以单独转动的。 这是鬼工球! 祁云渺顿时反应过来。 此球对于工匠的技艺要求极高,她此前只在宋青语的家中见到过一颗。宋青语曾与她介绍,这鬼工球是以鬼斧神工而闻名,外头的表象无论怎么变,其内里的转动都不会改变。 她爹当年求娶她娘的时候,花重金才买了这一颗。 而最最要紧的是,这鬼工球看似层层叠叠,但是其间的每一个球,其实都是始于同一个出发点,同一个核心,故此,此球还被叫做同心球。 所以……阿兄今年给她送的生辰贺礼是同心球? 祁云渺抱着球,意识到之后,面色微滞,盯着这球好一会儿,这才将它又放回到了匣子里。 阿兄对她还有那等意思。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明确告知过阿兄很多次,为何他还要如此坚持。 这便是欢喜吗?这便是所谓的男女之情吗? 可是她没有办法去回应阿兄,她并不觉得自己对阿兄有超出兄妹情谊之外的地方……祁云渺是夜,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对着烛火又思索了一整个晚上。 — 答应下晏酬已的事情之后,祁云渺接下来几日,都有和他往来书信,只为了沟通接下来出门的行程。 她具体的生辰是在晏酬已离去之后的第三日。 上回晏酬已送的珊瑚珠串,祁云渺觉得太珍贵了便没有收,在他走之前,他便又为她挑选了一样价格适中,但又实在很适合祁云渺的东西——马鞍。 那是一套全新的马鞍,为了夏日可以透气,马背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用光滑却又细腻的竹篾做的,祁云渺收到的时候,别提有多满意了。 这是她十六岁的生辰,钱塘家中从外祖父和外祖母,再到表弟表妹,每一个人都在为她庆祝。 随着年岁的增长,其实祁云渺过生辰,已经不大喜欢总是铺张,请许多的朋友们来弄出豪华的排场,是以,这回的生辰,她并不曾邀请别的伙伴。 一家人一块儿在厅堂里吃顿饭,再有一碗阿娘亲手煮的长寿面,对她来说,生辰便可以过去了。 只是在她生辰结束的隔日,她开始彻底准备和晏酬已一道出门的事宜,准备着准备着,祁云渺便听自家阿娘过来道,过几日她出发去往金陵,她得同她一道去。 “一道去?”祁云渺不明白,自家阿娘为何突然又要去金陵。 沈若竹道:“晏成柏找我帮个忙,人家帮了我们这么多,我总不好一点儿也不答应吧?” 原来如此,那祁云渺便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晏成柏是想要自家阿娘具体帮什么忙,但祁云渺总是相信晏成柏的人品的,想他要阿娘帮的忙,只怕也不会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 既如此,母女二人在一切准备就绪后,便一起出发去往金陵了。 祁云渺去到金陵,是为了和晏酬已紧接着一齐出发去往扬州,至于沈若竹……在她们抵达金陵的当日,晏成柏便道:“不若云渺和思远都等到喜宴结束之后再走吧。” 思远是晏酬已的字。 “喜宴?”祁云渺不解,“什么喜宴?” 晏成柏顿了顿,旋即看向沈若竹,问道:“你还不曾同云渺说吗?” 沈若竹笑了笑,这才牵起祁云渺的手,道:“前几日一直忘了告诉你,我此番来金陵帮你晏伯父的忙,便是帮他来完成一场假成亲的。” “假成亲?”祁云渺有些不理解,这是什么帮忙。 “云渺千万别误会!”晏成柏见祁云渺神色不对,忙解释道,“都是家中的宗祠族老们害的……” 他轻叹一声气。 原来,自从晏酬已的母亲过世之后,身为金陵晏家的当家人,晏成柏每年都会遭到家中族老们隔三差五的催婚。 他们希望他能娶一个续弦,希望他能继续为晏家开枝散叶,发扬光大。 之前这许多年,因为需要时常外出经营,晏成柏还可以借此脱身,阻挡一些催婚,但今时今日,他因为宁王的事情,还得在金陵避上一阵子的风头,一开始还好,渐渐的,不仅是家中族老,便是连金陵的媒婆们,都时不时上门,想要为他做续弦的主意。 晏成柏近几日简直不堪其扰,便喊沈若竹前来,替自己做一场戏。 不必是真成亲,只是做一做样子,待到成亲那日,她逃婚离去,这般他便可以用心灰意冷来回绝那些还是打算喊他迎娶续弦的人。 “为何不能直接拒绝了?”祁云渺不明白,既不想成亲,直接向那些催婚的人说一句不想成亲,日后谁都不许再烦他,以晏成柏如今的地位,这难道很难吗?这难道不比假成亲之后还有可能要继续面临被催婚的风险来的好? 晏成柏失笑,面对着祁云渺的问题,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了。 他去看沈若竹。 祁云渺便也去看自家的阿娘。 倒不是她不愿意阿娘再同晏成柏成亲,祁云渺想,今日阿娘若是同晏成柏两情相悦,誓要结发,她定是不会阻拦。 只是可惜不是。 先前为了阿爹的事情,阿娘已经改嫁两次了,如今晏成柏的事情在她看来,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即便是假成亲,在她看来,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或许因为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所以祁云渺觉得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应当都可以用坦诚二字来解决。 婚丧嫁娶,乃是人生大事,实在没有必要这般。 沈若竹看看女儿,又看看晏成柏,渐渐的,终于和晏成柏面面相觑,笑出了声。 她就知道,一切都瞒不过祁云渺。眼看着祁云渺如此倔强,沈若竹无奈,当着晏成柏和晏酬已的面,终于是俯身,同她说了实话。 “渺渺,你可知你晏伯父如今虽为晏家的掌权人,但实则,他的背地里还要供养着一堆的家族宗亲?”沈若竹先问道。 祁云渺点头,这她自然是知晓的。家族以姓为天,同姓同源的宗族血脉相连,只要不闹到分崩离析,便是一辈子都要彼此根深蒂固的。 除了她阿爹那种生来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的,剩下的百姓,包括他们沈家,全都是这般的。 “你晏伯父这么些年,是既要供养着家族里的人群,却也要感受着家族的制约。”沈若竹便又道,“渺渺,你又可知,在你晏伯父的父亲去世前,曾要求宗族阖老替他掌管着一笔巨大的财产?这笔财产对于他们晏家来说,至关重要,唯有你晏伯父成亲方可由宗族长老们交给他。” 祁云渺纳闷了:“可是晏伯父不是已经成过亲了吗?” “但是他们不认。”沈若竹道。 祁云渺便古怪地看了看晏酬已。 什么叫……他们不认? 晏家的宗族不认晏家原先的夫人?那晏酬已又是怎么来的? 沈若竹没有办法,这便是她适才不想要同祁云渺说出实话的原因了。 她也跟着瞥一眼晏酬已那孩子,想要开口再说,却听晏酬已忽而自己开口,道:“因为我娘是奴仆贱籍出身,并非是晏家宗祠愿意承认的良人。” 祁云渺诧异地看着晏酬已。 晏酬已却兀自笑笑,说起这些事情,也仿佛浑不在意,道:“是以,当初我爹迎娶我娘的时候,他们宗族开会,做出了决定,暂时仍旧替我爹保管着那份钱财,至于何时归还,还得看我爹和我娘的表现。” 而后来结果显而易见,不等晏成柏和夫人表现完毕,晏夫人便先一步去世了。 于是那笔财产便一直遗留在了所谓的宗族手中。 原本这笔钱,晏成柏也不是很急着拿回来,他们愿意扣着便扣着吧。 是近来,晏家负责看管钱财的最后两个宗族长老,突然也传出了病重的消息,晏成柏便担心,这笔钱若是再不拿回来,等到他们正式去世之后,估计就要不清不楚,落入不知谁的手中了。 这才是他们想要假成亲的真实目的。 饶已经是首富之家的当家人,但是该他拿的东西,晏成柏还是一样都不想落,要尽收入自己的囊中才是。 祁云渺听完真相之后,原先反对的情绪总算是没有这般激烈了。 若是为了争夺钱财,那她觉得,假成亲倒似乎的确可以试一试。 只是她还是觉得阿娘辛苦。 “辛苦什么?”沈若竹私底下和女儿走在了一处,笑问道,“你可知道为你晏伯父干一趟活能挣多少?” “多少?”祁云渺问。 沈若竹便让着她的面,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依据他金陵首富的阔绰程度,祁云渺直接猜道:“两百两!” 沈若竹抿唇笑开,知晓依照女儿的经验,还是不够敢想。她便点点祁云渺的脑袋,旋即告诉她答案,道:“是他此番所能获得的财产的两成!” “呵!!!” 祁云渺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一百二十章 “我阿爹说,愿千金请夫…… 晏成柏的阔绰,叫祁云渺咋舌。 这下她便是说什么,也没有理由再阻止自家阿娘去同他假成亲了。 俩人成亲的日子,便就定在三日之后。 虽然是假成亲,但是喜宴家宴什么的,定是要办,做给外人看。祁云渺便照晏成柏的意思,要到时候在金陵吃过了“喜宴”,这才和晏酬已一道出发。 由于上回来金陵,祁云渺基本已经将金陵该玩的都已经玩了,此番再来,她干脆和晏酬已一连三日都相约,跑去栖霞山上打猎。 正好晏家在栖霞山上也有山庄,他们便索性在山庄中住了两日。 说起来,晏酬已跟着祁云渺学习箭术,也已经有大半年了,这回打猎,祁云渺自己身心舒畅的同时,正好也带着晏酬已体验了一番平日里真实使用弓箭的情况。 往日里的弓箭练习,靶心永远都是在那里不会动的,而山间的猎物可是不同,它们不仅会动,而且有些体型又小,跑起来又十分得迅速。 祁云渺带晏酬已一共打猎了整整两日,在第二日的傍晚,总算是见到晏酬已猎到了自己人生之中的第一只兔子。 身为晏酬已的师傅,她比晏酬已本人还要高兴多了,激动地在林间一蹦三尺高,还撞到了树梢。 晏酬已自己纵然高兴,但是见到祁云渺为他兴奋,他脸颊上的笑意,才算是打心底里发散出来。 他拎起兔子,是夜和祁云渺一道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兔宴。 “如何?吃到自己亲手捕到的兔子,感觉怎么样?”其间,祁云渺问他。 “感觉……很是不错。”晏酬已对着自己捕到的兔子,咬了一大口,转头和祁云渺笑道。 祁云渺便也跟着他笑,从小跟着阿爹在山间混迹,祁云渺第一次亲手捕到兔子,是在她六岁那年。 那年,她便也跟晏酬已一样,吃着自己亲手抓回来的野兔,心底里的成就感,别提有多充盈了。 两日打猎结束,第三日,祁云渺总算是跟晏酬已下山,打算回去金陵城中。 从栖霞山回去金陵城的一路上,需要路过曲水的渡口。 祁云渺这两日从山上带回家的猎物有些多,但是河里的东西,倒是还没有,如今又正值盛夏,她眼珠子一转,便拉着晏酬已陪自己在曲水的渡口下游,又抓起了活虾活鱼。 她喜欢闹,晏酬已便也陪着她闹。 俩人一道撸起袖子,褪去鞋袜,双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间。 渡口往来船只如梭,但是祁云渺混不在乎,她只专心地捕捉自己的猎物,待到傍晚时分,才带着满满一堆的收获回到晏家。 明日便是喜宴了,如今晏家的门前,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祁云渺尚未进家门,便被火红色的灯笼给晃了晃神,拎着手中的鱼虾,正要进门,却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祁云渺!” 那声音,曾在过去的几年前,频繁响起在她的耳侧,祁云渺便是说什么都不会忘记。 她猛然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身红衣,还有骑马在红衣边上,同样风尘仆仆的清冷白衣。 “阿兄,越楼西?” 祁云渺满目诧异。 — 祁云渺实在没想,自己离开京城之后,这么快又会见到裴则还有越楼西。 她和晏酬已分开之后,便带他们进了晏家她和阿娘如今住 的院子。 他们站在院子里,夏日里一片翠竹青葱遮掩,她则是径自进屋去,找出了自家的阿娘。 祁云渺直觉,他们此番是来找阿娘的。 果不其然,沈若竹一出现,裴则还有越楼西便都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同时俯下身去,道:“夫人!我阿爹说了,愿千金请夫人回去,望夫人回心转意!” 他们这阵仗实在是大,而且难得一次,如此得异口同声。 沈若竹刚出门,什么准备都没有,不禁被吓了一跳。 直到看清面前两人是谁,她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她瞥一眼祁云渺,知晓她是刻意没告诉自己外头站的是谁。 “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吧!”她瞪一眼特意作怪的女儿,旋即亲自下了台阶,想去扶俩人起来。 但是不论裴则还是越楼西,俯身之后,都不肯轻易起身。 越楼西道:“夫人!我爹临走之前说了,务必要看顾好钱塘的一切,如今夫人若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只管同我讲便是!” “是。”裴则紧跟着也道,“若是有什么难题,相府也定当竭力相帮,夫人还请三思而后行!” “……” 这都什么同什么。 沈若竹无奈之下,笑了笑,见着这俩平日里如同冤家似的人,难得也沆砀一气,不禁摇了摇头。 她又睨一眼边上看戏的女儿,点了点她的脑袋,问道:“还不打算同你两位阿兄说实话么?” 祁云渺吐吐舌头。自从见到裴则还有越楼西的第一面,她便猜到,这俩人是来做什么的。 也是难得,叫她有机会将阿兄和越楼西俩人都同时戏耍了。 如今在阿娘的责备下,她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假成亲的事情,别人告诉不得,但裴则和越楼西,还有什么不可告诉的吗? 她便终于和俩人将此番沈若竹和晏成柏成亲的真相合盘托出了。 得知真相的刹那,裴则和越楼西双双都松下了气来。 原是如此。 祁云渺看着俩人的模样,特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摇头晃脑,又道:“二成!阿兄,你们可知晓这是多少的财产数目?” 越楼西不屑:“往日怎么不见你有如此在意钱财的时候?祁云渺,这可不似你。” “往日不在意钱财,不代表我今日也不在意啊!”祁云渺都已经说笑到了这份上,又特地笑着和越楼西道,“越楼西,我如今可是个俗人,见钱眼开,爱财无度,这才是我的本性!”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越楼西要是还听不出她话里的玩笑,便是傻瓜了。 他强忍着自己的笑意,好歹沈若竹是长辈,不好在她的面前表现的太过放肆。 但那一双素来凌厉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在越来越昏暗的天色底下,逐渐亮堂得要比尚未出现的月色还要皎洁。 — 既然裴则和越楼西到了金陵。 虽并非是她们的老家,但沈若竹和祁云渺身为半个地主,还是要请他们吃顿晚饭才是。 沈若竹明日还有成亲这等要紧的事情,便不去同他们小辈凑热闹,安排了祁云渺去宴请她的两位阿兄,钱财和酒楼全都随意,只管吃就是了。 祁云渺得了阿娘的叮嘱,自然是答应得痛快。 只是刚带着裴则和越楼西走出院子,尚未出门呢,她又见到,晏成柏匆匆赶来,喊她停下了步伐。 原来,适才晏酬已和祁云渺分开之后,便和晏成柏告诉了裴则和越楼西前来的消息。这俩人,一个是相府的儿子,一个是陵阳侯府的儿子,最要紧的是,他们都曾是沈若竹的继子,那晏成柏便是无论说什么都怠慢不得的。 他道,家中已经安排好了酒席,就等几人过去。 裴则其实不大想在晏家用饭。他同晏家非亲非故,此番只是为了沈若竹和祁云渺而来,同晏家并没有任何的交情,也不想要有任何的交情。 越楼西也是一样。 他不喜晏酬已,不会因为他也为祁云渺做了许多的事情,便就去将他看得顺眼。 何况,他此番前来,不仅是为了沈若竹,还有一些事情要同祁云渺告诉。 其实,越楼西此番之所以能在得知沈若竹的婚讯之后,这般迅速地抵达金陵,是因为他在昨日便已经抵达了钱塘。 原本今早,他是要去祁云渺的家中给她一个惊喜,顺便将她的生辰礼物亲手交给她的,不想却碰上了沈若竹的事情。 他便快马加鞭从早到晚,终于从钱塘赶到了金陵。 俩人都不是很愿意留在晏家吃饭,但是因为此番沈若竹同祁云渺是在挣他们晏家的钱,是以,俩人即便再不情愿,还是答应了晏成柏的宴请。 他们在晏家用了一顿晚饭。 同祁云渺初来时一样,晏家几乎是用最大的规格去接待了这两位自金陵而来的贵客。 宴席上,别的倒是没有什么,只是祁云渺自然而然地和晏酬已坐在了面对面,又十分自然地然地能够喊出每一个晏家丫鬟和小厮的名字。 这叫裴则和越楼西的心底里都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越楼西。 明知道她并非是真的要长住晏家,但是见到她对于晏家如此熟悉,他看向晏酬已的眼神,几乎冷到可以直接端出寒冰来。 终于等到晚饭用完,晏成柏自然又要邀请二人住在晏家。 这回裴则和越楼西终于都没有同意。 从前的继母明日出嫁,他们俩就住在她明日要嫁的“夫家”,这算什么?难道是要送她出嫁么? 裴则的母亲娘家柳家祖宅就在金陵,他今夜可以住柳家的宅子;至于越楼西,他打算随便在外头找一间客栈住。 得知俩人的想法之后,祁云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这两个大男人,自己应该先送谁回去,便索性一个也没送。 待用过晚饭之后,她便送二人至晏家的门口。 但是裴则还有些话想要同祁云渺讲,并不是那么愿意先行离去。 越楼西也是一样。 俩人在晏家的大门外,大眼瞪小眼耗了不少的时辰,终于,他们都知道,今夜他们便是谁都没有机会和祁云渺单独 说话的,俩人这才同样地不甘心,又同样地不得不离去。 祁云渺站在门口,目睹着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对于这俩人幼稚的执着,都很是无奈。 她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进屋去。 不想她人刚回头,便又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喊。 “祁云渺!” 祁云渺转头回去,见到果然又是越楼西。 明明她是目睹着他骑马离去的,不知他又是何时折返的。 她定定地看着越楼西,越楼西便也骑马在明晃晃的月色底下,直勾勾地看着她。 一月多未见,祁云渺不知是否错觉,她今日见到越楼西的第一眼,便觉得,他似乎又高大了些许。 红衣灼灼在他的身上,浓眉烈焰,他永远都是苍穹底下最为明显的那轮圆日。 终于,祁云渺见到圆日朝着自己走来,他的身上背了一地的霜华,道:“祁云渺,我此番前来,其实还有事情要同你告诉。” “何事?”祁云渺问道。 越楼西轻笑,双手抱胸,自信道:“祁云渺,你如今要浪迹江湖,行侠仗义是吗?我同你一道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正文完结…… 越楼西竟然也想要同她一道去游历江湖? 祁云渺差点没被他吓得呛下自己的口水。 “越楼西,你疯啦?你忘记我同你说过什么了?”祁云渺荒唐地反问道。 “我自然记得!”越楼西道,“可是祁云渺,你也不问问我近来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祁云渺只知道,越群山在她们离去之后,便就出发去往黔地了,别的是一概不知。 越楼西便朝着她伸出了手,是要带她去别的地方谈话的意思。 祁云渺环视晏家门前的护卫,也知道此地并非是一个很好谈话的地方。 她便将自己的手交给了越楼西。 在她葱白的指尖即将搭上越楼西手腕的那一刻,祁云渺却见到,越楼西直接弯下了自己的腰身。 他一把扛起祁云渺的腰肢,将她措不及防地往他的马背上带。 祁云渺大吃一惊,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被越楼西给扛着坐在了他的马背上。他自己则是一个翻身上马,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身前。 这个登徒子! 祁云渺何时被人这般抱着骑过马?就算是初学时也不曾如此!她回头瞪着越楼西,却见越楼西并不看她,他咧嘴纵马疾驰,很快便带着她离开了晏家的门前。 他带着她一路飞奔,一直跑出了离晏家有十里地的距离,这才将马儿给勒紧停下。 祁云渺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秦淮河道,知道这大抵便是越楼西要与她说事的地方了。 正值盛夏,秦淮河畔的树荫浓密,时不时还能见到有两三点渔火自他们的眼前划过,照亮幽深的水面同时,也映衬着天上的繁星。 果然,越楼西下马,将马儿拴好之后,便拉着祁云渺,坐在了河岸边的树荫底下。 就着夜晚难得的凉风,越楼西总算安静下来,告诉祁云渺,这段时日上京城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来,皇帝自从登基之后,便一直有心要清洗如今的官场势力。奈何他上位时皇位争夺得并不算体面,有些事情,有心想要清洗,也不好太过急切、明目张胆。 此番宁王的倒台,以至于越群山和裴荀都为他所用,他也终于是寻到了契机,便以裴荀为利刃,开始了彻底清洗京中权贵世家之路。 如今京中,除了一些真正正直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之外,几乎是人人自危,各个大臣除了日常的公务点卯之外,其余时间,全都龟缩在自己的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酒楼都不敢上了。活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不肯轻易冒头。 越楼西倒是不怕这波清算,甚至他还觉得,既然人人自危,那此时便正该是他鹤立鸡群,发挥的好时候。 但越群山在前去黔地之前,特地与他告诉,此番清算,千万不能做出头鸟。 如今皇帝正在兴头上,他们越家要说有多么正直么?或许还真没有。因为沈若竹的事情,越群山还在皇帝那里又留了一个把柄,是以,若非是国朝边境真的需要,越群山只告诉越楼西,千万不要强出头。 他的年纪尚浅,建功立业不急在这一时,他的身后还有越家几十口的亲友家眷,若是贸然去赌,那这些亲人的性命,便全都悬在了他的裤腰带上。 “……所以,你便来寻我了?”祁云渺大致听明白了越楼西的解释,渐渐恍然大悟。 越楼西闭眸点了点头。 他向后倒去,说完全部的事情之后,身体忽而放松地靠在背后粗壮的树干上,像是彻底卸了力。 虽说越楼西知道自己迟早会来找钱塘祁云渺,但把自己如今的遭遇与她和盘托出后,他忽而有些惆怅了起来。 因为在他的幻想下,他不该是这般来寻祁云渺的。他该是趁着一举拿下四品的嫖姚将军之后,继续势如破竹、功成名就,而后带着满身的荣誉和边疆的安宁来到钱塘,来和她一起去游历江湖。 如今这般的他,竟有了一丝逃兵的意味。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越楼西,自从听完他的话,她便似乎意识到了越楼西的不对劲。 他自小的梦想便是效仿霍去病,年纪轻轻,建功立业,如今为了家族的安危,却不得不养精蓄锐,暂时遮蔽锋芒…… 一开始想要直接回绝他的话卡在喉咙里,祁云渺怔怔地对着越楼西又过了许久,这才先和他道:“越楼西,我之前是不是也同你说过,姑母也曾问过我是否要加入娘子军,可惜我拒绝了?” “嗯,我知道。”越楼西总算睁眼道。 祁云渺便又道:“我拒绝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不论是去军队之中,还是在民间,只要我一路行善积德,一路都有在救死扶伤,帮扶百姓,为民除害,那么便不论是在哪里,我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在边疆保家卫国是英雄,功成名就是英雄,在民间匡扶百姓、为民除害也都是英雄,这实在没有什么不同的,若是有朝一日,家国真的需要我去抵御外敌,我定会去,可惜如今并不怎么需要,那我便只会问心无愧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越楼西,你已经是英雄了。”祁云渺语重心长道,“如今换个方式做英雄,百姓照样会嘉奖你为民间的霍去病,这听上去是不是也很不错?” “民间的……霍去病?” 越楼西生平头一回听到这般的安慰。 他一双凌厉的凤眸深深地盯着祁云渺,逐渐觉得,笼罩在他头顶之上的阴霾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他莞尔,忽而又抓住祁云渺的手,在月色之下,一双眉眼极具压迫,却又神采飞扬地问道:“那你还没说呢,祁云渺,你究竟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做这民间的英雄?” — 祁云渺前不久刚刚答应了晏酬已要一同去游历尝试,如今突然又杀出个越楼西。 是夜,她回到晏家,将自己脑袋闷在被褥底下,过了许久也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办。 既然已经答应了晏酬已,那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爽约的,但是越楼西……祁云渺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的确不忍见到他伤心落单。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越楼西前来和她相约。祁云渺想,但凡越楼西能早一些,与晏酬已同时与她邀约,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越楼西。 可是偏偏是如今,她已经答应了晏酬已的如今。 祁云渺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那似乎便只能拒绝越楼西了…… 是夜,祁云渺趴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也没有思索出一个既能叫自己满意,又两全其美的法子。 终于,她选择去找自己的阿娘。 明日便是晏成柏同沈若竹成亲的日子了。 祁云渺不到万不得已,是真的不想惊扰自家的阿娘。 可她今夜若是不能将此事给处理好了,等到明日,只怕会是一团乱麻的。 祁云渺窸窸窣窣便爬到了自家阿娘的床榻上,与她胳膊贴着胳膊,讲述了自己今夜的遭遇同困惑。 自从被阿娘发现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祁云渺渐渐的,已经完全不会因谈论起一些少男少女之间的情谊而感到害羞。 相反,她很是坦诚,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地讲述给阿娘。 沈若竹听罢祁云渺的问题,却是比她还要疑惑:“你不是已经有了问题的答案么?还要问我做什么?” “什么答案?”祁云渺不解,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答案了。 沈若竹便笑道:“你都说了,渺渺,若是越楼西同晏酬已同时与你相邀,那你定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越楼西,此话难道还 不足以表达你的心意么?你的心里想着谁,念着谁,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 “!!!” 祁云渺哪里是要问这个问题!她是要问自己如今该如何对付晏酬已和越楼西的存在! 而且,而且阿娘这话简直是谬论!她只不过是在晏酬已和越楼西之间会选择偏向于越楼西,怎么就是心里想着念着越楼西了呢? 但凡是有旁的人同越楼西比,她想,她定也不是全然会选择越楼西的! 譬如家中的外祖父,譬如家中的大舅舅,又譬如家中的表弟……嗯,祁云渺坚信,在她心目当中,还是有一堆男人比越楼西重要的! “阿娘……” 祁云渺被自家阿娘给带歪了几息,几息过后,才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想要阿娘告诉自己该如何解决事情的! 沈若竹轻笑着,点点祁云渺的鼻子,实在不知,自己小到大将她护得单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为过于早慧,沈若竹本人打小便是一个通晓人心,善于利用人心的人,而祁云渺如今长这么大了,却九成九只像她那单纯的父亲,延续了他的板正同执拗。 她于深幽的黑夜中摸了摸女儿的脸颊,附在她的耳边,终于告诉了她解决之道。 祁云渺听罢自家阿娘的建议,逐渐又是一阵幡然醒悟。 她的眼神缓缓亮起不言而喻的惊喜,明明是在仲夏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屋内,却像是突然一脚踏进了漫天不可悉数的璀璨繁星间。 无比闪耀。 — 因为沈若竹的相助,祁云渺是夜后半夜,终于可以睡得安稳。 只是她睡安稳了,她的梦境之中,却不如表象那般平静。 时隔数月,祁云渺的梦中又久违地出现了三只小猫。 是的,又是那三只性格迥异,样貌也迥异的猫。 因为对它们已经过于熟悉,祁云渺这回一见到它们,便自觉蹲了下去。 她想诱小猫到自己跟前嬉戏。 但是它们一个也不曾过来。 它们这回,分别站在三个不同的方位,团团围绕着她,祁云渺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不断吸引着各个方位的小猫,见到的却都是它们无动于衷的表情。 她只能沮丧地蹲在原地,看着它们三个,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先去抱谁才好。 它们似乎是在逼着她做出回答。 是那只叫裴则的纯白色高冷小猫?还是那只叫越楼西的黑色威风小猫?还是那只叫晏酬已的可爱粘人小猫? 祁云渺纠结了许久,终于,她察觉到自己抬起了脚,朝着其中一个方向,坚定地走去。 她一步又一步,抬起头,见到前方目的地上正蹲坐的小猫。 那是一只玄黑色的小猫,浑身发毛威风凛凛。 他高傲地蹲坐在山峰上,看见她的步伐,不禁勾起了唇角,等待着她靠近。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去……在山巅之上抱住它的那一刻—— 祁云渺醒了。 她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回想起梦中的一切,不可置信地捂紧了自己的脸颊。 这是祁云渺第1回 在梦中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于时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三人,有了清晰的偏好。 她……越楼西……? 她…………越楼西…………? 祁云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不禁又想起自家阿娘昨日夜里的话。 外头渐渐响起了锣鼓喧天的嘈杂,她回神之后,才想起今日自己应该要做什么。 她要离开晏家了。 这是她和阿娘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只要等晏成柏拿到了财产,婚宴当日,沈若竹便就逃婚离去;至于祁云渺,她可以直接从晏家的后门离去,在晏家金陵别的院子里等待晏酬已的会和,然后,他们便可以直接踏上出行的道路了。 祁云渺背上自己的行囊,一路朝着晏家的后门走去。 听着前头的锣鼓鞭炮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毫无留恋。 只是在见到那扇可以自由出入富豪之家的大门时,她笑了笑。 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事情,永远都是最最了不起的。 祁云渺想,虽然她如今还有许多的事情不清楚答案,但是至少在今天,在当下,她手中已经紧紧地攥住了昨晚无法回答的两个问题的答案,她真是了不起! 终于,在一片若有似无的喧闹声中,祁云渺不费多少精力,便就推开了晏家后院的大门。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第一眼见到的便会是外头广阔的天地,不曾想,天地是见到了,但是站在广阔天地间,却有一名红衣猎猎的少年。 少年从来意气风发,挑眉看她:“祁云渺,怎么样,我是来等你答案的,你说好今日告知我,你的答案如何了?” 祁云渺定定地看着越楼西的脸,想起昨夜阿娘同自己告知的话。 既然她放不下对晏酬已的承诺,又放不下越楼西,那如今最好的方法,自然便是先同晏酬已走一程,而后再去同越楼西走一程。 原本祁云渺打算离家之后先去江南各地转一圈,这一圈,估摸着两个月便足够了。 这两个月,她便同晏酬已一道,等到两个月结束,她和晏酬已分道扬镳,再去与越楼西同行别处,便就可以了。 “但是这样晏酬已会不会伤心,失落?”这是祁云渺唯一担心的问题。 沈若竹看着她,摇了摇头。 “渺渺,有时候做人有私心,有偏好,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的心指引着你往哪里去,你便往哪里去,大大方方,不必有任何的犹豫,明白了吗?”这是阿娘最后和她说的话。 ——你的心指引着你往哪里去,你便往哪里去,大大方方,不必有任何的犹豫。 祁云渺记得牢牢的。 她盯着越楼西的脸颊,终于,粲然一笑,道:“越楼西,我的答案早便准备好了,但是你敢听吗?” 越楼西眉峰一动,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敢听的。 祁云渺便朝着他勾了勾手。 她一手勾着越楼西,一手将什么东西蜷在自己的掌心里,掌心拳头向下,递向越楼西。 越楼西不明所以,伸手去接。 祁云渺刚刚抓住的朝阳,就这么交到了他的手里。 “越楼西,你明白答案了吗?”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