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枝映美人》来自www.wshlou.com 题名:低枝映美人 作者:盐角儿 文案: 裴慎这辈子,败也乔柯,成也乔柯 裴慎在舜华派勤学苦练十数年,还没出山,就被人灭了满门。 死里逃生,又入虎穴,原以为是救命恩人的男人,其实对自己图谋不轨。 忍气吞声,默默等待出逃的时机,却被男人圈禁,产下了他的孩子…… 标签:原创小说、bl、大长篇、完结、古代、he、武侠、强制爱、生子 第1章 楔子 乔柯推开房门,又迅速关上,做贼似的。 他瞧着别家媳妇生了孩子,都是这吃不得,那碰不得,着了风就要生病,裴慎虽是男人,但他更舍不得亏待,处理过玉墀派连月积下的事务,匆匆赶回家中,唤道:“阿慎。” 裴慎没有回头,反而是乔凯风朝亲爹咯咯笑了两声,抓着裴慎肩头的布料,被他拖回怀里,轻轻摇晃起来,许久才入睡。 乔柯脱了外衣,看他将孩子放进摇篮,在小小的额头落下一吻,无限缱绻。 曾经舜华派的得意弟子,如今被他圈在家中,生儿育女,双手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持过剑了,指间的茧子已经脱落,在婴儿脸上来回抚摸,也没有留下红痕。 发觉被他盯着,裴慎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 乔柯喉结滚动,不由将他拽到身边,道:“阿慎……大夫说你身子已经好了……” 裴慎乖巧脱去上衣,道:“我知道。” 跪在乔柯两腿之间,埋下头来,缓缓将那根早已勃发的巨物吞入口中。他那衣服是乔柯专门吩咐做的,轻纱裹着丝绸,袖宽摆长,与他从前的利落短打完全是两个极端,被乔柯一手绕在背后,将腰带轻轻一拽,便全部滑落到地上。 他吞得卖力,巨物深深顶着喉咙,抽插间打出许多水沫,裴慎自己拿手指勾了一部分,探到会阴处,打着圈揉开了粉红色的蜜穴,闷哼一声,捅了一指进去。 乔柯看得下头又肿胀几分,扭开裴慎的脸,自己将水滋滋的阳物撸动几下,双臂一捞,直接托着两只浑圆的臀肉,将人抬到了自己腿上。 裴慎脸色发白,道:“你,你慢些……嗯……” 两人指节都修长而灵活,只是一方处处被动,总想着退出穴口,却被另外两根手指合围夹住,一同顶向肠壁中熟悉的位置。裴慎原还能支撑自己坐起,如此顶了两下,便呜呜软在乔柯身上,被扒着小穴,狠狠捅了进去。 他眼梢飞着两抹潮红,长睫带泪,无骨似的缠在乔柯身上呻吟。这人原本是不肯哭,也不肯叫的,双手紧紧攥着被褥,即使被春药逼得后穴出水,情汗满身,也要破口骂乔柯几句。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裴慎已经有些记不清时间。 甬道湿滑紧致,孽根在其中来回冲撞,青筋暴出。乔柯自下而上,贪婪地亲吻着他,一手抚过汗湿的发端,一手掐着软嫩腰肢,将人缓缓放倒。裴慎仍是脸皮薄,抬手遮住眉眼,却被他截了,牵在因生产而有些饱涨的胸口,与唇舌一同伺候粉红的乳珠。喘了两声,裴慎道:“乔柯……我要……” 被乔柯扛起两条长腿,腰腹腾空,抵在床头,道:“多说一点。” 那英挺眉眼被汗水打湿,依旧有一股凌厉气势,裴慎被迫与他对视,不免心中一凛。蜜穴被龟头极浅极浅地打着圈,内中无比空虚,他双手扒在床头,道:“我想要你,你……干我……啊!” 孽根猛然刺入下体,将人颠动到了极限,两唇相接,水声渍渍,乔柯像是要将人吞吃一般,将他的话语也吻得支离破碎:“乔……柯……我给你,嗯……生了儿子……” 乔柯道:“嗯,是我们的儿子。” 玉墀派乔柯,舜华派裴慎;名门望族,邪魔外道;武林骄子,丧家之犬。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前者曾将后者拘在宅中,百般侵犯,乃至诞下了两人骨肉。 然而事已至此,裴慎也没有别的去处,日子久了,命运仿佛和舜华派灭门的真相一样,逐渐缓和沉寂,混入尘土,再也没有挣扎翻搅的必要。 乔柯双手环住裴慎腰肢,埋在他的颈窝中,闷声道:“阿慎,我找到了你九师兄,等凯风长大一些,我带你去见他。” 裴慎犹豫片刻,将他吻了一吻,道:“多谢你。” 漫漫长夜,相拥而眠。若说乔柯此生另有什么愿望,那就是余下每天都能在天光大亮中,搂着裴慎醒来。 今日也是双臂大张,被乔凯风的哭声吵醒。 乔柯轻轻拍过身侧枕席,低声道:“阿慎,儿子饿了。” 没有应声,被褥整齐冰凉,空空如也。 管家老伯道:“裴先生今早出门去了,那马不是您前些日子刚给的么?您还说从今往后,不准拦他。” 乔柯心如刀绞,颤声道:“他往哪边走了?” 遥遥一指,风疾路远,再无归期。 第2章 1 相逢秋水 严格说来,裴慎还没有独自出过远门。 秋水城虽然在舜华派千里之外,却也是莫纵言带他去的,武林大会一年一度,师门只剩这个小师弟没有见识过。 莫纵言道:“就为了带你出来,我差点被师父打。给我长点脸!” 裴慎笑道:“谢谢九哥,我去了!” 剑扫四方,一战成名。 他打的擂,只许出师不满两年的人参加,江湖人称龙虎台,用以选鉴新秀。裴慎接了魁冠,收剑朝台下拱手作揖,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玉墀派三年的霸主地位被他打破,观者为之山呼,中途发生的一点小意外,自然也都忘了。 不过是一位年过而立的侠士,硬要凑龙虎台热闹,以大欺小,与裴慎打了一场,最终被绝地反击,败北而归。 那人其实略有名气,莫纵言认得出,正是挽芳宗宗主的遗子赵殷。挽芳宗被灭门后,赵殷隐遁江湖,直到武功有成才出山,因此绰号苏息剑。莫纵言道:“他身手其实很好,你如果没用最后一招就输了。那招叫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裴慎道:“嘘——!叫关河雁字,我偷学的,可别告诉师父。” 他的确怕被裴筑责罚,紧张地忘了看路,一头撞在别人身上,忙道:“对不住!兄台!” 那人一身青黑袍子,身材挺拔修长,手摇折扇,缓缓转过身来,笑道:“无妨。” 正是乔柯。他先行了礼,又将裴慎结结实实夸了几句,才道:“两位上哪去?我在枫叶楼订了宴席,方不方便赏脸一聚?” 盛情难却,裴慎抬脸就要应了,莫纵言慌慌张张把他一拦,道:“真是不好意思,师门还有要事,下次补上!告辞!” 裴慎惦记着吃,满脸遗憾道:“为什么不去?” 莫纵言道:“人家五个师弟都被你打下台去了,你还敢去赴宴?玉墀派这些年风头比咱们大,龙虎台打擂吃了瘪,一定会在枫叶楼拐弯抹角地找面子。姓乔的是于霦云首徒,大前年就拿了新秀,你可应付不来。” 裴慎道:“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莫纵言拍了他脑瓜一下,道:“他是哪种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见他一面,能看出什么来?江湖险恶,再小心都不为过。” 裴慎嘴上说:“知道了”,依旧忍不住回头去看乔柯,见他还站在原地,衣袂翻飞,虽然已经离得远了,但还能看出脸上真诚的笑意。 这天结识的新朋友众多,多到后来厘罪盟剿灭舜华派时,裴慎似乎每张脸都认得,又一个都不认得。舜华派风头虽盛,但收徒严苛,几代弟子不过五十人,尸首全部堆在前殿,血水还漫不过门槛,裴慎却觉得自己沉在一片冰冷血海之中,风吹浪打,坠入无间黄泉。 大师兄死前送了他一路,裴慎命大,被舜华山下的长河一路卷到东方。 有人将他从浅滩上抱起,青黑衣袍被暴雨和裴慎的血水打湿,勾勒出跑动中急速起伏的胸膛。 玉墀派向来不插手江湖恩怨,因此乔柯不在厘罪盟中。裴慎认得出他。 但乔柯救了自己,玉墀派便不算置身事外了。 这是裴慎知道的第一个,乔柯不配继任掌门的理由。 乔柯将裴慎带回家中,亲自照顾。舜华派被外头打成邪教,座下弟子人人得而诛之,不请杂役,是怕裴慎身份暴露。 他这样说,裴慎就这么信。乔柯心思周密,已经将自己照顾得足够妥帖,单说捡回一命,就已经是欠了人家。 “苏息剑赵殷逼你师父使了一套剑法,说那是从挽芳宗偷来的,你师父不认,却被搜出一套撕去名字的剑谱,赵殷看了,一口咬定是挽芳宗秘传的春心剑。” 裴慎伤好了不到一半,勉强坐在他对面,听到“撕去名字的剑谱”,眼前一黑,险些倒在地上,被乔柯出手抱住,道:“裴弟,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 裴慎道:“那套剑法,是不是有一招叫关河雁字?” 乔柯道:“不清楚,剑谱被赵殷带走了,不过还可以查,你再等我些日子。” 裴慎道:“我师父不可能偷别人剑谱……就算,就算他偷了!厘罪盟凭什么连我的师兄师姐也要杀!” 乔柯叹道:“如果只是剑谱,事情还小;可剑谱失踪的同一天晚上,挽芳宗就被人灭门了。” 他感觉手臂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一些,震惊下的裴慎完全无法支撑自己,重复道:“不可能!我师父不会做这种事!不可能!乔大哥,请你再帮忙查一查,我师父脾气虽然不好,但绝不会做出灭人满门这种事!裴慎没有钱财,将来……将来报了仇,这条命都给你,任你处置!” 乔柯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放心养伤,能查的我都会查。” 将人抱回床上,宽慰几句,拂了睡穴。裴慎长眉紧皱,满脸十八岁少年不该有的愁态,他左手依旧紧攥着乔柯的衣袖,仿佛溺水者握着最后一株稻草,乔柯抬掌覆了这只手,眼神晦暗难明,许久才道:“只怕我要的东西,你不肯给。” 第3章 2 挽芳密室 第二次远门,在裴慎伤好之后。乔柯托名回乡探母,向师父告假一月——二十天赶路,十天居家,实则有八天在挽芳宗。乔柯道:“挽芳宗灭门已经十几年了,每个门派都来搜过证据,加上这些年地就这样废着,剩不下什么东西。你不要着急,关键要从赵殷入手。” 裴慎道:“我来找过,就没有牵挂了。只是连累你跟伯母只见了一天。” 乔柯道:“那么……下次你就再陪我回去看看她。” 裴慎不假思索,一口应道:“好!” 时近深秋,天色暗得格外早,挽芳宗灭门之日,物候也大抵如此,经过这些年荒废,院中草木渐起,因此乔柯专门讨来一盏更灯,以免将枝叶点燃。这灯有些旧了,照着他的笑容模糊,裴慎瞧着瞧着,走歪了路,被他一把拉回身边,道:“在想事情?” 江湖有三凤仪,乔柯只排其二,裴慎道:“你见过韦剡木吗?” 乔柯道:“一面之缘。” 裴慎道:“不知道‘首凤’还要多好看……” 乔柯笑道:“我们师门之间,每三年有一次会武,到时候你帮我评评理,看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说话之间,他已经推开院门,进入赵莱住处。这院子与来时路上相比,荒草、枯木都少的多,仔细辨别,地上还有许多不同时期的脚印。乔柯将更灯提高,照亮四周细节,但裴慎只扫了一眼,便径上前去,推开屋门,直接穿入卧房,道:“奇怪,怎么这么像我师父的卧房?” 但见他顺着床头铁板一通点戳,两人脚下果然机关转合,露出一条密道。乔柯诧道:“密室暗语也一样?” 裴慎粗粗探过,问道:"乔大哥,究竟什么情况,一个人才会用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做密室暗语?" 乔柯道:“想必是至爱亲朋。” 裴慎道:“我师父和赵宗主,哪来的亲,哪来的朋?” 在乔柯搜集的千百个故事里,有一桩甚不为人乐道的传言:赵莱与裴筑曾是一对江湖怨侣,只因毫无实证,乔柯便从未与裴慎提起,此时终于问道:“男人喜欢男人,阿慎,你信么?” 裴慎已经找到第二个机关,以裴筑的生辰八字转动之后,尚未有任何反应,听说此问,眉头紧皱,正要回望乔柯,脚下竟陡然一空,毫无防备地跌落下去,乔柯拉他不及,大喊道:“阿慎!” 第二层密室极高,就算他探下身来,火把也照不到底部,只听裴慎喊道:“我没事……乔大哥,你别下来,我找找出口……” 说罢,下面便只剩窸窸窣窣的摸索声。裴慎找了片刻,拐入一处转门,走进之后,立刻被绊了一跤。那东西冰凉坚硬,大概二尺有余,此时他双眼适应了黑暗,定睛一看,竟是一根粗长腿骨,起身,满屋白骨不下十具,正因为尸骸遍地,泛起的磷光才令人将屋子的布局稍稍看清——一台兵器架,一座石架。裴慎正要上前,猛瞥见石架旁竟有一团黑影,五尺多高,头颅罩在袍下,同时向他急转过来。裴慎登时拔剑道:“你是人是鬼?!” 那鬼影早已冲到眼前,白光一闪,劈在裴慎剑身上,两人当即在尸堆中打成一团。不过片刻,室外“咚”的一声闷响,一条黑影从裴慎身后飞掠而出,猛然将鬼影掼在墙上,扯下罩袍,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时,险些熄灭的火把又缓缓燃烧起来,将鬼影的面容照亮——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俊眉朗目,尚带三分稚气,被乔柯掐得咳了两声,才道:“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我也是看到这位大哥拔剑才出手的……” 乔柯道:“你不装神弄鬼,他怎么会拔剑?” 那少年将手中长刀“当啷”一扔,无奈道:“这里这么黑,还全是死人,我站在哪都像鬼。两位大哥,别说我困在这里久了,就算吃饱也打不过你们,能不能先放开我?” 裴慎与乔柯对视一眼,见他松手,转身从行囊中摸出两只馒头,少年道了谢,果然狼吞虎咽,顾不得其他。裴慎道:“你从哪来,怎么会困在这里?” 少年道:“我在山脚下投店,隔壁几个人说挽芳宗闹鬼,非要赌谁敢半夜上来,我正好闲得无聊……” 裴慎道:“哪家店?” 少年沉吟片刻,道:“咏风客栈。” 乔柯道:“咏风客栈三年前就倒闭了,从此之后,挽芳宗方圆五十里内,一家店都不剩,只有马贼。” 少年把脚底的白骨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口气:“我按他们的说法找到密道入口,一进来,入口就自动封死了,我才明白他们是马贼。” 乔柯不慌不忙,在密室中检查起来,随口道:“我可以送你出去,不过上去之后,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们两个。” 少年举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我轻功数一数二,刀法举世无双,自力更生,遇险从来不用别人帮忙!” 乔柯道:“那你自己上去吧。” 少年一骨碌起身,道:“大哥!我顺着你的话说的,我轻功全师门倒数第一,你不能真不帮我……” 裴慎被两人逗得哈哈大笑,方才的不适抛诸脑后,也起了身:“咱们带他一程吧。” 乔柯扫他一眼,又扫一眼少年,道:“带到入口为止。” 裴慎道:“带到下山好不好?” 乔柯短叹一声,应了好,转身问那少年:“你从哪里进来的?” 下层密室共分为首尾相连的三间,少年从最末一间的小门进入,三人往小门位置一照,才发现门边刻满了字,乔柯看得最快,总结道:“每月十五,这扇门都会短暂开启一次,这些人都是在赵家灭门后来挽芳宗寻宝的,碰上门开,进来了出不去,活活饿死。” 少年道:“那这些……岂不全是江湖前辈?” 检视骸骨,果然有各式各样的兵器,不乏名刀名剑。少年蹲下身来,恭恭敬敬将兵器在尸骸旁摆好,问道:“这儿一看就是藏书室,可石架是空的,莫非已经有人成功脱身,把秘籍取走了?” 乔柯道:“难说。” 他将白骨的衣物也揭开,招来两人,道:“秘籍还在呢。” 一团残破的纸张,皱缩在几排肋骨下,纸面已经衰朽,什么字都分辨不出。乔柯将火把一放,模仿尸骨的姿势缓缓躺下,不等他开口,裴慎惊道:“这个地方,是胃!秘籍已经被这些人吃了!” 第4章 3 镜山柳家 少年渐渐走远了,天光也逐渐升起,将伫立的两人照亮,裴慎仔细打量手中的金叶子,问道:“镜山柳家?” 乔柯道:“你知道这金叶子的来历?” 裴慎道:“我九师兄说,镜山柳家有种金签信物,每出示一枚,就能向任何柳家人许一个愿望,有求必应。” 可是,没人知道谁得过金叶子,也没人知道柳家曾因此还过什么愿。乔柯道:“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镜山柳家作为刀宗巨擘,历史已有千年,相传由一名刻工开山。这位开山师爷锻造过两件传世宝物:前半生所做的,是一株金风细柳树,据说放在河岸,柳叶随风拂舞,能使皎月敛容,银汉失辉,可惜几百年前佚于战火;后半生所做的,是一柄三垣刀,水火不侵,百战无痕,代代相传至今。 那少年持有金风细柳叶,背负三垣刀,必定是柳家独子柳中谷。特征已经如此显眼,竟还有马贼敢谋他的财,害他的命,裴慎始终大为不解,因为据他所知,全江湖也都知道,镜山柳家和玉墀派是一般的惹不得,可没过多久,就听说又有人找柳中谷闹事了——不是别人,正是赵殷。 乔柯道:“咱们离开挽芳宗的第三天,那边就起了山火,烧塌了半座山。赵殷打听到柳中谷那几天路过,非要找他讨说法。” 赵殷打上山去太早,柳中谷还没有赶回家,只得按下怒火,住在柳嵇安排的独院里,好吃好喝,无从发作,因此一听柳中谷回山,便“噌”地起身向外冲,谁知柳中谷马不停蹄,先奔别院而来,迎面便问:“前辈可是挽芳宗赵殷?” 赵殷道:“正是!我此次前来……” 柳中谷打断道:“赵前辈,你大师兄是不是叫卢可俦?” 赵殷道:“我此次前来……” 柳中谷哪里听他废话,一声令下,便有家丁将个五花大绑的和尚按到地上。柳中谷大喝道:“是不是他!” 卢可俦是挽芳宗天赋最高的师兄,就算已经被逐出山门二十年,赵殷依然认得。柳中谷道:“我一进咏风客栈,小二就要我的生辰八字,说每逢生辰,可以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我觉得有趣,给就给了;栓马的时候,小厮说挽芳宗闹鬼,当地传言,如果有人福大命大,上山不为煞气所侵,下山后必能暴富,咏风客栈的店主就是;回客房之前,我见两个酒客斗殴,出手制止,他们却说我趁人之危,不是真的高手,除非我半夜到挽芳宗转一圈,他们才肯信服。” “我从山上死里逃生,把这几个人抓到一起,才发现他们全都互相认识,小二不是小二,酒客也不是酒客,那天咏风客栈上下三十多人,都是为了把我骗上挽芳宗!试问一下,赵前辈,三十多个马贼要想抢钱,哪犯得上做这场局,把我骗上山呢?” 说罢,将那和尚向前一推。当日柳中谷正往山下运送遗物,谁承想大火一路从山脚扑来,柳中谷没被密室困死,又险些被活活烧死,下山便捉了这个纵火的和尚,连查带审,发现此人竟是二十年前被逐出师门的挽芳宗大弟子,不知何时做了马贼头目,横行多年,这次终于栽在柳中谷手里。 裴慎大气不敢喘一口,问道:“然后呢?” 乔柯道:“本来,赵殷叫了好几个厘罪盟元老撑腰,想要为他大师兄开脱,结果柳中谷把密室里所有死人的武器都带回了镜山,一一给他们辨认。这些元老都是各大门派掌门,当场认出十六名失踪多年的弟子,而且,这十六个人的八字都是三阳一阴,柳中谷更甚,四阳鼎柱,是千年难遇的好命格。” 裴慎并不懂命理,乔柯顿了顿,道:“民间有一种说法, 把这类人葬在一起,能冲煞气,让冤魂早入轮回。换言之,卢可俦十几年来一直拿活人当挽芳宗的祭品,要不是惹上柳中谷,将来还不知道死多少人。” 裴慎道:“短短几天,这位柳公子就做了这么多,真是少年英豪!” 乔柯道:“他是不是很聪明?” 裴慎道:“是!” 乔柯又道:“很气魄?” 裴慎道:“当然!” 乔柯听罢,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玉墀山上总说,天塌了有大师兄顶着,少年的一切骄纵和天真都该离他很远很远,所以,一旦这样笑起来,他就不太像乔柯了。裴慎道:“早知道要对付赵殷,我就该留下和他一起。” 乔柯道:“留下做什么?” 裴慎道:“把金叶子用掉,请柳家审讯卢可俦,为我师门洗清冤屈,然后杀了赵殷!这件事了了,我就去找九师兄,兴许……兴许还能重建舜华派。” 乔柯道:“你还会回来吗?” 他看见了裴慎的迟疑,于是明白裴慎从未想过“回到玉墀山”,继续问道:“舜华山,你回得去吗?审不出灭门凶手,你怎么收场?又或者柳家根本帮不了你,怎么收场?找不到莫纵言,你还能去哪?” 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都是这么发怒的,温文尔雅,句句逼人,师父也是如此,倘若老实卖个乖,裴筑也一定会软下脸来,只是一念及此,裴慎越发坐立难安,道:“我再废物,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是,乔柯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拉住他的手,抬眼望来:“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裴慎心头一颤,道:“我……我……” 他一磕绊,乔柯便不忍逼问了,松开手道:“我会帮你的,你不要急。” 第5章 4 掌门夫人 话虽如此,乔柯最近根本无暇他顾。于霦云要他继承掌门的位子,就先封了代掌门试水,引来大小门派贺喜无数,硬生生凑出一场庆典来,为了这个仪式,乔柯已经三天没有在日落前回家了。 裴慎一向睡得早,但每晚都会等他回来,有时坐在床边比划舜华派的招式,有时在看乔柯搜罗的志怪小说,偶尔会躲在门扇背后,想要吓他,但是从没有这样坐在木椅上一脸惊恐地看过来,嘴上还勒着麻绳,仔细一看,双手也被捆在木椅上。乔柯霍然向他身侧看去。 窗边坐着一个女人,马尾高束,眉目清丽,左颊有一颗泪痣,这使她即便年纪大了,仍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乔柯道:“……周师叔?” 周栖芳悠哉游哉给自己添了一盏茶,边喝边问:“小柯,这个人你认识吗?” 乔柯沉默不语。 周栖芳道:“他戴着斗笠在山下转了一天,我觉得可疑,就跟了跟,没想到他直接进了你的院门。擅闯掌门住所,你还记得该如何处置吗?” 乔柯一边为裴慎松绑,一边道:“师叔,你误会了,他是我的朋友……” 周栖芳的长剑摆在膝盖上,露着一小节剑身,烛火像一粒血点在其上不住跳跃。她道:“你跟舜华派残党是朋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邪教暗通款曲的?” 乔柯继续一脸无辜道:“师叔这话从何说起?” 一霎时,周栖芳厉色道:“你这位朋友,姓甚名谁?!” 乔柯道:“姓沈……” 周栖芳道:“取自‘裴慎’的‘慎’字吗?” 乔柯猛地一惊,立刻将裴慎死死护在身后,周栖芳却调转剑柄,纳回腰间,长叹一声:“太年轻了……做事情老这么心存侥幸。你和掌门师兄之间,早晚有此一问,他只会比我更难对付,你也打算这样蒙混过关吗?” 这一剑收回,裴慎与乔柯都瞬间有股脱力的感觉。裴慎平复了片刻呼吸,道:“多谢周前辈放过,晚辈斗胆问一句,您为何会放我一马?” 周栖芳道:“我和你师父,有一些旧交。” 裴慎道:“那么,周前辈您觉得我师父真像江湖传闻一样,口蜜腹剑,恶贯满盈吗?” 似乎觉得很好笑,周栖芳道:“他要算‘口蜜’,那天下人人都是巧言令色了。” 乔柯道:“舜华派灭门事出蹊跷,如果任阿慎流落江湖,孤苦无援,裴宗主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师叔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他,弟子将来一定报答……” 周栖芳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如果不是沛诚发现他乱转,想要上去盘问,我也不会插手。现在外面纷传你金屋藏娇,不管为了自己还是小裴,你都该早做打算,否则,一派之长收容邪教残党,不光坏了玉墀的名声,你自身也难保。” 论身手与人望,年少一代无人能出乔柯之右,但于沛诚是掌门于霦云的亲生儿子,虽不及乔柯,在同辈中也是佼佼,倘若代掌门在任上行差踏错一步,这名头自然而然会落到他的头上。周栖芳这一提点,裴慎才知道自己险些惹出多大乱子,只等周栖芳走后乔柯大发雷霆。岂料乔柯语气寻常,问道:“师叔弄伤你没有?” 裴慎道:“没……没有。我以后再也不下山了,我是榆木脑子……” 乔柯仍未责备他,只是有些失落,道:“你想下山,为何不先和我商量呢?” 他抓起裴慎的手腕看了看,确定没有淤青之后,才开始卸除发饰。白天师妹们吵着要演练继任仪式,把他一侧鬓发全编成了小辫子,裴慎帮他打理头发惯了,不由自主就过去拆解。乔柯任他摆弄,道:“山下你不熟悉,还是有人陪着好,明天继任仪式一开,走拢望风的人到处都是,最适合打探消息。” 他一早就要招呼客人,自然没办法亲自陪着,来人是个高高挑挑的女弟子,裴慎一见她,就知道昨天那些辫子出自谁手,不同的是,她将乔柯的编发都束到头顶,自己则汇成一股搭在肩上,嘴角噙笑地进门来,但一见裴慎,又闪电般向后跃去,紧握剑柄,道:“舜华派裴慎?!” 乔柯道:“别慌,就是他。阿慎,这是我师妹邓宁。” 裴慎心道:原来是在我前一年赢得龙虎台的邓宁,不知她和常得一哪个更强。上前行礼道:“邓姑娘。” 邓宁几根手指在剑柄上点了两个来回,方才将剑推开:“掌门师兄,你那个金屋藏娇,怎么是他呀!” 乔柯笑道:“我说过是个姑娘吗?” 邓宁松了口气,接着又想起什么,重新皱起眉来,一边不忘打量裴慎:“真俊俏,我们小常输给你,的确不冤枉!” 裴慎本来就对金屋藏娇四个字颇为不满,嘟囔道:“又不是拿脸比的……” 邓宁道:“还会呛人呢,这又是江湖要犯又是牙尖嘴利的,师兄,我哪敢带他下山,你另请高明吧。” 裴慎连忙又追上去行礼,请她大人有大量,勉力带自己下山一遭,乔柯则假模假样地叹道:“哎,你实在为难,就回小酉阁歇着吧。” 小酉阁是玉墀派藏书的宝地,开凿在岩壁上,通路就是一根铁索,其下深渊万丈,只有少数人过得,也只有少数人敢过。虽说如此,小酉阁的看守并不容易做,历代都从数一数二的弟子中遴选,要保证无论遇到多强悍的偷书贼,看守都能发出信号,且在二十招内不落下风。邓宁担任小酉阁的看守已有两年,每天闷得发慌,断不肯错过这个下山的好机会,就坡下驴道:“算了算了,师兄难得求人,哪有不帮的道理,师兄你放心,我肯定带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乔柯道:“有劳你了,小宁。” 除去最开始的戒备,邓宁并不当裴慎是江湖要犯,用她的话说,乔柯做任何事都有他的道理,乔柯说裴慎不是恶徒,她就相信裴慎不是恶徒,裴慎只恨自己嘴笨,一个劲地道谢。邓宁不耐烦道:“你把我当个人说说话不行么?老这么客气真没意思。哎呀,金云州也来了!” 裴慎循声望去,一名白衣青年正在会仙台中央,与乔柯执礼相拜,他腰间配着一个琥珀吊坠,半边眉毛抹了银粉,龙章凤姿,谈笑间十分惹眼,正是与乔柯并称三凤仪的另一人,照雪河下任当家金云州。裴慎心道:果真名不虚传,就是打扮有些轻浮,怪不得排在乔柯后面。如此一想,便问邓宁:“韦剡木今天来吗?” 邓宁道:“他呀,新收个徒弟不会教,差点把人家累成残废,正陪着养病呢。你要是想看首凤,让师兄把他哥哥喊来就是了,他们兄弟差不多。” 裴慎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还是不要麻烦乔大哥了。” 邓宁嫌弃道:“胆子真小!” 一路挨骂,裴慎却觉得与她在一块十分快活,两人虽然同龄,邓宁的见识却远超自己,花草人文介绍个遍,先前只有耳闻的风流人物,今日齐聚于此,直到下了山,热闹场面仍在眼前挥之不去。裴慎道:“大门派只来了些年轻人,落星萍倒是掌门师徒都来了。” 邓宁道:“虽然年轻,可都是各门各派地下任当家或首徒,将来要和师兄来往。落星萍根本排不上号,是他们掌门自己非要来的,那个冯开向,一把年纪还要拍师兄马屁,真不知羞。” 玉墀派从不介入江湖纷争,落星萍讨好乔柯也没什么益处,裴慎正要发问,邓宁已经开始和形形色色的店主打招呼了,一边不忘解释:“这是师兄最喜欢的茶店,这是沛诚最喜欢的包子铺,这是山下最好的客栈,你想打探消息,来这里最合适,但也容易被人认出来,另外还有一处么……” 她在一座张灯结彩的小楼前停了脚,裴慎随之看去,念道:“银烛小馆……这,这是!” 青楼这东西,他只听过没见过,更想不到有朝一日被女人带来。邓宁就喜欢看他大惊小怪,说道:“你轻功怎么样?” 裴慎道:“还可以。” 邓宁抓住他的手腕,脚下轻轻一点,两人就倏然落在银烛小馆第二层屋檐上。邓宁指着其中一间屋子道:“都传师兄找了掌门夫人,有说藏在家的,有说是银烛小馆头牌的,既然他藏在家的是你,那真正的掌门夫人八成就在这儿了!” 什么掌门夫人,一年多了,乔柯从没提过,裴慎道:“兴许乔大哥只为消遣才来的呢?这么偷看不好吧。” 可不知为何,他自己心里先不是滋味起来,跟着邓宁悄悄向屋内探去。女人的剪影瘦瘦小小,估计要比乔柯矮一头,虽然看不清面目,侧脸的轮廓却极其精致,一举一动都透着娇美,将一个看起来骨头都酥了客人牵到床边。谁知,帷帐刚刚放下,那恩客却忽地下了床,大步朝裴慎与邓宁所在的方向走来,邓宁道:“坏了!” 她拽起裴慎就要朝楼下跳,只是跑起来免不了一番动静,回头被人问起,还要想说法搪塞。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刚到半空,一双手鬼使神差般从上方探出,将他们提到了屋顶上。 那恩客什么也没见着,关窗退回屋去,金云州才将二人放下,说道:“好久不见,怎么还这样淘气呢,小宁。” 邓宁擦着冷汗说:“多谢多谢,云州大哥,你也是来看掌门夫人的吗?” 金云州道:“看倒看了,可总觉着不太像你师兄口味。” 邓宁道:“我也觉得,他要是娶个妓女回去,这让师父的脸,玉墀派的脸往哪搁呀!” 几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半夜在这里偷看,也够丢脸的,奈何裴慎自己也没资格说什么。金云州眯着眼上下打量他,喝了口酒,又转回去继续对着邓宁:“今天你巡查?这么晚没回去不要紧?” 邓宁道:“这就回,你一起来么?” 他摇起还剩一半的酒盅,顺着屋檐躺下,挥了挥手,不再言语。邓宁说他这是醉了,乔柯估计也一样,不过乔柯知道自己煮茶解酒,正在屋外的躺椅上等待裴慎,手里乖乖捧着茶盅,像个老爷子。裴慎忍俊不禁,上前道:“我回来了。” 乔柯道:“小宁呢?” 他神色比往日疲惫许多,知道的是和一众江湖子弟应酬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把乔凤仪糟蹋了一顿。裴慎道:“她先回去了。乔大哥, 你快休息吧。” 他是这里的主人,何必总是等自己回来?裴慎回到房中,开始细细回忆各派弟子长相和山下的街巷布局,正当他觉得一切烂熟于心,可以安然睡去时,门外忽地传来“咚咚咚”三声巨响。 邓宁大喊道:“掌门师兄,出事了!” 月上中天,她来的这样急,想也知道没有好事。乔柯揽衣而起,问道:“怎么了?” 邓宁道:“银烛小馆死人了!就是落星萍那个掌门。” 乔柯道:“那也不要慌。他死在哪了?” “你……你那个‘掌门夫人’房里。” 第6章 5 银烛小馆 乔柯道:“……你是说,冯开向死在笑贫房里?” 邓宁道:“头都没了,身子看着是冯开向。他徒弟冯玉茗正赶过去认尸呢。” 一派之长死在妓女房里,传出去落星萍脸面兜不住,玉墀派也兜不住。屋子已经有金云州守着了,尽管银烛小馆楼下人满为患,靠他在屋子中央搬了一张椅子,手勾长剑懒洋洋地坐着,没人敢进,只有冯玉茗在无头男尸旁抹眼泪,乔柯一到就问:“笑贫呢?” 笑贫原本被鸨母扣下了,乔柯又点了鸨母桑妈妈和几个人证留下,大门一关,龟奴在旁边偷听,不时向楼下传消息。裴慎混在人群之中,趁乱问道:“笑贫是艺名么?” 甲道:“这么难听,当然是艺名啊!她从小被卖到银烛小馆来的,一开始闹着要走,桑妈妈就让她自己选,要么出去饿死,要么在这儿混口饭吃,她就留下来了。笑贫不笑娼嘛!” 裴慎装作感兴趣,又问道:“名字这么难听,还能当头牌?” 乙道:“连山上大弟子都爱点她,你觉得呢?笑贫可是要什么,有什么……嘿嘿。” 这时,龟奴又下来传信了,说凤还城的匡文涘也在屋里,看热闹不嫌事大,上来就质疑人是乔柯杀的,因为落星萍和乔家有旧仇,今天冯开向又动了乔柯的女人,惹怒了他。乔柯还没说什么,邓宁先道:“冯掌门戌时三刻被笑贫发现死在屋里,山上酒宴刚结束,掌门师兄还在送人,哪有空下来?” 乔柯只道:“笑贫不是我的女人。” 匡文涘继续指认:“那就是金云州。他跟你关系好,帮你杀的。” 金云州不像邓宁那么认真,也不跟他计较,点头道:“嗯,嗯,是我是我。” 乔柯道:“别闹了文涘,你来看这伤口,有什么想法吗?” 凤还城距离此地千里有余,堪称全天下最乱的地方,每年死掉的江湖人士比其他所有地方加起来都多,死法千变万化,死状千奇百怪,所以匡文涘可谓半个验尸的行家,掀开床上的白布,道:“血不是喷出来的,应该是先杀人,后取头,这创口很不齐整,割的时候还费了点力气。” 金云州道:“也可能想故意破坏伤口痕迹,避免暴露兵器。” 几个武林中人都见过世面,看血茬茬的断口像看一坨猪肉,可怜笑贫脸色煞白,嘴唇一直在发抖。乔柯问:“你出去多久,冯掌门变成这样的?” 笑贫道:“我……我没算过,但是我下来之前,冯掌门发现窗外有人偷看,没一会儿就把我支开了……” 桑妈妈道:“冯掌门非要喝‘三月醉’,笑贫下来找的,不超过一刻钟。” 乔柯又问了楼上是否有巨响,有没有可疑人影,毕竟落星萍在武林盟也排得上号,冯开向一个江湖前辈,要靠拳脚功夫不声不响地杀了他,非得三派三城的掌门出马不可。楼下众人道:“不会真是笑贫杀的吧?” “她图什么?不是都快赎身了吗?” “我听说银烛小馆有种药,吃了就脑子发昏,有功夫使不出来,只想那个……哎,叫什么来着?” “鹤子草!” “对!贵得很!说不定真能用来杀人,可她图什么呀!” “别吵别吵,下来了!” 乔柯为首,金云州为尾,几个人在中间抬着无头男尸从银烛小馆走出来,笑贫和冯玉茗跟在左右。一个男人捅了捅裴慎,道:“快看,绿裙子那个就是笑贫……” 戴蓑帽的年轻人已经悄然不见了,他扭过头,只见押运男尸的队伍正朝远处走去,那里有玉墀派巡查子弟休息的小楼,可将一行人都安排妥当。匡文涘觉得这案子没劲,自回山上去了,金云州懒得走山路,所以扛着剑混在队伍里:“乔柯,乔二木头,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独占一间屋子,让三个姑娘挤一起。” 乔柯道:“那你把房间给她们,去跟冯掌门一间。” 金云州仍旧笑嘻嘻的:“哪个冯掌门?玉茗吗?好,玉茗,你今晚去我房里!” 说罢,竟然伸手去拽冯玉茗胳膊,他举止放荡不是一天两天了,冯玉茗早有耳闻,只是想不到如此大胆,连同侪都不放过,挣了两下,吃痛道:“金大哥,请你放手!” 邓宁看不过眼,将冯玉茗朝自己怀里拽,金云州则如同使了千斤坠一般,手臂不为所动,但他脚步游刃有余,可见并未调用功夫。虽说是怕伤及冯玉茗而有所保留,但同为龙虎台魁首,气力相差竟如此之大,邓宁心中已经开始叫苦,乔柯则仍然一声不吭地走着。这时,笑贫反而看不过去,将裙摆一撩,一脚踹上金云州的手腕,骂道:“腌臜东西,凭你也配称凤仪,三派三城都瞎了眼!你爹娘不教你礼义廉耻就罢了,怎么没把你命根子阉下来喂狗!” 金云州在银烛小馆屋檐上躺了半天,仍旧白衣飘飘的,这一脚倒把袖口踹得灰黑一片,他放开冯玉茗,道:“关你什么事?” 笑贫道:“看不惯臭屌子!” 金云州道:“诶,男人可是你的衣食父母!你这么恨男人,难不成冯开向是你杀的?” 笑贫杏眼圆睁,怒上加怒:“是我又怎么样!” 乔柯终于开口道:“如果是你,就得把你绑起来押到落星萍,到时候冯掌门死状如何,你的死状就如何。” 一提冯开向的死状,笑贫就打了个激灵,但仍屹立寒风,保持着揪裙角的姿势,眼眶通红,说道:“那请乔掌门下令把我送去吧。” 说罢,双手一伸:“来!冯姑娘,你把我带回去,杀了我!” 冯玉茗比她身量略高一些,又是习武之人,此时却被她的气势完全压倒,本来就被金云州欺负得十分狼狈,当下直接掩面痛哭起来。金云州拍拍袖口,道:“乔掌门还得验尸、审问、给落星萍发信,一堆破事要干,你要真爽快,赶紧交代把冯掌门的头藏在哪了。” 玉墀派虽说独善其身,但自家山下的命案不能不管,更不能草草了事,邓宁左手搂着冯玉茗宽慰,右手拽着笑贫以防她发疯,还要给金云州递眼色:“笑贫都是气话,云州哥,你别激她了,咱们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叫小常下来验尸。” 话虽如此,她安置了冯玉茗和笑贫也不睡,反而跑到乔柯房里去,一进门,床上就有人撩开帷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屋里只有一盏小油灯,乔柯正在洗手,烛光将他侧脸勾出一个沉默的轮廓,使人更加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裴慎见是邓宁,立马从床上跳下来道:“你们案子查得怎么样?” 邓宁道:“我是来坦白的,掌门师兄,笑贫说的窗外的人影,其实是我跟裴慎……冯掌门可绝不是我们杀的!” 乔柯道:“云州已经告诉我了,昨晚他一直在银烛小馆外面,一个人认下这事就够了,不会牵扯你们两个。” 裴慎道:“那金大哥的名声不就更坏了?” “没办法,赔给他五坛三月醉,”三月醉一坛不低于三两,怪不得裴慎见他钱袋比白天瘪下去不少,但看他风轻云淡,倒也应了乔家富可敌国的传闻。乔柯问:“小宁,阿慎,当时在窗外,看屋里有没有异样?” 两人只是匆匆一瞥,只见笑贫扶冯开向去床上,并无其他,因此都摇了摇头。乔柯道:“那时候冯掌门还活着?” 邓宁道:“有什么可疑吗?” 乔柯道:“我怀疑凶手是玉茗。” 冯开向行中庸之道,从未得罪过什么人,加上窗外一直有金云州看守,断不会有人偷袭成功;笑贫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毒杀下手,但尸体——至少脑袋以外的尸体并没有中毒痕迹;只有冯玉茗这个亲传弟子,才可能悄悄逼近他,突然出手,一击毙命。 邓宁道:“可戌时六刻就有人在山上见过玉茗,从银烛小馆到那边,脚程再快也得半个时辰,她要想赶上山,就得在戌时二刻对冯掌门出手。可戌时二刻,我们亲眼见冯掌门搂着笑贫呀!更何况冯掌门是玉茗的救命恩人,胜似亲父,玉茗怎么会杀他?” 乔柯道:“三年前,冯玉茗本来要和你一同参加龙虎台,可不知为何,名帖只递上来两天,又被冯开向撤回去了。” 冯开向亲自和武林盟解释过,冯玉茗不堪大用,不配在龙虎台献丑。既然这是他明说的,那真相就绝非如此。再早时乔柯曾见过冯玉茗与人对阵,身法不输邓宁,所以冯开向的退缩大抵有两种可能:冯玉茗不敌邓宁,怕乔柯出于旧仇,指使邓宁将他的宝贝徒弟打成残废;冯玉茗胜过邓宁夺魁,玉墀派颜面扫地,秋后算账。 邓宁道:“换做是我,我也不服。而且这么一说,我的龙虎台魁冠总像她让给我的,有机会一定要和她比试一场。” 乔柯叹道:“她现在已经远不如你了。” 金云州拽着冯玉茗胳膊时,正按在她的脉门上,照他的看法,倘若冯玉茗三年前就能和邓宁媲美,那她的内力恐怕至今都没有丝毫长进。乔柯问:“你还把出什么了?” 金云州挠挠头道:“她正在月信期内。” 邓宁道:“哎呀,又说这些有的没的。冯掌门也不是吃素的,以我十七岁的水准,那也得他毫无戒备……” 她说着说着,悟出其中道理,声音也矮了下去。这时,裴慎一捶掌心,道:“咱们当时看见的,就一定是活人吗?” 他朝邓宁走了两步,就快搂上了,突然想起对方是个姑娘,只好转回乔柯身边,道:“乔大哥,你来扮冯掌门。不要用力,就让我拖着你。” 说罢,迅速揽住乔柯的腰,拽着他一只手搭到自己肩上。乔柯身体一僵,继而便顺从地被他拖着走来走去。裴慎的功力已经恢复完全,搀起他轻而易举,但故意走得踉踉跄跄的,说:“邓姑娘你看,是不是像喝醉了酒的?” 邓宁惊醒道:“师兄,你把头扎下去,靠在他肩上。对,对,就是这样……” 裴慎停步道:“而且,笑贫可没办法这么轻松背动冯掌门,那天咱们看见的,是另一个与笑贫身量相仿,但有功夫在身的姑娘!” 乔柯直起腰板,似乎有些不舍,与裴慎依旧贴得很近,静静垂头等他说完,点头道:“就是这样。” 换做平时,邓宁一定会连连赞美乔柯,直到他本人烦不胜烦,但在这片烛光无法映照的夜晚中,一股不安小蛇似的窜上她心头,又被强行摒除开去,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吧……怎么会是她呢?怎么是她呢?” 第7章 6 一步登天 冯玉茗并不在场,但裴慎此刻才开始审视她。各门各派收了得意弟子,大多会送他们出去云游交际,博点名声,所以裴慎虽然久居山中,却对继任仪式上见到的大多数人早有耳闻,连胶丘这样的小门小户、陈鲁戈这类不入流的弟子他都知道,可冯玉茗,他仅仅是听过名字而已,当那个冯开向身后畏畏缩缩的女孩变成杀人凶手,她的瑟缩才变得有趣起来。 以裴慎所见,每个人的气场都容易暴露他的身份,譬如乔柯温雅持重,一看就是大师兄,而裴慎自己一看就是个小师弟,他的动作与眼神自己无法观察,但想必外人可以一眼瞧出其中天真。至于冯玉茗,她身上几乎什么也看不出——家境是好是坏,在派中是长是幼,一概不清,只有局促,甚至她的美貌都因此削去七分。这样混沌而无趣的人,竟然杀了“一步登天”冯开向。 面对犹疑的邓宁,乔柯道:“怎么不能是她?小宁,我教你的话,你都说给她们听了吗?” 邓宁道:“嗯,我说沛诚今晚就会带人下来,明天验尸后就在这里为冯掌门打理遗容。还有家眷的事情我也问了,白天冯掌门用的汗巾看起来是女人送的,我问冯掌门什么时候娶了妻,姓甚名谁,咱们也好问候一下夫人,但玉茗说,没有夫人,那汗巾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柯道:“多谢你,小宁。今晚没有别的事了,去睡吧。” 然而,五更天不到,停尸房中一阵凄厉喊声惊醒了所有人。倘若裴慎再早一些到隔壁金云州的房间偷看,他就能发现,笑贫竟敢在半夜孤身一人走进这间停尸房,揭开无头男尸身上的白布,在黑暗中摸来摸去。谁知,她没摸两下,那无头男尸忽地坐起来,将她的胳膊一抓。 乔柯立即赶到了,但笑贫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第二个到的是冯玉茗,第三个邓宁,点亮油灯,裴慎才看见那床板上坐着的并非无头男尸,而是金云州。他把六神无主的笑贫扶上去坐着,不无遗憾道:“亏我白天替你说了那么多话。” 冯玉茗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云州道:“我还想问呢。姑娘,要是冯掌门的死和你无关,你干嘛半夜来偷死人东西?白天吓成那样,现在倒不怕了?” 笑贫从金云州身上偷来的,正是一块汗巾,不过,冯开向真正的汗巾在乔柯怀里。他把它抽出来,问道:“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笑贫缓了许久,道:“我怕冯掌门身上有从我屋里乱拿的东西,明天验尸的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乔柯展开汗巾,指着一角的刺绣,说道:“这种红白相间的山茶花只长在落星萍,也只有落星萍的女子会绣。” 冯玉茗道:“这汗巾师父已经用了很久了,肯定不是笑贫给的,也和师父的死无关。” 裴慎心道:“和她无关还要偷,不是更奇怪吗?” 果然,乔柯也是这样想的,正待质问,窗扇忽然被人从外面一剑破开,一名黑衣人倒吊飞入,径直奔笑贫而来。他一举掐住笑贫的脖子,拖着她准备跳出窗外,冯玉茗竟已闪身到黑衣人身前,提剑一横。 她的步法极其漂亮,腾挪之间没有丝毫声响,裴慎现在彻底相信她能杀死冯开向了。 “一步登天”这个绰号,一是因为冯开向本不是掌门候选,奈何他哥哥暴毙,掌门的位子从天而降;二则是因为他后来步法造诣很高,一跃之间,如鹤冲天,仿佛真能摘星。大概冯玉茗为了杀他,从十七岁起就在步法上孤注一掷,所以其他功夫才没什么进境,此时她一改谨小慎微的姿态,抬起脸道:“到此为止吧。” 她虽然举着剑,但并不看黑衣人,而是转向乔柯:“乔掌门,人是我杀的,我认了。请你们高抬贵手,别再折磨笑贫。” 第8章 7 姐妹情深 金云州道:“凭什么你认了,我们就得信?” 冯玉茗剑尖抵在黑衣人脖子上,道:“凭我现在就能一剑杀了他!” 笑贫道:“不要!玉茗,冯掌门是我杀的,是我用簪子杀的,你不要为了救我做傻事!” 裴慎原以为她们两个毫无关联,谁承想不光认识,还好到互相抵罪。乔柯道:“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 冯玉茗把剑往前递了递:“乔掌门,我知道你今天想试试我的身手,再试试我和小瑧究竟有没有串通,这些你都不必麻烦了。在银烛小馆杀冯开向实非我愿,一时糊涂,给玉墀派惹下这样的麻烦,我已经明白不能全身而退,要杀要剐,但凭处置,可小瑧是我同乡,所以才百般袒护我,她和冯开向没有任何关系,请各位……” 她转向黑衣人,道:“请于师兄高抬贵手……” 黑衣人看了一眼乔柯,得他首肯,便将面罩摘下来,正是乔柯的师弟于沛诚。他生得十分清秀,丹凤眼,细唇,看起来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将笑贫死死箍住,直到冯玉茗快要发恼,才将人放开,缓步道:“你,能一剑杀我?” 乔柯道:“沛诚,好好说话。” 于沛诚瘪着嘴唇,转身找椅子坐下,道:“那我不说了。” 乔柯道:“冯姑娘,事出有因,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杀冯掌门,其中是否有冤屈?” 冯玉茗道:“我恨他从我十五岁就再也不传授任何武功,不许我参加龙虎台,不许我下山。他如此看不起我,就该去死!” 不许下山,不许去龙虎台,这倒与裴筑很像,但是他耐不住裴慎软磨硬泡,最终总会答应,冯开向就真的严苛过头了,可无论如何,他对冯玉茗也有收养教导之恩,换做裴慎,绝不会因此酿成不死不休的大仇。 乔柯似乎也没有被说服,正在斟酌字句,笑贫忽然走到冯玉茗身边,痛心疾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明白,乔掌门他想要帮你!你不说真话,难道要给那个死鬼赔命吗!” 说着,就要拉开冯玉茗的袖子。冯玉茗力气比她大得多,压住她的手道:“赔就赔!让他们知道了,我还不如去死,你放开我!” 这时,躺在床板上看戏的金云州嘟囔了一句:“还得我来”,走上前去,说声“得罪”,箍住冯玉茗手腕一扒,便将她两条雪白的胳膊都露出来,众人这才看见上面深深的勒痕,有新有旧,还有不知怎么落下的细小鞭痕。 冯玉茗面如死灰。 笑贫道:“这些都是冯开向做的……我和玉茗的家乡在葛山,那年大震,有不少幸存的孩子被卖走了,我听一位恩客说落星萍的大侠收留了玉茗,本来还很高兴,名门正派,吃喝不愁,哪知道她过着跟我一样的日子?就算是这样,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想着帮我赎身……否则,她这次也不会来玉墀山!她当初为什么没去龙虎台?她去不了,冯开向快把她的身子废了呀!” 冯玉茗道:“昨晚……我趁他去夜宴,想要和小瑧叙叙旧。我的钱快攒够了,很快就能带她走了……可冯开向这个畜生偏偏寻花问柳到这里!其实我早就可以杀他,趁他不备,一剑封喉,没有比这更快的,可也太便宜了他!乔掌门,你不知道当初你杀冯开阳的做法听起来多痛快,我也想让冯开向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可是我天资愚钝,等不到功力大成那一天。他那么浑身酒气撞进屋子里,嘴里不干不净,我看过几百遍,每一次都想把他千刀万剐!他糟蹋我不够,连小瑧也不放过,怎么我们这些贱命生下来就活该被这种人糟蹋?!我才用簪子扎了几下,他就咽气了,第一下开始他就半死不活,连谁在杀他都不知道!我恨我自己这样便宜了他!” 冯开阳是冯开向的亲哥哥,上一任落星萍掌门,五年前就死于乔柯之手,乔柯道:“不管怎么杀他,都不会痛快的。” 冯玉茗凝视着摊开的双手,似乎在想象剑锋划过骨茬的快感,双眼通红,似笑非笑。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便宜了冯开向,脸上却有几分餍足,话本里常说报了仇的人容易发疯,裴慎算是见了。她道:“如果我割下他脑袋的时候,他还活着该多好,我故意慢慢地换了好几个地方、断续割下去的……他要是活着,肯定想骂我却骂不出,想跪下来求我也求不了……哈哈哈……” 金云州道:“你这么讨厌他,怎么还给他汗巾?” 冯玉茗道:“我不讨他欢心,他就连一文钱都不给我,不许我吃饭,把我像狗一样拴起来……” 裴慎已经听不下去了,捂住耳朵,背过身去。既然停尸房里躺的是金云州,那金云州房里才是真正的尸体,因此,裴慎这一转正对上冯开向的残尸,屋里黑湫湫的,想到自己一直和这具尸体共处一室,他先是连打了几个激灵,接着便想冲那白布狠狠揣上一脚,只觉他不配为人师、为人父,比禽兽也不如。 果然邓宁也是这么想的,裴慎塞着耳朵都听得到她破口大骂,什么老淫贼、伪君子、人面兽心,在场只有乔柯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波动,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冯掌门奸污你的证据?” 冯玉茗一愣,道:“什么证据?我这些伤也不够吗?绳子就在他屋里,你看看对不对得上,你看看他床上有没有我的头发,问问落星萍其他人半夜看没看见,听没听见过……” 乔柯道:“这些如何能证明你并非自愿呢?” 裴慎心道:“乔大哥未免疑心太重,如果自愿,冯姑娘何至于杀人?” 冯玉茗道:“照你这样说,哪怕我说出他的阴私,也可能是打听来的,哪怕我被欺负到怀上他的孩子,也可能是自愿,就算他活过来亲口承认,也可能是被我逼迫的,无论如何,都怪我忘恩负义,是天生的杀人狂魔,是不是!” 她说得激愤,要不是被笑贫拦住,就快冲到乔柯眼前骂他。这时,角落里的于沛诚突然开口:“不识好歹。” 金云州道:“玉茗姑娘,他要证据是为你申冤。如果你自己愿意脱光了给一群人看,证明冯开向如何对你施虐,他也不用费力了。可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我半只胳膊也不愿意!”冯玉茗顺着笑贫的推势,跌坐在椅子上,道:“就当我忘恩负义,无缘无故杀了他好了,让我死吧……” 于沛诚瞪她一眼:“你出言冒犯别派掌门,不知道道歉吗?” “算了,”乔柯道:“玉茗,现在冯掌门的头颅在哪?” 笑贫左拦右劝了半天,终于有空说话,她今天屡屡语出惊人,这回越发厉害,只说了两个字:丢了。 裴慎听出乔柯终于有些暴躁,他和冯玉茗、金云州以及邓宁同时喊道:“什么?!” 第9章 8 尘埃落定 想不到连乔柯也有被惹恼的时候。裴慎立刻扒着窗纸去看他,谁知乔柯背后长眼,一下就知道他在哪戳了窟窿,眼神闪过来,抬手轻轻做了一个掩嘴的动作,示意他赶快藏好,裴慎只好转回去看尸体。 据笑贫说,她们割下冯开向的头就直接扔在床上,准备伪造成刺客杀死的,但她掩护冯玉茗出门以后,人头就不见了。金云州道:“我替你问了吧:金云州这么没个正形,会不会是他觉得好玩,把人头偷了?” 乔柯道:“不是你,你衣服上没有血。” 金云州又道:“我跟人串通呢?” 乔柯道:“你连朋友都没有,怎么串通?” 金云州哈哈大笑,拍着他道:“驴脾气上来了。听你的,听你的。” 出了这样的事,银烛小馆生意大减,桑妈妈一见乔柯就喜忧参半地迎上来,问他笑贫到底是不是凶手,银烛小馆什么时候能照常揽客。乔柯不置可否,问道:“桑妈妈,最近馆里是不是常丢东西?” 桑妈妈道:“是。” “最先丢的是什么?” “客人的荷包。” “后来呢?” “一些大件的包裹。” “后厨就没丢过东西吗?” 桑妈妈一愣,道:“丢过点心,后来爱丢肘子。后厨嘛,难免有人偷吃,我已经把伙计开了。” 乔柯在大堂里巡视,金云州在二楼,这时候把场子清干净了,怀里还搂着一个姑娘,道:“我听说乔掌门常来你们这儿啊?有麻烦事,为什么不告诉他?” 桑妈妈道:“乔掌门来的那几次,还没这些怪事呢。再说咱们生意人,丑事不好外扬,小偷小摸的,我自己垫上钱,不伤和气就算了……” 以前乔柯来银烛小馆从不佩剑,人们都当他也是找快活的,并不打扰,今天一看他拔剑,再睡不醒的嫖客也醒了,自觉挤在桑妈妈周围等着看热闹。只见乔柯转了两圈,和楼上金云州确认一眼,突然提起剑鞘向一根廊柱猛地一击,一掌粗的柱子应声而裂,四围碎开,掉下一堆零零散散的老鼠骨头,乔柯又瞥了一眼,向上连出三剑,笑贫屋子的地板便直接砸落下来,荷包,毛发,骨头……什么都有,众人正待围上去看个究竟,乔柯突然大喊一声:“闪开!”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尚未碎裂的地板中间“嗖”地窜出,正撞在乔柯剑上,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几人长的乌黑巨蟒,尾巴倒勾在木板夹层中,蟒头幽幽回转,七寸攒力,瞬间再次向乔柯冲来,金云州怀里那姑娘登时开始尖叫。不等她喊完,剑光随着乔柯手腕一翻,流电般绕着巨蟒全身闪过,巨蟒的身体立刻在空中断成数截,就着自己的冲势横飞出去,只有尾部还吊在梁上,死气沉沉地垂下来。 桑妈妈道:“乔……乔掌门,难不成是这东西……” 乔柯指着梁上还在痉挛的一半尸体,道:“你看。” 那巨蟒约有人的大腿粗细,尸体中却有一节格外膨大,应当是吞食的猎物,恰好蟒身被乔柯斩断了,猎物一点点从尸体中滑落,“咚!”地砸到地上,由于已经没有了皮肉和毛发,带着一团血水和胃液滚了一圈,正好来到众人脚下。 落星萍掌门夜宿妓院,被阁楼中一只成精巨蟒衔去头颅,暴毙身亡。等山上所有宾客醒来,冯开向之死已经尘埃落定,他的棺椁和人证物证将被金云州押送到落星萍。于沛诚道:“我认为不妥。” 乔柯道:“为什么?” “一事归一事,谁杀的就把谁交出来。‘一步登天’被蟒蛇咬死,传出去谁信?反倒让人觉得玉墀派管教不严,才导致山下生出事端。区区一个冯玉茗,不值得用我们全派的面子帮她作假。再者,玉墀派发生的案子只能交接给三城三派的掌门,金云州还没继任照雪河的当家,哪能接手?” 乔柯道:“小宁,你觉得呢?” 邓宁道:“二师兄说的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没人性没人情。咱们不是帮冯玉茗作假,是给落星萍一个面子,否则人人都知道他们掌门是个无耻淫贼了!至于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金大哥的继任仪式就在下个月,何必多此一举,劳烦宁老城主?等他老人家辛辛苦苦过来,冯开向都烂了臭了。” 在舜华派,这样说话是要被罚二十下掌心的,二师兄顶撞掌门,三师姐又顶撞二师兄,毫无礼数尊卑。但是在乔柯嘴里,这就变成了襟怀坦荡和仗义执言,甚至是师兄妹间彼此信任的不二之证,一人夸了几句,回到山上,问裴慎道:“你觉得哪个做法更好?” 裴慎道:“各有利弊,但我更喜欢你和邓姑娘的做法。乔大哥,你怎么看出银烛小馆有蟒蛇的?蟒蛇在玉墀山很常见吗?” 乔柯道:“不常见,不过银烛小馆南来北往,有什么都不奇怪。前几天就有人说馆子闹鬼,后来笑贫又说人头在房间凭空消失,我就觉得那屋子一定有些异状。怎么了,阿慎,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担心?” 裴慎道:“乔大哥,不是我自作聪明,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冲着你来的么?” 乔柯新奇地眨了眨眼,道:“怎么说?” 裴慎道:“这条蟒蛇是谁带到银烛小馆的?你常去馆子的那一阵它还不在,你走后,它就开始偷人荷包、偷吃肘子,而且正巧在继任仪式这天,出现在笑贫房里。” 乔柯道:“你是说,有人想栽赃我,说这条蛇是我放的?” “不,不是!”裴慎急道:“乔大哥,你想一想,如果昨晚在笑贫房里的不是冯掌门,而是你呢?这条蟒蛇原本就是要攻击你的!” 乔柯像回答于沛诚和邓宁一样,不愠不闹地说:“嗯,阿慎说得很有道理。” 裴慎道:“所以,咱们不该查查幕后黑手吗?” “查是要查的,”乔柯道:“不过,这个人连我的心上人都猜不准,只靠道听途说,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呢?” 裴慎道:“那你的心上人是谁?” 乔柯收敛笑容,专注地看过来,刚刚谈到幕后黑手时眼尾还轻轻向下勾着,此时却一言不发,眯起眼盯着裴慎。裴慎已经看出他十分讨厌旁人刺探掌门夫人的事情,或许是乔柯自己尚未十拿九稳,又或许是那位女侠令乔柯受过情伤,总之,连邓宁和于沛诚都毫不知情,裴慎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大大咧咧地打听?他缩了缩脖子,卖乖道:“对不起乔大哥,我不问了。” 乔柯松开了搂着他肩膀的手,道:“好吧。” 第10章 9 镜山来客 天蒙蒙亮,裴慎从棉被中探出头来。 乔柯已经穿戴整齐,银蹀躞,小玉冠,看来是要会客去了,说道:“阿慎,两个时辰以后,你到后山等我,好吗?” 裴慎迷离间抬头看着他,问道:“今天还要忙么?” 乔柯正在帮他捋顺枕边的碎发,半梦半醒之间,裴慎竟顺势将脸贴了上去。乔柯胸口一紧,只觉脚下生根,无法站起,末了,用拇指在他微凉的脸颊上抚了两下,道:“嗯。后山等我,记住了?” 裴慎“嗯”了一声,又怕他听不清楚,一只胳膊从棉被中伸出来,摸索着找上乔柯手掌,勾了勾他的小指。 玉墀派每个弟子入派时,都要去后山种一颗玉墀花,这花生长十分规律,每一月便向上攀一石阶,春秋代序,人事往来,这片花丛因此总是错落有致,冬天绿叶化去,远远望着,成百上千株藤蔓便似白瀑从天而降,别有一番风韵。 在这片白瀑之中,仿佛有两株挺拔的树木在接受冲刷,一株是乔柯,另一株比他矮些,但落在花瀑石桥上时一样的稳健。乔柯道:“你不是说你轻功在师门中倒数第一吗?” 柳中谷道:“乔大哥,我对天发誓没有撒谎,不过我师门一共才三个人就是了。” 他仍然背着那把三垣刀,但身量比数日前在挽芳宗密室时高了一些,裴慎心道:“原来是他!”欢欢喜喜地走了上去,道:“三个人,包括你师父么?” 柳中谷道:“包括的,包括的。这位大哥,好久不见,我就知道今天乔大哥会带我见你,那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你比我想的还要俊朗!我姓柳,叫柳中谷,挽芳宗匆匆一别,实在遗憾,我回家之后左思右想,还是想找个机会和你们结交,如果两位大哥不嫌弃,愿意与我结为金兰……” 裴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热情洋溢的人,大受感染,何况他已经听过柳中谷是如何对付赵殷的,对他十分欣赏,道:“好啊,我今年十九,乔大哥比我大两岁,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就称呼我俩为……” 乔柯突然插嘴道:“你们拜吧。山上有规矩。” 眉眼弯弯,但嘴角是冷的,面朝柳中谷,眼睛却瞥着裴慎。不知为何,裴慎感觉他在柳中谷面前言行格外鲜活,并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警惕,于是道:“算了算了,乔大哥身份的确多有不便,你以后只管叫他乔大哥,叫我裴慎就好。” 柳中谷道:“舜华派裴慎?” 乔柯道:“人人都说‘小柳郎’外简内明。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否则也不会单独约我出来。” 柳中谷道:“承蒙两位大哥信任,这件事我当然不会向外人泄露。我这次来,是想把事情的进展赶快告诉你们。” 当日在挽芳宗密室,三人一共发现十几具江湖前辈的尸体,柳中谷将尸体分殓之后,亲自送还到了各大门派,其中也包括一位玉墀派失踪多年的弟子。原本他还捉了利用密室做活祭的凶手,准备在镜山好好审讯一番,谁知凶手没几天就死于非命,所以柳嵇才这么快派他下山来。 裴慎上次只听说卢可俦被抓,并不知卢可俦死得如此突然,连忙问道:“那案子怎么办?卢可俦认罪了吗?他是挽芳宗灭门的真正凶手吗?” 柳中谷道:“他不认。” 不光不认,还声嘶力竭地说自己和挽芳宗灭门毫无关系,挽芳宗灭门是全江湖的错,所以他拿谁做祭品都是理当的。在场的都是武林巨擘,而且都有弟子折在卢可俦手里,他竟然如此发疯,赵殷拦都拦不住,当天晚上,卢可俦就在镜山地牢中被人一剑封喉,柳家还连带着没了四个守卫。 裴慎对这桩审问万般期待,绝没有想过如此结局,一时失语。柳中谷看起来也十分愧疚,犹豫道:“裴大哥,你……你最近也要小心。” 乔柯敏锐地问:“为什么?” 柳中谷道:“卢可俦以前不是赵殷的大师兄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赵殷就说是舜华派残党杀的,一路数下来,舜华派行踪不明的只有莫纵言和裴大哥,所以他又开始让人到处张贴裴大哥的通缉令……” 裴慎道:“我一直都在玉墀山上,怎么可能杀卢可俦呢?我巴不得他活着,把他知道的都吐出来!” “柳公子知道你的行踪,所以赵殷一问,他心中慌乱,只想着替你保守秘密,多的却来不及辩驳。其实卢可俦已经被挽芳宗逐出师门二十年,你要报仇,无论如何也不会从他入手,”乔柯叹了口气:“赵殷江湖老道,为难你了,柳公子。” 裴慎尚未从巨大的失望中回神,却也道:“柳公子,无论如何都多谢你帮我出头……这件事过后,恐怕赵殷也会缠上你,请你一定保重。” 卢可俦暴毙身亡,挽芳宗遗址又被马贼烧得只剩砖头石块,乔柯也想不到这条线断得如此彻底。裴慎魂不守舍地客套了几句,送走柳中谷还没有一刻钟,就迫不及待地说:“乔大哥,我想向你辞行。” 乔柯愣了一下,道:“去哪里?” 裴慎道:“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否则,你也会像柳公子那样惹上赵殷……” 乔柯道:“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裴慎道:“我要赶紧查案。” 乔柯道:“你留在这里,一样能查。” 裴慎道:“乔大哥,你是玉墀派掌门,没必要为了我以身犯险……” 乔柯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身后玉墀藤蔓随风轻轻摆动,令裴慎想起龙虎台相识那天,乔柯也是这样与自己相望,身后站着一众玉墀子弟。当年他对玉墀派所知甚少,只当是传闻所在,远如皎皎之月,幻如天上琼楼,如今却已像第二个家一样,要说今后独自回到江湖中去,裴慎心中也苦涩难当。只见乔柯默了片刻,低声道:“小宁会舍不得你的。她很喜欢你。” 第11章无思百忧 裴慎道:“我会给邓姑娘来信,也会给你来信!不过……我不好暴露行踪,可能今天叫张三,明天叫李四,乔大哥,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他看乔柯情绪低落,本意是引导他想点别的,谁知乔柯脱口便道:“无思。” 起得这样快,大概从裴慎被周栖芳抓到就在考虑了,连名带姓都十分讲究,只听他念道:“无思百忧……” 裴慎道:“无将大车……无思百忧……你是希望我不要牵挂太多,保重身体。” 乔柯继续道:“你的家乡在葛山附近,那里大多姓李,所以就叫李无思吧。” 裴慎恍然大悟:“乔大哥,你找笑贫姑娘,是为了查我的身世吗?” 乔柯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找到。” 裴慎道:“别别别,千万别这么说!我父母大概也在那场地震中没有了,这是天灾,没有办法,我早想通啦,可师父对我的恩情和亲生父母不相上下,舜华派的师兄师姐……还有你,待我都像亲生的哥哥姐姐,要说欠也是我欠你们太多。等我做了李无思,我会好好保重的,一定活着回来报答你……” 乔柯听不得他说死说活的,闷闷不乐地走了半天,突然道:“三城三派在胶丘有事商议,可能会牵扯到赵殷,你跟我过去,听完再走吧。” 卢可俦一死,裴慎的通缉令在外边要飞上十天半个月,现在就四处活动也不方便,裴慎立刻被他精准地说动了。护送掌门去胶丘的本来是于沛诚和邓宁两个,车马齐备了,邓宁才发现来的是裴慎,吓得辫子都要飞起来,指着他道:“三城三派的掌门议事,带他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乔柯道:“你们两个只是护卫,不用跟进去,不要怕。” 邓宁道:“不跟进去……那我是护卫你还是护卫他呀!” 乔柯道:“谁也不用护卫谁,就当去散心的。你不喜欢,现在就去小酉阁把沛诚换过来。” 只要一提小酉阁,邓宁就没有话说,半路把裴慎偷偷拽过来,问道:“你到底怎么求掌门师兄的?” 她如果亲眼见过,就知道分明是乔柯求裴慎一起来的,然后把一天说三回的“师兄疯了”变成一天说几百次。裴慎道:“对不起啊,我听说这次议事关系到赵殷,无论如何都想来。你放心,我马上就会离开玉墀山,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邓宁和他策马缓缓坠在乔柯后面,小声说:“我不是说你,你留在玉墀山多久都没关系,是他不该这样随便放你出来。师兄最近……有点不太像他了。” 裴慎道:“这话怎么说?” 邓宁道:“我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他以前比现在更有掌门的样子,对山上的事情更上心。哎……后山那片花海你见过没有?以前根本没人管,都打结的,师兄理了整整三个月。十七岁的乔凤仪呀!他在后山看花,我们就去看他,我们都管那叫美人浣花图。当时山上有种色子,六面分别是浣花、舞剑、教习、会客、进餐、小眠,因为师父病了,师兄得打理一切,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一定在做其中一件事情,我们就赌谁能投中,然后满山找他……” 裴慎一向思虑清奇,问道:“他一个人打理后山那么久,你们就看着吗?” 邓宁愣了一下,道:“也帮忙,可我们白天要练功,师兄不用,所以平常还是他一个人。何况师兄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敢随便动他的东西。” 裴慎道:“这倒和我大师兄不一样。乔大哥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做了掌门肯定更多,咱们看不透不是很正常?凭这一年和他朝夕相处,我信他。” 邓宁赧颜道:“我认识师兄这么多年,对他的信任却还不如你。实在是……” 于是邓宁一路都有些低落,乔柯并不知道她和裴慎谈了什么,但是非常顺其自然地和裴慎一起哄她。他手头宽裕,时不时买一些首饰和点心,裴慎兜里比脸干净,只能讲讲笑话,拿野草编些兔子蚂蚱送她,或者用那张标致到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扮丑,还要拉上乔柯一起。开天辟地以来,邓宁还是头一回见乔凤仪乱用他那天下第二好看的眉眼,吓得一块青团两根肉串三片酱饼都掉在地上,道:“师兄疯了……” 乔柯早已五官归位,把裴慎编的小草球夹在指间来回传递,端庄地问:“哪个师兄疯了?” “大师兄疯了,”邓宁道:“我要是告诉沛诚师兄,沛诚也会疯的。他可亏大发了。” 乔柯把小草球放进荷包里,头也不抬道:“他早就见过。” 邓宁想了想,道:“好啊!早知道不开心就能看见师兄摆鬼脸,我也学他那个臭脾气了。” 裴慎又对起眼睛嘬起嘴,歪头在邓宁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你不夸夸我吗,是我教乔大哥的。” 邓宁道:“好吧,那就夸你一下。” 乔柯作揖道:“弟子谢过师父。” 长路漫漫,终有尽头,前方距离胶丘不到五里,夕阳坠在小山腰间,冬风暂熄,地平线外已见几缕炊烟袅袅直上,裴慎感到十分惬意,倒坐马背,行进在二人之前,一顿一顿,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免礼啦!” -------------------- 传说中的三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电灯泡 第12章群首会 议事地点在胶丘一家酒楼的包厢。其他掌门和城主都是江湖前辈,为表礼数,乔柯早早就上楼去等着,裴慎和邓宁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座位静候。将近午时,首先进来两个背负长刀的人。 三城三派只有一家使刀,裴慎问道:“这是明镜堂柳嵇?” 邓宁道:“不错,旁边是他大徒弟柳兴夜。” 柳嵇不到四十,意气风发,活脱脱一个大号的柳中谷,比起父亲,更像哥哥。一过走廊,大堂中其他江湖侠士便纷纷起身向他作揖行礼,柳嵇几乎全都认得,叫徒弟从行李中取出十几瓶镜山特制的金疮药送上。没过多久,凤还城城主褚时平也带着他的徒弟到了,继而是睽天派掌门韦怀奇,五辛原城主丁负璞,或则豪逸不羁,或则仙风道骨,或则疏淡如高悬之月,弟子们也姿采各异,望之不俗。裴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将每个人的模样死死记下。 就算是厘罪盟清剿舜华派当日,三城三派的掌门都没这样齐全过——那时应该叫三城四派,舜华派在其中也有席位,倘若没有变故,裴慎一定还能认识乔柯,只不过是作为裴筑的护卫,在群首会上高高兴兴、光明正大地和他相见。厘罪盟当年突然发难,甚至没有开一场群首会给裴筑辩白,今天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竟然仅仅是为了商讨赵殷能不能重新在挽芳宗收徒授业。 午时过半刻,照雪河城主宁公侯姗姗来迟,这次无需邓宁介绍,裴慎连他的徒弟徐印一起认了出来。突然,邓宁狠狠踩了他一脚,道:“把你的杀气收收!” 所有掌门都或多或少和厘罪盟有关联,邓宁知道裴慎心中不忿,见他阴着脸不愿说话,又道:“你再想报仇,也不是现在。” 裴慎深吸几口气,压着嗓子道:“你别管我了。” 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乔柯已经回到约定的树林碰头了,还不见他影子。邓宁道:“他不至于在闹什么别扭吧……” 乔柯极少训斥师弟师妹,光蹙起眉来,邓宁说话的声音就开始矮下去。他低声道:“带厘罪盟去见裴筑的,就是宁公侯和徐印。” “赵殷逼裴筑用出春心剑法后,两人本来还在争论,徐印却突然出手,一剑刺穿了裴掌门的喉咙,把他钉在大殿外的檐柱上。而后,厘罪盟就开始屠杀舜华派子弟。那一剑虽然是致命伤,可裴掌门内功深厚,捱了一刻钟才咽气,在这一刻钟里,他就亲眼看着教中所有徒子徒孙被围攻杀死,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动也不能动。” “阿慎知道你是为他好,不会生气,但他看见宁公侯师徒,心里一定难受,如果真肯闹一闹,那倒好了。” 邓宁看起来已经要哭了,小心翼翼地问:“师兄,裴掌门是被冤枉的吗?” 乔柯道:“……我希望他是。” 两个人愁眉苦脸地等了半天,正要出去找,裴慎终于来了,邓宁迎上去道:“我还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你生气了。你还好吗?” “我在城里散心,对不起,害你误会了……”裴慎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和邓宁凑得很近,为表歉意,稍稍垂着头对她说话。他和邓宁同龄,十分玩得来,才认识这些天,邓宁就要给他编花辫子了,不过每次裴慎都说他师门不许仪表浪荡,然后断然拒绝,邓宁只得转去祸害乔柯。 话毕,裴慎看了乔柯一眼,道:“乔大哥,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乔柯等这句话已经多时了,仿佛从向胶丘出发那一天起,他就预备着把这匹骏马交到裴慎手上,说道:“下次见面,叫我乔柯就好。” 裴慎接过缰绳,轻轻闭上眼睛,又冲他睁开,如此便已再见过了。他笑道:“乔柯。” 邓宁看得摇头:“我师兄可是玉墀派掌门,在外面让人听见,非得治你的大不敬。” 裴慎又眨了眨眼,对着她道:“小宁。” 顷刻之间,他已经翻身上马,作揖道:“有缘再会!” 他走得那样快,连乔柯发红的眼眶都没来得及看清。邓宁从未见师兄如此失魂落魄,头发也不给编了,直到第二天傍晚话才多一些,叹道:“群首会商议过后,各位掌门都认为不能让赵殷打着挽芳宗的旗号收徒。我忘记告诉他了。” 邓宁道:“消息早晚传开,他会知道的。师兄,你累不累?咱们去喝口茶吧?” 那茶亭建在路边,客人大多也是从胶丘出来的游侠和镖师,不久前刚从路上将乔柯两人超过,此时又在茶亭遇见了,要么在打盹,要么就着水吃干粮,甲道:“幸亏出来早,要是被封在城里,这趟镖得赔死。” 乙道:“你他妈的,老子看戏还没看够,就他妈让你拖出来。跟三城三派封在一块儿有什么不好,还能看他们查案呢!” 乔柯眉毛一揪,问道:“这位侠士,胶丘城里出事了吗?” 乙回头看见和自己搭话的就是玉墀派掌门,差点把进了口的茶都喷到他脸上,连忙抬起袖子揩了揩,道:“乔凤仪!我当您还在城里呢,也就半天前的事,照雪河徐印徐大侠被人杀了,宁老城主让人把所有城门封住,正抓人呢!” 乔柯道:“徐印怎么死的?” “听说……是脖子上竖着开了道口子,一剑贯穿,当场毙命!” 第13章阿慎,我太高估你了 照雪河下任城主候选有三,徐印是那个垫底的,毕竟他家世不如宁礼,功夫不如金云州,但是再垫底,放在小门小派做掌门也绰绰有余。裴慎看起来清清瘦瘦的,朗眉疏目,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都有人信,所以就算被这样的人跟到巷子里,徐印也仍未警觉。 乔柯送的这把剑虽然普普通通,连个纹饰都没有,但上手极佳,裴慎本以为这是把铁匠炉里随便买来的钝剑,需得和徐印纠缠一番,不想它几有劈金断石之利,一剑就挫碎了对方的颈骨。他看着袖口蹭上的血迹,心思电转:徐印的死法很容易令人猜到是舜华派复仇,胶丘这么小,宁公侯又封了所有城门,要排查凶手并不难,但宁公侯并非这里的城主,面子再大,闹个三五天就到头了,白天裴慎查看过胶丘全城,已经记下了城内所有粮仓、废弃茅屋和农人设在田地里的小棚子,只要乖乖藏好,及时转移,一定挨得到出城那天。 突然,一个声音道:“你想用裴掌门的死法,报复所有人?” 裴慎道:“……是。” “杀了徐印,心里痛快吗?” 裴慎道:“只有一点。” “既然能杀死徐印,想必宁公侯、丁负璞也不在话下了。” 裴慎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现在还不行……啊!” 柴垛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来,揪住衣领,一把将他强硬地拖进了柴垛与墙壁的夹角,里面漆黑一片,裴慎被死死箍在怀里,即便知道来人是谁,此刻也慌了,问道:“乔柯?” 对方道:“是我。” 裴慎道:“你是来抓我的吗?” 乔柯道:“是。” 裴慎刚刚还有心思说笑,听他这样说,人都蔫了,原来朝夕相处一年有余,还是比不过三城三派之间的利益纠缠,抖着嗓子道:“我不信。宁公侯一定会杀了我的,你之前救我不是白救了吗!” 乔柯道:“本来我也只是路过,顺手而已。胶丘封成这样,难不成你以为我能带你离开?” 裴慎道:“不用你带我出去。我等你和小宁出城才动手,就是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乔柯,不是,乔大哥,你就行行好当不认识我,我能跑出去!” 乔柯搂得太紧了,体温和心跳一起传过来,把裴慎在这荒郊野外冻出来的一身冰壳子敲碎,脸上暖出血色。裴慎这才发觉他是一路狂奔来的,气还没有喘匀,捉起裴慎一只手,透过墙缝指了指东方,道:“宁公侯的人马上就来这里,你走哪去?” 裴慎道:“西边四里外有一座粮仓,北边五里有座和尚庙,我换个地方就是了。” “你都知道,宁公侯会不知道?”乔柯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这样急于求成,因小失大,所以我才敢放你下山……阿慎,我太高估你了。” “我是来抓你的,不过,是抓回玉墀山。” 裴慎在城外见着邓宁,才知道她和乔柯大吵一架。邓宁认为营救方法多得是,犯不着这么火急火燎地溜进城里,先是利用胶丘的密道藏身,等到夜晚再带裴慎从防守薄弱的城门杀出来,那密道毕竟只有几位掌门知晓,迟早败露,完全是引火烧身,就算救出裴慎,也该立刻和他分道扬镳。她甚至搬出于霦云来,威胁乔柯要去师父那里告状,乔柯只冷冷地回道:“你现在就去。” 说罢,便提剑跃上胶丘城墙,邓宁只得在城外乖乖等他带人出来。裴慎几乎是被乔柯提到马上,圈在前面不敢动弹,三更天风雪如刀,大地陈冰,宁公侯的队伍在后方忽远忽近,直到完全变成几个束手无策的小点,裴慎回过头道:“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乔柯充耳不闻,眸光凛冽,垂头看他两眼,继续赶路。裴慎自知惹他生气,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恼怒至此,只道:“我裴慎对天发誓,以后万事小心,就算着了谁的道,也绝不会牵扯到玉墀派。乔柯,能不能放我下去?小宁你帮我说说……” 邓宁哪敢说话,在旁边一个劲暗示裴慎闭嘴。一路又出去十几里,乔柯终于一个急转,翻身下马, 电光火石间将裴慎的佩剑抽出来,递到他的手里:“从现在开始半炷香的时间,不管你用剑、用掌、用暗器还是什么别的法子,只要能接触到我身上任何要害,我就承认你到江湖上能够自保,放你离开。” 裴慎心道:“这还不容易,又不用杀人,就算是天纵奇才,也总有一招会吃中。用剑危险,我还是换掌法吧。” 念罢,立即摆开三角步,推掌向前一探。 旁边的邓宁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乔柯十二岁才加入玉墀派,在此之前,他连马步都不会蹲,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小少爷,可他只用了三年就将玉墀山上所有功夫融会贯通,第四年,就已被各位师叔公认为于霦云的接班人,至于后面这五年究竟又有多少进境,实在是不可估量,也没人敢估量。那番话在外人听来像放水,只有邓宁知道伤他一招有多难,裴慎竟然还想舍弃最擅长的剑法,以掌法起手,眨眼之间,就已被乔柯全部化解,再用舜华剑法,仍旧不成,眼看半炷香的时间就要到了,裴慎已经满身大汗,乔柯仍似闲庭信步,向他勾了勾手。 裴慎灵机一动,一招“君子万年”,猛地提剑向自己心口刺来,电光火石间,乔柯大叫一声“阿慎!”,再难控制力道,欺身上前,重重一掌,几乎将他的长剑推飞,谁知裴慎一招“揽金尊”,五指灵动,将剑柄迅速勾回,继而拧身飞起,剑随身动,朝乔柯心口扎去。 这正是被赵殷称作春心剑法的其中一式,“关河雁字”,这一招害他家破人亡,本想今生都不再用,竟不如愿。他只想最后再赌一把,却忘了杀招一出,便真要将人捅个对穿,眼见收不住势,大喊道:“躲开!” “躲”字还没出口,对方早已侧过身去,半炷香恰好燃尽。 乔柯道:“像我这样的人,你至少还要杀两个。杀得了么?” 裴慎不肯收剑,紧紧握着,寒风几乎将他的手和剑柄冻在一起,道:“今日杀不了,那就明日。做人杀不了,做鬼也要。” 他平常绝不会这样咬牙切齿地对人说话,可是霎那之间,乔柯的面容似乎和宁公侯、丁负璞等人一一重叠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你是不肯跟我走了。” 裴慎强自压下杀意,问道:“可以吗?” “可以,”乔柯道:“只要你在这里让我打断手脚、挑碎筋脉、毁去容貌,接下来想去哪里去哪里。反正不这样做,你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第14章灯下醒 这样的语气和神情,裴慎从未领教过,邓宁却见过一次。 原本十五岁就能出师的乔柯,一直拖到十七岁才假模假样地办了礼,并向当年的龙虎台递上名帖。在于霦云看来,这是稳妥起见:两年前,乔柯只能在少年子弟中争一争魁首,但两年后,他只要站到台上,连这些子弟的师长们也要打上三颤。可无论如何,第一场对阵就把对手的亲爹吓上台求饶,仍然在于霦云预料之外,何况求饶的还是落星萍掌门冯开阳。 冯开阳飞身接了乔柯一剑,客客气气作揖道:“乔公子,点到为止如何?犬子已经认输了。” 冯岸被连压三十多招,一口恶气难以下咽,从地上跳起来道:“他这么早和我对上,就是想羞辱咱们冯家。我还没输,爹你让开!” 秋水城的太阳像火刀子,把最后一波知了的尖叫都剖出来,漫天乱钻。乔柯徐徐吐出一口燥气,道:“我跟冯家有什么仇,非要羞辱你?” 冯开阳又作了一揖,脑袋都埋了下去:“……当年令尊之死,的确和冯某有些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乔公子不要迁怒小儿。” 乔柯道:“六年前散播漱骨草药方是家母一力决定,冯掌门骗家父说我身染重病,将他引入山路,乱箭射死,凡总三十三箭十七刀,难道不是迁怒?” 冯开阳辩无可辩,咬牙道:“冯某今日还你!” 他摆开袍子,“扑通!”一声跪在乔柯面前,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乔柯。乔柯根本不接,道:“早不还,晚不还,挑今天才还?起来跟我打!” 冯开阳道:“冯某不敢伤及于宗主高徒。” 乔柯已经起了剑势,幽幽道:“不敢还是不能,你最好分清楚。咱们打这一场,生死勿论,但是,如果你杀不了我……我就会让冯岸身中五十剑,身体发肤,寸寸断裂而死。请!” 在后来的传言中,冯开阳良心悔悟,弃剑求死,与冯岸各受五十剑身亡。由于那场是龙虎台的首轮对阵,观者并不多,只有玉墀派和落星萍少数子弟、零星几个说不上话的掌门在场,只有他们亲眼看到,这一百剑中的任何一剑,冯开阳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抵挡,乔柯如同解牛一般切割着他的四肢和躯干,倘若父子两人陷入绝望的沉默中,他便会收起剑来,直到筋断骨裂的疼痛令他们再次发出恚恨的惨叫和挣扎。没有任何人阻止,因为没有任何人想变成台上第三摊勉强呼吸着的血肉。完成这一切,乔柯就独自坐到龙虎台后方的太师椅上,在惶然不知所措的人群对面沉默看着两具尸体,直到傍晚。 在那一天,邓宁对大师兄产生了真正的畏惧,温文尔雅、先人后己的乔柯是真,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的乔柯也是真,当年将他一分为二的是一个仇字,可眼下令他对裴慎歇斯底里的东西,又是什么? 裴慎松开剑柄,有气无力地说:“我跟你走。” 乔柯也握着剑,只不过手背上发白的骨节逐渐放松下来,重新带他上马。正当两人以为裴慎被吓坏的时候,他突然问道:“玉墀派真的不插手江湖恩怨吗?” 邓宁道:“‘一介不予,一介不取’。玉墀派举足轻重,插手任何一方都容易导致局势逆转,为免江湖因此动荡不安,祖师爷才留下这句训诫。” 裴慎在玉墀派这一年唯唯诺诺的,忽然连珠炮般问道:“连群首会都参加了,还能叫置身事外吗?” 对外总说玉墀派是三城三派之首,但凡入席,都只是镇个场子,从不提主张,可关起门来,没人知道几个老头子如何商量的,邓宁心虚得无法回答。乔柯则干脆利落道:“不能。” “只凭一场群首会,就决定了要把我师门全都杀死?” 乔柯道:“是。” “玉墀派也有人想要我师父死,也有人参加了厘罪盟,是吗?” 乔柯道:“是。” 裴慎把头埋在他后背,闷闷地说:“你带我回去,我会杀了他们的。” 乔柯道:“在那之前,你要先杀我。” 彼此威胁了一轮,其余时候倒风平浪静得不像话。裴慎回去依旧住在乔柯院里,不是练功就是睡觉,看起来十分压抑,邓宁生怕他真的跑出去大开杀戒,每次来都好言好语地哄着,裴慎道:“我诓他的!谁知道他一点台阶都不给我……小宁,我求求你了,他最疼你,你帮我说说情,让我下山去吧!” 邓宁道:“又没捆着你,自己走吧!我帮你转告。” 裴慎道:“他真废了我怎么办?” 倘若邓宁回一句“他当然也是诓你的”,裴慎几乎可以拔腿就跑,然而邓宁在这件事上异常认真,将冯开阳之死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证明乔柯有发疯的陈年旧迹,而且隐隐有复发之兆。裴慎听罢,垂头丧气地将佩剑朝一扔:“完了,他十七岁就这么厉害,现在肯定一剑就能废了我!歉也道了,话也听了,我真不懂他干嘛生这么大气……” “我怕你大仇未报,莫名其妙死在别人手上。难道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乔柯走路毫无声响,教了裴慎半个多月,裴慎还没学到七八成,分心时也仍旧发觉不了他靠近。只见他若无其事地从地上捡起佩剑:“不要乱扔东西。” 裴慎道:“哦。” 他把乔柯拎的两坛酒顺到手里,乔柯不明所以,但也给了。裴慎将酒放到窗台上,道:“我现在能打中你了,再比一场。” 乔柯道:“我喝多了,会伤着你。” 他脚步稳健,面色如常,根本不像醉酒,邓宁瞅了那坛子两眼,原来是照雪河特产的“灯下醒”。这酒和玉墀山的三月醉齐名,只不过三月醉喝了容易长睡不醒,灯下醒喝了却彻夜难眠,醉法不同寻常,乔柯白天跟照雪河弟子应酬喝过,此时恐怕脉搏很快,内力波荡,的确可能伤到裴慎。邓宁道:“云州大哥来信了?” 乔柯道:“下月初八,继任大典。”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得亲自去照雪河贺喜,掌门的位置一空,就得有人顶上,虽然还有十几天,但邓宁从今天起就得接手他的文书。这可比在小酉阁当值无聊一百倍,邓宁哪还管得着裴慎,叫苦连天地走了,忘了跟他说灯下醒不上头这一茬。裴慎端详良久,只觉得乔柯灵台清明,神思濯然,试探道:“你真醉了,还是不想让我走?” 乔柯道:“都是。” 他醉过几次,裴慎照顾起来驾轻就熟,因此道:“好吧,那我今天就不走了。我烧水去。” 他抬脚进屋,忽然被抓住了胳膊。乔柯掌心滚烫,依依不舍地抓了一会儿,终究松开:“我……我不太清醒。” 裴慎手里还提着那两坛灯下醒,道:“酒是这么好玩的东西吗?我就喝过一次,还是被九师兄灌的,又苦又辣,还被师父打了一顿,真不明白怎么人人都爱喝。” 乔柯道:“你那时候太小了,现在再喝一次,就知道它好在哪里。” 裴慎道:“那有没有不那么苦、不那么辣的?” 乔柯思索片刻,从柜子中取出一只映青色小酒坛,拉着裴慎在桌边坐下。裴慎从酒盅里轻轻舔了一口,立刻双眼放光,奇道:“好甜。” 乔柯把果干推到他面前:“吃这个垫垫酒。” 裴慎道:“哪里是我照顾你,又变成你照顾我了。” 乔柯无奈道:“你怎么总计较这个。” 裴慎道:“施恩的可以不计较,受恩的却不能。” 说罢,忍不住端起酒坛咚咚两口,乔柯惊得一愣, 连忙将坛子抢走,换成小酒盏给他:“酒这东西甜也好,苦也好,大多只图一醉。你头一回喝,慢一点。” 可是,一股又柔又麻的眩晕已经无根而起,涌上心头,像扩散的云雾将周遭一切都蒙住、蔽去,逐渐仅剩面前一片圆桌、一位酒友。裴慎心中被填得鼓胀,抓住乔柯的手道:“我有点明白了……”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酒盏,本来还剩半只胳膊撑在桌面上,很快就无知无觉地滑了下去,只有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睛是向上的,枕着那只摊开的手臂,若即若离看向乔柯,口中喃喃道:“活着真好……我居然还活着……” 越抓越紧,很快连指间的温度都融合起来,不愿分开。那团轻飘飘的雾还在弥漫,连乔柯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恍恍惚惚的,似乎在说:“够了,阿慎。去睡吧。” 裴慎道:"我不想去。" 乔柯道:"睡一觉就好了。" 裴慎道:"我不想……" 这片仅剩的方桌,这个仅剩的人,正和他一起在夜晚摇晃,人生前十九年的所有事物都陈列在这狭小一隅外,等待他出去,等待将他淹没。在认清自己的想法之前,裴慎发觉自己已经将乔柯抱住,并感到方桌也不那么重要了——很快他就无法再想什么,片刻愣怔之后,乔柯也将他搂住,抚摸着他发烫的脸颊,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办了,阿慎……" 紧接着,便在裴慎额头落下一吻。舜华派上下对裴慎虽然宠爱,却没有一个举止如此亲昵的,裴慎在话本里见过这种,只觉额间被柔软的唇瓣碰了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那吻迅速落下,啄了一下他的睫毛,而后就贴在了嘴角。裴慎道:"乔……" 乔柯已经将他缓缓放倒在床上,将嘴唇咬住。他的手掌一直贴着裴慎脸颊,将散开的长发不断向后拨去,指尖时而划过发红的眼角。后者懵懂间被撬开牙关,用还带有梅子甜香的软舌承受着他,一边发出模糊的呻吟,一边轻轻推了一下。乔柯便双手撑在裴慎两侧,抬起头来,低声道:"舒服吗?" 第15章失错 下意识地,裴慎点了一下头。 他还太糊涂,分不清酒意还是乔柯的抚摸令人如此难以割舍。男人的手掌游走在曾经伤痕累累的肌肤上,那里的每一处都愈合了,甚至比受伤前还要紧致洁白,像是为了再检查一遍,乔柯将他的衣饰逐渐脱去,粗暴地揉捏着,看那些疤痕是否还会动不动渗出血来。裴慎的身体果然迅速染上红粉色,如同零散地落了几叠梅花,被寒气一激,枝枝向乔柯迎来,令乔凤仪脸颊失态地燃烧着。 直到被乔柯掰开大腿,将那根未经人事的阳具握住,裴慎才明白他们彼此正在做一件不甚体面的事。他看过的春宫图册不多,更何况那些春宫图册只画男女,从未画过此类事宜如何开始,如何结束,但是,四面八方的醉雾中似乎已经充斥着自己的喘息,自己的面容也定如画册中的女子一般潮红难耐。在其中一幅画里,女人莹白纤长的小腿大开在男人精壮的腰身两侧,内中一点被塞得满满当当,尽管画师并未直接着墨,将长柱真正画出,但那女人体内的玩意儿一定十分了不得,因为她连腰身都弯曲起来,十指扎在男人结实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将泣不泣,眉间尽是娇屈之态,此时裴慎便会再看画中的男人一眼,倘若那人笑得毫无顾忌甚至令人生厌,便可知已得了十分爽利。但乔柯是没有笑的,除去他轻轻点头时的面露喜色,余的都是亲吻和忍耐,短短几天,裴慎已经领教过太多乔凤仪不曾在人前显露的样态,大概是不忍令这张玉雕一般的脸失望,竟也挨过了体内的几根手指。 乔柯留给他适应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裴慎脚腕发凉,酒意都开始褪去,尝试将眼神聚焦在他的脸上,慢慢思考些什么,但这一闪而过的清醒很快被流电般的快感取代,与先前不清不楚、克制在鼻端的呻吟不同,裴慎几乎立刻无助地哭了一声,片刻失神过后,抓着男人的手腕,仰头问道:“这是什么?” 乔柯不发一言,抽动刚刚埋入他体内的长柱,压下身体,更加用力地顶了进去。 画册中的男人往往大腹便便,含胸驼背地欺在女人身上,裴慎以往觉得其丑态扫兴之至,不明白为什么是如此画法,但倘若被乔柯这样魁梧精干的身体肏上几下,画中的女人恐怕再也不能隐隐含笑了,而是如裴慎一般几乎喊都喊不出来。对于这具初尝禁果的身体,几下顶撞就足以令人魂飞天外,而那孽根几乎每次都在裴慎感受到形状之前退出去,又一遍一遍强硬地撑开他,研磨着柔软的内壁,被吮得又热又湿,引得圆润紧致的臀峰也主动吃去。裴慎耳边充斥着自己的淫叫,羞愤难当,心中不停问道:“我……我是女人么?我是女人么?!” 却被乔柯压得更紧,一手在胸前不停揉搓,那里不比女子的双乳小巧饱满,而是覆盖着一层匀停的肌肉,用来牵动裴慎弯弓射箭的臂膀,可不知为何,经了颀长手指的抚摸,便也挺起小巧粉嫩的乳尖,直往乔柯的胸膛上送,真正蹭着一下,却只会让裴慎哭泣般的叫声更加诱人,引得乔柯将他的窄腰一拧,提起一只腿来,那巨物竟然就这般在裴慎体内转了方向,重重碾过整片内壁。裴慎瞬间瘫倒下去。 他浑身颤抖,双臂撑起自己,却连一片被褥都抓不住,几根发红的指尖刚刚将棉布攥起,便和他的长发同时被撞散了,过于强烈的快感近乎上刑,甚至令他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支离破碎地喊道:“乔柯,呜……出,出去……我错了……不行了……” 乔柯道:“弄疼了么?” 男人虽然放缓了动作,可情潮的余波仍然如巨浪般打来,似乎先前还未适应的高潮都堆积在一起,此时找到余暇,连忙将酥麻感灌入四肢百骸每一处缝隙中,裴慎已经来不及点头或摇头,小腹一热,下身几乎无法控制地用力收紧。 他那处本就紧致,高潮中更加销魂难当,乔柯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一只手将裴慎脖颈控住,在因为主人几乎失去意识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发狠咬了一下,夹在两人小腹间的阳具便立刻洒出一片粘稠的精水。裴慎的性器十分漂亮,像他的身体一样干净、匀称,又不会显得弱气,在银烛小馆会被姑娘们拿来做谈资,连头等的医者看了也要说骨秀筋舒,宛如天造。 现在,是这具身体彻底承受他的时候了。 第16章你真是个木头! 午时不到,乔柯就回到了掌门房里。年后文书像雪花一样多,邓宁手生,再拉上一个于沛诚也处理不完,乔柯三下五除二分好了,嘱咐道:“这些放到小酉阁,这些按门派放到柜里,这些让小常安排给各大门派送去……” 邓宁道:“我找别的师弟吧,小常帮我看着小酉阁呢。” 乔柯道:“刚刚还碰见他,不是去山下巡视了?” 于沛诚一皱眉头,道:“我交代的。这个常得一,忙不过来也不说一声……” 说罢,拔腿就要去小酉阁,被乔柯立马叫住,道:“周师叔最疼她这个亲传弟子,肯定在帮忙值守,你不用去了。小常不爱诉苦,下回你们指派他之前,做好合计就是。” 换做往常,少说也要每人挨一戒尺,罚个思虑不周、劳冗后辈,今天淡淡吩咐几句,饭也没有吃,和来时一样匆匆地走了。邓宁道:“掌门师兄看着怎么又精神又不精神的?” 于沛诚撇着嘴道:“一夜没睡。” 邓宁困惑地“啊”了一声。 于沛诚道:“肯定因为那个掌门夫人,你到底懂不懂?” 邓宁道:“哪有掌门夫人,那是个男人。” 于沛诚道:“掌门师兄在乎他是男是女吗?亏你还是唯一见过他的人,白见了。” 邓宁道:“师兄说你巡视的时候和他撞上过,让我紧着点儿口风。原来你早就猜到啦?他是个好人,你别告诉师父。” 于沛诚接着帮她打理书卷,道:“我要告诉我爹,掌门师兄跟你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既然这样说了,那一定将秘密守得死死的,邓宁心下稍安,道:“你真好。话说回来,你说师兄一夜没睡是什么意思?” 于沛诚气得快要跺脚了,指指邓宁,指指桌案,最后愤然一甩,道:“你真是个木头!” 乔柯回来的比预想中还要早,裴慎浑身酸痛,内衬才披上一半,正双手撑在被褥上喘气。他从肩头到胸口一片红紫,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连忙将衣服向中间拢了拢。乔柯端了水来,柔声道:“阿慎……” 谁知,裴慎立刻打了个激灵,转过那张仍然带着泪痕的脸,一夜之间,看向乔柯的神情天翻地覆。他道:“你救我,是为了昨晚那样吗?” 乔柯直觉不妙,问道:“你不愿意?” 与其说愿不愿意,不如说在此之前,裴慎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他天资聪颖,情事上虽然愚钝,不过只差几句点拨,可此时一切都晚了。裴慎摇头道:“我……我不愿意。” 乔柯道:“我爱慕你,所以救你。爱慕你,所以想和你行夫妻之事。昨晚……我以为你和我想法是一样的。” 裴慎头痛欲裂,道:“乔柯,你让我想一想……” 乔柯走近道:“你讨厌我?” 裴慎道:“我没有。” “昨晚你觉得恶心?” 片刻沉默后,裴慎迟疑地摇了摇头,但仍然是乔柯进一步,他退一步,直到两个人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乔柯道:“你活到现在,难道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他并不打算像昨晚那样粗暴,而是微微歪着头,想要将裴慎垂下去的面容看清,然后等待他的答案。明明吃亏的是自己,裴慎却不知为何觉得心虚,道:“你让我想想……” 乔柯的眉头反而舒展开了,后退一步,自嘲般笑道:“倘若你明白爱慕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现在就不必再想。阿慎,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肯令我伤心,还是怕我、厌我,所以才不敢拒绝,其实你但说无妨。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你离开玉墀山,如果你死在山下,我会比现在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连爱与不爱似乎都有争执的余地,提到下山,裴慎却变得一言不发。乔柯只好让步道:“我会帮你精进武艺,将来和你一起下山,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双瞳沉水,眉秉愁云,多少女侠千金都摇撼不动的乔凤仪竟也会像此刻一样无措,一瞬间,裴慎觉得他那些挑断筋脉、打断手脚的话都虚张声势起来,不忍道:“你不必这样。我只是没来得及想清楚,可是……我也不想你难过。” 乔柯反而比刚才更加无所适从了,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艰难忍住之后,起身为他腾出房间,道:“你仔细想明白,再告诉我。” 裴慎道:“好。” 第17章窃信 裴慎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裴筑死时的场景。他已经回忆过太多遍,所以逐渐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包括裴筑被长剑钉在檐柱上的样子。剑刃几乎将他的脖子豁成两半,连下颌都快劈开,裴慎在血泊中望着他,想到:师父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 然而,那具尸体的嘴唇竟然还在动,似乎在说:“活下去。” 想必大师兄也看到了这一幕,所以才突然从血泊中起身发难,穿过一层又一层刀光剑影,将裴慎送下舜华山。 再睁眼,就是这间遮风挡雨,冬暖夏凉的小屋了。 ……还有邓宁和于沛诚。 裴慎看见于沛诚,立刻将床头的佩剑抄起来,正要出鞘,却见邓宁和于沛诚不约而同地伸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邓宁道:“敲门没有人应,我们着急就进来了,你你你,你快把衣服穿好!” 男人披头散发,只着里衣,胸口还露出一大片乔柯留下的痕迹,哪个师弟师妹都忍不了。过了一会儿,于沛诚突然反应过来,摘开邓宁的手道:“我是男人,你捂我干什么?” 邓宁道:“他是男人,他也不怕被人看,你捂我干什么?” 裴慎紧了紧衣领,警惕道:“于沛诚?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于沛诚道:“你必须离开掌门。” 裴慎道:“是乔柯不放我走。” 于沛诚道:“我给你几个选择。第一,现在就穿好衣服下山,第二,自废武功,做一辈子掌门夫人,老老实实哪也别去,第三,被我杀死。” 说的跟来时路上商量的完全不痛,他面相本来就清冷,现在更阴恻恻的,把他和裴慎一块拎出去,别人肯定以为他才是苦大仇深的那个。邓宁连忙挡在两人之间:“你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把那封信拿出来,拿呀!给他看!” 于沛诚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从怀里取出还没有封缄的信。 邓宁道:“赵殷要回挽芳宗祭祖,发信请三城三派参加,掌门师兄收到就立刻拒绝了,不知道是不是怕你不高兴。” 于沛诚道:“如果我没猜错,杀徐印的人也是你吧?掌门因为你已经得罪过太多人,你们在家做有伤风化的事情就算了,别让他脑子不清楚,把玉墀派也害得像舜华一样!” 铮然一声剑鸣,裴慎提剑指向于沛诚道:“我敬你是小宁师兄,一再忍让,想不到你竟然这样粗俗无礼,不如跟你说个清楚:第一,我下不下山,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第二,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乔柯拿我当做掌门夫人,也并不想做,第三,你尽管动手试试,看咱们到底谁杀得了谁!” 邓宁劝架已经熟练了,侧过身来一手拦一个,然后开始怀念在小酉阁的清净日子。正愁不知说什么好,大门急促地响了起来。 常得一提着一摞封缄好的信件,开了门也不进来,只道:“于师兄,邓师姐。” 邓宁道:“有什么事?” 常得一道:“掌门吩咐我来一趟,他说,到了就敲三遍门,如果没有人应,就离开,如果是你和于师兄出来,就转告你们:‘叫你们休息,就回自己房里休息。我朋友正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他,再乱跑罚小酉阁密室禁闭三天。’” 于沛诚道:“小常,你就不能装作没看到我吗?明天我给你买酱肘子。” 常得一道:“掌门说你给多少,他就给两倍。” 邓宁按住于沛诚肩膀:“知道了,我们马上离开。” “掌门还说,‘三城三派认为赵殷不堪大用,早就想要摆脱他,正好趁这次祭祖拂一次他的面子,免得以后还被纠缠,我此番拒绝并非出于私心,’”常得一摊开手心等着接信:“‘把你们偷走的回信交给小常,下不为例’。” 于沛诚怒道:“冠冕堂皇!有没有私心,他自己清楚。” 不知乔柯究竟算到了多少,常得一竟然还在一板一眼地背诵他的原话:“沛诚如果不满意,让他回掌门书房来重写一封。” 常得一的差事就是目送于沛诚和邓宁离开,始终没有踏进屋门一步。二人临走前,裴慎忍不住问道:“乔柯什么时候回来?” 邓宁道:“不清楚,看样子今晚要睡在掌门书房。你要找他么?我帮你传信。” 不知为何,裴慎心里有些失落,但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等他。” 一行人走远后,裴慎才腰酸背痛地回到自己屋里,将外衣穿戴整齐。他被折腾得狠了,昨晚那些“有伤风化”的场景还时不时从脑中闪过,以至于他的脸颊烫得发麻,如果可以,他需要再攒一些力气才能考虑爱不爱慕这件事。多年之后,裴慎终于不再像此时一样懵懂犹疑,但二十岁的裴慎还很愚蠢,不懂得如何在一瞬之间将爱判明,他想到既然于沛诚已经杀上门来,那么整个玉墀派发现自己也不远了,周栖芳说得对,年轻人不该心存侥幸,无论为乔柯地位稳固,还是为报师门血仇,下山已经刻不容缓。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又有声音喊:“有人吗?有人吗?” 裴慎听出是常得一回来了,想到他已经知道屋里有掌门的“朋友”,便戴上斗笠,打开门来。 常得一刚刚那摞信件已经发完,手上是几封新的,见他开了门,喜道:“你是李无思吗?太好了,这些信都是你的。” 第18章郎心似铁 玉墀山上,无论江湖公文还是私交来信,往往都写“乔掌门敬启”、“乔柯亲启”,直接送到掌门书房,发给李无思还特地送到半山腰私宅的,这是头一次,第二天直到乔柯回来,裴慎仍然在读信。乔柯问:“想的如何了?” 裴慎摇了摇头。 乔柯道:“那就慢慢来。今天山顶做了鸡汤,尝尝。” 他这两天生怕裴慎感到被问得太紧,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放下食盒就要回掌门书房,裴慎忽然叫道:“乔大哥。” 他身后放着一只包裹,大小和去胶丘时差不多,衣饰也一副要远行的模样,头发半束起来,用木簪子勾在脑后,与两人在龙虎台初见时别无二致。 裴慎道:“你相信我师父无罪吗?” 乔柯开始仔细地打量一切,盯着木桌一沓信纸:“这是谁的来信?” 裴慎道:“我不认得,看着是一位本领很大的百晓生,像胶丘城主那样的。乔大哥,你认得吗?” 过去半年内,乔柯陆续请人调查过许多挽芳宗和舜华派旧事,为防信件被当作掌门公务拆开,落款都是李无思,不想却阴差阳错被裴慎看见。恐怕正是他有关裴筑的猜想在信中得以证实,裴慎才如此发问,乔柯后退一步,关上房门:“我希望裴掌门无罪。阿慎,信你已经看了,你觉得他无辜吗?” 裴慎摇头道:“不……你才不信,只不过为了让我留在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我师父清清白白!” 那一沓信件的第一封就摆在最上面,只有十一个字:十月初七,裴筑现于挽芳宗。 第二封是几位村民的证词,他们原本住在挽芳宗山脚下,均称在灭门前一天晚上,一位身着翠白道袍、额间有疤的男子从村口路过,背负长剑,神色匆忙,其中还有两人看到剑鞘上镶着红玉髓,正是裴筑的佩剑“爱羽”。 乔柯道:“阿慎,看过这些,你还觉得裴掌门与灭门案毫无关联吗?” 第三封到第五封信,证明裴筑与赵莱三十多年前就已出双入对,又很快决裂,裴慎道:“所以你早就觉得我师父是因爱生恨,杀了赵莱,偷走剑谱?” 乔柯道:“他们分道扬镳,据说也是因为剑谱。” 裴慎绝望道:“……你救我的时候我已经说过,师父收养我十三年,绝不会做出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到头来,你并不信我。” 乔柯道:“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你难道以为三城三派会糊涂到这个地步,放任厘罪盟空口无凭就杀死舜华派所有人?倘若我只听你一家之言而罔顾事实,那我岂能值得你信任,挖出的真相又岂能令人信服?” 裴慎道:“你早就认定师父有罪,所以才只叫人查这些,瞒着我把这些东西东拼西凑起来,根本不给我为师父另寻证据的机会,这和三城三派当初轻率断案有什么区别?” 乔柯道:“你那样尊他敬他,一时间必定不能接受真相,事情定论之前,我怎么敢告诉你。你扪心自问,这一年多来,我对你可曾有半分蒙骗?” 裴慎脱口道:“没有蒙骗,只是把我当作酒后玩物而已!” 如同当头一棒,乔柯呆立在原地,许久才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两行清泪突然从他脸颊滑落下来。 千恼万恼,裴慎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愣了愣,回身把包裹拎起来:“你们都不认得师父,怀疑也情有可原。谁都可以不信他,你……你也可以,只是我该走了。” 他全身紧绷,从乔柯身边绕出门去。提防中的突袭并没有发生,但那两行眼泪似乎带走了乔柯一直以来的款款温情,令他深邃的五官在阴影中显得十分冷漠:“你说他收养你十三年就是心善,那么,那一天是十月初几,他为什么能捡到你?他捡到你时,又是怎样的打扮,怎样的神情?” 十月初十,葛山大震,裴慎被埋在自家瓦房的废墟之下,幸存的乡邻们将他挖出,恰逢一位身着翠白道袍的年轻人路过,只看一眼,遍朝裴慎直冲过来,执意要收他为徒。 “葛山虽近,但在不在挽芳宗回舜华派的路上?你父母做的什么生意,失踪前去了哪个方向?” 不近,裴筑到葛山是专门找他;煤炭生意,去了挽芳宗方向。 灭掉仇家满门,却失手杀死无关人士,为抵心中愧意,便将对方子女收入座下。这样的话本,裴慎以前还十分喜欢。 裴慎步伐沉重,但仍不肯回头:“多谢提醒,我自己会查。” “最后一问。我以前说过,你不跟我走,我会如何?” ——打断手脚、挑碎筋脉、毁去容貌。 裴慎心中一凛,调动全身内力,足下一点,飞燕般迅速掠出门外。不远处几个刚下午课的玉墀弟子正零散走下山去,裴慎不管不顾,借力在一株松树的树枝上一荡,沿着几乎笔直的坡度向下坠去,马上要摔到地面时,一股黑风从旁呼啸而过,眼看就要撞上,裴慎喊道:“乔……!” 颈后重重吃下一掌,就这样失去意识,瘫倒在乔柯怀中。 第19章不放又如何 从指尖开始,裴慎一点一点活动四肢,确认全身没有新增的外伤,然后坐起来,拇指与中指环住自己的手腕,压在内关穴上,看着乔柯向自己走来:“你要打断我的手脚吗?” 乔柯望着他的眼神忽明忽暗,道:“我舍不得。” 裴慎仍然没有放弃调动丹田,做了片刻无用功后,终于红着眼抬起头来:“可我的内功没有了……” 没有内功,就不能躲开守卫下山,更无法取人性命,乔柯从玉墀山到照雪河来回四十余天,也不必担心裴慎不告而别。除此之外,乔柯还请了于沛诚照顾他的衣食,名为看护,实为软禁,邓宁因为不肯这样做,已经被关在小酉阁密室了,裴慎还盼望他迷途知返,战战兢兢地说:“她正是因为敬重你,才会在你做错事的时候拉一把。你和我的事情,为什么要波及旁人?” 乔柯反问道:“你喜欢她?” 裴慎后退道:“我说句公道话而已。” 乔柯道:“小常也在受罚,你怎么不替他打抱不平?” 裴慎道:“我不信你是这样蛮不讲理,专横跋扈的人!你……” 喉咙突然发紧,乔柯单手将他掼倒下去,抵住脖颈,问道:“假如我是呢?” 裴慎没了内力,双手上阵都无法让他的胳膊动弹一下。乔柯像欣赏战利品一般,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他嘴角即将消散的吻痕:“小宁检阅不精,导致信件错送,所以才要受罚,与你我无关。你这样关心我们的门派事务,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处境?” 裴慎才醒过来,根本来不及想,但随即就全明白了,曲起双腿,连连道:“别碰我……别碰我!” 乔柯的左手依然锁在脖子上,压迫着他的喘息,使他脸上渐渐泛起异常的潮红。如果说醉酒那晚乔柯在他阳物上的套弄还有些粗鲁,今天却如钝刀子杀人一般,细细从根部开始揉压,间或掠过两囊,手指在他的小腹与阳物之间逡巡。裴慎浑身发紧,那孽根毫不受控地挺直起来,在衣料上不断摩擦,可除了腰带,他从头到脚还好好的,没有脱去一件,远远看去,两人好像只在打闹。乔柯显然也兴起了,手指向下探去,眼神如同豹子一般咬在裴慎脸上:“你想过这件事吗?想过要和谁这样做吗?” 裴慎双眼发黑,热流不断打向每一条筋脉,将他的手指和足尖都烧得没了力气,他便用那露了些头的指甲掐在乔柯肩上,挣扎道:“放,放开……哈啊……乔柯……” 乔柯真的放开了,他的声音倒飘起来,腰臀不由自主抬起。那鼓包顶在两人中间,肿胀得更难受了,裴慎口干舌燥,气息虚浮地说:“我没想过,更没有想过和你!” 然而,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才是真正转心动念之时,一瞬间自己与乔柯赤裸相交、耳鬓厮磨的场面清清楚楚闪过眼前,只一夜,他的身体便牢牢记住了人间极乐,那条支撑过他全部重量的软枕、被两人动作拧得七扭八歪的玉墀花锦被此刻仍然垫在他身下。乔柯压得更深了,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被衣料描摹,他用力抵着裴慎胸膛,道:“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裴慎心如擂鼓,看着他的眼睛道:“……放开我。” 乔柯道:“不放又如何?” 裴慎道:“我会一辈子都恨你。” 在那张一向游刃有余的脸上,裴慎第一次看到裂痕。只是很轻微的蹙眉,裴慎却有种大获全胜的喜悦,因为乔柯似乎要起身了。 然而,乔柯只是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一路指引着他如何动作。裴慎挣脱不得,正要开口大骂,乔柯道:“你如果还想穿着衣服,就别这样看我。” 他的阳物极粗,落在手里沉甸甸的,令人难以想象自己如何将这凶器吞入体内,甚至因它而几近失神。裴慎做了二十年正常男人,绝不想做这东西的玩物,将来如果留在玉墀山上,恐怕比死了还要难受,好在乔柯只出了一次精,再没有别的动作。裴慎背对着他不肯说话,他倒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一去,几天都没有回来。裴慎忙着回想从小到大听说过的偏方秘籍,传闻逸事,满脑子只有冲开经脉一件事,发现有人进屋,先是吓了一跳,看清于沛诚后,不禁问道:“乔柯呢?” 于沛诚道:“他已经去照雪河了,让我给你送饭。” 裴慎道:“小宁……邓宁呢?” 于沛诚道:“关你什么事?” 裴慎知道此人脾气暴躁,自己此刻还是废人,打起来毫无胜算,于是接过食盒,不再多问。于沛诚屋里屋外地仔细转了一圈,发现所有利器都被收走了,但四下仍有练功的痕迹,转回卧房又盯了他一会儿,道:“喂。” 裴慎抬起头来。 “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吗?” 第20章倚山阁 一线长河,横亘在苍黑坚实的北方大地,越过此处,南岸早已消融的片雪从天地外呼啸而来。照雪河边上搭着一排休憩用的茅屋,仆从们来来往往,不断向来客奉上美酒佳肴,乔柯从一圈美貌婢女中挤出去,摆了摆手:“不必了,我继续往前。” 匡文涘从屋里探出头来,逆着风喊道:“还有三个时辰,进来喝点。” 凤还城土地贫瘠,不像照雪河一片沃土,牛肥马壮,他在里屋已经吃掉了一整盘红烧肉,油光满面,难得餍足,乔柯道:“书昫没有和你一起?” 匡文涘牵出马道:“他又病了,不能受寒。” 如果匡书昫跟来,必定能看出金云州设置了一道又一道考验,第一道就是看谁内功深厚,不必因为严寒而找地方歇脚。乔柯笑着摇了摇头,与他并马而行。 第二道考验是一封请柬,凡在未时之前进入照雪河城门的人都能拿到,请柬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三幅画:第一幅小河流水,第二幅明月高悬,第三幅像根烧过的木头。 此时三城三派已经齐聚一处,柳中谷听匡文涘说完,摇头道:“这恐怕不是月亮,而是‘四象珠’,你们看,它旁边是不是有一堵墙,墙上画着青龙?传说这只夜明珠晶莹剔透,看不出任何雕凿痕迹,但夜晚却会投映出四大神兽,可以辨别方位,是照雪河的宝物之一。” 柳家由能工巧匠开山,因此对这些上古宝物十分了解,早些时候,经历过动乱的门派还会去镜山请人帮忙盘点家当,挽芳宗和舜华派覆灭,门派至宝转交、封存或平摊,也都由柳嵇一手操办,所以柳中谷能一眼认出四象珠。韦剡木道:“说到宝贝,听说照雪河有一卷险遭烧毁的《饮冰录》,对内功修行大有裨益,莫非就是第三幅图?” 匡文涘道:“难道要我们去小河附近找这两件宝物?现在这样的天气,哪条河里还能有螃蟹……” 乔柯道:“不是地点,是人名。” 晏小凌盯着画道:“螃蟹……碎石……河,不对,小溪……谢石溪?” 柳中谷想不到谜底如此简单直白,问道:“那是谁?” 乔柯道:“上一代倚山阁的看守。倚山阁废弃之前,《饮冰录》一直放在那里,四象珠所指的东方也是倚山阁所在。这些画之所以不难,是因为知道答案的人根本没几个,金云州是想筛出知情的人,到倚山阁和他相见。” 各城各派一向有自己藏书的地方,在玉墀山,这地方是小酉阁,直接在山体内开凿出房间,在照雪城,这地方便是倚山阁,与小酉阁相反,它是一排横挂在山壁上的木屋,上下没有柱子支撑,全靠几根楔入山体的横梁保持平衡。两阁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极难攀登,其他几个参破请柬意图的来客即便到了倚山阁下,也只能望高台而兴叹。乔柯向上瞄了瞄,抽剑朝身后一挥,便如玄鸟般冲天而起,几个腾挪,降落在倚山阁的高台上。 金云州正盘腿在高台上打坐,杵着剑站起来道:“哈哈,二木头,我就知道你会来!” 话毕,其他人也渐渐攀上了高台,除了三城三派的人,只有两个轻功不错的后辈,金云州十分满意,行礼道:“多谢各位赏脸至此,金某有一事相求。” 韦剡木道:“继任大典就要开始了,云州兄特地在这里等候我们,不知是什么要事?” 金云州道:“说来惭愧,你们也知道,照雪河每一任城主都得从上任城主手中接过饮冰剑。这把剑从前放在倚山阁,可谢石溪暴病身亡后,剑也跟着失踪了,宁老城主请人打造了一把新的,可我觉得,最好还是把真的饮冰剑找出来,否则我这城主就做得名不正言不顺。今天大好的日子,能人异士齐聚照雪城,我才把大家邀来一试,如果事成,必有重谢。” 乔柯道:“谢前辈去世这么多年饮冰剑也没有下落,你用新的凑合凑合算了。” 金云州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于老爷子疼你才专门给你造一把新剑,和我一样吗?各位,请吧!” 照他的说法,谢石溪死前一天晚上来过倚山阁,所以饮冰剑藏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大。但倚山阁年久失修,已成危房,谢石溪死后没多久就搬空了,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搜的,那两个后辈和三城三派的风云人物共处一室,紧张得满头大汗, 立刻自告奋勇要回平地上,说饮冰剑也许落在哪条缝隙里。乔柯则什么也没说,直接翻上了最高的屋子。 通道狭小,仅能容下一人,他上去了就没再露过面。第一个找来的是韦剡木,手拿一卷破旧的日录,说道:“你来看,很可疑,这是谢石溪最后几次当值,有人跟踪她。” “看来不是暴病身亡了,”乔柯话锋一转,道:“你怎么没和晏小凌一起?” 韦剡木道:“这里太窄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上来。” 乔柯道:“和你成家,她以后不想做五辛原城主了吗?” 韦剡木笑眯眯道:“乔掌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不肯承认,乔柯便不再细问,道:“将来有人传我夫人的闲话,你最好也听不懂。” 不多时,匡文涘又钻了上来。他翻遍了几个屋子的地板,发现有一些陈年的打斗痕迹,凤还城三天一斗殴五天一凶杀,匡文涘看这些不在话下,在小小的顶楼撵着乔柯转了一圈,总结道:“你看,打斗从第二间房开始,到这间屋子的入口结束,可见其中一个人来这里躲避,最后大概跳窗逃走了。” 乔柯推开窗户,目测离地十丈左右,有防备的高人跳下去都说不定筋断骨折,倘若在缠斗中负伤,下去必死无疑。回头问道:“怎么能肯定是谢石溪?” 匡文涘耸了耸肩:“肯定不了,所以柳家小子还在查么。” 乔柯道:“查什么?带我看看。” 他在上头期期艾艾地坐了半天,看见这些剑痕被人清洗过,突然着急起来,匡文涘手足无措,慌忙从梯口跳了下去,倚山阁的木屋们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乔柯抬腿正要向下冲,金云州不知怎么冒了出来,堵住梯口,道:“怎么了?来干劲了,相思病好了?” 乔柯道:“怎么了?这话我还想问你。” 金云州拍拍衣摆,道:“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名正言顺地做城主,非这把剑不可。” 乔柯道:“倚山阁这么空,能查的东西早该查到了,你费尽心思让三城三派一起作见证,只是为了一把剑吗?云州,老实交代,我还能帮你。” 忽然,楼下大喊道:“找到了!” 只听“叮!”“叮!”两下,柳中谷用三垣刀的刀柄敲碎了什么东西,零零散散摔在地上,像是用来糊住梁榫的泥壳。乔柯道:“支撑倚山阁的横梁一共几根?” 金云州道:“每间三根,楔进山体的只有两根,二十多年前就烂了,老城主后打了一根进去,这才撑住。” 乔柯道:“如果打的不是横梁,而是一柄剑呢?” 金云州赞赏地朝他笑了笑。 “那就会有人把它拔出来。” 说罢,二人脚下轻微的断裂声瞬间放大,乔柯刚借了一下力,那地板就齐齐从中断开,紧接着,如同有一只巨手将倚山阁的墙壁和屋顶生生撕裂,无数木片向地面飞坠下去。中间屋子的四个人与乔柯心有灵犀,同时跃出屋外,借着石壁上的凸起缓冲坠势,几个翻身,落在了刹那间摔成废墟的倚山阁碎木中,地面一片尘土飞扬。乔柯撑着剑,咳了两声,缓缓起身道:“十几年前的一天晚上……谢石溪来倚山阁取什么东西,不料里面早有人在等着她。暗箭难防,谢石溪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她明白自己必死无疑,为了不让凶手得逞,便击毁了第三和第五间最重要的横梁,但在倚山阁坠落的瞬间,她将饮冰剑楔入山体之中。如此一来,凶手拔剑,便会和她一起坠落下去身亡,不拔,他想要的东西,却会永远被封存在倚山阁后面……” 尘埃徐徐散去,乔柯与金云州同时望向石壁上仅存的几根横梁,此刻,在饮冰剑曾经楔入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石洞,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里面便喷发出熊熊大火,几卷经书在炙烤中蜷缩、发光,最终化为灰烬,随着冬风飘扬而去。 金云州道:“取出硝石粉,和饮冰录一起塞满石洞,再瞬间用剑将石洞和石门钉死,这样的功力,换做是你,能不能行?” 乔柯摇了摇头。 金云州抬起胳膊,试着将风中的一点纸灰揽入手心,道:“她是我姨母。” 乔柯道:“如果不是小宁提起过,我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前辈。” 柳中谷在地上趴了这一会儿,滚了两遭,终于把自己撑起来,道:“宁公侯……能瞒下她的死因,抹掉其他传闻也不难。” 宁公侯练功多年没有进境,所以成天凑这个门派那个大城的热闹,想着什么时候能蹭一本心法过来,这已经不是秘密,不过此人背后势力盘根错杂,身手也还配得上做照雪河的大家主,所以从没有人敢明面议论他。此时韦剡木等人也已起身,虽然灰头土脸,嘴角带血,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金云州道:“今天是我对不住大家,你们要打要骂,尽管招呼。” 韦剡木从地上捡起头冠,道:“咱们三城三派之间,不说情同手足,也算多年兄弟,你有仇要报,大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何苦做这出戏?” 金云州道:“几封书信,怎么比得过你们亲手摸一摸饮冰剑,亲眼看看倚山阁,再亲自从上面跳下来?如今咱们成家立业,各有所忠,我不会逼你们和宁公侯翻脸,只求他日照雪城清理门户,大家都还记得谢石溪天纵奇才,宁公侯为恶非虚。” 他安排得十分妥当,说完这段话,远处便有一队人马带着换洗衣物和伤药赶来,一行人各有所思,都没有和金云州追究什么,但也没什么好脸色。几个人中,乔柯与他私交最好,上前道:“过了今晚,我就要回玉墀山去。” 金云州道:“哎……连你都怪我招待不周……” 乔柯道:“与你无关。我放心不下他。” 金云州收敛神色,道:“我看你也和往常不大一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干脆现在动身得了,那个小兄弟我早前听莫纵言说过,看着老实巴交的,肚子里坏水也不少,光凭你这张脸,可不一定搞得定人家。” 乔柯道:“那凭什么?” 金云州道:“温柔体贴,容忍迁就……早让你跟我多历练历练,你不听,现在遇上了,拿什么和人家亲近,拿你的贞洁吗?” 乔柯道:“不行吗?” 金云州气得语塞,脸上擦破的几块地方都快爆出血来,拿着鞭子指了指他,愤然而去。他走了,柳中谷又马不停蹄地赶上来问好,三句不离裴慎,乔柯不胜其烦,回到城中立刻找来一位属意柳中谷的姑娘缠着他,仪式一结,飞马便向回赶,硬生生将十五天的回程缩到十天。要回住处,先要路过小酉阁,此时邓宁的禁闭早已结束了,身为掌门,罚则罚矣,事后还是要安抚一下,因此乔柯还没来得及接风洗尘,就先让常得一带走包裹,自己揣着给邓宁的首饰上山去。 小酉阁嵌在峭壁之中,高余百尺,仅靠一条铁索与对岸连接,所以极少有人探访,邓宁背靠入口的石碑正在打盹,被乔柯轻轻拍醒,先喜后忧,甚至陡生惧色,一手紧紧抓住石碑,喊道:“掌门师兄!” 乔柯看她脸色不对,道:“我回来了。你怎么了?阿慎还好吗?” 邓宁左顾右盼,似乎盼着谁来救她,哆嗦半晌,才道:“裴慎……裴慎失踪了……” -------------------- 我老婆呢,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第21章成事不足 乔柯眼底发青,疲惫地盯着邓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有没有骗我?” 邓宁直视向他,摇了摇头。乔柯又问:“什么时候失踪的?” 邓宁道:“我出来之前……” 那起码已经有二十五天,足够任何有手有脚的人从玉墀地界走到睽天派都有余,乔柯道:“这么多天,你和沛诚一封信都没有写给我?” 邓宁道:“我们先找了几天,实在找不到,才往照雪河发了一封信,你如果没有提前回来,肯定能收到的……” 乔柯躬下身体。他的行李早已卸去,腰背却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下来,拉着邓宁坐到石碑后的木桩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对玉墀派不够尽心尽力,对阿慎也很过分?” 邓宁道:“我不敢。” 被罚禁闭之前,她还不是这样说的,乔柯缓缓道:“小宁,我活到现在,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喜欢的人。我以为至少你会懂。” 邓宁道:“我懂得,可是,可是……” “你救救师兄,只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他有没有可能还在这座山上?” “我真的不知道……”邓宁道:“无论如何,你还是乔柯,还是我们的掌门,不是吗?” 乔柯再也没有接话,将孔雀石手镯轻轻放到她身侧,走向崖边,三步两步,凌空越过铁索,回到了山路上,那手镯被他摩挲很久,染上了一点手心的温热,冷光都稍显柔润,邓宁看着他消失在山路尽头,才想起抚摸一下。春寒料峭,珠串早已变得和崖风一样冷了。 当晚乔柯的宅院灯火通明,还把于沛诚叫去问了话,无非和邓宁一样动之以情,但于沛诚也不吃这一套,全须全尾地被他拎去,又全须全尾地出来,还把邓宁也教训一顿:“你一会同情那个一会同情这个,还怎么成事?” 邓宁道:“我本来也不想成什么事,我就想大家都好好的。” 于沛诚道:“他怎么也好不了了!” 两个人无比烦闷地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远处乔柯的火把。他这趟回来谁也不再指望,白天在掌门书房埋头把文书看完,晚上就漫山遍野地找人,不出几天,全玉墀派都知道掌门在找东西,而且大有找到山下去的气势,连闭关多时的于霦云都问送饭的小弟子山下出了什么事。于霦云生过一场大病,须发花白,一年当中十一个月都在闭关休养,但好巧不巧,两天之后就要出关,那小弟子一知半解,端着食盒道:“说是……代掌门有个朋友在山中走失了。” 于霦云捋起胡须,道:“哦!他找到了么?” 小弟子道:“找着了,可人已经没了。” 据说代掌门遍寻不着,正在院里清点家当,准备满江湖重金寻人,半山腰突然传来消息,说在小酉阁的崖底找到一具无名男尸——与其说男尸,不如说是一具白骨,因为小酉阁下面万木环合,间或还有几处深潭,那男人就坠落在其中一处,皮肉和衣物被鱼虾啃得精光,靠着从潭底捞出来的佩剑和束腰,邓宁才辨认出他是乔柯房中的“贵客”。乔柯赶到时,遗物和白骨就湿淋淋地摆在地面上,邓宁怕他大庭广众地跪下来验尸,上前道:“掌门师兄,咱们回去细看……” 乔柯呼吸急促,抖着声音问:“这是他?这是他吗?” 裴慎的佩剑就是他亲自送的,绝没有认不出的道理,于沛诚一边叫众弟子回房,一边走上来劝慰,但乔柯充耳不闻,眼珠直勾勾打量着白骨的肩宽身长,双手无意识地被邓宁搀住,继而胸口一震,口鼻中各自流出一股血来,邓宁大叫道:“师兄!” 小道消息说三凤仪在照雪城都受了伤,掌门这些天没日没夜铆着劲忙活,众人还以为包打听是胡说八道的,他在山上连喷嚏都轻易不打一个,兀的这样满脸是血,十个有八个吓得魂都飞了,一个觉得好看,剩下一个邓宁欲哭无泪道:“是我不该!是我让于师兄告诉他我被关了禁闭,他才要来看我,可他不该过不了铁索呀!师兄,是我害死他的……” 乔柯喉头发梗,将涌出的鲜血悉数咽下,扭头看向于沛诚:“你就这样放他出来?” 于沛诚仍然犟着脖子,低声道:“我以为他跑了,谁知道他那么自不量力!” 乔柯道:“滚开!!” 他敛着那具骸骨,又形单影只地回到了宅院中。当晚开始,乔柯就一阵一阵发起高热,于沛诚想要来赔罪,被一把从门内横飞出来的剑拦住,险些抹断脖子,常得一和邓宁各自想要过来照顾,也只有邓宁摸着额头就被赶走了。又过两天,守在墙外的常得一说,掌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和白骨对坐了许久,最后哑着嗓子道:“你就那么不想见我……” 他说完这句,就地躺倒,竟然在骸骨身边睡下了,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和骷髅一样惨白。三四天水米未进,靠内力调息倒也不算什么,可他偏偏要这样折磨自己这幅肉体凡胎。 玉墀派掌门绝食而死,传出去简直是百年笑柄。 夜晚的层云缓缓飘动,吞没月光,使乔柯半个身体都被罩在黑暗中,悄然间,他的发丝浮动了一下。 乔柯道:“阿慎……” 那阴影在乔柯显见消瘦的脸颊上顿了顿,然后迅速起身,重新为光亮腾出空地来。 但是,很快他又一头扎了下去,笼住了乔柯的上半身。 烧已经退了,神智也清醒得很,此刻对来人而言,比起白骨,更令人毛发悚然的是正在幽幽睁开双眼的乔柯。他几乎要失声大叫起来。 乔柯在对方的剧烈挣扎中巍然不动,目露寒光,一字一句道:“阿慎,你是人是鬼?” 第22章星言夙驾 裴慎穿着粗布衣服,脚踩葛鞋,淳朴得像刚给地主赶过一天牛车,从头到尾都跟那张脸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明白,所以横七竖八抹了几道灰,乔柯仿佛都没有看见,把这块掸一掸就掉渣的土疙瘩死死扣在怀里。裴慎又惊又怒,挣扎道:“……你骗我!” 乔柯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灰土揩掉,看起来耐心极了,但倘若裴慎的头偏过去半分,他便会用随时准备发力的指尖顶在他的太阳穴上,道:“我哪里骗你?” 裴慎道:“你寻死觅活都是假的,就为了引我上钩,你真是个疯子!” 乔柯道:“我疯不疯、病不病,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裴慎道:“我只不过想救你报恩,从此两清,但你根本不配!” 乔柯的手指正抵在裴慎后脑,闻听此言,瞬间将他发顶唯一的木簪子抽出折断,扔在一旁,揪住粗布衣领将裴慎拽起来,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布料太便宜,半路就“哧啦”一声裂成两半,如同枯谢的叶子垂落,露出当中一片雪白。裴慎立刻去够尸骸手边的佩剑,但乔柯拦腰将人一提。 门窗都是木制的,裴慎再怎么被封住内力也是快六尺高的汉子,很容易就能破开,可他还没在里屋站稳,就看见一叠铁链赫然摆在床边,乔柯像是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按着他的手腕飞快一扣。 链子又重又冰,锁得人汗毛倒竖。裴慎一颗心比迎风踏雪赶来时还冷,抬起两只手掌,左看、右看,再看看乔柯。 他听了十几年传闻的江湖骄子,四百多个日夜里嘘寒问暖的恩人,几天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乔柯道:“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一定要看到我变成你害怕的样子才满意吗?” 裴慎问道:“奸淫我的人是谁,打晕我的人是谁?我师门那样大的冤情,你却连信都不信我……” “那你信过我没有?”乔柯道:“水到渠成叫奸淫,担忧叫强迫,你从来不肯信我为你好,信我是一片真心!”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与乔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朝自己动怒,怕与不怕,裴慎早已抛诸脑后,更加怒不可遏地抓起锁链,在他面前哗哗摇晃:“这是你的真心,这是为我好?!我宁愿被赵殷一剑杀了,也不想在这里受辱!” 乔柯气血上涌,道:“你……!“ 说罢,胸口又是一震,一股铁锈味猛地涌上舌根,从嘴角洇了下去,乔柯迟疑地摸了摸,连自己也愣住了。 邓宁说过,掌门师兄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又出生在药材世家,一向身体极好,那天在尸骸面前口鼻出血,谁也说不准究竟是真是假。上山之前,裴慎以为是真,戴上枷锁之后,又以为是假。 可是,什么人才会不惜自损经脉,连做两场这样伤身的戏,又是什么花招,能让内力尽失的裴慎都感到乔柯的内力震荡? 定下结论之前,裴慎的身体已经擅自行动,上去扶住乔柯,后者将嘴角擦得干干净净,抓住裴慎的手,朝旁边一撇,躲开了他。 裴慎接着他的话问:“我怎么?” 乔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捂胸口,垂眸看着裴慎,道:“你跟我……没什么好谈的。” 话这样说,其实他只是身体撑到了极限,不得不去睡下,裴慎则彻夜难眠,将铁链上的二十七个环数了几十次,起先他将这东西当作邓宁编的小辫子,逗自己笑了一下,随后越数越重,越数越冷,说不清绝望还是伤心,乔柯一醒,他就又试着和他辩个清楚,但乔柯比前一晚还要冷漠,什么话也没说。于霦云已经出关了,例行要查一查他这个代掌门的功绩,群首会开了几次,谈的什么,山底下有哪些案子,结了没结,都要问个明白,乔柯午前在书房整理,午后便带着几卷文书去正厅等候,穿过会仙台时,一眼望见集议堂大门紧闭,几十名玉墀子弟乌压压守在门外,由于无法进去,围成了一个大圈。 看到乔柯走来,那大圈沉默地从中点展开,正中草席上陈放的白骨,无论怎么看,都是清早还在乔柯屋里、被误认为裴慎的那一具。 几十名子弟怯怯地看向乔柯,又为他把通往集议堂的路让开,其中并没有于沛诚和邓宁的身影。 春光渐辣,洒在头顶有几分毒热,令人不由皱起眉来,紧缩瞳孔,看集议堂一丈高的木门吱吱哟哟开向两侧。一寸一寸,于霦云的身影自正中亮照起来,代掌门上任已近半年,有了他的首肯,乔柯便是玉墀派名正言顺的掌门了。 石板地上,一个双手被锁的年轻人跪在于霦云面前,偏头看向乔柯的眼睛,随着他走近,一字一句地说:“……不错,乔柯窝藏江湖要犯,插手江湖恩怨,并且奸淫于我,公私不分,善恶不辨,我认为他……不配担任贵派掌门。” 第23章秉心塞渊 乔柯步幅未变,但来势汹汹,一个俯身,掐住裴慎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门外两个弟子还未反应,于霦云在座上振袖一挥,内劲催动之下,大门“轰!”地一声紧紧闭上。阴干的楠木味和黑暗立刻重新将这间屋子兜住,只剩几缕阳光从窗格穿进,碎碎地投在裴慎眼里,像挣扎中咳出的眼泪。他的脚几乎悬在地面,手腕脚腕的链子不断发出叮零的声响,乔柯一动不动,胳膊上青筋暴起,道:“谁教你这么做的?” 裴慎咬着牙道:“没……没人!” 乔柯道:“那尸体是从哪找来的,又是谁帮你抬到这里的?!” 裴慎道:“那是你们搜出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乔柯道:“他和你体量几乎一模一样,你敢说不是和邓宁串通好了骗我?” 眼看裴慎就要喘不过气,于霦云终于在堂上拍了拍手,道:“好了,小宁,出来。” 邓宁在屏风后头,本就想冲出来救下裴慎,但一直被于沛诚按住,此时得到于霦云命令,箭步上前,立刻与乔柯交起手来。乔柯单手驳了两招,终于还是将裴慎放了下来,看着两人正义凛然地并肩站在一处,气急反笑,道:“你们真以为,用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死人就能打发我?” “只要能让你彻底断了念想,管他死了多久?”邓宁转向于霦云,拉着裴慎一起跪下,道:“师父,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该把舜华派的人留在山上,弟子规劝多次,大师兄都不肯悔改,不得不请您主持公道!” 一时之间,大堂内鸦雀无声,于霦云轻叹一口气,道:“这具尸体不是别人,是你们的小师叔桂匹凡。他和你们一样做过小酉阁的看守,过去二十年,音信全无,想不到就殒命在小酉阁下。此番让他重见天日,也算是你们的功劳。” 隐隐又有为乔柯岔开话题的意思,于沛诚听得最明白,立刻也跪了下来:“既然如此,爹,咱们快把这个舜华派残党赶下山,安安心心给桂师叔办一场丧事……” 他是三个人中唯一敢正眼和乔柯对视的,作为众矢之的,后者仍然昂首挺胸站在堂下,扫了一眼于沛诚:“果然也有你的份。” 于沛诚道:“德不配位,就该把掌门让出来。我和小宁至少不会为了一个通缉犯置玉墀于险境!” 裴慎膝行两步,跪在最前面磕了一个头,急切道:“于掌门,几位高徒之间的嫌隙都是因我而生,无论如何判罚,我都甘愿领受!我被四处通缉,留在这里只会坏了玉墀派的名声,还请您下一道命令,将我驱逐下山,我保证绝不再靠近这里半步,也绝不向任何人提起在玉墀山的所见所闻!” 乔柯冷冷道:“你下山是为了报仇,为了让江湖大乱,怎么不说?” 裴慎头也不回:“这是我和赵殷,和厘罪盟的私仇,不会牵扯到玉墀派!” 于霦云八风不动,说了声“好了”,转向乔柯:“裴贤侄说,厘罪盟清缴舜华派当晚,你插手救他,破坏了门规,你认不认?” 乔柯似乎不相信他会将这件事告诉于霦云,蹙着眉看过去。裴慎还在因为拿捏不准于霦云的想法而浑身发抖,但仍然挺起胸膛,同样向乔柯望来,因为孤注一掷,眼神竟如剑刃般锋利。乔柯的目光黯淡下去,低声道:“我认。” “将他藏在山上,擅自动用门派最好的伤药,你认不认?” “我认。” “他杀死照雪城高徒,你却替他掩饰罪证,冲撞宁老城主,目无尊长,你认不认?” “认。” 于霦云道:“奸淫男子,罔顾纲常,你认不认?” “邪淫、妄言、嗔恚……”乔柯重复着裴慎为自己列出的罪行,嘴上承着于霦云的话,眼神却在三人身上逡巡,“桩桩件件,我都认。” 他摘下玉冠,徐徐转身:“师父,正如这三人所说,弟子才行卑劣,不堪重用。” “虽然与您有约在先,要用五年偿还玉墀派授艺大恩,但弟子种种劣迹,只怕此生都再难改过,还会将玉墀派千年基业毁于一旦,更何况,弟子早已对江湖……”又扫了裴慎一眼,沉沉道:“倦怠至极、灰心至极。” “恳请您今日就将掌门玉冠收回,放弟子归老山林。” -------------------- 柯:带不动,摆了 第24章沉疴 所谓掌门之位不过是裴慎等人的筹码,以此要挟乔柯放他下山罢了,不想乔柯顺手推舟,真要将这位子辞掉,并且神情肃穆,全然不似作伪,于沛诚当即从地上炸起来,大喊道:“什么五年之约?你疯了?这个掌门你不做,谁能做?” 乔柯认真回答:“我原以为小宁更好一些,现在看来,交给你最合适。” 不消他说,于沛诚也一向是外人看好的第二人选,加上是于霦云的独子,没有一个人不叮嘱乔柯提防他,乔柯总是云淡风轻地回复:“他想做,就给他做。” 于沛诚万万想不到这句话是真心的,扭头喊道:“爹!” 于霦云道:“柯儿的确找我辞行过,看在我久病难愈,你和小宁尚未成才,他才同意代行掌门事宜。” 他有意无意让邓宁批阅文书、精进心法不是一两年了,那时就有人抱怨邓师姐天资虽好,乔柯也不该过于偏心。不过,倘若以培养下任掌门的标准衡量他对邓宁的栽培,乔柯实在过于柔和斯文,以至于邓宁本人都对他的初衷毫无察觉。他们三人绞尽脑汁,想的都是如何防止乔柯辩驳,甚至编排了动手时把裴慎藏到哪里,就是没有料到乔柯会顺水推舟将玉冠和佩剑交还到集议堂上。除去裴慎,另外两人都感到天崩地裂,跑去紧紧拽着他,邓宁更是泪下如珠:“我知错了,师兄,小宁知错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考虑,你留在山上好不好?玉墀派不能没有你……” 于沛诚比她镇定许多,但也双眼泛红,挡在门口:“她不行,我更不行。只要你留下,想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乔柯道:“裴慎如何,你们也不会管么?” 于沛诚咬牙道:“……不管!” 邓宁进退维谷,下意识在裴慎身前挡了一下,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各选各的,最终噙住泪水,摇了摇头。 乔柯对不知所措的裴慎道:“这就是你找的盟友。” 他终于撩开衣摆,也朝于霦云跪了下去:“请师父准允弟子还乡。” 山上容不得裴慎,但没有裴慎,乔柯也不会留下。于霦云适时地咳嗽起来,慢悠悠地说:“兹事体大,还要从长计议……柯儿,桂师弟的葬仪不能缺少主理,三城三派之间,也还需你来照应,其余诸事,来日再论也不迟……咳,咳咳……我乏了,沛诚,小宁,跟我回去。” 办完丧事,于霦云就又要闭关了,再出山不知猴年马月。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既没有伸张正义的想法,更不想清理门户,闷声不吭便将裴慎推回给了乔柯,父子亲朋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此,裴慎最后一点幻想和他的脊背一起垮了下去。 一时之间,集议堂其他人走了个干净,一群金翅雀鸟从窗格外扑啦啦飞过去,大殿内仅剩的一缕阳光随之明暗徘徊,霎时间,阴森的墨色砖石上仿佛又渗出了汩汩血水。乔柯面向堂上空空如也的掌门座椅,说道:“这就是你找的靠山。” 裴慎一言不发,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猛然向洁白的颈间一划,但乔柯已经察觉他动手前细微的颤抖,箭步上前,一把将短刀劫入掌内,在本该被短刀豁开喉咙的一瞬,裴慎后脑吃下重重一击,扑在乔柯怀里。 据裴慎日后所知,乔柯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在众多玉墀子弟震撼而畏怯的注目中光明正大走下山去。那一击不重,仿佛刚将昨晚辗转难眠而累积的倦意填上,裴慎就醒了,口中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苦味。裴慎立刻冲到床边,用力将舌底一堆药粉吐去。 这样扎下头来,第一个看到的却不是乔柯,而是木床另一边的女子,她似乎只是睡着了,长辫绕过肩头,搭在小腹上,双手规规矩矩地将发尾压住。 邓宁似乎并不是这样乖巧的姑娘。 再一偏头,正是双手抱胸的乔柯。他站在邓宁身边,似乎在等待什么,一切都在他沉着的凝视中静止了,只有鬓边几绺发丝向着裴慎轻轻拂动。 那药粉不知在昏睡中被吞进多少,裴慎渐渐感到五脏六腑有一种诡异的灼烧感,下意识离邓宁又远了一点,仰头看向乔柯:“你把小宁怎么了?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第25章鹤子草 “鹤子草。” 乔柯摊开手心,一滩紫色粉末顺着川字纹缓缓落到了地上。 银烛小馆用来招揽嫖客的春药,造价昂贵,只有头牌用得上。在思绪被燥热彻底烘干之前,裴慎想起在冯开向一案中听过的话。 将少量鹤子草粉末混在酒中,客人会首先感到腹中燥热难忍,继而肌肤瘙痒,筋骨酥麻,同时如醉酒般难以自持,而乔柯放入裴慎口中的鹤子草至少已有三人的剂量,平时尚需小半个时辰才能发作的药效,眼下几乎同时涌了上来,将裴慎瞬间冲垮。 奇怪的是,乔柯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裴慎十指扎在被褥中,大口大口地喘息,看了邓宁一眼。 “选一个。”乔柯道。 裴慎痛苦地蜷起身体,将指间掐入皮肤中,小臂逐渐渗出血来。他一点点加强刺伤自己的力度,但药效已经成倍在体内炸开,轻而易举将刺痛感吞噬,突然,裴慎闷哼一声,五根手指狠狠从皮肤上划过,洁白的小臂瞬间被割出五道血痕,再次去抓床单时,指甲下已经堆满了自己的皮肉。 他终于找回声音,艰难道:“她是你……师妹……” “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娶妻生子的机会,”乔柯道:“倘若你真的对她有意,我就成全你们,礼成之后,从你面前永远消失。” 温香软玉,近在咫尺,说裴慎从未幻想过与女子亲近是假的,何况邓宁这样漂亮,他刚刚认识她的那天,说话都会打磕绊。现在这个玉墀派首屈一指的女弟子昏昏然躺在这里,以身体作为世间最昂贵的筹码,蛊惑裴慎向他本应拥有的寻常生活一点点爬去。 只要拨开长辫,解开衣衽,这具美丽的身体就会成为他的解药,成为他复仇路上的第一件战利品,也许……她甚至都不会怪他。 裴慎用没有沾血的手指,轻轻在她脸颊上抚了一下,抬起头来。 他浑身烧得厉害,四肢如同被蒸熟的藕节,绵绵软软,仿佛在浓云稠雾中悬流,神智已经十分模糊,口中却喃喃有词,只是声音虚弱,乔柯不得不俯下身来辨别。 “……她……” “放过她……” 乔柯无动于衷,道:“选一个。” 裴慎用了很长时间才将这个命令思考清楚,并且同样缓慢地转过身来,望向男人。热流无处消散,在胸膛和下腹狠狠顶着他,肿胀已经演化为近乎强烈的痛感,令人的呼吸越发急促,终于,在瞳孔再也无法聚焦的一瞬间,裴慎伸出手臂,攀上了乔柯的脖颈。 太晚了,只是碰到微凉的皮肤,裴慎就忍不住“啊”了一声,被乔柯坚实的手臂接住之后,甚至浑身颤抖起来,每一寸皮肤都争先恐后地贴上去。裴慎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但乔柯抵住了他的脸颊,贴着耳根,低声道:“选好了?” 裴慎似乎没有听懂这个问题,反而垂眸去看那发出声音的嘴唇,并且很快就眼神迷离地衔住了它,在乔柯的带领下张开嘴巴、阖上、重新张开、后退,再被搅动出呜咽的声音,此时再要后退,却毫无机会了。他将还带有掐痕的脖子扬起来,期待着男人像解放他的鼻尖、唇舌一样,纾解那一片滚烫的皮肤,这时,仍然在沉眠中的邓宁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裴慎立刻打了个激灵,喊道:“她不能在这里!” 但他的视角已经丝毫不受自己控制,乔柯托住他纤长的双腿,将裴慎整个人架在了身上,强迫他将整张脸都对着邓宁。他轻松转动这半圈,只是调整了一下左腿的方向,但正是这一点转动后,裴慎原本垫在床边的窄臀便空空架到了他的腰上,乔柯稍一卸力,被撑得浑圆的衣料便坠向他早已勃发的阳具,虽然没有受到鹤子草影响,那处却比裴慎的还要硬,隔着布料摩蹭几下,两人的衣衫便迅速被同一股蜜液浸透。裴慎扒住乔柯肩膀,竭力将自己的身体抬高,道:“不行……不行!” “咚咚咚!”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敲击声。 第26章无耻之至 于沛诚连敲三下,紧接着停都没有停,一脚踹开院门,冲进屋来。 沿着鹤子草粉末的痕迹,可以看到一双勉强踮在地面的脚,男人衣衫不整地攀在乔柯肩上,竭力躲避着他的视线,肘节、后颈和耳根都染着异样的红。 门扇咿呀咿呀来回摇摆,微风爬过木槛,从绷紧的脚背一路缠绕上去,将男人的衣摆拨开,尽管于沛诚不必细看也知道他的身份,乔柯仍然抬起手来,捂住了裴慎的上半张脸。 于沛诚匆忙将邓宁抱起来,顿了一下,背对两人道:“我们不会忤逆你了,你何必这样伤她的心。” 裴慎难受地在乔柯身上蹭了一下,咬着嘴唇,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乔柯垂头去看他的嘴角,道:“你最好别当我是什么善人。” 于沛诚探过邓宁鼻息,确定她还没有恢复意识,又道:“你打算做什么?” “你想看?”乔柯反问。 他可以无限回答下去,裴慎却等不了了,几度松开双臂,险些从乔柯身上滑下来。他既希望于沛诚不要走,又希望他立刻凭空消失,这样那根一直顶在小腹上又硬又热的男器就能塞进身体里,让自己好受一些。当乔柯终于重新捞起他的膝弯,压着他倒在床上,裴慎才意识到自己许下了多么淫贱的愿望。才隔着布料顶了一下,后穴便不由自主地缩紧,更多淫液漫了出来。乔柯道:“他们走了,叫吧。” “滚……滚!”裴慎喊道:“对同门师妹做出这种事,你真是……无耻之至、无耻之尤!” 乔柯一把将他拧翻过去,托起两扇浑圆的臀瓣,死死按住他的腰:“那我要对你做的,是不是罪该万死、天地不容?!” 裴慎只有流血中的左臂还有力气,尽管面前并非出口,仍然不管不顾地拽着自己爬了一截,殊不知这使得他的亵裤被更轻巧地撕掉,乔柯将他的两条腿掰开,扶着阳具,一寸寸推入了早已挂满汁水的小穴中。身体被破开的疼痛和更加巨大的快感交织在一起,裴慎一瞬间视野发白,干张着被自己咬得鲜红饱满的嘴唇,大口喘息起来。乔柯毫不留情地撞了几下,便捞起他的上身,使裴慎整个人面向窗棂,四肢大敞,被迫不停起落,那挺立的粗壮男根便忽现忽隐,源源不断从他体内挤压出白色的淫液。 此时,不光肘节、耳根,裴慎整个人都泛起了热切的红色,尽管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辱骂乔柯,但他此类储备过于贫瘠,只有自己听了觉得不堪入耳,很快就在乔柯的身体力行面前落败。与那条已经变成破布的亵裤不同,他的亵衣十分完整,仅仅解开了带子,又白又软,被星星点点的汗水打湿后,贴在主人因为勤劳练功而漂亮、紧实的胸膛上,不复像开始那样容易飘动,而是在潮湿的布料下勾勒出男人小巧的乳尖。乔柯原本只搂着他的腰,此时手掌却突然开始向上游走,推起他的衣襟,将男人平坦的胸部用手心覆盖起来,上下略微揉搓着,然后将怀中人更用力地掰向自己。 胸膛和下身的蹂躏使裴慎不得不反弓起来,后脑彻底靠到乔柯的肩膀上,甚至要折过去,因为完全无法忍受的快意左右挣扎。此时他已经骂不出口,本能地配合着乔柯,在一声声肉体撞击的脆响中向那孽根坐去。 在他刚刚懂得如何寻找自己满意的角度时,乔柯却狠狠抽开阳具,只在穴口抵入一点,问道:“喜欢吗?” 裴慎还在动作,但被乔柯勒住腰身,只有一丝还带着体温的白浊顺利从臀尖落到阳具上,小穴无论如何翕张都得不到满足。因交合趋于稳定的热度再次将裴慎炙烤起来,他的嘴唇偏薄,乍一看是个无情模样,但动情到连涎液都来不及吞咽时,配着一双桃花眼烟水迷蒙地盼来,直叫人觉得已和他互定终生。 情欲像鞭子,打得人无处来去,枕在乔柯肩头不住磨蹭,自动将唇舌奉向他。听得此问,裴慎仍然无法停止动作,只断断续续道:“我……只庆幸……没有这样害了小宁。” -------------------- 这时的小裴还只会骂操你x 第27章鬼媒人 话虽这样说,二人相交的地方却不住发出粘腻水声,裴慎一边在乔柯身前起伏,一边在铁链上不停乱抓。他的手心太烫了,很快就能将一指厚的铁链捂热,不知不觉间,两手便都贴在了脚腕上,那里的铁环最宽也最厚,颠动起来,两条链子撞得叮铃乱响,腿根更是完全敞开。乔柯压着他的上半身,强迫他看向自己肿胀的性器,然后轻轻抚了上去,裴慎的喘息当即变了调,喊道:“放……放手!” 乔柯道:“别动,让你舒服一点。” 出过精,药效才能下去一些,但裴慎方才扎下头见那粗壮男根进进出出,将小洞彻底撑开,本应被药力压下的疼痛竟开始反刍,随着体液被柱根不断撞击到会阴两旁。当乔柯将他的双腿倒提起时,浊液便缓慢地蠕动,融成一股,沿着平坦的小腹垂落。与这些液体不同,男人的性器顶下来又快又猛,每撞一下,裴慎那根倒垂的肉茎便从顶端射出一股淫水,不出片刻,通红的胸膛和脸颊都黏上了自己的体液,好不艳媚。倘若身上人还是那个彬彬有礼、知冷知热的乔柯,裴慎恐怕早已求饶了一百回,此时却银牙咬碎,强忍住着上睫中几乎堆满的情泪,骂道:“禽兽……” 油纸窗外,光与暗还在从容转动,油纸窗内的剪影却在不停变换,鹤子草药效渐行退去,化作了满室淫靡气味,裴慎双腿架在乔柯腰间,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他现在无需再看,也知道后穴已经泥泞非常,在接纳乔柯时滑腻而自然,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形状,顺从地呜咽着。梦里乔柯将他抱起来,极小心地清洗着每一处,每当裴慎因酸痛挣扎时,便从身后蜻蜓点水地吻他,像大快朵颐后的猛兽,由于餍足,气定神闲地抬起巨爪陪猎物嬉闹,全然忘了将对方揉烂撕碎、拆吃入腹时的凶狠。 裴慎被巨爪拨动,蜷在对方温暖的绒毛中,沉重却不舍得起身,只觉天外日月轮转,星斗飞驰,不知何年何月才终于睡饱。举目四望,乔柯不见了,锁链也不见了,三步两步,玉墀山已在身后数里之外,裴慎喜不自胜,直觉前路一片明光,抬腿边走。到得界外,忽然天地如墨,一阵罡风将他卷下悬崖,崖底暗似黑漆,无数骷髅鬼手向上森森探来,勾住裴慎衣角,左一个道:“你怎么才来?” 右一个道:“你既不能报仇,下来作伴吧!” 说罢,纷纷皮肉溃烂,七孔流血,定睛一看,正是舜华派惨死的师兄师姐,嘎吱嘎吱爬在身上啃食。裴慎毛骨悚然,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视野正中,桌面上竟真摆着一只灰惨惨的骷髅,裴慎倒吸一口冷气,缩到墙后,铁链在床上发出沉沉的拖动声。 乔柯扭过头来。 他的手心还拖着半截腕骨,不是这一声喊,本来还看得入迷。再看地上,更是齐刷刷摆满一列骨头,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硬的烂的,不一而足。裴慎惊魂未定,见他上前,下意识抬起双手挡住,谁知乔柯不过递来一只瓷碗,道:“喝水。” 裴慎接着碗底,立刻就想泼在对方脸上,才转了一下指尖,乔柯已经陡然发力稳住了瓷碗。 “不想罚你。”乔柯道:“喝水。” 做了几乎一天一夜,又昏睡不知多久,几口水下肚,身体才来得及感受饥渴与疼痛。下面清清凉凉,像涂着什么药物,稍微动一动,眼前便花白一片,裴慎连忙拽过食盒,狼吞虎咽起来。乔柯打他醒来就不再钻研骨头,一直看他吃饱,才对着那骷髅头道:“这是桂师叔。” 裴慎掰馒头的手一顿。 “听小弟子说,那天你们把他搬上山,似乎摔过一次,但尸体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桂师叔失踪近三十年了,如果一直泡在深潭里,你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吗?” 他拿起地面上一根发黄的腿骨,另一手拿起剑鞘,甚至没怎么用力,腿骨便在一击之下折成了两半,缺口处参差不齐,和陈年朽木没什么两样:“桂师叔绝不至于在小酉阁摔死,是小宁为了假造‘你’的死亡时间,故意将他扔到了小酉阁下的潭水里。”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尸体一个月内就彻底化为白骨。只有这样,才能让乔柯无法辨认。但与地上这些死期、死因、死状各不相同的白骨比对过后就能知道,桂匹凡至少已经死去二十年,并一直被埋在一个干燥的地方。 “你知道鬼媒人吗?”乔柯道:“就是一种专门为死人配冥婚的媒人。这种人因为消息灵通,还经常倒卖死尸。” 裴慎紧张起来:“你把邓宁怎么了?” 乔柯道:“她告诉师父,桂师叔的尸首,是你们找山下一个鬼媒人买来的,那个人叫陈堂。” “你们在陈家找到他的时候,陈家大门敞开着,他正在打棺材。你们谈完买卖,当晚就从他手里提走了尸首。” “不光尸首,陈堂连遗物也给了你们,就因为这个护身符,师父和其他师叔才认出桂师叔。” 裴慎道:“我不认识陈堂,这只是巧合而已!” “你确实不认识陈堂,”乔柯道:“因为真正的陈堂昨晚才回到玉墀山。在此之前一个多月,他都在凤还城采买尸体。” “你上当了。” 第28章冥婚 陈堂家里代代耕作为生,代代都穷得要饭,到他这一辈又遇上旱灾,差点绝后。自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陈堂不知道打通哪根筋,转行做起了鬼媒人,这行当要经得住吓,也要吃得了苦,因为来配冥婚的往往有钱有势,格外讲究,普通尸体卖给普通人家只值几串铜钱,但碰上看八字、下龙凤帖,甚至要抬着新鲜尸体洞房的,一套下来,开多高的价都不稀奇。陈堂就这么翻新了他祖传的茅草屋,变成裴慎见过的气派宅院,因为在村落边缘,地没有人要,院子圈得格外大,据说里面埋着各式各样的“货”,他还有一本厚厚的账簿,详细记载着每一具货物的男女、生卒年、死因和估价。为了核查桂匹凡的死因,乔柯从他那里直接买了一页的货,三成定金,七成现钱,那七成拖着没给,陈堂只好壮着胆子上山来。 陈堂家离山上再远,也还是玉墀地界,不管玉墀派掌门要什么,白拿都不过分,奈何乔柯开口就是五十两银子,还叮嘱他记得上山来取,因此陈堂开始规劝自己:钱可以不要,主顾不能不交,玉墀山上多少大能,那是想攀就能攀上的吗?乔掌门不肯欺压商户,这是好事呀,回去我还能帮他跟乡亲们美言几句…… 就这么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了玉墀派送葬回来的队伍,到后山,墓地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玉墀山侧峰高耸入云,将几缕暗淡金光拽下,到了地面,便几乎被那座灰惨惨的祠堂吸得精光,天地同为一片昏晦,一男一女正从坟场中走来。 那女人正是周栖芳,面向另一处坟地,说道:“当年都说大师姐杀了匹凡,现在他们两个都在这里,却不能验证了。” 男人乃于霦云的师弟陶诵虚,是一位早已成名的江湖游侠,此番特意回来祭拜桂匹凡,凄然道:“为了等他活着回来,至今不嫁,师妹,值得吗?” 于霦云继位之后,其他师兄师姐便逐渐下山,行侠仗义者有之,弃武从文者有之,游戏人间者有之,大多一年只有寥寥数日在玉墀山上,唯有周栖芳一直留在这里,昔日懵懂无知的小师妹,如今变成了群童口中的“守山姑姑”。周栖芳道:“我从未说过我在等他。” 陶诵虚道:“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调查匹凡的死因?” 周栖芳摇了摇头:“山上都说大师姐被人冤枉,这回是显灵了,才让咱们找回匹凡的尸体。若真如此,大师姐和匹凡也一定会找真凶索命吧。” 两人功力深厚,耳力极好,即便声音不大也能听清彼此,但陈堂就不是这样了,对他而言,天地间只有穿崖风呼呼地刮着,像墓地里所有死人的惨叫。乔柯送客既毕,回到祠堂,指着窗外几人的背影问:“有你见过的那个‘陈堂’吗?” 裴慎被他搂住腰身,哆嗦劲小了一些,道:“……没有。” 丧事还没开始,乔柯就先将他带到了这间祠堂,强迫他暗中观察所有来送葬的宾客,看来看去,真的陈堂来了都还没挑出假的,乔柯只好亲自出马,将真的陈堂拎进来。 此时裴慎已经被塞到偏屋的木床上,因这屋子是给守灵人休憩的,被褥十分齐全,乔柯用一张最大的棉被将他遮得只剩个脑袋,问道:“陈叔,你最近丢过东西吗?” 他银子给的干脆清楚,问的却没头没脑,陈堂猜不出有什么意图,点头哈腰地回道:“没,没有吧……” 乔柯指了一下裴慎:“那你认识他吗?” 陈堂道:“不认得。” “可我听说,鄙派桂匹凡师叔的尸体就是他从你店里买来的,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陈堂一个激灵,道:“啊……啊……我刚回来没多久,还没核对呢!乔乔乔掌门,你也知道我们这行进货,有时候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怎么就冲撞了山上了?我回去查查,查查……” 他脑门上的豆子汗冒了一个又一个,连裴慎都看出来没说实话。乔柯绕着陈堂缓慢走了一圈,彬彬有礼地问:“那你今天带账本了吗?” “我我我,放家里呢,您看,咱们的帐这么清楚,我带那个东西干什么,给您添晦气……” “不碍事,说个地方,让沛诚下去拿就是了,”乔柯懒得听他客套,道:“我还想打听一件事。” 陈堂点头如捣蒜:“您说……” “听说你有个早夭的妹妹?” 此话一出,陈堂也不结巴了,干脆大张嘴巴,喉咙里咯咯咯地发出点气泡音,半天才道:“啊……是有。” 乔柯道:“是迁葬,还是娶殇啊?” 所谓迁葬,是指成婚双方都已死了,两家将其合葬;娶殇则是男子迎娶女尸。贫苦人家尚且不肯在家中留有孤坟,何况陈堂这做了几十年鬼媒的人,陈堂却道:“没有,我小妹没有婚嫁。” 乔柯哦了一声,盯着裴慎,皮笑肉不笑道:“那太好了。我有一位不久于人世的朋友,也尚未婚配,陈叔你如果不嫌弃,我这里还有一百两……” 第29章匹凡 陈堂道:“您可饶了我吧,我小妹都死了三十年了,哪能配给年轻人!” 乔柯道:“只要八字合,管他差几岁,怎么死的。你做这行不比我清楚?” 陈堂道:“话是这么说……这么着,您把这个男的……” 他看了眼乔柯脸色,改口道:“这,这位小兄弟……” 乔柯说要配冥婚时虽然看着床上的男子,但对方唇红齿白,毫无灰颓之色,不知哪来的不久于人世。对方被乔柯的话震了一下,皱着眉将被子掀到头顶,陈堂才听见被褥下面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恍惚想起一些流言,又改口道:“这位小郎君!……的八字给我,我保证配个又新鲜、又吉利的娘子给您,您看怎么样?” 乔柯不依不饶道:“我已经找人看过了,还是陈小妹最合适。你就开个价吧。” 屋外阴风阵阵,棉被里的人谨慎而怪异地蠕动着,但陈堂觉得自己比他还热,从怀里掏出刚收下的银子递回乔柯,满头大汗地继续找借口。乔柯道:“怎么了陈叔,是忘了小妹的生辰,还是忘了她埋在哪里?对了,有两件事我还没说,之所以选在此处相见,是因为鄙派桂匹凡师叔的尸首最近被人发现,刚刚下葬。至于跟你擦肩而过的那位女侠,想必你也听说过‘守山姑姑’的名号,她之所以守山,就是为了桂师叔……” 陈堂“噗通”一声跪下来,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陈小妹是陈堂的第一单,只不过,陈堂是卖家。 三十年前,一场旱灾使佃户颗粒无收,眼看全家都要活不成,陈堂父母便想用饿死的小妹换口饭吃,派陈堂出门打听。他和几个鬼媒人搭上了线,却始终找不到买主。 “那年……地主乡绅也不好过,根本没人理我,我身无分文,粮食带的不够,再转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回家。正好就在进村的那片树林里,我发现有个男的躺在地上,还以为他饿倒了,就把他翻过来。” “我以为他还活着,是因为他身上还热乎,谁知道翻过来一看,都断气了!但他的荷包还在,衣服料子也好,我就,我就……” 乔柯厉声道:“你发现玉墀山弟子死了,还不通报?” “我都快饿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陈堂道:“他身上有干粮啊!就靠他的干粮和钱,我们一家才能活!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玉墀山上的小弟子桂匹凡,可我又说不清他怎么死的,这山上随便谁拿我出一口气,我哪受得了啊……不过,知道了他是谁,我就能知道他的八字,这么一算,竟然和我小妹还十分相合……” 见识过鬼媒人这一行后,陈堂很快弃耕从商,不过最开始只帮乡里乡亲搭桥,勉强果腹而已,自从将桂匹凡和陈小妹葬在一处,鬼媒的生意竟然蒸蒸日上,陈堂越发不敢透露桂匹凡的事情。只要在家,陈堂惯例都会去后院点货,顺便也会查看陈小妹的墓,本以为这件事可以瞒到老死,谁承想有人长了鬼眼,竟然趁他在凤还城的这一个月把桂匹凡挖出来,交回玉墀山上。 也许是听得入迷,裴慎竟然没了动静,乔柯走到床边将被子掀起来,看了一眼,对陈堂道:“你在哪里发现的尸体,看到别人了吗?” 陈堂道:“都三十年了,我一把老骨头,哪还记得……” 生意做惯,老油条子一根,能搪塞的都想搪塞过去,乔柯哼了一声:“也罢。回头周师叔问起来,我只能如实相告,说你不记得了。” 陈堂道:“在村外的棋亭里,我看见一个女人钻进树林不见了!” 乔柯终于开始正眼看他,上前将陈堂扶起,递来另一张银票,陈堂仔细看了,竟然足有一百两,立时想到杀人灭口四个大字,出溜一下又跪到了地上:“我不敢拿,我也不能拿!乔掌门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我什么都说真的……” 乔柯身长六尺有余,豹子腰,兕虎背,连男人见了都会发馋,青黑袍子几乎是贴身的,将他的轮廓勾得十分板正,但那怀中竟然像个无底百宝箱,刚才掏银子,现在掏银票,继而又掏出一根漱骨草模样的金簪,道:“今后半月,你都不要擅自走动,把它当作门闩插在内门上,可保你性命无虞。回去吧,过几天我还有事要问。” 漱骨草是乔家的标识之一,这根簪子几乎可以和柳家的金叶子相提并论,陈堂走南闯北几十年,不得不知,拿着金簪,终于唯唯诺诺地走了。他前脚走,乔柯后脚便将祠堂正殿偏殿全都反锁,将棉被从裴慎身上一把扯开。 雪白的被单上赫然压着一根淡紫色玛瑙玉势,个头不大,只有两指粗细,情场老手用了恐怕都无法得趣,但对裴慎来说,将这东西含在体内简直苦不堪言。起先是吃痛恶心,慢慢那玉势被捂热了,柱身上盘绕的虬纹竟然通过触感一点点清晰起来,稍一改变姿势,虬纹便在谷道中来回转动,酥痒难忍,但玉势另一端还仿了男人的丸卵,卡在穴口令那棍子无法深入,裴慎忍无可忍,才躲在棉被中将它摘去,若非如此,只怕自己会当着陈堂的面塌腰淫叫起来,至于陈堂走后将会如何,裴慎想都不敢想,蜷在被单上,瑟缩地望向乔柯。 因为在棉被下不敢大幅动作,他的腰带还散在两端,乔柯一只膝盖抵在床边,见这一副凌乱的模样,干脆将腰带扯下去,手掌压住裴慎袒露的雪白小腹,道:“怎么扔了。是不喜欢,还是不够?” 第30章守灵 金云州说的“肚子里坏水不少”,这些天正从裴慎身上显露出来。几番较武论文,明争暗算都不成,他就迅速接受了自己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乔柯这回事,干脆装起死来,不迎合也不反抗,死鱼似地任他摆弄,让乔柯自讨没趣。 这个办法并不长久,裴慎活到二十岁,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几次,舜华派像座严密的牢笼保护着他,给他留下了太多天真,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侵犯时仍然摆脱不了对于在男人身下袒胸露乳、摆腰承欢的震惊。乔柯一次被拂了面子,两次扫兴,第三次就看透他外强中干,将两手的锁链一提,吊在门柱上,朝那紧绷的腰臀下塞进一根玉势。他买鹤子草的钱几乎能再买一栋银烛小馆,桑妈妈人情练达,特地多送了一只木盒,打开后就是这雕工几乎可与柳家媲美的假男根,在裴慎体内捂了半个白天,已经和手心一般温热,但手指毕竟和玛瑙不同,可以任意变换角度轻重,不多时,裴慎那副岌岌可危的冷脸就露出裂纹,从眉间两条由浅到深的竖褶,蔓延到被牙齿紧紧咬住而凹下的唇线,冷淡的面具已经被眼周几抹飞红化开。乔柯再次凭耐心战胜了他。 裴慎道:“你这样忤逆鬼神,就不怕遭报应吗……” 即使摘掉玉势,他依然在微微发抖,乔柯脱去了他的亵裤,只剩一件里衣挡风,但那里衣也因被撤去腰带而敞落两侧,阴风从屋角穿来,毫不客气打在皮肤上。在已经松软的小穴被冷风惊扰之前,乔柯扶住阳具,轻车熟路地顶了进去,才道:“什么报应。你师兄师姐无辜,赵殷遭报应了吗?” 他发觉裴慎虽然好读志怪传奇,却有不小的叶公好龙之嫌,一到坟场就吓得哆哆嗦嗦,只是当着自己的面,不肯服输。看裴慎无话可说,乔柯用力顶了一下,在他强压呻吟之际,伸出左手,将窗扇猛地一推。 黑夜疯狂倾倒,墙角的阴风找到出路,迅速掠过两人耸动的背脊,汇入窗外满是死气的宿雾中。早生的蟾蜍在杂草水洼间跳来跳去,啼鸣声一下从墙根外跃到耳畔,兼带着万物万声坠入空谷后的细微回荡,与裴慎的噩梦别无二致。乔柯只觉下身被狠狠往深处吸去,稍一俯低,裴慎便将整个上半身贴过来,用力挽住他的脖子,每操进一分,他便激灵一下,直到听乔柯说:“这里阴气重,泄了阳就会被上身,你怕么?” 对方不发一言,但果然抱得更紧了,仿佛为了此刻的陪伴什么都肯做,但乔柯偏不如他的意,将他重新放在床上,按住小腹不令人起身。裴慎的小腹平坦而紧致,肏得猛了,甚至很容易看到阳物将肚皮顶起一块,当他为了寻求依托走投无路去攥乔柯的手腕,自己便也能碰到那块突起,只是窗外万鬼呼号,这只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何况裴慎早已被吻到满面潮红,嘴上胡乱嗯嗯啊啊地叫着,在上下夹击下,几乎将礼义廉耻都忘得精光。忽然,乔柯停下了动作。 尽管是非常短暂的停顿,裴慎依然有所察觉,因为这之后乔柯突然沉默起来,不再叫自己的名字,但动作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贯穿一下比一下彻底,几乎将他顶到木床床头。裴慎喊道:“乔柯……” 男人置若罔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仍旧埋头肏弄,裴慎腹中疼痛异常,谷道内从未被触及的深处正在逐渐开拓,爆发般涌出汩汩淫水。由于下意识想破开更紧致的地方,男人挎住他两条纤长大腿,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向后一拖,将那孽根又塞入一截,正在此际,裴慎撞上了他的视线。 坚定,疯狂,但是阴森。 裴慎道:“乔柯……” 喊出这一声,他已经认定这具身体里的人不再是乔柯。 深更半夜,在一片死寂的坟场里这样胆大包天地泄了精,被多么怨念深重的恶鬼夺舍都不稀奇。可今晚过后,乔柯真正的魂魄还能回来么?现在在他身体里的是谁,究竟想做什么,我……我会死吗?我会就这样淫贱不堪地死在这张床上吗? 裴慎眼前一片花白,他已经熟悉这种极乐的开端,往常甚至能短暂地抛却一切,彻底沉浸于肉体的餍足,然而此时,身上的人甚至并非乔柯,光仪琼姿之下是一缕无名无姓的魂魄,也是他丝毫无法预测也绝对无由好转的未来,裴慎如同在与一具白骨激烈交媾,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须臾,他在高潮中仰起头颅,克制着每一个毛孔的战栗,叫道:“乔…柯……,乔大哥,救命……你救救我……” 他在志怪传奇里总看到丢了魂要叫魂,便迷迷糊糊叫起来,不多时,男人停下动作,用一只手蒙住了他的眼睛,温声道:“不要怕,我逗你的。” 裴慎目不视物,只觉身体内外都被粘液沾满,男人处在自己和飘窗之间,暖烘烘的,将山风都挡住,沉声道:“因果报应,凭人勉力。倘若鬼神有验,世上哪来这么多情天恨海,旧债沉冤。难道没有神仙,人就不行善了吗?” 裴慎将他的手掌拿开,拖着两根锁链,起身去找擦身的布团,没有找到,便只能直愣愣杵在原地,任由精液在乔柯面前沿着白嫩的大腿绕下去,道:“没有神仙,你就可以作恶吗?” 第31章对弈 乔柯一个翻身,将他重新压在身下,道:“硬要说,我唯一一次作恶就是这样对你。” 随着他的身体慢慢伏低,那根重新挺立的硬物也一寸寸推入裴慎穴中。他在里面留下的液体仍旧湿热,无需润滑,很快便将整根硬物吞进。得益于常年习武,裴慎的体力与韧性都极好,兼之年轻力壮,虽然因为刚刚冲顶有些困顿,却被他两下挑起兴致,不由得抬起双臂,掐在乔柯颈上,渐渐收紧:“我会杀了你的,乔柯……” 乔柯道:“我不在乎。” 说罢,在他身上大幅抽插起来,几乎每次都是整根没入。裴慎体内爽利,心中越发懊恼,越掐越紧,但他毕竟内力全失,拿乔柯没有奈何,只听到:“你尽管不择手段杀了我、废了我,这都是你的本事。倘若真有那一天,我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凭乔柯的救命之恩,哪怕真要裴慎肉偿乃至将他的身体弄坏,裴慎也算不上吃亏,他百般算计想要下山是真,但要取乔柯性命,却是恩将仇报太过,万万不可。裴慎两条长腿架在半空,随人摇晃,在被抵到墙角后心灰意冷地松开手来,喃喃道:“我不如死了……” “你不会死的,”乔柯吻着他的眼角:“大仇未报,你不肯死。” 守灵只此一夜,桂匹凡无亲无故,有山上嫡传弟子走个过场足矣,至于他究竟如何死的,虽然还有少数几个师叔好奇,但三十年尘归尘土归土,没人非得讨个说法,费这么大功夫,还不如干点别的。 于沛诚这样说时,乔柯正围着棋亭来回转圈。棋亭靠近陈家后院,村人们都传此处闹鬼,已经荒废多年,乔柯道:“假陈堂既然能从后院直接挖出桂师叔的遗体,说明他知道桂师叔被配了冥婚。为什么不直接找师父告发,而是拐弯抹角,让阿慎和小宁把尸体买回来?” 于沛诚道:“他害怕陈堂?” 乔柯忍了又忍,仍旧暴露出自己看傻子似的眼光,只好扭过头去,继续绕着棋亭转圈。陈堂老守财奴一个,老光棍一根,乡民怕他那个行当就罢了,对他本人毫无敬畏,更何况发现桂匹凡的人多少和玉墀山有关,山上随便一个扫地童子都能用扫帚把陈堂毒打一顿,遑论怕他。于沛诚跟在乔柯身后,又道:“或者是陈堂的仇家,想借我们的手报复陈堂。” 乔柯道:“买凶杀人就得了,陈堂才值几个钱。况且如果只是陈堂的仇家,他怎么知道阿慎在玉墀山上?” 于沛诚道:“绕来绕去,你还不是怕牵扯到裴慎。” 乔柯理直气壮,十分简洁地回答:“不错。” 二人不再言语,又绕着方寸宽的棋亭检查一圈,直到好奇的乡民都跑来围观,才跑进树林去。这林子同样多年未变,倘若有人在树干上刻下印记,印记应该随着树干变粗而越发显眼,两个人将大树砍得快要秃了,也只有“xx到此一游”“甲与乙,此生不渝”“丙是王八蛋”等等,于沛诚站在树枝堆上环顾四周,道:“明天的柴夫可真省力气。” 乔柯走出树林,只见亭外还有零零散散几个孩子在打量,满意道:“回山。” 于沛诚道:“什么线索都没有,这就回去了?” 乔柯道:“也许山上有。” 他脚步放得很慢,直到天黑才回到半山腰,门外早已有人等候。乔柯上前行礼道:“陶师叔,怎么有空过来?” “贤侄啊,”陶诵虚等他打开院门,跟进去:“听说你刚从棋亭回来,如何,有进展么?” 乔柯道:“弟子愚笨,实在查不出什么。” 卧房一共两间,其中一间锁着裴慎,陶诵虚看了那屋子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乔柯到另一间坐下,道:“把宁丫头牵扯进来是师叔思虑不周,还请贤侄不要怪罪。” 乔柯斟酒道:“弟子不明白,请师叔指点。” 陶诵虚道:“我们师兄弟几个人虽然常年在外游历,但都挂心匹凡,一直想把他找出来,谁知找到了,竟是这个下场。你也知道,我毕竟要考虑玉墀派脸面,桂师弟身后如此狼狈,倘若大张旗鼓到陈家挖人,岂不是闹得天下皆知?所以,那天趁陈堂不在,我想把遗骸偷偷挖出来带上山,却碰到了宁丫头。说起来,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却不记得我了,把我当成陈堂,说要买一具尸体。” 乔柯道:“她自己去的陈家?” 陶诵虚道:“还有一位不认得的少侠,前几日和掌门师兄提起,他说那是你的一位密友,有机密要务在身,让我不要声张。还好此事我和师兄商量过,贤侄,不要紧吧?” 乔柯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气道:“不要紧,多谢师叔。” “有他们护送遗体上山,我就继续在山下搜查其他证据,不过直到匹凡下葬也一无所获,大海捞针,想必你和沛诚今天深有体会。” 两杯酒下肚,陶诵虚已经有些醺醺然,对着又是行礼又是客套的乔柯道:“什么愚笨,指教什么,师叔我才是那个愚笨的人,想不到宁丫头竟然把尸骨扔到水潭里!哎……桂师弟人都不在了,还要遭这么多的罪……多亏贤侄你还他个名分。我们这群老骨头活不了多久了,前几年掌门师兄大病,到了今年,连我都力不从心,实在无法追查下去,所以,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我知道你事务缠身,所以也不必为这件旧事挂心,只是万一哪天真相大白,我们恐怕都已不在人世,到时候请你在师父师叔坟前烧一封信,我们泉下有知,才有脸面去见师弟……” 说罢,从布满鱼尾纹的盐角揩下几滴泪来。 桂匹凡性子温吞,除了大师姐,和其他师兄并不热络,所以在失踪前留下的信息甚少,陶诵虚只知道他和大师姐都爱好弈棋,所以常常到陈家附近的棋亭相会,明明山上也有棋盘,他们就偏要跑那么远,没过多久,果然有传言说大师姐和小师弟情定终身,小师弟还刚刚被选拔做小酉阁的守卫——这职务虽然枯燥无比,但毕竟只从翘楚子弟中遴选,所以也是大大一件荣光,在他任职前夜,师兄们便特意为他设宴庆祝,其实是想借机打听他和大师姐的进展。 宴会当天,桂匹凡就放了师兄们的鸽子,再也没出现过,大师姐奚阳芷也从那天起销声匿迹,中间虽然回山取过一次武器,但谁都没有碰上。 于沛诚道:“就是这样,这件事跟裴慎一点关系都没有。倒是你,怎么连陶师叔都没认出来?” 邓宁道:“我见他的时候才多大,如果不是前几年他匆匆回来看师父,你肯定也记不得!我去跟师叔道歉就是……” 她一起身,又是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于沛诚连忙扶她坐下,道:“师兄下手也太重了!我已经代你赔过不是,陶师叔知道你不舒服,特地让我给你带的镯子,喏,你看。” 那镯子正是小凤祥当季最新的制式,只有跟小凤祥总店掌柜的认识才能买到,邓宁一看就推开:“师兄买的,我不要,你拿回去。” 陶诵虚离开之后,乔柯便没再继续追查,于霦云这才逮着机会把他叫上山顶,好说歹说,终于同意留任掌门。于沛诚道:“师兄想见你你也不肯,你到底想要什么?” 邓宁道:“我想要原来那个师兄。 ” 于沛诚撇嘴道:“什么原来现在,师兄就是师兄,他一直这样,你早就该知道他会碰见一个‘裴慎’,做出跟现在八九不离十的事情。” “那我就不见!你还帮他说话,你也出去!” 于沛诚道:“你!” 他脾气不好嘴又笨,不知道又想“我你”个什么,一阵雨点似的跑动声后,几个小弟子将房门凿得叮咣乱响,道:“二师兄!二师兄不好了!坟场闹鬼了,掌门让你过去!” 第32章人骨八卦阵 于沛诚的任务是去乔柯院里找一版江湖小报,他说明来意,裴慎便迅速从后屋柜子里掏出了一沓几乎能把他上半身完全遮住的厚纸。江湖小报每月一期,每期只有一张,而裴慎手中起码端了三十年份,一些年久散佚的版面,乔柯也想方设法买来了誊抄版,最上面压着一块黄铜镇尺,题曰“文章有价”,拿到手中掂量,左下角果然还有一行“赠李无思”的小注。江湖小报的书商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别提指名道姓地送这么块镇尺了,于沛诚喃喃道:“这得花多少……” 裴慎道:“他找哪份?” 于沛诚左翻不着,右翻不着,看他摞得整整齐齐,翻完了还要重新铺平放好才能看下一份,脸色越翻越臭,耐着性子道:“带八卦图的。” 裴慎道:“我来吧。” 说罢,将纸均匀分成三份,钱庄掌柜似的一张张捻过报角,眨眼就抽出两张递来,见于沛诚震惊中不失满意,疑惑中略带赞赏,他才局促地擦了擦手上的油墨,问:“小宁还好吗?” 于沛诚道:“你少提她,她就会很好。” “我知道了,”裴慎失落道:“那,能不能告诉我山上出什么事了?” “你等……”于沛诚本不想答,可是两根链子坠在他身上,颈间隐约有颗红痕,不是邓宁看了都觉得可怜,只好简短道:“后山闹鬼。” 起初,有个扫地童子起夜时发现墓地隐隐冒鬼火,便去叫认识的小弟子来探险;小弟子带扫地童子走到祠堂附近,见墓地中影影绰绰,不敢再走,又揪了几个胆大的师兄一起;一行人再来探时,远远就瞧见似乎有许多人跪在墓地里。不知道是不是露了人气,阴风一过,突然平地飘起一缕白影子,逆着风直朝众人飞来,几个小弟子当场三魂出窍六魄升天,晕的晕,跑的跑,好在有那么几个经事的,跑到半路,终于想起山上还有大人当家,这才折回来通报。 乔柯晚上睡在山顶,赶下来时,先到祠堂顶上将满地碎骨看了个全貌,交代小弟子去找于沛诚,而后才走进墓地,叫道:“陶师叔。” 陶诵虚道:“贤侄。” 远处只有几个还在回魂的小弟子,乔柯扭过头道:“师叔来的路上没有看到别人吗?” 陶诵虚本来在几座坟之间来回走动,被他这么一问,双耳警觉地一竖:“贤侄,你不会怀疑我吧?” 以两人的站地为两仪所在,地上的白骨恰好组成了两幅八卦图。八卦卦相分阳爻阴爻,阳爻是一根长线,似乎采用了人的腿骨,阴爻是两根短线,由人的一对肋骨拼成,两幅八卦图一共消耗七十二根人骨,根据腿骨数量计算,至少来自六具尸体,而这些尸体剩余的骨块都胡乱堆在八卦图外,数过之后,骷髅倒的确有六只。陶诵虚道:“贤侄,我可没必要故弄玄虚,要不是晏家那个小子叫我,我现在都已经下山了。我刚到这不久,跟你连半刻钟都差不了。” 乔柯远远道:“小霜。” 一个白团子从一群瑟瑟发抖的白团子当中跳了出来,快步走到乔柯面前,道:“师……掌门,我作证,陶师叔本来今天就要走了,我跑下山,正好碰到,就请他上来了。” 乔柯点了点头。 晏小霜又道:“掌门,我被鬼吓到这件事能不能别告诉我姐姐?” 于沛诚已经到了,粗暴地揉搓着晏小霜的脑袋:“装神弄鬼你也怕?怎么不揍他?” 他一脸身正不怕影子斜,恶鬼来了也要掰颗牙的狂傲,晏小霜看他才像看鬼,乔柯让于沛诚先退下,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诉晏城主。” 晏小霜点头如啄米,感恩戴德地等他下令。 “至于什么事,我还没想好,退下吧。”乔柯道,“沛诚,把图给我。” 纸上分别有一幅先天八卦图,一幅后天八卦图,乔柯又命人将地上两幅八卦图原样临摹下来,连被圈住的几座坟也按方位点在里面。陶诵虚瞄了几眼,道:“贤侄,既然晏家小子做过证,我能讲话了吧?” 乔柯道:“师叔哪里的话,我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免得您第一个到场,以后有人风言风语。” 说罢,若无其事地将几张百两银票放在于沛诚手上,道:“找陈堂多要点货,把这些骨头全都比对一遍。” 于沛诚刚从乔柯院里赶来,气还没有喘匀,立刻捏着银票喊道:“小常,小常!” 常得一正埋头和几个弟子整理乱骨,兀的挺起身板,走向于沛诚,倘若不是手上捏着一只骷髅,简直令人忍不住赞赏他一如既往的乖巧。他毕恭毕敬朝三个长辈行过礼问过好,忽一下便将骷髅举到三人面前,于沛诚猛地贴着骷髅鼻孔进气,险些被当中一股恶臭当场熏厥过去,道:“你去找陈堂……呕……拿货……呕……” “哦,好。不过师叔、掌门、师兄,我好像知道这具尸体是谁了。”常得一指着骷髅右眉骨上的疤痕道:“这是五师叔啊。” 第33章重山关锁 五师叔年少时与人斗狠,险些被刺穿头颅,好在闪避及时,只在眉间留下这样一道刻痕,但他素爱惹是生非,受伤太多,不到五十岁就病去了,到死也没有亲传弟子,还是常得一守的灵。 乔柯道:“再看看别的骨头有没有旧伤。” 一听这些骨头可能是散了架的亲师叔,弟子们都有些手忙脚乱。乔柯不信神鬼命理之说,正皱着眉头从江湖小报上现学,陶诵虚上前道:“贤侄,你来看。” 二人来到桂匹凡坟前,陶诵虚道:“这内一圈的摆法,叫做先天八卦,可以对应东西南北,桂师弟的坟正对乾卦,指代南方,是用来为这两幅八卦图定点的。” 他带着乔柯走到另一座坟前,道:“剩下几座坟虽然被八卦圈住,但只有奚师姐这座能与卦象对齐,你看看,这是什么卦象。” 乔柯扫了两眼江湖小报:“艮上……艮下。” 陶诵虚道:“艮卦为山,重山关锁,运竭势枯,大凶!这一卦,是用来镇压你奚师伯亡魂的。” 乔柯道:“你信吗?” 裴慎不肯理他。 裴慎拿他束手无策,装闷葫芦已经装了七八天,又怕把人惹急了,偶尔嗯一声哦一声,行房时就小心翼翼咬着牙关,像挨过打、终于学会乖乖露出肚皮的野猫,四肢僵硬,但怀内柔软,摸一下,颤一下,半呲着嘴,勉强让自己不发出愤怒的叫声,急了也会将手放在二人中间,抓着干净的性器撸动几下。乔柯吃一顿顶三顿,找他温存几个时辰,就得赶紧回掌门书房处理公事,刚回来坐在床头唠叨了一堆,像是自言自语,又冷不丁问这么一句,裴慎不答,他就起身去吃自己那一份饭。 刚到这屋里时,裴慎遍体鳞伤,动弹不得,只能转转眼珠,碰巧哪天没被噩梦魇着,就闲来无事一直看乔柯。一边眨眼,一边在心里啧啧称奇:乔凤仪谪仙似的人,也要吃喝拉撒呢。 也有七情六欲,喜笑悲忧。 乔柯面吃了一半,裴慎道:“不信。” 竹筷轻声靠在碗沿上,乔柯道:“为什么?” 裴慎道:“晚上做阵,白天就会被发现拆掉,白费功夫。” 乔柯道:“恨到极处,只想发泄,哪管得着一时一世。” 裴慎道:“摆阵只需要七十二根骨头,为什么多此一举,把其他骨头也带到后山?你既然说每根骨头两端都有小孔甚至丝线,原本都连在一起,那就不能是有人破坏骨架,摆一个八卦阵混淆视听?坟前可以泼粪浇血,烧符咒、扔烂菜叶,为什么放人骨?哪里来的?还有晏小霜看到的白影……” 他越说越激动,快要将后山墓地比划出来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转向乔柯。后者不知道在山顶沐浴过多少遍,脸皮都搓得发红,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玉墀花香,一点尸臭味都没带回家,此刻正用脸抵着手背,饶有兴致地看过来,由于发现裴慎把他方才“自言自语”的话都记得很清楚,眼中异光闪烁,道:“我也这样想。” 那种隐约的笑容极其熟悉,很久之后,裴慎想起曾在裴筑脸上见过。在他将舜华剑法最后一式练至化境后,裴筑放下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碗,摸着刚剪掉不久,因此已经不复存在的长须道:“慎儿长大了,可以出山了。” 裴慎看出他十分高兴,左剑右鞘,“咣啷”朝屁股后面一扔,上前搀住裴筑胳膊,摇晃着他向后厨走去:“我不敢我不敢。我下了山,裴老头晚上还不得偷偷哭?” 裴筑剪掉胡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显得文质彬彬,没有敲他脑壳,只是使了个千斤坠,对着差点被勾飞在半空的裴慎挑了挑下巴:“捡起来。” 裴慎道:“那……什么都没有查清,你回来做什么?” 乔柯一起身,他就浑身紧绷,乔柯停在原地,他就微不可察地舒一口气:“陶师叔有个提议,让我们去周栖芳师叔家里看一看。其实桂师叔当年追求者甚众,他和奚师伯定情的消息传出之后,怀恨在心的肯定不止一人,我们只想问问线索,可周师叔,她直接将自己的宅院烧了。” “假如她老实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会下山继续查案,只怪她谨小过甚,晌午之前就逃走了。不打自招。” “她把书信烧得干干净净,但地下有个来不及清理的密室,里面还有其他四个师叔的牌位,骨钉,桂师叔佩剑的剑鞘……” “不对,”裴慎道:“你想说她杀了桂匹凡?她不是爱慕桂匹凡吗?” 乔柯道:“求而不得,病了,疯了。” 裴慎道:“她那么爱慕桂匹凡,怎么忍心杀了他?” 乔柯道:“我也爱慕你,也忍心把你关在山上。世上什么人都有……” 他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屏息敛气看了裴慎一会儿,道:“但我不会像周师叔那样。” 裴慎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仍然十分戒备。因爱杀人、因爱囚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两样疯法,虽分轻重,但俱是出格,只道:“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你不必告诉我。” “沛诚说你问过此事。如果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提,”乔柯道:“阿慎……” 裴慎惴惴半晌,真被抱进怀里,反倒把心一横,跪坐在床上备着乔柯下一步动作,但乔柯纹丝不动,只将上半身的重量都依凭过来,轻声道:“不要动,一会就好。” 乔柯极少将重量全都压在裴慎身上,似乎是怕他无法调用内功,呼吸困难,裴慎便也只在欲潮翻涌时回抱着他,肩臂内那般淫靡绮艳,不知耻辱,唯余兽性。此时只撑着乔柯一半重量,裴慎却感到胸中块垒沉沉,不由抬臂将对方揽住,听取心腔内安定的搏动。 听了几声,他突然发现乔柯有些累,依在肩头,喃喃道:“阿慎,我也不信是周师叔……” 第34章不速之客 裴慎给他靠了一会儿,道:“证据确凿,如何不信?” 于霦云座下弟子虽多,但无暇一一调教,对战、温习,不少都由周栖芳代劳,所以说周栖芳是乔柯半个师父也不为过。裴慎的意思很简单——同样证据确凿,我师父能被定罪,你师父凭什么不能? 乔柯道:“原来你也会呛人。” “我一直都会,”裴慎道:“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从前对你,尚有敬重。” 他已经不想再抱住乔柯,并看出乔柯马上要回山顶,故而冷言冷语,催他离开,但对方双臂收得更紧了,简直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难过又释然地笑了一下。 “那很好,”乔柯道:“不要敬重我。” 压住裴慎全身,头扎在被褥中,瓮声瓮气地重复了一遍:“不要敬重我……” 乔柯除了将两份旧的江湖小报放下,还带来了上月最新的,他一走,裴慎便抓着这份江湖小报来回地看。不看不知道,条条都劲爆,这个月虽然没有赵殷任何消息,却有两个难分上下的头条,右一栏写道:金云州执意娶妓,宁公侯吐血三升。所谓名妓,竟然就是被金云州带回照雪城的笑贫。三城三派百年来不乏放浪子弟,但做了城主还敢把妓女堂堂正正娶回家的,金云州是破天荒头一个,江湖小报评曰“开三城之先河,瞠五派之广目;震流俗于未料,非文藻可尽述。” 不过娶妻而已,笑贫虽然出身寒微,但美貌正直,倘若与金云州情投意合,也是佳眷一对,江湖小报的书商成天搜罗流言,比这出格的年年都有,也没点评过什么“震炫流俗”,这回不知道收了多少钱,在这里帮宁公侯戳金云州的脊梁骨。裴慎自言自语道:“吐少了,怎么不吐死。” 正要移目到左边半栏,却发现小报边缘留有指痕,裴慎伸手叠了一下,比自己的手指大概粗细,稍长一些,看来是乔柯留下的无误。他和金云州关系匪浅,应当比江湖小报更早知情,但读完这篇高高在上、对金云州指指点点的雄文,还是气得差点把纸撕烂。裴慎不想想到乔柯,但不经意间已经想了这么多,于是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去读另一条:“韦凤仪自折双虬臂,晏城主情绝五辛原。” 韦凤仪即是睽天派大师兄,三凤仪中排名第一的韦剡木。江湖小报说他和晏小凌定情已久,但晏小凌被指定为下任五辛原城主,贪权爱利,因此回绝了韦剡木的求亲,想不到首凤痴情种子一颗,为了晏小凌,宁愿自废武功入赘五辛原。为知后事如何,江湖小报派专人两路探访,记下韦家接引人回书:“多劳挂念,剡木一切都好,身边不曾有过女眷。鄙派已经遣亲卫下山,彻查谁在造谣生事,一经查明,绝不善了。” 丁负璞亲信则说:还不知道下任城主是谁、何时公布,诸君切莫听信谣言,污人清白。 裴慎心道:色令智昏,金大哥、韦凤仪都不例外,要是江湖小报知道我被关在这里,还不得写个“乔掌门金屋藏要犯,三凤仪玉面扫秋风”。我要报仇,绝不能心软懈怠,学他们儿女私情纠缠得没完没了…… 正读到“韦凤仪双臂垂血,以头叩门,只求晏小凌出门相见”,外面也起了病怏怏的敲门声,由于声音太弱,裴慎起先还以为是错觉。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来人脚步虚浮,已经翻进院内,正在小声呼喊:“有人吗……乔柯?二木头?” 乔柯每次出门都会从外面上锁,裴慎不知来人是谁,从缝中也什么都看不到,于是轻手轻脚靠在门内,又听了一阵,发觉此人负有内伤,药味缠身,声音越来越小,由于始终没有人应,干脆长叹一声,瘫在门扇上,凄凄惨惨道:“救命啊……” 裴慎心中不忍,感觉院子四周无人,来人看起来像乔柯朋友,又身受重伤,想必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于是抬脚一踹,那木门闩便裂开了。 来人直撞进来,像算准了一样扑向裴慎,靠了一会儿,发现身量不对,立刻退开。 这一退,裴慎才看清对方的脸,真乃光风霁月,雌雄难辨,与乔柯的风格完全不同,但俊美更甚。裴慎自问容貌虽不比三凤仪,姑且也是上等,见了此人,只觉自己鼻歪眼斜,玷污女娲手艺,乔柯就算霸王硬上弓也该找这样的。对方看见裴慎在乔柯屋里,而且手脚被缚,只着中衣,也是一愣,与裴慎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两人同时问道:“你是谁?!” 第35章弦木 互通姓名的下场,就是裴慎抓起链子,一拳照绝世美人的眼睛呼了上去。 “……”乔柯道:“你为什么打他?” 裴慎道:“他乱翻东西。” 乔柯看了看七出来八进去,乱成一团的药柜。 “抢江湖小报。” 绝世美人正用撕掉的半张小报挡乌眼青。 “还骂我是你养的……你养的……” 美人从报后小心探头:“禁脔。” 趁裴慎还没有再次抬起拳头,乔柯立刻将报纸抢过来,说道:“他不是。” 一个丰姿玉立,一个美目流转,只看对视就知道两人已结交多年,裴慎觉得自己呆在这间屋子有些煞风景,转身出去坐着,只听乔柯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道:“想你想得紧。” 寻常男人被他这么一瞄,早就硬的地方泛软,软的地方发硬,裴慎看不见乔柯神情如何,于是又从厅房遁入另一间卧房,眼不见为净,只听乔柯道:“你现在看过了。恕不远送。” 对方调戏不成,只好收敛神色,楚楚可怜道:“我走不动了。受伤了。” 他将左臂的袖子扒开,一条一指宽的血痕从手腕正中一路爬过肘心,有些地方还在渗血。血腥气作不得伪,乔柯皱眉道:“剡木的胳膊废了,疤怎么长在你身上?” “江湖小报瞎写乱写,受伤的是我!我被马匪抢了!”对方朝椅子后背一靠:“你这地方清净,借我住几天养伤,行不行?” 乔柯一直抱臂看着他,思索片刻,转身从七出八进的药柜里摸出几个瓶子,蹲到他身边,道:“右手。” 对方沉默片刻,乖乖将右手递过来。顺着消瘦的腕子将衣管拂去,从掌心到肘后,赫然是一条比左臂还狰狞的剖痕。乔柯叹了口气,拔出瓶塞,一点点为对方上药,这些都是裴慎用过的,乔柯洒得无比熟练,说道:“弦木。你们兄弟的家事,我无权插手……” 韦弦木道:“你不会要赶我走吧?” “你可以留下,”乔柯用眼神指向裴慎所在的房间:“但我有几个条件。” 说起韦弦木,裴慎脑子里那根筋就通了,此人是首凤的哥哥,同属睽天派,号称三城三派最废大师兄,因为他不只是唯一没有得过龙虎台魁冠的首徒,甚至连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都比不过,后来干脆弃武从医去也。 乔柯心灵手巧,把撕成两半的江湖小报糊了起来,清早裴慎去找韦弦木,就见他将皱巴巴的小报放在床上,还盯着那篇“韦凤仪自断双虬臂”看来看去。裴慎咳了一声。 短短一夜,黑眼圈已经淡得无法分辨,看来韦弦木医术的确不错。他盘腿瞧着裴慎,道:“干什么?乔柯不让我招惹你。” 他不招惹裴慎,裴慎却要主动招惹他,劈头盖脸问道:“你喜欢乔柯?” 韦弦木走下床来:“不。” 裴慎道:“你跟他有仇?” 韦弦木道:“我对他有恩还差不多。要不是我告诉他来玉墀山拜师,他能有今天?” 裴慎又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吧,”韦弦木道:“问完了吗?该我了。” 他用手指卷起一绺长发,绕着裴慎不断踱步,上下打量他的身体:“你昨晚忍得辛不辛苦?叫那么好听,到底是不要,还是想要呀?” 宅子这么小,卧房就两间,韦弦木毫不见外地自己占了一间,裴慎就只能和乔柯睡在一起;和乔柯躺在一张床上,就意味着裴慎根本别想睡,他介意隔墙有耳,乔柯却更加不知廉耻了,力气比平时还大,裴慎越不肯出声,他就越往深里顶,用手指将潮红的嘴唇撬开,曲进去压着柔软的舌面,一深一浅戳弄喉口,将喘息声搅得像交合处一般粘腻,被韦弦木听见动静也别无他法。 裴慎咬紧牙关,瞪了他一眼。 韦弦木道:“你好像并不愿意被关在这里,怎么看他待我和待你一样体贴,也会嫉妒?” “你想多了,”裴慎道:“我希望你赶紧走,只是不想夜夜受他凌辱。” “这话就过分了吧,我看你倒是半推半就,若即若离,”韦弦木笑了一下:“乔柯说他封了你的穴道,可你踹门那一脚,明明有内力在,干嘛藏着掖着?莫非……” 他在裴慎面前站定,收紧了轻佻的声线,以一种年长者特有的洞彻和傲慢审视着他:“你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心神不宁,混沌终日,等你的内力完全恢复,就一举杀了他。” 话没说完,裴慎眼神一凛,突然掐住了韦弦木的脖子,然后仅用一只手,便将他缓缓拎了起来,他的视线也因此逐渐抬高,将韦弦木的挣扎尽收眼底。 那是一种游刃有余的仰视,像猎人欣赏被长箭刺穿的飞禽。 简单。 倘若只是杀人,只杀几个……太简单了。 “你是不是以为,两根铁链就能把我变成废物,”裴慎道:“还看出什么了?说说。” -------------------- 当当当当!狗血文必备的医生朋友出场了!! 第36章十里飘香 睽天派韦怀奇,诛杀舜华派恶徒十一人,于霦云之下、万人之上的江湖泰斗,剑道宗师。 可惜,韦弦木一点都不得父亲宠爱,否则在韦怀奇面前将他的脖子一剑贯穿,必定十分快意。 韦弦木脸色由红变紫,抓住裴慎手腕,道:“你杀了我,我弟弟和乔柯都不会放过你……” “那也不错,”裴慎道:“乔柯本来就不打算放过我。我倒好奇他和首凤谁更厉害,真打起来,谁能活着?” 抛出韦弦木这块砖,引来韦剡木这块玉,借刀杀人,令韦怀奇两子俱失,这裴慎乍看起来懵懵懂懂,心中算盘却不少。韦弦木越是挣扎,他越收紧力道:“你还有遗言吗?最好是韦剡木听了会发疯的那种。” 千钧一发之际,韦弦木道:“十月初四,舜华……山下……还魂……丹……” 裴慎下的死力,险些就要收不住,闻听此言,连忙撤手,韦弦木便“扑通”摔了下去,伏在地上大口喘气:“你一共中剑……二十二处,三处伤中要害,分别在屋翳、阴都、神阙,还有被山石、溪流滚石撞上的十余处骨伤,一天就用掉我三颗大还丹。此后三十天中,每日早晚需用一斗漱骨草汤药擦身,兼服守魂方三剂……” 裴慎被乔柯发现后,先在河边一处洞穴中紧急处理过伤口,那时暴雨如注,乔柯一个人忙出了兵荒马乱的气势,裴慎依稀记得有人满身水汽地跑进洞穴,一边宽慰乔柯,一边为自己诊治,醒后再问,那人却已经走了,乔柯也不愿透露,原来就是韦弦木。爹在山上大开杀戒,儿子却在山下藏头缩尾地救人,看来这对父子岂止亲情淡薄,简直是离心离德。 裴慎道:“你为什么救我?” "当然是乔柯请的,"韦弦木道:“我说他怎么那么好心,原来早就看上你了。你有什么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欺软怕硬。杀我算什么本事?我要是你,我就把乔柯也拴起来,找一群烂屌子和狼狗,上下两个洞一起操,把蛋塞进他屁股里下鸡仔,下不出来,就别他妈想睡觉……” 裴慎默默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张脸能说出这种话,但韦弦木抬起头时,他“哈”地一声,咧开了嘴:“我本来没想过,但现在学会了。” 同样,韦弦木也想不到这样的笑容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捂着脖子愣了片刻,道:“美什么美,你跑得了吗?就你这样,你不如从了乔柯,乖乖给他当婆娘,奶孩……” 裴慎手一痒,又把他像小鸡仔一样拎了起来。 道:“你嘴巴再这么臭,别怪我恩将仇报……” 明明身量相仿,韦弦木却弱柳扶风,掐两下就不行了,痛苦地捶打他的胳膊:“小疯子!放我下来!” 一边捶,红红绿绿的丸子一边从他的袖口掉出来,滚得满地都是,这次韦弦木脸色变得更快,没说几个字就满脸通红,不住咳嗽,道:“药……我治喘鸣的药……” 关于韦弦木武艺不精的原因,江湖上流传有多种说法,其中,从小体弱多病这一条最广为接受,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如此。裴慎将他甩到床上,皱着眉捡起一粒丸子,道:“这个?” 韦弦木上气不接下气,道:“帮我碾开……” 裴慎道:“都脏了……” 韦弦木白眼一翻,吼道:“人命关天,快给我!” 那丸子红得吓人,一颗快有两个指节宽,的确不好吞咽,裴慎将信将疑,捏在指间一搓,竟然十分柔软,一下就捻出了里面的药渣。 然而,这药渣奇臭无比,仿佛集泔水、牛粪、马尿、尸臭……等等天下垃圾之大成,并且在药丸破裂的瞬间直冲天灵盖,只闻一下,裴慎猛地一僵,大头朝下,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没能想好如何应付的场景出现了。 韦弦木翘脚坐在椅子上,手拿几颗令人恼火的臭丸子,旁边坐着乔柯。 “我特制的‘十里飘香丸’,”韦弦木道:“怎么样啊?” 腥酸骚臭,犹在鼻边,裴慎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不由自主看了乔柯一眼。 无论何时,乔柯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玉墀花香,与十里飘香丸那绕鼻三日,熏晕了都要做上一百个噩梦的味道相比,他宁愿被乔柯干一晚上。 乔柯顺着他的眼光,朝自己身上扫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只道:“弦木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阿慎,你要谢他。” 韦弦木欣慰地笑了笑,排出手上一颗又一颗丸子:“我正愁找不着人试试新丸子。它其实只是个迷药,碰一下就会晕,厉害吧?可惜就是太臭了,不做成丸子,根本没人会主动摸一下……我本来打算用‘天盲粉’撒你一脸,不过怕二木头打我……” 裴慎沉默片刻,道:“你防备如此周全,怎么还被马贼废了胳膊?” 乔柯再次提醒道:“阿慎!” 韦弦木起了身,裴慎才发现他披着一件黑色罩袍,桌上有一顶足以遮蔽全副面孔的轻纱帽,随手戴上,对乔柯摆手道:“不要紧,他的救命钱你已经付过。他试过十里飘香丸,想杀我这件事也可以算没发生。我出门转转,你们自己聊吧。” 说罢,像团影子一样飘出门去,乔柯将门一关,走到裴慎面前。由于十里飘香丸还在鼻间挥之不去,裴慎只想赶快闻些别的醒脑,因此没有躲开他,反而向上拔了拔身子。 乔柯道:“事到如今,怎么还会轻信于人?” 他坐在裴慎旁边,微微斜着身体看他,长发从肩头滑下时,玉墀花香便扑面而来。裴慎道:“他说他喘鸣犯了,不吃会死。” 乔柯叹了口气,道:“如果是我,要等他晕过去的一瞬间,再把药给他。” 又道:“头还晕吗?能不能动?” 裴慎闻过他的香味,头脑中已经清醒许多,但四肢仍然被十里飘香丸麻痹,只有一双眼睛灵动地望上去,此时无声胜有声。乔柯低垂着头,将他的棉被掖了掖,问道:“听说你想把我拴起来,给男人和狗肏?” 第37章拊心 乔柯道:“弦木不在,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没什么可说的,”裴慎闭起眼睛:“我现在哪里都动不了,像个死尸,要是这样你也下得去手,那就随你的便。” 尽管如此,裴慎还是能感到后腰被搂住,乔柯将他慢慢抱到了怀里,从三阳经开始按摩手臂上的穴位,不知道又是什么奇怪的玩法。乔柯道:“第一个中十里飘香丸的人,你猜是谁?” 裴慎猜是韦弦木本人,但闭口不答。乔柯等了他一会儿,道:“是韦剡木。” 按完双臂,他便去按腿,裴慎的触觉追着乔柯的手指向上爬,偏头道:“首凤?” 乔柯从后面圈着他,下巴抵在肩头,脸颊几乎贴着,哄孩子似地讲道:“弦木有个专门炼丹的房间,有天,炉子炸了,但弦木不在,他弟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冲进去救人。十里飘香丸飘得到处都是,剡木一进去,手和脸在空中碰到药粉,一下就晕倒了。” “不过,因为只碰到一点,他醒得很快,所以用手一撑,想站起来。” 裴慎感到手腕被乔柯拽着,模仿韦剡木当时的动作,整个手掌在棉被上撑了一下,然后被抬到自己眼前晃了晃。 “地上全是药粉,剡木沾得满手都是,“噗通!”,又晕了。” “韦掌门去救他,拽着他的胳膊往上拉,没想到剡木衣服上沾着药粉。韦掌门也晕倒了。” “韦掌门的管家去拉老爷少爷,结果晕了,就倒在他们中间。” “管家老婆……” “哈哈,”裴慎扎下头去:“哈哈哈哈,不要再说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乔柯也随着他来回晃动,直到裴慎终于忍住,并且尝试再次摆出一张臭脸来,他仍然偎在裴慎肩头,道:“等弦木回到家的时候,半个睽天派的人都摞在丹房里……” 裴慎胸口一耸一耸,差点又要放声大笑。 乔柯也笑道:“阿慎。” 裴慎不应,他继续道:“阿慎。” 他的手已经揉到躯干,覆盖在裴慎心口,缓缓地问:“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裴慎戒备起来:“你已经把我关在这里了,还想怎么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识抬举,天下第二的凤仪看不上,好吃好喝的日子不肯过,非要找死?乔大哥,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家世、样貌、头脑、根骨全都数一数二,我天资愚钝,一辈子也没办法打败你这样的人,可我不报此仇,枉为人子……就算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都要爬起来对他们再刺一剑,你也有过丧父之痛,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的感受?只要你愿意,就连韦弦木也一定肯跟,何必在我一个必死无疑的人身上纠缠?” 他感到胸前的束缚越来越紧,几乎喘不上气,每当这个时候,裴慎都有一种战胜乔柯的错觉,抬起尚且钝重的手臂,将他推开。乔柯道:“正因为我也有丧父之痛,我才知道报仇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你有死志,不贪求,世事仍旧不会如愿……” 他抬手虚护在裴慎两侧,道:“弦木是我的恩人,也是多年好友,但我对他绝没有别的情意……你还好么?能走么?” 裴慎站起一半,双膝酸软,立刻跌了回去,咬牙道:“你要做什么就快做,都是受辱,还不如趁我无知无觉……” 乔柯重新将他揽住,埋头揉搓他的脚踝,只不过这次面对着他,双眼雪亮:“我从未想要羞辱你。我爱慕你,觉得你比什么人都好看,所以想要和你快活。倘若你真的不喜欢……” 他很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裴慎看了那么多传奇故事,再情浓的描写,看过也顶多捂着嘴深吸几口气,但乔柯一番劈头盖脸的告解下来,裴慎脑仁仿佛都扔进火里烧了,睫毛打颤,脸颊通红,抽出脚踝道:“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脚踝一抽,反倒两腿大开,他本来就只穿着雪白的中衣,此刻小腹下方竟鼓囊囊地突着,再明显不过,裴慎自己看了,又惊又臊。乔柯将他的眼睛一捂,便去褪他的裤子,裴慎道:“别看……别……啊!” 一个十分温暖,十分潮湿的腔体将他的性器包裹住了,软舌在柱身上细细扫过,便托着它向深处探去,进入一条更加紧致的甬道,每挤入一点,里面便发出仿佛小水珠被压碎的剥啄声。窸窸窣窣间,乔柯抬起脸咳了两下,然后扶住根部,重新去吮舐完全勃发的性器。裴慎痛苦地扭了几下,忍不住提起腰身向上顶去,戳到小舌,乔柯闷闷然哼了一声。 手掌挪开前一刻,裴慎终于反应过来方才的腔体是什么。 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脑仁,无需风吹,直接化作了一堆高热的灰烬,裴慎将乔柯鬓边勾住,骇然朝下看着他。 乔凤仪那张惊天地泣鬼神,嘴角却挂着粘液的脸,正从他的下身抬起来,用手腕抹了抹,道:“你现在还觉得受辱吗?” 第38章我自己不行 裴慎看了那张脸,喉咙热得发紧,恍惚中摇了摇头,推着他道:“你去外面……” 乔柯眨眼道:“当真?” 他被推得歪着头,像舜华山上那条狼犬,去哪都跟着裴慎,裴慎下了山,怕它在山下走丢,就说:“你回去吧。”对方便不解地歪头,裴慎再说一遍,它就愣愣地换个方向歪,反复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此去艰难险阻,怎么会用不到自己。裴慎喘着气道:“算我求你……” 乔柯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走出门外。裴慎料他出了门也不过靠着墙抱臂沉思,只是已经顾不得这些,曲起双腿,窝在边缘把弄。他年少力壮,自渎又不是没做过,所以才更不明白此事为何必须有另一个人一起,当下紧闭双眼,照常在柱身上撸动,只觉小腹中股股热流不断撞去,后穴也不断收紧,片刻之后,裴慎已经满额汗水。 他呼吸粗重而凌乱,以乔柯的耳力之强,稍一用心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他此刻心烦意乱,正背靠墙壁,掐着诀静心,却听房中唤道:“乔柯……” 乔柯皱起眉头,破障似地更用力掐了一下指尖,直到室内的声音带上哭腔,才转动脚步,向门内问:“怎么了?” 裴慎欲哭无泪,道:“我不行,我自己不行……” 他在腰间挡着一团胡乱抓来的衣物,拿开之后,性器竟比方才挺立更甚,柱头挂着几丝白浊,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冲顶。乔柯短时间内被呼来喝去,难免有失斯文,关门“嘭!”地一声,把裴慎吓得一缩,仔细观察,却是腰侧蹭到被角,敏感地打了个激灵。 乔柯撑在他头顶,向下一压,腰带上的银环扣便擦在裴慎勃发的性器上,道:“解开。” 裴慎双眸闪烁,哆哆嗦嗦将手放在银环扣上,刚刚拨开,只听乔柯道:“如此,还算不算辱没你?” 裴慎战战兢兢道:“可是,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我不想这样。” 乔柯垂眸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起身来,裴慎慌忙将银环扣拉住,另一只手在锁链上抓来揉去,靠冰冷的铁器聊作纾解。乔柯道:“既然不想,这是做什么?” 方才裴慎已经摸着他的性器,虽然隐在长袍下,但轻轻擦过,已知坚硬异常,后穴更加瘙痒空虚,不由自主泌出甜液来,紧闭双眼,道:“我想的!是我贱……” 话音未落,乔柯抓起他在铁链上那只手,压住腰带,两下解开衣裤,把着他的手在更粗大的性器上来回撸动,然后带动食指与中指,令他压在幽穴两侧,使周遭又嫩又白的软肉都压出两个凹点,泛得又红又粉,稍一对齐,便整根没入,裴慎险些当场缴械,呜咽两声,抬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嘴,闷闷地呻吟起来,如怨如诉。腰侧骨头都被乔柯按得发疼,他那玉柱却越发挺翘,两丸鼓鼓囊囊,随乔柯的撞击打在他的皮肤上,裴慎扒着他的手腕道:“停,停一下!” 乔柯应声定住,性器一半顶在体内,一半撑开小穴,正作势抽出,歪着头问道:“当真?” 将上不上,将下不下,裴慎几乎要被逼疯了,扭腰将那孽根向里吞进一分,道:“我疼,求你慢些……” “虽然,这是乔柯的地盘,虽然我确实有求于人,虽然你也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是!”韦弦木道:“现在是我住这里,你们发春之前能不能去自己房间?!” 裴慎浑身酸痛,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只好窝在被子里装死。韦弦木气愤道:“你怎么不说话?你又想尝尝十里飘香丸是不是?” 裴慎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抱拳道:“……得罪。” 说罢,继续连头带脚缩着。韦弦木看见他胳膊上那串自己不一定举得起来的铁链,也不忍再骂了,道:“你不会真要乖乖给他当婆娘吧?” 裴慎道:“不然呢?我连你都杀不了,还能杀他?” 韦弦木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死了没准能封个祖师爷什么的,二木头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掌门,你功夫那么好,杀他可比杀我容易。除非你舍不得。” 裴慎道:“他是你朋友,你怎么一直怂恿我杀他?” “哎哟,”韦弦木道:“你都这样了,替乔柯操什么闲心?那你快跟他说,让他跟我割袍断义。” 裴慎认识他不到半个月,已经开始觉得此人举止粗俗、言行聒噪、性格顽劣、面目可憎,怪不得韦怀奇不喜欢他,只是碍于十里飘香丸的淫威,没有出口戳他痛处,只道:“乔柯竟然拿你当至交好友,还说你是他恩人。他眼瞎了。” 韦弦木欣然点头道:“看来他还有几分良心。我为何是他恩人,他没讲过么?” 裴慎道:“没有。” 韦弦木用镇纸在桌上一拍,道:“咳咳。那你知不知道,他爹被冯开阳杀死的事?” 裴慎钻出一颗钗横鬓乱的脑袋:“知道。” “那时候,他一点武功都不会,他家世世代代在芝香麓卖药,”韦弦木道:“是我去买药,一眼看出他根骨奇佳,帮他引荐到玉墀派来的。” 裴慎支起半个身子,道:“他既然动了复仇的心思,早晚会拜入三城三派,以他的天赋,成事只在早晚,你不引荐,别人也会争着要他。” 韦弦木道:“你想的可真容易。冯开阳杀了他爹,会轻而易举放过他吗?他想学艺,冯开阳就不会从中阻挠?如果没有我周旋,后面再由玉墀作保,不光他们母子,整个芝香麓都会被冯开阳毁了。嗨呀……你师父怎么教的,教出这么个小笨蛋。” 说罢,他就在裴慎头上敲了一个脑瓜崩,裴慎捂头大怒,道:“你说我师父干什么?再说你就算真的对他有恩,如此居功自傲,难道不是另有所图?” 韦弦木白眼一翻:“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裴慎道:“我说中了。” 韦弦木道:“那又怎么样?我看你也很讨厌他,巴不得他倒霉,何必管我对他做什么?” 裴慎道:“我就爱打听,不行吗?” “巧了,我也爱打听,”韦弦木突然凑近,从怀中掏出一堆五光十色的丸子,神神秘秘道:“做个买卖吧,如果你说老实话,我就会像帮乔柯一样,也帮你一个忙。” 第39章江湖龃龉 于是,在乔柯出门一天一夜后,这两个人突然变得情同手足,岁月静好,凑近一看,韦弦木正在教裴慎认丸子: “这个,吃了解酒。” “这个,吃了解困。” “这个,吃了保胎……” 裴慎打着哈欠说:“好像也没什么用啊?” 韦弦木听不得这话,抓起一把解乏的丸子就朝他嘴里塞,乔柯伸手一拦。 那五指固若金汤,韦弦木半天掰不动,道:“好兄弟闹着玩也不行?” 乔柯道:“找你的宝贝弟弟玩去。” 韦弦木道:“我弟弟不在。” 乔柯道:“用不用我帮你把他叫来?” “呸!” 韦弦木收起嬉皮笑脸,讪讪地收丸子去了,乔柯扭头道:“阿慎……” 裴慎瞧了他好几眼,此时已经把床上的双陆棋、九连环等等小玩意儿用衣摆兜住,都是他心情好的时候解乏用的,平常堆在小盒里,很少拿出来,现在竟然能一股脑摆给韦弦木看。兜好之后,裴慎便扎着脑袋回另一边卧房了,侧脸红扑扑的,但不像在性事中那么艳,就像个害臊的毛头小子。乔柯觉得稀奇,又问道:“你没捉弄他吧?” 韦弦木道:“怎么又赖我!你自己干了点什么心里没数?” 乔柯真诚道:“我不是很清楚。” 说罢,就跑到另一头阿慎阿慎地叫,很快,原模原样地回来了,说:“他要自己坐一会儿。我真的不清楚怎么回事。” 韦弦木啧啧称奇:“你还委屈上了……” 乔柯关上门,道:“是我活该。” 到底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韦弦木于心不忍道:“大姑娘上轿都会脸红,人家好端端一个男人,被你当媳妇折腾来折腾去,不杀你就不错了,看见你了抹不开面子想跑,又有什么奇怪?你还非要在这时候贴上去,不赶你赶谁。” 乔柯道:“我都懂,只是……” 没说两句,就双手抱头,埋了下去。邓宁不给编辫子以后,他的束发就重归简洁,手指在里面抓几下,很快乱得像一宿没睡。想起邓宁,乔柯又问:“你看过小宁了吗?” 韦弦木气不打一处来:“哪壶不开提哪壶。看了,药方抓了,给自己师妹下这么重的毒,真有你的!” 乔柯晃晃悠悠的脑袋停了下来,挠头已经不管用了,简直要裂成两个,反问道:“我下什么毒?!” 那一掌拍下去,邓宁充其量睡上一晚,乔柯自知理亏,邓宁不许上门,他就忍着不去,前两天于沛诚在书房边干活边打瞌睡,一问之下,才知道师妹竟然还在头晕。韦弦木道:“幸亏遇见我,不然她这辈子就废了,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好,你记在账上,”乔柯道:“什么毒,怎么下的?” 韦弦木道:“溶金粉,淡金色,无味,只要吃下半勺,轻则筋脉错乱,重则神志溃散,再多就死路一条。不过这都是典籍上说的,溶金粉只能从天上掉下来的碎石上刮出一点,而且必须是掉在凤还城外几个地方的石头,有价无市,你师妹还是我见过的头一例。” 乔柯道:“你怎么会觉得是我下毒?” 韦弦木指了指裴慎房间:“你干得出那种事,就别怪人怀疑你干出这种事。” “我……”乔柯道:“我的确打听过价格,但我买不起。就算买到了,也不会用在小宁身上。” 韦弦木哑然道:“不是你,那能是谁?不对,你打听溶金粉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坏事?不如考虑一下我的十里飘香丸吧!它除了臭一点容易被发现,什么缺点都没有,你把人麻晕了,为所欲为为所欲为!咱们八拜之交,情深意重,我可以算你半价,喂!” 当天晚上,乔柯就跑到门派的后厨去查日录,韦弦木大开眼界,只见每日使用什么材料、用量多少,分别由谁送往哪位弟子房中,甚至从菜贩子上下三代到泔水的最后去向都巨细无遗,酸溜溜道:“哦哟,你们玉墀的人,可真是天下神,地上仙,哦哟,娇气死了……” 乔柯道:“以前有人在师父饭菜里下毒,差点就成功了,后厨才把日录改成这样。” 韦弦木道:“只听于掌门被暗杀过,原来还有这桩。” 乔柯黯然道:“江湖龃龉,不可胜数,你又何尝少见。” 他翻到打晕邓宁那天,向后扫了两页,果然有一碗专门送到邓宁院里的鸡汤,纤长的指尖划过小注,越划越慢,眯起双眼,读道:“陶诵虚……” 第40章 人多口杂 乔柯在这三个字上停顿许久,末了,冷笑道:“好啊……” 韦弦木听过人骨八卦阵一事,找回遗骨、挖出凶手,陶诵虚算大功臣一个,但倘若他在调查的节骨眼给邓宁下毒,这一切结论就都要推倒重来——他声称自己是假陈堂,是不是冒认?将人骨拆开,摆成八卦的人是不是他?如此,周栖芳是否冤枉,她的宅院为何失火……乔柯心中大概已有推论。这天他一共做了三件事:第一,新签一份陶诵虚的通缉令,交给于沛诚,赏金、份数、张贴的地方都和周栖芳一模一样;其二,令于沛诚把他和邓宁的对话重复一遍。 于沛诚道:“我……我没问她什么,她回来一直哭,我就说师兄已经查过了,假陈堂是陶师叔扮的,碍不着裴慎。我们都以为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太久,小宁才没认出陶师叔,她想去登门道歉,可身子一直不好,一直没办法……” “你要问她,假陈堂身长几许,是胖是瘦,长相如何,声音如何,打扮如何……”乔柯道:“她是你师妹,也是证人。” 于沛诚脸色煞白,本来就清瘦的脸蛋像被泥瓦匠糊了一层灰腻子,道:“我要是问过,是不是能早一点识破陶师叔,诊治小宁的病?” 乔柯把他推回屋里,道:“是我打伤她,又被陶师叔牵着鼻子走,怪不得你。” 韦弦木就不客气多了:“你信不过我的医术吗,说了不要跟来不要跟来,怎么还跟?正事不做吗?你师妹正药浴呢,你想过去看什么呀……” 于沛诚恼道:“那你现在去是想看什么?” 韦弦木伸出食指中指,点点自己双眼,道:“你韦爷爷我什么眼界?我娘可是当年天下第一美人!三凤仪天天在我眼前晃悠,就你师妹那点姿色,我还不稀罕!” 他就喜欢惹这些比自己年少的人生气,所以没两句话,于沛诚就想像裴慎一样把他提溜起来,或者顺手一推,让他把自己戳瞎。乔柯立即用眼神制止了这种冲动,也为于沛诚免去了十里飘香丸之灾,拖着韦弦木离开了。 第三件事,乔柯要亲自找邓宁问个清楚,不过她的药浴还有半个时辰,两人便先回到院里等候。韦弦木身娇体弱,嚷嚷着要睡觉,乔柯开了屋门却不许他走,抓着门锁,如临大敌,道:“锁被人开过。” 韦弦木吓了一跳,后背那条半人多长的压襟穗子都跟着打了个激灵。他掏出一颗提神的丸子,一口吞下去,抓起锁头就看,乔柯则走出院门查看。尚未巡视完毕,便听一旁隐约有刀剑之声,不一会儿,一名身着宽袍的男子从林中走了出来,那宽袍紫白相间,立领上纹着挽芳宗特有的三色鸢尾花,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还会穿这件衣服。 紧随其后的是跌跌撞撞的晏小霜,因为挨了打,手臂脱臼,大腿抽筋,一下子摔在地上,仍然尽职尽责地喊道:“赵前辈,玉墀后山严禁外人出入,请您立刻下山!” 他今天在山脚当值,能一路追着赵殷到山腰甚至拖上两招,已经十分不易。乔柯将他扶起来,拍掉尘土,暂靠到木墩上,幽幽回身一眼,竟然就凭空消失了,待晏小霜再看清他身形,长剑已经凌空劈到赵殷头顶,乔柯衣绶猎猎,如神佛降世,裹挟着冲天杀意破空而来,赵殷只得提剑一挡。 近些年江湖太平,寻常弟子能看到最精彩的较量都在龙虎台,但即便是每年龙虎台的决战,和这两人真刀实剑的死斗相比都仿佛小孩扔泥巴,交手三十招,晏小霜一面看得心神摇逸,只觉死了都无憾,一面又好奇姐姐同为三城三派首徒,是否有如此功力。只听赵殷道:“乔掌门,听说你一向温雅自持,怎么出手这么不讲轻重?” 不知何时,两人已收剑敛息。乔柯面沉如水,道:“赵前辈擅闯玉墀,打伤门下弟子,还不许我动用门规,当场退敌么?” 方才一阵金石之声,已经足以将近处的弟子们吸引过来,由于乔柯不曾发令,要么在帮晏小霜处理伤口,要么在远处恭恭敬敬地看着。赵殷环顾四周,将苏息剑的剑身提了提,讪笑道:“怎么,打不过就准备以多欺少了?” 乔柯道:“赵前辈有什么要事,可以随我来会仙台商议,这里人多口杂,只怕以后传出什么,对前辈不利。” 赵殷与他竖目而对,道:“少跟我装象,害怕人多口杂的是你才对!你仗着玉墀派盟府的地位,无法无天,包庇舜华派逆贼,就算我今天连你一起杀了,也是为武林铲除祸害!” 第41章进退维谷 乔柯道:“什么舜华派逆贼?” 赵殷二话不说,直接就往院里闯,众弟子紧握佩剑,只等乔柯一声令下,群起而攻之,忽然“咚!”地一声,门里头冲出来个人,和赵殷撞得满怀,然后当机立断,倒在门前大叫着打滚,赵殷走到哪,他就滚到哪,直到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得不集中到他身上,才站起来,道:“赵大哥,你不会在说我吧?” 他特意抖了抖身上的黑袍子,勾起眼角,仿佛在说:你怕不是听说有个黑袍人在玉墀山到处乱跑?没错,就是我呀。 赵殷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遮得这么严实?” 韦弦木摘下兜帽,对着倒吸冷气,仿佛没见过世面而酥在原地的小弟子们打了个招呼,道:“我被马贼打伤,不能见风,所以才这么穿的。再说,我要是招摇过市,万一山上哪个弟弟妹妹色迷心窍,非要跟我,我怎么担当得起呀!” 赵殷道:“那你为什么在他院里?” 乔柯道:“他有病,我有药。不行?” 韦弦木抬起左手,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举着那条长虫似的疤痕在赵殷眼前跳舞,然后道:“赵宗……咳,赵大哥,去年你强闯镜山,今年又强闯这里,明年打算去哪啊?” 知道的是赵殷跑来兴师问罪,不知道的,还以为韦弦木嗜好南风,正在这里调戏赵殷。后者道:“你觉得,你爹的面子能保你到几时?” 韦弦木还想说什么,看他口型,应该是要把韦剡木搬出来,乔柯立刻把他扯到身后,道:“不知道山下究竟有什么流言蜚语,让赵大哥如此气愤,倘若真是找那个黑袍人,你现在也见了。天色已晚,乔某可以在山下安排一间客房,供赵前辈稍作休息,明日再动身。” 赵殷不依不饶道:“这屋子里没有别人吗?” 乔柯道:“没有。” 赵殷道:“那就让我进去看看,也好还你清白。” 他迈一步,乔柯也挡一步,比方才韦弦木在地上撒泼打滚利落多了,移形换影,众弟子看得比上早课还认真,这两人看似闲庭信步,但倘若谁去拉架,必定会被一脚扫中,骨头都瞬间断掉。乔柯将赵殷的去路封死,幽幽道:“玉墀派既为三城三派盟府,从不插手别派事务,也绝不容外人践踏,何况此处在后山,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搜查本座私产?” 满山弟子都听见了,乔柯一旦自称“本座”,就是向对方强调公事公办,别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胆小的几个生怕掌门动怒后被牵连,已经跑了,再热闹也不敢看,赵殷见围观者越来越多,反倒兴头大发,道:“证据就在你房里,一查便知!” 乔柯道:“什么证据?” 赵殷道:“舜华派裴慎本人!” 山坡上“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乔柯凤眼斜飞,微眯着打量了赵殷道:“谁说的?” 赵殷道:“厘罪盟密友。” “断定?” 赵殷一板一眼道:“断定。” “好,”乔柯道:“我敬你是前辈,一再忍让,可惜你污人清白,伤人手足,听信谗言,语出不逊,仁义礼智样样违背,但今日在此众目睽睽之下,为一派之表率,本座不得不剖心自证。事已至此,你大可进去看看,倘若裴慎真在里面,要杀要剐,本座都任你处置。但是,倘若裴慎不在……” 他提剑指向屋内:“你需以此地此剑,刎颈谢罪。赵前辈,请!” 晏小霜素闻掌门以儒雅著称,拜师几年,所见也的确如此,他没有赶上乔柯夺魁那一年的龙虎台,还以为掌门头一次这样盛气凌人,只觉赵殷能无理取闹,把乔凤仪逼到如此境地,也是神人一个,怪不得都说他报仇以后就得了失心疯。与在场不少世家弟子一样,晏小霜看乔柯行云流水骂完这一串,暗忖道:“妙啊,空城计……”,手心却不免捏着一把汗:万一那苏息剑真从屋里拎出个舜华派残党,不知要不要和其他师兄弟一拥而起,打他个六亲不认,鼻歪眼斜,以后什么屁话都放不出;又想到如果自己是赵殷,面对生死赌局,必定也进退维谷,需得赶快找个借口暂时退走,另寻证据,可绞尽脑汁,也不知有什么体面退场的法子。 人群中又是“啊”地一阵,赵殷竟劈手将长剑夺了,横在胸前。 “你怕什么?我不会真要你的命,”他道:“冤有头债有主,等我找到那个残党,我只会学你,把他一刀一刀凌迟而已。” 第42章这也是你的? 乔柯疾步相随,走到屋门,大喊道:“赵前辈!” 如果此时回头看一眼,赵殷也许还能识破他马上要扬起来的嘴角,但乔柯语气逼真,还在背后装模作样拉了一下,随即,他暴起一脚,木门应声而裂。 一丝清浅但志得意满的笑容从乔柯脸上转瞬即逝,变成了和赵殷一样疑惑不解的表情。 屋里的确有人。 背对众人而立的,是腰悬无妄剑,琼姿炜烁,风华绝代,迷倒万千男女侠的…… 首凤。 韦弦木晚一步追来,视线和正在回头的弟弟撞个正着,瞬间僵在原地,失声道:“剡木?!” 全场四人,属他反应最大,乔柯的脑筋已经转过弯了,开始想东西——恰好他的计划就是在这段装作若有所思;韦剡木见来人是这三个,有些出乎意料;而赵殷在一瞬的愣怔之后,立马断定这三人联手蒙骗自己,先发制人,一剑挥向乔柯,道:“你设局!” 乔柯万般委屈,嫌中带怒,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说罢,眼珠滑向韦弦木,按早前写好的话本,韦弦木此时应该虚情假意地笑两声,问赵殷准不准备兑现承诺,自刎谢罪,但他见了他弟弟就像山上小弟子早课看见乔柯,懵头转向,一说话就打结巴:“啊!那个……” 反而韦剡木开口道:“乔掌门,赵盟主,不知你们有什么要事,我能不能和兄长借一步说话?” 除了苏息剑,赵殷只有厘罪盟盟主这个过时的名头,平常叫叫还好,如今找不着裴慎,韦剡木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立刻被打成了乔柯同党:“怎么,首凤不是在等我吗?” 韦剡木仍然对现场的诡异气氛视而不见,睦然道:“我兄长受伤,我来看他。倒来得不巧了。” 赵殷道:“你巧得很!” 他咬定这三人是一伙,但又拿不出证据,当下在几间屋子乱翻,竟然真找出了裴慎的玩具,端着盒子问:“乔掌门,你会玩这些玩意儿?” 石子、双陆、射覆的杯子,从前裴慎玩的时候的确会拉上乔柯。乔柯正要应下,韦弦木终于回魂,上前抢过盒子,道:“这是我的!” 赵殷又从乔柯房里甩出几件明显小一码的亵衣,道:“这也是你的?” 韦弦木道:“……我的。” 那边安静了片刻,“咚”地扔出一根淡紫色玉势来,赵殷擦着手踱步而出:“这,也是你的?” 韦弦木咽了口吐沫:“……是我的。” 置身事外的首凤终于按捺不住,一句话十八个拐,厉声惨叫起来:“是你的?!?!?!” 韦弦木心中叫苦连天,脚踢玉势,手按弟弟,道:“剡木,剡木!我买着玩的!不不不不不是,我只是好奇,只是看看!我不用这个东西,你听我解释!” 说时迟,那时快,赵殷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还没问什么,韦弦木又喊:“别动我的药!” 说罢就飞身去拽,谁知韦剡木在挣扎中抓住了他背后的压襟,韦弦木飞到一半,只扯个布角,就被他拽得往后一个踉跄,里面五光十色的丸子再次滚到地上,并且越滚越散,越滚越小,散成一地渣子。 韦弦木绝望道:“我的……六里飘香丸……” 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伴随着他哀怨的尾音,从地上弥漫开来,韦剡木和乔柯司空见惯,迅速捂住口鼻,只有赵殷慢了一步,被那味道一冲,几乎拔地而起,弹向屋外。乔柯一手捂嘴,一手揉着太阳穴,道:“……它跟十里飘香丸的区别是什么?” 韦弦木领着两人去找赵殷,道:“就是那个……我的十里飘香丸本来是个麻药,可它太臭了,我一直想改良一下,让它没有臭味,只能麻人。” 韦剡木习以为常:“又改反了?” “……”韦弦木道:“怎么跟哥哥说话的?啊,赵……” 赵殷已经退到另一间房,用布捂住口鼻,应也不应,猛地剑光一闪。韦弦木被身后两人用力一拖,仍旧没能躲开,手心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一见伤口,韦剡木陡然色变,二话不说,直出一式捅向赵殷。韦弦木连忙握住弟弟手腕:“别打!” 乔柯挡在中间,解释道:“这药药效虽小,但仍然会麻痹筋脉,赵前辈,我们也中招了,并非存心下毒。” 赵殷不为所动。 乔柯道:“我长话短说。赵前辈,你和剡木听人提到的黑衣人,都是弦木,恐怕正因为弦木和赵前辈口中的舜华派逆贼身量相仿,所以才招致误解。弦木受伤时离我最近,又需以漱骨草做药引,已经来玉墀山静修多日,至于逆贼,前辈你已经查过,并无任何证据,我以三城三派盟府掌门的身份向你保证,玉墀山绝不会藏污纳垢……” 赵殷道:“好!你这么坦荡,不如在此立誓如何?如果玉墀派,不,你也不用为他人作保,如果你自己包庇逆贼,设局陷害我,你就会落得和我一样下场,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乔柯头上青筋一跳,随即说道:“乔家只剩我和家母,恐怕不能和挽芳宗、和赵家几十口人相提并论。” 赵殷道:“你不敢?” 韦弦木将弟弟半抱半推到后面,回头道:“你让他发誓,那你刚才应的誓呢?既然没有裴慎,你是不是该给乔柯谢罪!” 乔柯示意他再后退些,继续道:“说我屋里有人也不错,剡木远道而来,我却没能及时待客,甚至使大家误会,实在无可推脱。刚才在外面的一番话,只因我心胸狭小,不愿被人看见院中杂芜,口不择言太过,赵前辈切莫当真。” 他的院门一直大敞着,但没有人敢进,都等在外面看结果。进去时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出来竟然已经握手言和,虽然赵殷仍然梗着脖子,面色不虞,掌门还是屏退众人,风风光光去山下给他送行了,晏小霜四处问道:“是我听错了吗?我怎么听见屋里有人交手还有人吵架来着?你们都没听见吗?” 有的说听见,有的说没有,晏小霜叹了口气,又问:“首凤是不是流血了?就在手腕那里,你们不会连这也没看到吧!” 仍然是有的看见,有的说没有,所有人都沉醉于韦氏兄弟的美貌,并且尝试和掌门比出高低,反问晏小霜怎么如此不识风趣,满脑子打打杀杀。晏小霜道:“听说他差点变成我姐夫,我关心一下嘛!嗷!” 突然,他的头被人敲了一下。这一敲功力浑厚,晏小霜像个不倒翁似地晃了两下,扭头道:“邓师姐!” 众弟子也纷纷扭头,围上前道:“邓师姐!你病好了么?” “邓师姐,你也是来看首凤的吗?” “师姐,沛诚师兄呢?” “掌门这是什么局啊?看不懂。” 不过几句,晏小霜就看出邓宁身形仍然不稳,拽着她的胳膊道:“师姐,你来做什么?” 邓宁道:“我找掌门,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小霜,你送我回去吧。” 晏小霜道:“我送你回去,沛诚师兄会不会打我啊?” 邓宁道:“他打你做什么?” 晏小霜本以为又要挨敲,被这么一问,吐了吐舌头,道:“没什么。” 他扶着邓宁拾级而上,发现大师姐的确恢复不错,又开始编小辫,戴孔雀石镯子了,还道:“你进境不错,听对了,也看对了。” 晏小霜道:“嗯嗯嗯嗯,师姐等你好了,我进步更快。” 邓宁垂眸道:“是呀……如果你再强一点,就能看出掌门也受伤了。” 第43章偏心 韦弦木小声叮嘱了乔柯几句,便去给韦剡木包扎。现在他两条胳膊都在渗血,不同之处在于,他的伤是极平整的直线,显然是一剑划出来的;韦弦木的伤则像是精心计算后,一点一点,沿着筋络慢慢剖开。 韦弦木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院子?” 韦剡木道:“院里晾着药,像是你摆的。” “胳膊好了吗?” “没有。” “什么时候下山的?” “你走后五天。” 韦弦木将纱布打结,起身盯了弟弟一会儿。 对方正要叫他,韦弦木“啪!”地一声,狠狠扇了过去。 这一耳光惊醒了正在打坐的乔柯,他调换内息,立刻要走过来,韦弦木骂道:“运你的功!” 请君入瓮的戏已经唱完,韦弦木原形毕露,扇一下不解气,手腕还在抖着,扬起来又是两耳光,道:“我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糟蹋?” 首凤被打得脸颊红肿,左边眼泪都飞了出来,右眼还干巴巴地勾在韦弦木脸上,道:“为什么给我?” 韦弦木道:“如果你废了,睽天派和韦家就后继无人。至于我,我本来就是个废物,长再好的筋也没用,换给你不好吗?” 韦剡木道:“你是这么想的?” 韦弦木双臂垂在长袍之下,但长袍也罩不住剧烈的颤抖。客房鸦雀无声,只有布帛拍打着空气,像快要裂开一样: “我怎么想?睽天派有人在乎我怎么想吗?是你爹求我的!他为了你,在我面前足足跪了一个时辰,韦怀奇对我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过……怎么,原来你不想要啊?是不是我的筋不配长在韦凤仪身上?不给你不对,给你也不对,下回你们父子俩能不能先商量明白!” “什么你爹我爹的……我没有那个意思,”韦剡木看了眼乔柯,道:“爹是偏心,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他跟我一样担忧。你到底怎么了,咱们出去说……” 韦弦木那张脸雌雄莫辨,十分柔和,本来是招人怜爱的模样,此刻脖子上青筋暴起,下颌被衬得棱角分明,一双桃花眼在长眉下压低,近乎绝情:“你现在才知道难堪,当初在五辛原寻死觅活要入赘,怎么就不觉得丢人!” 首凤被脏话耳光一顿招呼,一直还想要拽他,此时终于垂下胳膊,颓然道:“哥,我真的想和她过一辈子……真心比什么都贵重,不是你说的吗?” 韦弦木冷笑道:“那你就去,没人拦着你。晏小凌不答应,你就再把筋挑断了,让她看看你的真心!你放心,我的手废了,以后没有任何人能治你的胳膊,到时候就让晏小凌心疼得碎成八块,抱着你哭着求你别干傻事!” 话没说完,他就长袍一甩,气冲冲地朝门外走,如瀑的长发和背云都险些再给首凤一耳光。情急之下,韦剡木足下一点,瞬间在门口将他截住,道:“你去哪?” 韦弦木道:“滚开。” 韦剡木道:“跟我回去养伤。” 韦弦木道:“我用不着你。” 韦剡木攥着他的手腕,追着他的眼睛道:“是,我兄长医术那么好……是我离不开你。家里别人对这些一窍不通,兄长不帮我医治,我的胳膊就烂了……” 韦弦木道:“你有爹疼,轮不着我……你干什么?放开我!你还想把我绑了关起来不成,乔柯,乔柯!这还是不是你的地盘,怎么还不逐客!” 乔柯获得准允,终于走到韦弦木身边,道:“走吧。你哥不会有事的。” 韦剡木道:“你拿他当诱饵,还玩弄他身体,我实在无法信服。” 乔柯白眼一翻,看起来被吵得头疼,解释道:“我已有内……” 韦弦木抢先道:“我跟乔柯两情相悦,轮得到你信不信?你能求亲,我就不能成家?韦剡木,我告诉你晏小凌看不上你什么,你这个人鲁莽、懦弱、短视、浑浑噩噩!除了这张脸和这身武艺,还有什么拿得出手?你有什么值得贪恋的,你……” 对方屡次三番想要开口,一看韦弦木骂得面红耳赤,几乎喘不上气,硬生生将辩解咽了下去。乔柯搂住韦弦木道:“够了。我带你回去。” 韦弦木全身发僵,被拖了两步,脚步才自然起来,被骂到同样手足发僵的首凤连忙披起上衣,喊道:“弦木!” 他拿出杀手锏,不顾韦弦木推拒,直接把人从乔柯怀里拽走,道:“弦木,娘头风犯了。” 乔柯道:“弦木还在气头上,你别再惹……” 韦弦木猛地揪住弟弟衣领,道:“你少骗我,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你干什么了?韦怀奇干什么了?” 韦剡木道:“没干什么,下人说话不小心,让她知道我受伤了。” “你要是敢拿娘骗我,我就!”韦弦木咬牙切齿,对着那张已经被自己扇红却仍旧毫无防备的脸,终究没再骂什么,只道:“带我回去。” 如邓宁所说,掌门后半夜才回山,孤身一人,第二天只煎了些药就回院里歇着,正事由于沛诚代劳,一直到裴慎回来,他还在房里昏睡,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平平淡淡的,像在等人。 日头已起,明润的春光在乔凤仪脸上静静铺开,玉雕一般,裴慎感到与他好久不见,于是蹑手蹑脚在对面躺下,忽听到:“阿慎。” 刚睡醒的人眼神还有些迷离,睫毛在扑闪间落下忽长忽短的影子,有时像眼底疲惫的青,裴慎小声道:“你要上江湖小报了。” 乔柯道:“常上。不稀罕。” 裴慎又道:“你受伤了。” 乔柯“嗯”了一声:“我和赵殷交手了。三七开。” 裴慎道:“没有十足的把握么?” 乔柯道:“他七,我三。” 裴慎这几天被安置在于沛诚院里,事情的来龙去脉已大致了解,听了这话,有些沮丧道:“那他岂不是天下第一了。” 乔柯眨眨眼睛,奇道:“你一直以为我是天下第一么?” 两人各自枕在棉被上,对彼此最后一个问题都感到出乎意料,裴慎在心中惊讶地“啊!”了一声,乔柯则似乎十分开心,气色瞬间好了不少,脑袋朝他挤过去一点,神神秘秘地说:“再过两年,我能杀他。不过要做天下第一,还需要更久。” 裴慎道:“你杀他,是不是为了我?” 他眼神局促,好像欠了乔柯几条命似的,乔柯便转过身看梁上悬挂的安神草:“赵殷死了,你就不会再被追杀,也算为舜华派报仇。你活得痛快,我就痛快。我是为了我自己。” 裴慎眼皮酸胀,捂着心口道:“你不用做这些。” 只是摇头,乔柯便牵扯到内伤,兀的咳嗽起来,裴慎慌忙朝他肺俞穴一点:“你还好么?” 他伸了手,就没办法再收回去,被乔柯按在心间缓缓揉动:“阿慎,你真的以为我是天下第一?是天下第一剑客,天下第一聪明,还是天下第一什么?” 正是按这几下,裴慎才发觉他与赵殷对战后不是简单的内伤,连心脉都有所震荡。倘若当年在龙虎台交手是赵殷的真正水平,乔柯绝不至在三十招内落到如此下风,自己如果复仇,无论再修炼三年还是五年,仍旧会死在苏息剑下。 裴慎挪开手掌,仔细去按其他穴位,道:“你没那么厉害,也没那么聪明。” 乔柯习以为常,“哦”了一声,失望地笑了笑。 “但是……”裴慎缓缓道:“是天下对我第一好。” 第44章真心 大抵是有意的,住在于沛诚院里那几天,于沛诚将群首会的来往信件漏给了裴慎。 上次群首会禁止赵殷收徒,引得他十分不满,纠集一帮元老要求重议此事。玉墀派作为三城三派盟府,只是主持,并不参与决断,因此,要想继续阻止赵殷收徒,乔柯至少要拉拢三家掌门:金云州和他私交甚笃,帮忙不在话下;明镜堂曾被赵殷强闯过,稍加暗示,也乐得让他吃瘪;睽天派原本最顾念赵老宗主面子,但如今韦氏两兄弟被得罪,韦怀奇正愁没机会给赵殷个教训。来来回回十几封信,远到金云州刚刚继任城主,近到裴慎对乔柯冷言冷语的几天,他都在一丝不苟地布局。 看完信件,于沛诚立刻将裴慎送了回来。 乔柯双目玓瓅,一瞬间容光焕发,虽然裴慎很快补充了“在活着的人里面”、“而且也有很不好的事情”、“你放开我,你怎么又这样”,乔柯仍然很满意:“我杀了赵殷,你会不会更开心?” 裴慎道:“你又不一定杀得成,还会把他得罪个透。” 因为那一句话,他后面再说什么乔柯都很开心,乖乖将手从他脸上拿开:“两年后一定可以。赵殷、宁公侯、韦怀奇……你想杀谁都可以。” 裴慎道:“如果我想杀于掌门呢?” 于霦云并未参与清剿舜华派,倘若裴慎真有怨言,早前也不会去求他放自己下山。后面又胡乱说把金云州、韦弦木、邓宁……一干人等全都杀了,活像小孩子赖皮,乔柯佯作无奈:“那可真是江湖祸害,只能锁在我身边,日夜看管,哪里也不能去了。” 裴慎身上两条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随着他霍然起身,还抽了乔柯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后者睡意全无,拽住铁链道:“阿慎。” 他尽量没在铁链上用力,凑近之后,一点点将人带进怀里,手掌随着对方胸膛中的余怒起伏:“我好好答,你不要走。倘若……倘若有一天,这几个人真的做出连你也不能容忍的事情,你叫我杀便杀。” 裴慎一动不动:“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杀人还要理由?我巴不得天下人全死了,给我师门陪葬。” 说来说去,连玉墀派一个守山的小弟子都没打伤过,乔柯枕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你要是有那么硬的心肠,早就离开我了。” 裴慎道:“……我是无能,不是心软。” 但是,他心口的撞击正在加快,乔柯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探到衣服下面去摸,像要把薄薄的软肉聚成女子那一团白峰,裴慎这里被他捏起一点,那里捏起一点,乳尖不断向掌心挺去,揉得厉害了,终于闷哼两声,隔着衣服将手按住:“你……你就没想过娶妻生子吗?” 乔柯摇了摇头:“你给我生?” 那铁棍抵在代替雌穴的入口,茎头才压入一点,小穴就被撑得满满当当,胀成乳尖一样的粉红,全部肏进之后,裴慎整个人都被他捞起来,一边把住一个膝弯,双腿大开,露出被抽插后逐渐硬挺的无用男根,明明也是正常男子长短,弹在他自己的小腹上,竟还没有乔柯在里面肏得深。听说女子体内有两瓣小小的肉壁,吸着龟头之后便不会再放开,男人若是中用,专往深里肏那一点,能使烈女变荡妇,石女也怀胎。裴慎被射了一肚子子孙液,只觉没有肉壁也要长出来了,乔柯向里一送,臀瓣和甬道便都过电般收紧,不肯他再出去。乔柯爽利到难以自持,把住细腰,又在已经酥软的身体中狠狠顶了一下,亲吻裴慎道:“你今天待我,怎么和往常不一样?” 裴慎在高潮的余韵中看他,眼神仍旧湿漉漉的,假如舜华派还在,说不定也会评个三凤五淑之一。他原本话比乔柯多一倍不止,关了这么些天,没能出口的成山废话竟逐渐吞咽下去了,白日如同被长绳托系,悠悠漫漫,将破碎沉积的想法过筛、重塑,变成眼神中越来越多说不清摸不透的东西:“韦弦木说,世上只有你会对我这么好了。” “……乔柯,你待我是真心吗?” 乔柯道:“当然。” “从今往后,对我都是真心吗?” “当然。我会帮你报仇,然后辞掉这个掌门,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等为我娘送了终,我这条命也随你用。只要你……” 他很快梗住了,似乎觉得裴慎已经不会爱上自己,笑了笑:“没有只要。” 裴慎疲倦不堪,将布满爱痕的颈子靠到他肩上,眼看就要昏睡过去:“那你想一想……我要先看看,我有没有……” 第45章小乔郎 乔柯立马有话要说,但裴慎已经长云撒地,酣然入梦。乔柯捧着他的额头吻了吻,合卧而睡,然后又春风满面地等了一天,裴慎若有所觉,一顿玉墀山后厨特供吃得宛如断头饭,连最后一粒米都刮干净,才抬起头:“邓宁……听说邓宁的病好了?” 乔柯道:“你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裴慎脖子登时涨得通红:“你有心思玩笑,那就是没问题了。我不用亲你。” 乔柯长叹一声,递来一块方巾,见他收拾碗筷腾不出手,就直接帮他擦了擦嘴:“你这么了解我,能不能猜到我现在在想什么?” 搓得裴慎小脑袋乱转,嗯嗯呜呜道:“……你闭上眼睛。” “好。” “闭好了吗?” 碗筷和裴慎的心肝一样蹑手蹑脚地颤抖,在乔柯发出那声微不可察的“嗯”时,一个同样柔软的吻也从他眼角飞走了,武功盖世如乔凤仪,竟然不能断定那一掠是真是假,隔着纱帘喊道:“阿慎……” 裴慎溜得那么快,想必是真的,乔柯粘上去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想做的?” 裴慎手忙脚乱,刷碗像打铁,碟子碗筷在水盆里奋力交战:“赵殷有什么消息吗?” 乔柯如梦初醒:“哦!” 从他那百宝怀里掏出了最新一月江湖小报,头版头条,赫然写道:赵盟主再闯玉墀山,小乔郎四壁唯双木。将赵殷强闯小院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不过只提“舜华派残党”,隐去了裴慎姓名,其余细节,毫无偏颇,连韦弦木手上的划痕在哪两根手指间都说对了。但是,这位神通广大的笔者似乎对江湖道义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剩下三分之二的篇幅都在探讨闹剧主角们的终身大事。 首先是年纪最大的赵殷,听说他尚未以苏息剑的名头重新出山时,曾被一位路过的女侠指点,进境大破,复仇后便一直想向女侠当面道谢,邀人家一起重振挽芳宗,然而找来找去,江湖上根本没有水准如此之高的女侠,怕不是赵殷光棍打多了,白日做梦梦见的——晏小凌也许勉强算一个,但比赵殷小了足足十岁,而且和韦剡木订婚一事闹得人尽皆知,欲知此二人情缠如何,诸君请看本报上月头条;韦弦木么,一向美貌比医术、家世更著称,追求者众,但年已二十又六,仍旧孑然一身,以至于近来有传闻此人不举,正在炼一颗吃了就点面成金、旱地拔葱的壮阳丹,否则以他的姿色,世间有太多快活可享,何必成天跟炉鼎卿卿我我?不过,乔凤仪在与本报线人晤面时,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力证韦弦木素有杏林之志,如此这般。 裴慎抬头道:“这个线人是谁?” 乔柯道:“没有线人,他们直接写信问我的。” 裴慎盯着“大耳驴”的署名,无语凝噎片刻,心道此人还真是耳朵长嘴巴大,什么都能挖出来,什么都写,乔柯竟然还乖乖回答,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银两买通,叫大耳驴再查查赵殷。他读得声情并茂,丝毫没有留意乔柯略有期待的神色:“小乔郎正当嫁娶之年,芝香麓幽僻如此,仍旧门庭若市,提亲者叠踵而来,怎奈高掌柜一律回绝……” 大耳驴又问乔凤仪将来打算,芝香麓闭门谢客,是否婚事将近,乔凤仪答曰:尚未婚配,但有所属。 裴慎读完了,更加不敢看乔柯,但是这位风云人物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笑语犹温:“阿慎,你看看我。” 裴慎道:“怎,怎怎怎么了?” 乔柯道:“我也有事要问你。” “——小宁说,你和假陈堂避开她说过话?” 裴慎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紧张隆重地归置江湖小报,将那厚厚的收藏一按,忽然明白了,满脸血色都褪到心口下,压着他的胆子打了激灵:“你说什么?” 一进陈堂家门,裴慎就突然健谈起来,假陈堂简单应了几个字,两人便去抬尸,邓宁只当他逃跑心切,老老实实留在外面望风。 他的确急于出逃,想着只要远走高飞,就算以后邓宁察觉什么,乔柯也回天乏术,除非,连这个计划都功亏一篑…… 一只温暖的手,以他们在床事中最熟悉的角度扣在了裴慎脖子上。 “我也猜猜你的心思。”乔柯道:“不用回答。我问,你听。” “你和假陈堂是不是串通好的?” 裴慎没有什么反应。 “假陈堂是男是女?多高?” 掌中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是周师叔吗?” 此情此景,裴慎仿佛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可乔柯明明没有用上任何力气。他虽然一如既往地慌张,又有些反常的安静,刻意调整着呼吸的频率——笨拙归笨拙,但他已经慢慢学会了在绝境中筹谋。 真是脱胎换骨,令人欣慰。 乔柯眯起眼道:“你帮她带回来桂师叔的尸体,她却没有帮你逃跑。你又信错人了。” 再是错信,裴慎得到过一次逃跑的机会也不假,将这最后一丝希望掐灭的人,此刻倒有脸温柔款款地逼问他。裴慎道:“乔柯……” 乔柯不依不饶:“你跟她是什么时……” 他垂眸一哂,配合地将脸向下送了送,看裴慎终于双手来握那禁锢在脖颈的手臂,踮起脚尖,明明白白、结结实实地吻上了自己嘴角。 第46章人心不足 裴慎道:“奚阳芷、桂匹凡都死了,葬好了,你还要追查到底吗?” 乔柯将脸颊挪开,抓住他的手:“你最不该这样问我。舜华派只剩你一个,难道把你杀了,就能当一切没发生过吗?” 裴慎道:“于理不该。可你和奚阳芷、桂匹凡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们?连老掌门都不在乎了……” 乔柯道:“师父喜欢因势利导,息事宁人。我与他不同。” 裴慎心道:“一定是‘血债血偿’。” 乔柯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摇头道:“人分两面,事有万一,深究未必有害。” 裴慎道:“所以你既要通缉周栖芳,又要通缉陶诵虚?” 乔柯又摇了摇头:“我无意通缉,但师父特地出山发了周师叔的悬赏,我就发了陶师叔的。你担心周师叔?你们什么时候联手的?” 绕了一大圈,他竟然还没忘记问,裴慎索性一只手揽到乔柯后脑,一扳,笨拙地学着他以前的样子,咬开下唇,将粉红的舌尖卷进去。乔柯驾轻就熟地勾住,顺手把在裴慎紧绷的臀侧,吻了一会儿,道:“你和周师叔才见过几面,就肯为了她这么讨好我?” 和在舜华派时相比,裴慎的五官毫无变化,稚气却已经屡屡的淫迫褪去,双唇微启,欲态横生,对着乔柯又亲又啄:“你不想要?” 乔柯道:“我想要什么,你当真不懂?” 裴慎脸红得滴血,盛在乔柯仰起的双眸中,被闪闪的笑意晃来晃去:“那你要等一等……哪有说……那个就那个的,现在叫你换个人养在家,你也不会答应,何况我……” 乔柯道:“好,阿慎叫我等,我就等。” 说罢,竟然只抱了一下,就将他放开了,走了两步,突然转身道:“不对。周师叔的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 裴慎感到鬼打墙般的头疼,已经不知道再怎么哄他,撩起衣服将挺立的性器遮住,道:“你就别问了,她肯定不会害你的,我发誓!” 乔柯“哦”了一声:“人骨八卦阵里的骨头,两端都有小窟窿,可以穿针引线,而且,小腿腿骨两端的窟窿格外大,粗细和墓地里捡到的树枝差不多。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有人把尸体的骨头重新串成人形,然后……” 他把裴慎缓缓放到床上,背对自己,然后在膝盖后窝一按:“……用树枝穿过腿骨,插进地面,就能让几位师叔的遗骨跪在墓前,变成小霜从远处看到的鬼影。” 裴慎道:“晏小霜还说有鬼从他头顶飞过去呢,又是怎么回事?” 乔柯从怀里又取出一份江湖小报,“啪嗒”甩到裴慎身边,单手展开,将其中豆腐块大的一篇文章提到他眼前:“杂耍。” 用几只飞镖在后山崖壁上着力,另一端系在周栖芳手上,倘若来人,便借力一荡,再从岩壁上转移出去。这一招是陶诵虚等人年少时装神弄鬼的把戏,曾被三十年前的江湖小报刊载,说后山崖壁共有二十余个安装机关的小孔,倘若只是孩童身量,最多能令六七人一齐飘来荡去,十个小弟子们从下面经过,七个晕倒,三个吓死,桂匹凡曾光荣受邀去扮鬼,但反手就将此事告诉了奚阳芷,奚阳芷又捅给师父,陶诵虚等人这才消停。 乔柯道:“其中一个最常被捉弄的孩子,叫周栖芳。” 裴慎道:“那就更说得通了,就因为这样,她才喜欢桂师叔,要报答他,找到他的尸骨,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吓陶师叔一次……” “还是那句话,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逃?”乔柯道:“她心虚什么?难道她真的把几位师叔都杀了吗?就因为小时候受过欺负?” 裴慎道:“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乔柯去看他的眼睛,断定裴慎的确不知情后,长叹一声,躺到他腿上:“只差一点,我就能查清了。” 裴慎道:“你真的那么在乎对错?” 乔柯道:“我只是好奇。” 裴慎垂眸道:“好奇对错,不就是求善若渴?大好人都是这样的。” 乔柯笑道:“你说的大好人,诸恶不做,众善奉行,至于我,就算得到答案,也难说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想要心里清明而已。” “比如?” “比如,我想知道周师叔和陶师叔有什么过往,想知道赵家灭门究竟怎么回事……”他顿了一下:“还有今生今世,你会不会爱我。” 裴慎道:“乔凤仪什么都不缺,我能给的,也已经全部给你了,这些不够吗?” 乔柯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仰望他犹如踮起枝桠,不断追逐高天悬日的树:“你在这里当然很好,我见到你、听到你就很快活,但倘若你有真心,我就算身败名裂,也比此刻好千倍万倍……” 裴慎俯身捧住了他的脸:“那,你会帮我报仇吗?受这样的伤,被人揣度,甚至可能一无所有,也不后悔吗?” 一切都明码标价地摆了出来,他有些不确定乔凤仪微微蹙起的眉头是否是因为代价过于昂贵,但是,一瞬刺痛之后,冰消雪融,乔柯道:“我不会。你呢?” 第47章抽丝 对于自己提出的问题,裴慎那时只感到一点抽丝般细细的痛,随着年岁渐长,逐渐翻江倒海,悔尤莫及。但是,作出答复的一刻,他仅仅在为这个答复忐忑:“我也不会。” 这声承诺让乔柯解开了他脚上的锁链,然后肆无忌惮地将他的双腿彻底压开。裴慎在舜华派是和晏小霜一样成天上树掏鸟、下河捞鱼的惹事之猴,两条腿从未娇养,也从未如此白嫩过,当中架着乔柯全副重量,红穴不断发出咕啾咕啾的水声,乔柯将他揽起来时,已经喂不下的男精横溢四处,啪啪溅在裴慎发软的腿根上,一旦他难以支撑,滚烫的男根就迫入裴慎想都不敢想的深处,无论如何咬紧牙关,秾丽的、哀求的呻吟都会被顶出去,那声音让他想到妓女甚至被骑得吃痛的雌兽,一边叫着,肚内淫水一边向下汩汩漫泆,和着子孙液,被龟瓣湿乎乎地肏回体内,充作甬道与那凶器之间的润滑,使高潮猛烈而均匀地向四肢炸开。 裴慎眼神飘忽,倒下之后,任由乔柯压着自己,两只手虚虚挂在对方背上,中间连着铁链,于是仍然像拥抱着他。 裴慎想要把这条链子也摘掉,但是鬓发狼藉,无力开口,斜瞟着乔柯汗津津的侧脸,几欲睡去。乔柯抬手去揉他的眼角,道:“阿慎,请你帮我想个贺礼。” 裴慎哑声问:“做什么的?” 乔柯道:“你还记得云州和李瑧姑娘成亲吗?云州要当爹了。” 他扬起脸,看得出十分开心,裴慎道:“你家不是有药铺和商行吗?送些安胎宁神的药就很好。” 乔柯道:“这些弦木更懂,他会送的。” 裴慎道:“那李瑧姑娘几个月身孕了?” 乔柯道:“两个月。” “……” 合着刚摸出喜脉,金云州就屁颠屁颠飞鸽传书来了,把乔柯也开心得够呛,孩子还没个影,就要给人家送礼。裴慎道:“你……很喜欢孩子?” 乔柯柔声道:“喜欢。” “护身符。我们葛山一带,不管有钱人还是佃户,孩子满月的时候都要请一枚护身符。你看,李瑧姑娘也很喜欢玉,耳环、腰佩都是玉制的。” 裴慎顿了顿:“乔柯,你跟我这样,就不会有孩子了。” 话毕,想到乔柯谙于床事,想必以前没少去银烛小馆,跟男人快活够了,仍旧可以娶妻纳妾,以乔凤仪这般文武双全、龙精虎壮,哪里犯得上为传宗接代头疼,于是闭嘴不言。 乔柯见他表情古怪,话说到一半咬舌头,便道:“阿慎?” 裴慎抬起手臂,和他分开:“怎么了?” 乔柯凑过来道:“我以前是想要娶妻生子,但遇见你之后,就再也没想过。” “唰”地一下,裴慎将棉被拉到头顶,千呼万唤不肯揭开,隔着被子,乔柯闹了他一会儿,在外面闷闷地问:“阿慎,你不去洗一洗么?” 裴慎道:“不了!” 外面又道:“弦木说,夫妻同房后不洗净,容易怀胎。” 一瞬间,裴慎火烧屁股,裹起被子,猛然下床:“什什什么夫妻……我跟你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怕什么怀胎?” 裴慎一愣,但已经扎进浴桶,不洗白不洗,隔着帘子,又见乔柯歪头笑得极好看,落了汗晶莹剔透的,有些骂不出口,索性道:“我忘了!”,整个人都红彤彤地钻进了水里。 乔柯掌门书房的事务已经顺手,每天废寝忘食地练功,把弟子们吓得够呛,不知道他又要把谁片成肉片。他不光自己练,还把弟子们拉过来喂招,奈何掌门教导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了的,学一招,想三天,最后只剩于沛诚每天坚持不懈来院里挨打。 裴慎时不时在屋里跟着他们比划,乔柯教完了,他就转头去收拾纸笔,起初,乔柯以为他在练字,凑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厘罪盟的人名,裴慎写完一遍,又重新找来一张一尺宽的宣纸,按照年龄、身手、家世排列,将这些人重写一遍,最末是一些虾兵蟹将,最顶是韦怀奇,七十九人,一个和乔柯关系好的都没有。“李无思”像这七十九人传记的执笔人,每天接收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情报,然后一一梳理,乔柯笑他道:“等你报了仇,还能弃武从文,去给江湖小报供稿。” 裴慎往韦怀奇的关系网上添了一笔,抬头道:“等我报了仇,我先给乔凤仪写一篇上天入地、感人肺腑的‘慎情表’,让大耳驴安排在头版头条,三个月不许换……” 乔柯道:“阿慎有什么情?请现在告诉我。” 裴慎平平淡淡地继续画着:“现在还没什么,杀完这些人,应该多少有一些吧!不到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 乔柯踱到屋子另一头,手支脸颊,委屈巴巴地仰望天空:“看来现在就算找到这些人,你也没什么感觉。你接着画吧。” 裴慎立刻警觉,停笔合纸凑到他眼前,没晃几下,就勾得乔柯正过脸来:“我刚才骗你的,阿慎感激乔凤仪,想用一切报答他,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好人。” 乔柯道:“原来我只是好人?” 第48章拾贰 裴慎道:“你还是天下第一。” 乔柯道:“不对。” “是个好掌门、好师兄。” “不对。” “是芝香麓乔家大公子……” 无论他说什么,乔柯都一脸失望,不肯应承。裴慎喉结勉力滚动,愣是送不出一个“你”字,但是这份努力已经打动了乔柯,双手拖住他的腰,向上请求:“我来说吧?” 裴慎将那张俊脸一扒,扎下身子去咬他的嘴,东咬一口,西亲一阵,乔柯都全盘接受,在裴慎吻得头昏脑胀,准备靠到肩头装睡时,将那副迷离神情捧回去:“阿慎……” 裴慎捻起眉头,打了个激灵。 乔柯道:“你是我的妻……” 他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抵着裴慎小穴的指头立刻顶了进去,抽动几下,又塞进第二根。他的指头纤长,骨节分明,握剑时漂亮极了,刚柔随性,决生死于毫末,展开来探入体内,功夫也一样的好,温温热热,叫甬道敏感而顺从地吮吸他,泌出津液,如同验证他方才说的话,直到裴慎眼角溢出泪来,被他衔去。 裴慎双目紧闭,扶在他肩膀上一同动作,轻轻哼了几下:“你找……找到谁了……” 乔柯道:“在你的‘生死簿’上。” 生死簿上的人大多有头有脸,要找的不多,裴慎道:“赵季久?周喑……还是丁瑙……还是……” 他忙着盘算,只在乔柯抽开手指时顿住片刻,就又想问,但穴中尚未感到空虚,乔柯就已将真家伙猛地顶了进来,裴慎瞬间失声。乔柯里面撑着他,带有粘液的手指则按在裴慎薄薄的肚皮上,极其轻微地滑动起来。 他竟然在写字。 裴慎眼珠滑动,难得主动去看二人交合的地方,体内的巨物却再次狠狠一顶,痛得人仰过头去,叫道:“慢一点……” 乔柯道:“哪里慢一点?” 说罢,几乎整根抽出,没入时,才在裴慎小腹上划过一横,裴慎忍不住向下坐去,又怕坏了他的笔势,卡着这才吞吃半截的姿势,喘息都变了调:“都……都慢一点……求求你……” 待到终于能仔细记下比划,体内的研磨也已如千万只淫虫搔拭,那淫虫极细微,钻到谷道的所有嫩肉深处,左扎右扎,只因实在太小,带来的只有痒意,令谷道四壁都恨不能被扎得更凶一些。乔柯写完了,男根也彻底埋入裴慎体内,不知撞到哪里,已将裴慎撞得浑身脱力,倒在床上,两颊的清泪尚未垂到下颌,乔柯已将手掌覆在那字上,将透明液体的笔画抹成一团:“猜出来了吗?” 裴慎眶下仍溢着一线水光,随瞳孔转动,泪花一般:“拾……十几?” 乔柯毁去了第一个字,耐心也走到尽头,未置可否,先在裴慎身下狠狠肏弄几次,才又将拇指的指侧贴上裴慎皮肤,随动作书写起来。不过一横一撇,裴慎那根忍得辛苦的玉柱便贴着乔柯手掌喷射出白液,落在几近痉挛的小腹上。乔柯正要再写,被他颤抖着抓住:“……你告诉我吧,好相公,求求你……我什么都做,什么都做……” 乔柯道:“你现在这样,还如何能做?” 话虽如此,动作却爽快许多,几下就将字写完,裴慎早已冲顶得不成样子,全身上下,惟独雌穴还剩一丝力气,本能地夹着他,四肢却早已发软,头偏在枕席上,道:“第拾贰…个……周喑。对不对……” “对,”乔柯将他翻过身,怎奈他两臂颤抖,无法支撑,便将两扇纸窗推开一丝缝隙,抓起锁链,向窗外用来晾晒漱骨草的长钉一抛,便将裴慎两条胳膊吊了起来,腾出双手,掐住粉白的腰臀向后一拖,扶起孽根,再次肏弄起来:“周喑是繁原人,现在也回繁原去了,但改了名字。” 裴慎被撞得双臂摇动,叮铃声不断从头顶传来,生怕向前扑得狠了,两窗大开,眼泪、淫叫、乳尖到性器上淌着的淫水通通被被山上弟子听了去、看了去,于是五指大张,竭力抓着锁链将自己定住,泫然欲泣:“我今天不成了……下次,下次都给你……你告诉我……” 啪嗒几下,眼泪便珠子般砸到棉被上,体内那棍子竟跟着又胀大两分,乔柯摸到他脸上热泪,愣了一瞬,胳膊穿过裴慎肋下,将他支住,动作轻柔许多:“他出家做了和尚,法号无相。住在……” 裴慎喃喃道:“……住在哪里?” 他尚未转醒,但问题已重复许多次。乔柯不厌其烦道:“仙芽寺。” 裴慎道:“……那是哪里?” 乔柯道:“快到了。” 裴慎霍然睁眼。 马车吱吱呀呀,怪不得他整晚都半睡半醒,一舒腿,就总觉得踢到什么人。乔柯习以为常地掸了掸衣摆:“醒了?” 裴慎腰肢酸软,起空了一下,转过身扒住小窗,向外一探。 乡间小路,边上荒草杂芜,马蹄一震,便弓腰垂背,将长叶上莹重的晨露送入湖中。清波无际,想必道路另一端也是同样的水乡意境,绝不是玉墀派辖下。裴慎愣愣道:“这里是繁原?” 乔柯点了点头,抛出一把剑:“明晚戌时,周喑会在仙芽寺等你。” 第49章一报还一报 无相和尚身材魁梧,昔日在挽芳宗连胜七大弟子的体魄,依旧铜浇铁铸般,将后面几盏佛灯遮住,余光勉强勾勒着他的轮廓。 借着月色,无相和尚将来人打量了一遍。 身长七尺有余,配一把剑,将黑袍的一边撑起来。他个子高挑,身材却单薄,脚步也很轻,临到门外才能听出。和尚单手作礼,道:“阁下可是葛山李施主?” 对方道:“无相师父?” 尽管故意压着喉咙,他的嗓音仍旧十分清亮,一听就很年轻。和尚道:“李施主远道而来,想必十分辛苦,请上座。” 对方纹丝不动,继续问道:“不必。我还有要事,请师父将我要的佛像拿来。” 他说话彬彬有礼,接佛像时却只从袍下探出半个手掌,粗暴地抓在怀里看。佛像一尺多长,是俗家打扮,舒眉朗目,青丝根根分明,比起佛像,更像个风流公子,仙芽寺所有造像都是这副模样。年轻人道:“这位佛祖的俗家名字是什么?可是繁原人?” 和尚道:“贫僧只管供奉,所知甚少,尚待考证。” 年轻人道:“是吗?” 双手伸出袍外,各持木佛像一端,用力一震,瞬间便将佛像挫成几块:“我看这佛祖,很像一位过世的江湖泰斗,挽芳宗宗主赵莱啊。” 即便灯光如此晦暗,仍能看到无相和尚僧袍下血肉贲张,马上就要发难,那年轻人忽地将罩袍一扯,扔在地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相已经明白,这位陌生信徒连抄几百遍经书、供奉了上千两银子,为的就是引自己现身。他虽然美貌,但五官七窍戾气横生,无相看他面熟,却实在想不起是谁,更古怪的是,对方一副寻仇的派头,仿佛利剑马上就要出鞘,手腕上却锁着一条粗大的铁链。 周喑年轻时好歹做过挽芳宗的二把手,壮年在凤还城打拼,也算排得上号的话事人,被一个手脚都施展不开的毛头小子如此挑衅,虽然不悦,但并不放在眼里,腕上凝了几分力气,道:“不知贫僧哪里得罪过施主,请施主明示。” 年轻人道:“你连人都认不清,就去屠杀我师门吗?周喑!” 舜华派余孽! 周喑念起身动,铁臂猛然探出,袖下长针直刺对方面门,岂料对方早有准备,拧身躲过,瞬间错开半个身位,提臂一挥。 这一剑,如惊鸿掠影,倏然无痕,连周喑自己也是一愣。不是舜华派剑法,也不是挽芳宗的,而是自己年轻时偶然悟得的一招,在清剿舜华派之后,几乎再没有用过。一来,周喑在清剿舜华派之前就已退出江湖,在仙芽寺隐居多年,此处水网纵横,地广人稀,根本没有需要在人前动手的时候;二来,这招式狠辣,一发必断人手足,不宜多用,当初若非舜华派大弟子负隅顽抗,重伤十几名厘罪盟的先锋,周喑也不至于砍掉他的右手。 那年轻人甩去剑锋上的鲜血,看也不看掉在地上的半个手掌,道:“想起来了吗?” 周喑锁死周身大穴,扯断僧袍,将断掌伤口裹住,额上汗珠如豆,此情此景,却仍能镇定交谈:“贫僧技不如人,今日认了,但有一事不明。李施主,你有如此身手,既要杀我,何必费时费力,与我书信来往数月?” 年轻人砍伤了他,这才走进屋子,路上被一副赵莱的造像绊住铁链,立刻又是一剑。那长剑不知什么做的,削铁如泥,将造像的头颈一分为二。年轻人一边弯腰去捡佛头,一边道:“第一,我还没说要杀你……” 他侧对着周喑,右手持剑,左手抓着佛头,浑身都是破绽,周喑手肘一砸,身后那一人高的造像竟佩的真剑,剑柄立刻弹出,在他手中转了一圈,电光般刺向裴慎心口。裴慎眼神一凛,抬手便挡。 “叮!” 周喑的武器竟被震飞了。 若是裴慎自己招架,周喑至少能砍伤他的胳膊,但经眼前这男人一拦,裴慎毫发无损地转过了身,斜瞥佛头,在掌心捻珠子似地捻了几下,骨节发白。这时周喑断定他内力一定还不够深厚,否则,早将这铁头颅捏成齑粉,扬在自己脸上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给你写信的人是我?” 周喑没有回答,去看那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男人。这张脸,这身功夫,倒是谁见过都不会忘:“原来是乔贤侄要杀我,贤侄,你又为何等到今天?” 乔柯走到哪里都被叫贤侄,已经习惯了,但他和周喑着实不熟,连白眼都懒得翻:“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我要杀你?” 当下收剑入鞘,将场子留给裴慎。他说得轻松,但方才那一剑,意思十分明白:裴慎无论如何会赢,区别只在于我会出手几次,矫正胜局。周喑道:“贤侄和舜华派交情如此之深,怎么不早说?当初你如果出手阻拦,厘罪盟不会不给面子。” 闻言,那年轻人果然回头看了一眼乔柯。 周喑心中了然,继续道:“哦,我忘了,于掌门提到过,不日就要封你作代掌门……” 乔柯眼神飘忽,正要说话,裴慎道:“听说你对赵莱十分忠心,在凤还城也仗义执言、敢作敢当,今日得见,原来只是个挑拨离间的小人罢了。” 周喑道:“你与乔贤侄是什么关系,我这番话又如何是挑拨?” 裴慎再次抢在乔柯前面,气鼓鼓道:“我跟他?我跟他情投意合,恩爱两不疑……” 周喑对着“恩爱”两字发笑:“那这锁链,又是谁戴在你身上的?” 裴慎又被呛了一下,旋即,咬牙切齿道:“闺房乐事,你管得着吗?” 他这辈子的不要脸都用上了,终于把五十岁的周喑当场震住,毕竟避世多年,看到年轻人如此不知廉耻,一时难以消化,半晌才道:“……跟你师父一个样!” 裴慎几欲上前:“你说什么?!” 周喑道:“裴筑勾引赵宗主,偷人秘籍又杀人全家,老了老了,还教出你这种徒弟!难道他没跟你讲过,他也知道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哈哈哈……那你恐怕连裴筑都不如,狗仗人势,你下场不会比他好!” 尽管已经明里暗里听乔柯说过几次,裴慎还是青筋暴起,道:“这三件事,哪一件你有证据?” 周喑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三城三派活过五十岁的人谁没见过?你要证据,人人都是证据!你师父佩剑上的红玉髓是哪来的,你们舜华山上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宝贝?还不是他从赵宗主手里骗来的!厘罪盟不提这种丑事,已经给足了裴筑脸面……” 裴慎道:“胡说八道!我师父什么好东西没有,想要红玉髓,天底下的人赶着送,用得着骗人?再说这些和我师兄师姐有什么关系,厘罪盟赶尽杀绝,根本就是你们杀红了眼,以多欺少!” 周喑道:“竖子小儿!你师兄师姐无辜,那赵宗主又何辜,挽芳宗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何辜?!杀人偿命,一报还一报!” 既然活不过今晚,怎么也要骂个痛快,把这小子噎个严实再上路,周喑早已做好被裴慎一怒之下结果性命的打算,谁料骂到最后,裴慎突然长舒一口气,语速也慢了下来:“你在写什么?” 他疾进疾退,猛地从周喑僧袍上撕下一大块布,扯开针脚,翻来覆去却查不出什么,扭头道:“这是什么材质?火浣布?” 因为不怕烧,有些富人会用火浣布做的衣服防身、包裹钱财,以特定材料在上面书写,当下无痕,火烧时却能显示字样,所以还能用来传递密信。乔柯道:“不管什么材质,哪里留了记号,把哪里毁掉就是。” 裴慎将破布揣进怀里,道:“你刚才有问必答,那我也该回答你的:费几个月时间给你写信,究竟有什么用。” 他走到周喑的断掌旁边,整个手掌贴到血水上,然后回到大堂正中央,用食指画起符咒来。 “无相僧在给李施主的回信里说,仙芽寺只供一位佛,这位佛祖生前大行善事,却不得好报,惨死家中。曾经受他救济的信徒们便集合起来,在仙芽寺为他祈福,希望他往生极乐,通神显圣。无相僧自己,曾经犯下诸多戒律,后来被佛祖降伏,才改过自新,所以格外虔诚。” “我猜,这故事其实在讲你年轻时做马贼,由于根骨奇佳,烧杀抢掠几年,就觉得神功大成,跑到各大门派踢馆。小门小派还好,到挽芳宗时,终于被赵莱打得心服口服,他不仅没有杀你,反而好言相劝,把你留在山上学习挽芳剑法,所以你对他十分敬重。赵家灭门后,挽芳宗只剩一些在外游历或者早年脱出师门的人,偏偏这几个人都迷信鬼神之说,用尽种种办法,要为赵莱积攒福报,比如为他修建寺庙,日夜供奉;或是在赵家旧址献祭三阳一阴,乃至四阳鼎柱的命格……” 手掌上的血很快用尽,裴慎走到那尊最大的造像前,绕了一圈:“为什么这尊造像是最大的,而且放在香火最多的地方?” 又道:“你们为赵家做了这么多。赵殷知道吗?” 周喑突然暴起,捡起佩剑,疯狂朝裴慎砍来,裴慎一只手正落在佛像后背,另一只手突然提剑反向从肘下探出,正对周喑咽喉,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扭头看向周喑血红的双眼,将剑刃一寸寸向刺去:“关心则乱。我大师姐就是这么死的。” 说罢,轻轻一推,佛像“轰隆”一声,倒在地上,竟是瓷的,一只小罐子从碎片中滚了出来。 裴慎扶住周喑,令他缓缓跪在地上,被剑撑住,然后才将罐子捡起,掏出里面的香囊,神情有些失望。他顺着贯穿脖颈的剑刃,又沾了许多血水,重新回到符咒旁边,边画边道:“内力深厚的人受这一剑,不会立即死掉,我师父坚持了两刻,你虽然不如他,至少一刻钟也有吧。” 伴着周喑喉咙中模模糊糊的气声,他的手越来越稳,越来越快,落成之后,将盛着赵莱香囊的罐子在图案正中一放。 不知是不是错觉,罐子落地的瞬间,已经一刻钟没有动过的周喑,突然震了一下。 裴慎道:“一报还一报,这套阻生咒,也要多谢‘无相大师’赐教……”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慎汗毛倒竖,提剑喝道:“谁!” 外面先是几声甜甜的笑,然后“我来”“让我来!”地争抢着,竟是一群小孩子在跳来跳去,够不着门环,喊道:“大和尚!大和尚!” 还有的喊:“爷爷,爷爷!” 地上气若游丝的半具尸体,突然抬起指尖,就着自己淌下来的血迹在地面滑动。裴慎几度提剑,最终都放下手,直到地上简写的“餐盒”两字足以辨认,才看向乔柯。 乔柯示意他嘘声,然后在佛堂中绕了一圈,果真拎出一只巨大的食盒,打开来看,里面塞满了馒头包子,形状并不好看,应当是僧人自己动手做的。乔柯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问道:“你们来拿吃的吗?” 孩子们道:“是!” “你是谁呀?” “大和尚爷爷在哪里?” 乔柯柔声道:“爷爷已经睡了,让我把这个给你们。” 说罢,将食物用油纸一包包递了出去,问道:“谁是小观?” 一个怯怯的声音道:“大哥哥,是我。” 乔柯道:“爷爷说他累了,想请小观找几位伯伯,明晚帮忙打扫佛堂。你能找到吗?” 孩子乖乖地说:“能……” 他合上门缝,裴慎耳中几不可察的的呼吸声也在同时彻底中断,后面是孩子们开开心心捧着食物奔跑的声音。 都光着脚。是一群经常来讨饭的小乞丐。 裴慎脸色煞白,盯着尸体和血字,瘫跪到了地上。 第50章峰回 仙芽寺离最近一处小镇五十里,小镇离最近一座城市又八十余里,穷乡僻壤,镇上客栈生意十分冷清,蜡烛和油灯也积累下许多,客人说要,小二直接拎出一尺多的托盘,摆满后送了上去。 他害怕蜡烛熄灭,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房中却等不及了,探出一只青筋虬起的手臂,直接接过。 小二道:“客官,账还……” 沿着地上一串叮铃铃的响声去看,客人在接过托盘时就已将铜板甩了出来,小二追着去捡,房门便“咚”地一声,像有人后背砸到上面似的,死死合上了。 小二骂道:“缺管少教,不就有俩臭钱吗!” 他不敢扬声,揣着铜板嘟嘟囔囔下楼去了,其实屋里两人都听得清楚,不过事出从权,又的确理亏,顾不上计较。乔柯背靠木门,左手举着托盘,右边单手搂住裴慎,被他自上而下地咬着亲了一会儿,才道:“你别勾我……” 裴慎道:“非要在我不情愿的时候欺负我,才有意思?” 乔柯刚才被他又推又亲,单手驾着人走了一圈都没喘一口气,这时候脑门却冒出一层汗,带着他回到床边:“这样会受伤。等你再习惯一点,好不好?你看,我把灯摆上了。” 裴慎肩头一软,陷在床单里,回头看了一眼。床帏的四角果然已经透入烛光,不再阴沉沉的,于是他继续揽着乔柯,将对方温热的胸膛带到自己上面:“你可不要后悔。过了今晚,我绝不再这样。” 乔柯道:“等再杀个张喑、王喑、李喑……也不会吗?” 裴慎沉默抱着他。 乔柯道:“报仇最忌讳心软。既然杀了,就别管他是不是纯粹的恶人。” 裴慎道:“那是你知道周喑没做过几件好事。假如真有一个好人……假如我就是杀错了呢?七十九个人……我怎么能……” 一瞬间,莫纵言把着剑柄,从脑海中一脚迈了出来。九师兄最恨别人唧唧歪歪的,骂人很痛快:“说的什么狗屁醪糟话,早你没想过,杀都杀了,在这儿给我装观音大士?师父师兄师姐都白死了,养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替你去死!” 莫纵言张嘴要骂更多,乔柯蹭上来将裴慎按在了怀里,有一搭没一搭抚着颈侧:“你不怕和这七十九个人硬碰硬,只怕错杀,那岂不是要累死了。他们杀上舜华山的时候,想没想过你们是无辜的?就算想过,有没有手下留情?” 下山多日,他胸前还是淡淡的玉墀花香,裴慎这时候倒不怕黑了,闭上双眼,朝他怀里又钻了钻。 “如果你杀错人,”乔柯继续道:“我就说你错了。但是……对也好,错也罢,我还要跟你站在一起,就算错得天理难容、千刀万剐,我还要跟你站在一起。” 怀中没有反应,他拍了拍:“阿慎,你愿意吗?” 裴慎闷在他心口问:“你杀冯开阳的时候,有人跟你说过这番话吗?” 乔柯诧异道:“……没有。” 就算被拒绝,他也准备好了。所以裴慎要起来,他就顺从地松开手臂。 裴慎道:“帮我擦擦。” 他脸上干干净净的,溅的半边血不知洗了多少遍,乔柯还是用拇指去揩,直到脸颊发红吃痛,像一条淌在皮肤深处的河。裴慎已经缠到他身上,猫一般偏头磨蹭他的手心:“我要睡了。” 乔柯笑道:“你要睡了,那就下去。” 裴慎气急败坏,朝他拇指蛋上咬了一口,拽着乔柯来解衣襟,倒如新婚夫妻,干柴烈火,很快滚作一团,可惜木床不如乔柯家里的,吱吱呀呀,比裴慎还不禁撞,晃两下就要散了,他扒住床头,将肚子卷得更高,那粗壮男根便几乎直直栽下来,将小穴撑得浑圆,体液、精液都倒灌回去,连裴慎那根吊在半空的阳物也断断续续泌出白浊,甩到潮红的脸颊上,一路滑过嘴边。 乔柯本扶着两个臀尖,向下一压,便要为裴慎擦拭,岂料那凶器也彻底塞到底处,几乎要将男人的肚子捅破,裴慎叫道:“疼……疼!” 乔柯略微抽出一点,但既得了意趣,岂会放过,再次一顶到底:“只有疼?” 裴慎细汗如珠,只是呜咽,不再喊了,探出双手叫乔柯抱着,一抖一抖将男人的汁水都吃下去,累了就彻底伏在乔柯身上,也不管双腿大开,里面还插着男人半硬的性器。乔柯将他转过身,片刻功夫,黏液便要从通红的小穴流下来,乔柯指尖划过会阴,摸到有些肿胀的小口,立刻又肏进去,裴慎整个上身都紧绷起来,黏糊糊地喊了一声,只觉背后探出两只大手,左右各自一蒙,按着胸口将他控住,起先不觉得什么,但身下每楔入一次,两颗红缨便饱胀一些,蹭在按压越来越逼仄的手掌上,浪叫一声高过一声,乳珠又软又潮,几乎要溢出奶水。一直到揽着他躺下,乔柯也不肯松手,停在裴慎心跳的地方,唤道:“阿慎……” 裴慎哑声道:“你累了吗?” 那再战再捷的玩意儿就卡在他的臀缝中,显然是怕他承受不住,硬生生停下来的,裴慎却在胸前抓住乔柯,道:“你不要了?” 乔柯单手支起,将他困在身下,犹疑道:“你……” 如梦似幻一般,裴慎拧过身来,热乎乎的指尖抓着性器,对准,轻叹着塞回到身体里,在乔柯几乎僵直时,依然紧抱着他。 一夜荒唐无话。 第51章路转 裴慎从生死簿上划掉了周喑,上马车后,仍旧时不时翻出来看下。轿厢里无聊,他就跑到前面和乔柯一起坐着,陆路时宽时窄,若贴着草丛,他便一直用手拨弄花草,把好看的摘下来簪到乔柯耳朵上,连换了五六朵,他一抬手,乔柯就知道把脑袋凑过来:“这是做什么?” 裴慎道:“谢礼。” 平时乔柯虽然会说:“又不是亲自买的,也不是亲自做的,怎么能叫谢礼?”转过头一定眉开眼笑,今天却只意思了一下,继续闷头赶车去了。裴慎想不明白哪里惹他不快,窘迫道:“我实在什么都没有了……” 倒是有一张见之难忘的脸,仙肴玉馔般令人欲罢不能的身体,给乔凤仪享用彻夜,也算一种报答,但乔柯并不愿以此视之。好在裴慎也未作此想,尽管身上已经红一块紫一块,下头也大概还吃着痛,却强打精神,朝他贴了贴:“要不是你,我也杀不了周喑。” 乔柯道:“我不出手,你也能杀他。但是会受伤。” 裴慎道:“你心情不好?” 乔柯惨惨淡淡地点了下头,满脸写着“你终于发现了”,一副受气小媳妇样,裴慎再不发现,恐怕天上要下鹅毛雪:“是因为我吗?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你,你后悔帮我?” 乔柯道:“不是因……” 裴慎头脑中已经爱恨情仇风云变换,一会儿想到乔柯又去抓了个别的男人为非作歹,一会儿猜他和周喑其实连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临近道口,行人也多了,远远只见两辆马车,一辆拖着行李,一辆挂着轿辇,随车仆从严阵以待,齐刷刷看向这边。乔柯正要抬手,裴慎突然抢过缰绳,一脚把他踹到了轿厢里:“坏了!刚杀完周喑,就在这个路口让人看见了,你别出声! ” 但凡是江湖人,没见过乔柯也大致认得出,所以这一脚真是又聪明又及时,但裴慎似乎没有想到,他自己被人认出的可能性虽然小,后果却不堪设想。轿厢里,乔柯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探出来扶了下头冠,搂着裴慎的腰,把他拖到后面,驭停马车,道:“是我的人。” 裴慎拧着脖子看他:“啊?” 那带轿辇的马车竟然和他们乘坐的这辆一模一样,有专门的车夫掌绳。乔柯带他进去,道:“我们一直在这辆车上,怎么会出现在繁原附近呢?” 说罢,另一个和他身形相仿的小伙子搬出一堆繁原特产,放到他们原本乘坐的马车上,面不改色地驾走了。日头还不到正午,但裴慎一下子松了劲儿,蔫在乔柯怀里打瞌睡,迷迷糊糊地问:“既然连这个都想好了,你到底因为什么事不开心?” 乔柯道:“我说了,你愿意帮我么?” 裴慎不假思索道:“愿意。” 车轮咯噔一下,从一块小石子上碾过去了,两人都被震得耸起肩膀。与此同时,裴慎感到手腕一松,马车再落地时,那早已长在身上的铁链竟然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挂着小铃铛的手环。裴慎正道:“你怎么突然……”忽然眉头一皱,猛地扑过去将轿厢的窗户扯开。窗外银杏参天,大路笔直,马蹄从坚实的路基上哒哒纵起,铃铛手环也随之不断发出脆响,好似盛装的少女正在舞蹈。裴慎大喊道:“停车!停车!” 乔柯道:“不许停。” 裴慎困意全无,心情也一落千丈:“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繁原水系纵横,玉墀山辖下亦多沃土,绝不是这样的石碱地,何况从繁原回玉墀山,理应向北,可他方才看过日头,马车明明还在朝东走,这样走下去,裴慎只知道一个地方。 乔柯道:“阿慎,我要回一趟芝香麓。” 裴慎道:“可我的那些情报都在玉墀山上……这趟车走到这里至少要半个月,你半个月前就决定了是不是?” 乔柯道:“是。” 裴慎伸出手道:“要见你娘了,快到家门口了,你才突然知道用链子栓人不对?!” 乔柯道:“……我一向知道。” 裴慎道:“那你还偏偏今天才解开!” 乔柯攥住他手腕,将令人心烦意乱的铃声压制下去,说道:“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可我还是不能让你走。” 裴慎本来要气得站起来,马车就更加不稳了,晃得人头疼欲裂,连带着心肝脾肺肾也都隐隐作痛,不过片刻,竟然疼出满头大汗。裴慎捂住肚子,坐到乔柯对面:“好……好!乔掌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心里愤懑不止一两天了,往日想要发疯还克制得住,今天计划陡变,一时难以自持,骂了一通,到底还是忌惮乔柯,便只回去皱着眉头打坐,好像在运功调理。乔柯被甩了一下,更加不敢碰他,只道:“阿慎,我娘要死了。” 第52章凤桐 不知为何,裴慎心火又起,脱口道:“教出你这种儿子,被气死的吗?” 乔柯道:“阿慎!” 话未出口时,裴慎心中已有愧意。高晖竹待他很好,一年当中,母子相见的时间不过二十天,乔柯将其中大半匀出去帮裴慎查案,高晖竹没有丝毫不愿,还拿出大把药材相送,裴慎虽然早早做了孤儿,看她在门外摆手遥望,也能明白母亲对乔柯多么不舍。那时他觉得这是天底下一对顶好的母子,结草衔环,难以为报,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由自主想要辱没乔柯。 乔凤仪即便发怒,也总是八风不动、冷言冷语的,从没有人能将他逼到无话可说的地步,裴慎冷眼看了一会儿,甚至觉得他有些伤心。 “抱歉,”他放下帘幕,道:“赶路吧。” 到底快马朝芝香麓去了。不知是裴慎那句话太不留情面,还是乔柯实在担心母亲,一连几天,他都不怎么亲近裴慎,话也不多,抱着剑戚戚然地发呆,裴慎偶尔怀疑他在等自己道歉,可每朝他挪动一步,心中就无比烦躁,干脆又躺回去了,乐得清静。还是最后几天山路颠簸,换成水路,裴慎又晕了个七荤八素,乔柯才凑上来照顾,裴慎仍旧将他的手拍开,道:“别碰我!” 乔柯道:“好好扶住,就不会那么晃了。” 裴慎晕得脑袋裂成八瓣,肚子里仿佛有一条蛇游来游去,钻来钻去,拧来拧去,无力再闹乔柯,哑着嗓子问:“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到……什么时候才到?” 乔柯抱紧了他,安慰道:“快了,快了……” 所谓快了,就是三天起步,如此晕了三天,一上岸,裴慎恨不得趴到地上抱着石头干呕,四肢酸软,走都走不动,乔柯干脆打横将他一抱,大步朝乔家走去,一路上管家吕伯、下人阿三阿四不断加入队伍,搬行李的搬行李,传话的传话,所过之处,兵荒马乱。刚一进门,乔柯便道:“娘,娘!” 裴慎觉得难堪,挣扎道:“你放我下来,恶不恶心!” 乔柯看他脸色,双臂巍然不动,对着踏出屋门的高晖竹道:“娘,你怎么样?” 高晖竹四十三岁,是乔家几十家药铺、商行和典当行的老板,穿一袭龙绡玉锦长衣,漱骨草金簪绾发,含笑而来,和上次见时没什么不同。裴慎看了,觉得快死的人是自己才对,有气无力道:“高姨母……” 高晖竹见他如此,加快步子道:“阿慎?你怎么了?” 乔柯道:“舟车劳顿……” 刚刚任凭裴慎怎么挣扎,他都没有放手,此时却突然愣怔,右臂一松,将裴慎搀在了一旁。 还没站稳,一声清脆的“表哥!”从正厅掷了出来,进而跃出一团又轻又快的银红色身影,不等裴慎看清,结结实实抱在乔柯身上,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 裴慎一边头晕,一边将乔柯的五指扯开,乔柯则熟练地将那亮闪闪的表妹剥下:“你不在五辛原准备龙虎台,回家做什么?” 高晖竹道:“凤桐专门在等你。” 高凤桐道:“去了也打不过掌门弟弟,不是给你丢脸么?” 乔柯道:“那可未必。” 高凤桐看起来十七八岁,容眸流盼,与乔柯母子相似,姿色明丽而矜重,裴慎离这倾国倾城的一家人只有两步远,自觉非常多余,不由向旁边挪了挪,谁知手腕上的铃铛也随之丁当乱响,高凤桐立即看了过来:“表哥,这是谁?” 乔柯道:“怎么了?” 高凤桐道:“你从来没有带别人回来过。” 乔柯道:“带过。” 带过,不过还是裴慎罢了。高晖竹道:“凤桐好久不见你,正好阿慎来做客,不如就让凤桐下厨招待,尽地主之谊。” 芝香麓菜色都偏甜,乔柯道:“阿慎吃不惯,我来吧。” 裴慎还在尝试不发出声响地挪到远处去,没动半尺,又被乔柯母子提起来,只看见高凤桐蛾眉微蹙,跺了一下脚,看起来并不想吃饭,而是想把她表哥吃了。严格来说,裴慎仍然是一个被乔柯挟持的人,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和这三个人其乐融融地下厨,高晖竹无视管家吕伯“不要操劳,让下人来”的提议,把外面千金难求、这里却像堆柴火一样堆着的漱骨草拿开,来来回回递食材,乔柯在用他天下无双的剑法切雪绒豆腐,高凤桐拎着只黄鸡,正在拔毛放血,刀还对着鸡的喉管,眼神却一直锁在裴慎身上。 裴慎感到荒唐而难以忍受,被这些天从未熄灭的心火怂恿,直愣愣地对视过去,高凤桐道:“你为什么看我?” 乔柯也道:“你看她做什么?” 裴慎却像呆了一般,盯了高凤桐没一会儿,视线不由自主移向黄鸡脖子上的血口,突然“呜”地一声干呕起来。 舟车劳顿外加水土不服,裴慎如愿省去夹在高凤桐和乔柯中间的麻烦,喝过鸡汤就独自去睡了,说来也怪,在床上一倒,立刻耳清目明,困意全无,往常根本无法察觉的乔柯的脚步声都能听到。乔柯走了一阵,在某个角落停下,道:“娘,我对表妹没有男女之情,让她回去吧。” 原来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是高晖竹。她叹了口气,道:“我怕没有人陪你。” 乔柯道:“你和爹情投意合,最知道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滋味,谁也比不了。我已经心有所属,娘你最明白……” 高晖竹道:“你也知道要情投意合,不是你自己……” 裴慎只顾着注意乔柯,不料还有第三人,突然闪出来道:“没关系,姑母。表哥,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勉强你。” 竟然是高凤桐黄雀在后,一直跟着二人,乔柯心烦意乱,没能察觉。她话里带着哭腔,决意却十分鉴定,拧身就走,只听乔柯道:“凤桐!”,立刻起身追去。 夜色之中,裴慎撇开锦被,坐了起来。 第53章 52漱骨草 坐了一会儿,又因为心慌躺下,辗转反侧,怎么都没有用,只好下床,犹豫许久,将门向外一推。 那门被人更快拉开。裴慎道:“……劝好了?” 乔柯这种武学奇才,可以一天之内教几十个弟子对战,手把手带于佩诚改半人高的文书,再反复上山下山帮忙巡视、取小厨房的饭菜和给邓宁贡献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按说是不会累的,进了门,却将裴慎缓缓抱住,长叹一声。 兴许是因为成天又烧又吐,裴慎好容易养出来的几两肉又清减下去,肩头硌得人生疼,自己也痛,皱着眉头道:“你应该娶她。高姨母骗你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乔柯道:“你别这么说。” 裴慎道:“我说错了吗?是我能给你生儿育女,还是你娘没骗你,真要死了?” 乔柯道:“凤桐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裴慎道:“你去玉墀山的时候……你才十三岁,高凤桐九岁,哪来的一手带大?” 乔柯道:“我没有办法时时在她身边,可她请的哪些先生,选了什么派别,这些年来遇过的难题……我都挂在心上,为人父母不也是这样么?” 裴慎道:“都这样了,还论什么养育,明明是青梅竹马两厢情愿。你那么想当爹,娶了她不是正好!” “阿慎,”乔柯道:“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 裴慎冷冷道:“我也不喜欢你。” 乔柯自动忽略了这句话,也可能已经习以为常,继续讲着:“我娘不会逼我的……可能只是想我了。我离开芝香麓这么多年,还没好好陪过她……” 裴慎推开他道:“你们母子、兄妹有什么事,别扯上我。” 明明一个招式就能制服,乔柯却亦步亦趋、如履薄冰地跟在后面,到了床上,才将他一点点揽进怀里:“再等等我,帮帮我,阿慎……” 裴慎只觉胸中一阵翻涌,离他越近,越是难受,用力向角落中蜷缩,被角塞得严严实实,不许乔柯碰到一点:“跟你一起,我觉得恶心。” 留在这里,裴慎本应该开心,因为乔柯来找他的时间更少了,他在玉墀山要管整个门派,回家还要打理药铺、典当铺和房后几百亩的药材,天生的劳碌命。药材熬出来又黑又苦,长在茎子上却极好看,高矮错落,五色斑驳,漱骨草草田银丝飘带般绕在乔家院外,裴慎想要出去看看,可惜总被管家拦住。他知道是乔柯的意思,所以并不迁怒——除了乔柯,裴慎对任何人都很好,就地坐下来,道:“早听说漱骨草难种,想不到芝香麓能养出这么多。” 吕伯见他不再闯门,便将糖水拿到前面,看他像个孩子似地品咂,道:“我们这里人杰地灵,掌柜的肯费功夫费钱,虽然这东西最麻烦的是要用同一个人的血连续浇灌二十年,好在掌柜的已经坚持下来了。” 裴慎吃了一惊,道:“就算是这个养法,有钱人那么多,专门买血也养得起吧?” 吕伯道:“这个人的血被漱骨草吞吃以后,就被认了主,直到漱骨草开花结果之前都不能离开,否则,漱骨草就会在一天之内枯死。我们高掌柜已经二十三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宅子了。” 裴慎道:"那也不会只有乔家种吧?漱骨草几近仙药,哪怕要用血浇灌三十年、五十年,肯定还有人愿意赌。" 吕伯有些惊讶:"您不知道吗?漱骨草的种法是乔家祖传的秘密,当年,老爷就是因为想把它公之于众,被人记恨,所以才被杀的。一株漱骨草价值黄金万两,要是人人会种,可能只值几十两,连穷人也能咬咬牙买回去救命。这本来是大功德一件,可老爷死了,现在高掌柜也病了……善恶哪里有报?人啊,活在世上,无处不靠头脑,也无处不靠运气……" 说话间,乔柯从远处药田赶了回来,因为发现有几株漱骨草无故枯死,闷闷不乐。裴慎遥望着他,道:“……我同意。” 高晖竹拍着手上的土说:"人老了不中用,以后养不动这么多啦。" 乔柯道:"是不是浇水不够?晚上炭火供得不勤?吕伯,把下人的卯册拿来。" 高晖竹回护下人,道:"你觉得娘不会管事?" 乔柯为她系上披风,抓着她的手把泥土搓掉,稳稳朝前走着,生怕她被吹跑了,只道:"我没有。" 嘴上认怂,背地里又是一套,半夜点灯熬油拿着卯册查,裴慎蒙头在被窝里睡了一会儿,探出来道:“乔柯?” "睡不着?"乔柯端起灯盏,另一手持着卯册,道:“我去外面。” 裴慎走下床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让漱骨草认主吗?” 乔柯道:“你担心我把你也留在这里?” 裴慎道:“不是吗?你娘就被你爹困住了一辈子。” 门缝轻启,一线月光从檐边倾泻而下,裴慎衣袂翩飞,比那缕纤瘦的灯芯还飘摇无定。乔柯俯身把东西放下,道:“那是我娘自愿的,她留在这里,也不全是为了我爹。我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 每一代乔家的家主,都会在二十岁前肆意游历,当年乔陟山访遍四海,准备回家供血时,被途中结识的高晖竹问及去向,只道家族重任,不可推脱。两年后,高晖竹突然找上芝香麓,未名来意,但和乔陟山寻常相处几日而已,临别时,她提剑站在百药丛中,问道:"从今以后,你还会遇到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女人,当中有很多人容貌胜过我,本领胜过我,但此时此刻,你心里待我如何?" "我爹说:永生永世,我只要你。" "我娘听到这句话,突然割破手腕,把血全都扬在漱骨草田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爹要把漱骨草的种法散播天下,就是想让她解脱,可没有传给多少人,他就死了,也没有人肯花费二十年验证他的话,到现在芝香麓仍然是唯一供应漱骨草的地方,没了,不知道少救多少人……" 裴慎不耐烦道:"你一家都深明大义,你要拯救苍生,就去好了!现在就去让漱骨草认你,给你娘一个解脱。" 灯芯"呲呲"两声,不堪重负地扎到沿上,和乔柯的神情一起熄灭了,还好四下漆黑一片,裴慎看不清楚,否则,总觉得乔柯又要落泪:"你就那么希望我娘病死吗?" "是,"裴慎道:"我想得很!" 第54章千金一笑 夜色深重,一股掌风瞬间擦过裴慎脸颊。裴慎面不改色,甚至向乔柯的掌心偏了偏头,道:“打啊?” 他对自己这些天的暴躁浑然不觉,甚至想要举起火把,照一照乔柯咬牙切齿的样子。 乔凤仪进退有节,克己慎行,江湖子弟莫不敬望虔学,以为世之楷模。 乔柯乖戾固执,因男色多番举止荒唐,蛮不讲理,一意孤行。 只有裴慎见过。 真是倒霉。 乔柯胸口起伏,手掌渐渐滑落下来,再次贴到了裴慎的脖子上,道:“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裴慎道:“你只听你想听的,我也只说我想说的。” 乔柯垂手道:“我娘是无辜的。” 裴慎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叮当作响的手环上:“我被关在这里,又是因为做错了什么?” 他还没有这样质问过乔柯,就算怒不可遏地提起一句半句,对方也顾左右而言他。大概心思烦乱,已经累极,乔柯突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答道:“错在……遇见了我吧。” “你说过的话,我一字一句全都记得,只是我的错……不想改,不能改,所以我无话可说。” 裴慎甩开他的手道:“你倒是比我委屈。” 一夜又不许他亲近,乔柯第二天还要去芝香麓外的典当铺查账,因此也没别的心思,只是以前晨起出门,都柔声说一句“阿慎,我走了。”今天却没有。裴慎睡到日上三竿,人都躺得肿了,才被高晖竹在门外敲醒。 他昨天刚咒过高晖竹,有些抬不起头来,接过饭食吃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不是乔柯做的?” 高晖竹道:“我做的,这是我们芝香麓的竹水面,好不好吃?” 裴慎点点头。 高晖竹又道:“小柯在玉墀山也喜欢做这个?” 裴慎回忆片刻,停下筷子道:“他喜欢,但不常做。玉墀山后厨做饭也不错的,乔柯……乔大哥就和大家一起吃。我一开始受伤有很多忌口,他说竹水面清淡又软,那么吃了几个月。他想家的时候,也会做。” 高晖竹道:“跟我做的有没有不一样?” 裴慎道:“他不放醋。” 高晖竹点头道:“他不爱吃酸。你还吃得惯吗?要不要换一碗?” 裴慎将面汤一饮而尽,连忙说:“不用不用,我爱吃,比乔大哥做的还好吃!” 高晖竹喜笑颜开,从食盒底部取出形形色色的点心塞到他怀里,一边拉着他向外走,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多吃一点,姨母带你看好玩的。” 原来乔家不止有地面上三进的大宅子,地下同样布满各式各样的房间,头一间一丈见方的书房,陈列似乎和地面上一样,细看却全是些不正经的话本小报,连大耳驴早年出道之作《幻草仙缘》都有,市面上千金难求,要不是大仇未报,裴慎简直想大门朝里,嘎达一声把自己锁死在里头。高晖竹手边哗啦啦响了一阵,递过来一把钥匙,裴慎左看右看,难以置信道:“……给我?” 高晖竹爽快点头后,拉着他继续向前。茶室、冰室、棋牌室……比舜华派的密室都齐全,每一间裴慎都拿了钥匙,最终瞠目结舌地站在兵器库门口,道:“连这个也有?!” 兵器架上陈列着上好的刀枪剑戟,还有些偏门利器锁在成排木箱中。高晖竹取下一把长剑,道:“阿慎,过来。” 裴慎不敢上前,磨磨蹭蹭挪了半步。 高晖竹道:“你怎么这么怕我呀?” 裴慎道:“我……怕我会伤你。啊……” 那剑已经被抛了出来,裴慎思绪未及,右手已率先探出,稳稳握住剑柄,眉宇间更加警惕,不知道高晖竹究竟有什么企图。 高晖竹神色无异,拂了拂地上的木箱,坐上去道:“我看你这次回来,整天只是睡觉,也不开心,就带你逛逛。读书练剑,总比闷在屋里好。” 这里四下无人,密不传音,裴慎的确可以敞开拳脚舞剑,他不由自主抬起手腕,陡然一横。 白烛映下,剑身清辉一片,朦胧投射着高晖竹纤细的影子。 他知道高晖竹也曾是名门子弟,有武艺傍身,但听此时脚步,气血衰微,内力远不如自己,十招之内,一定可以把剑刃架在她的脖子上。乔柯就算天神下凡,也无法从现在的裴慎手中救下母亲。 只要坐上芝香麓渡口的船就好,一到岸边,就可以请船夫送高姨母回来。乔柯成天在外面乱逛,竟然就安心把自己放在母亲身边。 高晖竹道:“阿慎?” 裴慎飞快看了她一眼,将外旋的剑身纳回身前,道:“姨母,你看我学的剑招。” 摆金辔、垂玉觥、挑银须、系银灯,越舞越远,高晖竹拍手道:“真是好看,像玉墀派的招数。” 裴慎收剑道:“姨母,你真厉害!这些都是乔大哥教我的,就是我的剑风不如他凌厉。” 高晖竹道:“你的剑风看似柔和,变化却更多,果然很适合舜华派。” 裴慎心头一阵暖意,道:“我再练一套你看看。” 舜华派许多招式都是不传之秘,但既然已经灭了,多一个人看,倒是好事,裴慎把整本舜华派剑谱练了一遍,被高晖竹夸得晕头转向。回到地面,高晖竹还有节目要演,随手捡起一块石头道:“阿慎,你把它扔出去。” 裴慎乖乖照做,高晖竹一手护着他,另一手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那石头两侧的院墙上瞬间万箭齐发,在地上密密麻麻匝出一片箭毯,石头也成了长毛刺猬。裴慎尚在美不自盛,机关一放,只觉得石头就是逃跑路上的自己,眨眼之间,已经七窍穿孔而亡。箭雨未平,陷阱又起,那路面竟然会动,每隔几步,就出现一个铺着竹尖或石块的坑洞,裴慎好似猛然醒酒,冷汗遍布全身,呆呆看着高晖竹又开了七八个机关,整座院子都成了马蜂窝。 裴慎道:“……这是?” 高晖竹拍拍手道:“陟山死后,有些人还想买我的命,我为了让小柯安心去玉墀山,就请人做了这么一套自保的东西,不过这么多年,也没用过几次。” 裴慎扫视战场,对这套机关的估价正在心里成倍翻高,道:“那现在是……” 高晖竹笑道:“好玩呀。” 裴慎:“……啊???” 高晖竹道:“这些东西,再放十年也用不上,咱们今天看个乐子,也算值了。” 事已至此,裴慎也不得不笑,只是他又喜又惊,表情十分复杂道:“姨母,你不会就为了逗我开心吧?” 高晖竹道:“不行吗?” 乔柯一模一样的口头禅犹在耳侧,轻描淡写,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发言有哪里惊世骇俗,裴慎简直难以招架。品味过战场布局之后,高晖竹再次拉起他。后者眼神略显空洞,已经无法维持大仇未报那般愤懑焦急的情态,小猫一般乖乖被人拎着脖子带走,忽听身后炸开一团金木爆裂之声,定睛一看,一群江湖打扮的青年人竟然冲破木门,正手持武器走来。 裴慎手上还拎着那把兵器室的剑,眼神虽然越发迷茫,能生吃一个乔柯版百晓生,但对这些明显带有敌意的青年毫无惧意。不如说,高晖竹把他哄得很好,自他第二次踏上芝香麓以来,甚至从舜华派灭门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因此也是手最痒的时候。裴慎将高晖竹挡在身后,问道:“几位有什么事?” 其中最高壮的一名青年挺身而出,朝坑坑洼洼的地上扔出一麻袋工具,道:“最近水鬼闹得厉害,芝香麓西边临水,容易招煞,地主老爷让我们来做法事。” 青年皮肤黝黑,裴慎心里一边给他起外号叫“大泥炭”,一边道:“你们那个糊涂老爷叫什么,不知道这是乔家?” 大泥炭道:“哪来的小白脸,让高掌柜出来说话!” 高晖竹想要动作,又被裴慎拉回身后。他用剑柄指了指自己,道:“我乃乔府新任管家。乔府新规矩,没通传就找我们高掌柜,一律要先打得过我。” 大泥炭身后几人道:“他妈的,别跟他废话,直接去湖里!” 说罢,有两人抄起工具就朝后院冲去,看样子要贴一堆粗制滥造的符咒,还可能把院墙砸烂,裴慎左出一拳,右横一脚,直接把两人打出去几丈远,各自滚进一个坑里。回头一看,高晖竹笑盈盈的,也不来拦,于是大受鼓舞。他摸清那两人水平,也不再求速胜,周旋在六七人中,编花绳一般将对方摆弄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直到太阳下山,才拎着大泥炭的脖子转向高晖竹,道:“给我们高掌柜道歉!” 大泥炭是几人里功夫最好的,梗着脖子与他抗衡,道:“我们为民除害,你打我们干什么,你不讲道理!” 裴慎道:“驱水鬼就砸人家家门,还人人佩刀佩剑?谁让你们来的,说!” 他手上青筋骤然暴起,直接按着大泥炭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没想到“崩”地一声,大泥炭直接软倒过去。高晖竹道:“行了,算了吧。” 裴慎道:“事出蹊跷,我得问问。” 高晖竹道:“谅他们下次也不敢,孩子,算了。” 乔柯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脾气,裴慎撅了撅嘴,将大泥炭松开,对着几个坑里呻吟的闹事者骂道:“高掌柜可怜你们,下次再来,我送你们进棺材。滚!” 大泥炭已经昏了,几个爬出来快的跑去背他,奈何他块头太大,一时抬不起来,正在卯力,裴慎突然灵光一闪,一脚踩到大泥炭背上,把几个人都压趴回去,道:“姨母,有地牢吗?” 第55章缠身 说起来,乔府的确有一名年轻的管家阿成,据说是吕伯从乡下带来的侄子,专门在吕伯外出收账时替他打点上下,重中之重的一件,就是阻止裴慎离开家门,乔柯和吕伯查账回来,离大门一里远,就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小少爷跳水了!!” 裴慎激起的涟漪还在一层层撞击湖岸,吕成扔掉帽子腰带,准备跟下水去,一旁高凤桐单手持剑,剑身上还挂着从裴慎外衣上豁下来的布条,见了乔柯,“当啷”一扔。 高凤桐道:“他自己跳下去的……” 乔柯什么也没说,瞪她一眼,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扔下随后赶来的吕伯捶胸顿足:“大少爷身上还有银票啊!” 湖水深不见底,辨不清下面的人影,只是乔柯一进去,众人脚下很快传来一阵沉重的轰响,整片湖面都似乎被两股对冲的强劲内力所震动。高凤桐此时终于脱下姑姑给的外衣,纵身一跃。 水底果然有第四个人! 那人骗乔柯对了一掌,以此借力,正在迅速游走。乔柯殊无惧意,可揽着快要失去意识的裴慎,难以再追,果断从脑后抽出簪子,破水而发,一瞬射穿那人掌心,武器随之脱手。饶是如此,对方仍旧逃得飞快,高凤桐追之不及,只得去捡线索。 竟然是一把五辛原的匕首。 水性不太好的吕成也已经跳下,但是,刚看清乔柯所在,就把嘴里肺里含的气都呛了出来,四肢拼命乱蹬,用一种十分茫然的眼神看向高凤桐。 幽蓝湖水中,青丝缠绵浮扬,他们的大少爷正用手掌托住裴慎脸颊,对准嘴唇,细细为男人渡气。后者几乎毫无意识,在本能支配下顺从地与他亲吻着,任谁看了,都明白两人早已熟谙此事。上岸后乔柯将他搂在怀里,高凤桐拖着满身湖水去看,问道:“他怎么样?” 她不知道这是乔柯第二次从水里捞起裴慎。一个大男人,功夫那么好,最多不过呛了一下,腻腻歪歪不肯放手,竟然还破天荒朝她发怒:“你推他下水?” 高凤桐火冒三丈,一脚踹开过来劝架的吕成,道:“不是我!” 乔柯道:“不是你,你砍的谁的衣服?” 高凤桐是一眼也不想看了,离开他们,用力把带了十几年的琉璃手串摘下来,“啪”地朝他身上砸去:“我跟他比武,比着比着,他自己跳下去的!” 玳瑁耳坠、海螺珠发饰……乔柯送她的通通摘下来扔,岸上霎时间珠光乱迸,玉珀沉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会害你的……你的男人?!我一看见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东西扔完后,她终于重新装上佩剑,抹了抹脸上的湖水和泪水,道:“我跟你说过,我不勉强!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 吕成捡起了她最喜欢的发饰,守在后面,温声道:“少掌柜,真的不是凤桐姐。今天有人闹事,小姐过来帮忙,发现已经被小少爷摆平了,所以才想跟他比武。” 吕伯呵斥道:“嘱咐你多少遍,小少爷不能出门,你怎么办的事?” 吕伯还不知道院里已经兵荒马乱,没有下脚的地方,就等着他回去善后,总之要踹吕成一脚。高凤桐立刻用剑柄拦住,道:“我发的话,不准打他!” 听到比武两个字,裴慎十分爽快,让去哪里去哪里,高凤桐也很快发现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似乎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所以只守不攻,过了三十招,吕成看得开始打呵欠,裴慎却突然发力,一掌将高凤桐推倒,纵身入湖。 “凤桐姐胳膊都摔伤了。”吕成道。 乔柯面露愧意,伸手道:“……伤口给我看看。” 高凤桐道:“别看了,反正你不信我。” 乔柯道:“表哥给凤桐赔礼,你和阿慎都不能出事……凤桐,把手给我,好不好?” 高凤桐一哄就好,撇着嘴伸手过去,乔柯怀里的人却突然咳嗽起来,比乔柯率先一步拉住了她。 “你师门……要杀你。” 原来裴慎的确没有想过逃跑——湖水无边无际,他成天被关在院里,哪里知道怎么游得出去。他不知道,外人却摸得清楚,比武不到一半,湖面上突然射出一根极细的银针,眼看朝着高凤桐后心捅去,万幸裴慎眼力极佳,将她推开。 他虽然不知道怎么游出芝香麓,对自己的水性却有几分自信,因此想要将水里的人擒住,谁知才下去短短一截,右腿就不受控制地抽筋,险些淹死。 乔柯道:“下次不要追了。吕成说你白天一直跟人打架,用光了力气。” 裴慎道:“跟蚂蚁打架,会没有力气吗?” 乔柯道:“跟凤桐打呢?” 裴慎道:“你瞧不起我,直说就是了。” 乔柯轻叹一声,继续用干净的头巾为他擦来擦去,自己的长发还湿漉漉披在后头。邓宁总喜欢给他编各式各样的辫子,可裴慎总觉得每晚睡前,他将长发全都散开,才真如仙君显应,妙不可言,惜乎此等美貌不合礼数,世所难见,被他一个无心人窥得。 湿漉漉的仙君绕着他擦了一圈,道:“凤桐是五辛原藏书阁的下任守卫,比那些蚂蚁蟋蟀强多了。我当然知道你远胜过她,你本来就是龙虎台的魁首,又耐着性子在我身边学了这么久,连封住的穴位都冲破了,现在就算三城三派的掌门过来,你也能大概撑住,只是你最近身子不好,和高手对战,必须当心……” 他连杀周喑都故意没有使出十成力气,乔柯竟然猜出他内力已经完全恢复,想到此节,裴慎只觉得水擦得还不够干净,遍体生寒:“你把我的穴道封死,不能运气,我怎么可能冲开……” 他披在身上的毯子又湿了,乔柯用新的换上,道:“你仔细听我说话,阿慎,” 裴慎猛然抓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颊拉近,瞪大了眼睛。 乔柯的嘴唇根本没有动。 “我刚刚一直用这样小声的腹语说话,你没有内力,怎么可能听见?” 裴慎后退道:“我不想让你知道,是怕你说我不自量力,折磨我羞辱我……你,你又想干什么……” 乔柯蹲下来,握住他的手,用正常的声音说:“我在想,阿慎好厉害,虽然如此,你也要爱护自己。” “我在舜华山捉鱼也会抽筋,忍一下就好了,你别婆婆妈妈的。你现在一点都不像做掌门的料,比我九师兄还烦人,你别过来!” 乔柯道:“可是你睡不好,胃口不好,双陆玩得少,话本也看得少了,还……” ……还比往常更恨我。 裴慎道:“那又怎么样,这几个月来,我何曾误过你一件事?你不要管我怎么样,我死不了。” 耽误倒不曾耽误,骂人的时候可是字字诛心,毫无病容。 乔柯没有提这些,缓缓点头道:“是我所求太多了……” “可是,我毕竟也会伤心。” 仙君祈望,凡人遭殃,裴慎被他忧心忡忡地试探一眼,身体忽地不再那么抵触,把他拥进怀里,道:“那你借我几两银子,明天找郎中看一看,他让我治什么,我都听他的。你不要不给我看江湖小报,也不要关我一辈子……我乖乖的……” 那长发在他臂弯中动了几下,乔柯似乎是答应了,把又吸水变潮的毯子撤掉,用身体裹着裴慎,问道:“冷不冷?” 裴慎比刚到芝香麓时又瘦了一点,显得眼睛越发明亮,冲他眨来眨去,轻轻摇头。他的嘴唇重新染上了血色,虽然还淡淡的,像在水中亲吻时被湖水抽走了一点热气,点啄着,追着乔柯温热的呼吸走,终于被他暖好,连脖颈也向上弓起,双眼迷离地瞧着男人施予忘情的亲吻,似乎在疑惑为何肌肤之亲重新变得如此熨帖。 或许因为连月来没有行房,他的身体比初夜时还要敏感,仅仅是被指侧轻轻挤压,乳珠便迅速肿胀起来,指尖按压的薄薄一层胸膛却又白又软,向下划过时,留下交错的粉红枝条,恰如情欲在体内的扎根蔓延痕迹。乔柯怕他仍像往常一样翻脸,接吻时格外小心,刻意配合着与手指在他穴内抽弄的频率,引导裴慎将两腿彻底打开,任人采拮。不过两根手指,裴慎便开始呜咽呻吟,指尖都扣在男人宽阔的后背,在细微又空虚的高潮来临时深扎下去,像在抱怨,又像在催促,乔柯终于抬起头道:“阿慎,再张开一点。” 裴慎难耐地哼了几声,垂下一只纤长的手臂,将自己的腿根扶住,那孽根便贴着他颤巍巍的手指,操入到布满淫液的甬道中去,整根撑在里面,一进,一出,裴慎颌角的红色便秾丽一分,随着他急促的呻吟不停舒张。乔柯竭力压制着将他拆吃入腹的冲动,唤道:“阿慎……” 裴慎呼吸转急,突然将双手都放到他腰间,呻吟也变了调,哑声道:“出……出去……疼……” 两人以往极快活又极尽忘我时,裴慎也爱这样胡乱叫几句,回神了就不许乔柯再提。可乔柯的动作并不凶狠,裴慎叫了两声,无力将他从身上推下去,呻吟几乎转为哭求:“我好疼,乔柯,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阳具抽出身体时,裴慎已经痛到不能睁眼看向乔柯,整个人蜷成一团,死死捂住肚子,乔柯哄着他松开一点,伸手去探,却发现本该柔软平坦的小腹竟十分坚硬,薄薄的肚皮如同被一块毒石顶起,隆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只是触碰,甚至没有按压,裴慎便厉声惨叫,话不成句:“你救救我……乔柯,救救我……” 第56章云鳞 乔家不肯开坛做法,致使水鬼成精,少夫人一夜之间罹患急症,陆陆续续,所有大夫都被请进乔府去了,第二天还没出来。 这是芝香麓外面的说法,此时此刻,十几个大夫正在乔府百无聊赖地喝茶。 把脉结论惊人地一致,一报,就会被家丁请到会客厅休息,攒了乌压压一片人,仍不见少掌柜发话。甲道:“这是让咱们等着领赏钱?” 乙道:“这么简单的事情,犯得着把咱们都叫来吗?依我看,少夫人肯定有什么不好诊出来的杂症,少掌柜把咱们凑到一块,是让咱们想想办法。” 丙道:“那就说说吧,都还摸出什么了?我看这少夫人身子虚得很,后头可要受罪了,那个谁,钱路万呢,滋补你最拿手,赶紧写几个单子,回家!” 山羊胡小老头是第一个被请来的,不耐烦道:“早开了,没见你们来的时候少夫人都不疼了吗?我要能想清楚,用得着你们?这少掌柜也是的……” 正说着,其他同行都开始挤眉弄眼,钱路万立刻发觉乔柯已经进屋,顺着话头道:“少掌柜!你可算来了!你说你也真是的,你再高兴,干嘛用得着把我们都喊来,少夫人有喜是芝香麓的大事,不用这么大阵仗,乡亲们也能知道……” 乔柯果然是来派赏钱的,嘱咐说多事之秋,胎象未稳,望各位不要外传,内子安产之后,另有厚礼相赠。他一面发,领到赏钱的大夫一面千恩万谢,口诵“添丁进口、多子多福”一类吉祥话朝外走,可是,马上被一名怒气冲天的青年撵了回来。 青年三两下将阻拦的家丁全都打趴在地,闯进会客厅道:“谁说的有喜,滚出来!” 他虽披发跣足,出手极狠辣,细看却眉目清隽,濯然非常人可及,除了嘴唇略有些发白,端的是一副人中龙凤的长相,倘若有个亲生姐妹,定然闭月羞花,怪不得能嫁给少掌柜。 宝贝妹妹连场名正言顺的婚事都没有,就已经怀胎两个多月,是够气人的,青年一定就是少夫人兄长了。钱路万道:“小少爷,有话好好说……” 前一晚隔着帘子把脉,裴慎不知道他相貌,这下可好,一下子认出他,问道:“你说少夫人有孕,是几个月?” 钱路万道:“两个月……有余。” 裴慎和乔柯全都愣了,不由自主去盯对方的脸。定了片刻,裴慎脸色更白,破口骂道:“放屁!” 他一抬手,广袖长衫之下,竟是一把青光利剑,将钱路万吓得浑身瘫软。裴慎懒得理他,揪住领子朝外一扔,钱路万就头尾颠倒,在门槛上撞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剑尖带着刺耳的嘶叫从他手边划过,犹带颤抖,直向乔柯而去,一霎时厅中长剑争鸣,木屑横飞。乔柯挡了几下,抓住裴慎手腕,对魂飞魄散的众医者吼道:“还不走!” 裴慎剑鞘一松,转手接住,再次挥向他。那只是从兵器库顺出来的剑,根本敌不过乔柯的云鳞剑,被他以十分力气刺出,只是更快刃废柄折。舜华剑法他练了成千上万次,此时却已全然忘却,横批竖砍,毫无章法,乔柯道:“你冷静一下……” 裴慎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长剑应声而断,他扑了个空,转身便抡起会客桌,朝云鳞剑迎面一砸,四分五裂,接着,厅内每一件还能移动的器具都被他摔得粉碎,远远听来,雷鸣一般,摔得累了,才反手撑在墙上,阴沉沉道:“让韦弦木来,这些半吊子都滚……” 乔柯上前扶他,却被一块碎瓦片逼退,小心翼翼道:“好。我已经给弦木写信了,他博学多闻,一定知道你的脉象是怎么回事,你先把东西放下。” 裴慎道:“一群庸医!废物!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怀胎?又是你在戏弄我,你在床上辱我不够,还凑出这帮人一起骗我取乐!!你……” 乔柯百口莫辩,只待时机恰当,先将他手中的碎片打掉,裴慎却突然肠胃如绞,弓下身去,怎么也呕不出东西,他的怒气来得太快,百火烧身,腹中也迅速传来阵阵剧痛,直接瘫在地上。他头上冷汗阵阵,乔柯也不差,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慌忙跪到他身边:“哪里不舒服?伤到没有?你看看我……” 何须再诊。韦弦木来,还是随便哪个村落的产婆来,都是一样的,这团小东西虽不知是什么,如何折磨了自己两个月,裴慎却心知肚明,它虽然厉害,但不似肠痈、肠结致命,每晚绞尽脑汁也未能找到的对症,靠帘外一句荒唐无比、匪夷所思的“怀胎”,竟豁然开朗。乔柯还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裴慎勉强睁开一条缝,在模糊的,剧烈摇晃的视野中猛然出手,夺过佩剑,自向喉咙刺来,乔柯大喊道:“阿慎!” 裴慎脸上一热,云鳞剑的剑身已被乔柯赤手握住。他仰面朝天,继续去拽纹丝不动的剑柄,拽不动,就去掰乔柯的手指,两条胳膊被血水染得鲜红,反反复复,厉声哀求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乔柯险些没有握紧剑身,手掌都要断了,想要抱他起来,又怕一个不防,裴慎再将碎瓦片抄起。俯身道:“我没有料到会这样,阿慎,对不起,我……” 裴慎不住摇头,哑声道:“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女人……乔柯,你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乔柯道:“我们等弦木过来,他一定会有办法,等他治好你的病,你还要报仇,要重振舜华派……” 裴慎再次挣扎起来,试图冲破他的压制,于是他微微隆起的小腹紧贴到乔柯膝盖上,竟然真像是胎儿的弧度,裹在男人的身体里。他虽比女子高大,却也虚弱,令人怀疑那一点纤薄的血肉是否会被胎儿吸噬殆尽。他已经不在乎被任何人看到,被任何人听到,像扒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索求着云鳞剑的利刃。 “我不报仇,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剑……求求你让我死吧……” 第57章千千年、万万年 杀人的时候,裴慎喜欢直勾勾盯着对方喉咙正中的伤口,任由自己干干净净一张脸沐浴在喷薄而出的血雨中。 裴筑死的时候他不忍看,过后却连尸体也见不到了,所以要一眼一眼,把师父的痛看回来。 这样的裴慎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美,像猎豹一击制敌后,安静咀嚼着死亡。他仔细想过,尝过,才更知道生与死有多重,因此无论在乔柯手上如何挣扎,都是想另求一条生路。他的剑从没有这样决绝地指向自己,于是,也从未有人能把乔凤仪伤成这样。 乔柯整只手掌都要断了,发力时,骨节便挫动剑身,好像被剔下一些粉末。裴慎受过这样的伤,知道人会在片刻麻木后被剧痛击晕,可以趁机夺剑,然而,只有更浓稠的血液伴着乔柯失序的声音倒灌下来:“不要……” 裴慎目眦尽裂:“我这次不成,还有明天后天……你是我什么人,连我生死都要插手!” 恍惚之间,那剑似乎被他拉动一点。 “两个月后……我会把赵殷引到芝香麓附近,亲手杀了他。你不要死,阿慎……倘若你对我还有一丝可怜,我求求你……” 裴慎道:“杀了他,我师父能活过来吗?我在你这里受过的每一份凌辱就都是假的了吗?!你天下第一,你厉害,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废物、怪物,什么都办不成,还要生你的种!” 乔柯嘴唇发白,靠半个身子抵住云鳞剑,继续阻拦着他,喘息许久,道:“我知道不能强求,可我以为,真的被我求来了。” 裴慎道:“从来没有,我从来不喜欢你!” “那你那天夜里……” “我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你连毒药和铁链都用,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今天拦着我死,谁知道哪天不开心又会一刀杀了我!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我又不是生来就给男人睡的……” 这些话和裴慎几乎渗血的表情,多年后仍然会出现在乔柯梦中,起初,他以为是手掌的伤太痛了,搅扰睡眠,于是干脆去药房换药。破晓前露水深重,裴慎被点遍周身大穴,仍在昏睡,他换过包扎,已经不敢回去,将玉墀山上和典当行待理的账本都拿出来,静静摊在面前,高凤桐来见他时,还一个字都没动。 想必她已经从吕伯那里听说了什么,抓着乔柯手腕道:“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挑拨离间。” 乔柯轻声道:“你说。” “那个男人,你对他珍之重之,他却领悟不到半分,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你趁早该和他断了,少吃苦头!” 她急得头脸像凤凰花那样粉红,乔柯却讪笑起来。 “你怎么吕伯说什么都信?他向着我,才这样跟你说。” “他当然向着你,我也向着你,有什么不对?我表哥的真心像月亮那么清白,千千年、万万年都难求,就算不是我的,也不能被人这么糟蹋呀!” 乔柯哽了一下,道:“可是,错都在我。” “你还替他说话!” “你来就是为这件事?你的伤怎么样了?” 高凤桐急得抹泪,道:“我就摔了一下,我能有什么事。哦……倒是有一件,你能不能别在门口挂五辛原的匕首?外边传得厉害,五辛原的脸都快丢完了。” 乔柯道:“湖里那个人要杀你,这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五辛原知道丢脸,就该早查清楚。” 高凤桐道:“我做藏书阁守卫的事情还没定下来,现在这么做,大师姐该怎么想?事情我回去自己查,表哥,你就给我一个面子……” 乔柯道:“晏小凌刚刚接手五辛原,就出这么大的岔子,她不给我交代,我就去会会她。这才是你的面子。” 高凤桐道:“你的手这样,万一打起来吃亏怎么办?” 乔柯笑道:“皮肉伤而已,不要担心。再说,哪来的那么多打打杀杀?晏小凌是聪明人,过不了几天,哥哥就帮你出气,你再等等,好不好?” 高凤桐忧心忡忡地点头,转身就把钱路万薅过来质问,听他亲口说少爷的伤不要紧,才依依不舍地去找高晖竹请早。钱路万道:“这么骗小姐好吗?少说也要修养一年半载,小姐知道不得杀了小少爷……” 乔柯道:“小姐怎么样你不用管。我的伤,你如实告诉小少爷。” 他要是还有心,看在这伤的份上,也要缓缓再寻死吧。 钱路万知道他心情不好,直入正题,只因此事过于惊世骇俗,结结巴巴:“您让我查的男人孕子……倒,倒是有这么一说,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了,就是说上古时期,有特殊一族的男子可以怀胎。” 乔柯道:“按女子怀胎一样照顾么?” 钱路万道:“不知道。但是,照着来总没坏处,所以头三个月万万不可行房……” 乔柯打断他:“能落胎吗?” “……不知道。” 他从柜子中抽出来一沓银票,放在目瞪口呆的钱路万面前。 “查。” 钱路万为乔府诊治二十多年,口风最紧,也最有眼力,乔柯稍一摆手,就知道大少爷无意多说,自己该走了,只是这次连他也没有忍住,蓦然回首,看向孤零零坐在厅堂中央的乔柯。他身后的红木药柜影影幢幢,盛放着乔家百年基业,如木参天,倘若排排压下,恐怕铜头铁臂也救之无措。 “少爷,”钱路万道:“你真心喜欢小少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为什么要落胎?那是你的亲生骨肉,落了,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女子落胎都要鬼门关走一趟,何况小少爷这还弄不明白的身子。男子骨骼宽大,小少爷底子又好,养到生产,风险还小一些,高掌柜知道了也会高兴啊!” 乔柯皱起眉头,道:“我娘怎么了?” 他能在瞬间取人性命,钱路万是知道的,虽然大少爷克己复礼,从未在芝香麓苛责下人,但这些天来,乔家倒霉透顶,钱路万自己都想发脾气,所以也嘀咕大少爷会不会飞来一掌把自己拍到半空,道:“我对天发誓,不是拿高掌柜压您,您三思啊……” 乔柯从那血瀑般的长柜前绕出来,步步紧逼,道:“安胎药卯时才备,你这么早来干什么?药房里是谁的药?” 钱路万道:“伤药,是您的伤药!” 乔柯狐疑地看他一眼,直奔药房,将面前三个紫砂药罐全都打开,一根根夹出其中的漱骨草。这草枝叶盛大,是上好的品相,两三根足以救活重伤濒死的裴慎了,眼下熬的竟不少于十根,钱路万追过来时,他已经数清楚,又仔细放回了药罐中熬制。 钱路万瘫坐在地,道:“少爷……” 乔柯道:“我娘病了,是吗?” 第58章恻隐 高晖竹和高凤桐在露檐下闲坐小叙,各披一件蚕丝外套,高凤桐那件还是从姑姑那里顺的,看样子已经来过不少次了。乔柯道:“娘。” 他手上端着漱骨草的药汤,姑侄两个见了,立刻煞有介事地站起来,这时候他觉得高晖竹起得很慢,似乎站不稳。 “你的补药什么时候换了?” “半年前。” “你得的什么病?” “其实也没什么,头昏、无力,钱大夫诊不出来,就一直补着。” 乔柯气息不稳,道:“你写信说命不久矣,究竟是不是骗我?” 他一进家门就差点被按着头成婚,只道母亲先前一番言语只为骗自己回来,因此也没有质问揭穿,但看她日渐衰颓,才疑心又起。母子两人,一个弱不禁风,一个面色惨白,高凤桐简直不知道扶谁才好。高晖竹道:“没有骗你。小柯,漱骨草的事情,你要认真想想。” 乔柯用三指指腹扣住她脉门,另一只手扶住她肩膀,语无伦次道:“谁诊的?你找过弦木没有?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病了就好好将养,还管什么药材行的生意,你养我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高晖竹反过来拍拍他的手:“我生你,是因为和你父亲真心相爱,不是为了养一个随叫随到、任打任骂的仆人。叫你回来,就是想好好看你一眼,至于药田和商行……还有成亲那些安排,只是我一厢情愿觉得对你好,你不必放在心上。” “祖辈声名,过眼云烟,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可这些商行和药田也是你用骨血喂出来的,我……” 高晖竹道:“你真的喜欢?你是喜欢独霸一方,喜欢这些钱,还是喜欢在江湖上纵横捭阖?” 高凤桐扶着她坐下,也想推着乔柯坐一坐,道:“你跟姑姑都只是想让对方高兴,你连这么简单的心意都不明白吗,表哥,这有什么好争的呀?” “这很简单吗?”乔柯扭头道:“娘,我要你活着……” 这天白天,乔柯再次八百里加急往睽天派送信,同时,吕伯领着一群家丁,日日在门口恭候韦弦木大驾。最先到的还是关于裴慎体质的回信,一打开,全是劈头盖脸的辱骂,乔柯一字不落地读完,竟然真的一个有用的字都没有,难以辨认,韦弦木五官乱飞、笔走龙蛇之姿跃然纸上,看完了,乔柯长叹一声,用完好的左手按摩头部。这时第二封信进了屋,字迹工整许多,还配着方子,跟钱路万推测的大体不差:男人的确可以妊娠,一切安排与也女人妊娠相似,只是更为严格,譬如,男人落胎,几乎必死无疑。 韦弦木想一出是一出,看起来比乔柯还手忙脚乱,几乎每隔半天就寄来新的医嘱,其中还有一本发黄的《卵山族志异》,点名只能给裴慎看,连乔柯也不能沾一眼。乔柯给裴慎送去时,听见吕成正在为自己美言,大少爷如何文武双全、如何宽宏体贴云云。裴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道:“你不用废这些心思,乔柯娶谁,我说了不算。高凤桐看不上你,就算被乔柯伤透了也看不上。” 吕成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你被关在这儿!” 与乔柯上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封锁内力不同,裴慎被实实在在点遍周身大穴,连动弹都要人帮忙,因此,只用一个人就能看住他。乔柯屏退吕成,将《卵山族志异》放到他面前。 “韦夫人病情加重,弦木要照顾她,无法抽身,让你先看这个解闷。至于落胎,他会接着想办法……” 裴慎并不看她,定定望向窗外。下人已经为他换上最温养的真丝袍子,微风一过,便将凸起的小腹缠绕起来。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他万念俱灰的身体里飞快成长着,如同舜华山的噩梦,使他夜不能寐,昼不安寝。 “就算他能来,高姨母也没救。” 乔柯道:“你不要这样说……” “你娘一定会死,你怎么做都没用。”裴慎道,“别再来看我了,不等到你娘咽气,我是不会走的。” 乔柯道:“你恨我归恨我,何必再诅咒我母亲?” 裴慎使出吃奶的力气,摇了摇手上的铃铛,道:“你见过看门狗吗?被人拴在院子里,哪都不能去,可狗见了他的主人,还是开心地摇头摆尾,把链子摇得哗哗响。我呢?你每次来见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狗。” 乔柯道:“我实在怕厘罪盟发现你,到了山下,不可能人人都像小宁一样轻易相信你,像玉墀派一样轻拿轻放。我不知道你一直这样想。” 裴慎道:“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一己私欲?” 乔柯道:“我的确心存侥幸,只不过……” 裴慎咳嗽几声,缓缓扶着腰站起来,从窗边捡起一朵粉绒绒的合欢花。它的树干宽广而茂盛,长长久久在院墙外摇曳着,风移影动,将裴慎笼罩在一片破碎光点中。 “我每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这棵树。他不认得我,不会说话,只会在那里长叶子,掉叶子,我连它的叶子都觉得好看。” 被封死的穴道使他身体尤其僵硬,抓了一会儿,任由合欢花飘落下去。他的眼神和那绒花一样轻,淡淡落在乔柯身上。 “我喜欢这棵树,胜过喜欢你。” “有人说过,你这样对我,就已经是我命定的仇人,可我还是没办法对你下手。我对你千恩万谢,难舍恻隐,最后沦落到今时今日求死不能……我真后悔。” “乔柯,你后悔过吗?” -------------------- 虐一阵,过几章就甜了 第59章公道 后悔什么?后悔对裴慎巧取豪夺,以致回天无力;后悔年少离家,从未与母亲享受过寻常时日,就要天人两隔。还是后悔儿时软弱,没有固执己见,在父亲最后一次前往落星萍时将他留住? 裴慎的眼神飘然欲坠,呼吸起伏之间,将他的心脏一点点绑缚,收紧,七零八落。 乔柯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哈哈,”裴慎摇摇晃晃地笑起来。“好,太好了。” 不管摔几副碗筷,吐过多少次,他的肚子仍旧一天大过一天——才三个月出头,并未隆起太多,但习武之人本该纤瘦的腰身已经被重塑,玉雕般的肌丛纹理渐渐撑开,变成一片紧绷的皮肉,这块肌肤成了裴慎的禁区,碰也不敢碰,但又时时以酸痛和干呕提醒他,他拥有一副多么诡异的躯体,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他唯一的爱好变成翻阅韦弦木寄来的《卵山族志异》,可是,由于吐得厉害,迟迟没能翻动多少,倘若乔柯想要读给他听,他就不顾一切地抢回来,死死捂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可以自行掌控的东西。 与此相反,高晖竹的身体正在迅速枯败,缠绵病榻,有时候仿佛眼球也无法转动,乔柯只能跪在地上看她,像儿时咿呀学语般,微启着头,喃喃道:“娘……” 高晖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乔柯摇头道:“小时候没有叫够。” 高晖竹笑道:“我的儿子在外面威风堂堂,在家却学古人彩衣娱亲,不怕我说出去丢你的脸么?” 乔柯道:“除了威风,什么都没有。要是你高兴,我不如一开始就留在芝香麓,永远不出去。” 高晖竹道:“那……你帮我做一件事。” 乔柯道:“好。” 高晖竹转向他道:“叫阿慎过来。” 裴慎的外袍十分宽大,尽管知道高晖竹的眼睛已经不大看得清楚,仍然用双手向前扯着,叫道:“姨母……” 高晖竹招呼他坐下,道:“阿慎,你不要害怕,今天有姨母在,姨母为你做主。”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乔柯大惊失色:“娘!”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将裴慎推开,但是,高晖竹显然早已对他的所作所为了然于心,呵道:“小柯不许说话,跪下!阿慎,今天我们三人在场,天地为证,你尽管说说,你最想要什么。” 她年轻时也几乎是与韦弦木母亲比肩的美人,只是归隐太早,与世隔绝太久,化作了“高掌柜”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号。此刻,这个纵横商海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形容枯槁,却比高坐在集议堂上的于霦云还要威严,裴慎原以为自己前些天怒火攻心,咒高晖竹早死被她知道了,所以要教训理论一番,丝毫没有料到她是来主持公道的,愣了许久,“噗通”一声跪下,咬牙道:“姨母,我……我……想离开乔柯,一辈子都不再见他!” 言毕,高晖竹再次转向乔柯,目光慈爱而又严厉,乔柯早已读懂,摇头道:“我不能……” 高晖竹道:“小柯,你事事都想周全,一旦不成,就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执着太过,害人害己。我身为人母,绝不信你会存心作恶、不分黑白,可我和你父亲还自诩侠义之士,儿子犯了错,实在没有自欺欺人,袒护遮掩的道理。钱财、武功、手腕、声名,你样样都有,娘对你没有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一件,娘想要替你决断,你就当是娘临死……” 她兀的哽住了,眼神不由自主全都牵系在儿子脸上,连裴慎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神情去看乔柯。一行泪水似乎从他的脸颊滑了下去,但他很快也扎下了头,只留给裴慎一个伏低的背影。那一刻裴慎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多么成熟稳重,世上多的是乔柯做不到的事情,当他走投无路时,也只能至诚至切地匍匐下去,向天地、神灵,或向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挽救的亲人祈求:“他会死的……娘,我没有爹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和阿慎……我从来什么都不想要啊!娘!” 第60章丁瑙 在那时候,麻木对裴慎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他会腹痛、呕吐,每条筋脉都仿佛被未出世的孩子攥在手心,不分昼夜地从四肢向小腹中胡乱拉扯,哪怕闭目养神,裴慎也时常感到天旋地转,深陷于绝望怨怼之中,无法自拔,倘若能有片刻麻木,已经算得上舒适。 乔柯这一跪,对他而言就是如此。 走不得,讲不通,骂不应。却原来是怕得要死。 原来他真的这么爱我。裴慎想。我赢了。 他仍旧感觉不到欢喜或同情,一切好人或快乐的人应有的心境似乎从怀胎那一刻起就已消失,只能依循着常理行动。裴慎慢慢站起来道:“姨母,多谢您。亲亲相隐,本就是人伦天性,您不必为了我,连这份母子情份都舍弃。我不值得。” 高晖竹哽咽难言,裴慎又道:“令郎不信人各有命,但是姨母,你和我都知道的。不必再管我了。” 他的筋脉封着,走起路来很笨拙,出门时听见高晖竹在里面呵住乔柯,不许他追上来。于是裴慎回去再次捧着那本《卵山族志异》读,倘若不考虑自己就是这本书所说的卵山族后人,而且正怀胎三月,那其中许多对男子妊娠的记录倒十分有趣,譬如卵山族男子有孕期间,治疗旧伤会事半功倍,读到这一页,裴慎就不再摔盘子砸碗,乖乖喝药;又譬如卵山族男子如果吐得厉害,与夫家十指紧握,可以稍缓症状。裴慎绝不会去拉乔柯的手,也绝不会让人知道原因,只是肚子里绞痛难忍时,不由得抓吕成一下,吕成被当作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呕得比他还厉害,最后还是吕伯看不过眼,得空过来牵着他的手抚慰稍许,总之,卵山族志异看多了,他的死志已经消减下去,仿佛打算连这样的屈辱也吞下,乔柯也得以腾出空来照顾母亲。 那天吕伯又在给裴慎拍背,下人一个没盯住,挂在门口的五辛原匕首竟被人取下了,收在怀里,倒也不跑,对家丁道:“五辛原丁瑙,求见你们乔掌柜的。” 此人是丁负璞的侄子,在五辛原的地位正如于沛诚之于玉墀山,高凤桐之前,五辛原的藏书室就是他在打理,要不是惜败于晏小凌,险些就成了下任城主。乔柯将他连人带马车都迎了进去,问道:“什么事情,值得丁副城主亲自来找我?” 丁瑙呲牙笑道:“你揶揄我是不是?我要真有那个面子,你还至于把匕首大摇大摆地挂到门上?” 乔柯装模作样地睁大了眼睛:“那是五辛原的匕首?” 匕首是最基础的制式,他身为一派之长,还有个五辛原出身的表妹,真看不出来才有鬼,丁瑙笑骂道:“二木头,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诚心诚意来给你上门赔礼,你乐意不乐意,直说一声!” 乔柯道:“受伤的是凤桐,你不该问我。何况她伤得不重,你何必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马车上金银玉石成山,就算对大富大贵的乔家来说,份量也极重,丁瑙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些钱财,既是给凤桐一个交代,也是给乔家一个交代。也希望你消消气,我替整个五辛原向你保证,绝不会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乔柯道:“你们是杀了那名刺客,还是砍了他的手,废了他的武功?” 丁瑙道:“你觉得怎么处置好?” 乔柯道:“把他交给我,我有话要问。” 四目相对,丁瑙沉默片刻,将吕伯端来的明前龙井放到一边,抬起手掌。 “你想问什么?” 掌心中央,正是被乔柯在水中贯穿的伤口,乔柯并不意外,道:“你为什么要杀凤桐?” 丁瑙道:“我没有要杀她,只想给她点教训罢了。” 乔柯道:“就因为她要接管藏书室?” 丁瑙道:“不错。” 乔柯道:“你这么理直气壮,不像来赔礼的。” 丁瑙道:“有么?哈哈,是我不对,丁某赔礼了。我呢,本来是怕你不好应付,但想起来小凌说过,你师父已经发信嘱咐你不要闹得难看,所以一下子忘形了,失敬失敬……” 乔柯道:“我和我师父最近没有通信。” 云鳞剑徐徐抽出,剑鸣沉顿而冷冽,丁瑙飘飘然的表情也随之紧绷起来。 “凤桐夺走了你在藏书室看守的位子,你就要杀她。晏小凌还夺走了你的城主,你觉得,她会安心吗?” 丁瑙手扶剑柄,作势待发:“你说她借刀杀人,想除掉我?” 乔柯巍然不动。 丁瑙道:“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我只是伤了高凤桐一下,你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玉墀派让人议论不说,还白给晏小凌做嫁衣,何况你……” 乔柯打断他道:“晏小凌薄情寡义,她这个人情,我要了也没什么意思,我杀你另有原因。” 丁瑙还要攀亲论故,他一招挑银须起手,想要先行将丁瑙的武器弹开,不料对方反应神速,调转剑鞘,几乎将云鳞剑格挡出去。 “何况你右手废了,还怎么杀我啊?” 精通水性,轻功一流,剑术也堪做一派之长,裴慎把他排在生死簿的第六位,真是低了。 乔柯左手生疏,专心持招,竟真不能讨一丝上风,从厅内打到厅外,担心他再沿水路逃走,又将他逼回厅内。此番专注封死他的步法,剑招终究被钻了空子,抵在左边肋间一挑,猛地喷出半尺鲜血来。丁瑙道:“你动手在先,别怪兄弟不留情面!” 乔柯道:“拿你全力出来!” 丁瑙虽在上风,但只要想到他此刻全凭左手发招,倘若右手完好,配合此等身法,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于是趁此机会,使出浑身解数攻他弱点。乔柯躲闪几次,自知左手剑已经无望,竟卖出左边身子,任他捅了两剑,转瞬将云鳞剑换到右手,丁瑙心中叫了一声“不好!”,已被他迎头刺中。 他捂住眼睛退了几步,点评道:“……偏了。你这伤到底是……” 他已经看出乔柯右手被血水浇透,强行运功,只要再熬过五十招必定不支,于是故意在后程又吃一招,用身体卡住云鳞剑的剑身,再朝怀中一掏—— 五辛原匕首! 乔柯左手被架住,右手仍在去势之中,无法松开,双目片片泛黑,眼睁睁看那匕首向喉间刺来。 突然,二人调用到极限的耳力抓住了一点清脆的铃声。 “叮铃。” 听到这个声音,乔柯猛然暴起,切齿吞血,右手的手臂朝那匕首一架,竟然以身体作为肉盾,将丁瑙死死控在身前。 裴慎如离弦之箭,瞬间从碎裂的屏风中杀出,丁瑙还未看清来人,只觉喉间一热,那长剑从他的脖子右侧直穿而出。 清亮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来:“偏了吗?” 无法调用内力,所以无法从颈骨的正中切入,的确偏了,但他立刻将剑锋一横,二话不说,向右切断了对方的脖子。 血柱冲天而起,乔柯隔着这条转瞬即逝的河流望向他,仿佛经年未见,小心翼翼道:“阿慎……” 裴慎道:“你受再重的伤,我也不会领情,只觉得你抢走了我报仇的机会。何必呢?” 乔柯摇头道:“你心善,不会这么想的。” 乔柯自己的衣服清清淡淡,不像玉墀派的玄袍,沾点血也看不大出。此刻他身上混合着自己的、丁瑙的鲜血,像朵皎白的花被扔在泥里打了滚,裴慎看得烦闷,冷笑道:“你把我想得也太好了……” “你比我还蠢。” 第61章蛇信 有生以来,乔柯还是第一次被人围在病榻上。 他问:"我不是在大堂晕倒的吗?" 还是和丁瑙的尸体一块,倒在裴慎脚下。 "少爷,您的右手一次不能再用了!否则别说拿剑……" 这是废话,他连醒都是疼醒的。吕伯道:"是我把钱大夫叫来的。我到的时候,您自己躺在地上,小少爷已经离开了。" 面无表情,弃剑而去,明明乔柯半边脸都摔破了,全身泡在血水里,一不留神就会呛死。吕伯冲进来给他擦拭伤口,没擦两下,就背过身抹眼泪。乔柯却说:"别告诉我娘。" 他还要问裴慎去了哪里,吕伯没好气道:"他自己屋里。" 钱路万补充道:"小少爷现在出去,既落不了胎,也找不着人接生,走了就是死路一条,他心里清楚。" 乔柯曾经那么温柔款款地诉说他的天真和善良,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才确信这个年轻人其实如此精明、任性,根本是条养不熟的蛇。 乔柯批衣起坐,问道:"你们很讨厌他?" 两人没有否定,也不敢点头。 "吕伯,钱大夫。" 乔柯指了指他们的肚子。 "倘若现在,你们肚子里有个孩子,你们会怎么想?" 吕伯尴尬道:"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 "这不是荒唐是什么?我是男人,我还将近半百,胡子拉碴,这个事情他妈……这个事情跟我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乔柯道:"假设就是有了。" "不因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貌丑还是貌美,年老还是年少,就是有个孩子在你身体里,一点一点变大,让你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吃了也要吐出来,睡也睡不好,出门的时候,人人盯着你的肚子和你的脸,直到十个月后,孩子才从你的肚子里出来,你把下身脱得一干二净,躺在床上,十几个产婆按着你,轮番压你的肚子。然后你要敞开腿生下一个自己完全不想要的孩子。" 吕伯并未见人生产过,只知道会准备木盆、棉布、剪刀等等,结合乔柯口中的场面,冷不丁想到待宰的猪,四肢挂在屠夫架上惨叫,顿时膝盖一软,俯身干呕不止。钱路万好一点,五官狰狞,在脖子允许的最大范围内躲避着乔柯的视线。 "如果让你遭受这一切的人都是我,你难道不恨我,不想杀了我吗?" 吕伯道:"即便如此……" "你们对我好,长辈心疼后辈,我都明白。但是,"乔柯蜷起那根手指,神色一凛,"别忘了我是你们的主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说阿慎是小少爷,他就是府上的小少爷,哪怕他杀了我废了我,也依然是——钱大夫,今天的安胎药熬了吗?" 钱路万打了个激灵:"啊!!" 在他和吕伯怀疑大少爷是不是鬼迷心窍的时候,大少爷已经开始未雨绸缪,打下马威了:不管裴慎待我如何,任何人绝不许怠慢他。幸好钱路万受过韦弦木指点,一直小心看护裴慎的胎象,否则今天恐怕要停了他的补剂,叫他疼上一阵,尝尝大少爷受的委屈。 乔柯亲自取了安胎药,裴慎正在看卵山族志异,一见他,眉头紧皱着把书藏起来,因为腰身酸重,躺在那把特制的软椅上没有动弹。 乔柯道:"看了这么多遍,还没看腻?" 裴慎更加清减了,量身做的内衫塌在锁骨上,整个人像一片随时会飘落的秋叶。 "你看我也看了很久了,没腻吗?" 乔柯在对面远远地坐下来,发现他在紧张地握住椅子把手,轻叹一声。 "阿慎,你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裴慎道:"喜欢也死了。" 乔柯又道:"是男是女?" 裴慎怨怨地回他一眼。 不遇见他,裴慎连男人可以喜欢男人都不知道。 乔柯道:"你现在的身体,活着生下孩子的几率是九成,活着落胎的几率只有一成。" 裴慎决然道:"我不要他。" 乔柯道:"我想要你活着。" 裴慎道:"这又不是我心上人的孩子。" 一倒模糊的身影突然跃进乔柯心头,穿着舜华派道服,与裴慎并肩行走在明媚春光中。从裴筑到舜华山上砍柴的农女,凡有印象的,一张张脸都嵌套在那模糊的身影上,被裴慎满含爱意地瞧着。 "是的话,你就肯生?" 裴慎道:"能为她免去生产之苦,我当然愿意。" ……我也愿意的。 可是,事已至此,乔柯再多真心,说来只是空话。 乔柯道:"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放你走。" "你想要我如何养大他,我都听你的,将来,如果你想见他,想带他离开,也都随你。" "你还不明白。"裴慎道,"设若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既不会把他留给你,也不会让他跟我过颠沛流离,随时丧命的生活。更何况,我怎么会喜欢你的后代?我也许会活下去,但这个孩子一定不会。" "乔柯,我现在把办法和选择都还给你:你可以让钱路万来落胎,无论生死,咱们的旧账一笔勾销,或者,我也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他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如同已经有个肥嘟嘟的小婴儿在上面趴伏一般,轻轻摩挲。乔柯却像条咬钩的鱼,蹭一下站了起来。 "在孩子睁眼之前,我会亲手杀了他。" 第62章大梦 看乔柯的神情,就知道这个办法他想都没想过。裴慎双臂如蛇,幽幽缠上乔柯颤抖的手腕:"你吓成这样,是今天才知道我狠毒吗?" 乔柯眉鬓凄然,依旧固执地向他颈间探去。 只凭左手,就能和使出浑身解数的丁瑙打得不相上下,哪怕裴慎没有怀胎,他也不可能在这个人手底挣扎片刻。裴慎不打算挣扎,反而笑道:"早杀了我多好?杀了我,你的孩子就不用受苦,丁瑙的死也有交代,杀了我什么都能解决……" 他的脾气其实已经缓和不少,刚怀胎的时候,碰都不许乔柯碰,离得稍近,就恨不能玉石俱焚,现在倒会勾着乔柯下手了。可是,乔柯在他耳边温情款款地抚慰片刻,没有掐住脖子,反而绕过去,将他珍而重之地揽了起来。 乔柯怀里很舒服,像裴慎最期待的那种死亡,血腥味掺杂着难以抗拒的温暖,将他包裹,将他的意识抽离。 "……是我,我把你逼成了这样。" 裴慎哽了一下,有些失望,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钻出那片暖融融的胸膛:"我本来就是这样。" 那天之后,乔柯再也没有来过,吕伯和钱路万每天恭恭敬敬照顾裴慎,却不复亲近,下人做完分内的事,也不再出于好奇或同情偷偷看他,这正中裴慎下怀,伤心也好,厌憎也罢,每个人都离自己远远的。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他要和几丈外的乔柯一起静候高晖竹的死亡。 长子负责探定亡者的鼻息,断气之后,要立刻向在场等候执凶礼的村邻传达,然后婢从们淅淅沥沥的哭声便在地面上弹响,渐杂渐密,汇作沉沉的暴雨。 这样的声势仍然不够,等主事人步出厅堂,示意门口鸣炮三声,裴慎才敢在硫黄火硝的掩护下飞快逃向墙外。 为了这一眨眼的机会,他什么也没带,只有那串该死的手链摘不掉,跑动时发出清脆的铃声,幸而鸣炮三声后,他已经翻过围墙了,只差一艘快船。他在院里已经观察了几个月,打听了几个月,在那颗合欢树后,越过重瓣朱槿的药田就有。 这时节朱槿热热闹闹地开着花,粉白相间,一朵就能遮住裴慎的脸。裴慎仿佛一袭花叶的精魂,牵曳缕缕冷香,在他魂牵梦绕的自由中狂奔,腾挪移转,飞往溪中。 "咚"地一声,不知撞到什么,一下子摔在地上。 乔柯和风声一起追到了他前面,挨了撞,没有片刻停顿,仿佛要将裴慎的骨头捏碎一般,将他狼狈地拽起来。 人在极度恐惧时根本想不出任何辩解,甚至连最基础的反抗也忘了,裴慎汗毛倒竖,死命想将手腕拽出来,像头宁愿被虎齿夹夹断四肢也要逃跑的小兽,汗水如泪一般啪啪打在两人手背上。乔柯道:"阿慎……阿慎!别动。" 他竖起两根手指,猛地一点,一股磅礴内力竟自膻中汹涌灌入裴慎体内,如滔天巨浪,瞬间将所有穴道的封锁冲垮。猛烈冲击之下,裴慎的动作当场定住,脑中嗡鸣不止,连看乔柯也恍惚了,只听一声极细小的"咔哒",坠着银铃的手链也被卸了下去。 直到他喘出惊魂未定的第一口气,乔柯额上飞舞的孝带才缓缓飘落,无力地垂在侧脸。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丧服。 解开手链,哀恸和酸楚已将他彻底压垮,乔柯看向裴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最终踉跄着后退几步,示意他可以离开。 退是退了,却不肯转身,静待送别。过去的日子里,裴慎已经伤透了他的心,尽管他时时警醒着自己千错万错,咎由自取,此时也再没有力气掩饰失望。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和裴慎缘尽于此,只剩一团堪堪联结着对方的薄雾,走动一分,呵一口气,都会被彻底吹走。一天之内,他失去了早已注定失去的一切。 裴慎夙愿得偿,大梦初醒一般,浑浑噩噩地从乔柯身边走过,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内息正在向丹田强力回流,胸腔内也仿佛有什么正在化开。像卵山族志异说的一样,在某个措手不及的时刻,塞满身体的恶意如潮水褪去了,从这一瞬间开始,他完全无法扼制自己回头的欲望。 乔柯还在原地,因为披麻戴孝,很容易看出胸膛和右手的伤口还在渗血。白布随风扑打着他的眉眼,在那之中,昔日的清和矜重早已崩塌,裴慎看到了自己亲手造就的绝望。 越看,裴慎越觉得喘不过气,傻傻看了几眼,突然往回迈出一步。 他迈一步,乔柯后退一步,直到确认裴慎真的在追赶自己,才停下来。 裴慎道:“我……我不走了,不走了。” 乔柯摇了摇头,哑声道:“……你骗我。” 裴慎仿佛被云鳞剑当胸刺了十几下,悔痛交织,有口难言。他学着乔柯过往的样子,将对方紧紧抱住,用尽浑身力气说道:“我不放心你……” 第63章失魂 乔柯没有回抱过去,失魂一般,最后摸摸他的头顶,转身走开。 裴慎跟在后面,看他木然安排好下人,独自走过阴沉廊道,穿着白煞煞的孝衣跪到灵前。道士诵经既毕,灵堂再无一人,乔柯仍旧在那里,斜阳幽幽拧动日晷,无可转圜地远去了,将他抛落在灵柩的狭长暗影中。 裴慎觉得难以忍受,给自己绑上孝带,走到他身边,并肩跪下。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乔柯不信神佛,裴慎也不信,但是经文谐美,暂解生之苦楚,裴慎便烧起内息,跪坐着听乔柯诵读一遍又一遍,直到半夜,孩子有些受不住地在肚子里折腾起来,裴慎才捏了捏他手心,轻声道:“我好饿,可不可以吃东西?” 乔柯道:“好。” 他朝灵柩道:“娘,我带阿慎走了。” 后厨和钱路万根本不知道裴慎逃跑过,饭菜照常备着,裴慎硬要等乔柯收拾完了,才提起汤匙,指指鱼粥:“我想喝这个,可是太烫了。” 乔柯便放下包裹,接过汤匙为他吹温,裴慎道:“还是烫吧?你帮我尝尝。” 第二勺,裴慎又道:“凉,不想喝。” 一会儿咸,一会儿辣,哄着乔柯吃了好几口,裴慎才下箸。乔柯静静看他吃完,将包裹摊开道:“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衣服、银两、药包,甚至还有三城三派的通关符,各个价值不菲,换什么绝色美人都肯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了。裴慎瞪大眼睛道:“你赶我走?” 乔柯道:“你难道不想离开我吗?” 裴慎道:“我已经回来了,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思?” 乔柯道:“你恨我入骨、再也不想看到我、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你……” “那些只是气话!还有……还有骗你死心的,你不要信!” 一年来裴慎费尽心机,拼得鱼死网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最后一刻幡然醒转。他本来在小口小口地抿安胎药,情急之下,干脆端起来一饮而尽,还苦得连连发抖,就上前抓着乔柯的手贴上自己脸颊,道:“乔柯,你把那些都忘了,你好好看看我,我今天在这里,明天也会在,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乔柯……” 乔柯惯性用指腹描摹他的眉眼,缓缓道:“可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不是为了那些东西回来的!” 乔柯的指尖被他眼底一点点捂热,最后抵在鬓边,柔情脉脉地为他敛起碎发:“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 “这些天你如何不情愿,如何愤恨我都看在眼里,那些话又怎么会只是气话?你的千仇万恨,才件件是真,件件因我而起,就算一时可怜我,迟早还是要走的,不是吗?阿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拿走,就算是这条命也无所谓……我早就知道了,是我千错万错,更不配妄想什么,阿慎,你不要对我好……不要骗我。” 裴慎欲哭无泪:“没有骗你,我证明给你看,我证明给你看!” 他拿出那本《卵山族志异》,飞快翻出几页,说道:“弦木给我的话本就是专门记录男人产子的,你看,这个上古的卵山族,男女都能怀胎。后来,他们下了山,发现外面竟然只叫女人生养孩子,族中的男人就开始和山下的男人学习一样做派,刻意对自己的体质避而不谈,久而久之,连他们的后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韦弦木的权威毋庸置疑,把话本当医科宝典虽然清奇脱俗,其中内容却都能和裴慎怀胎时的反应一一对上,裴慎手心叠手背,抓着他的手念道:“初三月,胎气薄,伐亲父,忌同房。就是……就是卵山族的孩子前三个月胎象不稳,和男人亲近会出事,所以身体才会变得抵触男人,尤其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如果离得近了,就立刻把对方赶走,有些反应激烈的卵山族人,甚至会把孩子的父亲杀死。” 乔柯道:“胎象稳固之后,脾气就会变好?” 裴慎小鸡啄米,不住点头道:“我都把这么……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告诉你了,你总该信了吧?前几个月,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才对你那样,我想对你好,乔柯,你安心去睡一觉,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 乔柯眉梢暂暖,之前心灰意冷不敢看他,这时终于侧过来将他细细瞧了一遍。裴慎不跟他对视还好,一对视,脸盘像摔进火堆的熟柿子,原本就红,一下又从里烧到外,像块炭芯,在乔柯怀里快要炸开。乔柯垂下头道:“我不要紧。可是,你要想清楚。” 他反过来覆住裴慎手指,引他去读下面一段话:“中三月,子筑形,亲亲善,不相离。如今你想要待我好,还是体质所害,等到生产之后,清醒之后,真正的裴慎仍然不会后悔吗?” -------------------- ———————— 作者有话说: 乔柯qq空间签名:你走了也好,再也不用担心你会走了。 第64章梦死 此话一出,裴慎唯沉默以对,乔柯预料到了,只叫吕伯带他去地下的藏书室休息。 高晖竹头七之前,半个江湖的人都涌进乔府吊唁,芝香麓不堪重负,又向水中陷了半尺,人多口杂,裴慎就乖乖躲着,每天写一张纸条给吕伯带出来。 第一天,他写“眠食安否”,第二天,是“添炭加衣”,第三天变成没有底气的小楷,说裴慎知错了,吕伯问怎么回复,乔柯忙得连摇头的时间都没有。第四天,裴慎的纸笔也沉默下去,他不知道乔柯照着他的吩咐勉强进食,换上厚的外袍,却仍然病倒了,在高晖竹的最后一块墓土被填平时,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重伤未愈,就是乔柯也扛不住这样里外张罗,更糟糕的是,钱路万说他早已放任哀毁,因此沉沦梦境,不肯醒来。裴慎拖过一把椅子,准备坐下守着,吕伯道:“您回去歇息吧。” 裴慎道:“你信不过我吗?” 吕伯被他戳中,仍道:“这不是您身子不好?大少爷这里您不用费心,我一会儿就叫凤桐小姐过来。” “我好得很,”裴慎道:“只有我能救他。” 他将手心贴在乔柯额头上,目光温柔缱绻,片刻也不挪开,吕伯只见过乔柯如此看他,如今天地倒悬,真真是牝鸡司晨,公鸡下蛋。裴慎道:“你叫她过来也没关系,如果她受得了两个大男人在眼皮底下苟且,我不介意。” 尽管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屋内却暧昧得令人无法忍受,吕伯退缩道:“大少爷一片真心,再也经不起别人反复了。” 裴慎置若罔闻,吕伯还要说什么,他已经自顾自脱去外套,躺到乔柯床上,隔着半个枕头看他。在裴慎重伤未愈的时候,早上醒来,乔柯常常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他说噩梦中的人眼睛会快速转动,梦呓则是想靠发声将自己唤醒。裴慎听他模糊喊着什么,只觉此言不虚,小心翼翼用指腹去描摹他的眼眶。 裴慎喃喃道:"我连你的梦都不如吗?" 乔柯梦中充满形形色色的死亡,父亲万箭穿心的样子他没有亲眼看到,母亲肌体内的剧毒脉络同样难以摸清,于是,他们的样子在梦中被一遍遍补完,于是他想把裴慎关在一所密不透风的牢笼中,但裴慎不答应,头破血流地撞击栏杆。他低头一看,原来那牢笼正是自己的肋骨,折断了几根,裴慎从里面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中奔逃而出,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胸膛上的豁口,自投入无边血雨。乔柯捂住伤口道:"阿慎,回来!" 裴慎道:"为什么?" 乔柯道:"我会保护你。" “自作多情。” 裴慎的脸在蜃景中若隐若现,每说几个字,便新增一道伤痕,直到双目尽毁,口鼻削平。"咔"地一声,他面目全非的头颅从蜃景滚落地上,乔柯这才能触及他,发疯一般将头颅抱在怀里,那头颅却自行调转过来,用黑洞洞的五官朝向他:"放开我。" 有时他可以拦住裴慎,但裴慎总会选择更惨烈的方式离他而去,一点点将乔柯的生志也消磨掉,蓦然回首,已经身处无何有的荒原,乔柯在其中独自行走,好像要化入铺天盖地的冷冽白光中,正在他感到通体寒彻,即将与荒原融为一体时,裴慎竟然站在光的尽头等待,展开双臂,将他拦住:“休息够了没有?” 乔柯道:“什么休息?” 裴慎身上散发着一股暖意,将两人缠绕起来,渐染色彩,勾勒出四面八方一切事物。裴慎道:“我好想你。” 乔柯从未听过他甜言蜜语,半空中将隐不隐地问:“你喜欢我么?” 裴慎乖乖点了点头,道:“喜欢。” 乔柯心口被狠狠烫了一下,双足着地,方外的鸟语花香也都能听闻了,情难自控道:“再说一遍。” 那裴慎脸颊绯红地望着他,咽下口水,轻声道:“裴慎喜欢乔柯。” 乔柯笑了一下:“你是假的。” 他落了地,头脑也很快清醒。在梦中杜撰出一个心甘情愿的裴慎,比得不到裴慎的爱更可悲,也比亲眼看着裴慎死去更可笑。他向虚幻的爱人告别:“我该醒了。” 假裴慎舍不得他,紧紧抓着他的手,比被他封锁内力时还难过,越是如此,乔柯越明白自己仍在梦中,但那毕竟是裴慎,他不愿看他委屈,于是说:“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乔柯睁开双眼,无何有之乡立时隐去,他再次被雕梁画栋、鸳鸯锦被沉沉压住,但是,在这中间,还有一个人趴在乔柯胸膛上。 裴慎的拥抱与梦中无二,连神情也一般红彤彤的,只多几丝疑虑,道:“你要和谁相见?” 第65章耽迷 乔柯迷迷糊糊道:“和你。” 裴慎道:“你梦到我了?” 为了逃出去,裴慎在他面前伪装过很多样子,最后学会凑上去讨好,将身体作为复仇的筹码。那是他对待乔柯最温柔的模样,眼底仍然揶着不情愿,乔柯试图再次寻找那份抵触,但不管怎么看,裴慎脸上都只有担心,真诚得要命。 乔柯感到头脑被烧成了一片混沌:“你是真,是假?” 裴慎将他的手牵出锦被,捧到自己脸颊两侧,雪白狸奴般顶着掌心磨蹭,问道:“你觉得呢?” 他的脸颊细微发凉,蹭几下,长发就垂落在乔柯脖颈间,然后随裴慎的动作向上扫去,薄衫下的纤瘦胸膛移到乔柯头顶,又慢慢撤回,继续用隆起的小腹贴着他。裴慎端着从床头取下的小碗道:“你睡了好久,吃点东西吧。” 乔柯尝了几口,药的苦味也不作假,盯着裴慎问:“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裴慎道:“因为我不想你伤心。” 乔柯的眸子亮起来,将他在沉睡中积攒的一丝清明很快耗光,捧着裴慎的脸道:“你是真,是假?” 裴慎喉头发紧,将被子拉起来,主动窝在他怀里,慢慢地说:“是真的。不信,等下次你醒来的时候,继续来验我。” 最初,乔柯三天三夜才睁了一次眼,有了这句话,渐渐变成两天、一天、几个时辰,尽管还是简单收拾一下就昏死过去,药也喝不完,但裴慎像他当初照顾自己一样把乔柯照顾得干干净净,吕伯曾经想要插手,见他时刻守在乔柯身边,连下人也耐心不过他,最终没说什么。后来裴慎嘱咐不用再熬药了,自己掏出一颗不知哪来的丸子,搓成小粒,一见乔柯挣扎要醒就取出含住,渡入乔柯口中。 丹粒在两人纠缠的舌尖上融化,极苦,乔柯垂下眼,便见他眉头皱着,长睫还在打颤的模样。乔柯浑身燥热,推开他道:“这是什么药?” 裴慎道:“让你起死回生的药。” 他次次这么喂,自己也吃下不少,隆冬天气,热得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纱衣,肩头薄薄一层被汗打得湿透。乔柯道:“哪里来的药?为什么用在我身上?” “你一下子病这么厉害……”裴慎道:“总是不醒,总不跟我说话。” 他双手扶在乔柯腰上,似乎已经难以忍受,喘着热气在男人身上来回摸索,渐渐地伏了下去,贴着他的胸口给自己降温。乔柯被他跨坐在身上,阳具正顶着那薄如蝉翼的布料,登时肿硬起来,扫过腿根,裴慎不由“唔”地一声。 乔柯道:“阿慎,离我远一点……我会……” 裴慎从体内长长遣出一口热气,抬头道:“你要对我怎么样?” 无论初尝情事当晚,还是被灌下鹤子草时,裴慎都没有露出过如此淫艳的表情,在这些性事中,他永远记得舜华派弟子的身份,记得自己是邓宁的朋友,他在懵懂中、隐忍中或愤恨中在乔柯的身下高潮,但从未用这样直白而热烈的眼神渴求他。 乔柯推拒的手,被他一眼钉在原地。 ——怎么会呢?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裴慎唯指尖带有一丝凉意,绕过衣料,轻轻去勾那灼热的阳根。他自己看不到后穴,一只手还要扶在乔柯身上,只得摆动腰肢,任茎头在早已潮湿的下身戳了好几次,才塞进泛着痒意的小洞,每向里吞吃一段,皮肤便被打入一层嫩红,隔着薄纱,诱人攫取。那轻纱被两颗小巧的乳珠架起一条线,稍有动作,便在红豆的表面拂动,以至于裴慎塞入不了多少,就要浑身颤巍巍地停一会儿,但他这般模样,越是停下,那柱子越是胀大,将最浅一处的内壁极尽慰藉,深处却更加空虚,凭裴慎对房事少得可怜的学识,除了渐带哭腔的喘息,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咬牙又坐入些许,竟立刻不受控地发出一声淫叫。乔柯忍得满头大汗,支撑着他道:“阿慎,够了……” “不……”裴慎在呻吟中摇头:“你现在……能不能相信我,我……啊……” 才吞吃不到一半,他已被快感鞭挞得泫然欲泣,整片光洁的胸膛都袒露在乔柯面前,任君采拮,“我想要你…喜,喜欢你……乔柯,我跟你发誓……” 乔柯总看不得他难受,抬手去摩挲他潮红的脸颊,却被立刻抓住不放。裴慎从微微开合的唇瓣中探出软舌,一点一点舔舐他掌心贯穿后的疤痕,恍惚之间,那凸起的肉线仿佛成了阳具上的虬纹,等待着他去润湿。乔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掌挪开,裴慎却偏头追上,无辜地望来一眼,抬起下颌,眼神迷蒙地将两根修长手指含入口中,模仿着交媾的频率在自己咽喉内抽插。不过几下,乔柯再难克制,将他整个人猛地向下一压。 甬道发疯般吮吸着孽根,乔柯立即顶了几下,圈着裴慎道:“发誓什么?” 裴慎被这几下肏得叫都叫不出来,但还想马上回答他。 “我……我……” “不后悔……” 第66章耽迷 乔柯道:“为时尚早。” 他仍旧不信,裴慎只得用那双眸一般湿润的嘴唇凑上来,左啄右啄,滚烫的呻吟都扑在乔柯脸上。不知是否因为受孕,他的臀瓣浑圆,较从前更为白嫩,粗壮的男根尚未全部塞进去,两侧又紧又弹的臀尖便蹭着它,软乎乎地吃它进去,滋滋发着餍足的喟响,裴慎胡乱叫道:“乔柯……乔大哥……” 乔柯将头埋在他身上,呵一口气,那轻纱便已贴到胸口。他隔着布料在红樱周遭咬了咬,下头那几缕叠在一起的纱布却碍事,干脆当中叼起来,送到裴慎口中,裴慎便乖乖接了,毫无遮蔽地将遍布红晕的身体呈给乔柯,两侧的纱布正垒在乳尖上方,随着男人的肏弄忽地飞掠上去,再若即若离地飘下来,堪堪搔弄着被乔柯咬红的皮肤,令人不由自主将胸口朝下送,乔柯却只衔着那凸起的小小一点以舌齿顶弄,那处几乎湿得要流下乳汁来。裴慎十指在他发丛中交错,不禁想到自己生产后的模样,他做了二十年意气风发的男子,却要在不久的将来怀抱自己诞下的婴儿,和世间万千女子一样泌出奶水,给那孩子吮食,后背不禁一阵冷战,可乔柯又粗又硬的性器尚在穴内,带着并未完全褪去的灼热,将他的每一处敏感点狠狠肏开。 忽然,乔柯闷哼一声,裴慎道:“怎么了?” 乔柯将他缓缓放到床上,一只手从布满红印子的腰间挪开,在二人交合的穴口勾了勾,低声道:“太多了。” 不知从何时起,小穴便向外泌着湿滑的黏液,令往日还有些滞涩疼痛的抽插顺畅许多,到最后,几乎雨一般浇在肉根的柱头上,每将那幽穴破开一次,淫水便飞溅起来,将裴慎腰腹之下都打上水花。姿势如此一变,裴慎只觉被捅得更深,不由自主双手去护,但是,毕竟不能全部遮住,十指交叉着覆在已经开始变浅的肚脐上,但他的小腹只是隆起两指多,那无用的男根仍搭在上面,后穴在一片粘腻水声中被快速贯穿,开始疯狂痉挛,白浊则直向主人的脸上喷去,甚至洒落在他紧紧扣下的睫毛上,随着潮吹的战栗,从裴慎绯红的眼角滑下。裴慎几乎融化在乔柯怀中,在他楔入时被干到两眼失神,好容易抓住片刻清明,伸出手臂向乔柯索取拥抱,却在乔柯用力抽出时再次高潮。妊娠令卵山族族人的身体比娼妓还要敏感,就算理智全无,交欢时极乐的震悚化作筋疲力竭的微颤,他们仍似不觉。乔柯用身体罩着他,轻声道:“阿慎……” 裴慎道:“是我。” 乔柯道:“再说一遍吧。” 两条修长的小腿还架在他腰间,向下一压,将那作恶的肉棒又迎到粉嫩的穴口,一吞一吐,两瓣桃山蹭着棉褥去磨它。裴慎勾着他,在耳边道:“喜欢,阿慎喜欢。” “好,”乔柯道:“你生产前,我都可以……” 说罢,再将凶器插入裴慎体内,裴慎哑着嗓子,挣扎道:“不是的……跟这个孩子没有关系……是我真心的,是我明白太晚了……” 他越挣扎着要说,身下的操干越是凶悍,肠壁被性器撑开到淫液都无法柔缓的地步,最终仍是双腿大开,手腕被乔柯攥住,任电流无休无止地从四肢涌过,淹去一切甜言蜜语。沉沉浮浮的昏眩中,乔柯似乎说道:“你若真心,何必急于此刻……” 第67章煨雪 裴慎醒来时率先看见乔柯的手,掌心纱布还在,但有些皱巴巴的,也不知道昨晚哪一步折腾成了这样,纱布上有新鲜血点,旁边褪去老茧的皮肤已经泛紫了。裴慎睡眼惺忪地看了两下,意识到自己枕着乔柯的右臂,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你醒了多久了?怎么不挪开?” 乔柯道:“半个时辰。” 他慢悠悠地披外套,裴慎则迅速从那堆快要变成纱条的纱衣上挪开视线,道:“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乔柯摇摇头,不看他,垂着眼睛把干净的里衣放过来。裴慎道:“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乔柯道:“你希望我记得?” 裴慎道:“你不光要记得,还要信!” 乔柯道:“我不敢。” 能让乔凤仪变得如此畏畏缩缩,裴慎都有些佩服过去的自己了,飞快套上里衣,追到他身前。乔柯一看他胸口半遮半掩,花红柳绿,脸上就挂不住,道:“你回去歇着……” 裴慎道:“我前一阵……不对,自从舜华派没了,我都不太对劲。我从小在山上长大,没见过世面,也没有属意过什么人,一下子碰上这么多变故,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所以像个傻子一样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珍惜你的,可现在不是了!我虽然没脸没皮,也不能总说昨晚那些话……乔柯,你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多少东西,才会变成昨天那样,我会慢慢证明给你看的。” 说是这么说,等乔柯走了,不到吃饭的时间,他就耐不住跟吕伯打听,吕伯道:“大少爷的病看着是还没有好利索,今早过来的时候,走路有点歪歪扭扭的,现下好一些了。” 裴慎道:“怎么会呢?他看着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 吕伯道:“脸色也不对,恐怕还烧着。” 裴慎心虚地“啊”了一声,回到房中,久违地翻出双陆棋来玩,不过,不管玩什么,只要乔柯一进屋,就随手一放,开开心心地迎他进来,日复一日,也玩不腻。乔柯被他拖到棋盘对面,一边端详棋局,一边道:“你不练剑么?” 裴慎道:“等这个小东西出来,我就练。怎么了,你想看舜华派的剑法?说起来你一直在家,玉墀山也不来喊你回去吗?” 乔柯道:“芝香麓的事情还要梳理,再等等吧。” 裴慎道:“你真的要用自己的血养漱骨草吗?那不是要养二十年?那样的话,就再也回不了玉墀山了。” 乔柯道:“我想把漱骨草的秘方公开,了却父母的未竟之业,只是……时机未到。” 裴慎道:“嗯,嗯,造福天下绝非易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乔柯笑道:“还没有。” 谈笑之间,他又打掉裴慎几个棋子,裴慎仰面坐倒,哀叹道:“你怎么那么一根筋呀?就不能随便说点我能做的,或者让我几招。我不玩了。” 乔柯道:“好,那我让人来收拾。对了,吕伯刚买了一本《幻草仙缘新传》,你心情不好,改天我再让他拿来。” 裴慎耳朵一竖,扶着肚子悠起来,道:“大耳驴写新书了?上回江湖小报不是说他明年才能写完吗?你这就拿到了,该不会跟他认识吧?我早就觉得你跟他关系不一般,能不能帮我要个他的押字,不对,你能不能告诉他,我是看着他的书长大的,我做人一半是师父教的,还有一半就是他教的,要是没有他,我更不开窍,他简直就是我的,呃……我的‘话本师父’。” 乔柯以手托腮,又被他手舞足蹈逗笑了:“他比你大不了几岁。” 裴慎大惊小怪道:“什么?!那他写《幻草仙缘》的时候,岂不是只有十几岁?!不对,你连他的年纪都知道,该不会他就是你的好朋友之一吧?该不会我已经见过大耳驴了,自己还不知道?” 乔柯道:“他有他的想法,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不过,找他押字倒是简单。” 裴慎灵光一闪:“你已经拿到了?在吕伯手里吗?还是在你身上?” 乔柯浅尝一口茶水,脱下外套,好像等着他来搜身,裴慎道:“你不要动,一定就在你身上。” 他直接身体跨过棋盘,在乔柯胸膛上下其手,很快摸了一本簇新的《幻草仙缘新传》出来,里头还夹着大耳驴致李无思的谢辞,裴慎双眼放光地读了一遍,立刻粗略去看目录和首章:“他给江湖小报写了这么多文章,也没有影响自己写话本,文章那么辛辣,话本却天真绮丽,想必是个性情中人,有这样一位青年豪杰,是江湖之幸。” 乔柯从身后圈着他,忍不住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说话。” 裴慎登时警觉,不知他是不是想到自己过去冷言冷语,又在难过,于是放下《幻草仙缘新传》,转过来道:“九师兄以前说过我,说我太烦了,如果跟别人在一起,一定要少说话,不然会被打。” 乔柯道:“莫纵言骗你的。有些人喜欢得不得了。” 裴慎道:“哪里来的天仙,能容忍我从早到晚胡说八道?” 乔柯道:“你怎么会胡说?” 裴慎拍拍他的手,赞赏道:“这就对了。那你也要相信,我的肉麻话也是真的,裴慎以前虽然捉鱼打鸟,不给师父师兄省心,但也算舜华派无欲无求第一人,为了哄你开心,我快连脸面都不要啦。” 乔柯喉头发酸,越发将他紧抱在怀中,道:“你不必这样,我也开心的。” 炭火剥啄,煨融深雪,两人在芝香麓不闻世事,春来冬去,似一日短暂。 第68章春光 春日融融,裴慎大摇大摆往太阳底下放了一张摇椅,守在乔柯门口睡觉。他的身子日显倦怠,小腹彻底鼓起,钱路万说一定是个大胖小子,乔柯听了却很不高兴,甚至让裴慎少吃一点,裴慎爽快答应了,但在摇椅上呓语:“鸡腿……鸡腿……” 乔柯在他五尺外理账,知道他又在馋嘴,装听不见,不过片刻,裴慎果然醒了,背着手在院里溜达。他看见一根笔直的树枝,作拐杖撑在地上,一下把背佝偻下去,哼哼唧唧地学老人走路,从乔柯门前绕了两回,乔柯还是安如泰山,便将拐杖一戳,骂道:“死老头!” 乔柯左右无人,停笔指了指自己:“说我?” 裴老头哼地一声,扭过头继续呼哧带喘地拄拐走路,乔柯两步就赶上了,道:“你在扮我们两个老了的样子么?” 裴慎已经身临其境,颤巍巍撇着嘴看他:“你不老,我老。” 乔柯一笑,背膀塌下,跟他一块慢悠悠走起来:“我腿脚不好,阿慎,等等我。” 裴慎道:“都七老八十了,还什么阿慎阿慎的,孩子们听了笑话。” 乔柯道:“你就算一百岁,也是我的阿慎。就算……给我生七八个孩子,也是我的阿慎。” 裴慎踉跄一下,脚步急得有些装不下去了,拐杖嘟嘟拍打着石砖:“亏你敢想,七八个!你先带好这一个试试。” 乔柯追着他道:“一个?在哪呢?” 裴慎把拐杖一扔,在他臂弯里笑起来,挣扎道:“一个也没那么好出来。我装不下去了,好痒,哈哈哈,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吃鸡腿了,不闹你了还不行吗!” 乔柯手臂一松,他立刻贼心不改,提溜跑进屋里,举起一堆账本左看,右看,道:“好啊,你就为了这些东西不理我。” 乔柯道:“没有这些东西,咱们的吃穿用度哪里来?何况这么多药铺商铺,我不经营,生意一黄,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说我心善,我看你才是那个最心软的,”裴慎道:“这些分店要钱,你就给,没有孳息,还债全靠良心,账上没亏空真是烧高香了。” 乔柯道:“我的确不适合做生意,从前也有人说过。” “坏咯,我也不会做,咱们将来要变穷光蛋咯,”裴慎摸着肚子说:“等小东西生出来,你得赶快找夫子来教他经商。” 乔柯道:“好,你来选。” 裴慎却道:“要是我选不了呢?”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悔之晚矣,乔柯的兴致已经被这句话一扫而光,问道:“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裴慎道:“你又多心了,我随口……等一下,乔柯,你要去见赵殷?” 他从账本外摸出一封信,咄咄逼人道:“还是化名去见,你见他干什么?杀了他吗?” 乔柯道:“当然。” 裴慎立即反客为主,一屁股坐在主位,道:“不许去。” 乔柯奇道:“为什么?” 裴慎拽住他的右手,将那道贯穿掌心的疤痕举起来:“你现在连七成功力都发挥不出,怎么可能杀得了赵殷?这不是找死吗?” 乔柯静静道:“至少你会一辈子都记得我。” 裴慎道:“我都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乔柯道:“我看见他,就想起你浑身是血地浮在舜华山下,三城三派里里外外到处是你的悬赏……一夕之间,黑白颠倒,于情不通,于理不通!我想要你光明正大地行走江湖,不必担惊受怕,夙夜难眠,你出现的时候,他们可以说你是剑道名流,也可以不认得你,但绝不该有人说邪魔外道……杀赵殷当然是讨你欢心,但更因为在我心里,这些都是理当的。” 裴慎头一次对他发号施令,竟然被撅了回来,又生不出半分气恼,只道:“我说错了,说错了。不是多此一举。” 他看乔柯神色坚定,又道:“我只怕,你到现在还觉得我的心意不纯。杀周喑那时候,我的确觉得要出卖身体,你才肯帮我报仇,我以为在利用你,可不知不觉,在我心里,你的性命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你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就该漂漂亮亮地活着,不要为了我这些事情赔命。” 论迹,裴慎这些日子虽然没有受到约束,却从未主动离开过乔府,半个后院被他折腾得像半座后山那么热闹,论心,这番话直白热络,乔柯再不敢信,也快要溺入其中,许久才道:“那你的仇怎么办?你怎么办?” 裴慎道:“还有七十多人,你我有几条命能用来把他们赶尽杀绝?死者长已矣,我有多不甘,就有多不敢回想,只有你在身边才能安心,我也只有你了。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不要离开我?” 他平时不甜言蜜语,乔柯已经满脑子赴汤蹈火,一番肺腑之言狂轰滥炸下来,连气都不知道怎么喘了,屋外只剩残雪从檐边融落的丝丝水声。裴慎在满室明光中起身,追问道:“乔柯,好不好?” “好……我信你,”乔柯道:“可如果你骗我……” 裴慎抢先道:“你就把我碎尸万段!” 乔柯摇头道:“你骗我……死的会是我。” 第69章贪心 裴慎道:“你少说胡话,我要是跑了,你肯定会恨死我。‘我乔柯可是百年不遇的武林骄子,放着那么多貌美体贴家世显赫的女侠不娶,纡尊降贵地绕着你一个臭男人转了这么久,不计金钱,不惜性命,只差把心肝掏出来喂给你了,你竟然给脸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蹋我的真心,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这个负心汉扒皮抽筋,杀个一万八千遍!’” 乔柯看他声情并茂地表演完,道:“我还没气,你怎么先把自己气坏了?” 裴慎骂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单手扶腰,坐了下去:“我有吗?” 他没了老人佝偻的体态,肚子极其惹眼,头发松松垮垮系在颈后,背脊上乌黑铺陈,若不细看,真似身怀六甲的美妇人。乔柯蹲下去为他揉腿,道:“哪里难受?” 他对内力的拿捏登峰造极,揉到穴位,便打入一丝丝温纯内力,顺进去将紧绷的气脉化开,令身体稍解乏累,但无论如何,都不及怀胎前轻爽,裴慎却低头道:“其实也没那么不舒服。” 虽然如此,乔柯一路从脚腕抚到腰窝,他也没有喊停,惬意地靠进乔柯怀里,小声说:“我就是太贪心了,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他早听见乔柯胸膛里咚咚炮响了,臀瓣被一双坚实的手垫住,穿过腿根,轻轻向外扒开,问道:“还想要什么?” 裴慎亵裤只褪了一点,堪堪容男人挺立的性器塞入两团白肉中,石杵般捣了两下,白肉便弹动不止,渐染红粉。乔柯将他侧放在床上,捞起膝弯,从背后一点点进入他熟透的身体,裴慎已对这根凶器十分了解,断断续续,克制地呻吟着,直到全都肏入,背过一只手去寻乔柯。他的手指没了茧子,指尖像臀肉一样透着情热的粉,一下摸到乔柯脸颊上的细汗,知道是忍得辛苦,不禁努力扭过头喊他:“让我看看你……” 乔柯吻着他道:“压着肚子,你跟孩子都会难受。阿慎再忍一忍,好不好?” 裴慎放开他,竟自己挣扎坐起,跨在对方腰间,喘匀了,便双手撑在他胸膛上,自己开始动作。他的腹内仿佛揣着一只浑圆的肉球,几乎将肚脐撑平,令人担心从前那样紧窄的腰背能否承受如此上下起伏,尽管动作还不熟练,日夜颠鸾倒凤,他自然记住了如何取悦乔柯,何时深坐,何时前挺,身体都无师自通。乔柯头皮发炸,勉强分出一丝理智用双手为他支撑,如此亦更能看到二人最私密处如何激烈贴合,又如何扯着淫水快速分开,想必穴口已经被肏得桃肉般水嫩,只被孕肚遮住,唤起许多过往景象,在那之上,则是裴慎最艳丽最毫无保留的姿态。临盆还有不到两个月,卵山族的体质令他每一寸肌肤更加光彩夺目,纤薄的胸膛稍稍厚了一些,裴慎平日还会喊疼,不知最终是否会挤出奶水。乔柯但凡多助力向深处撞一下,他的眉头就更紧一些,五指揉捏在自己的胸口,好似爱液与情潮已将他的心尖顶破,乔柯不由抬起手臂,将另一侧莹莹小乳纳在指下。 他的抚摸比裴慎自己的刺激百倍,束发环扣被颠了下去,长发逶迤,从一侧肩膀倾泻如墨。裴慎与他十指交握,低声道:“我所有样子,都给你看过了……” 乔柯道:“只给我看?” 裴慎道:“只有你……” 说罢,他竟仰起脖颈,再次开始动作。这夜裴慎累得比往常早,在水盆里就险些睡着,可到半夜,他又自己醒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乔柯看。乔柯的睡相也沉稳,玉骨清姿,闭起眼仍是无双绝色,眠仙似的,咫尺之间,又如天人之远,裴慎默默看着,眼泪像一颗颗月光滑到枕头上,忽听他问:“怎么哭了?” 裴慎吓了一跳,道:“腰酸。腿脚也酸。” 乔柯轻声道:“揉一揉?” 裴慎截住他双手,整个人从棉被下钻过去,隔着隆起的肚子勉强揽住他:“抱一下就好了。偏偏就抱不住……” 他习惯了妊娠,已经忘记上次与乔柯紧紧相拥是什么滋味,白天他顽皮捣蛋,差点让人忘了卵山族产前会心绪不稳。乔柯抵着额头看他:“等孩子生下来,你不觉得恶心,我就每晚这么抱着你。” 裴慎将他的手抓到肚子上,突然,肚皮在乔柯手心跳了一下。 乔柯已摸过无数次,也听过无数次了,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是不是他闹你,才睡不安稳?等他出来了,咱们挠他的脚心……” “乔柯,”裴慎道:“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乔柯顿了一下,道:“你不会死。” 裴慎道:“我是说,万一……万一我难产死了,你要怎么办?” 钱路万也算数一数二的好大夫,还有韦弦木亲授的秘方,凡用心用钱能备下的,乔柯具已备下,但《卵山族志异》仍说,生之困,譬如死,绝无万全。乔柯咽下一颗悬心,反问道:“怎么做,你能安心?” 裴慎仍旧牵着他的手在肚子上逡巡:“嗯……你要好好陪他长大。还要告诉他,娘亲希望……他,和他父亲,一辈子欢喜平安。” 说完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催道:“乔柯,你答应没有?” 乔柯长叹一声,在黑暗中点头:“你最会为难我。” 裴慎搞得他垂头丧气,自己却好起来,又开始喋喋不休:“不过,我运气很好的,好几次遇到坏事都能活下来。不对,不能这么说,生咱们的孩子怎么能叫坏事?咱们都这么英俊潇洒,天纵奇才,这小东西岂不是要震惊全武林?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嫌我不够好看,生不出那么好的孩子?我可把天下第二美男都迷昏了头了!……你怎么又笑?我不是不许你笑……好看,当然好看了,怎么证明?你仔细想想,我就算最昏了头的时候,说过不喜欢这张脸吗?你别动,先别动,我我我屁股还有一点疼……乔柯!” “把油灯点上吧……” 第70章爱羽 夏天临近,金云州送来一份贺礼,封在长长的剑匣中。舜华派覆灭之后,珍宝由其余三城三派处置,其中,掌门佩剑由照雪城带走,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裴慎把玩了片刻,就放回剑匣,说:“收起来吧。” 乔柯道:“不用了么?” 爱羽剑辉光依旧,唯独剑鞘镶嵌的红玉髓从当中破裂,蔓延出数十道裂纹。裴慎合上剑匣,又推远了一点:“看着伤心。” 乔柯便默默将剑匣拿走。剑是给裴慎的,酒是给他的,另外还有一封信,明目张胆地写着“裴公子亲启”,纸上寥寥数语,但裴慎一打开信封就傻了,来来回回看他,乔柯凑近问道:“可以给我看吗?” 裴慎瞪大眼睛指着他:“……你,乔凤仪。” 乔柯很少听他用这个称呼,虽然困惑不解,但乖乖颔首道:“正是在下。” 裴慎道:“遇到我之前,还是童子身?” 乔柯也愣了片刻,旋即咧嘴一笑,道:“是。” 他既不觉得丢人,也不自满,但裴慎竟如此受用,于是不免笑得狂野了一些,其实落在裴慎眼里,嘴角才咧开半指不到,端的清风朗月,纯洁无暇,反而裴慎有些精神错乱,像平日捧着肚子一样捧着自己的脑袋:“那你怎么,第一次,第一次就那么……” 乔柯第八百次忏悔道:“我不该趁你糊涂,占你的便宜。” 裴慎声若蚊蚋:“那么好啊……” 他把那封简短的信再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折起来,藏到袖子里去了,一不注意,纯白无暇的乔凤仪凑了过来:“阿慎,你刚才说那么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裴慎满脸通红,挺直腰板道:“我说:你什么经验都没有,居然就敢强迫我!” 乔柯道:“都是我的错,你不肯,却偏要为难你……怪不得刚才,似乎听你说‘好’还是‘不好’来的……” 裴慎道:“倒,倒也不难受,舒服是……舒服的。可你不能总关着我!要不是你……” 他再说不下去了,每蹦出来两个字,乔柯便贴过来咬他的嘴唇,埋怨、宽解、求饶,全都融化在两人齿间,信纸在袖口颠来颠去,最终弹落在红木条案上,被两人胡乱晃动的衣摆扫下。那条案撑起裴慎的双臂,接住了他的发尾,与蜜穴一并在男人的撞击下轻响,连裴慎自己都想不到,他的一条腿在行将临盆时还能翘得这样高,以至于他通过银华镜观察肚子起伏时,连腿根的咬痕也能看清。胎儿快要足月,在腹腔内压迫着他的五脏六腑,连同甬道都更加紧窄,几乎每一处都变成了敏感点,这比他父亲的任何行为都要恶劣,令这副身躯看起来专为此等淫情浪景而生,裴慎很快被肏得背脊软榻,另一条腿也被捞起,大敞着被乔柯抱到镜前,道:“阿慎怎么不看我?” 柔白的脖颈此时好似被簇簇桃花拥绕,在乔柯肩头徐徐磨蹭,痛苦难耐。乔柯道:“难道,阿慎嫌弃我已经不是童子身了?” 裴慎十指都扎进他手臂,带着哭腔喊道:“不是,不是……” 乔柯道:“那,阿慎是童子身么?” 裴慎的视线与他在镜中交汇,共同落在圆鼓鼓的肚皮上,他们的孩子正在其中团卧安眠,父亲却恶劣地一而再,再而三顶入,镜中人的身体怪异、淫靡,因那根狰狞肉棍的支配难以自拔,裴慎不由紧紧闭上双眼,哀求道:“都给你了……不要,不要问了。” 但乔柯难得多话,夜里还在问:“阿慎,那封信说的,你真的喜欢么?” 裴慎道:“你和金大哥那么亲密,我还以为你和他一样,是个情场老手。” 乔柯道:“云州信奉及时行乐,他说,如果一辈子没遇到命定之人,做一辈子和尚就太亏了。这也没什么错处,而且他做事向来你情我愿,比我规矩得多。” 裴慎轻声道:“金大哥是金大哥,你是你,没有谁对谁错。” 乔柯笑道:“不过,云州碰到李瑧以后,却说他后悔了,早知道会遇见她,他一定好好守贞。” 裴慎道:“李瑧姑娘以前沦落红尘,能和他遇见,是两个人的缘分。” 乔柯搂着他,长叹道:“苦尽甘来,真是万幸。” 裴慎喃喃道:“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他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个词,好像念得够久,舌尖就能生出甜味,咂摸许久,又问乔柯:“孩子的事情,你和金大哥提过么?” 乔柯道:“弦木向他借过药材,所以提过。你放心,他们和我知交多年,不会走漏风声。”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都听到院外传来几声功底不甚扎实的响动,紧接着,一个长袍背云的身影大摇大摆从窗外飘过来,功夫不行,身段却轻得很,“咚咚咚”,在门前连叩三声。 裴慎与乔柯在黑暗中满头雾水地对视一眼:“……” 韦弦木清了清嗓子,不耐烦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按我的嘱咐,行周公之礼啊?” 乔柯开门迎客,道:“你怎么有空过来?” 裴慎身子笨重,远远地还在床边坐着,韦弦木看他珠圆玉润,身上桃花瓣瓣,想必行得只多不少,松了口气:“好,活的。” 裴慎:“……” “我没空也要有空,要是因为我不在,他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不得杀了我?”韦弦木回头道:“准备客房吧,这小子和你孩子的命,哦,还有你的,我都保了。” 第71章大还丹 “我一直没来,是因为我娘病得太重了,但又不能放着你们俩不管,所以呢,我就把玉屏丹房收拾了一下,只要我把药材放好,丹房就能连续吐一个月的丸子。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自从裴慎要控制食量,乔府后厨一身手艺无处施展,现在一位快要饿成人干的远客寅夜造访,恨不得把全后厨的食材装在一只大瓮里朝他嘴里倒,韦弦木也极其赏脸,埋头吃下与他身量完全不符的半桌点心,这才抬头说话。 裴慎道:“睽天派是不是虐待你?” 乔柯道:“伯母怎么样?我明早再让人送五十株漱骨草过去。” 韦弦木道:“你这话就难听了,虽然我确实需要漱骨草,但我帮你是看咱们多年的情谊,还有我跟这小子投缘,当然,我确实需要漱骨草,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宅心仁厚。为了搞那个破炉子,他有多久没睡好,我就有多久没睡好,看看看看,都变丑了!” 他所谓的变丑,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过眼圈浓重了些,为那副任人欺凌的美貌平添几分阴郁。裴慎道:“我睡得好着呢,还有,你能不能别这小子那小子的,我有名字。” 韦弦木道:“好吧,他都怎么叫你?” 乔柯道:“阿……” 裴慎道:“你就叫我裴慎。” 韦弦木道:“好吧,小裴。把你的手伸出来。” 裴慎道:“你刚才为什么说,乔柯的命你也保了?他有什么事?” 韦弦木“啧”地一声:“一句场面话,你那么多心?手放稳,别说话,二木头出去。” 乔柯道:“我不能陪阿慎一起吗?” 韦弦木翻白眼道:“你站在这里,他心神不宁,我什么都把不出来。出去。” 月色皎洁,像裴慎方才一样无声地望着他,于是乔柯去到院中独自等待。韦弦木既然有话不想让自己听,他就将内息调低,让耳力只能捕捉小池塘边的虫鸣,裴慎说这是一门绝技,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和乔柯一样好,不想听什么就不听,收放自如。内息充沛的人,被远处风吹草动吵醒才是常事,何况江湖人刀尖舔血,警惕一些更好,于是乔柯对他说:“我来警戒就够了,你睡吧。” 裴慎的一呼一吸,一颦一笑,从未令人厌烦,喜怒哀乐,世间一切都是他的伴曲,他消失后,微风涟漪、蛙声和蝉鸣全部寂寞起来。 不过,韦弦木的安静没能持久,很快就像训诫韦剡木一样愤怒地喊道:“那可是断气都能救回来的大还丹!” 裴慎隐隐约约地说着什么“醒不过来”,韦弦木骂道:“你不会真的……你脑子没坏吧!” 乔柯推门而入,道:“你不要凶他。” 韦弦木道:“你懂什么!” 他一生气,双臂便不由自主地发抖,声音也控制不住:“我武功低微,所以才一直想找个稳妥的靠山,可惜一直所托非人,挑了两个软蛋。我本以为你将来必成大器,才把这颗费了五年功夫的大还丹给你,结果连你……你也这么糊涂!” 裴慎道:“是我对不起你,任何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你怎么承担?”韦弦木道:“一尸两命、一死了之吗?” 裴慎急得站起来追他,可是脚腕浮肿,走也走不稳,乔柯将他拦回床上,道:“弦木,你把话说清楚,这颗大还丹,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会还你,阿慎他……” 韦弦木道:“你问问他,肚子现在疼不疼。” 裴慎已经满脸煞白,哪里还用得着问。乔柯形影不离照顾了他八个月,从未见过这个阵势,道:“怎么会突然这样?” 韦弦木道:“他自以为只要用内力调着,脉象正常就好,可他的胎早就不稳了!” 裴慎忍痛道:“我已经很听话,很听话了……” 韦弦木稳住胳膊,又把自己刚吃的药塞给裴慎一粒,蹙额道:“当初趁月份还小,把孩子拿掉,抑或是现在催动胎气生下来,无论哪一种,大还丹都能保住你的命,可就算现在催产,生死也是五五之分。” 阵痛渐消,裴慎窝在乔柯怀里问:“真的没办法坚持到足月吗?” 裴慎到底不是韦剡木,韦弦木骂了两句,神色便柔和下来,并且打开行李,当即开始盘算配方:“孩子越大,越难生产,足不足月都很危险。如果你实在怕死,我也可以帮你拖几天,你有什么心愿,统统交代给乔柯,以防万一……” 乔柯摇了摇头,刚要说话,裴慎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韦弦木面前毫不避讳地亲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要活。” “明早,请你把催产药给我。” 第72章如花美眷 诺大的乔府,也有被清空的一天,只留下钱路万、吕伯还有一二老仆。肇始于这处空荡荡的宅院,乔夫人诞子的消息被塞入一只只飞奴脚腕的竹筒中,流电般四散蔓延,比真正生产的过程快得多,当信笺被大江南北的无名人展开,裴慎正从死亡的边界回神。冥冥寰宇,唯有赤子的啼鸣贯穿天地。 他看向乔柯,乔柯则看着他身下的血水,胸膛剧烈起伏。视野被疼痛反复捶打过,依旧是灰色,乔柯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地靠近了,裴慎道:“疼死了。” 乔柯道:“都怪我,阿慎打我吧。” 裴慎错落有致的牙印还留在他胳膊上,掀起只手,轻飘飘地抚上他脸颊,就算打过:“饿死了。” 孩子只有五斤重,可裴慎生下他,一下子轻若浮萍,乔柯抱着他去另一间屋子,好像走快一点,他就会被风吹走。乔柯道:“上完药,我陪你吃东西。” 裴慎道:“交给你了。以后……都交给你了。” 像在舜华山下一样偎着乔柯,守着他温热的心跳声昏睡过去,乔柯却吓得不轻,强忍着转过来看韦弦木,时移世易,韦弦木恍如置身瓢泼大雨,恰似当年。他披头散发,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扯断了,珠子崩得满地都是,韦弦木从其中缓缓穿过,避开乔柯视线,垂头抚慰他们的孩子:“疼就好,饿就好。你们一家人又能活蹦乱跳过段日子啦。” 乔柯道:“他胎象不稳,有几个月了?” 韦弦木道:“四五个月吧,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乔柯道:“他恢复内力后,决定要留下来,并且……突然对我很好,我还以为是体质缘故。” 韦弦木道:“你现在还这样以为?” 乔柯默然不语。 韦弦木道:“他为了生这个孩子,连命都快豁出去了,我送给他保命的大还丹,也被他一声不吭用在你身上。如果卵山族的体质这么神奇,能让人突然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恐怕全天下的卵山族人都会被抓起来生孩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依我看,什么体不体质,他是真的昏了头了!” 乔柯将干干净净的裴慎安置在床上,双手接过孩子,指尖从他酷似裴慎的嘴唇上扫过:“我简直……简直像在做梦。” 他抱孩子的姿势一看就请教了人,但透着股练功时从未有过的僵硬,韦弦木看不下去,直接去戳他的胳膊:“孩子的头要再高一点,别往里扣!你们府上这么大,不会连个懂事的人都没有吧?” 吕伯懂,预先安排下的奶娘自然也懂,但乔柯坚持认为自己应该是照顾孩子的主力,韦弦木只好放下行囊,又在芝香麓住了五六日,专门教两个人如何养育幼儿。他虽然只比韦剡木大一岁,但父亲忙于公事,母亲重病缠身,因此,韦弦木尚在蹒跚学步时就开始照顾弟弟,经验颇丰,只是弟弟的根骨比他出挑太多,走路学得容易,习武一样容易,很快就把他远远落下,这些都是后话。 裴慎道:“我还要休养多久?” 孩子一直在韦弦木胸前乱抓,韦弦木都用掌心拦着,掐起嗓子咿咿呀呀地哄了哄,垂头问道:“你想多久?” 乔柯在院子里晾他的药汤,裴慎隔窗望着他背影,顺口说道:“要是可以,我想在这里躺一辈子。” 韦弦木抬起头道:“你想清楚了?” 裴慎道:“当然是开……” 韦弦木端坐在窗几之下,月白绸棉长袍上绣着一株桂树,突然,他双臂一松,孩子瞬间沿着那棕色桂枝滑了下去,冲到地上。 裴慎一句话也喊不出,直接跌下床来。他摔了这么一下,乔柯眨眼便冲进里屋,叫道:“阿慎!” 孩子似乎知道谁是最能撑腰的人,乔柯一踏进门,他就开始嚎啕大哭。韦弦木半跪着接住了他,捉起胖嘟嘟的胳膊查看道:“还好,还好,就是胳膊擦了一下。我这胳膊废了,一下没有抱住,幸好孩子没事。” 裴慎在乔柯搀扶下接过孩子,道:“我来。我能下地了。” 他拍拍乔柯,示意他不要慌张,只这一下,乔柯探出他内力仍如无底洞般,亏空深不见底,身上应该也没什么力气,尚未发问,裴慎又道:“我还没抱过他,谁也别跟我抢。” 韦弦木笑道:“你再不能下地,二木头就要砸我招牌咯。” 他幽幽起身,拂去长袍上的灰尘,心满意足地作了一揖:“要事我已经办完,终于能走了。乔柯,再给我装十根漱骨草去。” 乔柯道:“你跟吕伯说,西边小库房的二十根都带走。” 韦弦木道:“好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们享受去吧,我不是不识相的人,我自己走。” 裴慎推着乔柯出去送,韦弦木反手将屋门拍在二人面前,道:“干什么?我会偷你们药材不成?” 乔柯道:“你来去匆忙,我们还来不及款待……” “你们等得了,我娘可等不了。放心吧,这又不是咱们最后一面,”韦弦木搓搓下巴,从怀里又掏出一包看起来十分危险的丸子,透过门缝朝裴慎眨了眨眼:“后会有期!” 第73章凯风 韦弦木想一出是一出,风也似地跑了,不过乔柯执意去送。回来裴慎已经躺到床上,望着他道:“给弦木拿药了吗?” 乔柯坐到床边,将他和孩子都揽起来:“你跟他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孩子被两人各用一只手臂环住,裴慎压着乔柯手腕,指尖在细嫩的小脸上弹个不停:“哦——我懂了,原来你不怕他偷药,是怕偷人。” 乔柯两只眼睛锁紧怀里,恨不得各看一边,笑道:“他不会偷。” 裴慎道:“为什么?” 乔柯道:“他有他的难言之隐,我不能泄露,等你见到他的心上人,打眼就会明白。” 裴慎笑道:“你都这么说了,他的心上人肯定也声名赫赫,我不用见也能猜到。乔凯风,你这个傻爹爹可怎么办呀?” 孩子粉白色的小手抓在他指头上,轻轻晃动,乔柯笑的时候,孩子一起笑,他笑的时候,孩子也一起,三人在床榻上挤成一小团,最终夹着裴慎倒下去。乔柯双手护在他平整如初的小腹上,一面抚摸,一面在他耳旁问:“我们的孩子叫凯风?” “嗯,”裴慎将孩子举起来,两人并肩仰望着他,夏日璀璨,像孩子蓬勃欢扬的生命:“只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就能想起,母亲永远爱他……” 他力气不够,将孩子缓缓放回来,转身埋到乔柯怀里,闷声说:“他父亲也是。” 乔凯风的名字就此敲定,只是,他的母父几乎没有履行过承诺。在他们相处的短短两个月里,乔府其余仆从很快从外面赶了回来,代替虚弱的裴慎围在他身边,夸赞他继承了乔柯的俊美,继承了乔柯异于常人的根骨,将来必定还能继承芝香麓偌大家业,他像颗天赐的星星降临在这里,划开乔柯眸中已经消逝十余年的光辉,那时乔陟山与高晖竹健在,芝香麓风平浪静。 乔凯风的诞生似乎令府上重现出这种祥和,他的父亲得以短暂离开,和于沛诚会面定夺玉墀派的要事。裴慎补足了血气,每天日头好的时候都带乔凯风在后院散步,阳光扑在他凝白的面容上,言笑嫣然,像他在龙虎台初次露面,也不像,乔柯望着那部分由自己赋予的沉着与澹艳,一时间忘了将行囊系上。裴慎从门外回头,背着光笑他,对怀中的乔凯风道:“看,你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还什么都不懂,他就这么看我。” 乔凯风生来就爱笑,不知道像谁,在裴慎怀里快乐地打嗝,可惜裴慎胸口难受了半年,依然不能像女人一样泌出任何东西,只得交给奶娘去喂食哄睡。待到独自回屋,乔柯已经收拾妥当,正在等他。裴慎做了一个毕恭毕敬的手势,朝门外一挥:“乔掌门珍重……” 顺着他的手,乔柯将他捉到身边,道:“沛诚约在胶丘见面,我尽快来回,也要五天,你……” 裴慎道:“我乖乖在这里等你。” 乔柯道:“你……会不会想我?” 裴慎道:“当然会。我会想你想到茶饭不思,辗转悱恻,晚上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睡不着,睡着了梦里也全都是你,梦见你救我的命,梦见你勾引我这样那样,梦见你变成老头子,醒来以后再到处找你……” 说着,就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抹在乔柯身上,并且准备将失去乔柯的痛苦生活喋喋不休地描述下去,乔柯歪着头一字不落听完,道:“阿慎,我好想你。” 裴慎胸口仿佛被乔凯风用小脑袋撞了一下,呼吸一窒,捧着他的脸道:“你不是还没有动身?” 乔柯重复道:“可是我好想你。” 裴慎道:“才五天……” 他立刻闷哼一声,嘴唇被乔柯咬住,含糊不清地在绵密亲吻中叫他的名字,每根手指都被乔柯抵住,扣在黄梨木长桌上,随着唇舌的入侵不断收紧,直到裴慎双目都泛起水光,挣扎道:“不行……乔柯,我现在……” 乔柯已经几十天没碰他,看见他一塌糊涂的样子,硬是止住了动作。裴慎的外袍已经被揉皱了,松松垮垮透出巴掌大的胸口,他有习武的底子,那处本就十分匀称,如今被产后的卵山族体质折磨,竟又胀大了些,半露不露,当中似乎能看出一条暗线。他按住乔柯肩膀,道:“……你坐下。” 他的身体与乔柯同步伏低,甚至矮了下去,蹲在乔柯两腿之间,自己将肩头的外袍又推开一点,纱衣将坠未坠,双手挤在胸侧,用那暗线去蹭男人挺拔的阳具,竟真能夹住一部分,起初,裴慎还不会以手上下拖动,摆着腰肢才能令那棍子在当中摩擦,稍一低头,便是凶物上青筋狰狞,仰头又是乔柯忍耐至极的脸,倘若那片猛烈的情潮无法顺利宣泄,只怕要如数奉还给自己。裴慎咽下口水,连忙偏过头去,只听乔柯唤道:“阿慎……” 他明白只是情到浓时一些无意义的呼唤,仍不由自主要看他,同时,乳间的巨物也愈发灼热,在两个喘息的间隙,白浊全部冲撒在他的下颌与脸颊。裴慎从未经历过如此性事,只觉液体从眼角徐徐滑下,人都呆了,殊不知那唇瓣莹润,微启在一张被奸污的脸上,险些勾得乔柯当场抓起他的腰肏干。饿极的老虎一朝开荤,绝难收场,乔柯却将他托起来,一点点擦净了脸颊,道:“你身体还要休养。等我回来,好不好?” 裴慎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不要太想我。” 乔柯出门的时候,乔凯风刚刚醒转,在裴慎怀里哭起来,六天后一样的在乔柯怀中大哭不止,好像和他父亲一样,知道自己终于被裴慎明明白白地抛弃了,他们不如爱羽剑或一匹快马,可以为裴慎日后的生活提供他想要的助力。 裴慎没有再带走任何东西,只是把生产前乔柯送他的白玉护身符拿出来,挂在乔凯风的脖子上。乔柯面无表情地抱着儿子,不管怎么拍,乔凯风都不像以往那样听话地睡着,玉符空落落地坠在半空。 乔柯静静哄了许久,在震耳欲聋的哭声中问:“吕伯,他是在骗我吗?” 吕伯道:“少爷……” 他又垂下头去,拨开襁褓的边缘,低声问:“凯风,是不是?” 吕成看得焦心,一个劲拽吕伯衣领道:“怎么办?要不要请几个得力的镖局一起找人?少爷不能这么下去啊……” 窗外一片寂静,大多仆从只知道少夫人在后院休养,并不认得裴慎,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开,像每一个平静的日子那样洒扫庭除,唯独一串坚实的脚步声笔直朝卧房行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向银红色的身影行礼:“小姐好。” 高凤桐推门而入,道:“别找了,不可能找得到。” 她走到乔柯面前,伸手抚了乔凯风两下,道:“表哥,你看看我。” 乔柯没有反应,她也不恼,继续说:“对,他骗你的,他忘恩负义,从来没有爱过你,不知道多少人警告过你了,你这么傻,被骗得家破人亡,不过是咎由自取!我原本探听到一些事情,只是看他真的爱上了你,还以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未深究,如今不管你听还是不听,我都要自己查下去,今天不过知会你一声。” 乔柯道:“你想说什么?” 高凤桐道:“姑姑身亡那天,是他独自去了房中一趟,姑姑才彻底昏迷的!” -------------------- 上半部到这里就结束了,跟大家请个假梳理后半的大纲,顺利的话元旦假期开更。 谢谢大家一路看到这里,元旦后请来看更新吧!谢谢谢谢!给大家磕一个! 第74章杀人预书 春风婉转,麦田遍染新绿,在马蹄旁波荡着,涌出一阵阵稼穑的清香,令人熏然如醉,少年却回头喊道:“快点!快点!” 离家只剩二十里,他按捺不住,一路从长势正好的田亩间踏过,几个随从却在犹豫。为首一人道:“少爷,前面林子多,容易出事,咱们还是走大路吧。” 少年道:“怕什么,到了沥剑台,就是我们贾家说了算,谁敢动我?” 那人道:“那杀人预书是大名鼎鼎的裴慎发出来的,他可杀过六十多个厘罪盟的人啊!您要是不明白这有多难,总该亲眼见过龙虎台有多强吧?这个裴慎是八年前龙虎台的魁冠……” 贾清风不屑道:“时移世易,八年前的龙虎台难得过现在?我还是今年龙虎台的八强呢,再说,我爹雇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六个镖师挡不住一个姓裴的吗?你们这么怕他,不会连龙虎台都没去过吧!” 另一名镖师道:“孙哥当年可是睽天派送到龙虎台的独苗,可惜碰上了三凤仪之一的乔柯,止步四强,要是没有乔凤仪,魁首是谁,真说不定!现在孙哥也是天下最难请的游侠之一,老爷为了护您周全,可是下血本了,清风少爷,您就听他吧。” 旁的镖师道:“姓裴的江湖传说满天飞,真假难辨,乔凤仪也早就下落不明,拿他们说理,哪说得通?我看少爷的主意就挺好,早一步送到,咱们也早松一口气,抄近路走,今晚就能到贾府了。” 贾清风“哼”地一声:“这趟钱算是白给你们赚了!” 他催马前行,越过农田,直入林中,后面几人竟一时追赶不上,只有孙通勉强坠在后面,喊道:“少爷!” 镖师的马没有主子好,孙通勉强赶上了贾清风,连忙拽他:“这林子弯弯绕绕的,容易有埋伏,您等人齐全再走!” 贾清风骄纵惯了,岂容一个租来的下人对自己拉拉扯扯,举起胳膊正要一巴掌呼出,却听林外传来一阵惨叫,正是其余几个镖师的声音。惨叫的余音消失极快,似乎刚刚看清凶手,就被一击毙命,贾清风将孙通一把拽到身前,道:“保护我!裴慎来了!” 几乎同时,一个人影从孙通身边飞掠过来,脆响过后,孙通的脖子应声而断,第二声,是贾清风自己的。 贾清风人生的倒数第二眼落在贾松身上。父亲蹲在地上抱着他,伤心欲绝地捂着他的喉咙,不知在哭喊什么。许是凶手速度太快,没能一下将贾清风的颈骨彻底拧断,于是在他倒下之后,又朝喉咙正下方刺了一剑,血水一路淌下,被砍柴人发现,连忙去往贾府报信。可贾松来得再快,贾清风身中两招致命伤,早已无药可医,只是回光返照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身后,人群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贾清风最后一眼捕捉到后排一名高挑男子,对方戴着斗笠,隐约露出的半张脸似笑非笑,正是那名劝他走近路,又拧断了所有人脖子的镖师! “清风?清风!你怎么了!我的儿啊!” 贾清风满脸发紫,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将他仅存的生气削去,令那片凶手所在的视野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随着痉挛的躯体震颤不已。 画面彻底闭合的瞬间,一只手轻轻落在了“镖师”肩上。 镖师并未感觉到那只手,直到耳边飘来青年调笑般的询问。 “兄台,怎么这么害怕?” 他自问轻功练得最好,连孙通这种高手都能压制,可这名青年是何时靠近、如何靠近的,却完全没能察觉。青年噙着淡淡的笑看过来,镖师却只觉得毛骨悚然,立刻将那只手甩开,施展浑身解数向镇外掠去。 腾挪,急转,绕过无数个只有当地人知晓的小路后,镖师才敢稍缓脚步,将四周探查一遍,确定了没有人跟来。 他抹把汗,靠着墙徐徐蹲了下去,开始喘气,手指仍有些难以自控的颤抖。镖师闭上双眼,用力将手腕抓住。 兀的,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又爬上了耳朵。 “第一次杀人?” 半路出家的镖师尚未读懂精准的杀意,便本能地一跃而起,边逃边道:“你是谁!” “咚!”地一声,他被凌空一脚踹飞回去,余势未消地撞穿木房,摔到地上,对方紧随而至,落了地,倒不着急,一步一步踱向口吐鲜血的镖师。 “不知道啊。你是裴慎,那我是谁?” 那一脚封死了镖师的内力,使他立刻像贾清风一样绝望喊道:“救命!救——” “嘘——”青年道。 他总是慢悠悠地说话,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有商有量,从长计议,可下手却落雷一般,快得令镖师后脑在地上弹了一下——他用三根手指掐住了镖师下颚,用力一掰,迫使对方张大嘴巴。 “老实点,”一剑闪过,将舌头从根切断,挑飞出去。裴慎继续将剧痛挣扎的镖师死死按在地上,道:“我有事跟你谈。” -------------------- 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75章鬼手 贾家独子遇害,黄金十万两悬赏凶手裴慎人头。 悬赏张贴不到半日,江湖高手纷至沓来,这些人早就听说了裴慎的杀人预书,提前赶到沥剑台等他现身,如今又齐聚贾府,推苏息剑赵殷为尊。这赵殷为群首会所禁,多年来不得回挽芳山重建宗门,竟破釜沉舟,自印了五千份挽芳剑法在江湖上散播,藉此一途,累有数百计平民子弟自学成才,千万人得以谋身,凡遇赵殷,无不尊称宗主,大有党结煊赫之势,更胜挽芳宗当年。赵殷道:“贾老爷,令郎在外习武,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贾松摇头道:“没有,清风待人,向来慷慨解囊,又一向说要回来继承家业,在睽天派这些年,从不与人争权夺利,哪来的仇人啊?” 赵殷又道:“那么,你们家族当中,是否有人参加过厘罪盟?” 贾松道:“我家里几代人务农经商,厘罪盟是顶尖高手才能加入的地方,就算想去,哪去得成?难不成清风无意间冒犯哪位尊神,被人家记下……” 赵殷无从入手,道:“只能请石老城主帮忙问问了。为今之计,还是趁裴慎没走远,请众位侠士在沥剑台周围仔细搜查……” 这些年与挽芳剑法一同蜚声江湖的,还有一张“生死簿”,据传是裴慎所写,上列七十九位厘罪盟成员,早年江湖小报还登载过,由于书写顺序十分契合诸人的武学排名,被戏称为英雄榜,江湖人虽不说,却对生死簿上排名靠前的人十分艳羡,暗中常常自比,通常以为十位之内,便是三城三派宗主的水准。除去三城三派几位老宗主、赵殷、六个横死之人,其余六十七人都卒于裴慎剑下,恐怕此人已有宗师之能,除去赵殷,在场任何人碰上都必死无疑,所以赵殷下了指示,真正动身的并不多。交头接耳之际,门外小厮大喊道:“老爷,有您的急件!” 他慌里慌张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路小跑,木匣也随之咚咚乱响,赵殷立刻闪身到贾松身前,道:“这是你家丁?” 贾松道:“是,是我家的。” 赵殷道:“什么人的寄件?哪里寄来的?” 家仆道:“不知道……我就照常去镇上驿站看看,领过来的……” 赵殷道:“退后五步。打开。” 家仆被他的架势震了一下,没有反应,手中木匣依旧咚咚地发着闷声,人群嗡鸣声也越来越嘈杂,每耽误一秒,裴慎都可能逃得更远,赵殷吼道:“打开!” 木盒上做了一个简单的铁环扣,那家仆在众目睽睽下按动,“咔”地一声,便尖叫起来,猛然将木匣抛向空中。一条几乎与木匣登场的物体转了隔半圆,“啪唧!”摔落在地,竟然是人的胳膊。 见过些世面的,立刻都涌上来看,胆小的早跟着尖叫退下,泾渭分明,那几乎齐肩斩断的胳膊如同一支箭横在两排人浪脚下,大臂在后,手掌在前,指向门口。 “啪!” 手掌无风自动,带着从木匣中沾染的血液,猛然向地面一拍,连同手臂向门外挪了半寸。 “啪!” “啪!!” 这根断掉的手臂,竟然在自己向门外走! 贾松连杀子之仇都忘了,魂不守舍地缩在赵殷后面,赵殷直勾勾盯着手臂,试图靠视线盯出个名堂,怒道:“故弄玄虚!” 拔剑一扫,将正在爬行的手臂从中剑齐齐削断,然而,手掌爬得竟更快了,门外几个胆大未退的百姓此时也见之色变,向左右两边跑去,四处都在喊:“闹鬼了!” “快跑啊!” “我只是来看热闹的,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纷乱之间,赵殷已将胳膊斩作四段,只剩连着一丁点手腕的手掌在地上飞快拖过,留下一条越来越浅的血印,正待再砍,一句悦耳的男声飘然而至。 “都别动。” 声音不大,但院内院外,人人都听得十分清楚,青黑道袍的男子逆势而行,大步跨入门内,张开手掌,直接压到鬼手之上,握住它翻了一面。 被这样握住,鬼手应当内扣起来,但此时它的手心却鼓起一片,在男人手掌内挣动。男人扫了地上的断肢一眼,紧蹙的眉头随着极轻微的喟叹舒展开,起身道:“没事了,都上前吧。” 然而,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人盯着鬼手,反而在看到他的脸时发出一排整齐的惊叹。 “他他他……真是我想的那个人?” “他不是失踪三年多了吗?” “不是逐出师门,没有露面?谁说的失踪?” “切,我听说……是受了情伤,回家做富贵闲人去了。” “富贵闲人还是废人啊?我可听说他让人给废了,差点没活过来。” “这么大声,你他妈不要命了?就听刚才那声传音入密,他像废了吗,啊?!” “怎么了,他是你老子,不兴别人说?” “别说了,别说了!” 男人长身玉立,同是青黑长袍,又与传闻在玉墀派的打扮不同,裹得更加严实了,浑身上下只露着一张惊世骇俗的脸,静握鬼手等人向前,顺便淡淡扫视着他们,虽然并无杀意,甚至称得上友善,但扫到一个,一个就垂下眼去——此人虽然俊美无匹,看一眼赚一眼,但他与赵殷素来不睦,这些人作为赵殷徒众,并不敢和面前的江湖传说亲近。 赵殷道:“……乔柯?” 乔柯道:“赵殷。” 他把鬼手朝前递了递:“你不必这么戒备。今天,我也是来抓裴慎的。” 第76章青蚨子 那血手被他箍在掌心,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每弹动一下,便“哎哟!”“哦哟!”地叫起来,乔柯温温和和地看了会儿鬼手中间鼓起的小包,好像那并非什么诡异之物,而是心爱之人的玩具,无奈笑了一下,对众人道:“机会难得,诸位不想看看‘青蚨子’吗?” 他将云鳞剑的剑尖在鬼手上比划一下,鬼手立刻被豁开一道口子。谁都没有看清云鳞剑何时动过、乔柯的食指与中指何时探出,只知道下一瞬间,一只埋在鬼手中、似蝉非蝉的莹翅青虫已被他夹在指间。 “诸位是否听过‘青蚨还钱’的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一人站出来道:“捉两只青蚨虫,一母一子,把它们的血分别涂在两枚铜钱上,如此,不管将母钱扔出多远,它都能飞回子钱身边。” 乔柯赞许道:“侠士见多识广,那么,想必也知道我手上这只是……” 不光此人,众人争相答道:“青蚨母!” 乔柯点头道:“这不是什么鬼手,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方才鬼手所指的方向,必定是青蚨子所在,也就是下一个线索所在。” 短短几句,诸多游侠散客已经彻底被他吸引,抛出自己的猜想,希望得到乔柯认同,贾松则顺着那血手印子画出的横线,“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乔凤仪!请您为清风做主!” 他一面吩咐家丁,一面道:“您父亲曾经给过贾家一根漱骨草金簪,许诺出示此簪,有求必应,今日小儿惨死郊外,万幸有您大驾光临此地,请您务必拔刀相助,把那个裴慎千刀万剐!阿大,去把库房里那个鎏金盒子拿过来给乔凤仪!” 众人也道:“有乔宗主出手,兴许这裴慎真能抓着了。” 赵殷却道:“说了半天,这虫子跟凶手有什么关系?” 乔柯对贾松道:“贾老爷,听说令郎遇害前,府上收到过一封杀人预书,可否借来一看?” 阿大在库房翻了一通,杀人预书是带来了,鎏金盒子却是个空的,贾松正要发作,乔柯已将杀人预书通读了一遍,断言道:“这不是裴慎的字。” 赵殷道:“你怎么认得裴慎的字?” 乔柯自露面以来,头一次正眼看他,只是全然不似在看一位江湖前辈,反而像教书先生瞥着不争气的学徒:“舜华派覆灭之后,派中物件由其余三城三派瓜分,其中不乏裴筑和子弟们的文书。你追查裴慎这么多年,连他的字迹都没看过吗?” 赵殷道:“……你!” 乔柯道:“还是说,你连字迹都没比对,就咬定裴慎是凶手?” 赵殷道:“他叫别人写也可以。倒是你,口口声声要抓裴慎,一言一行,为何在为他袒护?” 乔柯道:“袒护?我比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想在这里抓住他。” 他收剑入鞘,单手解开立领上的扣子,将白皙的脖颈展露在赵殷面前。脖颈正中,是一道险些刺穿喉骨的狰狞剑痕,似乎已有三五年岁月。 “我与他有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满意了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后,人群传出青蚨母翅膀那样细密的嗡嗡声。 “……我操,绿帽子!” “夺妻之恨大过杀父之仇!这他妈换谁谁能忍?” “了不得啊,我记得乔掌门的女人都给他生过孩子了,裴慎这都抢得走?这小子什么来头?”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女人什么来头?” “这么说,也从来没见过那个孩子,该不会……” 这一次,众人的意见无比统一,表情无比愤慨,言语无比同情,高高在上的乔凤仪在此刻跌落神坛,成了可堪嘲解的好兄弟。乔柯面不改色,示意众人暂缓讨论,对赵殷道:“几个月来,江湖上有不少人以裴慎的名义发出杀人预书,和贾家少爷死期撞上的也有另外三起,你我都知道,这当中可能有真的裴慎,也可能没有,今日群雄之所以汇集在此,都是因为裴慎前几日刚在镜山一带现身,唯一能够赶到的地方,就是沥剑台贾府,此处蹲守,抓住他的机率最大。但即便裴慎能够赶来,又如何确定他一定是凶手?一味照此推论,错过了真正的凶手怎么办?” 贾松道:“言……言之有理,那凶手……” 乔柯道:“贾老爷,不拘于江湖中人,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贾府究竟有哪些仇家?倘若一时难以分辨,这只青蚨虫便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贾松犹豫片刻,也顾不得在场人数众多,道:“当年,有个孝子替他母亲求药,我明明有药,却没卖给他;我做了首富之后,强娶过几个妾室,还有……” 罪状条条,贾府外许多凑热闹的村民都想不到有一日能听他亲口忏悔,正在兴头上,又被一名风风火火的小厮撞开,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乔柯回头问:“怎么了?” “东边草市,南边酒馆,西边的倚红楼,全都被人扔了鬼手鬼脚!”他一眼看见乔柯手里攥着的血淋淋的鬼手,吓得白眼半翻,瘫在别人身上:“就跟这个一样!厉鬼……厉鬼索命来了!” 第77章铁塔风铃 赵殷道:“肯定又是用青蚨虫搞的把戏,装神弄鬼却不肯露面,我看这个人恐怕没什么本事。” 乔柯道:“不。他在等我们过去。” 他凝视指尖,随着青蚨母振翅的方向不断调整角度,朝西南方向遥遥一指:“这条路上有哪些楼宇?有没有公家的、废弃的?” 当地人道:“沥剑台算不算?” 此地属镜山柳家所辖,颇为偏僻,因古时曾有一批铁匠聚居,渐成村镇,当地人便将“沥剑台”这一最初的锻造之地引为镇名。光阴百代,原址早已荒废,因此,一问一答之后,众语哗然:“那边有什么来着?” “一座铁塔,一堆废炉子。我小时候去那挖过草药,后来闹鬼没人去,这会儿,估计都塌完了。” 乔柯道:“闹什么鬼?” 那人道:“嗨,其实我也没见过,见过的都说是鬼魂什么的,飘过来飘过去,看不清样子,魇人很厉害,回家头疼脑热上吐下泻的,日子一长,就没人敢去了。” 赵殷道:“可这和贾家又有什么关系?” 乔柯瞥了贾松两眼,对方依旧沉溺于丧子之痛,不过面色更惨白一些,不知在害怕什么。乔柯道:“贾老爷,但愿你没有隐瞒。” 他抄起鬼手和木匣,直奔沥剑台方向而去,赵殷紧随其后,道:“现在不光贾清风的死搞不清楚,这断手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断口干净,新鲜砍的!依我看,另外三个地方的断手断脚也是从一个人身上砍下来的,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在不在沥剑台。” 乔柯道:“你在跟我说话?” 赵殷道:“我并不全然信你,但你比在场所有人都有胆魄,也比我聪明,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赵某人从不小肚鸡肠。既然贾松不说真话,跟你联手,破案的几率还大些,哪怕不是因为裴慎,有人受此无妄之灾,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乔柯沉默片刻,道:“这种折磨,足够普通人活活疼死,倘若不是深仇大恨,凶手恐怕早已泯灭人性,与禽兽无异。” 赵殷点头道:“像裴慎能做出来的。” 瞬时之间,他感到一股呼啸而来的杀意,乔柯抱紧了木匣,脚步更快,将跟在身后的江湖游侠远远撇在后面,赵殷一时松懈,被他甩开一段,追赶道:“不要一个人冲到前面,小心偷袭。” 乔柯头也不回道:“有本事,他就杀了我。” 天际在他们脚下疾驰,一座锈迹斑斑的铁塔耸在灰黄草坪之上,飞快刺入两人视野。乔柯猛然一刹,携来的罡风尽数扑撞在铁塔檐角数百个残破风铃上,自上而下,响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风铃花在铁塔下摇摆错落,毫无人迹,但在那未见片履的花海正中,有一点斑驳红色徐徐蔓延。 嘀嗒。 嘀嗒。 灰衣人独立花海,背对来人,静望着高远的铁塔风铃。 赵殷不受乔柯影响,径直掠到灰衣人身侧,一手持剑,一手朝肩上拍去:“你……” 只一拍,灰色斗篷立刻滑落地上,同时还有一块四指宽的木板。赵殷虽见多识广,仍旧“啊!”地大叫一声。 没有肩膀,没有胳膊,没有双腿。那是个被几根木棍和木板架起来的人彘,四肢切面发黑,慢悠悠地向下垂血。 乔柯走向人彘,不断向花海四面八方张望,眼神几乎要将每一块砖石刺穿。赵殷探过人彘鼻息,正手忙脚乱地寻找丹药,乔柯朝那人脸上扫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给他,自己捡起灰色斗篷,轻轻一抖,从背面翻出十六个鸾飘凤泊的血字: “欺世盗名,荼毒妇孺;是非颠倒,昏愚忘祖。” 不止贾府,菜市、倚红楼和酒馆的游侠们都渐次赶来,每一队均由最具声望的江湖前辈打头,带着另外三只鬼手鬼脚,听说乔凤仪现身,上前寒暄道:“多年不见,乔凤仪轻功又精进了。” “我追查裴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赶上热乎的。” “我也是,除了‘生死簿’,还没在别处见过裴慎真迹。这几句话什么意思,他在骂这位老兄吗?” “从前听说他只杀厘罪盟的人,一剑封喉,从不废话。现在算什么,觉得在别人脖子上戳窟窿不够刺激,改削人棍?” “这下好了,姓裴的不按‘生死簿’杀人,也不给人痛快,以后谁撞上他,赶紧咬舌自尽算了!” 乔柯抚着余温尚在的十六个血字,低声道:“我又迟了一步。” 第78章石蒲 乔柯的丹药立竿见影,人彘服下后,片刻便清醒过来,但那丹药无法止疼,他一睁眼,四肢平滑的切口立刻泛起涟漪,肌肉截面抖了一下,瞬间开始汹涌抽动,令人想到刚从活猪身上剖下来的肉,摊在案板上坑坑洼洼地皱缩,像被浇了一片滚烫的热水。 从另外三面赶来的队伍都带着木匣,人彘一醒,鬼手鬼脚也跟着主人醒了过来,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冲力,横飞而出,“噗嗤”三声,竟各自接到了原本的断面上。青蚨母试图穿过断面,钻入人彘的躯干中寻找自己的孩子,如此一来,倒像他的手脚都接上了,伴随着凄厉惨叫,弯折出一个个诡异而毫无生气的角度。 赵殷将人彘躯干上的穴位尽数封死,紧接着一掌拍在丹田之上,将自己的内力灌注进去,劲息之强,竟在他身后荡出一阵狂风。 “你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是挽芳宗赵殷,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将来会帮你报仇!杀你的人是不是裴慎?” 那人彘七窍流血,“啊啊”惨叫着点了点头。 他嘴巴张得浑圆,但是,除了汩汩冒出的黑血,里面什么也没有,裴慎连他的舌头也拔掉了。 赵殷惊了一瞬,继续问道:“他还在不在附近?” 人彘摇了摇头。 “是不在,还是不知……” 没出三句,又问偏了。人彘已经开始口吐白沫,眼看着最后一口气吊不住,乔柯打断赵殷道:“是不是你杀了贾清风?!” 和赵殷一样,他调动全身内力,往人彘躯干上排出一掌,将他的心脉护住。人彘刚要点头,贾松竟不知从哪个空挡钻了出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尖啸道:“石蒲!你还我儿命来!!” 以赵殷和乔柯反应之速,本应将贾松立刻推开,谁知,连他们都来不及动手,那人的七窍已被贾松掐得喷血。贾松一介凡人,哪想得到自己有如此力气,掐得对方脑浆都要迸出来,刚一松手,只听“喀”一声响,人彘的头颅竟然就这样齐齐断开,滚到三人脚下。贾松一时骇极,大吼一声,后退道:“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对了他,黑黝黝空洞洞的一嘴又张得浑圆,一跳,一跳,直朝贾松而来,正要跳到他脚下时,赵殷抓住贾松肩膀,朝旁一推。 那头颅目不斜视,朝着原本的方向继续跳去了,直到被另一只脚拦住。 乔柯三指卡在那人头的脸颊边上,飞快一探,从他口中揪出另一只青蚨母。 赵殷道:“我就算恨极了裴筑,也并未想过施以极刑。这个‘石蒲’不过借裴慎的名头杀人,竟然被他五马分尸,折磨至此……” 乔柯道:“你不想对裴筑用极刑,还是不能?” 他单手捧着人头走到贾松面前,问道:“贾老爷,你刚才管这个人叫什么?‘石蒲’?” 不知为何,贾松感觉被串在木头架子上的人似乎变成了自己,冷不丁想起眼前这位以温雅和气著称的乔凤仪其实是把人砍成肉泥的主,下一瞬间,乔柯便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直接提到了他面前:“事情已经明了,凶手并非裴慎,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最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在场侠士都为围剿裴慎而来,倘若不搞清来龙去脉,误以为贾老爷有心戏弄于武林,乔某只怕不好收场。” 沥剑台的官道已经老了, 将灰尘洒在每一辆马车上,达达的马蹄便将镇口的悬赏令染成灰黄。青年负长刀站在悬赏令前,气宇轩昂,与此景格格不入。 裴慎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中谷。” 柳中谷尚未转身,唇齿已经带笑,道:“事情办完了?” 裴慎道:“办完了。” 柳中谷道:“其实你不必专门杀鸡给猴看。你的字清峻绮丽,哪是这种冒牌货能比的?” 裴慎道:“我提前离开,累你独自走完这趟镖,还要等我休整,真是对不住。多谢你。” 柳中谷道:“小裴哥哥对我,永远不必说谢。” 裴慎道:“你又从哪里学的肉麻话?” 柳中谷小声道:“那叫什么?裴哥哥、小裴,阿慎?” 裴慎笑道:“胡闹。” 两人一同端详对面的悬赏令,柳中谷不知不觉靠了过来。他如今二十有三,身量比挽芳宗初见时高了一大截,恐怕和乔柯差不多了,端的是气派潇洒,但偏不好好站着,没一会儿,脑袋就快弯到裴慎肩上。裴慎拱了他一下,道:“看出什么没有?” “没有,”柳中谷嗅了嗅,勾起一缕他的长发:“你在外面逛了多久?血腥味还没掉呢。” 裴慎立刻将那绺头发抢到鼻子下面,闻过之后,刚刚舒缓的表情又绷起来,道:“我现在回客栈。” 柳中谷一把抓住他:“不是说要陪我赏景么?” 裴慎又在身上闻了一通,越是留意,血腥味就越浓,回头道:“等到了云头镇,我带你看更漂亮的……” 柳中谷道:“那你说:‘好中谷’。” 裴慎叹道:“好中谷。” 柳中谷重新笑起来,手指一根一根松开,道:“踏青阁,天字一号房。” 第79章命若不来知奈何 如果为新一代三城三派的宗主排名,论辞令婉转,晏小凌第一,乔柯第二。这倒不是乔柯不够阴阳怪气,而是因为面对脑力欠佳的聆听者,他更体贴一点,见贾松茫然惊惧,便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贾松道:“好,好……” 乔柯道:“石蒲是谁?” 贾松道:“他是云头镇首富,石卓义的儿子。” 赵殷道:“云头镇家家卖药为生,从没听过姓石的大户,事到如今,你还在胡编乱造!” 贾松道:“现在没有,以前有啊!乔凤仪应该知道的,以前芝香麓还要到云头进货,最大的卖家就是石卓义!” 赵殷道:“芝香麓什么没有,需要千里迢迢到云头进货?” 乔柯拦住他道:“……确有此事,十几年前,我爹在云头谈过一笔生意。” 谈是谈了,没过多久,乔陟山就因为得罪冯开阳,被人乱箭射死,留下芝香麓一对孤儿寡母,一个料理生意,一个拜入玉墀派习武报仇。 “那笔交易最终没有做成,我娘还是付给石家一笔巨款,但是,石家并无回信。这次拜访贾府之前,我才得知石卓义夫妻早就双双病死,家产被一个管家尽数夺走。” 贾松道:“他们夫妇又不是我杀的,就算我夺他家产,另立门户,清风也不该替我造的孽偿命啊!这石蒲……” 乔柯道:“你知道杀人预书是石蒲写的,为什么还派人散布消息,说是裴慎?!” 贾松道:“是他自称裴慎的!我的钱只够请孙通,万一孙通也保不住清风怎么办?不说他是裴慎,哪能招来这么多高手?更何况……更何况真裴慎不是也现身了吗?我也算对得起这些大侠了!可惜我的清风……清风啊!!” 贾松说的不错,既然众人都来围剿裴慎,真裴慎也已经现身,计较他这些小算盘毫无用处。沥剑台游侠众多,辨明真相之后,正一个接一个离场——人彘伤口都是热乎的,他裴慎就算背生双翼,短短一两个时辰,飞又能飞多远?这些人追杀裴慎多年,还是头一次撞上他现身,个个摩拳擦掌,奔赴沥剑台四面八方搜查,其中,最早赶到西侧镇口的人便会碰到柳中谷。 柳中谷与每个人都攀谈一阵,作势告别,却仍然留在镇口。半个时辰后,天色将熄,他终于要离开那片悬赏板,忽听高处有人喊道: “中谷兄。” 来人自楼宇间飘然而下,似是周围太暗,微眯着眼睛将他上下确认一遍,道:“想不到你也在沥剑台。今天镇上热闹了一天,怎么不过去看看?” 柳中谷和他父亲一样,广交天下豪杰且过目不忘,方才见到任何人都能立刻喊出名字,此刻却迟疑道:“你是……乔大哥?” 乔柯道:“多年不见,柳少主越发一表人才了。” 柳中谷苦笑摇头,直朝他行了一礼:“快饶了我吧乔大哥,我做明镜堂的宗主可不够格!我走镖刚到这里,只听说有桩杀人案,裴慎出现了,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而且,先不说这里是明镜堂和睽天派的交界,明镜堂不便高调行事,就算我爹亲自来了,也不能半路跑过去抢人家功劳啊。” 乔柯道:“不必过谦,你是柳宗主独子,又年纪轻轻创立了逐风镖队,蜚声江湖,怎么会不够格?” 乔柯本人已经是宗主中年纪最轻的,柳中谷更小,所以当年许多名号没办法把他带上,正因如此,柳嵇才想出组建镖队这个法子,为他接任明镜堂宗主铺路。柳中谷道:“乔大哥隐居多年,想不到消息还是如此灵通。所以,白天的事情如何了?” 乔柯与他擦肩而过,站到裴慎的悬赏面前,道:“线索断了。不过,有两个护送贾清风的镖师没有死,据他们说,凶手离开后,有个神秘人救了他们。”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画像,道:“你一路过来,见过这样的人没有?” 天色愈发昏沉,柳中谷拧着眉头看了半天,道:“这人戴个兜帽,还只露半张脸,这么模糊,实在分辨不出来。有别的画像吗?我带回去请其他镖师看看。” 乔柯不动声色将那画像揣回怀里:“罢了。就算是裴慎,想必装束也已经换了。” 沥剑台到处都是江湖人士,白天热闹,晚上却个个谨慎起见,不敢在镇上乱跑,两个人攀谈许久,再未有人经过。柳中谷忽然压低声音道:“乔大哥,七年前你不是……不是跟裴慎一起救了我吗?现在这么找他,难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乔柯道:“……你没听别人说过?” “没有。” 乔柯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裴慎有负于我,不抓到他,我这辈子死不瞑目。中谷兄,这个人最擅长玩弄人心,你如果遇到,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柳中谷听罢,虚心好学地点了点头,道:“哎,我脑子不灵光,还是不要碰到他了。人生苦短,乔大哥,既然事情有了进展,你就暂时放一放。我这天南海北走过来,照雪河的钱师姐、凤还城魏师姐、五辛原陆师姐……还有你那些玉墀派数不过来的师妹,都盼你的消息很久了,你一回来就这么愁眉苦脸,岂不是伤她们的心?” 乔柯道:“中谷兄家世容貌样样在我之上,怎么没有寻觅一位心仪的女侠同行?” 柳中谷回眸遥望,转向皎皎明月,似乎已神驰辉星之中:“美景良缘须待命啊,哪能强求?说起来,沥剑台西边乱得很,大哥你怎么来这种地方,贾家没安排好点的住处吗?” 乔柯与他所向不同,对着日落之处,道:“昨天路过这里,觉得夕阳很美。我有一位故人会喜欢。” 柳中谷道:“这可远远比不过玉墀山的风景。乔大哥何时重掌宗主之位,一定记得告诉我,我还想再去花瀑石桥拜会。” 乔柯道:“我已经离开玉墀派,也不再掌管芝香麓的生意,只是闲人一个,如果镖队有活干,还望柳老板赏口饭吃。” 柳中谷笑道:“别别别,我就是做点小本生意,乔凤仪要是来抢,我可怎么抢得过?” 柳中谷走后,乔柯对着板子上的悬赏看了又看,兀的,伸手将厚厚一叠悬赏令全撕了下来。全是裴慎的,他从最底下的悬赏开始翻,一张张念道:“一万两,一万一千两,一万五千两……十万两,十二万两,十万两。” 赏金年年飙升,最后一张却变少了,乔柯喃喃道:“蠢材。” 他从怀中取出两份新的画像,一份刚给柳中谷看过,写着“重金悬赏 裴慎 黄金十万两”,另一份则只在裴慎后面多出三个字:“及同伙 ”。 乔柯直接拔下头上的漱骨金簪,将后一份悬赏插了上去。 第80章天字一号房 裴慎的脚踝很长,赤足行走时,那条筋绷得直直的,几滴水珠一溜滑下。他在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膝弯、肩头都已经发红,热气翻涌撩人,氤氲在一盏小烛火四周。 天字一号房当然不会寒酸到只有一根蜡烛,但裴慎更习惯这样,走到哪里都是想拿他脑袋换赏金的人,黑暗最安全。 他就着昏暗的光线擦了几下头发,忽地愣住,向门外投去视线。 白天在沥剑台围剿他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客栈了,正值开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打听他的下落。其中一个道:“哎哎哎,乔凤仪脖子上也有剑痕,你们听说没有?” “我都亲眼看见了!要说真不愧是乔凤仪啊,伤成这样都没事,这算不算裴慎第一次失手?” “乔凤仪不是本来就没在‘生死簿’上吗?怎么也让裴慎阴了?” “哎哟老张,合着你今天在外边白转悠一天!乔凤仪自己说的:裴慎跟他,夺妻之仇!” 裴慎彻底不擦了,沉默但用力地把毛巾甩一边去。 “你听岔了!是杀父之仇杀母之仇!” “你才听岔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裴慎杀不了乔凤仪,估计也杀不了三城三派的老宗主,自从‘生死簿’只剩下老宗主和苏息剑赵殷,他都多久没动手了?” “这也不好说,韦怀奇老宗主都失踪两年了,没准早被他杀了呢?” “要真死了,睽天派干嘛一直往外发寻人告知?韦凤仪那么敦厚,从没撒过谎!” “反正也杀不了裴慎,咱们还不如改找韦宗主算了,赏金都差不多,运气好没准还能见着韦夫人,那可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 “有多美?” “能生出韦剡木韦弦木两个兄弟,你自己想吧!” 裴慎听得入神,忘了还没穿衣服,忍不住“阿嚏”一声,这才从浴桶旁捞起里衣,将蜡烛吹灭。 两个时辰之前,他刚刚把一个大活人肢解挂到木杆上,就算用宁神的草药泡了这么久,在这幅冷冽而平静的皮囊下,内力仍似汪洋沸腾,难以止息。他的耳力比往日敏感数倍,就连酒楼内外几十声不同的脚步都能分清。 裴慎强压内息,逐渐将楼下的大吵大闹从耳边屏去,万万想不到,天字一号房离大堂远,离另一栋建筑却近。 “齐公子,你终于来了,奴家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齐公子道:“好春薇,并非我不想见你,这六个月里,我可天天想你想得睡都睡不着,我的春薇没有我可怎么办呀!哎,怎么哭了呢?这段日子鸨母又欺负你了?想啊!我可真的想死这口了,不信你摸这儿,你摸摸……”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阵不知廉耻、绕梁不绝的喟叹声。就在这位好春薇姑娘喉咙中发出行业状元级别的绝妙回应时,裴慎“嘭”地一声从天字一号房冲出门,揪住了廊道尽头的店小二。 店小二只见一位衣衫单薄,几近失礼,头上还罩着毛巾的公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出现在面前,咬牙问道:“小二,你们旁边那栋楼,是干什么的?” 小二道:“嗨,倚红楼啊!就是您想的那种倚红楼。嘿嘿,客官,您看是不是我去给您带个姑娘过来……” 小二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了,天字一号房之所以是天字一号,当然取决于它绝佳的地理位置和因此带来的额外营收,但是,对面这位看起来快要崩溃的公子居然退缩了。手一松,大失所望地走了回去。 小二嗫嚅道:“那什么,客,客官,带个小伙子也行……” 裴慎再次愤愤关上了门。 江湖头号通缉犯住在这里,好比羊入狼窝,虽然楼下这群人大多是泛泛之辈,但柳中谷的镖队也在这里,今晚绝不能给他们惹任何麻烦。 裴慎破罐子破摔地躺回床上。 如果刚才像枕着一千支唢呐和鼙鼓睡觉,现在裴慎只觉得被扒光了衣服,绑在小火堆上煨烤。最要命的是,那团火从耳朵钻进去,最终却扎在小腹里,越烧越旺,将里面烧得空虚难忍。 裴慎再次克制内息,试图将耳力收敛到周身三五尺,然而淫词浪语模糊了,肉体交合之声却更加粘腻,那齐公子当真是憋了六个月,龙精虎壮,只听一串又一串乱七八糟的铃响、肉响,甚至能猜到两个人玩了什么姿势。 裴慎将被子一抬,整个人藏在里面,紧闭双眼,轻轻去摸自己挺起的玉柱,渐渐地,他的喘息盖过了倚红楼的活春宫,随着手指上下撸动变得轻重不一,最终闷哼一声。 棉被徐徐退去,裴慎一张通红的脸颊重新袒露出来。他双目有些失神,下唇被自己咬出了印子,万幸在夜晚中没有任何人看到,就算明天柳中谷心血来潮,卯时就把他喊起来还人情,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还不够。 怪那位齐公子和春薇,怪踏青阁不安好心的房间,怪自己欲海无边……怪什么都没用。他翻过身,主动分开双腿,将一根纤长的手指探入后穴之中,开始浅浅抽动,一根不够,又加一根,很快,裴慎再次呻吟起来。 不同于蒙在棉被下细微的气声,他的呻吟并不痛快,手指探得越深,那股若有若无、酥酥麻麻的感觉却飘得更远。倘若楼下的游侠知道他们苦苦追杀的通缉犯就在几步之外的晦暗角落自渎,都已经如此难为情地捅自己下面了,却仍然难以餍足,不知要作何感想。 裴慎将脸埋在软枕当中,顶弄片刻,整个人软绵绵地趴了下去,难得地骂了一句脏话。 就当是杀人的报应。裴慎放弃了。 歇了片刻,他撑起一只胳膊,慢悠悠准备起身清洗,长发从赤裸的肌肤上滑下,洁白紧窄的腰身几乎要发光,还没从被褥上离开,突然,黑夜中一只手无声无息落在他后背,猛地将他压回床上。 第81章掩袭 掌骨宽大,是个男人的左手,用刀或剑。 门窗从裴慎进入房间起就是紧闭的,他查得箱翻柜倒,可以肯定绝没有第二个人,唯独在质问店小二时,房门曾短暂敞开过。 论身法,此人能在他们一问一答的功夫闪入房门;论劲力,能单手将裴慎瞬间压倒。最恐怖的是,被他在咫尺之内窥探了这么久,裴慎竟然一丁点都没有察觉,倘若方才出手是当胸一剑,裴慎和同伴数年来的筹谋必定已经一声不吭地断送在这张床上。 如此,则只能是三城三派某位老宗主、赵殷、韦剡木、柳中谷,或者乔柯。 心思电转间,裴慎腿脚也没闲着,在被压下的同时向外猛然踢去。来人早已防备,顺势便抓他脚腕,裴慎两手朝背后一挫,逼得对方松开钳制,他立刻趁机拧过身来。 两招之内,裴慎已将敛下的内息完全放开,霎时间,四周真气翻涌,一路波及至屋内悬挂的小铜葫芦,“咚”地敲在窗棂上,随即,大堂人语如沸,滚滚而来。楼上这昏暗一隅中,二人出手却凌厉无声,只看动作,仿佛在床笫间推杯换盏,好不客气。 裴慎后手挣得上风,却因为这一转身被对方抓住空袭,欺身而入。只是赤身裸体被男人挤进两腿中间,倒也罢了,对方竟有余裕在他肩上拍了一掌,令一条胳膊瞬间脱位,紧接着,便从正面再次掐住了裴慎的脖子,另一只手落到后穴,两根纤长有力的手指直接没入进去。 没有杀意,但十分凶狠,黑夜中彼此无法看清面目,他的每个动作仍然像要将裴慎生吞活剥一般。裴慎不甘示弱,用尚且自如的手臂够向他脖子,然而,也许是身量不如,也许是对方精心计算,无论怎么努力,总有纤毫之差令他的指尖虚虚扫在对方皮肉上,无法握住,反而像在渴求。 他自己的手指没用,对方只抽插几下,却立刻骨节发酥,反抗的力气卸了一半,咬牙道:“你是谁……” 肩膀明明还在剧痛,方才泄过一次的阳具却已重新振作,顶在来人身上了,倘若在平时,裴慎还能想起辨别布料,以此推断来人的身份,但眼下,几根手指就将他搅得神智昏聩,连高高举起,试图掐向男人的手臂也颤抖起来。男人明白他不敢高声呼喊,抽出手指,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小裴哥哥。” 话音未落,他主动凑上前去,将脖子送到了裴慎五指之间。裴慎尚且震悚失措,身下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只觉腰臀已被架起,又硬又烫的男根一举贯穿,将穴内塞得满满当当,只顶了一下,裴慎便彻底软倒,全身紧绷的肌肉都舒展开来,只有潮热的后穴与进犯的肉柱纠缠作一体,连上面狰狞的青筋都吮住。他手心贴在对方喉结上,感到正被对方抱起,一只手从背后圈过,搭在肩头,“嘎嘣”一下,便将骨头正好,可即便两手自由,裴慎也只剩将男人环住的力气。 他被搂得太紧了,就算是这样大开大合地肏干,也牢牢定在对方怀里,双腿完全无法并拢,上身动弹不得,承受着对方侵略意味十足的吻。男人另一只手夹在两人紧密相连的小腹之间,指腹扣在马眼上,忽轻忽重地揉搓,裴慎喉咙中只有短促的呜咽,比那位好春薇姑娘狎昵更甚,难以分辨究竟痛快还是畏惧,一吻接过一吻,情潮一浪盖过一浪,在重重禁锢和刺激下几乎窒息,以至被面目模糊的男人卷动柔舌、堵住气口时双泪长流。 直到孽根从体内彻底抽出,裴慎才意识到大堂的嘈杂声已经消失,踏青阁打烊了,伙计叮咚叮咚地收拾碗筷,再哗啦哗啦浸入水中。裴慎没喘两口,被捞着腰肢翻过身去,不等他回头看一眼,后穴被舂捣的声音已和后厨备菜的滋滋声乱成一团,蜜液就着性器交合的节奏,成线从裴慎两腿正中垂下去,男人的蹂躏更加顺畅,裴慎已经被肏干得无比顺从,乖乖被他摆弄,直到男人发现他体力不支,双手撑在枕头上也要滑倒,才暂时将人放开,道:“睡着了?” 裴慎从枕头下面抽出手,道:“没有。你要谈什么?过来一点。” 他双腿勾在男人腰上,一发力,便将对方压低半个身位,呼吸都打在彼此脸上。男人正欲开口,裴慎突然将两指捏在唇下,迅速一吹。 那口气顺着两指间的暗器筒,打在男人额头上,刚才还精神抖擞的男人一声没吭,瞬间倒下。 裴慎接住了他,缓缓躺回床上。他的确累极,这个身量的成年男子,昨天白天可以单手拎十几里路,现在只是被重量相仿的人压住,抱着人换个方向都很吃力。将对方放在床铺内侧后,裴慎也侧过去朝着他,蜷了蜷,脑袋靠在对方的胸膛上。 咚。 咚。 一下,两下,三下……平稳而有力的心跳。裴慎没有闭眼,就这样数到第三百下,黎明不可抗拒地降临,万物重获色彩,他扬起头,用目光和手指将对方的样子轻轻描摹一遍,起身盥洗片刻,提起行囊,推门而去。 第82章杀鸡儆猴 第二天晚上,赵殷在镇口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乔柯,比约定晚半个时辰。他递过马缰,道:“还以为你和裴慎一块儿跑了呢。” 乔柯有错在先,脸色却比赵殷还黑,道:“你八年都没找到裴慎,我一天就可以?” 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脂粉气,刚才远远过来,身后坠着不少烟花女子,一路走一路甩,快到赵殷面前才甩干净。两人生怕再被缠住,催马便走,赵殷道:“说好了搜查情报,我没怪你逛花楼已经不错了。” 乔柯继续黑着脸道:“我找人。” “什么人?” “裴慎。” “人呢?” “跑了。” “……”赵殷道:“我八年都没找到,你一天就想找到?有这工夫,不如查点有用的!” 乔柯反问:“你又查到了哪些?” 赵殷甩着手里一沓札记,道:“石蒲的亲爹石卓义,以前是云头镇首富,专做药材买卖。你也知道,云头是睽天派的地盘,所以石家和韦怀奇老宗主的交情不错,‘生死簿’上还活着的人,裴慎杀不了,很可能会拿他们的朋友撒气。” 乔柯想都没想,冷笑一声。 赵殷道:“你笑什么!” 乔柯道:“韦宗主的夫人常年卧病,不好杀?弦木功夫不高,还经常独自云游,不好杀?其他几位宗主也有不习武的亲朋,裴慎要连坐,为什么放着这些最亲密的不杀,专门杀石蒲?何况,石家在韦宗主眼皮底下家破人亡,倘若韦宗主和他们真的情同手足,当初为什么不管?” 赵殷道:“那裴慎专门杀他,难道就没个理由?难不成他想救贾清风?” 乔柯原本就不高兴,解释累了,瞟赵殷一眼,最终还是只敲了下马屁股:“先用青蚨虫留线索,再留着石蒲的活口,专等所有人聚在一起才杀死,如此一来,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有个假裴慎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赵殷道:“杀鸡儆猴。” 裴慎名声大噪,冒充他杀人的事件越来越多,由于毫无组织,三城三派管不了,越管不了,越如雨后春笋,最后还得靠裴慎自己出来正名。乔柯道:“你既然查了石家,就该知道一点:石蒲这个人,原本没学过武功,但我问过幸存的镖师,他出手又狠又准,连孙通这种高手都抵抗不了。一个至少十几岁才开始习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习武讲究童子功,像乔柯这种十二岁才开始的,已经迟得不能再迟,十二岁习武还能跻身宗师级别的,百年来也只有他一个。再年长一些,别说钻研武学,穷其一生,也很难和三城三派不入流的弟子抗衡。这些普通人当中,固然也有些天赋异禀,但限制他们武学成就的,除去年龄,还有一件事——流派。 流派的武学越精妙,弟子越容易进境,宗门便会因之所向披靡。这正是三城三派长盛不衰的原因。 立足傍身之术外泄,仇莫大焉,所以,无论三城三派还是小门小户,对本派秘籍都严加看管,只有一个例外。 赵殷道:“你想说,怪我公开挽芳剑法,给石蒲学到了?我公开剑法是造福天下……” 乔柯语气平和,但又拍了一下马屁股:“赵大侠,请问你今年贵庚?” 赵殷道:“问这个干什么?四十。” 面如冠玉,四十打个对折。天真如孩提,四十掉个个,十四。 乔柯道:“我只是把情报梳理一遍,何必着急清算对错?还有一件事,我要到了云头才能确定——如果没错,石蒲曾经在我家的票号做过伙计,照你这样七拐八拐地联想,石蒲被杀也要和我有关了。” 二人一路西行,直向云头而去。这镇子处在睽天派与镜山交界,地势高耸,他们下马走了一阵坡地,赵殷突然一拍双手,道:“真的可能和你有关。” “传闻都说裴慎从未失手,这话不对,三年前,三城三派围剿过裴慎,而且险些成功。只不过那次是秘密围剿,又没真的抓到他,所以一直没有对外宣扬。” 乔柯道:“……有所耳闻。” 赵殷道:“什么有所耳闻,不就是你给传的消息吗?” 他一惊一乍了好几天,终于轮到乔柯了。从出山到现在,乔柯的表情还从没有这么夸张过:“什么?!” 赵殷道:“三年前,群首会收到来信,说有个疑似裴慎的人在乔家票号取钱,伙计告诉他票号钱不够,约定某日再来。到了那天,三城三派秘密派出十二个顶尖高手围剿他,没想到,还是被他逃了。群首会收到的来信,落款就是你。” 乔柯握在缰绳上的手骨节发白,有些不受控地颤抖。他缓缓将手掩在身侧,道:“票号往来,但凡有记录的,我都看过,绝对有人跳过我做了这件事。你说的是哪家店?” 赵殷道:“我也绝对不会记错:舜华派勒马丘北店。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好像刚辞任玉墀派掌门,芝香麓也都交给那个姓高的小姑娘代管了吧?” 第83章云头 越过高坡,小径豁然开阔,通向云头镇人流如织的镇脚。远方鳞次栉比,已经可以想见夜晚的灯火通明。沥剑台似秋草寥寥的荒,云头是日上中天的灿,不需要裴慎杀人这种戏码,每天就有百来个行商穿梭其间,逐风镖队押送完货物,便住在这片热闹市井中。 别人还在收拾行李,裴慎已经揣着两只精致木盒走进女镖师房间,在里面足足呆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他主要在劝说温媛收下贺礼:“我前一阵在忙,没来得及去你的婚宴,你快戴上,看看喜不喜欢。” 第一只木盒里是小凤祥的金镯子,裴慎道:“我不太懂这些,要是不喜欢,我去买新的。” 温媛道:“很好了很好了!谢谢你,李大哥。” 裴慎递过另一只木盒,道:“将来你们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会身在何处,所以也请人雕了这个。” 层层绸缎包裹着一块莹白细腻的玉环,一看就价格不菲,温媛道:“这是……护身符?” 对方有些出神,手指在护身符上摩梭,像拨弄婴儿娇嫩的脸蛋:“在我家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玉制护身符,我们说玉有灵性,可以为主人消灾解难,护佑一生。” 温媛道:“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见你戴过。” 裴慎笑道:“传给儿子了。” 他从不和镖队的人谈论家族出身,忽地这么一句,温媛一时反应不过来,裴慎又问:“你丈夫为人如何?他对你好吗?” “他很好……”温媛道:“先不提他。李大哥,下趟镖你也和我们一起走么?柳镖头说你以后都不常走镖了,出了什么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裴慎道:“哪有出事?这两年跟着镖队赚了不少,够我在乡下买宅院的。再跑几次,就可以退隐山林咯。” 温媛道:“那真好呀,可大伙受你这么多照顾,还没来得及报答,以后我们要去哪里找你?” 裴慎摸摸下巴,继续胡诌:“这我也说不准,上天下地,都有可能。” 温媛道:“那……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姓李。” 裴慎不说话了。镖队都知道李大哥是柳镖头的生死之交,不该问的不能问,温媛仗着自己新婚有点面子,试探道:“求你了……” 跑过几百趟镖没腿软的李大哥结巴了:“你,你别这样……” 温媛道:“求你了……” 距离温媛的房门三步之遥,柳中谷正在一条廊柱后面等裴慎,并非故意惊吓,裴慎却在他走出来时怔住,甚至轻轻“啊”了一声。 柳中谷道:“你不是因为李无思这个名字被围剿过?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呀。” 裴慎不理他。柳中谷跟在他屁股后面,又道:“你真有儿子?” 裴慎道:“你偷听?” 他忽然关门,柳中谷那颗又高又俊的脑袋差点卡在正中,连忙闪身进去,端茶倒水:“小媛现在是有夫之妇,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多不好听。我替你们做个证人。” 裴慎道:“……好好好。” 柳中谷主动帮他按摩两侧太阳穴,同时将他的视线固定在自己身上,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你已经一天没有跟我说话了。我选踏青阁房间的时候不知道……” 裴慎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眼看这件事情要变得没完没了,头更痛了:“我没有生你的气。” 温媛开头开得坏,柳中谷有样学样,耍赖上瘾了,反坐在椅子上,离他很近,剑眉星目,一刻不移地瞧着裴慎的脸:“我不信。” 裴慎无奈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这么聪明好看,招人喜欢,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不要闹了。” 柳中谷不仅要闹,还要闹得所心所欲,道:“那你笑一下。” 裴慎笑道:“说正事。” 他的笑容永远温和,挂在清峻淡漠的脸上,像月亮来到风餐露宿者的营地,染上一点篝火的暖光,只在这里热乎乎的,只照着他。如果不笑,裴慎容易像传说中的裴慎,有种杀过几十个武林高手的阴鸷和成熟。 柳中谷掏出一只耳环,道:“你看过这个,我就放你睡觉。” 日头未落,屋子不算昏暗,裴慎看东西还是吃力,点了盏油灯皱着眉打量。耳环十分简约,只在基础的弧形轮廓上用金丝勾出几道云纹,但做工比小凤祥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内侧溅满血迹,顺着刻痕,还原出一个“韦”字。 柳中谷道:“这是韦伯伯失踪时戴着的耳环,前一阵有人在云头发现,交到睽天派去了,现在韦剡木正请人探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巧不巧,我跟韦剡木明明没什么交情,他却特地把一大单生意给了我,真是天上掉馅饼。你说,能找到吗?” 裴慎还在笑,不知道在满意什么,但柳中谷感受到满眼赞许:“没什么交情,不是正好趁机熟络一下?明镜堂和睽天派本来就相邻,如果能帮他找回父亲,等你接任宗主,两边都好办事一些。想必韦剡木也有此意。” “还是我们李军师脑子转得快,”柳中谷道:“你对我真好,好多东西,连爹和师兄都没教过我。不如干脆跟我回镜山吧,等我继任,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护着你。” 第84章摘星揽月 裴慎道:“你有这种想法,说明还不适合做宗主。” 柳中谷道:“等我做了,谁管得着适不适合?到时候我能帮你的,胜过现在十倍。” 裴慎轻揉眉心,道:“真不知道你是把我想得太简单,还是把三城三派想得太简单。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他双手将柳中谷向外推,柳中谷则朝后坠着一点力气,不至于走得太快,道:“会不会是你把我的决心想得太简单了?我就算死……” 裴慎道:“再胡说八道,我明天就走。” 柳中谷被结结实实吓住了,疾速一转,团住他的双手,险些当场跪下:“别别别,我不说了!你不在,就没人帮我找韦伯伯了,我要是又掉进什么密室,谁能救我?我没你可不行……” 裴慎道:“那你会听我的话?” 柳中谷指天发誓:“上天入地,摘星揽月,都听你的号令。” 裴慎眼皮打颤,舌头发飘,困得只动了一根手指:“回屋去!” 柳中谷道:“遵命!” 清晨柳中谷把他叫醒,依然是毕恭毕敬,眉疏眼笑。裴慎酣眠正当时,被戳了下脸颊,却瞬间从床上弹起,反手抄刀,堪堪停在柳中谷面门前。 柳中谷自信而坦然地越过刀刃看他,道:“你受了惊吓,怎么连声音都不出?” 裴慎道:“出声把不该招来的人招来,那就坏了。再说,你这个人,一声不吭进别人房间干什么!” 柳中谷手秉短刀刀刃,将其放下,塞回枕头:“昨天天不亮就催我上路,我这不是想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么?你这么可怜,我都不好意思了,楼下现在没什么人,我请你吃面好不好?” 裴慎双眼放光道:“竹水面?” 柳中谷道:“没有竹水面,只有我们镜山的柳芽面。” 转瞬之间,裴慎已经穿戴齐备,头发胡乱束了一下,道:“好吧,好吧,柳芽面就柳芽面。快快快,我还要回笼的。” 二人有说有笑,并肩下楼,柳中谷道:“眼睛还不舒服?” 裴慎正欲开口,忽地感到身后一阵疾风,一人朗声道:“柳兄,你也在这里!” 那人姿态挺拔稳练,背负一柄长枪、一把弓箭,两步追了上来,把个不小的廊道堵得满满当当。柳中谷立刻道:“哦!匡大哥!不对,匡城主!真是好久不见,这里离凤还城千里之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匡文涘一摆手,枪头也随之左右摇晃:“不要乱说柳兄,下任城主还没定!我这次来云头只办一件事:买药材,买药材,还是买药材。你有哪些信得过的药铺,一定要告诉我。” 柳中谷道:“什么药材?难道是书昫大哥生病了?” 匡文涘又摆手道:“书昫倒没那么娇气。只不过凤还城一向龙蛇混杂,易出事端,城里伤药的用量就额外大,书昫派我来采买一点。” 柳中谷瞥了裴慎一眼,只见他已经悄无声息拉起兜帽,乖乖窝到角落里去了,于是甩开膀子,一下将匡文涘圈住,道:“匡大哥,你说实话,是不是也听说了那位前辈……所以过来探探虚实?” 匡文涘见他的同伴已经自觉走远,于是压低声音道:“你果然也听说了?宁老城主病重,现在只有群首会的人知道,买完药材,我准备去照雪城探望一下,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 柳中谷道:“我也有这个打算,可惜镖队事务繁忙,无法抽身。倘若照雪城情况真的不妙,匡大哥,你能不能给我传个口信,我立刻换快马过去。” 匡文涘道:“好说好说。我来这里的路上还听说乔柯出山了,你见过他没有?” 柳中谷道:“前天他就在隔壁镇上,你找他有事?” 匡文涘道:“我没什么,倒是他,好歹也做了几年宗主,还和金云州关系那么好,现在金云州下落不明,宁老城主生死难料,他应该去走动走动。说起来,他儿子也到习武的年纪了,你在隔壁镇见那个孩子没有?根骨好得很呐,他母亲肯定也是个武学奇才,偏偏没人知道是谁……” 匡文涘习武成痴,不亚于韦剡木,就算是乔柯那位人尽皆知又无影无踪的老婆,都想着跟人家比划比划。柳中谷奇道:“他有儿子?” 匡文涘道:“有,我见过一次,一看就是他亲生的。我跟你说那次……哎,不要站着了,我们把酒菜点上,慢慢说……” 他正讲得兴起,角落里那名毫无存在感的镖师却走到柳中谷身边,道:“镖头,借一步说话。” 裴慎饭也不管了,关起房门,等匡文涘走远,道:“本来想修养一阵再找韦怀奇,看来不行了,中谷,你不要和匡文涘纠缠,带上干粮,现在就去找。” 柳中谷道:“为什么?” 裴慎道:“匡文涘心直口快,什么话都能套出来,匡书昫也知道他这样,所以遇到大事,都会搀在一堆真真假假的事情里让他去办。他既然说了买药和探望宁公侯,那真正的目的一定不在这里。现在三城三派只有镜山和凤还城的下任当家还没有确定,你也好,匡文涘也好,只差一件足以服众的功劳,他这次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寻找韦怀奇,你不要被他抢先了,快出门!” 柳中谷道:“李军师真是神通广大,这也知道。匡书昫的性子,明明只有群首会这些人清楚。” 裴慎道:“……你喝醉了告诉我的。” 柳中谷成竹在胸,道:“不可能。” 裴慎道:“宁公侯怕我动手,准备假死隐居,这是老宗主们商量好的,你爹能告诉你,褚时平难道会瞒着匡书昫这个军师?至于买药,乔家专在凤还城开着一家药店,什么药没有,一定要到云头买?韦家刚确认韦怀奇在云头,匡文涘就在节骨眼上出现,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在那里拧着眉头,再不是昨晚左躲右闪、死不接茬的冰块脸,甚至不自觉撅着一点嘴,落在柳中谷眼里,简直是娇艳欲滴,毫无江湖前辈的威严,柳中谷十分受用,道:“你不要急,我听你的,这就去。我让人把柳芽面送到屋里,在这里等我回来。” 裴慎道:“我一起去。” 柳中谷道:“你歇着,等我查出眉目。” 冲天怨气一闪而过,裴慎扶了扶腰,道:“你没有我不行。” 第85章救世仙鸾 话不多说,二人便到云头郊外探查韦怀奇的踪迹。郊外农田成片,以谷物和药材为主,畦垄方正,随地势徐徐而起,尽头伫立着一座小山。 当地人富庶安稳,大多开窟造像,供奉仙佛。沿山脊一路向上,大小洞府不下千座,封顶铸一只阔翼凤尾的仙鸾石塑,俯瞰人间。 裴慎和柳中谷的西侧,大片高粱苗刚刚抽条,茂盛可喜,东侧却芜草参差,间或露出红土,像潦倒春衣上一块块补丁。柳中谷走到高粱地旁,和收拾锄头的农人寒暄几句,道:“大伯,我看这块地好得很,怎么会荒掉呢?” 那人道:“小兄弟,你也看不下去吧?其实不光这片,从你朋友站的地方到山上,都是好地,都没有人种。” 这时,二三十头羊此起彼伏地在他们身后咩来咩去,赶羊人收工路过,甩着手中木鞭道:“十几年前,有个大户买了云头几百亩地,说要雇人种药,钱给了,可是没后信儿。这一带地,是云头最好的,我们乡下人最看不得土地荒废,胆子大的就重新划了垄,种种稻谷。这么久了,有钱老爷八成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还他就是,大不了损失一年收成。” 裴慎遥遥道:“你们舍得么?” 高粱主人道:“那家老爷讲理的,当初卖地的人,虽然说不上靠那笔钱发家,下半辈子也吃喝不愁了。再说,睽天派地界讨生活容易,离了这一亩三分地,活路还是很多,跟老爷们翻脸,那得多想不通?” 这两人朝镇上走后,农田里就只剩柳中谷和裴慎。柳中谷道:“绕了一天,问了一天,还是没头绪。” 裴慎道:“韦怀奇耳环不就是在这里捡的吗?我陪你,一定能找到。” 柳中谷道:“找到韦伯伯,你会不会杀了他?” 裴慎道:“你怎么确定他还活着?” 柳中谷道:“假设嘛。” 裴慎哼笑一声:“他可能更想杀了我吧……三城三派,也就是你不想我死。” 柳中谷道:“你都知道,还要走。” 裴慎牵起他,脚步压着埂边向西。远方日头转衰,似一颗彤丹沉炉,天地灵气因之回旋,化作流云逸绕,千风徘徊,观者与黍穗稗草沐浴其间,苍茫大地,春衣摇摆。裴慎道:“没骗你吧,比沥剑台好看是不是?” 柳中谷手暖心热,叹道:“比镜山还要美。” 裴慎又指着飞鸟道:“这是睽天派的神鸟。传说人间大疫,天庭中一只仙鸾于心不忍,偷取灵药,洒到下界,众生因此得救,有两处承接雨露的地方,从此变为沃土,一个是芝香麓,另一个就是云头。‘仙鸾过,大吉祥’,咱们一定能找到韦怀奇。” 柳中谷打起精神道:“那只仙鸾后来怎么样了?” 裴慎道:“不知道。这故事后面写的不好,我没有记。” 柳中谷笑道:“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对了,你知不知道乔柯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你住在他那里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夫人?” 裴慎道:“见过。不是什么好人,生完孩子就死了。” 外边还说乔柯与裴慎有夺妻之仇,柳中谷见他说的这么干脆,恍然大悟:“不会是你杀的吧!” 裴慎道:“……啊……对,就是这样。所以你千万不要让乔柯看到我,知道我,不然我就完了!” 柳中谷道:“不至于吧,他功夫虽然好,但不见得……” 远方的仙鸾雕像天旋地转,柳中谷被裴慎像木棍子一样转了半圈,压到地上,嘴巴还死死捂住。高粱田堪堪遮蔽匍匐的两人,一个微弱亮点越过地平线,从刚刚升起的暮夜中向两人走来。 柳中谷把裴慎的手摘到胸口,以口型问:“怎么了?乔柯?” 裴慎的唇瓣无声翕动:“要是他,我已经被抓了。” 亮光凑到十丈左右时,裴慎终于看清,那是一盏被人捧在手心的烛火,来人生怕火苗熄灭,走得极慢,边走,幽幽喊道:“王衡……归来!王衡……归来!” 为捧蜡烛,他的双臂并在一起,上面挂一只竹篮,不知盛着什么,被一块蓝布盖住。再近些看,这人竟然双眼紧闭,黑暗中没有辨位的办法,只一味悲悲切切地喊:“王衡……归来!” 他踩坏高粱田,又踩坏了梗边,深一脚浅一脚,眼看要掉进水沟,柳中谷拉住他道:“兄台,小心一点。” 那人本来浑身紧绷,被他拍完之后,突然睁开双眼,将蜡烛、篮子和自己都扔到地上:“你是谁啊!管我干什么!” 裴慎道:“你这么走,等下掉进水沟,蜡烛也是要灭的。” 那人胳膊酸胀,四处乱甩,不依不饶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你们害死人了,王衡被你们害死了啊!” 第86章招魂 原来,云头镇常有人在野外刨药材,前些日子挖到一株扎根极深的白毛藤,一拽,竟从地底勾出只冥器。那王衡是个盗墓贼,一眼就断定野外有大墓,呼朋唤友,拿着罗盘来找。一伙人好不容易挖开墓穴入口,连墓道的门都没打开,居然莫名其妙昏死过去,只有一个新手因为胆小,离入口太远,没被牵扯。 神婆看了,说这是盗墓贼遭报应,被煞气冲撞,魂魄离体,眼下还在墓穴周围徘徊,至于肉身,早已只是空壳了,需得用王衡的旧衣物包裹鸡蛋,每日傍晚去墓穴招魂。目为心门,为防招魂人自己也被勾了魂,还要蒙住眼睛,结结实实在墓穴四面八方走三圈,如此,魂魄才能依附到鸡子中,每天将这些鸡子煮了,喂王衡吃下,连续七天,魂魄才能复原。那盗墓新手壮着胆子走了六天,眼看就要完事,就这么被裴慎和柳中谷拦住,前功尽弃,已经濒临崩溃。他原本骂骂咧咧,不想解释,没骂两句,就被裴慎揪着衣领提了起来,说再骂就把他打得跟地上鸡蛋一个样。地上只有一滩蛋黄,那人梗着脖子看了两眼,瞬间乖乖坐下。 柳中谷道:“不好意思兄台,我们也是怕你摔倒,好心出手的。依我看,这位王衡兄不是丢了魂,更像是癔症,睽天派的韦神医最擅长这个,回头,我可以试着帮你联系……” 裴慎道:“就他,犯得着惊动韦弦木?你们去的什么墓?在哪?带我们过去!” 柳中谷道:“你别这么生气,他就是个倒斗的,虽然不光彩,但也没有谋财害命,救一下嘛。” 裴慎道:“又没挖我的坟,我气什么?我看是他们碰到了不该碰的机关,真要解决,还不如直接去墓道口。” 他一个劲朝柳中谷使眼色,眸子亮晶晶的,像繁星忽闪,柳中谷立刻会意,继续唱红脸:“这倒也是。兄弟,麻烦你带我们过去,你要是害怕,把方向指出来,回镇上迎宾客栈等我们。” 那墓道口果然隐蔽,先得挪走半人高的杂草,再掰开石板上的缝隙,拖到旁边,入口仍是荆棘簇拥,柳中谷抽刀斩了,又是扔石子探深度,又是捉野兔进洞,等那兔子活蹦乱跳地出来了,才拉起裴慎向里走。裴慎道:“你怎么随身带火折子?” 柳中谷道:“打我被人骗,掉进挽芳宗密室的那一次起,我就不敢离开这东西。” 裴慎笑道:“你还想再掉一次密室?” 柳中谷道:“总不能带着你掉进去吧?” 裴慎道:“不过,墓道这么长,墓室一定也很大,等找到入口,你要进去么?” 柳中谷道:“王衡不是在入口就晕了么?不管有什么蹊跷,肯定就在入口附近,咱们找到就走。再往里就是正儿八经的墓室了,我可不敢打扰人家睡觉。等下万一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管我,先出去再说。” 裴慎没理他,又走一段,果然在墓道尽头发现一座垂花门,与活人的宅邸相比,略小一些,但宽高仍旧相当可观,连柳中谷都可以通过。柳中谷把他推到身后,自己去扣门环,没有响动,又尝试拧门柱两旁的垂花石刻,折腾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恍惚,那垂花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回头一看,却是裴慎的火折子拿不住了,正在手里乱晃。 裴慎道:“我头晕……中谷,你怎么样?” 很快,他就扔了火折子,脚步虚浮,撑到墓道上,柳中谷自己还是没有感到异样:“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直将裴慎护在身后,没看到任何机关活动,要说偷袭,这墓道严严实实,也没有足以挥出暗器的缝隙:“今天算是撞邪了,还有力气吗?我背你,咱们上去。” 刚一转身,没将裴慎拉起,柳中谷只觉脖颈忽地吹来一股凉风,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去多久,柳中谷猛然惊醒,发现仍处在墓道之中,向后探查,却只摸到了跌落的火折子,四下空空如也,不过,方才还紧闭的垂花门已经打开,黑洞洞地向墓室内延伸。 柳中谷喃喃道:“裴慎……裴慎……” 他霍然起身,喘着粗气去看那垂花门,从头到脚,冷汗冒个不停。垂花门背后还是一条墓道,三合土浇浆,平坦无比,落着一层灰土,裴慎的脚印歪歪斜斜,全部通往更加阴冷的墓室内部。 我不该滥发好心……我不该带他冒险……不该计较他陪不陪我找人……不该…… 虽然十六岁时逗裴慎开心,说自己轻功在师门倒数第一,但柳中谷的脚力在同侪中从来数一数二,瞬息之间,足出数丈,这墓室却是该死的巨大杂乱,无论如何追赶,连裴慎的影子都不看到。五脏六腑近成焦灰之际,柳中谷终于来到一个仿佛前厅的屋子,从这里开始,墓道陡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岔口,而比这些阴森潮湿的岔路更诡异的,是矗立在当中的两条人影。 那影子大概早就察觉到他,手中虽有火折子,却已熄灭,直到他走到三步之内,倏尔一动。 “——中谷兄?” 乔柯在黑暗中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87章墓室 柳中谷道:“我在找……” 双眼一瞥,赫然分辨出一旁的赵殷:“找……招魂!” 万一被这两个人知道裴慎就在附近,事情可就大了,柳中谷下意识取出三垣刀,握在手中。这时,赵殷重新将火折子甩亮,道:“柳家小子?” 赵殷大师兄卢可俦死在镜山地牢,真相至今未明,从此以后,他对柳家就没什么好脸色。柳中谷脑子乱到现在,看见他,倒是终于刹住,客套道:“赵前辈,你们两位怎么在一起?” 乔柯道:“裴慎在沥剑台杀人后,留下了一点线索,我们正在追查。你在招魂,给谁招魂?” 柳中谷将盗墓贼和裴慎的故事揉成一个,摆手道:“你不认得,镖队一个朋友在附近撞邪了,我正在想办法。你们也是从南面田地里进来的吗?怎么发现的?” 赵殷道:“我们是跟着青蚨虫,从北边石窟进来的。怎么,裴慎在这么近的地方现身,你不好奇吗?你爹可还在他那份生死簿上躺着。” 柳中谷不为所恼:“追杀裴慎,有你们这些尽心尽力的江湖前辈就够了,我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假裴慎死后,乔柯取出了种在他舌根处的青蚨母,顺虫翅所指的方向一路往西,竟然在一处破败的石窟中发现暗门,深入至此。进入墓道之后,青蚨母振翅的频率越来越快,子虫就在附近,乔柯道:“招魂需要法器,中谷兄,不妨和我们一起看看墓室。后面全是墓道和机关,没有别的。” 柳中谷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一路遇到不少机关,箭阵有之,乱刺坑有之,因此走起路来小心翼翼,赵殷也十分谨慎。再看乔柯,悠哉游哉,甚至把别人墓室当成自己家,一手捏虫子,一手高擎火折,闲庭信步到内室去了,好在这座墓十分气派,三个大男人都能任意周转。乔柯朝墓顶晃了晃,道:“砖砌墓顶,三合土浇浆封死……一为防止流民偷取砖石,二为密闭,守卫墓主人安宁。” 柳中谷道:“这么看重密闭,内室的门却朝外开,难道已经被盗过了?” 赵殷道:“不无可能。我们来的路上,几乎所有机关都被触发过。你那边呢?” 柳中谷道:“我这条墓道也是。” 乔柯道:“那也不能证明是盗墓贼干的。盗墓贼如果来过,怎么不开棺取物,也不把冥器带走?” 他罗盘探位一般,煞有介事地举着青蚨虫绕来绕去。虫母被他带出来一天,气力将竭,离墙根那堆形形色色的魂瓶近时,干脆不再动弹,但稍一凑近棺椁,便发出哨声一般的嗡鸣,十分急促。棺椁共有两具,显然是夫妻合葬,乔柯走到其中一具旁边,道:“得罪了!” 单手便将石制的两层板子掀了出去,那青蚨母从他手心掉出来,落在半空,立刻振翅一飞,“嗖”地钻入棺中。 棺中尸体的双手交握胸前,全身都已化为白骨,那对青蚨母子正在她肋下重聚,抵着触角,咝咝有声,柳中谷竟从两只虫子身上看出一股千难万险、久别重逢的悲切之感,乔柯和赵殷的视线却早已被另一样东西牢牢吸引过去。 这具棺材里没有摆放任何随葬品,只有一件细长的、金灿灿的摆设。 一直到赵殷回过了神,乔柯还呆在当场,并非因为白骨与珠饰的对比过于强烈,而是因为陈列在墓主人手边的,正是那根乔家在十几年前送出的漱骨金簪。 第88章探墓 虽然江湖人惯说乔凤仪持重温雅、游刃有余,但柳中谷认为,这种彬彬有礼源自他的冷漠——他的言行越是无懈可击,旁人走近他的机会就越少,至于温和,则仅仅是强大的附属品而已。别人不知道,三城三派的人可都见过,乔柯很能顺水推舟地损人,譬如金云州刚刚风流出来,看见路上的小孩子可爱,念叨自己也想要一个,乔柯一脸认真道:“你可能已经有不止一个了。” 金云州和赵殷受他毒害最深,前者因为亲密,后者则因为厌恶,无论如何,想被乔柯损也没那么容易,世上奇形怪状的人千千万,他在乎的很少,然而,此刻他取出漱骨金簪,表情却像哭一样,幽暗中,眼底一直荡漾着水光。 赵殷道:“听说乔家已经二十几年没再打过漱骨金簪,这也算是你父亲的遗物吧。” 乔柯深吸一口气,道:“那次打了很多金簪,但我父亲在世时,只给出过一次。给的,也绝对不是贾家。” 墓主人家底很厚,光是陪葬的陶制牛车、马车就有两队,墙角则堆满引魂瓶,柳中谷矮身查看道:“一般人下葬,都会装粮食、酒肉吧?这家倒好,全是药罐。” 制作简易的钵体,里面主要盛放常见的药材,其余一些精美的招魂瓶,上方大多雕刻鸾鸟,拧动鸾鸟身体,里面则大多是人参、犀角等名贵药材,这更印证了乔柯的猜想——但凡盗墓贼进过墓室,金簪也好,药材也好,根本不可能保留到现在,整间墓室都得被砸个稀巴烂不可。乔柯道:“……十八年前,我父母想要公开漱骨草的秘方,但漱骨草对土地的要求很高,离开芝香麓,不知道办法还行不行得通,于是,我父亲决定先自掏腰包,到其他地方看看漱骨草能不能养活。” 可惜,一株漱骨草从播种到结果需要将近二十年,云头镇水土丰美,田户众多,要统一说服这些田户卖地并不容易,好在当时的云头镇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富商,名叫石卓义,他经营药店,常年在本地收购,和田户关系都不错,乔陟山介绍来意之后,石卓义大为感动,鞍前马后,终于协助他说动了所有田户,将云头镇东北侧几百亩地全部买下。 “没过多久,冯开阳找到我父亲,说落星萍也适合种植药材,请他过去置办田地。结果这个人马马虎虎,竟然把和别人密谋的信件发给了我父亲,信上说他准备威胁其余田户,再蒙骗我父亲交出秘方,借此独占漱骨草的利润,我父亲一气之下,扬言要直接将漱骨草的秘方公开,绝不让他得逞。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冯开阳杀了他,我又杀了冯开阳。至于当初从云头买的地,钱虽然付了,但我母亲心灰意冷,没再有任何处置。” 赵殷从刚才开始就在找东西,转了几圈,还是没什么头绪。柳中谷被转烦了,问道:“你找什么?” 赵殷道:“墓志。” 柳中谷眼珠转了一圈,反手将另一只棺材的盖板也掀了起来,不过比乔柯温柔,掀了一半,没有扔出去,而是用火折子照棺盖内部。 “我刚才就在想,这墓主人看起来很有钱,棺身也打得不错,可是这个盖子,为什么这么潦草?” 用料依然是好的,但柳中谷无愧于他家那位刻工出身的开山老祖宗,摸黑都能看出做工上的粗糙。他用火折子照亮的内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墓主人生平,赵殷道:“的确是石卓义的墓。” 柳中谷却“哎哟”一声:“乔大哥,冒昧问一句,伯父是在何年何月去世的?” 乔柯也看见了,道:“……和石卓义夫妇同年同月。” 据墓志所载,石卓义夫妇是云头的本地人,生前是云头首富,乐善好施,侠义心肠,却在帮乔家置办药田后不久双双暴毙,致使家产被仆人贾松侵吞。当时,石卓义夫妇的墓地修缮尚未完毕,他们的独子拼尽全力,才从贾松手里保下一点钱财,给父母打造墓志。 墓志落款:不孝子石蒲泣立。 柳中谷又“哎呦”起来:“不对呀,看这意思,石蒲怎么把父母的死算到乔家身上了?你看,他说乔伯父本来要交付巨款,还承诺会送一支漱骨金簪,可这些石蒲统统没收到,所以他认为乔家跟贾松勾结。” 墓志上还写,乔陟山遇贼身亡,罪有应得,至于贾松、乔家其他人士,石蒲也一定会追查到底,为父母报仇。 言辞悲愤无极,柳中谷没有再读。 赵殷道:“若真如此,你家实在有负恩人。” 乔柯道:“我父母一生光明磊落,绝不会和贾松这种人联手。那些银票和金簪,当初是吕伯亲自去送的……” 突然,他没办法再说下去了,看着石卓义棺材里草草摆放的桃枝柳剑,开始喘气。 习武之人,心、神、意、气是最基本的,‘气’更是从小就练,乔柯这样的人突然开始呼吸不畅,就好比那只救世仙鸾忘了怎么飞,除去突发恶疾,只能是心神不宁,出了窍了。柳中谷道:“管家送的,然后呢?” 乔柯道:“……大宗买卖,为了顾及门派脸面,收钱的人在哪一派地界,钱就要从哪一位宗主过手。当时吕伯去见的是……韦怀奇。” 柳中谷道:“我遇到的村民,都说收到了当初卖地的钱,可见韦伯伯没有私吞。难不成……难不成韦伯伯受人贾松蒙骗,跳过石家,直接把钱给了贾松?” 乔柯看起来脑子乱极了,自顾自喃喃道:“都给了贾松……贾松才会说自己有漱骨金簪,让我帮他找凶手,但金簪早就被石蒲偷了,放到墓里陪葬……石蒲要找贾家报仇,所以杀了贾清风;还要找乔家报仇,我家……报仇……芝香麓……舜华派勒马丘……” 他在那里发疯,柳中谷则神情复杂地盯着,乔柯说的越多,柳中谷脸色就越难看,赵殷反而成了全场最冷静的那个,抱臂道:“我要打断你一下。到现在为止,你们所有的推论都是冲着乔家去的,别忘了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的,是裴慎的线索!他杀人,和你乔家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提醒产生效果,乔柯要恢复理智的时候,对方竟然比了个嘘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听到没?有人在喊救命。” 第89章呼救 没想到,柳中谷比乔柯还要紧张:“我听到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等待刚才的对话在墓穴中悠悠回荡、落入尘埃。很快,赵殷也听到了呼救,对方非常虚弱,吐出两个“救命”的气声,就没了消息。 “那边!” 他指着墓室东面墙壁,用剑柄扣了几下,道:“是空的,对面有房间!” 柳中谷率先冲到墙边,抬起长腿,豁然踢去,整座墓室为之一振,但是,三合土浇缝的墙壁纹丝不动,只有地上的招魂瓶碎倒许多,屋中霎时药香盈满。一脚不成,柳中谷正待再补,乔柯抓住他道:“冷静。” 先不说三合土墙壁如何坚固,就算真被他踢倒,万一砸到呼救者,反而坏事。乔柯道:“找机关。” 他劝人冷静,自己额上的汗珠也快串水晶链了,在墙壁上摸来摸去,寻找旋钮、木杆一类的零件,边找边退,“咚”地一声,竟然和柳中谷撞到一起。乔柯顺势将柳中谷揪住,道:“你到底怎么进来的,给谁招魂?他丢的到底是魂魄,还是整个人都丢了?!” 柳中谷心中焦急,只怕是裴慎在喊救命,顾不得许多,道:“人,是人!我们一进墓里就晕了,醒过来只剩我一个。” 乔柯道:“怎么晕的?” 柳中谷一愣,旋即道:“应该是中了什么机关吧。” 乔柯紧逼上前:“什么机关?!” 柳中谷下意识后退一步,瓶瓶罐罐,应声破碎,道:“把人救出来,我带你去看都行,先找人!” 赵殷正蹲在石卓义夫妇棺材后面,发现那只烛台竟然可以拧动,叫两人过去查看,乔柯却盯着柳中谷的脸,继续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无色无味,毫无征兆就晕倒,醒来之后,也没有任何不适?” 这话也没错,柳中谷一路从墓道闯进来,奔跑、运功丝毫不受阻滞,甚至身体更加轻快,正因如此,他才想不通自己中了什么机关——就算是最上乘的蒙汗药,挥洒时也会发出异香,虽然能把人迷晕,但倘若动作大了,对方仍然会有所感觉,不像刚刚,从昏厥到清醒,更像饱饱睡了一觉。柳中谷道:“你想到什么了?” 乔柯提起一只招魂瓶,徒手“啪”地捏碎了:“没有。” 虽然已经侧过身,柳中谷仍能感觉到他咬牙切齿,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乔柯又暴力捏碎了几只魂瓶,最后抽出云鳞剑,劲力十足朝地上一扫—— 这一剑比十个盗墓贼的破坏力还大,所有招魂瓶都被削成两半,药材、瓦片和铁片散落一地,连带着北面墙壁也出现一道剑痕。不过,在这一地狼藉之中,有一只鸾鸟形状的招魂瓶只是被剑气撞倒,瓶身却没有出现任何破损,原地打起转来。 赵殷上前将招魂瓶倒提起,道:“就是它了。” 屋子里这么一点东西,这只还是最特殊的,不光坚硬,如果细看,底部还有一处凹陷,锁眼似的,赵殷将它扣在烛台上,一点点拧动,就在招魂瓶上部的鸾鸟头正对东墙时,三人脚底发出一声钝重的巨响,紧接着,半面东墙和他们脚底的一部分墓室地板都开始转动。 墙壁露出的缝隙越来越大,后方果然有一块至少一丈见方的房间,乔柯毫不犹豫,立刻踏上转动的地板,柳中谷跟上他,对赵殷道:“你殿后!” 此时,墙体已经快要转入后室,再度关死,赵殷道一边念叨着“凭什么?”,一边直接从空出的缝隙闪身进去。 刚开始,几个人站在旋转墙的左侧,视线受到一定阻挡,不能看到房间全貌,待旋转即将结束,乔柯突然在后室角落看到一尊和墓室中一模一样的烛台,大喊一声:“不好!” 那烛台上同样插有鸾鸟招魂瓶,随着机关墙的转动,鸟头正从原本朝着墙壁的方向扭开。乔柯道:“这机关需要墓室和后室同时操作,另一面有人!” 鸟头面向机关墙,为开,背向机关墙,为关,墓室地板下以齿轮连接,一旦墙壁开始转动,鸟头也会自动拧回“关闭”的方向。 这是个诱杀盗墓贼的机关,一旦进入后室,再想出去,就必须有人在外面帮助拧动招魂瓶,否则就要活活困死。 方才他们在外面启动机关,后室中这个人一直在等待时机,同时从内侧拧动烛台,然后站到墙壁的另一侧,在乔柯等人转进后室的过程中,此人也从后室无声无息地转了出去。 对三人而言,外部完全没有策应的伙伴,但只差一掌宽的空隙,墙壁就要合上,乔柯见缝隙已经不能通人,当即扔下云鳞剑,单手把住了墙壁边缘,一瞬间青筋暴起,凭一人之力,与巨大的机关相抗! 柳中谷亦取下三垣刀,直接横到空隙当中。三垣刀刀鞘由镜山陨铁打造,奇坚无比,全然不怕这些小富之家的机关,卡住之后,可以徐徐图之,谁承想外面那人闷声不响,在三人视线之外一拽,便将三垣刀的刀鞘顺了出去,只剩一柄刀刃,被机关墙巨大的转力一锉,刀身便发出一声悲鸣,柳中谷大惊失色,连忙抽刀,谁知,对方还要再抢,柳中谷光火异常,贴在墙壁一侧,竭力想要看清对方面目,忽然,一道剑光擦着他的脸颊,疾速掠过只剩半寸宽的缝隙,赵殷的苏息剑气势凌人,判定了对方位置,直朝身体正中劈去,对方似乎早有预料,闪身后退,如此快速的对阵,外面竟然只发出片羽坠地般细微的响声,柳中谷看准时机,一举将三垣刀抢回,乔柯也终于松开了手。 “咚!” 机关墙彻底闭合,柳中谷方才被剑气削掉的一缕头发,这时才缓缓飘落到地上。 赵殷对乔柯道:“你还让他冷静,我看你们两个一样莽撞。” 柳中谷道:“叫你殿后,你偏不听!” 赵殷道:“听你的?一个连佩刀刀柄都丢了的人?” 柳中谷道:“你倒是没丢,那么大力气出剑,打中了没有啊?” 两人都有些气急败坏,原本就有故旧摩擦,这下更忍不住拿对方撒气,乔柯立足在二人战场外,看看他们,又看看机关墙,突然笑起来。 他以往只有温文尔雅一种笑,此番冷笑,不免显得十分真诚,夹带些许气愤,些许惊讶,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赞赏,令他那俊美的五官灵动异常。 赵殷二人不由停火道:“他是不是气傻了?” 乔柯拇指轻揉着掌心的疤痕,幽幽道:“能把我们三个都关进这里,真是艺高人胆大。” 第90章祸根 赵殷是唯一一个记得自己为什么下墓的人,问道:“裴慎把线索放在这个墓,到底要干什么?” 柳中谷道:“为了证明石蒲确实杀了贾清风,死有余辜吧。” 赵殷道:“他手上血债累累,事到如今,还想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柳中谷摊开手道:“你如果以他的身份看,就是这样。他觉得厘罪盟滥杀无辜、石蒲假冒他名头去杀一个当年才三四岁的孩子,杀这些人,不都是为江湖除患吗?除此之外,裴慎也确实没有杀过别人啊。” 赵殷道:“等裴慎杀你爹的时候,但愿你也能这么说。” 裴慎杀的人越多,“生死簿”的排名越被奉为圭臬,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受争议的,就是三城三派几个老宗主的排名。于霦云独步天下,但不在“生死簿”上,暂且不提,剩余六人依次是:韦怀奇、柳嵇、褚时平、丁负璞、赵殷、宁公侯。 除了赵殷,五个人对这档子排名闭口不谈,私下里,宁公侯却有天大的意见——韦怀奇剑宗之首,柳嵇刀宗巨擘,比不过他们就算了,比不过另外三个,甚至还有个已死的小辈丁瑙,这根本是贼人裴慎有意为之。这些年来,宁公侯不知派了多少人四处散播消息,说因为厘罪盟里照雪城的人最多,裴慎才故意把宁公侯排到最后,让他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 裴慎的生死簿的确有过改动,但那是根据乔柯看法进行的微调,而且改前改后,宁公侯都是他们认为是最差的宗主;江湖人对韦怀奇和柳嵇的先后也多有看法,普遍认为柳嵇年轻力壮,略胜一筹,裴慎也作此想,但最终还是把韦怀奇放在最前,原因很简单,他写的时候乔柯一直趴在桌角看他,貌美如花,但出言不逊:“柳嵇和韦怀奇比,柳嵇赢。我要杀他们两个,韦怀奇难杀一点。” 那是裴慎想拿他当打手的时候,后来裴慎跑了,没给乔柯这个机会,生死簿却莫名其妙流传出来。现在韦怀奇失踪,柳嵇就是变成了榜首,柳宗主威望甚高,两年前就开始有人自告奋勇去做贴身护卫,但他的好大儿柳中谷,还在卯着劲东奔西跑,拈花惹草。 乔柯紧紧盯着他。 柳中谷道:“赵前辈,我可没有拿赵老宗主开过玩笑吧。” 言外之意,你爹早死了,我爹可好好的,别瞎操心! 乔柯笑了一声,旋即想到自己父亲,没再掺和这个话题,道:“好了,快找出口。” 赵殷道:“墓室而已,大不了把墙打烂了出去。” 柳中谷连连摇头:“当年我被卢可俦设计困在献祭墓里,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呢?三垣刀都不管用,差点死在里面。” 赵殷道:“你有完没完?” 两个人就是因为卢可俦结下的梁子,柳中谷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乔柯拉到另一头,当着赵殷的面搞游说:“乔大哥,我早就想问了,你以前不是被赵殷冤枉过吗,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查案啊?现在这里没有别人,难得的机会,不如咱们联手教训他一顿!” 乔柯意味深长地看了柳中谷一眼,把他的手从袖子上拂去,道:“现在是做这些的时候?你朋友找到了吗?我建议,你去研究灯台,他去研究壁画看看。” 赵殷道:“那你干什么?” 乔柯走到地上几只凌乱的鸾鸟招魂瓶旁边,抓起其中一只的鸟颈,拧开:“我查这个。” 后室也就这几样东西,事实上,乔柯很快就把招魂瓶翻看完了,死盯着最后一只发呆。那边厢柳中谷确认了灯台无法再启动,百无聊赖地坐到地上:“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死在密室吗?好饿啊!” 他指着乔柯面前的瓶子问:“这里是药材吗?能吃吗?” 乔柯道:“可以,吃它可以速死。” 他倒扣瓶身,将仅剩的一点粉末洒在地上,用火折子照亮:“这是溶金粉,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货了。” 不光溶金粉,其他几个招魂瓶装的全是珍奇毒物,虽不比溶金粉,十几年来,也渐渐也有价无市。奇怪的是,唯独溶金粉罐子几乎全空,内壁却挂着一层残留的粉末。乔柯道:“被人用了。” 为了节省,三人中只有赵殷还点着火折子,柳中谷被亮光晃了一下,忽地来了精神,偏头打量乔柯神情:“听说……高伯母患病就是因为溶金粉?难不成货源在石家?” 乔柯淡淡道:“你查过我?” 柳中谷道:“哈……哈哈,什么话,只是乔大哥你名气太广,流言太多,我不小心听说的。” 赵殷道:“我可没不小心听说过。” 就算是傻子,这时候也能看出乔柳在暗地较劲。原来三个人随便拎两个出来都不对付,赵殷心里痛快了,拍拍面前的壁画道:“是石家的货。就为了这些药,石卓义才搭的这间后室。” 壁画一共四幅,大致讲述了石卓义发家的故事——他幼年家贫,经历过一场大饥荒,成年后便开垦田地,买卖药材粮食,终成气候。 但是,生意越做越大,见识也越来越广,一株漱骨草可以吊命,一指甲盖的溶金粉也可以致人于死地,石卓义夫妇认为这些稀世剧毒乃江湖祸患的根源之一,于是决心将所有收集到的剧毒带入坟墓,永不传世。 因此,第一幅画,是幼童手持一只破碗,面前稼穑枯萎,饿殍遍野。 第二幅画中,少年身负犁镐,站定在茫茫荒郊。 第三幅画,黑衣打扮的诡异人士正待向另一人碗中倒入毒药,青年和妻子伸手欲救,似是不及。 最后一幅壁画中,石卓义夫妇已经穿金带银,目视许多鸾鸟招魂瓶被放入自己未来的墓地。墓地四四方方,为表封存之意,画师在顶上添了一只金锁。 柳中谷忽然道:“这只锁头,再照一下!” 云头一代石窟造像众多,雕刻、绘画之艺已经十分高超,加之物产丰富,什么样的颜料都能制作。这几幅壁画并不难描,用赤砂、雄黄、蓝铜和各类云母粉即可完成,但锁头的光泽与这些颜料都不同——它甚至没有上色,而是一块雕刻后嵌入墙壁的碧玺。 柳中谷“呼”地一声吹亮火折子:“有门!” 每幅画中,都有一片可以移动的图形。取下第一幅画中的破碗,放在乞食的尸骸手上;拖动犁镐,将齿耙按入大地;正要落入碗中的毒丸,抠出来放入石卓义夫妇手中,最后,滑动碧玺片,锁开! 和方才一样,墙壁再次开始转动,赵殷第一个跨不上去,紧接着是柳中谷,破了新的机关也没有得意,反而将失了刀鞘的三垣刀紧紧握住,有些紧张,随机关转了片刻,才发现乔柯竟然还盯着地上的招魂瓶看,像在犹豫要不要带走,柳中谷道:“别看了,上来!” 就在他回头之际,机关墙转过小半,一股腥臭扑鼻而来,即便还是背对,柳中谷都被熏得一个激灵,乔柯直面屋内,绝对要被熏个鼻歪眼斜。柳中谷抬头看他,却撞见一副目瞪口呆,丝毫顾不得气味的表情。 回头一望,室内污秽遍地,一个赤条条的影子倒卧其间,满身不堪入目,两侧琵琶骨上各有半寸左右的洞穿痕迹。一向道骨仙风、睥睨天下之人,就这样被颈间一条铁链拴在墓地暗室中。 赵殷双腿一软,扑上前去,惨叫道:“韦师叔!” 第91章点睛 夫人是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儿子是三凤仪之首,却从没有人嫉妒韦怀奇的福气——遥想韦郎十五岁龙虎台夺冠,朗俊出尘,名盛一时,及至天命之年,仍旧风姿清异,几可与子侄一代相较。 如今却毫无意识地躺在赵殷怀中,形销骨立,枯发花白。 这人出身好,才略高,养尊处优一辈子,顺风顺水,自然老得比旁人慢,不知两年间被如何糟蹋,将一辈子不曾经历的老态丑态尽数偿了回来。 赵殷将韦怀奇擦拭一番,脱下外套将人裹住,慌乱间询问乔柯:“你给石蒲吃的那个丸子,还有没有?” 他和柳中谷在一旁叫了有一会儿,韦怀奇气若游丝,毫无转醒的迹象。乔柯不像他们那样关心,取出瓷瓶后,甚至有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递了过去。 赵殷刚才看过,韦怀奇的手筋脚筋也被挑断了,伤口颇有时日,再加上打穿的琵琶骨,可以断定武功尽废久矣,把他那鬼医儿子叫来也回天乏术。他道:“是……裴慎……一定是裴慎!” 柳中谷道:“得快点出去,韦伯伯这个样子,坚持不了多久。” 乔柯道:“那就来帮手。” 两个人眼里没有别的,只剩韦怀奇死活了,但出口又不可能在他身上。乔柯吸取上一间屋子的经验,先从壁画看起,还没细看,就察觉了异样。 这间后室只建成一半。 上间还有灯台和招魂瓶,到了这里,墓徒四壁。墙上的石刻虽然更加华丽,大到每幅图都占据一整面墙,但要么没有勾线,要么没有上色,第四面墙干脆光秃秃的。柳中谷依次指着三幅画,推断道:“这对夫妇的衣着和刚才第四幅画一样,就是石卓义夫妻。第一幅,是有人来找他们求药,第二幅,是他们拿到好药,贡给什么人……这是真人,还是神女?” 画中女人的衣着比发家后的石卓义夫妇华丽很多,翠钗珠披,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取药,在未完成的第三幅画中,女人从天而降,容色比上幅图中更显姣好,石卓义夫妇跪拜在她面前,似乎在等候赏赐。 没有人知道他们得到了什么,因为布置完第三幅壁画后,石卓义夫妇就双双暴毙。 乔柯道:“真有神女,他们能死得那么快,死得那么惨?应该是帮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医好了病而已,仔细看看,能不能看出她是谁。” 女人轮廓柔和,唇角微微带笑,本该令人感到宽柔和煦,但这件屋子是整座墓穴中最为阴冷潮湿的地方,火折子光亮不强,越要集中观察一处,剩余的墙壁部分就越发幽暗,显得她的笑容更加诡异。柳中谷由远及近,翻来覆去看到第三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拽过乔柯,极小声地问:“这个神女,刚才笑得有这么开心吗?” 一瞬间,乔柯似乎在旁边屏住了呼吸,蓦地将火折子凑到神女脸上。 那笑容陡然清晰起来,嘴角似乎都拉高到一个非人的弧度,突然,画像的眼珠左右转动了一下。 不对! 第三幅画像的神女,根本没有画眼睛! 柳中谷惊叫一声,手臂则极其争气地同时向画像挥刀,刀光如电,爬过神女陡然变成一对空洞的双目。“喀”地一声,缝隙由此而生。 地上的赵殷也反应过来,道:“墙外有人!” 就在乔柯和柳中谷提防偷袭而闪身后退的一刹那,苏息剑长啸出鞘,剑身寒光一转,已经连出数招,招招打在神女像的轮廓上,神女的面容、肩袖、身躯逐片剥落,没一会儿,竟被赵殷剜出一人高的出口。 这时节乔柯倒想起韦怀奇了,一把将他塞到柳中谷怀里:“把人看好,我去追!” 对方轻功了得,墓道出口一路向上,他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乔柯与赵殷同时到达出口,险些被山顶的夜风吹个趔趄,环顾四周,竟身处云头镇石窟群的尽头,星河漫天旋转,远方幽林作响,二人都有些头晕脑胀。乔柯道:“柳中谷马上出来,让他看住石窟群,你我到林子里找。你走哪边?” 赵殷道:“东。” 乔柯道:“那我往西。” 他跑的比这句话还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一入幽林,左冲右突,几乎看不出什么犹豫的时间,如果喊旁人来看,只会觉得乔柯独自在森林里乱跑,前面根本没有人影,他却像被无数个人撵在身后,稍迟一步,他苦苦寻觅的人间至宝就会被抢走。他不叫喊,也不用任何招数试探前方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甚至在停步时也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幅度。 乔柯已经来到森林尽头,面前只剩两排柏树,每颗约有合抱之粗,恰好可以容一个人侧身躲藏。 他站定在三步之外,十分安静,眼神却要把面前的柏树洞穿:“为什么不肯见我?” 没有回应。他干脆打坐起来,发出一点衣料摩擦枯叶的声音,试图掩盖自己的叹息:“跑慢一点。” 没听错的话,对方在出墓道时摔了一跤。山顶黎明将至,月光透亮,一个人如果在墓室中潜伏很久,出来会不适应。 他继续自顾自唠叨:“赵殷往东去了。云头镇有他布置的人,你要回镇上,就等到天亮以后,走南口或北口。” “以后不要这么冒险了。” 按照推算,乔柯毫无保留地使出轻功,可以争取到半刻钟自由活动的时间而不至使赵殷起疑,但是,这半刻钟内他叹了很多次气,也许那是他的呼吸,只是太沉了,显得难过,于是没说几句话,远方就昏星高挂,泠然欲晓。 他的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起身,拂掉尘土,小声对柏树说:“我走了。” 第92章缘起 柳中谷从墓道中捡回了三垣刀的刀鞘,慢慢悠悠,拎着半坛酒走回住处。 日头高挂,窗纸上浮着裴慎单薄的影子,柳中谷推门,他立刻一瘸一拐过来迎接。 他的膝盖破了,缠了厚厚一层纱布,露出下面苍白纤长的小腿:“你回来了?没事吧?我晕倒之后,好像一直在糊里糊涂地乱走,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我……” 柳中谷摆摆手,带些酒气说:“幸好你知道回来,回来等我。我在墓里碰到乔柯了,还有赵殷。” 裴慎道:“你没有被他们跟踪吧?” 柳中谷道:“没有。我们在墓里找到了韦伯伯,赵殷现在正忙着安置他,乔柯说他儿子病了,要回去照顾。” 裴慎道:“什么病?” 柳中谷道:“你就不好奇韦伯伯怎么回事?” 他忽然逼近,手心覆住裴慎额头,将鬓发都向后捋去,视线在他的眉眼中流连:“眼睛没事吧?” 裴慎摇头,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拍在桌上:“乔柯让我带了封信。” 裴慎看起来满不在乎,但额角发烫,汗都要出来了,柳中谷绝不信那是摔破膝盖疼的。他的忍痛能力比这强得多,两年前,柳中谷走镖路过云头镇,远远便见裴慎半靠在石窟洞口,朗目疏眉,风容依旧,只比年少时冷峻许多,手臂、后背各一道剑伤,脖子上还有条细痕,他说自己被人追杀,请柳中谷救救自己。那时的裴慎也只有这点汗,淡淡地望着他,求着他,然后趴在他身后道谢。柳中谷背个六尺高的男人,心却飘到云上,说:“你果然离开玉墀山了。我找你好久啦。” 今早黎明时分,他背着韦怀奇走出墓道口,也看见那座气派石窟。乔柯正在里面发呆,手指停留在女供养人的画像上,从陈年的罗裙涂料上粘下灰败血色。 “见笑了,”乔柯道:“这是我爹当年供的窟。想不到还在。” “哦,”柳中谷干笑两声,指着洞口一侧的小儿画像道:“那这个孩子想必是……” 乔柯道:“是我。” 柳中谷和裴慎都去拿信,见他伸手,裴慎立刻缩回去了。 柳中谷翻出正面‘匡文涘亲启’五个字,道:“不是给你的。” 裴慎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再说话大喘气,就从这间屋子……” “这是我的房间。” “那就我从这里滚出去,可以吗?” 柳中谷连忙道:“别别别,小弟错了,小弟老实交代。” 他拉着裴慎不放,道:“我也不知道乔柯儿子生什么病了,依我看,只是借口而已。今天我刚从墓道口出来,就看见乔柯正在收一封‘飞鹰传书’,不是普通的信,而是厚厚一管子文书,看起来有新有旧。‘儿病速归’,明明四个字就可以了!” 柳中谷听说他儿子生病,蓦地又想起匡文涘来云头镇买药的事,如此这般一讲,乔柯竟当场要以乔家家主的身份把买下的几百亩云头镇药田转让给匡文涘,他的理由是:匡书昫虽然喜欢隐藏真实意图,但也不喜欢浪费精力,此番寻药虽然是“表面生意”,但一定也是凤还城的真正需求,只不过,乔家的凤还城分铺供应不来的东西,云头镇大概也供不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专门找一块地请人去种,至于买地的花销,乔柯说自己和匡文涘兄弟同侪一场,日后再议不迟。 裴慎不干了:“他疯了吧!那不就是白白送人!” 柳中谷道:“他还说如果需要调药,自己也可以跟韦弦木打声招呼。” 裴慎道:“这几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他怎么突然对匡家两兄弟那么好?不光卖自家的人情,连韦弦木的也一起卖,调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比柳中谷更像喝过酒的人,说着说着,脸颊发红,嘴巴都撅起来一点。柳中谷喃喃道:“你只挂心他。” 裴慎道:“……什么?” 柳中谷收起信件,把他按到椅子上,摇了摇头:“没什么。说到调药,你说,世上有没有一种无色无味,但只要碰一下,就能把人瞬间放倒的迷药?” 第93章厚礼 裴慎道:“没有。如果有这种东西,那它比什么剑法都可怕,一旦流落江湖,势必会天下大乱。” 柳中谷又道:“那就假如,假如真的有这种迷药,它会不会把人变傻?你看那几个盗墓贼,他们就变傻了,浑浑噩噩,像丢了魂一样……” 他套裴慎的话可以,但裴慎刚骂过乔柯,没心情哄别人,道:“你为什么把韦怀奇交给赵殷?” 柳中谷道:“我急着找你。” 裴慎道:“不是急着气我?” 柳中谷道:“我根本就没出什么力,哪好意思找韦家邀功?从墓道口开始,至少有八个致命的机关,全部都被人触发过了,简直像给我开路一样。” 裴慎道:“你一向运气好。” 柳中谷道:“乔柯和赵殷那头的机关也被人废了,乔柯也运气好吗?” 裴慎道:“不好。说你的事。” 柳中谷道:“我进了墓室,根本没想过旁边还有机关,结果,还没歇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墙后求救,跟着那个声音,我们才找到韦伯伯。你不知道他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幸亏没让韦家两兄弟看见,他那么高傲的人……” 裴慎道:“他都喊救命了,你找到他,不就是你的功劳?为什么推给别人?!” 柳中谷道:“我有说韦伯伯喊的是‘救命’这两个字吗?” 他那双眸子像三垣刀的刀鞘般乌黑,有一点不合年龄的幽邃深远,似乎不管凑近什么,都能将对方洞彻。小柳郎外简内明,裴慎从来不敢轻视这句江湖传言,平日交谈都愿意顺着他,省得你推我拉,逼得他急了,露出那副聪明的獠牙。 柳中谷道:“韦伯伯已经晕过去很久了,那声救命根本不是他喊的。” “还有,我们在密室里发现了溶金粉。我记得六年前,乔柯大费周章地查过溶金粉,他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怎么蓦然回首,就在追杀通缉犯的路上碰到了呢?” “看起来,就像有人苦心孤诣要帮我们解谜,而且,他知道匡文涘也在找韦伯伯,于是提前一步把韦伯伯的所在暴露给我……本来我晚几天再去探墓,就不会遇到乔柯和赵殷,也不会有人抢功……” 裴慎环臂看他,略带欣慰:“那他不是好人么?你怎么能辜负他一番心意。” 那副笑容对柳中谷来说有些刺眼,他的语速放慢了,声音变得沙哑:“但是……如果不是绑架韦伯伯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里?那间屋子的墙上画满了正字,虽然,虽然后面韦伯伯已经没有力气数天数,但两年应该有的,两年间一直在这个地方……” 就在这个地方,韦怀奇刚失踪,裴慎就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墓道口,勾住了满山乱跑,不知道在找什么的柳中谷。 柳中谷看起来要吐了,紧闭双眼,抵御着胸口涌上的阵阵恶心。裴慎为他舒展眉宇,脸上却维持着那股诡异的微笑:“他不是在数天数。我明白了,中谷,你回来,是不是要把我交给睽天派?对不起,也许韦怀奇在你面前是个很好的人……” “他是很好的人,也是你给我的……礼物。” 生死簿上的人,落在裴慎手上,何曾有活的道理? 柳中谷道:“应该说,是遗物吧?你还送了一份给乔柯,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很重要。他今天一直在发呆。” “你想豪无挂碍地去死,就想用一份大礼把凑上来的人都打发走。” 他掐住裴慎手腕,咬牙切齿道:“我不要!” -------------------- 小裴:耶?怎么回事,韦怀奇不是你挚爱亲朋吗?! 第94章金风细柳 顺着手腕,他突然一拽,将裴慎紧紧抱到怀里。 裴慎道:“柳中谷!” “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当初被卢可俦骗进那个食人窟里,遇到你之前,我在里面自己挨了三天,从此就再也不敢一个人进密室。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真的丢了……” 念在柳中谷指尖颤抖,停在腰间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裴慎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很小的时候,想家就会大哭,每一次裴筑都托着腋窝将他举起来,拍一拍。乔凯风尚在襁褓,但他眼馋师父这招已经很多年了,掌心不动,只用四根手指小心翼翼掸在孩子身上,凯风就会咧着嘴笑,像乔柯,很好看,只是乔柯没有那么活泼。 时间说快也快,把他变成了哄人的那个,说慢也慢,始终没让他见到乔凯风说话走路的样子。 裴慎道:“以后不会再这么弄了。你松手。” 柳中谷道:“就这样吗?” 裴慎道:“只要我在,就会保护你。” 柳中谷头朝他肚子里埋,掩着笑意问:“那我要是和几个盗墓贼一样变傻了,你会不会照顾我?” 裴慎道:“你不会的。” 柳中谷道:“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呀。” 裴慎无奈道:“如果……世上真有无色无味的迷药,那就是用来对付厉害人物的,普通人没内力,走错地方,误打误撞吸了几口,当然要休息很久了。你不一样,你可是大人物。” 柳中谷道:“我是大人物,那把我当小狗一样逗来逗去的你是什么?” 他的开心打眼即明,抬起头,一派阳光灿烂,进门时只能看出喝了酒,现在已经被哄得眼冒金星,找不着北了,拦腰将毫无防备的裴慎抱起来,结果没轻没重,把来不及反应的裴慎的脑袋在床帏顶上撞了一下,闭眼瘫了一会儿。柳中谷还以为他不准备反抗,只觉他拧紧眉头,更好看了:“小裴哥,我……” 他凑到裴慎脸颊亲了一口,被躲开了,落在他的耳根。这时候,柳中谷听到裴慎正头昏脑胀地口吐芬芳,眼睛疼得睁不开了,嘴巴还精神得很:“……日你……小兔崽子,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柳中谷此时还昏昏沉沉,醉意未消,下个瞬间,裴慎就直接暴起一脚,在他下意识闪躲后,两变步法,绕过他的擒拿,反手掐着脖子将柳中谷按到桌上:“醒了吗?” 问完,他衣襟上的飘带还无情拖曳在空中。 领口开了小半,胸膛给柳中谷呆呆地望着,脸皮燥热,不知是酒意最后的冲锋,还是那股尚未消退的情欲。 裴慎打败过很多人,在这些人的脸上,常见有震惊、怖畏,他可以确定柳中谷眼中没有这些想法。不是这些,那就只有失望和委屈。 柳中谷道:“你说我喝醉了把匡文涘的秘密告诉你。你自己看看……我到底会怎么样。” 裴慎道:“贪杯误事,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下次不要喝了,匡文涘的事情就算我偷听来的。” 柳中谷道:“从乔柯那里吗?” “你对他,也和对我一样吗?用完就走,再赔一点我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还是说他背叛你在先,和别人成家立业,你怕我会跟他一样?我不会的,就算做戏我也不会和赵殷站到一边,我能从十五岁信你到现在,也可以从现在继续信任你到死,九年了,你总该明白我一点吧?你不要唯独对我铁石心肠……” “中谷,”裴慎打断他:“我求你一件事。”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风细柳叶,交到柳中谷手上。金叶随着他南北飘零,却没有任何磨损,换句话说,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留下任何裴慎的痕迹。 柳中谷道:“我当年也给了乔柯一片金叶,但是,他当天就还给了我,让我按他的密信办一件事。” “第一,引卢可俦现身,带回镜山公审。第二,把食人窟中所有遗骨遗物收集起来,带回山上,倘若赵殷纠集一群元老上山,就搬出来给他们看。第三,和赵殷对峙到底。” 裴慎心中惊涛骇浪,嘴上问:“你……你告诉我这件事干什么?” 柳中谷道:“你愿意找我帮忙——当然,你自己也许觉得是蒙骗、利用、合作,这不重要,归根结底,是你以为我十五岁那年送给你一份大人情,但这只是出于乔柯的托付,在你对我的感激里,我不想承这个人半点情分。从前、往后,我对你好,是柳中谷自己想要对你好,柳中谷想要你对他好,但我不是圣人,如果你想为辜负你的男人用掉金叶,我绝不答应。” 裴慎道:“……如果我愿意再留六个月呢?” 第95章不老泉 去云头镇西南八百里,山势落尽,一片汪洋大湖坐落在凤还城和五辛原的边缘,原属于舜华地界。 裴慎与柳中谷并肩站在湖畔,后者对眼前的算命摊子很感兴趣,裴慎则在举目四望。 三城五派中,舜华派历来人数最少,辖地百姓已经习惯了自化自正,因此,舜华派虽然一朝覆灭,此地却风光不改,人情如旧。若非如此,今天裴慎出现在这里,就要遭人前呼后拥,捐花奉酒了。 柳中谷道:“先生算算我的情债。” 裴慎道:“小时候就因为算命被人骗过,怎么不记得教训。” 柳中谷道:“说者无意,问者有心嘛。我算,还不是因为别人不肯回答……” 那算命先生推算一番,道:“公子你气宇轩昂,是个四阳鼎柱的绝佳命格啊!你此生注定艳福不浅,眼下虽然为情所困,但这只是一时……” 柳中谷道:“一时之后怎么样?” 算命先生道:“桃花遍野,众芳迷乱,只怕你挑花了眼喏!” 绘声绘色表演完,才发现旁边那个冷冷淡淡的年轻人正抱手看着自己:“你马屁拍错了,他不爱听这个。我劝你还是赶快把钱还给他。” 二人刀剑傍身出现在珠岛附近,算命先生知道惹不得,但琢磨不透这个对男人百试百灵的话术哪出了岔子,正准备退钱,柳中谷摆手道:“哎,算了,混口饭吃不容易。” 只见他把那个年轻人拖到一边:“没有桃花,也没有迷乱,你别信就是了。” 那人道:“我本来就不信。咱们都到多久了,晏家小子怎么还没来?干脆别带他了。” 那豪爽年轻人道:“再等等。当初搭这个镖队的时候,陈鲁戈帮过我大忙,一多半游侠都是他介绍来的,这回人家亲自写信请我办事,明说要带三个轻功好的镖师去找不老泉,那就一个也不能少。我本来也不想带你来这里,你回客栈等我吧。” 对方道:“说了要保护你。我毕竟对这里……比较熟。陈鲁戈的信到底怎么写的?给我看看。” 他在外头办自己的事情,听说柳中谷要去不老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坚持赶来,眼下见着了陈鲁戈亲笔,竟然脱口就骂。 这笔迹风骨清正,不失潇洒,在大耳驴亲签的黄铜镇尺上,他曾见过一次——“赠李无思”。 乔柯一到湖边,就看见那个算命摊子垂头丧气地摆在潋滟湖光旁,柳中谷面朝湖水,与人交头接耳,不知道聊的什么,两人都笑得肩膀乱颤。 眨眼之间,乔柯已经闪到他们身后,左手从两人中间穿进去,落在右边男人的肩膀上。 对方怔了一下,缓缓回头看他。 那双无辜而温柔的眸子,比湖面更快倒映出了乔柯半路冻结的笑容。 韦弦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率先惊讶道:“怎么是你?!” 乔柯的眼神快要把他脑壳掀开了,正要张嘴,韦弦木又抢:“你怎么在这儿?” 乔柯原是来老鹰抓小鸡的,爪子探了一半,竟被这男蛇缠了上来。韦弦木喜笑颜开地跟他抱个满怀,道:“可真是太久没见你了,二木头!你怎么样?凯风好不好?胶丘陈宗主请我们柳镖头去找不老泉呢,真想不到啊,还能在这里、遇、到、你!” 倘若是两个普通男人抱在一起,看起来只会有点恶心,怪就怪韦弦木生得漂亮,这么缠着乔柯,柳中谷在旁边看着都有些脸红,乔柯也顺其自然,一把将韦弦木箍到了怀里,在韦弦木肋骨的悲鸣声中,低头审视着他:“是么,这么巧,你也是被请来帮忙的吗?” 韦弦木道:“你还,还不知道吧……呜咳咳,你手劲小点……其实我也是逐风的镖师。” 乔柯道:“这些年到不老泉寻宝的人全都有去无回,不是开玩笑的,你胳膊有伤,需要人保护,不要乱来。” 韦弦木道:“谁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有他在,途中不管遇到什么不测,但凡有一口气都能吊回来,所以这话倒也没错。乔柯道:“……也好,我本来也要找你。” 韦弦木道:“怎么啦,你儿子又不好好吃饭?” 乔柯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韦弦木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是剡木……”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剡木找我说了什么,”乔柯道:“韦弦木,当年……我夫人离开乔家,是不是受你胁迫?!” 他问这句话时,实在有些控制不住力气,韦弦木被勒得叫出声来,柳中谷连忙将人从乔柯身边拖走,道:“你认识他夫人?” 韦弦木对乔柯道:“你看看你,刚才还说我需要保护,转眼我又能威胁你们家那口子了!尊夫人有手有脚,掐死我就跟掐死小鸡仔一样,不管我做过什么,都不可能影响他自己的决定。” 乔柯道:“也就是说,你还是做过些什么。” “比如?” “比如当着他的面,把孩子摔在地上。逼他离开我。” 韦弦木恼道:“这么久没见,你上来就盘问我?我比谁都希望你们好好的,不然一开始何必趟你们的浑水?好弟弟,快保护我,作为报答,我会把他跟他那个神秘老婆的光荣事迹告诉你的。” 乔柯道:“你确定他想听吗?” 韦弦木抓着柳中谷,走到早已备好的小船上,一屁股坐下:“我看你是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累神经了,回头我送你方子调理一下。弟弟,我们走,找不老泉,咱们两个足矣!” 说话之间,他已经解开船绳,木船立刻随着水波向外荡出几尺,眼看乔柯身影越来越小,他突然在岸边一点,凌空跳到了船上。 那根本不是人能跳出来的距离,一个他,一个柳中谷,随便拎出来就足以把某些二流门派杀穿,再加一个鬼医韦弦木,找不老泉根本就是大材小用,但是,韦弦木却似乎有些紧张:“上了这艘船,可就别想再回头了。” 乔柯道:“我从来就没想过。” 第96章珠岛 “不好意思,”柳中谷道:“虽然打哑谜很好玩,但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他指着岸上一个狂奔的小点说:“陈宗主要三个镖师,就剩他了。” 狂奔的小点越来越近,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负长刀,脸色慌张。韦弦木皱眉道:“晏家人?” 他认识晏家人,晏家人自然也知道他,虽然看起来和传闻中一样美貌娇弱,半片武器都没带,但晏潇还是缩在船的另一头。韦弦木道:“你紧张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就算废,也是废你堂姐。难不成当初她逼得剡木剖筋求和,也有你的份?!” 晏潇道:“前辈,我那时候才多大啊,先不说我堂姐不喜欢玩花花肠子,就算有,也轮不到我掺和……” 乔柯刚才看清晏潇身份,正无聊到抱剑观水,这会儿又来了精神,对韦弦木道:“你们第一次见?你是今天刚加入这个镖队吗?” 韦弦木没好气道:“你少管。” 柳中谷一边阻止他用两只雪白的爪子挠乔柯,一边道:“哈哈哈,我可以作证,七年前晏潇还在镜山学艺,跟晏小凌的确没什么来往,要不是他老实,这次找不老泉我也不会带他来。你就不要生他的气啦,等到了岛上,我们两个做你的左右护法!” 晏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镖头,不老泉不是传说中的疗伤圣泉吗,陈宗主突然要找这地方,难道得了什么病?” 传说当年挽芳宗灭门,重伤后的赵殷就是跑到珠岛泡了几年不老泉,不仅捡回一条命,而且神功大成,但除此之外,试图寻找不老泉的人都有去无回。这些年去珠岛探秘的人虽多,但都是民间私下组织,一城之主正儿八经地托人前去探访,这还是头一遭,韦弦木道:“胶丘那个小地方,清闲得很,陈鲁戈天天读书看报,能得什么病?恐怕是帮朋友的忙吧,你说呢,二木头?” 柳中谷道:“陶诵虚在珠岛隐居,黑市上一千两就能买到的消息,乔大哥想必也知道。乔大哥离开玉墀派这么久,还惦记着为门派除害,实在不容易。” 乔柯道:“你对玉墀派的叛徒很感兴趣?” 柳中谷道:“赏金五万两,我当然感兴趣。镖队兄弟们要吃饭的嘛。” 乔柯道:“裴慎的赏金十二万两,中谷兄感不感兴趣?” 柳中谷沉吟片刻,在他面前绽放一个爽朗的笑容:“我不仅有兴趣,还想独吞呢。” 两个人夹枪带棒,韦弦木看得兴起,从怀里摸了个丸子当糖吃。晏潇突然道:“镖头,你还有裴慎的消息?抓他的时候,能不能也带上我?我堂姐堂哥都有出息,我也想做点什么给族人看看……” 乔柯道:“抓到裴慎,你打算怎么做?” 晏潇道:“真能办到吗?要是真有那一天,当然要听镖头的。按说,就是交给群首会公审吧。” 韦弦木道:“倘若裴慎其实是你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呢?” 此话一出,乔柯放下云鳞剑,奕奕有神地看向他,柳中谷则审视着晏潇。晏潇道:“……我想不出。裴慎杀了我三叔三婶和那么多江湖侠士,倘若他真是我朋友,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身边?如果真是这样,不用群首会处置,我就会亲手杀了他。” 韦弦木朝柳中谷使了个眼色:“咱们镖队真是未来有望,就看镖头怎么操持咯。” 柳中谷则拍了晏潇脑袋一下:“你还要杀他,他要杀你,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以后这话不要乱说!” 乔柯罕见地出面调停道:“罢了,中谷兄,晏少侠也是侠肝义胆,勇气可嘉,镖队有这样的人才,的确未来有望。” 他一把扯过韦弦木,道:“我刚刚想起有件东西要给你,这下也好,省得总是找剡木打听你在哪。世上只此一本,你好好收下,这一切就交托给你了。” 韦弦木嘟囔了一半“又搞什么鬼”,一见书名,两眼放光,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恨不得立刻吃到肚子里。柳中谷瞄了一眼,似乎叫《漱骨十八篇》,全都是乔柯亲自写的,有几页还画着漱骨草不同的形态,看起来,是个培育漱骨草的百科大典。韦弦木从长袍中掏出一只牛皮袋,小心翼翼地装进去,边装边道:“哎呀,哎呀,认识你小子十几年,算你还有良心。” 船上空间狭小,他只能兴奋地扭来扭去,甚至捧着乔柯的脸搓了两把:“你这个人,你这人虽然又傻又爱发疯,但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你一定会有好报的,有我在,你们……” 刚要说到乔柯感兴趣的部分,他的理智猛然回炉,生硬地咳了几下,转身去捞掉进水里的背云。乔柯幽幽道:“‘我们’?” “啊啊,”韦弦木甩起背云上的串珠和流苏,把船上三人挨个点了一遍,道:“有我在,你们这趟一定会平安无事,心想事成的。” 第97章漂游之粟 乔柯指了指他,对晏潇说:“看到没,他就是这个狗脾气,哄一哄就好了。” 晏潇道:“乔宗……前辈,冒昧问一句,听刚才的意思,您才是真正的雇主?” 乔柯挑了下眉毛:“嗯。你想问什么?” 晏潇道:“咱们到底要找不老泉,还是要找陶诵虚?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不愧是柳中谷点名要等的人,三下五除二帮他把想问的全问了,乔柯笑道:“找到不老泉,也就找到了陶诵虚。找到他,杀了他,就这么简单。” 晏潇道:“杀……杀了?小霜哥说于掌门下过令,陶师叔也好周师叔也好,不管谁得到消息,都要先向他请示,不许轻举妄动。我是不是该告诉小霜哥,让他跟于掌门打个招呼……” 这里的于掌门自然指于沛诚,乔柯道:“陶诵虚杀我母亲,我找他偿命,这是江湖恩怨,玉墀派不会管,也不该管。如果明镜堂有意见,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中谷兄?” 他一边问,一边递过几份泛黄的当值表,柳中谷僵了一下,接过去道:“你在云头镇收到的东西,就是这个?” 当值表可以分为两摞,一摞是七八年前乔府家丁的,一摞是三年前勒马丘钱庄伙计的,全都有石蒲笔迹。高晖竹一死,石蒲就从家丁当值表上消失,出现在勒马丘,三城三派在勒马丘钱庄围剿裴慎之后,他又从勒马丘溜之大吉了。 韦弦木趴在二人肩头看完,道:“原来陶诵虚的溶金粉是从他手里买来的呀!” “……”乔柯道:“石蒲以为乔家害死他父母,潜伏在我家伺机报复,这说得通,但他武功低微,和裴慎也没什么瓜葛,为什么敢以身为饵,得罪裴慎?他背后绝不止陶诵虚一个人撑腰。现在石蒲已死,只能抓陶诵虚问个清楚。中谷兄,明镜堂有意见么?” 晏潇没去过云头镇,更不知道石卓义墓中发生的事,已经蒙了。柳中谷打了个哈哈:“那也要问我爹的意思。我就是个走镖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板要杀谁,我就杀谁。” 石蒲背后还有谜团,这就意味着高晖竹之死有更多凶手。柳中谷对凶手兴趣平平,但裴慎显然不是,他忙活了这些年,突然就不再管“生死簿”上的人,从沥剑台开始,一路苦心孤诣将乔柯引入局中,但乔柯真要来了,他又慌慌张张地逃走,喊来韦弦木这个替补。 “看我干什么?”韦弦木道:“弟弟,你严肃的时候可真严肃。” 柳中谷道:“弦木哥,你和乔大哥是老朋友了吧?” “嗯……认识十八九年。这么一说,都快赶上小小晏的年纪了,”韦弦木突然摊开手脚,“咚”地一声躺倒在船板上:“我竟然……我竟然已经人老色衰了!” 乔柯道:“你求仙问道,还会在意这种事情?” 韦弦木盘腿坐起来,斜睨他一眼:“你少说!偏偏就你这个没出息的,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有,要老婆有老婆,要儿子有儿子,下个山还招蜂引蝶……” 乔柯瞪大眼睛,忍不住道:“我没有,我什么时候……” 韦弦木捂住他的嘴,道:“来,你们评评理,这个人是不是很没出息。” 珠岛位于这片横跨三城的大湖正中,以他们现在的位置,少说还要三个时辰才能上岸,听听故事,倒也好消磨光阴。韦弦木道:“我是个练功的废物,这你们都听说过吧?十几岁的时候,我爹不许我弃武从医,气得我离家出走,到今天云头镇那个地方去求药,谁知道药商说钱太少,把我赶了出来。你们猜我遇到谁了?” 柳中谷道:“乔大哥?” “不对不对,他那时候才十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韦弦木道:“我遇到了他父亲,芝香麓的前任当家,乔陟山。哎呀,现在的姑娘们都没有福气,觉得什么乔凤仪金凤仪就是顶好的男人。” 他不捂乔柯的嘴了,捏着下巴玩偶似地摇了摇,乔柯虽然面无表情,但十分乖巧,晏潇简直不知道该震惊于韦弦木的随性,还是该震惊于乔柯的配合。 “以乔叔叔当年的风姿,如入武林,连我爹也要退让三分,咳……总之,乔叔叔这个人,好到你们难以想象,他劝了我两句,又劝了我爹几句,我就可以回家也可以学医了,从此之后,我的药都从芝香麓买。” “我虽然练功不行,但眼光还可以,当年一踏进乔府,就看见一个根骨奇佳的小仙童在院里扫雪,就算到现在,三城五派里也没有更好的!我当天就想把他带回睽天派去,你们猜他跟我说什么?!他居然用扫帚打我,说他只想种花!” 日头高起,小船在碧波万丈中如漂游之粟,徐徐向前,乔柯道:“最后还是听了你的。” 韦弦木道:“谁知道学了武,照样没出息。” 晏潇道:“连玉墀派的宗主都做过了,还要怎么有出息?” 韦弦木道:“有这样的天分,就算不开宗立派,至少也要在武学上有点追求吧?二木头要是在报仇后继续下苦功,境界会远不止此。可是他这几年都干嘛去了?” 韦弦木指责他习武太晚,他是结结实实在一边惭愧着的,当着柳中谷和晏潇的面也忍不住叹气,现在韦弦木揪着不思上进开骂,乔柯只是短暂地无奈了一下,接着,他就重新笑起来,比湖面上的风还要柔和,坦然到令人恼火:“带孩子。” 第98章鬼船 柳中谷道:“小公子多大了?” 乔柯道:“六岁。” 柳中谷道:“那,想必你和夫人七八年前就已经认识,情投意合了吧?” 乔柯道:“凯风出生的时候,我以为是这样,但是后来……” 他陷入一段陈旧的记忆中,那段记忆因为细数过太多遍,所以没有再展开的余地,首尾相衔、无休无止地随着他的眸光飘忽,降落水面,里面是提起乔凯风也无法消解的落寞。 “他一定恨我更多。” 船速开始变慢,枯黄的芦苇杆一根接一根浮现在水面上,像大片破败的席子,再往前,夕阳接引着一片浩瀚无际的芦苇荡悠悠相迎。韦弦木安静下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缘来有定,缘尽有时,早点忘了他,对你和孩子都好。” 乔柯不答话,摇着船橹在狭窄的水道中穿梭,按照推算,他们的行程最多还剩半个时辰,这片芦苇荡后,就是珠岛,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太阳已经快要落到芦苇丛下,小船依然困在水路中,每个人的方向感都开始迷失,证据是,理应西去的太阳,几乎整个过程都处在船尾的位置。 晏潇道:“我怎么记得,珠岛周围没有芦苇荡啊?” 来来回回,他们好像一直在芦苇荡里打转。乔柯道:“坐好。” 他不再穿过一圈又一圈芦苇荡往里钻,而是在两圈芦苇荡中间形成的水环中穿过,看了四五个入口,道:“陶诵虚种的。又是八卦阵。” 韦弦木道:“爱装神弄鬼的那个?” 柳中谷四阳鼎柱的命格从小就出名,所以对阴阳五行也有了解,说道:“摆‘重山关锁’那个?那珠岛外面岂不是有六层芦苇阵!” 乔柯点头道:“每一片芦苇丛算作一爻,三层累作一卦,看清卦象,生路就在其中。” 晏潇道:“干脆一把火都烧了!” 韦弦木鼓掌道:“神童!先别管咱们芝麻大点的船和人会不会被一块烧了,这么大片芦苇荡起火,你是真的很担心岛上的人不知道咱们打过来,要喊他起床逃跑呀。” 晏潇道:“看卦象就要把船开进最后一层芦苇荡,可是,如果能开进最后一层,不就可以进珠岛了吗?这根本就是死局。再说,珠岛那么大,一层层转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本来晚上就什么都看不清,再饿两顿,哪还能出去!” 韦弦木从怀中掏出一堆丸子,拍拍他道:“不要慌嘛,饿就吃点,顶饱。” 他在那里无所事事,就差捡一根芦苇杆吹着玩,晏潇更加焦虑了:“你怎么一点忙都不帮,还不着急,我们可能被困死在这里啊!” 韦弦木甚至翘起二郎腿道:“这才哪到哪?帮又帮不上,急也没有用。你吃不吃?不吃我吃。” 他嚼一下,乔柯的嘴动十下,晏潇凑近一听,原来是在背六十四卦象。乔柯道:“刚刚一路过来,都是在第二、三层走偏,倘若只在外围走,应该可以看出外三层的爻相排列,再以此反推。代表生路的卦象,无非比、豫、复、泽四种……” 叨念间,四人的鬓发都已被月光染白,正待再次启程,韦弦木却忽然将乔柯手腕一抓,指了指发黑的水面:“等一下,我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芦苇荡不是迷宫,或者不仅仅是迷宫,它还是用来遮档礁石的?” 晏潇道:“你是说,迷宫只是第一层陷阱,等我们冲到第二层卦象里,还可能直接触礁?那怎么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现在天色还这么黑……” 乔柯道:“至少刚刚一路走来我们没有触礁,先倒回去查看爻数。” 他当下摇橹掉头,朝芦花之外驶去,因为调转的轨迹大了一些,船尾扫动时发出一阵阵木板相撞声,可是,直到船头摆正,那声音竟然还在,击水声也分外嘈杂。柳中谷疑心船橹被撞坏,走到尾部查看,谁知,刚一转身,另一条木船猛地从芦花深处钻出,船头险些扎到他身上,接着,月色中一条清瘦的身影单手提桨,长剑般挥到半空,掉了个个,然后重击打入水面,飞快朝乔柯一行人相反方向开去。 柳中谷道:“谁!” 只一喊,那鬼船已经钻进深处,不见踪影,晏潇道:“我看见了!有条船要撞我们!” 韦弦木丸子全撒了,虽然没有武器,但也扶着两侧船舷坐起来:“跟踪?偷袭?什么情况?” 乔柯问晏潇:“你看清楚了?几个人?” “一个人!” 乔柯催船便追,但方才那船幽灵一般,窜来窜去实在太快了,只看出第一下拐到右边,之后再无声息,况且这片水域外就是后三层芦苇阵,方才众人已经迷失过,柳中谷不建议再闯,乔柯道:“你们在船上等我。” 放下船橹,摘下佩剑,竟然要独自跳船下去,韦弦木连忙抓住他道:“你疯了!下面如果有石头水草怎么办!” 他阻止得过于及时,甚至乔柯的手还没有完全离开船橹,拉扯之间,只摇了一下,船头竟不受控制地朝右边歪去,乔柯只来得及喊一句:“闭气!”,没有任何预兆,船头下方一处小小的水洞竟化为血盆大口,一条浑黑的漩涡深渊陡然现身,连船带人,瞬间吞入湖中。 第99章守夜 韦弦木到底是名门正派受过一流培养的,反应很快,左臂夹住乔柯脖子,右手拉住柳中谷,顺便还用背云珠子把晏潇捆上,四人在漩涡中飞快卷作一团。不过,他身体最差,没多久就开始呛水,于是另外三人都反过来将他抓住,护住他的脑袋。水流撕扯的力度极大,就在晏潇也快撑不住的时候,那股似乎要吞噬万物的吸力突然拧过劲来,将众人一抛。 韦弦木趴在岸边道:“吓死我了,没……没,没白疼你们……” 说罢,“哇”地一声开始吐水。从人到行李,再到随后被漩涡吐出来的木船,没有一处是干的,在岸边一滚,全是沙子,柳中谷晃晃脑袋,道:“……上来了。” 夜色深沉,虽然无法看到远处的芦苇荡,但在他们身边,数十架木船正颤巍巍地浮在水上,随着湖波荡漾,交错发出撞击声,有些船已经破旧不堪,声音低而粗哑,有些还是簇新的,看来,此前已经有不少人被漩涡卷到这里,但这些人都没能再离开,甚至没有留下尸体。 乔柯湿着衣服又去湖里走了一圈,直到把所有沙子都甩净,这时,韦弦木才发现他的额角被船撞到,正在流血,连忙把长袍下的大兜小兜掏出来找药,然而,除了那只装《漱骨十八篇》的牛皮袋,其余袋子都湿透了,他从牛皮袋中摸出几个应急的药丸道:“没办法了,先吃这个充饥。” 众人朝岸上走了一段,捡来树枝烤火。柳中谷吃过药丸,饱是饱了,但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哀嚎道:“好想吃饭……” 韦弦木道:“你别担心呀,这可是当年挽芳宗祖师和舜华派祖师隐居的地方,什么都有,先把今晚凑合过去,明天就能找到吃的。” 他把众人晾晒的外衣全都揪得平平整整,又把自己长袍下摆撕出一块布,很快烤干了,按着柳中谷和晏潇的脑袋擦水,柳中谷叹道:“我师兄就不会这么照顾我。” 韦弦木笑了一下:“我有弟弟嘛。” 他监督每个人烤得清清爽爽后,就又去翻自己的东西,被水泡到无可救药的,看两眼就往湖里扔,除了药材、银票、纱布,还有些木雕的鹰啊虎啊,不过是家常摆设,但加在一起至少也有两三斤重,柳中谷道:“你出远门还带这些东西?” 韦弦木将那几个摆件翻来覆去,“哼”了一下:“都是我弟弟小时候爱玩的,我藏了二十年了,这傻子就是不知道。干脆我就都扔在这儿,让他一辈子都找不着。还有,我带的药都不能用了,你们可千万别受伤,虽然我……” “啪!”,乔柯的方向传来一声脆响。 他面无表情站在路中央,甚至还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只是脚上多了一只捕兽夹,天晓得是之前哪一批人落在岛上的,半面生锈,透过靴子咬进肉里。韦弦木和他定定对视片刻,然后大叫一声,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树枝跳起来,跑过去道:“把靴子脱了,袜子脱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脑子撞坏了吗!” 处理完脚上的伤口,韦弦木又想方设法从药瓶里抠出一点还能用的止血膏,敷在他额角,乔柯泰然道:“那边有一间木屋,今晚你们去里面休息,我守夜。” 韦弦木道:“你这个德行,还守什么夜?交给我和小柳。” 那木屋因为临近湖边,风吹日晒,显得潦草,但衣食摆设竟然一应俱全,明显还有人住,甚至不止一个。乔柯看见一切从简的摆设里还夹着两张八卦图,发笑道:“这里恐怕是陶诵虚放哨用的,岛上还有更隐秘的住处。柳中谷没见过陶诵虚,你打不过他,你们怎么守?” 柳中谷道:“那今晚就都交给我,弦木哥休息。” 乔柯道:“你如果出事,我怎么向柳宗主交代?” 这就看不起人了,好像他守夜就一定风平浪静,柳中谷就一定力不从心,后者道:“乔大哥家里还有幼子要照顾,别太冒险了。我年轻力壮,理应辛苦一点。”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两个人竟然针尖麦芒,互不相让,无非因为木屋旁可以看到他们上岸时的沙滩,乔柯也好,柳中谷也好,都认为芦苇荡的那只鬼船会从这里上岸,至于上岸后两个人准备做什么,倒是天差地别。韦弦木朝柳中谷使眼色道:“就算不守夜,他今晚肯定也头痛脚痛睡不好,弟弟,就让他来吧。” 只听名字,珠岛似乎水草丰美,景色宜人,实际上这里遍地黄沙,再经夜风一吹,青黑外袍都能染成灰的,乔柯就这样在屋外直愣愣坐了一夜,睫毛都被细微的尘土黏住,重重搭在眼睑下,被晨光一扫,如同被风丝雕琢的神像。韦弦木喊道:“起来了,二木头。” 他精神抖擞地坏笑道:“等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乔柯甚至呆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不知几更开始睡着了,皱着眉头问:“韦弦木。” “干嘛?” “你在伤药里掺了安神药?” 韦弦木道:“有一点。你凶什么凶?我看准时间出来一起守着的,昨晚,无、事、发、生!你快去屋里歇歇,马上要出发找不老泉了。” 乔柯道:“无事发生?岸上的船怎么多了一条?” 这倒是把韦弦木吓得一蹦,分神数了数远方的船:“有……有吗?没有吧?” 柳中谷及时出门,装模作样地眺望一下,道:“我昨天上岸就数过了,二十三只船,现在还是一、二、三……你看,二十三只。乔大哥,你不用这么紧张,那边涨潮退潮的时间很混乱,船只是位置变了。” 乔柯站起身,依旧不甚愉快地盯着韦弦木鬓边的汗,道:“哦。是么。” 由于守夜辛苦,又或是额头的伤阻滞了思虑,一整天他都浑浑噩噩,韦弦木不得已取而代之,成了四个人的领头羊。交代他去湖边,一会儿功夫,他就被毒水母咬到手掌,整条手臂红得像要脱皮,交代他抓点野味来吃,他带回一条蛇,以及被另一条蛇的毒液喷到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晏潇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江湖人口耳相传,所谓文武双全的天才,几次试图找柳中谷说小话,都被对方制止。当然,韦弦木认识乔柯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我不管你是有意无意,犯蠢也要有个分寸!” 终于,在他再次迷迷糊糊险些一脚踏进流沙堆后,韦弦木忍无可忍地将他押回木屋,交给晏潇看着。傍晚刚过,柳中谷竟发现一处埋尸的沙坑,于是与韦弦木合力掘起几具尸骨查看,正犹豫该不该先回木屋共议,晏潇竟远远跑了过来。 他的喊声还没到,韦弦木已经两眼一黑,撑住了柳中谷的胳膊:“完了……乔柯丢了……” 此时此刻,木屋、木屋附近的沙滩都空无一人。 另一处遥远的沙滩上,遍体鳞伤的乔凤仪正沿着岸边散步——这个人就算神志不清,施展起轻功来,晏潇也完全察觉不到。他转出木屋后,就一直沿着珠岛的边缘朝韦弦木反方向走,到了这片无遮无拦的滩岸,脚步逐渐歪斜,底下清清凉凉,来回冲刷的潮汐也无法唤醒他。晚霞全部冷却了,他的面颊却仍然很红,难以判断罪魁祸首究竟是水母、蛇毒、撞伤中的哪一个,烧得人睡眼惺忪,须臾,一头栽倒在泥沙里。 韦弦木说十岁的乔柯就像小仙童,裴慎是信的。他那么爱干净,扫个雪还要用温水洗很长时间,才去握裴慎的手,以至于裴慎记忆中芝香麓的冬天总带着热气:“阿慎,你要看雪吗?” 裴慎重伤未愈,摇头道:“乔大哥,我走不动……我们以后再看吧。” 乔柯道:“入夏你一定会好的,到时候,晚上我们去湖边看星星。” 夜空开始闪烁,落入湖中,挤压着潮汐上涌,漫过乔柯肩膀,并且在此后的半个时辰里继续抬升,但他依然沉静地睡着,仿佛等待着幽蓝色的帘幕将自己封存。 一个人影从沙滩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裴慎用袖摆将乔柯半张脸和脖子一侧的沙土都擦掉,两手穿过胁下,将他抱住、拖起,没好气道:“怎么不把自己淹死。” 第100章掌控之外 裴慎试图再次发力,将乔柯挪到背上。今时不同往日,别说六尺多的男人,就算是头熊裴慎也能拎动,然而胳膊都抬酸了,乔柯的胸膛还紧紧贴着他的,甚至能感受到偾张的肌肉纹理。 裴慎叹口气,懊恼了一下,暂时没想起乔柯还会千斤坠,直到对方抬起双臂,将他的腰身也用力搂住。 “……死了,你就肯见我?” 裴慎在他臂弯当中向后倾倒,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使他陷得很深,像被流沙咬住,需要抵住一些坚实的东西站起来。他抓住乔柯的小臂,骂道:“你又这样!” 乔柯道:“你不想见我,那想不想见凯风?” 他的睫毛潮湿,扫过裴慎颈窝上微凉的皮肤,于是裴慎感觉到他双目紧闭,额头和脸颊仍然在发烫,就那么搭在那里,病怏怏的,语气也很颓废,明知道他不会回答,却把他抵在石头上动弹不得。 晚潮发出悠长的叹息,将布帛摩擦声淹没。如果不是腰际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裴慎有些反应不过来对方在做什么,说什么。 “凯风的眼睛……很像你。” 裴慎突然剧烈挣扎道:“……不想,我不想见他!他是你儿子,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绕上他的小腹,那里平坦、紧致,被手心熟悉的疤痕和皮肤纹理撩拨得滚烫,乔柯甚至知道裴慎的肚脐到胯骨有多长,扳动时压在哪里,他才不会痛,也不容易被顶得脱力:“我的儿子,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吗?不是我插进这里,生出来的吗?” “滚!” “你就那么心善,心善到为一个奸污了你的人生孩子,还要救他?为什么不像你折磨韦怀奇一样,把他也锁在墓里强暴,让他生不如死?” 裴慎双手反撑着石面,试图将乔柯撞开,没想到,石头比乔柯更经不起推,竟然朝沙滩陷进去一截。在护住他后脑的同时,乔柯也跟着倾过去,两人私处反而压得更紧,裴慎不由低吟一声,喘匀了,才道:“那只是还你的人情,乔柯,我早就什么都不欠你了!你再敢用孩子威胁我一次……” “我没有这个意思,”乔柯道:“对不起阿慎。凯风很好,也很安全,我会用我的性命……” “你不许提他!” “……好。” 乔柯又将脸埋下去,嗓音很低,与情事中的口干舌燥、凶悍沙哑不同,夹着一点鼻音,很沉,落到湖面,也会心灰意冷地掉下去。 “我只是以为提到凯风,你会愿意听我说话。” 裴慎咬牙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来这里只是不放心中谷……至于你,我没有得罪过,更不认识你夫人,你以后不要再散播那些奇怪的谎话!你喜欢跟赵殷在一起就去找赵殷,喜欢当掌柜就回芝香麓去当,想要匡扶正义为民除害,那就堂堂正正来杀我!” 后面几句听得乔柯目瞪口呆,按住裴慎手腕,唤道:“阿慎,阿慎!那些是骗别人的,你怎么会信?” “真话是,在乔柯心里,裴慎是此生唯一的结发妻子。乔柯愿意为他死,也愿意为他生,只是不能眼睁睁看他独自走上绝路……我知道他只对我说空话,假话,以为我总有一天可以把什么都忘掉。真话是,乔柯当然想要脸面,当然也会难过,但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忘了裴慎。真话是乔柯自作多情,以为那种和自己一起,没什么出息的日子,裴慎其实也打心底喜欢……” 越说,裴慎的头偏得越远,乔柯摸索着捧住他半边脸颊,愣怔片刻,俯下来小心翼翼地在他眼皮上亲吻。浓云如愁,月色无光,两个人无法看清彼此,一向狡猾又胆小,风吹草动就要逃走的裴慎却柔软下来。乔柯虽不打算强迫他,却也不会错过这心甘情愿的一瞬,裴慎两手摊开,被他紧紧扣在头顶,后腰也完全贴在坚硬石面上,只有潮热的口腔中软舌纠缠,难以舍弃。 乔柯的体温更高一些,伴随裴慎缺氧时微弱的挣扎,有一搭没一搭将性器与他的蹭在一起,裴慎十个指头都在发抖,勾得人弯腰凑近,却又用力地遮住脸:“别看我!” 乔柯站直,道:“好,我不看你……但是,你可以看看,我有没有变成让你喜欢一点的样子。” 指缝外月色迷离,男人好似天空洒下的影子,如雾如电,笼罩着他的身体——其实裴慎根本看不到他细小的表情,只是任由他拉开双腿,用凶物将自己填满。他对他明明已经很熟悉,甚至连性器都认得,却仍然在每一次撞击中败给情欲,那无论如何自渎都无法满足的欲望的鸿沟,在今夜化作乔柯本身,化作完全在他掌控之外的快乐。 -------------------- ----------- 下章还是肉,凑个一百章好彩头嘿嘿嘿。 第101章 100 愿者上钩 潮水漫过两人的脚踝,乔柯托起裴慎,将他完全抵在石面上,爱羽剑解开放在手边。 剑柄上重新镶了一块红玉髓,将极其黯淡的月光聚拢起来,盘绕着裴慎的手指微微痉挛。他的戒备心太强了,被乔柯肏得不住低咽,还是想把武器牢牢攥住。 乔柯倒不怕他冷不丁朝自己来一剑,五指攀在裴慎的指尖,一点点将爱羽剑拨开:“你可以休息了。” 他的耳力比裴慎强,当然更适合警戒四周,更重要的是,裴慎已经无法再分心。尽管看不到,但他承受那根巨物的部位正发出越来越响亮的拍打声,每响一下,体内的潮水便被乔柯用力刺破,灼热的凶器一路抵达最深,纤毫之差,就要打到曾经孕育乔凯风的所在,抽离时,那股又痛又痒的电流一直从狭窄的通道蔓延到裴慎腰侧,乔柯伸手去捏,发现那里的肌肉已经紧张到极限,按起来平坦而坚实,否则,便会被中间那根时而深埋、时而鼓出的硬棒反复撑起。 裴慎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潮吹时用力按着乔柯,几乎要揉进身体里。在乔柯的闷哼中,他的呼吸停止片刻,之后,缓缓垂下纤长的双腿,劫后余生般用力攫取带着一点湖腥味的空气,并再次掐住了乔柯的脖子。 “谁干的?” 乔柯严实的衣领早被他蹭开了,露出正中间的伤疤,随着喉结的上下滚动,逐渐在裴慎掌心勾勒出剑刃完整的形状。 乔柯道:“我自己。” “为什么?” “以后……慢慢告诉你。” 潮水已经在不经意间涨得很高,将岸边的破木船摇摇摆摆送到两人身边,裴慎膝盖以下都没在水里,因为站立不稳,挑起一阵清冽的水声,乔柯干脆揽着他,一手稳住船舷,直接将人捞到了船上。 裴慎道:“干什么,放我下去……” 乔柯疏解过一次,高热已经消退,喘息声却越来越重,就在裴慎翻身准备下船时,乔柯猛地一压,将他完全堵死在船舱中。这时湖水汹涌,连人带船朝高处带起,转瞬间,裴慎便感到还在发胀的后穴再次被硬物抵住,和刚才不同,乔柯时间余裕,随着船身的摇晃,龟头在小穴外点了好几圈,直到方才的精液随着裴慎体内新的淫水溢出,才故意慢悠悠地推入进去。 木船停放在这里不知多久了,里面铺满干枯的芦苇,裴慎腰身被高高架住,肩膀则抵在上面,芦苇杆便顺着他凌乱的衣衫钻到怀中,随乔柯的动作连连摇晃。芦花像不怀好意的云,将裴慎的胸膛托起来,搔弄那双小巧的乳尖,间或针扎一般刺痛,但那“针”风吹日晒许久,已经发脆,激得裴慎呻吟一声,便撞碎了,顺着两粒充血的石榴籽洒落。乔柯忍不住揪住裴慎发根,在无所依凭的小船上粗暴地吻过去,裴慎完全无法挣扎,只能靠对方暴烈的动作和体内胀大到恐怖的男根维持平衡,尽管肚子都被顶到发疼,内壁还是不由自主紧紧依附着对方,在对方的唇舌下求饶似的呻吟。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比六年前更具风情,柔软又坚韧,每一次塌肩、每一次小腹的痉挛都令人欲罢不能,甚至连叫声都比过去秾丽,令人疑心这些年间是否曾勾得人前仆后继为他纾解。乔柯抓着他的发根,发疯撞了几下,问道:“你跟柳中谷,跟别人,有没有过……” 裴慎被肏得双目失神,极其虚弱地在抽咽中骂他:“王八蛋……” 然而,体内的涟漪正如湖内,纷杂靡丽,波荡不绝,令他无法反抗分毫。乔柯缓慢但用力地一直肏开最深处,嗓音沙哑:“我讨厌柳中谷……第一次见面,就讨厌他。” 裴慎道:“中谷很好……” 乔柯道:“想杀他。” 裴慎顾不得体内撕裂般的疼痛,厉声道:“你敢……啊!” 乔柯竟泄愤般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双手取代那团芦花,惩罚般揉搓他狼藉的胸膛,一面将他拖入的地狱般深重的高潮,一面道:“我不杀他……杀了他,你就永远忘不了他了。” 许久,久到潮水再次退去,裴慎轻声道:“乔柯,这么多年,跟在一个不会回头的人身后,是什么感觉?” 从前乔柯对他有问必答,没有人要求,他却一直背负着这个看起来很傻的规则。很显然,六年后的乔柯也变了:“为什么不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以为我爹娘的死很平常?” 裴慎道:“……我不想被冤枉。” 乔柯道:“被我误解,有那么重要吗?何况你早就知道,三年前设计围剿你的人不是我。” 裴慎道:“恰恰是这样。” 他偏头靠在乔柯手心,轻声说:“乔柯,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我试过很多次,就是没办法爱上你。这些年我虽然孑然一人,却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我过得很快乐,乔柯,你明白吗?” 没有比这句话再轻柔的了,倘若只听语气,旁人会以为他在向心上人告白,乔柯却忽然全身紧绷,将他的两只手腕都抓住:“不要用迷药,阿慎,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帮你分担……” 裴慎忽然拧身,将船舷向侧边一压,瞬间掉到湖水中,全身湿透。再起身时,眼底已经泛起两道清明冷冽的光。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你想听更直白一点的吗?乔凤仪,求求你放过裴慎,不要再纠缠裴慎了。” 爱羽剑的距离是四步,乔柯两步,如果硬来,裴慎没有逃出去的万全把握,就在他偷偷向后撤步时,乔柯很快凑了上来。 裴慎道:“我今晚已经很给面子了,你不要得寸……!” 谁知乔柯只是按住他,将他擦干净,再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上,从头到尾,只是小声说了两个字:“空话。” 裴慎道:“你既然知道我心善,又何必用这种话激我?乔柯,你是很好的人,但也只是一厢情愿地好,越这样,别人越要厌烦!你……” 他突然听到一阵稀疏的滴答声,像湖面上的一阵雨。乔柯抓起他僵硬的手,抚摸在自己静静淌着什么的脸颊,又低声说了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裴慎用拇指揩去他脸颊的眼泪,许久,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乔柯。以前总是我先离开你,最后一次,换你先走,可以吗?” 第102章 101 无用之人 木屋里并排坐着三个人,柳中谷最为焦灼不安,几次想再出门找乔柯,都被拦住,道:“他万一被人杀了怎么办?” 韦弦木道:“你是在担心乔柯还是谁?省省吧,咱们三个都死了,他也死不了。” 晏潇道:“可乔大哥还受了那么多伤,他……” “没事!”韦弦木道:“他命好得很,不管怎么折腾,都有人兜着。” 他意有所指,柳中谷道:“谁兜着?不是躲都来不及吗?弦木哥,他换你来难道不是为了躲开乔柯吗?” 晏潇道:“谁?李大哥?” 韦弦木变脸道:“别说话!” 裴慎不在,他拿不准怎么回答,乔柯此时正如神兵天降,拖着一半沾水的身子从远方走来,外袍不知落在哪里,走着走着,发簪也掉了,他依然披头散发怨鬼似的往前飘。 柳中谷冲出去道:“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没留消息?” 此时云开雾散,一缕月光勾在乔柯冷冽的侧脸上,朝柳中谷幽幽转了过来。 ——杀意。 虽然不明白这股透心凉的杀意因何而起,但柳中谷也不是吃素的,令同样气势汹汹的内力在周身快速游走,反手将刀柄一勾。千钧一发之际,韦弦木飞将过来,压着三垣刀的刀身,胡乱把他朝自己身后拽:“他上次这样,回头就把人切成了五十块,你不要命了。” 乔柯道:“弦木,你怎么这么怕我?” 韦弦木厉声道:“刚刚那一下,你想对中谷做什么?!” “我觉得……他太张扬了,”乔柯道:“很烦。” 是人都看得出,他的高热好了,但脸色还不如生病的时候,恹恹的,低垂着眼睛,让韦弦木想起从前。 乔陟山去世没多久,韦弦木就孤身跑到了乔家。芝香麓天寒地冻,朱门外飞扬着遮天蔽日的雪,韦弦木走两步,摔一跤,循着已经重新被雪覆盖的小径来到扫雪人面前,将他的扫把拽住。 “你想报仇吗?” 韦弦木问。 “我什么都做不到。” 少年夺回扫把,继续去扫那条没有尽头的雪路,垂着眉眼,像一尊茕茕孑立的造像。韦弦木不合时宜地狂喜起来,确定这就是说服乔柯习武的好日子,因为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在少年身上感到如此强烈的绝望和不甘。 韦弦木问:“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你……你跟我说一说?” 乔柯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迟早会像杀了冯开阳那样,为了泄愤,开始滥杀无辜?” 韦弦木摇头。 乔柯道:“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永远没办法开心?” 韦弦木道:“怎么会?咱们几个现在好好地在这里,我就很开心。” 只有他在回应,乔柯便只转向他:“做错了事,是不是永远弥补不来,一个人不爱另一个……是不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有自己的答案,但无比期盼着被谁推翻。从前,他可以问母亲,问金云州,问裴慎……现在只剩韦弦木一个人了。韦弦木一晚上哄完晏潇哄柳中谷,到头来还要百年难遇地哄他,只觉自己已经佛光普照,加之乔柯像刚从泪缸里洗出来的狼狈样,心中慈悲泛滥,正色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乔凤仪?怎么会有人怕你、烦你、不喜欢你?就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偶尔出现个瞎子,你又何必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呢,他配吗?乔柯,不管你今天碰到什么,听了什么,都不妨过半年再想想,今晚大家都累了,提这些没有意思。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我代表中谷原谅你了……” 柳中谷收刀上前,道:“那也不必。我可没冯开阳那么好杀,也不怕他。” 晏潇道:“我坦白,我有点怕乔大哥。但是这趟出来,能跟前辈一起历练,我也很开心。” 乔柯道:“……多谢。” 这柳家小子也是豪爽,明明心里疑窦丛生,还能这么快跳出来打圆场,不愧是裴慎赏识的人;偏过头去,韦弦木见乔柯又开始打起精神搞那套繁文缛节,不免调笑道:“开心了?” 乔柯道:“明早就可以去找陶诵虚了,我会尽快把事情了结,送你们离开这里。” 他在那里更衣擦拭,韦弦木不看不要紧,只一瞥,就发现后背赫然挂着几条鲜红抓痕,虽然不深,但极其刺眼。韦弦木心里骂娘,面上八风不动,凑过去挡了起来。 柳中谷道:“了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乔柯道:“我已是无用之人,自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过这次……我会带凯风好好生活,不再出现。” 第103章 102 毋使伊知之 “你说埋尸的地方,像一口竖井?” “对,”柳中谷道:“那口井虽然很旧,但还剩一些砖块,我带回来了。” 乔柯道:“你最懂行,能不能看出这是多久以前的?” 柳中谷道:“至少一千年前。自从柳家先祖发明了剔除砖块杂质的办法,就没有人烧制这种杂色砖了。” 乔柯用剑柄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正下方点上一点,道:“如果这是珠岛,这里是木屋,埋尸坑的位置在哪里?” 韦弦木道:“现在整座岛还没走完,不好估啊……” 乔柯又迅速点了两点,道:“这是我被水母咬伤的地方,这是抓蛇的地方,现在好算了吗?” 柳中谷迅速在西侧标上了位置,晏潇重新对乔柯肃然起敬:“怪不得乔大哥昨天有点奇怪!这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一直到回来的路上都记得地点在哪,乔大哥真是有远见啊!” 韦弦木依然不信乔柯犯蠢别有所图,为了回应他古怪的眼神,乔柯道:“一千二百年前,珠岛还没有被黄沙覆盖。那时候,有两位剑道大能在此隐居修行,并且留下了地图。” 柳中谷道:“这我知道,一个是挽芳宗开山祖师,一个是舜华派祖师,而且……据说舜华是挽芳的妻子,两个人在珠岛修炼多年,是为了协力开创一门剑术。” 两位祖师早已仙去,挽芳宗和舜华派也接连覆灭,乔柯道:“但是,两人最终因为信念不合,各奔东西。挽芳死前,只嘱咐众人‘毋使伊知之’,舜华则要求门人一旦和挽芳门人相遇,必须全力与之交手。这项习俗后来被玉墀祖师一力废止,但旧怨已结,挽芳宗、舜华派千百年来一直都貌合神离。” 韦弦木叹道:“神仙眷侣,尚有分别之日,何况凡人。” 乔柯道:“传言说,赵殷消失的几年就藏在珠岛,靠着不老泉休养生息,神功大成,我和他同行几个月,已经验明此事是真。如果陶诵虚在这里躲避追杀,想必也会在不老泉附近出没练功,所以,来这里之前,我带了一份珠岛地图。” 他看向韦弦木,韦弦木道:“……被泡烂了?谁叫你不早说,我可以借你牛皮袋。” 乔柯道:“地图我记得,只是没想到沙漠已经覆盖了所有地标,无法辨位,现在你们找到了挽芳和舜华的古井,那就好办了。” 韦弦木面无表情,将双手举到自己和乔柯视线中间,轻轻拍了两下。 “你很厉害,我替晏潇说了。赵殷头脑憨蠢,我也替你说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太小看人,赵伯伯夫妻两个都是聪明人,他们的儿子再蠢,会蠢到老老实实被你套话吗?之前来岛上的人已经死光了,这么多江湖豪杰,难道都抓不住一个陶诵虚?” 柳中谷道:“你是说……陶诵虚还有帮手?” 乔柯道:“你要不要猜猜,我为什么指名要三个轻功好的镖师?” 要不是韦弦木冒名顶替,这应该是一支凶悍且正常的寻仇队伍,但是,有了他,队伍在沙漠中跋涉的时间直接翻番,众人好容易来到一座高大沙丘下,乔柯用剑鞘充当木棍,四处试探沙土的深浅和湿度,韦弦木已经快要趴在晏潇身上。 轰隆一声,云鳞剑顶开了一座薄沙下的石门。 “弦木,你和晏潇留在外面。” 石门下视野开阔,不到一丈高就是地面,韦弦木充耳未闻,竟然打头跳了下去:“你们要是从别的出口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上面,陶诵虚不得把我晒成人干,扔到那个井里?我不干!” 乔柯摸摸下巴,俯瞰着他:“我说过这是不老泉入口吗?你太着急了,入口还在前面。不过,这个地方看起来很舒服也很安全,你可以在这里等着,中谷兄、小晏,我们走吧……” 韦弦木发出一声巨大的“啊?”,脑袋四面八方地转了一圈,迅速开始舌灿莲花:“你放什么狗屁,这里面明明还有一道门!我保护了你一路,你他妈的还想诓我?!” “别走啊!喂,真的有一扇门,有人在我们之前就进去过!这个人为了留门,还把机关卡住了,你们快来看!” “我韦弦木如果撒谎,就让我没娘!喂,喂!人呢,乔柯!小柳呢?晏潇……” 柳中谷挣脱乔柯禁锢,走到石门边,笑道:“别怕,弦木哥,我们这就下来。” 那机关分为上下两排手掌大的轮盘,每排四个,各个轮盘上都刻着字,只不过日月侵蚀,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上一排四个刻的大概是十天干,下排则为十二地支。乔柯不顾劝阻去掉了卡住机关门的石片,在那里拨动轮盘,机关果然立刻合了起来,唯独八只轮盘组合成“庚辰,壬午,乙未,己卯”时,才徐徐打开。 韦弦木道:“我没骗你吧,不过这机关实在古朴,难不成一千多年前就设下了吗?” 乔柯点头道:“挽芳宗和舜华派密室入口的机关,一定就是从此而来,不过,他们的雕刻很精细,每只轮盘才指盖大小,但密文依旧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韦弦木道:“那这是谁的?看这年份,应该才十七八岁……不对……!” 乔柯道:“六十年一甲子,这个庚辰年,恐怕是一千二百年多前的庚辰。” 柳中谷道:“舜华祖师。” 第104章 103 石林 越向里走,越能确定这座沙丘其实是一座被黄沙覆盖的石山,入口已开凿成平坦的通路,上一个经过这里的人——无论是谁,点燃了通路中的油灯。松香味打在熏黑的石壁上,盘绕着众人忽正忽斜的投影,石壁上的斑驳壁画宛若一页页剑谱,被人影捻过,翩然舞动。 晏潇道:“……这,这是挽芳剑法啊!” 柳中谷道:“这边是舜华剑法。” 但是,后半段的剑法谁都没有见过,乔柯扫了一眼,很快说:“这是舒心理气的。” 韦弦木对这段剑法很有兴致,少见地跟着比划了两下,道:“的确是好东西,怎么就这段没有流传下来?” 他的衣衫最宽大,还有条桃花玉串成的背云,动作一大,甩得老远,末尾坠着的翡翠压襟不知打在什么上面,哗啦啦传来一阵脆响——这条通路尽头,竟然是一面石珠串成的帘幕,每块柱子约有半只手掌大小,中间由几乎腐朽的苎麻绳穿起,看起来随时可能断裂,可就是这样一面怪异而原始的帘幕,在被压襟打倒后,石珠之间抵撞纷然,既不断裂,也不纠缠到一处,反而越响越乱,震耳欲聋。 韦弦木正要上前稳住麻绳,晏潇却忽然大叫一声,抽出长刀,在通路中胡乱劈砍。 柳中谷道:“他走火入魔了!” 他提刀将晏潇挡住,一掌击退,乔柯则闪身上前,云鳞剑分别在晏潇四肢和胸口猛然打入几道真气,晏潇顿时瘫了下去。柳中谷道:“这壁画上的剑法比现在的挽芳剑更凌厉,看来晏潇还是差点火候。” 乔柯道:“小晏,起来,照后半段的剑谱运气。” 晏潇心法的底子是刀宗,方才一时眼馋偷学壁画上的剑术,二者本就相冲,又被那诡异的珠帘扰乱心神,真气逆流,这才闹出事端。众人陪他静坐调息片刻,珠帘也终于安定下来,稳稳垂在地上,仿佛十几根扎在地下的栅栏,乱得吊诡,静得更加吊诡。没多久,乔柯皱起眉头道:“流水声?” 他和柳中谷不约而同,悄声挡到另外二人身前。柳中谷低声道:“还有脚步声。” 他指了指石珠帘正中一条缝隙,牵着乔柯视线,去看外面一片影影绰绰。 刚才通道内火光更亮,可没人瞧见这片物件。二人将内力调用到极致,终于分辨出那是几只罐子的轮廓,乔柯抛出个眼色,转瞬间,竟已闪身到珠帘外,将地上的罐子一抄,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然而,就在他翻身转回的一瞬间,珠帘外“噌!”地钻入一支利箭,被早有准备的柳中谷一刀削断。 一箭不成,弓弩再次飞速上弦,咬着乔柯脚步,又准又狠地钉入地面。正在对方以为他要顺势躲入通路深处时,乔柯用剑鞘轻轻一蹭,便将地上的铁箭尽数拔出,扬在空中,不待铁箭落下,便已用四根手指夹住,将暗器反为己用,瞬间透过石珠帘投掷出去。 “咔!” 他甚至没有在帘外细看一样,仅凭暗器角度和石珠帘外脚步的回声就判断出来人位置,在最后一支铁箭中灌入内力,直接刺入石壁中,挡住了对方去路。 云鳞剑剑柄朝外,支开了半面石珠帘,乔柯幽幽抬起眼眸,朗声道:“陶师叔多年不见!怎么如此恨我?” 石珠帘外的通路,竟然只剩二尺不到,倘若有人急匆匆跑出一截,迎接他的将只有脚下深浅难测,唯闻刺骨流水的幽暗之地。 这干燥荒芜的沙丘下,竟是一片巨大的溶洞,一缕稀薄日照被山顶处某条逼仄的缝隙撕碎,斜斜打入洞中,解作五颜六色的暗光。从石珠帘往前,约莫每三尺会有一根柱子,勉强供人落脚,想要追上站在对面的陶诵虚,便必须从几百条光怪陆离的钟乳石上飞过。陶诵虚道:“好贤侄,看在师兄的份上,你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乔柯道:“现在下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陶诵虚冷笑道:“你胆子不小,倒不怕父母为你操心。” 乔柯道:“我父母在九泉之下等你!” 一切都太快了,从他躲开暗器到踏出石珠帘,韦弦木才刚刚搀起晏潇,声调急转,对柳中谷道:“拉住他!” 然而,乔柯早已经追到钟乳石林的半路,柳中谷对晏潇抛下一句:“殿后!”,提刀便跃,没追多元,惊呼一声,险些从钟乳石上跌落。再看乔柯,竟也在盛怒中停下脚步,齐齐向上一望。 数十根挂满了石串的巨柱从天而降,将二人脚下的钟乳石衬托成梅花桩般,又长又细,且晃动不止,须臾便在地上筑成两座石牢,将乔、柳二人分别困在其中。柳中谷喊道:“别追了!回去!” 哪里还能折返,最后一根巨柱落下之前,一道黑影直冲进来,趁柳中谷底盘未稳,刀刃横劈脚踝。柳中谷顺势仰倒,单手在身后一撑,反跳到另一根钟乳石上,只这一下,已经心惊胆战,不敢小觑。 他瞥见了层层缝隙之外的乔柯。对方竟然已经落到钟乳石下,一手盘住柱身,将自己高高荡起的同时,“挑银须”连发数道剑气。那速度对乔柯而言也很难招架,以至于剑气的准头都受到影响,其中一道落在水下,破开的巨大水波推着石柱不断轰鸣。 在他身后,这样闪避、追击毫无停顿的黑衣人,竟足足有三个。 第105章 104 算盘 两座石牢架在溶洞正中,刀剑声久久不绝。乔柯本来就话少,但以柳中谷的性格,安抚也好,求援也罢,按理应该会给个提示,可直到现在,两人都没喊过一个字——那些凭空出现的黑衣人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哪怕有半点分心,他们都会命丧当场。 实际上,就算出声求助,韦弦木和晏潇也束手无策。对方只向通路中派来一个人,但此人甚至知道韦弦木武艺不精,晏潇为了保护他,只得一味防守。饶是如此,晏潇也伤得不轻,试图退到机关入口,谁承想那黑衣人左冲右突,将后半段的油灯全部打翻,这下岂止方向,晏潇连人影都难以捕捉了,肩头被猛地一踹,飞滚出去,空中他看见了第二道剑光,不是朝着自己,而是刺向手无寸铁的韦弦木。 与此同时,一道平静而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穿过。 “弦木,别动。” 剑随声至,一个与韦弦木相仿的身影不知何时钻入石珠帘,从后一勾,将黑衣人的攻击带歪,与他缠斗起来。利剑嘶鸣,霎时如流星掣电,几胜于两座石牢之内。晏潇揉着胸口起身,喘息未安地捕捉幽暗中的战况,他的眼睛越是适应,来人舜华剑法的路数就越发清晰,正如通路中的壁画,大开大合,秀逸如长云漫卷,却在每一招中蓄着连绵杀机。黑衣人节节败退,惊叫道:“你是!” 他循着闷响去看自己胸口,云鳞剑眨着剑柄上血红的眼睛,一剑刺穿心脏,将他的遗言截断。 拂血,收剑,裴慎在尸体的倒地声中转过来,将韦弦木检查了一遍。韦弦木指着石牢道:“你快去那边!” 裴慎轻轻摇头,只对他说了两个字:“算盘。” 他的半边脸颊像爱羽剑一样染了血,但晏潇看得很清楚。从听到声音的一瞬间起,他就应该想起这张脸的,只是对方陌生的武器和从未展露过的剑术让他开始愣怔。 李姓镖师,自称柳中谷的远房亲戚,学了一点杂牌剑法,来逐风镖队讨口饭吃。 晏潇的思绪被山风向后吹拂,好像才踏上前往珠岛的木船不久,摇摇晃晃的天地间,韦弦木正在发问…… “倘若裴慎其实是你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呢?” 晏潇大吼一声,虽知不敌,仍旧纵身一跃,冲向裴慎。后者急着离开,甚至没有正眼看他,抓住他的手腕,将长刀逼出掌心,继而提膝一顶,晏潇只觉眼前发黑,“噗通”一声栽到地上。 不是死手,仅仅让他短暂失去了行动能力,浑浑噩噩看着裴慎冲出石珠帘,紧接着,韦弦木挡住了视线,并且撸起袖子在石珠帘上比划起来。 如果仔细观察,石珠帘上的每七行珠子都可以拼成一只算盘,上二下五,每颗的位置通过苎麻绳上的绳结调整。苎麻绳一共十五条,恰好和组成石牢的巨柱数量一致——这机关看似复杂,实则只是一道极其简单的算术题,只消一个人站在通道,将石珠帘小算盘上的每一列数字告知石牢中人即可,想要脱身,难处只有一个——石牢中人要在层层围攻下,亲手“拨动”小磨盘一般重的石串。韦弦木满头大汗,喊道:“中谷,正西第一根柱子,上一下一!正西偏南第二根,上一下三!” 其实,乔柯的情况比柳中谷危急得多,但正因如此,他才无暇再去推动石串。韦弦木的指示看似石沉大海,过了一会儿,柳中谷突然怒吼道:“再念一次!” 他正将黑衣人抱摔在一根钟乳石上,趁对方起身的间隙将所有石串拨动,果然,石柱剧烈摇晃起来,其中两根率先抬起,好似一道窄门,柳中谷手扶钟乳石珠,另一手秉刀向外,飞快跑了出去。 韦弦木已经在报另一间石牢的密数,打眼看去,里面四人都已成为血团,快要分不清哪是乔柯,哪个又是杀手。鲜血几乎盘绕着每一根钟乳石柱,一路汇入幽暗水流中。这时柳中谷才发现自己石牢中的杀手竟然消失不见了,但当下救人要紧,先上前帮乔柯抬起几个石串再说,正在卯力,晏潇竟然从通路跑了下来,惊恐万分地抓住他的衣角,道:“镖头!李大哥他是……” 他感到柳中谷持刀的手臂瞬间更加紧绷,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他从未对任何人这样凶狠过,据说,就连当年被赵殷登堂闹事,柳中谷也是不卑不亢,唇角带笑。直到这个瞬间,晏潇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如果刚刚脱口而出“裴慎”两个字,柳中谷一定会当场杀了自己。 “晏潇,”柳中谷道:“别让我后悔带你出来。” 突然,石牢内巨响连天,几乎所有钟乳石都被夹杂着汹涌内力的剑气瞬间斩断,其中一个血人像沙包一样砸到了巨柱上,石柱应声断裂。乔柯根本不等解谜,结束以一敌三,生生将石牢撕开了一道口子。 第106章 105 九泉之下 眨眼间,乔柯冲出石牢,柳中谷也看清了几个黑衣人的去向——行动尚且敏捷的另外两人将同伴扶住,无声无息,从钟乳石林中齐齐跃下。晏潇道:“追吗?” 他看乔柯一鼓作气,上了对岸,误以为两人还有不少余力。只有柳中谷知道,无论黑衣人还是自己都已是强弩之末。这四人身手不凡,还对此地非常了解,如果不是韦弦木破解石牢,真不知道鹿死谁手,乔柯现在趁热打铁,无非是想再赌一把,揪出陶诵虚。 果然,对岸很快传来了剑鸣声。此处既不像入口的通路一般平坦,又不似钟乳石林险仄,而是遍布嶙峋石柱,将整片空间划分为无数岔路和空室,其中几个空室中还摆放着起居用具,正是陶诵虚的老巢。陶诵虚常年在此地修炼,熟悉地形,四个黑衣人还为他争取了不少时间,谁知乔柯还是擒住了他,众人匆匆赶到时,陶诵虚正在破口大骂:“你勾结舜华派逆贼,联手暗算同门师长,不得好死!” 韦弦木立刻道:“老混账臭不要脸!下毒偷袭,坑蒙拐骗,哪样不是你最拿手的,今天就是把你切成五十块,都算便宜了你!乔柯你看!” 他怀里还捧着乔柯冒险抢过来的罐子,直到现在,众人才来得及仔细观察。罐子的头部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鸾鸟,鸟颈高引,恰好可以被人抓在手中,乔柯问:“你怎么会有石卓义墓里的招魂瓶?” 陶诵虚道:“什么石卓义!我不认……” “邦”!一声巨响,那招魂瓶直接砸向了他的额头,弹开,瓶口洒出一点稀少但金光流溢的粉末。这一下没有直接将他的脑袋砸烂,证明乔柯仍旧十分收敛,铁了心要从他嘴里翘出点什么:“那,石蒲你认不认得,高凤桐——我娘,你认不认得?!” 他问一句,韦弦木递一只罐子,每只都瞬间落在陶诵虚身上,豁开三道巨大的伤口,令他和乔柯一样血流如注,并且因为失血颤抖起来:“不是我主使的!你爹娘的死,都是,都是……” 他转向韦弦木,歇斯底里地喊:“是韦怀奇!你爹娘要让漱骨草人人都能种,韦怀奇可只想让漱骨草种到自己家!谁知道你爹根本不给他面子,所以,所以他才把冯开阳引荐给你爹,也是他故意泄露冯开阳想独吞漱骨草,让你们两家两败俱伤!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早就痛痛快快给乔陟山报仇雪恨了?这么多年来,韦怀奇在背后都不知道怎么耻笑你!还有他!” 韦弦木被吼得发懵,瞪大眼睛看乔柯,罐子也不敢再递,道:“不不不,乔柯,你要相信我……” 乔柯扫他一眼,自己伸手拽过最后一只罐子,再次高高扬起,猛然掷下。 “除了韦怀奇呢?” 这一下豁断了陶诵虚的下巴和舌头,他奋力支起身体,将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液吐到一边。乔柯道:“混淆桂师叔的死因、诬陷周师叔、给邓宁下毒、把石蒲安插在勒马丘,难道这些也全是韦怀奇指使吗?还是就凭你自己?!” “好师侄……我不会害你……”陶诵虚口齿不清,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册子,道:“这里有一份剑谱,你拿去。有了它,你的武功还可以再上一层楼,以你的资质,一定能天下无敌……” 乔柯道:“驴唇不对马嘴!你如果还想留全尸……” 说话间,脚下突然地动山摇,蜂巢一般密集的空室几乎同时崩裂,通路上的纹路闪电般四处蔓延,柳中谷道:“不好,下面还有空间!” 在黑衣人消失的这段时间内,他们沿着地下暗河深入到通路正下方,将山体中所有承重的石柱破坏殆尽。陶诵虚率先从一道巨大的裂纹中坠落,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之中,乔柯甚至要主动跳下去找他,被另外三人死死拦住。韦弦木道:“埋在这里就全完了!你把我们带来,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 他头一次显露出对此地的熟稔,虽然在四人中脚力最差,但凡是韦弦木走过的地方,地面都更加坚实,直到众人都跑过后才会陷落,似乎地面有什么只有韦弦木才能看到的暗号。不知过去多久,几个人刚刚从一条开裂的石缝中钻出,回首一望,整座沙丘竟然都已陷落,巨响渐平,只剩一圈深不见底的坑洞,黄沙与灰尘如同几十条花蟒,在它的表层缠绕收紧。 韦弦木拉住试图再次进入坑洞的乔柯,道:“这副德行,你觉得陶诵虚还能活吗?” 不老泉流水潺潺有声,一如既往地从花白岩层上缓慢滑过。因为够深,山崩没有对泉眼造成什么影响,只有些坠落的石块堆积在河道中,被火把照亮,像一座摇曳的坟墓。 陶诵虚感到负重渐轻,虽然双腿还卡着,但头顶只剩一块石片,外面的人似乎搬累了,还在轻轻喘气。他丹田运气,自己将那块石片顶到身侧,微微抱怨着,但难掩劫后余生的喜悦:“你们来的倒不慢……” 接着,他看到了两张比落石还令人绝望的脸。 裴慎就坐在他的正前方,一身苔绿圆袍,手腕以黑革银丝束袖,悠哉游哉地撑着脸颊:“怎么是我?” “你不会以为那四个人凿塌山洞,是为了救你吧?他们杀不了乔柯,更不会为了你拼命的,”他笑道:“于霦云不要你了。” 陶诵虚的舌头几乎被劈成两半,蛇信一般,随着他模糊不清的咒骂吐出:“原来是你这个骚货……贱种!就是因为你,玉墀派……整个江湖才会变成这样!掌门师兄早就该杀了你!” 裴慎道:“你觉得七年前他不杀我,是不想,还是不敢?于霦云自己不敢对乔柯的家人动手,却交给你去办,哈哈哈,真是何等的兄弟情谊!” 这些年他杀过太多人,从容赴死者有之,屁滚尿流者有之,可极少有陶诵虚这样,明明贪生怕死到极点,还要装出一身胆魄的:“今日之后,你们的计划已经全盘暴露,不出一年,我赌你们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只可惜我捐躯在先,不能得见胜景!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你……还有你、乔柯的下场!” 裴慎叹了口气,将身后的人让出来,道:“我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你问吧。” 对方道:“我也没有。” 他们语气十分淡然,好像在商量今晚谁来下厨做饭,而陶诵虚这番撕心裂肺的诅咒还不够下酒。直到另一人亮出剑刃,裴慎才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瓶哑药,道:“等一下……你最好不要大吵大闹。毕竟乔柯还在外面。” 第107章 106 以牙还牙 夜风如水,渔翁披起蓑衣,在湖边坐了一整晚。天边鱼肚白渐渐翻起来了,他还没有钓到任何东西。 一旁的山体将他衬得很小,像草垛,探着一根长得诡异的竿子,甩出去足有几丈远,末端的铁钩划在湖面上,咕噜噜冒上来的水泡立刻“啪”地一声破掉。 他打了个呵欠,开始数湖面上突然涌出来的漂浮物:“一、二、三、四。” 提竿引线,一枚铁钩便扎进衣领,将人拖到岸上。 首先被钓起来的是晏潇和柳中谷。渔翁从篓子里取出汗巾,嘱咐几句,便叫这两人一边擦干,一边朝他所指的方向跑了。 第三个被钓起来的是韦弦木。渔翁问:“船呢?” 韦弦木自去取了汗巾,唉声叹气道:“全被那帮人凿沉了。我带他们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个出口。” 乔柯和柳中谷伤得很重,他们已经来不及再造一艘船离开。韦弦木临时薅来一根黄茅草,在沙土上写写画画,试图说明珠岛的异常潮汐与地下的涡流通道有关。草茎像他一样瘦弱柔软,写出来的字也模糊,看得人眼疼。柳中谷把三垣刀递给他,韦弦木头也不抬,道:“我拿不动。” 乔柯道:“我相信你。直接说怎么做。” 韦弦木愣了愣,转过去指着一片发黑的水域,道:“跳进去。” 渔翁也愣了,道:“他居然相信你。” 那渔翁救上来三个人之后,竟然就放下了钓竿,不仅不钓乔柯,连乔柯的汗巾都没准备,任由他继续四脚朝下在水面飘着。韦弦木道:“总之!我交差了。你帮我拦着点,别让二木头……” “啪!”,比他扔汗巾的声音还大,一只湿淋淋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踝。 乔柯水鬼似地从岸边探出来半个身子。 “……别让我抓住你?”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外套脱在原地,自己偷偷摸摸潜了过来。韦弦木被拽得脚步顿了一下,倒不惊慌,只是脸色发冷,低头检视他被水流冲洗干净的伤口:“还有什么事?” “帮我处理一下。” “好吧,那我去镇上抓点……” 乔柯打断了他:“不光止血,还要止痛。最好是无色无味的药粉,只要碰到,就能让人立刻昏死过去的那种。” 韦弦木道:“你在做什么梦?如果有这种药,天下早就大乱了,不可能有人配出来!” 乔柯道:“别人也许不行,但如果‘鬼医’韦弦木潜心钻研了二十年呢?” 要迷晕一个人很容易,可以在饮食中掺药,也可以趁其不备吹入迷香粉,但是,饮食发作太慢,香粉太容易被一流高手察觉,就算中招,也完全可以靠内息将毒性压制下去,于是,单单为研制一种足够强效的迷药,韦弦木就用了十几年,甚至将自己的住处都改成了丹房。 药效有了,六里飘香丸的臭味却招摇到人神共愤,直到他想起另一种稀有的矿粉。 乔柯在韦弦木胸口拍了拍,道:“不如我们现在把你怀里的牛皮袋拆开,看看你从珠岛的罐子里偷了多少溶金粉?” 韦弦木无声无息推开了他的手:“本来也不是他的东西,我拿走又怎么样?” 乔柯道:“拿走做什么,做新的迷药,还是给石卓义当祭品?” 韦弦木道:“……你这么精神,伤肯定也好了。和你结交很不错,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江湖路远,不如咱们就此别过……” 他微微勾着唇角,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往日微垂的眼角吊起来,像狐狸对着捕兽夹呲牙,让人难以将这副阴柔面容与靠温厚闻名的首凤并论为兄弟。乔柯没再阻止他离开,反而扬起声音,慢悠悠地说:“剡木有句话带给你。” 这几个字比铁链还管用,韦弦木很快被拖回一股暗自欣喜的期盼中。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话,但他毕竟和韦剡木很久不见了。 乔柯道:“他说:‘哥哥,永远都别回来。’” 静默许久的渔人在他们身后发出重重的叹息。 韦弦木道:“……我知道了……还有吗?他有没有跟你说别的?” “他没有说,不过,我在某些壁画上新看到一个故事。” 乔柯道:“从前,有个孩子的母亲生了重病,他的家族位高权重,什么都不缺,可偏偏治不好这种病。于是年幼的孩子抛下一切,出门寻访各地的名医和药商,直到数年之后,一名药商终于被他的孝心打动,尝试为他母亲调配了一副药剂。” “药剂起效后,少年兴奋异常,请父母一定要好生答谢药商,自己则闭关修炼,想要弥补这些年落下的功课,可是,等他再次出山,母亲的病却不知为何复发了,甚至比以前更严重。他开始调查母亲过往的一切,直到他发现,父亲才是母亲生病的罪魁祸首,为了掩盖罪行,父亲不仅让母亲再次卧床不起,还暗中作梗,使那位好心药商家破人亡。” “剡木用了你的手筋,功法毫无退步,证明你其实也很有习武的天分。弦木,你从来不是因为愚钝才弃武从文,活到现在,你的医术,你结交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为了给阮姨母治病……还有报仇。” 韦弦木道:“什么仇?” “废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把他锁在墓室里,日夜派人奸淫,还能有什么理由?” -------------------- 乔老板要撸袖子算账了 第108章 107 居心 韦弦木道:“我说帮你父亲报仇,你信么?” 乔柯道:“凭你自己?” 韦弦木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一开始,我看上的是金云州,可他也有自己的大仇要报,顾不上我。好不容易把你骗到玉墀山学艺,你也是个不争气的,能跟我爹过招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再后来,废了双手,我万念俱灰,就想最后找你试探试探……” 乔柯皱起眉头,残留的湖水顺着他深邃的眉眼滑落,像一场独淋着他的小雨:“你只要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韦弦木道:“你杀了冯开阳,心结已开,再过几年,就可以回家过你那不成器的小日子了,还会作奸犯科?” 乔柯道:“俗常是非,我不在乎!这你都知道的!” 他很少争辩,更不会毛头小子一样愤愤不平,韦弦木反而有些动容,眼神里夹杂着兄长特有的慈爱:“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把你拖进浑水。就这么傻一辈子不好吗?” 乔柯道:“那阿慎呢?!你放过金云州也放过了我,偏偏要威胁他?那个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胁迫他?这世上真正胁迫过裴慎的只有你,一而再,再而三!我给他的是别人一辈子也给不了的机密,还有选择!要不是你做了和韦怀奇一样的事情,裴慎怎么会那么感同身受,答应跟我联手?只可惜,裴慎和我娘不一样……” 那场雨已经停歇,淤积在乔柯眼睫之下,支离破碎:“不一样什么……” 如果裴慎早就知晓一切,那他的犹豫,他的反反复复,迄今为止的心慈面软,又是什么? 是可怜吗? 韦弦木道:“到此为止吧,乔柯。回芝香麓去,带凯风好好生活……” 乔柯摇摇头,指了指他的胸口。 “我不会回去了。弦木,我把漱骨草交给你了。” 韦弦木脸色陡变,立刻要将《漱骨十八篇》从牛皮袋中取出来仔细查看,这时,一道身影从后方山尖飞跃而出,毫无停顿地揽住他的腰,齐齐向山外荡去,掠过乔柯时,甚至冲他笑了一下。 乔柯怔怔道:“……是你。” 两人衣袂飘扬,很快如飞鸟隐入林中,再无声息。一旁端坐许久的渔人终于抖抖肩膀,取下了蓑帽。 “你不追吗?” 乔柯道:“……追又何益。” “不回芝香麓,回哪去?” 乔柯走到他身边,将汗巾、长竿都收拾整齐,然后坐下,遥望着水天之接一抹初升的橘红。 “如果侥幸活着,就带凯风周游四海。” “你和黑衣人交手了?” 乔柯点了点头:“再多一个人,我就会死。” 两人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沙平水静,安宁得不像话,旭日很快将他们的面目彻底照亮,乔柯道:“阿慎没有安排救你的人吗?” 渔人冷哼一声:“你不可能杀我。” “那么,我能不能当作你是专程等在这里,有话要说?” 渔人道:“既然这么想,你为什么还要自己游上来?” 乔柯按住了鱼篓。鱼篓里只有三块汗巾,分别给柳中谷、晏潇和韦弦木用过,特地没有准备他的。 “你应该不太喜欢我。” 对方道:“早知道你居心叵测,没想到,你真的居心叵测。” 乔柯道:“……抱歉。不过,我的确有事要问。” “珠岛是舜华派的秘地,就算没有人常年值守,也一定会派弟子定期上岛巡查,这个人不仅剑法超群,还要深谙水性,堪称是舜华派的藏书阁看守,能在珠岛、不老泉来去自如。赵殷说他在珠岛修炼数年,甚至得到女侠点拨,出山后却不见此人踪迹,我猜想,他会不会有两件事搞错了?” “第一,他并没有听到恩人的声音,只看见身形,误以为女。” “第二,并非赵殷找不到人,而是对方……根本不想和灭门仇人相认。” 乔柯的长发晾干了,随风向东飘扬,露出他刀削般的轮廓,偶尔,蓑衣的枯草叶被风吹落,打在这张脸上。蓑衣下渔人的身体显得很窄,一条腿盘起来,一只手搭着棉布包裹,右腿、半个左臂空空如也。 莫纵言冷冷道:“你看别人总能一语中的。一到我师弟,却很糊涂。” 第109章 108 勒马丘 乔柯道:“你的胳膊……” 他不好奇自己怎么个糊涂法,却来看莫纵言的腿。莫纵言觉得好笑,反问道:“你追查了我那么久,连这个都没听说?” 乔柯道:“我只知道你断了腿。” “三年前,你在我门口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这条手刚断。” 那条胳膊本来就在和厘罪盟的死斗中被砍得白骨森森,保了五年,直到和裴慎重逢都没有保住。 “师弟说有个办法,也许能买到很好的伤药。他说你帮他伪造过一个身份,叫李无思,名下放着数不清的钱,票号伙计说几天后就能取,其实,勒马丘只有二十多个杀手在等他。” “为了甩开追踪,他两个月后才回到我的住处。那时候我的手臂不能再拖,干脆砍掉了溃烂的部分,和他一起养伤,可没过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 荒郊野岭,屋子里的两个人还都奄奄一息,彼此都不敢出声。奇怪的是,对方并不进来,只是不停哀求户主放自己进门一见。他求得实在诚心,莫纵言小声问:“让他进来?” 裴慎摇了摇头。 门外继续道:“我已经辞任玉墀派的掌门,可以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找任何人报仇。我的命也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凯风……凯风也很好。如果你愿意听到他的消息,我再告诉你更多。” “如果你再也不想见我,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伤在哪里,严不严重?我会走的,我真的会走的,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好,阿慎,求求你……” 他说到卖命时语气坦然,像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到了乔凯风就开始心虚气馁,渐渐明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直到离开,也没有提起自己怎么样。莫纵言起初还恨自己残废濒死,不能提剑出去把对方大卸八块,到最后,还是默默将武器放回了床边,看着裴慎。 裴慎问:“师哥,我能哭吗?” 莫纵言道:“就算我说不……” 两行长泪已经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汹涌而无声。裴慎断断续续道:“师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乔柯道:“我只知道他遭人围剿,可根本不知道事情和勒马丘的票号有关。我以为找到你,可以搭一把手,可他那么讨厌我……” 莫纵言突然用一把剑撑住自己,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要对我师弟好,他离开芝香麓以后,还不是照样不闻不问?” 乔柯道:“他恨我至此,我怎么敢再追?我和玉墀派的掌门之约还剩三年,自然要履约!” 莫纵言道:“那卸任后的三年,你又在哪里?!” “我修炼功法受伤,内力险些全废,只能带凯风隐居修养。这次出山,是因为三城三派又要围剿阿慎,你应该也清楚!” “你以为自己是来帮忙的?”莫纵言道:“恐怕对你而言,这次出山后的每件事都顺利得过头了吧!” 乔柯道:“我明白有阿慎暗中牵线,他愿意出手,也只是因为事情牵扯到柳中谷。” “他是不是还让你放过他,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死,也不会让他看见,若违此誓……” “你糊涂就糊涂在这里!” 莫纵言重新坐了下去,把那只捧了整夜的包裹砸给他。 “今天你在岸上见到的几个人,算不算高手?” 乔柯道:“算,只是太少。” “用这些人和全江湖作对,胜算如何?” 乔柯道:“必死无疑。” 莫纵言道:“这几个人,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可偏偏,今天我们都在珠岛。” “小柳郎对陶诵虚可没兴趣,只要我师弟一句话,他可以扭头就走。” “所有人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保护你。” 包裹里是一整套干干净净的衣服,布料很旧,快要没办法再穿,展开时,扑面而来一股皂荚的清香。乔柯将旧衣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它们的主人一样,小心翼翼道:“是他给我的?” 莫纵言冷哼一声:“我师弟巴不得你忘了他。” 乔柯由衷地笑起来:“不会的……我做不到。” 顿了顿,莫纵言道:“厘罪盟打上山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和门派共存亡。还不是死皮赖脸活到现在?你这个破烂样子太惹眼,赶紧换掉,该滚哪去滚哪去。” 乔柯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看这样子,莫纵言的所作所为完全在裴慎计划之外,但从乔柯浮上水面那一刻起,他的眼神就从未像他所泄露的秘密那样温柔,乔柯甚至从中读出一股浓重的悔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四肢尚全时一剑将裴慎的孽缘了断。 “有人舍不得你死,但在我眼里,你的死活才不重要。” 第110章 109 扶棺 俗话说镖不喊镜山,货不过柏梁。柏梁镇地处珠岛西北,崎岖难行,卡扼着前往凤还城的唯一通路。路边沟壑狰狞,松柏像人烟一样稀稀拉拉,自生自灭,十二名镖师正抬着一具棺材,冒雨穿行在大地焦枯嶙峋的骨节上。 奇怪的是,这十二人都整齐划一戴着面具,脖子上也围着一圈铁皮,即便天池倒灌、风雷交加也不移除。这副打扮,消息灵通的人称之为“防裴胄”,防的,正是裴慎那穿喉一剑。 一切都是因为沉寂数月的裴慎突然出现在沥剑台,虐杀了不在“生死簿”上的石蒲。许多江湖人士当年虽未上山,但却参与过厘罪盟的兴建,石蒲一死,全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搞了这套护具出来,用柳中谷的话说,叫狗项圈——不一定保命,但一定丢人;虽然丢人,还是要戴。 十二人如此小心翼翼,他们所护送的逝者却是个逃脱裴慎诅咒的幸运儿。一个月前,宁公侯久病不治,在照雪城撒手人寰。代城主宁礼通报四海,为其父举办了一场不亚于继任大典的隆重丧事,之后便遵从遗愿,派人护送灵柩回到宁公侯的故乡——凤还城。 队伍日夜兼程,扶棺三千里,终于还是被落石拦在了这个地方,无奈之下,镖头只得带人到附近的破庙中躲雨。 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将他们的来路冲刷成无数条溪流,破庙成了天地间唯一一处庇护所——干粮足够撑一个月,破庙中有许多过往游侠暂住的痕迹,其中不乏火种和棉被,然而,第三天早上,扶棺队伍中的每个幸存者都在争相恐后地离开。 第一晚,队伍中不少人想起“雨打棺,尸魂散”的谚语,不肯将棺木抬进屋子。可巧柳中谷带领的逐风镖队也被困在这里,他是个懂行的,往棺材里倒了一袋大米驱邪,又劝人早点进屋,免得尸体受潮发臭,生出疫病。 正在他抬起棺盖时,门外忽地吹来一股邪风,将死者头部的遮面纸高高掀起,幸好扶棺的镖头眼疾手快,又将遮面纸按了回去。几个时辰后,逐风镖队一名女镖师起夜路过,竟看见晦暗的角落中,那具三千里都好端端走过来的金丝楠木棺材竟然在流血,从棺头到棺尾,地面的枯草全都染成暗红色,四四方方围成一圈,好像祭祀法阵。一把剑从棺盖刺入,穿过尸体喉咙正中,透过棺底,死死钉在地面上,同时也钉死了尸体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那不是宁公侯的脸。 在被穿喉之前,这个人甚至还活着,所以他的血液足够新鲜,足够充沛,在自己的尸身下汇成一汪小小的血池。 第二晚,为防偷袭,扶棺的队伍分成三支,轮流守夜,翌日点卯竟还是少了一名镖师。柳中谷被这些人的争执和怒骂吵醒,站出来道:“吵有什么用?还不快找人!” 镖师甲握紧剑柄,虽然隔着面具,还是能听出他心神不宁:“这地界,这天气,还能上哪找啊?我真不该走着趟镖……” 乙道:“完了,真的是裴慎索命……就知道戴这个狗圈屁用没有!” 寺庙中只有微弱的炭火燃烧,水汽低沉,剥啄之声全然不敌窗外狂风骤雨,间或有巨石砸断松柏,轰然滚落山谷。在这样的天气通过柏梁镇,不亚于险浪行船、火海取栗,这十二名镖师就算再害怕,也不敢独自逃到外面去,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口血棺。 “咚!” “咚咚!” 柳中谷提起了三垣刀,孤身向前:“告诉你们宁城主,这口棺材,他恐怕要重买了。” 他掀开棺盖,只见昨晚粗粗清理过的棺底已经再次被血水污损,棺中人一动不动,双手直愣愣地定在上方,维持着方才敲击的姿势。 镖师丙道:“棺材不是清了吗?怎么还有东西?” 棺中人脸上仍旧覆盖着一层冥纸,与昨天不同,他的喉咙虽然被豁开,但出血量少得多,只是脖颈皮肤上的纹理十分松弛,看起来有些年纪。 柳中谷深吸一口气,摘开遮面纸,几乎同一瞬间,棺中的宁公侯双目圆睁,右手“啪!”地一声抓在棺材上。 众人四散奔逃,大喊道:“诈尸了!” 可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之后,宁公侯又紧闭双目,跌回了棺中。柳中谷与他直面相对,险些被扑个满怀,心有余悸,身后的逐风镖队有人道:“这是尸僵,雷雨天最容易显化,以七枚雷击木或枣核钉入尸体背部,即可禳解。” 荒山野岭,有饭吃都是奢望,哪里会有人随身带着枣子,有人问:“别的东西不行吗?” 那人道:“……桃钉、檀木钉,也可见效。” 寺庙中的造像虽然早已毁去,但毕竟是供奉之所,从地基到房梁都是吉木,众人就地取材,很快削了几根桃木钉出来,扶起宁公侯尸体,以北斗七星的形状楔在后背。 刚刚钉完,尸体已经被豁开的脖颈中突然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嘶吼,从众人手下挣脱,霍然起身。 柳中谷大喊道:“都让开!” 宁公侯走路十分僵硬,关节无法屈伸,许久,才向柳中谷挪动一步,即便如此,在场众人也已经满头大汗,因为尸体浑浊发黄的双眼始终死死系在柳中谷身上,右手渐渐抬起来,竭力向他抓去。 就在冰冷指尖即将扫上柳中谷脸颊的前一刻,宁公侯陡然绊倒,大头朝下,一动不动,再也没有起身。 窗外猛然闪过一抹刺眼的白光,窗纸破碎凌乱,像招魂幡一样疯狂舞动起来,伴着撕裂天地的雷声,一道高大的身影投映在上面。 他撑着伞,不急不徐,闷声从窗外转过身来,抬手。 “咚咚咚。” 镖师甲道:“是咱们的人吗?” 乙道:“别开门!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说不定外边的就是裴慎,谁第一个开门,谁第一个死!” 丙道:“这么多人,小柳郎还在,怕他不成?!” 丁道:“你不怕,那你倒过去开啊!” 一堆人骂来骂去,反而是柳中谷队伍中一名女镖师率先起身。头一天也是此人发现棺材流血,不慌不忙把柳中谷叫醒,现在又独自去扒着门缝查探,不愧是逐风镖队的人。她隔着门缝向上望了一会儿,正在调整角度,忽然惊叫一声。 柳中谷道:“小媛,怎么了?” 温媛脸颊竟然是红的,结结巴巴,指了指门外:“好……好俊的男人……” -------------------- 嘟嘟嘟,正式重逢的专用小副本来了 第111章 110 起尸 那男人隔着门缝问:“姑娘,请问里间还有没有地方,容在下进门避雨?” 他声音不大,但内力浑厚,压着滂沱大雨、滚滚惊雷,连角落中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如同一簇暖洋洋的晴光,闻之心安,令人忍不住放他进来。 柳中谷一个眼色,温媛便退下身,回到原地坐着,身后早有人听出是乔柯,争先恐后为他开门。江湖上最不信鬼神报应的人非乔凤仪莫属,拉拢了他,厉鬼勾魂或索裴慎索命就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谁知,乔柯开门见山道:“文涘说过,这庙不详。诸位聚在这里,难道没有遇到什么怪事?中谷兄,你怎么也在这里?月前一别,想不到这么快会再见,地上这位是……?” 他放下油纸伞,甩了甩沾湿的衣袖,左手却纹丝不动。臂弯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睡得正香,双手紧紧攥在胸前,里面是一枚成人巴掌大小的玉麒麟符,他身上干干爽爽,鞋底也很干净,眼下不知梦到了什么,恬然带笑,容貌与乔柯十分相似。乔柯听过来龙去脉,一直没有把孩子放下:“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就立刻为宁老城主收敛仪容,继续朝凤还城赶路。” 镖师道:“我们也不想留在这里,可外面这么难走,往西的路还被石头堵了,不得已才……” 乔柯道:“我刚刚从西边过来,你们所说的落石,恐怕已经被冲散,掉到山崖下去了。” 镖师道:“要是以前,裴慎不杀生死簿以外的人,兄弟们胆子还大一点。可他前天杀了一个我们的弟兄,谁知道会不会埋伏在路上,再对我们下手?” “留在这里,难道他就不会动手?”乔柯道:“依我看,第一次杀人是个误会,至于起因,在场诸位恐怕比我更清楚。” 他看向柳中谷:“第一晚,棺材中出现一具陌生尸体,宁老城主则不见踪影,可是,你们说十二个镖师互相查验过身份,并无错漏。荒山野岭,裴慎不可能抓一个人来放进棺材里,除非……棺材里的人本来就不是宁公侯。” 柳中谷道:“这可是宁礼亲自操办的大事,怎么会有错?就算他不查验自己的父亲入殓,这些镖师前辈们在外行走多年,难道还不懂验货?” 乔柯道:“懂。当然懂。从镖局到主顾,乃至宁老城主自己,对这件事都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没死。” 那棺中人以身为饵,一行人穿戴着防裴胄,大张旗鼓,慢慢吞吞从照雪城出发,就是为了引裴慎上钩,他们也的确成功了,可惜,如今的裴慎并非悬鱼,而是条一旦咬钩,就会连渔人一起拖入深渊的巨蟒。 “防裴胄的另一个作用,是让真正的宁老城主混入扶棺队伍中,随时对现身的裴慎出手。所以,第一晚裴慎动手反而暴露了自己,宁老城主和十二名镖师决定轮流值夜,一旦裴慎出现,立刻围剿。诸位经验老道,以多打少,确实可以生擒裴慎,只不过宁老城主又失算了——第三轮值夜时,偏偏有人睡着了,偏偏,裴慎就在这个间隙动了手。” 镖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的推测是真,守夜的几个兄弟都睡了过去,可半个时辰不到,要打开棺盖、把宁老城主一个大活人放进去、一剑穿喉,什么人能不发出声音?在场多的是一顶一的高手,如果没有一个人能察觉,裴慎岂不是比鬼还厉害?” 乔柯哼笑道:“既然都是高手,怎么连几个时辰都熬不住?” 他意指迷药,镖师却以为乔凤仪在嘲笑自己,正待愤愤不平,乔柯却起身走到门外,招呼他一同出去。 说来也怪,乔柯和那孩子福泽深厚,来到破庙没多久,窗外便开始放晴,也不知乔柯用了什么技俩,镖师回来之后,竟千恩万谢地叫起所有同伴,将宁公侯的尸体重新装殓,向西去了。柳中谷这才开口道:“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乔柯道:“早日交差,西去见到匡书昫,把一切交给他。” 柳中谷道:“就这样?这群废物,刚刚还怕被追杀,现在倒是不怕。” 乔柯道:“继续留在这里,才会真的全军覆没。中谷兄大好前程,何必如此?” 扶棺人离开之后,柳中谷的神情却更加紧绷:“乔兄既然已经把人支开,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乔柯道:“功力深厚的人被捅穿喉咙,并不会立刻死去,宁公侯三次‘诈尸’,无非是想指出真正的凶手。毕竟那十一个镖师联手,就算讨不到好处,至少也能记住凶手的特征,到了凤还城,大肆宣扬出去,以后再要围剿裴慎,简直易如反掌。” 裴慎虽然得过龙虎台魁冠,名噪一时,但那只是昙花一现,很快随着舜华派的覆灭黯淡下去,并在漫长岁月中蹉跎枯萎,如今,有人说他容貌姣好,堪与三凤仪相比,也有人说他为报仇自毁容貌,面目狰狞。无论哪种说辞、哪套悬赏,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模样,他像个传奇故事中神通广大的恶人,无所不在,又无影无踪。 乔柯道:“宁公侯毕竟是三城三派宗主,就算受到致命伤,坚持一刻钟不成问题,想必凶手也知道这件事,所以连哄带骗,让人将利器刺入他的背部大穴,将内力全部封死。第三次‘诈尸’,根本是宁公侯明白自己回天乏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大家指认凶手。” 他站在宁公侯倒下的地方,面朝柳中谷,缓缓抬起一根手指。 “哈!你要是跟我一样是四阳鼎柱,就知道世上真有这么邪门的事情。不怪小弟卖弄,死者为阴,最忌讳对足而卧,可这庙里地方就这么小,跟我这四阳鼎柱一冲,所以起尸……” “不必惊慌,中谷兄,”乔柯道:“宁公侯指认的人,的确不是你。” 就在柳中谷身后,温媛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和其他人不同,无论庙里出现命案、乔柯进屋还是扶棺人离开,他总是默默搂着温媛,背对众人,唯独宁公侯第二次‘诈尸’后,庙里乱成一团,他用和乔柯一样平淡但十分清晰的声音提醒道:“这是尸僵。” 温媛侧过身体,显露出有些圆涨的肚子,看起来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她双手紧紧将男人拉住,不断哀求道:“李大哥,你不要走……” 裴慎轻轻抚过她的头顶,柔声道:“小媛,谢谢。” 他按住柳中谷紧绷的肩膀,向前一步,在久违的灿烂日光下看向乔柯和徐徐转醒的乔凯风。雨后万物明净,破败的门楹将阴影参差撕裂,印在裴慎脸颊,一条两寸长的疤痕从眼皮开始,一路豁到颧骨之下,仿佛一条陈年泪痕,被裴慎的抬眸阻断。 第112章 111 凯风 那条疤痕在上下眼皮间并不连贯。勒马丘埋伏的人太多,刀枪密如罗网,所以裴慎不得不睁着眼睛,生生用脸颊和瞳孔接了一剑,直到现在,他的视线依然很模糊,分辨不出乔柯究竟什么反应,只知道他愣了很久。 乔柯道:“这位姑娘是你夫人?” 温媛还在原地挺着肚子等他,像过去几天一样,尽心尽力扮演需要照顾的妻子,裴慎不必看清,也知道她脸上满是忧虑。 “是我朋友。” “她的身孕是……” “她丈夫并非武林中人。” 乔凯风对这几句对话十分疑惑,一醒来就在乔柯怀里扭来扭去,最后跳到地上,望着裴慎,一路小跑。 他的所有细节开始在裴慎眼中成形。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乔凯风个子已经很高,以后也许会比乔柯还挺拔;衣服没有过多装饰,但十分贴身,用漱骨草的云纹镶边,发簪也是金色的漱骨金簪,扬起来,将一张粉雕玉琢的嫩脸投在裴慎眼中。 他被养得很好,漂亮又快活,眸子里闪着裴慎儿时的天真气派,于是裴慎想到方才,乔柯脸上应当是一副骄傲的神情,只不过在看到他的伤疤后转瞬即逝。 乔凯风高高举起了双臂:“哥哥抱抱。” 抱起来,他就直接两手都贴在裴慎脸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裴慎被他锁定,只有眼珠随着他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直到审阅完成,乔凯风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他的伤疤。 “哥哥,你的眼睛痛不痛?” 裴慎听到这个称呼就笑:“痛,痛了好久呢。” “是谁干的?” 裴慎道:“我没有看清楚。” 乔凯风摩拳擦掌。 “我帮你打他!爹也是!” 裴慎道:“让我想想。” 他向前两步,凑近到足以看清乔柯的位置,问:“我和这孩子投缘,能不能带他出去玩一会儿?” 乔柯道:“不许逃走。” 方才乔柯进来,众人都觉得孩子与他相像,现在换裴慎抱着,竟然又觉得裴慎更像而且,眨眼的功夫,乔凯风就黏上了他。裴慎笑道:“怎么会?柳掌柜,我去去就回。” 二人前脚走出寺庙,乔柯后脚就出门盯着,柳中谷黄雀在后,和乔柯一同走出段距离,就不许他再往前。起初两人还能虚情假意地客套几句,我问你走的什么镖,你问我为什么带孩子来柏梁,直到确定裴慎走远,再也听不到这边的对话,柳中谷忽地脸色一沉:“你要抓他?” 乔柯道:“你不许?” 柳中谷道:“杀死宁公侯的人是我,你要是想伸张正义,不如跟我去群首会对簿。” 乔柯道:“如果我没记错,从沥剑台开始,阿慎就从来没有喊过你‘柳掌柜’,这不是你们的辞别暗号是什么?你和他的缘分已经尽了,别再纠缠他。” 柳中谷道:“你耽误他大好年华,见异思迁,现在还有什么脸再见他?!我们的缘分尽不尽,也不是你说了算!” 原来在他心里,裴慎只是和乔柯有过一段风流过往,又被无情抛弃,因此才对那几年闭口不提。乔柯眼看裴慎的身影即将消失,连争辩都不想争辩,道:“滚开!” 两人在一块落石后对峙,在寺庙众人、裴慎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转瞬过了十招拳路,乔柯虽占上风,可柳中谷将他的惯用手格挡在石缝夹角,不能抢到先机:“你脱离门派,把家产拱手让人,还有这么多年找小裴哥将功补过的机会也全都放弃了,如果有一天他又被三城三派围困,你还能做什么?在他报仇如此凶险的时候阴魂不散,暴露他身份,拿捏把柄,威胁他做你的玩物吗!我也许比不得你江湖老练,可他想要权柄也好,想要隐居山林也好,我都会豁出性命去争,永永远远都会跟他站在一起。让我滚,你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他一边骂,一边思考三垣刀该在何时抽出,如何将乔柯逼到裴慎相反的方向。后者面色阴沉,由着他骂完,衣摆忽地无风自动,等到柳中谷看出招数,早已来不及撤步重新起势。乔柯“揽雀尾”出手,五指为刃,将他头颅逼得偏开,另一手从视野的盲区迅速钻入,控住柳中谷,当胸就是一脚。 这是玉墀派入门最简单的招式,攻守兼备,比的是最纯粹的速度与劲力。乔柯只给柳中谷留了最后一份面子,没有将他踹到寺庙正门口供众人参观。 “你哪来的够格?” 他的眼神像云鳞剑一般凌厉,将柳中谷刺得动弹不得:“是阿慎亲口说过爱你,还是说,他也为你生过孩子?!” 第113章 112 夭夭 雨后,山路被冲刷到发亮,大小不一的水洼中交替映照出裴慎的身影。乔凯风长大了,他抱孩子的姿势已经远没有乔柯熟练,有些紧张地盯着路,时不时瞄一眼。 乔凯风乖乖抱着他,问什么答什么,每一句都脆生生的,像一颗扒在他肩头茁壮成长的小青瓜。 “凯风,你认字没有?” “认了。” “习武没有?” “学了!” 乔凯风跳下去,鞋底瞬间染黑。扎马步之前,他有模有样地“哼哈”一声,然后开始用小小的胳膊和腿比划:“这,是摆金辔,这是,揽金尊,这是垂玉觥、挑银须、系银灯……” 裴慎双目放光,蹲下来不停拍手,笑容如雨后晴空般灿烂:“厉害厉害。你还会什么?” 乔凯风道:“我会写我的名字!” 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笔墨,就准备用手指在泥地上画,裴慎揪住他,取下发簪递过去。他的长发散开后将伤疤挡去一半,也遮掩了眼神中的五味杂陈,唯余亲昵,像他和婴儿凯风相处时的神情。乔凯风显然对人生最初的两个月没有记忆,但也愣愣看了半晌,道:“可是,你的簪子就脏了。” 裴慎笑道:“送给你。写吧。” 字很稚嫩,但隐隐有乔柯工稳典雅之风,裴慎道:“那,你会不会写爹爹的名字?” 乔凯风乖乖照做了,开始缠着裴慎问他的名字,也要写到父子两个旁边。裴慎包住他的手磨磨蹭蹭写完了,左看右看,总觉得像一家三口并肩站在那里,不由道:“你爹……有没有喜欢的姨母?” 乔凯风道:“什么是‘喜欢’?” 裴慎道:“就是非她不可。” 乔凯风道:“没有那样的姨母。” 他转过身,在裴慎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接用衣服将簪子擦干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帕子,装好,小心翼翼收回怀里,突然道:“娘。” 裴慎正专心致志地观察他,下意识道:“什么?” 乔凯风信心大减,嗫嚅道:“娘……” 终于理解他说了什么之后,裴慎在数十次呼吸之间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有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乔柯还不够,现在竟然又来了一个,父子齐上阵,裴慎简直像被过去两天两夜的雷一口气劈了个通透,道:“你……你……” 乔凯风就这样继续看着他,用那双几乎和乔柯一模一样的眼睛把他钉在原地:“爹说,我长大了,来给娘看看。但是娘还有事情要忙,让我走的时候,我就要回去。” 说完了乔柯交代的话,他立刻将嘴唇死死咬住。但是,撇下去的嘴角出卖了他,压得小小下巴皱成一片,快要哭了。 裴慎重新蹲下来,叹息着把他拉到怀里:“你是不是还想说什么?” 乔凯风已经委屈得完全梗住,一边抽泣,一边趴在他肩头含糊不清地提问,奇怪的是,裴慎每个字都听得懂。 “——你真的是我娘吗?” “你不要我了吗?” 这一定不是乔柯教的。乔凯风像他,没有那么懂事,总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他哭的时候不像别家孩子双手一摊,脖子一仰,哇哇喊个痛快,而是憋着一股劲,在裴慎肩膀上温热而小声地啜泣,讨他可怜。 这是跟爹学的。 “对不起,”裴慎道:“对不起,对不起,凯风,是我对不起你……你要好好听爹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乔凯风的脸,许久,搂着他指向乔柯藏身的落石:“凯风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乔凯风用袖子擦眼泪,一边道:“能。” “那么,你试一试从这里走回爹身边,不许摔倒,不要回头。” 潮湿天地间,乔凯风逐渐变回一个模糊的斑点,在远方的落石背后,他会找到世界上最温暖安全的归处。随着斑点蹒跚远去,消失,裴慎也调转方向,独面着天地苍穹,冲入幽邃的千山万壑深处。 第114章 113 拔罪 北上凤还城,烈火焚烧般的山脊逐渐褪去焦枯,冒出灰白色的骨节,裴慎像一缕柏梁镇飘落的余灰,慢吞吞行进其间。 他手中握着一份最新刊印的江湖小报。武林大会将至,三城三派宗主各列一位得意门生,善加嗟赏,盼其在龙虎台夺魁。 还有两个月,算算脚程,时间颇为裕足,于是裴慎藏在一棵合欢树下,仔细打理远方寄来的信件。合欢花开得极盛,红粉热烈,衬得他脸色近乎苍白,看起来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好,信上是江湖人从天南海北赶往凤还城的启程时间,裴慎算了一半,心烦意乱,开始望着树发呆,好像芝香麓外那棵合欢依然缠着他,当年他眺望绒花时想的什么,如今仍是。生死两难,如今仍是。 一头痛,他就记起乔柯在母亲灵前念诵的经文,高晖竹静静躺在那里,和三天前一样,好像只是乏了,没什么精神。 裴慎偷偷钻进她的卧房,跪下去道:“姨母。” 高晖竹半只胳膊撑着床榻,每坐起来一点,就喘一口气:“小柯……又欺负你?” 裴慎道:“没有。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高晖竹道:“何必对我尽这么大的礼数?倘若有机会,你走就是了。现在就把他叫进来,当面……我让他当面解开你的穴道,送你离开。” 裴慎摇摇头,压住手腕上的响铃。 “我只有一次机会。就是您的丧事。” 高晖竹道:“还是那句话,倘若时机正好,你走就是,何必费心向我……” 裴慎抬起头来,一只手背在身后,慢慢将外袍收紧,直到高晖竹将他小腹处诡异隆起的轮廓看清。 “我也不懂我的身体怎么会这样……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妖怪,就算这样,乔柯还没有死心,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 高晖竹惊得说不出话来。已经三个多月,裴慎还是无法适应怀胎的难堪,松开衣摆,转到角落里干呕。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他平静了一些,但腰杆无法挺直,颤抖着向高晖竹跪拜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些人也不会忌惮乔柯,可能,您也不会被毒害……我走之后,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送回乔柯身边,就算有朝一日姨母你和我都不在了,乔柯还会有家人。所以姨母,你不要担心他。” 高晖竹朝他招手,但他既不抬眼,也不过去,最后一次磕头的时候,嗓音暗沉发哑:“我走了。娘。” 高晖竹道:“傻孩子!傻孩子……” 她已经油尽灯枯,无法大段大段地开解裴慎什么,不过这些年来,裴慎自认为她离开时比往日安心一点。于是他将信笺上的绒花拂去,念诵道:“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合欢树不远处是一缕轻而细的水瀑,因前几日暴雨形成,飘坠崖间,哗哗作响,向上再望,山尖上站着一个人。 如果在七年前,裴慎仅剩的完好眼睛还不足以看清对方,耳力也不足以听到对方小声的呢喃。 乔柯在万丈高空与他对视片刻,突然背手抽剑,从山顶直飞下来。 自如此之高,如此险处飞下,尚能腾挪自如,甚至惊绝出剑的,世间只有一人。而此时能将这重逾千斤的一剑牢牢接住的,裴慎之外,亦难有第二人。 也要几乎连滚带爬,冲到乔柯的落点附近,爱羽剑剑柄半开,用尽浑身解数将他接住。 这一剑震得裴慎双眼发黑,跌倒在地,只好在扑面而来的罡风中用力甩清视线,道:“怎么只有你?凯风呢?!凯风……” 他先听到云鳞剑落地,而后才分辨出乔柯的表情。片刻前吟诵拔罪妙经的慈悲已经荡然无存,那甚至是裴慎在玉墀山和芝香麓都没有见过的怒容,剑眉低蹙,双瞳如镜,外袍在沸腾的庞大内息中疯狂翻扬,几乎在裴慎睁眼的同时,乔柯就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霍然向下掼倒。 第115章 114 苦果 烈烈白日,皇天高悬,两个人上次紧密相视已经恍如前生,彼时浓情蜜意,今日嗔恨万种。裴慎没有见过乔柯这样的眼神,直看得发呆,听他道:“不是不许我提凯风?” 裴慎立刻试图掰开乔柯的手指,不掰还好,越是挣扎,乔柯就收得越紧,整个人像山峰的庞大的影子倾倒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裴慎道:“你怎么能把他带到这种地方……” “我凭什么不能?” “你又是他什么人?” 裴慎道:“我……” “你在乎过他吗?你把他扔下的时候,想没想过他会是什么心情?!裴慎,你既然喜欢自在快活,那敢不敢说你在这六年里,日日夜夜,从来没有过片刻惦念,片刻后悔!” 不知从哪一句,裴慎松开了乔柯的手指,瞳孔涣散,视线在他脸上飘来飘去。他没办法回答,窒息中朝乔柯手臂不疼不痒地拍了两下,但换来的是后背狠狠砸在地上,胸膛中仅剩的一点气体也痛咳出来。 “你的迷药呢?拿出来!” “用啊!” 裴慎反反复复了这么多年,也没把乔柯逼急几次——他从未如此高声质问过他,从前,不管什么答案,他都想要认真去听,也因此,裴慎等这一天已经太久,险些以为乔柯要做一辈子翩翩郎君,纵使吃下天大的苦果,也不过叹口气,沉默吞下。 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机,裴慎又赢了他,证明乔凤仪并非菩萨一尊,克伐怨欲,该有的一个不少。只是他所料的虽然成真,心里却不比送走乔凯风时好受,磕磕绊绊道:“再……再给我两个月……” 乔柯略松开一点禁锢,将他的脸扳正:“之后呢?” 裴慎道:“要杀要剐,什么都由你。” 乔柯仿佛被这个条件蛊惑,歪头思忖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裴慎也不得不随之起身,架在虎口中巴望着他:“真的,乔柯,我现在就发誓。如果背信,就让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乔柯轻笑一声,他也跟着讨好地笑,如释重负地晃了晃在地上蹭散的长发,将乔柯右手慢慢挪开,但几乎同时,他的膻中穴已被飞快点住,内力环流骤然停滞。 乔柯五指倒扣,一举按住裴慎脉门,继续噙着那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容:“你发誓,跟喝水有什么区别?” 裴慎还抓着他的手,睫毛被绒花扫过也没有反应,讷然道:“你恨我?” “当然。” 合欢花簌簌掉落,红粉一片,隔开了乔柯冷淡的神情。裴慎脖子上浮出大片勒痕,听完这两个字,明显绷紧了一瞬,然后垂下头去。 “我为什么要等到两个月以后?” “你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我现在杀了你、扔到山下,你又能怎能么办?” 在踏青阁和珠岛,裴慎都没有这样害怕,乔柯刚刚探到他的腰窝,便像惊弓之鸟,挣扎得呼吸都乱了,哀求声满山满谷:“等等……你既然恨我,这是干什么!是我欠你,我对不起凯风,我罪大恶极!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放……放开!我用手给你,不,我用舌头……乔柯!” 裴慎惨叫一声,不止因为被乔柯猛然抱起来抵在树干上,更因为男人那凶物已经直截了当地戳在小腹,和他的话语一样蛮横:“不是什么都由我吗?那你就再怀一个,亲自养大看看!” 裴慎外袍被一把撕碎,里衣也扯得七七八八,袒露出莹白皮肤上又一层新增的疤痕,他双手都抵在下体,被乔柯攥紧之后,便竭力弓着身子,一个劲地摇头:“我不想再生了,太疼了……比死还要疼!不要,乔柯,不要……” 那凶物在他穴口外泄愤般顶了一下,终究还是退开。乔柯长舒一口气,道:“不生也可以,但是,你要还我另一份人情——武林大会之前,帮我找到金云州。” 裴慎惊魂未定,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也不敢。 “云州失踪这么久,你也该报答一下他在银烛小馆替你掩护的恩情。如果这也为难,那我们就继续……” “我答应,我答应!”裴慎忙不迭道:“我跟你走……” 第116章 115 鹦鹉集 “云州的姑母谢石溪,以前是照雪城弟子,为宁公侯所杀,云州一直想为她报仇。” 小路上,裴慎与乔柯正一前一后走着,虽然是被胁迫要找金云州,他倒不像在柏梁镇那么苦大仇深,而是很快专心致志推论起来:“可是六年前,金大哥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宁公侯却好好的。” 乔柯道:“我和云州约定过,无论谁事败身死,另一方都要安顿好他的家眷,了却后顾之忧。” 裴慎道:“什么时候的约定?” 乔柯道:“七年前,云州的继任大典上。” 那时候乔柯早就杀了冯开阳,以为大仇得报,唯一可能“事败身死”的筹谋,只剩为裴慎报仇这桩。裴慎道:“你和金大哥怎么认识的?” 闻言,乔柯步伐停滞片刻,道:“我告诉过你。” 裴慎道:“你只说在龙虎台认识,又没说别的。” 乔柯抿起嘴来,鹦鹉集近在咫尺,他却不肯走了,裴慎被他盯得心里没谱,声音也矮下去:“我第二次在玉墀山过年,金大哥送过一份礼物,我拆里面双陆棋的时候你讲过……我,我记错了吗?你还说过别的?” 乔柯嘴角突然向上勾了一下,但很快因为远处什么对话平复下去,裴慎还没来得及看清,便也转头打量那几个男子。都是寻常打扮的江湖人,刚从茶楼出来,满脸兴奋,原来是听说世上还有能妊娠的男子,正啧啧称奇。甲道:“据说,这卵山族男人生下的孩子,根骨异于常人,若经名师指点,随随便便就能超越三凤仪。” 裴慎看看他们,又看看乔柯,乔柯果然眉头紧皱,道:“弦木传出去的?” 裴慎道:“不是。” 乔柯道:“根骨这一说是假的。凯风只与你我相仿。” “我知道。” 乙道:“也没见过卵山族后人啊?肉体凡胎的武学造诣都有尽头,三凤仪的境界已经超无可超了,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么。” 丙道:“哪个男人能想到自己生孩子?没准儿卵山族就在你我身边,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甲嘿嘿一笑,道:“让老子碰见,砸锅卖铁也得把这男的干了,看看是不是真能生。” 说罢,众人在“你还有这癖好”的调侃中乐成一团,另一拨人则开始争论各派剑法强弱。原本,江湖公认玉墀剑法的境界最高,挽芳、舜华次之,不过这些年挽芳剑法被赵殷公之于众,习者甚多,在争论中便占据上风,最后竟打了起来,几至伤及性命的地步,裴慎看不过眼,正要戴上斗笠上前劝阻,被乔柯横手一拦。 片刻之后,茶楼中飞出一道刀光,率先弹飞边缘的闹事者,柳兴夜人高马大,一步从门口跃入战局,一人一刀背,眨眼便将纷争平复,收刀入鞘,猛然转向身后。 就在他投出视线的上个瞬间,乔柯拉住裴慎,躲入了一旁小巷中。裴慎跟着他无声穿行,直到离人群很远,乔柯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管别人?” 裴慎道:“不耽误找金大哥就是了。说起来,你见过挽芳宗那套剑谱没有?” 乔柯道:“你指人人都有的那份,还是另外一份?” 裴慎道:“你果然都练过!什么时候练的?练到哪里了?!” 方才昙花一现的笑容重新回到了乔柯脸上,他还没有放开裴慎,牵着他的手捂上脖子,将那道狰狞的剑痕顶在手心:“就是你想的那样。” “龙虎台夺魁那年,因为杀了冯开阳父子,所有人都很怕我,只有云州找上来,还要和我比试——他是唯一一个恭喜我大仇得报的人。之后每年,我们都会在武林大会切磋一次。” 裴慎沉默良久,问道:“你赢了吗?” “你猜?” “赢了。” 乔柯摇摇头,下颌在他的指缘扫来扫去,裴慎这才想起松开手掌。 “云州的武艺在我之上。不多,但杀宁公侯也绰绰有余。” 裴慎垂着眼睛问:“可他还是赌输了。当年你还在做玉墀派掌门,为什么没有找他?” “找不到。在玉墀派最后三年,我动用了一切关系去查,卸任后,又准备自己寻找云州和你的下落,偏偏出了意外,养好伤,已经又是三年。我原本要拷问宁公侯,却被你抢先杀了,你自己说,该不该将功补过?” “那你如何确定金大哥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 自小巷中匆匆走出,二人在热火朝天的集市中短暂浸泡了一下,路过一块长长的“鹦鹉集”白挂头,隐入另一条小巷中。这里本就是凤还城近郊最喧闹的地方,能人异士常年在此驻扎,杂技戏法,曲艺乐舞,纷繁无所不有,如今离武林大会只差两个月,经鹦鹉集进入凤还城的名流子弟已陆续现身,因此愈发鼎沸,极适合探听消息,可带着通缉犯,乔柯只会处处不便,裴慎尚未明白他最大的意图。 乔柯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布包,还未全部展开,裴慎已经认出:“饮冰剑?” 乔柯道:“一个月前,陈堂在凤还城采买,夜里突然有人将这些碎片扔进了他的房间,他追出去时,外面什么都没有。陈堂怕自己惹事上身,就将碎片都交给了小常。” 他将布包收起,踏入闹市背后一间客栈,道:“掌柜的,住店。天字丁号房。” 那掌柜道:“这位爷好眼光,天字丁号房是我们观景最好的屋子,您一共两位么?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 裴慎冷冰冰道:“开两间。” 乔柯道:“一间。” 这位身材更为颀长的侠客气度不凡,一上来就往了柜台放钱袋子,看来是他主事,但另一位眼睛带疤的侠士面色阴郁,手扶利剑,看起来也不好惹,掌柜的纠结之际,有钱侠客道:“还有几间?” 他又财大气粗地放了好几块银子,暗暗用那副英挺眉眼递消息,掌柜的自然心领神会:“还剩……一……一间?” 清瘦的侠士不耐烦了,皱着眉毛和伤疤说:“两间。” 掌柜道:“……对不起,没有了。” “真没有?” “有……有,还是没有啊?” 裴慎没好气道:“这是你开的店,有没有你不清楚吗?算了,我睡通铺。” 他的腿一迈开,乔柯便早有预料般在半路接住,轻叹一声,道:“两间。” 第117章 116 象人团 丁号房在二楼正中,陈设和寻常客房无异,乔柯翻了一通,将窗户推开,发现裴慎也正从另一间房探头向下看。 左侧是牲口棚,右侧小屋是茅草搭就的杂物间,门口穿破旧麻衣的少女正玩弄一把伸缩刀,团在地上,纤细的手脚从几片褐色补丁里支出来,头发凌乱,像一团从茅屋顶上滚落的枯草。 “芦荟!又干什么呢!” 少女吓了一跳,刀尖划破手指,转身去看掌柜。乔柯听到裴慎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我擦完桌子了……” 她身量只有十三四岁,这时节的女孩本应风华正好,无论如何也不会难看,可是,芦荟脸上不是痘痂就是新发的痘子,显得又脏又笨拙,因此总是撇着,不敢用这张脸和掌柜的对视。 “你是全客栈的杂役,眼里就几张桌子?!不务正业,天天偷奸耍滑,我简直是白养你!就你这丑脸,去象人团表演吞刀子都没人看,还不赶紧干活?不想要工钱就别要!” 他起了兴致,芦荟认错,不听;芦荟要进大堂扫地,门廊又被他堵着,只能在原地不停地挨骂。忽听得门廊后头有人问:“掌柜的,你这里住着戏班?他们的人在哪里?” 掌柜立刻侧身道:“这位爷,您怎么来这儿啦!您问的是‘象人团’吧?有!不过您放心,他们住的都是大通铺,喏,在那头,这阵儿生意好,他们老是从早忙到晚,回来睡一觉就走了,绝不会吵着您和您朋友!” “你出去,我们有事要谈,”乔柯扭头拽了一把芦荟:“掌柜的,他们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掌柜道:“差不多……一个月前吧。” 他在那里为小姑娘解围,抬头裴慎已经把窗户关上,不见人影。乔柯回到房中,发现他正坐在角落里拭剑,漆黑夜色下,爱羽剑的红玉髓眨来眨去:“象人团才住了一个月零三天,饮冰剑是一个半月前扔的,和他们无关。” 乔柯道:“那时候都有谁在住?” 裴慎道:“账本在柜台,你自己去偷。” 凭他的心眼,既然特地趁乱去翻账本,就不可能漏掉一个半月之前的客人。乔柯道:“你什么时候会偷东西的?” 他自然而然往裴慎床上一坐,裴慎立刻从角落中钻出来,瘪着嘴道:“管那么宽?我要睡觉了,请你离开。” 他不老实回话,乔柯也装聋子,在床上慢悠悠宽衣解带,拨开衣领,露出锁骨下若隐若现的胸膛,捏着衣角淡然一望,端的黑白分明,胴体勾人,裴慎却吓得跳起,骂道:“你这个人怎么死性不改!无耻!流氓!混……” 他从来拿乔柯没有办法,边骂边向外走,刚摸到门扉,转身之际,恍见着乔柯赤裸的上身,顿时又愣了。 他新添很多剑伤,七横八竖,像是把以前那副完美无缺的躯壳砍碎,刚刚重新拼好,每一块之间还连着刺眼的血线。 裴慎想,原来是这个样子,怪不得当初在舜华派救了我,他也说不出话。 如同冥冥中被千丝万缕牵引,回过神来,裴慎已经接下伤药,坐到乔柯近旁。屋子里又被他熄得只剩一根蜡烛,灯芯的影子在乔柯背上飘摇,抹一下,伤口就抽动一下——有些实在太深了,裴慎手指虚浮在半空,总不敢落下。乔柯也不喊痛,缓缓道:“你这个人,无情无义、诡计多端,又心狠,又……” 裴慎迟迟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放下灯盏,目光也随之彻底黯淡:“随你怎么想。” 对方只是哦了一声。 后背已经涂抹完毕,他把药膏递在乔柯手边,乔柯接了,却顺着手掌向上抓去,牵着裴慎在侧腰拍了拍:“这里还有。” 裴慎胡乱抹了几下,一瞬间,小臂似乎擦过男人不得了的东西,火烧火燎一般,忙不迭将手抬起来,眼神飘忽不定:“你自己来吧。” 乔柯的声音又贴近了,带着灼人的热度和过度忍耐后的一丝烦躁。 “腿上也有。” 第118章 117 食言 暗室内气氛古怪,裴慎被拽着手掌,额头很快沁出一层细汗,他虽然别开脸颊,指尖却还在惊心动魄的伤痕上游走,不知不觉,眉心便凹下一道。乔柯只是贴过来,并不怎么强硬地与他对视:“三个老宗主,一个匡文涘联手杀我,不是文涘卖破绽,我已经死了。” 裴慎道:“我眼睛、眼睛不好,凑近了成什么样子……你自己来。” 乔柯反问:“有什么不能看?难道凯风是别人跟我生的?” 裴慎忍不住瞪他,脸颊却红得滴血,眼皮上的刀疤也正过来愠恼地对着乔柯。离得越近,他越有些看不明白乔柯的表情,双目是勾起来的,闪着一点模糊的水光,不像吃过痛的颓废样子,也没有话里话外那股怨气,反而有几分缱绻,盯了片刻,兀的凑上前,在那道竖纹上亲了一下。 裴慎如同猎物被那一啄钉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乔柯,从他瞳孔中读到一个疤面人快要破碎的表情。眨眼间,乔柯又凑过来,近到他不敢再看,阖起眼仿佛接受一头猛兽的舔舐,对方似乎在治愈那道伤口,也可能下一秒就叼起他的颈子大快朵颐。裴慎呼吸渐促,徒劳躲了两下,用力将乔柯的脸颊推开:“你答应我的!只要我找到金云州,你就不对我……” 乔柯斜倚着他的掌心,抬眼时,又长又密的睫毛扫过手指纹路,有些刺痛,也有一点痒:“是你自己说要用手帮我。要么,就用嘴。” 裴慎已后退到床脚,稍一松懈就要倒下,咬牙道:“我知道了,我帮你就是了!” 他想别开视线,却又无处可去,靠在乔柯肩上,仅一只手夹在两人中间,将男人的性器握住。六年前他倒擅长这些,乔凯风还在肚子里,体力不好,总得向乔柯认输,被他放下来侧躺到一边,颤巍巍够出手去。乔柯一面低喘,一面扳着他的脸颊,眼神能吃人,他还敢凑到嘴角亲一口,问:“舒服吗?” 乔柯另一只手已将裴慎臀肉捏得粉中泛白,眉头死死压住,才没有再将他的腰拖起来,只是追上他略显疲惫的笑容,猛烈地回应,占有。 比记忆中的时间还长,裴慎指根下的性器仍旧硬着,甚至比最初还胀大一圈,戳在他单薄的小腹上,倘若埋在里面,怕是肚皮都要顶起一块。裴慎道:“你怎么还没好……” 那孽物立刻在他手中又顶了一下,磨过髋骨内侧薄薄一层皮肉。乔柯肩膀退开,垂下头去与他对视,低声说:“衣服……脱了。” 眼见着裴慎耷下长眉,嘴都撅起一点,乔柯又将语气放软,道:“不是怕怀胎不好运功,耽误你的大事?我只看着。” 潮红色早已蔓延到肩头臂弯,随着剥去的衣衫次第显露,裴慎自己看不大清,只觉乔柯呼吸越发地重,一时不敢再动了。以裴慎如今的力气,本该比六年前多贴许多筋肉,然而他一如既往地白,也一如既往地纤瘦,稍稍紧张,全身就绷得没有一片软肉,竟然连在乔府都不如,胸膛倒是厚些,看得出习武痕迹,紧实又如凝脂般细滑,以至于明明是男子,才露出半身便颇具淫靡之姿。乔柯道:“继续。” 乔柯本就支着一条腿由他伺候,现在裴慎赤裸上身,对面而坐,他便将膝盖摆正了,恰好抵在对方胸口,玄色下摆轻轻朝里一压,衬得那片肌肤愈发白里透红,裴慎却皱眉道:“别动!” 谁知,乔柯竟用拇指在那片胸口刮了一下,裴慎立刻倒吸冷气,连男根都松开了。乔柯道:“很疼?” 他用膝盖一顶,将裴慎拐到床上,顺势压住,只在胸口拧了两下,裴慎就弹都弹不起来,连臀缝被滚烫的性器塞入都没能察觉,只下意识微曲两条长腿,挡在乔柯腰侧,手掌则扶上心口,难耐但又缓慢地揉搓,将一点潮红揉得漫上锁骨,情汗湿透。 卵山族男人既然能产子,自然也能出奶水,只是裴慎生产后不觉有异,喂养一事便交给了乳母。可无名的胀痛早就埋在他身体里,被形形色色的心情遮盖,有天从芝香麓偷来的马不肯走了,裴慎就把它留在原地,挑了一把最肥美的草,对它说:“那你就在这里吧,我自己走自己的路。” 他自欺欺人地把这当作一次像样的告别,虽然迟了很久,乔柯和乔凯风已经杳无音信,不知远迩。喂过草,他就揉着心口离开了,没走多远,突然滚针排刺一般,喘不上气,他只好主动想到自己是卵山族人,生下孩子,这种事也躲不了,在地上蜷了不知道多久,自顾自道:“好吧……好吧。” 裴慎自己揉搓几下,才注意到下身已被磨得发痛,立刻向后挪去:“你在干什么……” 乔柯架着他两条腿,干脆朝后穴顶了一下,要不是前面裴慎绞尽脑汁要让他交差,半点扩张的空闲都没有,此时那孽物早已肏进一半了:“不进去,你就不认得?” 裴慎胸口本就烦痛剧烈,千方百计,竟还逃不过他这副做派,此刻迎面便是一掌:“我明明都照做了,你又骗我!” 乔柯不费吹灰之力,叫他落了个空,反问道:“你已经食言过那么多次,说了那么多假话,凭什么容不得我的?” 裴慎道:“我没有!” 第119章 118 谁不够? 乔柯道:“没有什么!” 将身下曲起的长腿一掰,裴慎的性器便从半褪不褪的衣衫里弹出,他不知道自己的脸颊、胸膛、细腰窄胯都已春情无限,下身的晦暗缝隙溢出情液,粘在乔柯两丸,再被粗长的男根挤开。乔柯抱定主意欺负他,他就不可能躲得过去,更何况裴慎口不择言,已经勾起乔柯追问——没有什么?没有骗过他,还是没有容不得? 裴慎看见最后几片衣料横飞出去,乔柯扶着那根令他无数次欲仙欲死的肉茎,俯下来,精壮的身体贴着他,将裴慎战战兢兢的视线挡住。裴慎两腿几乎被彻底压平,拼命喘了几口,胯骨却纹丝不动,唯有小穴发胀,已被方才视野中胀大的龟头破开,他望向乔柯发红的双眼,嘴唇发白:“你说了不进来,你刚刚说的……” 乔柯道:“答不出就受着。你这张嘴,只有被男人操的时候最老实。” 龟头才没入,夹在两人当中那根玉柱便软了,裴慎后穴十分紧致,即便方才泌出些淫液,也不能毫无扩张便承受男人的巨物,一下子眼前发黑,双手全都抵在他胸膛上,哀声道:“你不是这种人,你不是这种人啊……乔柯……” 乔柯终于顿住:“弦木就没有给你留下避子药?” 裴慎道:“用完了……” “什么时候?” “沥剑台,还有珠岛。” 对方重重叹了口气,向后撤开,裴慎立刻支着想要起身,谁知脚腕吃痛,被乔柯拢在一处高高提起,而后折到小腹,须臾,那灼人的棍子便从大腿根部钻进,猛地抽插几下。 裴慎明白他要放自己一马,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说半个字,卖力将腿根并紧。发红的龟瓣从腿缝里一遍遍扎出来,令人想起这东西在肚皮里横冲直撞,碾过比腿根还细嫩的软肉,肏到了最深处,便霸道抵着,只这样一根肉棒,搅得人四肢又麻又软,内里还难分难舍,连同棒子洒出的灼热男精都欢喜吃下,直到肚皮都撑起来。 瞧了两下,裴慎腰肢便酸了,挨着肏干的假缝下一寸,汁水无声垂落。他偷偷去看乔柯的神情,的确比用手来得痛快些,又不如真刀实枪地埋进身体爽利,正有些心虚,乔柯忽地将他腰胯提得更高,膝弯挂到肩上,单臂锁住,另一手却将二人性器握在一处,一面向下刺去,一面磨蹭裴慎。裴慎两丸被快速扫过,才起了兴致便又贴在布料上,空虚无比,茎上却被刺激得厉害,乔柯性器上的虬纹和掌心的疤痕从两面紧紧挤着他,裴慎瞬间惊叫出来,手比脑子还快,不由自主插入乔柯长发当中。 乔柯被拽得一晃,还没说什么,裴慎反而自食苦果,小腹被戳得凹进去,甬道内瞬间紧缩,失神道:“乔柯……” 话音未落,两人在乔柯手中齐齐喷发出来。裴慎双手都垂在床上,一边是自己的长发,另一边是乔柯的,身体被衬得洁白修长,乔柯只要一抬头,便可见两人的白浊混到一处,在裴慎的胸膛上剧烈起伏,颌角、唇边都是,有几线甚至就落在他粉红色的乳晕旁,奶水般倒流下去。 裴慎眼神清明一些便要起身,不肯借他的手,一条腿先向外曲起,将自己拖起来,却令乔柯很快看见他股缝中的另一种淫液,轻笑一声。 裴慎原要去捡自己的衣服,谁知一错身,正见他长发如瀑,目光旖旎。乔柯出山以来,每天都像要找他寻仇似的,少见这样的好心情,裴慎也不由笑道:“满意了?” 眨眼过后,裴慎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但他双手已经被乔柯反剪,侧躺在床上,一条腿被乔柯用膝盖抬起,后穴无遮无拦暴露在空中。裴慎慌道:“不,不够的话,我再帮你,我今天总没有骗过你吧!” 乔柯另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一点点擦掉他脸颊上的白浊和汗液,在那下面,裴慎的嘴唇依旧泛着秾艳的水光。乔柯用手指卡住了他喋喋不休的舌头,在裴慎难受的呜咽中,坏心朝嗓眼中轻轻捅了几下,问道:“你仔细看看,是谁不够?” 第120章 119 观其行 裴慎那玉柱也斜倾在被褥上,冠顶来回摩擦,只是他双眼微阖,当中水汽朦胧,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的欲望。乔柯听他咳嗽,目光便更近了,看似关切,手指却毫不留情地肏进体内,轻车熟路在最敏感的地方抚过。裴慎一瞬间视野发白,被锁住的双手下意识去推人,可惜乔柯腰身精壮,纹丝不动,裴慎反将自己推得向前蹭了半寸,深处被乔柯的指节一顶,惊叫出来。 指根拍打密处的声音不如性器,于是淫液将乔柯手指逐渐弄脏的声音变得更大,深浅不一,在裴慎体内传导着,如同水面下一层细小的气泡,附上皮肤时发痒,爆开时也痒,一阵阵撩人,却总不到痛处。乔柯重重吐出一口气,将无名指也塞了进去,裴慎肚子都要发酸,叫道:“够了!真的够了……” 他吞下三根手指已经很吃力,更何况每根手指的角度和力道都不同,偏偏都差那么一点,引来几股邪火在体内横冲直撞。裴慎被死死禁锢着,无处发泄,头颈才往乔柯肩窝抵了一会儿,就被他咬住通红的耳根:“自己摸不到,有没有找过别人?” 裴慎长眉蹙起,神志不清地朝枕头上方逃,乔柯那三根长长的手指绞成一股,慢抽猛顶,两下便又把他拖回怀里:“有没有找过柳中谷?” 他手底作着恶,嘴上也不饶人,裴慎有气无力地嘟囔了几个字,他竟直接去咬耳根:“你讨厌我,不肯让我听到?” 裴慎只好攒起精神,重复道:“没有……找过……呃…乔柯,乔柯!” 叫到后来,几乎是带着怒意。乔柯不仅加快了甬道内顶弄的力度,另一手也放开了他,绕到身前,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轻柔抚在胸口,拇指顺着肌肉的纹理不断疏通,看似无意间掠过裴慎饱胀的乳尖,激得人想要破口大骂,可乔柯偏偏极善于拿捏力度,按得胸口又酥又痒,多年来的酸痛都被一缕缕拈出拂去。帘后月光倾洒,将二人相连的身影投向内墙,裴慎几乎整个人都被罩住,只双腿大开,上半张脸也因倚着乔柯,勉强被一抹月光照亮,眼睁睁看自己的长身起落,曼呼轻吟,将小小一隅变得无比热切。 乔柯那巨物比他的还硬,一半卡在泛着水光的臀缝中,渐渐和三根手指一起抽插起来。裴慎浑身上下,连骨芯都是酥的,喃喃道:“不要进去……” 他抬起一只胳膊,很快在后面捧住了乔柯脸颊,喘息中有些吃力地去贴他嘴角。 背后坚实的胸膛顿了一下,熟练地凑上来,给他吻住。 “好。”乔柯动作却不留情,很快连他的后腰都打得红粉,半晌,才将脸深深埋下去:“就当是奖励你……今天没有骗我。” 习惯了提防追捕,裴慎已经很久没能睡得这么安稳。日头高升,将乔柯房间晒得暖洋洋的,昨晚那些七零八落的对话仿佛发生在梦里。他依稀记得自己要回房,只是被乔柯一句话按了回去。 ——乖一点,就让你见凯风。 没有片刻温存,裴慎又开始骂他威逼利诱。乔柯翻过一次旧账就不再翻,朗朗道:“始吾于慎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慎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裴慎道:“我说什么了?!” “‘你再敢用孩子威胁我一次……’”乔柯道:“威胁了,你就怎么样?” “不许我提他,提了又如何?凯风这次回去,还在问娘是不是不要他。你如果不认,干脆现在就告诉我,我也好给凯风找个姨母……” 裴慎道:“你找吧!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诚心诚意……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哦,”乔柯道:“多谢。” 裴慎戛然而止,倒也没再嚷嚷回自己屋里,窝在他身前许久,终于睡着了,梦见凯风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乔柯总一只手揽着他睡,夜里身子不安稳,踢被子、打滚常有,乔柯总是第一时间将被角平平整整地掖回去。天字丁号房没有芝香麓的卧房宽敞,裴慎睁眼时,乔柯也不见了。 被褥都是凉的,他愣了一会儿,发现乔柯的包裹、佩剑都还在桌上,于是简单穿戴出门,乔柯果然就隔壁门前。裴慎上前想看他在做什么,边走边道:“今天吃……” 闻声,乔柯和一旁的女人齐齐回过头来。那女人似乎和乔柯相谈甚欢,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裴慎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就是她在说话:“乔大哥,我们住在这里不妥吧?” 乔柯道:“这有什么?一路过来辛苦,你先休息,这些盘缠也拿着。” 女人稍稍推拒一番,最终还是收下。她虽然长剑在侧,举手投足也颇为干练,但身姿窈窕,在乔柯面前温柔似水,不知是天生的和婉性格,还是真的有情。裴慎凑近半步,又退回去,小声问道:“冯玉茗?” 第121章 120 遐仰 冯玉茗被裴慎叫对名字,眼神一亮,又见他从乔柯房里出来,问道:“你认得我?乔大哥,这位莫非是……” 乔柯道:“是他。” 当年冯玉茗和李瑧联手杀死冯开向,乔柯下山查案,最终为二人洗去罪名,从头到尾,裴慎一直在暗中观看,因此认得这张脸。李瑧和金云州成婚,冯玉茗也得了照雪城庇佑,但金云州失踪后,冯、李二人便消息全无,如今看来,少不得乔柯在其中帮衬。冯玉茗作揖道:“久仰。” 裴慎亮身份的时候总会挨骂,还从来没被久仰过,反问道:“我?” 冯玉茗道:“没错。你这些年的事迹,本该名扬四海,和乔大哥一样受人景仰……” 裴慎原还想打听打听她和乔柯的关系,一下被夸得发昏,脑门上汗都出来了,只觉这姑娘和八年前比起来底气剧增,说话竟如此生猛,结巴了一会儿,道:“不……不至于,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冯玉茗道:“报仇雪耻,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对?” 裴慎谢过她,转头就对乔柯道:“你笑什么!” 其实他也拿不准乔柯的笑容冲着谁,只是实在应付不了冯玉茗如此热情,凶他一下。乔柯早已习惯,摇摇头,配合地收起嘴角:“你谢早了。” 冯玉茗并非独自前来,只是暂用了裴慎房间,此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从里面推开,探出一颗小小的凌乱的头,乔凯风半睡半醒道:“姨母?” 冯玉茗掏出香帕给他擦眼睛,问道:“怎么醒得这么早?饿了吗?” 乔凯风闭起眼又快睡着:“姨母,我听到你说话了,好像还有……” “凯风乖,快看谁来了?” 乔凯风扭头看见乔柯,喜道:“爹!” 再扭头,就喊不出了,把手帕全接过来,自己又擦了一遍眼睛,接着左看、右看,十分精神,也十分为难。他拉上乔柯的手,眼睛却一直瞧着裴慎,牢牢锁着,又怯生生不敢过去。 乔凯风只见过裴慎一次,可裴慎没有留他。他太小了,读不懂裴慎脸上错综复杂的神情,不知道自己怕成这样,母亲就更不敢过来。乔柯轻叹一声,把儿子送到裴慎怀里,低头问:“没有骗你吧?” 乔凯风抱着裴慎脖子,发现他的脸忽然像秋海棠那样红。大人们像树梢上的玉兰,是一片高高扬起的白色,或喜或忧,都独自扬着,母亲本来也是这样,但今天他的枝桠突然垂下,好像被哪里来的风吹过,五颜六色的花瓣都在翻涌,乔凯风觉得新奇极了,只是眼皮的伤有些可怕——这张脸就算受伤也很好看,但疤痕会时刻令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惊,想到面前风平浪静的人其实早已灾厄加身。 果然,不一会儿裴慎便请冯玉茗帮忙,将眼皮上的疤痕遮一遮,因为鹦鹉集人多口杂,他不想在这里就暴露身份,可疤痕太深太长,就算世上最好的画师也修不好,冯玉茗返回屋里,取了两幅木制的面具出来。那面具双眼处掏空,余的一圈,口鼻以外都涂成灰白色,是骷髅模样。 “鹦鹉集现在最流行这个骷髅幻戏,你们戴上,就算在人群里也没事。” 裴慎看她步伐灵动,明白是受过乔柯点拨。八年前她的轻功就已经非常了得,精进之后,绝对可以跻身武林前列,孩子留在客栈,裴慎倒也放心,于是道:“冯姑娘,那就劳烦你再照看一下凯风,我和乔柯出门查……” 乔柯道:“凯风一起。” 冯玉茗和裴慎同时“啊?”了一声。 乔柯道:“你不想和凯风一起吃茶点?” 裴慎道:“不是不想,可是……” “不想和凯风看杂耍?” “不是……” “不想教凯风投壶?” “也不是……” 裴慎的白毛汗又出来了。乔凯风紧张兮兮地抓着他的发尾,父亲每问一句,眼睛就水汪汪地眨一下,随时准备用斗大的眼泪把他砸晕。三个问题答完,裴慎根本没有机会提出异议,乔凯风就瘪起嘴道:“那、那为什么不能陪爹和凯风一起?” -------------------- -------- 倒数第二个副本正式开启! 第122章 121 踏绳 鹦鹉集人山人海,乔柯默默走在前面,所到之处,如浪而开。四周戴骷髅面具的人很多,裴慎逐渐放松,专心看着他,乔凯风喊道:“爹!走慢点!” 裴慎道:“你又不用走路,喊他干什么?” 乔凯风扒着他脸上的面具,严肃道:“爹走了,有人欺负我们,就坏了。” 裴慎问:“以前有人欺负你?” 乔凯风摇头。 裴慎换单手抱着他,指指自己:“我看起来很好欺负?” 乔凯风点头。 裴慎道:“谁说的?” 乔凯风道:“爹。” 裴慎道:“别听他的。都是我欺负亻……” 乔凯风抱住脑袋喊:“哎呀。” 裴慎只顾着聊天,跟他双双撞到了乔柯身上。乔柯顺手一拐,笑盈盈把孩子抱过去道:“比如?” 他还要接一下裴慎,后者泥鳅一般从他怀里滑走了,左摸右摸,面具还在,才道:“……我不跟你计较这个。凯风,你不是要玩投壶么?看这是什么?” 地上确实摆着许多圈子,可一只壶都没有。摊主身边杵着一颗新鲜砍完的树,树枝上稀稀拉拉挂着几个圈。见三人驻足,摊主殷勤道:“投圈上树,枝枝暴富!客官一表人才身手不凡,何不上前试试?从这往上,只要您的圈挂住了,二尺高就是一袋小米,来年五谷丰登;一丈送开刃短刀,武运兴隆;两丈送凤还城特产的金疮药,江湖平安;这树顶上,是我舍命得来的一本江湖秘籍……” 乔凯风看金创药的瓶子润泽可爱,指着道:“我能不能要这个?” 投壶的范围有限制,裴慎不能退出太远,因此,想打到两丈高,就必须先用铁环削掉低处的树枝,再让铁环堪堪停在两丈高一点,套进去。他颇卖摊主面子,买了十个圈,但一次就套中了,树枝、铁环瞬间哗啦啦朝下滚,乔凯风“哇!”地一声,在乔柯怀里疯狂地拍手,道:“我也要扔!” 乔柯放他下来,俯身时,忽听有人道:“居然有人能打掉我的铁环?” 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个子虽然不高,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料峭气势,刚从惊诧的人群中挤进来。乔柯道:“薛姑娘,你来得够早,宁礼呢?还在照雪城?” “我是替城主探路的,明镜堂柳兴夜、睽天派阮北林比我还早,看来乔大哥你还没遇到他们,”薛藻道:“这位前辈是?” 裴慎已经再次抱起乔凯风,扎下头道:“小的是乔府下人,就不打扰两位了。” 说着,就要退下,薛藻上前一步,看似软绵绵地拖住了他,实则一招摘星手,裴慎若不停下,第二爪就可能勾在乔凯风脸上:“我看你内力掌握得很不错,来我们照雪城当打手吧?你现在来,除了城主和我的话,谁都不用听,很舒服的。” 徐印、金云州、宁公侯几个顶梁柱先后离去,照雪城人才凋敝,薛藻这个后起之秀,据说还是靠偷学挽芳剑法才颇有进境,得以辅佐宁礼。乔柯道:“我家中只有这一个称心的人,你也要抢?” 薛藻冲他笑了笑,大方致歉后,离裴慎的面具却愈发近了,还不等乔柯动作,乔凯风便伸出两只肉手将她的脸推开。薛藻被推得鼻歪眼斜,仍道:“高手,跟我走嘛!一派护法,别人十几年都不一定混得上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起初,裴慎还被她晃来晃去,提起“一派护法”,肩头忽地磐石一般,巍然不动。薛藻只知他发功,不知道他还有一瞬间的杀心,片刻,才将脖颈重新压低:“奴才这辈子……只伺候老爷一个人,姑娘,别拿奴才寻开心了。” 乔柯上前瞧他,他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乔柯只好将计就计道:“你先带孩子去前面。” 他拖着薛藻闲聊,不过是问今年龙虎台准备如何、几位掌门何时赶到凤还城,薛藻道:“晏小霜可是今年夺魁的热门,你身为师兄,连这个都不关心?” 乔柯道:“我既已脱出玉墀派,自然无权过问派中机密。沛诚……于掌门自有打算。” 薛藻道:“这就不对劲了,你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来这里,难道还不找朋友们重聚吗?” 二人在摊前对话,旁边依旧人流如织,乔柯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薛藻,突然出手发难,将一名路人拦在臂弯中。那人同样带着骷髅面具,刹那间双目充血,动弹不得。 乔柯视线不动,轻声道:“报上姓名。” 对方道:“你干嘛突然抓我?我……” 乔柯道:“凤还城张吁,褚时平亲传弟子,擅潜行、短刺。” 话未落音,五指在面具上猛地一扣,厚厚的木片便如纸做的一般,应声而破,五根纤长有力、内劲如锋的指头分别停在张吁额头、双目和两颊的毫厘之外:“再跟踪我们一家,你知道会怎么样。” 薛藻道:“还不快滚!” 裴慎抱着儿子看杂耍,并没走出多远,漆黑面具下只露着一双心不在焉的眼睛。乔柯凑上前道:“我和薛藻,只是几面之缘。” 裴慎道:“我知道。她喜欢中谷很久了。” 乔凯风拧过脑袋问:“那是谁?” 乔柯道:“一个喜欢你娘的人。” “那跟我一样,”乔凯风道:“凯风也喜欢阿娘。” 乔柯道:“是跟我一样。” 乔凯风对这个类比极其警惕,双手再次捧上裴慎的面具,紧张兮兮地问:“那阿娘呢?阿娘也喜欢他?所以才不要爹,也不要凯风?” 他的眼睛实在很像乔柯,有一瞬间,裴慎快要分不清在被谁质问。越过乔凯风,一只瘦弱的金丝猴手持竹竿,脚踩钢索,颤巍巍从终点跳了下去,伴着欢呼喝彩冲向驯兽师和他身后的铁笼,“噫噫”讨来几粒花果,和笼中小猴一同啃食。那小猴子尚未彻底驯服,又不能出笼,扒着栏杆恶狠狠朝人群呲牙,裴慎恰好在同一方向,在面具下“啊!”地惊醒,回道:“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乔凯风可怜巴巴道:“我不问了……娘不要讨厌我。” 裴慎调整手臂,将他转过去看灰熊耍长蛇。乔凯风异常安静,看着看着,抬起袖子朝脸上抹,乔柯在一旁认命地叹气,轻轻去拍他的头。裴慎望向父子两个,也闭起眼长叹一声:“你乖乖的,不要再玩我的面具,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第123章 122 骷髅幻戏 乔凯风像棵委屈的小葡萄树,七拐八拐从他怀里拧过来:“我可不可以最后问一个问题?” 裴慎道:“什么?” 乔凯风指着兽笼问:“为什么这只老虎尾巴上没有毛?” 裴慎松了口气:“……这种问题你可以随便问。那叫‘彘’,是浮玉山上的一种精怪。” 他看向乔柯:“会吃人的!” 多亏他热爱装神弄鬼,山海经张口就来,否则,还不知道怎么跟乔凯风解释采生折割。那其实的确是老虎,只不过剁掉了尾巴,用厚厚一层草木灰糊在创口,接上牛的,杂耍和乞讨里种种吊诡惨怖的奇象,十有八九都用了这个法子。乔柯心领神会道:“我们去看看别的。” 几步之外,正是乔柯原打算要找的一群人——象人团,不过,此刻场上正在表演“总会仙倡”,没有一个得闲。银质博山炉在场侧一字摆开,檀香缭绕,象人团全员峨冠博带,扮作仙人模样,在神山玉树之间纵情歌舞。 这是象人团以前的压轴剧目,逢年过节才会上演,但近几个月他们不知从哪里求得了更好的话本,名叫“骷髅幻戏”,甫一推出,便名声大噪,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鹦鹉集观看。起初,象人团只在自己的摊位上贩卖骷髅面具,话本边写边排,逐渐连仿造的面具也卖得风生水起,整条街几乎人手一副,现在上演的,正是本月新鲜出炉的最终章——原始部族的勇士们历尽艰险,终于求得法宝,将凶残无道的统治者杀死,重整家园。乔凯风坐在裴慎肩头,随着激烈的鼓点晃来晃去,问道:“什么是伊川缸呀?” 裴慎道:“这是传说中的法宝。人死之后,先埋在土里,几年后把骨头挖出来,放进这个缸子,就有可能重塑肉身。” 戏团的“勇士”手持一把照魅草,点燃后撒入缸中,红色灰烬在缸口悬停、飞舞,一瞬的停滞后,火柱冲天而起,数十名勇士的对火跪拜,齐声颂祷,只见那火柱左摇右晃,继而从中劈开,上一幕被恶统领打败的勇士竟浴火重生,从缸中奋然跃出,引领众人向恶统领的治所冲去。 乔柯正看得出神,忽然发现乔凯风在拉自己的袖口:“爹,我也想要法宝。” 凡是骷髅幻戏中出现过的法宝,象人团摊位上都卖,乔柯问:“你要哪个?” 乔凯风道:“可以把我和娘关在一起的。” 乔柯板着脸说:“不行。” 乔凯风双手抱拳,央求道:“爹也关在一起。” 乔柯更加严肃:“那也不行。” 最终,乔凯风决定买一袋“火枣”吃,吃了长出三头六臂,把上谷中谷下谷都从他母亲身边打跑,乔柯一口同意,转身去买,裴慎则气不打一处来,把他从头顶摘下,拎到面前:“你跟谁学的,小小年纪就要打要杀,还要把人关起来?!” 他现在对乔柯的养育之道越发不放心,并且希望坐实——不管跟谁学,总比乔凯风无师自通的好,如果眼前有搓板,裴慎现在就要让这父子两个跪在上面。至于甜言蜜语鬼点子乱飞,裴慎就颇为赞赏,准备看看小家伙这次如何狡辩。 乔凯风记得不能动裴慎的面具,于是手脚都安静地垂在空中,抬头说:“我,我只是……” 骷髅幻戏最后一幕场面宏大,勇士们和恶统领激斗至今,还没有打完,方才负责用博山炉造雾的伙计,现在又开始挥洒五颜六色的粉末,众勇士披甲着盔,纷纷而舞。突然,一道银光从这团诡异的战团中刺出,直奔乔凯风而来,裴慎瞬间将乔凯风揽到怀里,自己却被银针刺中,瞬间四肢发麻,跪倒在地。 视野正中,那“恶统领”张牙舞爪,紧随着银针的路径向自己狂奔,裴慎咬牙站起,不等停当,朝那人当胸一脚,俯身便要去摘面具,谁知,又一名人高马大的“勇士”继续发难,推掌冲向裴慎左胸,另一手则抄向地面,准备将“恶统领”带走,千钧一发之际,乔凯风喊道:“爹!!” 不用他喊,乔柯已经飞剑而出,后来者竟瞬间改变策略,放下“恶统领”,毫发无伤地从乔柯剑下躲开。裴慎见状,黑虎掏心佯攻过去,手指一翻,取下了对方的面具。 然而,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模糊的、紧绷的人皮,虽然没有五官,但那“人”摇头晃脑,裴慎甚至感到他认得自己,正在眯着眼睛嬉笑,而后几个翻身,从集市边缘的屋顶扬长而去。 裴慎道:“我不要紧。追!” 乔柯返身口呼一声长哨,紧接着拔地而起,紧随刺客身影,另一袭白衣则随着哨声落在裴慎和乔凯风身前,焦急道:“没事吧?跟我走。” 裴慎还有些天旋地转,颤巍巍摸上脸颊,只觉面具似有若无。象人团和看客跑了一半,留了一半,目光细密扎人,闲言碎语似的投过来,这时他发现把儿子抱得太紧了,虽然窒息,乔凯风目光中却有一股迷离的幸福。裴慎苦笑一声,将他推到冯玉茗怀里。 冯玉茗有些忐忑道:“你不会不跟我走吧?” 裴慎耸耸肩,单手拎起被打晕的“恶统领”,眼中锋芒一点点重新闪亮起来,变得和骷髅面具十分相配:“我现在走了,乔……老爷岂不是要把这小子弄死?” 第124章 123 照魅 裴慎在房间里安静收拾着药材,听到乔柯进门,轻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平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哄孩子睡着。乔柯低声道:“凯风呢?” 裴慎道:“在隔壁。” 乔柯道:“凶手呢?” 他看起来烦闷异常,想单方面找那“恶统领”比划比划。恶统领的面具就挂在床边,乔柯跃跃欲试地走近了,帷帐里却是客栈的打杂姑娘芦荟,脸上疮痘溃烂,像是绣到半路被人用刀剪捅坏的团扇,和几天前相比,五官都快挤坏。裴慎道:“回来路上就神志不清,问什么也不回答,只会大喊大叫和捶人,我就又打晕了。” 乔柯道:“不是装疯?” 裴慎招手道:“你来。” 他顺起一把不知哪里采来的照魅草,挤出汁液,滴在银针上:“这是刺中我肩膀的东西,当时,我的内息、五感一下子变得很迟钝,不过因为剂量小,立刻就能逼退。” 乔柯抬手便把他左肩的衣服剥了下去,但是,他自己留在上面的痕迹一塌糊涂,比针眼明显多了,裴慎只好飞快指了一下,不管他看没看清,就把衣领拽好。这时他手里的银针开始散发出一缕缕诡异的荧光,攫走了乔柯的视线。 裴慎将纱布沾湿,在芦荟的创口附近擦拭一遍,接着,又将照魅草汁滴在纱布上,双手搭成一个小小的暗室,对乔柯说:“你再看。” 裴慎手掌带着浓重的药草味道,透过去,乔柯看见纱布上也开始泛起氤氲荧光:“同一种毒?” 裴慎点头道:“芦荟中毒已久,所以脸上才会长疮,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她会越来越神志昏聩,继而不能自控、四处伤人。我刚刚给她放过血,喝几次药,或许还能好。” 乔柯道:“弦木教给你不少东西。” 裴慎道:“……看多了,就会一点。总不能让这姑娘等死吧?你追的人呢?” 乔柯道:“跟丢了。” 裴慎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 乔柯凝视着他,略作思考:“看得多了,就会一点。” 裴慎抱臂而立,歪起脑袋瞧他,仿佛又在说"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他只看到乔柯微微敛起眼睛,以为那是以牙还牙得逞的笑,却没有察觉自己嘴角勾起的弧度。山雨欲来,所有人都在疯狂却有条不紊地涌向风暴中心,强敌夙仇蓄势待发,挚爱亲朋剑悬于顶,倘若裴慎能看到,他一定会质问自己如何能在此情此景下仍然被一丝欣喜腐蚀。在设想和编排的许多可能中,到了今天,乔柯几乎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他偏偏在这里。 “凶手有这么烈性的毒药,却只用了一点,说明他恶意不大;能用银针射中我,再毫发无伤躲开你一招,这个人,我们肯定认得。有名有姓,功夫比我差一点的人,你会抓不到?除非,你们有一场密谈,一场和我有关,却最不能让我知道的密谈。” 虽然头头是道,但终究没有猜到是谁,乔柯正要张嘴,裴慎却道:“不用辩解。我只问一句:你们要阻止我报仇吗?” 乔柯道:“怎么会?” 他挤着裴慎,将他配完的药材一份一份用纸包好,长指轻巧,专注而迷人,不愧为芝香麓的当家。最后一份,乔柯迟迟没有封口,而是放在掌心端详:"这种毒的用量十分巧妙,为什么没有在江湖上流传?" 裴慎道:"只有三城三派的宗主在用,你……" "我并不知道这个东西。" "……因为,不管是于霦云,还是其他老宗主,都不想让你做宗主。无论走到哪里,永远会有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乔柯波澜不惊,甚至还笑了一下:"我知道,否则我三年间销声匿迹,是为了什么?不过,这一切你又如何得知?" "娘也好,弦木也好,甚至沛诚和小宁,总喜欢把我蒙在鼓里,阿慎,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吗,从一开始?" 问到最后,他再柔和的神情落到裴慎眼里也只有惨然,不知何时,裴慎已退到窗边,双手都抵在乔柯的胸膛上。那颗心脏比以往还要炙热沉重,一下又一下捶打过来。 "弦木的母亲……在他六岁那年就得了重病。自那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有那么一瞬,乔柯凝重的眉眼里明暗交叠,旋即有些失了神地将裴慎放开。像午夜中幽幽亮起最后一颗星,裴慎知道他头脑中棋布的星辰正在籍由这一点飞快串联,三垣四象、五宫二十八宿历历成形。他明白得太快,以至于问题也在不断跳跃:"如果石卓义没有死,没有把家产都带进墓地……这种药,溶金粉是不是会取而代之?" "剡木呢?剡木知道这件事吗?" "我也对群首会阴奉阳违,为什么我会没事?我和云州有什么不同?" 裴慎打断他道:"如果我没猜错,金大哥现在还活着,我们能找到他,但他恐怕……" 骷髅面具之下,帷帐如同被幽魂轻轻拂动,搭在芦荟血肉模糊的脸上。她还是没有醒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吐着骷髅幻戏中的咒语:"尔诸……暴逆……天隳……地戮……血枯……名灭……无处……埋身!" 乔柯道:"云州没办法告诉我任何事情。他和芦荟一样,疯了。" -------------------- 反派小黑人:乔柯,我会永远视奸你……永远…… 第125章 124 请神 裴慎在屏风后换了一身道袍出来,翠白相间,左半身绣着一丛茂竹,竹叶修长,一路抽高到肩头,像舜华派的道服,又不太像。乔柯第一眼就呆了,脸色发红,问道:“为、为什么这样打扮?” 裴慎收剑入鞘,示意他跟上:“等下你就知道了。” 想当年,他就穿着这样的道袍从舜华山飘然而下,悠哉游哉地赶路、比武、夺魁,与天下群雄把酒言欢。这些人大多已成为他的刀下鬼,化作他夜路中行走时周身凝重的煞气。若要跟随他的脚步,乔柯就无暇细看,望他,他又很快远了,那身道袍比舜华派的宽松,和夜风卷在一起,拍打着他,乔柯觉得他应该有一点冷,问过方向,便到前面带路,换裴慎来追赶。 裴慎道:“你觉不觉得奇怪?都说象人团和咱们住在一个客栈,但这几天晚上,他们都没回去。” 他打听了一通,原来象人团连续几个晚上都在请神——这一行行规,每个戏班子都得供奉一尊祖师爷雕像,镇地盘、保流水,所谓“请神”,便是雕像的开光仪式。荒郊野岭,象人团每人手擎三柱香,在班主的喝令下不断变换阵列,于是,一片橙红斑点在阴森夜色中幽幽交织往来,班主呼毕,众人齐齐伏在地面,这时,裴慎才听到“啪嗒”、“啪嗒”的响声,那班主手擎短刀,却是从铁笼中拽出一只挣扎的大龟,“当当”几下,将它四肢卸去,趁血未止住,连忙在木像周围淋出一个红圈。 裴慎拉着乔柯贴在石壁上,塞给他一团细线,又指指那雕像,道:“你帮我弄点动静,等下打木像的天地人三才。从上到下,记住啊!” 乔柯在他贼手贼脚的摇晃下稳重点头:“放心。” 他可是找对人了,大半夜伸手不见五指,两丈开外拿石子打小小一尊木像,甚至还要打中它的涌泉穴,这件莫名其妙、刁钻变态的任务,偏偏落在最百依百顺、神通广大的人身上。只见那班主起刀撬壳,剖出不过两指宽的龟心,朝木像胸口的空洞迅速一塞,抛刀跪地,大喝一声:“祖师降灵——!” 乔柯两指一揉,“咚”!打得那木像朝后仰倒,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成了,成了!” “咚!” “老天爷,我今晚能上床睡觉了,祖师爷保佑!” “我能洗澡了!” “咚!!” 礼成! 人群欢呼雀跃,手上的香都不要了,一团乱麻去周围收拾行李,班主制止不得,险些被人潮踩进香灰堆,骂骂咧咧地一跺脚,自己去收祖师爷雕像。他刚将木像扶正,一道清亮的嗓音便从乱糟糟的人群中贯入双耳:“且慢!” 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来人凭空而立,柔白色道袍边缘在夜色下翻飞不止,班主当即俯身拜道:“仙家……仙家显灵了?!敢问仙家,有何点拨!” 裴慎道:“小道初出茅庐,不敢妄称仙家,只是方才远远望见此处业障冲天,恐有血光之灾,特来观量。看各位家当,想必是此地大名鼎鼎的象人团,小道斗胆问一句——既已经营多年,为何今天才来请神?” 班主一听“血光之灾”,猛然抬头:“道爷占出什么了?” 由缓至急,乔柯将手上的线渐渐松开,上前厉声问道:“自己作过什么孽,你不清楚?!” 裴慎腰后的细线尚未完全抽开,乘云踏雾般飘然而落,乔柯展臂接他,犹如从半空揽入一片游弋的秋叶。裴慎轻咳一声,将他推开:“木像灵力衰微,祖师爷已经替你挡过一次灾,如何挡得住第二次?” 有人替班主辩解道:“我们凭手艺吃饭,哪里造孽了?董胜仗着他养的那群狮子老虎,霸占着客栈不许人住,还把我们的祖师像摔碎了,他才作孽!” 客栈挨着鹦鹉集,方便一天忙碌后回去休整,想必象人团和那驯兽师为了通铺有一番大大的争执,赢是赢了,也吃到不少苦头。裴慎见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问道:“那么,白天你们扮唱骷髅幻戏时,胡乱伤人也是清白的?” 那人嗫嚅不敢回答,班主起身道:“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白天我们也吓得够呛,跳着跳着多出来一个人!我看就是董胜花钱雇人混进队伍里,把我们的名声搞坏啊!自打我们住进客栈,客栈就一直闹鬼,道爷,不信您就跟我们回去看看……” 乔柯道:“‘恶统领’也伤人了,难道她也受雇于董胜,坏事都是董胜干的?!” 班主行走江湖几十年,已经咂摸出不对。稀奇的是,上个月他还在和董胜的豺狼虎豹火拼,面对这两个文绉绉的年轻人,班主也直觉最好不要喊在场的兄弟以多欺少——这样的杀气,他见得极少,但不是没有。 班主抹着冷汗问:“两位道爷,到底是来寻仇的,还是……” 乔柯伸手摩挲裴慎的肩膀,道:“我不是什么道爷,他才是。被我寻仇,还是请他消灾,全看你怎么回答。” 班主长叹一声:“‘恶统领’……的确是我的人,不过,她也是刚加入不久。我没办法啊!不让她演,她就不交骷髅幻戏的最后一话!早知道她惹出这种事,我就自己编了,这个疯女人,搞不好也是跟董胜一伙的!道爷,你要抓她,我一百个同意……” 裴慎也曾打听过大耳驴对《骷髅幻戏》的看法,对此,乔柯转述说大耳驴很不服气,认为话本‘恨重而辞拙,喻繁而未尽’,可见著者涉世过深,有心记录一二,但落笔乏力,略逊于他。 这已经算是大耳驴成名以来给出的最高评价,加之《骷髅幻戏》提及许多三城五派独有的法宝,因此有人猜测是大耳驴亲自操刀,至少,也是某个老练侠士所作。裴慎和乔柯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道:“……骷髅幻戏,是芦荟写的?” 第126章 125 梦笔 事到如今,还得回客栈叫醒芦荟。裴慎和乔柯以堂堂两人之数押送整个象人团,班主夹在当中,一路都在抱怨董胜,说自己在鹦鹉集二十多年,董胜不过才来三年,就想用种种卑劣手段把象人团逼走。裴慎听得头疼,乔柯则道:“你们资历够深,连匡家兄弟都很喜欢,董胜也敢挑衅?” 班主道:“也不知道他上头有什么人,来鹦鹉集头一年,嚣张得要命!说要把我们收了,谁不服就抓谁喂狗熊。这两年倒老实了一点,背地里还是一堆阴损招,抓不住什么把柄。” 他是客栈的老主顾,知道芦荟在这里的打杂,因此,见小姑娘躺在客房里呼呼大睡,并不吃惊,反倒在烛光升起、见到裴慎脸上疤痕时吓了一跳。乔柯幽幽道:“你认得他?” 班主道:“不认得,不认得。” 在他眼里,这男人高挑貌美,面容毫无瑕疵,但眼神比小道士可怕得多,修长的手指按剑待发,一路都在打量四周,只有小道士作法时,才略略柔和下来,似笑非笑地瞧着。 裴慎装模作样一通,催动穴位,芦荟果真慢慢转醒。班主抬脚就要过来,裴慎将他拦住,反手将乔柯推到床头,道:“你和她说。” 他调制的草药生效了,芦荟脸上的脓包虽未消除,但目光清澈,乔柯道:“姑娘,你还记得我么?” 乔凤仪光彩照人,谁见了也忘不掉,芦荟道:“你,是那天帮我解围的人,谢谢你。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乔柯摘下一旁恶统领的面具,道:“你在象人团表演时,突然举止失常,差一点伤了我的家人。” 芦荟慌忙起身,又被他按了回去:“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们知道凶手另有其人,至于你身上的变化,面容溃烂、无法控制自己言行,这些也是他下的毒手。我们现在想要找到凶手的行踪,还请你想一想,最近一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芦荟埋下头道:“没有……” 裴慎看她神色不对,大门一开,干脆把班主推了出去,转身道:“这位是玉墀派大名鼎鼎的掌门乔凤仪,有他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尽管大胆地说。我看你刚才很害怕班主,是不是受他威胁?” “和班主没关系,他是好人!两位大哥,不是我不想帮忙,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慎耸耸肩,叹道:“好吧,看来我们只能找别人去问了。不过我们追查的案子非常神秘,我这里有一套誓词,你发誓决不把今晚见到的人、听到的事说出去,我们就放你走,可以么?” 芦荟感激地看着他,一口答应,谁知拿到了誓词,却读得结结巴巴:“成事以秘,进如负……负……” 乔柯道:“负磐。是说这件事想要成功,就像背着很重的石头走路一样辛苦。” “进如负磐……丹心碧血,同图宗……” “‘宗稷’,”裴慎道:“姑娘,听说《骷髅幻戏》是你写的,这可是恶统领死斗前的宣言,你怎么连字都不认得?” 乔柯没再阻止,芦荟从床上光脚摔了下来:“其实……奇怪的事情,有,可不知道和你们要找的人有没有关系,我说了,求求两位大哥千万不要告诉班主……” 原来,芦荟是客栈掌柜的远房亲戚,并不识几个字,在客栈打杂混饭吃。掌柜的脾气暴躁,那时的芦荟就算比现在漂亮麻利,也依旧经常挨骂,晚上难过的时候,便会偷偷跑到河边散心。 “有一次,我干活太累,在河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地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大字。我小时候偷听过私塾先生上课,所以认一点字,多的我不懂,但那段故事特别好看,比我在鹦鹉集上听过的任何说书都好,正好那天有位先生离店,在屋子里扔了一套用坏的笔墨,我就带去河边,把故事抄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次我去河边,都能发现同一个人留下的字,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但都能和我第一次抄下来的故事接上,不知不觉,我已经抄了半卷。我一直想加入象人团,所以就拿着这些话本去找班主,他竟然收下了,每个月还会发我一钱银子当报酬……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班主……” 许久,乔柯和裴慎都没有言语,芦荟变得更加慌张,撩起裙摆就要下跪:“否则,班主一定不会让我再演恶统领,也不会给我钱了!我的脸这个样子,将来也没办法留在客栈,我会死的……两位大哥好人有好报,求求你们……” 裴慎搀住了她,拍拍头,道:“我们不会告诉别人,你的脸也一定会好起来,你只是被人传染,中毒并不深,以后不要再去那条河边了,把我给你的药方和钱拿好……不不不,不对,对不住,还要请你再带我们去河边看一看……” 乔柯道:“现在能走么?” 裴慎道:“我背你,你指路。” 芦荟注意到对面的“乔凤仪”有些急切,刚听到河边抄书时,还把眼睛闭起来,深深呼吸了几次。她并不知道这个称号意味着什么,只是看了看手中的药方,点头道:“我可以走。” 天色有些亮了,班主已经不在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瘦弱,也极为疲惫的女人,裴慎试图在脑海中将她有些凹陷的脸颊鼓起,并在她的眸中点入亮光。须臾,他心尖泛痛,叫道:“李瑧姑娘?” “乔大哥,”李瑧道:“请带我一起去见他。” 第127章 126 抓阄 裴慎道:“线索还没有查清,姑娘,你先回去休息。” 李瑧道:“我和玉茗已经查了六年,眼看就要找到, 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坐在这里?” 僵持中,乔柯似乎听到隔壁房间的骚动,直接从外面打开了门,对冯玉茗道:“没关系,让他们出来走走。” 乔凯风道:“爹!” 他抱着乔柯大腿欢喜了片刻,转身就冲裴慎跑去,连蹦带跳,飞到他怀里。这时,他身后的小姑娘才不紧不慢走到李瑧身边,拉起她的手,脆生生道:“多大的人了呀,还要抱着,羞不羞。” 小姑娘不说,裴慎还没有留意,乔凯风头顶已经能挨到自己的腰,而且,在这重逢的短短几十天里又抽高了些,裴慎心道:“我六岁的时候有这么高吗?师父还说我是小饭桶,凯风岂不是吃得更多,还好乔家吃不穷……不过,出来这么久了,乔柯还有钱吗?” 乔凯风被矮半头的小姑娘笑话,虽然满脸通红,但还是死抱着裴慎的脖子不撒手:“你……你不懂!” 一眨眼,金云州的女儿也这样大了。裴慎记得她比乔凯风早几个月出生,那时乔府办完丧事不久,乔柯一直郁郁寡欢,收到金云州来信,好容易勾了勾嘴角。裴慎靠在他肩膀休息,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窥探金云州一家鸡飞狗跳又无比祥和的生活:“等孩子满月,我们也给他抓阄,你想好要放什么了吗?我要放长命锁、刀剑、药草、笛子、笔墨……” 乔柯犹豫片刻,才反靠在裴慎头上,没什么底气地说:“我想要……放五谷杂粮。孩子和你一样,吃什么都喜欢,那就很好。” 裴慎笑道:“你真没出息!” 裴慎捏着乔凯风如同小号乔凤仪的脸蛋问:“你有没有听玉茗姨母的话?” 乔凯风道:“我可听话了。” 裴慎道:“那刚刚在屋里,你有没有跟姨母吵架?” 乔凯风道:“我没有!我和姐姐只是想出来,一起去找云州伯父。可是姨母说太危险了,不许去。” 金黎阳双手紧紧扒在李瑧手上,望望她,又顺着李瑧的视线望向乔柯,道:“娘,乔叔叔,我也想去。” 乔柯道:“好,黎阳和我们一起。玉茗、凯风留下。” 乔凯风瘪着嘴道:“为什么?” 裴慎脑中一团乱麻,正不知如何搪塞,乔柯淡淡道:“你要保护爹和娘的行李。” 以裴慎之见,此次去河边安危难测,乔柯心思周密,应该把金黎阳也留下,但他使了半天眼色,乔柯也只是摇头,裴慎只好在回屋教儿子认包裹的路上悻悻踢他一脚。乔柯轻叹一声,跟上去拽他衣袖。这时乔凯风还趴在裴慎肩头说悄悄话:“娘还在生我的气吗?” 裴慎道:“嗯?生气什么?” 乔凯风道:“我不是真的想把娘关起来。我只是想让大家……爹,娘和我,永远在一起。” 他跳到地上,拽住了乔柯和裴慎的手指,一左一右去看他们,十分忙碌:“走慢点,走慢点。” 可是,房间实在太小了,乔凯风很快被领到包裹面前,开始履行自己的重任。李瑧不知道房中发生了什么,只见裴慎出门后意甚寥寥,不肯和乔柯走在一起,便道:“我和云州以前也经常这样打闹,都是亲热,不要恼呀。” 裴慎道:“你误会了,我和乔柯……不像你和云州大哥。我不过偶然遇到,帮他一个忙,今后仍旧要各奔东西。” 这样的距离,芦荟或许耳力不够,但乔柯必定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是,他似乎觉得这些话不是什么问题,背影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向前引路。李瑧沉吟片刻,说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云州了。一直到他出发去报仇那天,我们其实都过得很好,情投意合,没有争执误会,没有遗憾……可是后来,我依然觉得应该再多看他几眼,听他的声音……这句话也许不该由我来说,可是,我不希望你像我今时今日一样后悔。裴公子,爱与不爱,自己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我不会让……”顿了一下,裴慎道:“我不会的。” 第128章 127 尚且如此 那是一条微弱的河流,夹在嶙峋的土丘间,草色青黄不接。风随着芦荟的手指流向地面,将地皮卷出来,露出几个尚未被完全抚平的字。 每个字都很大,像用了什么不趁手的利器,歪歪扭扭,勉强成型。裴慎看了,默不作声地想挡住李瑧视线,后者却道:“错不了,就是云州写的,他还活着……黎阳,你爹还活着!” 可是,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置母子于不顾,不传递任何消息,却在河边写故事? 乔柯道:“芦荟,你有没有碰到过写字的人?” 芦荟道:“除了我,从没有人来。我第一次来,其实也是不想活了,听人说这里半夜经常有怪兽出没,才故意……” 夜晚的河边妖风阵阵,芦荟投了水,一睁眼,却又回到了河边,身旁荒草凌乱,依稀刻着《骷髅幻戏》第一章 ,大地如同揉皱的粗粝的纸。从这天起,这则故事的声名远播大江南北,芦荟的脸也日渐一日溃烂下去。 乔柯道:“知道照雪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向着远方的土丘,他坚定而缓慢地走过去:“这条河够长,也够宽,下雪的时候,能把整座照雪城都映在冰面上。云州,是少有能横渡这条河的人之一。” 土丘内只有几条弯折的通路,地面痕迹杂乱,无法分辨足迹。几个人鱼贯而入,空气很快就变得稀薄,越往深处,越是如此,李瑧硬着头皮走了几次,每次都会晕在地上。裴慎将爱羽剑递给她,说道:“你带孩子和芦荟去入口,藏好,有什么危险,立刻喊我过去。” 突然,芦荟抓住他的手腕,眼睛盯着地面凌乱的痕迹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好像在河边听到过人的吼声……是那种很难受的……” 裴慎背对着她,神色有些气恼,片刻之后,才平静地转过头问:“你确定?” 乔柯在最前方检视着一切。芦荟听懂裴慎的暗示,立刻摇头道:“我,我也不确定……那天我太累了,可能听错了……” 乔柯等他过来,并肩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转角后,两人齐齐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乔柯手中是一只火折子,裴慎手中则是一颗明珠,拇指蛋大小,但光华如月,清澈地投在土壁上。 乔柯默默塞回火折子:“四象珠?” 壁上已经出现四神兽的暗影,随着脚步不断移动,不是四象珠,又是什么?乔柯拦住他道:“你杀宁公侯的时候偷来的?” “什么偷东西?你怎么总说我偷东西!”裴慎用那只略微浑浊的眼睛瞪他:“这是别人三年前就送我的。” 四象珠是照雪城至宝,金云州失踪后,江湖上就再没有消息,看来是被金云州带走,又辗转被裴慎寻得。乔柯道:“我只是没想到,小常这么多年都找不到的东西,居然在你手上。” 裴慎道:“……我也有运气很好的时候。” 乔柯道:“那么,你拿着它有什么用?难不成这些年,你也在搜查云州的下落?” 裴慎“唰”地收起了四象珠,在一团漆黑中结结巴巴:“你想,想多了吧,查这个,对,对我有什么好处?” 乔柯道:“也许是对我有好处吧。” 裴慎没说话,但很快“咚”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到,四象珠从手心滑落。乔柯揽起他,确定四下安全之后,举起光源,来到那裴慎险些折进去的大缸前。 破破旧旧的,缸口堆着一层灰,如果不是被裴慎踢到,大概有一指高,在这里已经放了很久,以至于缸底都嵌在泥土中,上方图案倒是眼熟,两人在骷髅幻戏中见过——伊川缸。 裴慎推开他,有些紧张地探到缸内,将同样厚重的灰土抖开,只一下,他就被眼前的画面定在原地——他摸到的东西过于明确,灰白,细瘦,是一截人骨。一根松动后,其余灰土也从整堆骨架的缝隙中流走,托当年人骨八卦案的福,不需要拼在一起,他们就能认出这些骨节的位置。 两只手,两只脚,以及砍断时还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小段臂骨、腿骨。 突然,裴慎后退一步,发现原来站立的地方灰土比周围少得多。乔柯也很快从那里退开,说道:“有人经常站在这里,看这些残肢。” “手和脚都没有了,还怎么站住……”裴慎道:“不管放到什么法宝里,都不会再长出来。” 绕过伊川缸右拐,便到了两条岔路的交点,不同的是,这里还搭着一张简单的枯草床,看样子常有人住。裴慎密道下得多了,举着四象珠直朝顶上照去,一照之下,彻底失声。就在他浑身僵住的一瞬间,乔柯忽然将四象珠夺走,装在怀里,紧接着便拖着裴慎绕到一处拐角后:“有人来了。” 裴慎僵硬得可怕,从怀中取出几根照魅草,一边碾碎,一边迅速涂抹在土壁上,很快,照魅草的汁液开始散发极其微弱的荧光,不至于令两人彻底失去视野,也不至被来人发觉。乔柯已经见识过照魅草的“照”字从何而来,至于“魅”字,他突然若有所感,伸出手,在涂有汁液的壁面前晃了晃。 壁面的荧光竟然完全没有被皮肉遮住,反而随着动作,映射出了纤长的手骨。 脚步声更近了,裴慎一把将乔柯的手拽回,瞪大眼睛去看壁面上的映射。 人的头颅、肩臂、肋骨……只有双手和双脚光秃秃的,裴慎依稀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对方移动非常缓慢,到了草床边,弯下腰,用一只稍短的手臂去探草床边缘,摸准了,正要躺下,乔柯突然开口道:“云州?” 裴慎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机出声,更想不到来人听见乔柯,动作陡然变快,那具刚才还慢吞吞的骨架瞬间从壁面上消失,只一个起身的功夫,甬道中已经不见任何踪影。乔柯拉起裴慎,飞快赶到入口,道:“刚刚有没有任何东西经过?!” 李瑧道:“没有,是云州吗?你们找到云州了?!” 乔柯道:“外面也没有东西?” 芦荟道:“没有,我一直在偷看外面。” 乔柯道:“云州也许还藏在附近,这里有他的痕迹,但是,靠我们两个没办法让他现身,小臻,也许只有你能找到他。你有没有话要对他说?” 裴慎察觉他不愿让李瑧母女看到伊川缸,连忙取出四象珠,道:“是这样。里面只有这颗珠子,应该是金大哥路过掉下的。那边还有很多土丘,李瑧姑娘,我们去那边,看看能不能喊他现身。” 可是,李瑧一见到四象珠,就已经失神大喊起来,连叫几声“云州!”,热泪夺眶而出。金黎阳钻到她怀里,熟练地支撑着母亲,也不说话。李瑧一边发抖,一边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哽咽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现在是美是丑,还有没有照雪城的地位和本领,云州,我只要你这个人,你能不能出来看看我?我已经六年……六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黎阳,爹在这儿,快叫叫他……” 她哭得太凶了,金黎阳有些不知所措,裴慎拉着她的手,指指洞内,小女孩才道:“爹……我是黎阳……” 李瑧在如注的泪水中挤出一个笑脸:“黎阳的眼睛很像你,你来看看……她唱歌很好听,我说,这是随了爹爹,黎阳一直不信,你来告诉她吧?这些年我们母女被人追杀,多亏有玉茗和乔大哥在,你对他们的托付,我全都知道,现在一切都好了……裴公子杀了宁公侯,我们再也不用害怕了。你走的那天不是口口声声发过誓,不管成败,爬也要爬回来见我们最后一面?我不信你会失约……金云州,你别想躲过我,也不要妄想我忘了你,一辈子都不会!今生今世,李瑧都是你唯一的结发妻子,生不能相见,咱们就到阎罗王殿前再续!云州,你给我出来……出来!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云州……” 土丘宛若有灵,在她的话语下摇撼起来,似乎整座小山都在巨兽的撞击下发出哭声,须臾,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既恐怖,又痛切。裴慎因为刚刚一番话还有些魂不守舍,乔柯已经追出去了。裴慎只得有些笨拙地搂住李瑧,抚慰着她:“不知道也要活。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乔柯离开很久,却说自己什么都没追到,裴慎骂他撒谎太不像样,重新编好之前别去见李瑧,乔柯道:“好。” 裴慎道:“三日之约,我履约了。” 乔柯道:“还有一天。” 裴慎道:“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就算履约!” 乔柯道:“陪我喝一杯,难道会耽误你的大事?” 裴慎道:“没出息的人才会醉生梦死。” 所以,他只是坐在乔柯对面一眨不眨地看着,添酒,添茶,由旦至暮。土丘洞顶刹那间的一瞥仍然在头脑中闪烁,他知道乔柯也一样,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里无数个歪歪扭扭、从新到旧的名字。 “董胜。” “董胜。” “董胜!” 傍晚时分,人流散尽的鹦鹉集重新热闹起来,江湖侠客、杂耍艺人纷纷从灭去光影的住所中走出,试图前往董胜的客栈。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风光一时的驯兽人似乎在下榻前忘记检查铁笼,被他亲手豢养的灰熊活活咬死在通铺上,开膛破肚,支离破碎。 为了预先接待武林大会的选手,凤还城匡文涘早就驻扎在这里,他办事麻利,不到半个时辰,便带人将客栈一带完全封锁,只出不进。几个亲眼看见董胜死相的客人正被人群拥住,走过酒馆。 “惨啊!那头熊八成是被打疯了,咬死人,就投河了,阿弥陀佛!” “你确定跳河了?不会再出来吃人吧!” “匡二公子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 “你们快看,上面那是什么,闹鬼了啊啊啊啊啊!” 虚空中,两只瘦长的身影飘忽而过,那是乔柯正拽着裴慎向河岸奔去,脚下只留一丝冷冽的酒香。那边厢客栈封锁,全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殊不知人熊已经被打捞上岸,匡文涘只带两个亲信,挥一挥手,那两人便蹲下去,操刀剖开了尸体的四肢。 里面是一具人的躯干,没有手脚,血肉与熊皮连为一体,内里几乎完全溃败。一刀一刀,裴慎远远站在角落中看着,只觉天旋地转,不住干呕,一面却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要扭头。 ——金云州尚且如此。 乔柯的手掌像一片温热夜幕,从上方缓慢落下,蒙住他的视野,在裴慎沉重的一呼一吸间,用身体裹着他坐到地上。 “从前总说你天真,其实我才是那个蒙在鼓里,被所有人保护的傻子,对不对?” “我和云州设想过很多种自己的死法,这种的确……难以承受一些。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你要记得,我不后悔。” 裴慎几乎发不出声音,瘫坐在他怀里:“不……不可能不后悔……” “也许吧,后悔被几个老城主联手算计,”乔柯将醉醺醺的头颅抵在裴慎肩窝,沉重得让人感觉他无处可去,却还在义无反顾地掷出最后一张底牌:“但是,不会后悔爱你。” -------------------- 八月准备休息两周,跟大家请个假,最晚最晚8月20号发新一章,顺利的话会随机掉落更新。 下一话见! 第129章 128 蟒 远处传来粗布凌空抖开、包裹的声音,接着是搬运物体时沉重的脚步声,不过,裴慎还能察觉另一串微乎其微的脚步,并且越来越近。 他用力扒下乔柯的手,抬头。猝不及防,匡文涘出现在极近的视野中,他的表情完全笼罩在阴影下,继续朝角落不急不徐地走着。裴慎全身紧绷,右手牢牢攥在爱羽剑的剑柄上。 七步……六步……五步…… 这片角落投映出的黑暗只有五步,鬼使神差一般,匡文涘就停在五步外,弯腰蹲下,好像只是在捡什么东西,收袖,转身,离开。看来他真的没有发现这里,只是机缘巧合,恰好被其他物件吸引过来。 裴慎轻叹一声,松开剑柄,颓然倒回乔柯怀里,只这一刹,匡文涘即将背过去的面容突然被月光照亮,鹊眼黑白分明,毫不避讳地望向乔柯,带着一丝诡异的笑,重新隐没在夜色之中。 “嘶!” 一双幽绿色的眼睛腾空而起,蛇鸣、血口、挂满腥臭液体的牙齿转瞬遮住了匡文涘远去的身影。它弹射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连裴慎那只半瞎的眼睛都能在黑暗中分辨出它乌黑鳞片的纹路,判断出下一秒它的利齿就要将乔柯的脖子咬成对穿。 然而,那蟒蛇始终慢乔柯一步,距离要害毫厘之差,突然七寸一紧,被一只大手凌空掐住。不等它使出最后力气探向前方,裴慎手起剑落,瞬间将蛇头与蛇身斩作两截。裴慎略无停顿,持剑暴冲而出,眼看要向匡文涘的方向杀去,乔柯突然用另一只手死死拽住了他:“一条蛇而已。” 裴慎怒不可遏,还想挣脱,只见他眉峰愁聚,唤道:“阿慎!” 裴慎道:“杀了那么多,不差他!” “你要在这里暴露行踪吗?”乔柯道:“你好好想一想,阿慎,凯风还在城里。” 裴慎回头看他,因杀意而不住颤抖的手腕渐渐平静下来。乔柯将蛇头拨到二人脚下,轻声说:“在银烛小馆,那只巨蟒吞掉了冯开向的头颅。你看,跟这个像不像?” 这条黑蟒尚且年幼,不过三指粗,即便方才真的咬伤了人,恐怕也不能致命,但外形的确与当初银烛小馆作恶的巨蟒一模一样,当时裴慎疑心重重,觉得这畜生根本不该出现在玉墀一带,分明是有人要害乔柯,但乔柯一笑置之,再无后文。裴慎道:“你……你还记得。” “文涘没有要杀我。他是来送礼的,”乔柯道:“跟我来。” 他又不是通缉犯,却总拽着裴慎鬼鬼祟祟地走夜路。裴慎跟着他无声穿行在瓦片与檐廊之间,趁房客一个不备,双双闪进对方屋中。 房客和自己当初一样,只是出门几步,根本想不到屋里溜进了人,挠挠头,一手抓着半热的蒸饼,一手抄起毛笔,边啃边写什么东西,颇为忙碌。凶杀奇闻随着楼下热闹的脚步声流窜,终于让他有些烦了,从怀里揪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 裴慎实在看不下去,狠狠咳了一声。 常得一猛一激灵,叼着半只蒸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掌……掌掌掌门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见裴慎,饼直接掉了,捂着嘴道:“你……天啊!你们,你们……” 裴慎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到这里,不管匡文涘要干什么,总不可能威胁到乔柯,随他去就好了。摆了摆手,道:“你们聊。就当我不在。” 他坐到对面,见乔柯以堪称慈爱的眼神看着常得一,仿佛又回到了玉墀山上,便觉得自己咳得太不合时宜,应该让常得一再吃饱一点,毕竟不管谁看了蟒头,胃口都不会太好。常得一问:“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乔柯道:“董胜那里。” 常得一道:“那个刚死的驯兽师?” 乔柯道:“你知道他?” 常得一道:“这个人八年前就到过玉墀山,也带着很多蛇虫鼠蚁,师父说这种人就是灾星,走到哪里,哪里鸡犬不宁,我就把他赶走了。这样看来,银烛小馆的蟒蛇,很可能就是被他放进去的。” 第130章 129 得一 乔柯道:“这种蟒很难养吗?有没有可能,那次是别人带到玉墀山的?” 常得一道:“养是好养,而且它胃口奇大,见什么都吃,在民间是不可多得的暗杀利器,只可惜幼体很难得到。雌蟒产卵即死,而雄蟒这种畜生,少有肯孵蛋的,所以,生了也是白生,就算在它的产地睽天派,也很少见。” 裴慎道:“也就是说,八年前,韦怀奇就想杀乔柯?” 常得一嗫嚅道:“不是说当你不在吗……” 裴慎置若罔闻,甚至背着手绕乔柯转起来:“董胜初来鹦鹉集,之所以气焰嚣张,就是因为有韦怀奇撑腰。后来,韦怀奇突然失踪,不知为何,继任的韦剡木也对董胜的存在一无所知,他没了靠山,自然就不敢太放肆,关押着金云州,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置,直到金云州恢复神智,发出信号。” 乔柯道:“不对。以云州的实力,非多人合围不能制服,对他的‘惩治’也必定由这些人共同商议。如果全权交给韦怀奇一人,你会不知道?” 裴慎道:“……我又不是一直都在那里。他嘴巴太臭,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就已经被弦木毒哑了。” 乔柯道:“自那之后,就一直跟着柳中谷?” 裴慎恰巧走在他旁边,被冷不丁握了手腕,愤而拂袖:“你一定要听我说和中谷日久生情、私定终身才满意?” 唯一一盏油灯都被他挥灭了,黑暗中,常得一畏畏缩缩地举了举手:“那个……我还在这里,能不能别说了。实在不行,你们把我打晕再说……” 两股凉风立刻扑面而来,裴慎和乔柯齐齐转过来看他,常得一只当真要挨打,连忙紧闭双眼。乔柯低声道:“小常,客栈里还有谁?” 楼下火把如林,董胜尸体已经被收敛离开,凤还城派驻的人手开始四处搜查可疑人物,半晌才消停。常得一道:“掌门师兄、邓师姐、小霜都在。晏城主、宁城主也在。” 乔柯道:“来了这么多人,玉墀山谁来守?难道是师父?” 常得一点头,看眼裴慎,不无担心道:“师兄,你打定主意要跟他一路吗?凯风怎么办?” 这些年,常得一也褪去了稚子模样,他身量约在裴慎和乔柯之间,眉目周正,颇具名门豪侠的沉稳,不过乔柯待他仍像孩子一般,拍拍头顶,道:“不必担心。江湖路远,师弟,珍重。” 打开窗户,将裴慎一拽,两条青纱般从月色下飘走。搜查的队伍已经远去,裴慎尚有余怒,看也不看乔柯,独自在檐牙间飞奔,不知哪个角落还藏着凤还城的值守弟子,在被两人的衣角掠过时忽然惊声道:“什么人!” 月色下弯弓引箭,直追二人身影。裴慎听得破风之声,微一偏头,利箭便紧贴着下颌呼啸而过,“嘟”地刺在一面土坯墙上。裴慎面无表情地摸摸下颌,见有一点血迹,便抬起胳膊将伤口蹭了个干净。 躲箭、擦伤、处理,一气呵成,那护卫看他动作,就知道是江湖老手,追赶的脚步也不由自主放慢些许,也幸好放慢了,否则撞上乔柯的胳膊时就会被自己的冲势勒得半死不活。他没有看清拦住自己的人,只觉后脑一热,已经躺在遍地破碎的瓦片当中,通体被杀意笼罩。 黑袍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后则依稀有个清亮的声音说:“跟他计较什么?走就是了。” 那声音从黑袍人身后绕过来,似乎是个俊朗的年轻男人,盯了护卫片刻,问道:“象人团的?” 虽然被血糊住视线,护卫还是鬼使神差般冲翠白道袍点了点头。男人道:“醒了自己编。” 不等护卫明白,裴慎一个手刀便将他劈昏过去。乔柯道:“不是说杀了那么多,不差这一个?” 裴慎转身就走:“那你就杀。动象人团的人就是打匡文涘的脸,他藏在里面装神弄鬼,引你出去,想必你们已经背着我做过交易,他才会把蟒蛇的情报给你。我今天卖你面子,留这个护卫一命,免得你和匡文涘翻脸,回头你们交易落定,也不要来坏我报仇的好事!” 乔柯道:“那也是我和文涘的事情,你何愁成与不成?你不是心狠手辣、自在无情吗?尽管杀就是。” 裴慎气急败坏道:“……你!我杀不杀人、心不心狠,轮不到你胡搅蛮缠。我忍你够久了,带上你儿子,明早滚蛋!别跟着我!” 常得一倚窗望月,直到那两抹身影渐行渐远,才叹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头顶,将窗合上。 他房里的油灯全灭了,索性端起其中一盏,准备去廊间引燃,谁知,刚刚打开房门,油灯便“当啷”一声坠地。常得一浑身发僵,环视左右,颤声道:“师兄……师姐……” 第131章 130 拙舌 乔柯答应得异常干脆,在裴慎狐疑的眼神中,缓缓道:“我要对你说的话,也说尽了。既然你一意孤行要去武林大会动手,九死一生的事,不能把凯风牵扯进去。” 他神色淡漠,和方才角落里说昏话的时候判若两人,裴慎这辈子赶人都没赶得这么轻松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真?你带他去哪?” 乔柯道:“你如果活下来,自然会知道。” 愣了片刻,裴慎发觉不对,骂道:“关我什么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白天,乔凯风竟真的独自前来辞行。明明裴慎昨晚连夜收拾包裹离开鹦鹉集,乔柯半个字都没有过问。众所周知,鹦鹉集尽头是一片苍茫大漠,古往今来,无数江湖好汉葬身沙海,裴慎即便认路也花了半个晚上,打死都想不到一觉醒来,不满六岁的儿子就这样眼巴巴出现在门外。裴慎暗叫一声祖宗,低头问:“你爹呢?” 乔凯风道:“爹去准备东西了。路很远呢。” 大概是腾不出手,把孩子送来照看半天。裴慎蹲在地上与他平视,趁机又问:“你们要去哪里?” 乔凯风道:“娘一起去!” “我有事要做。很重要的事情。” “比爹和我还重要?” “一样重,”裴慎把他抱到怀里,低声说:“你本来可以有一个爷爷、很多师伯和姨母……尤其是爷爷,他最喜欢孩子,说不定会把舜华山上所有的杏仁糖都给你吃,让大师伯教你武功……大师伯的武功和你爹一样高,还会用这么长的一把剑给拇指大的面团雕花,一次雕三朵……” 乔凯风果然和裴慎儿时一样,对此番绝活格外好奇:“我想看!” 沉默片刻,裴慎道:“他们都……都不在了。所以,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乔凯风一被他抱住就不肯动弹,两手扒着裴慎的同时,脑袋一个劲朝怀里拱。裴慎知道他听懂了,只是不肯放手,由着他撒娇片刻,才从身上慢慢地撕下来。乔凯风近他不得,红着眼睛问:“你上次也是这样离开我的吗?” 裴慎有些怀念地用双手比了一个长度:“你那个时候,只有这么大,每天很早就把爹和我吵醒。可我走的那天,你不哭也不闹地抓着我的手,把玉佩挂到脖子上,你就去抓玉佩,冲着我笑。我那时候想……倒了多少次大霉,竟然有走运的时候,我和乔柯有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乔凯风抽着鼻子,从怀里掏出那只干干净净的护身符,双手递给他。裴慎点头道:“就是这块。” 乔凯风端量他身形,忍不住道:“我是怎么生出来的?” 裴慎道:“……问你爹。” 乔凯风道:“爹让我问你。” 乔柯这样说,是因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裴慎,拖来拖去,也许乔凯风就到了自然懂得的年纪。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偏偏他现在就见到了,裴慎不会应付孩子,满脸通红、语无伦次道:“就是,两个人……互相喜欢……还有一些你长大了才明白的事情,我嘴笨不会说……然后,就有你了……” 不过,他也突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一点问:“别人的娘亲都是女人,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乔凯风双眼澄澈无比,反问道:“为什么奇怪?生我养我,就是我的娘亲。爹说了,要是你不喜欢这个称呼,那就换他做娘亲,你做爹爹,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父子俩一脉相承,裴慎笑道:“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他做错了事情,所以你才会离开,可他每次都不说到底什么事。娘,你到现在还没原谅他吗?爹肯定会改的,他……” 裴慎的笑容开始有一点难过,低声道:“他只是不想让你恨我。” 乔凯风说,两个时辰后冯玉茗会在某处接他,裴慎便想带他在凤还城里逛一遭,但武林大会在即,所有店铺人满为患,褚时平、赵殷、韦剡木……悉数在列。裴慎偷来宝贵的两个时辰,却无处可去,只能带他在荒郊野外斗草,好在乔凯风有说不完的话,明明记事也不过两年多,竟然滔滔不绝,说到兴起,连斗草也忘了:“……后来,爹的身体好起来了,可以天天都练剑,再后来,爹一个人出门找你,没过多久,他就给玉茗姨母写信,说找到了,娘还不肯见他,但一定愿意见我,所以我要乖乖的……” 夜幕四合,乔凯风逐渐成为彤云晖光下一片小小的剪影,裴慎的眼神黯淡下去,将他拉近一点,重新看清:“你爹没有错,他是世上最好的人。等他的生辰过了,如果问起,你就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 乔凯风道:“为什么娘不自己告诉他?” “这是我和你的秘密,”裴慎道:“你有时候像我,一定会惹他生气……以后对别人可以说假话,对爹不要,好吗?” 长庚星在西方闪烁起来,乔凯风问:“我该走了吗?” 裴慎说不出话,冲他点了点头,开始寻找冯玉茗的身影。乔凯风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眼睛很悲伤,脚步却不敢停:“我……我还有好多话想和娘说。我也嘴巴笨,现在想不到了,明天、后天才能想到,娘不要赶我走……” 回到住处,裴慎格外小心,推门时也不忘摸着剑柄,侧身而入。谁知里面的人根本不打算躲藏,就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站着,迎接他的视线:“你哭了?” 裴慎瞬间倒退两步,衣袖在脸上粗暴地蹭了蹭,压低眉眼质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乔柯道:“来接凯风,想起你还没有好好跟我道别过。” 他径直走过来,走到哪边,裴慎就觉得哪边耳朵发烫,敷衍道:“江湖路远,珍重告辞。” 说罢,还抱了一拳。乔柯将他两手压下去,探过一双深邃的眼睛,虽然是和乔凯风一致的形状,却因为承载着太多情绪,令人望之失神,仿佛那些深沉的爱怜和等待在黑暗中满溢出来,将视野中的人席卷:“也许,你我从此就再不能相见了。这次是真的。” 裴慎被他托住脸颊,眼神飘忽:“我说过了,已经没有药……” 乔柯朝他的耳边轻吹一口气,呼吸间还带着十分熟悉的药香。避子汤喝着极苦,闻起来却清香扑鼻,在他的身边缠绕温存:“我有。” 第132章 131 有借有还 掌心里的脸颊越来越烫,一路向下,耳缘、侧颈、锁骨都在灼烧,指尖潜到胸口时,兀的被裴慎拦住:“手……” 乔柯道:“你不信我?” 裴慎的劲力并不小,只是每次认出他都有所收敛,使出全力,就算乔柯也一时不能更不敢强迫,叹道:“那次是吓你的。” 对方皱起眉头,有些愠怒地抬眼看来,而乔柯永远坦坦荡荡接着他的目光。 “我不想看你再受苦,也不想再被你恨。” 他苦笑道:“还有,凯风真的没有那么好养,下次一定要换你带他……” 乔凯风在裴慎面前像他父亲,在乔柯那里却像裴慎,越长大,越无法和襁褓时一样抱起来哄哄就能了事。头两个月,他总在半夜或清晨把人吵醒,裴慎每次抬眼,乔柯已经在摇篓旁坐好,疲惫又轻柔地为凯风唱歌,斜倚着头,乌黑长发一路垂到膝弯上,见裴慎醒了,冰清玉润的脸上无奈露出一丝歉意,恰似如今的苦笑。 裴慎喉头滚动,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倏然将乔柯的束发拨开,乔柯道:“你……” 眼角轻微抽搐,裴慎忽然抓住他侧鬓的长发,拽到面前,直截了当地吻了过去,继而两手都将乔柯面颊捧住,闭上双眼,任避子汤的苦味在口腔中来回交换。乔柯将他肩头的衣衫褪下,揉按胸口,便见他浓密的眼睫不时向眼底深扎进去,发出急促的哼声。 以往他总想要躲藏,所以乔柯已经预想被冷不丁朝外推开,但这次裴慎的力道向下,竟将他按在了地上,不等乔柯瞪大眼睛,便曲起双腿,直接跪到腰间。 男人的阳具本已硬挺,受这光景刺激,立刻胀得更大,隔着层层衣料,都将裴慎顶得一抖,肩头仿佛被胭脂搽了无数遍,粉红欲滴。他轻抬腰肢,颤手去松乔柯的腰带,可实在不很熟练,反又被巨物蹭了几下,紧咬嘴唇,另一手撑在乔柯胸膛才压低叫声。重新探向乔柯下身,岂料乔柯双手早已狠狠托在臀缝两旁,面不改色,“嗞啦”一声,将几层衣料全部撕开,露出已然湿润的一条缝隙,正对在不知何时弹出的狰狞根器上。 裴慎惊叫一声,喊道:“慢着!慢着!” 他背手向后,自将那肉茎扶住,极其缓慢地塞向小穴。尚未吃到根底,一声又一声短促的呻吟中已经染上哭腔,全然不知自己挺着光洁的胸膛,离乔柯不过一掌之距。定了片刻,那性器在体内的深度实在吓人,裴慎捂住肚子,吩咐道:“我来……” 他半张脸瞥向后面,向上支了支身体,谁知一股力量压在肩头,将他纹丝不动地控在原处,忽地胸口一热,居然被乔柯含在口中。裴慎瞬间绷紧,一股淫液在体内奔涌出来,眼底都因灼热浮起一层水雾。他再去抓乔柯鬓边长发,骂道:“你混蛋……” 然而,只一压,甬道便被彻底肏开,就着湿滑的淫液,男根一刻不休地冲撞起来,撞得人每节骨头又酸又软,双臂都险些撑不起,哪里有自己摆动腰身的份。只骂过这一次,裴慎已经不记得过去多久,后面尽皆是求饶,最终换来一句明知故问——“这样不舒服?” 裴慎气喘吁吁地从他身上下来,赤脚取来一件外袍,披好,原地愣了许久,眼神终于从昏聩转为清冷,平静地说:“去送凯风吧。” 乔柯道:“没有别的话给我?” 裴慎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遍,不过这次慢吞吞的:“……江湖路远,珍重,告辞。” 乔柯不再回头,大步走了出去,将门合死,干脆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裴慎又在原地站了半刻钟,听他越走越远,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走回床边,眼睛依旧盯着那扇门,其中的精光却随叹息溜走了,渐渐地佝偻腰背,蹲下,缩在角落里,嘴角也像身体一样垂下去。 两三条街巷外,凤还城的护卫们开始跑动,有人拎着梯子,有人拿出打更的梆子和铜锣,互相催促。裴慎听了一会儿,牵起地上乔柯被扯坏的外袍,轻嗅过后,眉目都埋进那片淡淡的漱骨花香里,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突然,门开了。裴慎猝不及防,抬眼还有些抹不掉的委屈。 乔柯道:“既然难过,为什么总是让我走?” 裴慎退无可退,被抓住双腕,困在夹角,急切又凶狠地吻住,挣扎道:“你……你想让凯风死吗?你不走,还能是谁!” “只因为凯风?” 乔柯稍稍站直,不去管被他咬破后鲜血直流的嘴唇。 “我要抓文涘回去见你的时候,他说,不如有借有还,用一份人情相抵。” “武林大会从上到下都收到密信,已经提前到齐。三天后的亥时,凤还城会将八扇城门同时封死。” 梆子和铜锣大肆鼓噪,数百名凤还城护卫高擎火把,流矢般汇入每一条街道,在敲打中叠声大喊:“封锁城门!违者必诛!” 裴慎还在绝望地试图将他推开:“走啊……” 他在地上颓丧地坐了太久,就只裹着一件袍子,乔柯将人压在床上之后,便强横撕去,掰开双腿,粗暴地重新进入他体内。裴慎双手被高高吊起,肏干几个来回,性器立刻溢出股股白浊,只剩一丝神情还能抗拒,而乔柯只有语气是温柔的,咬着他完全无法合拢的嘴唇:“晚了。你再也不能赶我走了。” 第133章 132 邀约 云鳞剑和爱羽剑交叠在一起,随着床帏震动,不断偏向桌边。爱羽剑稍短一些,剑柄滑到边缘,险些摔落,还好它压着云鳞剑的剑穗,被兜在几缕情丝之间,回转桌上。 裴慎手腕绕着一圈浅浅的红印,松开还是一动不动,毋宁说没什么力气再动。他现在更有习武的样子了,肌理虽然不算一等一的厚实,抓住了,却能感到亡命天涯练就的坚韧,这样从指尖到脚踝都袒露人前,每一声故作镇定的轻喘都在勾起对方凌虐的兽欲。乔柯看着文雅,裴慎自打见过他脱衣,就再也不信,和他相比,裴慎堪称纤薄,每次压得重了,都严丝合缝地陷在棉被里,不怪乔凯风好奇自己怎样被生下。 乔柯将他脸颊拨正,问道:“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想什么想,”裴慎嗓子沙哑:“我都要被你干死了。” 他杀人交战的最长纪录是三个时辰——江湖小报考察了近三十名厘罪盟死者,保守算出这个数。生死关头,刀刀搏命,这样的体力显然和六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的话乔柯半个字都不信,甚至一边笑一边喂水。很快裴慎的声音清透起来:“傻笑什么?” 乔柯放下茶杯,重新欺身上去。 才这点功夫,小乔柯已经重振雄风,甚至勾着他的,一起顶弄乔柯手心。裴慎像一只白虾投水,又红又热地蜷起来:“我……呃……明天还要见人。你,你既然不走了,就赶快睡。” “我不走,”乔柯道:“可是你会。凤还城这么大,你有太多比我重要的事情……我只有现在。” 裴慎心口发沉,摇头道:“你能找到这里……无非是那几个人透露过。他们……他们没说过我在凤还城只有两个据点吗?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凤还城地处偏远,多有亡命徒蛰伏,这些人你抢我,我抓你,半数以上靠领悬赏生活,裴慎那道醒目的疤痕虽然不为人知,但也不敢每天在这群疑神疑鬼的老手中晃悠。 他想不到是莫纵言重点泄露了其他东西,乔柯也不打算出卖大舅哥,只因这一句实实在在的回答高兴起来,轻声问:“真的?” 裴慎罕见地点头,撑着自己在他怀里转身,十分缓慢地将男器推入深处:“明晚、明晚以后……我都在,今晚就到这里,不要磨我了。” 他脸皮薄得要死,是故要背对乔柯,想着如此他更舒服,便双肘伏地,咬牙将臀峰又向上送。才撞两下,性器再顶进就成了噗滋声,淫液又多又滑,争相从被撑开的穴口溢出,甚至缠绕上裴慎那根粉红的柱子,大力撞在他平坦的小腹上。每撞一下,青丝缠绕的背影中那条凹下的脊缝就更加弯曲,将两片肩骨衬得很高,蝶翼似地轻微张合。裴慎耳根都烧透了,在长发摇晃中若隐若现,乔柯双手抓在他肋下,渐渐移动,最终捏在腰窝上,不顾性器还插在里面,便抓着裴慎小腿将他扒过来。 茎身上弯曲的青筋就这样猛然在甬道内碾了半圈,那原本就是裴慎最喜欢的位置,他根本来不及惊叫,直接在半途射了出来。但是,体内的快感没有片刻止息,乔柯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腰窝,整个人与裴慎彻底贴在一处,精壮的腰身疯狂耸动。拍打声比裴慎痛苦的呻吟还要大,每一次都将臀肉撞高,显得他腰窝更深,软肉上上下下去裹乔柯的指侧。裴慎被那棍子搅得欲仙欲死,本能探出双臂,抱住男人,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高潮中依偎在他肩头。 “啊啊……乔柯……” 乔柯在他的颈窝里重重呼吸,克制着猎人宣布将猎物占为己有的冲动,勉强将犬齿收起:“是我。” 他将筋疲力尽的裴慎抱起来,撤开脏污的棉被,谁知,这一扯将床板上的一封信件蹭出来半段,大约是写和送都很匆忙,所以密封潦草,露着些许字迹。乔柯道:“阿慎。” 裴慎昏昏欲睡,趴在他身上“嗯?”了一声。 “你明天要见的人,是柳中谷?” 第134章 133 青天有月 裴慎吓也吓醒了,但继续装得昏昏欲睡,暗里去蹭乔柯脸颊。他很少这样,所以乔柯格外吃这一套,真有什么疑心都硬压下去。裴慎咬着他的耳朵说:“明天告诉你……” 乔柯被他双手双脚地抱着,很快放松下来,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带着他躺倒。 “睡吧。” 明天不管多晚都是明天,但乔柯不这样想,只有裴慎觉得抵赖成功,所以梦见自己又在逃跑,最终被乔柯打断了腿,膝弯凉凉的,挂着毫无知觉的小腿晃来晃去——他的左腿确实露在外面,不过是被乔柯高高揽在手里,以便腾开空间,将昨夜没有尽兴的凶物重新顶入体内。裴慎被自己迷迷糊糊的呻吟吵醒,气还没有喘匀,睁眼就是一张恃靓行凶的脸,倒和梦里一样能吃人,裴慎被那眼神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去抓他的衣领:“一大早……你干什么……” 乔柯换自己的膝盖挑起他的,手掌去抚裴慎脸颊:“不要见他。” 裴慎道:“我只是找他,交换消息……你为什么不信我……” “是你太信他,”乔柯道:“他想对你做什么,你不明白?” 说罢,狠狠在花心撞了一下,又废了裴慎的一件内衬。后者目光涣散,抵着他的侧腰轻喘片刻,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说关着我,就关着我。更何况,也不是谁都能做到。” 乔柯听出弦外之音,眉峰微妙地攒起,他连忙道:“我可以带你出去!你不放心,就找个地方偷看,但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乔柯道:“否则?” 裴慎叹道:“否则,我会真的生气。” 乔柯立时不再计较柳中谷做过什么,眉眼弯弯,问道:“以前都是假的?” 他总是问得剑走偏锋,裴慎竟一时想不出再放些什么狠话威胁。乔柯见他冥思苦想,也不再为难,蔼然道:“是我不对,不该闹你。不要生气。” 裴慎道:“……哦,哦。” 乔柯在枕上眨眼。 “我要怎么做,请小裴哥哥吩咐。” 无非一起偷偷摸摸去看龙虎台,也恰好遂了乔柯的意——晏小霜是这次龙虎台夺魁的唯一热门,又是五辛原城主的亲弟弟,可谓万众瞩目。乔柯没收过徒,晏小霜算半个,因此看得格外认真。裴慎道:“他进玉墀山的时候,你师父已经开始闭关不出,我看,晏家就是看准了你会教他。” 说得好像乔柯被晏家钻了空子、占了便宜,心有不甘。乔柯笑道:“小霜天赋虽然不如姐姐,但秉性纯正,将来一定能扶危济困。谢谢你带我来看他。” 裴慎望着台上刀光剑影,心想这个步法又是乔柯教的,快要赶上冯玉茗了:“虽然比晏小凌差一点,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笨也不是什么坏事,晏家只能有一个家主,他如果多心善妒,不就成祸害了?” 乔柯道:“少了一点变通,否则,不至于拆招拆得这么辛苦。” 晏小霜的对手虽然无门无派,招数却极其难破——他学过赵殷散布的挽芳剑法,而且已经练到最后三式,年少一辈没几个人知道,裴慎却看得再明白不过。眼下三城三派虽然不许弟子偷学赵殷散布的挽芳剑谱,但人人都在暗地钻研,乔柯说晏小霜少变通,是说他谨遵师门叮嘱,以至对挽芳剑法最高深的几招一无所知,反而在今天吃亏。裴慎叹道:“你看人总是很准。” 乔柯道:“准么?” 裴慎道:“几乎没有看错过。” 乔柯盯着擂台,慢慢数道:“你,弦木,还有……” 第三个没说完,就被前方一片叫喊淹没,众人只顾惊呼,几乎没有注意到乔柯转瞬从他们的肩头掠过。与此同时,裴慎已经压低帽檐,闪身躲入更远的地方。 最先开始的呼声,是因为晏小霜转守为攻,连出十招将对手的去路封死,对手刚刚护住要害,定胜一剑已在空中。 不过,人人都知道晏小霜技艺高超,所以这阵呼声不大,更像看客们按捺已久的庆贺。谁都想不到对方虽至绝路,不知如何背手一剑,登时将晏小霜左臂刺穿,接着,对手的内息在霎那间暴涨奔涌,不带半分迟疑地从伤口中拔出武器,眨眼又出了刚猛而刁钻的三剑,晏小霜竟丝毫不能抵挡,大腿、胸口再中两剑。 千钧一发之际,问月剑凌空劈来。 来的是个高挑的女人,面容姣好,五官十分精致,与晏小霜有七分相像,不过,她的轮廓虽然更柔和,目光却比晏小霜凌厉数倍,眼角高高吊起,无论转向哪里,都像一条漆黑的毒蛇在拣选猎物。她一剑砍断了对手肩膀,尤嫌不够,毫无停顿地挥出更加的凶险第二剑。 乔柯和她同时落在擂台上,不过只是将晏小霜拉开,并未出手,见晏小凌意犹未尽,这才当机立断,以云鳞剑的剑鞘横在二人之间,令她无法再下杀手。 直到此时,感叹晏小霜即将取胜的、惊呼对手反将一军的、害怕晏小凌暴怒杀人的、欢喜在此地见乔凤仪出面的,四片呼声才连成裴慎耳中刚刚那一片。于沛诚和邓宁晚了半步上台,只见晏小霜被乔柯点过穴位,依旧血流如注,朝前唤道:“姐姐……” 问月剑被乔柯拦住,晏小凌干脆一脚踩在那人手腕上:“你姓甚名谁,师从何处,修的什么歪门邪道?!” 说时迟,那时快,乔柯直出一掌,将那人一举打晕。 晏小凌幽幽转向了他:“乔凤仪还是这么喜欢调停两用。” “哪里。闲人做惯,就忍不住会管闲事,不过,”乔柯收起云鳞剑,转身下台,顺便指了指突然出现在场上的赵殷:“歪门邪道还是扶弱抑强,三城三派该有公论,我不配审问什么。诸位详谈。” 裴慎将耳力提升到最高,竭力看向擂台。实在太远了,乔柯一旦停止说话,就像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见他步履如常,从于沛诚、邓宁身边走过,赵殷忽然开口道:“留步。” -------------------- 柯子:我醋了;我装的。我不醋了;我还是装的。 第135章 134 投石 乔柯背手一探,接过一张台上飞来的信笺。 赵殷道:“你认得裴慎的字,帮忙看看是不是他写的。” “龙虎台魁首落定之日,褚时平丧命之时……”信纸略微发黄,这些天裴慎几乎没离开他眼皮底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出去的。乔柯道:“是他。” 赵殷道:“离开云头后就没再见你。怎么样,抓到裴慎没有?” 乔柯摇摇头:“比起这个,你是不是该给晏城主一个交代?” 龙虎台还没有比到八强,晏小霜就伤重至此,注定和魁冠无缘了,晏小凌虽然已经把对手砍成残废,但也把账算在赵殷头上,问月剑都没有收起来,只等他和乔柯谈完。乔柯兜兜转转回到裴慎身边,匡家两兄弟还留在台上劝架。 裴慎道:“晏小凌一定会出手,你何必上去。现在好了,赵殷又盯上你了。” 乔柯道:“性命攸关,怎么能赌?今年除了小霜,剩下八强都用挽芳剑法,当年挽芳宗最壮大的时候,也没有同时出过这么多顶尖高手,赵殷给的剑谱问题太大了,早晚要出事……” 裴慎道:“他肯定怀疑你跟我在一起!明天你不要出门,等我回来。” 乔柯道:“明天龙虎台决胜,褚时平作为东道主,理应出面。他射箭的准头可是天下第一,你不带我,杀不成、跑不掉怎么办?” 裴慎道:“到那个地步,带你也是送死。” “那么……你舍不得我死?” 两人在床上对面而卧,裴慎皱皱眉头,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掌心抽出来,翻过身去。很快,他听到了乔柯久违的叹息声。 “你只有骗人的时候才愿意哄我。” “就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生离死别,也不会留下一句话。” 裴慎正准备扒开腰间的胳膊,闻言,手掌还是轻轻搭上他的手腕,随着小腹在呼吸间起伏:“你怎么这么奇怪?从鹦鹉集,不对,从柏梁开始就变得比以前还不害臊。我手里这么多牌,轮不到你,什么死不死的。大惊小怪……” 不过,当第二天褚时平依旧不肯露面,派匡氏兄弟宣布决胜局两位弟子都吃坏了肚子、魁首之战无限改期时,裴慎立刻在遥远的观战点愤怒起身,翻了十八个酷似乔柯的白眼。 “他*的没种的老东西……我就知道……” 与此同时,赵殷和晏小凌还在城中某座客栈里针锋相对——实际上,除了柳嵇和褚时平,三城三派现任宗主都在这里。于沛诚不用说,简直是个小号的乔柯,把当年严禁挽芳宗重新收徒的规矩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晏小凌则道:“于宗主有所不知,当年令师兄定规矩的时候过于一板一眼,所以已经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只要不正式拜入挽芳宗,不管学多少,都不算赵家违背誓言。小霜心胸宽广,不肯追究对方偷袭,不过,现在魁首之争延后,我看正好趁此机缘,等小霜恢复,重新比过。” 赵殷满不在乎道:“无所谓。再来多少次,你弟弟也打不过挽芳剑法。” 宁礼顺了顺自己的裘领,道:“好一招以退为进。照晏城主意思,干脆把学挽芳剑的人都除名,直接让你弟弟来领龙虎台的魁冠不就得了?你和匡家两兄弟也有多年情谊,与其拿赵大哥撒气,不如请他们直接出面安排。” 晏小凌道:“那怎么比得过赵大哥和褚城主的交情?为了让褚城主躲开裴慎,不惜给自己的差一点夺魁的门人下药,真是感天动地。褚城主一定要在位上再多留几年,想办法废了乔柯的规矩,让赵大哥重回宗主之尊啊。” 宁礼道:“如果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赵大哥十几年前就该是宗主了,起码赵大哥不靠美色迷惑人心,千方百计废别人根骨……” 韦剡木坐在厅边,一直没有参与争论,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既不看从前的心上人晏小凌,对宁礼的明嘲暗讽借力打力也没反应。他的副手阮北林忍不住道:“宁城主何必戳人痛处?要说清白,在座有几位清白?听说鹦鹉集前一阵发生的命案,可跟您、您父亲都脱不了干系。” 赵殷道:“你是谁家小子,听风就是雨?我赵殷活到现在做过什么不清白的事情,有本事的说出来!” 阮北林虽被吼得吓了一跳,却还嘴道:“据……据说这次封城,是有人找到了卵山族后人,为了培养能够统一武林的奇才,这次设局就是要抓到卵山族人,囚禁起来生孩子……” 赵殷道:“什么混帐东西?我会干这种事?!” 他怒不可遏地朝阮北林踹去,韦剡木偏偏就在这时回神,飞快用剑鞘挡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回那副温吞模样,朝赵殷作了一揖:“表弟年轻,尚不能分辨是非,赵前辈,见谅。” 宁礼道:“睽天派多事之秋,首凤无暇调教子弟,情有可原。” 阮北林还想争辩,赵殷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没过多久,一名头戴帏帽的男子推门而入,左右打量一番,回家似的,十分自然:“赵殷呢?” 虽然被白纱遮挡,宁礼仍感觉自己视线与他相对。更诡异的是,对方穿着一身江湖上多年未见的翠白道袍,看守根本不该放他进来。宁礼一手扶剑,问道:“不知道。阁下的师父知道吗?” 与此同时,他看清了对方身后横七竖八倒下的看守,立刻长剑出鞘,谁知对方比他更快,硬生生将先手一剑逼成了防守。宁礼后撤三步,疾呼道:“裴慎!” 一旁的薛藻拔剑而出,刚刚还和他针尖对麦芒的晏小凌、阮北林也朝裴慎攻去,谁知,裴慎脚下轻点,眨眼便避开所有招式,调转爱羽剑,飞快朝上一挥。 霎时间,剑光满室,四方八面,屋顶轰然碎落,将众人掩入其中,直到一声巨响,玉屏风不知被谁撞倒,烟尘才稍微散去。裴慎踩着其中一人的胸口,道:“废物。” 此时,新一批护卫已经涌进客栈大门,为首的正是赵殷,人还没进屋,剑气已经不管厅中其他人死活地发了出来。裴慎的步法终于有些慌乱,飞身荡至梁上,正待从屋顶的破洞中跃去,苏息剑剑气又“嗖”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将帏帽斜斜劈开,白纱随之坠落。 裴慎练剑回眸,全副面容都落在赵殷眼中,虽然多了一条疤痕,仍似当年龙虎台上意气风发,睥睨武林。赵殷足尖急促一点,直朝他所站立的檩条飞去:“找死!!” 裴慎提剑便迎,谁知,就在被近身的一瞬,一只手从高处将他一拎,直接捞到了怀里。 乔柯环住裴慎纤细的腰,不忘顺手把赵殷凭依的檩条砍断,接着,便慷慨而愉悦地将脸袒露在众人面前,尤其着重向赵殷展示自己的笑容:“没错,我早就抓到了。” 第136章 135 蜃影 跑了个裴慎,群首会该开还要开,只是得换个地方。柳中谷昨天迟到,今天依旧迟到,众人只好在各自屋中等待。阮北林局促不安,小声道:“宗主,弦木表哥怎么没来?” 韦剡木道:“他不喜欢打打杀杀。” 阮北林更小声道:“他以前不是挂在嘴边的,等你参加第一次群首会,除了他,谁都不许给你护法。你不记得了吗?” 韦弦木离家出走之前,兄弟俩的武学造诣相差并不大,虽然对弟弟输多胜少,但他输得痛快,输得嚣张跋扈,谁敢调侃一句,他就拧身笑骂:“我做不了宗主,你们也做不了!你们谁也打不败剡木,等他大了,我亲自送他去群首会,嘿嘿,看似我带着他,其实是他保护我呢。什么,你也要当护法,你们都要当?好啊,还敢和大师兄抢人!剡木你自己选,你选吧。” 勾勾手指,十二岁的韦剡木就会来到他身边,说:“我要弦木。” 韦弦木打得累了,还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平地踢他一脚:“说多少回了,我是你哥,你尊敬的大师兄,你一母同胞的亲哥!” 韦剡木忘了要选什么,拉住他的手,拽起来,乖乖道:“我选哥哥。” 那时就连韦剡木也认为,哥哥虽不能跻身宗师之流,造诣也不会差到哪去,谁知母亲生过一场大病,韦弦木也活脱脱变了个人,最后干脆冷着脸把剑一扔,道:“睽天派有剡木还不够吗?少我一个不少。” 他的蜃影剑还是韦怀奇专门请柳家锻造的,虹光陨铁,百年难得,被他扔了之后,重新熔铸成一把更长的剑,取名无妄,韦剡木时刻带在身边。 韦剡木道:“我虽然上月才正式继任,但代行宗主之职已经两年,再怎么算,今天也不是第一次群首会。” 阮北林道:“那两年前的群首会呢?” “……他不在山上,”韦剡木道:“我一直找不到他。” 阮北林道:“我就这么跟你来了,只怕弦木表哥回头要骂我呢。” 整个睽天派也没几个人知道韦弦木大逆不道,已经跑了。韦剡木道:“你如果见到他,只管把他捆起来,嘴堵上,把他带给我。” 敲门声打断了阮北林的疑问,他跑到窗边,问:“哪位?” 晏小凌道:“是我。” 她带了高凤桐做副手,却把高凤桐留在屋里,只身过来了,门一关,就开始打量韦剡木:“这几天见你,看起来总是神色不佳。多少年过去了,韦凤仪还没有觅得良人?” 阮北林道:“晏城主怎么能说这种话?当初明明是你有负于宗主……” “今后我们还要共事几十年,北林,不要冲动,”韦剡木打断他道:“我有些烦心的家事,不劳晏城主挂怀。” 阮北林依言到旁边坐下,只见晏小凌虽然一直凝视宗主,却始终只是站在远处,方才自己言辞激愤,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听了宗主这话,秀眉却不经意皱了一下。片刻后,她道:“当初那样逼你,是师父要我做的。我不想伤你。” 韦剡木还是端坐着,平静地望着她:“即便如此,你还是听了丁城主的话。” 晏小凌道:“就算你废了,我也会养你一辈子。何况你现在一切都好不是吗?我现在……可以给你截然不同的答案,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东西……” 韦剡木道:“北林,送客。” “你不要急着回答。一年之后……” “送客!” 这两人结成眷侣的时间很早,分开也早,阮北林所见不多,只是清晰感受到韦剡木在女人进门后心绪不宁,喜怒哀乐,一时都在脸上暴露。晏小凌被他吼了一声,反倒比进门时放松许多,望着他道:“一年之后,你再来五辛原找我。剡木,我等你。” 第137章 136 复位 和往日的疏离不同,韦剡木与晏小凌之间气氛古怪,不过,群首会没人关心这些,毕竟匡书昫忙着主事,乔柯也早不在了,眼下人人都在推测他和裴慎究竟从什么时候变成一伙的,于沛诚被问得焦头烂额:“我不知道!只是今天在一起,就能证明过去时时都在一起吗?” 邓宁道:“赵前辈,当初你可亲自上玉墀山查过,还差点连大师兄的屋子都掀了,也没找出裴慎半个影子,凭什么说大师兄一直助纣为虐?要不是你那次惹恼了他,说不定他昨天都不会出手帮裴慎!” 赵殷道:“我差点忘了,那时候你们两个也在,还有韦家小子,看来那时候乔柯就已经跟姓裴的好上了……昨天裴慎找上来,是不是你们泄露的?” 所有人都知道韦剡木被一件家事缠身,但只有韦剡木自己知道明明是三件,烦得快要变丑,时隔多年又被赵殷冤枉一通,再温厚也受不了了,深吸口气,朝交椅的背上一靠,一条腿架着另一条腿,道:“挽芳宗没了二十多年,舜华派没了八年,这两边的人情,父亲也许还在乎,但我不。直说了吧:你们谁对谁错、是死是活,都跟我韦剡木和如今的睽天派毫无瓜葛,我是为了群首会的规矩才坐在这里,不是来看你胡闹的。今天到底谁来主事?群首会是三城三派宗主和护法的集会,赵前辈,你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你问的话,是这场群首会的议题吗?” 首凤发飙之罕见,足以占据江湖小报整整一页,堪比他自剖筋脉,气得快要动武更是闻所未闻。晏小凌道:“这话不错,如果他和裴慎一伙,韦老宗主也不至于被戕害至此。” 宁礼道:“不过有件事韦兄弟提得好啊,赵大哥本来就是挽芳宗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当年不许赵大哥开宗立派是乔凤仪力推而成,现在他和裴慎沆瀣一气,这条禁令的居心也颇为险恶,是不是该废掉了?” 匡书昫第八百次代城主出面主事,依旧十分谦逊,等其他四位宗主都说过一轮,才抓住空当道:“褚城主托我招待诸位,诸位如果信得过我,不如消消气,新账旧账,由我来理一理,如何?” 宁礼和他交换一个眼神,道:“你一向灵光,请吧。” “你们每个人的话都没错,”匡书昫慢悠悠地走到于沛诚身侧:“这次群首会的第一要务,就是引蛇出洞、捉拿裴慎。于宗主、邓师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收到消息,倘若他们和裴慎一伙,大可以帮裴慎躲避封城,可昨天我们都见了,裴慎、乔凤仪都已被锁入城内。因此,说玉墀派包庇裴慎,恐怕不妥。” 接着,他转向赵殷和宁礼:“乔凤仪当初推行挽芳宗收徒的禁令,是因为挽芳宗旧地有不少弟子落草为寇,盗贼公行,彼时建立宗派,只怕于名义有损。如今周喑身死,马贼已平,挽芳宗在民间人才济济,群首会没有不恢复三城四派,将宗主之位归还给赵大哥的道理。” 再不还他,恐怕他还能再印五千份挽芳剑法,把其余门派的弟子都挖到自己麾下,将龙虎台彻底变成赵家的天下,等他成了正儿八经的挽芳宗宗主,反而更好约束,不能再这样天南海北、乱收徒弟了,是故在场众人,甚至连于沛诚都没什么意见。匡书昫接着转向韦剡木道:“至于今天的议题……明镜堂柳宗主还没有赶到,下一步怎么做,不妨再等他一等,毕竟捉拿裴慎……” 门扇吱呀转开,柳中谷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匡书昫一拍双手:“非要有他不可啊!” 柳中谷满脸堆笑,一一行礼道:“对不住!昨天解散镖队费了点功夫,今天我一早就起来了,又被我爹拉住谈事情,这个,说来话长,总而言之……” “从今天起,我就是明镜堂的宗主了。” 众人纷纷起身称贺,柳中谷道:“多谢,多谢!哎,我爹也是,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先别管继任大典了,我什么都不明白呢。听说凤还城封城了?到什么时候?” 宁礼道:“伯父没有告诉你?封城自然是要抓裴慎。他昨晚自己杀上门来,我们差点得手,可惜从天而降一个乔凤仪,把人抱走了。” 晏小凌道:“你来之前我们正在说这件事。群首会一定有内鬼,裴慎的眼线无所不在,手段也多,以前我们派人围剿,几次快成功的时候都中了迷药,你如果遇见他,千万小心啊。” 柳中谷道:“说句丢人的话,我还不知道裴慎究竟长什么样子。这些年的悬赏我看了又看,可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说不上来什么模样,要是真的遇见,恐怕也认不出。你们都见过他本人了?” 晏小凌道:“左脸有道一寸长的伤疤,贯穿眼睛。人倒是长得不错,你见了一定明白。” 薛藻道:“要不是那道疤,还真想不到他那么残忍,都快把厘罪盟杀光了。中谷哥,你一定要让伯父小心。 ” 像裴慎拿自己没办法一样,柳中谷也不会对付薛藻,被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只好垂头冲她笑一下,道:“我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在我爹身边值守了。褚城主、丁城主现在还好么?” 赵殷自他进门就一直默然不语,突然暴喝道:“别装了!” 护卫早有准备,听到这三个字,“咔哒”一声从外面落了锁。赵殷、晏小凌、宁礼和匡文涘扶剑而动,成四角之势,将柳中谷围在中央。赵殷道:“龙虎台决胜当日,有人在街角见你怀里抱着个男人,久久不肯放开,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皮正有一道长疤!” 柳中谷失笑道:“这是干什么,到头来……你们怀疑我认得裴慎?” 宁礼道:“你岂止认得,分明和乔柯一样色迷心窍,是非不分了!” 第138章 137 安枕 裴慎象征性在乔柯手臂下弹了弹,就不说话了,抓着他环在腰间的手,小鸡仔似的,一路被拎回房,坐在床边直愣愣盯着他。乔柯道:“累了?” 裴慎摇头。 乔柯单膝抵地,在他面前问:“不骂我?” 裴慎看起来并没有因为他多此一举地暴露身份而生气,眼神短暂飘开片刻,又落回他脸上:“离开你以后,我想办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称心如意,无论敌友,我都能操纵,只有你从来都不听话。习惯了。” 乔柯道:“遇上你,我比谁都好猜。你不肯吩咐我、谋划我,怎么怪我不听?” 裴慎道:“有些事情不用我说,别人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中谷就……” 他想起乔柯父子俩一提柳中谷就打打杀杀的那些话,吓得立刻闭嘴,谁知乔柯看得饶有兴味:“你欠柳中谷那么大的人情,以后可怎么办?” 裴慎道:“我欠他什么?你偷听我们说话?!” 乔柯并非会偷听的人,他出口就已经后悔,只见对方长眉向下拢了拢,叹道:“群首会的地点,除了他,还有谁能给你?赵殷猜到了一定会秋后算账。白天你见他的时候,我正在台上处理小霜的事情,想听也听不到,怎么,你又出了什么坏主意,又要瞒我?” 他不计较,裴慎立刻松了口气,但脑袋一歪,发现这话还不对劲,重新开骂:“我真是受够了,你成天说我不是好人!别人说我坏就算了,你还要每天说每天说每天说!” “骗人还不坏?下次再被我抓住,一定罚你。” 裴慎心虚道:“你……你是不是凯风训多了,我又不是孩子,少这么跟我说话!你起来,一直蹲在地上什么意思?” 埋怨着,一边甩开外套,撸高袖子将乔柯拉起来。乔柯止不住地笑,像一藤玉墀花微微摇曳,清风宜人,回过神的时候,就已在幽芬笼罩之下:“群首会也没有褚时平。你打算怎么做?” 裴慎左看右看,只见骨节分明的两腕撑在头顶,清清嗓子,望着他的脸道:“当然是引他出来。” 乔柯松开发绳,晃了晃满头青丝,对着已经有些眼神飘忽的裴慎,又矮下一点:“用什么?” 裴慎喉结滚动:“没、没想好。” “没有想好,还是不想告诉我?”乔柯道:“有人光明正大地跟你站在一起,总不差吧?” 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趁裴慎发愣,从他怀里摸出几只小小的药瓶子,单手撬开、闻一下、放到旁边,直到试出避子药的味道,才将里面的丸药倒入掌心。裴慎伸手去抢,乔柯先是故意给他夺去,却又将裴慎的手卡住,拽到嘴边,硬生生逼他将药喂给了自己,甚至意犹未尽,舔了舔裴慎动弹不得的指尖。 裴慎道:“这是我最后一颗了,你干什……” 乔柯道:“小骗子。” 摁住双肩,不许他再说半个字。重逢久了,裴慎也大概记起亲吻的诀窍,知道对方凶横,便被迫乖乖地张开唇舌,挨他的咬,还会学他的路子,向乔柯唇齿间扫去,直到呼吸不得了,便拿胸膛蹭他,“嗯嗯”两声。乔柯知道那是他含含糊糊的“不”字,像在罚他耐力不够,手掌抓着腰下那白团子,“啪”一声打去,隔着衣衫粗鲁地揉。裴慎这还能受住,直到亵裤被撕开一条缝来,脱也不脱,那肉刃就这样贯穿进去,撞了不多时,淫液便浸湿臀后一片,更不提那肉柱被小穴伺候得水光靡靡,每次只剩茎头一点戳在穴口,裴慎小腹刚刚吐气平复,那玩意儿却再次一捅到底,大开大合,直到裴慎爽利到浑身发颤。乔柯动作丝毫不停,手指却压在裴慎下唇,不许他自己咬住:“阿慎,叫出来。” 对方已经有些失神了,在被撞得支离破碎的呻吟中伸出软舌,卷在他的手指上。乔柯又强硬地将他上牙撬开一点,指节磨蹭他的舌尖,问道:“喜欢么?” 被这样卡住唇舌,对方哪里还能说话,又是呜咽两声,乔柯权当作“喜欢”二字,眼神越发混沌。裴慎生得不魅,八分俊,两分秀,十分明朗,穿舜华派道袍时胸无大志,唯好吃喝;年岁渐长,脸上带了疤痕,眉目又阴郁许多。这些年他名声在外,从未和欲望挂上钩,偏偏就被乔柯那一根东西勾得淫艳无比,用他那挑衅了全江湖的嗓子向乔柯求饶:“深处……深处……轻一点。” 乔柯坏心道:“我不痛快,怎么办?” 裴慎双手交叠,被他抓住,只剩两条长腿夹在乔柯身上,尚可发力,连带着窄腰自己努力扭动起来,眼角撞出的几滴清泪都滚下去:“你也撒谎……” 屋中晦暗几乎不知日夜,许久,乔柯才将裴慎抱回枕上,摸索着揩去他额间的细汗:“你真的只有两个藏身的地方?” 方才裴慎极听话,叫他用手指自渎,竟也肯岔开双腿,大剌剌地叫乔柯全都看去,如果不是累极,也不会沾枕头就要睡死。乔柯本不指望他再回答,裴慎却哑声道:“真的。不过,这里有沙漠,沙漠里……有仙掌,我可以吃,喝,还能用它清洗。” 他紧闭着眼,乔柯却在黑暗中眨也不眨地瞧他,闻言,不由得双臂收紧,将他完全抱在怀里:“住在外面,怕不怕鬼?” “不信,”裴慎道:“怕。” 在乔柯怀里蹭了蹭,枕着他温热的心跳,说话声越来越小,就在乔柯以为他睡着的时候,突然问道:“要是我和中谷好了,你怎么样?” “嫉妒得发疯。” “然后呢?” “没有了。” “你说得对,我欠他的。所以我答应他,不……” 誓言和他一起入梦了,乔柯不再追问,依旧紧紧地抱着。 -------------------- 补签码有点多,放这了(能放吧……):75hs3tldwp0ayop 第139章 138 瓮中 那边厢,柳中谷道:“我明明在看擂台,谁说我抱着个男人?” “我看见了!” 见是薛藻,柳中谷愣了片刻,又觉得是她才合理,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收敛起来,轻声问:“你确定那是我么?” 他个子高大,薛藻要仰头去看,一动不动,眼睛格外清明,闪着泪一样:“我不会认错你。” “好吧,是我,”柳中谷耸耸肩:“小藻,那个人是笑还是哭,有没有舍不得?”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只关心裴慎舍不舍得。薛藻道:“你真的……你真的……” “我不怪你跟踪,小藻……我真的很想知道。” 四人如狩猎的狮群,缓缓收紧包围,薛藻则难以置信地、一步步从柳中谷面前退开,然而,柳中谷只是满怀期待地望着她。薛藻不忍道:“他有。” 柳中谷朗然而笑,似乎很想追出来,抓着她的手上下感谢。宁礼闪身一挡,剑柄猛地将他手腕压住:“你知道不知道裴慎害死了多少人,你帮他害死了多少人!” 那柄尾压了片刻,追不上变换的掌背,滑到一旁。柳中谷推开薛藻,单手抽刀,反将宁礼的剑身偏转,回头笑意犹温:“我杀谁了?” 赵殷道:“宁老城主死的时候,你在不在!” 柳中谷道:“宁老城主是病死的,照雪城到处戒严,我怎么在?” 赵殷道:“非要我把扶棺的镖师叫出来指认,你才死心?这些江湖前辈,哪个曾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情,连你爹也在生死簿上,你助纣为虐的时候,就不怕遭报应吗!” “既然说到报应,那咱们不妨算算,舜华山五十多个弟子就做过什么坏事、错事,百身莫赎吗?这些江湖前辈恐怕连人家名字都不认得,就冲上去杀了满山,那时候难道没人想过报应?既然要叫扶棺的镖师,那就叫出来,省得空口白牙冤枉我半天,人证物证一个都没有。且不说我亏不亏心,赵殷、赵宗主,你扪心自问,这二十年来江湖最大的两笔恩怨,哪个不是因你而起,倘若我真的助纣为虐,那你又算什么!” 赵殷占尽地利人和,不似往日焦躁,只大喊道:“出来!” 群首会密谈,除去宗主和一名护法,闲杂人等都应在场外安歇,但是,这个人打开始就坐在屏风后,一身明镜堂的打扮,上身还专门套了走镖才穿的软甲和护心镜。他快步走出来,立刻被柳中谷眼刀剜了一下,不由得咽下口水,咬牙道:“我作证,柳宗主早就认识裴慎,还帮他杀了宁老城主!” 柳中谷道:“晏潇……” 赵殷、晏小凌都挡在晏潇前面,横剑相向,不许他靠近半步,晏潇继续道:“两年前,我为磨练自己加入了逐风镖队。镖队里有个姓李的镖师,和柳宗主走得很近,也不知道来历,但宗主很听他的话,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裴慎!他们走镖总在一起,有时很快,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几乎都能和裴慎杀人的时间对上,只因为江湖上常常封锁消息,我又没有专门核对日子,所以从没怀疑过,直到几个月前,宗主突然要带我去一个叫珠岛的地方找不老泉,我亲眼看见裴慎追杀陶诵虚,现在想来,当时满船人……包括上岸后的接应都是裴慎同党!我们在珠岛安营扎寨,还因为打斗毁掉了珠岛地下的洞穴,如果要物证,整座岛上都是物证!” 一瞬间,柳中谷内息暴流,几乎不顾赵殷和晏小凌的死死封锁,擎刀直刺晏潇。他一向对力道自满,这一下竟真的将二人破开,接着,对着晏潇便是当胸一脚。晏潇在地上滚了两圈不止,到了角落,才被一直默不作声的韦剡木拽住。柳中谷双眼猩红,箭步上前道:“我警告过你,别让我后悔带你出来!” 三垣刀将抵咽喉之际,韦剡木突然出手将柳中谷一拦,也不反击,飞快对晏潇说:“跟我走。” 几乎同时,另外四人一拥而上,赵殷道:“你要的人证!” 宁礼早已按捺不住,提剑便砍。他这城主的位子是便宜捡来,不像别的宗主,要么天资傲人,要么履历丰厚,足够坐镇一方,因此,柳中谷一向瞧不上宁礼;晏小凌倒是名副其实,但把五辛原仙气飘飘的剑法凭空舞出鬼气,柳中谷也不喜欢。他料想过早晚有今日,宁、晏二人必定是缺口,即便以一敌四、敌五,甚至年少一代宗主全都上阵,这缺口也未必不能撕开,然而,不过五十招,三垣刀竟渐渐不能周旋,宁礼出手诡怪,绝非是照雪城的饮冰剑法,柳中谷道:“你们……你们身为宗主,竟然再拜入别派门下!” 赵殷道:“习武本来就无贵无贱,天下大同不好吗?裴慎如果有心光复舜华派,大可以把舜华剑法也散布出来,兴许肯为他说话的人能多几个。可他只想杀人越货,早已入魔了!” 到一百招,已经全然不需他出手,柳中谷便被其他三人持剑押在地上,口吐鲜血。败局既定,他只喘了片刻,竟又笑起来,望向痛心疾首的薛藻:“你见过他了,是入魔的样子吗?” 薛藻道:“一面之缘……我……怎么能断定。” 柳中谷道:“你们不肯听他说话,不许他活着。在他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你们已经说他是恶党、暴徒……他怎么有机会原谅……” 匡书昫眉头一紧,问道:“你跟裴慎做过什么交易?是不是和你父亲有关?” 柳中谷道:“这句话,是你自己想问,还是替褚时平问?他也想学么?” 不知不觉,房间中竟然多出两个人,就算柳中谷鏖战过后内息混乱,能完全不被他察觉,二人的步伐也已绝顶高超——正是多日不曾现身的褚时平和丁负璞,摆摆手,晏小凌等人便乖乖退了下去,与年幼时如出一辙。二人虽然都过了天命之年,但功力深不见底,举手投足极为轻盈,毫不介怀地搀起柳中谷,为他拂去肩上灰尘,道:“贤侄是不是还想问我们人在哪里?就算知道了,你该如何转达裴慎?” 柳中谷心中警铃大作,道:“两位叔叔,这又唱的哪一出?” 那几人唱黑脸,这两个就唱红的,思来想去,大约还是想套自己的话,该如何躲过裴慎寻仇。二人嘘寒问暖片刻,拍拍手,便有一队人从楼下搬入巨幅的木棺,还未打开,已经臭气熏天,金云州尸体放了这么久,竟还能看出生前惨状。褚时平道:“贤侄,我和你丁叔叔对你没有恶意,毕竟你也是被妖人蛊惑,年轻气盛,谁没有为情爱昏头的时候?宁贤侄怀有杀父之仇,却能克制至今,也是想给你悔过的机会。只要你说出裴慎的所在,今后,你依然是宗主,明镜堂如旧,三城四派如旧,群首会如旧……” 众人都已撇开视线,柳中谷环视一周,道:“我们当中,如果有人敢忤逆你们的命令,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对吗?” 老宗主但笑不语,宁礼合上棺盖,道:“金云州谋害我爹,屡教不改,始至于今日恶报。你如果执意维护裴慎那个魔头,才会落得一样下场。” 柳中谷道:“你们真的不肯给裴慎一条生路……” 赵殷道:“他给过别人么?” 大门还没有关上,伴着一阵骚动,本该留在客栈警戒的柳兴夜竟跌跌撞撞扑了进来,手中握着两截沾满腥气的断刃,柳中谷打眼便知是柳嵇的佩刀,疾声问:“怎么了?” 柳兴夜浑身是血,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随着断刀“当啷”摔在地上,道:“师父……被杀了……被裴慎……” 第140章 139 秋晖 白天,凤还城守卫开始张贴新的悬赏,乔柯眉目如画地站在裴慎旁边,说道:“现在只能去染坊躲一躲了。” 裴慎的疤痕被着重描绘出来,正在楼下代替他迎接明晃晃的天光。暴露这个标志,他就再也不能大摇大摆出现在任何地方了,裴慎道:“你要好好跟于沛诚道歉。别人守着你的规矩压制赵殷这么久,你却亮了盘,他要不是于霦云儿子,不知道会被刁难成什么样。” 乔柯道:“沛诚也是你的人?” 裴慎失笑道:“我又不是狐狸精,见一个收一个。” 乔柯道:“我以为是呢。” 凤还城守卫们四处奔忙,但总是看不到这两个人,裴慎似乎对城内十分熟悉,几乎到了嫌乔柯太慢的程度,招手道:“这边。” 乔柯气息平稳,面色如常,明明只隔着几步远,偏要说:“不认路。跟不上。” 裴慎只好踮着脚走回去,拉起他的手继续飞奔。从前乔柯不爱这样使性子,裴慎也不知道怎么对付,思来想去,猜他也许带孩子太久了,便道:“你除了陪凯风,平常也要多跟人交谈……” 乔柯道:“怎么这么难?外面都要抓我,只能请你多多和我说话。” 裴慎道:“好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乔柯笑道:“你竟然也会问我这句话。我没有打算,一切都听你的,除非,你又骗我。” 裴慎道:“说了和没说一样。离开凤还城以后呢,你去哪?回芝香麓么?” 这时他们降落在染坊院子里,高高的竹竿撑着五颜六色的布匹,当中一人许宽,裴慎一下来就反手锁上院门,拽着乔柯在里面穿梭,布面被风吹起来,乔柯有时看得到他,有时看不到,慢悠悠地行走在一列又一列通道中:“去葛山怎么样?我们找了那么多……还没有找过你的父母。” 路已经尽了,裴慎松开他的手,站在外面。 “我不是说过,我父母在那场大震里没有了……天灾总比人祸好,知道自己没办法,就不会耿耿于怀……哎,你想去那就去吧,这么大的人物连葛山都没去过,的确有失脸面,我不拦着你就是了。” 乔柯也走出来,旧青苔和灰瓦墙被他衬得颇具格调,檐下细草,向秋晖而垂,乔柯道:“为什么选这里?” 裴慎道:“太阳好看。” 两人拾级而上,坐在染坊的屋顶。裴慎随身带着许多干粮,都是货比百家,优中选优,看来逃难多年也没有委屈自己,摸出许多分乔柯吃了,双腿在空中晃荡起来:“不比芝香麓差吧?” 在一切非必要的时候,乔柯吃东西都比他斯文,这就显得他精挑细选的糕点没那么好吃,裴慎有一点不满,但很快就被乔柯一番话震在原地,无法计较。 “你走后第三年,我把弦木关起来过。” 裴慎脸颊抽搐,道:“……他没跟我提过。” “每隔几个月,他都会亲自来买漱骨草,顺便看看凯风和我的身体。用他的话说,我们一直都很好,没什么好看的。” “我问他:是阿慎请你来的?能不能帮我带些东西给他?” “弦木什么都不承认,也不肯说。所以我把他关起来……阮姨母的病离不了他太久。” 裴慎有些火起,站起来道:“你怎么死性不改!” 那年韦弦木回山上住的时间格外长,用母亲的病搪塞裴慎,没有再去看乔柯父子,也推迟了对韦怀奇动手的时间。裴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细究,只道韦剡木徒弟小有所成,放师父清闲了几个月,弦木正抓紧时机调戏弟弟,如今想来,竟不知他为自己吃过这番苦头,愧意更甚。 乔柯道:“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会那么难呢?如果坚持一个月,两个月……弦木一定会为了阮姨母松口,可我想到你当初的样子,就没办法再关着他。知道你过得如何,我还是会想去找你,找到了,还会想跟着你到天涯海角,可你当初已经那样干脆走了,我想听你说的,终究没有得到,何必再来一遍?” 裴慎被他看得喘不过气,甚至天旋地转,什么盘算都没了,只道:“你又乱伤心!不就是一句话……” 他看到乔柯的瞳孔被光照亮,紧缩,继而整张脸都被火光映透,“噌噌噌”,三声箭哨擦着他的身体刺入了石砖中,乔柯只来得及拽他一下,不得已,又将他猛地推开,几乎在同一瞬间,染坊顶墙塌瓦碎,数个镜山弟子擎刀而下,将乔柯与裴慎硬生生划开两边。凤还城白夜如昼,地面密密麻麻的守卫相继将手中的火把点燃,宁礼高站在屋顶上,斜睨着二人。 “般配,真是般配!刚杀了柳宗主,就有心情在这里谈情说爱啊。” 第141章 140 掸红尘 裴慎和乔柯对视一眼,双双向后翻折,落到染坊院中,爱羽剑、云鳞剑争鸣而出。地面众人早有准备,里的外的,统统将火把掷在一丈长的布帛上,茜紫靛蓝,纷杂在夕阳中熊熊燃烧,将天边的橙红色压过,不时有人血喷溅在里面,火苗便矮下去,舔一舔焦黑的血块,继续在地面跳跃。突然,一道剑光硬生生劈开火海,掩着乔柯直冲大门。 他踹了一脚,便知道门外已被人层层堵住,无法打开。身后高竿倾倒,眼看要刺过来,裴慎飞过一剑,脚底稳稳接着竹竿断处,猛一发力,那竹竿便似一支巨大的飞剑,“呼!”地破空而出,斜向屋顶的宁礼刺去,奈何院中凤还城守卫太多了,不知哪个立功心切,正朝裴慎冲来,被那竿体当胸贯穿。火苗烧得正旺,穿过他的身体,一节一节,“呲呲”地被血肉浇灭。裴慎剑挑长帛,帛勾烈火,在手中挽了几圈,陡一卸力,布帛应声而裂,向四方杂然飞去,直将所有守卫逼退在两个身位之外,拉起乔柯道:“走!” 他如今力气果然不是盖的,拽着比自己还要高挑的男人,一举便跳到院外。外头人手更多,陷阱也多,乔柯早算到了,借他这一下,松开手飘然而出,一招“掸红尘”,本该是贴地而抓的掌法,此时直接以长剑甩出,凡未躲的,都在脚踝处吃进半寸伤口,满满两圈包围,散的散,倒的倒,乔柯则剑尖一转,拂地而起,顺势将裴慎重新抓在手心。 那是重重包围里最好逃过的,裴慎叫他跑慢一点,节省体力,乔柯则道:“切身之谈?” 裴慎道:“跑那么快,你认路么?” 两个人缩在不知东西南北的小角落里。天气沉下来,人也醉酒般席地而坐——裴慎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取人性命,尤其是这些与自己并无血海深仇的人,那样的血气会使人比往常清醒,也比往常恍惚。于是他将乔柯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平静地说:“我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乔柯道:“也逃跑过很多次?” 裴慎道:“没有跑过这么大阵仗。” 乔柯道:“那你不要放开我。” “话不能这么说,”裴慎不喜欢被拍胸口,把他的手腕扔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这个时候他还十分轻松,直到再次遇上宁礼。宁礼这个人,不说跟他老子比,也不说和金云州比,连徐印都甩他老远,放到生死簿也是十名开外,他却说自己打败了柳中谷,裴慎只皱眉道:“群首会以多欺少不是一次两次了。” 谁知,宁礼起手一招关河雁字,裴慎挡之不及,踉跄几步,应付竟越发吃力。乔柯看了二十个来回,插手道:“你竟然学了这么多挽芳剑法……” 宁礼道:“二对一,以多欺少?” 裴慎道:“赵殷教你的?” 宁礼道:“何止是我?” 不如说除了玉墀派,三城三派从上到下,人人都会那么一两招。晏小凌跟宁礼追了几次,奇道:“我听说,裴慎十七岁就在龙虎台打败了赵宗主,怎么如今倒应付不了挽芳剑法了?” 宁礼悠哉游哉,不无得意道:“赵大哥当年只要探他虚实,逼他使出挽芳剑法,让天下群雄亲眼看到舜华派偷师就够了。他如果真能打败赵大哥,怎么这么多年都是畏畏缩缩地杀人,杀来杀去,就是不敢到赵大哥眼前晃悠?这臭老鼠,当年就该一脚踩死……” 他的手下正在街道上四处搜查,哪怕抓不到人,也吵吵嚷嚷,不肯叫裴慎修休养生息。裴慎正闭着眼睛调理,听到那句“臭老鼠”,无声地看了乔柯一眼:“骂来骂去就那几个词,别听了。” 黑暗中,他知道乔柯正看向自己,伸出一只手,在裴慎圆圆的后脑上抚来抚去,轮廓也放松下来,道:“你怕赵殷么?” “……怕,也不怕,”裴慎道。 “为什么?” 明明已经数次败在挽芳剑法下,裴慎仍恶狠狠道:“怕他死得太容易。” 正在他杀意渐起之时,搜寻声、叫骂声都停了下来,宁礼的笑声则变得十分高亢:“裴慎!你猜我们找到了什么?” 乔柯直觉不妙,抓住裴慎手腕,挡在他身前。 “原来大家念叨了这么久的卵山族男人,就是你?哈哈,诸位一起过来看看,这可比大耳驴的话本还新鲜:蜚声江湖、杀人如麻的裴慎不仅和乔凤仪私相授受,两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竟然还生下了一个男婴!” 卵山族的传说人人都听过,乔凤仪有个儿子,也是人尽皆知的,可三城四派的宗主们不说,谁也不敢把两桩事情往一块想,只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如何不能?几天之前,乔凤仪不还是江湖楷模、世间豪杰吗?”宁礼幽幽念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怪不得乔凤仪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原来是得了个好女人、生了个能称霸武林的孩子……” 裴慎被困在乔柯怀里,眼看不能自持,快要孤身闯到人堆里去了,乔柯道:“阿慎,阿慎!你要相信玉茗,凯风一定没事的!是柳中谷背叛你引你出去,你现在出去,才是真的完了!” 裴慎一手持剑,一手扎在他的小臂上,抖得十分厉害,低声道:“……万一……万一呢……你能承受万一吗?” 宁礼恰恰嘟囔着一句话:“匡家的信鸽也太不中用了,带块玉佩,就飞得这么慢。” 乔柯只愣怔一瞬,裴慎已经踩着他的话尾冲了出去,“噗”地一声,便有什么东西被箭穿透了,裴慎毫无停顿,大吼道:“柳中谷!!” 只差一步,乔柯便只能隔着剑群再看他,身影都不甚清晰。三城四派只有于沛诚和邓宁不在,乔柯奔出门时,三垣刀、无妄剑从天而降,乔柯道:“阿慎没有杀你父亲!” 柳中谷双目惨红,一字不发,几乎不用韦剡木出力,便将乔柯逼退数尺有余,韦剡木道:“你我只求压制,不求速胜,柳兄你……” 他越劝,柳中谷出力越是狠辣,加上身后十几名守卫,乔柯终不能近裴慎半步,远远望去,依稀又见勒马丘围剿之势,血光四溅,裴慎突然吼道:“散!” 为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求活,再谈其他。最初,两人还沿着同一方向,偶尔在小巷两端瞥见,很快一场秋雨压下来,凤还城守卫也洪水般灌入主道,密密麻麻沿着脚印探寻,甚至派专人在街头巷陌说些吓人的话,一会儿是抓住了莫纵言,一会儿又说乔凯风在牢里喊娘。乔柯看见裴慎在暗巷里包扎,听过消息,一下子靠在墙上不再动弹,许久,一片月影似的东西向前漫出半掌,仔细看了,原来是裴慎的血。 乔柯愣愣看着,提起云鳞剑,目无旁骛地朝外走来。他看见裴慎朝自己摇头,在一重又一重守卫身后紧张地望过来,远处三城四派的代理人仍在说:“你孤身与三城四派为敌,为恶实多,孽种年纪尚小,已经十分顽皮,若非几位前辈阻拦,柳宗主已经痛下杀手,斩草除根。今日现身,盟府慈悲,尚能令你们再见一场……” 将出巷口,乔柯猜他已经能看清自己,低声道:“阿慎,我……” 裴慎也已从阴影中挪出一步,凄凄细雨中,缓慢跪在了泥土里。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摇头。 ——藏好。求求你。 压下剑鞘,乔柯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回暗巷。许多道水线从裴慎眉目下滑过,他始终看向这里,直到被守卫们来回巡视的身影完全遮蔽,突然,一只手从木板中穿透出来,搭在了乔柯肩上。 乔柯方才查看过,这小巷三面死路,两面是石墙,眼前这扇虽然是木制的,背后却连着层层叠叠的暗器,几乎可以断定是褚时平琢磨弓弩机关的暗房之一,不想竟能被人悄无声息地破开。那是女人的手,除去一些陈年的细小伤痕,看起来保养得极好,扳住木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后打开,露出了阴影中女人的半身。她的眼神比手掌看起来苍老二十年不止,但容颜惊世绝伦,隐藏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幽幽沉沉,艳鬼一般,让人联想到韦弦木被关在玉墀山的样子。 乔柯道:“阮姨母?” 第142章 141 逸节 乔柯只在很久以前见过阮逸节,那时她的病几乎治好了,慵坐在主位看睽天派、玉墀派会武,台下人得闲遥望,妙然如仙,但是,无论韦弦木怎么精心照料,皱纹还是绳索一样缠上了他母亲的身体,不多,却令她的动作开始迟钝:“我受人所托,过来帮忙。” 如果高晖竹活到现在,大概也是同样身姿,同样情态,乔柯扶住她的手道:“弦木呢?他怎么会让您一个人出来……” 阮逸节道:“姨母不记得了……孩子,你陪我留在这里,等小裴摆脱追兵,就会来找我们……你怎么了?” 她带领乔柯离开暗巷,七拐八拐,到另一侧寻找裴慎。守卫已经散了,裴慎也不在,他的轻功变得太好,地上只留两个浅坑,然后转身翻过巷子,越走越轻,十步之后,了然无痕。如果他想,乔柯会读懂他留下的所有暗号,但白纸坊是最后据点,他依然不在,乔柯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不肯再向深处去了,低头看着一直暗中引导的阮逸节。 她是来救他的,也是来困住他的。 乔柯道:“是阿慎让你来的吗?” “姨母真的记不清了……” “和我们一起,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我送您去剡木那里吧?” 阮逸节打了个哆嗦:“我不去。” 乔柯循循善诱道:“如果有万一,我怎么和弦木交代?没人知道您是裴慎的帮手,也不会觉得您是叛徒,走吧,剡木就在城里,他已经是睽天派掌门、韦家家主了……” “我不去!!” 阮逸节尖叫起来,声调高低不一地喊着“不要,不要!”,从身边的木柜、花瓶开始,有一样算一样,全都推倒砸烂。乔柯冷眼跟在她身后,像个毫无怜悯之心的狱卒:“你太激动了,姨母,怎么能把我看成韦宗主?哦,不对,是韦怀奇。” 她多年重病不是别的,正是疯病,再这样闹下去,凤还城守卫一定会围进来,乔柯继续道:“不过,你们不是一家人吗?” 语气温柔,甚至还扶着阮逸节的肩膀,乍一看更像幅母慈子孝的好场面。这时候他已经确定韦弦木不在场,否则,十里飘香丸已经夹杂着祖宗含量极高的问候轰轰烈烈砸下来,最后再用背云绕住乔柯脖子,勒死算完。 直到阮逸节开始用十指刮刺自己的胸口,阴影中的两片衣摆才晃动起来,依稀还是在珠岛的样子:“阮姨母舍命救你,你怎么恩将仇报?” 乔柯道:“裴慎在哪?!” 对方道:“在场各位是友非敌。你不问,对裴慎最好。” 乔柯在人前动怒太少了,哪怕被莫纵言晾在湖里,也只是自己默默游上岸去,安静地听他理论。因此,直到拔剑前一刻,他似乎仍然风度翩翩,耐心十足:“我看起来还有心情管这些吗?” “哎哎哎,先别打了,他不疼,你就不累吗?千万别打死了!” 护卫乙摸摸裴慎鼻尖,“啧”地一声,将长鞭卷回了手里:“操了,不是说是个杀人魔吗?这么不禁揍。” 甲道:“你自己数数几个时辰了?该晕了!上头光说要废了他,可没说弄死,明天还要拉出去公审呢!” 地牢昏暗,裴慎双臂被缠满锁链,吊在半空,一动不动耷拉着脑袋。追捕他的时候,天气尚未完全放晴,裴慎被十个人按在地上,侧脸粘了许多泥土,眼下已经变干,随着一轮又一轮鞭打剥落下去,仿佛神像破裂后内里诞出的圣子。护卫乙意犹未尽,上前掰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借一点呛鼻的烛光看清了长相,道:“真他娘稀罕,还不让打脸,这种人划个十道八道,谁能说什么?不知道老爷们怎么想的。” 甲道:“你没听说?‘卵山族’,他能下崽,生出来都是神童!挽芳宗的赵宗主本来要杀他,就因为这个被拦下来了!” “瞎说吧!”护卫乙又离近了点:“这不就是个男人?长得倒是挺好……操,要真能生个神童儿子,老子也不是不行!” 甲道:“嘿嘿,不是神童都行啊!” 二人默契十足地淫笑起来,裴慎心中作呕,又觉得自己这半晕不晕的样子装得十分成功,思量道:“裴慎裴慎,你这几年江湖真没有白混”。但很快,那阵笑声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裴慎感到两个护卫正在对视,一个询问,一个摇头;一个继续劝说,一个思前想后;一个再接再厉,一个勉强应下。裴慎连忙倒喘两声,磨磨蹭蹭转醒,偏身躲过腰间的手掌,道:“干什么!” 那护卫道:“让我摸摸,我放你下来歇会儿。” 裴慎道:“你又不会放我走。” 他自然知道这两个护卫人微言轻,别说放自己出去,就是喂饭都做不了主,可事到临头,能拖一时就是一时。护卫甲道:“那得看你伺候得怎么样了,摸都不让摸,还想跑?” 乙道:“就是,放你走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不过吧,你要是肯给兄弟们生个大胖小子,兄弟们也不是不能豁出去一回……” 裴慎道:“你们从哪听的,我是男人,我可生不了!你放手!” 他腰间的衣服已经被鞭打得破破烂烂,布帛裂缝下的皮肉雪白,被伤痕衬托得格外诱人,直把两个护卫看得眼睛发直,探进去道:“破鼓万人捶,你也不睁眼看看自己到哪了?死到临头的通缉犯,摸你……老子不光摸,干死你!谁管得着!” “——我呢?” 韦剡木满怀肃杀之气,从地牢入口一步步降了下来。他没有带阮北林,只引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走到裴慎面前,将他视线都晃得发疼:“他是通缉犯,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 我们小裴是真的会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好狗狗,好狗狗~” 第143章 142 不可欺 韦剡木只是用剑尖勾动锁链,让裴慎落地,并没有搭救的意思,但裴慎见到来人是他,已经大松一口气,道:"多谢。" 韦剡木道:"你想逃?" 裴慎缓了片刻,靠到墙上,揉捏着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地牢外刀枪剑戟成排,还有尚未用到的锯子,裴慎细数一遍后,便抬眼观察韦剡木不冷不热的神色:“事到如今,我说不想会不会太假了?” “你很聪明,”韦剡木道:“大肆宣扬自己是卵山族人,现在除了赵殷,三城四派几乎都希望你活着。” 裴慎道:“像金云州那样活着吗?还是像你爹一样?” 三凤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韦剡木虽然稍逊于乔柯,但哪怕轻轻一脚,也足以让现在的裴慎丧命了,裴慎话锋一转,道:“不过,首凤恪谨正直,一定不会对我怎么样。” 韦剡木蹙额道:“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但你血债累累,行事狠绝,韦某实在不能苟同……” 裴慎恍然大悟,暗暗道:“看来他既无意害我,又放不下我对韦怀奇的所作所为。这时候来见我,只能是为……” 抬头便道:“那你赞成韦怀奇强暴你娘吗?” “三十二年,圈禁在睽天派顶峰,生下弦木、生下你……一直到她疯了为止。韦剡木,你当真从未察觉,从不在意吗?!” 韦剡木道:“够了!” 裴慎被剑尖抵住喉咙,犹自冷笑道:“你不过是怪我把韦弦木从你身边带走,怪我戳破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梦!你以为没有人帮他,他就能永远留在你身边吗?你以为他能有多爱你,爱到对母亲视而不见、一辈子做你遮风挡雨的好哥哥吗?痴心妄想!” 韦剡木狂抖不止,已经在他的喉咙划出数道血痕,大喝道:“弦木在哪里!” 裴慎几乎要笑出声了,气势凌人地问:“韦怀奇都变成老废物了,你竟然还不能从他手里夺权?!他气疯了吧?是不是做梦都想把弦木扒皮抽筋、百倍奉还?哦,父子连心,我不该说你抢不过他的权,首凤这么孝顺,一定是来打听逆子下落,帮父亲清理门户来了?” 韦剡木道:“我知道你不怕死……” 裴慎道:“谁说的?我才不想死。活着总是很好的。” “明日巳时,”韦剡木道:“三城四派会召集天下群雄,在凤还城议事厅公审裴慎。不妨告诉你他们今晚在争些什么:于沛诚不肯表态,已经被软禁起来;晏小凌认为卵山族的传言是真,想把你抓回去做男宠;匡书昫为了继位,会当场杀了你邀功;宁礼和柳中谷都认为应该先废了你的武功。这些,还没有算上其他厘罪盟元老所在的门派。你的下场既不会比我爹好,更不会比云州好过……” 裴慎扭扭手腕,道:“那你可以趁我四肢健全,赶快砍点东西泄愤,过了明天,也许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不会动你,”韦剡木道:“但你在今晚、明天和以后遭受的所有‘关照’,都会被一五一十、毫无作伪地告诉乔柯。倘若我心情好,也会帮乔柯传话给你……” 裴慎被这一句堵得偃旗息鼓,后背发凉,道:“你……你比你哥哥还牙尖嘴利。” 韦剡木在某个瞬间放松了下来——虽然裴慎与他并不相熟,但他确信首凤这副模样并没有几个人见过,听到自己比韦弦木更加牙尖嘴利,甚至开始得意:“我本性如此。只是人不该如此。” 他收起无妄剑,将一只小瓷瓶扔了过来。裴慎备用的药丸都在下地牢前被搜刮干净了,接过韦弦木给弟弟特制的瓷瓶,有些不知所措。韦剡木道:“你想不想再见乔柯一面?” 裴慎道:“我跟他见过很多‘最后一面’,早就赚了。” 韦剡木道:“如果不是看不够,怎么会这么想?” 裴慎彻底沉默下去,掰开瓶口,服下一颗陈年的大还丹。韦弦木从前下起料来不要命,片刻之后,裴慎四肢暖意丛生,目光也变得懒洋洋的:“明天,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不要出现?” 韦剡木道:“他不应该最听你的话么?” 裴慎道:“我拿他没有办法。” 韦剡木道:“你死了,他恐怕也不能成活。” 裴慎拿大还丹当糖吃,血是都止住了,人则飘飘然在药效下胡言乱语:“我师父刚死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看到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不过,现在只是隔几天想起一下。乔柯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韦剡木动容道:“我可以保你。只要你今后都躲开他们……” 裴慎笑道:“怎么又是‘他们’?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们’离心离德的?哈哈,我明白了……” “韦怀奇的事情……我不过是个打手。只是帮忙,就要百倍奉还,那弦木作为主谋,岂不是没有任何活路了?” -------------------- 剡木本来还有一些恐吓小裴的言行…… 由于ooc未能成书…… 总之 就像本章标题一样…… 朋友妻,不可欺…… 第144章 143 何至于此 说到做到,不知韦剡木用了什么手段,翌日清晨,裴慎才被人从地牢带出去,蒙在囚车下。外面人声渐起,以至嘈杂,他明白刑场到了,眯起双眼,等待长布揭开。 褚时平、丁负璞,还有韦怀奇。韦怀奇本来也没有受过多重的伤,短短几个月,容光焕发,外人看来,当真是劫后重生。只有裴慎知道,韦剡木此刻已经和哥哥一样不见踪影,睽天派群龙无首,他才不得不出来撑场子。裴慎几乎忍不住道:“韦宗主,内伤好了么?” 可惜这群前辈经验老道,早命人上了一副口枷,裴慎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第一眼看向韦怀奇,韦怀奇习惯使然,竟然震了一下;褚时平、丁负璞则安之若素,下令将裴慎身后的锁链升起,于是裴慎的视野开阔起来,越吊越高,直到将场下所有人尽收眼底。 憎恶、讥讽、新奇、冷漠,形形色色的欲望。上次被武林群雄注目还是在龙虎台,那时他扫过台下,既不能看懂,也不在乎。 褚时平道:“想必诸位都已收到公审请帖。八年来,台上此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台下哪位英雄没有被他残杀的亲眷!群首会追捕多年,今日履约,敬邀天下群雄共诛恶贼,告慰厘罪盟七十六位英雄好汉的在天之灵。曲直有论,沉冤可雪,以向天下证!” 话音未落,利箭、飞镖已现出数枚,骂声、叫好声连成一片。裴慎运气极佳,只在肩头挨了一飞刀,余的都被薛藻挥剑挡去。她甩甩剑身,道:“裴慎欠照雪城十三条人命,我们还没急着处置,各位又急什么?难道就让他这么容易死了么?” 台下道:“立刻杀了,省得夜长梦多!” 另一人则道:“我不同意!杀他,谁动手?尸体归谁?同伙呢?听说昨晚这小子落网后还有人暗杀赵宗主,还有刚刚暴露的乔凤仪,帮手绝不止一个,斩草就要除根!” “褚城主最擅长审问,我看就该交给凤还城,把他那些同党一个一个都撬出来!” “好你个张吁,你是凤还城的人,你当然这么说!我们五辛原是死的人少还是刑讯逼供比不过你们?怎么不把人给我们?” 这又是一群贪图卵山族体质的人,虽然对男人孕子绝口不提,却恨不能立刻将裴慎捉回自家地牢淫辱,加之几十个报仇心切的厘罪盟元老亲族,台下一圈围栏岌岌可危。裴慎受千夫所指、万念加身,仍旧冷眼下望,因此群愤更为激切。纷杂扰攘之中,唯独丁负璞见他十指握于拳下,刺破手心,以至于血线刻入掌纹,调笑道:“裴贤侄,倘若你当初善念尚存,好好伸冤,何至于此?” 裴慎无法还嘴,也并未挣扎,只是瞪他一眼,瞪得理直气壮,瞪得毫无尊老之心。不过,不能说话时,动动手脚就算造反;手脚被缚,那瞪眼就是大逆不道了。台下重新同仇敌忾道:“他竟然还想杀丁老城主?” “我说先挖了他的眼睛,谁不同意!” “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下?你瞪啊,别说丁城主,你现在连任何人一根头发丝都碰不了!” 丁负璞正待说些什么漂亮话,眼前一闪,竟有剑光从遥远的人群尽头飞到了半空,擦着裴慎的下颌,不偏不倚打在口枷的锁头上,薛藻拦不住,丁负璞也拦不住,“当啷”一声,第二道剑光打在裴慎右手锁链,可惜那锁链比口枷坚硬许多,只将铁环豁开半寸,与此同时,丁负璞接住了第三道剑光,褚时平袖中则瞬间飞出三只袖箭,悉数打在云鳞剑剑身。 人海重重,乔柯主动投入其间,很快从一块黑色的斑点变高变近,近到足以看清他目沉如水,眉宇嫣然,似乎不觉得裴慎被吊在台上,而是手持龙虎台魁冠,光耀如初。 乔柯虽然叛出,但多年美名仍在,尤其还提着锋芒逼人的云鳞剑,一时竟无人敢动。他道:“既然是公审,凭什么不许他说话?” 转过身去,面向哗然众声,朗然问道:“既然论曲直,为何不先论他的?” 薛藻道:“乔凤仪!你当真要与三城四派为敌?” 台下也道:“难道你真的和裴慎……” “是!”他答得极快,极响亮,简直要不像乔柯了,无需旁人再问,也不许旁人再问,一字一句道:“乔柯与裴慎有夫妻之实,死而无悔!我还要说群首会沆瀣一气,因三十三年前弈社恩怨,放任挽芳宗灭门,联手构陷舜华派,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在场如有英雄愿给乔柯几分薄面,请即刻离开此地,壁上静观,以待真相大白天下!” 裴慎好容易找回声音,已经完全劝不住他,明知无益,仍旧双手拽紧锁链,向前探道:“这何须你说,何须你出手!” “我早该这样,”乔柯道:“早就该像今天一样和你站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 他仍要去斩断裴慎的锁链,这一次,刚猛剑光竟先一步从天而降。乔柯一番话本已动摇了许多人,在他身后,正准备收起武器,却被这一剑连带着打退三尺。于霦云长发凌空,自高台外蹈虚而来,怒喝道:“孽徒!你竟被他愚弄至此!” 晏小凌接过信笺,在他的授意下,将裴慎陈年的笔迹分发给台前众人,上面一五一十地控诉乔柯如何明知故犯收留舜华派弟子,如何帮他瞒过徐印之死,又如何靠玉墀派代掌门的身份阻止赵殷重新立派……分明是裴慎想离开玉墀山时,写给于霦云求助的信件:“自你凌迟冯开阳父子之时,为师就该明白你暴虐成性、表里不一!奈何沛诚心性至纯,多次为你担保,为师不愿江湖又生魔头,才屡次留你性命、遣回芝香麓思过,想不到你竟然多年不思悔改,为虎作伥!如今江湖蒙难,玉墀派不可推脱,我亦不可坐视,今日即便殒身,也要将你二人诛杀,肃清武林!” 第145章 144 伦常 这一招移花接木,裴慎终于当面领教了,不过,乔柯丝毫不打算为自己辩白,趁着不再受阻,一跃而起,剑指于霦云。台上台下,俱为震悚,玉墀派大小弟子统统喊道:“掌门!” 究竟喊于霦云还是乔柯,却难以区分了。玉墀派剑法刚柔并济,万钧之力,可施于一人,也能四方挥洒,除了吊在半空的裴慎,无论宗主护法还是摊主小贩都争相躲避,不过,裴慎本来也没想要走,只道:“你对乔柯何曾心慈手软过?不过是早知道有人想暗杀自己,可惜于沛诚年幼,陶诵虚武功不济,天上天下,只有乔柯天纵奇才,愿意为你挡灾,也能为你挡灾!你用我钓她现身,从此也捏死了乔柯的把柄,让他对玉墀派满怀愧疚,自许五年后退位让贤,把一个风平浪静的玉墀派拱手奉还给于沛诚,一石三鸟,尤嫌不够,还要毒杀乔柯的母亲!” 剑声如金石震荡,充塞山谷,但裴慎调动内息,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落在台下千百人耳中,攻守易形,竟将诺大刑场变成他鸣冤叫屈的地方。于霦云哪里忍得,将战阵交给褚时平、丁负璞二人,自己抽身而出,不偏不倚,先要斩裴慎的口舌,岂料高地上不知何处飞来一枚铁箭,正将他的剑尖弹开。于霦云攀上锁链,出手,飞箭竟又再来,将裴慎死死护在无形箭网之中。 于霦云出手的间隙,不乏有暗器自台下飞来助力。十丈之外飞箭拦截,一般高手也能做到,不足为奇;但是,将于霦云的招数也一并阻拦,百无一疏,恐怕连褚时平都无法做到。此人不止与机弩一心同体,剑术造诣也极高,能将于霦云这般至臻化境的宗师也看破,然而如此的绝顶高手,在场却无人听闻过。丁负璞道:“宁贤侄,还不上前助于掌门一臂之力!” 言讫,宁礼果然从幕后飞身出来。他被安排行刑,待台前争论一番,以照雪城为最屈,再作为照雪城城主出面砍去裴慎手脚,稍平众愤,带回城中处置。不知为何,他脸上戴着一副骷髅面具,步法虽快,却并不稳固,看似迫不及待,又似乎在忙不迭地躲避什么,薛藻道:“城主?” 这时,乔柯突然在剑雨中大喝一声:“人来!” 突然长腿舒开,将褚时平、丁负璞驱出一丈,宁礼却在此时跌跌撞撞来到三人旁边。乔柯连人带剑,尚且旋在空中,猛然将他一抓,落地,云鳞剑已经抹上了宁礼脖子,褚时平等人再不能近身。云鳞剑入肉一指,眼见宁礼要不能说话,乔柯才道:“宁兄弟,这些年来,你和台上前辈最亲近,裴慎刚刚供述的案情,你可知道是真,是假?” 面具下只能看清宁礼的眼睛,他又惊又惧,瞄着褚时平等人,再去瞄云鳞剑上自己的血,道:“是……是真的……这都是于掌门操办的,我人微言轻,并未插手!啊!” 乔柯五指几乎扎入他头骨之中,竭力克制着不将他的头颅折断:“金云州之死也和你无关么!” “是他要杀我爹,我才动手的!抓他的时候我不在场,事后也只砍了他的手,别的我一概不知!” “你一概不知?宁公侯为什么该死,这台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抢夺谢石溪的饮冰剑法不成,将谢石溪残杀除名,此仇,云州七年前就在倚山阁告知三城三派少宗主!败后他遭人削手断足,下毒逼疯,你同在照雪城,还能一概不知?你没有插手,那又有谁能做到?!” “我怎么杀得了金云州,我怎么能拿到溶金粉?!倘若走漏半点风声,在场诸位,谁的下场不是和金云州一模一样,你乔凤仪躲得过,我们如何躲得!” 乔柯将他的面目拧过来,两指持剑,余下半只手在那骷髅幻面的边缘一撕,道:“躲谁?!” 原来面具已经被严丝合缝地粘在宁礼脸上,若要卸除,只能连带着他的皮肤一起撕下,可谓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宁礼惨叫一声,侧脸已被剥开一道小缝,血肉模糊,却仍不敢说出几位老宗主的名字。台下突然有人道:“他不能出剑!杀裴慎!” 循声望去,阮逸节已被人打落地上,“咚!”地一声,方才竟然是她独自在远处高地,将于霦云等人的攻击悉数拦住。那台子高逾三丈,她坠了地,却不多时就捂着肚子起身,一瘸一拐向前跑去,赵殷在后面缓步相随。此时,众人才发现韦怀奇早已不在刑场,而是像个毫无功力的普通人,借着高地的阴影向外跑去。阮逸节一面口吐鲜血,一面将他抓住,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打去,韦怀奇丝毫反抗不得,竟流泪道:“阿阮,我是真心爱你,真心爱你!是我保住了你的命、保住了你的名节,夫妻半生,你怎能如此对我!” 阮逸节道:“我此生犯错无数,每一次都是因为相信你!” 她抓着韦怀奇转向刑场中所有人,大声道:“你们看啊!明明是他奸污我、囚禁我,把我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 于霦云高声道:“你们成婚也是江湖美事!即便如今色衰爱驰,当年郎才女貌、子嗣和睦,何必急于否认?” 阮逸节一听后半句,立时露出疯状,蓬头垢面地扔开韦怀奇道:“都是因为他的鬼话,我才和他成婚,把一切都告诉他,等我明白的时候,什么都晚了!不……是你们害死的!你们才是杀人狂魔,全都是!救命……救救我!我不想看见他,我不想生他的孩子……” 风沙很大,几乎将背云吹起。韦弦木咳嗽一阵,用纱布遮住面容,继续朝刑场赶路。 弃武从医也有不少后悔的时刻,比如他明明看到远处站着什么人,并且第一时间拔腿逃跑,还是会被轻而易举地赶上。 “哥,”韦剡木道:“去哪?” 韦弦木道:“你认错人……” 韦剡木二话不说,扯下他的纱巾扬入风中,五指却沿着风向,将他满头长发一把揽在手中,拽到自己面前:“你为什么要害爹?” 韦弦木猛然吃痛,下意识去推弟弟,但他的手腕比他细了一圈,只是被牢牢攥住,越发没有血色:“你一定要问?” “一定要问。” 韦弦木低眉道:“你也是娘的儿子,为她报仇,你不想吗?!” 韦剡木道:“可那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啊!父子伦常,血脉相连……你下手怎么能如此狠毒?” “什么伦常?狗屁!你跟我本来就不该生在世上,”韦弦木道:“我不杀他已经仁至义尽!他把娘害成这样,把你也教成了得过且过畏首畏尾的懦夫,他凭什么是我父亲!韦剡木,大好的日子,你不去看公审,小心你的宝贝爹又被人糟蹋了……还是说,韦怀奇亲自派你来的?他让你杀了我是不是?这个蠢货,在地牢里就把什么想法都骂出来了……哈哈哈,你真是韦家最乖最听话的好孩子……” 两人近在咫尺,韦剡木不断用那张美得发邪的脸凑上来挑衅,就在他疯疯癫癫要拽无妄剑的时候,韦剡木突然退开,一耳光扇在了哥哥脸上。 一掌下去,脸颊很快肿起来,韦弦木再没有出声,抹抹嘴角,目光深沉又黯淡,期冀很少。韦剡木看向自己手掌,又继续皱着眉头看他: “你现在还好端端在这里,就是因为我还顾及你是我的兄弟。” 第146章 145 百倍奉还 自打赵殷喊出:“他不能出剑!杀裴慎!”,场上越发混乱,有人看阮逸节,有人看乔柯,还有人看裴慎,只有极少数人盯着高台。就在丁负璞、褚时平转向裴慎的瞬间,一把长剑架在了高台遗留的机弩上,瞄准裴慎,猛然发射! 不知何时,裴慎右臂已经从乔柯打出的裂痕中挣脱出来,手腕被狭窄的裂痕咬去一大片皮肉,鲜血淋漓,但他终究将爱羽剑死死接在手里,自将左侧锁链斩断,“咚”一声摔在地上。他被吊起来很久,身体还有些僵硬,因此这一声没有防护,格外结实,盖过了皮肉被人用暴力瞬间剥开的声音——宁礼就摔在他一旁,但脸皮被彻底剥去,一团红色的血肉中,只剩下快要爆出的眼球和竭力嘶喊的嘴巴,虽然痛极,却不能以手覆面,休止分毫。乔柯将那粘着人皮的面具朝人群一扔,与裴慎互相抵住后背,道:“你又骗我。” 裴慎道:“对不起,我……” 哪里还有空解释,见他挣脱,不止几位老宗主,各派护法也都操刀上阵,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实际上,乔柯虽然是天纵奇才,但于霦云一人就足以压制他——同为二十出头就继任掌门的玉墀派天才,于霦云甚至多出几十年历练琢磨,倘若当初生死簿上有他,裴慎绝不敢请乔柯为自己助力。更何况,要杀于霦云的另有其人。 刑场之外,韦怀奇突然陷入一片此起彼伏的犬吠中,一群花色不一、大小各异的狼狗从场外奔来,还在路上,就已经长舌坠地,涎液直流。韦怀奇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吓得嘴歪眼斜,直朝后蹭,大喊道:“不要!不要过来!” 阮逸节疯得更厉害了,趴在地上,抄起手边一块石头打狗,边打边道:“咬啊!咬死他!快去啊!” 她的长发彻底散开,垂在泥土中来回扫动,睽天派弟子难以忍受此景,纷纷离开。突然,一只手拨开长发,轻轻抚在了阮逸节的脖子上。 “你发病了,别动。” 周栖芳点过几个穴位,阮逸节很快平静下来,见是她,方才疯疯癫癫的泪水继续落下,道:“小周……我赎罪了吗?” 周栖芳道:“你做得很好。” 阮逸节道:“小周,是我对不起阳芷和石溪,我对不起你们……” 她连韦怀奇也不管了,抓着周栖芳的脚踝伏地痛哭。周栖芳则从腰间解下系带,为她绑好,高台上自有一根细绳将人拖起。这位玉墀派的守山姑姑,人生的前五十年几乎从未下过山,她的佩剑耿草更鲜少出鞘——据说,周栖芳年少也上过龙虎台,不过剑风软弱,负于同门的桂匹凡,回去之后,师兄师姐劝了三天才好。眼下但凡有人想上前拉住阮逸节,都会被周栖芳一剑毙命,哪里有半分软弱的样子。 连杀三人,场上终于安静下来,她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朗声道:“如果韦掌门和阮逸节是夫妻,那么他和这条狗、这条狗……还有这条狗,不都是夫妻吗?” 远方剑斗正酣,乔柯兀的闷哼一声。暴怒之下,于霦云剑气更盛,乔柯要拦他下台,险些被一脚踹得肠穿肚裂。他顺势在地上拧了个身,咬牙道:“没那么容易!” 如今,裴慎一人应对丁负璞、褚时平,乔柯死死挡着于霦云,还要压制薛藻等人,虽则吃力,竟然还能勉强支撑,足见此二人功力早已远超宗师。赵殷在台下看得直皱眉头,正待上前,却被另外两人拦住。趁着这群人生死相搏,周栖芳长吐一口气,提剑而行。 她来到不成人样的宁礼面前,问道:“宁贤侄,请问五十年来,照雪城武功最好的女弟子是谁?” 那血人道:“……谢……石溪。” 吹吹口哨,等众犬退去,剑指韦怀奇道:“睽天派呢?” 韦怀奇道:“是,是阿阮。” 剑尖调转,一个个指过三城三派的宗主:“师兄!玉墀派呢?三十年前,玉墀派只有我一个女人么?你们五辛原、凤还城还有明镜堂的女人都去哪了?!” 刀光剑影之中,她来到原属于于霦云的座位上,居高临下地面向因裴慎而来的所有侠士:“你们难道从不好奇,为什么剿灭舜华派的七十几个武林元老,一个女人都没有?!” 韦弦木望着弟弟,直到他消失不见也不明白话里的意思。无论如何,他打算向凤还城的中心去,于是低头捡起遮脸的纱巾,拍去沙土,喃喃道:“什么时候脾气这么臭的?跟谁学的?不是让我别回去?那干嘛找我?” 纱巾随风飘动,在地上投着薄薄一层影子,没几下,向面前幢幢人影蔓延开去。 黑衣短打,蒙面,腰间别短刀,还有药瓶。 无需抬头,韦弦木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将怀中的六里飘香丸尽数朝身后扔,然而,一袋扔完了,还是闻不到半点臭味。这帮人早有预备,拿出特制的绸布将六里飘香丸全都接住蒙上,防御完了,还剩七八个人没有事做,老鹰抓小鸡一般,左左右右地轻松跟在韦弦木身后:“你就是韦弦木?” 另一人道:“你看看这脸,能是别人?” 韦弦木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看清了脸,立刻就有人心急,猛地一窜,将韦弦木拽进怀里,道:“主家大方,名字我们不能透露。不过,他有话带给你。” 这些人打扮与孙通相仿,也是一等高手,双臂收紧了,韦弦木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反倒感觉身后一个两个都堵上来,男人味冲天,复述那“主家”的话:“墓中之耻,百倍奉还!” 一个尚且挣扎不过,腰隙肩头被十来只手扒住,韦弦木很快被摁到地上,掰开双腿。他那长袍碍事,三下五除二便撕成布条,将双手缚住。传话人又道:“还有一句:‘今日是人,明日是犬,纵情享受罢!’” 另一人掰过韦弦木的头,朝脸颊猛亲一口,道:“那么着急吓他?美人,放心,你也听见了,我们不是来杀你的,哥几个都是老手,不会弄疼你……” 韦弦木一阵干呕,嘴唇发白,用那双筋脉残破的手勉强拦在胸前,眼睛也不敢睁,道:“告诉我……韦剡木也知道吗,是他同意的吗?” 第147章 146 为兄 没有回答,甚至出现了一阵死寂,须臾,两滴热乎乎的液体落在了韦弦木脸上,身前身后,都像静止了一样。他颤巍巍睁眼,只见那人半笑不笑的表情已经僵了,脸的正中探出一寸剑尖来,恰好把他的鼻梁斩断。 “我不知道。” 无妄剑从后脑串过人的头颅,接着,巧劲将他挑到旁边,这才挥开,余下半只头颅的热血都洒在沙土地上。不过,无论韦弦木还是他身后的人都无暇去看,韦剡木去而复返,脸色比离开韦弦木时更臭了,甩掉污血,一把抓起哥哥,同时将面前三人都齐腰斩断,砍瓜切菜一般,一手搂人,一手提剑指向其余打手,道:“主顾是谁?” 为首一人道:“小的们也是见您离开才动手的!小的以为您和老宗主是一条心,既然离开,就是给咱们授意……” 韦剡木道:“谁跟他一条心。” 说罢,竟一剑将他刺死。首凤此时已不像首凤了,脸上没有半点忠孝仁义的影子,杀人杀得上瘾。打手们群龙无主,竞相道:“一个月前,老宗主把大哥单独叫到房里分派的这件事,说,说是您同意的……事成之后,找您讨要报酬啊!” 这人死得格外惨些,十几人答来答去,没有一个合韦剡木心意的,很快就尸横遍野。韦剡木收起剑,低头道:“你蠢到家了。做了那种事,还敢报真名入城?” 韦怀奇被亲生儿子折辱,必定只敢暗地里派人报仇,韦弦木赌的就是凤还城守卫还会给自己面子,借机进城。弟弟敢这样说话,换做平时,早被他一掌打过,但韦弦木实在吓得不轻,紧抱着他,浑身发抖。如此过了片刻,只听头顶道:“弦木,松开。” 时节太平,韦剡木虽然是一宗之主,也没有一口气杀过这么多人,气血上涌再正常不过,韦弦木惊魂未定,正少这点暖意,蹭着他肩窝摇了摇头,抱得更紧。然而,越是贴近,小腹便越是被什么东西顶住,比方才那十几人的更加明显、更加灼热。韦弦木大梦初醒,猛地推开他退到一旁,道:“弟弟,我们……我们谈谈。” 叫人松开的是他,玩味地步步紧逼的人也是他。风和长袍将韦剡木的反应遮住了,但从现在开始,他笑容中的每一份欲望都赤裸无比:“你动手之前,怎么不和我谈谈?” “我就在你眼皮底下,你跑出去找金云州、找乔柯,宁愿和裴慎联手,也不问我半句。” “事成之后,又要说我懦弱无能、得过且过。我半辈子都在做你听话又愚钝的弟弟,做到所有人都信以为真的地步,原来还是不遂你的心?” 韦弦木无路可退,抵着他的胸膛不许再靠近。虽然他在他面前不堪一击,但韦剡木还是停住了,这是一种兄长的特权:“你现在说的好听。遂我的心?哪位正人君子刚刚骂我不顾父子伦常,还打了我?” 韦剡木道:“我做了蠢事,你骂的还要难听百倍,轮到你做蠢事,凭什么不许我责备?” 韦弦木道:“我是你哥哥,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韦剡木道:“哦,伦常!到了你我,伦常又好用了!” “你!”韦弦木怒道:“是你让我永远别回去,事到如今,还管我干什么!” 韦剡木抓住他的手朝腰间探去,韦弦木吓得乱骂,他才笑着在无妄剑的剑鞘拍了拍:“我为了你,已经连公审都不去了。只要我不在,你的朋友们未必死路一条,不需要你去帮忙。弦木,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换言之,倘若韦弦木执意要加入战团,那他也要去,并且是作为裴慎的敌人。韦弦木脱力道:“……问。” “你以为我会参加公审?” “是。” “准备以死相逼?” “是。” “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不管别人伤不伤心?” 韦弦木偏开头道:“没人伤心。” 他比韦剡木矮了一些,偏过去,便只有一片长发落在韦剡木眼帘,半张脸都遮住了,韦剡木很不喜欢这样,粗暴地捋到他耳后,拇指托住下巴,不等他看清,便俯身凶猛地吻上去。他知道哥哥要喊“剡木”,于是故意去顶他的舌头,叫他连呼吸都不能,等人膝窝软了,就地一推。 “从今日起,我韦剡木……不以韦怀奇为父,也不以韦弦木为兄。” 韦弦木大脑一片空白,目中水光潋滟,倒在地上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韦剡木跪在他两腿中间,没两下便将他亵裤褪了个干干净净。韦弦木从小到大都爱这样打扮,里衣层层叠叠,严丝合缝,偏偏在外面套一面长袍遮掩,再用各式各样的背云点缀,背云总又长又多,上面的串珠饱满莹润,在眼前甩来甩去,搔弄心弦,一闭眼,就想将那珠子拆下塞到他体内。如今,只剩长袍与背云了,韦剡木将粗硬的性器埋在绸缎下,扶着腿根,迫不及待肏入韦弦木后穴中,扎下身,怀中人已经抽咽不止,韦剡木强硬地抵住他的额头,道:“我若不做懦夫,第一件事就是干死你。” 第148章 147 天生坏种 韦弦木被撞得摇摇晃晃,却不去抱他,双手狼狈地按住长袍左右:“别在这里。有人……” 韦剡木刚刚起兴,恨不得将他眼泪都吃了,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将他嘴巴捂住。不稍时,他已经辨出活口在哪,性器还严丝合缝地埋在韦弦木体内,一道剑气飞出,将那人喉管割断了,竟然又追一剑,将尸体的双目毁去才作罢。 捂了一会儿,又觉得哥哥嘴唇很漂亮,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来回抚摸。他总是不动,韦弦木被顶得肚子发胀,只好将双腿更分开些,纤薄的嘴唇在他指腹下起伏,轻声说:“出去一点。” 韦剡木虚情假意、磨磨蹭蹭、抠里抠搜地抽出一丁点:“这样?” 韦弦木正要点头,双眼一黑,他又不管不顾地肏到了底,猛地抽出,再整根贯入,很快将腿根打得又红又烫:“还要不要出去?” 韦弦木长袍已被抖落了一半,裸出半边身子,背云也甩了过来,“啪啪啪”地随着韦剡木动作在撞,冰冰凉凉从乳珠上蹭过。韦弦木又痛又爽,摇着头伸手去摸两人的交合处,两根指尖哆嗦着在囊袋下揉按,然而韦剡木一旦开始不听他的话,就一概不听,眼下又不许他自己抚慰,两肘撑在地上,将哥哥的手臂卡着,双手则捧在他脸颊旁边,将人死死定住,下身在粘腻穴口抽送不停:“你如果早这样……好好勾引我,哭给我看,我怎么会爱上别人?” “我总是找你比武,拼了命地打赢你,就是想看你哭……可你偏偏没有过。” 韦弦木道:“我凭什么哭给你看……我讨厌输给你……” 平心而论,他的天资只是不如弟弟,但做弟弟口中的护法绰绰有余,是他自己心灰意冷,又急于救治母亲,才将此途彻底断送。自那之后,韦剡木没了理由缠着他比试,只能到丹房找他。玉屏丹房一年四季暖烘烘的,韦弦木赤脚绕着炉子转圈,有时候没人理,能闷头转一整天,不知道在愁什么,看见弟弟进来就掏丸子砸他:“炼坏了算谁的?出去。” 韦剡木止步,盯着他汗津津的脸道:“我就看看。” 韦弦木道:“你又不懂。” 韦剡木道:“你教我。” 韦弦木一阵风走到他面前,掀开眼皮,扒拉嘴巴,揉揉脑袋再号一号脉,把矮半头的弟弟当面团捏:“就你?练点剑就累成这样,笨死了。” 把什么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药都塞在韦剡木怀里,一脚踢出门外。他每天过去,每天都被赶出来,个子长到和哥哥一般高的时候,就下山历练去了,从此前路光明坦荡。头一年得到龙虎台魁冠,第二年就被评做首凤,韦弦木得闲去书房看他,道:“你看起来很高兴?” “哥!”韦剡木道:“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才知道跟人心意相通,是这么……这么……” 他弃卷而来,风度翩然,韦弦木不知不觉被捉起双手,按在他胸口上。韦剡木形容不出,像孩子一样希望他摸过了就懂得:“我心里发胀,可是舒服得很。” 韦弦木抽手道:“相思病,没救了。” 韦剡木甘之如饴:“是晏小凌,下次我带你见她。” 韦弦木道:“我忙死了,瞎折腾什么?你既然喜欢,真心待人家就好,真心比什么都贵重。” “知道了。” 再到调换手筋,从昏迷中转醒,韦剡木才第一次看清玉屏丹房的样子,可是那经久燃烧的丹炉已经熄灭,韦弦木一去无踪。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这么悖德淫贱的人?你和我生来都是一样的,都是韦怀奇的种……早告诉我,我十几岁就会对你做这种事……” 韦弦木双腿挂在男人精壮的腰身,听着自己体液发出的拍打声,竟不由自主夹得更紧了。鬼医也好神医也罢,在人欲面前照样一败涂地,他枕在自己长发上喘息时双目微张,袍领下暴露一大片粉红的肌肤,叫人后悔在空旷的沙地上过早享用了这具身体,他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许人见,也不许日月。 韦弦木猜不透他想法,口舌虽然乏了,目下仍是一片勾人的艳:“你……你真的喜欢我?” 韦剡木没好气道:“不喜欢!我是韦怀奇派来报复你的杀手。” 韦弦木嘴唇抖了一抖,汗湿的额发下,眉尾也有些垂落,红着一张脸望向韦剡木,好一会儿,他笑起来,双臂终于搭上男人的后背:“这位杀手弟弟好生英俊……” 支起上半身,咬着韦剡木的耳根道:“也好凶。” 第149章 148 心锚 柔声细气的,韦剡木已明白哥哥在求饶,抱着人,将颠落的半边衣衫重新挂在他肩头:“那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意思?” 粗砺的男根早已重振旗鼓,抵在韦弦木湿成一团的下身,蓄势待发。韦弦木慌忙分了一只手出去,将弟弟的性器握到两人之间,从囊根揉按起来。他为韦剡木熬过无数记丸药,也给过他血肉筋脉,但都是下人传话、管家过手,什么“大少爷昨天来看您,可不想打搅您和宗主练功,又走了”、“大少爷心疼您,让您把药喝了”不过像管家十几年如一日哄人的话,到了此刻,他的安抚才如此直白。韦剡木喘着粗气去撞他手心,追问道:“你对我呢?” 韦弦木道:“凭什么要我说?” 韦剡木叫一声“哥哥”,便封住了他的嘴,不断缠着他道:“我喜欢哥哥,要跟你做夫妻……” 扒开韦剡木的臀缝,刚劲有力的手指深深陷在雪白肉团中,托着那窄小的缝隙,套在被韦弦木撩得火起的男根上,再一点点将他按下去。 “就算你再自废双脚……变成疯子,也无所谓,最好一辈子被我关在睽天派,一辈子只和我苟且……” 细细的谷道被无情破开,借着方才遗留其中液体,一路肏在最深处,韦弦木呻吟愈高,剧烈地摇着头:“我不喜欢那样,你不许那样对我,不许……” 他在韦剡木后背搂了一会儿,因为弟弟动作起来不管不顾,双臂已经力竭,几乎倾倒过去。韦剡木将他的背云拽住,珠串都绑在手腕,就这样将人紧紧勒过来,强令他坐在阴茎上起伏:“那我要怎么对你?不如带你和娘都回山上,我们继续做一家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喜欢吗?” 韦弦木的长袍早又颠落了,覆在他那根同样硬挺的男根上,一点点渗出白色的精水,韦剡木血脉贲张,隔着绸缎将那东西抓住揉搓,没几下,韦弦木身下喷出一股淫水,两粒黑宝石般的瞳子几乎要翻过去,哀声道:“跟你了……我跟你了……哥哥从来都爱你……” 韦剡木连同一颗心都被热流包裹,终于放慢一些,柔声道:“你早该告诉我。” 韦弦木道:“要是你够喜欢,会一直等我开口?” 韦剡木被他呛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甚至动作都停下来。韦弦木借机挣开背云,一面道:“发什么呆?你以前就这么哄晏小凌的?” 他拧身就要走,才将那肉柱吐出一半,就被韦剡木按回去,发狠顶了几下:“这么哄。” 韦弦木骂道:“滚!这套对我……对我没用!放开我!” 说归说,他早被那肉棒子肏得发昏了,在自己黏糊糊的喊声里晃了几下,才发现韦剡木那张惊世绝伦的脸已经凑到跟前:“要怎么做你才高兴?” 韦弦木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眉眼,道:“我的朋友现在很危险……你帮他们一点,哥哥就高兴了。这种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 ” 他突然惊叫一声,被韦剡木压在地上,不由分说地猛插了几下。韦剡木道:“我连爹娘都不顾了,还要帮裴慎收拾烂摊子?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韦弦木,连这种时候你眼里都没有我……” 他这次真的动了怒气,韦弦木下身都勾出几缕血丝来,比旁边一滩滩干涸的血迹还炸眼,韦剡木瞬间清醒过来,停在哥哥身上,也偏是这次,韦弦木没有喊疼,哆哆嗦嗦去捧他,将他的眉心舒展开,抱进怀里:“是我不该,不提了。你在我心里多重,你都知道的。” 他自己摇起纤薄的腰肢,将性器吞回体内,抬头去啄弟弟有些愧疚的眼睛:“可是,晏小凌今天也在,我怕你放不下她……” “都过去了……”韦剡木道:“不要提她了。” 韦弦木道:“我们以后怎么办?” 韦剡木苦笑道:“除了要你跟着我,什么都没有想清楚。” 昨晚他从裴慎那里得知韦弦木可能入城,就一直在必经之路等着,但和他们的过去相比,这一晚太短了,尚且不能完全消化所有恩怨情仇,可是无论如何,他要把韦弦木留在这里,把一切说个明白。韦弦木道:“我等你。” 他虚揽着韦剡木,实则任由韦剡木紧紧抱住,几乎要揉到身体里。双腿之间的冲击重新变快了,韦弦木拉着弟弟去摸肚子,每一下,纤薄的绸缎都随肚皮被顶起一小块,韦弦木道:“我是你的了……” 一瞬间,肉柱上的青筋都变得更加膨大,几乎完全卡在温热的谷道内,韦剡木不发一言,咬着哥哥的嘴唇开始最后的冲刺,彼此双目紧闭,仅凭兽性交换着激烈不平的气息,最终,所有欲望都融化在一片空白之中,韦剡木囫囵地压下了身体,忽然道:“小凌……” 高潮的余韵甚至还在两人相接的地方荡向全身,但韦弦木立刻僵住了,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推开,跪在地上开始找自己的衣服。韦剡木被自己吓得更重,什么都没做,就被他这样推到一旁,愣了片刻,连忙过去抱他:“对不起……我说错了,哥,你打我……” 他抓着韦弦木的手来扇自己,但韦弦木不听他的,看都不看一眼,于是那巴掌有气无力地落在脸颊上,像韦剡木在求着他抚摸:“哥……弦木……你打我,骂我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我真的只要你……” 韦弦木已经甩开他,摇摇晃晃又无比坚定地站了起来,因为力竭,声音显得格外温柔:“是哥哥乱动心思,本来就不对。你不必陪我做戏。不要勉强。” 鞋子、背云全都不要了,笨拙地踩着粗沙向刑场方向走去。韦剡木嘴笨不知如何解释,一咬牙,同样起身将他拽住:“无论如何,你不能走!” 他慌得气息不稳,连有人赶来都没能察觉,还没有够到韦弦木肩膀,便被人一掌催开。韦弦木还在一刻不停地离开他,邓宁收掌而立,发尾犹自带风:“韦凤仪,到此为止吧。” 韦剡木哪里看她,拔腿便追。然而,几乎同时,邓宁直接拦在了两人正中。韦剡木道:“你是什么东西?滚开!” 邓宁道:“弦木哥不喜欢被人强迫,你为什么还要追?” 韦剡木拔剑道:“我们兄弟之间,轮不到你管。你执意拦我,无非我杀了你再带弦木回家!” “你为什么非要此时此刻带他走?如果说得出一二三,我还能放你过去,但凭你现在这样子,能做出什么好事?杀我?”邓宁宝剑出鞘,拉开了架势:“我可是乔柯原定的继任。你尽管来试,今天还能不能再碰到他一下!” -------------------- 正文骨科的剧情到这里就99%了,弟弟嘴真的很笨……番外会把其他问题一起解决掉,以糖为主,字数未定,所以这对到底够不够新开一本,我要先完结正文再捋一下。 第150章 149 阳芷 周栖芳孤身站立在盟主位上,内力奔流,宛如江海。耿草剑被道道血蛇缠身,杀气凝重,直指于霦云: “大师姐明明是在流落江湖时为你所杀,遗骨藏在卢可俦密室中。卢可俦之所以要死,就是因为他知道你们的勾当,各门各派,用这种手段清剿的女弟子不下十个!当年小柳郎将遗骨遗物送回各派,人头与武器分明不能匹配,竟无半个异议,你们怕什么?怕核对出身份,那些灰飞烟灭、连姓名都被抹得干干净净的女人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吗?!” 有乔柯和裴慎两人,台上台下,竟然谁都不能近她的身。赵殷决定放弃口吐白沫的韦怀奇,冲上台将这一切打破,然而,锈迹斑斑的佩刀佩剑从天上接二连三地砸到他面前,柳中谷扔完了密室中至今无主的刀剑,一跃而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周栖芳道:“几百年来,女人就算有师门最高的天赋,也不能继承最好的武器,拿不到最好的心法,遑论跻身一派之主!几百年……终于有我师姐惊世之才,将大小门派七十人纳入弈社……” 她们决定在沥剑台打造自己的兵器,等到三城五派新一次交接,趁夜起事。可惜,睽天派有位号称江湖第一的美人和师兄相恋,在他循循善诱之下,将弈社的成员、计划、暗号……和盘托出,致使弈社成员全部被诛杀。阮逸节虽然因为出卖弈社得到一条生路,但毕竟身手卓越,又所知甚多,最终被韦怀奇封禁在睽天派,受尽凌辱。 “七十个人……偏偏在玉墀山上有一个,技艺不精、胆小如鼠,不敢和师姐说一句话,连她被所有师兄联手追杀的时候,也只能躲在山上偷看。她怕那八个师兄用同样的方法杀了自己,怕自己上山拜师的名帖、小酉阁值守的记录还有江湖小报难得的一次露脸都被他们烧掉,连名字都没人记得,所以她眼睁睁地看桂匹凡寻找师姐,眼睁睁看着桂匹凡也死在师兄手里……回过神来,就算被师兄造谣生事,还要战战兢兢地陪他们演下去,好像真的为桂匹凡守了三十年的活寡……” “我不是为了他!于霦云,我忍着一日又一日的恶心活到现在,就是要让全天下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裴慎和乔柯已渐渐不支,晏小凌率先抓住空当,翻身来到周栖芳面前,然而,不过三十招,甚至耿草剑都没用上几次,晏小凌便被她一脚扫中膝弯。周栖芳道:“自舜华祖师以来,你是三城五派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城主。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不负盛名。” 说罢,将晏小凌左手手腕、手肘生生拧断。晏小凌城主之位名副其实,但在周栖芳面前,犹如咿呀稚子,丝毫无法招架,惨叫两声,抓着断成三段的左臂滚落下去。高凤桐道:“你不是来为女人主持公道的吗?为什么要毁了城主!” 周栖芳道:“高家竟然会养出你这样的蠢人!她废了睽天派继任、哄骗丁瑙杀你,事败之后,又借乔柯的手杀了丁瑙,逼丁负璞扶植自己上位……你如果有她一半聪明狠毒,也不至于这样错辩黑白、甘为人下!” 龙吟声冲霄而起,借着晏小凌撕开的口子,于霦云同时重伤裴慎、乔柯,剑气如排浪长淘,汹汹转下。 “奚阳芷带头谋逆,我没有秉笔宣扬她的罪过,仍旧以师门前辈的礼仪下葬,已经对她宽容至极!” “是你得位不正,心虚不敢!如果师姐做玉墀派掌门,绝不会对挽芳宗灭门袖手旁观,更不会冤杀舜华派一门!赵莱之死,裴筑之死……无不是因为当初清剿女弟子,只有他们两人不肯同流!” 周栖芳清秀温婉,出手却意想不到地刚猛,好像攒了一辈子的恨意争先恐后地劈出。然而,无论她口中的奚阳芷如何天资傲人,也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成王败寇,活到现在的于霦云已经所向无敌,“生死簿”第一被人争来争去,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上面——他最该在上面,沾着舜华派和乔家的血,一笔一划深深刻在生死簿最前,只是周栖芳没有过早透露给裴慎,出于某种目的,裴慎虽已察觉,也没有写。 “你妖言惑众这么久,证据呢?!你谋杀七位师兄、和裴慎同流合污,这才是有目共睹!诸位!请速速持剑诛杀此贼,她嗜血成性,恐怕连你们也要殃及!” 墨迹似的,周栖芳的血在空中划出一横,她的左耳随之坠落地上,然而,周栖芳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于霦云,左耳、手臂、甚至一截肠子掉下都不在乎。他们早已打到场下,却都视场下众人若无物,平素刚柔并济的玉墀剑法,此时各自如铡刀一般,屡屡扫过,空地上便新添数十条残肢断臂,漫说各派高手,就连薛藻、高凤桐等人都险些不能避开,顷刻间,望仙台一样大小的场地竟被浓重的血雾笼罩,于、周二人各擎其声,在众人猩红的视野中死死缠斗。 “你混淆是非早已成性,随你怎么说!我等到今日,只为让江湖人都亲眼看见,于霦云不配为玉墀派宗主,也不配为人父、为人师!身后之事,江湖自会流传,孰是孰非、正邪黑白,更有后来人!” 红雾中,金光交错如燃烧一般,两片倾注了毕生内力的剑刃彼此倾轧,在令人头疼欲裂的剑鸣声中,最终竟双双折断。只能听到一个人倒了,另一人血流如注,半晌,才将剑柄放开。 周栖芳气若游丝,跪在自己和于霦云的血泊中,口中含血而笑,喃喃道:“师姐……” 突然,她扬起头颅,长啸冲天。人生几十年,从来没有这样畅快地喊过。 “师姐!!!” 只两个字,望天定住,气绝而死,不能阖眼。常得一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杀出,已经涕泗横流,奋不顾身地扑在她的尸身上,嚎啕大哭道:“师父!” 第151章 150 明镜 柳中谷未验鼻息,三垣刀猛然出鞘,直接砍掉了于霦云的头颅,将他的佩剑拔出来。除了周栖芳砍出的缺口,上面还有一道小小裂纹,是明镜堂刀法所致,他将这把剑也扔到赵殷面前,提刀问:“他杀我爹的时候,你在场吗?” 奇怪的是,从来一点就炸的赵殷到现在还没出招,柳中谷先发制人,他也只是防守:“为什么于霦云要杀你爹?” 柳中谷愤愤道:“我爹刚把这批刀剑交给我,当晚就被杀了,你说为什么!” 他喜忧参半地回去见柳嵇,说裴慎不会再对他动手,也请父亲不要为难裴慎。沉默片刻,柳嵇问:“这些年,你一直在裴慎身边?” 柳中谷道:“是。” “他在诈你?” 柳中谷道:“我又打不过他。他有那个心思,绑了我、威胁你,咱们爷俩不早就完了吗,用得着使诈?” “他掐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杀到现在,说停手就停手?” “不管怎么说,我信他,”柳中谷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都看在眼里,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当然知道你不是什么烂人!爹……你后悔过吗?你说他是不是被我打动了?爹你想过我娶妻吗?剑宗那群人还都没婚配,我给你好好长一回脸……就是那个什么,还要带个孩子……” 一记暴捶,把他的头打得拨浪鼓一样,柳嵇道:“捡捡你的脑子!” “别打了别打了!我就说说!”柳中谷捂着脑袋坐下,道:“我没见过舜华派的人,不过,如果有天逐风镖队莫名其妙让人屠了,保不齐我比裴慎还疯,要我说,七十多个人都杀了,没有现在哑火的道理。就剩四个老宗主和赵殷,他心里有怨,却不动手,说明眼下有东西比报仇还重要……朋友和孩子都送走了,他自己又没那么怕死,还有什么要愁?” 柳嵇起身,欣然听着他状似随意却又头头是道的分析,取出一把木箱钥匙:“公道。” 那木箱中,就是卢可俦密室中未能分发出去的兵器了。 高台之上,裴慎给自己敷好伤药,重新提起了爱羽剑,转向赵殷。 “从我被捕到公审,你有那么多杀我的机会都没有动手,为什么?” 见他矛头转向赵殷,场下许多江湖散客都自发围到了赵殷身前。这些人无门无派,但都身着紫袍,能从于霦云和周栖芳那片毁天灭地的剑雨中活下来,说明对挽芳剑法都颇有心得。裴慎道:“你不杀我,是因为你要证明一件事……” 他随手把乔柯拽到身边,说着说着,手指就勾上了乔柯领口,后者脸上还挂着几抹血迹,愣怔一瞬,便乖乖地俯下一点身子,颇为受用地由着他向全场展示。 “你发了这么多份挽芳剑法,收了这么多徒子徒孙,却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走火入魔。难道,挽芳剑法真的没有问题?还是说,这些人造诣都太差了,挽芳剑法真正引人入魔的地方,他们根本领悟不到?” 一颗,两颗,乔柯青黑外袍的领口被他的手指徐徐勾开,纤长的颈子当中,赫然是一寸多长的狰狞疤痕,并且微微上挑,就好像乔柯曾对着自己调转剑尖,试图将喉咙彻底捅穿一样。 身后,丁负璞、褚时平也重新架起了姿势,裴慎拇指在乔柯喉间细细地摩挲,皱着眉问:“你可以么?” 乔柯面如平湖,朝他耳边吹气:“不可以。裴慎会救我吗?” 可惜,柳中谷已经飞奔到眼角的余光里,乔柯立即蹙起长眉,冷冰冰道:“你不许来。” 柳中谷道:“关你屁事!我只听裴……我操……!” 裴慎已在高台上借了力,乔柯单手拎着他,猛地发力一送,就这么将人直接扔到了赵殷面前,爱羽剑划过半空,一霎时凤鸣九天,电光从苏息剑中段骤然迸射出来。 “二十年前你是怎么入魔的,忘了吗?”相击之后,裴慎竟还能内力暴涨,再压一筹,翠白道袍与长发凌空飞舞:“我帮你想!” 第152章 151 入魔 赵殷道:“什么入魔,一派胡言!” 裴慎道:“灭门当日,你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醒来还在原地吗?” 他逃了几天几夜,从地牢里出来就酣战至今,早已伤痕累累,而赵殷甚至连衣摆都是干净的,偏偏就是敌不过他。那些过来帮手的紫袍人,在裴慎底下都不过一两招便被支开,奇怪的是,裴慎并未将谁打死打伤,甚至更像在纠正对方的挽芳剑法,经他的剑一推,滞涩的内息便突然打通,将接下来的招式都串了起来,但在此时,裴慎便猛然点向膻中穴,封住内息,将人推出战局。 不到一会儿,交战圈外就站了十几个呆呆愣愣的紫袍人,赵殷道:“这些都是无辜的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手脚!” 突然,苏息剑的轨道走偏,打中了裴慎,这时赵殷还以为是自己分心所致,但招式越来越凌乱,片刻之后,他竟然连自己的手臂都不能控制了。裴慎在剧烈变动的视野中张开嘴巴,声音像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掺血:“你和你爹、卢可俦修炼的剑法,还有你分发的五千份剑法,其实并不是宗门弟子经常练习的那一份,而是你们祖师最初创造出来的……” 十几人中,有人不甘被裴慎简单打败,重新提剑,但他们的真气已经开始乱流,再一催动,立刻和赵殷一样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出剑,其他紫袍人为了自保,不得不提剑反抗,最终又被勾得入魔,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所有人都被剑招反噬。裴慎道:“在此之前,这份剑谱一直藏在挽芳宗密室,只有修行最刻苦、天资最高的弟子才能一试。卢可俦试过,因为入魔,废掉了全身武功,你父亲赵莱试过,同样力不能支,然而那天你和他一起修炼,不止乱了剑招,连神智都因此崩溃……” 赵殷的内息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从四肢向头脑中倒流,这感觉二十年前曾有过,但那次反噬来得太快、太猛烈了,让他在一瞬间的剧痛后什么都不记得。此刻,若非裴慎不断接住他的招式,借力打出,他恐怕已经昏聩到连这句话都不能听懂。 “我师父死于一剑穿喉,因为你以为他用这招取走了赵莱的性命,但其实……这一招是你亲手捅向你父亲的!你们父子走火入魔,他不能自控,撞剑而死,而你!疯疯癫癫屠尽了自己的家人,还忘得一干二净!” “不可能……不可能!”赵殷道:“若真如此,为什么三城四派,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赵家亡了,所有剑谱都实实在在交在群首会手上,倘若有异,他们早就该看得出来!” “你亲手杀了全族已是惨剧,卢可俦为保你这颗独苗,当然不肯再说出真相!我师父不会告诉你,因为他要保全赵莱的名声。三城四派更不会告诉你,因为当年各门各派诛杀女弟子,只有赵莱和裴筑两个人不同意!群首会原本还要想办法把他们除掉,现在好了……一个自取灭亡,一个被情人的儿子冤杀,同室操戈,亲痛仇快!” 赵殷毕竟年长他十二岁,论内功,裴慎并不如他,使出浑身解数压制许久,多亏了彼此剑术相克,但赵殷也逐渐无法约束自己的内息,只见他脖颈一周的血管都已十分膨大,透着薄薄一层皮肉,红得发黑,动作也越发凌厉,裴慎躲闪不及,一咬牙,直接让他从肩头捅穿过去,准备一招“君子万年”同归于尽,然而, 不知赵殷是否有意,一个晃神,爱羽剑竟也从他的右肩刺穿过去,甚至向下劈了半寸,立刻止住了赵殷的动作。他就这样挂在裴慎剑上,用血流如注的右臂握紧苏息剑,问道:“我跟你,同室操戈?证据呢……” 裴慎道:“这么多人入魔,难道还不能证明原初这本剑谱的问题?” 他颤抖着将另一本剑谱扔到赵殷面前,从“关河雁字”开始向前,一招一式,随风卷动。 “这是我们舜华派的密法,并非我师父偷来的!灭门那天,不知道什么人把它拿走,最后出现在陶诵虚手里……倘若你仔细翻阅过它的心法,怎么会冤枉我师父!” 那剑谱一招一式都出自挽芳剑法,但几乎每一招都跟了舜华心法的批注,与其说是剑谱,倒更像解药,一份用舜华剑法疏散挽芳剑法刚烈之气的解药。 “你在珠岛修炼过,自然也见过挽芳和舜华两位祖师留下的壁画。当年,挽芳祖师执意要用这刚猛伤人的剑谱立派,可他自己都不能驾驭,以致于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句‘毋使伊知之’,不过就是字面意思,不愿让舜华得知自己死讯罢了!舜华终其一生,都想要消解挽芳剑法中的戾气,她让徒弟只要见到挽芳门人就刀剑相向,只是要验证自己的心法究竟能不能为挽芳疏解,可惜这两个人……相爱却不相知,两派之间,遗恨千年……” 赵殷道:“灭门当晚,你师父就在挽芳宗附近……若有隐情,他为什么不说?” 裴慎道:“要怎么说?说他早年和你父亲相恋,偷看了彼此门派的密法,才发现挽芳与舜华祖师的秘密吗?还是说你父亲想跟他和好,和他书信来往,说大徒弟练剑失败,他要带着儿子再试一次?还是说他连夜赶到挽芳宗要阻止你父亲,却被葛山大震拦在路上?事发之后,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跑到珠岛上揪你出来,平白无故地告诉全天下是你杀了自己全家吗,你是赵莱的儿子,他怎么舍得!有些事倘若你亲自去问,他说就说了,可你冲昏了脑子,拉着厘罪盟给舜华派五十人一口气判了死罪!” 赵殷彻底明白,崩溃大叫起来。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正是同室操戈、亲痛仇快的第一等罪人,而那剑法、发疯的挽芳门人就在身边,昔日如何被怂恿跳上龙虎台、召集厘罪盟时如何一呼百应,仍然历历在目。他脖颈上的血管眼看就要爆开,爱羽剑也无法压制片刻。赵殷调转剑尖,嘶声问道:“珠岛……当年是谁值守……” 裴慎还在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双目充血,耳边只剩挽芳宗门人自相残杀的剑鸣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赵殷抬起头来,对准自己的颈间,猛然一刺—— 所有混乱的、沸腾的很快从脖子正中的伤口流出去,他开始听见、看见,但无法再说话。莫纵言就在面前,比在珠岛值守时老了很多,肢体也不全了,但赵殷认出了他的手,曾经在珠岛点拨自己招式的手。 莫纵言也在看他,知道他说不出话,便道:“是我。” 他放下拐杖,用唯一一条腿跪了下来,伸出半截左臂,好像托着赵殷的脸:“疼吗?难受吗?” 缺了一手一脚,和昨夜暗杀赵殷的人完全一致,赵殷躲过暗箭,但也看清了他,于是并没有下死手去追,到天亮,竟又被他带回这片刑场。 即便还能说话,他也不知该对莫纵言道歉还是道谢,一瞬间,他又为这个过去的“残党”还活着高兴起来。然而莫纵言目光中没有什么生气,机械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机械地说着攒了十几年的话:“我师父就是这么死的……被你害死的……” “我不原谅你。” 说罢,握住苏息剑的把手,向右一劈,将赵殷的脖颈直接砍断! -------------------- 明天更新主剧情最后一章! 第153章 152 悔向云中露一鳞 杀了赵殷,裴慎顿时愣在那里,从此刻开始,一切都是他没想过也从不敢想的未来,所有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了。然而,几十个发疯的紫袍人还在自相残杀,如同一张凌乱蛛网,将他和莫纵言兜头罩住,冷不丁便有一剑捅来,裴慎连忙背起莫纵言道:“师哥,我带你出去!” 才跑几步,蛛网一角突然被一张无形大手撕去,匡文涘姗姗来迟,长枪上还串着三个半死不活的挽芳门人,慢悠悠地一边走,一边将人甩下枪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匡家兄弟在乔柯拜师时就已经是城主候选,乔柯做完宗主又变成反贼,孩子已经满街跑了,他们还是城主候选。褚时平紧握着大权不肯放,两兄弟心里也有怨气,所以一直等到公审各方两败俱伤才出现,真相虽然已经大白天下,但倘若裴慎、乔柯都死了,丁负璞等人再将春秋笔法运用一遍,颠倒黑白,场下这些人也不会说什么。 谁胜谁负,如今都看匡文涘一人,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裴慎片刻,很快发现爱羽剑正微微发抖,要不是莫纵言的手掌包在外面,很快就会掉下去。 枪尖和他的眼神,同时扎上了裴慎的喉咙。匡文涘朗声向台上道:“师父,书昫呢?” 褚时平道:“你来得正好,快结果这几个畜生,回头为师好传位给你!” 匡文涘道:“书昫呢?” 眼见他要摸出背后的长弓来,不见匡书昫不死心,丁负璞连忙道:“他就在台下等你,乱成这样,我们如何带你去见?” 匡文涘挑着裴慎下颌道:“我请乔凤仪、小柳郎卖个面子,随你们去找他。” 他一向头脑简单,谁都想不到能被他抓住这么个时机,两头通吃。褚时平暗骂一声,跳至台后,乔柯则步步紧随,眼看着他把昏迷不醒的匡书昫从一只暗箱中拖出来,用弩抵住心口道:“杀了乔柯,杀了这些人,你哥哥自然会醒!” 裴慎道:“不要!匡大哥,我帮你救他!请你放别人一条生路,我死不要紧……” 他甚至看不清匡文涘如何出手的,胸口和头上便飙出两道血花,与莫纵言齐齐栽了下去。柳中谷刚把几个护法打瘫在地上,回转头来,疯了一般大喊道:“匡文涘!!” 他提刀猛向台下冲去,岂料身子一绊,被匡书昫砸个正着。乔柯趁褚时平一瞬的破绽将人抢出,喊道:“接着!” 柳中谷在云头就被他砸了这么一回,此时竟也轻车熟路,背起匡书昫飞奔向前。裴慎就摔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胸口中伤,血水还在蔓延,突然,他的小指和无名指抽搐起来,然后是整个手掌、整条手臂,他趴在地上咳了一声,似乎极痛,用尽全身力气将爱羽剑紧紧握住,挣扎起身,踉踉跄跄、不要命地朝台上跑去。 他知道了,他知道那天乔柯追上匡文涘所做的交易了。无论他们要交换谁的命,总之匡文涘要用上这点该死的麻药,让裴慎在众目睽睽下假死过去,哪怕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他的脚还不停使唤,柳中谷甚至看出他的眼睛还不能用,靠着纯粹的听觉、狂风中血腥气的方向朝自己身后挥剑。 丁负璞! 丁负璞就在柳中谷身后,此刻甚至距离半尺不到,千钧一发之际,云鳞剑寒芒笔露,“噌!”地一声,直接将丁负璞咽喉贯穿,爱羽剑则在同一瞬间朝相反的方向飞去,一剑命中褚时平的额头。柳中谷又惊又赞,道:“好……!” 他的叫好声戛然而止。褚时平虽被爱羽剑和匡文涘的铁箭同时击中,倒下时,左手竟还保持着扣动弩机的姿势。 只有一箭,但那一箭穿胸而过,瞬间打断了乔柯所有动作,迫令他向前扑了半个身位,猝然倒地。裴慎刚刚收式,由于内力耗尽,双耳被一阵地狱般的鸣声刺穿,偏偏他有一瞬的失明,再睁开,正要跌进乔柯血花飞溅的胸膛中。 裴慎如坠冰窟,几乎手脚并用地冲到他面前,将他低垂的头颅捧起。最开始他是失声的,双手胡乱去拦汩汩而出的血液,捂了两下,血却越来越多,继续沿着他的指缝灌下去,裴慎道:“不不不……乔柯……” 必须靠着他的掌心,乔柯才能撑起脸庞,但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完全睁开。裴慎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拼尽力气也不过抖了下嘴唇。剑伤捂不住,乔柯越来越重的身体也撑不住,他跪在地上抚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语无伦次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乔柯!你不要死,我离开你那么久瞒着你那么久就是不想走到今天!我只想让你活着!就算你不认得我、恨我、和他们一起杀了我……我要你活着啊!乔柯求求你,看看我……阿慎爱你啊,从来、从来都爱你……不要这样惩罚我,你不要这么狠心……” 乔柯又呛了一下,但依然没能发出声音,只有两行热泪从他灰败的瞳孔中冲刷下来。伤口的血流变慢了,和耳中裴慎的哀求一起衰弱下去,恍惚中裴慎钻到了怀里,将不同的药丸塞进齿间,被血冲出来,他又神经质地满地捡起来蹭净,重新放回去,捧着他、掰开他的牙齿:“咽下去,我求求你乔柯……我再也不会跟你撒谎了,乔柯,我有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要告诉你,都是真的,你带我回芝香麓好不好,我们一起教凯风认字,练剑……乔柯……乔柯……” “不要离开我……” 第154章 153 【尾声1】昨日死 死、死后同属于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内,痛哭、遗忘和腐朽一起发生。 但如果感到黑暗中有人钻进怀里,那么你可能只是在睡觉,睡得有点死,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睁开双眼。 面前的人僵住了,旋即在一阵巨大的喜悦中融化松动,伸手摸过来:“乔柯!” 乔柯眨着眼睛看他,笑意盈盈:“这位侠士……” 对方像蒸笼里的白馒头,飞快地容光焕发,又飞快蔫下去,说道:“我是裴慎。” 乔柯道:“裴公子仪容玉立,令人见之不忘,乔某有幸结识,满心只想和你交好,否则必成终生之憾。我和枫叶楼的主厨有些交情,若不嫌弃,可否到枫叶楼共饮?” 裴慎被这句话震得更呆了,布满血丝的眸子下,一层红,一层乌青,险些说不出话:“枫叶楼已经倒了,这也不是秋水城,你……” 乔柯想去牵他的手,但被层层伤口阻住,只好问道:“我在养伤?……我失忆了?” 裴慎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心口疼不疼?该换药了,等我一下。” 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取下绷带、缠上新的,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厘罪盟冤杀了我师门,你还记得么?没有人相信我,我以为连你也不信……其实你什么都做了。这些年过去,我已经将真相大白天下,也杀了厘罪盟的仇人,不过那天场面太乱,你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 乔柯终于摸到了裴慎的脸,见他丝毫没有推拒,便轻轻在眼皮上摩挲:“多少年?” “……九年。” 他将手掌凑到眼前,关节、纹理的确已不似二十岁,更何况掌心还凭空多出一条陈年疤痕。药粉一点点掸进心口,痛得人死去活来,乔柯道:“我该记得的,对不起。” 裴慎道:“你那几年过得不好……我也是,明明是一辈子最好的时候,却要提心吊胆、一天天地熬过来。我躲了你六年,一眼没见、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我重新看见你,才发现一辈子过得这么快,我看见你,恨也不想,仇也不想了,只想求你跟我一起活下去……” 说着说着,乔柯已经满脸通红,裴慎道:“是不是很疼?你抓着我的手,疼就喊出来……” 可是,药劲早就过了,乔柯玉一般的面容在黎明中闪着光,裴慎每说一句话,那股毛小子才有的红又浮出,勾起裴慎十八岁的坏心。 乔柯瞪大了眼睛:“……我还有个孩子?” 裴慎傲然道:“嗯。” “我,和你?” 乔凯风蹦蹦跳跳闯入门内,道:“爹!” 乔柯道:“男、男、男人孕子……岂非凶险,你和我这样的秘事,到底要如何神通广大的医者才能……” 韦弦木幽幽道:“正是在下。” 他掀开帘,不怀好意地看着只有二十岁记忆、备受冲击的乔柯,立刻当着他的面和裴慎勾肩搭背,交头接耳:“我当这二木头天生脸皮厚呢,原来是在你面前装出来的。” 裴慎道:“他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才两年,怎么变得那么不害臊?” 韦弦木道:“你说得对啊!看来他还是天生脸皮厚。” 很显然,他忘了乔柯跟自己早就认识,八年前就熟到可以翻白眼的程度。作为重伤人士,乔柯聊表敬意,轻轻翻了一下:“我听得见。弦木,你老了。” 韦弦木听不得这个,尖啸道:“你说什么?!” 裴慎捂着被他震穿的耳朵,手脚并用,十分辛苦地阻止韦弦木上床暴揍、捆绑或者勒死病号。乔凯风看得直乐,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问:“爹,你们在玩什么?” 第三天,他就笑不出了,和裴慎一样拉着脸,忍了没多久,就开始嚎啕大哭。乔柯每天按时醒来,见到裴慎,自然而然就要夸他好看,能否到枫叶楼一聚,一字不漏,一字不差。裴慎将凯风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重复:“我叫裴慎,是你的…你的妻,你看,这是我们的儿子。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乔柯用冰凉的指尖抚他眼角,轻声道:“阿慎……” 裴慎噙住泪水,颤声问:“你想起来了吗?” 乔柯摇了摇头:“但是,你不要哭好不好?你说是我的妻,我实在高兴,但你这样难过……我以前是不是待你不好?我娘说,我有时候脾气执拗,有没有伤害过你?” 裴慎道:“没有!全都是我不懂事,伤了你的心……所以你才不想记起那些……” 乔柯日复一日地忘记,重新醒来。他看见裴慎,就自发地要说那句衷情的话,一如秋水城初见之日,裴慎总是说:“我知道”,但渐渐地无法作答,有时候甚至会逃出去,给他留下一封信,那封信上写着一切来龙去脉,只是稍事雕琢,迎头就说自己是乔柯的妻,对乔柯有多么喜欢,到了这里,几行字皱巴巴的,墨都晕开了,所以乔柯觉得他们的过往并不那么愉快,在每一次轮回中,都等裴慎回来相问,裴慎只好写了一封更加诚实的信——恰好他也想把那张洇湿的纸换掉,不要再丢脸,但乔柯接过新的,竟然立刻提笔,在旁边为下一个轮回的自己备注:阿慎伤心处。 第155章 154 【尾声2】昨日死 经常,他读到儿子的存在就放下信,里里外外去看裴慎和乔凯风,半天缓不过来。乔凯风被盯得毛毛的,举起双手,摊开:“爹,我没有偷吃。” 父亲看起来更疑惑了,乔凯风依次抬起脚底、举起凳子和卷起袖口:“也没有偷偷出门、拆板凳、摸鱼……” 裴慎探头看他,一把抄起来抱在怀里:“那就是你以前经常这么干咯?” 乔凯风没过过几天团圆日子,和他父亲一样涨红了脸,道:“我长大了,不干那种事了。” 裴慎忍俊不禁道:“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自己?我挨打挨到十岁,你小子,等着吧。” 那边厢乔柯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不要打孩子。” 裴慎捂住乔凯风的耳朵:“拍拍脑袋屁股总可以的吧?我不信你一次都没打过,哎,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没用。” 他拉起乔柯走到水盆前,中间抱着乔凯风,三口人映在水上,把那一面圆圆的水衬得像瑶台宝镜,只见一左一右,乔凯风各有各的相像。乔柯道:“……是真的。” 乔凯风在裴慎臂弯里扭来扭去,俯到水面,双手拨弄,像要把倒影拢在一处,拢得左右两人相对而笑,镜面柔软地荡漾起来,如同承受不住第四张倾国倾城的脸。韦弦木只凑过来一点,目光随着涟漪上下浮动,道:“他这样也不错。半年后,你带他来找我。” 裴慎道:“去哪?” 韦弦木掏出《漱骨十八篇》,看着乔柯道:“他把漱骨草、芝香麓全都送我了,不过这小子精得很,没留下字据。哪天他想起,欢迎你们回来讨要,否则,整个乔府可都是我的了。” 裴慎指着其中几行道:“这些械具都不需要双臂用力,他应该费了很大劲才收到,都是留给你的。芝香麓也有杂役,你如果放心,就请他们帮忙。总之让你收就收下,算他的救命钱。” 乔凯风道:“爹就在这里,为什么不问问爹?” 韦弦木道:“好吧。小乔凤仪,你同意么?我们三个可能是合伙骗你的家产大骗子,你如果不同意,就把这本书收回去。” 乔柯笑道:“不必了。再不济,我还可以找剡木评理。” 韦弦木骂骂咧咧地走了,晚间乔凯风睡下,乔柯才道:“我娘不在了,是么?” 裴慎点点头,低声说:“我怕你伤心,所以没有写在信上,不是有意瞒你。” 乔柯道:“云州、师父、周师叔……都不在了。” 裴慎道:“我重新写一封,等你好了,再看这些。” 他从乔柯怀里仰起头来,攀着他的下颌去吻,起初只是安慰,让他无暇去想别的。呼吸和动作越来越急促,乔柯却慌里慌张地拦住了他:“阿慎……别这样……” 他好像被头脑中的一些念头锁着,明明已经血脉贲张,却在最后关头下意识远离了裴慎,甚至抓着自己的腰带,裴慎靠近一点,他退一点,不知在躲什么。裴慎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跨坐到他身上:“你以前强迫我的时候,怎么不这样?” 乔柯像良家少男一样茫然而无辜:“我……强迫你?” 裴慎道:“你把我锁起来,点我的穴、给我下药,还吓唬我要打断我的腿!” 乔柯瞪大双眼,像极了裴慎听完鬼故事睡不着觉的样子,但沉思片刻,发现自己竟然都干得出,不由道:“那你怎么会原谅我?” 裴慎臊得睁不开眼,偏过头,红着脸咳嗽几声。见他这样,乔柯倒黏上来了,目光闪闪发亮:“阿慎真的原谅我?” 他像是一下子变回二十八岁的乔柯,让人无法招架,裴慎不由点头道:“起先……周师叔故意让小常传错了话,我以为你不信我,千方百计救回来只是当个玩物,一来二去……等到想对你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熟练地安抚着那根肉茎,在乔柯注视下,缓缓推入早已潮湿的穴口,间或轻吟一声,露着两条又白又长的腿,上身的亵衣却没有脱掉。里面许多伤疤没有愈合,乔柯看了难免心疼,所以裴慎只许他扶着侧腰,一向上,十根手指便缠上来,交握着,紧密似两人的性器。乔柯记忆还留在二十岁,做这事却出奇地有耐力,裴慎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最后仍敌不过他,悻悻地挂在他肩头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乔柯当作夸奖,欣然收下,并开始无师自通地与他温存,抱怨也不听了,托起他发红的臀肉,将手指探进一根。裴慎想打个商量,道:“不早了。明天再……呃……” “明天,我或许又忘了,”乔柯将他托得更高,两根手指就那样竖着捅到了最深,裴慎纤薄的腰身立刻紧绷起来,垂下视线,正被他殷殷望着:“阿慎疼我,就今天,好不好?” 第156章 155 【尾声3】昨日死 日复一日,裴慎不去招他,他就慢慢看信。读到沥剑台的时候,乔柯写:柳中谷居心叵测,不知阿慎作何想。 后面的乔柯自答道:阿慎不肯说。 再后面的乔柯批注:阿慎仍旧不肯。 最后,裴慎用小楷在旁边写:已经说过,不许闹我。 乔柯盯着这行笔锋不稳的字迹,抬头问:“我如何闹你?” 那时夜已过半,他不愿睡下,脸埋在裴慎的腰窝中,睫毛扫来扫去。裴慎里面酸外面痒,拖着凌乱的吻痕扒在床边,拼命够到了笔和信,在那里颤巍巍地留言。乔柯道:“只写这个,我一定不信。” 裴慎道:“你真不害臊。自己写。” 乔柯揽着他的腰说:“那我会写:‘阿慎还是不肯’。” 不管信里怎么描述,乔柯总是一眼看穿柳中谷心怀不轨,而且颇有一些竞争的本钱。裴慎不敢把“中谷只是弟弟”再说一遍,只道:“这不是耍无赖?你二十岁的时候有这么厚脸皮吗?裴慎喜欢乔柯,只喜欢乔柯……不管你醒多少次我都说给你听,你放开我,再不放,下次你失忆我就带凯风逃跑……” 按说乔柯并不记得裴慎离开过多少次,也不记得两个人每次多么不堪,但“逃跑”两个字还是立刻把他吓住了,定在裴慎身后,良久,低声道:“我总这样,你是不是很累?” 裴慎回过身来,一点点缩回被子,抵着他的额头道:“你中箭的时候,我想着只要能救活你,什么惩罚报应都愿意受下。你当时一定听到了,不然,就那样……” 他将手掌贴在乔柯胸口,道:“死多容易?我也不懂你是怎么扛住的。你只管好好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将棉被拖到两人头顶,彼此都遁入温暖的夜里,但乔柯仍然不肯睡,眼角反着一丝微光,凑上来严严实实地抱着裴慎。这时候裴慎觉得他果真不过“二十岁”,再过几年,乔柯就什么都想忍住,就连死到临头,也只是刷下两行泪来。 他道:“不想忘了你的话。” 裴慎道:“忘了也不要紧……你想听,我就,就再说一遍,这有什么。” 乔柯道:“能不能每次都说给我听?” 裴慎道:“……每两次说一遍,行么?给我留点面子。” 不知不觉,又被乔柯勾着许了诺,如此看来,他并非处心积虑学过如何哄骗自己,而是天生就会。甜言蜜语赚够,乔柯终于不再和倦意抗衡,贴着裴慎,喃喃道:“如果累了……你就离开。” 这下换裴慎不许他睡了,扒开他的眼皮,摇也要把人摇醒:“你赶我走我也不走。听到没有?不许睡,喂!” 虽然只能记住两三天内的东西,但乔柯依然十分好用。他给自己留了几页纸,写着裴慎和乔凯风喜欢吃什么、什么时辰到家,裴慎在路上听着自己一家的故事被胡传乱传,进门就看见众人口中威震江湖、力敌三宗的乔凤仪正挽着袖子拌凉菜。给他留下纸条教儿子练剑,第二天乔凯风就全学会了,哪怕乔柯中间轮回一次也不耽误,乔师父全程如春风般温暖,裴慎想到自己每天因为乔凯风走神打岔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深感授业也是一门极其刁钻的手艺,一面惭愧,一面嫉妒。有天他恶从胆边生,想看看乔柯到底会不会对旁人发怒,于是鬼鬼祟祟嘱咐乔凯风道:“明天你装不认得我。” 第二天,他蒙住下半张脸,一早就大马金刀跳进屋喊:“打劫!” 这时候乔柯没醒多久,忘了一切,也没来得及看信,懵懵懂懂带孩子喝完粥就被赖住了,正在那里哄睡,孤儿寡夫,美艳动人。裴慎凶狠又有一点兴奋地提剑指向他:“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乔柯道:“没有钱怎么办?” 裴慎道:“没有钱,就只能拿命抵了!” “这位侠士,我们认识?” 裴慎道:“不认识!你干什么?你不要过来,我警告你,老实坐下!” 即便是二十岁手无寸铁的乔柯,此情此景也根本不怕,气定神闲,抱着乔凯风绕裴慎转圈:“我家一穷二白,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个孩子,送你了,拿他卖钱,应该可以大赚一笔。” 把软绵绵一团孩子捧给裴慎,见他不接,又道:“今早我醒过来,这孩子就躺在隔壁,他三尺多高,但棉被五尺下还是暖的,说明之前还有别人睡在这里,刚离开不久。粥也是温的,我和这孩子不可能煮,那是谁?” “如果打劫,进门后应该先看屋里的摆设,但你进门之后就全在看我和这个孩子,而且,他听到你进来,立刻就装作睡着了。你们两个分明是一伙,不管打劫还是寻仇,不如我先结果了他!” 乔凯风“哇”地一声哭出来,四脚在空中疯狂挣扎:“爹!不要杀我!娘亲救我啊啊啊啊啊!” 裴慎爱羽剑也不要了,把他从乔柯手下抢走,面罩也扯下来道:“别怕,你爹在吓你。他这个人就这样……明天让你好好睡一天,不练剑了行不行?” 乔柯被那声爹吓得怔了一下,看见裴慎的脸,又怔一下,捡起爱羽剑端详:“这位侠士,你既然有舜华派名剑,就不可能不认得我,为什么要装作土匪打劫?难不成……是在和我开玩笑?那我们是不是很熟悉?我实在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我们应该早就认得吧?早上这粥十分合我的口味,你我之间……” 就是这样,哪怕裴慎收起信件,他也能自己推断出许多东西,缠着人问个不停,偶尔还蹦出其他轮回里没有出现的刁钻角度。裴慎主动勾着双腿,教他往深处偏左的地方撞,乔柯满脸通红又目不转睛,道:“你怎么会……” “这么熟练?”他一点就通,裴慎感觉腰都快断掉了,双手揽着对方脖颈,辛苦地一下下迎他,断续道:“还不是因为你……可你全忘了。把我变成这样,现在还要赖账……” 乔柯道:“我怎么会赖账?你这样子就是给我看的,阿慎……好阿慎……” 俯下身来,离得越近,越觉得裴慎那张脸清秀可爱,沾着一层细细情汗,底下白得透亮,迷离的眼神游走在乔柯唇上。很快那肉棒没节制地肏到最底,裴慎立刻捂住自己的嘴,示意他孩子就在隔壁。乔柯道:“告诉我,我们平时也这样么?你喜欢么?我不赖账,一辈子和我做这事情,好不好?” 满是粘腻不休的嗯声。 第157章 156 【尾声4】昨日死 只有一次轮回中,他生了裴慎的气。 那时候乔柯额头烧得吓人,但记起的东西比以往都多,他开始抱怨裴慎让自己等了太久,把他的真心掰开揉碎,弃若敝屣。 真心实意的恨,甚至掐着裴慎脖子将人拎了起来:“我根本就不该碰到你……不该信你,也不该爱你……” 裴慎在滚烫的掌心下又笑又哭,道:“我不许。” 裴慎等的是这天,怕的也是这天,百十次轮回,他的恨只占了这么一次,但翻江倒海,让人无处可逃,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乔柯竟然提剑相向,跟他一路从院内打到院外。裴慎道:“我的确伤害过你,也骗过你……无话可说。你对我做的事情,我同样恨过!但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要跟你遇见。” 乔柯道:“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肯说,多少次可以跟我解释再好好离开,可你只是一次又一次,骗我……抛弃我!爱又怎么样?!什么都结束了,你才敢说爱,如果将来……” 当世所剩无多的宗师,再加两把传世名剑,金石交错,险些把他们近一年的生活痕迹毁去,最终裴慎被死死按在地里,爱羽剑挡着云鳞剑的剑身,道:“我想让你活着……我不想你变成金云州那样!等把一切解决,我们再一起好好活下去,就算是奢望,要死也是我一个人……” “你也见过李瑧,云洲走后,你觉得她们母子过得很好吗?你不管不顾地死了,那我呢?!” “你不配说我!在凤还城明明是你和匡文涘交易,你自己也打算不声不响去死!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 裴慎正骂得起劲,突然卡壳道:“你……你想起李瑧了?那冯玉茗、金黎阳……” 云鳞剑的剑柄被传导得几乎发烫,兀的松开,乔柯额头上汗珠越来越多,最后终于痛苦地抱住脑袋,闷声倒在裴慎身上。 第二天,他重新忘掉一切,也把自己发火的样子忘了,失魂落魄地听完转述,不敢再看裴慎:“我怎么会这样对你……” 裴慎道:“这是好事,你早就该说出来。” 乔柯却道:“我无药可救了……” 连信都看不下去,泫然欲泣地跟在裴慎后头道歉,裴慎凶他,他道歉,亲他,他就愧疚得更厉害,一到晚上,又封住穴位不肯入睡,吓得裴慎再不敢跟他提这件事情,让它随颈间的指痕渐渐隐去了。 但从这天开始,乔柯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已经反复醒来几百次,像那些年午夜梦回,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一样,望着身侧的枕头茫然无措,不过这次不同了。 他平静地走出院子,看见地上覆有厚厚一层积雪,裴慎穿着舜华派道袍,似一棵翠竹凌霜而立,恍如隔世。不过,他的文静只有一会儿,乔凯风正在前面把雪卷起来,滚来滚去,最后那雪卷比他高出半个头,推不动了,裴慎就上去一起,直到雪卷比裴慎再高出很多,庞然墩在家门口。 拂去积雪,乔柯坐在一旁撑脸看他,默默支着一根手指在太阳穴揉按。裴慎正抱着乔凯风在雪地上打滚,立刻跑过来道:“怎么了?头疼?” 乔柯扬起头,双手捧着他的腰,笑道:“嗯。帮我揉揉。” 他的指尖还很冷,搓了搓,又吹了好几下,小心地扎下头去摸乔柯。雪花向那双的深邃眼睛里飘,但都被纤长的睫毛挡住了,化在上面,揉得重了,就朝他亮晶晶地眯一下。裴慎觉得他是故意勾人,于是夸奖道:“好看。” 乔柯道:“我都记起了。” “全想起来了?”裴慎道:“不是哄我的吧?你是不是又看信了?我来考考你……” 这一天他朝思暮想,但又不敢奢求,自欺欺人地一遍遍重复“活着就好”,所以听到乔柯的话,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又难以置信地发着抖。 乔柯拉他坐下,乔凯风便立刻跑过来,道:“是不是又该捂我的耳朵啦?我自己来吧。” 说罢,拱到裴慎怀里,裴慎驾轻就熟地将他裹进外袍。乔柯已经抢答道:“今年是我和你相识第九年。过去一年当中,我重复忘记过一百三十四次,你一共哭过八次,三次在我面前,五次躲着我。” “八月初五,那天你一直到丑时还没睡,在外面翻弦木的医书。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好了?” “你只解释过六次柳中谷的事情,还有十一次,分别装作土匪、猎户、算命先生、男娼、郎中……上门,不认是我的妻。另外,骗我叫过二十四次‘阿慎哥哥’。” “——不是说了再也不跟我撒谎吗?” 裴慎咧开嘴,像在笑,又像在抽泣:“现在你可以看到第九次了。” 抬手蹭脸颊的时候,外袍也松了,乔凯风从领口钻出来,举起两只手去擦。乔柯道:“凯风。” 乔凯风立刻重新捂住耳朵:“我,我这就钻回去!” 乔柯道:“你最近该学舜华剑法了,不过舞凤翔鸾这招只有你莫师伯练得好,明天,你替我和娘亲上山找他请教如何?” 乔凯风不懂也不管裴慎死活,欢快道:“好呀!” 可裴慎再次哄骗乔柯的“罪过”还没有清算,儿子刚送上山,院门、屋门便被迫不及待地锁死了,乔柯拦腰抱着他,一路打横扔到床上,不由分说便将层层衣衫扯下。外头还在下雪,裴慎光着身子,便更只能贴近他取暖,道:“我跟你说好……过完今天,就不能再翻旧账。” 乔柯根本还没算完,指头掐在又嫩又软的臀肉里,性器一下子顶到肚子最里面,压实了他,才道:“回回都教我这种事,怎么你最喜欢的地方从来不教?” 大开大合,还伸着一根指头在穴口边缘揉动,裴慎太久没经过这一遭,差点在他怀里背过气去。乔柯两手从腰侧探到胸膛上,他吃了痛,只好咬着嘴唇去推,这又是他死死瞒着二十岁乔柯的事。僵持片刻,乔柯干脆将他双手都箍在床上,直接在胸口上舔舐,裴慎道:“不要,好疼,好疼……” 只觉得乳珠一热,那一片皮肤都被含入湿润的口腔中,牙齿轻轻错在上面,除了酸胀,还有一股暖流连到心尖,又痛又痒,不一会儿,竟泌出了几滴白色的液体,每抽插一次,就不由自主再溅出一点,凌乱洒在身前,衬得那片莹白胸膛格外淫靡。乔柯道:“好美,阿慎。” 卵山族男子本来也可以分泌乳汁,裴慎的却很少,离开芝香麓后,更没有办法研究自己的身体,以至于胸口酸痛成为多年隐疾。他伸手去擦乔柯嘴角,道:“你查了《卵山族志异》?” 乔柯道:“这病症非同小可,必由我亲自医治,阿慎准允么?” 肉茎在身体里蠢蠢欲动,裴慎四体发酥,亲吻他眉间道:“那恐怕……要一辈子劳烦乔凤仪。” 精壮的腰身在曲起的双腿间再次耸动起来,要把他生吞。裴慎挨了欺负,叫得却更好听,像是对男人最高的奖赏,乔柯远比他二十岁时了解这具身体,交换的每一个吻都比初识时更加热烈,最后弄得人小腹都快涨起来,稍一动,子孙液就顺着臀缝淌下。他疯劲过了,看着裴慎疲惫枕在旖旎长发中,不由地紧紧揽住,道:“我那天对你生气……是因为记得不全,只有坏的,没有好的……” 两个人赤身裸体,却是风雪夜中最温热的一团,裴慎回抱着他,低声道:“你怕什么?我都明白。” 乔柯道:“我怕你总有一天,还是不要我。” 裴慎道:“那我不是傻子?” 他牵着乔柯的手覆在右眼上,于是疤痕重合起来,像他们彼此独一无二的暗号。 “弦木在玉墀山上教过我,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比什么人都漂亮,怎么都看不厌。可是,我觉得你本来就是乔凤仪,本来就比任何人都好看。于是我求弦木带我去看首凤,看他弟弟是不是长得更唬人,可第一眼,我就没忍住,问他韦剡木是不是给几个老宗主行贿了。” 乔柯道:“再后来呢?” 两个人一同笑起来,裴慎道:“弦木当然打了我一顿。” -------------------- 玩了一个小小的年终报告梗,嘿嘿。 o(* ̄▽ ̄*)ブ下章完结! 第158章 157 【完结】铁塔风铃 这地方他们住了一年,四季吃穿,逐渐摆设得和芝香麓的卧房很像,裴慎怎么也挑不出带哪些上路,乔柯道:"走了这么久江湖,还会犯愁?" 裴慎道:"以前那是杀人嘛……随便带一点。" 乔柯道:"不杀人的时候呢?" 裴慎道:"走镖嘛……随便带一点。" 乔柯道:"每次离开我的时候都没带东西。"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裴慎赧颜,继续贪婪地整理双陆棋、骰子、《幻草仙缘传》、大耳驴亲签的一摞江湖小报……等等等等,埋头道:"现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我喜欢什么就能带走什么。" 乔柯从身后拎出一只小包裹,里面是乔凯风的字帖和纸笔,裴慎接过道:"对对对。" 递过几份乔柯自己喜欢的乐谱,他又道:"对对对。" 身后东西都递完了,乔柯就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看看手,看看他。裴慎把包裹打上活结,道:"都齐了!" 乔柯道:"哦。" 转身就走。裴慎从床上扑过来,抱着他滚到床上,笑道:"还有这个,我就不捆了。" "强抢民男?"乔柯压着嘴角问。 "裴某向来以理服人,这位乔凤仪,你开个价吧,如何才肯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思索片刻,乔柯伸出一只手,探到了裴慎怀里。没两下,裴慎就被摸得脸红,连连道:"不要啊,乔凤仪手下留情……" "想什么呢?"乔柯取出他怀里的信件,正色道:"我想你读一读这封信。" 裴慎脸色更红,道:"信不是都看过了吗,看了那么多遍,有什么意思……" 乔柯道:"那我念?" 裴慎哎哎哎地叹了一串,把他的手掌和信封压下了:"你不就是想听那几句?我念。" 不过,他根本不用将信展开,而是通红着脸,埋下头去,许久,鼓足勇气道: "乔柯……自秋水城相见至今,共已九载,两春相知,陆秋别离,一载风云激荡,乃至身遍披刀枪困厄,心郁郁不得出,忘乎妻子名姓。" "妻裴慎也。日久深许,唯自顾于泥沼火海,卑怯怖惧,屡与君辞。前情尽似前生,去则去矣,今日协彼明日,来者昭昭。但期百年之好,望齐眉之永,朝朝暮暮,死生不离……" 信是他自己写的,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诵读间想到昔日种种,如鲠在喉,难以为续。乔柯并未催他,也听话留了一点面子,不去看他难为情的模样,只从指尖勾着信纸,让字迹在两人十指下传阅:"我一共醒过一百三十四次,每次看到这里,都欢喜得像在做梦,这样的美梦,你给了我一百三十四次……现在我真的醒过来了,一切竟然依然是真的。阿慎……我真的……" 没有说完,肩头已经被打湿了,裴慎整个人都靠了过来:"我也爱你……" 走出院门,村落中一片祥和景象。舜华山高耸入云,新收的小弟子们正在半山云雾中穿行,习武声错落有致,从云而降。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向裴慎颔首,道:“小裴师叔。” 裴慎对每个李伯王姨张哥赵姐道:"我都这么大了,别加小字了!被我儿子听到很丢人啊!" 他们上山向莫纵言辞别,顺便把乔凯风接走。路上,卵山族男人生子的传言已经人尽皆知,愈演愈烈,甚至开始有人打着勘验真假的名号将人抢作男妻,于是他们绕路道云头,随手解决了几桩事端。重向西去,竟在沥剑台附近遇到了陈鲁戈。 这人身为胶丘城主,自继任后就兢兢业业,极少在别派辖地现身。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发愣,入定般一动不动,沥剑台周遭的风铃花已经盛开,春态相压,显得他格外蓬头垢面,眼圈黢黑,极其痛苦,乔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陈大哥。" 陈鲁戈"哦!"地一声,吐出笔头,打量一番,立刻行礼道:"乔凤仪!小裴郎!小……小小乔郎!幸会!" 乔柯打听一番玉墀派的近况,得知于沛诚仍是宗主,虽为于霦云下葬,却从玉墀派文书中抹去了父亲姓名,邓宁、常得一仍做护法,略无嫌隙,不禁长舒一口气,要从袖中取钱送给陈鲁戈。后者道:"都是老主顾了,一点小事,不必认真。何况你们两位几经波折,澄清宇内,我正想借你们的故事大赚一笔,补贴胶丘城需,该是我为你们支付酬劳才是。" 裴慎恭敬道:"我和乔柯能有今日,离不开您暗中相助,您尽管秉笔。" 乔柯道:"书名是什么?" 陈鲁戈道:"《幻草仙缘新传》、《续卵山族志异》,你们选一个吧。" 乔柯道:"《慎之又慎》怎么样?" 裴慎不服道:"我看不如叫《乔了又乔》。" "什么什么?"乔凯风蹦起来道:"我要一起,再叫一个《凯风全然不懂》!" 陈鲁戈抚掌大笑,再拜道:"成书之后,再请你们赏阅。三位往何处去,我的话本要送到哪里?" 乔柯遥遥一指。 沥剑台远方一望无际,陈鲁戈目送良久,默坐而笑,须臾,提笔疾书。 大风从三十四年前吹来,摇动漫山遍野的风铃花,然后如雪坠落。三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随着一片飘往天际的花瓣,消失无踪。 全文完。 -------------------- 完结啦! 坑了四年,加起来写了六年半,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特别感谢每一位支持我鼓励我写到现在的读者。谢谢。 刚准备填坑的时候,发现无论如何已经不能接受四年前潦草的大纲,所以主线做了大调。成品大家也看出来了,为契合最早发布的两章,剧情变得过分曲折(至于为什么不是调一下已发布的两章,因为我那时候脑子瓦特了没想到)。 连载中也试着根据反馈调整详略,因为能力有限,呈现出来就是这样了。不足之处的确很多,想改进,但落笔常常力不从心,何况作者和读者都是一篇一会的缘分,所以不敢在这里夸口下本一定如何如何,只想感谢每一位包容地看到现在的你。 如有机会,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