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师尊他翻车了》来自www.wshlou.com 病美人师尊他翻车了 作者:铃鹿 文案 1. 名满天下的丹霄圣君沈夕某日发现他是一本话本中主角受的师尊,一个病歪歪的美人。 可惜美则美矣,内里却是蛇蝎心肠。他在外是光风霁月的丹霄圣君,对内却是熟人避之不及的小人。 他仗着对主角受有恩就对对方百般利用,还觊觎主角受的炉鼎体质。 后来的他,磨完了对主角受的恩,耗尽了师门的情,又在正道中名声败坏,最终被对方敲断筋骨,扔下深渊受魔物日日啃噬,生不如死。 沈夕并不在意话本的结局,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伟业,除此之外都无所谓。 因此他依旧随心所欲。 然而他没变,却发现其他人变了。 2. 一日,沈夕赴约百花宴,园中花王正盛,于百花丛中风头无两,为众人交口称赞。 沈夕一身红衣烈烈,眉眼间皆是倨傲:不过如此。 闻讯而来的百花园主不怒反笑:你说得对,人比花娇。 沈夕:? 某日主角受照常为师尊按摩,舒缓筋络。 沈夕伸出脚,懒洋洋地踹了对方一脚:你会不会伺候人,连个背都按不好。 主角受的手在那莹白的脚踝上摩挲:是弟子做得不对,下次一定努力。 沈夕:?? 后来沈夕祭出大招。 他伸手捏住徒弟的下巴,艳丽的眉眼漫不经心:你长大了,该是回报我的时候了。 主角受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抱起:弟子终于等到师尊这一天了。 沈夕:??? 3. 秦越是没人要的乞丐,疯狗,相貌丑陋。 偏有这么一人,病歪歪的,美艳不可方物,将他捡了回去。 折磨他的人, 更折磨他的心。 雷萌自取: 1.表面翩翩君子内里腹黑狂犬攻vs心怀天下不择手段病美人受 秦越攻vs沈夕受 2.1v1,受团宠,有万人迷倾向。有系统,没啥用,气氛组和卖萌担当,存在感逐渐薄弱 3.小白文,又苏又狗血,逻辑废,作者自我放飞之作 4.拒绝人身攻击,看盗文的自重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甜文 穿书 轻松 主角:沈夕,秦越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驯化猛兽受到反噬翻车录=w= 立意:经历挫折依然为了心中的事业奋斗向上百折不挠,并最终与爱人携手得到了自我的提升 第1章 书中世界 连绵的昆仑山脉横亘在北境上,最北端的几段终年白雪皑皑,寒冷非常。 一道石壁隔开了洞外呼啸的风雪。 山洞内干净清爽,石壁白,地面白,洞顶也白,仿佛用雪堆积而成。 山洞内正闭目坐着一人。 他身着红衣,额心的剑纹艳红。这两抹红是这山洞里唯二鲜亮的色彩,都堆积在这人身上,也就愈发显出他容貌昳丽,神色冷清。 沈夕正在闭关打坐修行。 忽然,他眉头轻轻一皱,许多零碎的画面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同他对话,与他并行,跟他对战。 场景倒转得很快,最后,他跌入一道黑黢黢的万丈深渊,耳旁风声呼啸,眼前只能看到一张越来越小的俊美面孔朝下张望,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死亡。 心肺处蛰伏许久的魔气察觉到身体主人心神的震荡,趁机作乱,在经脉内搅风搅雨。 在这冰冷如同雪堆的洞穴里,闭目修行的沈夕白皙的额角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偏偏这个时候,一个聒噪的声音火上浇油: “宿主你好!我是来自异世的系统!”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那些场景都是……” 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 罪魁祸首却依然闭着眼,只猛地咳嗽了一声,一道蜿蜒的血迹从嘴角流下,被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揩去。 沈夕忍着头痛,沉心静气,抱元守一,先梳理了一遍自身经脉,将伺机破土而出的魔气重新封回心肺处,这才回头审视之前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 事发突然,画面又多又乱,多数都是一晃而过,沈夕只能耐心地将自己记得的画面梳理了一遍,却越梳理越心惊。 这些陡然出现的画面片段连接起来组成各种事件,发展比一般的梦境更合情合理,仿佛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沈夕的修为已臻至大乘,他很快意识到这可能是天道在冥冥之中的预示。只是这些预示如此清晰直白,让沈夕觉得不对劲。 他想起方才那道聒噪的声音。 沈夕内视自身,就见自己原本宽广平静的识海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小小的阴影。 这就是那自称来自异世的系统。 从出现没多久就一直被禁言的系统察觉到禁锢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它想起宿主之前强硬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宿主?” “嗯。” 沈夕闭着眼睛在识海中应了一声。 他生得实在美,这会儿长睫微颤,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湿润,令人一见就心生怜爱。系统一想到是自己的出现让宿主变成这样,就心虚得不敢作声。 沈夕道:“你喊我宿主,你我之间有什么契约吗?” 系统眼见宿主要谈正事,连忙道: “我是来帮助宿主改变命运的!宿主也看过那些画面了吧,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本话本。因为宿主的角色出了一点意外,我被派来稳固这个世界!只要宿主按照我的要求做,我可以保证后续宿主性命无忧,还能重塑身体,摆脱魔气的纠缠!” 看来是没有具有实效的契约了。 沈夕不为所动:“你现在能祛除我身上的魔气吗?” 宿主的反应和预期的不一样,新手系统不知为何有些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勇敢道:“现在虽然不能,但是只要宿主按照我的要求做,我……” 沈夕打断它的话:“那你身上有什么能用来抑制魔气的法宝或者药材吗?” 系统羞愧地低下头:“没有。” 沈夕下了定论:“没用的东西。” 系统:呜呜呜。 被嫌弃的系统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它努力回想前辈们教它的话:“但是这个世界本质是一本话本,我这里拥有部分剧情,可以说相当于天道的旨意……” 系统话还未完,便被识海中响起的一声轻笑给打断了。 这低低的笑声包围着它,系统看着闭目养神,只有唇角微勾的沈夕,忍不住呆了一呆。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嘲笑它,但是宿主长得好好看哦,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你若是真的代表天道,又怎么会轻易地就被我禁锢?” 系统彻底蔫了。 呜呜呜,宿主好厉害,它躺平了! 沈夕眼见识海中这个小东西的气焰彻底灭掉,这才放柔了语气:“虽然你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我知道你来是为了这方世界好。不如说说你拥有什么,我看我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系统本来已经彻底丧失信心,怀疑统生,这会儿猛然听到宿主的鼓励,立刻将自己的底细底朝天地抖出来: “我这里有关于宿主的所有话本剧情!有一个重塑肉身的法宝!还有,还有一副小猫身体。宿主可以通过完成任务获得积分换取,法宝要的积分多,小猫要的积分少。我,我拥有小猫身体后,说不定能帮上宿主一点忙……” 系统越说到最后越心虚。 宿主对重塑肉身看起来兴致缺缺,而它做任务就是为了拥有一副自己的身体。这个小猫身体是它最喜欢的,而且要的积分很少,本来想宿主完成几个任务它就可以拥有了,现在看来它太天真了。 呜呜呜。 而且它有用的东西真的好少! 系统偷偷去看宿主,却见对方并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反倒轻轻笑了一下:“话本可以让我看看吗?” 零碎画面拼凑出来的故事到底不如文字来得有条理。 系统连忙将话本递给了宿主。 沈夕在识海中一页页翻着。 话本很厚,有关自己的剧情集中在前半段。 主角秦越是个身世凄惨的小乞丐,意志坚定拜入了昆仑山,勤勉刻苦,可惜因为炉鼎体质特别招惹各路奇怪男人的目光。 其中也包括指明收他为徒的自己。 自己身为主角的师尊,在外是光风霁月的丹霄圣君,实际上却是人憎狗嫌,背地里还对主角下手,最终消磨完师徒之情,被对方敲断筋骨,扔下了魔渊。 正道门派无一人为他求情。 倒也不出他所料。 沈夕放下话本:“一个弟子弑师的故事。” 系统:…… 那么多爱恨情仇,那么多激烈对战,那么悲惨的结局,到宿主嘴里却如此轻描淡写! 沈夕不知道系统怎么想,他只知道他最想知道的事没有从书中得到答案。 因为话本的后半段完全没有内容。 他道:“这话本后面的内容能看到吗?” 系统很羞愧:“目前没有办法,因为,因为作者没有再往下写了……” 仅仅因为人物角色似乎脱离了掌控,作者就迅速撂挑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天文下催更的读者排成长龙,怨气冲天,它才不得不被派过来! 跟宿主对话,系统愈发感到自己的无能,都不敢看宿主了。 谁知沈夕并不介意:“无妨,这也不能怪你。更何况,你毕竟是好心来帮我的。” 系统心虚地应了一声。 沈夕笑道:“只是我并非话本中一板一眼的人物,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会尽力帮你取得小猫的身体,但在完成任务这方面你也不要强求我,好吗?” 系统听到这里简直热泪盈眶。 宿主虽然一开始很嫌弃它,但真正知道它这么没用后还愿意帮助它,它的宿主真是人美心善! 因此系统立刻应道:“好!” 沈夕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这样才乖。” 得到宿主的表扬,系统的心里也美滋滋的。 沈夕又道:“你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系统连忙查看任务清单,道:“是收主角为徒!” “这个不急,”系统絮絮叨叨,“还要好几个月主角才会跋山涉水到昆仑宗来呢,宿主只要……” “好。” 系统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人站起身:“那我便提前出关,去见见他。” 说完,他伸出手,掌心的灵力凝出一只翩飞的小鸟,细细长长的尾羽,形态空灵,很快从石壁的缝隙中飞出去了。 * 天刚破晓,晨光乍现。 灰蒙蒙的天空下,忽然一道红点从皑皑雪山之间快速掠过,直往映月峰而来。 峰顶上,一位梳着双丫角的小童子正在崖边徘徊。他一见这道红影眼睛一亮,立刻又往前走了几步。 沈夕踏至峰顶时,那小童子连忙迎上前来,伸手扶住了对方的手。 掌心的手手指细长,皮肤白皙,却触手很凉,好似一块细腻的寒玉。 小童子立刻心疼道:“圣君……” 沈夕收回手轻轻在对方脑门上点了一下,笑道:“瞧瞧你这模样,好像我受了多大的难一样。” 小童子被点了脑袋也不松手,依然拽着对方的袖子,稚嫩的声音带着巴巴的委屈:“圣君此番提前出关,映雪又在这等了好久,自然很担心。” 沈夕正要答话,忽然喉头一痒,一股寒意自肺部翻涌而上,叫他忍不住连着轻咳了好几声,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一旁的映雪连忙伸出小手轻轻地给对方拍着后背,急道:“圣君还说自己没遭难,这会儿都又咳上了。等会儿圣君多加一件衣服吧。” 已经缓过劲儿来的沈夕摸了摸对方脑袋上软软的头发,笑道:“好,我知道了,听映雪的。” 面前的人生得实在好看,两颊犹带着刚刚咳过后的红晕,这会儿面带笑意地望过来,叫映雪偷偷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 小童子脸颊红红的,扶着身旁人沿着来时的路走至山居小院的庭前。 庞大的朱红车驾正停在庭院中央,优雅的灵鹿已经套好了绳索。映雪爬上车辕,掀开朱红的帘子,恭敬道:“车内的一切都已备好,请圣君上车。” 沈夕依言上了车驾。 映雪连忙将帘子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他摸了摸刚刚圣君摸过的脑袋,努力抑制自己的兴奋,稚嫩的小脸上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这才驾驶着灵鹿让车驾腾空而起。 “圣君,这次还是去临江仙医那里吗?” 朱红的帘子纹丝不动,清朗的声音从内里传来:“不,去天衍城蝶影楼。” 第2章 丹霄圣君 “这世上有眼睛的人,没有一人在见过丹霄圣君的样貌后不折服于他的风采。这世上有耳朵的人,没有一人在听过丹霄圣君的事迹后不钦佩于他的人品。” “据说丹霄圣君有两样法宝,一柄小剑,名为凤凰羽剑,如臂指使。一柄本命长剑,名为玄冥离火剑,拔之天地变色。遥想五百年前,丹霄圣君正是凭此一剑斩杀魔主……” 台上的说书人一手折扇,一手惊堂木,滔滔不绝。 台下的听众听得如痴如醉,只偶尔议论两声。 这样的故事每日在俗世的每个茶楼说书人嘴中上演。自从五百年前丹霄圣君一剑斩杀魔主,这样的故事就被传颂了五百年,时至今日,依然人人想听,人人爱听。 即使是修真者往来如云的玄水镇也不例外。 “爹爹,我有眼睛有耳朵,我好想见见丹霄圣君呀!” 垂髫稚子拽着身旁男人的一角,圆乎乎的脸蛋上是一脸的神往。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听书人连忙抱起自己孩子:“那可是圣君,我们寻常人怎能随便想见就见?” 眼见自家孩子瘪起了嘴,他又忙不迭安慰:“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咱们玄水镇日日都有修者来,说不定哪天就能见到了!” 玄水镇是天衍城的城外镇,天衍城的上空禁止修者飞行,因此绝大多数修者在进入天衍城之前都必须先落地经过玄水镇。 只是那些大人物哪是那么容易就叫人看见的,出门在外多半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男人也只是在安慰自家孩子罢了。 更何况,又有谁不期待着能见一面传说中风采卓然的丹霄圣君呢?听书人虽然是在安慰,但心里也不禁升起了一丝期待。 桌上的其他人眼见这小娃娃可爱,也跟着七嘴八舌道: “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你直接去昆仑山拜师,就能见到丹霄圣君了!” “昆仑山哪有那么好进,天下修者那么多,又有几个能进昆仑山?” “娃娃还没去拜师,你倒先说起丧气话来了!” “你们别吵啦,我要继续听丹霄圣君!” “……” 茶楼的角落里坐着一桌修者。他们都是一身灰衣,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是附近灵光山上的照阳宗子弟。 照阳宗在玄水镇上有些名气,每隔几年便会过来收徒,因此照阳宗中的修者也颇受玄水镇上人的敬重。这几位灰衣修者自成一桌,旁边桌上的人说话的声音都要小一些,以免惊扰道长。 这桌上一位肥头大耳的小胖子显然已经听见了刚刚前边桌上的小声起哄。他面露不忿,忍不住问身旁须发皆白的老者道:“师父,丹霄圣君真这么容易见到吗?” 老者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朝天的鼻孔恨恨地喷了一下:“勿听蠢货胡言乱语。丹霄圣君乃是当今九州第一人!只差半步即可飞升成圣!他从未收徒,必然是在等不世出的天才,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等凡夫俗子?!” 小胖子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但同时他心里又很不高兴,就为师父的那句“不世出的天才”。 小胖子从小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爹娘仆人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后来他入了照阳宗,师从掌门座下,更是在这玄水镇上风头无两,一直认为自己所拥有的都是世间最好的。 如今听到这世上有更好更厉害的更被世人敬仰的修者,他自然怨怼起对方怎么就没有看上自己。 他怎么可能不是不世出的天才! 小胖子的怨气无处发泄,毕竟身旁就是他的师父和同门。因此当他的目光落到茶楼门口时,他感到自己的出气筒来了。 “师父,我看见了之前的一位朋友,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老者摆了摆手:“早点回来,一会儿我们就要回宗门了。” 凭他的实力,自然是能察觉出这座茶楼的门口发生了什么,他也知道自家小徒儿是不可能跟门口的乞丐是什么朋友关系的。 但是老者不在乎,他们是玄水镇备受尊敬的照阳宗,区区一个小乞丐在他眼中并不比一只蚂蚁要重要多少。 因此,只要小徒儿不耽误了行程,对方所做的事情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胖子兴奋道:“是!师父!” * “起来起来!咱们茶楼不是乞讨的地方!要饭到别地要去!” 茶楼的伙计拿着柄笤帚轰着茶楼门口台阶旁边缩着的人。 这人身材矮小,衣衫褴褛,满是补丁,身上虽然沾着些灰尘,却意外地比起街上的其他乞丐要干净得多。 笤帚前端重重地打在小乞丐的身上,又细又硬的高粱糜子如同细鞭子抽过去,叫那瘦小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对方扶着台阶想要站起来,按在台阶面上的手骨瘦嶙峋,一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在往外凸,活似黄泉底下的骷髅架子从地底伸了上来。 茶楼伙计没注意到这只手,只看见对方扶着台阶和墙壁站起来后身上格外空荡的衣服。这小乞丐扶墙低着头走了两步,速度很慢,身体一歪一歪的,像是腿瘸了。 茶楼伙计难得动了点恻隐之心,从蒸笼里摸出个最小的馒头叫住了对方:“诶!等一等!” 小乞丐因为腿瘸本就没走两步,这下被人从身后一拽差点摔倒。还没等他稳住身体,一个馒头被急匆匆地扔进自己怀里,那台阶上的茶楼伙计望见他的脸,如同避瘟疫一般跳回去,手里拿着笤帚,嫌恶地高声道:“给了你吃的,你就快走吧,别在这挡着我们做生意了。” 秦越攥紧了手里雪白的馒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慢慢地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能倒下,从此不起。 茶馆伙计对他已经从一开始的一点同情,变成了真正的嫌恶。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门口死个人,更何况还是做生意的地方,更别说这个小乞丐还长着一副可怕的相貌。瘦得脱相的脸上纵横着陈年的伤疤,密密麻麻将五官都遮住了,就连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瞥过来一眼,都害怕得赶紧走开了。 被自己打也不声不响的,就像咬人的狗不叫。 茶楼伙计警惕地看着前方的小乞丐。 秦越慢慢往前拖着瘸了的腿。 昨天为了和其他的乞丐抢夺挣来的一个馒头,他被人多势众的对方打了一顿,还遭到了对方带来的流浪狗的咬伤,现在腿已经断了。 这世上为什么既有丹霄圣君这样的人,又还有他这样的人呢? 秦越胡乱地想着,攥紧了手里的馒头,然后猛地送进嘴里咬起来。 他现在一点也不饿,什么都不想吃,浑身都难受,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吃掉这个馒头,这样他才有力气继续活下去。 小乞丐本就生得一张狰狞的脸,这会儿狼吞虎咽,让他本就狰狞的脸显得更扭曲了。然而还不等他全部咽下去,他就忽然猛地往地上一摔。 “哈哈哈,丑八怪!我说过了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不然你就要被我打!” 一个穿着灰衣的小胖子收回脚,猖狂地大笑起来。 他转过来,想看看这丑八怪的丑样,却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倒退一步: “啊!” 那遍布着伤疤,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两颊凹陷,神情扭曲,一双黝黑的眼睛自下而上死死盯着他,仿佛一匹凶狠的狼。 跟从前见了他就低头沿着墙根走的模样判若两人。 再配上那破烂的衣衫,匍匐在地的姿态,这从前尽情嘲笑欺辱的乞丐仿佛从黄泉爬出的枉死鬼。 小胖子被吓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再仔细一看,发现对方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再回想起刚刚看到这丑八怪的背影一歪一歪,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丑八怪已经瘸了。 小胖子身为照阳宗掌门座下弟子,却被一个从前看不起的丑陋乞丐吓得后退一步。他深觉自己丢了脸面,恼羞成怒,又见丑八怪爬都爬不起来,便想将自己丢的脸从对方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两条肥硕的腿出现在秦越的视线中。 他想要爬起来,然而他一条腿已经瘸了,完全使不上劲儿,刚刚又从背后挨了一脚,腰上很疼,两条瘦骨伶仃的胳膊撑着身体直颤抖。 一条腿狠狠地踹在秦越的身上。 力道之大,几乎将他胸腔里的脏器都踹出来,让他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全身都缩成了一团。 得意的话像是隔着水雾一般在秦越的头顶上响起来: “瞧瞧你那丑样,长这么丑还好意思出来?” “刚刚还瞪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敢瞪我?” “……” 后面的话秦越根本听不清了,他的身上接二连三地挨了几脚,疼痛和侮辱让他的胸腔中燃起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 小胖子越踩越来劲儿,越踩越觉得心里痛快,然而还没等他得意多久,他就见脚下的丑八怪忽然猛地一回头,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腿上。 “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口极重,尽管隔着衣裤,齿尖却深深地陷入了肉中,小胖子感觉自己的肉都要被咬掉了。 尖锐的疼痛刺激着他,他又哭又叫,想要使劲儿甩开这丑八怪,却见那蓬头垢面的乞丐忽然伸出枯瘦的双手抱住自己的腿,牙齿咬紧不放松,黝黑的眼睛斜睨着死死盯住自己。 仿佛来自地狱索命的厉鬼。 小胖子再没了力气,吓得跌倒,涕泪满面,连滚带爬地想要爬回去:“师父!师父!救命!” 闻讯赶来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这幅场景,当即怒不可遏。他手上隔空一推,秦越便感觉有人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整个身体瞬间腾空而起,往后重重摔去。 即便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他依然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害自己的人。 然而预想中重重摔到地面,内脏移位,忍不住吐血而亡的场景通通没有出现。 一阵轻柔的风将他托住,他像冬日里的一片雪花轻轻飘到了地面上,躺在了一辆车驾前。 小窗上的朱红小帘无风自动,隐隐露出了内里的一角,很快又再度合上。 秦越盯着那道朱红的小帘,眼神有些涣散。 果然他要死了,刚刚竟然见到了仙人。 第3章 小施惩戒 沈夕的目光停留在那道朱红小帘上。 他回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脸,在识海中对系统道:“这就是主角受?” 刚刚在车驾上,经过孜孜不倦的科普,系统已经成功让沈夕明白了这本话本的性质。那就是恨海情天,主角被多方觊觎仍自强不息的狗血耽美虐文话本! 然而宿主不愧是宿主,即使听到这里也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跟知道自己的世界源于一本话本一样轻描淡写。 系统感到很挫败,但现在听到宿主嘴中吐露出自己教给他的词汇,它又立刻兴奋起来:“对!” “不错,”沈夕赞赏道,“看来话本也不全面。书上只说他是炉鼎体质,却没说他还是个半妖,这对我来说大有用处。” “宿,宿主?” 系统大为惊恐。 宿主比原著剧情时间线提早很多遇上主角受,它原以为宿主是想尽力规避自己在书中的结局,却没想到宿主完全不害怕,看起来还想要迎难而上! 系统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被禁锢了。 系统:呜。 车厢外。 须发皆白的老者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车驾。 这是一辆庞大的朱红的车驾,车厢上鎏金的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明暗相间的纹路在光影下变幻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前方拉车的是三只极为罕见的银色灵鹿,体态强健优雅。 车辕上坐着一位十岁左右的小童子,面容稚嫩可爱,却神情肃穆,一言不发,显然在等待车厢中这座车驾真正的主人发声。 老者的脑袋迅速运转,将自己熟知的各种情报都过了一遍,仍然没有猜出眼前的这座车驾可能属于哪个门派。 他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又清楚这银色的灵鹿,朱红的车驾,训练有素的童子绝不可能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供养得起的。因此他先恭敬地微微屈身,才试探道:“在下照阳宗掌门,正在为爱徒讨回公道,不知这位道友有何贵干?” “哦?那是我认错了?” 明明那庞大的车驾距离他们有好一段距离,明明那小窗前的朱红小帘纹丝不动,却有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车厢中传出,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响起。 这声音音调不大,却弥漫天地,连旁边的路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声音。 “难道这躺在我车驾前的才是掌门的座下爱徒?” 须发皆白的老者背后冷汗涔涔,他心里明白小徒儿这次怕是走背运,招惹到了大人物。但他仍然心存侥幸,硬着头皮道:“道友何出此言?那乞丐并非在下的徒儿。” 那声音再度响起,温柔如春风,气势却十分逼人: “那你是在为谁讨回公道?为拳打脚踢这乞丐的东西吗?” 这下老者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 他看了看一旁的小胖子,想到对方不错的天资,再想到对方父母月月上供的无数财宝,咬牙道:“道友可是看错了?明明是那乞丐不知礼数,欺辱我爱徒在先……” “撒谎。” 这声音不大,境界的威压却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压下来。老者肩上一重,一下也承受不住,竟然膝盖一软,当众跪到了地上。 小胖子惊叫道:“师父!” 老者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已是满面惊恐。 刚刚那扑面而来的威压,对方的修为不知高出他多少倍! 车窗前的朱红小帘轻轻一动,一只尾羽很长,形态空灵的小鸟轻盈地飞出来,它的嘴中衔着一枚小小的玉简,在高空中停下。 很快,空中出现了隐约的人影,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小胖子在踢脚下的人。伴随人影的动作是拳打脚踢的动静,以及数道猖狂的人声: “哈哈哈,丑八怪!我说过了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不然你就要被我打!” “瞧瞧你那丑样,长这么丑还好意思出来?” “刚刚还瞪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敢瞪我?” “……” 留影璧! 老者恨恨地瞪了身旁的小胖子一眼。 都是这不肖子,惹出这么多事端! 先前的场景在高空之上,大庭广众之下再次上演,铁证如山。说来也怪,之前装聋作哑,不见人影的路人这时又全都冒了出来,其中不乏明明有能力出手的修者,一个个站在大街两旁,楼阁之上,对着老者一行人指指点点: “这小胖子真是不做人啊,那乞丐没招他没惹他,偏要跑上去拳打脚踢。” “这死胖子终于踢到了铁板,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照阳宗平日里鼻孔看人,如今见到更厉害的,你瞧,都跪在地上了!” “……” 若是平日里,老者根本不惧这样的指点,但今日前方横亘着一辆朱红的车驾。 头顶的声音影像消失后,车驾的主人没有再开口。 老者因为跪着感到耻辱,却又不敢站起来,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生生煎熬。 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胖子此时终于知道害怕了,他从没有受过旁人这样的口诛笔伐,而从来护着他的师父这次竟然跪在了别人面前。 小胖子拽了拽老者的衣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感到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下,力道之大,几乎把他打得直接跪到地上。 小胖子的眼泪顿时流下来,惊叫道:“师父?” “不肖子,小小年纪不学好!”老者左右开弓,狠狠给自己的小徒儿打了两巴掌,一掌打在屁.股上,一掌打在脸上,“今日竟然做了这么龌龊的事,还欺瞒师长,这下知道自己错了吗?!” 小胖子从没受过这种皮肉之苦,一边脸上很快红了一片,肿得老高。 他哭叫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师父别打了!别打了!” 一时间,整个场地被他二人一来一回整得鸡飞狗跳,杀猪般的嚎叫让再不感兴趣的过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者眼见差不多了,这才将自己涕泪满面的爱徒拉出来,将他往前一推,故意高声喝道:“还不快去向对方赔罪!你年纪小,又是初犯,只要肯好好赔罪,想来这位好心的道友会原谅你的!” 他辛辛苦苦一番造势,就是想卖惨将大事化小,叫众人产生同情,再利用悠悠众口叫对方息事宁人,这样才能保住他徒弟这个不肖子。 而他这张老脸,他们照阳宗的脸面,早就没有了! 可惜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的小胖子并不能理解师父的苦心。他哭叫过后不但没有反思自己,反而心生怨恨。 但他知道连自己师父都要下跪的人物他根本惹不起,只能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秦越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着什么东西来借力,却在即将碰到面前车辕的前一刻收回手。 秦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没瘸的那条腿支撑自己的身体。 小胖子已经走到了秦越的面前。 他红肿得几乎成一条缝的眼睛看了秦越一眼就挪开视线,站得直挺挺的,仿佛他不是来认错,而是来训人的。 小胖子不情不愿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小声道:“抱歉。” 秦越没说话。 清朗的声音响起:“大点声。” 小胖子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大声道:“抱歉!” 那架势不像是道歉,倒更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不远处的老者急得满头冒汗,真想再给徒弟狠狠来一巴掌。 朱红车驾的主人与他的实力之间有天堑之别,他这个徒弟惹上大能,只怕命都没有了! 他连忙求情:“这位道友,在下这个徒儿性情顽劣,是在下没教好,不如把他交给在下,在下再好好教训他一顿。” “不必。” 老者的心头颤了一下。 “既然他不会道歉,或许我车驾前的这位能好好教教他。” 这话一出,秦越猛地抬起头来。 他回望车厢上的小窗,却见那朱红的小帘一动不动,只有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还回去。” 小胖子猛地睁大了眯缝似的眼睛。 他想拔腿就跑,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动弹不了了,脚下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他一动不动,面上却惊恐异常,落在旁人眼里就像个卖艺的小丑。 秦越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他克制住回头的欲.望,扬手狠狠地打在对面人的脸上。 秦越没什么力气,这一掌下来力道不够,羞辱却是很够。 小胖子瞪大眼睛,想要还手却动弹不得,憋了半天竟来了一句:“你仗势欺人!” 一声轻笑从车厢内传来,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回荡。 秦越仿佛被这一声笑鼓舞了,他明知自己该见好就收,毕竟在这之后,他可能会被报复得很惨。但是他不想收手,更不想让身后的人失望。 “啪!” 又是一掌落下。 “你!你敢打我,贱……” “啪!” “贱……” “啪!” “别打了,别打了,哇……” “啪!” “……” 秦越卯足力气,连扇了对方十几巴掌。 小胖子也从一开始的叫骂侮辱,到后来求饶,哭泣。直到最后,他彻底崩溃,哭泣的声音都小下来,自暴自弃地不断重复着“抱歉”两字。 他原本只有一边脸颊肿得老高,现在被秦越一打,两边平齐,看起来就是一只猪头。 秦越又用最后的力气打了对方几巴掌,这才停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那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次是问的秦越:“你满意吗?” 秦越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车厢内的沈夕一挑眉,道:“你与我有缘,不如做我的徒弟,反正你也没有必要再待在这个镇上了。” 他这话一出,满场皆惊。 老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乞丐当乞丐的时候还能让人随便欺负,要是真的入了眼前这位的仙门,这乞丐将来岂不要报复他们? 车辕上的小童子原本严肃的神色也被破坏了,他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这衣衫褴褛的乞丐,再看向身后,却见那朱红的帘子一动不动,根本看不见圣君的表情。 秦越盯着那道一动不动的朱红小帘。 他心想,这座车驾的主人真是个霸道性子。 并不询问他的意见,直接就做了决定。刚刚让他打人报仇的时候也是这样。 似乎十分自信自己根本不会被拒绝。 秦越想起那朱红小帘轻轻掀起时露出的那一角风光。 他也的确无法拒绝对方。 沈夕闭目靠坐在软榻上,细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车厢外传来嘶哑的一声:“好。” 第4章 叫师尊 秦越答应后,束手站在车驾前。 他身形矮小,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与面前这辆华丽的车驾格格不入。尽管他竭力维持镇定,但不论是谁都能看出他此刻身体微微颤抖。 映雪俯视这乞丐,怎么也瞧不上他。从未收徒的圣君竟然要收对方为徒,他气得要命。不过这是圣君的意思,他早就决定要支持圣君的一切做法。 因此车辕上坐着的玉雪可爱的小童子看了秦越一眼,往里挪了挪位置,抬起圆乎乎的下巴,冷淡道:“上来吧。” 秦越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他的嘴巴嗫嚅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往车辕的方向走。然而还不等他走出两步,就听见车厢内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等等。” 秦越的身体立刻绷直了,停在那干净又精美的车辕前,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车窗。 小窗前的朱红小帘无风自动,掀开一角,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窗沿上。 这只手手指细长,骨肉匀停,被旁边朱红的小帘一衬,白得几乎晃着了全场人的眼。 秦越盯着这只手,只见它轻轻一动,自己身上就忽然清爽了很多。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衣服,摸起来都没有灰尘的颗粒感了,是他努力用河水清洗也得不到的干净。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上来吧。” 秦越连忙抬起头去看小窗,却只能看见朱红的小帘。 他不知怎的心里空荡荡的,身体却听话地往车辕上爬。 须发皆白的老者眼见自己的徒弟还像根桩子似的杵在那里,而那辆朱红的车驾看样已经准备走了,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老者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高声道:“这位道友不知是哪个门下?可有道号?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在下带徒弟登门致歉。” 他照阳宗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这样大的折辱,总不能连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吧?! 车厢里的沈夕这才想起他还没自报过家门,按照惯例,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他也应该报。 不过他并不打算用昆仑山的名号,便只报了个本名: “沈夕。” 在他看来,他不过是报了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然而在外界的人群中却已引起极大震动。 沈夕二字,如雷贯耳,正是口口相传,篇篇歌颂,五百年来一直流传的丹霄圣君的大名! 这一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俗世父母取名都要刻意避讳。此人单从车驾来看就身份贵重,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又怎么会不避讳丹霄圣君的名字。 除非,他就是丹霄圣君本人! 周遭乌泱泱的看客们一言不发,老者惊愕地张大了嘴。 就连那被放开禁锢的小胖子也忘记了哭,瞪大了眼睛望向那辆朱红的车驾。 车驾离去,只从车厢内远远传来一道嗤笑的声音: “此子天赋平平,心术不正,不成气候,也就照阳宗还当个宝贝。” 仍然跪在地上的老者一时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满面通红,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像是中风一般抖了两下,竟然直接昏倒在地。 车辕上的秦越肩头一颤。 收他为徒的,竟然是丹霄圣君? 他下意识地朝着车厢内看去,就见面前那朱红的帘子无风自动,一股暖风伴随着翩飞的帘子扑面而来: “进来让我瞧瞧。” 此时车驾已经启动,秦越瘸着一条腿并不方便。但他望着那帘子间的缝隙,竟然不自觉地就爬了进去。 车厢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不少,一方小小的火盆摆在角落里。那火盆也不知是怎么做的,明明盆内火光明亮,却不见有柴火在里面烧,更不见有烟雾往上飘。 车厢内的装潢跟车厢外一致,艳红的丝绒用金线绣满了凤凰图案铺满整座车厢。车厢内壁上装着各种各样的架子,小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软榻上正斜斜地倚靠着一人。 之前透过小帘惊鸿一瞥时,秦越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如今爬进这座车厢,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进了仙宫。 仙宫的主人乌发如云,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望过来的脸是秦越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 就是带着点病容。 不,或许这点病容并不能算遗憾,反倒让对方多了一层别样的韵味。 秦越盯着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脑子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一些纷杂的回忆。 他从没见过这么白的人。 从前他娘在的时候,那些男人一个个找来,他被赶到一旁无聊地蹲着,他娘的衣服褪下来,身上也没有这么白。 后来他娘死了,他成为乞丐,那些街头巷尾的乞丐也会做那种无聊的事,他有时也会撞到,但都肮脏不堪。甚至那些站在高楼上花枝招展的姑娘露出的胳膊前胸,他也从没见过比眼前人更白的。 秦越的脑海里乱七八糟地闪过许多画面,都没注意到自己正一直盯着对方看。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也越来越热。 直到有人拽着自己往前踉跄了几步,秦越才稍微清醒过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丹霄圣君的脚下,正仰起脸看着对方。 白皙的手背贴过来,脑门上瞬间就感受到一股凉意,像是冬日的冰雪。外面正是暮春,车厢内比外面更热,却不知为何眼前人的身上这么冰冷,像是用白雪做的。 这点凉意对此时的秦越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他身上热得厉害,就格外贪恋这点凉爽。 沈夕收回手,就见面前这丑陋的小乞丐像渴水的鱼一样,身子前倾,额头朝他的手追过来。 沈夕按住对方的肩膀,微微皱起眉头:“你在发热。” “发……热?” 被他按住的小乞丐声音嘶哑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神色迷茫,然而不一会儿,沈夕就见他忽然睁大眼睛,两行泪珠簌簌地落下来。 沈夕有些纳闷。 这小乞丐刚刚被人踩在地上踹,被人一掌扇飞也没见他求饶哭泣,看起来硬气得很,怎么一听到自己在发热就难受成这样。 还一声不吭的,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他几乎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又格外不耐烦这种事,便简单粗暴地伸手在对方瘦弱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你哭什么?” 秦越被他打这一下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流着眼泪呆呆地望着他:“我要死了。” 发热就会死。 秦越看过太多的乞丐这样死掉了,他们只要身上一热,很快就没有力气,没有办法抢馒头,然后缩在角落里。高热的身体慢慢变凉,再慢慢变臭,再被人用草席一卷,扔到荒郊野岭的地方去。 因此秦越一直很注意这一点,他从不贪凉睡在风口,从不在晚上洗澡,尽量保证自己和食物的干净。 而现在,他被丹霄圣君收为徒的时候却发热了。 “只是发热怎么会死?给你找到大夫你就好了。”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带着点笑意。 在沈夕看来,发热还没有一条腿瘸了来得重要。不过也许在乞丐中,发热就是很容易死亡? 他这么想着,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秦越呆呆地看着软榻上的人,对方俯下.身,伸手在他的头顶摸了两下就收回去,重新靠坐在软榻上。 这短短一瞬的接触,让秦越的鼻端萦绕着一股很淡很淡的莲花香气,就像他夏天晚上在莲池边闻到的那样。 秦越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圣君……身上好香。” 沈夕挑起眉。 这小乞丐怎么知道自己是圣君?自己可从没透露半分,对方究竟是对每个修者都这样喊,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沈夕一边想着,一边先朝外吩咐了一声:“映雪,先找个医馆带他去看病,然后再买身衣服给他。” 门外的映雪应了一声,车驾立刻就转换了方向。 很快,映雪将车驾停好,带着烧得浑浑噩噩的秦越到医馆看病拿药,给瘸腿上了竹板固定,又把人带回来,然后再出去买衣服。 车厢内,从前用来炼丹的小炉上熬着凡间的药。 多少年没有这样经历的沈夕感到很新奇。 他看着除了被竹板固定的那条腿,其余全身都蜷缩在角落里的徒弟,想了想,从纳戒中将自己平日里在车厢里备用的被子扔过去,让对方裹上。 这也是映雪将人带回来的时候,遵照医嘱一板一眼说的。 或许乞丐就是命硬,秦越一声不吭地汗湿了一床褥子,竟然将高热逼退了。 而这个时候,沈夕的药才刚刚熬好。 “只是退烧怎么能行?药还能治病,喝了它你就完全好了。” 沈夕一边说,一边直接把药递到对方的手上,完全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秦越捧着热烫的药碗,一声不吭地喝完了。 等他放下碗,就见软榻上的人轻轻一抬手,自己身上黏腻的汗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回归干净清爽。 “诺,”软榻上的人伸手隔空一点,“把新衣服换上。” 秦越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新衣服。 这是一套青色短衫,光滑柔软,是他从没有触摸过的上好料子。 秦越拿过衣服,却一直没有动手。 沈夕懒散道:“你想出去换?还是不想换?我不想再看见你身上那套衣服。” 秦越抿了抿嘴唇,这才在被子的遮掩下,拖着瘸腿艰难地换起来。 他做了这么长时间乞丐,一直都是随便找个河洗澡,每次都是打赤条出来穿衣服,从没有在意过是否被别人看光,乞丐间也不讲究这些。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那瘦骨嶙峋,一点也不好看的身体。 沈夕等到对方终于换完衣服才问:“之前你为什么喊我圣君?” 秦越被问得莫名:“是圣君自己报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忽然眼神一动:“你不是丹霄圣君吗?” 沈夕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当然是,只是没想到凡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自从五百年前受魔气反噬后,他就常年闭关调养,除非寻医问药,否则不下昆仑山。因此他虽然隐约知道自己的道号可能有名,却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也这样有名。 如果一个乞丐都知道他的名字,那之前岂不是有不少人都知道车厢里的是他了? 看来此行有些麻烦了。 秦越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再说话。 沈夕也没有追问,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越。” “哪个秦哪个越?” 秦越又不说话了。 看来还不识字。 沈夕没有再问,只道:“你已入我门下,将来要随我去昆仑山修行。修者的寿命同凡人不可比拟,因此了却尘缘很重要。你有什么想最后见见的人吗?” 他记得在那话本里,主角受入昆仑前是有个凡人偶尔照顾他的,那凡人日后也会成为他这徒儿的追求者之一。 秦越没有回答,反而问了沈夕一个问题:“圣君,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收我为徒吗?” “当然可以,”沈夕好整以暇道,“你应该也知道你自己的特殊之处吧?” 秦越握紧了拳头。 他至今都还记得,寒冷的冬天,昏暗的室内,摇曳的烛火。他娘披头散发把还很小的他从床上拽起来,拖到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然后狠狠地用刀划烂了他的脸。 在他恐惧的尖叫和哭声中,他娘转身又从刚刚熄灭的炭盆里捡了一块炭,一把按在他的伤口上。 在他疼得昏死过去之前,他听见他娘歇斯底里的叫喊:“你为什么这么贱!为什么是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原先不明白,不知道他娘为什么这么对待他。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 因为他是个炉鼎。 生来就适合供人采玩。 头顶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秦越抬头看去。 沈夕的两颊还带着咳嗽后的红晕,配上那昳丽的眉目,懒散的姿态,看着不像名满天下的斩魔圣君,反倒比他更像个炉鼎。 这样病殃殃的美人,竟然就是丹霄圣君,而这样病殃殃的美人,竟然也想找个炉鼎吗? 沈夕眼见秦越神色波动,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沉默寡言,脸上还是藏不住心事。 他笑道:“看来你自己知道,那我就不多解释了。” 沈夕正色道:“你体质特殊,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你跟着我修行,只要不作奸犯科,坚持除魔卫道,我便可以一直教授你,直到你独当一面。” “如何?” 秦越垂下头,低声道:“好。” 沈夕笑起来:“叫师尊。” 秦越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师尊。” 第5章 天界碑 朱红的车驾出了玄水镇,排队等候进入天衍城。 “你要是待着不舒服,就坐到车辕上去。” 沈夕闭目靠坐在软榻上道。 秦越摇摇头,很快又想起对方是闭着眼睛的。他正想开口,就听师尊继续道:“我这里可比外面热多了,你不难受?” 原来师尊闭着眼睛也能看见。 秦越依然摇摇头。 沈夕便不再管他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徒弟,生病的时候脾气还软一点,等到病好了,就跟块臭石头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小童子向守卫出示了昆仑山的玉牌,朱红的车驾很快就进入了天衍城。 车驾刚一进去,车厢外的声音就比之前喧嚣了不少。 车厢两侧原先一动不动的朱红小帘忽然轻轻翻飞,阳光从外照进来,显露出车驾外的景色。 天衍城是中州第一大城池,其规模之巨大,贸易之繁盛,人口之稠密都透过这扇小窗体现得淋漓尽致。 车驾沿着十字中轴线一路向前,地面上铺设的是青砖石板,街道极为宽敞,大约可容四辆如朱红车驾这般庞大的车驾并行。天衍城的地面比玄水镇要干净得多,沿街的楼阁吊脚飞檐,店铺林立,人头济济,人声鼎沸。 秦越原本蜷缩在靠近车厢前方的角落里,这会儿从翻飞的小帘间隙中望见了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象,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伸展开,睁大眼睛望向小窗外。 沈夕瞧见他这副模样,轻轻一挥手,便将靠近秦越那边的小帘掀起来,让透亮的阳光照进来,扩大了窗外的视野。 车驾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一方广阔的场地。先前的道路上,虽然街道宽敞,但因为店铺众多,让人感觉拥挤。而这方广场则不同,方圆百米内没有一家店铺,只有一座吊脚飞檐的楼阁和数座高高的方碑坐落在广场中心。 那几座方碑极高,在天衍城中堪称鹤立鸡群。仔细望去,每座方碑从上至下书刻着一排排名字。这方碑还是“活的”,上面的名字并不固定,而是不断变动着。 方碑下熙熙攘攘,有无数围观的人。他们彼此之间或交头接耳,或高谈阔论,或沉默不言。但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面对这几座高.耸入云的巨大方碑,面上都露出神往之色。 “这是天界碑。” 丹霄圣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原本正望着那几座方碑的秦越转过身,就见软榻上的人也正望着窗外:“天界碑有各种各样的排行,有胜场次数最多的,有战力最强的。每座天界碑只会显示前一百名,排名越靠上就越厉害。天界碑的排行规则是在自然排行的基础上,适当由蝶影楼人为更改。所有修者踏入修真界的门槛后,名字都会被天界碑自动捕捉。” 秦越道:“弟子的名字也被天界碑捕捉了吗?” “你?”沈夕一只手撑着脑袋,斜斜地倚在榻上,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早着呢。” 软榻上的人生就一双含情目,即便嘴里毫不留情,这望过来的一眼里也好似含着温柔情意。 秦越低下头,将目光转到窗外,盯着那些方碑。 “伤心了?” 沈夕看着那瘦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道:“你刚拜师,什么都没学,还没练气呢。放心吧,日后这天界碑必有你一席之地。” 虽然他并不看重那话本,但作为话本的主角,他这个徒弟自然有些气运在身。对方虽然体质特殊,但只要加以合适的修炼方法,不见得就比那些所谓的天才要逊色多少。 更何况,这是他沈夕看中的徒弟。 秦越道:“多谢师尊,弟子不伤心。” 他看向窗外,眼前是巨大的方碑和涌动的人群,脑海里却一直是刚刚那双眼睛望过来时的模样。 怎么也甩不掉。 车厢外的映雪驾驭着灵鹿让车驾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 他面上仍然十分严肃,余光却忍不住偷偷地瞥向天界碑的方向。当瞥见圣君的名号仍然排在九州大能榜的榜首时,映雪的心里就暗暗高兴。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天界碑下人群的交谈声就隐约传进他的耳朵: “……九州美人榜上怎么没有丹霄圣君的名字……” “一年多前就没有啦,都是新任蝶影楼楼主干的好事!” “我前几年到天衍城来的时候,九州第一美人还是丹霄圣君。一年多前新任楼主到任,转手就抹去了圣君的名字,声称要见到本人才会重新评定。” “……圣君竟也不生气?” “可能只是不在意皮囊的虚名罢了。” “我曾有幸见过榜上第二美人的容貌,当日对方从蓬莱城中路过,沿街无数人掷果盈车。传闻丹霄圣君风采卓然,曾是九州第一美人,我也真想见见。” “……又有谁不想呢……” 小童子加快了驾车的速度。 朱红的车驾又行进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蝶影楼前。映雪停下车驾,跪坐在车辕上,对着面前朱红的帘子恭敬道:“圣君,蝶影楼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内里才传来声音道:“好。” 映雪这才伸手掀起帘子:“请圣君下车。” 身着红衣的人头戴帷帽自车厢中探出身来,轻巧地下了车辕。 沈夕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无人。他回头一望,就见秦越缩在车厢前方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道:“你怎么不跟上?” 秦越下意识地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头去:“弟子也要去?” 他虽然不知道蝶影楼是什么,但能让丹霄圣君专程来此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不然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沈夕理所当然道,“映雪也要跟着我进去的。” 秦越正想说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可以,还能帮忙看守车厢内的物件。但眼前人却似乎不耐烦了,直接回身一步拉起他的手,道:“快下来,总待在这里,你也不怕热昏过去。” 那仿佛冰雪似的手贴过来,在这热气蒸腾的车厢内叫秦越有些汗渍的手感到十分凉爽。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一道似无奈又似抱怨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怎么就这么不乖。” 秦越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顺从地跟着对方行动有些不便地爬下车辕。 秦越理了理身上有些偏大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穿戴整齐。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把头完全抬起来。 三人依次上了台阶。 他们还没走完楼梯,就见一位管家打扮的老人正站在楼阁门口张望。 对方一望见他们,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几位可是昆仑山来的贵客?” 沈夕一听,就知道自己先前在玄水镇出现的事情已经叫蝶影楼知道了。 他并不意外,直接道:“是的。” 那管家笑容更甚:“在下是楼主的近侍,楼主正在忙碌,请诸位先随我来。” 对方将三人引到一处静室等候,便先行告退了。 秦越没有见识,只觉得这间静室很宽敞,满眼都是他未曾见过的雅致桌椅,厚实地毯和漂亮墙壁。 倒是一旁的映雪忍不住抱怨:“前两年来,我们进的都是暖室,怎么今年来了,把我们引到这么冷的地方。” 他看向干干净净的桌椅,也不见有人来招呼,气得脸色更加难看:“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蝶影楼就这样对待圣君!” 沈夕道:“前两年蝶影楼换了主人,我与新楼主从未见过,听闻对方性情有些放浪,估计不在意细枝末节。” “不过其他的人来我还不放心呢,他们可不如映雪贴心。” 帷帽内传来的声音带着笑意,即便看不清脸,秦越也能想象到被那双含情目注视着的样子。 果然絮絮叨叨的小童子立刻住了嘴,耳根红红地开始忙忙碌碌。他先是从纳戒中拿出缝制好的垫子放在紫檀叶圈椅的座位上,坐垫一个,靠垫一个,两旁的扶手边都各垫了一个。 沈夕这才取下帷帽走过去,舒舒服服地坐下。 映雪像只勤快的小蜜蜂,又变花样似的捧出茶壶,瓷杯,还有一方小小的火盆,跟车厢里的那个一样。 沈夕看着一旁杵着的秦越,道:“你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坐下吧,还是说你跟我一样怕冷,也要垫子不成?” 他说着话,目光就瞥过来,秦越只看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对方的旁边。 沈夕说完这句话,喉头有些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随即一股寒气自肺部涌上来,充斥着鼻腔,叫他又连咳了好几下,不得不以袖掩唇,却依旧停不下来。 映雪连忙捧出一个小壶,将盖子打开,袅袅的热气瞬间蒸腾而上,坐在旁边的秦越都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沈夕接过来吸了一口,药草蒸腾而成的药液顺着温热的烟雾进入肺部,叫他好受了些,这才慢慢停下咳嗽。 只是他刚吸了没两口,门口就有人传令:“圣君,楼主来了。” 手执折扇赶来的蝶影楼楼主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面带红晕的美人转头撞进了自己的眼中。 第6章 蝶影楼楼主 崇云色手中的折扇停下了:“你就是丹霄圣君?” 沈夕:“正是。” 他以为对方听见他咳嗽,觉得他与自己的道号名气不符,便道:“身体不适,让楼主见笑了。” 崇云色将折扇挂回腰间,几步从门口绕到正厅:“有何见笑?” 语罢,他紧紧盯住那倚靠在垫子上的人:“这病很适合你。” 一旁刚刚坐下的映雪气得攥起了小拳头,差点从椅子上跳下来,却被圣君伸手拦下了: “不知楼主此言何意?” 沈夕的面上倒是不见怒色。 他似乎没有感受到对方那紧追不舍,如影随形的目光。说完这句话,他又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小壶中的热气,长睫微颤,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在此期间,崇云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若有实质,不放松一刻。若是旁人被这样盯着,定然不堪其扰,或者被逼迫得不得不与他对视,心生怒意。 但沈夕却泰然处之,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物,只轻轻盖上小壶,将其收了起来。 崇云色道:“别人生病不好看,你生病好看。” “不过,”崇云色此刻眼中只有一人,根本看不到一旁映雪眼中的怒色,“你不生病的时候也好看,全然是两种风情。” 末了,他又评论道:“这身红衣也很适合你。” 映雪恨得牙痒痒。 登徒子! 新任蝶影楼楼主竟是这么个不知礼数的无耻之徒!对着自家圣君的相貌评头论足,毫不含蓄! “若非今日偏殿见你,我会以为我正身处瑶台,面见仙子,”崇云色盯着对方望过来的眼睛,“传闻果然名不虚传,以丹霄圣君之姿,自当为九州第一美人。从前是我鲁莽了。” 面对对方一连串汹涌澎湃的夸赞,沈夕依旧面不改色,平静笑道:“皮囊罢了,能得楼主喜欢我也很高兴。就是不知楼主看在这副皮囊的份上,能否履行蝶影楼一直以来与我的交易呢?” 他说到最后,抬起眼来,冲着蝶影楼楼主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崇云色的呼吸立刻快了几分。 沈夕道:“临江仙医治不好我的病,我想再找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 虽然他早知道那位名医心思不纯,对他似乎有所图谋。但直到看了话本,沈夕才知道对方竟然如此恨他,日后会暗暗走漏自己受魔气反噬的风声。 好在到目前为止,临江仙医与他接触不深,及时止损就是。 崇云色的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看中的人,嘴上却已经切换到交易模式:“近日修真界的确出了一位专治难解之症的怪医。只是那怪医行踪不定,也不常出现在人前,因此蝶影楼还没完全打探清楚对方的消息。等打探清楚后,蝶影楼一定向圣君汇报。” 沈夕笑道:“多谢楼主。” 崇云色道:“蝶影楼在这五百年间,已为圣君统共寻了五位名医,最近的这位是修真界赫赫有名,妙手回春的临江仙医,如果他也治不好圣君的病,圣君何不干脆不治了?” 他说到这里,凑进一步,紧紧盯着对方:“据我所知,这病对圣君也没有实质上的生命威胁,你病起来的样子又这么好看。” 映雪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被圣君一个手势拦住。 “我还是想治病的,”沈夕抬眼望向面前的人,不紧不慢道,“更何况蝶影楼与我已在五百年前就达成了交易,还是有劳楼主为我好好寻医了。” 崇云色的脸上现出了懊恼之色。 蝶影楼全楼上下,修为最高的是他这个楼主,境界也不过元婴后期。其余门下弟子多为筑基,扫洒服侍之人更是只有练气。这点实力在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面前十分阔绰,但在“一山三门派五家”的大家面前却是薄得不够看。 但即便如此,蝶影楼依然坐拥中州最大最富庶的城池天衍城,以及数个城外镇,在各门派之间长袖善舞,保持中立,结交而不结仇,就是因为它的性质。 蝶影楼并不能算作门派,而是一座汇集的“百晓生”,以贩卖各路消息而闻名。历任蝶影楼楼主还掌管天界碑。 蝶影楼规矩众多,其中一条便是它答应的交易,除非交易主自己撤销或者交易主死亡,又或者交易已经彻底不可能达成,这笔交易才算取消。 因此蝶影楼的每一笔重大交易都极其谨慎,要确保万无一失,充分衡量利弊后才会确定是否进行交易。 崇云色心里禁不住暗暗埋怨起前几任蝶影楼楼主了。 为什么对方要和丹霄圣君达成这样的交易?让他连想要从这方面下手都不行。 规矩,必然是要遵守的。 这是他担任蝶影楼楼主就发过的心魔誓。 崇云色道:“自然。不过既然蝶影楼为圣君寻医,圣君何不住到蝶影楼来?蝶影楼一得到名医的消息,就将其请到蝶影楼来,或者立刻引圣君前往,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映雪,道:“蝶影楼富有天衍城,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我保证事事以圣君为先,让圣君比在昆仑山内舒服。” 映雪气得简直想打他。 崇云色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秦越,仿佛被针扎了眼睛一般立刻收回眼:“服侍你的人虽远不及你美,但也都还过得去,不会有这么丑的。” 秦越低下头,握紧了手。 听到这里,沈夕一直若无其事的脸色瞬间冷下来:“我自己的人我心里有数,无需楼主多管闲事。今日的拜访到此为止,我们走。” 说完,他拂袖而去,毫不客气。 崇云色连忙跟上去:“是我多嘴,是我错了。不过圣君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蝶影楼地处中州,比处于北境的昆仑山要暖和不知多少,对你的病情也有利……” 走在前方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崇云色望着沈夕冷淡的侧脸,痴痴道:“你生起气来也好看。” 一旁的映雪再也忍不了了,高声道:“别做梦了!圣君不会喜欢你的!还有!圣君说过,我的照顾才是最贴心的!” 说完,小童子“咚咚咚”地跑出蝶影楼,爬上朱红车驾的车辕掀开了车厢前的帘子。 沈夕的面上终于露出点笑意,他转过身,微微俯身牵起身后一直低着头的秦越的手,松松扎在脑后瀑布般的黑发往下坠,有好几根都轻轻地扫过秦越的手背。 有些痒痒的。 九州第一美人的脸在他的眼前放大,面上还带着点得逞的笑意:“咱们走。” 这神色灵动,简直像个孩子。 秦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往后错开几步的崇云色被沈夕这一笑几乎迷昏了头,他胸中气血上涌,一心想要对方留下,当即不管不顾地两手捏诀,想要发动蝶影楼的阵法将此人强行留下来。 蝶影楼内的阵法层层叠叠,是一千年前的蝶影楼主请当时的诸位阵法大能联手打造而成,可以抵挡大乘期大能的数次攻击,也可生擒蝶影楼内的贼人,是蝶影楼屹立千年不倒的秘诀。 脚下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低低的吟声淹没在楼外的鼎沸人声中,蝶影楼宽敞的大堂当中有风夹杂着灵力流窜。 是阵法发动的前兆。 沈夕头也不回,乌发在风中飘动,唯有带着张扬笑意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蝶影楼主好大的手笔!” “就是不知这整座楼阁能不能经得住我一剑?” 崇云色掐诀的手停住了。 他像是猛然回魂,却又像是失魂落魄,满脸不甘地望着那道红衣背影从容不迫地跨出门去,却又忍不住在心里高兴得狂喜乱舞。 此刻那人脸上的神色必然又是一番令人着迷的风情! 眼见圣君和秦越都上了车,映雪欢快地驾驭起灵鹿,朱红的车驾一路往前,只留下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楼阁前回荡: “劳烦楼主寻医,我在昆仑静候佳音。” 崇云色定定地望向车驾消失的方向。 从小照顾他到大的管家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好言劝道:“少主,别看了。就算他是九州第一美人,他也还是丹霄圣君啊!他不愿意你没办法的!” 你压根就打不过他! 崇云色如梦初醒:“对,九州第一美人!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我得马上把他的名字放到天界碑上去!” 他激动地要走,临了自己又转回来,思索道:“不行,等明天我再把他的名字放上去。不然谁都知道他刚刚来过,这对他不好。” 管家眼见他终于消停了,就是变得有点神神叨叨,正想再劝解几句,就见崇云色盯住刚刚那朱红车驾离开的方向,忽然喃喃自语:“他那辆车驾也好看,颜色很衬他。我得再仔细瞧瞧,叫人打造一辆一模一样的出来,这样下次他再过来说不定会愿意留下。” 崇云色想到这里,转身就往楼上的高台上跑,眼里完全看不见别人。 管家心里连连哀叹,想到楼里还有不少事务堆积,只能再跟着对方上去,想找时机把人劝回来。 崇云色一鼓作气跑到楼阁雕梁画栋的露台上,正好望见那朱红的车驾远远地缀在天际,在云海间滑动。 日光从云层间疏漏下来,照得整座车驾闪闪发光。 崇云色欣赏了一会儿,就发现了不对劲。 似乎有人在跟踪丹霄圣君的车驾。 管家刚爬上楼梯到了露台,就见自家少主忽然转过头,眼睛兴奋得发亮:“快,叫楼中的掌座去将城外镇都罩起防护罩,外面可能要有一场大战。记住,没有我的命令,掌教不准放任何人进防护罩!” 管家连忙退下吩咐去了。 崇云色健步如飞,走向自己平日处理事务的书房,越想越高兴。 他马上就把丹霄圣君的名字列到九州美人榜的榜首去,这样谁都知道丹霄圣君刚刚来过了。 如果那跟踪的人因此退却,也算他送了沈夕一个人情。如果那跟踪的人不退,说明他早知道车驾内的人是谁。 敢于挑战丹霄圣君的人总得有两下子,他还偏偏知道丹霄圣君的修为很有可能不及从前。 到时候若是沈夕不敌,想要在天衍城寻求庇护,那就不得不留在他蝶影楼内了! 第7章 灰袍人 天界碑下熙熙攘攘。 忽然不知是谁“咦”了一声,紧接着,一道声音在人群中炸开: “丹霄圣君又回到九州第一美人的位置了!” 这道声音一出,原本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齐刷刷地转去瞧天界碑的美人榜。一时间,庞大的人群如同炸开了锅一般,讨论的声音沸反盈天: “丹霄圣君的名字怎么又上去了?我记得一年多前,蝶影楼主曾经放话,必须见到本人才会重新排名,难道说……” “丹霄圣君来过了?!” “还很有可能就在你我讨论的间隙,丹霄圣君就从身后的广场进了蝶影楼!” “啊啊啊啊啊!这恐怕是我离丹霄圣君最近的一次!我也想见丹霄圣君!” “谁不想见丹霄圣君?!就算不为他九州第一美人的名头,这五百年前一剑斩魔君,一人定太平的传说又有谁不想见?!” “新任蝶影楼主眼高于顶,性情放浪,能让他心甘情愿更改自己定下的排名,我真不敢想象丹霄圣君究竟是何等卓然的风采!” “……” 正当众人在热烈讨论时,人群中有好几个眼尖的注意到广场中央,吊脚飞檐的蝶影楼中往外飞出十数道流光。 “天衍城上空禁止修者飞行,就连蝶影楼主出城都坐车驾,现在怎么会有人御器飞行,还是从蝶影楼中出来?” “这些应当是蝶影楼中的掌座。我曾经见过一次掌座御器飞行,是因为某个城外镇上空有修者打斗,掌座前去启动城外镇的防护罩,避免城中百姓被波及。那次是两位金丹修者起了龃龉,也不过只动用了一位掌教,这次怎么出动了这么多?” “刚刚丹霄圣君的名字陡然升上天界碑的美人榜,说明他很有可能刚刚来过。这次的阵仗又这么大,你们说,该不会是丹霄圣君吧?” 说话的人半是瞎猜半是玩笑,却一语点醒了周围的人。 这说法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朝着周围如同水波般传递开去。尤其是天衍城内开始传音戒严,通知整座天衍城及城外镇不准进出,附近的人群朝就近的城外镇避难。 数道修者凌空立于天衍城的高空之上,手持法宝升起防护罩。 种种措施下来,原先对这说法嗤之以鼻的人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万一,真的有人敢找丹霄圣君的麻烦呢? 毕竟世上的人这么多,修者的数量也多如牛毛,总有那么几个敢想敢干的人不是?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 天界碑下的人群中,更有胆大的人跑出来。传音只叫他们不能出入城,并没有说他们不可以到处看。 那人跑到蝶影楼下,一抬眼就望见高楼雕梁画栋的露台上,手持折扇的蝶影楼主正朝着高空观望。 这人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一辆朱红的车驾正在云海中行进,而在车驾的后面,远远地缀着一道剑光。 他认为自己发现了战场,高兴地朝着身后的人群振臂疾呼:“快来啊!丹霄圣君可能在那儿!” 这一声声震全场。 天界碑下乌泱泱的人群立刻朝着这个方向移动,将观看场地挤得满满当当。有些心思活络的没有往这边挤,反倒跑出了广场,爬到大街上商铺楼阁的顶端,又或者家家户户的房顶观看,享受绝佳视野。 像这样的人不少,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随着扩散的人传播开去,一瞬间大半个天衍城都知道了丹霄圣君今日或将一战。不仅天衍城,玄水镇上围观过照阳宗掌门的人们也都猜到了一点。 一时间,天衍城及其城外镇到处都是抬起的脸,无数双眼睛投向天空中那辆朱红的车驾。胆子大的,就站在街上,站在房顶上看。胆子小的,就趴在窗子上看。 似乎是为了回应民众的热情,很快,天衍城及其城外镇各升起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朝外投射着高空之上的影像。 这下更多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空之下,群情兴奋。高空之上,暗流涌动。 灵鹿撒开细细的长腿,带动身后的车驾轻盈地在天空之上滑动,穿过层层云海。 不知何时,几张又轻又薄的符箓飘到了车厢的附近。车辕上的映雪刚刚察觉,那符箓就似有感应一般爆炸开来,掀起滚滚浓烟。 “有人袭击!” 映雪担忧地朝着身后的车厢喊了一声,那朱红的帘子却依然八风不动,唯有一道平静的声音自内里传来: “继续走。” 映雪跟在沈夕身边时日已久,听到对方的声音后镇定下来。他的小手轻轻往车辕上一拍,符箓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瞬间就像隔了一道水帘,变成蚊蝇般的小声嗡嗡,虽然惹人厌烦却不至于叫人心生害怕。 滚滚浓烟在车驾旁如影随形,弥散的灰黑色雾气怎么也碰触不到这架华丽的车驾,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映雪沉心静气,安抚刚刚受惊的灵鹿,成功将车驾驶出了灰暗的浓烟范围。 等到车驾在阳光下显形时,一抹灰影也破出浓烟,如梭如电,紧随而上。这速度奇快的灰影所携的威势直接震碎了车驾所带的无形的墙,空气扭曲震动,破碎的细音都清晰地传入了映雪的耳中。 灰影目标直指小帘遮掩下的车窗,而就在它即将逼近之时,那朱红色的小帘内忽然飞出了一柄火红的小剑。 两柄小剑相撞之时,一声清脆的凤鸣响彻天地,灌入人耳,叫在场的人精神都不由得为之一振。 底下的人群爆发出惊呼,五百年来口口相传的故事终于在这一刻让他们感觉到了实质: “那是凤凰羽剑!” “是吧?应该是吧?” “今日见到这一刻,此生足矣!” “……” 高空之上,势如破竹的灰影被猛地弹开,露出它的本相来——一把极薄极黯淡的小剑,连剑柄都已断了一半。 而火红的小剑立在阳光下,守在车窗前,剑身光亮,像镀了一层鎏金,剑身微微颤动,仍在啼鸣。 映雪额上汗水岑岑,见到此剑才面露笑意,回头看向车厢,忍不住喊了一声:“圣君!” 车厢内传来沈夕淡淡的声音:“别停在这儿,到旁边的山头上去。” 映雪立刻坐回车辕,连忙架着灵鹿拉着车驾往旁边去。 只是他不过刚驾驶了几下,身后灰色的剑影就又追了上来。 这次那柄小剑已经化为长剑,被一位陌生的灰袍人紧紧攥在手中。对方凌空御风,兔起鹘落,几下就追上了车驾。 这灰袍人目光炯炯,亮得不太正常:“丹霄圣君!你为何龟缩在车内不出,只敢以一柄小剑与我对战!” 灰袍人挽了个剑花,头顶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天光黯淡下来,那柄又薄又黯淡的长剑携裹着风声,竟然已经隐有风雷之势! 车厢内无人应答。 唯有岿然不动的小帘似乎突然遭了风,轻轻地掀开一道缝隙。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小窗的边缘。 这只手极白,手背上垂下来一方艳红的衣角,在此刻黯淡的天光下几乎是最耀眼的存在。 灰袍人的目光贪婪地望过去,就被早已飞跃而出的火红小剑迎面袭击。 这样一柄小小的,还不到成年人手掌长的飞剑,在手持长剑,自带风雷之意的灰袍人面前,看起来并不比一块砸过来的石头更具有杀伤力。 然而它速度之快,已成一道火红的残影,剑势如虹,隐带凤鸣,在骤然灰暗的天空下剑身依然亮着一道熠熠金光。 不过眨眼的功夫,甚至灰袍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它便迅速穿过彼此间的距离,贴着对方扬起的手臂直捣黄龙,刺穿了灰袍人的肩膀,将对方的身形往后猛地一带。 灰色的长剑不由之主地脱手,灰袍人咬牙一掐诀,长剑顿时又变作灰影小剑,如同飞燕一般携裹着威势直冲而去。 速度之快,肉眼凡胎几乎难以捕捉。 在灰影冲撞到朱红车驾的前一刻,车厢前的帘子忽然被风吹开,映雪只见一道红影裹着一小团青影一闪,自己便被捞到了高空之上。 重金打造,朱红鎏金,镌刻法阵的车驾被砍得粉碎,被一道灵力汇聚的清风一卷,就轻飘飘地被吹到了底下的山头之上。 一点也没落到周围的镇子上。 秦越被迫依偎在沈夕的怀里,鼻端萦绕着一点很淡很淡的莲花香气。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就见他们正处在千尺高空之上,底下的城镇星罗棋布,人头济济,无数的脸正望向他们这边。 灰袍人对此视而不见,而是紧紧盯着那从朱红车驾中飘然而出的人影。 立于高空之上,受万众瞩目的人红衣烈烈,黑发如墨,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 即使是从车厢里逃出,他的神态依然不见半分慌张狼狈。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内里琉璃般通透的眼眸。 望过来的目光十分平静。 仿佛诸天之上活了千万年不问世事的神明,随意地从云层间偶尔投下的一瞥,那么无动于衷,漫不经心。 第8章 你已入魔道 “丹霄圣君,你终于肯出来了。” 灰袍人贪婪地望着对方,喃喃道。 沈夕微微皱眉。 他不认识对方。 而且对面人的目光十分放肆,如同一条毒蛇紧紧缠在他身上,令他心生不喜。 因此沈夕并不理会对方,只对牵着的小童子道:“映雪,带秦越下去。” 依偎在沈夕怀里的秦越下意识地握紧了对方的肩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下看去,千尺高空令他有些头晕目眩。 秦越从来没有像这样无遮无拦地身处高空过,恐惧让他本能地依靠抱着他的人。现在对方即将把他交给别人,秦越下意识地不想离开。 沈夕却像没察觉到这一点,手上一转,就要把怀里人放下来。 胳膊被猛地攥紧,之前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的人忍不住抬头去寻对方的脸,低声道:“师尊……” “丹霄圣君!我在同你说话!” 一声怒喝当头劈来,黯淡的灰影小剑锋芒毕露,呼啸着斜刺而来。 抱着的手臂猛地一甩,艳红的衣角扬起,大片的红色遮住了秦越的视线。他被身后的人拽了一把,感觉自己踩在了一样东西上,然后就迅速远离了那道红衣身影。 “站好了,我们下去,别给圣君添麻烦。” 稚嫩又严肃的声音响起,却像风声从秦越的耳边吹过一样迅速消散。他久久凝望着那道越来越小的红衣身影,脑海中始终是对方毫不动摇的冷凝侧脸。 连苍白的皮肤,扇子似的睫毛都历历在目,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铮”地一声。 凌空而来的灰影再一次被弹开。 火红小剑当空而立,守在主人的面前。天光暗淡,这柄小剑的剑身却依旧雪亮。就像它的主人,只要站在这里,就是这天地间最耀眼的一道风景。 沈夕道:“你是谁?为什么袭击我?” 对面人的目光终于轻飘飘地瞥过来,这仿佛施舍般的眼神落在灰袍人的身上,直叫他兴奋得浑身发颤。 “你不记得我了。” 对面的灰袍人喃喃道:“也对,丹霄圣君怎会记得区区一个无名小卒。” “不过今日,我会让丹霄圣君永远记住我!” 随着这一句响彻天地的发言落下,那灰影小剑陡然变作长剑,被灰袍人攥在手中,一个兔起鹘落便刺到沈夕的眼前。 速度之快,不过瞬息之间。 在天衍城上空巨大的镜面中,这一瞬的动作已经快成残影,令人目不暇接,引起底下众人一阵小小的惊呼。 呼啸的风声卷至眼前,磅礴的灵力携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势压下来。 云色黯淡,暮色苍茫,风疾呼啸,树影摇动。 立于高空之上的人却面不改色。 他伸出一只手,苍白的指尖一点,火红的小剑极速飞跃而出,“铮”地一声响,这不到成人手掌长的小剑就抵住了灰影长剑剑尖的攻势。 苍白的指尖再轻轻一摇,火红小剑猛地一弹,一道刺耳的“刺啦”声在长空划过,灰袍人手腕一震,差点拿不稳手中长剑,不得不连着退了十数步。 只是他刚刚落定,便又冲了上去。 这一次,来势更快。 一时间,无数团灰影在天地间来回,袭击着高空之上的红衣身影。与此同时,也有无数点火红影子在红衣身影的周遭连成一片! 看得底下众人眼花缭乱! 好快的剑!好凌厉的威势! 两两交锋,凤声长鸣,金石交接,剑光四射! 灰暗的天空上永远有剑光划过,前面的山头上永远被灵力冲击,头顶的防护罩永远因大能交锋而震颤! 天衍城及其城外镇的泱泱人口都观望着这场交锋,即使防护罩被重重冲击,即使山头的参天树木被齐齐削去了一半,依然有无数双眼睛从房顶上,从小窗内,从楼阁里探出来。 灰红的影团缠斗了数百下,最终只听一声尖锐的骤响,一样东西闪了一点光迅速掉落,灰红的影团猛地分开。 灰色影团接连退好几丈才停下。 从巨大的镜面看去,灰袍人急速喘息,额角汗如雨下,手上的长剑已然折断,狼狈不堪。 而方才与他斗成一团的火红小剑却依然剑身光亮,不见一丝划痕,凤鸣阵阵,守卫在主人的身前。 小剑的主人,一身红衣的丹霄圣君从一开始就没有变换过位置,不管那团灰影如何动作,他面上的神色都没有任何变化,姿态胜似闲庭信步。 “好,好,好!” 败退的灰袍人不但没有因此被挫败了战意,反倒眼睛愈亮,连道了三声好。他声音激昂,目光紧紧锁住对面的人: “不愧是丹霄圣君!” “真想见识一下五百年前,丹霄圣君拔玄冥离火剑的英姿。” 灰袍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角,喃喃道:“那一定很好看。” 何止是很好看!那从血肉中抽出来的本命剑,一定还带着主人的骨血。因为拔剑而脸色苍白的圣君露出难得的,片刻的脆弱,那双含情目透过变色的天地,云层间的电闪雷鸣和呼啸的狂风望向自己。 只望着自己! 光是想象,灰袍人就感觉自己全身都燃烧起来。 丹霄圣君只拔过一次玄冥离火剑,第一次是为斩杀魔主,如果有第二次,一定要是因为他! 这念头一出,就像火星燎着了荒原。 天空忽然黑得厉害。 厚重的乌云压在天衍城的城楼上,透不进一点光亮。 明明是上午,此刻却暝色四合,仿佛太阳落山。城镇中的人们感觉巨大的黑暗包围住了他们,却只在一开始有人惊叫了两声,到后来就再无一人出声,安静得仿佛整座城市都沉睡了。 但实际上城市中无一人睡着。 城镇空中升起防护罩的蝶影楼掌座手持各路法宝,严阵以待。城镇中的修者已经纷纷拿出了各自趁手的法器,预备随时的恶战。就连城中毫无修为的百姓们也本能地减轻了呼吸,绷紧身体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一股阴风刮过。 沈夕看着前方的人,眉头紧锁。 不过两息之间,这灰袍人的修为就节节攀升,暴涨了整整三个大境界,竟然一路从金丹涨到了化神。 能在瞬息之间修为就暴涨得这么快,如果不是服用了秘药,或是门派中的特殊手段,那就只有可能是…… “哈哈哈哈哈,丹霄圣君!来,与我一战!” 灰袍人从前的速度就快得只见残影,这次的速度更是快上一倍! 风声呼啸,夹杂着阴风鬼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火红小剑得令而起,又与那团灰影缠斗了数十下。正在酣战之际,忽然一样毛茸茸的黑东西从那团灰影中猛地激射而出,直冲沈夕的方向而来。 “啊——” 底下众人已有眼尖的望见那黑东西毛发旺盛,隆鼻白牙,竟是那灰袍人的人头! 人没了头就会死,那灰袍人的人头却双目炯炯,咧嘴狂笑,面目狰狞,俨然还活着! 火红小剑立刻往返,却被身后的无头人身拖住。 人头桀桀怪笑,目标直指丹霄圣君。 他本以为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惊愕,又或者是愤怒,再不济也会将目光投向他。 然而沈夕却在此刻轻轻闭上了眼。 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点,额心的剑纹却更加红艳,好似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你已入魔道。” 人头睁大眼睛,咬牙切齿,想要冲过去将那颗美貌的头颅拧下来,在那白皙的脖颈上咬上一口! 然而人头明明已经奔至对方的眼前,却怎么也无法再靠近一步,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丹霄圣君!” 那人头一声怒吼,在底下众人的惊呼声中,远处那无头人身忽然生生撕裂成数块,四肢断开,躯干被拦腰截断。 然而这四分五裂的身体却没有完全分开,各处肉块都有模糊的血丝相连。肉块越分越开,血丝却越扯越多,逐渐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血网,铺天盖地地朝着沈夕的方向袭来。 天空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阴风刮过,声音像夜枭长鸣。山头的参天树木摇动,无数的枝丫在暗夜里仿佛魔鬼伸出的爪牙。 密密麻麻的黑色血线层层攀附到丹霄圣君的周围,沿着他灵力所构筑的“墙壁”遮得密不透风,甚至开始一点点收紧。 玄水镇上的秦越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一旁的映雪也攥紧了小手。 今日之前,他就是个乞丐,几乎没有见过修者,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看着沈夕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被包裹在那恶心的,黏腻的,腥臭的血线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 身旁有人拦了他一下。 这人是个修者,身量很高,剑眉星目,背负长剑。他并没有看秦越,而是仰望长空道:“不用担心。” 这一声声音沉稳,气定神闲,与周遭慌乱的众人格格不入,叫秦越和映雪心里都安定了些。 语罢,那人又低低道:“他如果连这样的局面都应付不了,他就不是丹霄圣君了。” 高空之上,血线层层收紧,整个圆球越来越小,似乎随时都会将其中的人绞碎。 人头趴伏在血红的圆球上大笑:“丹霄圣君,你怎么还不拔玄冥离火剑?” 他来此之前吸了无数人的功法,练就的血丝不但韧性极强,还能吸收其中人的灵力,非一般的神器才能撼动他这张网。 除非有人能看清这密密麻麻的血丝网供应魔气的所在! 谁也想不到,他将这个地方藏在…… 突然,一道清脆的凤鸣响彻天地! 厚重的云层间直射下一道灿烂的阳光,整片天地骤然一亮。 “不!不!这不可能!这……” 人头睁大眼睛,然而他话还未完,一点光亮从密不透风的血球中透出。 继而火红的金光猛地破开逐渐缩小的血球,整个血球应声爆炸,血污和肉块消弭在耀眼的光芒中。 山河震动,天光乍泄,树影婆娑,微风拂面。 在彻底化为齑粉消散在金光中前,人头听见一道淡淡的声音: “你不配。” 人头恍惚想起那年,他陪同族中长辈去为神秘的贵客捧上珍贵的灵食,门开的一瞬间,他惊鸿一瞥,从此就将那人记在了心间。 血肉尽数消弭无形。 高空之上的人闭着眼睛,额心的剑纹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手执一柄火红的长剑,剑身在阳光下金光熠熠,清晰地反射出鸟类翎羽般的纹理。 明明对方一动不动,也并未睁开眼睛,全场人却感觉有一道目光将他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还有谁来?” 第9章 沈亭昱 四下无人应答。 各处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停息了。 站在蝶影楼露台上的崇云色听到这一句,有些死心,却又没完全死心。 他从头到尾观望了全程,自然十分清楚丹霄圣君有多么强大,他根本困不住对方。如果硬碰硬,最终遭罪的只会是他自己。 那么,就这样放弃吗? 崇云色的脑海中刚出现这个念头,他就见原本立于高空之上的人动了。 沈夕挽了个剑花,将凤凰羽剑背手执在身后,从高空之上凌空御风一步步走下来。 他闭着眼睛,乌发和衣角在长风中飘动。他每往下走一步,底下数以百万计的人视线就跟着那高空之上的人往下挪动一分。 在这个时候,整座天衍城及其城外镇,无数陌生的人出奇地默契,不发一言,只共同用炽热的目光热切地望着那刚刚斩杀魔修的圣君归来。 看看!即使受万众瞩目,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也依然泰然处之,如入无人之境,仿佛自己天生就该如此!这份自信和强大,即使闭着眼睛也依旧风采卓然! 崇云色的目光又不知不觉地黏在了那道红衣身影上。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 闭着眼睛! 一旁的管家在崇云色的身后候着,没有看见他们楼主此刻脸上的神色已经转为狂喜,只尽职尽责地提醒道:“楼主,那魔修已死,是否要将防护罩撤下?” 防护罩是为了保护城镇中民众的安全,但与此同时也暂时阻断了城镇间的贸易往来。天衍城是中州最富庶最繁华的城池,贸易往来十分密切。既然民众的安全已无大碍,那应该尽早恢复贸易,方便民众生活才好。 况且那魔修突然出现,来历不明,又是在天衍城上空行凶害人,蝶影楼作为天衍城的主人,自然要查清对方来历,防止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还有楼里堆积的事务…… 管家心里要忙的事情桩桩件件,恨不得立刻拉着自家少主连轴转。结果他刚刚问完,就见面前的人猛地转过身,道:“对!立刻将防护罩撤下来!” 管家老怀甚慰,正想再说两句,就见自家楼主看也不看他,一边快步朝外走,一边高声吩咐道:“立刻准备车驾,我要去玄水镇,见丹霄圣君!” 丹霄圣君在刚刚一战中动用了窥天目,灵力耗费巨大。若是放在从前,对方只消稍事休息就能恢复不少。 但是现在的丹霄圣君已受魔气反噬。别看他还能凌空御风,实际上这个时候的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当然也是他崇云色将人困进蝶影楼的最佳时机! * 等到沈夕落了地,他才手腕一翻,凤凰羽剑瞬间化作一道小小的火红流光,被他收进袖内。 他依旧闭目,却精准地朝着秦越和映雪的方向走来。 秦越一开始往前跑了两步,随后又慢下来,有些拘谨地快步往前走。 一旁的映雪这会儿可没空管身旁的人,他一心扑在刚刚从战场归来的沈夕身上,如同飞鸟投林,一下就扑到对方的面前,握住了对方的手,又是兴奋又是心疼地喊了一声:“圣君!” 这一声稚嫩的,热切的喊声仿佛打开了某种机关。 刚刚还静默的城镇瞬间沸腾起来。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继而数百万人心中的激动就如同洪水冲破堤岸,化作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声浪一次比一次高: “丹霄圣君!” “丹霄圣君!” “丹霄圣君!” “……” 人间已有五百年未曾见过魔物,五百年几乎没有见过魔修当场作乱。俗世里的百姓换了一代又一代,早就不知当初的魔物魔修是什么样子,所有关于魔物的描述都只存在于口口相传之中。 因此如果不是丹霄圣君开口下定论,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有察觉出另外一位是魔修,也没有害怕到全部躲起来,还纷纷探出头来观战。 如今众人亲眼见到这传说中一剑斩魔君的人物再次平息动乱,又有谁能不激动?更何况他还是九州第一美人,又有谁能不心生向往,满心崇拜? 数百万人整齐划一的呐喊震彻云霄,淹没了一切背景音。城镇中还有百姓拿出红花,扯出彩布,在窗口,在房顶,在大街上舞动,以庆贺丹霄圣君的胜利。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秦越快步走到沈夕的面前,悄悄抬头去看对方。 身着红衣的人似乎没有远观看起来那么从容。 他依然闭着眼睛,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秦越感觉他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但嘴唇和额心的剑纹却似乎更加艳红,容貌昳丽得好像自己曾经听街头乞丐讲故事时听说的艳鬼。 唯一与艳鬼不同的是,即使似乎忍受着苦难,丹霄圣君的腰板依然挺直,只轻轻地咳了两声,始终紧闭的眼帘上,睫毛轻轻地颤了两下,那点难得的脆弱就转瞬淹没在欢呼的人声中。 师尊为什么一直不睁开眼睛?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秦越忍不住伸出手去,低声道:“师尊……” 然后他的肩膀就被抓住了,一点重量轻轻地压在他身上。秦越的鼻端萦绕过一缕淡淡的莲花香,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略微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切转瞬即逝。 沈夕很快收回了手。 他感觉自己有些头重脚轻,额角后背冷汗涔涔,叫他身上难受得紧。 这是过度使用灵力的后果。 如果放在从前,仅是使用窥天目和凤凰羽剑,根本不至于叫他体内灵力空虚。只是现如今,他体内的大部分灵力都用来镇压魔气了。 不过再怎么难受,也不能依靠一个孩子,尤其是他还是对方的师尊。 沈夕伸手牵住秦越的手,嘴角勾起一个笑,正要说话,忽然一股寒气猛地自心肺处涌上来,充斥着他的鼻腔,叫他忍不住连着咳了好几声,咳得满面红晕也停不下来,不得不收回手掩住了嘴唇。 一旁的映雪心急地到纳戒中寻找灌注了药草液的小壶,然而在数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丹霄圣君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一小部分人的注意。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渐渐出现了点杂音: “丹霄圣君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咳嗽?是受伤了吗?” “看着不像,明明没有伤口,行动也自如,而且只是咳嗽,像是生了病。” “圣君也会生病吗?” “圣君也是人,怎么就不会生病?” “不得不说,圣君生病的样子真好看,脸色都红润多了。” “如果他不是丹霄圣君,这副样子……” “……” “圣君!”映雪好不容易找到药壶,几乎是含着眼泪捧到圣君手边,却被圣君拒绝了。 沈夕摆了摆手。 他心知这药壶是没有作用的。 窥天目能洞悉万物,作为代价则是一旦开启,便不是想停就能停下的,只能等它自行退去,期间则会消耗大量的灵力。 沈夕为了快刀斩乱麻地斩杀魔修,减少对俗世城镇百姓的伤害,果断开启了窥天目。现在窥天目一直消耗他体内的灵力,才造成魔气的封印松动,让对方有了可趁之机。 一道沉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圣君。” 来者剑眉星目,背负长剑。 是先前拦住秦越的那位修者。 沈夕依旧闭着眼睛,咳了两声才道:“是你。” 对方是他曾经的族中小辈,名叫沈亭昱。虽然对方的出现往往令沈夕感到心头,但今日对方的出现,对沈夕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沈亭昱道:“是我。” 他拱手行礼道:“圣君多有得罪。” 说完,沈亭昱一个箭步上前,从旁揽过沈夕的肩膀,将秦越挤到了一旁。 清正的灵力自肩膀处的经脉注入,作乱的魔气逐渐安定。沈夕的咳嗽平息下来,面颊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 虽然体内的灵力仍然空虚,但比起之前要好多了。 沈夕笑道:“多谢。” 他伸手向秦越招手,示意身旁的青年可以放手了。 然而沈亭昱却一动不动。 沈夕的面色冷下来:“你在做什么?” 沈亭昱一板一眼道:“圣君是准备离开吗?” “是又如何?” 沈亭昱认真道:“我认为圣君现在不适合独自带人离开。” 沈夕微微挑眉:“所以?” 沈亭昱道:“我认为圣君应当由我送回昆仑。” 第10章 小半龙 面对沈亭昱的提议,沈夕没有回应,反而道:“是沈家派你来的?” 沈亭昱点点头。 沈夕道:“找我何事?” 沈亭昱还没回答,一辆金光闪闪的车驾便远远地从玄水镇上冲来。 沈夕此刻开着窥天目,神识一扫就知道那车驾里必坐着崇云色。 对方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沈亭昱也察觉到了这阵仗,他道:“我来过天衍城很多次,那是蝶影楼楼主的车驾。我认为他必定是冲着圣君来的,圣君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说到这里,沈亭昱认真道:“此人行为孟浪,不知礼数,贪图美色。他若是见到圣君,必然不会放过圣君,尤其是圣君现在身体抱恙,他更会趁人之危。” 沈夕转过脸来。 他闭着眼睛,沈亭昱却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搭在对方肩头的手上转了一圈。 面前的人微微勾起唇角:“难道君子剑现在不是趁人之危?” 号称君子剑的沈亭昱听到这一句,依然没有松手,坚持道:“亭昱问心无愧,只是想送圣君回山。” 那辆金色的车驾越来越近,甚至能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听到车轮在地面上滚动的越来越近的声音。 沈夕却依然不急,他一边朝秦越伸出手,一边道:“那沈家派你来……” 他话还未完,扶着他的人便斩钉截铁道:“沈家派我来,与我送圣君回山没有关系。我的确想要完成沈家交代的任务,但见义勇为也是我应当做的……” “好!” 沈夕的面上这才露出一个笑容。他的脸上仍然苍白得接近透明,额角还带着点湿润的汗渍,两颊犹带着点未褪尽的咳出来的红晕,看着就病殃殃的。 但这一笑却是满面春风,将他整个精神气都提起来了,极有神采:“既然是君子剑的盛情,那就有劳君子剑了。” 坐着车驾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崇云色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扑了个空! 他眼睁睁地看着丹霄圣君上了君子剑铺陈开来的飞行法器,带着两个小孩潇洒离去,气得把手中最爱的折扇都撕烂了。 蝶影楼为什么会跟沈家也达成了交易?! 如果前任楼主没有跟沈家达成交易,蝶影楼就不会一直及时向沈家提供丹霄圣君的行踪,那今日抱得美人归的就不会是那个榆木疙瘩,而是自己! 偏偏,偏偏他还打不过对方! 丹霄圣君即将离去,天衍城上空的欢呼声更甚。无数人呼喊欢送丹霄圣君,还有无数人站在房顶上挥舞着彩绸,甚至有无数人捧着瓜果,拿着撒了香粉的手绢往丹霄圣君的方向扔去。 在这样全民狂欢的气氛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孩仗着自己身材瘦小,从重重人群的缝隙中挤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目送着丹霄圣君一行人上飞行法器最终离去的场景,几乎是扯着嗓子高喊:“秦越!秦越!” 然而小孩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那一行人上飞行法器前也没有一人回头。 小孩失魂落魄,却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听说秦越被欺负了,才匆匆忙忙从爹娘的店里跑出来,没有找到受欺负的人,反而听说对方拜入了丹霄圣君的门下,从此就要一飞冲天了。 丹霄圣君…… 这个名字曾经对他来说是多么遥远,就像爹每日晚间给他讲的故事一样,只存在于想象中,隔着天与地。 如今,如今这个传说中的人却已经成为了秦越的师尊!是对方伸手就能牵到的人! 小孩的脑海中始终浮现着丹霄圣君上飞行法器前,伸手轻轻牵住秦越手的样子。 对方在此之前只是个乞丐,如今却能离丹霄圣君那样近! 凡人和修者,多么遥远的距离。 他也想拜入仙门,想离丹霄圣君更近一步! * 扁舟状的飞行法器十分宽敞。 沈夕坐在船尾打坐修行,怀里抱着映雪塞过来的小火炉,两个小孩挨在他的身边,沈亭昱则站在船头。高空之上,风声在耳旁呼啸,却没有风吹到人的脸上,船中的温度十分适宜,是因为架起了防护罩。 飞舟日行千里,速度快而不晃,如履平地。没有灵兽作为动力,没有法阵作为加持,全靠飞舟主人的灵力操控。 这样的飞行法器,只有金丹以上的修者才能驾驭。 映雪挨在丹霄圣君的身旁,从刚才起小脸就皱成了一团包子。 沈夕打坐修行了一阵,吸纳了天地间的灵气,将经脉梳理了一遍,这才感到身上舒服了些。 他闭目笑道:“映雪在愁苦什么?” 映雪别别扭扭道:“那三只灵鹿……” 银色灵鹿十分罕见,在车驾破碎后,灵鹿似乎掉进了山头的林间。他们这样走了,灵鹿很有可能被人捉了去,到时候就找不到了。 虽然圣君的库藏十分丰富,但丢了一点,映雪都心疼得不得了。 “那三只银色灵鹿我已派人去追查,到时候沈家将会派人将其送到昆仑山下。” 沈夕还没出声,站在船头的沈亭昱先开了口。 映雪眼睛一亮,然而很快他的小脸又皱成了一团包子:“车驾碎了,好多东西都没了……” 车厢内的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不说,里面有多少好东西,整座车驾还镌刻的有法阵。虽然圣君不缺这一辆车驾,但是以往圣君出行都坐的这一辆,以后换了车驾肯定还要适应。 再说其他的车驾都没有这辆好看。 映雪暗暗想。 那红色车厢和鎏金的凤凰,特别衬圣君! 沈亭昱再次道:“之前我也另派了人手去山头寻车驾的碎片和物件,沈家将会重新做一辆相似的车驾出来,到时也会派人送到昆仑山下。” 映雪皱成一团的包子脸这才舒展开来,稚嫩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不过他很快就努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神色,尽量做出一副沉熟稳重的姿态,然后偷偷去瞧一旁的圣君。 沈夕姿态不变,仍然笑道:“多谢。” “不过,”沈夕闭目道,“你能代表沈家的意思吗?” 沈亭昱理直气壮:“家主说,我同圣君接触时,可以行使家主的权利。更何况,物归原主从道义上讲本来就是应该的。” 真是个死脑筋。 沈夕心想,最终道:“沈家派你来找我何事?” 沈亭昱道:“家主说与圣君久未相见,想要在近期一叙。” 沈夕道:“时间紧迫吗?为什么要与我见面?” 沈亭昱道:“家主没说,只让我等到圣君同意了再回去报信。” 沈夕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沈亭昱认真道:“虽然不知道圣君为什么不愿意,但是我会等到圣君同意的。圣君有任何不愿意的理由都可以告诉我,我会争取改进,直到圣君同意为止。” 丝毫没提他能不能回去的事。 沈夕有些头疼。 自五百年后,他偶尔下一次山,不管去哪儿,都能瞥见沈亭昱的身影。 虽然这个族中派来的小辈对他倒是从来没有什么过分之举,但对方每次得不到他的同意就闷声不吭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昆仑山的山脚下,目送他进入昆仑山,这点让沈夕的归程有时都变得惹眼起来。 从前沈夕心里不痛快了,便折腾对方,故意绕圈从昆仑山的更北面,寒风呼啸的禁.区上空回昆仑。然而不成想这人竟然也一直跟着,忍受着刺骨的寒冷深入雪山的腹部,最终被昆仑山的大阵挡回去,再从寒风刺骨的雪山绕回去,期间甚至还有碰上低等魔物的危险。 真是倔强。 沈夕心想。 而这次,对方好歹也算帮了自己一个忙。沈夕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便干脆道:“回去告诉沈暮,三月之后,宁州榆泽城百花盛宴,到时我在百花园内等他。” 沈亭昱的眼睛亮了一下,道:“是。” 沈夕便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过头,对一旁挨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秦越道:“过来,让我瞧瞧你。” 秦越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瞧他,但依然站起身,听话地往师尊的面前走了两步。 他原本打算在对方身前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住,然而他刚停下,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拽。 秦越不由自主地跪到丹霄圣君的身前,整个人几乎窝进了对方的怀里。 他连忙低下头,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捧起了脸。 秦越下意识地抬起眼,就见丹霄圣君的容貌在自己眼前放大: “别动,让我看看。” 对方闭着眼睛,额心的剑纹如同跳动的火焰,和苍白的皮肤一对比,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再加上脸颊旁垂下来的几缕青丝,几乎晃着了秦越的眼睛。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完全忘记了疑惑对方为什么要闭着眼睛看他。 沈夕内视秦越的经脉。 他原本就想回昆仑山后好好看看对方的根骨和血脉,没想到中途遇上了这些事。刚好这会儿窥天目还没关闭,沈夕索性就现在看了。 他的神识探进了秦越的体内。 经脉很细,淤堵众多。灵力往来如同穿堂风,几乎留不下,的确是个炉鼎该有的样子。 倒是对方的骨骼坚韧,肌肉匀亭是沈夕没想到的。 乞丐生活条件极差,也能拥有这么好的身体吗? 沈夕再往下看,心中更是一惊。 秦越瘸了的那条腿,骨骼竟然已经快要长好了。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凡人的自愈能力有这么强吗? 这半妖血脉究竟是哪个的血脉 沈夕将神识探向秦越的紫府,就见那里隐隐有一点黯淡的金光。 黯淡的金光在紫府的位置闪烁,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查探,竟然逐渐移动,形成了小小的一条长虫,冲着他点了两下脑袋。 这半妖竟是一条小龙。 第11章 圣君不是从不收徒吗?…… 远处重峦叠嶂,底下山色葱茏。 晴空之上,飞舟日行千里,一路往北境昆仑山而去。 窥天目的时效已过,沈夕却依然闭目打坐修行,只在识海中同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沈夕道:“你这话本未免太不靠谱,一条小龙这么重要的点竟然没有写。” 系统十分惭愧,试图辩解:“作者还没写完,一定是想到后面再揭露……” “没有写完的东西就把你拉来救场,”沈夕哂笑道,“这样不是更不靠谱了吗?” 系统:呜呜呜。 系统自闭了,自己把自己关了小黑屋不出来。 这一切对话都是在识海中发生,在外人看来,丹霄圣君不过是闭目修行打坐而已。 秦越挨在师尊的身旁,手上悄悄攥紧了对方的衣角。 刚刚师尊说要看看他,看完之后只道了一句:“不错。” 秦越不知道对方说的“不错”指的是什么,但是师尊觉得他不错,他就很高兴。 他之前就是乞丐,除了每日里找残羹冷炙吃,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藏在茶楼外的角落里听里面的说书人说书。那些山高水远,纵横恣意的修者与他的生活几乎是天与地的差别,自然令他心驰神往。 秦越不贪心。 他只想不再露宿街头,能够吃饱饭就够了。然而即使是这么微小的一点愿望,他也无法被满足。 玄水镇上往来的修者极多,前来收徒的宗门也不少,却没有一个要他。他原本已经接近死心,却没想到能拜入丹霄圣君的门下。 直到现在,秦越挨坐在丹霄圣君的身旁,才对这件事有了点实质感。 这个人是他的师尊。 之前还牵着他的手上了这艘船。 秦越默默想,小手又攥紧了一点对方的衣角。 沈夕看在眼里,没有阻拦。 这是他的弟子,依赖他一点是应该的。 飞舟很快行驶到昆仑山的山脚下。 昆仑山脉绵延千里,横亘在北境的边缘。昆仑山以问道碑为界,隔开山脉与宗门的界限。 从飞舟上望去,远远就见到一道直插云霄的石碑。 这石碑陈年日久,色泽暗淡,古朴无华,却自昆仑山开山立派以来,在此风风雨雨矗立了几千年。古往今来,往来的弟子都以这道碑为界,上山下山,出世入世,问心问道。 两道身影从问道碑前直往飞舟的方向而来。 这两人沈亭昱也认得,一人正是现任昆仑山的掌门褚桐,一人正是掌门座下首徒舒凌云。 沈亭昱回头询问身后的人:“圣君,有人来接你了。要在这里停下吗?” 沈夕睁开眼。 他瞥了一眼前方远远的两人,伸手轻轻一拍底下的飞行法器。 飞舟中被灌注了沈夕的灵力,再加上沈夕的身份玉牌。飞舟轻盈地一滑,顺利通过昆仑山的护山大阵,冲过问道碑,转头往映月峰而去:“这里不便停留,到映月峰的山头再停。” 对于丹霄圣君直接操纵自己的飞行法器,沈亭昱没有任何意见,只遥遥对那两道被甩开的身影拱手行礼,以示招呼。 虽然严格来讲,这礼数不够周全,但他是送丹霄圣君回山,自然一切要以丹霄圣君为主。 飞舟平稳落到了映月峰的山顶。 原先在问道碑守着的两道人影并没有因为飞舟的方向改变而放弃目标,这会儿又往映月峰的方向而来,两道人影就缀在左前方的天际。 沈夕站起身,径直往下走。 只是他还没下飞舟,一旁的沈亭昱就先一步凑过来,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扶住了他一只胳膊。 沈夕瞥了对方一眼:“这是干什么?难道我还不能自己走了?” 沈亭昱认真道:“圣君伤势未愈,刚刚又动用了灵力,我扶着稳妥一些。其实如果圣君愿意,我也可以将圣君抱下来。” 沈夕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 “不敢,”沈亭昱道,“圣君不必生气,一切身体要紧。” 跟在身后的秦越偷偷地看着这两人的互动。 他的师尊听了这话,的确没有生气,反倒是默许了对方搭一把手。 临下飞舟的时候,秦越听见丹霄圣君压低的声音:“今日天衍城那件事很快就会传开,你早早去调查一番,看今日袭击我的魔修究竟是谁。” “对方运用的功法很成熟,看着不像突然堕魔。你去查探一番,看他究竟是早已堕入魔道,还是……遇上了不该出现的魔物。” 说到最后一句,沈夕的声音又低又快,稍不注意,就被略过去了。 沈亭昱只觉得揽着的圣君离自己很近,鼻端萦绕着一股很淡很淡的莲花香味。 他神思微动,面上却依然认真道:“是,圣君。” 沈夕笑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暂时不要惊动旁人,明白了吗?” 沈亭昱继续道:“是,圣君。” 身后的秦越看着他的师尊和另外一个人挨得很近,侧过头说话的时候,丹霄圣君薄薄的淡色嘴唇离沈亭昱的耳朵很近。 看起来好像他的师尊正依偎在对方的怀里一样。 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闻到师尊身上的莲花香味。 秦越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想着。 他看着师尊和别人亲近,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失落。 不过师尊本来就不只是他一人的师尊,自然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秦越在心底默默想着。 映雪早就先一步下了飞舟,随侍在圣君的左右。他则是最后一个。 秦越下飞舟的时候由于身量不够高,下得有些艰难。还没等他的双脚落地,就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拉了他一把,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好了,走吧。” 身后的飞行法器被沈亭昱迅速收回,缀在天际的两道身影也赶到了沈夕的眼前。 面容沉肃的昆仑山掌门褚桐带着大弟子舒凌云匆匆赶来。 他的脸上现出点焦急之色,人还未到沈夕眼前,神识就先将对方上下来回扫了两遍,开口道:“小师弟,你……” 沈夕率先开口道:“今日我在玄水镇出手,不慎暴露了昆仑山的名号,可能给宗门惹了点麻烦。不过随后我就在天衍城为民除害,也算保住了宗门的颜面。” “这样一来,我也算将功补过,”沈夕面无表情,目光看也没看对方,道,“这位小辈好心送我一程,等会儿就会离开昆仑山。” 褚桐闻言,面上的神情有些苦涩。 他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沈亭昱朝着他们两位拱手行礼:“亭昱方才擅闯山门,多有得罪。” 昆仑山掌门座下首徒舒凌云手持长剑,微微躬身,礼数周全:“无妨,阁下是为丹霄圣君开路,情有可原。昆仑山感谢阁下对丹霄圣君的出手相助。” 沈夕虽然体内的灵力已不再空虚,但到底今日耗费灵力过多,还重新稳固了魔气,这会儿只想回房休息静养,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听这些无用的套话。 更不像面对这对沾上就心烦的师徒。 因此沈夕直接看向沈亭昱道:“今日多谢。这里已经不需要你帮忙了,你走吧。” 他的态度并不怎么客气,眉眼间隐隐压着不耐。 沈亭昱却毫不在意:“改日再与丹霄圣君相见。” 语罢,对方腰间长剑出鞘,御剑化作一道剑光飞往天外去了。 打发走了沈亭昱,沈夕看也不看旁边的两人,而是对身旁守着的映雪道:“映雪,多收拾一个房间出来,我们等会儿进去。” “是。” 得令的小童子立刻小步快跑进了山居小院。 沈夕转身牵起秦越的手,这时面上才露出点微微的笑意:“走,带你进去看看。” 褚桐眼见自己小师弟完全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神情郁郁:“小师弟,我,我这次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看看你身体是否还好。我听说你在天衍城动用了窥天目,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有劳掌门操心,”沈夕牵着秦越往抽出新芽的林荫小道上走,“暂时还不会成为昆仑山的败类。” 他说话夹枪带棒,又总是恶意曲解别人的意思,一般人听到这里就算没有当场发作,也要拂袖而去。 然而褚桐却根本生不起气来。 他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对方。 小师弟并非恶意曲解,只怕是真的这么想。 褚桐的手垂在身侧攥了又攥,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从小师弟身边的那个孩子入手,努力道:“小师弟,你领了个孩子回来。你以前从没带过孩子,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可以跟师兄说。”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等待对方的反应。 一心朝山居小院的大门走的沈夕果然停下了。 秦越这一路坐飞舟进来,见到无数从前从没见过的恢弘景象,昆仑山脉连绵巍峨,山上有无数宏伟建筑,山间人来人往,跟他从前去参加遴选的那些宗门都不一样。 这会儿听到这宏伟门派的掌门点到了他的名字,尽管他面上没有露怯,但手上却忍不住有些紧张地握紧了身旁人的手。 沈夕虽然不想再跟褚桐说一句话,但事关秦越,他的徒弟,他又觉得跟这人说两句话也不是不行。 千百年来从未曾收徒的丹霄圣君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暂时低头的感觉。 沈夕道:“这是我的徒弟,秦越。如果掌门愿意,我想让他到太初峰的学堂上基础的课程。” 他近来还有些事要忙,恐怕不能立刻着手教授秦越。更何况秦越疏漏知识很多,现下可能连字都认不全,他又没有为人师的经验,在基础课程的教授方面自然是不如太初峰教授课业多年的讲师的。 褚桐眼见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话的小师弟忽然跟他说了句话,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旁的大徒弟就忽然道: “圣君,圣君不是从不收徒吗?” 第12章 这是为了你好。 沈夕闻言,淡淡道:“那是因为之前没有遇见合适的。”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这个适合他。 千百年来,丹霄圣君从未收徒,千百年来,对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当初的丹霄圣君,连自己都看不上,这次提前出关一趟,怎么偏偏就找到合适的了? 舒凌云的目光扫过挨在丹霄圣君腿边的人。 一个品质很差的炉鼎。 经脉细弱,身上毫无寻常炉鼎该有的魅力。若非舒凌云专门用神识进行查探,根本发现不了这竟然是个炉鼎。 九州大陆,炉鼎自身修炼极其困难,但却有助于修者采补进阶。虽然借助炉鼎采补进阶的修者多根基不牢,实力不济,修为跟不上境界,上不得台面,但许多小宗门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因此尽管名门大派都耻于用炉鼎修炼,但炉鼎依旧在许多小门小派中大受欢迎,许多炉鼎也因此踏进了悲惨的命运。 而这个炉鼎,恐怕就是因为品质不高,又相貌丑陋,无人发现,这才成了漏网之鱼,叫丹霄圣君捡了回来。 丹霄圣君究竟看上了这炉鼎哪一点? 先前沈亭昱揽着丹霄圣君的场面又出现在舒凌云的脑海里。 对方毕竟是丹霄圣君的族中小辈,又确实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丹霄圣君对对方青眼有加也无可厚非。 但为什么现在一个炉鼎也比他更得丹霄圣君的青睐? 秦越还不明白什么是神识,却能感觉到有一道强大的目光将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他生来敏锐,自然察觉到这道目光称不上友善。 不过这道目光来得快,去得也很快,只是匆匆一瞥,对面的人就收回了视线。 舒凌云身着一身白衣,手持长剑,称得上温文尔雅:“原来如此。恭喜圣君喜得爱徒。” 秦越见到对方这副模样,忍不住轻轻攥紧了身旁人的手,但却没有退却。 沈夕只是点点头。 做他的徒弟,自然是要经受各种检验的。 如果对方一个扫视就能让秦越示弱的话,他也没必要再培养秦越了。 沈夕又转向昆仑山掌门:“我刚才的提议,掌门意下如何?” 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公事公办,那双含情目望过来的时候也不见丝毫情意,怕是对外人都没有这么冷淡。 褚桐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忍不住泛起点苦涩。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终于主动跟他说话了,虽然目的是为了他的徒弟。 褚桐其实也不大看得上秦越,他原以为这小孩子是小师弟看对方可怜带回来当个扫洒童子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和映雪一样。 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小师弟收回来的徒弟。 这人是个炉鼎,似乎还有妖族血脉,性格看起来也沉闷,日后教起来必定费时费力。 不知要花费他小师弟多少心血。 褚桐一想到沈夕身上的伤,立刻应下来:“好,太初峰的学堂本就是为昆仑山所有弟子开设的,你的徒弟当然可以去听课。刚好前段时间门内新收了一批弟子,课业也从头讲起,我会叫学堂给这孩子留位置,准备书籍。” 说到这里,褚桐又操心道:“他年纪还小,尚未练气,映月峰距离太初峰又远。小师弟要不要师兄去灵兽园内为师侄挑些代步的坐骑……” “不必。”沈夕直接拒绝了对方。 得知秦越能去太初峰学堂上课后,他便牵着身旁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掌门回吧,我今日累了,想早点休息。” 达到目的就走,十分无情。 褚桐原本想说的很多话都堵在了嘴中。 他望着那道红衣背影离去,最后没入山居小院内,才收回目光,对身旁的人轻叹道:“走吧。” 舒凌云垂下眼睛,拱手道:“是,师尊。” 褚桐看着这个最近才归山的徒弟,再想起刚刚小师弟下飞舟时被人搀扶的一幕。尽管对方从头到尾没说,也没有在他面前示弱,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沈夕比平常更苍白的脸,还有额心比平常更艳红的剑纹。 对于现在的沈夕来说,动用窥天目可不算一件小事。灵力空虚,魔气作乱,身子就会有亏。亏掉的身子没有那么容易补回来,尤其是他的小师弟不耐烦这种事,只靠一个小童子的照顾根本不足以帮他弥补亏空。 从前他作为师兄,还能经常照顾小师弟,或者派人照顾小师弟。而现在…… 褚桐心里苦涩,对身旁的人道:“凌云,过几日.你再来看看你小师叔。” 舒凌云没有问为什么,只道:“小师叔看起来似乎并不想见我。” 明明在他走之前,虽然师尊和小师叔的关系就已经很不好,但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差。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小师叔几乎不会看师尊一眼。 一想到这里,舒凌云的面色就有些沉下来。 褚桐听到这里,面上露出苦笑。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舒凌云解释,但实际上他和小师弟关系的进一步恶化与他这位徒弟不无关系。 最终,褚桐只能道:“这都是为师的错,但你小师叔还是很关心你的。你去梵天秘境不就是他的主意?你平安归来他自然也会松口气,刚刚他没有看我,反而看了你。” 舒凌云听到这里,面上轻松了不少。 他心里高兴,嘴里却仍为昆仑山掌门排忧解难:“师尊与小师叔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自小感情深厚。我想等误会解开后,小师叔会原谅师尊的。” “但愿吧,”褚桐摇摇头,心里明白想要沈夕的原谅几乎不可能,但听到这话还是振作了些,“我那里还有几味名贵的药草,过几日.你给你小师叔拿过来。你多说点好话,多想点办法,别说是我的交代,尽量让他收下。” 舒凌云点点头。 他归山有几天了,原本一早就想来寻沈夕,却听说丹霄圣君正在闭关,就想着等对方出关时再来探望。 没想到丹霄圣君瞒着所有人提前出关,直接去了天衍城,回来就带了个徒弟。 一想到这里,舒凌云面上就冷了几分。 不知那人到底何德何能,竟然成为了丹霄圣君的徒弟。 昆仑山掌门交代完自己的首徒后,两人便长剑出鞘,化作两道剑光离开了映月峰。 * 秦越在丹霄圣君的带领下将山居小院粗略看了一遍。 这座院子前后都栽种了大片的花草树木,只是山上山下天差地别,秦越在玄水镇上时感觉天气已经热得要进入夏天,而上了昆仑山,却感觉这里才刚刚初春,因此院子前后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刚抽新绿,有点光秃秃的。 秦越拥有了单独的房间,还有简单照顾起居的仆从。从此他不用去河边装水喝水,洗衣洗澡,也不用去专门蹲等抢夺食物。 这些东西都有专人为他送来。 刚刚还有两个人过来用长长的软尺给他量了身体各处,说过段时间会给他送合身的衣服来。 而最重要的,则是他的房间在前院,丹霄圣君的房间在后院。 秦越趴在小窗边,一抬眼就能看见斜前方那雕花的门。 他对昆仑山完全陌生,一个人也不认识,唯一熟悉的就是丹霄圣君。 知道师尊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秦越的心里也安定了些。 他正看着师尊的房门,就见那雕花的门突然打开了。 秦越下意识地迅速关上小窗。 虽然就算被师尊发现他在偷看也没什么,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有点害怕被师尊发现。 没过多久,房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门上敲了敲,熟悉的清朗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我进来了。” 随后,丹霄圣君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裳进了门。 秦越连忙从床上下来,道:“师尊。” 沈夕轻轻地应了一声,将手里拿着的东西轻轻放到房间里的桌面上,然后看过来。 这会儿已是日暮西山,昏黄的光线从小窗外照进来,为他披上了一层落日的余晖。 这让那双望过来的眼睛看起来更温柔多情了。 秦越低下头,眼睛却瞧着对方搭在桌面上的手。 那手很白,手指很细,骨肉匀停,指甲带着淡淡的粉。 他的师尊,每一处都很好看。 “这是识字本,明日.你去太初峰的学堂上课记得带过去。你在学堂里上午要听感悟,下午上识字和算术,午饭就在太初峰的膳食堂解决。明日一早,映雪会送你过去,把仙鹤留给你,晚间你再自己回来,到时候会有人给你送晚饭。” 沈夕说完,便见面前低着头的小徒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闷闷道:“师尊不教我吗?” 沈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他看着秦越一动不动地站着,随意地把对方的头发揉得一团乱,这才笑道:“最近一段时间我有点事要做,可能暂时顾不上你。况且有些东西我不擅长,还是叫有经验的老师来教授你习字感悟会更好。” 秦越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夕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又对秦越道:“今日.你见到掌门身旁的那人,你少跟他接触。” 说到这里,他又放柔了声音道:“这是为了你好。” 秦越点点头。 沈夕又道:“今日送我们回来的那人,你倒是可以多跟他接触接触。虽然这人倔强得很,却倒是个名副其实的君子剑。” 秦越顿了一下,道:“是,师尊。” 他知道了,他的师尊更喜欢君子剑,所以希望他也能更像君子剑。 第13章 龙骨 沈夕靠坐在床上,看着手中的信。 自他从天衍城回来已经过去了两日,这是沈亭昱第一次给他发来消息。 如沈夕所料,他在天衍城迎战魔修这件事在修真界中引起了轰动,但并没有大范围传播开来。其中一部分原因得益于蝶影楼楼主治理有方,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当日绝大多数百姓都没有恐慌,甚至绝大部分年轻的修士也毫无紧迫感。 人间已经太平很久很久了。 绝大多数百姓根本想象不到魔修有多么凶残,曾经的魔物又是如何为祸四方,偶尔看到的一点异于常人的东西也很快湮没于他的剑下,没有受到一丝灾难。 对现在的俗世百姓而言,曾经生啖人血肉的魔修听上去很遥远,可能还不如一场即将到来的蝗灾更叫人闻风丧胆。 系统在识海中跟随宿主的视线移动,看到报来的消息后故作深沉地叹息:“唉,他们安逸太久了,一点也不警醒。” 沈夕一边接着往下看,一边道:“这是好事。” 系统不服气:“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注]。当然用在九州大陆也是这个道理。” “然后呢?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你就高兴了?”沈夕继续往下看,“这本来就不是他们应该操心的事。能像现在这样,我很满意。” 那日他立在高空之上,底下的百姓都很大胆,隔着防护罩探头出来看热闹。偌大的天衍城街道上,人头济济,繁荣昌盛,与五百年前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城镇村庄不见一丝人烟的景象共同浮现在沈夕的脑海中。 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那里正封存着一道魔气,是五百年前那惨烈的一战给他留下的。 沈夕轻轻地咳了两声。 但是这点小小的折磨是值得的。 如今的天衍城就是最好的证明。 系统被沈夕关进了小黑屋,免得影响他接下来的查看。 沈亭昱发过来的信件上写得很清楚直白。那日袭击沈夕的魔修名叫齐争,已经查清确定是齐家的人。不过齐家方面的说辞是齐争的确是齐家的掌教,但对方已经在外云游好几年没有音信,因此并不清楚齐争究竟是怎么变成魔修的。 关于这一点,沈亭昱已经派人和蝶影楼一起前往齐家证实过,齐家的人应该是没有说谎的。而之后有关齐争更具体的调查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沈夕看完了信件。 短短两天的时间,沈亭昱能够调查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错。沈夕捏着信件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捻,薄薄的纸张就迅速燃烧起来,连一丝灰烬都不曾留下。 他看完沈亭昱的来信就下了床,准备给临江仙医写信。既然已经决定不在临江仙医那里治疗,那就得早点说明这一点,免得白费对方的心力。 虽然沈夕并不看重系统给他的那本话本,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结局如何,但临江仙医这件事不能马虎。 他遭受魔气反噬的后果暂时还不能泄露出去。 哪怕只是一个可能。 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最近在天衍城现身,临江仙医自然也知道。对方之前曾邀请过沈夕一次,请他前往临江仙医的医谷好好静养,被他以要闭关修炼为由拒绝了。 现在他重新现身,那自然要早点告诉对方。 沈夕略一琢磨,就写完了给临江仙医的信。灵力注入的特殊信纸自动折成了一只小小的鸟,尾羽细长,肚皮浑圆。沈夕点了点红漆封在小鸟的眼睛上,这只小鸟就振翅一飞,从桌上轻轻地向窗外飞走了。 这不算什么重要信件,沈夕没有加急,大概过一日后,携带着丹霄圣君灵力的小鸟就能飞到临江仙医的手上。 沈夕送走了小鸟,转眼就察觉到小院里迎来了一个客人。 舒凌云。 一身白衣,手持长剑的昆仑山大师兄被十岁的小童子拦在了院门外。 映雪对着眼前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稚嫩的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来干什么?” 舒凌云手握长剑,微微躬身行礼:“凌云前来找圣君有事。” 映雪并不放行,继续盘问道:“你找圣君何事?” 舒凌云也不生气,而是笑道:“我听说圣君回来后身体不适,我这里刚好有些从梵天秘境中寻得的药材,想着也许能帮得上圣君的忙。” 映雪秀气的眉头皱了皱,不高兴道:“圣君的身体已经恢复,不需要什么药材。再说圣君库藏丰富,就算需要药材也不用别人给,你拿去给别的需要的人吧。” 虽然他听到药材还是有些心动,但他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人,毕竟圣君和掌门闹翻,也跟眼前人关系很大! 再说圣君前两日才跟他说了,最近一段时间有要事要忙,不是紧要的人和事不用过去烦他。眼前人只是送个药材,正好拦在外面,不打扰圣君了! 况且圣君真想见人,就算他阻拦在外面,圣君也会自己过来的! 舒凌云脚下一动不动,面上的笑意不减分毫:“这次的药材十分珍贵,我还是想亲眼见到圣君,再由他来定夺是否需要。” 映雪气得撅起了嘴,他还想再说什么,一道清朗的声音就自身后传来:“映雪。” 前院门口的两人一起转过头,就见一道红衣身影从前方走过来。 映雪连忙小跑过去:“圣君。” 舒凌云也垂首躬身行礼:“圣君。” 沈夕看着挨过来的小童子,道:“映雪先去忙吧。” 映雪一听就知道圣君应该是跟门口的人有话要说。他虽然不高兴自己讨厌的人见到了圣君,但圣君的命令他不会违抗,因此他乖乖道:“是!” 沈夕笑着摸了摸小童子的脑袋,揉了把对方软软的头发,笑道:“映雪真乖。” 映雪得到圣君的抚摸和表扬,开心得脸颊红红的,立刻迈开小短腿快步跑走了,不打扰圣君行事。 舒凌云一直看着这一幕,等到丹霄圣君朝这边走过来,他才收起自己放肆的目光,垂下头去,等待圣君的问话。 沈夕看着面前一身月牙色箭袖长袍,头发用玉冠高高竖起,正低眉顺眼站在自己面前的舒凌云,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 如果不是那本话本,他还不知道这位风度翩翩的掌门座下首徒,昆仑山内的大师兄竟然背地里还是个浪荡子,与自己新收的徒弟将会有很长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 沈夕对徒弟的感情纠葛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 但是那话本的最后,秦越将他扔下魔渊后,似乎因为诸多心魔缠身,看起来有堕魔的征兆。根据沈夕所看的情节,他认为秦越若是日后真的堕魔,那跟眼前人的行事也有不少关系。 到底还是秦越太脆弱了,因为点情爱之事就生了心魔,回头要好好地磨砺他。 沈夕一边想着,一边道:“你说你有药材,你都有什么?” 舒凌云道:“凌云这里有辰砂,忘忧,蠹鱼,龙骨……” 沈夕心头一动。 龙骨。 他最近有意为秦越洗髓。系统开出的任务单上,他已完成了收秦越为徒的任务,剩下的一些他一眼望过去,直接忽略了诸如“打骂秦越”一类他不感兴趣的,倒是对“为秦越洗髓”这一项动了心思。 秦越毕竟是条小龙,根骨方面在“骨”这一项十分出色,但在经脉方面问题很大。他不仅经脉细弱,而且淤堵众多,对将来修行十分不利。 这属于先天不足,如果想要进行改进,唯有在年幼时就洗髓才可以彻底根治。只是洗髓的材料自然难寻,不然人人都可以洗髓了。 秦越年纪正合适,沈夕摸骨算出他现在大概只有七八岁,在这个年龄段早日进行洗髓,经脉中的沉疴就对他影响甚微了。 而龙骨正是洗髓必不可少的一味材料。 九州大陆有龙,但龙的数量稀少,又常年在海域避世。而且龙属妖族,也会修炼,力量强悍,性情孤傲,即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不敢保证自己碰上一条龙能全身而退。 因此龙骨的数量就更是稀少。 虽然沈夕这里确实有一些,但秦越本就是条未开化的小龙,若是能多得一些龙骨,于他大有益处。 舒凌云已经报完了自己带来的药材,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丹霄圣君开口:“不错,我倒确实正需要。” 舒凌云原以为还要同沈夕再周旋一会儿,甚至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他立刻将手中的纳戒呈上,笑道:“圣君请。” 对方却并没有伸过手。 沈夕轻轻一挥袖,丝滑的红衣衣角就滑过舒凌云的掌心。那枚纳戒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小小的乾坤袋。 舒凌云低着头,但他身量很高,微微抬眼就能看见丹霄圣君的嘴唇。 那淡色的,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药材我收了,不过我也不白拿。回去给他,我不欠人东西。” 舒凌云明白,沈夕这是知道这是他师尊的东西了。 他没有辩解,只道:“这是圣君应得的,若非圣君,我不会去梵天秘境,更不会突破瓶颈,修为提升。” 舒凌云说完这句话,就见那准备走的人果然停了一下。 一道神识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修为涨了,也没什么内伤,跟他前两日匆匆一瞥看到的没有差别。 的确挺好。 沈夕心想。 从前他或许会有些欣慰,但是现在,对方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舒凌云趁热打铁道:“凌云在梵天秘境中收获良多,遇见了许多奇人奇事,如果圣君有意,我可以讲给圣君听……” “不必,”沈夕打断道,“太初峰下午的课业即将结束,秦越快回来了,你走吧。” 第14章 膳食堂对话。 太初峰上,无涯学堂中,弟子们都穿着昆仑山统一的弟子服,白袍蓝腰带,束发也用蓝色的发带。 上首的夫子正滔滔不绝,底下的弟子则在面前摊开的书籍上圈圈点点。 秦越坐在靠在最后的角落里,学着别人的模样拿起毛笔沾点墨,却久久没有落到面前的书页上。 周围的其他人每次在夫子讲课时,都会拿着毛笔在书上写写画画,而秦越却只能靠听课来记忆先生所说的话。但是这位夫子说的话有时又很令人费解,秦越有很多时候并不能听得很明白。 什么“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注]”之类的,秦越理解不了,也不能在面前的书籍上找到这些话。因为他几乎不识字,只零星认得这厚厚一卷书上的几个字,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周围的人都在奋笔疾书,摇头晃脑,似有所悟。唯有他拿着笔不知道怎么办,却又不想显出自己的不一样,只能低着头努力用听来记住理解。 然而这个方法在今天失效了。 台上的夫子注意这个新来的弟子两天了。 对方这两日来得很早,但在课上却几乎从不抬头听讲,也从不记笔记,就拿着根毛笔不知道在干什么。 夫子知道对方是丹霄圣君新收的徒弟。 丹霄圣君千百年来未曾收徒,一朝收徒自然立刻传遍了全昆仑。这新来的人就是掌门特意打招呼加的座位,他原以为以丹霄圣君的眼光,又从不曾收徒,自然会挑选一位极有天赋的出众人物,却没想到对方连基本的端正求学态度都没有。 讲台上的夫子很恼怒,对这位新来的学生也有了意见。 就算是圣君的弟子,也不能这样仗着自己的身份在课堂上不好好学习。 他决定要警告对方,让这人吃点小小的苦头。 因此夫子讲完了这一段,忽然高声道:“秦越。” 秦越本来正努力将夫子讲的内容和书页上的内容对应起来,并且试图将对方所讲的内容记住,却没想到猛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反映慢了半拍,迟疑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这两日夫子也叫过一两次别人的名字,在夫子提出几个问题后,他就会喊名字,喊到名字的人会站起来回答。秦越不知道夫子为什么突然喊他的名字,明明之前并没有问问题。 夫子看着这新来的弟子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却始终没有站直身子,而是好像永远挺不起脊梁一样微微弓着背,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如此畏缩,究竟是怎么当上丹霄圣君的弟子的?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人的最初印象不好时,他对对方后面的行为就总会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讲台上的夫子现在就是这样,他心中不满道:“秦越,把本页的内容读一遍。” 他自认为这样既可以提醒对方用功读书,又可以树立自己身为夫子的威信。 然而站起来的人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秦越察觉到自己站起来后,很多目光都望向了这边。 他两只手捧起了那厚重的书本,掌心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手指忍不住攥紧了袖子。 秦越看着面前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蚯蚓似的小字,张了张口,又闭上,一个字也读不出来。 学堂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了秦越这个角落,原本有些专注于书本的人也忍不住好奇地探过视线。 秦越的手攥得更紧了。 他想说他不识字,但不知为何,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唉,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讲台上的夫子眼见角落里站着的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心头也忍不住恼火起来。 这是在跟他犟什么?让读个书都不情愿?还是在对自己突然点名表达不满? 对方就是丹霄圣君的弟子也不能这样目无尊长! 他捧着书卷从讲台上下来,忍了又忍,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点火气:“你在干什么?让你读个书你都不愿意?” 说完,夫子又怒道:“为什么不读?是不知道我讲的哪一页吗?” “我……” 一道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先生怒目看着对方:“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读书?” 秦越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眉头皱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破罐子破摔,短促道:“我不识字。” 夫子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是下意识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见面前的人头低得厉害,又怒喝道:“把头抬起来说话!弓身塌背像什么样子!” 这声音在秦越耳边猛地拔高,像是过年的爆竹忽然炸到他脚边一样。他惊得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捧着书的夫子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望着他。 秦越又迅速低下头。 但仅仅只是这一眼,周围无数望过来的人就已经看到了他的脸。 四面立刻响起倒抽气的声音,小小的叫声,还有几声窃窃私语。 秦越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识字。” 夫子这次没有再说什么。 对方似乎惊魂未定,最后摆了摆手:“你坐下吧。” 秦越仿佛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地坐下。 别人都看到他的脸了。 秦越心想。 他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 上午的课业结束,秦越等着其他的人先出去。 往日里一下课,学堂里的弟子们就会如同洪水冲出堤坝一般从学堂的门口拥挤出去。而今日,却有好几位弟子磨磨蹭蹭,留在了最后。 秦越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到人流不拥挤后走出去。 那几个人看到秦越动了,这才跟在对方后面窃窃私语: “我听说新来的这个是丹霄圣君的徒弟。” “丹霄圣君?!丹霄圣君为什么要收他为徒?长得这么难看,还不识字。而且我没看错吧,他都没有练气!” “对!他连练气都没有!昆仑山收徒不是至少要练气吗?!” “丹霄圣君!多少人想拜入他的门下都没有成功,凭什么叫他撞了这么大的运!” “可能是看他可怜吧,我听说他原本就是个乞丐。” “那其他想拜入丹霄圣君门下的怎么办?就因为他可怜?” “据说舒师兄当年也想拜入丹霄圣君门下,却被拒绝了,最后转而拜入掌门座下。” “舒师兄那么高的天资都……” “……” 这几道声音如同毒蛇一样紧紧缠在秦越的耳朵上,叫他仿佛中了蛇毒一般胸口发闷,全身僵硬。 他快步向前走了几步,闷头朝着膳食堂的方向走去,想要甩开身后嘀嘀咕咕的几个人。 然而还没等秦越完全走开,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你们几个在说什么?” “心思不纯,背后乱嚼舌根,学堂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这声音有点耳熟。 秦越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位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的人正在斥责那几名弟子。 对方生得一张贵公子的相貌,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此刻训斥的模样很有威严。 原来是舒凌云。 秦越心想。 那几个弟子被教训了一顿,面有不甘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只恨恨地看了一眼秦越就走了。 秦越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他刚刚捏住书籍的力道太大,这会儿指节泛白,指腹还是被压平的状态,整只手的手指都带着血脉不畅的冷意。 舒凌云走过来,放缓了语气:“秦越,你是叫秦越吧?” 秦越点点头。 舒凌云道:“刚才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们都是不懂事罢了。” 秦越没说话。 舒凌云眼见对方并不表态,便转了话锋:“你是要去膳食堂吃饭吗?” 秦越点点头。 舒凌云笑道:“刚好我也要去,一起吧。” 或许是看出秦越有些惊讶,对方解释道:“太初峰这里的膳食堂饭菜味道很不错,虽然我已经辟谷,但有时还是会过来尝尝。” 秦越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跟眼前人说什么,也并不想跟对方说话,因为师尊叫他离这人远一点。 师尊。 秦越一想到沈夕,脑子中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方才那些围绕着他的叽叽喳喳。 舒凌云没想到面前这人不理他也就罢了,竟然还开始走神,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他活了这么长时间,除了面对丹霄圣君,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舒凌云心里厌恶,嘴上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秦越搭着话,简单地问问他的课业,在昆仑是否习惯之类的,俨然是一派昆仑山大师兄的风范。 秦越有的会回一两句,有的就沉默不语。 他从学堂里出来的时间有点晚,路上又耽搁了一会儿,膳食堂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两人很快打好饭菜,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 舒凌云慢慢往嘴里塞了口饭吃掉,这才半开玩笑道:“拜小师叔为师的感觉如何?小师叔他脾气不大好,你平日里可要小心点。若是看见他冷脸,多去说说好话就没问题了。” 秦越咽下嘴里的饭,闷声道:“我听说大师兄原来想拜在师尊门下,是吗?” 舒凌云的嘴唇抿紧了,但很快又露出笑容,从容道:“是啊,谁不想拜小师叔为师?不过小师叔看不上我,我只能去拜了掌门师尊为师。” 秦越没说话。 舒凌云却依旧笑道:“不过小师叔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没收我为徒,但如果我去找他,他还是会给我些指点。前段时间小师叔推荐我去梵天秘境,还给了我一些东西傍身,我才成功突破瓶颈,晋升到了元婴期。” 说到这里,他望过来,看着秦越笑道:“师弟你是小师叔亲自选的弟子,小师叔肯定很疼你,以后给你的指点只会更多,你可要好好努力。” 他说话温柔亲切,语带鼓励,端的是一派大师兄的风范。 但秦越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对方说的话让他很不舒服。 师尊……跟对方有这么熟悉吗? 第15章 他也想和师尊亲近。 下午,秦越上完识字课和算数课,学堂就放课了。 来上课的大部分弟子年岁都比他小几岁,看起来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送来启蒙了。放课后,这些比他更小的弟子也都有人来接,学堂外围着一群更年长的男男女女,看上去像是小弟子们的师尊,又或者师兄师姐。 唯有秦越一人形单影只。 他看着这群下课的小弟子们如同飞鸟投林一般,跌跌撞撞地扑到来接自己的人怀里。奶声奶气的叽叽喳喳和宠溺的哄人声一道在学堂前的空地中交错响起: “师兄!有人欺负我!” “哪个欺负你?!快给师兄说,师兄给你讨回公道!” “师姐!要抱抱,要抱抱!” “好,哎呦,你这个折磨人的小鬼,都这么胖了还要抱抱,师姐要累死啦!” “师尊,呜呜,今天的课我听不懂怎么办?呜呜呜。” “哎呦,哭什么,没关系,师尊这就回去教你。” “……” 真热闹。 秦越已经上了两天的课,已经看了两天这样放课的场景,但他却是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独身一人。 两天的时间,本来够他对这样的生活完全习以为常,毕竟乞丐只有尽快习惯各种各样的生活才能活下来。 但今天,秦越却忽然无法习惯了。 他忍不住想起师尊的手。 那双手皮肤白皙,手指细长,很好看,却同时也冰凉得叫人一碰就不由自主地退缩。 但是秦越很喜欢被那双手触碰。 这双手曾经摸过他的额头,将他抱下飞舟,牵起过他的手。 如果师尊,如果师尊能…… 秦越看着身边的小弟子们扑进大人的怀里,然后被摸摸头,或者被一把抱起拍拍小屁.股,又或者被牵起手,相携笑着离开。 他眼中渐渐燃起希望的火焰,又渐渐地熄灭下去,只留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在眼里闪烁。 如果,如果他和师尊也能像这样就好了。 秦越听不懂学堂的课,看不懂书页上的字,更讨厌那些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人。 他也想师尊能安慰自己。 师尊连舒师兄都给过帮助,应该也会给他帮助吧。虽然师尊曾经说过最近很忙,但是,但是他好想也像这样跟师尊亲近一下。 秦越不贪心。 只要能坐到师尊的身旁,听师尊给他讲一讲不认识的字,他就很高兴了。 秦越想到这里,走路的步伐快了些。 他赶到太初峰的驿站,乘着自己的专属仙鹤起飞,很快就回到了映月峰上。 秦越匆匆忙忙地穿过小径,推门进入山居小院内,来到师尊的门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沈夕刚刚将临江仙医的回信看完。 他昨日下午刚放出去的信件,现在恐怕才到临江仙医那里没多久,结果对方的信件现在就回过来了,一看就是看完他的信件立刻加急送过来的。 信中临江仙医询问他究竟为什么不在对方那里继续医治,并且长篇大论地解释他们的疗程才刚刚开始,效果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观察,希望丹霄圣君能够信任他。 天下的名医真是一样的难缠。 沈夕想到为自己治病的前五任名医,都是不管自己是否愿意,总要刨根问底,纠缠不休。之前他还能以长期不见疗效多次拒绝,直到对方彻底死心,现在这个更不好应付了。 沈夕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朝外道:“进来吧。” 他一边等着自己的徒弟进来,一边顺手将自己刚看过的信件稳妥地收到纳戒中。 沈夕决定停止与临江仙医的治疗这件事,他暂时还没有告诉其他人,也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第三个人知道。尽管秦越还是个小孩子,但他仍然很谨慎。 秦越一推门,就看见他的师尊正站在桌前,将一封封着红漆泥的信件收起来。对方面前的书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纸张已经摊好压上了镇纸,似乎正准备写东西。 而在书桌的另一侧台子上,还摆着一张油墨未干的纸张,上面写着端正的小字,还有好几笔潦草的划痕。 秦越刚刚加快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沈夕没有在意这点小小的变化。 他虽然让秦越进来了,心里却还装着刚刚的事。不仅仅是临江仙医,他还得给沈亭昱去信。 玄水镇上乞丐很多,还有很多乞丐仅仅因为发热就会死亡。他想在玄水镇上建设一座学堂,用来收容尚未及冠的乞丐,教他们读书写字,若是有根骨,可以去门派修炼,若是没有根骨,也可去俗世谋生。成年的乞丐便看他们是否愿意做工,再给他们介绍一些谋生的机会。 沈夕自己有庞大的家产,但不便时常下山做这些事。他就想和沈家合作,委托沈亭昱和远在山下管理自己家产的管家去办。 然后还有关于秦越洗髓的事,他尚在摸索材料的配比,以便更适合对方的身体,尽最大可能提高洗髓成功的可能性。 桩桩件件的事压在沈夕的心头,让他没有过多的心思去关注秦越这一点微小的变化。 秦越也知道了。 他的师尊真的很忙。 刚刚那因为畅想而鼓起来的一点勇气又缩回到他的身体里。 沈夕眼见秦越进来了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便道:“你来找我有事?” 秦越的双手绞紧了,他咬了咬嘴唇,道:“师尊,学堂的课我听不懂。我,我不识字……” “上午的课业吗?”沈夕将信件收好后,就拿起毛笔,沾了沾磨好的墨,道,“上午的课业随便听听就好,大抵不过是些磨练心境之类的。下午的课业你听不懂是正常的,你才学认字,慢慢就好了。要是有不懂的东西,多问问学堂里的老师。” 师尊说得很轻松。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秦越想到今天上午的课业上,夫子叫他起来念书的场景。无数道目光射向他,还有那些如同毒蛇一般追在他身后的窃窃私语。 只要一回想那些场景。 那种胸口发闷,全身僵硬,手脚冰凉的感觉就又重新攫取了秦越的身体。 沈夕半天不见秦越回应,又见对方没走,就一边写信,一边问道:“还有什么事?” 他长身而立,一只手揽过袖子,另一只手执着毛笔站在桌前,乌发如墨,面白如雪,唯有嘴唇有一点淡淡的红。 问话的时候,沈夕的视线没有离开那张纸,手上也没有停。 如果真有什么要紧事,他会停下手头的事过来询问。 但是他这徒弟看起来也没什么要紧事。 秦越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新鞋。 他从前从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子。 何止是鞋子,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成为丹霄圣君的徒弟后才拥有的。 秦越又想起舒凌云的话。 虽然他完全不能跟大师兄比,但师尊能给大师兄指点,可不可以也给他一点指点呢? 秦越道:“我,我想让师尊教教我。” 沈夕心想这孩子有点黏人。 前两天就希望自己教他,现在还是这么希望。 不过对方还小,又是他沈夕看中的苗子,小徒弟喜欢黏自己不是很正常吗? 就是他最近实在是忙,等到忙过这一阵再好好陪陪他。 因此沈夕笑了笑,放柔了语气道:“等过段时间好吗?我最近有些忙,没有时间。等过段时间就教你。” 前两天的师尊也是这么说的。 现在还是这么说。 秦越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弟子知道了,多谢师尊。” * 又过了两日,秦越照常上课放课。 他这几天又多认识了不少字,并且开始练习学写字。虽然秦越仍然不能完全看懂道法书上的内容,但上午课业的夫子也再没有喊他起来。 这样的日子挺好的。 跟以前饭都吃不饱,睡在大街上的日子相比,已经很好很好了。 秦越低着头,忍受着身后的声音。 “看看这丑东西!也知道走路要低着头。” “不知道学会了几个字,又丑又不识字,真不知道圣君究竟为什么要收他为徒?” 身后说话的几个人似乎生怕他听不见,还特意提高了点声音。 偏偏他们又不跑到他面前来,只在身后像背后灵一样隔着几步的距离跟着,像恶心却又打不死的虫子。 “得了吧!我看圣君也不怎么在意他,他下午还上课业呢,这几天我看过,根本没人来接他,都是他自己回去。由此可见,丹霄圣君恐怕根本不在意他!” “你说丹霄圣君会不会其实根本不喜欢他?毕竟他长得这么丑,什么也不会……” 这心怀恶意,叽叽喳喳的两人话还未完,就见前方的人忽然停下,然后一个转身,迅速就到了他们的面前。 那凹凸不平,伤疤综合交错的脸上因为愤怒更加扭曲狰狞,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明明丑八怪还比他们矮一个头,却让两个人吓得后退一步,反倒被对方更加逼近了。 一人磕磕巴巴道:“你想干什么?” 这丑东西,他们这两天天天跟在对方身后冷嘲热讽,都不见这丑八怪有什么反应。 他们以为对方没骨头,变本加厉地暗骂。 怎么突然就戳到这丑八怪了? 秦越的手像钳子似的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道歉!” 被捏痛了胳膊的人气焰瞬间短了一截下去,却绝不肯在对方面前低头:“道什么歉?我说的是事实!” 秦越的眼睛几乎要冒火:“道歉!” “道歉!” “道歉!” 秦越两只手都钳住了对方,也没有别的动作,也不说别的话,就永远重复这两个词,配上他狰狞的面容,仿佛传闻中没有神智的魔物,在人的耳边低声恶语。 被抓住胳膊的人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秦越却依然没有放过他,依旧一字一顿道:“道歉!” “道歉!” “道……” 他话还未完,头上忽然猛地挨了一下,秦越脑子里一嗡,一道鲜血就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 第16章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沈夕这日早间下了映月峰,去了昆仑山的灵植园一趟,午间就回来了。 谁知他不过离开这短短一上午,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映雪巴巴地蹲守在山居小院的院门口,一望见他就扑上前来,稚嫩的小脸皱成了俗世里的包子:“圣君!秦越出事了!” 沈夕道:“出了什么事?” 秦越虽然有时候脾气挺犟,但也不是调皮捣蛋的人。更何况要是他唯一的徒弟出了大事,那就不会是映雪来通知他了。 那秦越能犯什么事? 映雪立刻道:“秦越和人打起来了!好像双方还受了不少伤!现在他被扣在太初峰学堂的思过室里!据说对方的师尊,还有掌门也过去了!” 沈夕原本已经走到山居小院的院门口,听到这儿连步子都没有迈进去,转头就往外走。 与此同时,一道火红的小剑从他的袖里飞出来。 映雪连忙道:“圣君。” 沈夕侧脸冷凝:“你在这等着,叫人传唤午间的饭,饭要保温,别凉了。” 语罢,丹霄圣君就脚踩飞剑,化作一道剑光直往太初峰而去。 太初峰上,学堂的思过室里。 秦越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旁边哭天喊地的声音极为聒噪,在这无人说话的思过室中显得尤为刺耳: “老朽的徒弟啊!你还疼不疼?” “师尊,我好疼啊!呜哇,我的肉,我的肉没了!” “师尊,我也好疼!我的头都破了!又晕又想吐!” “可怜的娃儿啊,会养好的!会养好的!老朽的两个徒儿啊,你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 抱着自己徒儿哭喊完的老头子转头就向一旁的昆仑山掌门告状: “掌门!老朽徒弟一个胳膊上的一块肉都没有了!一个后脑勺都砸了个坑!再大的口角也不能起这样的冲突!这人刚进门就能这样对同门下如此狠手,日后还不知会怎样,掌门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这老头说完,又转换了语气,语重心长地低声道:“小桐,老朽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你为门派尽心尽力,做得十分出色,足以证明老朽当年的眼光没错,不愧老朽当初力保你做了掌门。希望你自己把握住机会,这么些年了,不要叫没干什么事的人都越过你去。” 这老头以长辈自居,又自以为对褚桐有恩情,还想着提醒对方自己的恩情,再拉拢这昆仑山的掌门一把。 褚桐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面前的老头又道:“而且丹霄圣君这么久都没来,怕是连自己有个徒弟都忘了,依老朽看,不如……” 这次他话还未完,门外有人高声道:“不如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一道红衣身影跨进门来。 来人容貌昳丽,黑发如云,面色苍白,额心生有一道艳红如火的剑纹。 正是常年不见人影的丹霄圣君。 跪在地上从一开始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挺挺犹如一尊雕像一般的秦越,在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终于动了一下。他的动作极其轻微,只是挺直的脊梁微微塌了一下,旁人都没空注意。 沈夕的目光扫了一眼思过室,又转过来,直指面前的老头:“我还没来,宫长老就这么急着想私下里解决这件事,把昆仑山的规矩放在哪里?作为昆仑山的长老就这么行事,难怪养出来的徒弟也没有教养。” 宫长老又气又急,偏偏还不能反驳自己的确想趁着丹霄圣君不在就将秦越定罪的心,只能道:“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丹霄圣君就血口喷人!我徒弟怎么没有教养?!我两个徒儿,一个胳膊上的肉被你养出来的好徒弟咬掉了,一个后脑勺都被砸了一个坑,你自己看!你还说得出来这话!” 老头子说着,走到自己两个跪坐的徒弟身旁,心疼地把两个人的脸扭过来,怒道:“铁证如山!你可别想耍赖!” 两个被迫被抬起头的小弟子一抬眼,就见站在对面的人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们二人,随即嗤笑道:“两个人打我一个徒儿,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教养?” 宫长老瞪大了眼睛。 沈夕又慢条斯理道:“两个练气跟一个凡人打成这样,还好意思出来哭惨。我看宫长老也别教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含情目泛着冷光,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神色轻蔑。两个小弟子在这样的目光之下,身体一抖,却竟然没有低头,更没有害怕哭泣,反而着了魔似的,呆呆地望着对方。 老头子气得抬起的手指直哆嗦,指着沈夕半天说不上话来:“你……你……” 之前的丹霄圣君极少现身人前,就连昆仑宗的重大节日都很少出现。他原以为对方淡漠人情,处理不来这些,谁承想丹霄圣君一开口,他就气得急火攻心。 “我怎么了?”沈夕不慌不忙道,“宫长老还是消消气,你年事已高,又修为不济,还是注意点好。” “再说了,也不一定是这两个孩子废物,我看宫长老也有不少责任。我劝宫长老还是修心修性,言传身教,才能更好地为人师表。” 一旁的褚桐这才开口,轻轻喊了一声:“小师弟,别这么说。” 脸色涨得通红,眼睛几乎要暴凸出来的宫长老听到这一句,这才终于缓过气来。他立刻回头去看一旁的褚桐,愤怒道:“掌门!你瞧瞧他!目无尊长,还颠倒黑白!” 这老头子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继续道:“不管结果如何,明明是这小子先动的手!同门弟子之间下如此狠手,本就应该严厉管教,动用惩罚……” 他话还未完,便被沈夕打断了:“那么我的徒弟为什么会动手?” 他这话一出,宫长老被层层褶子压住的下垂眼皮抖了一下,这才快速道:“一点口舌上的纷争罢了,何至于将人打伤成这样?要知道,彼此之间都是同门,根本不该……” 沈夕拔高了声音:“我在问,我的徒弟为什么会动手?” 他这话一出,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境界的威压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如同在人的头顶压下了一座大山,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褚桐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宫长老一个趔趄几乎跪下。 那两个头破血流的小弟子直接扑在了地面上,吓得哭起来,却又不敢大声哭,只能抖着身子抽泣。 倒是一直沉默寡言跪着的秦越身体摇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却竟然依旧直直跪住了。 在场的人也在这时才知道,丹霄圣君真正动怒究竟是什么样子。 褚桐惊异地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人,再看向那道红衣身影,低声道:“小师弟……” 排山倒海的压力收了回去。 虽然境界的威压只释放了一瞬间,但在场的人都不敢再说话了。 沈夕面无表情,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一旁供奉的桌案,慢慢道:“既然只是口舌之争,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还是说,你们也知道,这两人之前说的话不能见人?” 沈夕一双眼睛望过来。 他明明生得一双含情目,此刻通透的眼珠却泛着冷光,直射过来,直教人心底发寒。 宫长老说不出话了。 他还忌惮着刚刚那一瞬间的威压,更无法替自己的徒弟辩解,只能一边背后流着冷汗,一边转过头朝着一旁的昆仑山掌门使眼色。 沈夕懒得理他们那点小九九,直接走到跪着的秦越面前。 秦越感到一股视线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 随后,一只冰凉的手就捏住了他的下巴,秦越被迫抬起头,面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沈夕道:“我徒弟脑袋上的血痕还没干呢,你们看见了吗?这满脑袋流下来的血迹,一看就是从背后被人猛烈打击的。” 说完,他又一把扯开秦越胸.前的衣服。那骨瘦嶙峋的胸口上,一道乌青的鞋印暴露在人前。还有两道紫痕,缀在这瘦小身躯的两腰间。 还好他来得快,这几个伤口都已经开始愈合了。 沈夕这么想着,松开了钳制着秦越的手,道:“身为同门,竟然下此重手,还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是否本来就应该严厉管教,动用刑罚?” 宫长老的脸唰地白了。 这是他刚才说的话,如今被对方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沈夕的目光轻飘飘地瞥过那两个已经缩成一团的小弟子。他们一个几乎缠了整整一个手臂的纱布,一个脑袋上包扎得一圈又一圈,隐约可从雪白的纱布上看见渗出来的血点。 伤口很快就得到了处理。 而秦越…… 宫长老眼见丹霄圣君神色变幻莫测,目光还在自己两个徒儿身上徘徊,心里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生怕对方真的动用了刑罚,开始暗暗懊悔自己之前的小心思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夕才道:“这样吧,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既然双方都动了手,并且程度不相上下,那动手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但动口的问题,我徒弟可不能白挨几嘴。” 宫长老听到这里,心中大感不妙。 下一刻,他就听丹霄圣君对地面上跪着的那个丑八怪道:“秦越。” “他们当初怎么说的你,你现在就怎么给我说回去。” 第17章 一丘之貉 “他们当初怎么说的你,你现在就怎么给我说回去。” 沈夕对跪在地上的人道。 一旁的昆仑山掌门道:“小师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样对秦越也不好,我……” “我的徒弟,跟你有什么关系?” 褚桐一愣。 沈夕头也不回:“掌门,你怎么跟宫长老一样,这么喜欢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开始指手画脚起别人怎么管教徒弟来了?” 这句话就像无形的石头,瞬间将褚桐的心脏砸出了一个窟窿。 凉飕飕的,往外淌着血,又像是挨着钝刀子,慢慢地,钝钝地疼。 这句话他曾经也对小师弟说过。 在得知舒凌云被沈夕点拨去了险象环生的梵天秘境后,他心里诸多情绪涌上心头,说过比这更狠的话。 不知道小师弟当时是不是也这么难受呢? 褚桐心想。 都是他活该。 沈夕并不关心昆仑山掌门的想法,他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就说。” 秦越跪得笔挺的身子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师尊。 对方正垂着眼睛望着他,那张容貌昳丽的脸上面无表情,秦越却能感觉到他的师尊正怒火滔天。 他不想让对方生气。 尽管师尊的语气是如此直白,又充满命令,但秦越也无法拒绝对方。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看向那已经缩成两团,涕泪满面的同门。 秦越深吸一口气,道:“看看这两个丑东西,哭得这么丑,鼻涕口水糊了满脸,真是让人想吐。” 那缩成一团的两位弟子睁大了眼睛,连忙伸出袖子去擦脸。 秦越继续道:“用袖子擦鼻涕口水,糊得衣服上到处都是。这么肮脏的人,怎么还有脸出门?” 对面的两位小弟子又连忙停下擦脸的手,满面惊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秦越道:“这么蠢的人怎么会拜入昆仑山门下?又蠢又坏,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负人,笑别人的时候也不怕舌头烂掉,这样的人竟然还有人收他们为徒?” 一旁的宫长老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怒声:“这是在干什么?骂两句就行了,怎么,怎么还……” 这是在骂他的徒弟吗?这分明把他也骂进去了! 之前丹霄圣君骂了他一句也就罢了,一个毛头小子竟然也要骂他?!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就在思过室内响起: “宫长老的徒弟当初怎么就能像现在的宫长老这样随便骂两句就行了呢?” 宫长老现在一听到这声音就开始头疼,果然,下一刻沈夕又道:“还是说,宫长老认为自己的徒弟没有做得这么过分?要是宫长老这么认为的话,不然我们彻底地将这件事查一遍?” 老头子听到这儿,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感觉自己的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最后咬牙道:“是老朽鲁莽了,还请圣君继续。” 昆路山上为了门派安危着想,在特定的角落都会定期更换留影璧。他的两个徒儿和秦越起冲突的地段是学堂通往膳食堂的路段,正好摆放的有留影璧。就算没有留影璧,当时正逢下课时间,路上的人也不少,不可能瞒天过海的。 沈夕眼见这老头子就像路边的臭虫,终于被自己按死了,这才转头对秦越道:“继续。” 秦越吸了口气,又转回去,看着两个面露惊恐的弟子道: “现在这丑得烂到臭水沟里的样子是知道害怕了吗?之前怎么就敢那么横?别的人不敢欺负,就敢欺负我,真是下贱!” “会识两个字有什么了不起?这也值得看不起别人,怕是除了认识两个字,就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了!真不知道昆仑山怎么会让这种又蠢又贱的人进山门?” “不理你们就蹬鼻子上脸,打了你们两顿就哭爹喊娘,非要被打骂才知道害怕,真是一身贱骨头,手拿的不吃偏要吃脚夹的。” “……” 秦越一连骂了一盏茶的功夫,刚开始他还注意点自己的措辞,到后来可能半是因为学过的文雅词语实在用光了,半是因为骂得上头。 他越骂越来劲,后面的粗鄙之语不绝于耳。直骂得面前两位平日里识字读书的小弟子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张着嘴红肿着眼睛缩着。 由于言辞太过粗鄙,一旁的宫长老和昆仑山掌门的面色几经变幻,就像常年读圣贤书的读书人遇上了泼皮无赖当街撒泼一般,脸色十分精彩。 然而站在自己徒弟身后的沈夕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头,却一点制止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秦越越骂越慢,开始带点喘息后,沈夕才开口道:“好了,站起来。”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这儿,身子晃了一下。但他一声不吭,双手撑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秦越一条腿刚一站到地上,膝盖一软,整条腿仿佛千万只虫蚁在细细密密地咬着一样,麻得厉害。 他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一晃,朝着一边栽去,然后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艳红的衣角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淡淡的莲花香味萦绕在他的鼻端。 师尊的手不仅很冰凉,还很柔软。 秦越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那只手很快松开,艳红的衣角离去,连那点预示着亲近的莲花香味也消散了。 他的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就见面前的师尊转过身就朝外走。 秦越立刻顾不上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连忙跟上对方的步伐,就是脚下还有些从麻木状态中刚恢复知觉的行动不便。 沈夕经过昆仑山掌门,一旁的宫长老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夕道:“掌门,宫长老的两位弟子是否应该得到处罚?” 宫长老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怒道:“还要惩罚?该打的打了,该骂的骂了。丹霄圣君,你不要欺人太甚!” 褚桐道:“小师弟,刚才的惩罚还不够吗?” 他也不太赞同小师弟的做法。在褚桐看来,孩子之间的恩怨,已经一报还一报了,再多的惩罚可能会将小师弟置于风口浪尖,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小师弟虽然是丹霄圣君,名满天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门内像宫长老这样的人有不少,大多都是年纪上来,却修为没有更好提升的人。 “怎么够?”沈夕一个眼风斜斜地飞过已经缩成一团的两名小弟子身上,“我的徒弟不过只是骂了他们几句,将自己所受的屈辱讨回来罢了。这也算惩罚?” 沈夕又道:“欺辱同门,还试图颠倒黑白躲避惩罚的人,怎么能不有所惩罚,昭告门内,叫其他有心思的人看看他们的下场?若是连以儆效尤都做不到,昆仑山内的歪风邪气只会更盛。” 说完,他一双含情目望过来:“你说我说的对吗,掌门?” 最后两个字,面前的人咬的又重又慢,面上的神色带着冷意,又陌生又警惕。 褚桐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但仍然温声道:“小师弟说的是。那小师弟有什么建议吗?” 沈夕干脆利落道:“逐出山门,并且在门内公告。” 一旁的宫长老瞪大了眼睛:“你!沈夕!你欺人太甚!不过是两个孩子,还是初犯,你竟要下如此毒手!” “我下了什么毒手?”沈夕目光一瞥,寒光直射,“我一没辱骂,二没动手,留他们根骨,出去还能再拜其他的门派,我下了什么毒手?” “宫长老说话之前可要过过脑子,别随便给别人安什么罪名。” 这一句语速又慢又沉,隐带威胁之意。 老头子登时住了嘴,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但他仍然不甘心,只能寄希望于昆仑山的掌门,看向了褚桐的方向。 沈夕也将目光转回褚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被两道目光注视,褚桐慢慢道:“小师弟说得对,就照小师弟说的办。” 沈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回走。 身后的宫长老听到这一锤定音,几乎要昏倒,他想找昆仑山掌门再论论理,就见面前的衣角一动,褚桐直接追了出去。 “小师弟!” “小师弟!” 沈夕走得不快,毕竟身后还有秦越跟着,褚桐三两步就追上了他。 直到走出学堂的大门,沈夕才停下来道:“掌门有什么事?” 褚桐望着他,又瞥了一眼一旁的秦越,才道:“小师弟,你收的这个徒弟,该不会是……” 他没有说完,眼睛却盯紧了对方额上艳红的剑纹。 沈夕大方地承认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 能够在这样的年纪,承受住大乘期大能稍微泄露出的一丝威压,拥有这样强悍的肉.体凡胎,果然是一条小龙。 褚桐看了一眼一旁的秦越,眼前对方并没有上前,这才凑进一步,压低声音道:“师弟,你真的要养他?龙族毕竟……” 沈夕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徒弟我自己知道,还轮不到掌门来教训。” “还是说,掌门只是看我徒弟体质特殊,就下了定论他将来一定会如何?” “当然,我知道自五百年前开始,掌门也是这么看我的。” 沈夕轻轻地咳了两声,抬起眼来,露出一个冷笑,轻声道:“我知道你嫉恨我。可惜要让你失望了,即便我死,也轮不到你来收拾我。” “而在我真的入魔前,你就好好看着吧。” 他说完,目光冷冷地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褚桐: “你与那群老头子,不过是一丘之貉。” 沈夕转过身,看向一旁的秦越:“走。” 褚桐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着那道红衣身影的离去。 从学堂里跑出来的宫长老没有看见对方的神色,喋喋不休道:“掌门,怎么他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了?你为门派辛苦这么多年,怎么能让一个什么事都不干的人越了你去?我当初力保你当掌门,你可要……” “闭嘴。” 宫长老一愣,就见一向在他们面前礼数周全的掌门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对方面容冷峻,冷下脸来的时候更是有些可怕: “就按小师弟说的办。” “宫长老不适合带徒弟,以后还是不要再带了。” 第18章 不知道就给我跪着。 红色身影始终在前方走着,一次也不曾回头。 就像之前那轻轻的一扶是秦越的错觉。 他的腿麻得厉害,但师尊一步不停,也不放慢速度。秦越也就一声不吭,咬牙跟着,麻了的腿很快缓解过来,直到最后他甚至得小跑才跟上对方。 师尊在生气。 秦越能够察觉到这一点。 丹霄圣君虽然看起来高高在上,但实际上并不是个目中无人的人。有的时候,对方还很细心。 秦越想起他刚到映月峰的时候,就是被师尊搭手抱下的飞舟。那时他的腿还是瘸的,连自己都没有想过要向丹霄圣君求助,师尊却主动抱住了他。 而现在,师尊明明知道自己跟不上,知道自己腿麻,却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越的手悄悄地攥紧了。 那时候自己刚刚摆脱乞丐的身份,师尊尚且能对自己温柔。为什么现在他已经是师尊的徒弟,还刚刚受完委屈,师尊反而对他不闻不问? 他明明有按照师尊的要求,尽心尽力地辱骂那两名弟子,师尊为什么还不高兴?他明明已经按照师尊的要求,在努力变乖了。 沈夕一路往前走,目光直视前方,只在秦越爬上仙鹤的时候稍稍慢了一些脚步。等到两人回到映月峰,他又继续往前走,看也不看身后的人。 映雪在山居小院的院门口翘首以盼,从午时等到未时末,终于等到了圣君和秦越的归来。他原想像从前一样扑到圣君的面前去欢迎对方的回来,却刚迈出院门,看到圣君的身影就发现了不对。 敏锐的小童子察觉到师徒二人之间有些压抑的气氛,立刻识相地没有说话,只在心里忍不住愤愤,瞪了一旁的秦越一眼。 在映雪看来,圣君千好万好,平常也纵容大度,从不轻易生气,只可能是这没头没脑,闷葫芦一样的家伙惹圣君恼怒。 被映雪瞪着的人没什么反应。 秦越根本不在意小童子的眼神,闷声不吭跟着前方的人往院门内走。他从方才起越想越委屈,心头也憋着一股气,一边气一边还忍不住唾弃自己。 从前他身为乞丐的时候,只想着能吃饱穿暖,有地方睡就行。现在这些他都有了,却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跟丹霄圣君生气。 他以为自己不会贪心,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他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 秦越年岁到底还是小,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他现在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也不想低头。 甚至他都不知道师尊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点别扭。 沈夕一路走过前院,穿过中庭,这才转过身。 他眼见秦越一直跟在他身后,这会儿还能听到点克制的喘气声,而面前的人依旧低着头,只露出一个黑黑的圆脑袋给他。 头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你跟我进来。” 秦越抿紧了嘴唇,却依旧没有吭声。他低着头,看着视线里那片艳红的衣角轻盈地一转,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 他也跟着对方走了进去。 雕花木门在身后关上,隔开了外界的虫鸣鸟叫,让整个房间内都安静了不少。 而这份安静,在两个对峙的人之间就显得格外突兀。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丹霄圣君冷淡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秦越手上一紧。 又来了。 师尊不问自己是否错了,直接就问自己错在哪里。如此理所当然,还是这么霸道的性子。 秦越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攥紧的手却不曾放松。他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一样,语气硬邦邦的:“弟子不知道。” 沈夕闻言,他的火气也被勾上来了,冷冷道:“不知道?不知道就给我跪下。” 秦越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双膝盖直挺挺地就往金砖[注]地面上跪。 还是沈夕踢了一脚,那裹在空荡裤管里瘦骨嶙峋的膝盖才没有直接磕在光滑坚硬的地砖上,而是陷进了迎面飞来的一个小垫子上。 秦越手上攥紧了。 “好啊,好,”头顶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他低着头,看见那艳红的衣角来回轻盈地晃荡了两下,又停在他面前,“你既然这么喜欢跪,那就给我好好跪着,好好反省。” “什么时候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你什么时候再给我站起来。” 沈夕说完,看也不看那跪在地上的人,甩手就出门去了。 他一出门,就见映雪正等在门外。 小童子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来回转着小圈圈。对方一见到他出来,眼睛立刻一亮,蹬蹬蹬跑到他面前来,轻轻喊了一声道:“圣君。” 沈夕刚要开口,就感到一阵急火攻心,胸中气血翻涌,心肺处一股寒气趁机涌上,叫他禁不住连咳了好几声,磕得满面通红,一双含情目都泛起了水光。 映雪这下真的着急了,连忙一把扶住旁边人的手,又想去拿纳戒中的小药壶,却被丹霄圣君摆摆手制止了。 沈夕又咳了好几声,这才慢慢缓和下来。他这一咳,连带着半日来积攒的怒气都消散了些,叫他的心情也跟着平静了不少,只是一想到秦越那倔强的样子还是恼火。 映雪服侍圣君好几年,这会儿察言观色,见对方脸色缓和了一些,这才见缝插针地劝道:“圣君再生气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沈夕的身体本就为魔气所累,这大半日还在昆仑山内来往,又跟各路人马斗了半天,现在还被自家徒弟气着,的确有些疲乏。 他轻轻点了点头,正想习惯性地回房休息,这才想起自己的房间早就被那个糟心的徒弟给占了。 沈夕一时半会儿不想看见秦越那张黑不溜秋的脑袋,也不好再进去把对方赶出来到外面跪着,左思右想,干脆对一旁的映雪道:“到那个房间去。” 小童子顺着圣君的目光一看,就见是秦越的房间。 他噘着嘴,心里有些不满,心想圣君都没到他的房间里休息过,现在竟然要去那个臭小子的房间里。不过映雪此刻也不想圣君多费一丁点心力,就乖乖地扶着圣君穿过中庭,进了秦越的房间。 进门以后,沈夕坐在了屋中桌案前的椅子上。 他一坐下来,感觉有些沉重的身体得到了舒缓,便伸手揉了揉一旁映雪的小脑袋。 柔软的头发摸起来很舒服,手底下的人又一动不动,乖乖地任由自己揉捏。 沈夕的心情好了不少,满意地揉捏了一通小童子后才帮对方理了理头发,放松道:“多谢映雪,你先出去吧,让我休息一下。” 被揉捏得脸颊红红的映雪这才开心地点点头,临走前,他又有些为难地看向沈夕,道:“圣君,中午送来的饭菜要怎么处理?再过一个时辰,晚饭也要送过来了。” 这点小事其实也用不着请教丹霄圣君,映雪有权利自行处置。但是送来的饭菜都是上好的灵食,映雪也不想白白浪费了,再加上圣君现在看着没那么生气了,他正好问问。 沈夕这才想起来秦越恐怕直到现在只吃了个早饭。 饭都没吃,脾气还这么大,那么硬的地砖说跪就跪,一点软都不服。沈夕想着自己出门前,秦越低着头一声不吭跪在垫子上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做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 明明他不过是问了问对方的错,连手都没动一下。 沈夕想到这里又有些心烦,也不想迁怒映雪,索性不再去想了,闭上眼睛道:“两份都留着,继续保温吧。” 等那小子跪完,还是要继续吃饭的。再怎么说,秦越还没有辟谷,又还在长身体的阶段。 想到这里,沈夕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养徒弟真麻烦! 耳旁传来轻微的活动声响,是得令后的映雪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还是身旁的小童子贴心。 沈夕的眉头舒展开来,开始沉心静气,抱元守一,入定修行。 至于那跪在地上的人,爱跪就跪,磨一磨对方的性子也好。等对方挺不住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他的。 * 秦越直挺挺地跪在垫子上一动不动。 即使丹霄圣君已经摔门而去,他的姿势也没有因为无人监管而发生改变。唯有在听到门外传来咳嗽的时候,他的手指才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肩头微微塌下来。 现在门外早已没了动静。 秦越的姿态依旧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长时间,只能看着阳光透过闭着的窗扉投射到他前方地砖上的光亮。 那块光亮已经从午后金色的光斑,转为夕阳西下的暖黄光晕,再到现在月上柳梢头的淡青色阴影。 秦越一开始胸腔内情绪激荡,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有关昆仑山,有关自己日后的生活,有关那些欺辱他的小人,有关他曾经当乞丐的日子。 他真的错了吗?如果他错了,他错在了哪儿?如果他没错,为什么师尊那么生气? 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不停地转来转去,唯有一道红衣身影始终盘踞在他的脑海中,不曾离去。秦越也不那么想让它离去。 而到了后来,秦越的脑子里就什么也不想了,也没有余力去想了。 他直挺挺地跪着,一开始还觉得膝盖疼。尽管师尊踢过来的垫子很柔软,但他中午已经跪了很长时间,现在又跪了不知多久。 但是现在连疼也不疼了。 他的脑子中空空的,眼睛只盯着那块月光透过窗扉射进来的淡青色影子,还有不少树枝的阴影晃来晃去。 除了这点光亮,房间里很黑。 秦越跪在漆黑的房间里,脑子沉沉的,昏昏欲睡。 在他彻底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听见房门被打开,一道人影从外面进来。 第19章 这才乖。 秦越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雕梁画栋的深色木板,从上往下缀着束起的纱帐。昏黄的烛火从旁侧透过来,将纱帐和雕刻着繁复纹路的顶部照得十分朦胧。 他看着这陌生的场景,意识尚未回笼,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仙境。 “你醒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旁传来。 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就将秦越拉回到现实,他这才想起闭上眼睛前,他还跪在师尊的房间里受罚。那他现在是在…… 秦越猛地一挺身就要坐起来,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肩膀。 “这么急着起来干什么?是觉得自己跪的不够,还想再多跪一会儿?” 这声音清朗,音色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 一道红衣身影背对着烛火靠过来,将秦越身后的枕头立起来,才推着对方靠坐在床上,然后将秦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充斥在秦越的鼻端。 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师尊的青丝甚至都疏漏了几根掉下来,擦过了秦越的脸颊。 有些痒痒的,还有些冰凉凉的。 师尊怎么哪里都冰凉凉的?他前两天才学了一个词,叫冰肌玉骨,现在他越看越觉得这像是为师尊而生的词语。 冰肌玉骨的师尊平常就躺在这张床上,盖着这床被子。而现在,他就睡在这张床上。 因为这一番靠近,秦越的心头乱七八糟的,早就想不起来自己之前还跪在这间房间的地砖上,满脑子都是师尊身上的香味,师尊垂下来的发丝和师尊的床。 沈夕不太擅长照顾别人,被子往上提了两下又垂下来,干脆收了手。 反正他这个徒儿是个硬骨头。虽然之前对方昏过去的时候很吓人,但实际上秦越既没有发烧也没有生病,反而呼呼大睡了这么久,连膝盖上好不容易跪出的一点淤青都快要消散了。 难怪这么硬气,真是有身体做底子。 不过看对方现在这呆呆望过来的样子,之前的气性真是磨掉了不少,现在可以好好管教了。 没有白跪这么长时间。 沈夕道:“饿了吗?” 秦越看了面前人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饿了。” 沈夕将一张桌案架到床上,然后提上来一方食盒,将食盒的盖子揭开。 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瞬间就钻到了秦越的鼻子里。 他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发觉自己饿了,却没有马上动筷,而是等着身旁人的命令。 沈夕把碗筷一一摆出来,道:“吃吧,不许掉一颗米到床上。” 秦越点点头,几乎整张身子趴伏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趴着饭碗吃饭。他饿得厉害,却不敢吃得太快,怕一不注意就吃掉到床上。然而他也不敢吃得太慢,因为师尊就坐在床旁。 秦越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他曾经见过的上刑场前的犯人,断头之前吃顿饱饭。他能感觉到师尊是有话要对他说的,只是准备在他吃饱后再说。 秦越一声不吭地闷头吃饭。 这是每日由专人送过来的饭菜,味道比太初峰膳食堂的还要美味许多,现在还热乎乎的。不过秦越现在心思不在饭菜上,只是机械地进食填饱肚子。 他将食盒中的饭菜全部吃光后,就离开小桌,等待着师尊的问话。 谁知沈夕并没有问话。 坐在身旁的师尊不知从哪儿又提出来一方食盒。这个食盒跟刚才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揭开盖子后菜色不同。 一看就是同一批人做的饭菜。 这几日秦越在太初峰上课,只有早晚在映月峰吃饭,今天的早点他早就吃光,这不可能是早上的饭菜。 那这第二份就只有可能是中午的,是师尊预计他可能回来事先叫人准备的,而且跟第一分一样还是热的。 秦越愣愣地看着对方。 沈夕道:“还要吗?” 秦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刚刚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虽然秦越两顿没吃饭,但饿肚子的人也不可能因为少吃了几顿,就在下一餐补几顿的饭菜。 然而秦越低声道:“要。” 沈夕将小桌上的食盒收拾起来,将新的食盒放上去,然后退到一旁,看着对方:“吃吧。” 他这一声又轻又柔,秦越下意识地望过去,就见对方面上似笑非笑,一双含情目望过来。在烛火的映照下,那双眼睛眼波盈盈的,通透的眼眸中全是自己的影子,看起来又温柔又多情。 秦越几乎是应声拿起碗筷,又趴伏到桌面上开始吃饭。 他吃第一盒饭的时候还记得要小心不让饭粒掉落到床上,吃这一盒饭的时候却完全依靠本能在扒饭。 他满脑子都是刚刚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在自己的眼前晃荡。 只是秦越的脑子可以不停想着丹霄圣君的眼睛,他的肚子却不能不停装着丹霄圣君递过来的饭。没过多久,秦越扒饭的动作越来越慢,趴伏在小桌上的弯腰动作也变得困难起来。 “还要吗?” 清朗的声音再度在身旁响起,依然十分冷静。 秦越抬头望过去,就见面前的师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依然具备蛊惑人心的力量,但秦越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低下头,低声道:“不要了,弟子吃饱了。” 秦越放下碗筷,下意识地想用袖子擦嘴,但他立刻意识到旁边就是师尊,于是很快放下手,舔了舔嘴唇。 沈夕察觉到他的窘迫,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块手帕过来,扔到了对方的身上。他没有急于收拾碗筷,反而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床柱上,看着双.腿被桌案束缚住,有些狼狈地擦嘴的徒弟: “什么时候吃饱的?” 秦越抿了抿嘴唇。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师尊在他吃饱后的“算账”。之前师尊发火的模样还在他的眼前,那一声声的咳嗽也好似还在他的耳边。 经过长时间的罚跪,睡觉和吃饭,秦越已经完全没有下午时那股憋气的轴劲儿了。他看着烛火中朦胧的师尊,心里有点点委屈:“吃完第一份食盒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吃饱了。” 听到对方松口,沈夕就知道自己的法子奏效了。他也不着急,慢慢道:“既然第一次就吃饱了,为什么不在我拿出第二份的时候拒绝我?” 秦越闻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为什么不拒绝?是因为他想到这是师尊专门给他留的,所以不想浪费?是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睛,所以完全无法拒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最终,秦越道:“师尊给我拿的饭,我觉得自己也还没有吃撑,可以试着吃完,这样也不会浪费。师尊之前说我不乖,我又惹了师尊生气,我,我想乖一点。” “那就身体不舒服也不跟我说?” 沈夕并没有如秦越所想的那样面色缓和下来,脸上依旧淡淡的,声音平静:“你连吃饭不舒服都不跟我说,难怪在学堂里受欺负,被人嘲笑也不跟我说。你还当我是你的师尊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拔高,语气瞬间冷下来。暖黄的烛火在他的眼中跳动,仿佛随时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秦越看到这样的师尊,本来就绷紧的心彻底慌乱起来。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下,面上像是要哭,又深深地低下头去,最终道:“我,我有找过师尊,只是师尊说自己很忙,我就……” 沈夕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忙,我当然很忙,我这几日白天里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今天上午我还难得出了一趟映月峰,去了偏僻的后山灵植园。” 秦越攥紧了手。 “但是今天一下午,一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所有的事情都往后推了一天,”沈夕的声音忽然又低下来,轻轻的,笼罩在烛火内十分温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答案是多么显而易见。 秦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眼睛肿了,脑子也晕乎乎的,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他低声道:“因为,因为我给师尊闯了祸,让师尊生气……” “你又错了。” 这淡淡的一声叫秦越浑身都打了个颤,紧接着,他又听见那温柔的声音道:“是因为我的徒弟叫人欺负了。” “我是跟你说过我忙,我也的确很忙。但那是因为你只跟我说了你不识字,你听不懂。听不懂的课业,不认识的字都可以往后拖。但是我的徒弟被人欺负,我再忙也不会将这件事情往后拖。” “啪嗒”、“啪嗒”。 两道轻微的水滴坠.落声在房间内响起,低下的乌黑的圆脑袋面前的被褥上湿了小小的两个圆点。渐渐地,湿润的小圆点变多了,靠坐在床上的孩子这才不得不伸手擦了一把,手背上亮晶晶的一片。 沈夕见到这个场景,眉目舒展,嘴角微微勾起。 这个徒弟的犟脾气终于被攻破了。 而他今日,就要叫对方在他面前彻底甩掉这个臭脾气! 沈夕放松了身体,声音循循善诱:“告诉师尊,你为什么受了欺负也不跟师尊说?” 秦越吸了吸鼻子,这才带着哭腔道:“我,我以为师尊不喜欢我……大师兄说他曾经得到过师尊不少指点,但是大师兄不是师尊的弟子。而我去找师尊的时候,师尊说自己忙,没有教我。而且我听说大师兄根骨上佳,十分优秀,当初师尊也没有收他为徒,但是师尊却收我为徒。我,我就以为师尊不喜欢我,只是,只是看我体质特殊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都没声了。 秦越低着头,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你为什么不相信师尊?” 他抬起头。 前方的人一身红衣,靠坐在深色的床柱上,在朦胧的烛火里好似下凡的仙子。 他昳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慢条斯理道:“你是我的徒弟,为什么要自降身份,和别人相提并论?他舒凌云不过偶尔得我两句话,连跪在我房间反省的资格都没有。” 说到最后,丹霄圣君甚至嗤笑了一声。 秦越呆呆地看着对方。 这话多么狂妄啊!难道真有人巴不得跪着反省? 可是从丹霄圣君的嘴里说出来,又却是事实! 丹霄圣君是什么人?五百年来口口相传,篇篇歌颂,一剑斩魔君,一人定太平的传说! 多少人拜师昆仑就是抱着遇见他的想法! 自从听说他是丹霄圣君的徒弟后,有多少双眼睛望着他,拿尺子寸寸衡量他是否值得,这才有了嫉恨,有了猜测,有了背地里的欺负。 师尊说得没错,不知有多少人想踏进他现在待的这间屋子!如果能够踏进这间屋子,受训罚跪也是值得! 而他,而他…… “你不相信自己,难道还不相信师尊?” 秦越羞愧地低下头。 沈夕道:“抬起脸来!你是我丹霄圣君的弟子,这就是你骄傲的本钱!” “你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将来你作为我的弟子要接受的考验还多着呢,以后你要怎么迈过去?” 秦越顺从地抬起脸。 沈夕这才放柔了语气:“你现在连受人欺负都不跟我说,那将来我教你练剑,教你修行,你没有进展,身体不适,心绪混乱,是不是也不准备跟我说?还是想继续粉饰太平?” “修行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行错一步,很有可能等着你的就是万丈深渊。你就这样的态度,那你拜我为师是为了什么?” 秦越又想低头,但他记住了师尊的话,仍然坚持看着对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沈夕看着他的模样,姿态放松了些许,朝着对方坐近了点:“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秦越擦了擦眼泪,坚定道:“我知道了,我不该不相信师尊,不该隐瞒自己的想法。我以后一定什么事都跟师尊说,什么都听师尊的。” 沈夕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揉着有些硬的头发,看着手底下的孩子身体轻颤,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眯着眼,依赖地追逐着他的手。 沈夕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这才乖。” 秦越看着这笑容,脑袋有些晕晕的。 他想,师尊终于像摸映雪一样摸他了。只要他听话,只要他信赖师尊,他也可以得到这样的抚摸。 他以后要更加努力。 第20章 这是他的师尊。 沈夕将小桌上没吃完的饭菜收捡起来,和另外一个空了的食盒放到一起。 只是他依旧没有将床上的小桌案撤下。 秦越的双.腿都困在小桌案底下的空档内,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刚刚师尊同他训话,他暂时没空想别的,现在师尊已经训话完毕,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师尊的床上很久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躺坐不安,忍不住道:“师尊,我要现在回房间吗?” 沈夕已经放好了食盒,捧着几本书卷从外走过来。 昏黄的烛火罩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照得有些朦胧:“急什么?来,让我看看你的课业学得怎么样了。” 秦越睁大了眼睛。 沈夕拿过一盏长明灯放在小桌案上。这灯内里不见燃物,火上不见有烟,灯台表面镌刻着细密的符文,光芒比起蜡烛要明亮得多。 随后几本书卷被轻轻放到小桌案上,秦越定睛一看,就见是自己白日里用来上课业的书还有练习的作业。他禁不住喃喃道:“师尊……” 沈夕已经坐到了他的身旁。 这回对方落座的位置离他更近了,几乎是贴在他身侧。之前只是一触即离的那股淡淡的莲花香味又萦绕过来,充斥着他的鼻腔。 秦越感觉自己的脑袋又有点晕乎乎的了。 “怎么了?”沈夕这次干脆脱了鞋袜和外衣上.床。雪白的有些空荡的里裤在秦越的面前晃荡,却都比不上那双脚来得更晃眼。 足形优美,皮肤苍白,指甲带一点很淡很淡的粉。 秦越还没看两眼,这双脚和两条腿就迅速地没入红底金线的被褥里。紧接着,他就感觉一样有些冰凉的物体在被子里碰到了他的腿,只在身上披了一件艳红披风的丹霄圣君挤到了他的身旁。 那股淡淡的莲花香更浓了。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右肩上,另一只手将桌案拉得更近,然后翻开了桌案上的书籍。 几缕微凉的,长长的青丝从秦越的左肩垂下,调皮地时不时碰着他的脸颊。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你有什么不会的,跟我说吧。” 秦越还沉浸在师尊竟然跟他盖着同一条被子这个他从未曾想象的事实里,闻言才如梦初醒般道:“师尊不忙吗?” 沈夕看着他这个徒弟梦游般的神情,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跪了一下午有些跪傻了。 他道:“今天已经够忙了,正好这会儿歇一下,给你补补功课。还是你已经全都学会了?” 秦越连忙摇摇头,这才有了点主动的意识,翻开面前的识字本,道:“没有!我,我有很多不会的。” 说完,他又把自己练习的作业摊开,低声道:“我有好多东西记得不牢,请师尊检查我的功课。” 沈夕翻开那薄薄的几张纸,就见是自家徒儿的习字帖。上面的字笔迹清晰,没有寻常孩童的歪歪扭扭,这是秦越天生骨肉的优势,他的手腕力道比同龄人要大,能够悬空握住并驭使对同龄人来说尚显费劲的毛笔。 不过字迹模仿痕迹很重,没有自己的风骨,一笔一划更是像拼凑起来的,整个字结构分散,拉得很开很大。 这也正常,毕竟秦越是头回学写字,还是上的大课,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能够如此认真地完成任务已经很不容易。 说不定站姿,握笔的姿势都不对。 沈夕想到这里,道:“字写得很认真,不过写的不行。” 秦越低下头去。 却听面前的人又道:“明日放课后你来我房里,我看看你是怎么练字的。” 秦越的嘴角一下扬起来,应道:“是!” 沈夕将字帖收好,又捧起识字本,在上面指指点点,考验秦越的识字。末了还收起书本,要求对方将应背的篇目背给自己听,顺便还考校了算术课。 秦越的应答大多比较流畅,偶尔几个字会有些磕巴才能认出来。无人监督的情况下,七八岁的小孩子上大课能有这个效果,可以说学得很认真,十分自律了。 他这个徒儿,心性的确不错。虽然倔强了点,但未尝不能加以利用,成为对修为的助益。 沈夕收起识字本和算术本,伸手摸了摸自家徒儿的脑袋。细长的手指在有些硬的头发间穿梭,摸得秦越头皮发麻,十分舒爽。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反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睛,追逐着对方的手。 他知道,这是师尊给自己表现好的奖励。 沈夕笑道:“表现得不错,不过要是想加快课业的进度,还是需要读更多的书。改日我带你去趟藏经阁,到时候你多看书,多识字,就能早日从识字和算术中毕业。” 秦越点点头。 “至于道法课,”沈夕拿起另一本书卷,“这样的课你平日里听听就行,重点还是要放在日后有关经脉,灵气的运用上。” “个人领悟不同,别人修炼的感悟只能对你有些启发,不能代替你进阶。等到你练气之后,再回头看这些,可能才会有更深的感悟。” 秦越又低下了头。 难怪…… 他想起那两个已经逐出山门的弟子之前在背地里议论他,说他没有练气凭什么进昆仑山。原来昆仑山学堂的课业本就是为已经练气的修者来设置的。 秦越想到这里,心里又有点堵。若是放在从前,他肯定一声不吭。但是他刚刚才受了师尊的教诲,自然就向沈夕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师尊,我要怎么才能练气呢?” 他说着,手又无意识地绞紧了面前的被褥:“我听说昆仑山收徒是要练气的,我也想练气。” “谁这么跟你说的?”沈夕放下书卷,“的确门内收的大多数弟子都是练气期,但倘若根骨上佳,即使未蒙开化,门内也会带回来。” 秦越眼神一动:“那我……” 沈夕道:“你的根骨,并不能算好。” 秦越的头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我说过,你的体质特殊,”沈夕将胳膊放在面前的小桌案上,手撑着一侧的脸颊,低头看着面前的徒弟,“你是炉鼎。” 秦越的头埋得更低了。 沈夕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道:“炉鼎体质,容易吸纳灵力在体内穿梭,却不能存储灵力提高修为。更何况你经脉细弱,淤堵严重,这辈子想要练气难如一步登天。” “不过你的根骨也不能算差,”沈夕看着面前的人身体一颤,然后抬起头来,这才笑道,“你的体内还有一半龙族的血脉。” 秦越的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慌。 他不知道什么是龙族,只在往年除夕夜见过几幅龙的画。那东西并不是人,奇形怪状,仿佛长虫,他跟这东西有关,是说他也不是人吗? 从前做乞丐的时候,经常有人骂他杂种,如果他真的有一半龙族血脉,那他不就坐实了这个名头? 秦越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但是师尊看起来并不介意,而且似乎还很高兴。 秦越的心里又安定了一些。 沈夕道:“我这里有个适合你体质的修炼法子,虽然这法子还没完全成熟,我还在摸索,但前期已经没有太大问题。我想让你跟随我学习这个。” 秦越想也不想:“好。” 沈夕又道:“不过这个修炼方法有一个门槛,那就是你必须要有练气期的修为。” “以你现在淤堵的经脉,想要练气非常困难,”沈夕盯着面前小徒弟的眼睛,道,“所以为了助你练气,我要为你进行洗髓。” 秦越道:“洗髓?” “对,”沈夕点了点头,道,“将你经脉中的沉疴除去,效果好的话还能扩宽经脉,梳理体质。只是……” 秦越道:“只是什么?” 沈夕正色道:“只是洗髓的过程极其痛苦,而且要时刻保持清醒,一旦开始就不能随便中止。如果中途失去神智,不及时调整经脉,甚至会有反噬经脉,断绝修行的可能。” 秦越望着对面的人:“如果成功……” “如果成功,你就会从此脱胎换骨。别说练气,日后通天大道为你敞开,天界碑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沈夕说到这里,看向面前的小徒弟。 长明灯的柔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那双含情目望过来,漆黑的眼中只倒映着秦越一个人的脸。 秦越听见他的师尊柔声道:“你心性坚定,体质优良,我这几日也一直在修改洗髓材料的配比,争取尽量提高成功率。” “我希望你能进行洗髓。” 不是询问。 是温柔的要求。 秦越的呼吸加快了几分,他几乎没有多想:“好。” 面前的人笑起来。 他的师尊真好看。 白日里是一种模样,晚上又是一种模样,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让他很难再想别的。 秦越晕晕乎乎地看着沈夕扣上了长明灯,搬走了小桌案,又吹熄了烛火,然后脱下外衣,躺到了自己的身旁。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躺下的,只感觉这床铺被褥到处都是师尊身上的味道。而师尊本人更是挨在自己身边,那淡淡的莲花香味将他全身都包裹住,仿佛从前他睡在夏日荷塘的旁边。 临到这个时候,秦越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他本来应该到他的房间去睡。但是还没等他提出来,就听见一旁温柔的声音:“秦越今天真乖,辛苦了,好好睡吧。” 秦越几乎是应声合上了眼睛。 十分听话。 唯有睡着之前,他伸出小手攥住了身旁人的一缕散开的青丝。 这是他的师尊。 他的。 陷入沉沉的睡眠之前,这是秦越脑内的最后一个想法。 第21章 洗髓。 清晨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外照进来。 沈夕站在桌案前,执笔的那边手臂袖子被他随意挽了几道上去,露出雪白的胳膊来。 他凝神修改着材料表上的小字,时不时地还伸手翻阅一下放在旁边的厚厚的典籍。 日影逐渐往西,当院中日晷的指针快要走到正午时分时,沈夕才从书卷中抬起脸来。他笔下有关秦越洗髓的材料表已经被重新誊抄了一遍,纸张干干净净,笔迹清晰。 “系统,你那话本里可有我给秦越配比洗髓材料的具体单子吗?” 沈夕在识海中道。 难得被自家宿主主动搭话的系统连忙道:“当然有!” 沈夕道:“我这份材料表和你那话本中的一样吗?” 系统连忙翻出话本,哗啦啦地翻了一阵才翻到位置。经过仔细对比后,系统道:“完全一致!” 完全一致? 沈夕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点别的想法。 他这份材料表是建立在秦越是条小龙的基础上加以改进的。而这话本中根本没有提到秦越是条小龙,话本中的自己却能和现在的自己配出完全一致的洗髓材料。 可见话本里的自己也是知道秦越的身份的。 不过也不奇怪,如果那话本里的真是自己,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秦越的异常。 好不容易跟宿主说上句话的系统不知道沈夕在想什么,他见对方盯着手中的纸张若有所思,便兴冲冲道:“宿主,你看你要不要再翻翻话本?对后面的剧情再掌握得更细致一些?” 当初它就觉得宿主翻阅话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不过十几分钟,宿主就把这么厚一本话本给翻完了,一看就是跳跃式阅读!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系统当初对此敢怒不敢言,只盼着宿主什么时候栽跟头了再回来找它。果然不出它所料,宿主的确没细心看剧情,自己费心配了好长时间的洗髓材料,殊不知话本里就有! 以前宿主不按照剧情来走,但最终达到的结果和话本走向还算勉强符合,系统也就默默地忍下了。 现在宿主发现还是话本好,肯定会夸奖它有英明远见! 系统洋洋得意,正等着宿主听它的话来看话本,却听见沈夕懒洋洋的声音: “不必。” 系统:“!” 系统努力推销:“宿主为什么不再仔细看看呢?你看如果你之前仔细看了,就不用问我,可以直接配洗髓的材料,不用这么辛苦了。后面的剧情也知道的更详细的话,对宿主日后……” 沈夕打断了它的话:“我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按照话本中的来?” “就算我真这么做了,”沈夕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到底是因为话本设定如此发展,还是因为是我这样做了,才会如此发展?” 系统被这番话砸了一下。如果它有眼睛,此刻肯定已经睁大了:“宿主的意思是,你还是不相信这本话本上的内容吗?可是,可是很多事情都有验证啊!” 不管是秦越的存在,洗髓材料的配比,还是各人对宿主的态度…… 系统也有点被绕晕了。 沈夕轻轻地笑了一下:“谁能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源于一本话本,还是那话本的著者梦到了这个世界才有感而发?” 系统沉默了。 沈夕没有理会它,径直拿着那张单子出门去了。 他只知道,只要这个世界存在,那他就有责任去守护。 * 秦越这日下午下课时,还没出学堂,就远远听到外面的惊呼此起彼伏。 等他走出去一看,就见原来是师尊正站在学堂前的空地上。周遭无数炽热的目光望向那道红衣身影,对方却似对四方的视线毫无所觉,只望着学堂门口的方向,见到他出来后就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秦越一见到沈夕的身影,几乎是三步并两步从台阶上跨下来,奔到了对方的身边,然后伸手牵住了师尊的手。 感受着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沈夕看着自家徒弟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他便宽容地笑了一笑:“今日的课业如何?” 秦越道:“大部分都听懂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有个别字总是写错。” 他知道此刻周围人的目光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手上攥得更紧了些。 这是他的师尊。 沈夕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依然笑道:“回去我要检查你的课业。” “嗯!” 两人走了一段路,将身后那群人的目光甩远了些后,秦越才道:“师尊,你今日怎么来学堂接我了?” 沈夕道:“明日是学堂的旬假,我来学堂帮你多请了一天假。” 旬假有一天的时间,师尊帮自己又多请一天,肯定是有大事要自己做。 秦越回想起前几天的那个晚上,道:“是因为我要开始进行洗髓了吗?” “对。” 沈夕看向一旁的徒弟,道:“你害怕吗?” 秦越摇摇头:“不害怕。” 洗髓是师尊早就跟他说过的事,早晚他都要进行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好。”沈夕的面上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小徒弟的脑袋,看着对方不自觉地微微晃着脑袋蹭着自己的手。 沈夕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抚摸秦越的脑袋,因为他这徒弟的头发跟骨头一样硬,摸起来有些扎扎的,不如映雪的柔软。 但是对方看起来很喜欢他的抚摸。 对待徒弟当然要奖罚分明,当他做得好的时候,就要奖励他喜欢的东西,让他知道这样做是正确的,日后就会选择这样做。 沈夕又摸了摸,这才收回手,道:“明日卯时初,我会叫人喊醒你。你到我房间里来,准备进行洗髓。” 秦越手上不自觉攥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道:“是,师尊。” 第二日一早,秦越就被映雪喊醒,在朦胧的晨光里踏进了师尊的房间。 师尊的房间很大,分为里间,外间和侧房,还直通后院。秦越到的时候,师尊看起来刚起,一身雪白的里衣里裤,只在外面披着一条红色的披风。 不知是不是天色尚早,秦越抬头一望,就见他师尊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神思疲惫,甚至流露出一点难言的脆弱。 “来,跟我来。” 一只冰凉的手主动牵起了秦越,领着他一路往前。 “我昨晚熬了一.夜的洗髓材料,现在进去正是最佳的时机。这侧房空间小,药液蒸腾的损失也最小。” 两人穿过有些昏暗的长廊,已经走到了侧房的门口。 侧房前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秦越一眼就看见地面上绘制着繁复的符文图案,正好延伸到整张桌椅下面。 他抬起头:“师尊……” 面前的师尊却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等会儿你自己进去,把衣服脱了,然后爬进里面的浴桶里。师尊要在外为你护法,不能轻易离开。虽然师尊领你进门,但修行终在个人。” “洗髓的过程非常痛苦,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分筋错骨之痛。但只要你能忍下来,保持清醒,日后的修行就是一片坦途,你明白了吗?” 秦越点点头。 沈夕又道:“前两日我叫你背的注意要点还记得吗?” 秦越道:“记得。” “好孩子,”沈夕轻轻摸了摸面前小徒弟的脑袋,又道,“一定不要睡,一定要保持清醒,明白了吗?” 秦越点点头,道:“弟子明白。” “好,”沈夕松开手,轻轻地拍了拍面前人瘦弱的肩膀,“进去吧。师尊在外面等着你出来。” 秦越跨进了门。 侧房果然跟师尊说的一样,很小,整个房间没什么布置,只在房间正中有一口大缸,缸口比他的肩膀稍微低一点,能够看到内里翻滚的黑色粘稠液体,正往外散发着浓重的药味。 大缸旁边放着架子和板凳,房中地砖上绘制着繁复的纹路,以这口缸为中心延展开来,铺满了整个房间的地面,然后向外延伸出去。 延伸出去的那部分应该就在房间外的那张桌椅下。 秦越观察完毕,就脱了衣服挂在架子上,然后踩着板凳进了缸内。 缸内的液体很热,有些黏糊。秦越靠坐在缸内,静静地等待着。 起初这黏稠的水波拍打着他的皮肤,有些痒痒的。渐渐地,秦越感到皮肤越来越烫。这热烫很快从皮肤渗进去,继而染上了他的骨血,叫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疼! 疼疼疼! 真疼啊! 仿佛骨头被打碎,然后放在火上炙烤。 秦越疼得想翻来覆去,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生生熬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 日影一寸一寸地移动。 从天刚破晓到日上当头,又从日影西斜到暝色四合。 如今已是繁星满天。 房门外的沈夕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映雪拿过来的毯子,桌上摆放着映雪放上去的茶壶茶杯。 沈夕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一只手轻轻地握住面前的小茶杯。茶水在杯中荡漾,他却从头到尾一点没喝。 星光坠.落在前方小小的庭院内,一缕晚风吹拂过青石板路两旁的小草。 映雪已经被沈夕打发去睡觉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旁传来。 沈夕轻声道:“掌门为何不请自来?” 褚桐道:“我听说你为秦越多请了几天假,猜想你会给他洗髓,没想到果然如此。” 他凌厉的眼睛扫了一眼地砖上显露出来的阵法,瞬间睁大了:“你竟然将灵力注入阵法为他保持药液的温度,净化药液内的毒素?你疯了?” 洗髓一事虽然十分艰难,但也从来都是用阵法保温即可。小师弟这样兴师动众,若是从前还好,现在他身受魔气之苦,还要输入巨量的灵力,这对他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而即使是这样,也不过只能提升一点点成功的几率罢了! 褚桐禁不住上前一步。 星光下,他目力绝佳,清晰地看到了小师弟额上的层层汗珠。 沈夕笑了一下。因为过度使用灵力,他的笑容看着有些无力,声音却依然十分镇定:“反正我的灵力总是要失去的。” 褚桐的心里一颤,手也轻轻地抖了一下。天下第一的昆仑山掌门人,因为这一句话就失态了。 侧房内,秦越还在浑浑噩噩地沉浮。 他已经疼到麻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完全是依靠本能才没有彻底滑进缸中。缸中的液体经过一整天的熬制,已经变得更加黏稠,紧紧地吸附在他的皮肤上,几乎要把他的皮撕扯下来。 然而这点疼痛,与他现在所受的痛苦不过九牛一毛。 昏昏沉沉的意识中,一道堪称惊雷般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小师弟,你耗费如此巨大,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失败了呢?!” 秦越已经听不出这是谁在问,也有些辨不清对方在问谁,但他却下意识地期待着被问的人的回答。 很快,房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失败了我就养他一辈子。” “然后呢?”这声音夹杂着怒气,又好像还很心痛,“你会再找一个徒弟吗?” 秦越在痛苦中挣扎,他的意识几次三番在黑暗中浮沉,几乎要痛的昏过去,却被他强行又拉了回来。 对方会吗? 师尊会吗?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过了几瞬,也有可能过了一刻钟功夫,还有可能过了一个晚上。 他听见那道模糊的,清朗的声音道: “如果真的遇到根骨合适的,我会。” 秦越的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 低低的,又细弱,根本传不出房间,像是小兽悲伤的低鸣。 他要找别人! 如果自己失败,他就要找别人! 那自己呢?! 他曾经得到过的抚摸,躺过的床铺,进过的房间,被检查的课业,都要是别人的了! 而那时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师尊,对别的人进行奖励! 他不想,他不想…… 在空荡荡的经脉内来来往往从不停留的灵气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 它们往来飞舞,又汇成漩涡,如同处在龙卷风的中心,被迫吸进了泡在缸中之人的体内。 侧房门外。 褚桐的面上似喜似悲,像是在哭,偏又在嘴角扯出一点难看的笑。 他道:“小师弟,你真狠。” “我以为你只是恨我,才教唆我的徒弟去梵天秘境,没想到你是真的想叫他去历练,不管他是否九死一生。是不是不论是谁,在你眼中,为了你的目标,都可以成为你的棋子?” 沈夕并未回答。 他握在手中一直没有喝过的茶水轻轻地荡出微微的水波。 身后的房间内灵力涌动,正在成型。 沈夕额上细密的汗珠滑落下来,滑过他的脸庞。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笑容却惊人得富有神采。 他目光炯炯,像是生命在眼中燃烧: “成功了。” 第22章 【一更】师尊说我今天很乖…… 无数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被吸进秦越这具身体的漩涡里。 它们来来往往,在缸中已经熬得十分粘稠的药液的作用下,如同富有冲击力的河水冲刷河床一般冲刷着秦越体内的经脉。 经脉被药液泡得发胀,被强行撑开。经脉中的淤堵被灵力冲刷成一片片,一段段掉落,然后从皮肤中渗出来,再渗入药液中,最终被缸中由法阵加持的汹涌澎湃的灵力净化。 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就像有人不停地拿刀猛地切割开人的血肉,再用坚硬的刷子使劲儿刷暴露出来的筋骨一样,其中的痛楚非常人难以忍受。 秦越却已经痛习惯了,甚至已经感受不到更多的痛楚了。 他浑浑噩噩的脑海中因为先前那道清朗的声音而猛地现出一丝清醒。他抓住了这难得的一线光明,抓住了自己体内不同寻常的灵气冲撞,最终抓住了突破的机遇。 秦越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有这样特别的感受,头一次体会到有难以言喻的气在自己全身上下窜来窜去。 这应当就是师尊所说的灵气。 这灵气在自己的体内横冲直撞,撞得他身体里又疼又痒。偏偏他还无法缓解,就像隔靴搔痒一般无法解决根本。 在这番折磨下,秦越朦胧地回想起师尊教给自己的注意要点。 额上的汗水如同瀑布一般淌过他的额角,脸颊和眼睫,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依然保持着清醒,沉心静气,试图去引导这些灵力的路线,将其牵引到自己的丹田内聚集起来。 然而灵气生于天地之间,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遂人心愿?经过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和无数次再尝试,秦越的紫府内终于有了异动。 一点暗淡的金光在稀少灵力的刺激下逐渐现出一条淡淡的龙影。 这条小龙影一成型,秦越身体内乱窜的灵气就像终于找到了出口,如同龙吸水一样尽数灌入这道小小的龙影内。 小龙的影像逐渐清晰,身上的光芒愈发明亮。就在它即将成型之际,这条淡淡的龙影又化成点点闪烁的金光,安静地分散在身体主人的紫府内。 靠坐在缸中的秦越睁开眼睛。 那折磨他不知多久的疼痛已经尽数退去,留下的则是仿佛筋骨重塑一般的舒畅。浸泡的药液变得更加黏稠,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要紧紧吸附在他的皮肤上。 房间里很安静。 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缸中药液的晃荡再没有别的声音。 秦越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窗外一点轻微的喘息声。 紧接着,他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小师弟,你还好吗?” 是掌门。 他问的人是自己的师尊。 秦越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想起自己之前在浑浑噩噩中听到的话。 他成功了! 他这样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他没有身体不适,觉得通身舒畅,还能感受到体内灵力的流动! 师尊也会想看到这个结果,师尊也没有理由再去找别人了! 秦越迅速从缸中站起。 房间内极黑,侧房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和一道雕花的木门可以透光。此时是丑时,正逢黎明前的黑暗,只有稀少的一点星光透进来。 但秦越却能毫无障碍地起身,跨出缸外,踩到小板凳上,然后拿过架子上的毛巾擦身,穿衣。在如此黑的房间里,他的眼睛并不能完全看清周遭的陈设,但却能在脑内隐隐察觉到它们的存在,才会如此顺手地进行动作。 在他行动的过程中,窗外的声音依然在断断续续地进行: “……我无事。” “小师弟,你站不起来了。” “……” “外面夜凉,你在这里待着不好,我抱你回去。” “不必。” “我都说了,不必!” 秦越已经穿戴整齐,一推开门,就见门前的游廊上一黑一红两道影子。 小庭院中坠下暗淡的星光,他的师尊披着一件红色斗篷靠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得厉害,嘴唇和额心的剑纹却更红艳了,青丝如瀑地坠下来,在这夜晚里看起来仿佛街头巷尾的鬼故事传说中走出来的艳鬼。 丹霄圣君正面含薄怒,一只细白的手执着茶杯,杯中水光潋滟。他看也不看站在他桌前,刚刚直起身的男人。 等到秦越出来,他才目光一动,朝着这边望过来。 秦越连忙跑过去。 他刚喊了一声“师尊”,就被人一把捞了过去。秦越猝不及防,有些跌跌撞撞地贴到了师尊的腿边。 一只冰凉的手揽在他的后腰上。 明明晚风寒凉,这只手的温度也很低,但秦越却感觉那块后腰的位置仿佛回到了在侧房中刚开始泡药液的时候,皮肤迅速热烫起来。 沈夕不想理旁边的昆仑山掌门,对方先前眼见他不肯配合,竟然还妄想直接将自己抱起。他虽然为秦越的洗髓耗费了巨量的灵力,此刻也的确暂时站不起来,但他也绝不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他原本只是想将秦越拉到身旁,避免褚桐见缝插针地凑过来,没想到他这徒弟经过一番洗髓,体质似乎更上一层楼。刚刚受过这么大的折磨,又在这样的凉夜里,身上竟然这么暖和,仿佛一座小火炉。 沈夕伸手又揽着对方贴近了点,问:“现在感觉如何?” 秦越道:“我感觉筋骨似乎活动开了,很舒畅。” “好,很好,”沈夕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笑道,“不仅洗髓成功,还突破了练气。” “不愧是我的弟子,理当如此优秀。” 沈夕贴在对方后腰上的手轻轻一抬,秦越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更清爽了。 他还没来得及感谢师尊,就感到贴在自己后腰的那只手忽然移动了。冰凉的手指一路往上,最后停在自己的后脑勺上,细长的手指来回摸索,在自己的发间穿梭。 “看来你将师尊的话都听进去了。” “真乖。” 那双含情目抬起来望着自己。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秦越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淡淡的一点星光和自己的影子。对方面带笑意,这样望着自己,再加上抚摸他头顶的那只手…… 虽然明知这是师尊给予自己的奖励,但秦越还是一边强忍着不让身体颤抖,一边不受控制地心想,他的师尊果然像传说中的艳鬼,这么会蛊惑人心。 沈夕也很满意他这个徒弟的乖巧。 虽然对方刚拜入自己门下的时候性情倔强,但终究是被他给纠正过来了。如今他们师徒两人之间相处还很融洽,秦越那原先的倔强也转变为坚韧的心性,他自然更是满意,多给了些奖励。 只是这么好的气氛,总是要有人来煞风景。 一旁讨嫌的人仍然没走,继续道:“小师弟,夜里很凉,你该回房了。” 褚桐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仍然劝道:“小师弟,我知道你不想见到师兄。但是你身体不好,刚刚又耗费灵力过度,夜间还是不要在外面久待。” 虽然他为对方挡住了风口,但夜晚的寒凉仍是伤人。尽管对一般的修者来说,这点寒凉根本不算什么。 沈夕笑了一下:“掌门说的有理。” 褚桐眼见对方终于松口,正想上前,就听见坐在椅子上的人又道:“不过,我自己会走。” 秦越感到原本停留在自己后脑勺的手往下,按了自己的肩膀一下。 这一下有些重,将他的肩膀带歪了一瞬。 面前的人顺势站起身。 一点重量轻轻地压在秦越的身上。红色的斗篷轻盈地晃荡,拂过秦越的手臂,一缕淡淡的莲花香即刻萦绕在他的鼻端。 与此同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略微粗重的喘息声。 秦越抬起头,就见他师尊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额角上渗出一点淡淡的光亮。 肩膀上的那点重量转瞬即逝。 秦越下意识地想扶住对方,却被师尊一把抓住了手。 沈夕在原地停了一瞬,这才伸出另外一只手捋了捋身上的斗篷,面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对身旁的徒弟道:“走,我们回房。” 秦越连忙应了一声。 一旁的褚桐眉目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 他看着自己的小师弟牵着徒弟从他的面前经过。 对方的身形薄如一张纸,红色的斗篷看着有些空荡。沈夕走路的速度也比平常要慢了好几分,却始终挺直,不曾回头。 他的小师弟,真是骄傲得紧。 褚桐没有再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目送着这一大一小回了房间。 沈夕一进门,就轻轻地咳了两声。 秦越一听这咳嗽声,心里不知为何有点紧张。他看着屋子里乌漆嘛黑的一片,师尊都没来得及点灯,于是凭借着脑内的感觉摸到了长明灯,将灯罩取下来。 室内瞬间明亮起来。 秦越转头就去看师尊,却见对方正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神色疲惫,脸颊犹带着点红晕。 却还是一样的好看。 见到他望过来,沈夕笑了笑,微微喘了口气,才慢慢道:“你跟过来干什么?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你不回房睡觉?” 秦越的手将衣角攥了又攥,道:“我想和师尊一起睡。” 说完,他看了一眼对方,低下头:“师尊说我今天很乖。” 表现得乖就会有奖励。越乖奖励就会越大。 这是他从师尊那里得到的经验。 沈夕望着他这个徒弟。 对方背对着长明灯。大概是昆仑山伙食好,秦越的身形比刚来昆仑山的时候要高大一些,渐渐有了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体型。 长得真快。 不仅是身子,还有脑子。 当然,这也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结果。他应当给予奖励。 秦越的手几乎要将衣角绞碎的时候,他听见面前的师尊轻轻笑了一声:“好。” 第23章 【二更】为什么这个人不是…… 或许是因为洗髓法阵消耗的灵力太多,又或许是因为抱着一个人形暖炉,总之多少年来睡觉次数寥寥的丹霄圣君竟然很快就陷入了黑沉沉的睡眠。 不过他到底是修为高深的修者,平常并不依靠睡眠来恢复精力,因此醒的也快。当沈夕恢复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精心绘制的屏风上才刚透出一点灰蒙蒙的晨光。 窝在他怀里的小徒弟呼吸均匀,胸膛起伏,像是一座小火炉朝外散发着热量。对方紧紧依偎着他,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子,一只手攥着他的发梢,因为靠得太近,对方身下还压了他一片头发。 这小兔崽子,这样让他怎么起床。 沈夕正想着,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宿主宿主!我的任务积分够啦!可以兑换小猫身体啦!” 沈夕在识海中道:“怎么就够了?” 他之前查看过,就算完成秦越的洗髓任务,系统想要兑换身体也还差一点积分。 系统兴高采烈地解释道:“够啦!宿主先后完成了收主角为徒,打骂主角,教授主角课业……” 沈夕毫不留情地打断对方:“我什么时候打骂秦越了?” 虽然打骂也不失为一种教育徒弟的方式,沈夕也并不排斥,但是以他的观察,这种方式对秦越来说应该没有效果。 系统有些心虚:“之前宿主不是让主角下跪了吗?还说了主角好几句,我把这个也算上了……” 看来是作了一点小小的弊。 沈夕心想。 系统说到后面声音都小了,它偷觑着宿主的神色,眼见对方没有多大反应,连忙转移话题道:“总之我的积分够了!宿主要现在给我兑换身体吗?” 沈夕眼神一动,不答反问:“我为你兑换身体后,你就会从我的识海中出来吗?” “当然!”系统兴奋道,“这样我就可以拥有一具身体了!” 沈夕的面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好,那现在就兑换。” 他话音刚落,那原先寄居在他宽广平静识海中的小小灰色阴影瞬间消失不见。 一团黑色的影子凭空从天而降。 看着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小黑猫砸到柔软的床铺上,被砸得晕晕乎乎的。它下意识地“喵呜”了一声,就被人拽着后颈提了起来。 命运的后颈! 小黑猫立刻身体僵直地乖乖待在对方的手中。下一刻,它就感到一根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一道灵力打进了它的额心,打得它脑袋都懵了一瞬。 手的主人松开了它的后颈,将它随意地团了两下,然后放在手上顺了顺脊背上的毛。 系统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又忍不住屈服在这只手的魔力下。 宿主对它做了什么?! 这世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它作为一只柔弱可怜无助的小猫竟然一出来就遭到了这样的对待! 可恶! 现在对方还用邪恶的手不停地顺着它的脊背,挠着它的下巴,拽着它的耳朵!这,这就是拥有了触觉后的感受吗?为什么这么,这么舒爽?是妄想让它就此忘掉刚刚是怎么被对待的吗? 它,它绝不会屈服的! “喵呜~喵呜~” 细细奶奶的小猫叫声一声接一声,小黑猫的眼睛都舒服得眯成了一条线,用脑袋不停地拱着细白的手指,企图得到更多的爱.抚。 然后就被轻轻捏住了嘴。 “小点声,”半起身的人用手肘撑起身子,将小黑猫轻轻放在枕头上,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只是给你打了个印记,方便我.日后找你罢了。” 这不安分的东西如今从他的识海中退出,还被控制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内,这一点叫沈夕心情很好。 不枉他等了这么久。 小黑猫趴在床铺上,才不愿意相信这个坏家伙。 除非,除非对方再像刚刚那样摸摸它! 只是系统的愿望注定落空了,因为这一番动静,床铺上的另一个人已经有转醒的趋势。 “师尊……” 秦越在床铺上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声。沈夕顺势将自己的头发和衣角从对方的手里拯救出来,然后坐起身,轻声道: “现在还早,再睡会儿吧。” 听着这轻柔的声音,秦越半梦半醒的大脑本来要再次陷入沉沉的黑暗,却在察觉到手中空空的时候立刻转醒。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撑起身子,就见师尊还在床上。对方的下半身盖着被子,上半身靠坐在拔步床深色的木板上,在他的腿上正躺着一只翻肚皮的小黑猫。 “师尊。” 秦越看了一眼小黑猫,又看了一眼师尊,愣愣地喊了一声。 沈夕面不改色地又伸手揉了揉小黑猫的肚皮,揉得小黑猫紧紧抱着他的手不松开,道:“不知从哪儿跳进来的小东西,养着玩玩罢了。” 说完,他又看着秦越道:“这么早就醒了,不再睡会儿?今日还在我给你请的假期之内。” 那双温柔多情的含情目一望过来,秦越就看不见别的了。他道:“弟子不困了,今日可以继续上课。” 秦越昨晚确实睡得晚,也确实辛苦,但或许是因为突破了练气。他虽然睡的时间不长,但精神头却很足。 休息固然让人心动,但秦越知道,自己本就天资算不上最好,这样还落下别人一天,只会被人甩得更远。 他当初拜丹霄圣君为师,虽然总在心里说不贪心,只想吃饱穿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自欺欺人的话罢了。 他怎么可能不想变强,怎么可能不想出人头地。 更何况,秦越知道师尊也会喜欢他这样的。 果然,沈夕听到他的话后,面上露出赞赏的神色:“好,很好。” 对方松开了手中的小黑猫,倾过身来,伸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笑道:“修行一道,贵在坚持,重在刻苦。心性也是根骨的一部分,你能有这等心性,也是根骨上佳的好苗子。来,我们起床。” 两人立刻起床穿衣,沈夕随手施了个清洁术,就将两人打理得干干净净。 倒是那小黑猫被埋在被子里喵喵叫。 沈夕将它拎出来放到地上便不去管它,任由它到处乱转。 秦越看到这一幕,微微低下了头。 他盯了那小黑猫一会儿,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他就知道,只要他用点心,师尊就顾不上什么小黑猫了。 “你还在里面站着干什么?去你房间里把识字本和算术本拿出来。现在天色尚早,我先考校一下你的功课。” 已经走出门的师尊回头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在淡淡的晨光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对方无意识地一眨,震颤的睫毛就像蝴蝶翩飞的翅膀。 秦越立刻道:“是。” 考校功课的期间,映雪也起了床,每日由专人送来的早饭也到了山居小院。 小黑猫也坚持不懈地爬到了院内,开始喵喵叫着控诉自己无情的宿主。 正在忙忙碌碌的映雪一眼就发现了小黑猫,他好奇地蹲下来看着这小东西,道:“这是哪儿来的?” 沈夕从书卷后探出头:“跑到我房里的小东西,你拿点牛奶和饭喂他吧。” 小黑猫叫得更起劲了,却被小童子用手摸了摸,抓起来抱在了怀里。 秦越的功课已经考校完毕,他目不斜视地坐到了桌前,开始吃早点。 正当秦越即将吃完早点的时候,沈夕察觉到院外有人来了。 还是熟人。 果然,没多久前院有人轻轻扣了扣院门。 沈夕坐在中庭的椅子上,对一旁正看着小黑猫吃饭的映雪道:“让他进来。” 映雪迈着小短腿去了,又很快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颀长,白衣持剑的人。 正是舒凌云。 一旁的小童子脸上一点都不高兴,舒凌云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到沈夕的面前,朝着对方拱手行礼道:“圣君。” 沈夕道:“何事?” 舒凌云低着头,目光却盯着那懒散靠坐在椅子上的人。他特意控制在这个距离,这样既礼数周全,又能肆无忌惮地望着那难得一见的人:“今日是新弟子剑法课的第一课,凌云特来请圣君前往一观,为新弟子们引导入门,纠正身姿剑法。” 昆仑山每隔几年就要收一次徒,新弟子们在上完道法课后,就要开始并修剑法课和内观课。剑法课顾名思义,就是教授初级剑法,学习最基本的剑招。内观课则是详细学习人体经脉,穴位,灵力走势等内修课程。 丹霄圣君是当今九州第一人,又以一剑斩魔君闻名天下。不知多少弟子是因为他才千里迢迢地赶来拜入昆仑山的,因此每次新弟子的剑法课,舒凌云都会前来请他小师叔去一趟。 尽管丹霄圣君每次都会拒绝,但他每次都依然坚持邀请。 舒凌云本以为对方会像从前那样断然拒绝,已经在心中准备了许多说辞。然而他还没开口,就听见面前的人道:“好。” 昆仑山的大师兄惊愕之下,连礼数都忘记了,径直抬起头来,却看见丹霄圣君站起身,青丝如瀑,红衣轻摇。 沈夕走到秦越的面前,道:“正好,我的徒弟也要上剑法课。” 舒凌云提醒道:“圣君,新弟子要上剑法课,至少须得练气……” 他话还未完,就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十几日前还经脉淤堵,品质拙劣的炉鼎此刻竟然已经练气了! 短短十几日,想要将一个根骨如此差劲的人修为提升到这样,经脉中的淤堵全无,只有可能是用了洗髓的办法! 洗髓材料何等珍贵难寻,熬制药材又是何等费力,绘制法阵又是何等伤神劳心。 过去的丹霄圣君也就罢了,如今的丹霄圣君竟舍得下如此大的手笔! 只为了这么一个人! 难道仅仅因为对方是他的徒弟吗? 也是,也是,也是,千百年来未曾收徒的丹霄圣君一旦得了徒弟,又怎么会不视他如珠如宝? 舒凌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 秦越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视线扫过自己。 他手上攥紧了,下意识地想低头,却又想起师尊的话,按捺住低头的欲.望,抬起脸来,回应来者的方向。 一旁的沈夕这才露出笑容:“秦越,走,今日师尊就来教教你剑术的第一课。” 第24章 【三更】当众教导。…… “……剑为百兵之源,习得剑术,在此基础上的腾挪移转,进攻防守就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将来即使诸位弟子不使剑,也能对各路身法心法做到心中有数,应对自如。” “只是剑术学来不易,要下苦功,要从小练起。要想习得上乘剑法,第一要勤加训练,持之以恒;第二则要全神贯注,心如止水。” “……” 高台之上,丹霄圣君娓娓道来。 高台之下,诸位弟子如痴如醉。 台上的丹霄圣君一身红衣,眉目昳丽。 他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调动人的情绪,如何引起人的注意。语气该重的时候重,该轻的时候轻,适时地抛出问题,又适时地转换话题,台上人对这种转换时机的把握比人间王朝的常胜将军对战机的把握还要精准。 他讲课时又面带笑意,一双含情目时时朝着台下张望,目光掠过诸多小弟子,像是在检查他们是否在认真听讲,又像只是在对他们笑一笑。 叫某些听着听着心思歪了的,或者走神到走不该地方的小弟子们羞得脸颊红红,却又不至于尴尬到自暴自弃,反而能重振旗鼓,回归心神,继续听下去。 此刻练剑场上的气氛极好,新来的小弟子们望着台上人点头如捣蒜,该应声的时候一片应声响彻天地,该回答的时候又叽叽喳喳踊跃举起小手。小弟子们各个激动得满面光彩,微微张着嘴巴不自知,神思俱为台上人的一举一动所牵引。 舒凌云倚靠在练剑场边的一棵大树下,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他开始怀疑请丹霄圣君前来教授剑术入门这件事是否正确。 他小时候也曾被对方这样教导过,自然多么清楚用心用意的丹霄圣君究竟有多么迷人,也就自然更清楚当发现日后长期教导自己的不是丹霄圣君后,弟子的心底会有多么失望。 对方不过只是偶尔指点自己两句,舒凌云却始终念念不忘。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学习练剑神思不属,一心只想见到丹霄圣君。 台上丹霄圣君的剑术入门已经讲完,台下的弟子早已被激发出学剑的热情。小弟子们连剑都还没摸过,就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飞身踏步,腾挪移转,直上九天。 沈夕看着这群小弟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感到很满意。而令他最满意的,就是第一排中的秦越正抬头仰慕地望着他。 他知道自己这节课业的使命已经完成,便笑道:“好,那接下来就由舒凌云大师兄来教授你们练剑的基本功。” 台下的小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丹霄圣君事了拂衣去,然后换上来另外一个大师兄。他们年纪尚轻,管不住表情,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 好在丹霄圣君虽然下了台,却并未离去,而是坐在场边的大树下,抱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黑猫看着他们。 舒凌云看到他们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而自己现在就像多年前的昆仑山掌门。 只是这些小弟子们并不是他的亲传弟子,他也不会像师尊那样难受,以至于心生了更多的怨恨。 沈夕不知道,也不关心练剑场上的这些人怎么想。 他一边揉着小黑猫系统光滑柔软的皮毛,一边看向练剑场中的小弟子们。 秦越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练功服,手腕和脚踝处都收了口,额上绑着一根淡蓝色的抹额。 他站在前排,目不斜视,正跟着高台上的舒凌云练习。他是条小龙,天生筋骨强劲,小小年纪就很有力量,而且用心用意,跟着台上人做出的各种基本动作都像模像样。 就是有不少动作其实并没有完全做对。 沈夕满意地靠坐在椅子上,伸手揉着小黑猫系统的肚子,在识海中道:“或许应该让秦越和舒凌云多接触接触。” 徒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想低头,如今却能一直抬头看舒凌云的动作。而且舒凌云日后要教授剑术课,如果他们两人关系好,秦越的剑术课也能学得更好一些。 虽然他不怎么喜欢舒凌云,但这跟他的徒弟没什么关系。 小黑猫系统被宿主揉肚皮揉得身体颤的厉害,爽得眼睛都泛着泪花,哪有什么心思去听宿主说了什么,只能柔弱无助,欲拒还迎地“喵呜”直叫。 秦越一丝不苟地照着台上人的动作练习。 即使师尊已经远离了人群,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秦越不知道师尊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练了多久。他满心装着师尊在看他的想法,身体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台上的人在一直练,直到舒凌云叫了停,叫他们休息一会儿,秦越才放松下来,盘腿坐到了地上。 整个练剑场上一片此起彼伏的哀怨声: “这不是剑术课吗?我们为什么一直在做各种很累又无聊的姿势啊?” “一看你就没听圣君讲的课业,这些都是基础功是练剑的必须。” “我听了,只是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看圣君……” “其实我也……” “前面那个脸上有疤的,他都不累的吗?!我看着他一直从头做到尾,一点懒都没偷!” “太厉害了!我真是要累死了。一想到以后每日都要上这样的剑术课,我就害怕……” “快看,丹霄圣君过来了!” 练剑场上不少一休息就偷偷往场边瞄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经这一声,更多的人往场边看去。 秦越也不例外。 他想看看师尊,又怕对方觉得自己不够全神贯注,便想着偷偷去瞧,谁知他刚将余光挪过去,就见那道红衣身影竟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练剑场的方向走来。 丹霄圣君青丝如瀑,红衣轻摇,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他手持一根树枝,在这一片雪白的练功服间仿佛雪地里开出的红梅。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目不斜视往前走,最终停在了秦越的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这边。 秦越愣愣地抬起头,喃喃道:“师尊……” “站起来。” 沈夕道。 这道话音刚落,秦越立刻应声站了起来。 甚至他心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沈夕对秦越的速度很满意,他继续道:“扎马步。” 秦越立刻扎了一个马步。 沈夕拿着树枝轻轻地打在他的小腿上:“脚尖朝前,膝盖也朝前。” 这树枝并不粗,树梢更是细细的,蜻蜓点水一般擦过他的小腿,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秦越根本来不及细品这点异样,脚尖和膝盖就下意识地调整好了角度。 “很好,”沈夕笑起来,“双脚打开,往下蹲。” “膝盖要虚,脚底要实。” “再打开一点。” “……” 那细细的树梢仿佛一只勾人的手,在秦越的全身上下各处点来点去。说它打的重,却又没有伤到秦越一分,说它打的轻,秦越却又觉得被打的部分有点轻微的疼,还好像久久不散似的,在他皮肤表面长久盘旋。 从头到尾,秦越一声不吭,目不斜视,任由他的师尊对他进行教训。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被面前的人训练好了,对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经大脑思考,几乎瞬间就有了反应。 “好,很好。” 耳畔传来师尊对他的赞赏,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摸到了他的后颈:“收回去,不要前倾,贴着后衣领。” 秦越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明明之前那根树枝在他身上打了那么多次,叫他皮肤微烫,他都克制住了,还忍受着腿部训练过度的酸痛,没有表露出一点异常。 而这只冰凉的手却瞬间点燃了他的身体。 这样凉的温度,这样柔软的皮肤,这样温柔的触摸,跟那根树枝完全不同。 秦越的眼睛都红了,却依然迅速调整了自己脖颈的位置。 沈夕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徒弟。 很好,姿势已经被他完全纠正过来了。 “运起你的灵力,从丹田出发,一路往下,”那清朗熟悉的声音在秦越的耳畔响起,“然后,到这里来。” 这话音刚落,那轻轻的,微疼的触感就又打在了他的尾椎上。 旁边的小弟子们都睁大了眼睛。 然而丹霄圣君的面上却不见丝毫异色,十分平静。 秦越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控制着灵力沿着有些尴尬的路线行至尾椎。 沈夕内视秦越的经脉,看着对方灵力的游走。剩下几个穴位都是大穴,他不再用树枝,而是伸手轻轻点在秦越的衣服上: “灵力过督脉的夹脊,头顶的百汇,任脉的檀中。” 那冰凉的手指一一点过秦越的脊柱,头顶,最后停在他的胸.前。 那轻飘飘的,熟悉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仿佛鲛人夜唱,迷惑着过路人的神志:“从这里,再回到丹田去。” “这就是一个小周天。” “现在蹲好马步,不停将灵力运转一个小周天,一直做到休息时间结束。” 这话一出,周围的小弟子们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一旁的舒凌云忍不住道:“圣君,这样是不是操之过急?” 这一年的剑术课还没有打算将灵力运转同基本功结合起来,毕竟许多小弟子连基本功都坚持不下来,再加上灵力运转只怕坚持不到几瞬就要倒下。 而丹霄圣君居然对秦越如此严厉。 但他对自己从来就只有几句指点。 这就是对待徒弟和其他人的不同吗? 沈夕并没有看舒凌云。 他还没说话,一旁一直闷声不吭的秦越忽然道:“作为师尊的弟子,我本就该如此。” 作为丹霄圣君的弟子,他本就该如此优秀。 这是师尊曾经说过的。 所以他可以做到。 秦越额上汗如雨下,大.腿酸痛,胳膊几乎已经麻木。可他却依然喘着气说完了这句话,然后抬起头去看师尊。 师尊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高兴的。 果然,沈夕的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此时正是清晨,阳光从头顶照下,他一双含情目望过来,通透的眼眸中点缀着细碎的暖光,盈盈地映着秦越的脸。 丹霄圣君非常满意:“好,很好。” “不愧是我的弟子。两个多月后,你随我一起去百花盛宴。到时天下各路门派都会知道,你是我丹霄圣君的弟子。” “我希望你担得起这个名号。” 额上的汗水尽数滑落,从秦越的脸颊上如同小溪似的滑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但是他的面上却露出了一个朦胧的笑容,双目神采奕奕:“是,师尊!” 第25章 做的不好也未尝不是一件好…… 对于秦越来说,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得很快。他每日上课,在师尊的身旁习字练剑,日复一日,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等到映月峰上的枝条都抽出新芽,又染上深绿,光秃秃的枝丫变得枝繁叶茂的时候,宁州的榆泽城就开始为百花盛宴做筹备了。 秦越下了下午的课业,就一刻不停地往映月峰赶。他回到山居小院,第一时间不是进自己的房间,而是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敲了敲那扇已经被他敲过无数次的雕花木门: “师尊,我回来了。”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秦越的面上露出笑意,这才规矩地推开门,走进了这间他已经十分熟悉的房间。 丹霄圣君正站在桌案前。 午后的阳光并不强烈,懒洋洋的暖金从窗外照进来,为那道红衣身影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光。对方低垂着眼睑,正借着窗外的阳光查看摆在桌上的信件。 秦越下意识地想低头,却听师尊道:“百花园来邀请的帖子了,再过两日我们就出发。” 说完,他就见师尊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推,将那封拆开的信件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秦越立刻贴过来,站到师尊的身旁,低头去看那封信。 说是信,其实是张请柬。白底的封面左右七三开,左侧绘制着无数缠绕的藤蔓花枝。仔细一看,这些藤蔓花朵竟然是活的,还在轻轻地晃动,延展。花丛掩映中,几个水墨色的字迹隐现:百花园。 一根细细的藤蔓作为绳子从左侧伸过来,缠住右侧一颗作为扣子的黑色种子,两相结合封上了这封请帖。黑色种子的上方,一道淡色的金框框出了一行俊秀飘逸的小字:丹霄圣君亲启。 秦越自己没有收到过请柬,只远远见过一两次有人成亲时在街坊邻居中发送的请柬,无一不是红底金字,而且都没有桌面上这封这么精巧别致。 他看过这封请柬后,抬起头道:“师尊,这是百花盛会的请柬吗?是不是没有请柬就不能去?” 沈夕道:“这不是百花盛宴的,是百花园的。百花盛宴在宁州榆泽城举行,不论修者还是凡人都能进去热闹。而百花园为百花园园主独有,只有拥有请帖才能进去。” 秦越的手攥紧了:“那我是不是不能去?” 他虽然对百花盛宴,百花园这些东西没什么认知,但他知道他的师尊要去,而且可能要去好一段时间。他不想和师尊分开,为此每日上课,修习都非常勤恳。 因为师尊之前说过,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收了自己为徒。 如果到时候要和师尊分开,他也不想。 “有请柬的人可以带人进入,”沈夕看着面前的小徒弟抬起头,笑了笑,“不过你倒是不需要我来带,因为百花园园主也给了你一封请柬。” 秦越的眼睛睁大了:“弟子也有请柬?” “对。” 沈夕一转身,将桌面上另外一封未拆开的信封拿过来,递到了秦越的手上:“看来不少人听说我收了个徒弟,都很好奇你是什么样子。” 秦越忍不住低下头。 他拆开那封信,一封请柬很快从信中漏出来。只是这封请柬跟沈夕的大不相同,中规中矩的红底金字,封面暗印着藤蔓花枝,层层叠叠铺满整个封面。封面更没有绳扣之类的东西,直接就能打开。 虽然这封请柬已经比秦越曾经见过的都要华丽许多,但跟沈夕请柬的用心比起来,却要简陋得多。 他伸手一翻,就见封内镶嵌着一片带着叶子的粉色小花。金边框内除了敬语和落款,只有一句话,就是邀请他去百花园。 沈夕在旁也看到了。 他微微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桌上拿起自己的请柬,递到秦越的面前:“你把这个请柬打开。” 秦越不明所以,但仍然听话地接过来,伸手去解绳扣。 然而不管他怎么动手,那藤蔓制成的绳扣都始终牢牢扣在黑色的种子上。除非他用力去拽,但这样就会直接把请柬扯坏。 一只细白的手从旁伸过来,轻轻地搭在请柬上。 隔着薄薄的一层,秦越依然能感受到一点来自师尊手指的微凉。 这只手手指细长,灵活地一动,那绳扣就直接被解开了。请柬的封口轻轻弹开,一朵花瓣层层叠叠,花朵很大的艳红花朵从请柬中伸展开来,它不知用什么方法被保存得极好,像是仍在枝头,开得轰轰烈烈,红得艳丽,却又美得端庄。 旁边的水墨色字体飘逸潇洒: “我见此花如见你,百花园内候莅临。” 秦越的眼睛都睁大了,他抬起头,就见师尊微微皱眉,道:“原以为他只是喜好奢华,没想到却是独一份。” 他这么多年来,次次收到百花园的请柬,但每次都没去。他从不知道别人的请柬长什么样,还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只是百花园主爱好这些。 怪不得要特意写让他亲启,原来的确只有他能打开这封请柬。 秦越一听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他的请柬简陋,而是师尊的请柬精致。恐怕其他受邀的人收到的请柬都跟他的差不多,只有师尊的才是特别单独制作的。 秦越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点,心里就有点难言的烦躁。 他是在生气自己没有师尊的待遇吗? 可是他想了想,即使他从别人那里得到这样特殊的待遇,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兴。 秦越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他越看那朵艳丽的花朵越觉得碍眼,便不动声色地将手里华丽的请柬重新合上,然后倒扣在书桌上。 做完这些,秦越有些忐忑地抬起头,就见沈夕毫不在意,反而眉头微微锁着。 他瞬间将请柬之事抛在脑后,道:“师尊怎么了?” “没什么。” 沈夕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这次去百花园可能会遇到点烦人的事罢了,如果早知道自己的请柬是专门制作的,他根本不会提出在百花园内和沈家家主见面。 只是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没必要和一个孩子多说。 更何况如果就为这点事上心烦恼,他也不会成为丹霄圣君。若要因此从此避开百花园,那更是得不偿失。 沈夕很快将这点小事抛之脑后,转而问起秦越的功课来:“你今日的课业如何?” 师尊不想说。 不过没关系。 秦越记在心里,将自己今日在练剑场和学堂所学的一一讲给师尊听。 师尊照例检查了他的功课,又让他到中庭去练功练剑。 这两个多月以来,剑术课基本上都是在苦练基本功,仅仅教授了两招非常简单的剑式。学堂里的大多数学子已经从一开始对这门课业的热情到感到辛苦无聊,心生烦躁。 唯有秦越始终面不改色地坚持训练。 他不仅在练剑场上训练,每天放课后来找师尊,还会被师尊命令到中庭内训练,吃饭前后总共要再坚持一个或几个动作一到两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才会收手休息。 今日当然也是这样。 秦越吃饭前练了半个时辰,吃饭后又练了一个时辰。 月色如水,铺满了庭院。 沈夕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在院内蹲马步一动不动的秦越,满意地点点头,道:“可以了,起来吧。” 秦越应声松懈了力道,站起身。 沈夕道:“把昨日我教给你的几个剑招从头到尾来一遍。” 秦越道:“是。” 经过两个多月的苦功,昨日师尊望了望他的身形,决定提早教授他剑招。这几个剑招跟学堂教的剑式不同,并不是单纯地拿着剑坚持摆一个动作,而是由连贯的几个小动作组成。 秦越昨日晚间练了半个时辰,现在不用脑袋回想,只根据身体的记忆就能自然而然地舞起剑招来。 在他即将舞完最后一招时,秦越一翻身,目光不自觉地往上一抬,就望见了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站在廊前,身上沾上了一片细碎的银光。 月光照在师尊的面上,将那点艳红剑纹,那张薄薄的嘴唇都以一种别样的情态呈现出来。 尤其是那双含情目,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转动,只追逐着他一人。 秦越心头一动,脚下就是一乱。 他已经舞到最后一个动作,这会儿收势脚下不稳,身体晃了一下又立刻稳住。 秦越心里顿时有些懊恼。 如果他今日表现得好,师尊必定会奖励他。而现在…… 他心头还在七想八想,一只冰凉的手却已经扶住他的肩膀。 熟悉的声音就在秦越的耳畔响起:“回到刚刚最后一个剑式,保持住。” 秦越的身体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 随后一只脚就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膝盖微弯,背部绷直,上身朝前,这样才不容易晃荡。” 秦越耳边听着师尊的教诲,心思却始终分了一小份盘旋在那刚刚被踢了一下的小腿上。 明明师尊的脚早已离开,他却总感觉那块皮肉还保留着先前的触感。 明明被人踢并不是一件好事。 秦越从前当乞丐的时候不知挨了多少脚,那时他忍气吞声,总是想方设法躲避。 而如今师尊冰凉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呼吸声吹到他的耳边,一只脚刚刚还随意踢了他的腿一下。 秦越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天灯火摇曳的晚上,师尊脱下鞋袜外裤,将一双雪白的脚伸进被中,和他靠在一起。 秦越头一次觉得,做的好得师尊的奖励很好。 做的不好被师尊轻轻教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夕看着面前的徒弟,感觉手下的肩膀不如之前那么硌手了,蓬勃的肌肉因为发力而突出。 对方的个头也快窜到自己的胸口。 这才过了多久? 这条小龙竟然长得这么快。 第26章 百花园主 九天之上,云海涌动,日光倾泻。三只优雅强健的银色灵鹿撒开长腿,拉动一辆朱红的车驾在云层间滑动,闪闪发光。 沈夕靠坐在软榻上,打量着这辆新的车驾。 新车驾的外观与上一辆几乎一样,车厢内的装饰陈设也和上一个相似,但砍掉了部分多宝格,改为可以伸缩的抽屉,在不影响置物的前提下,让内部空间看起来更宽敞了些。 整座车厢的墙壁表面铺了一层艳红的丝绒,丝绒上由金线绣制的凤凰,银线绣制的朱雀,青鸾,鸿鹄等等,组成了一副百鸟朝凤图,若隐若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无数神鸟的尾羽四散开来,以凤凰的尾羽为中心,再辅以背景的神山,神树,根根丝线巧妙地组成了数道法阵,只要注入灵力即刻发动。 这一辆新车驾,不论是陈设,法阵还是该有的小摆件一样不少。仅仅用时两个月就做了一辆新的出来,送到了昆仑山下,叫门内那群长老的脸色又青又红,掌门也沉默不语。 沈家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沈夕心想。 他这么想着,面上却毫无波澜,显得一旁已经十分克制,一言不发的秦越看起来都有点兴奋。 “喵呜!喵呜~” 从一进来就东嗅嗅西闻闻,继而扑在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玻璃球上的小黑猫系统这会儿正玩得不亦乐乎,四条腿都不由自主地蹬着怀里的玻璃球。 简直忍不住!这就是作为猫的本能吗! 系统正沉迷于此,忽然一只手抓着它的后颈把它提起来。 “喵呜?” 为什么打扰它快乐? 秦越看着这只小黑猫被放到师尊的腿上。 细白的手指在光滑黑亮的绒毛间穿梭,时不时地挠挠小猫的下巴,揉揉小猫的脑袋,再捏捏它的耳朵。小黑猫舒服得眯起眼睛,不自觉地翻身露出肚皮,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条腿还禁不住踹了两下空气。 秦越盯着这只小黑猫。 他平日里要上课修炼,其实同这只小猫接触不多,一般只在早上见到对方在院子里扒拉着碗盆吃饭,或者晚上在中庭的大树下乘凉。 虽然这两个多月来,秦越也见过几次这只小黑猫被师尊摸。但他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地看清师尊的手法和小黑猫的反应。 师尊的手的确很厉害。 秦越想到自己被对方摸头的时候,耳根忍不住悄悄地红了。 该不会当时他的反应就跟这只小黑猫一样吧。 他一想到这里,再坐在沈夕的身边就有些坐立不安。 好在车厢外及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圣君,前方就是榆泽城,车驾即将落地。” 宁州位于九州大陆的西南,榆泽城是宁州的重镇。九州大陆上,凡是大型城池就没有不在上空禁止修者飞行的,因此沈夕早已习惯,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松开了被揉得喵喵叫的小黑猫。 不得不说,系统这副身体确实不错。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摸起来十分舒服,令人心情愉悦,而且无需他照看,还不掉毛。 不会把自己的衣服弄得脏兮兮的。 沈夕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衣想。 朱红的车驾逐渐落地,车厢外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十分嘈杂。马蹄声,交谈声,吆喝声,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透过朱红小帘传进来,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车厢侧面,靠近秦越一侧的小窗上,原本一动不动的朱红小帘忽然轻轻翻飞,露出窗外的一角。 仅是这一角视线,秦越就看见前方远远的恢弘的城墙下,车马如云,车厢与车辕摩肩接踵,浩浩汤汤地铺陈开来。而且不仅是正门,旁边两道供行人出入的侧门前也排起了长队。 秦越忍不住道:“人好多。” 沈夕道:“榆泽城是九州有名的花城,常年游人如织。最近又要举办百花盛宴,还要开放百花园,来的人多很正常。” 百花盛宴并非年年都有,百花园更是每隔几年才会开放一次,至于具体隔多久,全看百花园主的想法。各地爱花赏景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一次盛宴。 秦越的目光又转了一圈。 不仅是城墙下,远处的空中也星罗棋布地分布着不少飞行法器,看样都是朝着这边赶的人,队伍简直是一路从地面排到了空中。 秦越匆匆一扫,目光忽然锁定在空中的一个点,道:“师尊,掌门和大师兄他们也来了。” 沈夕眼皮都不抬一下:“百花园主人脉广阔,结交天下,谁来都很正常。” 百花园主平日里轻易不见人,但在百花园开放的这几天内必定会现身。不少修真大能即使不为赏花,想为百花园主捧场,又或是有求于百花园主,都会选择在百花盛会这段时间在榆泽城流连几日。 他不关心昆仑山掌门的动向,也不在意对方到这里来干什么,更不清楚对方是第几次来。反正只要对方别招惹他,大家可以相安无事。 排成长龙的车驾随着车流前行。 沈夕闭目靠坐在软榻上,平心静气,打坐修行来度过这段无聊的时间。 秦越看了会儿窗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后,就从纳戒中捧出一本书卷来看。 师尊跟他说,这次百花盛宴可能会在城中待上七日或者半个月。学堂那边的假已经请好,但秦越知道自己的功课不能落下,识字本上的课文他已经熟背并且能够默写,他就将自己从藏经阁借来的书籍带过来,准备在百花盛宴期间看完。 车厢里一时无言,气氛却毫不尴尬,很是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夕忽然睁开眼。 他伸手轻轻地掀起一旁的朱红小帘,就见小窗下果然站着一人,手持一朵鲜红饱满的花朵,正要抬手来敲这扇车窗。 秦越眼见师尊突然动作,连忙往这边靠了一点,正想开口询问,就被师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因为此刻他两人离得近,那只细白的手差一点就点到了自己的嘴唇。 秦越立刻住嘴。 朱红小帘被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拽住一角,一张容貌昳丽的脸从后探出来。那双不知多久未见的含情目望过来,仍然是记忆中的温柔多情。 江烟笑起来,轻声道:“圣君,你可算来了。” 说完,他又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点委屈的神色,道:“圣君,之前我每次都给你发请帖,可你每次都不来。我们也算好聚好散,圣君为何如此冷情?即使不想见我,也可以来我这里看看身体。圣君与我是旧相识,我为圣君看病不收费用。” 沈夕淡淡道:“多谢园主好意。” 他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有些头痛。 这就是他从不来百花盛宴的原因,百花园园主江烟就是为他治疗的上一任名医。虽然对方最终与他和平了断了医者与患者的关系,但在那之前,对方有多难缠,他还历历在目。 尤其是当沈夕发现,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对方给自己的请帖竟然依然是特别的那一份的时候。 “圣君最近感觉如何?”江烟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又迅速褪.去,“新找的大夫可让圣君满意?” 沈夕懒得同对方纠缠,道:“身体尚可,不劳园主挂心。” 他说完就想放下朱红小帘,江烟跟对方相处的时日不短,自然看出了沈夕的不耐烦。他立刻道:“前面的队那么长,起码还有一公里的路要排。圣君还要在烈日下苦等吗?不如跟我来,我带你们提前进城,不用排队。” 不等沈夕回话,江烟又劝道:“我看你车前坐着的那位小童子被太阳晒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三只灵鹿也蔫哒哒的的。圣君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无谓的地方叫他们受苦。” 沈夕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将我整座车驾带进城吗?” 他倒是不担心百花园主叫城门口网开一面的能力,只是怀疑对方要他们下车过城门。 江烟一看就知道丹霄圣君被他说动了,立刻笑道:“整座车驾都带进城。” 沈夕立刻喊了一声:“映雪。” 坐在车辕前面的小童子早就在偷偷地听圣君和那突然出现的怪人的对话,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是,圣君。” “跟着这人走。” 银色灵鹿得到指示,迈开长腿,庞大的车驾转向,从队伍中缓缓撤离。 刚刚两人之间的低声对话或许有其他人听见,又或许没有,总之没有人提出异议。毕竟能够察觉到百花园主到来的人自然知道来者并非一般人,也就不会去多生事端。 很快,在江烟的指引下,朱红车驾从平常并不开放的一个侧门直接进入到城中,很快就沿着城池宽敞的中轴线街道行驶起来。 江烟跟在车驾旁,也不见他走得有多急,速度却始终跟车驾保持着一致:“圣君接下来可要去百花园?我已在百花园中为圣君留出了一栋小楼阁,林荫掩映,小道曲折,花团锦簇,而且绝对清净。我想圣君看过后一定会满意的。” 车驾自进城后一路前行,此时却慢慢停在了一栋吊脚飞檐的楼阁前。 坐在窗边,一直冷淡的丹霄圣君此时忽然笑了下。 他这一笑,先前的冷淡就如同冰雪消融,望过来的含情目内眼波流转,直叫江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不必,感谢园主的好意,我有地方住。” 江烟一愣,又立刻道:“近日城中客栈爆满,恐怕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留给圣君了。更何况,百花园内的住宿比这些客栈要好上几倍。” 他早就查过全城的客栈,特意为各路有点头脸的来客都专门订上了上好的房间,现在全城已经不剩一间上房。丹霄圣君生得精贵,绝看不上那些凡人住宿的地方,到时候必然会同意跟他到百花园去。 比如车驾现在停留的这座楼阁,是全城最好的客栈之一,他早就跟掌柜的打好招呼了,上房早就一间不剩。就算丹霄圣君进去问,也不过白费力气。 想到这里,江烟又自信满满地等着,想等沈夕碰壁无数后,他再跟对方好言相劝,温柔小意,这样对方就会愿意住进他的百花园了。 丹霄圣君最吃的就是这一套。 朱红的小帘被放下,沈夕下了车驾。他一袭红衣,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径直上了楼阁前的台阶,只朗声道:“多谢楼主好意,不过这里一定有我的房间。” “因为,”丹霄圣君回过头来,阳光下,他的笑容几乎叫江烟目眩,“这是我的产业之一。” ” 第27章 也许他的奖励还有些希望。…… 沈夕说完这句话就转过头,施施然继续往台阶上走。 江烟望着他的背影,真是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正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旁从车驾上下来的秦越。 这人是从车厢里出来的,脸上疤痕纵横,十分难看,不大可能是侍从。沈夕一行人加上车辕上坐着的小童子一共才三人,而他只给沈夕和对方的徒弟发了请帖,那这人的身份是什么自然不言而明。 丹霄圣君是当今九州第一人,又千百年来未曾收徒。时至今日,依然有不知多少苗子想要拜入他的门下,都被他拒绝了,连如今昆仑山掌门的座下首徒舒凌云那样的根骨当初都没能成功。 外界一直猜测丹霄圣君恐怕是因为只差半步即可飞升成圣,不忍耽误天赋绝佳的苗子,才一直没有收徒,只是时不时对后辈提点一二。 因此当丹霄圣君收徒的消息一出,整个修真界一片哗然。无数人都想知道丹霄圣君究竟收了个什么样的徒弟,百花园主当然也不例外,甚至比别人想要见对方的想法更加强烈。 因为他比其他人多知道一点沈夕的秘密。 他知道沈夕五百年前那一剑遭到了魔气的反噬,不仅身体经脉受损,还不得不分出巨量的灵力来镇压封□□肺处的魔气,因此体内灵力时常空虚。 丹霄圣君不是因为怕耽误苗子才没有收徒,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收徒。 而这样的丹霄圣君竟然收了徒! 他无比想知道,能让现在的对方坚持收徒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又究竟该如何惊才绝艳,才足以打动丹霄圣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丹霄圣君竟然选了这么一个人。 一个炉鼎。 这炉鼎虽然样貌丑陋,但观其经脉宽阔,内无杂质,甚至还突破了练气。 看起来品质还算上乘。 可惜炉鼎体质虽然容易吸引到灵气在体内来往,却很难将灵气汇聚化为己用。一个炉鼎,能够晋升筑基,修真之途就基本上走到了终点。 这样的人,收为徒有什么意思? 也不知丹霄圣君究竟是真的想收对方为徒,还是……想要一个炉鼎。 江烟微微眯起眼睛。 他放柔了声音,对台阶上头也不回的人道:“圣君,你这徒弟……” 江烟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笑道:“可否需要我帮忙?虽然我不能解决他的体质问题,但不少修炼必要的丹药我都可以提供。” 他嘴上问的沈夕,眼睛却瞥向了那个炉鼎。 秦越脚下一顿。 他转过脸来,看向这位刚刚在车外同圣君交谈的人。对方的目光让他本能地心里不舒服,尤其是这位百花园园主虽然说话笑眯眯的,但说的话却令他不适。 一旁的映雪抱着小黑猫有些恼火。 这人怎么这样!这不是明摆着说圣君的弟子天资不好吗! 他虽然也看秦越这个抢了圣君不少注意的人不顺眼,但对方毕竟是圣君的徒弟,是他们映月峰的人,怎么能随意叫人欺负了去! 映雪跟着沈夕的时日长,眼见台阶上的人只往上走,没有说话,就放心大胆道:“谢谢园主好意,不过昆仑山内不讲究用丹药,我想圣君不会同意的。” 丹药都是那些根骨不行,又急于求成的人才用的呢!圣君怎么可能同意! 江烟看了看这面容稚嫩的小童子。 他没见过对方,应当是丹霄圣君之前新换的小侍童。他问的是沈夕,但回答的却是一个小童子,按理来说,这其实不合礼数。 但是丹霄圣君没有阻止。 以江烟对沈夕的了解,这说明对方默认了。 炉鼎于修道一事上天资极差,还不用丹药,看来是真的把对方当徒弟了,还很珍惜。 江烟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头更恼火了。 他的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点冷意:“不需要丹药吗?有丹药的帮助会更快一点,不然全靠自己修炼,你这徒弟恐怕会有些……” “多谢园主好意,”这次是秦越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毫不避讳地抬起脸,神色坚定,“不过师尊曾经跟我说过有适合我的修炼方法,我想在修行一道上,没有人比我的师尊更精通了。” 江烟的脸色顿时异彩纷呈。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高处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好了,还待在那儿干什么?快随我上来。”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那道红衣身影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过来。丹霄圣君唇角轻扬,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笑意。他瞥了底下那两个小鬼一眼,看见他们脸上呆呆的模样,又轻斥道:“还不快上来。” 秦越和映雪连忙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往楼梯上跑。 沈夕这才转过脸,面上还带着笑意,朝底下一旁的江烟微微颔首:“多谢园主带我们进城,百花园上再见。” 说完,他就转过身,迈进了楼阁的大门里。 一位身着青色长袍,头戴巾帻的年轻人早早地就守在楼阁门口。这会儿见到沈夕终于进来,他眼睛一亮,立刻躬身行礼:“圣君。” 沈夕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道:“你来了。” 这是在映雪之前一直侍候他的小童子照月,后来对方长大了接管了他的产业。由于沈夕名下的产业众多,照月分身乏术,忙不过来,沈夕又见他确实有管理的才能,便将照月派出去锻炼,然后沈家又送了个小童子过来,就是现在的映雪。 照月心情很激动,但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前几日榆泽城的客栈接到圣君的信件,我便想着过来见见圣君。能够再次见到圣君,照月非常开心。” 他说到这里,又汇报道:“三间房已经准备好了,视野绝佳,可以纵览山间花海和泪湖光景。廊上白日黑夜都有人侍候,如需要传唤用膳等,只要跟他们讲就行。” 沈夕点点头:“做得很好。” 照月又连忙躬身行礼,高兴道:“多谢圣君夸奖。我这就领大家上去,看看房间。” 三人跟着对方一路向前,往楼梯上走去。 映雪抱着小黑猫和照月先一步踏上楼梯,为圣君开路。秦越本想跟在师尊的身后,谁知师尊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沈夕放慢了一步,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今日做得不错。” 秦越脚下一顿,嘴角轻轻一勾,又稍稍低下头去。 沈夕也没在意,继续道:“那百花园主这样嘲讽你,你就应该当面嘲讽回去。你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叫他嘲笑?你是我丹霄圣君的徒弟,遇到这样的不必忍气吞声,像你今日说的话就很不错。” 说到这里,沈夕的面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你信任师尊,以身为我的弟子为荣,记得师尊说的话,这是你应该做的。今日.你终于明白表现出来,我很高兴。” 秦越忍不住抬起头,一双眼睛悄悄地望着师尊面上的神色。 师尊很高兴。 他心想,这样他就有奖励了。 “你别急着想要奖励。” 沈夕一见对方眼巴巴的模样就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还没说你的不是呢。” “你这性子是比之前强了些,却还是差得远!今日映雪不出声,难道你就站在那儿叫人随意嘲讽吗?” 沈夕面上的笑容已经收起来:“还是你在等着我出声?这点小事还要靠着别人?我站在你身边,你都不敢放肆,还要忍气吞声,生生受别人的嘲讽。那我要是不在你身边,别人上手打你,你岂不是要白白受着?你得自己立起来!” 他这个徒弟,不被逼到极致绝不会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来个狠的。这一点,沈夕早在玄水镇上就看的很清楚。那茶楼伙计嫌恶他,他不吭声。那小胖子打他踹他,他也到最后才反击,但是一出手就是鱼死网破。 沈夕非常欣赏秦越这一点,但是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 “修行一道,虽然忌讳弱者不长眼色,冲撞冒犯,但也不能唯唯诺诺,没有心气!没有心气,你怎么往上走?遇到困难怎么坚持下来?” “不要再叫我失望!” 艳红的袖子一角在秦越垂下的视线中一甩,背到身后去,足见主人的不耐。 秦越深深地低下头:“弟子明白,请师尊责罚。” 做得好,就要有奖励。做得不好,就应该接受惩罚。 接受惩罚后,师尊就会消气。等师尊消气后,他才有继续得到奖励的机会。 这是他跟师尊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对方一举一动里明白的道理。 沈夕道:“这会儿快要用午饭了,吃过午饭,你到庭院中加练一个时辰。晚上吃过饭后,再到庭院中多练半个时辰的剑招。”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沈夕的语气这会儿才缓和下来:“虽然你做的不好,但比之前来说还是进步了些。” 秦越低着头,眼睛微微一亮。 师尊这样说,也许,也许他的奖励还有些希望。 果然,很快头顶就传来清朗的声音: “今日晚间,加练结束后,你把你带过来的那本书卷拿着,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来考校你读书的进度如何。” 秦越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他压抑着兴奋道:“是,师尊!” 前面的照月和映雪一声不吭,目不斜视。 他们早就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 虽然他们不是圣君的徒弟,不曾受到这么多方方面面的管教。但奖罚分明,与圣君磨合是他们从小就经历了好一段时间,已经完全成为习惯,刻入骨髓的事了。 第28章 三个奖励,你可以随意提。……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刚透过精致的屏风,秦越就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见师尊正穿着雪白的里衣里裤,闭目盘腿靠坐在拔步床深色的木板上,一头青丝松松地扎在脑后,一直垂到床铺上。而秦越窝在师尊的腿边,一只手朝着对方发梢的方向,令一只手还攥着一件火红披风的衣角。 这披风是昨晚他入睡前师尊披在身上的那件,现在正躺在床上,一角衣角被他攥得有些皱巴巴的。 当秦越意识到这点后,他几乎是立刻松开手,正要坐起来,就听见一旁的人道:“你醒了。” 秦越立刻坐起身:“是,师尊。” 他说完,心里有些懊恼。 师尊这一点动静都能立刻察觉,那他紧紧攥着师尊的衣服这点对方怕是早就发现了。 沈夕不知道他这个徒弟在想什么,见对方应了一声后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便道:“还愣着干什么?在我这床上还没睡够?” 他的音色天生温柔,这时的语气也并不严厉,还带着一点懒洋洋的意味。 听起来不像责怪,倒有点调侃的意味。 秦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赖床。他连忙从床上下了地,低着头快速穿衣,只露出一个圆圆的黑脑袋和一双微红的耳朵。 前方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先到后院去练习,等会儿我过来看你。” 秦越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闻言立刻道:“是,师尊。” 他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先前在房间内有些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师尊并没有追究他心里纠结的那点小事。 也是,师尊虽然平日里对他要求严格,在他做错了事的时候会惩罚他,但这些都是应该的,是为了他好。更何况除此之外,师尊待他很好,也很温柔。 他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在他做的好的时候,师尊也从不吝啬夸奖他,会给他奖励,摸他的脑袋。即便是他要求一些听起来有些过分的奖励,师尊也都痛快地答应了。 秦越一边想着,一边嘴角不自觉轻轻扬起,他一早上起来精神不错,咚咚咚地就下楼洗漱去了。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沈夕才动了动,从床上下了地。 这小兔崽子。 沈夕随手施了个清洁术,心想。 自从第一次让秦越上了自己的床睡觉,对方似乎就一直念念不忘,每次有什么事做得好了,就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提出的奖励也无一不是希望睡在他的床上,并且似乎已经将这件奖励变成了约定俗成。 每次秦越超额达成自己的期望,不出意外,对方讨要的就是这件奖励,都不用再开口问。 对于徒弟想和自己亲近这件事,沈夕是很宽容的。 秦越从前是乞丐,年纪很小就没了父母,跟自己走的时候也毫无尘缘的留恋,恐怕除了他之外没遇到过靠谱的长辈,依赖自己一点是正常的。更何况他作为对方的师尊,本来就应该做秦越修炼道路上的指引人,就应该被对方依赖。 只是这小兔崽子睡觉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些坏毛病,喜欢挨着他倒是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拽着他的衣角和头发睡。 前几次他和对方同床的时候难得睡了几次觉,还没觉得如何,这次晚上打坐修行才知道这秦越睡觉的时候有多缠人。一团暖烘烘的热量依偎在他的腿边,手还要拽着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要是沈夕轻轻往旁边挪开一些,对方没一会儿就要再挪过来,手上还要摸来摸去,非要拽着他的衣角才肯继续安稳,害得沈夕不得不将自己随手披上的披风轻轻地脱下来,放到秦越那边。 也不知道他平日里自己一个人是怎么睡的。 沈夕穿好衣服,查看了一番昨日下午照月送过来的计划账本。之前沈夕想在玄水镇上修建学堂一事,他已经将其授权给照月去和沈亭昱接洽,现在学堂已经在开始选址兴建,照月就把计划,进度和账目等拿来给他过目。 沈夕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份账本没什么问题,就走到露台上朝外看。 这里果然如照月所说,视野极好,风景绝佳。 远山连绵起伏,山脚下铺开层层花海,姹紫嫣红,如同一整片鲜艳的彩缎,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下开得烂漫。 穿过花海,眺目望去,还能看到一点波光粼粼的影子,是泪湖的一角。泪湖的湖中央是一座水中楼阁,雕梁画栋,吊脚飞檐,青瓦朱柱。 沈夕欣赏了一番,这才垂首朝下看。 后院也是一片花海,还有假山怪石,小桥流水,绿荫掩映。秦越已经活动开来,正站在假山旁练剑。 他动作流畅,姿势优美,心无旁骛,整整将一套剑招以不同的变幻方式耍了三遍才停下来,脸上不红,气也不喘,只在额头上微微出了层薄汗。 秦越正准备再练半个时辰的基本功时,忽然余光一道红色的影子一闪,他抬头看去,就见沈夕从楼阁上的露台上飘然而下。 “师尊!” 秦越有些惊喜地迎上去,没想到师尊之前在楼上看着自己。 沈夕朝着对方走过去,赞扬道:“练得不错。” 身法应变俱是上乘,不愧是他看中的徒弟。 秦越的眼里闪着光,抬头望着他的师尊。 沈夕道:“该教你点新的东西了。” 秦越道:“请师尊教诲。” 沈夕却没有急着教导,反而先道:“昨日百花园主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秦越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都听到了。” 沈夕道:“百花园主虽然话不好听,但他倒也没说错。你是炉鼎体质,灵力会更青睐你,在你的体内穿梭,却很难在你的体内扎根。” 这也是为什么不少急功近利,或者天赋不够的人喜欢用炉鼎修炼的原因。炉鼎在他们眼中就像一个用来汇聚灵力的容器,在采补的过程中通过炉鼎的经脉和紫府来吸收灵气,化为己用。正因此,绝大多数炉鼎下场并不好,名门大派都不屑于此道,甚至有的严令禁止。 秦越一言不发,却抬起脸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师尊。 沈夕看见他这副模样,脸上露出一个笑来:“但是你身负龙族血脉。” 他说着,伸手轻轻搭在面前人的肩膀上。 这只手很白,手指细长,轻轻地捏了秦越的肩膀一下,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吸引了过去。 头顶继续传来师尊的声音: “龙族骨骼坚硬,血肉坚实,可以将灵气炼化为灵力使用,甚至可以附着自身的灵力。” 秦越看向面前的人。 师尊这次却没有望向他,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那只细白的手从秦越的肩膀处转到了他的后颈: “炉鼎体质让你吸引更多的灵力,龙族血脉可以帮助你转化灵力存储在骨血中。” 轻微的触感从秦越的脖颈一路往下,隔着衣服让他感觉痒痒的,却又不敢动。他此时此刻神思都被这点触感所牵引,只能勉强听懂师尊的意思。 那点指尖最终停在了秦越的腰间。 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过你只是有龙族血脉,并非真正的小龙,所以光靠骨血来存储灵力是不够的。” 秦越几乎是不由自主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沈夕又将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将你炼化的灵力附着在你的骨骼上。” “别人修炼都是在自身体内的紫府处生成金丹,元婴,最后乃至出窍,化神或者更高的境界。而你,在自己体外的骨骼上用灵力铸就金丹,元婴,乃至……” 沈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另外一个更高境界的你。” 秦越道:“另外一个我?” 沈夕道:“只是一个说法。灵力不可能真的汇聚成有思想的人,但是随着你境界的提高,它最终会如同元婴一般具备初步的人形,或许也会有一点意识。” “它,即是你的内丹。而你,要让它为你所用。” 说到这里,沈夕的目光这才落到了秦越的脸上,轻声道:“来,告诉师尊,你有没有信心?” 清晨的阳光为面前人的黑发镀上了一层细碎的柔光,淡淡的金色笼罩在师尊的脸上。他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就连那双含情目中都像燃起了一团火焰,几乎将秦越包裹起来,让他的心也像在跟着燃烧。 秦越根本挪不开视线,头脑也好像有些晕,几乎是依据本能道:“有!” “好,很好。” 沈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看着对方像那只小黑猫系统一样舒服得眯起眼睛,依赖地蹭着他的掌心。 多好的一个徒弟。 沈夕心想,他该多奖励对方一点。 因此丹霄圣君道:“那我们今日就开始,你将体内穿梭的灵气引到我指引的地方来,用你的骨血去淬炼它。这个过程可能很痛苦,也可能会用很长时间,但只要你成功了,师尊就奖励你。” “三个奖励,你可以随意提。” 秦越猛地抬起头:“好。” 第29章 是他对不起小师弟。 无数的灵气来来往往,如同穿堂风一般不停扫过宽阔的经脉,将这副经脉淬炼得更加通畅坚固。 只是这自天地间汇聚而来的灵气,最终只会有百分之一能够在这副经脉中逗留一阵,而秦越要抓住的就是这百分之一。 以秦越自身的经脉条件,这百分之一当中能有千分之一被秦越自身炼化已属不易。但倘若能够利用自身的骨血来炼化,这百分之一就有可能都化为己用。 闭目的秦越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努力牵引着这百分之一的灵气在他的小周天中循环,从下丹田过尾闾,再过督脉至百汇,最后从任脉回到下丹田。 这些灵气反复地经过这片骨骼和血肉,最终大部分都在回归天地之前被炼化到秦越的骨骼中。 他的额上往下淌下了一道溪水似的汗,忍不住喘了一声,就被身后的人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他后背上的脊椎: “不要松懈。” “沉心静气,抱元守一,继续游走小周天,打通紫府和脊椎相连的经脉,把多余的灵力拉到你的后背上来。” “与此同时,不要忘记灵气的炼化。” “慢慢来。” 秦越一言不发,额上的汗珠却更多了,双目紧闭,牙关咬紧。 沈夕内视他的经脉,眼见天地间的灵气正在秦越的体内穿梭,一部分已经随着经脉通过小周天持续炼化。而已经炼化的部分,则在慢慢地朝着背部骨骼的方向而去。 这过程缓慢又艰难地推进,一度甚至顾头不顾尾,但却从未停止。 沈夕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 修行一事,他只能将对方领进门,做必要的帮助,其他绝大多数时候都要靠秦越自己。就算今日他帮秦越理清了整套循环,对方也还是不会,那他日后如何自己修炼? 多余的灵力开始逐渐附着在背部的骨骼上,东散一点西散一点,但整套灵力循环的速度开始慢慢加快,过程也越来越流畅。秦越背部附着的灵力越来越多,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一茬接一茬,只是排局布阵毫无规律可言。 沈夕将自己的掌心轻轻地贴到了对方的背上。 这些如同新生小芽一般的灵力被他掌心的灵力一一拂过,牵引,然后团聚起来,形成小小的一团,最终趴伏在秦越的两个肩胛骨的中心。 沈夕轻声道:“来,将淬炼过的多余灵力都往这里引。” 他轻轻地点了点那团灵力团,就见这小小的一团蠕动着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这团灵力团内含有他的灵力,自然会亲近他,沈夕也没在意,神识内视秦越的经脉,见对方正听话地将灵力往自己所指的位置挪动,那团灵力团又膨胀了一点点,这才松开手。 沈夕瞧见秦越体内的运转从生涩到流畅,修行越来越熟练,这才开口道:“好了,停下吧。” 秦越睁开眼,随手擦了一下淌汗的脸面,这才道了一声:“师尊。” 他双目炯炯,明明累得满脸通红,鬓发都被汗水濡湿了,却精神头十足,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沈夕自然知道自己这徒弟在想什么,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做得很好,完全达到了师尊对你的期望。” 秦越的眼睛更亮了。 “不过,”沈夕笑道,“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尚未辟谷,还是先吃过早饭,再好好想想跟我讨要什么奖励。”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三次。只要不是太过分,师尊都可以答应你。你也不用着急,可以想好了再跟我说。”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他刚刚咬牙坚持,终于盼来了师尊先前的承诺,这会儿心里高兴,面上却只是微微扬了一下嘴角,就跟着沈夕往楼阁的方向走。 沈夕边走边道:“榆泽城地处西南,地势奇特,这里的气候与昆仑大为不同,因此景致也同昆仑大不相同。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有时间可以出去游玩一番。”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修炼一道上也是如此,河山大川的壮丽也会对秦越的心境有所提升,他当年也是如此。 秦越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要跟师尊一起出去。 他们两人边说话边走进楼阁,迎面就撞见映雪抱着小黑猫朝这边走。 沈夕道:“什么事?” 映雪抬起脸,道:“圣君,掌门说要见圣君。” 沈夕道:“他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 映雪摇摇头,道:“掌门没有说,只说想见圣君。” 沈夕没说话。 他自认为这五百年来,他几乎不见褚桐。即便最近见过几次,他也每回见面都不曾给褚桐留情面,次次如此,对方应该识趣点离他远些才对。 难道对方真有什么不得不与他商量的事? 沈夕转过头,对身后跟着的人道:“你先去吃饭吧。” 他这徒弟大清早练了一早上,也该吃饭了。 秦越身侧的手微微攥紧了,但依然低下头应道:“是,师尊。” 沈夕看着对方朝着楼阁内走去,这才转过身对映雪道:“带我过去。” 昆仑山掌门被迎在专门用来见客的静室内,沈夕过去的时候,对方正坐在椅子上朝着门口张望。褚桐一见沈夕过来,立刻站起身道:“小师弟,你来了。” 沈夕在他面前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道:“掌门何事?” 面对褚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褚桐却丝毫不介意,他冷峻的面容上带着点有些藏不住的笑意,一伸手竟然从袖中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小白猫。 这小白猫看起来比小黑猫系统要大上一些,毛发丰沛蓬松,脸颊圆圆,眼睛是碧绿的,一被放出来就娇娇地“喵呜”了两声,四只小脚不安地踩着底下的手掌。 褚桐捧着这长毛小白猫献宝似的递到沈夕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道:“小师弟,你的生辰快到了,师兄之前看你喜欢那只小黑猫,给你寻了这只白猫过来,算是提前给你的生辰礼物。” 沈夕一挑眉。 他的岁数已有近千年,若是每年都过生辰,早就过烦了。更何况自五百年前开始,大多数时日他都在闭关,再没过过生辰,这昆仑山掌门怎么现在想起这么一出来了? 褚桐怀里抱着只长毛白猫,大约是感受到气氛的凝滞,这平日里活泼好动的小白猫今日竟然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臂弯里,连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都不摇晃了。 他的面上还算沉稳,却也忍不住带出点希冀。 褚桐最近都在后悔。 五百年前,得知师弟一剑斩杀魔主的时候,他的确是高兴的。天下苍生得以拯救,修真正道重归于位。但是当知道师弟遭受到魔气反噬后,他除了伤心外,心中隐秘浮上来的第一想法就是师弟有可能会堕魔。 魔气反噬折磨人的身体,还折磨人的心智。曾经魔修魔物用这招损害了多少修真界的战力,甚至反过来危害修真界。沈夕就像一个后患,未来有无穷变数。褚桐一度动过要清理师门的想法,甚至后来真的有拔过一次剑。 那是小师弟魔气反噬最厉害的一次,对方双目赤红,神智也几乎沦陷一半。他拔剑就要永绝后患,却被师门上下拼命拦住,然后亲眼目睹小师弟最终自己战胜了魔气,然后猛烈咳嗽起来。 那时的小师弟苍白的脸颊咳得通红,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半躺在地上看着他,看起来很脆弱,一双含情目却燃烧着惊人的火焰。 对方笑了笑,只对他说了一句:“师兄,看来你真的恨我。” 褚桐不愿意回想这句话,甚至五百年来都在逃避这点。 他怎么可能恨小师弟?他动手是为了人世间的太平,是为了昆仑山上下,是为了避免一切魔修钻漏洞的可能。 然而无数场景却又在他的脑中回放。 他进山的时候,师尊对他要求严厉,对后面进山的师弟和师妹都要求严厉。唯有小师弟,师尊却对他宠如掌上明珠。而师弟和师妹,对此也好像没有异议。他心有不甘,却只能在看到小师弟懵懂地扑进他的怀里喊大师兄的时候咽下这口气。 明明他进山的时日更长,修炼得更刻苦,但师弟的修为却一日千里,甚至赶上并超越了他,仿佛他多出的这几百年来的辛苦全都是梦幻泡影。他心中苦闷,也渐渐地开始不能服众,然而小师弟却丝毫没有为此不尊敬他,依然将他奉为大师兄。 明明魔修横行期间,是他在操心昆仑山方方面面的事务,率领众人下山救世,规划合纵,可是昆仑山的掌门却仍然有不少人属意小师弟来当。最后还是小师弟认同他,说服了众人,将他迎上了掌门的位置。 他怎么可能恨小师弟?他不能恨对方。 褚桐将这一切都死死压在心底,仿佛这样就能让它们化为灰烬,如同过往云烟,烟消云散。 然而事实证明捂着伤口是不会愈合的,只会流脓肿胀,时时阵痛。 直到前些日子,小师弟在思过室里,将他心中的这道伤口狠狠地挖开,将那些阴私暴露在阳光下。 是他对不起小师弟。 也是他亲手将曾经亲近自己的小师弟推远了。 褚桐心想,但是他还是,还是想挽回一下。 至少补偿补偿小师弟。 对方脸上的神色十分诚恳,沈夕也不知道对方想的是哪一出,干脆拒绝道:“不用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只小白猫,倒是还挺可爱的,但是掉毛很麻烦。 沈夕实话实说道:“猫毛很麻烦,掉毛的猫还不如猫头枕。” “我这只不掉毛,掌门这只就带回去吧,”沈夕道,他转过身,声音平静,“另外,我不过生辰,不用掌门特意费心思准备。” 第30章 走,我们进去赏花。…… 沈夕抵达榆泽城的时日不算早,婉拒掌门的当天,榆泽城就贴出告示,表示从第二日开始将会举行为期一个月的百花盛宴。与此同时,百花园也会开放半个月,不过是限制人数的开放,每隔一个时辰将会放进百余人的游客。拥有邀请函的客人则没有限制,可以随时进出。 沈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下午。 他正靠坐在房间露台放置的躺椅上,一边欣赏着天边火烧似的云霞,远处姹紫嫣红连成一片的花海,一边偶尔看看后院里秦越的修行。 而小黑猫系统正趴伏在他的腿上呼呼大睡,接受着宿主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 映雪将自己听到的消息汇报完毕,又问道:“圣君,沈家那边听说圣君来了后,刚刚派人到门前来问了消息,想问圣君什么时候有时间能与沈家家主见面?” 沈夕捏了捏腿上小黑猫的后颈,不答反问道:“百花园那边可有什么日程安排?” 映雪道:“百花园主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到后天,百花园主精心培育的花王将会开放,希望圣君当日到场观赏。” 沈夕点了点头,道:“也好,那就回复沈家那边后天见面吧。” 映雪应了一声,就转身走出去了。 趴伏在沈夕腿上的小黑猫系统睁开眼睛,蹭了蹭沈夕摸着自己的手,喵喵叫了两声: [宿主,这次的行程,话本上没有详细记载,只说你最后回去闭关了,我觉得你还是要注意,喵~] 整个话本都是以秦越的视角来写的,因此在原话本中,宿主的部分剧情都有些语焉不详。虽然宿主从不在意原话本,导致现在小世界的走向与原著有了不少细节上的偏差,但作为系统,它还是要尽到提醒宿主的责任。 小黑猫系统感受着下巴处传来的力道,忍不住又幸福地“喵呜”了两声。 这么好的宿主,它虽然帮不了对方多少忙,但还是要努力呀! 沈夕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把小黑猫系统揉了个痛快,看着对方翻开肚皮已经被摸得不知今夕何夕,这才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敲了敲朱红的围栏。 正在后院假山旁练基本功的秦越睁开了眼。 他一抬头,就见落日的余晖从苍茫的天际边照过来,落到露台上的人身上。 师尊一袭红衣分出明暗的光影,正低头从上方望着他,睫毛上像落了一层光: “回来吧,该吃饭了。” 秦越额上渗出的汗珠如同溪水一般直往下淌,他连擦都顾不上擦,立刻道:“是,师尊。” 晚饭期间,秦越吃着饭,沈夕在旁边盯了一会儿,见对方的确如自己所要求的那样,吃饭期间也在尽力同时进行着小周天和灵力附加的运转过程,这才满意地通知道:“这两天好好练练,后天我们要去百花园。” 秦越咽下嘴里的饭菜,点点头道:“是,师尊。” 沈夕便不再打扰他,转过身上楼回房去了。 * 百花园开园当日,整个榆泽城街头格外人头济济,熙熙攘攘。鲜花如云,铺开满地,人群仿佛在仙境中行走。 一辆轻便的马车低调地从楼阁的侧门出发,在街道上行进,穿梭过无数人群,将纷杂的人声都抛在了脑后: “你听说了吗?据说这次百花盛会,丹霄圣君来了!” “今年咱们榆泽城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竟然让丹霄圣君都来了?据说往年圣君都不来的。” “丹霄圣君为什么往年不来?是因为他不喜欢花吗?” “这谁能知道?不过从昨天起就有人传言他来了,你没见今天人都变多了吗?” “人变多不是因为园主要开放百花园吗?” “往年开百花园也没这么多人!从前开百花园的时候人是更多,但这还是我从小到大见到人最多的时候。而且从昨日这消息流传开来后,据说有好几个大能已经在路上了!” “……” 秦越从嘈杂的人声中辨别出讨论师尊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身旁的人。 这辆马车外观平平无奇,但内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袭红衣的人就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因为空间变窄,秦越跟自己的师尊靠得更近了。虽然曾经受过对方多次抚摸脑袋,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和师尊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静默无言。 秦越将有些发热的脑袋靠到车厢的另一边,也闭上了眼睛。 热烈讨论,游街赏花,兴高采烈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讨论的对象已经从他们的身旁敏捷地驶了过去。这辆马车轻装简行,外观中规中矩,车辕上的映雪还带着帷帽,怎么看都只是一辆普通的马车,毫不张扬。 唯有那立在车厢侧面小窗前的小帘纹丝不动,似乎马车行驶和微风拂来带起的气流都与它无关。 马车很快行驶到百花园所在地。 精致的园门前早已有人候着。这里是专为拥有请柬的客人开设的门,因此几乎没有车驾排队。映雪将两封请柬递给门口的人,马车就顺利通过。 很快,车架停下,车厢外响起映雪的声音:“请圣君下车。” 沈夕睁开眼,从车上下来。 然而他刚下车,就听见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丹霄圣君。” 秦越紧随着师尊下车,也听到了这一声。这声音很陌生,他抬头一望,就见一位戴着抹额,身着青衣的人走过来。 这人相貌温和,像个清秀书生,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前方的人。 沈夕一看到他就有些头痛,应了一声:“临江仙医。” 他来的时候并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对方。 虽然沈夕已经久未和百花园园主接触,但他毕竟曾经在江烟这里治疗了很久,知道对方虽然嘴上不说,但性格高傲,自己身为医修,百花园开放期间从不主动邀请其他的医修。 没想到这次竟然邀请了临江仙医。 看来他对江烟也不了解。 不过不管如何,既然来了,沈夕就不会逃避。他跟对方打过招呼后,便朝身后道:“跟上。” 秦越立刻应了一声,走到师尊的身侧。 停马车的地方站着好几位接应的人,眼见几位客人走来,便侧身做出引导的姿势,接引他们前往赏花之地。 临江仙医眼看沈夕见了自己,面上淡淡的,只打了个招呼便要走,立刻跟上前去,道:“圣君,我先前给圣君发的信件,圣君可有收到?” 沈夕一想到对方那接二连三的几封信,就禁不住感到临江仙医的难缠。他回想起前几任为他看病的大夫,忍不住想,究竟是医者都有如此韧性对待病人,还是因为有如此韧性才配当名医? 不过他这病例的确世所罕见,想来名医都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偏偏遇见他这么块挡路石,所以才如此执着于想继续治疗他吧。 沈夕道:“收到了。只是我在第一封信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病由来已久,在仙医之前,我已经寻访多年,一直不见起色。现在我不打算继续治疗了,还请仙医谅解。” 他的音色天生温柔,这一番也重新解释了,听起来十分诚恳。 但临江仙医却依然没有因此放弃。 他的声音也放柔了些:“圣君,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在我这里治疗的时间确实太短了些,别人治不好的,不见得我就不能治。我还是希望圣君能多给我一些时间,多给我一些机会。虽然不知道圣君先前都找了谁,但他们不一定就比我强。” 沈夕还没回答,一道声音就从前方传过来: “临江仙医话可不能说得太满。” 众人下意识地循着声源的方向望去,就见百花园主正手持折扇站在前方。 江烟的目光瞥了一眼临江仙医,立刻就转回到沈夕的身上。他的面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道:“这么多年了,圣君的身体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作为医者,就是要学会医病医心,要尊重患者的意见,”江烟嘴角的笑容扩大了,温柔地看向身旁的人,“如果患者不愿意了,医者也不应当勉强,而是应当在患者需要的时候给予对方帮助。” 说到这里,江烟才又转回看向临江仙医:“解云秋,你我同为医者,你说我说的对吗?” 临江仙医的瞳孔猛地缩小。 他知道自己并非丹霄圣君的第一个医者,之前也曾经试探过对方曾经都在谁的手下医治,但丹霄圣君都避而不答。 而现在,他知道了。 这百花园园主恐怕就是其中一员。 怪不得他今年会收到百花园的请柬。 但他可不是来看这人炫耀的嘴脸的。 临江仙医也笑道:“是也不是,医者虽然要充分尊重患者的意见,但同时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医治患者。圣君的过去我不管,反正那都已经是过去。但圣君还没找下家,我先前又还在为圣君治疗,这么想来,我还是应该尽到医者的责任。” 百花园园主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一瞬。 然而他还没说话,前方领路的人轻轻道了一声:“到了。” 这两个一来一回的医者,他们言语交锋的焦点沈夕谁也没看,一只手轻轻地揽住秦越的肩膀,一只手冲着一旁的映雪招了招。 他带着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孩子,笑道:“走,我们进去赏花。” 第31章 生肌玉骨膏 百花园中,步步繁花,处处美景。姹紫嫣红,安排得宜,沈夕目光所到之处,几乎都是盛景。 虽然这次百花园之行可能会遇上些许麻烦,但能够欣赏到这样的景色,也算是值得了。 沈夕在青石板铺就的曲径上行走,目光已经被园中美景所吸引,胜似闲庭信步,根本不在意身后的争论,也就愈发显得在他身后暗暗较劲的两人十分无聊。 江烟眼见沈夕沉浸在美景中,几乎忘记了他和临江仙医的存在,心里一时有些微妙。 若是放在平日,他叫人精心培育的花朵能够得到别人这般用心的欣赏,他都会心情大好。但是现在,百花园园主的心里却有点不痛快。 他原先的确抱着用最美的景致将丹霄圣君吸引来的想法,还曾设想过他与丹霄圣君并肩漫步花海之中的场景。因此他每次开放百花园之前,都会精心地将园内布置一番,即便丹霄圣君从来不来,他也乐此不疲。 却没想到沈夕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最终却沉浸在他所精心设计的美景中,完全将他本人忽视了!更别说现在的情形与他预想的更是完全不沾边,他俩不但没有并肩,还前后左右都有其他人在! 江烟心头不甘,想了又想,很快走到沈夕的一侧,跟对方隔着秦越笑道:“圣君既然如此喜欢赏花,那要是有看中的可以跟我说。我那里有精心培育的更好的,可以送到圣君的院中装点。” 沈夕从前不在意这些,也不关注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要足够安静,足够舒适即可。如今看着这满园的姹紫嫣红,他也有些意动,却依然没有轻易同意:“昆仑山寒冷,你这里的花不一定能活,而且打理起来也麻烦。” 宁州地处西南,榆泽城又在高原上,这里的气候十分特殊,冬季温暖,夏季凉爽,可说是四季如春,连一丝雪都难得见。而昆仑山地处北境,往后就是连绵的雪山,终年寒冷。 如果真要养活这些花,恐怕还要布下法阵用以维持院中的温度。他也不知道这些花朵是不是非常娇贵,要是时时需要人来伺候就算了,他不喜时常有人踏进自己的院子。 百花园园主一笑:“圣君的话我当然会考虑,圣君不必担心。” 江烟借着百花园中的花花草草,成功和沈夕打开话题。他身为百花园主,自然对各类花草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博学多才,又富有诗意,还存了些讨好的心思,因此说出来的话都很有趣,很难让人拒绝。 虽然沈夕基本上只是淡淡地应两声,但却始终没有打断他。 两人谈话的气氛很不错,在场的其他人没有江烟这么懂花,又没有其他的话题能用来打断,因此他们根本插不上话。 秦越夹在两人中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他的肩膀上还搭着师尊冰凉的掌心,这点冰凉似乎透过他身上的衣物,慢慢地渗进了他的皮肤里,并且开始继续深入。 秦越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师尊之前好像很少对什么事物有这样的兴趣,完全不需要别人去努力吸引就自发拥有的兴趣。 师尊很喜欢花吗? 也是,这些花都很漂亮,又有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心头空空,几乎是机械地随着身旁的人走路。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抬头,就听见耳旁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带着点熟悉的淡淡的严厉:“在想什么?小周天的循环都停止了。” 一听到这句话,秦越的身体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原本已经停止在体内循环的小周天又重新运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他再重头去牵引构建。而且百花园中的灵力似乎比百花园外更多,如同大风一样在他的经脉间来来往往。 沈夕面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我说过,要一直保持不准停,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只要你还活着,就不准停,明白吗?” 秦越点点头:“明白了,师尊。” 一旁的百花园园主眼见自己苦心营造起来的两人之间的气氛被突然打破,本就有些不满。这会儿眼见丹霄圣君似乎教训完毕,江烟正想再将两人之间的谈话再重新拉回来,就见沈夕看也不看他,继续道: “你要将这种循环习以为常,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可以走神想别的,也可以昏头昏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你的身体必须始终记得这件事,明白了吗?” 秦越的脊梁挺直了,道:“是,师尊!” 沈夕这才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样才对。” 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见秦越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却依然低着头,只露出一个黑黑的圆脑袋。 沈夕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原本在几人间有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气氛有点异常的沉默,唯有沈夕恍然未觉。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其他人那点小心思,直接问向一旁的江烟道:“园主,逛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请问沈家家主现在在哪儿?” 江烟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在怜花楼二层,正等着圣君。” 他当然知道往年从不来百花盛宴的丹霄圣君为何会突然愿意前来百花园,因为前段时日沈家就已经来人跟他说了此事。 江烟虽然很想跟沈夕多待上一阵,并正因此才一直带着对方在百花园中游览,但他也知道对方来百花园是有事在身,因此即便不情愿也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百花园园主道:“来,我带圣君去。” 身后的临江仙医攥紧了拳头,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前面一行人一起到了怜花楼。 怜花楼是百花园内的中心建筑,也是百花园诸多楼阁中的最佳赏花点,只有受邀的客人才能进入。而被邀请来赏花的客人们大多都在这栋楼阁内休息,饮茶,或是观花。 不过楼阁内的房间并不是全部对客人开放,有些甚至需要客人预订,所有的房间彼此间隔都比较远,十分隔音。因此也有不少客人受邀后来怜花楼不是专门为了赏花,而是为了谈事。 沈夕就是其中之一。 怜花楼的大堂内已经坐了些人。 沈夕这次进来并没有戴帷帽,因此进来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原本正坐在大堂内饮茶说笑的人们不知是谁先将目光投向了这边,然后就是齐刷刷的一片目光望过来。 丹霄圣君这五百年来极少出现在大众的面前,因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但是所有人都认识长得好看的人。 长身而立,腰板挺直,雪肤乌发,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 一双含情目眼波流转,轻飘飘地掠过众人。 只可惜这道红衣身影只是匆匆一闪而过,来不及叫人细看就上了楼。 只有对方身边那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临江仙医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沈夕在江烟的指引下很快带着秦越和映雪到了二楼的一间静室前。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就推开了门。 这方静室十分宽敞,装潢华丽。沈夕一踏进门内,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人就站起身来,冲着他微微一躬身:“圣君。” 对面的人一身黑衣,眉飞入鬓,发冠高高竖起。 映雪提前走进来,先伸着脖子瞧了一遍,见椅子上有坐垫靠垫,桌上有热茶,这才满意地退到一边,让圣君坐到了沈家家主旁边的椅子上。 沈清光看了一眼这小童子,笑了下:“沈家出去的,到了你手里都变得不一样了。” 才送出去几年,就已经这么忠心了。 沈夕并不理会,直接道:“找我何事?” 沈清光也不同他周旋:“现如今在位的人皇已经要不行了。” 沈夕一挑眉:“你想当人皇?” “沈家曾经出过一位名垂青史的人皇,”沈清光放下手中的茶杯,毫不避讳地看向对面的人,“当时我年纪尚轻,如今自然也想重续沈家的辉煌。” 沈夕道:“你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已经远离俗世很久了。” 沈清光笑道:“但你是丹霄圣君,又是前任人皇之子,只要你支持我,自然会有许多人服气。” 沈夕看着他。 他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少年时又去昆仑山拜师,跟沈家基本没什么接触。也就是从五百年前,魔修肆虐,魔物倾巢而出,前任人皇陨落,他受到魔气反噬,才跟沈家逐渐有了接洽。 这个后辈他接触的不算多,只知道对方总想跟他见面。他先前耐着性子见了几回,见对方没什么紧要事,看起来只是想拉近一些关系,这之后的见面便基本上都推辞了。 不过这沈清光他倒不讨厌。 对方的眼中总是神采奕奕,野心勃勃,而且先前年纪尚小的时候又经历过魔物肆虐的惨状,对魔道深恶痛绝。 年轻人,只要心思正,有心性,有冲劲儿是好事。 沈夕喝了一口茶,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沈清光笑道:“圣君不需要做什么,就在这里陪我坐一会儿就行。其他的事情我自然会着人安排的。” 他说完,细细凝望着面前人的眉目。 沈夕被人看着也没有任何反应,只靠坐在舒适的椅子上。 沈清光道:“圣君,你在昆仑山过得如何?身体还好吗?” 沈夕道:“不劳家主挂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沈清光是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的,也知道丹霄圣君不愿说,谁也不能勉强他。因此他也不再问,只是目光在沈夕旁边椅子上的秦越身上转了一圈。 一个炉鼎。 还是一只半妖。 修炼的路子十分奇特。 丹霄圣君怎么会捡了这么个人回来,还走这么条路子? 圣君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吗? 沈清光心思百转,对身旁的人道:“如果圣君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沈家与圣君是一体的。” 沈夕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秦越,道:“你有生肌玉骨膏吗?” 第32章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沈清光没想到沈夕竟然提了这么个要求。 生肌玉骨膏名字听着好听,但实际上就是用来美容的药膏,作用跟俗世里的女子用来抹脸的香膏差不多,只不过生肌玉骨膏是仙家出品,效果拔群,多为爱美的女修所用。 沈清光倒不认为丹霄圣君需要这种东西。他的目光隐晦地瞥了眼坐在沈夕身旁的秦越,这小子低着头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刚刚对方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过,丹霄圣君的徒弟虽然是炉鼎,但脸上疤痕交错,十分丑陋。沈夕问自己要生肌玉骨膏,多半是为了对方。 炉鼎长得好看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小子说不定就是因为相貌丑陋才逃过一劫,在被抓走前叫沈夕遇上。对方脸上虽然疤痕纵横,有些吓人,但仔细看一下会发现五官其实长得还不错。 丹霄圣君就这么有信心自己的徒弟恢复容貌后不误入歧途? 沈清光心里泛着点嘀咕,却依然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沈家有,不过这东西我不带在身边。不知道圣君在百花园内要待多久,我可以立刻叫人送过来,明日晚间应该就能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日后沈夕管不住对方,沈家也可代为教训。 沈夕道:“我还会在榆泽城待上几日。多谢家主了。” 两人彼此的要求已经说清,剩下的时间就偶尔闲聊两句。 榆泽城四季温暖如春,不过到了盛夏的月份,还是比平常的时候热一些。静室的窗户是开着的,沈夕即便通体发凉也没有感到不适。 窗外的阳光十分耀眼,照得到处金灿灿的。 从这个位置眺望过去,能隔着爬满紫藤的亭台,跨过流水的小桥和假山一直看到百花园的另一个门。那道精致的门正敞开着,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地排着队,正在有序进场游览。 虫鸣鸟叫不绝于耳,甚至还能隐隐听到点人们的笑声和小孩子的叽叽喳喳声,为这间静室里的平静增添了一份活力和欣喜。 沈夕喝了一口茶,目光将窗外的景色望了一遍,忍不住道:“江烟这个园子弄得不错,好看。” 沈清光笑道:“不止这园子,榆泽城也很好看。圣君自从来到榆泽城,还没怎么出去过吧。反正圣君来都来了,不如这段时间好好玩玩。过两天泪湖上还有花灯节,泪湖上的那栋建筑是后来建起来的,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又好看,热闹得很。” 他说到这里,望着窗外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跟过去可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里,沈清光又笑着转过脸来:“圣君有五百年没来过榆泽城了吧。” 沈夕道:“何止,五百年前我也没赶上。” 沈清光摇摇头:“五百年前的那一战,圣君没有赶上很正常。那时哪里不需要人?圣君不必为此自责。” 坐在一旁的秦越忍不住抬起头。 自责? 他悄悄地抬头望去,就见师尊正微微合着眼,鸦羽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捏着小茶杯的手指节泛白,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师尊在这一刻仿佛褪去了之前的严厉和光芒。 沈夕睁开眼,仿佛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道:“我没有自责。这种东西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 他似乎注意到了秦越的目光,转头看过来,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秦越下意识地想低头,又想起从前师尊的话,生生忍住,只将目光往下看去。 沈夕道:“秦越,你这几日都待在榆泽城,虽然没怎么出去,但应该也见了不少风景。你觉得这里漂亮吗?” 秦越顺着师尊的话回想,想起了自己在后院时望见的一角青黛色远山,连绵的花海,以及远处水天一线的波光粼粼的湖泊。 还有他坐在马车上,透过一点缝隙窥见的街边林立的店铺。以及自己刚刚进来的这座百花园,小桥流水,檐牙回廊,百花齐放。 秦越点点头:“很漂亮。” 比玄水镇和天衍城都好看。不过在他心目中,最好看的还是那天暗夜里,长明灯的灯火旁,靠坐在床上温柔望着他的师尊。 沈夕道:“但是在五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死城。” “四城?” 沈夕点点头,道:“你应该见过人死亡吧?” 秦越点点头。 他从小没有见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还是他费力下的葬。后来他成为乞丐,一到冬天他就见过不少乞丐冻死,饿死,病死,还有生孩子死的。平常要饭的时候,乞丐们也有可能被讨饭的人家追着打,最后倒在地面上奄奄一息。 乞丐的死亡多种多样,他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沈夕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望向窗外,似乎在回想:“五百年前,九州大陆上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你曾经见过的死亡的人数,在当时不过九牛一毛,而他们毙命,往往只需弹指一挥间。” 他说着,两根细长的手指在秦越的面前轻轻地弹了一下:“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你曾经见过的所有人,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死亡了。” 秦越一声不吭,只是睁着眼睛看向对方。 “化成灰烬,就像柴火炉子里剩下的灰堆。又或者化成不成形的尸体,就像夜晚红蜡烛燃烧留下的烛泪凝固。” “这街道上没有人,没有花,也没有店铺。这些楼阁黑黢黢的,天空阴惨惨的,偶尔只有几只乌鸦飞过去,啄一啄白骨。” 这声音又温柔又低沉,却向他描述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可怕场面。 听起来比他娘曾经用火钳按在他脸上,让他脸上起了脓疱,渗出血水,发起高烧差点死亡还要可怕。 “五百年前,榆泽城曾经就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魔物和魔修血洗了这座城池,死人的血液几乎填满了泪湖,”沈夕回忆道,“尸体,怨气,魔气缠绕在这座城市中,是无数修真者用性命在泪湖上布下阵法,才将这股怨气封存在湖底,日日净化,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你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切都不见了,变成空无一人的城池和满地的尸体,”沈夕道,“你平日里接触的人也都化为灰烬,你会怎么办?” 秦越猛地抬起头来:“师尊也会吗?” 却见面前的人轻轻笑起来,身着红衣的人放松了姿态,微微歪了下脑袋,下巴撑在手上:“师尊也有可能。” 秦越的手握紧了:“我不会让这些发生的。” “好,很好,”沈夕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圆圆的黑脑袋,“这就是除魔卫道的意义,所以你要更加努力。” 细白的手指在黑发中穿梭,时不时地还会绕到他的后颈处捏一捏。 被摸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尤其是这是师尊的手。 秦越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出过多的欢喜,毕竟现在还在外人的面前。因此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感受着对方的手指,道:“是,师尊。” 沈清光看着这一幕,喝了一口茶。 有意思。 圣君竟然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训人。 不过看来这小子很吃这一套,一点怨怼也没有。 教授完徒弟,沈夕又跟沈清光说了会儿话,时间就差不多了。 沈清光起身相送,看着秦越跟在沈夕的身后。 他想起对方刚刚挨训的模样,又想起沈夕问自己要的生肌玉骨膏,不难猜出对方从前的经历一定很不好。 这孩子也挺可怜,难怪被当众训也毫无脾气。 沈清光心里对这孩子有点怜悯,忍不住也想伸手去摸摸对方的脑袋。 谁知他手刚伸过去,对方就迅速往前走了几步,伸手牵住了沈夕的衣角,几乎是擦着边躲开了他的手。 沈清光有一瞬间怀疑秦越是故意的。不过沈夕走得快,连带着两个一左一右挨着他的孩子也毫无停顿地跑了,让他连想怀疑的机会都没有。 沈夕带着秦越和映雪两人一路下了楼。 他刚踏上怜花楼大堂的地砖,就见百花园园主正在门口站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正在向他汇报:“园主,城外的定康村上似乎有水鬼作祟。” 宁州地处西南,雨量丰沛。榆泽城又正好地处大川大泽的交接处,周遭水系众多,每年因喜好玩水而淹死的人也不在少数。人枉死就容易产生怨气,因此榆泽城周遭的城外镇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水鬼出没的消息。 江烟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这样的汇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因此他点点头,也像寻常一样道:“那就找人去看看,直接除掉就好。如果有异常情况,再来汇报。” 那管家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就听见旁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如果园主不介意,可否让我带人去看看?” 江烟一听就知道谁来了,忍不住笑道:“这么小的小事还要麻烦丹霄圣君?” 然而他一转头,就见沈夕站在前方,手正搭在自己徒弟的肩膀上。对方的目光根本没看他,而是望着秦越,道:“这样的小事也是机会,秦越,你愿意去吗?” 秦越立刻应道:“愿意,师尊。” 江烟:“……” 为什么没人来问问他的意见?!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袭红衣的人抬起脸来,冲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想这样的小事,园主又这么大度,不至于不答应吧?” 江烟:“……” 江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转了一道心思,这才道:“当然可以,不过,我得跟你们一块儿去。” 第33章 水鬼 百花盛宴期间,无数人涌入榆泽城,门口排队等待进入的人群人头济济。相比之下,沈夕一行人汇入的出城人流就十分稀少。 两辆低调轻便的马车一路行驶出城,等到望不见城门后,众人就舍弃了马车,将其交给专门的人看管,然后其他人一路御器飞行前往目的地。 因为地势特殊,榆泽城的数个城外镇也都是依山傍水。在处理水鬼一事上,榆泽城早就十分熟练。因此沈夕一行人抵达目的地之前,江烟就将水鬼的具体情况和所在位置讲述了一遍。 这次发现水鬼的过程平平无奇,跟以往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就是定康村的村民这几天发现去小河中洗衣服的人中接连失踪了好几个,去找人的也当中也有失踪的,最终被榆泽城的来人判定为可能是水鬼作祟。 秦越紧紧牵着身旁人的手,低头望着底下飞掠而过的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榆泽城及其城外镇被群山环绕,这些山说高也不算高,说矮也绝不矮。条条河流溪水纵横交错,绕过其间,大小湖泊星罗棋布,而无数的田地就被这些水系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镇,人行其间,小桥跨过溪水,轻舟泛于湖上。 前方的江烟伸手朝前轻轻一点,道:“那边就是定康村。” 秦越抬头望去,就见一座小山之后,隐没着数片村落。一条河流自远处的群山中走来,中途不断分出数条水系,其中一条溪流绕过这几片村庄,一路奔向榆泽城的方向。 江烟道:“现在是盛夏,正好是水鬼多发的季节。这段时间,我不仅要管水鬼的事,还要精心准备百花盛宴和百花园的开放,都记不清这是今年的第多少件上报水鬼的了。希望百花园的景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也不知道圣君这次来榆泽城感觉如何?” 他说到这里,目光巴巴地望向一旁的丹霄圣君,声音里带着些委屈,看起来简直叫人忍不住怜爱。 江烟心里打着点小算盘,准备在沈夕回复后,想办法叫对方在榆泽城多待一段时间,最好能和他一起到泪湖上泛舟玩一玩。 谁知沈夕却没有看向他苦心做出来的神情,而是远远地眺望着底下的山川湖泊,只在嘴上道:“感觉不错。” 他匆匆扫完面前的图景,最终确定榆泽城城郊外的诸多水系都是相通的,并且绝大多数支流溪水都会汇入榆泽城城内的泪湖。 或许这里水鬼事件众多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水系众多,淹死的人多,也有可能与五百年前镇压在泪湖底的怨气有关。 面对沈夕明显的敷衍,江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就听前面的人对一旁的秦越道:“走,我们下去瞧瞧。” 说完,对方脚下的火红飞剑就直往下降,一路往地面而去。 江烟心底懊恼,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匆匆跟上。 这条小河绕过这片村庄,离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好一段距离,之前是村民们挑水,洗衣的水源之一。现在这条小河的附近已经被榆泽城派人暂时封锁起来,不让村民们接近,因此这会儿小河边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即使已经落了地,沈夕的一只手仍然搭在秦越的肩膀上,道:“一会儿你去河边看看。” 根据江烟的描述,这水鬼发现的比较及时,虽然损失了几条人命,但尚未构成更大的威胁,应该还算不上魔物,只能说是怨气的集结体。 因此对于秦越这个刚刚踏上修炼之途的人来说并不算危险,拿来练手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还有他在身边。 秦越毫不犹豫道:“是,师尊。” 一旁的江烟眉头一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丹霄圣君收下这个徒弟还不到四个月,对方的修为也不过堪堪练气,还是个炉鼎。 究竟是丹霄圣君对自己的徒弟十分自信,还是对方真的有两把刷子? 这秦越也挺有意思,师尊叫他去,他就去,连一丝犹豫也没有。明明看着是个心思重的闷葫芦,却能这么信任这相处不到半年的师尊。 不得不说,丹霄圣君调.教的不错。 沈夕赞赏地看了秦越一眼,又道:“你想办法把水鬼引出来,然后除掉它,注意保护自己。” 秦越点点头。 沈夕又笑道:“不用害怕,师尊就在旁边。” 秦越认真道:“我不害怕。” “好,很好,”沈夕笑道,“你不用着急,往水里看看,不行就坐在边上修行。你还从没在野外修行过,这次正好锻炼一下。师尊教你的剑法还记得吗?” 他说着,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秦越道:“记得,师尊。” 沈夕笑道:“去吧,这是你的必经之路,检验一下你最近修行的成果。过了这一关,你日后的路也会更好走。别让师尊失望。” 秦越点点头,转身就往河边走。 他才练剑不久,腰间配的还是昆仑山学堂统一配的木剑,短短的一把,正衬他现在孩子的身材。 而沈夕,现在却要一个练剑不到四个月的小孩子用一把木剑去除掉害了好几个人性命的水鬼。 水鬼固然威胁不大,榆泽城中常年除水鬼的人修为也大多在筑基期以下。但即便是他们的修为也都比现在这个小孩子要强,更别说除水鬼的人都是老手,往往还是两人一同协作。 虽然有沈夕在一旁坐镇,江烟还是觉得他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究竟是对方真的对这个小徒弟放心,还是沈夕即使要让他这个徒弟放手一搏? 不管是哪一种,江烟都不得不感叹。 丹霄圣君真是狠心。 不过这件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江烟看着一旁若无其事目送着秦越走向河边的沈夕,心头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心灰意冷,反倒更燃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就是丹霄圣君! 既美貌又心狠,利用他的时候亲近,不需要他的时候又疏离,这样才如此吸引他! 沈夕自然知道一旁的百花园园主正注视着他,但是他视若无睹,只一心看向秦越的方向。 这世上看向他的目光不知有多少,其中饱含的感情也多种多样,百花园园主的目光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他要是每一个都回应,不知要白白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因此他只会对自己看中的付出时间和精力。 秦越走向了小河边。 他知道师尊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也知道那个百花园园主的目光正落在师尊的身上。 但是师尊选择了自己。 这点让秦越很高兴。 秦越从来没有见过水鬼,只在藏经阁的书籍上看到过几回。师尊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有些兴奋。 他每日练习基本功,练习剑招,炼化灵气,他虽然能够感受到自己背部聚集的灵力越来越多,自己的体质也越来越强,但他还没有检验自己剑招的机会。如今师尊把消灭水鬼的任务交给他,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他对自己的考验。 秦越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师尊的时候,那柄火红的小剑如臂指使,在黯淡的天空里划过雪亮的光芒。丹霄圣君位于高空之上,红衣烈烈,一抬手就风云变幻。 他也想成为师尊那样的人。 想要与师尊并肩站在一起。 天地间的灵气来来往往,大量地朝着前方秦越的体内涌去,却又像坠入了无底洞一般,进的多,出的少。 江烟的眼睛都瞪大了。 秦越丝毫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灵气的异常,只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地将涌来的灵力统统在宽广的经脉中形成小周天,顺过体内的骨骼,在经历过一边小周天循环后将多余的灵力都堆积到背后日益增长的灵力团上。 秦越走到了小河边。 他低头一望,就见水面暗沉沉的,像是泼了一层墨。这里处于两山之间,天上又正好有云彩将上午的太阳给遮住,阳光没有那么强烈。 水面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水波轻轻地荡漾。 秦越原本以为自己要等好一会儿才能见到水鬼,本来已经做好了不行就直接在河边坐地修行的准备,却没想到一来似乎就能见到了。 他心里有点兴奋,面上却不动声色,像每一个俗世里有正常好奇心的凡人那样,微微蹲下.身,朝着水面望去。 水面愈发浑浊,秦越甚至看不清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面孔,只能望见一片浑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摇晃。就像被抛到水里轻轻扭动的鱼饵,在静静地等待着鱼上钩。 秦越慢慢地压低身子,面孔距离水面越来越近。 他一边警惕着水面里的东西,一边不忘师尊的教导,在体内循环着小周天。无数的灵气在他的体内来来往往,秦越感觉自己的体内被灵气冲刷得更多,小周天循环得更快,背部灵力聚集得也更多了。 而水面中那暗沉沉的一团似乎也越来越近。 秦越的精神高度集中,他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些原本并不在他视线里的东西,他都能看到,能发现。比如水面上惊慌逃离的蚊虫,岸边湿漉漉的石头,几片碎掉的衣服,似乎还沾染着血迹。 这是师尊之前告诉过他的“神识”。 就在秦越即将完全蹲下来的时候,他彻底看清了水里那东西的模样! 无数团密密麻麻飘起来的发丝,肿胀无神的面孔。不,那甚至不能叫面孔,两道歪斜的眼睛翻起,只有眼白没有眼黑,这张脸没有鼻子,还在两只眼睛下面划开仿佛鱼鳃一样的开口,再往下就是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嘴。 秦越的眼睛微微睁大,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 “哗啦”一声。 那怪物仿佛察觉到秦越目光的变化,面孔猛地贴近水面,无数发丝陡然伸长,瞬间就覆盖住了秦越的脚面。 香! 好香的味道! 不同于先前那些食物只有血肉的香气,这个送上来的食物还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深深地吸引了它。 秦越急退几步,却被那纠缠的发丝紧紧缠绕,极大地束缚了他的行动。而那无数密密麻麻的发丝却仍在继续往上,一圈又一圈地往上蔓延,还朝着黑压压的河水方向用力,如同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网住拖到水底里去。 秦越兴奋却并不慌张,立刻拔出腰间的木剑朝下一砍,却没有砍动。 这木剑虽然不算锋利,但砍断发丝的力道还是有的。然而这缠绕在他身上的发丝却如同无限延长的铁针,柔韧而坚硬。 察觉到猎物的反抗,密密麻麻的发丝继续一圈又一圈地往上缠绕,并且越缠越紧,狠狠地勒进了秦越的裤脚,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 无数细密的铁丝一般的发丝勒紧带来的疼痛不但没有叫秦越退缩,反而激起了他的心性。 秦越一声不吭,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已经从水面上探出来的可怖的怪物脸。 他手随心动,剑随影出,天地间的灵气在他的体内迅速地循环,炼化出的多余灵力没有再附着到他的背部,而是顺着他的手被注入了木剑之中。 一柄平平无奇的木剑,因为灵力的注入而微微泛起光泽。秦越的双脚已经逼近河边,只差几厘就要坠入河中。 几个月的基本功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下盘稳定,虽然被不断大力推拉,却始终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甚至双脚还能在被缠得几乎看不见的时候配合身体进行一定幅度的动作。 无数的发丝与猎物拉锯。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它的猎物就要坠入河中,它就可以好好享用了!河中的怪物贪婪地睁大了歪斜的两道翻着的白眼,裂开的大嘴扭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内里锋利的獠牙。 它泡得肿胀腐烂的面孔渐渐地贴近水面,准备等猎物落水的那一刻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然后享受猎物鲜美的血肉。 然而这水鬼等到的不是失去平衡的人类躯体,而是一柄坚硬的木剑。 这木剑速度之快,带着细小的风声,轨迹果断,直直地插入到怪物张大的嘴巴中。汹涌的灵力瞬间而至,几乎叫怪物肿胀的身体直接爆裂开来,刺耳的尖叫在水域的上空响起: “啊啊啊啊啊——” 像是女人的尖叫,又像是男人的怒吼。撕心裂肺,又仿佛夜枭凄厉的长鸣。 本就紧紧缠绕的发丝瞬间缠得更紧,直接划开了秦越脚踝处的裤管,勒进了他的血肉,剧烈的尖锐疼痛刺激着他,叫他的脑中更清醒了。 然而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终究抵不过爆发的水鬼,秦越稳住自己的身体,却感觉缠在脚上的两股铁丝似的发丝力道更大,猛地一拉,让他往前一扑。 秦越整个人栽进了水里。 好在他自小就在河里洗澡,夏日贪凉还会去河里泡着,水性不错,没有慌乱,保住了呼吸。 秦越手上仍然死死握着那柄木剑。 他睁着眼睛,即使到这时候依然还记得小周天的循环。无数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木剑中,秦越死死地按住剑柄。 浑浊的水面下,那张肿胀泡烂了的脸更恐怖恶心了。白眼翻得更厉害,本就扭曲的面庞上,布满獠牙张大的嘴几乎要覆盖住整张脸,使得这水鬼看起来就像一张长满尖齿的大嘴上上直接伸出无数黑色的头发,在水里飘动。 发丝坚硬,越缠越紧,无数的发丝甚至绕到秦越的身后准备将对方整个人裹起来。然而就在发丝即将碰到秦越的背部时,那之前被堆积到背部的小小的灵力团忽然一动,数根发丝被生生扯断。 而缠在秦越脚踝上的发丝则收得更紧,直接将秦越的脚踝划破了。 一丝淡淡的血液弥散在浑浊的水里。 几缕坚硬的发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想要将这鲜美的血液吮吸进去。然而它们刚刚碰到这淡的几乎看不出血色的水面时,一道惊叫声在水中散开: “啊啊啊啊啊——” 无声的,仿佛婴儿尖叫的声波隔着水雾冲击着秦越的耳膜。 他刚才几乎用尽了气力,憋着的气也快撑不住了。 这短短的几瞬仿佛过了一年那么长。 缠绕着他的发丝渐渐松开,然而秦越的手也渐渐地要松开了。 这一人一怪几乎就是在比拼谁先倒下。 就在秦越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那肿胀的怪物忽然松开了缠绕着对方的发丝,张大的嘴巴猛地一扯,直接扯下了半张脸。 秦越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它要逃跑! 他费心斗到现在,快要杀死的东西,居然要跑! 秦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木剑猛地投掷过去,携带着灵力的木剑在水中减慢了速度,被那怪物后背长了眼睛似的躲了过去。 一阵桀桀怪笑在水中响起。 那怪物猛地转过身,失去了半张脸的可怖脸庞上,两道歪斜的眼睛完全泛白,只剩半张嘴裂开一个大弧度,猛地朝秦越扑过来。 这食物已经没有一丝力气,马上就是它的了! 一柄小剑猛地冲入水中。 它通体通红,隐带凤鸣,势如破竹。 直接将这怪物钉在底下的河床上。 然后,秦越就见这怪物泛白的眼睛忽然转为黑色,然后猛地睁大。一股贪婪之色从它丑陋肿胀的面容上流露出来,那只剩半张的裂嘴抖了两下,几根黑色的发丝颤抖着想要缠上这柄金红的小剑,却最终无力地垂下去。 泡涨的怪物面容逐渐干瘪下去,化成一副黑色的骨殖,最后在水流的冲击下碎成了齑粉。 一双手把秦越从水里捞起来。 秦越憋着的气已经散了,一出来就疯狂地呛水。等到他在师尊的帮助下站稳身子,才发现这小河里的水甚至还不到他的腰间。 沈夕站在岸边,收回手道:“快上来吧。” 秦越狼狈地爬上岸。 沈夕看着不知何时缠绕在自己胳膊上的一根长长的黑色发丝,顿时皱起眉头。他喜爱干净,本来就不想碰这条浑浊的河水,自然更讨厌这水鬼的发丝。 水鬼的身体往往是由死去的人尸身所化,看来这水鬼的这具身体还比较新,发丝还没有腐烂完全。 一道火焰迅速在沈夕的胳膊上燃烧。 火焰烧过红衣的表面,却只将那根发丝焚烧殆尽,没有伤及衣料丝毫。他细白的手轻轻一扬,就将自己和秦越身上都施了个清洁术。 两人顿时浑身上下干干净净。 秦越感到身体很疲乏,像是用力过度。他站在那里,有些狼狈道:“师尊,我的剑丢了。” 沈夕走过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剑丢了正好换一个。回去师尊就给你选个好的。” “今日你做得很好,师尊很高兴,”沈夕道,“真乖。” 说着,秦越感觉自己被轻轻抱住了,温柔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累了吧?咱们回去好好睡。奖励等你醒了再说。” 秦越重重地点头:“是,师尊。” 沈夕看着对方直到这个时候,依然还在运转的小周天循环,面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临走前,沈夕一行人又查看了一遍水域,确定没有异常后才离开了。 而那落在河床底上的剩下的仅有的几根黑色发丝,不知何时忽然化为齑粉,顺着河流一路流走了。 第34章 弟子想兑现一次。 秦越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正黑黢黢的一片。 他此刻意识还有点朦胧,手脚下意识地一动,便有一道昏黄的光破开黑暗,自房间中亮起。 一个青丝如瀑,身着红衣的人正坐在长明灯前。 他通身笼罩在朦胧的灯火中,长睫如扇,侧脸饱满。听见秦越的动静,坐在对面的人背对着长明灯转过身,一道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你醒了。” 秦越的脑子还没清醒,喉咙就先一步动起来,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嘶哑:“师尊……” 沈夕站起身,走到床边,坐在秦越的身旁。 在师尊起身的那一刻,秦越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坐起身。直到那道红衣身影落在他的床头,伸手给他掖了掖杯子,他都还直直地望着对方。 “感觉怎么样?身上疼吗?” 沈夕看着他这傻愣愣的徒弟,道。 对方先前对水鬼的那一战几乎将经脉内的灵力耗光,按理来说现在是会觉得经脉隐隐作痛的。不过秦越身负龙族血脉,身体强悍,回来后除了倒头就睡,也没见对方有什么不.良反应。 沈夕之前检查他脚踝上被割开的伤,发现已经自动痊愈,甚至对方体内经脉中原本耗尽的灵力也因为不间断的小周天循环而重新慢慢丰盈起来。 多好的身体,怕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沈夕这么想着,心里禁不住涌上点小小的羡慕。 他的身体怎么就不能跟对方一样呢。 这会儿秦越的脑子已经清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呆愣愣地看了师尊有多久。秦越攥紧了手下的被褥,禁不住低下头,道:“弟子感觉很好,身体没有不适,多谢师尊关心。” 他话刚说完,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明明这只手也没怎么用力,秦越却顺着对方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忘了我之前怎么对你说的?” “没过两天就原形毕露,一个劲儿地想低头。” 师尊的声音淡淡的,不见多少情绪,秦越却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满意。他心里羞愧,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低下头去,却被自己和那只冰凉的手给硬生生阻止了。 “还要低?” 师尊的声音离得更近了些,秦越被迫抬起头来,看着师尊坐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沈夕的心里不能说是不生气。 他第一次教训这个徒弟过后,明明对方好好地执行了自己的要求一段时间。他以为秦越总算克服了自己的心病,却没想到到了现在,对方反而越过越回去了。 “来,告诉师尊,你为什么总想低头?” 面前的人垂首,那双含情目望着他,却没有往常的温柔多情,反而冷冷地盯着他,像是隐含着怒意。偏偏这双眼睛生来眼波盈盈,就连生气都十分动人。 师尊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 秦越想到这里,放在被子上的手绞紧了。 他想起他刚到昆仑的时候就被人嘲笑,那时师尊告诉他如果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往后作为对方的弟子遇到的困难会更无法克服。 于是秦越勤奋学习,刻苦练剑,在课业上进步飞速,很快收获了夫子和同学的刮目相看。那时他的确有信心了很多,也不觉得自己的容貌难看了,更觉得容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师尊看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像从前那些欺辱他的人。 但是现在到榆泽城来后,那么多修为很高的人用挑剔的目光看待他,检验着他是否有资格成为丹霄圣君的弟子,他才重新认识到,原来容貌还是很重要的。 这世上勤勉刻苦的人很多,他不过只是其中一员。 而在这很多的人当中,还有很多容貌上佳的。 他有的东西别人都有,他没有的东西别人也有。师尊凭什么将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身上呢? 更何况,师尊也并不是不在意外表的。 漂亮的花朵,美丽的园景都能够吸引到师尊,那长得好看的人当然也可以。 秦越忍不住想起他洗髓的那个晚上,他曾亲耳听到师尊说过,如果他没有成功,对方也不是不可能再收徒。 只要遇到根骨合适的。 如果一个根骨合适的,长得好看的,和自己一样勤勉刻苦又听话的人站在师尊面前,对方真的不会心动吗?师尊真的不会更喜欢对方吗? 沈夕看着秦越垂着眼睛一声不吭,也不着急,手上轻轻地摩挲了对面的人下巴一下,又重新问了一遍,声音放柔了些:“秦越,告诉师尊,你为什么总想着低下头?” 说完,他也不等对方的回答,直接道: “你是不想见到师尊吗?” 秦越一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当场否认道:“不,我没有!我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不想见到师尊?! 然而沈夕并没有听他说完,打断道:“那你是不想见到其他人?” 秦越的嘴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沈夕又道:“你在昆仑山的时候,还能一直抬着头,现在跟我出来却反而处处低头。你是不想和师尊一起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吗?” 他看着秦越睁大的眼睛,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自己往后挪了挪身子,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床柱上,道:“你不愿意和师尊一起出现在别人面前,是因为你对我不满意吗?” “如果你对我不满意,”沈夕微笑着看向不断摇头的秦越,道,“昆仑山有许多长老都收弟子,你想跟谁都可以和我说,即便是掌门,我也会说服他收你为徒的。” 秦越的眼睛红了,但是他没有哭,一双手紧紧拽住身上盖着的被子。 “你毕竟曾是我的徒弟,我不会让别人亏待你的。” 沈夕的声音又轻又柔。然而他说完这句话,秦越终于忍不住了: “我没有!我没有不想见到师尊!我没有不想和师尊一起出去!我没有对师尊不满意!我只是,我只是……” 秦越说到这里,陡然间爆发的勇气又忽然泄了气。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是自暴自弃:“我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师尊,师尊很喜欢百花园的花朵,但是我长得不好看,别人也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渐渐地低下去。 还没等他说完,一只手就轻轻放在了他的脑袋上揉了揉。 “容貌只是皮囊罢了,不值得你这样纠结。” 秦越头顶被微凉的手轻轻摸着,心里却忍不住有些酸涩地想,这样的话,恐怕只有师尊才有资格说。 长得好看的人当然可以不在意容貌,因为他们从来也想象不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所经历的事。 头顶的声音继续道: “不过如果你确实在意,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帮你改善一点。” 秦越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东西就忽然朝着自己的怀里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发现是一个小小的乾坤袋。 沈夕收回摸着对方脑袋的手,道:“里面装着几瓶生肌玉骨膏,你早晚在脸上各抹一次,应该可以淡化你脸上的疤痕。” 秦越的手轻轻一抖。 生肌玉骨膏。 他之前跟着师尊进怜花楼静室的时候曾经听师尊提起过,他对丹药这方面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无所知,光听名字还以为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没想到竟然是美容方面的药。 秦越攥紧了手中的小袋子。 原来他的问题师尊早就注意到了,还会想办法帮他解决。 只是师尊想让他自己说出来而已。 秦越想到这里,再回想起师尊方才那些故意激他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心里慢慢地溢满了高兴。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道:“谢谢师尊!” 沈夕道:“不用这么早感谢,这个东西我没用过,也不清楚疗效如何。它也许能帮你淡化疤痕,也许不能,但它用起来也没害处,你坚持试试,不过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他说完,本以为会从这格外执著自己相貌的徒弟面上看到失望,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依然保持着笑容,而且是真心实意的:“弟子知道了,谢谢师尊!” 沈夕一挑眉,却还是道:“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根治你脸上的伤疤。” 秦越一声不吭,但是一双眼睛却在灯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注视着面前的人。 沈夕笑起来:“等你的修为晋升到筑基,会有一次类似于洗髓的脱胎换骨,到时候你脸上的伤疤会淡化很多,甚至直接消失。” “好好修炼吧。皮囊不过是身外之物,拥有实力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拥有你想要的东西。” 秦越目光炯炯:“是,师尊!” 沈夕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回房了。你今天睡了一下午,饿了就到廊外喊人给你送饭上来,要是睡不着就坐床上修炼,早点到筑基。” “是,师尊!” 秦越说完,又鼓起勇气:“师尊,弟子今天的表现可以拥有一次奖励吗?” 这小兔崽子,为容貌自己纠结这么久也不说,讨要奖励倒是如此积极。 按理来说,他本该好好教训一顿对方藏着掖着的心思的,但是今天秦越的确是累了,而且表现得也确实不错。 沈夕想到这里,道:“当然可以。” 秦越的眼睛亮起来:“那弟子现在就有四次奖励了,弟子想兑现一次。” “哦,”沈夕一挑眉,“你想兑现什么?” 秦越放在被褥上的手攥了又攥,最终道:“弟子想花灯节当天,师尊能和我一起出去玩。” 第35章 迷路 夜幕苍茫,暝色四合,华灯初上。 今日是花灯节,榆泽城中到处张灯结彩,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秦越从台阶上下来,身旁就是师尊。无数的人从他面前挨挨挤挤过去,有跑动的孩子,有追着孩子跑的大人,还有提着灯笼的男男女女。 他有些紧张,忍不住伸手轻轻牵住了师尊的袖子。 “刚从客栈出来,就害怕走丢?”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旁传来,不仅带着笑意,还带着点调侃: “我看你平常不听我话的时候可是勇敢得很。” 一袭红衣的人说归说,却并没有甩开袖子,而是任由他牵着走。 “师尊……” 秦越听了这话,抬头看向师尊,就见对方面上果然带着笑意,在这灯火朦胧的夜幕里显得格外好看。 他撇开视线,耳根都红了一片,好在在夜色里看不大出来。 他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他平常哪有不听话,只是不听话的时候刚好惹出一些事端,叫师尊生气才记在了心里。 秦越想到这里,手上攥得更紧了。 以后可不能再惹师尊生气了。 沈夕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在想什么,还想着这皮糙肉厚,性格倔强的小子竟然脸皮还挺薄,便笑道:“行了,等会儿师尊带你去百花园看看,据说今晚有花海点灯看。不过在那之前,我看我们还是得去巷子里转上一圈。” 他说着,轻轻一笑,反手牵住秦越的手,在越来越多望过来的人面前,带着小徒弟转身施施然走进了旁边的巷子当中。 秦越原本还不知道师尊为什么突然拉着他转身,随后他就听见身后追来一片脚步声。 他回头望去,就见那原先还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好些人,忽然都提着灯笼追过来。这些人中有男有女,人人的脸上都很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顺着巷子传到他的耳朵里: “刚刚那个人进这里面来了!” “你也看到他了!我才看了一眼,他怎么转身就走呢?” “天哪,他长得真好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我也是,我手上还有好几盏灯,还想着要不要送给他。” “你可别了,你送别人还不一定要。” “要不要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外一回事。难道你不想送?你要是不想送灯,又不想找人,你跟过来干什么?” “……” 身后的声音逐渐喧嚣,把这往日里还算安静的巷道吵得热热闹闹,十分聒噪。丹霄圣君名下的客栈在榆泽城城中的主干道上,宽敞的中轴线大街有无数的分支巷道,虽然平日里绝算不得冷清无人,可也从没有突然一下涌进过这么多人。 小巷深处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也是店铺林立,趁着花灯节,还有不少在巷道里摆摊的人,这里的位置不算深,逛街买东西的人也很多。因此当听到巷子外传来非同寻常的响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 推着装满各种小玩意儿的小车,抱着膝盖坐在巷道墙壁前的老人刚抬起头,就见一道红衣身影赶到了他的面前。这年轻人牵着一个小孩,背对着巷道中挂起的灯笼,明亮的烛火将他瘦高的身影细细地镀了一道边。 温柔的音色随着晚风渡过来: “这两张面具我要了。” 随后是两声叮当的金属脆响,一颗小小的银豆掉落在摊位上,同时还有一块晶莹剔透,光泽熠熠的小石块。 是灵石! 摆摊的老人这辈子只见过几次灵石,这还是头一次能拥有一块。他极为激动,左右四顾又怕其他的人看到,几乎是立刻收起来。 他心中激动非常,一边收一边连连向这位出手大方的顾客道谢。视线中,他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看见一只细白的手从摊位上抽走面具,转身的时候如瀑的青丝垂下来,在风中轻轻地晃荡。 老人凝神屏息地抬起头,就见对方已经戴好了面具,还给身旁的孩子盖上了另外一张。 不知为何,老人的心里有点失望。 他心想,这心善的客人一定是个美人,可惜却不能有幸看见对方的脸。 客人带着那孩子越走越快,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前方的人群当中。老人还没缓过神,就见另一边的巷道忽然涌进来好些人,男男女女都有。 他们看起来既兴奋又失魂落魄,提着灯笼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不见了!” “他跑得真快,恐怕不是凡人。” “何止不是凡人,我看是个修为很高的修者,我也追不上!” “我曾在东海蓬莱见过当今九州第二美人,那时我也追了过去。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第二美人的脸,只想再看看刚刚那个美人。” “他怎么就走了!我只是想把手中的灯笼送给他!哪怕多看一眼也不行吗!” “……” 秦越被师尊牵着手,感觉自己就像河里的鱼,在汹涌的人流中穿梭自如。而他之所以能这么自如,完全是因为师尊的带领。 身后仿佛有一群追兵,明明师尊的面色十分镇定,甚至还带着笑意,秦越却觉得心头怦怦直跳,仿佛在和师尊携手逃亡。 他们离大街,进小巷,又从小巷转入另外一条小巷,再七拐八弯,最后竟然又回到了大街上。这条条纵横的巷道都是贯通的,经过几次人流的交汇,身后的人早就远远被他们甩开。 在小巷中穿行,秦越见识到了许多新鲜的事物,朦胧的灯笼,拉丝的糖人,杂耍卖艺,写字贴画,猜灯谜等等等等。他看的眼花缭乱,还曾被问要不要买一点。 直到重新回到主干道上,世界才变得安静许多。 秦越的手被师尊握着,经过刚才一番动作,他感觉自己握着的手好像变热了些。秦越偷偷地抬头去看师尊,却只能看到对方戴着的面具。 那是一张唱戏的花脸女人,只有大半张脸,底子涂得粉白,浓重粗黑的眼线,眼皮和两颊都涂得粉红,盖在师尊的脸上显得有些奇异。 似乎是察觉到秦越的窥视,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从面具开口的眼睛处望过来,因为跑动似乎红润了一些的嘴唇扬起一个弧度:“这张面具还挺适合你。” 秦越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沈夕刚才拿面具的时候有些匆忙,随手就抓了两个,一个扣在自己的脸上,一个扣在秦越的脸上。直到现在,他才看清自己给秦越拿的是一只花猫面具。这面具做的猫脸短短的,胖胖的,扣在秦越的脸上,再露出那双黢黑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夜幕下,看起来还真有点像只小花猫。 沈夕笑一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急火攻心。他喉头一痒,肺部的寒气窜上来,叫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 “师尊!” 秦越连忙伸手在师尊的背后拍了拍。对方人小,长得也不高,举着手没拍到沈夕的背上,倒是拍到了他的腰上。平常几乎无人碰到沈夕这里,因此这点触感就格外异样。 沈夕有点不自在地扭了下腰,下意识地躲开那只小手。他咳完,两颊的红晕都被遮挡在面具之下,唯有嘴唇看起来更红了点。 秦越感到自己的手被捉住,师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了。应该是刚才跑动的时候沾染了点夜间的凉风,现在已经好了。” 说完,一只微凉的手又放在秦越的脑袋上揉了揉:“走,我们现在去百花园。” 沈夕说着,就拽着徒弟的手一路往前。 然后,他们就迷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秦越看着难得四处张望的师尊,忍不住伸出小手指了个方向,道:“师尊,我认为通往百花园的路可能在这边。” 怪不得他们之前明明已经摆脱了身后的人,却还在巷道里转了那么久,原来不是师尊想多看看新奇的东西,而是他迷路了。 秦越觉得有些新奇。 在他眼中,丹霄圣君无所不能,既威严又温柔。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迷路。 不过,师尊迷路的样子也很好看,还有点别样的感觉。 秦越说不定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好像师尊养的那只小黑猫收起爪子,用肉垫挠他的感觉。 感觉心里有点痒痒的。 沈夕的确不怎么会认路。他平日里出行都坐车驾,没有车驾的时候多是御剑飞行。在高空中可以俯瞰全貌,不容易迷路,但在城中被层层建筑和街道包围,他就很容易迷失了方向。 尤其现在还在晚上。 晚上和白天的街道,在沈夕的眼中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不过被戳破迷路这件事,沈夕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每个人擅长的事情不一样,这点他早就知道了。他也不擅长打理自己的房间,也并不以此为耻,迷路也是同理。 他只觉得有些新奇:“你知道怎么走?” 明明他这个徒弟当初是跟他一起坐的车驾,怎么和映雪一样认路。 秦越点点头:“我有些印象。” 看来这种事真的需要天赋。 沈夕默默想,道:“那走吧,你来带路。”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两人戴着面具,一路到了百花园前。 进百花园的时候,沈夕拿着邀请函,摘了面具又重新戴上,叫门口的人看过才和秦越一起进去。 这次他来没告诉任何人,因此也没人在门口等待,正好叫沈夕落得一个清静。 这里又是百花园的园中园,即便是定期放进的游客也进不来,因此一路上十分安静,唯有花朵在夜幕和灯笼的笼罩下静静地开放。 沈夕带着秦越转身进了他们遇见的第一座楼阁。 这里不止怜花楼一座楼阁,只是怜花楼是最佳的赏花地点,沈夕不想去跟那么多人挤,也懒得应付百花园园主,干脆就进了一座人少的。 这楼阁的确没什么人,但依然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还有仆人在大堂侍候。 沈夕摆了摆手,拒绝了仆人跟来的请求,带着秦越上了楼。 他本想在二楼的露台观赏花海点灯的盛宴,却没想到二楼的露台已经有人在了。 头发高高竖起,一身黑色的劲装,背负长剑,正背对着他们站着。 沈夕脚下不停地带着秦越继续上楼。 然而他刚要转身,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小师弟,好久不见。” 第36章 花海点灯 沈夕听到这声音,有点头疼。 对面的人是他的二师兄,段宇轩。对方常年在外除魔卫道,云游四海,而沈夕又常年在昆仑山上闭关,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他刚上来的时候,甚至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二楼露台的黑衣人是谁。 也不知道他这二师兄是从哪个地方过来的,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擦伤,现在还有点红。 对方毕竟是他的师兄,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因此沈夕虽然并不想应付,但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淡地应了一声:“师兄。” 他这时脸上的面具还没摘,楼梯上方挂着的灯笼照下一片暖光,在大半张花脸女人的面具下,一双含情目瞥过来。 段宇轩望着那双眼睛,道:“小师弟,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沈夕:“?” 沈夕知道他这个二师兄一向脑子有些不对,偏偏还固执己见,比沈亭昱还要令人头疼。但是对方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就算是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家伙又在想什么? 他身为丹霄圣君,怎么可能让别人给他委屈受? 看着那微微睁大的眼睛,段宇轩的心中更是充满怜爱,他道:“师兄之前没想到你会来百花盛宴,就没有过来。这两天听到你与沈家家主入室长谈的消息后后,师兄才匆忙赶过来。” 沈夕眼神一动。 消息传的真快。 想必是沈清光特意放出的。他和沈家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当今人皇继任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他与沈清光能够入室详谈,本身就代表一种态度。 即便他什么也没有说。 段宇轩眼见小师弟不说话,只用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着他,眼波盈盈的,在这昏黄灯笼的照映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水光。 这是默认了。 真是隐忍着委屈不说,令人怜爱。 段宇轩有些生硬地安慰道:“小师弟,师兄知道这是沈家家主强行要你答应的,师兄来的时候已经先去教训过对方了。你不用再受委屈。” 沈夕:“?” 沈夕面无表情地想象着沈清光那小子和眼前人斗法的模样,真不知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有些头疼道:“沈清光没有强行要求我,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我跟沈清光长谈是我跟沈家之间的事,师兄不必管了。” 段宇轩听了这话,忍不住喃喃道:“看来他没有骗我。” 在他去找沈清光的时候,对方嗤笑了一声,的确这么说过。 他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难受。在段宇轩眼里,小师弟是他们昆仑山的人,从小跟他们一块长大,即便身份上是从沈家过来的,也早就跟沈家没什么联系了。但是现在,小师弟却让他别管对方与沈家之间的事,还什么事都不跟他说。 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师兄的错。 段宇轩点点头,又道:“小师弟,我知道了。但是你在大师兄那里受了委屈怎么也不跟我说?我已经帮你教训过大师兄了,他说他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下次再帮你教训他。” 沈夕:“……” 怪不得都伤到脸上了,原来连着打了两次架。他从前只知道他这二师兄向来喜欢动手不动口,却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连问都不问他就直接动手了。 他看着对方直挺挺望着他的样子有些头疼,却同时在心里又有些触动。虽然他这师兄行事有些荒唐,但不管怎样目的是好的。 因此沈夕道:“多谢师兄,不过下次还是不用这么做了。难道在师兄眼中,我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 段宇轩心想,小师弟就是很好欺负。以前小时候在昆仑山,不知道被师妹捏了多少次脸蛋,都还是一副懵懂的神情,经常在他不在的时候被各个人偷偷欺负,却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段宇轩虽然脑子有些不大正常,却忽然福至心灵,隐隐觉得这些话恐怕不能当着小师弟的面说。对方刚刚才对他缓和了脾气,他也不想再惹小师弟生气了。 还是拿点东西出来向小师弟致歉更为实际。 对面的段宇轩一声不吭,沈夕就权当对方听进去了,正准备转身继续上楼,就见他这二师兄忽然凭空拿出来什么东西,献宝似的递给他:“小师弟,这是师兄从大师兄那里收缴过来的。” “他说,他对不起小师弟,任我打骂,但是这样东西想交给小师弟作为道歉礼物。” 沈夕瞥过眼,就见一只小花猫正趴伏在段宇轩的掌心上。 这只小花猫脸盘短圆,身子鼓鼓囊囊的,面上始终只有一个睁着大眼睛的表情。 竟是一只小小的猫型布娃娃。 沈夕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就摸到细密的绒毛,光滑的料子,柔软得有些弹手的内芯,简直令人爱不释手。那两颗猫眼睛还是碧绿的上等灵石所做,光泽熠熠。 用料皆是上等。 与之不匹的则是粗糙蜿蜒如同蜈蚣一般的针脚,小花猫的脸也缝得十分简陋,脸上毛毛稀少,还有些歪。 沈夕的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东西,该不会是褚桐自己做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夕就越想越觉得怪,他正想说服自己打消这个念头,站在对面的段宇轩就道: “小师弟,你喜欢这个布娃娃吗?你要是喜欢,师兄也给你做一个。” 段宇轩越看这只小花猫越觉得简陋,心里痒痒也想尝试一个更好的送给小师弟。 得,这下不用他怀疑了。 沈夕默默想。 他又捏了捏这只小花猫,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柔软的手感,才放开手,淡淡道:“你拿回去吧,我跟掌门之间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他也没做错什么,不需要给我送东西道歉。” 段宇轩一愣。 他看着面前的小师弟毫不留恋地转过身,那只简陋的小花猫只得了几下抚摸,就被抛弃在他的手上。有些歪的猫脸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正对着抛弃它的人,孤零零的。 段宇轩目光一动,这才终于注意到自他和小师弟对话以来,旁边那个安安静静牵着小师弟手的小孩子。他早已耳闻对方收了个徒弟,想必就是这个。 那小孩子的脸上戴着个花猫面具,从始至终都没摘下来,显得很是乖巧。 怪不得小师弟不要这只小花猫玩.偶,原来是已经有了一只小花猫徒弟。 段宇轩默默想。 不过没事儿,小师弟刚刚看起来有些舍不得的样子,应该并不是不喜欢。这只小花猫玩偶躺在自己的手心里,他都能感觉到这东西的柔软舒适。 下次送他小白猫,小黑猫好了。 只是大师兄恐怕又要对他露出那种要苦不苦的难受神情了。 可是他能怎么办,小师弟都不喊大师兄了,只肯喊对方掌门,显然是还在生气。既然是大师兄的错,那就让大师兄受着吧。 段宇轩迅速收好手上的小花猫玩.偶,在小师弟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前追上楼,喊了一声道:“小师弟!” 沈夕眉头微微皱着,已经有些不耐烦。 他今日是为了兑现给徒弟的奖励,答应对方出来玩的。结果还没玩到多久,就被人缠着说些他不感兴趣,也并不想掺和的事,这让沈夕很不高兴。 他答应了秦越,就要兑现对对方的诺言。 “还有什么事?” 楼上一袭红衣的人牵着戴着面具的小孩子,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虽然花脸女人的面具遮挡住了对方的神色,但段宇轩一看那抿紧的薄唇,就知道他的小师弟在生气。 他顿时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好简短道:“小师弟,你身体近来还好吗?” 沈夕已经厌烦了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要先关心一遍他的身体,好像他已经病入膏肓。不过他知道问的人都是出于好心,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分得清好赖,便忍着不耐道:“还好,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多谢师兄的关心。”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带着秦越上楼去了。 只留下段宇轩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欲言又止。 虽然小师弟说自己没事,但他分明感觉到,小师弟身上的魔气似乎更重了点。 算了,段宇轩心想,现在的小师弟一定更想好好玩一玩。小师弟已经很久没下过山了,让他好好玩一晚上,明天他再来问问吧。 另一边的沈夕不知道他这二师兄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终于得闲了一刻。他牵着秦越的手轻快地上了楼梯,走到三楼的露台上。 露台上挂着明亮的灯笼,摆着舒适的桌椅,桌子上还摆着茶具和热茶,正在小小的法阵中保温。晚风拂过面颊,送来夏夜里的一丝凉爽。 沈夕轻轻地咳了两声。 一旁的秦越连忙松开师尊的手,走上前从纳戒中拿出坐垫,靠垫,认真地铺在一边的椅子上,又从茶壶中倒出热茶放在桌面上,这才站起身道:“师尊,请坐。” 说完,他心里有些忐忑。 他之前从没做过这些,这会儿都是仿照映雪之前的举动来做的,也不知道师尊满意不满意。 沈夕倒是有些惊奇。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布置好的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感觉通身都暖和了些。 沈夕看着还站在一旁的秦越,嘴角轻轻勾起来:“你的纳戒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包围着自己的软垫。 秦越如实道:“这是之前映雪给弟子的,说是如果弟子和师尊单独出去,要给师尊准备这些。” 他看着陷在柔软垫子中的师尊,还有对方忍不住揪住垫子的手,心想师尊真的很喜欢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不仅仅是垫子,还有那只小黑猫也是。 刚刚那只小花猫玩.偶师尊一定也很喜欢。 秦越回想着方才沈夕悄悄揪住小花猫脑袋的手指,默默想。 或许下次他可以试试让师尊接受那只小花猫,不然他也可以试着给师尊做一个。 秦越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早就已经开始欣赏楼外风景的沈夕忽然道: “来了。” 秦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昏暗的花圃内,忽然亮起一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灯笼。 在这晴朗的暗夜里,本就离得不算远的地方,利用因为练气而强化过的双眼,秦越清晰地看到一朵花瓣繁复的,饱满艳红的花朵骤然开放。 那花朵开得娇艳明人,正是夹在师尊百花园邀请函中的那一朵。 然而它刚刚开放,下一盏灯笼再次亮起。 又是一朵花瓣繁复的,饱满艳红的花朵骤然开放。 如此反复,灯一盏盏亮起,花一朵朵开放,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无数花瓣繁复,饱满艳红的花朵已在无数盏灯的照耀下形成了一片光彩夺目,火红的花海,似有燎原之势。 周围的楼阁上传来一片欢呼。 而就在此时,隔壁泪湖上也忽然亮起了灯。 那位于湖中央的水上建筑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回廊曲折。红红的灯笼挂在廊外,朦胧的暖光从楼阁内映出,丝竹管弦之声骤起。 前方的楼阁上,远远地一道兴奋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是百花园园主的: “欢迎诸位前来参加百花盛宴,花灯节正式开始!” 忽然远处锣鼓喧天,榆泽城本就处处张灯结彩,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将灯笼挂出来,四角城池上的瞭望塔都挂上了灯笼,整座城池更加明亮,漆黑的夜空似乎都照亮了不少。 沿街走的,水上泛舟的,园内赏花的,巷子里逛街的,都在此刻欢呼起来。 秦越已经看呆了,他还没回过神,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拽住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就见柔光下,师尊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正带着笑意望着他: “走,我们去那边玩玩。” 秦越简直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师尊的这个笑容,比方才的花海点灯还要明艳。 第37章 一个小女孩。 一轮小小的圆月远远地缀在天边,因为整座榆泽城的光彩而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圆月下的湖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一半倒映着水中楼阁照出的斑斓光影,一半是泛着银色微光的暗沉水面。 秦越坐在小船上,身旁就是师尊。船头上船夫划桨的水声一声接一声,似乎近在耳畔。水中楼阁飘来清亮的歌声,还有阵阵丝竹管弦之音,又像远在天涯。 这两样声音一远一近,一明一暗交织在秦越的脑海,却叫他心情宁静悠远。尤其是师尊就和他挨坐在一起,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萦绕在他的鼻端。 秦越感觉自己好像喝了点酒。 在他看来,此刻就连天上的月色都朦胧了几分。 沈夕的心情却不如秦越这般祥和。 他的心底不知为何有点隐约的危机感,尤其是他望向黢黑的水面倒映着月光的碎银时,这种感觉会更强烈一些。 但是沈夕却看不到任何不对的征兆,船桨激起的水波打乱了一地的碎银。宽阔的湖面上,他们这个方向有不少船都朝着码头进发,水面上欢声笑语,楼阁上歌舞升平。 水上楼阁连通另一条河岸边的回廊上还有不少人正笑着上上下下。 沈夕心里的那点危机感时隐时现,并不怎样强烈,就是偶尔会冒出。他望着黑黢黢的水面,心想自己有可能是受到了点影响。 五百年前,死人的血海曾经填满了泪湖,无数的魔物在此兴风作浪,最后被前赴后继的修者在泪湖上布下巨大的法阵才将这群魔物,这无数的怨气镇压下去,沉到了暗无天日的湖底。 这座水上楼阁的建立,除了让这座城池重新焕发光彩外,还有用勃勃生机,生人烟火活气驱散怨气之意。 身受魔气的反噬,可能总是要受点影响。 沈夕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旁的秦越十分敏锐,一下就注意到师尊的动作,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月色下的红衣美人道:“师尊,是身体不舒服吗?” 沈夕伸手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有些扎手的脑袋,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怀念起方才被他抛弃的那只小花猫玩.偶,一边笑道:“没什么。” 被他摸着脑袋的人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睛,蹭了蹭他的掌心,毛扎扎的头发刷子似的扫过他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两位客人,已经到了。” 憨厚的船夫停船靠近码头,戴着帽子黝黑的脸转过来,爽朗又讨好地冲着这两位衣着不凡的客人笑了笑。 秦越连忙把钱袋子拿出来,数了数里面的铜板银豆还有灵石之类,一边偷瞄着其他几条靠岸的船客人所付的钱财,一边回想着平常映雪出手的物价,最后终于付了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价钱。 船夫拿着丰厚的报酬,脸上简直笑开了花,连连道谢。 沈夕根本不在意这些俗事,这会儿已经一跃上了漆成红色,木板铺就的回廊。 在这个位置,水上楼阁中透出的光芒更加明亮。窗扉上映出无数人觥筹交错的剪影,内里欢声笑语的声音也更加清晰。穿戴好看的男男女女,手持小灯睁大眼睛的孩子,都在这回廊上来来往往。 好一派盛世景象。 也好,沈夕心想,不管他的感觉是否正确,到这里来玩玩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应对。 秦越付完钱,就见他的师尊早已站到了码头的回廊上,连忙也跟着下船,踩着短短几层木质的台阶走上去,牵住了对方的衣角:“师尊。” 沈夕感到一团影子扑到自己面前来,最后却只有一只小手拽住了自己的衣角。他心想做自己的徒弟还挺不容易,平常还有映雪跟着收拾他留下的摊子,今天就他们两人出来玩,这一重任就被秦越自觉担当起来了。 沈夕这么想着,倒没多少愧疚,毕竟他身边一直都有人服侍,服侍的小童子跟秦越也差不多大。不过对方这么自觉地接过重任,的确应该奖励一下。 这么想着,沈夕对着对方笑了下:“来,把面具戴好,咱们进去看看。” 秦越点点头,从纳戒中拿出师尊给自己买的那只小花猫面具,正准备戴上,就感到自己的双手被一双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那在朦胧的灯光下细长白皙的双手轻轻地取走了他手中的小花猫面具,秦越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被面具扣在了脸上。 秦越透过面具挖出来的眼睛孔,看着水上楼阁透出来的光芒映照在面前的人身上,对方俯下.身,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脸,一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脸上和脑后动来动去。 师尊在给他调整带子,明明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时不时地还扯到他的头发,但秦越却莫名觉得师尊对自己十分耐心。 可能是这里的光太柔和了,也可能是师尊垂着眼睛望着他的目光太多情了。 秦越默默想。 他们师徒二人又重新戴着面具进了这座水上楼阁,门口招呼的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他们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客人戴面具只是小事一桩。 招呼的人热切地询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这是一座超大型的水上楼阁,能做的事有很多。据妆容夸张的妇人介绍,他们可以在三层座位中赏舞听曲,喝酒吃菜;也可以去楼上各个露台上放飞花灯,还能去楼阁后面的码头上放河灯;还能单纯住店。 当然还有各种别的服侍,不过不对一般人开放。 妇人介绍的手舞足蹈,挤眉弄眼。 她虽然不能看见面前人完整的脸,但她来来往往迎送过这么多客人,早就练就了一番自我识人的准则。 面前这人身材瘦高,气质冷淡。偏偏面具下露出的下巴弧度好看,眼孔中透出的眼睛通透明亮,温柔多情,十有八.九是一位容貌上乘的客人。 她楼阁里必然有很多人很乐意。 最终沈夕选择了带秦越去楼上雅间听曲。 他从前也算得上走南闯北,曾经跟随同伴进过不少次这样的地方,对这里究竟有什么虽然称不上十分熟悉,但还是知道点隐藏的东西的。 沈夕对热切妇人的暗示不感兴趣,更何况他还带了秦越。他的徒弟年纪尚小,应当心思笃定,这样将来才容易守住元阳,道心坚定。 秦越不知道他的师尊为他考虑了这么多,对妇人介绍的天花缭乱的东西也不感兴趣,更看不懂对方面上的遗憾,只是一心跟着师尊。最后在一位穿红戴绿的年轻女子引导下,他跟着师尊一路进了一间雅致的厢房。 关上门,秦越才松了口气。 那引人的姑娘手持小扇,对着师尊笑得花枝乱颤,叫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师尊一直无动于衷,一进门就关上了门,只叫人送菜肴上来。 秦越得了片刻的宁静,开始观察起这整座雅间来。 这雅间不算小,除了吃饭的桌椅外,还设有一张拔步床在旁,从上往下垂下层层纱帐。雅间两侧都开着窗户,一扇可以看到窗外的湖景,一扇可以看到楼阁内的表演。而桌椅就摆在靠近楼阁内的这一扇窗户旁,可以边吃边观赏下面的舞曲。 这楼阁最下面三层是天井式,中央有一座高高的舞台,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楼是茶座,二楼是雅座,三楼即是他们所在的一排排雅间。 此刻舞曲正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面带微笑,在震天的叫好声中起舞。 菜肴被人一一摆了上来,等到菜肴美酒全部上齐后,沈夕吩咐小厮没有他的命令不用再过来后,就关上门,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一旁的秦越早就已经如同勤劳的小蜜蜂一般,把一边的椅子铺好了坐垫和靠垫,又在桌上倒好了热茶,摆好了碗筷,等待着师尊的落座。 沈夕舒舒服服地和秦越一起坐到座位上。 他点的菜量适中,但是沈夕自己没动几筷子。因为他早已辟谷,这些还都是凡间的食物,而非灵食,因此他只是浅尝辄止。 他一边看看楼下的表演,一边看看面前小徒弟吃饭的样子,时不时惬意地喝两口茶,之前那一瞬间的不安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直到沈夕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衣着朴素,在场内慢慢地走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脚步沉重,走一步就往下淌下一滩水。 然而这样异常的情况却没有引起在场哪怕一个人的注意。 水中楼阁最底下三层高朋满座,人满为患,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情况,全都完全沉浸在高台上的舞曲中。 这不对。 沈夕正要从袖中飞出小剑试探一番,耳旁忽然传来秦越有些疑惑的声音:“师尊,我感觉,这里的灵气好像,好像断了。” 与此同时,地面上那正沉重走着的小女孩忽然转过脸来。 那张脸被泡得肿胀发白,眼睛全黑,正裂开一张大嘴笑着。 它缓慢地对着沈夕做了一个口型: 我、找、到、你、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掌 师尊需要你的帮助。 月明星稀,整个榆泽城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明亮的程度堪比天上明月,几乎将夜幕都染上了色彩。 而在榆泽城数个城外镇之外的小山村外,幽静的小河边,却只有两个人拎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在岸边徘徊。寂静的河岸边,女人哭到几乎没有力气的声音久久不散: “小妮,我的小妮啊……” 在漆黑寂静的夜晚,河边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这里前段时间还出了水鬼一事。虽然昨日水鬼已经被榆泽城派来的大人们解决了,但同村的人在这段时间内依然不敢靠近这条河流,宁愿绕远路去别的地方。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小妮,我就不该让她出去打水,她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非要贪图近路,到这条河来……” 她哭着哭着,力气基本上要耗尽了,几乎要一头栽倒在身旁男人的怀里。男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揽着妻子,面上也是一派焦急之色。 夜晚的河边其实很危险,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能够找到自己的孩子,他们还是冒险出来寻人了。现在在河边走,男人不能说不害怕,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女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他开始忍不住想要放弃了。 也许,也许小妮子已经回家了呢?他们在这里半天都没找到人,只怕就算找到了,结果可能…… 男人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们又在河边摸索了一会儿,灯笼能够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因此他们夫妻二人基本是挨着河边在走,脑子中始终绷紧了一根弦。 忽然,男人的目光注意到了什么,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中的灯笼也摇晃得厉害。 哭得几乎没声了的女人也在此时注意到丈夫的异常。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颤抖着声音问:“咋了,你别吓我,你快说话呀!” 身旁的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只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了指前方。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双小小的鞋子正翻倒在河岸边,那双小鞋子是她亲手所做,上面还绣着她最拿手的小花小鸟,现如今却已经沾染上了一片干涸的乌黑。 那片乌黑还从鞋子上一路往下蔓延,淌过被踩得板结的土地,最终一路没入滔滔不绝的小河水里。 “啊——” 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蜿蜒流淌的小河边,一道撕心裂肺的女人尖叫声响彻了夜空。 * 江烟赶到泪湖边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花海点灯的时候,水中楼阁还响应他的声音张灯结彩,无数人为此欢呼雀跃。 而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江烟睁大眼睛望着月色下幽黑翻滚的湖面,那原先是水中楼阁的地方,现在正被包裹在一颗巨大的球中。 这颗巨大的球暗沉沉的,在月光的照耀下表面似乎流动着暗红的丝流,仿佛血管破裂后,血液在身体中弥散。不仅如此,这整颗巨大的球体借着湖面翻滚的水势,往外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这气息江烟十分熟悉,甚至不仅仅是江烟,惊闻这一变故而赶来的人脸上大多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能得到百花园邀请的人多少都是有点名气的人,其中不少是五百年前走过一遭的,自然不难看出这个巨大的血丝球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魔气和怨气。 赶来的人中已经有不少反应过来: “这是泪湖,难怪……” “水中楼阁里的人那么多,必须得把他们救出来,现在该怎么办?” “我去试试。” “不可轻举妄动,你忘了湖底那阵法了吗?目前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和那阵法有没有关系。那可是多名上古阵法大能亲自绘制,无数修者前赴后继,以命相搏,结合天时地利才成的,若是真的被魔气和怨气反过来利用,谁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变成了什么,要是一个不小心,恐怕要被反噬!”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那水中楼阁不知有多少人在,总不能在这干看着。” “有谁现在在水中楼阁?” “……” 江烟刚听了两耳朵,就见一人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头发高高竖起,背负长剑,本该是个冷峻的面相,此刻却脸色苍白。 是昆仑山的断水剑段宇轩,丹霄圣君的师兄。 江烟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面前的人低声道:“园主,我小师弟在水中楼阁里。” 他知道小师弟刚生了自己的气,肯定不想立刻见到他。但是段宇轩又担心小师弟的身体,况且他们又的确很久没见面了,因此他只能远远地注意着小师弟的动静。 谁知就因为这个想法,现在小师弟就被困在水中楼阁里了! 这次的异变发生得太快,他察觉到不对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段宇轩刚才匆匆一瞥,觉得这巨型血丝球恐怕不是凭空产生的,这么突然地诞生于泪湖之上,十有八.九和五百年前留在湖底的那方巨大法阵有关。 那耗费了数位上古阵法大能的心血集结而成的法阵,曾经一出世就震惊天下,收服了盘踞榆泽城几十年的骇人听闻的泪湖。 即便是从前的丹霄圣君,段宇轩都觉得他小师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这个不知道有没有混入别的东西的巨大血丝球。 而且他小师弟现在还身受魔气的反噬! 江烟听到这句话,瞳孔猛地一缩。 他是上一位为丹霄圣君治疗的医者,对沈夕的病情比这常年不回山的段宇轩还要清楚。 也正因此,江烟的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真如其他人所猜测的那样,这巨型血丝球是湖底那沉寂多年的巨大法阵养出来的,现在的丹霄圣君…… 江烟忍不住道:“水中楼阁里面还有没有别人?” 段宇轩的脸色更苍白了:“我看到的好像没有。” 江烟还要说什么,余光忽然一瞥,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泪湖上已经出现如此巨大的,不祥的异常,竟然还有不少人跑到泪湖边来围观!男男女女提着灯笼,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似乎想看清月色下那巨大球体表面的模样! 江烟来得匆忙,在没有弄清楚事态之前,他只迅速让手下的人去将湖边不幸被波及的人解救出来,并且守在湖边,防止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人在黑暗中误跌入水中。 他没有立刻声张此事,是觉得不必这么快在民众中引起这么大的恐慌。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看见泪湖上空升起这么大的异常球体后,不但不害怕,还有朝着这边来看热闹的。 这世道真是好了!从前见到一丁点风吹草动,百姓就拖家带口,成群逃难,甚至踩踏拥挤的景象一去不返,反倒多出这么多毫无危机意识,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有多么可怕,还兴冲冲赶来看热闹的人! 江烟立刻对身边的人道:“在湖边加强防守,立刻去驱赶那些跑来看热闹的人。现在下令停止城内一切活动,街上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等有通知再出来,街上加强巡逻。如有必要,将所有人都暂且撤退到城外。” 身旁的人立刻道:“是。” 吩咐完毕,江烟才抬头看向泪湖水面上方巨大的血丝球。 接下来,就要看怎么对付这个棘手的东西了。 * 秦越看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人,声音里都带着点颤抖:“师尊。” 沈夕冲着他笑了笑。 明明师尊的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得可怕,却仍能在这个时候笑出来,笑得仍然那么动人。 刚刚秦越正如同呼吸吃饭一样运转小周天,无数的灵力在他的经脉内来来往往。然而突然一瞬间,他感觉流进自己体内的灵力大幅度减少,甚至到最后,几乎没有灵力到他的体内来穿梭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超出了秦越的认知。 他看见曾经见过的火红小剑迅速从师尊的袖中飞出,在楼下来回地飞刺。紧接着,就是惊慌的人群,无数的尖叫,摇晃的灯盏。 秦越这时才看清楼阁下,他先前搏斗过的那只水鬼又重新出现在这水上楼阁的地面上。 只是这次这水鬼大变了模样。 它全白的眼睛翻成了全黑,铁针一般的发丝暴涨了数十倍,将整个身体全部遮住,甚至拖了一地。它匍匐在地面上,无数发丝飞速暴涨,朝着四面八方伸出去,暴露出底下被遮挡的身体。 那泡涨腐烂的身体上竟然长了十几双胳膊和腿,仿佛蜈蚣一般,却比蜈蚣更加恶心。胳膊和腿就像随便拼接上去的一样,有的朝上,有的往下,在地面上跌跌撞撞地爬着,简直令人作呕。 这东西看着行动不算方便,却偏偏处在人群的包围中。即使其他凡人们已经看到这可怕东西的模样,他们也没有地方能够彻底躲避。 因为水上楼阁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能够躲避的空间又实在太少了。 不管这群惊慌失措的人群躲到哪里,都躲不过那暴涨发丝的追索。 而整个空间中能与这恶心发丝斗争的,只有一柄火红的小剑。 秦越看看楼下兵荒马乱的情形,再看看面前一动不动的师尊苍白的脸,心中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沈夕看向秦越。 面前的师尊额心的剑纹更加艳红,嘴唇也更加红润,与此同时,他得暗色也苍白得厉害。 秦越听见沈夕慢慢道:“秦越,师尊现在出了点问题,需要你来帮助我破局。” 第39章 别让他进去! 秦越看着面前冷汗涔涔的师尊。 他心里有许多想问的,他想知道师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还想问师尊为什么这里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一点灵气都没有;他更想问楼下那个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模样变得那么快。 但他都忍住了,只有声音有些颤抖地应道:“是,师尊。” 沈夕低声快速道:“师尊现在暂时动不了。你下去将人群引到同一个区域,将他们保护起来。最好,一个人都不要让它碰到。” “然后,你尽力牵制住那个东西,不要让它上到三楼雅间来,”说到这里,沈夕喘息了一瞬,“秦越,拜托你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脸色更苍白了,但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却坚定起来,直直望向面前的人。 秦越陡然感觉自己的肩上落下了一副重担,他看着师尊的眼睛,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不知怎的瞬间定下来,坚定地点头道:“是,师尊。” “好,很好。” 沈夕看着面前小小的徒弟,眼中似燃起了一把火焰,与他额心艳红的剑纹辉映。他细白的手在纳戒上一摸,就拿出一面古朴的铜镜和一把毫不起眼的剑,放到了秦越的手上。 “这是天阑镜,只要你往里注入灵力,它就能开启。” 沈夕说着,又将手按在那方不起眼的小剑乌黑的剑鞘上:“你从昆仑带过来的木剑已经坏掉,这是师尊小时候练剑所用,可能不适合现在的你,但暂且先拿这把顶一顶。” 他说完,目光转向楼阁下。 外面刺耳的尖叫和跑动的声音不绝于耳,暴涨的黑色发丝如同无数可怕的触手,伸向慌乱逃窜的人群。火红的小剑在高空之上往来穿梭,凤鸣阵阵,击退无数发丝,却依然无法阻拦它们从无数方向突破出去。 地面上已经拖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秦越道:“是,师尊。” 沈夕忽然低声道:“以你现在的灵力,想要维持这方天阑镜可能会有些困难,现在的修为也难以完全发挥它的功效。不过没关系,到时候如果有灵力弥散,不用管来源,你用就是。” 秦越闻言,心头有些异样。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番话中的异常,秦越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一拽,一道温柔鼓励的声音响起: “去吧。” 一只细白的手指着窗沿: “就从这里下去。” 秦越闻言,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踩上了雅间的窗户。 这里的窗扉较为窄小,好在秦越还是个孩子,人长得又瘦小,毫不费力地从中挤过去,一跃而下。 这是水上楼阁的第三层,距离地面很有段距离,秦越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往下跳,身体腾空之时胸腔内的心脏都在砰砰直跳。 可却一点后悔的念头都没有。 他即将落地时,一道灵力带起的微风及时地托了他一把,叫他的双脚稳稳地落了地。 秦越下意识地想回头看师尊,却不能回头。 落地后,眼前的场面比他在楼上所见的更为混乱。桌椅茶壶已经统统被打翻,碎瓷片和茶水流了一地。漫天都是飞舞的发丝,还有无数嚎叫躲避的人,天上的火红小剑飞来挡去,密密麻麻似乎将人困在了更小的空间中。 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污浊的血迹,那水鬼的背上还拱起了一个大包,被层层黑色的发丝包裹起来,在背上一拱一拱地蠕动。 与此同时,水鬼的模样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泡胀腐烂的身体两侧,原先凸出的十几条仿佛随便安上去的手脚逐渐规整了方向,行动更加灵活,整个身体似乎也变得更大了些。就是模样愈发丑陋恶心,连背部都长满了黑色的毛发,愈发猖狂地在空中扭动起来。 水上楼阁中的人本就慌乱,见到有人死亡,怪物还愈发可怖,尖叫声疯狂地在这方空间中回荡。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根本没人注意到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 但那如同青蛙一般趴伏在地面上的水鬼却立刻感应到了秦越的方向,那泡胀腐烂的面孔当即转过来,翻成全黑的眼睛牢牢地锁住了秦越所在的方向,原本正追逐其他人的黑色发丝也随之而来。 一柄火红的小剑当即袭来,立在秦越的前方,剑身金亮,凤鸣阵阵。 秦越知道这是师尊在保护他,他没有回头,没有犹豫,从怀里抄起那沉甸甸的古朴的铜镜,奔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前方,高声道:“到这边来!” 说着,秦越将体内的灵力注入这面铜镜当中。 瞬间,他感到自己与这面铜镜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然后大量的灵力从他的经脉中被抽出,都流向了这面铜镜,几乎将他整条经脉都抽空。 天阑镜从秦越的怀中飞出,高高地挂在半空,无光自亮,泛起一阵淡淡的清辉。 水鬼自然被秦越这一声高喊吸引住了注意。 那在空中盘旋的一部分发丝当即冲着秦越而来,却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般被猛地弹了回去。 头顶的天阑镜镜面上的光芒更亮了点。 一阵嘶哑的,怪异的低吼从那水鬼的身体里发出,全黑的眼睛翻过来,似乎对这一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黑色的发丝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攻击,却全都被反弹了回去。 整座水上楼阁中的其他人,先前早就被秦越突如其来的喊声所吸引,现在眼见这面铜镜笼罩下的空间无法被击破,都蜂拥而来。 水鬼眼见大批的人群开始有方向地逃离,暴涨的发丝迅速伸向人群,却被那柄火红的小剑持续击退,甚至被斩断了不少。 那些发丝掉落到地面上很快就变脆,变色,继而化为灰烬。 水鬼忌惮着那柄火红小剑,虽然身上朝外散发着无数暴涨的发丝,却始终留存有一部分保护着自身,背部黑色发丝组成的茧也加快了蠕动的速度。 即使被斩断了一部分,这水鬼的发丝依然在迅速增长,并且再次迅速出击。 水上楼阁的一二层中,人群分成两拨从两边纷纷涌向天阑镜的方向,那水鬼的发丝也迅速分成两拨,火红的小剑击退其中一波后,根本赶不及另一波,跑在最后,跑的不及时的人被从后一击,发丝几乎击穿了那人的后背。 “啊——” 尽管现场已经非常吵闹,这一声还是十分凄厉。 火红的小剑迅速赶到,那黑色的发丝已经迅速撤离。 地上的人没有死,只在背部受了伤,血液染湿了他身后的衣裳。 这人痛苦地哀嚎着,还能站着,却站得摇摇晃晃。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天阑镜的方向跑来,伸出手,似乎想要尽快躲进安全的避难所。 秦越正要伸手去拉对方一把,一道暴喝远远地自楼阁上方传来: “别让他进去!” 听到这个声音,秦越的身体本能地快过脑子,迅速收回了手。 而面前这个人的脸也在一瞬间鼓胀起来,变得腐烂,翻出全黑的眼睛,布满獠牙的大嘴和泡胀的身体。 一股腥臭的味道在面前的空间中弥散开来。 身后的人群亲眼看见活生生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变成了水鬼,哭泣和尖叫声顿时响成一团。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只水鬼又强大了一些。 先开始水上楼阁中的人四处乱窜时,由于人群和发丝都十分分散,火红小剑没能全部护下,因此被这只水鬼得手了一个人,让它得以加快变强的速度。 其实即便这只水鬼不杀人,它也逐渐变得更强。 因为泪湖底封印着无数尚未完全净化的魔气和怨气。 现在的它还会忌惮自己,但是一旦等到它长成完全的魔物…… 沈夕喘了一口气,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流下来。 现在整个水中楼阁仿佛与世隔绝,外面的灵力不但进不来,内里的灵气还在不断被吸走,以至于现在整座水上楼阁中几乎没有丝毫灵气。 这原先是为了杀掉盘踞的魔物,净化冲天的魔气和怨气而设置的阵法,阵中有汲取灵力用以维持法阵的阵眼。现如今因为法阵重新被启动,又似乎被大量的魔气和怨气污染,最终整个阵竟然颠倒过来,开始疯狂吸收灵力,而在阵中留存有大量的怨气和魔气,从而使这只水鬼疯狂增强。 而沈夕现在就处在整座阵法的的中心,这方阵眼上。 桌子下,原先秦越没有看到的地方。 他的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双森森白骨组成的手,正紧紧地扒着他的脚踝,甚至有不断往上蔓延的趋势,像是要将他拖进地狱里。 沈夕脚下动不了,体内的灵力又正被不断地吸进阵法中,而外面的水鬼却在越变越强。 秦越体内的灵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天阑镜,到时候楼阁中数量足够的活人只会加快这水鬼变强的速度。 而这五百年前数位上古阵法大能亲自绘制的阵法,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根本不能指望外面的人能迅速破解出来。 再这样下去,局面越拖到后面对他们越不利。 现在这水鬼还忌惮他,不敢到他的面前来。等到他真正虚弱之后,就离秦越他们的死亡不远了。 沈夕额上冷汗涔涔。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神色却十分坚定,只伸手轻轻地掀开了自己身上的红衣。 第40章 破阵 秦越手里握着那柄乌黑的剑,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那只新生的水鬼。 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上轻微地颤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体内经脉的灵力几乎已经耗尽却得不到补充。师尊给他的这面天阑镜一上手就几乎耗去了他体内一半的灵力,随后这面镜子还在源源不断继续消耗着他体内剩下的那半灵力。 秦越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这面天阑镜多久,也不知道如果天阑镜的保护消失,没有灵力的自己能不能解决掉面前这两个恶心的水鬼。 他对目前的局面和可能有的后果一无所知,却一点也不慌张。 可能是因为楼上一直有师尊在。 尽管师尊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但秦越却依然信任对方。 他眼睛盯着那刚刚变化完成的新生水鬼,警惕地攥紧了手上乌黑的剑鞘,伸手将剑拔了出来。 这柄剑跟秦越之前上课时所用的木剑差不多长,却要重很多,出鞘的剑身雪亮,一闪而过持剑人的面容。 这出鞘声一响,那新生的水鬼就朝着秦越的方向猛地扑过来,却在即将接近面前人时像碰到什么一般猛地惨叫起来,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本就狰狞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更加扭曲,惨叫声仿佛玻璃划拉瓷盘一般尖锐刺耳。那新生的水鬼触碰到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惨白肿胀的肢体表面很快升起一阵烟雾,继而变得焦黑,然后迅速萎缩下去,在腐烂的皮肤表面陷下一个明显的凹坑,像是被烫伤了一样。 身后躲在天阑镜屏障内的人群看到这里,紧张的心情攀至顶峰又稍稍回落,刚刚因为紧张屏住的呼吸又顺畅起来。他们的心绪大起大落,情绪亟待发泄,忍不住互相小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太可怕了,我都不敢看了……” “别怕别怕,仙人会保护我们的,你看这不就没事了吗。” “刚刚那个人就在我身后,幸好我跑得快……” “福大命大,福大命大。” “这个仙人看起来好小,他能行吗?” “再小也挡住了攻击。” “……” 这点微弱的窃窃私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秦越的注意全都放在前面,也根本听不见身后的人群在说什么。他紧紧地盯着那新生的水鬼,看似在警惕对方,实则在努力支撑着供给天阑镜的灵力。 新生的水鬼因为受伤愤怒地吼叫,它沿着近在咫尺的人群转起圈,时不时地往前扑一下,却都被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反弹了回来。最终,这原本泡胀惨白的身体上布满了东一片西一片焦黑色的萎缩,坑坑洼洼的,看起来更为可怕。 就在这新生的水鬼准备继续扑向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时,那先前因为吞噬了一个活人而飞速膨胀变化的大水鬼忽然叫了一声。 这叫声十分短促,却很清晰。 细细听来,似乎还带着点狠厉。 新生的水鬼听到这一声,惨白腐烂的身体一颤,那布满獠牙的大嘴动了一下,就像荒原上狼群中地位较低的狼听到头狼的命令,服从地转身往大水鬼的方向走。 秦越不知道这两个怪物在干什么,但他看到新生的水鬼离开,心头忍不住暗暗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珠仿佛溪水一般流淌下来。 他快要支撑不住天阑镜所带来的灵力消耗了。 谁知他心里刚放松了点,一道声音就远远地从楼阁上方传来,淡淡的,带着命令: “别让它走。” “杀了它。” 是师尊的声音! 秦越听到这一声,毫不犹豫地提着手中的剑从天阑镜投下的屏障中奔出来。 之前在小河里,他独自一人对上水鬼也没什么胜算,现如今他经脉内的灵力几近枯竭,他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胜算。 但秦越依旧毫不犹豫地迎上来了。 甚至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师尊交代他的天阑镜恐怕维持不住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流下。 一见到活人从屏障中出来,两只水鬼泡得肿胀腐烂的面孔都迅速转过来,翻成全黑的眼瞳锁住了秦越的方向。 新生的水鬼拖在地上的四肢猛地一弹,朝着秦越的方向姿势怪异地爬过来。在它的身后,是无数来自大水鬼的暴涨的黑色发丝。 秦越刚持剑一抬手,一股熟悉的灵力从旁侧逐渐接近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被训练的身体就已经自动开启小周天的循环,丰沛的经过淬炼的灵力在他的经脉内走了一圈,很快就被秦越引导至手中乌黑的剑上,挥舞起来。 剑身愈发雪亮,嗡鸣阵阵,犹似龙吟。 这一套动作如此娴熟,是他日日勤学苦练,在师尊的面前修炼过无数次的剑招! 新生的水鬼已经飞扑而上,秦越几下兔起鹘落,腾挪移转,剑锋所至,灵力附着其上,如同薄薄的一片刀锋,划开了已经退却几步的水鬼肿胀身体的表皮。 头顶飞舞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秦越的余光甚至能瞥到那铁针一般拉长的发丝几乎要掠到自己的眼前。 但他心无旁骛。 因为师尊就在楼阁的上方。 火红的小剑果然迅速赶到,与无数发丝展开搏斗,将底下的孩子牢牢罩住。 秦越手中的剑越使越顺,连接的剑招越来越快,他手眼配合,剑随影动,整片剑影几乎如同一片降落下来的网,罩在了新生水鬼的身上,叫它无路可逃。 新生的水鬼想逃,却完全逃不出去。它身上被划开的口子越来越多,几缕淡淡的黑烟从裂开的缝隙中飘散而出,却很快被剑锋所带的灵力劈散,然后就像碰见了什么东西,在空中迅速地燃烧殆尽。而被划开的部位则如同被火烤一般,迅速变成了焦黑色,然后干瘪下去,留下一道裂开的缝。 新生的水鬼几番挣扎不成,最后竟然一声怒吼,猛地朝着秦越的方向扑来。它那腐烂的面门上,披散的发丝头一次有暴起的趋势,却被秦越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一剑削掉了发丝,随后又是一剑,从上直下刺穿了新生水鬼的身躯。 灵力随着剑锋的方向不断注入,剑下的新生水鬼腐烂的面容上,布满獠牙的大嘴张大,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却依然于事无补,腐烂肿胀的身体在秦越的剑下逐渐变黑,化为灰烬。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面前这新生水鬼的变化,直到对方的身体完全化成粉末,又在他的剑下燃烧殆尽,他才抬起头,看向楼阁上方。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秦越几乎心脏骤停。 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分作两股,一股将他的头顶几乎罩满,正被火红的小剑顶住,而另一股则直直往楼阁之上的小窗中窜去。 雕花窗旁,丹霄圣君红衣尽褪,只留下内里雪白的里衣。他靠坐在椅子上,青丝如瀑,一双眼睛闭着,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底打下一层阴影。 看起来既脆弱又美丽。 天阑镜笼罩下的人群顺着秦越的目光望过去,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那是谁?怎么会在那儿?” “那好像是个仙人,他怎么闭着眼睛?他现在太危险了!” “仙人怎么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感觉他像受伤了。” “有没有人能够救救他?” “……” 秦越在底下心急如焚。 比起毫不知情的凡人,他当然更清楚眼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他的师尊,现在开了窥天目。 而刚刚送到他身边的灵力,秦越十分熟悉,正是师尊身上的。 秦越不知道师尊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看师尊现在的状态,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师尊,师尊…… 秦越握着那柄乌黑的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奔过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能从小窗上跳下来,却不能立刻就跳上去。他转身想奔向楼梯口上楼,即使知道自己现在上去可能也来不及,却依然不肯放弃。 一道声音在水上楼阁这方小小的空间中响起,这声音音调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在场人的耳朵里: “退回去,维持住天阑镜。” 师尊! 秦越抬起头,就见那原先靠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的人已经直起身来。 他青丝如瀑,一条胳膊搭在桌面上,昳丽的脸庞直面小窗。尽管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沈夕闭着眼的神情依然十分镇定,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黑色的发丝已经飞奔而来。 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直冲往沈夕的面门,他动不了,也不准备动,额心的剑纹艳红得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跳动。 铁针一般的黑色发丝奔至沈夕面前,却在即将戳到他的面门时像是碰到什么东西一样猛地燃烧起来。 继而,不仅仅是这一路黑色的发丝,另外一路正与小剑缠斗的发丝也忽然猛地燃烧起来。 在这个档口,火红的小剑剑身一转,直奔向膨胀变化的水鬼。 无数道黑色的发丝化作无数双手,前赴后继,旋转生长,似乎想要将这柄一往无前的小剑抓下来。然而这柄小剑气势如虹,左躲右闪,那些黑色的发丝不但抓不住它,反倒在空中忽然像是碰到什么东西一般,突然开始燃烧起来。 这点火焰从发梢开始,一路顺着黑色的发丝往下蔓延。 跳动的火光和金红的小剑交织在一起,呼啸着朝着水鬼的方向而来。 那趴伏在原地一动不动到现在,一直依靠黑色发丝进攻的腐烂水鬼终于动起了它肿胀惨白的十几条腿。 它看似泡胀腐烂,行动却十分灵活,果断断掉了燃烧的发丝,将剩下的收归到身上,然后与空中袭来的小剑绕着原点往来追逐。 忽然,在那水鬼即将扑过来的那一刻,火红的小剑转身直直地插入地面。 正中水鬼原先趴伏着的地方。 整座水上楼阁猛地一震。 正在外面的江烟等人正在逐步解析阵法,忽然就见一缕灵力从这巨大的血丝球中冒了出来。 第41章 冲破 这缕破土而出的灵力在巨大血丝球的映衬下显得极其细微,却丝丝缕缕,源源不断。 江烟很快察觉到了。 他曾为沈夕诊断过近百年的时间,因此这会儿一察觉到熟悉的灵力波动就立刻认了出来。 这方大阵是数位上古阵法大能联手共创,耗尽无数心血。现如今这些大能早就飞升的飞升,羽化的羽化,当初设阵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这九州大陆上了,只在成阵之初留下厚厚一份关于此阵的手稿,以备不时之需。 百花盛宴期间往来的修者如云,其中不乏当世大能。因此现在在场也是诸位大能云集,其中有几位对阵法方面的研究算得上颇有心得。 但是面对这五百年前精密繁杂的阵法,即使是得到了手稿众人也不好随意出手,毕竟这方阵法经过五百年的沉积,再经过这短短一日的剧变,这中间究竟产生了多少变化,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在场无人身处这阵中,也不能从外界窥得其中一二,因此他们现在对这阵法的情况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偏偏这一无所知的东西还拖不得。 因为没人能预料到它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正在众人焦头烂额之际,这缕灵力送来了破阵的光明。 逸散的灵力越来越多,自然注意到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是?” “是内里的丹霄圣君放出来的灵力吗?” “不愧是丹霄圣君!这么快就能破解面前的阵法!” “看来那个地方就是阵眼,我们想办法从这里着手!” “……” 在场的其他人已经兴致勃勃地比照着厚厚的手稿开始研究如何破阵,湖岸边的人面上都是一派兴奋之色。江烟先开始也随众人笑了两下,只是没多久就转过身走到了一旁暗夜的阴影里。 他是医者,又是闻名天下的爱好赏花,从未听过对阵法有兴趣。聚在湖边试图破阵的人只当他对阵法才疏学浅,不便参与讨论,也没有在意他的举动。 唯有临江仙医面色凝重地走过来。 他轻声道:“我刚刚看到那群人很高兴,像是有破阵的法子了。你告诉我,是不是圣君在里面破了阵?” 说到这里,临江仙医盯住面前的人:“他的情况很不好,是不是?” 江烟很不喜欢对方,毕竟临江仙医是沈夕抛开他之后新找的医者。不过看样对方也被抛开了,而且明显没有自己熟悉丹霄圣君,他的心里这才舒坦了点。 更何况,他现在心里也憋着担忧,那些拐弯抹角的恩怨也就被他暂时抛弃到了一边。 江烟道:“他不该多动用灵力的,但是现在他的灵力已经探出了这方阵法。” “我听说,”江烟顿了顿,道,“这阵法吸灵气。” 临江仙医的脸色瞬间发白。 “他动用这么多灵力,他的身体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会垮掉的。” * 沈夕闭着眼睛,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昳丽的面孔正对着小窗。 他的脸苍白得可怕,偏偏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薄薄的嘴唇也红得像涂了胭脂,也就愈发显出他如纸的面色。 一层薄汗附在沈夕的额上,他闭着的眼睫微微颤抖,雪白的里衣有些空荡,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要支撑不住。 却一直支撑到现在。 火红的小剑反身插入大水鬼原先所处的位置后,那先前还只是躲避小剑的大水鬼忽然似乎意识到什么,本就骇人的面孔更加狰狞起来。 这巨大的水鬼原先十分忌惮这火红的小剑,这会儿却直直地扑上前去,黑色的发丝也疯狂暴涨,朝着小剑的方向直去。 然而发丝刚刚碰到小剑的剑柄就像烫着了一般迅速萎缩下去,变得焦黑卷曲,最终垂落了一地。 不过即便如此,那暴涨的发丝也没有丝毫退却,前赴后继,在空中形成了一只黑色的手,以数量取胜,将小剑层层包裹起来,然后猛地一拉,似乎想要将这只小剑直接拔起。 但尽管这铁针一般的黑色发丝拉直了如同铁索桥,它们依然没有拔起这柄小小的,不过成人巴掌大的一柄小剑,反而越来越多的发丝如同被火焰蔓延了一般依次变得焦黑,发脆,直至化为粉末碎在地面上。 水鬼这才意识到这柄小剑不是它能撼动的,它很快将所有的发丝都收回,甩掉上面的齑粉,然后迅速转过身。 与此同时,这腐烂的,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水鬼身上巨量的黑色发丝统统飞速暴涨,朝着楼阁之上而去。它的身体肿胀,巨大,却十分灵活,甚至一边释放黑色的发丝,一边如同一只巨大的壁虎,顺着墙面攀爬而上。 这一切转变得太快,秦越刚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影子就悬空凌于众人的头顶之上,引起了一阵惊呼。 秦越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持剑奔上前去,想要将那几乎是他身体两三倍大的怪物打下来。 师尊! 他的师尊还在上面! 那汹涌的黑色发丝或许奈何不了师尊,可谁知道这怪物上去会发生什么? 秦越不敢赌,尽管他自己也根本帮不了师尊什么。 在外的火红小剑根本没有回护,反倒是持续插在之前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秦越能够感觉到空中大量熟悉的灵力正朝着小剑的方向移动,只留下一部分熟悉的灵力包裹着他。 然而他刚刚踏出天阑镜所笼罩的范围,那水鬼就仿佛背后长眼了一般猛地转回头,翻成全黑的眼睛如同猎手锁定猎物一般锁住了他。 无数黑色的发丝直奔楼阁之上的人而去,那趴伏在墙壁上的巨大水鬼却肿胀的四肢在墙面上一蹬,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猛地扑向了秦越的方向。 风声呼啸,可怖的脸庞在瞬间放大,秦越几乎是本能地往后一退,就退回到天阑镜的庇护内。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水鬼,眼见无数黑色的发丝层层裹住了泡涨腐烂的惨白色身躯。 瞬间一股烧焦的气味在四周弥散开来,黑色的发丝一接触到屏障就变得枯萎。 秦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到整个地面忽然猛烈震动起来。 这巨大的水鬼居然开始大力撞击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 头顶的天阑镜发出嗡鸣,镜面上光芒闪烁。 秦越透过一角缝隙抬头望去,就见师尊所处的位置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从下至上一层层围裹,却没有贴在沈夕的身上,而是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墙面一般缠绕而上。 而他的师尊,此刻正闭着眼睛,面向窗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任由一圈又一圈的黑色发丝将他封起来。 秦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那身处楼阁之上,被重重黑色包围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容貌昳丽的丹霄圣君闭着眼睛,轻轻地转了一下脸庞,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 下一刻,黑色的发丝就迅速而上,直接封顶,将里面的人彻底封闭其中,裹成了一只黑色的茧。 快得就像秦越看到的那轻轻一转头是一场梦。 他收回目光,在身后人群的惊声尖叫中面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源源不断的灵力自他的经脉进入,继而又被天阑镜索取,用以维持这被撞击得摇晃的屏障。甚至不仅仅这张屏障,整座水上楼阁都在晃动,仿佛船只在海上遇到风暴,随着海浪身不由己地波动,而船上的人也身不由己地站立不稳。 秦越在冲天的尖叫声和震撼的撞击声中努力站稳脚跟,手上还提着那柄出鞘的剑。他抬起头,盯着那只藏在密密麻麻发丝当中的水鬼,甚至能看到从缝隙中流出来的湿漉漉的水痕,顺着无形的屏障流下,一路滑到最底下的地面上。 层层黑色的发丝包裹间,露出一张惨白浮肿的脸,脸上一双翻成全黑的眼睛,一张几乎占据了整张脸三分之二大的大嘴,从中露出森森獠牙,正咧开到两边的脸上,朝着秦越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来。 “嘻嘻……嘻嘻……” 断断续续的桀桀怪笑自上方而来,萦绕在秦越的耳际。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虫子入侵了一般,嗡鸣声不断,还摆脱不掉,叫他心烦意乱。 秦越看着面前这令人厌烦的丑陋怪物,心中不断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对方撕得粉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哪怕秦越明知自己现在绝对不能出去,而是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他的心中这种冲动却依然越来越强烈。 这不对,这不太对。 在逐渐上升,不断充斥的,几乎要完全占据他脑海的情绪潮水中,秦越努力地拉回了一点神智。 他的确讨厌面前这令人作呕的怪物,但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按理来说,师尊会更希望他现在待在原地…… 师尊。 秦越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漫无边际的,充斥着无数杂音的脑海为之一振。 他的神智清明起来。 秦越原本已经迈出去的脚步瞬间收回来,死死守住自己的位置,只攥紧了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乌黑短剑。 那藏在重重黑色发丝之中的可怖脸庞原本正狰狞地桀桀怪笑,这下翻成全黑的眼睛猛地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无法控制面前的人。 随即,那张布满獠牙的大嘴猛地张大,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婴儿不受控制地张大嘴哭泣,声音传播极广极远。 秦越简直不堪忍受,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从层层尖锐的干扰声中听见了身后人群的骚动: “这是什么声音?” “好烦!怎么这么吵?!” “是那个恶心的东西在笑!” “我真想把它那张恶心的脸给捅烂!” “走,我们一起去!” “……” 秦越立刻意识到不对。 这怪物见影响他不成,就转而去影响那些凡人。这怪物把自己拉出去可能是想破了这天阑镜的屏障,将这群人叫出去…… 秦越转过身。 浩浩荡荡的人群竟然都开始慢慢朝着这边移动。 这群先开始一见到这巨大水鬼就惊慌逃离的人,现在竟然如此有勇气,眼睛都红了,想要与这巨大水鬼进行搏斗。 他们的神智已经被影响了。 秦越扬起剑,背对着那只巨大的水鬼,勉强在摇晃的地面上站着,高声道:“都不许动!” “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小孩尽管只有七八岁,个子却已经开始抽条。他持剑立在前方,虽然声音仍然稚嫩,一双眼睛却已带着锋芒,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这被鼓动的人群才看过他击杀新生水鬼的模样,这会儿再见对方拔剑,眼神发狠地望着他们,原本混乱的头脑也清醒了一瞬。 这小仙人虽然在保护他们,但也不是不能杀了他们。 可能到来的死亡让这群昏了头的人群清醒了一瞬。 然而桀桀怪笑仍然在耳边嗡绵不绝,愈发使人心烦意乱。 秦越看着面前这群人暂时堪堪停下脚步,却依然躁动不安的模样,再听着耳边持续激烈的撞击声,桀桀的怪笑声,额上几乎要渗出层层汗珠。 他很清楚,再这样下去,这群人的心智只会被煽动得越来越厉害,最终无视他冲破防线,而他根本不能同时管住这么多人不动。 说实话,秦越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究竟是死是活。 从他娘死亡开始,但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死活,他就不会成为乞丐,独自流浪这么些年,进而受尽欺辱。 因此他当然对其他人的死活也不在意。 但是刚刚被袭击的人的下场他也看见了,这群人死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很有可能会成为新的水鬼。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不仅仅是他,师尊也很有可能会身处危险之中! 面前的人群躁动得越来越厉害,原先还只是小声的窃窃私语抗议不满,到现在声音越来越大,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暴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有人现在都像夜间在悬崖边上行走,随时都有可能一同坠入深渊。 周围沸反盈天的人声,桀桀的怪笑声,猛烈的撞击声,再加上摇晃的地面。 还有,还有被重重黑色发丝包裹住的师尊。 秦越脑海中的弦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阵凤鸣划破整座水上楼阁,如醍醐灌顶一般,在所有人的脑海中一震,驱散了所有嘈杂的声音。 秦越转头望去,趴伏在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上的水鬼似乎意识到什么,撞击屏障的速度更快了。 顶上的天阑镜镜面反射着强烈的白光,嗡鸣阵阵,却始终稳如泰山。 倒是那远远的火红小剑随着凤鸣一跃而起,从先前一动不动的位置中拔///出来,随后如梭如电,迅速在四周的墙壁上刺了几点,快得已成一道残影。 整座水上楼阁晃动得更加剧烈。 这次的晃动不同寻常,巨大的横梁砸下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惊呼。纷杂的碎屑疯狂从天花板上掉落,脚下的地板也开裂开来,整个世界在眼前摇晃,所有人再无一人站立稳妥。 就在此时,楼阁之上层层包裹的黑色的茧猛地破裂,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中破出,当空与一面火红的长剑相逢。 风声呼啸,势如破竹。 白衣红剑凌空而来,金红的剑身直直刺入了试图逃跑的巨大水鬼的体内。 肿胀腐烂的水鬼张开布满獠牙的大嘴尖叫,却阻挡不了自己逐渐变得焦黑,迅速萎缩下去的形势。 惨白的巨大身体化为齑粉。 整座水上楼阁彻底塌陷。 无数人尖叫着掉了下去。 秦越也在坠落。 他一声不吭,眼睛望着上方,风声和尖叫声在他的耳边呼啸。 水上楼阁中的烛火早就灭掉。 他看见无数的木屑粉末纷纷散开,露出外面晴朗的夜空,一轮散发着清辉的圆月。 还有一位从天而降的白衣人。 对方闭着眼,青丝如瀑,额心艳红的剑纹在月色下微微闪着银光,手中的长剑仍在凤鸣阵阵。他脸上的神色十分镇定,仿佛周遭的慌乱与他毫不相干。 是师尊。 秦越的眼睛望着对方。 多少湖边的欢呼,水面上的尖叫和碎裂的杂音在他的耳畔萦绕,但秦越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安安静静的,只有上方那望过来的一人。 烫进了他的眼睛里。 丹霄圣君轻轻地一转头,闭目望过来,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正好和秦越对上了。 下一秒,他就感到师尊迎面扑来。 一双微凉的胳膊轻轻地抱住了他。 “成功了!” “阵法解开了!” “快去接人!他们要掉下来了!” “那是丹霄圣君!” “……” 众人陡然从高空坠下,即将坠入水中之时,忽然水面上迅速开出火红的莲花,花瓣绽放,一朵接一朵,一片连一片,热热烈烈,仿佛月色下的水面上燃起了一湖的火焰。 白衣的仙人从天空中飘落,轻轻地落在一水池的红莲上。 月色下他的容颜清冷,白衣胜雪,仿佛艳丽的红莲中开出的一朵雪莲。 第42章 弟子不想离开师尊。…… 窗外夜深月明,窗内烛火摇曳。 秦越明明站在房间里,却感觉自己似乎和整个房间都脱钩了。 昏黄的烛火将来往的人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仿佛鬼魅在移动。房间门口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带进寒凉的夜风,如同一只偷袭的手,轻轻地握住秦越的小腿。 浓重的汤药味在房间里四散开来,比他初见师尊的那天,师尊在朱红的车厢内为他熬药时闻到的更重。 低低的窃窃私语声从重重围绕的床头传来,两三道人影皱着眉头,面露焦虑,低声地交谈着,似乎怕惊动了床上的人。 秦越看过去,只能看到人影遮挡的缝隙中疏漏出来的一角被子。 不是红色的。 师尊还是最适合红色。 秦越闷闷地想。 他原本并不站在这里。 他原本站在师尊的床前。 从漆黑的夜晚中,银色的月光下,秦越从落入师尊的怀抱后,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就像一场梦境。 他看到明亮的月色,听到人群的欢呼,看着师尊牵起自己的手,踏着满池的红莲走向岸边,然后被等待良久的各路人马团团围住。 秦越记不清师尊牵着他走了多久,只记得师尊的手极其冰冷,仿佛冬日里檐角结出的冰棱。 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他们没有回住宿的客栈,而是进了百花园。 秦越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进百花园,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在踏进安排好的小楼的一瞬间,师尊忽然倒下了。 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脸色苍白,眼睫紧闭的师尊很快被抱上了床。 秦越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把他挤到了后面。那些人或端着汤药,或拿着医书,或给床上躺着的人问诊。 过来的时候还要专门绕开他,叫他别在这里挡道。 秦越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 师尊闭着眼睛,他再怎么守在一旁也不能让对方醒来,甚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总之,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秦越静静地走到了角落里。 他明知道自己没什么用,但还是想站在这里,最起码想看到师尊好起来再走。 前方烛火朦胧,围在床边的人在墙上投下绰绰的影子。远远地,有轻轻的叹息和窃窃的私语传来,但是秦越都没有心思去听,唯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那朦胧影子间露出来的一角被角。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看着那一角被角在期待什么。 但他仍然一直盯着,甚至眼睛都有些酸痛。 忽而,那片被角动了一下。 秦越的眼睛眨了眨,正想再去看,一道朦胧的人影就直接挡住了那点空隙。 前方的人影晃动起来,发出小小的惊呼,关切的话语一拥而上,仿佛恨不得立刻就叫.床上的人回应。 师尊醒了! 秦越意识到这一点,往前走了一步又收回来。 他还是不上去了,本来他在这里就没什么用,只能徒增往来人的行动不便。他留下来是为了看师尊身体如何,现在知道师尊身体好了,他也该走了。 秦越这么想着,身体却依然没有动。 他看着前面人影绰绰,晃来晃去,几乎将床上的人都挡住了。他看见有人似乎伸出了胳膊,将床上的人扶着坐了起来。他还看见有人端着药挤了进去,俯下.身似乎想要给对方喂药。 他看一看。 秦越心想,脚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踮起来。 他就看一眼,亲眼看到师尊身体好了他就走。 然而前面的人影晃来晃去,秦越也不过七八岁,身量不够高,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人。 忽然,前面的人影晃动了一下,继而人声更大,更嘈杂了些。几个黑影在烛火的映照下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他。 其中一人背对着烛火走过来,步履匆匆。 秦越以前看过很多人的步伐,看的久了,看的多了,甚至能从步伐中看出主人的情绪如何。 就比如现在,他总觉得这背对着烛火而来的人步伐中带着些许怒气冲冲。 他定睛一看,见来的人是百花园园主。 对方的神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莫测,但眉梢眼角犹带着些许难言的不甘,沉声道:“秦越是吧?你师尊找你。” 秦越耳朵听着,眼睛却没看着他,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被重重人包围的床边。 先前被围得几乎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缺了一小块,从中露出一小段锦被,锦被上还放着一只细细的手,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这只手的肤色显得很温暖。 但秦越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答话,径直朝着床边的方向走过去,目不斜视,越走越快,直到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奔到他看了许久的床旁。 穿过重重围着的人,就像穿过一小片森林。秦越的眼前先是无数的衣角,等到奔到床前一转,倚靠在床上的师尊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师尊。” 秦越站到床前,喉头滚动了两下,却最终只说出了这短短一个词。 他的目光盯着烛火映照下朦胧的人。 对方青丝如瀑,一双通透如同琉璃的眼睛望过来。 秦越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完全忘记这几个月来建立的师徒关系,完全忘记自己之前对距离的在意,直接握住了这只冰凉的手。 “师尊。” 秦越又喊了一声,就见面前的人脸上露出点很淡很淡的笑意。 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才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声音很轻。 沈夕的音色本就温柔,这样轻轻地问话,朦胧得仿佛在梦境里,柔柔地将话送到了别人的耳边。 秦越立刻摇了摇头,道:“没有。” 他听到这里,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忽然清明了一点,一个念头飞速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像是黑暗中陡然亮起一丝光亮。 师尊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 听起来有点陌生。 他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起从前他下课训练回去的时候,师尊一般不问他有没有受伤,从来都是直接询问他的课业,或者直接抬手帮他理顺经脉,点一点他伤口的位置,然后帮他处理。 而现在,师尊明明也用眼睛看过了他,为什么…… 秦越还没想通其中的关窍,就听见坐在床边的人道:“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不过需要在这里暂时休养一段时间,有可能会在百花盛宴结束后才能回去。你想早点回昆仑山吗?” 靠坐在床上的人身着雪白的里衣,在烛火的映照下,他通身带着点朦胧的,昏黄的暖意。秦越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但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面对这个徒弟的反应,沈夕倒不是很惊讶。说到底,秦越才进门不到半年,对师门还没有太多留恋是很正常的。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应当把情况给这个小徒弟讲清楚,道:“师尊现在,状况不太好。” 沈夕说到这里,轻轻地喘了一口气,一旁的临江仙医连忙道:“你现在不宜劳累,还是……” 对方话还未完,便被丹霄圣君的手势制止了。 沈夕继续道:“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师尊恐怕不能帮你太多,顶多只能每天督促你练剑,这样你也不想回昆仑吗?” 他看着眼前趴在床边的小徒弟,再看对方尚且稚嫩的脸,心里难得起了点柔情:“昆仑山上好歹还有学堂,有教授你课业的老师……” 沈夕忖度,按照那话本中所说,舒凌云不管后来如何与他这徒弟决裂,起码前期作为大师兄,对秦越都算不错。 他前段时间也观察了一阵,似乎两人之间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要是秦越去请教舒凌云练剑的事宜,对方应当也不会拒绝。 “不想回。” 秦越忽然道。 他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里映着面前人的身影,道:“没有师尊,我不想回昆仑。” “学堂的课业我自己也可以学,练剑场所教授的东西早就远不及师尊教授我的。” “弟子不想离开师尊。” 沈夕看着面前的小孩说完这么长一串话,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给他看黑黑的圆脑袋,而是执拗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小孩进步挺大的,知道要抬起头来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虽然沈夕现在身体十分疲惫,其实并没有多少精力和这小倔崽子费口舌,但他心底却十分受用秦越的态度。 对方是他的弟子,理所当然应该依赖他,信任他。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教导对方时所想要的效果。 想到这,沈夕笑了一下,道:“好。” 他的笑容在烛火中十分温柔:“师尊这段时间可能没有精力教导你。但希望你不要因此松懈,要巩固基础,好好练习,别让师尊失望。” 说到这里,沈夕的声音又如同一片羽毛,轻轻地,却又挠着人的心,叫人心里有些痒痒的柔:“秦越,你明白了吗?” 师尊这是答应了他。 秦越眼睛一亮,周围绰绰的人影这才忽然有了形状:“是,师尊。” 第43章 给师尊挡挡风。 沈夕听着秦越的回话,看着自家徒弟亮晶晶的眼睛,心情不可谓不舒畅。 他正想摸摸对方的脑袋以示奖励,突然一阵急火攻心,喉头一痒,沈夕原本已经抬起来的手迅速拐了个弯,转而掩住自己的嘴唇,开始咳嗽起来。 这咳嗽连绵不断,声音却有气无力。不过短短几瞬,床上的人已是咳得满面红晕,眼里都泛起了水汽。 四周原本安安静静,投在墙壁上的人影立刻乱成了一锅粥,重新围上前来。 身为主诊的江烟当即劝道:“圣君,你刚刚才脱离危险,还不宜长时间说话。既然你徒弟已经答应你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给好不容易才平息咳嗽的人顺顺气。谁知他刚伸出手去,就见另外一只手迅速从旁掠过,抢在他之前扶住了床上人的肩膀。 昆仑山掌门褚桐伸出另一只手将沈夕身上的被子提了提,低声道:“师弟,睡吧。” 江烟眼见自己被半途截胡,心里气得要命,但看到床上人疲惫的神色,他又将这口气压了下去,没有表现出来。 不论如何,现在沈夕的身体最要紧。更何况这一次,这从前不做人的昆仑山掌门好歹还干了点人事。 之前为沈夕现场紧急调制药方的时候,本来因为一两味药材库存的数量不够,江烟是想放弃最佳方案的。就在他犹豫之际,平常死人脸一般的褚桐竟然主动慷慨解囊,献出药材,他们才能这么快将沈夕从危险的状况中拉回来。 江烟懒得想对方作为一名剑修,又跟沈夕关系不好,究竟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他只是忍气道:“对,圣君该睡了。” 沈夕并未答话。 烛火下,站在床旁的人看不清丹霄圣君的神色,只能望见那铺上一层朦胧光晕的头发和一点脸庞的剪影。 沈夕看向趴在他床旁,一直望着他的秦越,道:“回去睡觉吧,明日早上过来找我。” 秦越原先一动不动的身体这才晃了晃:“是,师尊。” 他自始至终看着靠坐在床上的人。 对方青丝如瀑,里衣雪白,神色看着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这烛火的缘故,丹霄圣君的面容在昏黄的光影里显得非常温柔。 温柔得甚至有点脆弱。 让秦越恍惚想起先前师尊倒下的身影。 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柳叶,倒在百花园主的怀里。 这个画面他明明亲眼目睹,整个晚上却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原来师尊也不是一直都很强大。 秦越转身离开的时候心想。 他早就见过师尊生病的样子,但对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给他这种别样的感觉。 不过这样的师尊,依然很好看。 在百花园园主的招呼下,有仆从前来引领丹霄圣君的弟子前往别的房间休息。 秦越在前方仆人的带领下走进为自己准备的房间,临入睡前,他的脑海里依然朦胧地浮现着那道烛火里的温柔影子。 * 接下来的几日里,秦越每日早早起床,去师尊的床前问候。 如师尊所言,对方的确一直卧床不起,根本无法教导他的修行。 但是秦越并不在意,今日又一次准时来到师尊的房门前。 他到的时间很早,走廊上静悄悄的,房门前站着两位低眉顺眼的仆从。 秦越来了这么多次,门口的两人早就认识他了,因此并没有阻拦,只小声地提醒道:“小道长,圣君昨日半夜醒了一回,喝了点药,还做了些治疗,很晚才重新躺下,现在应该还在睡觉。” 秦越点点头,轻轻推门进去了。 一推门,熟悉的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与此同时,热浪迎面包裹住刚进门的人。外面并不冷,屋子里却很热,仿佛整个房间都变成了一座火炉。 身体健康的人待在这样的房间里着实难熬,但秦越已经熟悉了这间房的环境。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关上门,朝着床的方向望过去。 出乎他的意料,师尊并没有睡着。靠坐在床柱上的人身着雪白的里衣,身上披着一件红衣,正微微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他。 秦越小声喊了一声道:“师尊。” 沈夕抬起头来。 他今日看起来比前几日的精神头要好得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睛望过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点很浅淡的笑意:“你来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对方这点笑意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秦越不是没见过师尊笑,但还从没见过对方这样笑。 沈夕也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回答。他扶着床柱站起身,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如同绸缎一般轻轻晃荡。 他朝着秦越伸出手: “来,扶我一下。” 秦越本就站得离他不远,这下看见师尊扶着床柱,朝他伸出手,当即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师尊的手。 这只手冰凉得厉害,在秦越的手心上用力按了一下,才紧紧握住他的手。沈夕借着这股劲儿往前走了几步,就顺势倒在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松开了紧握着的手。 “你这几日睡得如何?” 沈夕平息了一下喘息,才慢慢问道。 秦越微微垂下眼帘,道:“睡得还好。” “睡得好就好。” 沈夕道。 他躺在软榻上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有些发冷。从他住进这里开始,这间房间就被布置上了保暖的阵法,房间里热烘烘的,却无法抑制他体内自心肺处扩散开的寒意。 沈夕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不自觉皱了下眉头。 一张薄毯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沈夕转过头,就见秦越正伸手给自己掖毯子。 他这小徒弟一言不发,又从纳戒中一样样拿出靠枕,手炉和热茶,将靠枕垫在他的背后,将手炉塞在他的手中,又将热茶沏好,放在他的手边。 秦越沉默而心细,忙忙碌碌的,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围着他这朵花在转。 沈夕享受着对方的侍候,直到他感觉舒服了,秦越也停下手,他才道: “前几日我身体不好,没有看着你练剑。今日我虽然起来了,但还不能随意出去。你把窗子开开,在院子里练着,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秦越闻言却没有动,面上难得地露出一点迟疑。 换作以前,自家徒弟面对师尊的这点要求还有犹豫,沈夕的面色肯定要冷下来。但是他已经和秦越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对方刚刚才熟练地照顾过他,沈夕的心里就不免柔软了些。 虽然他希望徒弟对自己言听计从,但对方毕竟是个人,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怎么不动?” 师尊的声音懒洋洋的,没有多少责怪之意,像是随口一问。 秦越顿了顿,才站直了身体,看向面前的人,道:“师尊的手很凉,开窗外面会有冷风进来。” 他说完,就抿紧嘴唇,垂下了眼睛。 一声轻笑在房间内响起。 秦越抬起眼来,就看见抱着手炉,严严实实裹在毯子里,靠坐在软榻上的师尊。 对方青丝如瀑,原本面色苍白,神色淡漠,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笑眉眼弯弯,给他染上了点烟火人气。 “那你就到离窗户近一点的地方练剑。” 沈夕道。 “剑法不仅要会,更要会得精妙,剑气需收放自如,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你离窗户近一点,我也好监督你。这小窗上垂下来的帘子上的流苏,你一点都不能让它们摇动。” “此外,你在窗口边还能给我挡挡风。” 这最后一句,语气轻松,还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秦越抬起头来,就见面前靠坐在软榻上的人正对着自己笑。 对方容貌昳丽,这一笑更是如同春风: “秦越,你愿意给师尊挡挡风吗?” 这声音如此温柔,甚至听上去像是一个请求,与平日里对他耳提面命的师尊极为不同。 他原本就很听话,这一下更是难以拒绝。 秦越几乎是立刻应下来。 临出门之前,师尊嘱咐他:“如果有不适,立刻停下来,过来找我,明白了吗?” 秦越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异样,但仍是点点头,走到了院中。 这栋小楼地基不低,其实以秦越现在的身高根本够不到小窗的高度。但他依然认真观察了窗户的所在,然后选好位置,开始练习基本功和剑法。 榆泽城地处宁州,地势特殊。此时正是盛夏,但榆泽城中天气清爽,送过来的风也带着丝丝舒爽的凉意。 秦越特意站在风口处,尽量将往来的风挡住。但即便如此,他练完基本功和一套剑法后依然出了不少汗。 他原本所练的那套剑招已经十分熟练,现在所练的这一套是师尊前不久刚刚教授给他的,因此他现在练习剑招还不够熟练。更别说师尊还向他提出了要求,剑气要把控得精妙,一点都不能惊动小窗上垂下的帘子。 秦越运转经脉内的灵力,手上舞着剑,额上微微出了点汗。 他做事一向用心用意,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正面临一点瓶颈。往常每到这时,师尊总会先他一步点出他练剑的不通之处来。 而现在…… 他的目光在转身的间隙瞥到窗口,就见师尊正望着他,毫无制止他的意思。秦越的神识扫到小窗前垂落的流苏,上面细碎的下摆正随着剑气轻微地晃动。 他都注意到这点了,师尊不可能注意不到。 或者说,以前的师尊不可能注意不到,而现在的师尊无法注意到了。 秦越在沈夕的目光中停下练剑的动作,走回了小楼。 沈夕并没有喊住他,而是望着他的背影,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扣着手炉。 秦越一路走回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抬头就望见靠坐在榻上的人正望着他,神色波澜不惊,似乎早有准备。 秦越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道:“师尊,你的身体如何了?” 他望过来的眼睛黑沉沉的。 沈夕捧着手炉,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 秦越点了点头。 坐在榻上的人笑了一下,道:“这几日,师尊的修为……正在下降。” 第44章 墙头上的美人蛇。 沈夕看着面前的小徒弟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望着他。 他手里捧着热茶,茶水碧绿,微微荡漾,映出他的眼睛。 沈夕低头喝了口茶,短暂避开秦越的视线,这才重新抬起头玩笑道:“瞧瞧你这样子,怎么,害怕师尊没用了?” 秦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嘴唇颤抖了两下。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但不等他出声解释,师尊就将茶杯放到旁边的小桌案上,轻松笑道:“开玩笑的,不必在意,一点陈年旧伤。再休养一段时间,我就会好的。” 就是修为不一定还能恢复到原来的地步。 沈夕想到这里,心情却很平静。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修为缓慢地失去,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一次不过是长久无法得到根治的问题终于暴露在人前。好在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而他也并非完全被动。 沈夕现在的修为只怕跟秦越也差不了多少。百花园园主嘱咐他近段时间决不可再动用灵力,因此他连神识都无法探出去。 现在的他,正在从头来过。 就是没想到他这小徒弟还挺敏锐的,这么短的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师尊的伤,是五百年前留下的吗?” 沈夕稍微走了点神,就听见秦越这么问道。 他对对方愈发满意,也就没有隐瞒,干脆道:“是。” “五百年前,我斩杀那位魔君的时候,遭到了反噬,”沈夕道,“魔物诡计多端,临死之前也不忘趁虚而入,留了一道强烈的魔气在我的体内。” “我已将这道魔气封存起来,平常并不怎么碍事。” 骗人。 那么冰冷的手,时不时的咳嗽,怎么可能不碍事。 秦越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没什么起伏。除了可能被师尊误解时流露出的那一丝短暂的慌张,他的神色一直十分冷静。 沈夕也没有察觉到他这小徒弟内心的波动,继续道:“之前是因为动用了过多的灵力,才让这魔气跑出来了一会儿。现在它已经被重新封印回去了。” 他说得轻松,秦越却不这么想。 小徒弟望着他的师尊道:“没有什么收服魔气的办法吗?” 沈夕笑道:“没有。” 秦越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所以,不要给魔物留一丝机会,”沈夕的眼睛望过来,秦越感觉自己被师尊的目光锁住了,“魔物并不都如你先前看见的那般丑陋,有的甚至可以变换形态引诱你。” “你本是凡尘之人,入门的时日也短,有些事情可能学堂的老师还没有跟你说过。” “五百年前,我将魔君一剑斩杀之后,魔物力量大为削减。但魔物难以斩尽杀绝,如今仍然有很少的一部分龟缩在十万大山之外的荒原上。” “如果有朝一日,它们……”沈夕的声音突然变得又低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昆仑山就是人间的第一道防线。” “当然,我希望永远没有这一日,”沈夕道,“现在的人间也受不起这个苦。” 秦越耳朵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从前也没几个人想过他受的苦,那其他人的苦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师尊还受着这样的苦。 秦越想到这里,就见沈夕望过来,目光牢牢锁住了他:“你身为我的弟子,自然要担起这份责任。只有魔物永不进犯,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才不会化成灰烬,明白吗?” 秦越望着面前的人,认真地点点头。 沈夕心里十分满意。 尽管已经知道他现在的处境,秦越却仍然能这么听话,沈夕的心里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对方,伸出手来,笑道:“好,很好。” 秦越看着这伸过来的苍白的手。 他曾经领教过这只手有多么冰冷,放到他的脑袋上都会叫他不由自主地颤一下。他也曾经领教过这只手有多么温柔,轻轻摸他的脑袋时也会叫他舒服得忍不住身体微颤。 秦越已经分不清当沈夕的手落到他的脑袋上时,他身体的颤抖究竟是因为什么,也很难说这冰火两重天的感受究竟如何。但他现在一见到这只手伸过来,就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身体微微前倾,将自己的脑袋送到这只手下。 刚刚捂过手炉的手没有那么冰凉,手指熟练地在小徒弟有些毛躁的发间穿梭。沈夕揉了会儿小徒弟的小脑袋,就松开手,看着对方头发凌乱,神色平静地直起身来,心情十分愉悦,这连日来因为修为暂时下降而堆积的郁结也消散一空。 他看着神色镇定理了理头发的秦越,心想小徒弟又长高了一点。 不仅人长高了,而且也很听话,现在也识字明事理,拥有自己的判断力了。 孩子长大了。 而他,也可以做好准备了。 沈夕想到这里,便对秦越道:“你练剑可有什么阻碍之处?虽然师尊现在不能一眼看出你的问题,但还是可以给你出些主意。” 秦越立刻将自己练剑时的不通之处说给了师尊听。 师徒两人在房间里细细分析了一场,秦越就继续回到院中进行练剑。 * 如此又过了两日,百花盛宴最高.潮的时期已经过去。 榆泽城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任何一位当日亲眼目睹,非魔道中人的大能都坐立难安。他们中有不少人曾参与过五百年前的纷乱,还有不少人光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就觉察出不对,因此诸位大能在这两日内依次离开榆泽城,回师门去商讨大事了。 好在这些大能离开之际都十分低调,大多都是夜间离开,因此榆泽城中其他不知情的人倒也没有慌乱,反倒依旧热热闹闹地趁着百花盛宴的期间在榆泽城中游玩。 昆仑山掌门和他的座下首徒一行也即将离开榆泽城。 临行前,褚桐带着舒凌云前来看他尚在病中的师弟。 前几日因为沈夕一直在病中,褚桐除了一开始随同众人见到了自家昏倒的师弟外,其余时间都被对方卧床养病为由被拦了回去。 显得自己好像就是个单纯提供药材的。 但是褚桐也没办法。 昆仑山掌门师徒二人来看望丹霄圣君这日,天高气爽,他们一进院子,就看见秦越正在院中练剑。 身量正在抽条的孩子舞剑行云流水,剑气划过之处,树影顺势摇动。若是在不通门道的外人看来,只觉这孩子勤勉刻苦,小小年纪就已经将剑法烂熟于心,舞得像模像样。 而落在有些修为的人眼中,可就大不一样了。 外界而来的灵气随着经脉炼化、游走,分成数股规律运行小周天和大周天,又随着秦越的舞剑激荡开去,剑气凛冽,隐带锋芒,却又有所收敛,离他不远的一棵树,树叶丝毫不受他剑气轨迹的影响,唯有离得更近些的小窗上垂下的流苏微微颤动。 昆仑山上的孩子,现在才刚开始将灵力的运用同剑法结合起来。虽然也有跟秦越同龄,还能够达成像如今秦越这般地步的人,但他们基本出身修真望族,可以说从小就耳濡目染。 现在看看,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舞剑的孩子在几个月前不过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乞丐,甚至差点就要死了呢? 丹霄圣君真是教导有方,拥有点石成金之手。 秦越早就知道有人在窥视自己。 这也是师尊教导他的。 师尊一方面要求他专心致志地练剑,一方面又要求他分出心神注意周遭的动静。这样苛刻的要求秦越却甘之如饴,因为他相信,师尊是为了他好。 就像现在,即使他在练剑,也不耽误他察觉到有人来了。 来者的气息不止一人,没有恶意,也并不刻意遮掩,应当是来找师尊的熟人。 秦越判断时,手头的剑法依然没有停止,只是正好行进到剑法最新的一套招式上。 尽管师尊跟他说得仔细,但今时不同往日,师尊无法亲自查探他的问题所在,也不能直接上手帮助他梳理经脉,单靠秦越自己的领悟还是要慢一些。 因此这两日秦越每行进到这一步剑招时,他总要放慢速度,细细叫经脉内的灵力逐一分开,各往各的地方去,慢慢度过运用这一剑招时有些胸闷气短的难受,然后再细细梳导灵力在经脉中的走向,直到最后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在没有师尊直接出手的情况下,这是最佳的方案,也是师尊教导他的,要他自己也要细细领悟,这样才会对修行有更深的认知。 只是正当秦越精细把控灵力的流动时,忽然一人出现在他的身后,伸手就往他的肩上拍来。 秦越脚下一错,经脉中的灵力迅速变换,手腕一抖,手中的剑立即掉了个头,剑气当即破空而去,直奔来者的面门。 舒凌云没有料到他这小师弟反应如此迅速,而且来势汹汹。这套昆仑山弟子初入门的剑法竟然逼得他不得不后退几步,然而即便如此,随之而来的剑气依然削掉了他垂下的几缕发丝,将他身上的外衣划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对方转过来时,舒凌云看到了秦越的眼睛。 冷静,还有点凶狠,像个被人触碰的小狼崽子。 不仅剑法修习的速度远超同门同辈,连察觉到他过来的速度也这么快。 舒凌云先开始观察秦越练剑时并没有刻意收敛气息,但他过来的时候是刻意收敛了的。因为他察觉到对方练剑的不顺,本来只是想过来顺手指点一下,不想中途惊扰这小师弟练剑,以免给对方的修行留下什么隐患。 毕竟小师叔还在窗口处看着。 却没想到…… 舒凌云心中几番变化,面上却笑起来,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小师弟不必紧张,师兄只是看你练剑似乎出了些问题,想过来给你点一下。” 秦越收了剑,只是点点头,并未答话。 倒是一道声音轻轻地传过来:“既然如此,掌门首徒便为我这小弟子看看吧。” 秦越猛地抬起头。 这栋小楼阁的地基有些高,因此小窗开得也有些高,坐在房内的师尊微微探出身来,几缕青丝垂下来,苍白的面上带着点微微的笑意。 他透亮的眼珠越过自己,似乎在和自己身后的人说话,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十分扎眼。 秦越的脑内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曾经还是乞丐的时候,曾经听过的美人蛇的传言。 墙头上冒出来的美人蛇,要是喊了你的名字,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否则魂魄都要被它勾去了。 “秦越。” 墙头上的美人蛇轻轻地喊了一声,那微微带着笑意的模样迎着阳光,简直叫人目不转睛。 “诶。” 秦越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沈夕挑挑眉。 这个小徒弟,还是头一次这么没规矩。 秦越的神色现出几分懊恼,连忙又补了句:“师尊找弟子有什么事?” 沈夕心里念着他这小徒弟辛苦,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笑道:“你师兄要给你指点,还不快谢过你大师兄。” 秦越心里不太愿意,但依然听话地点头道:“是,师尊。” 往常都是师尊来给自己指点,即便没有师尊,他也不想让别人来触碰自己。 但是既然师尊要求了,他也只能同意。 秦越朝着舒凌云拱手道:“有劳师兄了。” 第45章 天边月 沈夕正望着窗外,看舒凌云给秦越指点,门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懒洋洋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昆仑山掌门踏进房内,轻轻喊了声:“小师弟。” 沈夕看见是褚桐也不惊讶,只道:“你们今日要回昆仑山吗?” 褚桐点点头:“是。” 他看起来像是有话要对丹霄圣君说,嘴巴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吐露。这点欲言又止的神态出现在昆仑山掌门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偏偏丹霄圣君也不看他,这点滑稽就又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委屈。 沈夕的目光都放在窗外两人的身上。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褚桐开口,干脆自己先问道:“你座下这首徒这次回去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问得直白,毫不遮掩,褚桐自然也一听就懂。小师弟可能是想要舒凌云留下来。 褚桐有点委屈。 小师弟都不问问他。 褚桐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就迅速道:“没什么要紧事。” 其实舒凌云作为褚桐座下首徒,一直被他当作未来的昆仑山掌门来培养。按理来说,榆泽城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舒凌云应该跟随他回昆仑处理这次水上楼阁的后续相关事宜。更何况,舒凌云还身兼昆仑山小辈们的剑法课。 但是褚桐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大徒弟来讨小师弟欢心。 水上楼阁的处理又不是非舒凌云不可,这样的大事最终商议和决策的还是门中大能及有经验的长者。至于孩子们的剑法课,这个本就是他为舒凌云在小辈中树立威望的一种手段,也不是非对方不可。 况且,褚桐心想,他这大徒弟也未必不乐意在榆泽城中再多停留一段时日。 “多谢掌门,”沈夕道过谢后,就开始毫不留情地赶人了,“掌门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这本来应该是在一开始就提出的问题,却直到现在才被丹霄圣君提起,问话的人甚至这时才把眼睛转向来者。虽然沈夕的脸上带着点笑意,语气也称得上平和友好,但这问话的先后顺序凡是懂点礼数的人都能明白他在敷衍。 昆仑山掌门却一点也不生气。 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从纳戒中拿出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准备的东西,递到丹霄圣君的面前:“小师弟,师兄也许久没送过你什么礼物了。上次那个你不喜欢,这次我又专门改进了一下,请你收下吧。” 沈夕一瞧,就见是只小猫布偶。 这只小猫布偶身上充满了矛盾,一边是名贵的绿松石镶嵌的眼睛,细密的柔软绒毛铺满布偶表面,一切都是上好的选料。而另一边则是歪歪扭扭的针脚,稀烂的做工,布偶小猫的脸呆滞地望着他,一点也不灵动。 简直像是特意糟蹋的材料。 不过小猫布偶倒的确比之前那只真的小猫来的好一点,起码不掉毛,就算不管它也不会死亡。 就是没想到昆仑山掌门送个礼也这么执着。 沈夕在心里随便感叹了几句,就伸手接过来:“多谢掌门。” 虽然他对这只小猫布偶不感兴趣,但他刚才算是有求于人,这会儿也就收下了。 褚桐见他没有多少犹豫就收下,心里十分高兴。 沈夕眼见自己目的达成,昆仑山掌门似乎也得偿所愿,便干脆道:“掌门可还有事?要是没事儿的话,还是尽早回昆仑山的好,毕竟榆泽城中出了这样的大事。”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褚桐却不以为意。 自从认识到自己对小师弟的歉疚后,他就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怎么看小师弟都自带滤镜。小师弟虽然对他不耐烦,但也是因为心系榆泽城的事。 因此褚桐毫不生气:“小师弟说的是。那舒凌云先在此留下几日,我马上就回昆仑。” 说完,昆仑山掌门还眼巴巴地望向自家小师弟。 可惜沈夕已经将头转向了窗外,只敷衍地应了他一声。 * 秦越听到师尊的话后,很快就在舒凌云面前重新舞剑,重复之前的练习,让对方为他指点不通之处。 在剑法行进到最后一招时,一根手指轻轻点到了他的肩膀处。 秦越的身体猛地绷紧,手上的剑下意识地就要往后刺去,但被他生生忍住了。 “小师弟放轻松。” 察觉到秦越的紧绷,舒凌云也有些头疼。 他一开始过来的确是想给秦越指点指点的,毕竟他也给门内的小弟子们教授了好一段时间的剑法课,习惯已成自然。 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小窗前坐着的丹霄圣君。 从前在昆仑山上,因为秦越要上下学堂,舒凌云再多费点心思,一天之内能见好几次丹霄圣君。但到了榆泽城,丹霄圣君的行踪就变得难以揣度,从前几日泪湖边的漫天红莲过后,舒凌云就再没见过对方,也有些担心丹霄圣君的病情。因此这次临别,他才找着个由头更近了一步,直接到了小窗下。 难得离得这么近,丹霄圣君的目光还有可能会放在他的身上。 舒凌云一想到这里,即便不用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更仔细了些。 秦越听到对方的话,控制着肌肉尽量让自己放轻松了些。他微微转过头,垂着目光道:“还请师兄指点。” 舒凌云随意地一瞥,发现对方脸上原先纵横交错的伤疤似乎淡了一些。 看着没那么难看了。 舒凌云伸手搭在秦越的右肩臂处,准备给对方梳理灵力流过经脉的正确走势。虽然秦越修炼的路子看起来明显与修真界一贯以来的有所不同,但灵力在经脉中的走势应当还是差不多的。 他开了神识,内视对方的经脉,往里注入灵力。 “在进行这一步剑招的时候,你体内的灵力应当这样走……” 舒凌云话还未完就睁大了眼睛。 他往秦越的经脉内注入灵力是想操纵自己的灵力在对方体内游走,带领秦越好好感受一下灵力途径这一部分经脉的走势。至于他注入的这部分灵力最后可能被他收回,也可能留在秦越体内最终被对方的经脉炼化掉。 后者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现在秦越的修为远远低于他。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舒凌云现在看到的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的确,秦越现在不排斥他了。但是舒凌云的灵力刚一注入对方的经脉就迅速被吞噬,炼化,游走于秦越的全身,如同溪流汇入江海,再也寻不见。 这经脉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霸道。 舒凌云的神识一扫,就惊异地发现秦越的背部附着了不少灵力。这部分灵力已经聚结成团,拥有了一点初步的、模糊的、小小的人形。层层堆叠起来的小人内部,似乎还包裹着一点别的灵力没有被炼化。 他还想再探,就见那小人像是有生命一般,似乎察觉到他的窥探,两个小手两个小脚竟然轻轻地抱起来,整个小人缩成一团,像是要将其中包裹着的灵力保护起来。 “舒师兄,你在看什么?” 舒凌云还没来得及惊叹,就被略带稚嫩的声音给打断了。他抬头望去,就见面前这位小师弟直直望着他,神色平静,但是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警惕。 “舒师兄,你不是要为我梳理灵力的动向吗?怎么迟迟没有动手?” 秦越往后退了半步,身体也就随之远离了舒凌云的手。他转过脸来,直视身后的人。虽然因为身高,秦越整个头部的姿态是仰视,但舒凌云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仰视的感觉。 反倒有一点像丹霄圣君平日里看他的味道。 只是丹霄圣君不会对他流露出警惕罢了。 “如果秦越的问题让舒师兄感到为难的话,秦越会向师尊秉明情况的。师尊通情达理,不会强人所难,秦越在这里先谢过师兄了。” 秦越嘴上说的客气,面上的神色却十分冷淡。他朝着舒凌云拱了拱手,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经过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他背上的灵体虽然不能说完全与他同步,但灵体的情况他已经能掌握得七七八八。灵体遭到如此强烈的神识扫视,尤其是对方竟然有深入探视的念头,这是秦越不能接受的。 对方触犯了他的领地。 “等等。” 舒凌云连忙喊住了对方。 他迅速整理好自己的神情姿态,拱手道:“对不住小师弟,是师兄失礼了。师兄只是一时没有见过这样的功法,这才不由自主冒犯了师弟。” 秦越一走,丹霄圣君的目光根本不会再分给他。舒凌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当机立断道:“师兄已经找到师弟练剑时右肩运行不畅的关窍所在,小师弟可愿听听?” 秦越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站在身后的人。 这人明明还是个孩子,此刻却神色沉静,不紧不慢,望过来的目光让舒凌云有一刹那的错觉。 仿佛他的命运就掌握在对方的手中。 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如此,他能不能留在这里的确要看秦越。但以往能够给舒凌云带来这样感觉的只有丹霄圣君。 不知过了多久,秦越才慢慢道:“有劳师兄了。” 说完,他上前几步,将运行不畅的那半边肩臂侧过来:“既然师兄已经看出问题所在,就请尽快为我指出来吧。师尊和师伯还在楼上看着,不要让他们等着急了。” 明明前不久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倔强的小孩,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有了丹霄圣君的一点影子。 虽然完全比不上真正的丹霄圣君。 却也聊胜于无。 这点影子就足以暂时慰藉他对那天边月一样的人的渴望。 舒凌云瞥了眼面前的小师弟,伸手点上对方这半侧肩臂:“你的经脉和身体构造与常人略有不同,灵力经过这里的时候要拐个弯。” 秦越道:“多谢师兄。” 第46章 照顾师尊一点也不辛苦。…… 秦越再一次练习剑招的时候,灵力在经脉中的流动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凝滞,而是越来越顺畅。一套剑法下来,秦越感觉自己对剑气的掌控似乎都更精准了些。 “多谢师兄。” 练剑完毕,秦越归剑入鞘,朝舒凌云拱手道谢。 他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站在那里像一节正欣欣向上的翠竹。不论是容貌、气质,还是行事,秦越都同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相差得太多了。 都说近朱者赤,这个小师弟也更多地染上丹霄圣君的一点影子了。 舒凌云脸上的笑意加深:“小师弟不用道谢,这是我身为大师兄该做的。以后小师弟修行时有任何不通之处,都可以来找师兄解惑。” 秦越黝黑的眼睛望着对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多谢师兄。” 他的神色淡淡的,舒凌云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态度。他正想再说些什么,昆仑山掌门就从小楼中出来了。 褚桐刚被自家小师弟下了逐客令,这会儿一贯严肃的脸色更是板正。他望着朝他行礼的两名后辈,点点头,沉声道:“凌云,你暂时不必同我一起回山。如今你小师弟正是打基础的关键时刻,需要有人指点他修行,你身为大师兄应当肩负起这个责任。” 昆仑山掌门说着,见秦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我和你小师叔的意思。” 听到丹霄圣君的肯定,舒凌云的眼睛亮了一瞬,他拱手掩饰自己面上的喜意:“是,师尊!凌云定不负所托!” * 送走昆仑山掌门后,秦越这日上午的练剑时间就到此为止。他与舒凌云客气道别后就匆匆往小楼上赶去。 等到推开丹霄圣君的门,秦越就见他的师尊正倚靠在榻上,低头看着手里抱着的丑丑的小猫布偶。直到听到他进来的动静,那昳丽的脸庞才抬起来望过来: “你回来了。” 刚刚沈夕在窗边看过了,秦越练剑的动作比之前快了许多。 舒凌云的教导确实不错。沈夕很满意。看来让对方留下来是个不错的决定。 至于舒凌云是否乐意,心里又怎么想,沈夕并不在意。 秦越盯着师尊掌心的那只丑陋猫布偶,想也知道是谁送的。但他仍然问道:“师尊,这只玩.偶是掌门送的吗?” 其实他更想问师尊为什么要留下这只猫布偶,但是这样就有些逾距了。 “是,”沈夕揉了揉怀里丑丑的猫布偶,同时轻轻吸了口气,“这东西会发热,用来暖手不错。内里似乎塞的还有药囊,有很淡的药香味,对我的病情也有一些帮助。” 不得不说,褚桐送这份礼物的确是很有心。只是沈夕懒得去在意对方的这份有心,现在也只把猫布偶当做有用之物使用。 秦越耳朵听着解释,眼睛盯着那丑丑的猫布偶躺在细白的掌心,嘴上已经有点心不在焉:“师尊,弟子想知道可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别人神识的窥探吗?” 沈夕望过来:“舒凌云查探你背后的灵力团了?” 秦越道:“是的,师尊。” 修者大多都不喜欢被别人窥探,秦越尤甚。尤其是舒凌云窥探他的时候那么轻松。 沈夕干脆道:“借助外力的方法,几乎没有。” 一般情况下,修为高的人能够查探修为低的人,反之则不行,这就是修真界强者为尊的准则。 秦越神色平静,似乎这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弟子明白了。” 倒是沈夕难得在清心寡欲的病中起了点好奇:“说说看,你明白什么了?” 榻上的人天生一双含情目,从眼尾望过来的时候像带了一把小钩子,轻轻地勾着被看人的心。 秦越垂目道:“舒师兄的修为比我高,他不看我是他的修养,他看我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与其做无用的愤懑,不如继续修炼。” “现在舒师兄能够探视我,将来我也可以探视他。” 沈夕满意地笑起来:“好,很好。” 他这个徒弟,跟他的想法真是越来越像了。 * 有了舒凌云的教导,相比起前几日的自己摸索,秦越练剑的进度也加快了不少。 如此又过了几日,新的一套剑法秦越已经舞得行云流水,而沈夕的身体也好转了些。 这日秦越上午练剑归来,还在廊上,他就察觉到师尊的房门前有其他人。 秦越走近一看,就见除去两个仆从,还有一个脸庞稚嫩的小童子正抱着一只小黑猫在门前探头探脑。 是之前侍奉师尊的映雪。 秦越的神识又扫了一下,门内还有其他的人在。 正扒着门看的映雪察觉到秦越的到来,有些气愤地瞪了他一眼。这些时日圣君病得厉害,连他想要照顾对方也被拒之门外,理由是不能打扰圣君养病。但是秦越却因为要练剑得到圣君的特意嘱咐,可以随时出入。 秦越像是没看见映雪撅起的嘴巴,问两边仆从:“谁来了?” 其中一名仆从恭敬道:“小道长,是园主和仙医来了,在为圣君疗伤。” 秦越点点头,就想推门进去。一旁的映雪连忙分出一只手来拦他,压低的声音气急败坏:“圣君正在里面疗伤,你怎么能随便进去!” 他还想再说什么,房间里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进来。” 秦越的心头一动。 师尊知道他在外面。 映雪更生气了,抱着小黑猫委屈得差点哭出来。而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次,只是这次微微带了点急促的喘息:“映雪也进来。” 年画娃娃一样的小童子没有听出来对方声音里的异样,高兴得泪珠也不掉了,嘴巴也不撅了,欢欢喜喜地抱着小黑猫跟在秦越身后进了门。 门内的温度比往常更高,热浪滚滚。窗边的软榻上正围着两个人,一人白色衣衫,腰间悬着把折扇。一人一身青衣,长发垂落。听到推门声,两人都没回头,只有一道稍显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 “来个人帮忙,其他人站在原地别过来。” 这道声音一出,秦越立刻上前,快得甚至旁边的映雪刚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被截胡了,只能气得暗暗跺脚。 秦越来到塌前,看到被百花园园主和临江仙医围在里面的师尊。 榻上的人红衣半褪,雪白的里衣也被扯开,露出半片略显单薄的胸膛。听到秦越的脚步声,丹霄圣君抬起头来。 他脸色极白,嘴唇却极红,额上冷汗涔涔,还粘着几缕发丝,一双含情目已经有些涣散了,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九州第一美人这等姿态本该是极其香.艳的一幕,然而在场无人有半分旖旎心思。 两位医者神情凝重,唯一的孩子眼睛都睁大了。 三根银针为一排,统共十数排银针从沈夕的心口处起步,向上一路排到他的肩颈处,往下又横贯至腰腹。根根银针深深扎入雪白的皮肉中,乍看之下仿佛人间的某种酷刑。 而在银针围成的阵中,有什么东西正潜藏在皮肤之下,时隐时现,仿佛被围剿的猎物,始终不得挣脱。 百花园园主手持银针,额上汗如雨下,聚精会神地在丹霄圣君的背部施针。而临江仙医则一手托着丹霄圣君的半边肩臂,一手往对方的背部注入灵力,以防不测。 望见秦越过来,汗水从脸颊滑落的临江仙医道:“给你师尊擦汗,别让汗流进银针所在的位置。” 秦越从纳戒中拿巾帕时抖了一下,又迅速恢复正常,然后为师尊用心用意地擦起来。 江烟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沈夕的皮肤,整排银针形成了闭环,牢牢护住了丹霄圣君整条心脉。连续一整个上午这样施针,耗费了百花园园主巨量的灵力和精力。现在他几乎累瘫在一旁的椅子上,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秦越紧紧地盯着师尊的礻果露的皮肤,一看见有汗珠渗出就伸手去擦拭,一遍遍下来不知打湿了多少条巾帕。期间他还给师尊喂了些水,偶尔拨一下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沈夕的呼吸越来越平缓,额上出的汗越来越少,心口处的皮肤再没有动静。 魔气被重新制服住了。 临江仙医内视丹霄圣君的经脉,面上还算沉稳,心中却十分震撼。 他正目睹丹霄圣君枯竭的经脉重新吸纳灵力,掉落的境界一层层往上涨。十几天前对方几乎已是凡人沈夕,而今日就快要攀升到他无法探查的修为了。 银针被重新取下。 百花园园主每摘掉一根银针,就有一股乌血流出,然后被在旁等候的秦越迅速擦去。当所有银针拔完后,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临江仙医笑道:“祝贺圣君度过最难关。” 沈夕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倒是一旁的江烟收好银针,道:“我们出去吧,剩下的时间让圣君自己好好休息。” 说完,百花园园主就拽着临江仙医半是强迫地将人拉出去了。 房间的门彻底关上之前,江烟和沈夕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知道沈夕的情况并没有真正好转,只是这件事不能让临江仙医知道。 秦越注意到了他们之间这转瞬即逝的眼神交流,但他并没有吭声,只是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面无表情地继续围着师尊转,给对方倒上热茶,在对方的身周围上一堆柔软的靠枕,还有师尊最近最爱捧着的丑丑小猫布偶…… “圣君。” 一直站在门口映雪看到这幅场景,抱着气得有些炸毛的小黑猫,有些委屈地喊了一声。 这么多日来,他一直被拦在门外。 映雪很懂事,门口的仆人告诉他圣君需要休养,他都理解。百花园园主和临江仙医他们要给圣君治病,所以可以出入,他能理解。秦越是圣君唯一的弟子,修行不能耽误,所以也可以出入,他也能理解。刚刚秦越一直在照顾生病的圣君,他也提心吊胆的,所以自己没有位置也不在意。 但是现在,映雪看到圣君身边,原本应该是他侍立在旁的位置,现在却站着秦越。而且对方还伺候圣君伺候得如此熟练,简直是默不作声就把他的活给抢了! 映雪委屈,但是映雪不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圣君。 他怀里的系统小黑猫更是毛都气炸了。 宿主抱着的那是个什么丑东西!根本没有它长得好看! 虽然皮毛看着还挺光滑,眼珠子看起来也很名贵,但是,但是一看就是个丑丑的死物,哪有它活泼机灵呢! 系统小黑猫气着气着又心虚起来。 宿主曾经还嫌弃它聒噪,说不定就喜欢这种安安静静的布偶猫咪。而且宿主一向很挑剔,能放在手边摸的肯定手感确实不错。它在宿主身边的位置也要没了! “喵~” 随着一声稚嫩的呼唤和一声嗲嗲的猫叫,成功把沈夕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眼巴巴望着他的一人一猫身上。 丹霄圣君神色如常地转过脸来,看向了一人一猫的方向。 面对两个眼巴巴望着他的目光,沈夕对身旁的秦越道:“你歇一会儿,换映雪过来。” 门口的人眼睛瞬间亮了。 秦越捧着热水的手指攥紧了一下,道:“师尊,映雪抱着小猫,恐怕不方便,还是弟子继续侍奉师尊吧。” 映雪立刻投来谴责的目光。 沈夕道:“不必。你刚刚辛苦了,歇一会吧,让映雪抱着猫过来。” 沈夕心里对秦越是非常满意的。 作为徒弟,想要侍奉师尊,这说明秦越将他当作师长尊敬、孝顺,而对方刚刚也的确不厌其烦地尽己所能照顾他。不过身为他的徒弟,秦越在必要的时候愿意侍奉就行了,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必他来做。 更何况,沈夕也有些心疼他累了。 房间里这么热,对方也不过才七八岁,就一动不动地照顾了自己这么久。 秦越的嘴唇抿了抿,道:“是,师尊。” 他将手中的热水放下,退到了一边,看着映雪抱着小黑猫欢欢喜喜地跑上前来,接过原本属于他的活计开始做起来。 其实照顾师尊一点也不辛苦,为什么他就不能做呢? 第47章 追寻。 经过上一次的治疗后,沈夕的修为与日俱增。不过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原先的水平,因此他还要留在榆泽城再休养几日。 在沈夕养病期间,百花盛宴给榆泽城带来的热潮逐渐消退。就连对危机毫无警惕的凡人们都玩够了,开始陆续离开榆泽城。而因为水上楼阁引发的危机而留下的部分修者们,眼见自那天后泪湖再没起波澜,城中也没有再出现其他异状,也纷纷决定在这段时间离开了。 沈亭昱就是其中一员,只是他临走前来敲了丹霄圣君的门。 “圣君好。” 沈亭昱进门后就规规矩矩地向丹霄圣君问好,腰板挺直,背部下沉,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 “不知圣君近来身体可好?” 沈夕已经见惯了他这正人君子的一套,懒得同他寒暄,直奔主题:“找我有什么事?” 丹霄圣君不回答,沈亭昱就直起身子,正大光明地打量了一番榻上人的面色。虽然仍然苍白,但是已经不复当初刚从泪湖上下来时那样白得可怕。 圣君手里捧着一只很丑的猫布偶,一只真正的猫反而蜷缩在软榻的角落里睡觉。稚嫩可爱的小童子在房间里忙忙碌碌,佩剑的小徒弟立在软塌一旁聆听教诲。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沈亭昱一边在心里放松了些,一边回道:“亭昱即将离开榆泽城,临别之际想来跟圣君说几句话。” 说完,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丹霄圣君,等着对方的回答。 正在收拾床铺的映雪一听到这里,就识相地放下手头的东西,朝着圣君的方位行了个礼,道:“圣君,映雪下楼去看看照月有没有来消息。” 泪湖事件后,照月没有走,而是跟着圣君留下来,继续在榆泽城中打理沈夕名下的产业。在圣君在百花园中休养的这段时日,他时不时地就会派人送些东西过来,比如可能对疗伤有效的药材,或者圣君也许会喜欢的小玩意儿。 只是照月昨日刚派人来了一趟,今天不大可能会再来。映雪这么说就是为了找借口避开他们的谈话。按照沈亭昱的意思,重点当然是跟圣君说话,而不是谈话被他们这些跟话题无关的人听到。 沈夕很满意映雪的聪明懂事:“去吧。走之前把这只猫带上,它该出去晒晒太阳了。” 他说着,伸出一只脚轻轻地踹了一下缩在软塌角落里的小黑猫。 系统小黑猫被这么一踹也无法装睡了。它心里悲苦自己痛失软塌,面上却还是嗲嗲地“喵呜”了一声,朝着宿主撒了个娇,这才跑下软塌,一溜烟窜进映雪的怀抱。 没办法,现在就连那只丑丑的猫布偶都身兼多职,能给宿主暖手,还能给宿主治病,比它有用得多,它被内卷得地位岌岌可危!还好小童子的怀抱也很柔软暖和! 侍立在软塌旁的秦越看着这幅场景,抿了抿嘴唇,脚下刚一动,耳边就传来师尊懒洋洋的声音:“好了,你想说什么现在就说。” 秦越脚下一顿,转头去看师尊,却见对方并不看他,而是注视着前来道别的后辈。 沈亭昱虽然向来直来直往,但也并非真的榆木脑袋到听不懂人话。他相信丹霄圣君肯定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即便如此,对方依然选择让秦越这个小孩子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来,由此可见丹霄圣君对对方的重视。 沈亭昱又朝着秦越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这才站起身道:“这段时日我一直留在榆泽城中,想要探查当初泪湖一事的起因。当日圣君是唯一身处水上楼阁中,看的最清楚的人。因此我想问圣君几个问题,以此来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沈夕道:“你说。” 他也同沈亭昱打过很多次交道了,已经习惯了对方每次问问题前都要先一板一眼地陈述起因、经过,还要解释目的这一套流程了。在这之后,对方就会变得很直接。 果然,沈亭昱下一句单刀直入:“圣君那日所见的怪物,究竟是不是魔物?” 沈夕也直接回答了他:“我认为是。” 倘若有曾经历过五百年前那场浩天大劫的人在场,听到两人的对话必然要面色大变。尽管已经过去了五百年,那曾经尸山尸海、血流漂橹、民不聊生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然而对话的两人神色平静,仿佛他们都是几百年后才出生的黄毛小儿,自出生起世间就是一派祥和,这才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场偏偏也确实只有秦越一人,因此无人为他们二人的镇定而感到震惊。 沈亭昱的面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迟疑:“圣君为何如此肯定?” 那怪物可能是经过泪湖湖底法阵异化的水鬼,也有可能是从前亡者的灵魂因怨气而生的鬼修借了法阵的势。当然,还有可能是魔物。 “身体灵活类人,见到鲜血兴奋,能将活人转换为同类,具有一定的智慧,混沌邪恶,还有,”沈夕端着热茶轻轻地呷了一口,才慢慢道,“藏不住的那一丝魔气。” 即便过去了五百年,他也不会忘记魔气是什么样。 毕竟他的心口就正封着一道。 沈亭昱闻言,面色顿时复杂起来。 这怪物当初来得很蹊跷,也很突然。实际上,除了丹霄圣君外,到目前为止没有其他任何一人能够清楚地说出这水上楼阁中的怪物究竟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键的特性。 先前泪湖危机发生后,有不少人想问问丹霄圣君其中的细节,但都被百花园园主和沈家合力明里暗里地挡了回去。只是丹霄圣君受伤养病的消息不可避免地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城。而一旦风向没有引导好,恐怕修真界就会迎来一波恐慌。 好在丹霄圣君意志顽强,陡然昏倒的场面除了极少数的几位,并无其他人知晓。 况且这次泪湖底部埋藏的是数位现在或已飞升,或已身陨道消的阵法大能在联手共创的封魔大阵,又经过了五百年的积淀变化,还事发突然,因此这位众人心目中宛如神明的丹霄圣君因此受了点伤也不算不能接受。 再加上圣君向来性情孤僻,甚至常年不下昆仑山,那不愿见外人也不是件多稀奇的事。所以其他人都以为丹霄圣君只是破阵之时受了点伤,不喜人打扰,所以一直在清修养病罢了。 也的确没有人为了泪湖之事去打扰圣君。 因此作为极少数几位知晓真相的人之一,沈亭昱也是直到亲耳听见丹霄圣君的肯定,才彻底确定那怪物就是魔物的。之前他一直不能完全下定论,又或者,他一直不愿下定论。 沈亭昱坦然面对现实:“我相信圣君的判断。也就是说,榆泽城在五百年后,再一次出现了魔物。” 这最后一句饱含的东西太多,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房间里都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沈夕将手中的热茶放下,茶盏与桌面发出一声碰撞声,在此时尤为清晰。 他平静地问站在对面的人:“你有查到什么吗?” 沈亭昱道:“我在此之前走访过很多当日在场的凡人,没有一人察觉到这魔物是如何出现的。那日在场的还有少部分修者,都只察觉到堂间似乎有阴风,好像也看到过奇怪幼童的影子,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完全肯定,也没有看得很清楚。不知圣君当日有看到什么?” 这也是最令沈亭昱头疼的一点。 有些想要知道水中楼阁里具体情况的人不敢冒犯圣君,就只好去问当日在场的其他人。 凡人自不必多说。遇到泪湖危机这种情况,最先惊慌失措逃命的就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又能指望他们有多冷静地停下来观察要吃他们的怪物呢,更别说还要注意到其他的了。就算有胆大心细的凡人敢于注视可怕的怪物,受他们自身条件的限制,就不可能注意到诸如魔气之类的细节。 而修者又大多讲究清修,绝大多数修者在入道之前就已经斩断红尘。即便是像百花盛宴这样的热闹,大部分修者也最多是随俗世的百姓们逛逛街,赏赏花,猜猜灯谜之类的。 大能们更是将百花盛宴当作多年未见的朋友聚会,又或者是求人办事的场合来对待。偶有爱凑热闹的当日也正赶上百花园园主的宣布百花园开放,没有抽身前往楼阁。 只有特别贪恋俗世的修者才总喜欢凑水上楼阁的热闹,而往往这样的修者修为都较为低微。 如此一来,当日的水上楼阁中,能看清那怪物身份的大能不在,在的修者都看不清那怪物的来路。 因此沈亭昱也就只有等着丹霄圣君的消息了。 沈夕道:“这魔物一开始的形态是个幼小的女童,全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它在楼阁的大堂中行走,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它的全貌。” 沈亭昱道:“听起来倒像是水鬼,又或者是水鬼演变过来的。圣君可还记得那女童的相貌特征吗?” 他为了追踪这怪物的痕迹,已经将近几年榆泽城方圆百里内登记离奇死亡受害者信息的册子借了过来,只等丹霄圣君一提供消息就立刻去追寻。 沈夕道:“记得。” 沈亭昱即刻从纳戒中翻出厚厚一本册子来。 为了更方便查找,沈亭昱还重新做了个小手册,按照受害者的性别,年龄大小,地域等分门别类做了笔记,只待圣君描述,他就可以直接按照小手册翻找,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锁定源头的位置。 沈亭昱锁定了女童这个关键点,迅速按照小册子的记录将那本厚厚的受害者册子中有关女童的页面展示给丹霄圣君看。 二人逐一排查,最终册子上所有的女童都被沈夕否决了。 沈亭昱皱起眉:“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不等沈夕回答,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秦越道:“有可能,真正的受害者并不在这本册子上。” 沈亭昱一下被对方点醒了。 魔物有时诡计多端,十分狡诈,想要杀人借尸不见得会表现得十分明显,有时候行事还十分隐蔽。这本册子记录的受害者,通常死亡原因离奇或者不明。 但是如果受害者失踪了呢?或者根本没有找到受害者的尸身呢?这样的根本就不会被记载在这本册子上。 沈亭昱立刻就想去翻阅榆泽城的其他相关书册,或者干脆找人来将丹霄圣君还有印象的女童画出来,直接在榆泽城方圆百里之内挨家挨户地询问,总能得到点结果。 他想到这里,就拱手对沈夕告别,拔腿就想走。 倒是沈夕及时接了句:“慢着,我和你一起去。” 他说到这儿,不顾沈亭昱不赞同的神色,看了眼一旁的小徒弟,道:“秦越也跟着。” 第48章 段宇轩总觉得秦越对他小师…… 沈亭昱对秦越跟过来倒是没有什么想法,但他对沈夕跟过来还是很有想法的。 “圣君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虽然从小楼放自己进来这一点来看,丹霄圣君的身体应该是暂时没有大碍了。但沈亭昱是知晓部分沈夕病情的人,对待圣君身体相关的事更是严肃。 更何况,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丹霄圣君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衬得额心的剑纹都愈发艳红,让对方看起来像是传说中食人精.气的艳鬼。 这样一只艳鬼还是更适合在房内好好养病,而不是出来跟他东奔西跑。 沈夕听了沈亭昱的话,轻挑了下眉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几步路还是可以走的。” 他说这话时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青丝垂落,红衣轻摇。一双含情目斜斜地望过来,简直叫人忽略了他苍白的病容,只觉得他满面光彩。 沈亭昱并没有被这一句糊弄住,但他也没有再追问,而是认真道:“城主府离这里不远,我可以在百花园内叫辆车驾一起去。” 丹霄圣君真想走,他是拦不住的。更何况,不论是修为还是辈分,对方都远在自己之上,沈亭昱不具备阻拦丹霄圣君行动的资格。因此,他只能从别的方面来照顾照顾对方了。 沈夕闻言也没有拒绝,他点了点头:“有劳了。” 这么多日以来,沈夕头一次踏出小楼。多日未见的阳光直接照到他的脸上,叫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丹霄圣君还未发话,他身旁跟着的秦越就立刻从纳戒中取出一顶帷帽,捧到圣君的面前:“师尊,要戴帷帽吗?” 秦越仰头去看站在面前的人,脸也正暴露在阳光下。 一旁的沈亭昱偶然扫过,还有些惊奇:“你这小徒弟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 他说着,又仔细看了眼秦越的脸,诚实道:“不看这些疤,其实长得还不错。” 听到这两句,还是孩子的秦越心底不可避免地雀跃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抬起眼睛偷偷去看师尊的面色。 师尊听到这话,目光也跟着落在自己的脸上。 秦越的心里有些紧张。 对方的目光轻飘飘的,有些漫不经心,在他的脸上匆匆转了一圈就又收了回去。 秦越心里很失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他就像回到了从前刚开始乞讨的时候,饿得实在厉害了他才鼓起勇气求别人给点吃的,但是对方根本没听完他的要求就迅速关上了门,仿佛见了鬼。 一只手从自己的手中接过了帷帽,淡淡的声音传来:“确实还行,等疤痕没了会更好看些。” 秦越猛地抬起头,却见师尊正抬手戴帷帽,他只能望见摇荡的轻纱下,还没来得及遮住的一张淡色的嘴唇。 唇角是微微扬起的。 秦越的心情顿时如雨后天晴,整个心境都明朗起来。 师尊也觉得他长得不丑! 一旁的沈亭昱旁观了整个过程,正直的心底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虽说秦越年纪尚小,弟子也的确应当以师长为尊,但丹霄圣君这小徒弟的情绪是不是也太容易被沈夕牵引? 况且还是容貌这样的身外之物。 他正想出声提醒一下,就见身旁已经戴好帷帽的人忽然抬起头,掀开了面前的纱看向上空,喊了一声道:“师兄。” 这声音不大,却直达上空,钻进那正在云层间行进的人的耳朵里,叫他猛地低下头。 高空下,百花园里,青石板路上,一身红衣的美人素手掀开轻纱,正迎着光仰头望着他,额心艳红的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小师弟! 这还是小师弟难得一回主动喊住他。 段宇轩原本正追踪着那一点点残存的魔物曾经活动的痕迹,如今听到他小师弟喊他,毫不犹豫地停住。魔物曾经活动的遗迹可以等会儿再继续追,小师弟喊他,错过了可就不知道该等到哪一年了。 沈夕眼见段宇轩停住,立刻对身旁的沈亭昱道:“册子的事情等会儿再说,我们先跟他一起去看看。” 要是能跟着段宇轩有所发现,说不定连册子都不用再翻了。 不等沈亭昱回答,沈夕又朝着空中朗声道:“师兄,我们跟你一道。” 他似乎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连一句询问也无。 高空之上的人也的确没有拒绝,当即降下飞剑,逐渐停到两人的面前。 段宇轩之前连着多日被小楼拒绝在外,因此自泪湖危机过后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他小师弟了。这会儿再见到沈夕,听到对方说的话,他的面上既喜且忧:“小师弟,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不再多休养一阵吗?” 养了这么长时间的病,今天恐怕是这么长时日以来头一次出小楼,这样也要出来探查吗? 沈夕已经放下帷帽前的纱,道:“跟你出去一趟还是没问题的。” 他隔着眼前的轻纱,看向他这二师兄腰间悬着的长剑。 段宇轩这柄剑名为封魔剑。封魔剑的剑柄曾在五百年前更换过,机缘巧合之下采用了特异的材质,封存少量魔气,辅以精妙的阵法,最终打造出一把独一无二对魔物残秽极其敏锐的剑柄,能追踪魔物隔了好一段时间留下的痕迹。 五百年前,这柄剑对他们追杀大魔,破解魔物的诡计做出过许多贡献。 如今这长剑的剑柄上有一根极细的,似乎会动的红线,剑身在剑鞘内轻轻地嗡鸣,显然正在小幅度的震颤。 正是在追踪魔物残秽的表现。 沈夕心想,段宇轩果然已经发现了什么,恐怕正在追踪魔物痕迹的途中,并且极有可能他追踪的东西正跟泪湖危机有关。 段宇轩见沈夕望着自己的剑柄,就知道他这小师弟已经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作为对方的二师兄,虽然这五百年来跟沈夕接触的机会已经很少,但从前在昆仑山上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也不是假的。 他知道他拦不住他这小师弟的。 就算段宇轩不带他去,总有别的人愿意带他去。就算没人愿意带小师弟去,对方也可以自己去。 更何况,段宇轩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沈夕身旁的沈亭昱。 他这个小师弟想要做的事,永远不缺人帮助他去完成。 如此一来,还不如就让他小师弟跟着他。对方跟在他身边总比跟在其他人身边更安全一些,还能增进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感情。 段宇轩这么想着,就答应道:“好,我们一起去。” 段宇轩为了追查魔物的踪迹,专程向榆泽城城主申请了可以在榆泽城上空飞行的手令。但除了段宇轩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手令,因此他们统一决定先坐马车出城,再乘坐飞行法器继续追踪。 沈亭昱叫来的马车十分宽敞,坐三个大人一个小孩绰绰有余。他挑选马车的时候也十分注意,专门选了内部陈设看起来比较舒适的,想让丹霄圣君坐得舒服些。 谁知沈夕上车后还没说什么,他那个小徒弟倒是眉头皱了一下。 于是其他两个后进车厢的大人就看到,秦越围着丹霄圣君,就像围着鲜花的小蜜蜂,忙忙碌碌。他一会儿从纳戒中拿出几个柔软的靠枕围在沈夕的身边,一会儿又捧出一个丑丑的猫布偶塞在沈夕的手上,最后还在多余的空间里支起一方小桌子,沏好热茶,然后捧到丹霄圣君的手里。 简直面面俱到,十分殷勤。 沈亭昱倒还好,他虽然也有些吃惊,但毕竟之前也算窥见过这对师徒相处时的冰山一角。更何况他知道秦越原本就是个乞丐,能被丹霄圣君收徒肯定感激不尽,这般殷勤倒也无可厚非。 段宇轩就迷惑了。 他知道他小师弟受伤很重,也想着要好好照顾对方,但他绝做不到像秦越这般细心体贴,这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一般师徒间该有的模样。 要知道当初段宇轩上昆仑山,他的师尊就是个糟老头子,除了指点他修行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照顾和伺候,看不见师尊的时候,段宇轩甚至都想不起来对方长什么样! 不过看沈夕和秦越两人都神情泰然,似乎这样相处已经习惯成自然,他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越想越觉得别扭。 这小子对他小师弟这么好,总感觉有什么图谋。 不过真要这么说来,这世上九成九的人怕是都对他小师弟有所图谋,剩下的就算没有图谋,也是问心有愧。一想到这里,段宇轩忽然又觉得能够理解了。他小师弟把一个乞丐带回昆仑山,给吃给穿亲自教导,这小子伺候好点是应该的,这叫知恩图报! 四人一路坐马车出了城,就令马车等在城门口。而一行四人则坐着沈亭昱拿出的飞行法器继续往前探查。 段宇轩剑柄上的红线一直亮着,不时变换方向以示指引。飞舟跟随这根红线的变化时不时作出调整,逐渐远离了榆泽城,来到城外由榆泽城管辖的广袤的村镇。 榆泽城地势特殊,地处宁州的西北角,地势高,水流纵横,将地面切割成一片一片,背靠着连绵的群山。在盛夏时节,九州西南角普遍天气炎热的情况下,榆泽城背靠的群山之巅甚至还有不少积雪。 沈夕遥望着底下的山川河流,还有星罗棋布的小村庄,隐隐感到有些熟悉:“这地方我应该带着秦越来过。” 一旁的秦越道:“师尊带我去的地方还没到,还在前面。” 他说到这里,贴心地为师尊的认错路做了补救:“不过上次来也差不多这个路线,师尊觉得底下的风景很熟悉是对的。” 沈夕本就不怎么识路,更不用说这只来了一次的地方。其实在他看来,这底下的风景都差不多,他看哪儿都觉得陌生,也看哪儿都觉得眼熟,好像每个方位都是他上次来的地方。 人无完人,沈夕对自己不识路也不在意。只是没想到秦越竟然记得一清二楚,他看向身旁的小徒弟:“你还记得?” 秦越点点头,道:“上次师尊带我来除过水鬼,我有印象。” 水鬼? 沈亭昱心中一动,想起先前和丹霄圣君在房中的对话。他再看沈夕,见对方面色不变,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就知道丹霄圣君肯定也想到了。 一旁的段宇轩虽然没有询问过沈夕有关那日水中楼阁的具体事宜,但沈夕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他自然猜到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就在段宇轩想问问的时候,他腰间悬着的长剑上,剑柄上的红线忽然开始左右摇摆,游移不定。 这里水系众多,但先前红线的指引都很明确,就是顺着主干河流向前。如今他们接近河流的源头,数条大小不一水系在此汇聚成这条大河的主干,红线却开始摇摆不定。 这就意味着,那点微弱的魔气痕迹很有可能在面前各个水系分支里都存在。也就是说,那魔物可能曾经在这几条河中都待过。 段宇轩有些犯了愁。 难不成要把所有分支水系上的村庄都排查一遍? 他还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听见沈夕问他:“师兄,你这次是追踪的哪一样物件上的气息。” 段宇轩连忙将自己捡到的一小片衣料拿出来。 这片衣料保存得较为完整,大概有掌心那么大,红色的染料还没褪.去。沈夕立刻想到那日水中楼阁上,那个行走的湿漉漉的女童。 那魔物一开始应该伪装成了水鬼害人,被借尸的女童应该就是最近一次的受害者。 沈夕看向身旁的秦越:“你来指挥,我们到上次除水鬼的地方去看看。” 第49章 我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飞舟在秦越的指引下沿着河流源头的其中一条水系前行。 一路上飞舟掠过无数大大小小、大同小异的村庄。这些村庄不论规模如何,多建立在水流的边上或者距离水流不远,这样方便日常取水。从高空往下看,还能看到有不少人正在河边洗衣服。 然而飞舟越往前行,河边的人烟却越稀少。举目望去,视线最远处的河边甚至空无一人,明明旁边也建立的有村庄,村中的人烟看着也不算稀少。 这样的异状飞舟上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面上有些凝重的神色。 段宇轩皱着眉头:“看来快到地点了。” 果然没过多久,领路的秦越就出声道:“到了。” 沈亭昱很快降下了飞行法器。四人刚踏上地面,先前一直在飞舟上俯瞰的沈夕忽然道:“到前面那个村庄去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前方不远处正有一座村落。村落靠近河流的边缘,正在发生一场小小的争执。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抱着一盆衣服似乎想往河边走,她的踪迹被身后的妇女发现了,于是两人吵了起来。 一行四人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在场的三个大人都修为高深,自然耳聪目明。争执的两人还没见到他们的影子,三人就已经把她们争执的话一个不落地听了去: “你干啥去!你去哪儿!你个死丫头,我怎么跟你说的!” “哎呦,妈!我不就往河边跑了几步嘛,你喊这么大声干嘛?” “你还敢往那跑!你忘了前段日子村头二丫那事了?!人家到现在都没找回来,都只有一双鞋!她爹妈报官也只能说没见了!你要是死在那儿你都不知道咋死的!” “这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这不都没事了吗?前两天我去河前面的村,人家都在河里头洗衣服!河里洗衣服多方便,走几步路就到了,洗个衣服一会儿就冲好了。咱家到村里井里打水远不说,还得排老长的队!” “不许去!前面村是前面村,咱村没一个去的!就你懒死,去排队打水去!” “哎呦,咋就这么犟呢。河里的水有问题,难道井里的水就没问题了?它们肯定都是一起的呀,要是真有事儿,咱村一个都跑不了。” “你个死丫头,你说啥呢!我打死你!” “……” 听到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再看到充满生机的村庄,段宇轩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剑柄的红线从始至终没有指向村庄,一直对着河流微微地震颤。 这说明这整个村庄的人都还是好好的。 他原先见前面的村庄在河边人烟如织,而这边村庄的人基本都锁在村庄中,心中就已经根据五百年前的经验掠过了诸多可能。可能整个村庄都已经是行尸走肉,也可能整个村庄已经被魔物借尸还魂。 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应该已经遭了魔物的毒手。 沈夕看向段宇轩的腰间:“师兄的封魔剑还在指路吗?” 通过村民的争吵,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没有必要再上前询问。 这座村庄暂时无事。至于这座村庄之前遇到的问题,等他们回了榆泽城就立刻告知城主和百花园园主,让他们派掌管这一块的官员和有一定修为的修者过来善后。像他们这样的陌生人,贸然闯进小地方,只怕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更何况,他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追查先前那个魔物留下的残秽。 段宇轩摸上腰间的长剑,道:“还在指路。” 沈夕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跟着它的指引走。” 其他人没有异议,因此一行四人就沿着河流继续向前。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周遭的气温就越凉爽。本来在盛夏时节,榆泽城就不像九州大陆西南面的其他地方那样炎热,而是更偏向于怡人的温暖。他们这会儿远离村庄聚居地,随着河流的源头逐渐深入山中,就更是感到凉爽,甚至还有点寒意了。 河岸两边已经由略带湿润的土壤,逐渐过渡到高低不平的碎石路。岸边的树林颜色越来越深,刚开始还能听到虫鸣鸟叫,到后来已经是一片静默。 这种静默不仅仅出现在周遭的环境中。 沈夕一行人沿着河岸走的时候,气氛也很沉默。三个大人一边留意着周遭的环境,一边还要警惕可能出现的危机,也的确没什么心思交谈,自然而然地,几人间也就沉默下来。 这点沉默甚至三个大人都没注意到,更何况五百年前,像这样充满警惕,紧张的氛围简直随时就会出现。 但是秦越却有些不习惯。 他年岁还小,又从来没经历过这些。秦越只隐约知道他们现在可能很危险,但他却不知道能干什么。 他的神识不够宽广,能够看到的地方好像没有异常,同时也就显得他看不到的密林深处,又或者支流水底似乎暗藏玄机,危险好像无处不在。 如果此刻真的发生什么,他能干什么?他有多大用处?还是他会成为师尊的累赘? 秦越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和紧张,身上也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尽管他面色不变,步伐不乱,但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丹霄圣君靠近了一些。 在这周边带着凉意的环境里,一座小火炉的靠近还是很明显的。沈夕不用看,神识就扫到了自己的小徒弟正注视着周遭,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自己这边靠过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 沈夕心想。 他难得起了一丝愧疚。虽然这愧疚感很轻微,但还是让沈夕意识到自己作为师尊或许太严厉了,对秦越的要求好像也太高,以至于挺多时候忽略了秦越还是个孩子。 五百年前他提剑下山,斩妖除魔的时候都还有一百岁。如今秦越还这么小,他就把对方拉到可能存在的危险中了。 刚才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徒弟的情绪。 这么想着,沈夕伸手轻轻牵起了对方的手。 冰凉的触感传到自己的手上,秦越下意识地回头,还没见到师尊的脸,就被师尊牵着手拉到了内侧,被包裹在三个大人中间。温柔如春风一般的声音在自己的头顶响起: “待在里面安全些,这里也不用你管。” 秦越抬起头,就见周边的三个大人都朝他望过来。沈亭昱有些懊恼地抓了抓脑袋,似乎在责怪自己竟然忘了有个孩子。 一旁的段宇轩倒是笑道:“小师弟你可真宝贝这小子。我们三个人的神识范围,他在外面还是里面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能叫他先遭了危险不成?” 他说完,见沈夕面色淡淡,并不应答,就知道小师弟肯定又不高兴了。段宇轩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后悔,再看秦越圆圆的黑脑袋顶就起了补救的心思,准备伸手摸一摸对方以示安慰。 谁知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见这小子迅速躲开了,还抬起眼来看了一眼自己。 虽然对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但段宇轩总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嘿,你这小子……” 段宇轩话还未完,忽然脸色一变,伸手摸上了腰间悬着的封魔剑。 藏在剑鞘中的剑身不再震颤,剑柄上原先一直轻微摇摆指引的红线也突然断开了。 四人的行动轨迹完全按照这根细细的红线的指引,现在红线突然断开,意味着那点魔气的残秽已经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或者已经稀薄得连封魔剑的剑柄都检测不出来了。 那魔物的轨迹只能追踪到这里了。 沈夕看向前面的景致。 他们已经来到了榆泽城后连绵群山的山脚下。或许也不能说是山脚下,而是其中一座山峰的缓坡处,已经是向上爬山的趋势了。 这里的水源从更高的山顶流下,流过大片的浅滩,因为坡势有些陡峭,流下的溪流也很湍急。要是他们再往前去,就是翻山越岭了。 沈亭昱道:“那魔物难道是从这山里面出来的?” 段宇轩喃喃道:“这不应该啊。” 魔物究竟从何而来在修真界一直都众说纷纭。但这个问题就像人从哪里来,草从哪里来一样难以解答。但是魔物有一个特点,就是强盛的时候似乎九州各地随便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冒出来大量的魔物。而一旦衰弱,魔物虽然也极难被除尽,但很容易从猖獗的地方消失,龟缩到发源之地。 五百年前,丹霄圣君一剑斩杀了魔君,魔物中力量最强大的死亡,此后众多魔物就被修真各大门派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殆尽,如今只余昆仑山以北的荒原上可能还残存着些许。 那么,这个魔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说榆泽城背靠着的群山之中也有魔物残留吗?可如果真的有魔物残留,为什么泪湖危机中只出现了一只?如果像五百年前那样大批量出现,借助泪湖底的阵法和水中楼阁中的活人,恐怕榆泽城当然就能变成人间炼狱。 段宇轩思索到这里,再去看沈夕,见对方一言不发,忍不住道:“圣君怎么想?” 沈夕没有回答他,而是眺望着连绵的群山道:“这里是九州的西南角,昆仑山在九州的西北角。你们说,这山可能相连吗?” 段宇轩和沈亭昱对视了一眼。 沈亭昱诚实道:“曾经有人沿着西边游览过,西北与西南间有万仞千山,还有深不可测的湖底,期间夹杂着神鬼变幻的秘境丛林。更何况九州大陆这么大,这也不是五百年前了,要真有魔物能跨越这么远跑过来,我觉得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早就是魔物的天下了。” 沈夕收回目光:“也对。” 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近来发生的有关魔物的事似乎有些频繁了点。” “我在天衍城上空斩杀了一位魔修。前不久又在泪湖斩杀了一只魔物。” 这五百年间确实也并不是完全太平,有时的确偶尔也有魔物出没,但多集中在昆仑山与北境荒原交界的地带,而且从不需要他出手。 换言之,寻常的魔物也找不到他的面前来。 段宇轩和沈亭昱闻言脸色也是微变。 不过他们并没有说话,而是耐心地等着丹霄圣君继续。 “我有个猜测,但我需要时间,”沈夕的目光越过群山,似乎落到了空茫的某处,“有个地方我想再去看看,但是现在的我去不了。” 沈亭昱道:“圣君的意思是?” “我要即刻回昆仑,”沈夕的目光坚定起来,“我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秦越猛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人。 却见对方淡色的嘴唇一开一合,一锤定音: “这段时间,劳烦你们多照顾一下秦越了。” 第50章 是,师尊。 丹霄圣君一旦下定决心,行动就十分迅速。 他当即回了榆泽城,先向榆泽城城主详细说明了城外村庄的遭遇,又向百花园园主辞行。婉拒了江烟要他再多休养一阵的请求后,沈夕留下一笔不菲的诊金,就与段宇轩道别,带着秦越、映雪和系统小黑猫上了沈亭昱的飞舟,一路往昆仑山而去。 自从沈夕经过银针针灸治疗后,他的修为就恢复了大半,自然也开始亲自指点秦越的修行,原本代他教授秦越的舒凌云已经于前几日回了昆仑山。因此这次只有丹霄圣君一行人回去。 他们即刻起飞,夜深的时候才到。沈夕回来的消息除去他辞行的那两三人,谁也没告诉,因此他乘着沈亭昱的飞舟回来时谁也没惊动。护山大阵因为他腰间的身份玉牌不声不响,从头到尾,沈夕只对站岗的弟子们亮了一下.身份,就一路直抵映月峰。 飞舟在暗夜中静默地滑行,行至映月峰上空时,整座峰顶昏暗且没有照明,只有淡淡的月色铺陈下来,像流了一地的碎银。 这也正常,映月峰整座峰顶只有一间山居小院,只住了丹霄圣君一个主人。除了秦越和映雪,小院内就只有两个扫洒及做饭的仆人。其余平日里做采购、搬运等杂事的仆从都住在半山腰上,或者山脚下,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到峰顶上来。 因此丹霄圣君他们不在这里时,映月峰的晚上自然也就没有别人需要点灯。 飞舟刚一落地,映雪就连忙一手抱着小黑猫,一手提着刚拿出来的长明灯笼,准备朝山居小院赶过去。 圣君就是再急着闭关,也总要进一进小院,拿点东西吧。他听说后山圣君之前住的那座山洞冷清清的,圣君又有伤在身,不多做点准备怎么能行呢? “映雪,叫人准备晚膳,不要太多,菜色丰盛点,还要一碗面。” 小童子正准备踏出飞舟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圣君淡淡的声音。 映雪连忙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嘀咕。 他跟了圣君好几年,几乎没见过圣君吃饭,这饭肯定是给秦越准备的。既然是给秦越准备的,圣君为什么指定要面呢。映雪以前在沈家的时候,大家都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只有过生辰才会特地嘱咐一定要有面呢。 小童子脑袋里转了一圈,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圣君的嘱咐他完成就是了! 眼看着映雪的背影和着灯笼的柔光一路往山居小院而去,沈夕这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小徒弟的肩膀:“你也先回去吧,等会儿准备吃饭。我再和沈亭昱说两句。” 丹霄圣君说完话,却见秦越站着不动,抬起头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的袖子已经被对方悄悄地攥紧了。 秦越到现在都还感觉自己在梦中。 在榆泽城后,群山脚下,他的师尊表示要闭关的时候,秦越就感觉这之后发生的事都好像在梦中。一切过得那么快,师尊做决定很快,他们向城中人告别很快,甚至连回到映月峰的时间都那么快。 他跟师尊,可能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了。 秦越仿佛从梦中猛然惊醒,终于意识到这个现实,立刻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袖,不愿意离开。 他不知道师尊要闭关多久,师尊也从头到尾都没说。但是秦越很敏锐,他意识到这次他可能要和师尊分别很长一段时间,不然师尊不会把他的修行托付给他并不熟悉的人。 师尊对他的修炼看得最重了。 “我想和师尊多待一会儿。” 秦越干巴巴地说。 之前映雪想把他从师尊身边赶走,自己来照顾师尊的时候就是喊了一声圣君,然后露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最后也的确奏效了。秦越一时半会儿学不来对方的样子,又不想真的被师尊赶走,情急之下只好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寄希望于师尊极少数的心软。 毕竟,毕竟他很快就要和师尊分开了。虽然两人还会再见面,但秦越并不想离别。 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在夜色里消散,面前的小徒弟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说实话,秦越这张脸真不适合撒娇。 以沈夕的修为,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因此他也就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疤痕的确变浅了一些,但依然很瞩目。纵横交错的,长虫似的疤痕横亘在秦越的脸上,自然是不如玉雪可爱的小童子来得令人心生喜爱。 但是这可是他的小徒弟。 才进门几个月,就要独自修行了。 沈夕想到这里,摸了摸对方圆溜溜的小脑袋,没有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算是默认了。 秦越把师尊的袖子攥得更紧了些。 沈夕也不再管他,而是转头对一旁的沈亭昱道:“你可知今天这件事的严重性?” 沈亭昱道:“知道。” 泪湖危机中作祟的魔物最开始出现的位置靠近深山,来历不明,出现得很突然。如果这件事并非偶然,那就有可能是有人抓准时机刻意为之,又或者是强大魔物觉醒的前兆。 不管哪一种,都令人十分头痛。 沈夕道:“先前在天衍城的时候,我让你做的事你做的很好。这次也继续追查下去,留意九州各地的情况。” 沈亭昱拱手道:“是,圣君。” 沈夕又道:“沈家给你这么大的权利,你是下一任家主的人选了吧?” 他这问题单刀直入,过于直白,就连沈亭昱也顿了一下。他诚实道:“家主的确说过看好我。但是亭昱不敢保证。” “那就努努力。” 沈夕这话说得十分随意,仿佛家主是沈亭昱手到擒来的事:“沈清光要是真当了人皇,我还是对你最放心。” “拿着。” 这最后一句落下时,沈亭昱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样东西被对方送到了自己的手中。 是根轻飘飘的羽毛,上半截硬,越靠近尾端越柔软,即使在暗夜里也泛着点微弱的金红光芒。借着这点光,以沈亭昱的目力,轻易地就看清了这根羽毛华丽的纹路和鲜艳的色泽。 是凤凰的尾羽! 沈亭昱悚然一惊:“圣君!” “我看好你,”沈夕低声道,“你道心坚定,不易为外物所惑,也曾在五百年前下山救过世。这根羽毛给你增加点筹码。” “当然了,倘若有一天,”沈夕笑道,“你要是堕魔了,凭借这根羽毛,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沈亭昱郑重道:“谨遵圣君的教诲。” “你之后要是没事,多来昆仑看看,”沈夕道,“秦越是我的徒弟,也算是沈家的人了,你就当照应沈家的小辈。” 秦越的手攥紧了。 沈亭昱看了一眼攥着丹霄圣君袖子不放的秦越,道:“是。” 沈夕道:“如果我闭关这段时间,你查探到九州真的出现了难以解决的魔物,你就到昆仑的后山来喊我。” 沈亭昱道:“是。” 沈夕自觉已经交代完毕,这才道:“好了,你走吧,走的时候动静小点,我闭关之前,不想见任何其他的人。” 沈亭昱朝着丹霄圣君拱了拱手,就御剑离去了。 沈夕反手握住秦越的手,道:“走,我们回去。” 秦越应了一声:“嗯。” 这时外界已是盛夏的尾巴,映月峰上却才进入初夏,草木葱茏,在暗夜里影影绰绰。期间秦越几次想问问题,但转头看到师尊沉静的侧脸,一时又有些问不出口。 他随着师尊缓步走过小道,拨开繁茂的枝叶,刚刚还是一片黑暗的峰顶忽然就出现了一片柔和的暖光。 山居小院里灯火通明,院门打开,映雪正抱着小黑猫在门口张望,一见到他们,立刻兴高采烈地奔过来:“回来啦。” 多美好的场面。 秦越心想,如果不是要面对马上要和师尊分开的境地,他真愿意天天都看这样的场景。 小童子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絮絮叨叨地汇报:“晚膳已经吩咐下去了,下面的小厨房正在制作,说是再等会儿就好了。圣君想将晚膳放到哪里用呢?” 沈夕道:“送到我房间里来。” 映雪应了一声,又连忙转身小跑着去传达消息。 沈夕牵着秦越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不知道他这小徒弟在想什么,动作迟钝仿佛还没睡醒,望着他的模样也欲言又止。不过等他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时,他这小徒弟又仿佛突然精神了,立刻围上前来,拿出一堆柔软的靠枕放进椅子的空隙,又把丑丑的猫咪布偶塞到他的手上,就着旁边的桌子沏上了一壶热茶。 沈夕抓住秦越的胳膊:“好了,坐下。” 说完,他端起一旁的热茶吹了吹,一个眼风飞过来:“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 秦越顿了顿,道:“师尊这次要闭关多久?” 沈夕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需要好几年。我的修为出了点问题,我需要点时间来解决它。” 秦越不懂:“如果师尊的身体还没好,为什么不在百花园多休养一阵?” 他不是很清楚师尊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按照他在百花园里零零碎碎听到的,见到的来看,师尊的病情似乎有些严重,连两位名医联手都不能完全治好。 如果师尊闭关就能治好自己的病,那为什么他还要遍访名医,受了伤还要求助百花园主和临江仙医?如果那些医修们都没有办法,师尊又为什么急着闭关,笃定自己能解决自己的修为? “因为休养也治不好病,我也不打算再治了,”沈夕道,“但是闭关能让我暂时解决修为上的一点问题,我想去一趟北境荒原。” 留给他们的时间每一天都很紧迫。 秦越还没询问北境荒原是什么地方,热乎的饭菜就先端了上来,热气腾腾,诱人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往人的鼻孔里钻。 沈夕笑道:“好了,先吃饭吧。” 他伸手将那一小碗漂着翠绿葱花,汤汁清亮,整整齐齐码着几大块卤肉的面条放到了秦越的面前,道:“我曾经问过你的生辰,你说你不知道。本来想挑个好日子,给你好好办一场,但是我很快就要闭关了。闭关之前,就把今日当作你的生辰,吃碗长寿面吧。” 长明灯的灯火下,丹霄圣君的眼睛盈盈的,只映着小徒弟一个人的影子。 秦越年纪还小,还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多情。他只觉得自己挪不开眼睛,连之前的疑惑都暂时忘记了。 今晚的师尊格外温柔。 秦越在对方的指引下稀里糊涂地吃完了面,又躺在师尊的床上,身边还坐着师尊轻轻地拍着他。 夜深人静,秦越的呼吸渐渐平稳。 沈夕看着对方安静的脸,轻轻地把自己的袖子从对方手中抽出来。谁知刚抽出来,床上人的眉头就皱了皱,沈夕早有准备,将一旁丑丑的猫咪布偶适时塞在对方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熟悉的气味,秦越又重新安静下来。 沈夕坐在床边,摸了摸这不安分小徒弟的头发和脸颊,轻轻地笑道:“既然是生辰,那就许个愿望。” “自古就没有炉鼎能够突破金丹期的,”沈夕注视着自己的小徒弟,也不管对方正睡着,轻声道,“师尊闭关回来后,想看见你做这修真界的第一人。” 沈夕说完,给床上人掖了掖杯子,就出了门。 夜晚宁静,月色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忽然很快又很轻地响起一声: “是,师尊。” 第51章 十年后。 十年后。 举目望去,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一只活物,只有无数落满了雪的嶙峋怪石屹立在这片荒原之上。贴地的狂风呼啸着卷起厚厚的雪层,扬起漫天大雪,模糊了灰蒙蒙的天地间的界限。 这里是北境荒原,比终年积雪的昆仑山后山更北,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在下雪,剩下的那个季节则是狂风扬起的雪花。 数万年来,极少有人踏足这里。这里刀子似的风、极端的严寒甚至能损伤修为不够的修者的功体。高空的狂风和大雪如同天然屏障,能阻止修者在荒原上飞行。厚厚的积雪还掩盖了无数险恶的地形和陷阱。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魔物的发源地。从五百多年前开始,这片荒原上就龟缩着九州大陆上剩下的绝大部分魔物。 古往今来,就算是修为足够的修者独自闯入,或是三两位好友结伴而行,也有许多最终淹没在茫茫的白雪中,再不曾折返。 这数万年来,人类修者最大规模进入这里就是五百多年前的那一次。各大门派家族共同联手闯进这茫茫雪原,最终由丹霄圣君一剑斩杀了那新生的力量强大的魔君。 今日的北境荒原除了狂风的呼啸外,竟然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 有人正在这荒原上行走。 厚厚的雪层一踏进去就能没进膝盖,然而这人却能在雪上行走,不留一丝痕迹。 贴地的狂风卷起纷纷扬扬的白雪,如今已经分不清这荒原上究竟是在下的是自九天之上而来的雪,还是这地面上的雪回归本源。 来者丝毫不受这狂风的干扰,如瀑的青丝只随着主人的移动而轻轻晃荡。迎面袭来的狂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墙面给挡住了一般,从他的身侧流过去。 一根色泽鲜艳,纹路华丽的羽毛正静静地漂浮在他的掌心。 一柄火红的小剑高高地守卫在这人的正上方,即使在灰蒙蒙的,几乎没什么光亮的天空下依然闪烁着金红的光芒,凤鸣阵阵。 小剑守卫的主人容貌昳丽,一身红衣,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在这漫天风雪的荒原上格外扎眼,如同雪地里一朵盛开的红梅。 周遭白茫茫的雪堆里,接连的嶙峋怪石的缝隙中,无数处于暗处的贪婪目光都注视着这新鲜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可口的移动红梅,却都只是蠢蠢欲动,暂时无一敢上前。 而来人则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这些贪婪又畏惧的目光,在这雪地里顺着羽毛的指引不紧不慢地走着,胜似闲庭信步。 不知过了多久,来人似乎终于走够了,在前方一处乱石堆前停了下来。这乱石堆零零散散地立着几座嶙峋的大石块,比起之前荒原上的排列的要更紧密一些。呼啸的狂风似乎避开了这里,厚厚的雪层宁静地铺陈在地面上。 手中的羽毛震颤起来,中心一点如同金色眼睛的纹路光芒更亮了些。 就是这里,没错了。 身后暗处窥探的视线更强烈了,呼啸的狂风中,似乎还能听到一些按捺不住的桀桀叫声。 这诱人的血肉靠近了那犹残留着巨大威压的地方。它们平日里都不敢接近那里,如今这血肉要是进去了,就算侥幸逃出来也不能从它们的手底下逃走了。 香,真香啊…… 众多魔物的眼睛在雪堆下,在嶙峋的石缝里绿油油的,盯着那那修者施施然进了阵中。 然而那红衣美人却无事发生。 不仅如此,来人手一招,冰封了五百年的雪层下忽然一阵异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不过短短几瞬,脚下雪层发出一阵闷闷的轰鸣,紧接着,一道金红的光芒自雪中破出,直直地飞入来者的手中。 定睛一看,这金红光芒竟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上面的翎毛根根分明,尾端的绒毛蓬松柔软,火红的颜色打底,金色的纹路铺散开去,当中还有一道鲜艳的金圈,仿佛羽毛中心睁着一只金色的眼睛。 跟他手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根羽毛在雪层之下被压了五百多年,依然鲜艳如初,仿佛刚刚被摘下来。 来人手上轻轻一点,那根光鲜亮丽的羽毛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漂浮起来,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漂浮到阵中某处雪层上空。 守卫在主人上方的金红小剑眨眼间就化作一柄光泽熠熠的长剑,剑身清晰地映出鸟类翎羽般的纹理。 明明来人并未动手,这柄火红的长剑却好似被无形的人拿了起来,在空中舞动,一剑就朝着羽毛指引的地面方向猛地刺去。 天地间瞬间响起一阵清脆的凤鸣。 下一刻,身后的雪原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而剑锋所指的雪层下,缓缓透过缝隙往外渗出黏稠的乌黑的液体。 雪层下一阵异动,一团黑色猛地冲出来,其速度之快,如梭如电。不过眨眼之间,平静的雪层刚刚扬起清冷的飞屑,这团黑色的影子就已经奔到来者的面前。 红衣美人身形不动,神色不变。那团黑色就忽然直挺挺地一歪,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直挺挺地朝着侧面飞了出去,直接撞在一旁嶙峋的怪石上。 下一刻,火红的长剑猛地刺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乌黑的血液顺流而下,掉落到雪地上。来人也是这时才看清,那突袭过来的是一只类似人类婴儿形状的魔物。它通体漆黑,四肢和背部布满了深绿色的鳞片,一双眼睛还是道缝隙,倒是一张嘴就是满口的獠牙。 在火红长剑的作用下,这团黑色的魔物很快就碎成了一块块,最终化为一摊血水,流进了雪地里。 接下来,那金红的羽毛往哪里飘浮,火红的长剑就往哪里刺去。就算阵中的魔物群起而攻之,也还没碰到来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打出去,然后被火红长剑的剑气横扫。 雪原之上,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暗中窥伺的目光也烟消云散。 直到那根指引的金红羽毛停止漂浮,回到来者的掌心后,火红的长剑这才重新回归到小剑的形态,继续守卫在主人的身前。而那根指引的金红羽毛又被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重新被埋进雪地里。 红衣美人带着小剑转身离开。 在他刚刚踏出石阵范围的时候,身后忽然从地底燃起了一道冲天的火光。 这四周是茫茫雪原,除了厚厚的雪层就是嶙峋的怪石,还有呼啸的狂风,按理来说应该连火都燃不起来,更别说是这么大的火势。然而这火却越烧越旺,将周遭的雪层都映成了淡淡的红色。 五百多年前,他一剑斩杀魔君后,曾在此埋下了两根凤凰尾羽。一根当日就已焚烧殆尽,另一根则是他留了个心眼,埋在此处,没想到最终还是用上了。 红衣美人不再在雪原中停留,开始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行进。 * 此时人间已是盛夏,而昆仑山上正逢初春,各峰刚开始染上绿意。远远望去,一片葱茏。 今日正好是昆仑山时隔十年的收徒之日,因此问道碑前很是热闹,往来的修者比平日里更多。 一行人正坐着飞行法器准备进入昆仑山的地界。 临近问道碑时,山脚下一片叽叽喳喳。 飞行法器上的人低头望去,就见是新入门的小弟子们正在兴奋地讨论。那一张张抬起的小脸上,满是对他们这些飞进昆仑山大门的师兄师姐们的羡慕。 “哇,这个飞行法器好大!” “将来我也要这么飞!” “好想快点进山门!” “呜呜,将来等我会飞了,我就可以去找爹娘了。让爹娘也坐这么大的飞船!” “……” 飞行法器中坐的都是刚执行完任务回来的几个弟子,见到一群小萝卜头对山门好奇的模样,不禁想起了当初他们入门时的场景,也跟着叽叽喳喳地怀念起来。 唯有站在飞行法器前端迎风而立的人沉默不语,始终注视着前方的山门,并且向守山门的弟子们亮出身份玉牌以便通过。 显得他与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飞行法器上的几名女修聊着聊着,目光就开始转移了。 十八岁少年的背影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宽肩窄腰,稳重可靠。就是不知为何对方腰间悬着的是把给孩童用的剑,通体漆黑,只在背上背了把破旧的木剑。 一个容貌清秀的女修大着胆子上前跟对方打招呼:“秦师兄,这次多谢你帮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 话虽然这样说,其实他们这些人哪有什么能帮对方忙的地方。要知道这次任务是秦师兄带他们去完成的,基本出力的也是对方,就连这开回来的飞行法器,他们这次去执行任务的人当中,也只有秦师兄的修为能够启动。 修真界的实力差距,进门十年就已经拉得很开了。 听了这话,秦师兄转过头神色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不必。” 他的声音低低的,望过来的眼睛黝黑,睫毛又长又密。 明明好几年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和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疤痕。等到秦越突破筑基,那些疤痕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他越长越开,容貌越来越俊美,就像他的修为进步飞速,很快就成为了同辈中当之无愧的师兄。 女修还想再说什么,秦越已经转过身去,道:“到了。” 飞行法器逐渐降落在太初峰顶,秦越收了飞行法器就转身朝着藏经阁的方向走:“去勾销任务。” 门中弟子接任务,勾销任务,领取奖励都在藏经阁。这些已经入门十年的弟子们自然知道,本来被提醒一句也不算什么,偏偏秦越的态度太过公事公办,叫在场有的弟子忍不住一阵嘀咕: “秦师兄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就是,师兄也不是这样当的啊。” “领个任务而已,怎么还要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吗?” “就是。” “我也没说啥啊,你们怎么都过来鄙视我……” “……” 秦越对他身后的人在讨论什么并不感兴趣。他走得很快,身后由他带领做任务的弟子们几乎快追不上他了。 等到勾销完任务,秦越从藏经阁中出来。他刚走到门口,先前的那个女修小跑着跟上来,笑道:“秦师兄是有什么急事吗?我听说半个月后摘星宴就要开始了,不知秦师兄是否会去?” 但是这一次,对方没有回答她。 不但没有回答她,秦越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对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垂在身侧的手似乎也颤抖了一下。 女修有些好奇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藏经阁楼前的弟子们几乎都停下了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身形瘦高,一身红衣,看样应当是从藏经阁前经过。 在重重视线的包围下,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脸来。 他青丝如瀑,容貌昳丽,苍白的脸上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等到望见秦越,那人淡色的唇角轻轻地勾了一下:“好久不见。” 第52章 小人。 一旁的女修头一回见到秦师兄有这样大的反应。 对方平日里不苟言笑,行为举止都很沉稳,比起门内的舒师兄都要严肃得多。不论男女老少,他都不与人亲近。 而现在的秦师兄,一见到前方的红衣人,那往日里平静无波的眼睛就猛地亮起来,多少年来即使挥舞木剑杀敌也稳如磐石的手都轻轻地颤了一下。 不过也是,女修心不在焉地想着,像对面红衣人这样的美貌举世罕见,岂是平日里那些普通好看的相貌可以比拟的。她长到这么大,见过的唯一足以与之媲美的,就是她小时候曾见过的九州第一美人丹霄圣君。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又很少有机会能正面直视圣君的容颜。仅有的两三次偷看成功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被反复摩挲了这么多年,早就如同雾中花、云边月一样,在女修的心里美得朦胧而不真切…… “师尊!” 这压抑着激动的一声在藏经阁前响起,将广场上所有人的思绪都猛地拉回来。 师尊?在场的都是昆仑山的弟子,基本上都认识秦越。无他,只因为对方在门内实在是有名。 秦越从进门起就顶着丹霄圣君弟子的名号。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的长相都十分突出,修为也是一日千里,是他们这一辈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金丹期修者,已经成为他们这辈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能让对方喊师尊的人……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过去,这红衣美人竟然就是丹霄圣君! 丹霄圣君即使一直待在昆仑山,也基本不下映月峰,或者常年待在后山修行,也就十年前有时会接接自己的徒弟下课,才让极少部分入门不足五百年的弟子有缘得见圣君真容。 如今广场上的人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丹霄圣君,怎么可能不激动? 秦越的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人,当即下了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沈夕面前,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师尊。” 小徒弟的眼睛亮晶晶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沈夕对于他这副神情很受用。只是秦越站得离他太近了,十年过去,他这小徒弟竟然长得这么高。在比较近的距离下,还需要他稍微仰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 丹霄圣君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但他并没有动,只道:“你长变了不少。” 何止是变了不少。 十年过去,对方幼年还带点圆润的脸庞已经显现出棱角。原先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消失不见,从而更加清晰地显露出眉飞入鬓,鼻若悬胆的五官来,是一副少女情窦初开时会想象的俊美少年的外貌。 秦越不仅身高拔高了许多,原先单薄的肩膀也变得厚实,伶仃的胳膊也变得有力。现在对方站在自己面前,身体都可以把自己挡个七七八八。 沈夕自北境荒原一路赶到太初峰,刚走到藏经阁前时,如果不是那有些熟悉的灵力出现在他的神识范围内,光看外表,他不一定能很快认出面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小徒弟。 秦越的目光从师尊头顶的青丝,移到师尊额心的剑纹,再望进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里。这双眼睛似乎天生就带点笑意,与他对视的时候能看见眼瞳中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温柔又多情。 他握紧了腰间悬着的短剑:“师尊好像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么好看。 一如他初见时的样子。 只是孩童时期眼中的好看和少年时期眼中的好看,心境其实是不一样的。这点不一样秦越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见面前的师尊眉头一挑,唇角轻轻勾了一下:“我能有什么变化。” 丹霄圣君的笑容转瞬即逝,却犹如夜空划过的流星,陡然绽放的昙花,仅仅只是一瞬,也叫人目不转睛。 秦越察觉到周围目光的炽热,下意识地往前站近了一步,想用自己的身体把师尊挡住。 沈夕倒是没有注意到周围。 在他几百年的岁月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他出现在人前,就总是有人看他。沈夕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至于周围的人目光如何变幻,只要不带有下流的意味,他都不怎么在意。 他只觉得他的徒弟可能因为太高兴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已经是几百岁的人了,又不像秦越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还在成长。如果没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他的相貌多半就固定成这个样子了。 秦越听了师尊的话,正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就感到一阵熟悉的神识仔细地打量自己。 秦越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沈夕和自己这徒弟见面的一开始,的确先关注到对方这些年来在外貌上最直观的变化。但是最开始的惊讶过去后,他最关心的还是秦越这些年的修炼成果如何。 神识深入探查,就见大量的灵力自外界注入这副宽广的经脉内,一刻也不会多待,随即就被炼化、运转,分流送到该去的地方。一部分灵力自如地游走大周天,而更多的灵力则通过小周天运转附着在了秦越的背部。 紫府和背部的经脉已经打通,紫府处正静静地悬浮着一颗金色的浑圆丸状物,上面似乎隐隐刻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龙影。 沈夕的视线上移,映入眼帘的就是秦越背上背着的“人”。 由巨量灵力组成的人形怪物自秦越的背部腾空而起。它拥有宽阔的肩膀,六条有力的右臂,足以护住秦越身前的绝大部分空间。虽然怪物的脸上只有一点模糊的五关,沈夕却能感觉到对方正自秦越身后的半空中俯视。 看起来相当具有威慑力。 十年前,附着在对方背部骨骼上的还只是小小的一个灵力团,只有一个模糊的小人形态。而十年后,秦越就已经做到了这样。 沈夕的眼中流露出满意:“好,很好。”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要像从前一样给做得好的小徒弟一点奖励。 然后沈夕再次发现,对面站着的人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他刚抬起的手正准备收回去,站在面前的人就微微俯下.身,将脑袋低下来,送到了师尊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秦越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心里有点紧张,刚刚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径,纯粹是不想让师尊的手落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好像、好像有点傻。 也不知道师尊会怎么看他。 秦越正在懊恼之际,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脑袋上,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头顶扶了几下就放下来。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了,起来吧。” 秦越有些遗憾地直起身体,就见师尊的眼中带着点笑意,而且面上的满意之色更浓了。 “你做得很好。” 时隔十年未见,沈夕一开始看见秦越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在他的记忆里,秦越还是那个小孩子。但是对方跟自己不一样,正是少年人接受事物最快的时候,很多想法可能跟当初的孩子已经大相径庭。现在十八岁的秦越不见得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觉得师尊的抚摸是一种奖励。 现在看来,在秦越的记忆中,自己应当也还是当初的师尊。 感受到暌违多年的师尊的抚摸,听到许久未闻的师尊的表扬,秦越放在腰间短剑上的手攥了又攥,这才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低声道:“多谢师尊。” 像是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他背后的灵力怪物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蠢蠢欲动,立刻像孩子似的弯下腰来,像是想要凑到丹霄圣君的面前。 秦越自然察觉到自己背后灵的动作。他微微一皱眉,在心里呵斥了对方。与主人共同进退的灵力怪物却没有就此退缩,反而伸手朝自己的心口挖了一道东西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沈夕的面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夕总觉得自己从这只背后灵的行为动作里看出了点委屈。明明这只灵力怪物连五官都是模糊的,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摒弃了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想法,视线移到那伸过来的灵力铸就的双手中。 这双手中捧着的是个小小的灵力团。 小小的灵力团是一个更小的小人形状。见到沈夕望向它,灵力小人扭扭捏捏地展开身体,将包裹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点不同的灵力亮给对方看。 沈夕初看之下,只觉这点灵力十分熟悉。他再仔细一瞧,就见这点灵力竟然就是他的。从前为了指导秦越修行,他的确往对方的经脉中注入过几次少量的灵力,目的是为了让初学的秦越能更直观地感受到灵力在经脉中的正确走势。 却没想到过去了十年,对方不但没有把他注入的这点灵力炼化,反倒收集起来,包裹在自己的灵力团内。 他这个徒弟,对他的确一片赤子之心。 沈夕再去看秦越,见对方神色镇定,倒是耳朵已经红了个彻底。 秦越低着头在心里又呵斥了背后灵一句,这灵力汇聚的庞然大物才不情不愿地缩了回去,将掌心捧着的小人重新装回自己的心口位置,委委屈屈地将脸部转向沈夕的方向。 丹霄圣君给自己的徒弟留了点面子,没有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从对方的腰间掠过,笑道:“十年过去了,没有寻到一把满意的剑吗?” 从前做小弟子的时候,用木剑练习也就罢了,如今已是金丹期的师兄了,腰间还悬着自己当初送给他的短剑。 秦越的手仍攥着腰间的剑柄,他低着头道:“弟子驽钝。弟子想等师尊闭关出来后,请师尊为弟子选一把合适的。” “也好,我给你选,我自己也更放心些,”沈夕笑道,“不过师尊准备先去见掌门,你和我一起过去。还是你有别的事?” 秦越立刻道:“弟子没有,弟子愿意跟师尊一道去。” 于是两人略微错了半步一同往昆仑山掌门人平日所在的凌霄殿中去。 他们两人刚刚就在藏经阁前大方地你来我往地对话,丝毫不受周遭弟子齐刷刷注目的影响。其实平日里藏经阁前的广场上,一样有很多弟子会在此交流、谈话,这次不过是谈话的双方都过于引人注目,所以才显得沈夕和秦越的交流好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似的。 只是秦越见到了师尊,注意力就根本不放在其他人身上了,而沈夕虽然注意到周遭围着的人似乎有点多,但他一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二来认为他们的对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三来其他人也看不见秦越背后的灵力怪物,因此他也不在意。 如今两人相携离去,周遭的弟子们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在此围观了整场别人家师徒的互动。 虽然秦越的表现远远超出他们先前对这位严肃师兄的认知,但是想一想对方的师尊是丹霄圣君,又好像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他们的师尊要是也是丹霄圣君就好了!他们的表现说不定比今日的师兄还傻呢! 第53章 摘星宴。 与映月峰不同,太初峰的峰顶很大,各类建筑很多。昆仑山门内的大多数日常活动,例如弟子上课、借书、领任务勾销任务等等,基本都在太初峰上进行。昆仑山掌门平日里也在太初峰上处理门内事务,还有专门的一栋小小的楼阁,名为议事殿。 议事殿离藏经阁的位置有些远,沈夕特意放慢了步伐,闭关十年一朝出来,他有不少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秦越,你这些年跟沈亭昱他们历练过吗?” 他这徒弟看着已晋入金丹有一段时间了。金丹期修者不论在门内,还是在修真界,都可以承担更多的责任,出更远的任务。他闭关之前还嘱咐过沈亭昱要照看秦越,也不知秦越这几年在昆仑山外的经历如何。 秦越跟着师尊的步伐放慢,心里明白这是师尊想要从他这里了解些情况。 他点点头道:“弟子自从晋升筑基期大圆满后,就时常在藏经阁中领外出的任务。在昆仑山外的时候,弟子时常和沈家主有联络,有时也会替沈家主办些事情。” 沈家主?沈亭昱已经成为沈家的家主了吗? 沈夕道:“沈清光已经是人皇了吗?” 虽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沈夕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么快。虽然十年在凡人的寿命中足以翻天覆地,但在修者中,尤其是高境界修者中只是一段短暂的时日。 “是,”秦越道,“前两年前任人皇去世,前任沈家家主上位。弟子听说个别家族对此略有微词,但仅凭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左右新任人皇的人选。新任沈家家主的上位更是十分顺利。” 能不顺利吗?沈夕心想,沈亭昱本就是沈家这辈中的佼佼者。对方不但修为突出,而且扛得住事,对沈家的贡献也不少。再加上自己给的保障,就算是有不满的老头子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不过这样一看,他这小徒弟似乎知道不少消息。看来沈亭昱的确有照看自己这个小徒弟,两人之间的联系算得上紧密。 沈夕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又继续道:“那这十年间,九州大陆上可有出现过什么异常?魔物有再出现过吗?” 经过十年,秦越已经不是之前的孩子了。他见师尊毫不避讳地提到魔物,心想还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不过恐怕正是因为师尊知道这点,才能与自己这么自然地谈起。 否则师尊也不会默认十年前的泪湖危机被悄无声息地压下。 秦越道:“十年间魔物有再出现过,不过出现的次数极少。弟子知道的大概有两三次,而且多在九州大陆的边缘地带,荒无人烟的地方。” “不过不论是弟子,还是沈家主都没有将九州大陆的所有地方都走过一遍。因此弟子不敢妄下定论,只能说就弟子所见所闻,到目前为止九州大陆没有什么异常。” 他说到这里,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秦越转过头去,就见身旁的丹霄圣君微微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那双带着笑意的含情目从眼尾望过来,好似藏了把小钩子。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眨,就像蝴蝶翩飞的翅膀,在秦越的心底轻轻地挠了一下:“你怎么跟沈亭昱那小子越来越像了。” 这一板一眼、咬文嚼字的劲儿,真有点像沈亭昱那个一根筋的。 真奇怪。明明秦越小时候也看到过师尊这样瞥他,但那时他只觉得师尊每种模样都很好看,而现在却感觉心里像被勾了一下。 秦越眼神微动:“师尊曾经说过,要弟子多跟君子剑接触。弟子想,师尊应该也是希望弟子成为沈家主那样的人。师尊不喜欢弟子现在这样吗?” 这话师尊在他刚进门的时候就对他说过,他一直记在心里。其实师尊跟他说过的每句话,他都一直记在心里。 “你跟沈亭昱多接触倒确实不错,”毕竟近朱者赤,沈夕心里想着,一道眼风斜斜地飞过去,“不过也别接触太深了,你毕竟不是他沈亭昱的人,而是我的。” 丹霄圣君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却同样不容置疑。 师尊真霸道。 秦越心想。 让自己多跟沈亭昱接触的是师尊,让自己别跟对方接触太深的也是师尊。不由分说闭关了十年的是师尊,出来后却要提醒自己是他的人的也是师尊。 却没有想过自己怎么想。 而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实在,实在很高兴。 秦越一想到师尊最后那句“而是我的”,就感到自己脸上有点热。他微微低下头,郑重地应道:“弟子明白。” 师徒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沈夕又问了些有关秦越课业方面的问题,秦越一一作答后,他们就走到了议事殿前。 门口守卫的人远远地就看见丹霄圣君来了,立刻进楼阁通报给褚桐。因此当沈夕和秦越两人走到议事殿前时,昆仑山掌门已经出来迎接了。 褚桐的心里不可谓不惊喜。 从前小师弟什么时候闭关什么时候出关全凭自己的喜好,半点也不会跟他透露。有时他才知道小师弟出关的消息,对方就已经重新闭关了,导致他错过很多次与小师弟见面的机会,这五百多年来与对方真正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而褚桐作为昆仑山掌门又不可能每日守在映月峰上,再说小师弟要是知道他派人守着只会更生气。因此议事殿前他专门安排了守卫,让对方每日都要留心,只要听到了丹霄圣君的消息,或者见到了丹霄圣君本人,都要及时跟他通报。 十年前他依靠这一点,偶尔能成功“偶遇”接秦越下课的小师弟。而十年后的今天,小师弟竟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褚桐心里激动,面上却还是沉稳道:“小师弟,你什么时候出的关?闭关的结果如何?来找师兄是需要帮助吗?只要是你需要的,师兄都会尽量给你帮助。” 沈夕懒得同他寒暄,直接道:“我刚从北境荒原回来。” 褚桐心下一震。 一旁的秦越猛地转过头,看向沈夕。 北境荒原是何等地方!数万年来进入的修者都是九死一生,更别说那里现在还是残存魔物的聚集地。而丹霄圣君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去了一趟,直到现在才抖露出来。 褚桐迅速道:“小师弟和秦越跟我来。” 沈夕带着秦越跟着褚桐进了议事殿,三人很快就进入到一间封闭严密,施加了防止偷听的法阵的房间中。 沈夕刚坐下,身旁忽然凑近一个人影。 他抬眼一瞧,就看见他小徒弟高大的身影。对方一言不发,只默默地从纳戒中拿出了一堆柔软的靠枕围在沈夕的身边,又在他的手边沏了一壶热茶。 末了,对方还拿出一个长方条带着四只小爪子的柔软布偶塞在他的手中。 秦越的动作熟练得仿佛还在十年前。 除了塞过来的布偶好像换了一个。 沈夕不及细想,看见褚桐严肃的面色,道:“我刚从北境荒原回来,找到了五百年前我曾斩杀魔君的地方。” 褚桐立刻道:“结果如何?” 沈夕道:“魔君死亡的地方生出了一些魔物,我已经将它们解决。为了防止后患,我用凤凰真火将魔君昔日葬身之地重新烧了一遍。我去北境荒原的这一趟,暂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只是北境荒原上的魔物似乎比之前多了点。” 褚桐的面色更严肃了。 他斟酌道:“自十年前泪湖危机过后,我也一直在留意九州大陆上的消息。不论是榆泽城城主,还是百花园园主,年年都在向人皇报告,从那之后,榆泽城加强了对城外村镇的管理,但好像也没再出现什么异常。昆仑山弟子们我都已经派人加修了魔物相关的课业,今年新入门的弟子也会学习。昆仑山在外做任务的弟子们我也叫他们留意了些,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九州大陆上有大的异常。” 沈夕等的就是这些。 对待魔物这种大事,他一向谨慎,只有听了秦越和昆仑山掌门两人的消息,他才能安下心来。 不过这种安心仅仅只是暂时的。 沈夕从北境荒原上下来,虽然没有看到明显的异常,但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而这种情况,其实从五百年前就开始了。 沈夕顿了顿,最终道:“掌门,我怀疑五百年前的那个魔君没有死。” 褚桐面色大变:“师弟,你这话可当真?” 那北境荒原生出来的强大魔君,一出世就引发了魔物的猖獗,一夜之间,魔物几乎遍布九州大陆各地,无数人间的百姓还在睡梦中就已遭到了毒手。如果这东西没有死,那人间炼狱的景象极有可能重现。 沈夕面色凝重:“我不确定,所以才来这里找你。” “五百年前,我认为我的确斩杀了魔君,还用凤凰真火焚烧了对方留下的痕迹。只是不知为何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有些隐隐的不安,因此我当时就多留了一手。” 沈夕道:“我一开始没说,是觉得毫无根据,仅仅只是感觉的事情没有必要说出来徒增恐慌。后来人间太平无事了几百年,我才放下心。” “但近十年发生的事让我重新怀疑起这个可能。我认为,我们应当尽快找个时间,将修真界中有头脸的人都聚在一起,好好商讨一下这件事,以防万一。” 这就是沈夕来找褚桐的目的。 对方是昆仑山掌门,与其他修真门派和家族都有往来。由他来牵头,再找个不那么突兀的理由,就既能起到警醒作用,又不至于叫修真界中人心惶惶,揣测过多。 褚桐思索了一下,道:“最近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沈夕道:“是什么?” 褚桐为他这久不关心世事的小师弟解释道:“再过半个月,蓬莱城就要举行摘星宴了。” 沈夕自然知道摘星宴,这是五十年一度的修真界的盛事,是年轻人们的比试。他就曾是这盛事上风头无两的人之一,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其他门派和各大家族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过来,到时候他想见的人自然都能聚上一聚。 只不过他五百年来久居昆仑山,这么长时间都没去过摘星宴了。 沈夕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怀里发热的布偶:“这次我过去。” 第54章 弟子想在师尊出关的时候第…… 太初峰上,藏经阁中,昆仑山弟子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藏经阁顾名思义,是藏书的楼阁。它高达八层,顶上六层和地下三层都是供弟子们观看藏书的地方。而一楼二楼,则是弟子们接任务勾销任务,以及承办其他一些杂事的地方。 就像这次的摘星盛事,报名地点之一就在藏经阁的二楼。二楼的报名地点在楼层的中央,平日里是登记借书还书的地方,台子旁还竖着一块石碑。这块石碑平日会滚动新上和下架书籍的名称,如今却滚动着最新报名摘星宴的门内弟子的名字。 从几个月前,门内弟子们得知摘星宴即将在蓬莱城举办后,这里原先算得上冷清的地方就日日都围着一群人。今日是摘星宴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虽然比起头两个月二楼水泄不通的盛况,今日的人已经算得上少,但依然有数十人守在石碑前谈天论地。 一个瘦得跟麻杆一样的弟子道:“今天都是最后一天了,我看名单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动了吧。” 旁边的女修道:“符合条件的基本上都去了吧。” 摘星宴作为五十年一度的修真界盛事,想要参加也是有一定条件的,要求参与的修者修为要在筑基以上,元婴以下,也就是筑基期和金丹期。 练气期的修者不允许报名,元婴期以上的修者参加摘星宴没有限制,也可比试,但只能作为观赏,不会分出名次。之所以有这个限制,是因为举办摘星宴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接下来五十年开一次的子午秘境的名额。 站在队尾的小胖子道:“根据我的观察,筑基期的都报名了。金丹期的师兄们也基本都报名了,除了秦师兄。” 麻杆弟子问:“秦师兄究竟为什么不报名参加?就算没有那些好处,这可是五十年一次的盛事,到时候肯定很热闹。秦师兄就一点都不心动?” 女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天天就想着吃喝玩乐。不过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不报名。子午秘境五十年开一次,里面应该藏着不少好东西吧。秦师兄这么快晋升到金丹,自然是很有天赋,拿到名额对他而言应该不难,这都不想努努力进去探一探吗?” 小胖子揣测道:“难道是因为身为丹霄圣君的弟子压力太大,怕自己不能百分百拿到名额给圣君丢脸?但是我记得之前说过摘星宴给的名额还挺多吧,而且比的时间也很长,谁都要比一比,不存在运气不好撞上厉害的人就被淘汰的情况。” 三人讨论到这里,周围人的话头也被调动起来了: “管他为什么!秦师兄不去,那咱们这些报名的不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吗?要我说,咱也别天天在这看名单了,赶紧回去练练,说不定就杀出重围了呢!” “你们也别这么快就下了定论啊。这报名期还没结束呢,谁知道秦师兄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就想通了,报名了呢?” “他到底有啥想不通?难道他还要先看看都有谁要去,再估量估量自己的实力,决定到底要不要去吗?这都是实力不济的人才干的事儿,你们平常没见过秦越吗?你们觉得他像那种畏首畏尾的人吗?依我看哪,他肯定有别的事才不去。现在还不报名,就不会再报了!” 就在这时,中央台旁边竖着的石碑上,许久没有滚动过的名字忽然滚动了一下。 一个眼尖的弟子第一时间发现了:“快看,秦师兄的名字更新上去了,他报名了!” 他这一句石破天惊,顿时在石碑前的人群中炸开了锅。 “我去,还真是掐点报名啊。” “是事情解决了吗还是?怎么到最后时刻才报名?” “我听说今天丹霄圣君出关了,难道是丹霄圣君压着秦师兄报名的?” “一派胡言!丹霄圣君常年不下昆仑山,两耳不闻窗外事,孤高如同天边月,怎么可能会做这等强迫人的事!” “就是!丹霄圣君直接闭关了那么长时间,十年间让秦师兄自己琢磨修炼,怎么可能还会强迫对方去摘星宴?” “嘿,你这话什么意思?圣君闭关必然有他的理由,叫你说的好像他不负责任一样!秦师兄可是亲口说的,从小的基础都是圣君手把手给他打下的,如果不是圣君在他小时候教的好,他根本就不能修炼得这么快,他还说自己的根骨不好,都是圣君会教呢!” “冤枉啊!我的意思只是圣君不贪图名利,不在意这些外物!秦师兄要是自己不想去摘星宴,圣君也根本不会强迫秦师兄去!”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难道就不能是因为秦师兄之前不想去,但是看到圣君出关后才想去了吗?我听舒师兄说摘星宴会有很多大人物到场,说不定丹霄圣君也要去呢。要是圣君要去看,秦师兄身为弟子怎么会不想表现一番?” “你可拉倒吧,我听舒师兄说,上次摘星宴圣君就在闭关,没去。而且据说圣君都好几届没去过了,你怎么敢保证圣君这次就会去?” “这次圣君不是出关了吗?再说了,以前圣君没有弟子,这次秦师兄也要去,圣君去的可能性就是提高了啊!你不想在圣君面前表现,我还想在圣君面前表现呢!” “走了走了,光说有屁用。还有半个月,我得赶紧练练,说不定圣君就对我青眼有加,愿意多指点指点我呢。到时候我就和秦越是同门师兄弟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 不同于藏经阁里的热闹,三尺楼中十分安静,只有轻轻的鞋底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三尺楼是昆仑山中藏剑阁的名字,内藏数千把剑,各种品质都有。 秦越不知道藏经阁中的弟子们正在议论自己和师尊,他此刻正跟着师尊走在昏暗的廊上。这走廊有些狭窄,他即便跟师尊错了半步,两人也像是要贴在一起一样。 “你老站在后面干什么?是你要选剑,上前来。” 走在前方的人停下脚步,侧脸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副优美的剪影。 秦越微微低着头,虽然看不见对方面上的神情,但他完全能想象到对方有些不满的神色。 眉头微皱,含情目里带点愠色。即便是责怪,也叫人生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他上前一步,与师尊并肩,狭窄的走廊因此显得比之前更狭窄了,秦越甚至能通过隔着的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到身旁师尊有些冰凉的体温。 “第一层的剑多是下品,给孩子们练练手可以,我们就不必看了,直接往上去。越往上的剑越好,我们直接去顶楼。” 淡淡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秦越回道:“是,师尊。” “对了,”沈夕忽然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报名摘星宴?” 摘星宴五十年才举办一次,是修真界中小辈们争露头脸、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就算有人淡泊名利,也不会选择错过摘星宴。毕竟修行数十载,一朝也能检验自己在同辈中究竟是什么水平。 而且就算出不了风头,小辈们也能结交好友,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日后在修真界中也能多几条路子,不管是接任务,还是下秘境,都有人能想着你。 总之参加摘星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不济也当游山玩水了一趟,还可见识见识蓬莱城的风光。 他这个小徒弟,怎么会到今天才报名? 沈夕虽然闭关前跟秦越只相处了几个月,却早已摸透对方的性子。他这小徒弟就不是个做事拖拉的人,既然现在能报名,就说明对方完全能去。因此这摘星宴只可能是对方不想去,而不存在忘记了报名的情况。 秦越的脚下微微一顿,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依然与师尊并肩,诚实道:“弟子听说摘星宴要办一个月,拿了名额后也不知何时要进子午秘境,子午秘境一进去又是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弟子不在意摘星宴带来的虚名,秘境也不必非要子午秘境。弟子只是想到自己已经晋升到金丹,师尊说不定也可能随时出关,而摘星宴花费的时间太长,这才没有报名。” “弟子想在师尊出关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回来。” 沈夕没有想到他这小徒弟竟然是这个理由。 他心头一动,嘴上却教训道:“摘星宴十分重要,不是其他秘境和任务能够代替的。你如果只是这个理由就放弃的话,实在是因小失大。” 秦越没有吭声,只是低下头。 沈夕直到他心里又有自己的想法了,继续道:“不过师尊还是很高兴的。” 秦越抬起头。 沈夕笑道:“我的弟子想念我,我怎么会不高兴?只是我作为你的师尊,比起你来见我,当然是希望你能更好。” “也怪我闭关得太早,有些东西也没有对你言传身教。摘星宴这样修真界五十年一次的盛事,现在的你参加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你的修为提升,日后在修真界打探消息来源都有好处。” “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师尊希望你能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 秦越面上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认同。 什么对自己更有利,当然要自己来决定。能够尽快见到师尊,这就是对他更有利的。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三尺楼的最顶层。 最顶层的房间看起来比楼下的都空旷,仅在三面墙边靠墙设了构思精巧,古朴华丽的架子,用以供奉这些上品宝剑。每一把陈列的剑都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在不算亮堂的房间内熠熠生辉,还未出鞘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威严冷意。 而在房间当中,则空出来一块宽敞的空间,足以容纳一人在此练剑。 “本来想带你去剑冢看看,不过那里的剑都是上古的前辈们用过的。你是我的徒弟,不必传承任何人,所以我带你来挑新剑。” 沈夕道:“来,试试这里的剑。” 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把,递给秦越,道:“顺便让我也看看你这些年新学了多少东西。” 第55章 龙骨剑 天光从顶楼窄小的窗子里照进来,将房间里的一切在正对面的剑架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房间里很安静。 这里平日里少有人来,毕竟上品宝剑有自己的脾性,不是谁都愿意为之效力,也不是谁都愿意认作主人。在这碰壁的弟子一多,渐渐地就无人再敢来撞撞运气。 忽然一道清脆的拔剑声在这寂静中猛地响起,一点雪白的亮光划过人的眼睛,剑身嗡鸣阵阵,似乎在激动终于得见天日,可以一展风采! 三面剑架当中,诸位宝剑面前,白光在执剑人的手中化作一团白影舞动,破空之声凌厉,反射之光炫目,直叫人目不暇接,拍手叫绝。 天光映在剑架上的人影执着这团白影腾挪移转,兔起鹘落。剑气在空地中央飞溅激越,却又收放自如。凛然剑气上至天花板,下袭地面,期间挑衅般贴过每口宝剑沉静的剑鞘,来势如刀子般的狂风,去时若绵绵的春雨,就像醉酒的浪荡子,拉着你说了许久的情话,却在酒醒之时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直将这群在顶楼剑架上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宝剑们激怒唤醒。 三面墙壁的宝剑还未出鞘,就已经开始嗡鸣。执剑人越是专注练剑,剑气越是收放自如,墙壁上安放的宝剑们越是嗡鸣得厉害。 像长辈注视着无礼小儿,又像渴望征战疆场建功立业的战士。 那出鞘的剑为何不是我!我要这激越的剑气自我的身上发出,世间的一切都由我来荡平!为此,这前来选剑的黄毛小儿必须选择的是我! 秦越练完一套剑招,周围百剑争鸣。 他站在三面墙壁的宝剑当中,转过头来看向师尊,就见对方的面上正带着笑意。 “师……” 秦越刚一出声,旁边的剑架上忽然“铮”地一声响。他抬头一看,就见对面剑架上,一柄剑竟然自主脱鞘,迎面就朝着自己刺来。 秦越正要应对,余光中一道火红的影子从旁凌空袭来,与那脱鞘的剑在半空相撞,响起一道金石相撞之声。火红的小剑当空而立,凤鸣阵阵,而脱鞘的剑则急速下坠,被一只雪白的手给顺势接住。 “师尊!” 秦越快步走过去,就见沈夕正看着手里的剑。 那把脱鞘的剑即使被师尊握住了剑柄,剑身也依然在震颤,争鸣之音有些奇特,好似龙吟。 沈夕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原来是这把剑。” 此时凤凰羽剑正好归位,守卫在丹霄圣君的前方。这把被握住的剑一见到凤凰羽剑,龙吟之声愈发激烈。 “师尊,”秦越有些惊疑,“这把剑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夕翻手将这柄剑递给了对方:“这是龙骨剑。” 秦越接过来的时候感觉手里一沉。他仔细一瞧,这柄剑剑身似乎布满了细小的鳞片状的纹路,剑锋带着青色。他伸手一摸,的确感觉剑身有略微的凹凸。 感受到秦越的抚摸,这柄剑震颤得更厉害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这柄剑强烈的想要出世的愿望,还有对方剑尖对准的方向——凤凰羽剑。 秦越推测道:“师尊说这柄剑是龙骨剑,那应当是用龙骨铸就的了?这柄剑和师尊的凤凰羽剑有什么渊源吗?” 沈夕轻轻一抬手,凤凰羽剑就顺从地滑入对方的袖内。他转过头看着秦越手中更加激动的龙骨剑,道:“准确来说,是妖族之间的感应。跟修真界的人一样,妖族也有等级。龙凤两族并为妖族之首,彼此之间关系复杂,势不两立却又常常联姻,它们之间的感应也是妖族中最强烈的。” “龙骨剑内化的有龙骨,凤凰羽剑以凤凰的羽毛为基础铸造,两者之间自然也有感应。不过龙骨剑尚未认主,还有自己的意识,因此不能像凤凰羽剑这般听令行事罢了。” 沈夕看着秦越牢牢握住龙骨剑的样子,笑道:“师尊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来过这间顶楼。情形跟你如今也颇为相似,那时龙骨剑也因我争鸣,不过我最后选择的是凤凰羽剑。” “在我之后,也有不少昆仑山弟子来过这间顶楼,龙骨剑都十分沉寂。现在看来,龙骨剑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 这句话一下夸了两个人,无形中仿佛又踩了下不知名的其他人。若是旁人来说这话,定然要叫旁人愤慨,偏偏丹霄圣君望过来的面上带着笑意,神态自若,仿佛他说的就是真理。 秦越握着龙骨剑的手攥紧了。 这把剑曾经选择过师尊,如今是选择了自己吗?龙骨剑还跟师尊的凤凰羽剑相互有感应?龙族和凤族还会联姻?那这把龙骨剑和师尊的凤凰羽剑…… 秦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手中这柄龙骨剑越看越顺眼。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情感变化,龙骨剑剑身震颤得更厉害了,龙吟阵阵,像是在催促执剑的人用它。 某种奇妙的联系在秦越的心中升起,连接起他和龙骨剑。他不由自主地握住龙骨剑,在三面震颤的宝剑们面前重新练剑。 天光从窄小窗户照进来,剑架上映出的影子中,剑随人动,剑招流畅,得心应手。充沛的剑气更胜往日,再次扫过剑架。 秦越一朝练完,额上微微出了汗。 他从未舞剑舞得如此酣畅淋漓,得心应手。这把龙骨剑在他手中如臂使指,仿佛与他已经融为一体,剑气想要停在哪里就能停在哪里,想要从哪个方向冲出就能从哪个方向冲出,分毫不差,精细微妙到了绝顶,还无需他像从前那样劳心费神,精密计算。 虽然秦越从未排斥过练剑的辛苦,但也直到今日,他才知道练剑也可以这般快意放肆。 秦越在这种感觉里沉浸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周遭百剑争鸣不知何时全都停止了。 整个房间重归先前的寂静。 “好,很好。” 身后忽然传来赞赏的声音。 此时此刻,出现这道声音本该是十分突兀的。但这声音音色温柔如春风,叫人精神一振。 秦越猛地转过身来,就见师尊面上带着笑意:“其他宝剑已经消停,说明这柄龙骨剑的确最适合你。” “这样也好,”沈夕将他打量了一遍,“龙骨剑与你的血脉呼应,你用起来应该更加顺手。估计不要多少磨合驭使,龙骨剑就能自动护主,而且比起其他剑来,跟你的心意更为相通。” 秦越听到这里,心头一动。他忍不住道:“师尊与凤凰羽剑也是如此吗?” 师尊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很有经验,让秦越忍不住猜测起来。 他这十年间东奔西走,偶尔也会听到一点有关师尊的旧闻,说是丹霄圣君母亲早逝,是由前代人皇抚养长大,是前代人皇的掌上明珠。圣君的母亲十分神秘低调,至今也无人知晓对方是什么样的女子,倒是也有人猜测对方可能并非人类,有可能是妖族。 秦越说完,心头又有些懊恼,感觉自己这句似乎问到了师尊的私事。他正想说些什么来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就见面前的人十分大方地承认了: “是。” 沈夕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是凤族的小公主,因此我身负一半的凤凰血脉。这也是我当初选择了凤凰羽剑,而非龙骨剑的原因。” 这件事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也从未避讳过。只是丹霄圣君真正相熟的人极少,而他也不会主动对外说这些罢了。秦越既然问起,他也就直接告诉了对方。 更何况秦越是他的徒弟,与他本就亲近。这点事情,对方知道了也无妨。 秦越听了师尊的解释,眼睛亮得惊人:“怪不得师尊的车驾都装饰的凤凰。” 沈夕不置可否,只道:“好了,该回映月峰了。” 秦越道:“是,师尊!” 等到秦越收好龙骨剑,将腰间悬着的短剑珍重地收进纳戒中,这才随师尊一同御剑飞回了映月峰。 映月峰上,山居小院掩映在一片葱茏绿色当中。 师徒二人在映月峰上降下飞剑,一起朝着山居小院走去。这场景十年前也发生过,只是那时秦越还是个小孩子,每次看见的都是师尊轻摇的衣角。 如今他长得比师尊还高了,稍微一转头,看见的就是对方垂下的青丝和雪白的侧脸。 秦越下意识地摸了摸才悬挂在腰间的龙骨剑,心里有些热。 两人一路走到山居小院的庭院门口,还没绕过影壁,就听见有人道:“小猫,吃饭啦。” 沈夕转过进门的影壁,就看见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正捧着一个盆子,放到地面上。 他说话的对象是只小黑猫,正蜷缩在椅子上晒太阳,一听到喊吃饭立刻睁开眼睛,娇娇地“喵”了一声。 然后它就被青年抱起来摸了摸:“咪.咪,这么多年也没见你长大,倒是肚子好像圆了不少。” “喵!” 小黑猫不服气地挣扎了两下。 居然说它胖! 娃娃脸青年似乎已经习惯了,抱住小黑猫又揉了揉:“过去了这么多年,圣君什么时候回来呢?圣君回来后还认得我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在一人一猫的背后响起: “映雪。” 一听到这声音,娃娃脸青年猛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向对面的人:“圣君!” 他抱着小黑猫正要迎上前,就见丹霄圣君已经走过来,坐到了小黑猫原先蜷缩的椅子上,抬起头望向他:“你长大了。” 映雪激动道:“是啊,圣君,映雪长大了!映雪等了圣君好久!” 之前都没有等这么久的! 他一激动,上前的步伐就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的秦越围上前去,从纳戒中拿出一堆绵软的靠枕围在圣君的身边,又拿出一个长条状带四只爪子的布偶塞在圣君的手中,最后在椅子旁的桌子上沏了一壶热茶。 如此熟练,连过了十年都不忘。 映雪气得咬牙。 沈夕看着被塞到手边,还在发热的长条状布偶,道:“刚刚在议事殿的时候还没注意,这是条……小龙?” 他说到最后有些不确定。毕竟这只柔软会发热的布偶外形做得其实比较简陋,他只能看出来胖乎乎的圆桶身子,四个小小的缀在下方的绵软爪子,以及头部好像长得有角,脸上有两个大眼睛和两根小须须。 秦越身子一僵,却没有说话。 算是默认了。 沈夕笑了下:“不错,做得挺好。” 他又嗅闻了一下小龙布偶散发的隐隐的药香,感到肺部也舒适了些:“你有心了。” 秦越的手攥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也现出笑容。 “好了,”沈夕靠到椅子上,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角度,“你该练剑了,半个月后就是摘星宴,你却才拿到合适的剑。” 秦越点头道:“是,师尊。” 眼看秦越在庭院当中开始认真练剑后,映雪这才挪到圣君的身边,偷偷问:“圣君,映雪可以去摘星宴吗?” 圣君才刚回来,半个月后就要走,他也想跟着去! 倒是被他抱在怀里的系统小黑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瞅了瞅一旁的宿主。 沈夕揉了揉手头的小龙布偶,道:“当然可以。” 映雪开心地抱着小黑猫准备进房,他要好好计划一下该准备些什么。 系统小黑猫看着一脸淡定的宿主,吃饱喝足十年都快锈掉的脑袋终于想起了一点点曾经的剧情。 好像,好像剧情中有不少事都是摘星宴后有所改变的? 第56章 船型飞行法器。 这样又过了十日,虽然摘星宴还要再过五日才会正式开始,但昆仑山已经决定要提前抵达蓬莱城。 摘星宴是修真界五十年一遇的盛事,绝大多数门派都会选择提前抵达举办摘星宴的地点,以适应当地的气候和住宿,还能顺便赏光游览一番当地的景色。昆仑山已经算出发时间较晚的了,有的门派会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去往蓬莱城。 这次摘星宴,昆仑山基本上符合条件的弟子都报名了。为了便于管理,门内统一所有人都坐飞行法器前往蓬莱城。 这日天高气爽,阳光普照。太初峰上,藏经阁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微风中无数衣袂飘飘。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热烈交谈的鼎沸人声中,一条船型的飞行法器由金丹期的师兄驭使,自广场侧面平地飞至半空中。排队的昆仑山弟子们在一旁师长的指引下即刻接连起飞十数人,进入到飞舟之上。与此同时,一位元婴期以上的师兄或长老也进入飞舟,全权负责舟中弟子们的各项事务。 前一条船型的飞行法器起飞后,新一条的船型飞行法器又出现在广场侧面的平地上。 如此轮换交替了好几次,广场上的弟子们大多已经坐进飞舟中。太初峰上空数条飞舟人头济济,蓄势待发,坐在飞舟中的弟子们对即将进行的旅途感到兴奋。 现在藏经阁前的广场上只剩下几名刚过筑基期的弟子了。 他们这点人数太少,可能不足以再多开一条飞行法器,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平均分配到先前已经坐好人的各个飞行法器上。 几名弟子这时候想到了一块,彼此对视了一眼。但这件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因此几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主持分配工作的舒师兄。 舒凌云的目光却越过了广场,看向了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秦越正从纳戒中拿出一条船型的飞行法器。而在离对方几步之遥的地方,丹霄圣君红衣轻摇,垂落的青丝如云,露出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几乎叫他晃神了一瞬。 留下的几名弟子中有一位女修,名为翁佩兰。她见舒师兄迟迟没有开口安顿他们,忍不住道:“舒师兄,请问我们……” “你们跟我过来。”舒凌云打断了对方的话,又冲其他参与统筹安排的弟子们打了个招呼,就朝着前方空地处走去。 制作精巧的船型飞行法器被秦越自纳戒中取出,这条飞舟的外形与太初峰上空停留的所有形似扁舟的飞行法器都不同,而是更接近画舫。 整件船型飞行法器通体红艳,在日光的照耀下映着光彩熠熠的金色纹路,显得十分华丽。仔细看去,那些细致的金纹竟然绘制出一副百鸟朝凤图。 凤凰位于船舱,振翅欲飞,其余百鸟都在船型飞行法器的其他部位,头朝向船舱的方向。船舱顶上吊脚飞檐,墙壁雕梁画栋,还开设了支摘窗。 沈夕微微挑了挑眉,看向他这小徒弟。 他这辈子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这条船型飞行法器虽然造型精巧,颇费心思,但还不值得他惊讶。他只是没想到秦越手中也有这么一件繁杂的飞行法器。 沈夕这次出关后在昆仑山上待了半个月,基本上只见到秦越御剑飞行来往。偶尔看他这徒弟带同门弟子回山,也是乘坐的最普通的飞舟。他还以为以他这个徒弟的性格,平日里根本不在意飞行法器的外观呢。 秦越转过身,看向对面的人,道:“师尊,我们走吧。” 沈夕依言上了这船型的飞行法器。跟在他身后的映雪也连忙跟上,跟着圣君一起进了船舱。 他掀开帘子,一进船舱,就见这里面的陈设跟他之前常常乘坐的那架车驾内部十分相似。 沈夕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倒是有些意外。 飞行法器的外观和内部构造完全是两码事。在只看到外观的时候,沈夕以为这件飞行法器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最多不过是秦越差人重新漆了一遍外观。 但是现在连内部构造都十分眼熟精巧,可见这飞行法器十有八.九是秦越找人订做的。订做飞行法器费时费力,沈家为了还原自己曾经乘坐的车驾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过了好一段时间才送过来。而且沈家养的有专门的能工巧匠,随时就能开工。 也不知道秦越有没有借沈家的力,为这条船型飞行法器花了多少灵石。更不知道他这小徒弟什么时候找人做的这条船。 这半个月来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以这件飞行法器的用心估计半个月也完不了工,十有八.九他这小徒弟可能早就开始准备了。 身后随着进来的映雪一眼看到了船舱内的陈设,他圆圆的眼睛又瞪圆了一些:“这里跟圣君的车驾内部好像!” 沈夕从前出行基本是乘坐沈家之前送来的那家车驾,一方面是他懒得更换,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那辆车驾内部舒适,合他的口味。这次是秦越主动提出换飞行法器,加上沈夕听到的消息门内都坐飞行法器前往,这才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映雪原来还怕圣君不习惯,现在看来,有了几乎一样的陈设,圣君一路上多少也能坐的舒服些。 他想到这里,把怀里的小黑猫放到车厢上,就开始熟门熟路地照顾起圣君来。拿出许多柔软的靠垫,围在圣君的身边,再在小桌上沏一壶热茶,最后再把手炉塞到圣君的手中。 映雪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就见面前懒洋洋倚靠在软榻上的人伸手摸了摸手炉,微微皱起眉,最后竟然递还给他:“这手炉摸着感觉不好,去找秦越把他那个小龙布偶给我拿过来。” 映雪:“……是,圣君。” 映雪的内心难过得几乎要哭泣,圣君不爱他的手炉了,只爱那只丑丑的布偶!以前圣君捧着丑陋的猫咪布偶,他还能说服自己那是昆仑山掌门送的,毕竟是掌门出手,又有珍贵的草药,对圣君的病情也有利。 可是现在他把手炉里面也装了同样的草药,却依然得不到圣君的喜爱。 看来圣君就喜欢毛茸茸! 秦越那小子真是太心机了,做条龙布偶都要铺上细细的毛毛! 映雪默默把手炉重新放进纳戒,心里咬着小手帕正要转身,就听见外面传来响动。 秦越正想问问自家师尊船舱内部是否舒适,感觉如何时,就察觉到有人正朝这边走来。秦越转过头,果然看见舒凌云穿过空地,从藏经阁前的广场侧面走过来。在对方身后还跟着几位有些眼生的人,缩手缩脚的,看着应当是门内的其他师弟师妹。 “师弟。” 舒凌云朝着秦越微微一拱手,笑道:“门内准备乘坐飞舟前往蓬莱城,这是剩下的几个师弟师妹。我看你这里也有条飞舟,空间还很宽敞,能否顺道捎带几位师弟师妹,还有师兄我一同前往蓬莱城?” 他面上笑意盈盈,态度温文尔雅。 这十年来,秦越虽然不能说受了对方多少照顾,但有时对方也会帮自己一些小忙。舒凌云待他倒是比待旁人要亲近一些,可惜秦越这十年来闷头只有修行,刚刚筑基就喜欢朝山门外跑,跟沈亭昱和段宇轩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可比跟舒凌云待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多了。 更何况,秦越记得师尊曾经跟他说过,要跟对方保持点距离。 他对这个师兄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但也没什么恶感。听到对方的请求,秦越淡淡道:“不好意思,舒师兄。如果你们缺一条飞舟,我可以提供。舒师兄已是元婴期的高手,驭使一条飞舟自然轻轻松松。这条飞舟上坐着秦越的师尊,我不想让别人打扰他。” 几个师弟师妹的眼睛一亮,互相看了眼。 秦师兄的师尊还能是谁,当然是丹霄圣君! 秦越自觉拒绝的话已经说得很委婉,却见面前的舒凌云面色变了变。 对方再度挂上笑脸,道:“师弟这条飞舟这么大,多带几人也不会怎样。你常年在外,可能对他们不太了解。门内的师弟师妹们都很懂事,只在飞舟上坐着,不会进船舱,不会打扰到圣君的。”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站着的几人。 这些门内的弟子们虽然不懂为什么舒师兄坚持要上秦师兄的飞舟,但看到对方的眼色后立即。 原本这条飞舟就比别的漂亮,现在上面坐的又有丹霄圣君,几个师弟师妹自然更期待能坐上这条飞行法器了。 几人中的翁佩兰性格活泼,她见有舒凌云撑腰,便大着胆子,卖力地请求道:“秦师兄我们只坐这一回,一定好好听话不打扰圣君。师兄就带我们一程吧。” 她说到最后,微微带点撒娇的意味,却又没有太过明显,尺寸拿捏得刚刚好。偏偏她又生得清秀,这几句话下来既不招人厌烦,又多少会叫人心软。 可惜秦越并非常人,面对对方的请求铁石心肠。 他皱了皱眉,道:“我这里有飞舟,你们……” 谁知他刚开口说了没两句,一旁的船舱内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让他们上船。” 这道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望向船舱。几个门内的师弟师妹喜不自禁,舒凌云的面目也舒展起来,唯有秦越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他心有不甘,却依然听话地让开了位置,让过来的人上船。 几位师弟师妹十分兴奋,一上船就左看右看,倒是舒凌云一直盯着船舱的方向,笑道:“多谢圣君。” 他带头道谢,身后几名成功上船的师弟师妹们也连忙跟着道谢。 船舱内的声音却并没有答复他们,而是道:“秦越,过来。” 秦越心头一动,立刻走到船舱边的帘子旁:“弟子在,师尊。” 如同春风般的声音自船舱内传来: “你之前给我的小龙布偶呢?” 秦越没想到师尊竟然这个时候问他要,他心里十分懊恼,怨自己没有早点给师尊送进去。 都怪舒凌云干的好事。 他原本对这个师兄无感,现在禁不住有些讨厌起来。 更何况,他总觉得对方这次专程要上他这艘飞船有些怪怪的。 秦越想归想,手上迅速从纳戒中拿出早就备好的小龙布偶,正要送进去,就见那艳红金纹的帘子轻轻地一掀,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 这时船舱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只手。 这只手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带着点淡淡的粉,在天光的照耀下白得几乎晃着了所有人的眼睛。 秦越听到了周围轻轻的吸气声。 他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小龙布偶塞到了师尊的手中。 同时也挡住了身后袭来的视线。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面上都现出些惋惜。 那只手抓着软绵绵的布偶,迅速退回到船舱内。 船舱内传来带着点笑意的声音: “我喜欢这个东西,你有时间的话,多准备一点。” 秦越闻言,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只见翩飞的帘子。他这才清醒了一瞬,嘴角忍不住勾起:“是,师尊。” 师尊这是知道小龙布偶是他做的了吗? 也是,秦越有些脸红地想,他做得并不好,但即便这样,师尊依然愿意用,还希望他能做得更多…… 船舱里的那道声音又一次传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维: “该走了。前面的人还等着,不要耽误时间。即刻启程去蓬莱城。” 秦越道:“是,师尊。” 一旁的舒凌云攥紧了拳头。 秦越说完这话,立刻转过身,灵力注入这件华丽的飞行法器,整座船就自太初峰顶飞起。 第57章 五十七 正好见见熟人。 浩浩荡荡的飞行法器排成长列,自太初峰顶出发,过问道碑,向蓬莱城的方向而去。 昆仑山地处北境,这一路上往东南方向走,底下广袤大地绿意渐浓,河流由狭窄湍急逐渐变得平缓开阔,大小城镇星罗棋布,成片的庄稼迎风泛起碧波,风光无限。 飞舟上有不少刚入筑基的弟子,至今甚至没有领过出昆仑山势力范围外的任务,因此他们可以说有至少十年没有出过山。见惯了北境肃杀的寒冷和连绵的雪山,再见中原大地的丰美富饶和温暖宜人,这些小弟子们都兴奋得无暇他顾,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秦越立在船头,听着身后的叽叽喳喳,心里难得起了点烦躁。 以前他和门内的小弟子们做完任务,驭使飞舟带他们回山的时候,那群人也会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但那时秦越一直充耳不闻,心如止水,甚至不明白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受影响的。而现在,他却无法忽略身后明显已经压低的兴奋的讨论。 也不知道师尊有没有被吵到。 丹霄圣君向来不受门内安排的束缚,秦越原本想的也是他们这件飞行法器自成一列,只乘坐山居小院的人,缀在昆仑山飞舟阵列的后面,一路上清净地游览风光。 谁知却让人半途给打断了。 秦越想到这里,心里更烦躁了些。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明明师尊自己都不介意,但是秦越一想到他和师尊之间隔着这些人就感到烦躁。甚至想到师尊不介意后,他的心情更糟糕了。 秦越心里装着事,望着前方的目光也就心不在焉,面上跟往日一样面无表情。坐在船型飞行法器中央的几名弟子正聚集在飞船的同一侧观赏风景,一抬头就能望见这位师兄愈发冷凝的侧脸。他们当中本来还有人有心想上前试探着同秦越聊聊天,也被对方冷凝的气场给劝退了。 一名男弟子小小声地吐槽了一下:“就那么不愿意我们上来吗……” 他话还未完,就被旁边的女修狠狠地捅了一下:“说什么呢!坐别人的飞行法器还这么多要求!秦师兄肯让你上来已经是好心了!” 被捅胳膊肘的男弟子悻悻地闭了嘴。 怒斥的女修就是翁佩兰。她小声教训完对方后,又悄悄抬头去看站在船头的人。秦师兄依然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翁佩兰有些失望。 她有心想同这位秦师兄搭搭话,但对方此刻看起来十分生人勿近,连自己帮对方说话也像是没听见。翁佩兰修为刚刚筑基,在门内的地位和受重视的程度完全不能跟秦越相比。他们两人能像这样在一条飞舟上相处的时刻极少,错过这一次机会,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翁佩兰又看向站立在一旁的舒凌云。 是舒师兄带他们上的这艘飞行法器,或许对方会想缓和一下此时有些尴尬的气氛。然而等到翁佩兰抬起头,却见舒师兄就站在一旁,根本没有往这边看,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后方。 她下意识地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了雕梁画栋的船舱。红色的帘子静静地垂落在舱门前,将坐在其中的人挡得严严实实,只随着画舫偶尔的晃动而轻微地摇动,露出船舱内的一点光景。 翁佩兰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先前看到的那只雪白的手,被旁边艳红的帘子一衬,白得仿佛在发光。 里面坐的是丹霄圣君。 翁佩兰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就停歇下来。不知为何,她此时不太想耍小聪明,尤其是在丹霄圣君的面前。 接下来整条飞舟一路无话,就这么静静地跟随在前方的阵列之后,直往蓬莱城的方向而去。 * 蓬莱城的郊外。 跟其他城池人烟稀少的郊外不同,蓬莱城郊外一片低矮连绵的丘陵上旗帜烈烈。群山环抱中留出巨大的空地,现在被有序划分成好几块,其中有两块区域最为显眼。 一面房屋鳞次栉比,其间夹杂着茂林修竹,小桥流水,是八方来客的住宿区域;一面矗立高高的瞭望楼,四周宽广的观赛台拱卫着中心几座巨大的擂台,是摘星宴比试的重要场所。 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青年才俊在这巨大的空间中活动,进出,交谈,从高空望去,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一位道长正站在丘陵上俯视底下的图景,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抚了抚下巴上挂着的一撮胡须,藏在胡须下的嘴角扬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弧度。 候在一旁的管事惯会察言观色,一见就知道这位玄天门长老怕是还有些别的不满意。他连忙道:“殷长老,您看还有哪些地方不够妥当,小的这就着人去安排。” 这位殷长老闻言,眼睛依旧望着底下来往的人群,嘴上却道:“昆仑山那群人还没到吗?” 管事的迅速回想了一遍之前查看的往来门派出入登记的册子,低着头道:“还没来,不过之前已经收到昆仑山的来信,说是他们已经启程,不日就到。” 殷长老闻言从鼻子里压出一句哼声:“参加个摘星宴也要这么晚才过来,每次就属他们昆仑山架子最大。” 一旁管事的眼观鼻鼻观心。他虽然是毫无资质的凡人,但毕竟在蓬莱城干了这么多年,与这些仙长们也打过不少交道了,对修真界门派间的恩怨也略有耳闻,听说眼前这位殷长老所在的玄天门和昆仑山就不太对付。 不过这样的事可不是他一个凡人能掺和的,因此管事的老老实实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在很快就有人来打破了目前略微有些沉默的场面。 一位身着玄天门服饰的小弟子急匆匆地来报:“殷长老,昆仑山的人来了!” 殷无正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鼻子里却又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一说到他们,他们就来了。走,带我去看看。” 语罢,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忽而转过身来,朝来报的小弟子问道:“你文若师兄哪儿去了?可跟他说过这事了吗?” 小弟子连忙答道:“已经跟裴师兄报过了,裴师兄正在赶去外场。” 殷无正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跟着小弟子往外赶去了。 这片千里营地位于蓬莱城西北面,自北方过来的修者无需进入蓬莱城就能抵达摘星宴举办的场所。比试场地分为内场和外场,内场坐落于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外场就设在环抱的丘陵之外,用于接待指引前来参加摘星宴的客人。 殷无正刚赶到外场,就远远望见天际缀着的连绵一片。高空之上的飞行法器阵队在经过的地面上投下巨幅的阴影,对站在地面上仰望的人来说可称一句遮天蔽日,正朝着外场的方向移动。 领路的小弟子轻轻地低呼了一声:“昆仑山的人来了。” 殷无正的目光却直接穿过庞大的飞舟阵列,直直地落在队尾一艘艳红的画舫上。 一位不知何时赶来的少年人走到这位玄天门长老的身旁,恭敬地问候了一声:“师尊。” 殷无正满意地瞧了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昆仑山飞舟阵列的末端,道:“看见那艘画舫了吗?” 裴文若道:“弟子看见了。” “丹霄圣君就在那艘画舫上,”殷无正摸了摸胡须,道,“他近来收了个徒弟,必然也在那艘船上,这次摘星宴你说不定也会跟他对上。” 裴文若没有应声。 殷无正也不在意,他了解自己的徒弟,他也了解丹霄圣君。 那人从小被明珠似的捧着长大,喜好一切奢华的东西,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昆仑山那统一形制的飞舟怎么可能入得了对方的眼睛,丹霄圣君又素来不屑于低调,因此殷无正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条画舫。 当然比起这些,他现在对丹霄圣君的徒弟更感兴趣。那人向来眼高于顶,在山上待了五百年都没见收徒,期间也从未来过一次摘星宴,不见对其他小辈有任何青眼相加,谁知十年前却忽然收了个徒弟,只在百花盛宴的时候带出去过一次。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成排的飞舟开始在外场专供降落的场地上依次降落,很快,从飞舟上下来了成群身着白衣,配着蓝腰带的昆仑山弟子。专门接应的人立刻上前,准备将来客们领到早就准备好的住处去。 不少昆仑山弟子都是头一次到蓬莱城,此刻尽管身体顺从地跟随师长们排成队列往前,眼睛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也就在这时,这些昆仑山弟子们才发现,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似乎仍然落在天上。 他们跟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高空之上,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披着日光,正缓缓从上方降落下来。 船首站着一位年轻人。明明正操纵着这样庞大的飞行法器,并且即将进行降落,对方却看也没看地面,反倒朝着船尾走去。 聚集在画舫一侧的弟子们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候在一旁的舒凌云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目光猛地朝后望去。 然而秦越谁也没有关注,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众人的目光跟着他的轨迹移动,就见他停在船尾华丽的船舱前。朱红的小帘轻轻地吹起一道缝隙,一只雪白的手从中伸出,轻轻拽住小帘,一道如春风般的声音传出来: “底下真热闹。” 这声音不大不小,没有刻意遮掩,几乎淹没进底下鼎沸的人声中,却叫地面上的有些人站直了身子。 秦越的手扶着帘子,低垂着眼睛道:“师尊要戴帷帽吗?” “不戴,”沈夕朝下望了一眼,道,“正好见见熟人。” 第58章 看来这就是丹霄圣君了。…… 尽管画舫的主人并不站在船头掌舵,这件艳红的飞行法器依然平稳地降落到场地上。 殷无正从头到尾看完了画舫上的动静,这时又伸手摸了摸胡须,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惯会卖弄。” 裴文若眼神一动。 虽说当修者步入金丹期后,驾驭这等庞大的飞行法器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但要想像这样完全不分一点注意给飞行法器,尤其是在降落时刻,还能如此自然地将法器降落下来,足见这位法器主人对灵力掌控的强势和精妙。 这一点,没有驾驭过庞大飞行法器的人根本无从知晓。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现在外场上的许多小弟子们很多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知道惊叹这艘画舫的精巧漂亮。 不过,这画舫也的确好看。 裴文若仰头注视着天空之上。 阳光下金纹凤凰在船舱的表面若隐若现,配着花纹繁复的支摘窗,纹丝不动的朱红小帘,更加令人期待里面坐着的人了。 然而等到画舫平稳落地,船舱前的朱红小帘也没有急于摇动。倒是画舫的操纵者站在船边,示意其他人先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舒凌云握紧了腰间悬着的长剑,只能率先下了画舫。其余的小弟子们连忙跟在他的身后,从秦越的身侧走过,连头也不敢抬。唯有翁佩兰在经过对方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笑着轻轻道:“多谢秦师兄这一路相送。” 说完,翁佩兰立刻低下头,手提着两侧的裙摆下了画舫。 秦越听了这小声的一句道谢,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直接转过身,再次来到船舱前。 这次不等他出声,那朱红的小帘就轻轻地一动。 此刻外场所有人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条小小的帘子上,紧接着,他们就见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掀开了这道小帘,然后,一人从中走了出来。 来人一袭红衣,在日光的照耀下浑身都罩上了一层细碎的金光。他额心的剑纹艳红,在阳光下金光熠熠,像是一小团火焰在燃烧。 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原先喧嚣的外场忽然安静了一瞬。像是幕布后的影人们被人远程操纵了提线一样,在这一刻默契地同时屏住了呼吸。 沈夕没有在意这点片刻的不同寻常的沉默,他看了眼一旁的秦越,还有身后跟着他出来的映雪,道:“走吧。” 映雪连忙应了一声。 秦越低垂着眉眼,道:“是,师尊。” 沈夕一行人最后自画舫上下来,他的容貌又十分出色,因此格外受到全场人的瞩目,不过沈夕都像没看见一样。他下了画舫,本想找前来接应的人员,却见迎面走来一位熟人。 殷无正亲身上前迎接,笑道:“丹霄圣君,你来了。” 沈夕点点头,目光却瞥过他身旁站着的人。 这人年纪不大,身着玄天门弟子的服饰,看样应当是殷无正的徒弟。 裴文若站在殷无正的身边,抬起头来直视面前的人。 丹霄圣君尽管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当他从画舫上下来时,外场的大多数人虽然不舍,却也不得不暂时收敛太过明显的视线,转为在人群中偷偷地看。 倒是裴文若表现得落落大方,甚至毫不掩饰地盯着来人。 这视线着实有些强烈,站在丹霄圣君身后的秦越眉头微皱,手上轻轻抚过腰间悬着的龙骨剑,往前紧迈一步,离师尊更近了些。 沈夕对这样的视线并不在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将来也会看上他的徒弟。 他五百年来极少下山,对玄天门收徒方面的动静也不甚关心,因此只随意地瞥了眼,就转过头去。 殷无正眼见沈夕的目光朝这边停留了一瞬,当即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弟,裴文若。” 他言语间颇有些得意,显然对自己的徒弟很满意。 裴文若也跟着对方的话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殷无正看向沈夕,再看向紧跟在对方身旁的少年人,捻了捻胡须,显然是等着对方也给自己介绍一下。 然而沈夕只是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却丝毫没有礼尚往来也跟着介绍一下的意思。站在他身旁的少年人也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目光从裴文若的脸上掠过。 两股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间涌动着一股谁也没有察觉到的暗流。 殷无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沈夕的介绍,心中立刻对丹霄圣君的行事感到极为不满。 这人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一点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殷无正想到过去几次被对方无视的经历,面上神色几变,只是还没等他重重哼出声,就听面前的红衣人道:“你不打算带我们去住处吗?” “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好,”沈夕提醒,他想了想,又道,“我们也许久没见了。” 殷无正本来因他傲慢的态度十分光火,这会儿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可疑地停顿了一下,这才捋了一下胡须,道:“好,跟我来吧。” 说完,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很轻微,平平淡淡地淹没进外场鼎沸的人声中,并没有让其他人听见,像是特意做给面前人听的。 一旁的秦越眼神动了动,目光如利剑一样射过来。沈夕倒是神色如常,只点点头道:“有劳了。” 很快,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随前方的殷无正朝前走去。 外场上,众人的目光一开始都是既兴奋又有些闪躲,等发现这群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视线后,在场众人的目光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各个方向,不同角落,都投射过来形形色色的视线。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位青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丹霄圣君。即使对方已经快要走到外场的尽头,外场上的人都已经开始纷纷散去,他也依然注视着对方的背影。 身旁的同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看了,圣君已经走了。虽然圣君的确很好看,但也不至于人都走光了你还站在这儿啊。” 青年人听到这里,目光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来。 同门打趣道:“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过蓬莱城就是有喜好看美人的风俗,我记得好些年前,天界碑榜上第二美人路过这里的时候,蓬莱城中万人空巷。幸好这里是封闭的营地,否则丹霄圣君在此降落,怕是会酿出大祸。” “那年我还小,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惊为天人。如今再见丹霄圣君,又忽然觉得多年前那位天下第二美人也不过如此。” 一旁的青年人心想,他可没见过什么第二美人。但他十年前就见过丹霄圣君,从此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什么美人。 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道:“今日我见到了一位熟人。” 同门颇有兴致:“哦?是你从前在玄水镇上的玩伴吗?” 青年眼神动了一下,道:“算是吧。” “他看起来跟从前不同了。” 站在丹霄圣君的身旁。 当然现在的他,也跟过去不同了。 青年想到这里,也不再在外场停留,直接转过身离开了。 * 沈夕一行人跟随前面浩浩荡荡的昆仑山队伍,一起抵达了内场为来客们准备的住宿区。庞大的住宿区还划分为不少小区域,用以隔开不同门派所居住的房舍。 整片营地上空除个别区域外都禁止修者飞行,因此整片住宿区域他们都是一路走来。途中绿茵繁盛,水流潺潺,还有小桥流水,十分惬意。 沈夕难得不坐车驾和飞行法器,这让他想起曾经少年时游历九州的经历。因此他也难得起了点游玩的雅兴,目光在周遭的景致中流连。 潺潺的小河淌过,上方架着雅致的小桥。绵长的队伍松松散散地自桥上经过,在荡漾的湖面上投下阴影。 小河汇聚的湖边到处都围着其他门派弟子的宿舍,听到新人的动静,有不少弟子都纷纷从房舍中探出头来。 一长列统一着装的弟子们跟着师长排队从桥上经过,议论之声叽叽喳喳。现在还在屋舍内待着的弟子们多半游手好闲,又或者不爱凑热闹,连外场来了新弟子都没去瞧。 因此这些人的目光停留了没多久就准备离开,然而下一刻,一道红衣身影施施然上了桥,闯进了他们的视线。 远处群山青黛,河畔绿柳依依,桥下水如明镜,红衣人信步走上小桥,松松束在脑后的青丝轻轻地晃动,额心艳红的剑纹衬得他面白如雪,一双含情目轻轻地扫过来,明明是在看风景,却叫探出头来的弟子们都心头一颤。 忍不住揣测对方是否会用余光扫到自己。 房舍中探出头来的弟子们一时间浮想联翩,目光对着过桥的美人紧追不舍。 然而很快,在美人即将下桥之际,一道颀长的身影迅速跟上,若有若无地将众人的视线给遮挡住了。虽然后来的青年人也是一副好相貌,但有红衣美人在前,窥探的众人已经从完全失神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了,再看到对方只会内心遗憾。 也是直到此时,屋舍中才有人看出了些许门道。 “我听说今日来的是昆仑山的人,刚刚那位穿着红衣,没有着弟子服,应当是昆仑山中带队的师长吧。” “虽然模样看起来年轻,但是的确不像其他的小弟子那样浮躁。可是这么美的一副相貌,我怎么可能之前没有耳闻?天界碑上的美人姓名我都如数家珍,昆仑山够格上榜的人当中,我没见过的应该就只有丹霄圣君了……” 这道声音一出,话还未完,说话的人就愣住了。 与此同时,房舍的阴影中传来一声嗤笑。 一道懒散的声音从其中传来:“看来那位就是丹霄圣君了。” * 昆仑山一行人抵达了专门为昆仑山一派划分出来的住宿区域。 按照摘星宴举办方的安排,虽然一个门派住同一个区域,但同一个区域还被分为弟子的住宿和师长的住宿两部分。 秦越一见到这住宿的分配,眉头就微微皱起。 沈夕倒是没有在意这点。他仔细看了看师长住宿的区域,发现是几栋小楼,住宿的区域算得上宽敞,小院中还有几处别致的风景。 一旁的殷无正一直观察着沈夕的反应。 他知道这人喜好奢华,要求多,也不知道这特意装潢过的住处能不能入得了对方的眼。 只是沈夕并未表露满意不满意,只对身后的秦越道:“你先随我熟悉一下房间,日落后你再到我这里来。”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沈夕笑了一下,朝着他的方向凑近了点,轻声道:“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鬼市。” 第59章 哪能在徒弟面前先乱了阵脚…… 夕阳倚着青黛色的远山,在它沉入地底前,秦越披着一身余晖来到师尊所在的小楼前。 他踏上被映得有些昏黄的楼梯,径直来到师尊所在的房间。得到应允后一推门,秦越就见丹霄圣君正倚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似乎正把玩着桌上的什么东西。 “过来看看。” 不等他细看,倚在榻上的人就懒散地开口:“看看你想要哪个?” 秦越走上前,见桌上摆放着几副面具,黑的,白的,黄的交织在一起。每副面具都是小动物的形象,有的还带有毛茸茸的耳朵。 看起来像小孩子戴的。 秦越沉默了。 丹霄圣君看着他僵硬的神情,似乎觉得有趣,继续道: “鬼市鱼龙混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去的时候要做些遮掩。” “先前我叫映雪去挑了几个面具回来,”沈夕话锋一转,抬头望向自己的徒弟,笑道,“你拿一个试试。” 在师尊的蛊惑下,秦越伸手拿了一张。 他手中这张面具看起来像是只猫,眼睛的部位开了两个圆圆的洞,脸颊两旁还画着几根胡须。 制作的其实比较粗糙,唯有面具两侧上方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还算精致。 虽然早就知道师尊喜欢毛茸茸,但是当师尊将这个爱好投射到自己身上时,秦越还是不免有些身体僵硬。 “这个不错。” 榻上的人又开口了,声音里蕴含着愉快:“戴上让我看看。”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秦越的身体却仿佛听到指令一般迅速将这张黑猫面具戴到了脸上,并转过身来,让自己戴了面具的容貌完整暴露在师尊的视线下。 即使前一刻秦越还认为这张面具粗制滥造。 沈夕坐在榻上端详了一阵。 他这徒弟身形高大,这会儿身体僵硬,戴上黑猫面具的感觉有些奇异。他想起下午才摸过的系统小黑猫,心里忍不住拿两者比较起来。 沈夕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这徒弟跟小黑猫似的,在他手里挺乖巧,这会儿望着他的模样也跟期待被抚摸的系统小黑猫差不多。因此他不吝夸赞道:“这面具很衬你。” 秦越心里不知怎的就松了口气。 但是松气之后,他心里又有些别扭。在师尊心里,他就像那只小黑猫吗? 丹霄圣君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从榻上下来,那双波光流转的含情目却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道:“这面具制作是粗糙了点,不过却有点稚拙的可爱。”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就像你从前送我的那只小龙玩.偶一样。” 戴着黑猫面具的青年人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开的圆圆的猫眼睛后面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沈夕不消多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必然是这小崽子又露出期待的神色了。 哄一哄,对方就能心甘情愿戴上这小猫面具。 不过沈夕说的也是实话。他很喜欢秦越为他缝制的小龙布偶,也确实很喜欢秦越戴上这黑猫面具的样子。 沈夕的面上露出笑容:“好了,别光在那里站着了,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路边挂着的灯笼映出昏黄的光,热闹的集市里沸沸扬扬。蓬莱城坐落在海边,海边风大,吹得身旁的人衣角飞扬。 沈夕这次在红衣外又罩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大氅,淹没进夜色里。他头戴帷帽,轻纱摇晃,影影绰绰地遮住面容,只偶尔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 引人探寻。 秦越目不斜视,沉默地跟随在师尊的身旁,只随着对方的目光观察着周遭。 他们穿过游人如织,灯火辉煌,叫卖声不绝于耳的热闹主街,七拐八弯,最终踏进一条幽暗窄小的巷道。 穿过这条小道,内里和外面又是一番不同的天地。 这里似乎是一方广场,周遭与四通八达的窄小巷道相连接。摆摊的位置横七竖八,逛街的人几乎都戴着面具,熙熙攘攘,各个摊位挂起的灯笼交映出一片昏黄的光。 “你觉得这里热闹吗?” 一道清扬的声音自身侧传来,秦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就瞥见那轻纱下露出的一点影影绰绰的下巴和嘴唇。 他转过头,应道:“很热闹。” 说完,秦越又在心里回味了一遍沈夕的话。他自幼跟在丹霄圣君的身边,不知回味过多少遍对方的话,当下道:“这么热闹的集市为什么要叫鬼市?” 不管是从这个名字,还是刚才进来的破旧巷道口,都与面前的景象似乎有点出入。 沈夕道:“这集市每年只开两次,每次持续一个月,专门选在夏初冬末,只在晚上出现,所以叫鬼市。这次蓬莱摘星宴,我们正好赶上。”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戴着帷帽的头侧过来,帘子低垂,那双含情目看不分明。 秦越看了一眼,身形不动,头已经低垂下去。 “放松一点,”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缭绕在他的鼻端,“这么紧张,很容易被人盯上。” 秦越的肌肉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抬起头直视着对方道:“好。” 他心想,若是师尊的脸露出来,才最容易被人盯上。 沈夕对他这么迅速的转变感到很满意:“这样才对。” “这次出来是带你见识见识,有些东西要是感觉奇怪,不要声张。” 秦越点点头。 两人的装束和进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们顺利融入人群。 秦越看着周遭摊子上的东西。 除去各式的法器,繁多的材料,五彩的丹药,另外那些算命摊子,拉出的糖人,贩卖的手工小件,甚至街边开张的成衣铺,香气袅袅的茶楼,看着似乎与巷道外繁华的集市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忽然一样东西闯进了秦越的眼帘。 一位小贩正缩着袖子,蹲在角落的地面上。他摊位上的东西都是些不起眼的手工小件,黯淡的玉佩坠子,破旧积灰的书籍,雕刻粗糙的摆件等等。 秦越不过随意瞥了一眼,就被其中一件毫不起眼的木雕吸引住了。 这木雕颜色十分暗沉,造型十分粗糙,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分明。但是秦越本能地觉得这根木雕上有不同寻常的气息。 然而他越去看,却越看不清这木雕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准备伸出神识过去探一探,就感到胳膊上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即使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依然能感受到一点微微的凉意。 是师尊拽住了他。 即使再在意那根木雕,秦越也迅速回过头来,然后他就见一袭红衣轻轻地压过来,温柔如春风的声音低低地送进自己的耳朵里: “忘了我说的?一个小玩意儿,不值得你看这么久。” 可能是为了低声跟他说话,师尊这次跟他离得很近,近到帷帽垂下来的轻纱都擦到了他的脸颊,那股若有似无的莲花香也充斥着他的鼻端。 秦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应声道:“……嗯。” 他差点脱口而出“师尊”,又想起临出发前,师尊特意叮嘱他不要在称呼上暴露,这才改了口。 面容隐在轻纱之后的沈夕心头一动。 虽说是他嘱咐秦越称呼的事宜,但真的听到眼前人改换称呼后,他又觉得有些新奇。像是一下从师徒的身份变成了同辈的位置,对眼前人有了点不一样的重新审视。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在沈夕的心底停留太久,他轻轻拽住身旁人的胳膊,道:“走吧。” 秦越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一手握着腰间的龙骨剑,一手回握住那柔软微凉的手,面具下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走吧。” 好小子,沈夕心想,转换得倒是挺快。 他倒也没避开自家徒弟的手,就这么和对方朝前走。 秦越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虽然他曾经和师尊比这更亲密过,连同一张床都睡过,但还是头一回在人前挨得如此近,秦越甚至能想象到,两人的姿势从背后看会有多亲密。 他暂时按捺住心里这点不平静,问身旁的人道:“专门来这里,是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夕看了对方一眼。 他这徒弟,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这会儿倒是主动问了一句。 已经具备成年男人身形的人依然握着自己的手不放,行为上很陌生,倒是望过来的目光沈夕十分熟悉。 就像从前每次他这徒弟做好了自己交代的任务,然后朝自己要奖励时亮起来的眼睛。 那点对方忽然突破自己想象的主动带来的不适也随之烟消云散。 沈夕藏在轻纱后的嘴唇轻轻一扬:“确实有些我在意的,不过主要还是为了来带你长长见识。” 秦越的眼睛更亮了。 “好了,走吧。”沈夕迈步向前。 他有些不习惯对方这么突然的主动,但是作为秦越的师长,这点不习惯不能表现出来。 哪有在徒弟面前先乱了阵脚的。 秦越哪里能注意到师尊这点小小的变化,在他看来,师尊对他这出格的举动竟然默许了。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想得到别的,当即跟着师尊的步伐向前,甚至手上还更加握紧了一点。 沈夕不紧不慢地带着秦越逛鬼市。 忽然,他感应到一阵久远得几乎有些陌生的熟悉气息。 沈夕脚下微顿,帷帽垂下的轻纱轻轻一晃,被遮挡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望过去。 秦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一个摊子上,一位戴着斗笠的男人正沉默地坐在摊位上。 他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压低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摊位上的东西色泽都十分黯淡,看起来毫不起眼。 沈夕还未动作,却见余光中忽然窜出来一道影子,朝着那摊位迅速而去。 第60章 动物雕像 秦越跟在沈夕身旁,自然也看到了那道迅疾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胳膊就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不用回头,秦越就知道这是师尊在阻止他。他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如此鲁莽地上前,因此当即就顺从地顺势侧了个身,原本轻轻握着师尊手的手臂伸展开来,直接从对方的后背伸过去,揽住了师尊的肩膀。 好小子,倒是挺会得寸进尺。 沈夕在心里这么想着,整个人却往对方的臂弯里靠了靠,帮他这徒弟掩饰了一下刚才有些突兀的动作。 秦越这十年长得飞快,如今身形比他师尊高大许多。这样的姿势,双方又靠得较为紧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是秦越将沈夕揽入怀中。 虽然鬼市热闹,但沈夕知道,角落里的这个摊位一定是一直被人盯着的,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暗处的各双眼睛,连带着摊位周遭的动静也变得敏.感起来。 因此尽管秦越那小小的一步可以说毫不起眼,但为保险起见,丹霄圣君还是默许了对方的举动。 这会儿暗处的各双眼睛:……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对那个摊位有没有兴趣,但是当街秀恩爱不可忍! 各处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扫了一遍,也没有过多停留。毕竟摊位上发生的事目前来说更要紧。 沈夕的手中握着秦越的手,他看似依偎在对方的怀里,却用这只手引导着徒弟按照自己设想的路线行进。 两人目不斜视,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摊位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很快就远离了焦点的中心。 那道迅疾接近的身影也落到了摊位的面前,对方身量颇高,戴着一张花面面具。 戴着斗笠的摊主却像是对此毫无所觉,依然蜷缩着身子,压低着帽檐。 花面人开口,听声音像是个男人:“你这摊位上的东西我都要了,怎么卖?” 一上来就这么直接。 已经藏身暗处的沈夕心想。虽然戴了面具,却依然行事鲁莽,这么贸然就跳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毛头小子。 不过鬼市的确鱼龙混杂,也并非在场的各个都是精明的老油条。从前像这样的愣头青也多,就是到了现在,也能看到周遭好些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实际上目光藏都藏不住的小子。 以往这样倒也罢了,毕竟鬼市开在蓬莱城中,明面上还是受到蓬莱城管辖。而蓬莱城中有玄天门坐镇,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好,混迹江湖的老油条也好,只要不出人命,甚至人命不出在蓬莱城,大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初出茅庐的小弟子们大多就是在鬼市上逛逛,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见一见世面,基本出不了问题。 偏偏今日这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竟然看中了这个摊子。 行事能如此莽撞的大多看不出这个摊子上的东西有问题,能看出这摊子上的东西有问题的大多行事不会如此莽撞。 今日倒是赶巧让他遇见了。 沈夕心想。 这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是都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有一个罢了。这人却要买走摊子上的所有物品,也不知道是耍小聪明想要混淆视线,还是对方真看不出来究竟是哪个有问题。 花面人问过话后,却不见摊主回答。他便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这摊位上的东西我都要了,怎么卖?” 然而面前的摊主仍然没有回应。 花面人已经不耐烦,他上前一步,伸手拍了一下对方,逼问道:“我问你话呢!” 然而他刚伸手,就见面前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的人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动作十分僵硬,像是在挣扎。 花面回想起这人不说话,瞬间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惜他反应过来的时间太晚,手已经落了下去,一掌拍到对方身上。 斗笠跌落。 花面人猛地后退一步,“啊”了一声,引得全场纷纷注目。 在场众人这才看到,那摊主脸上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乌青,双颊凹陷,骨瘦如柴。他眼神浑浊,浑身上下神色动作都是僵直的,干枯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直直倒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连蜷缩的姿态都没变。 这时场上异常寂静。 花面人尽管戴着面具,却能让人看出他此刻显而易见的惊慌。他看起来手足无措,面具后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拍了他一下而已……” 然而很快,花面人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一下闹出的动静太大,只要其他人不是傻子,这鬼市上必然有不少人都注意到这边了。他察觉到这摊位上有异常的气息,本来就是打算走速战速决的路子,尽早将东西拿到手尽早离开,谁知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但是周围竟然也无人动手,似乎是有所顾忌。这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天赐良机。 花面人想到这里,也不管地上的人死活,直接一伸手,将摊位上的东西全部卷起来,拔腿就要跑。 围观的眼睛们瞬间心思各异,然而还没等他们出手,就听见有人厉声道:“哪里走?!” 沈夕随着这一声望去,就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出来。这人没戴面具,面容端正,是一副正义凛然的相貌。他怒目斥责道:“你掀了别人的摊子,现在就想跑?” “现在人还瘫在地上呢!” 原来是个爱管闲事的愣头青。 沈夕心想,真是胆大,怕也是头一回来鬼市吧。 不过这人站出来吼了一声,顿时在场整个局势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前方的花面人对这一声恍若未闻,卷着摊子继续往前跑。站出来的年轻人眼见他还要跑,当即追赶上去。蓬莱城内禁止修者飞行,两人都是兔起鹘落,前后追赶。 暗中观察的眼睛们自然也不会落下,纷纷离开了原地,朝着两人追赶的方向赶去。 察觉到周围隐藏在暗处的人都已不在,沈夕也往外迈了一步。 然后他就发现他的好徒弟正从背后揽着他,一条胳膊还虚虚地搭在他的腰间。 他们为了不引人注目,同时也是因为地方小,多多少少还维持着刚才的状态。这会儿察觉到怀里的人一动,秦越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帷帽上的轻纱摇晃了一下,怀里的人微微侧过头,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打了一下:“该走了。” 秦越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沈夕临走前经过方才摊位所在的位置,摊主还倒在地上,保持着原先蜷缩的僵直姿势。如果不是浑浊的眼睛中流出眼泪,只怕早就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了。 丹霄圣君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轻轻地甩了一下袖子,动作幅度之轻微,姿态之随意,时间之短暂,在旁人看来就像被风吹起来了一下,甚至几乎无人注意到。 唯有一旁的秦越透过那张黑猫面具静静地望着他。沈夕见此眉头一挑:“还不快走。” 秦越道:“是。” 他心想,师尊真是人美心善。当初救下了他,如今一个遭罪的摊主也能得到师尊的垂怜。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秦越的心情十分复杂。 倒在地上无法言语的摊主正经受着全身上下如同千万只蚂蚁同时啃食的痛苦,他如同身在地狱,却偏偏连发泄的途径都没有,喊也喊不出来,手脚也无法动弹,也无人来帮他,只能无助地流泪。 忽然,他感到有一股暖流通过全身,像水冲刷河床一样冲刷过全身各处,减缓了不少他体内的痛苦。虽然不能完全除去痛苦,但已经让他好受多了。 摊主身体上的痛苦好受了些,心理上的惊恐就又重新笼罩回来。他这样倒在这里,没有人管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是个普通人,只是有点门道在鬼市做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其他人会不会把他带走?会不会直接杀了他?他现在这样还能好起来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一把不知道从哪来的飞刀呼啸着破空而来,直指摊主所处的这个角落。 全身僵直不能动弹,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一下惊慌起来。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睁大,像只濒死的蠕虫在地面上拼命地蠕动,却半分也行进不了。 就在摊主以为自己即将死亡,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却久久没有等到被刀刺入的痛苦,反而又等到几声惊呼。他忐忑地睁开眼睛,就见那飞来的刀不知为何竟然转了个方向,掉到了离他好几尺远的地方。 摊主有些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飞来的刀,还是刀中途拐弯,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样。 然而这还没有完,接二连三的闹剧过后,鬼市上已经有人觉得不安全,行色匆匆地想要离开。这些人当中有逛街的买家,也有推车或卷包袱的卖家。 平常他们在经过这个角落的时候,都难免磕到碰到在这里摆摊的人,更别说现在摊主还动弹不得。偏偏这个时候,这些人也好像被什么东西隔开了一般,根本撞不到他,反而在不小心靠近他的时候像是撞到什么一样被动避开。 摊主心知他这是被人保护了,因此他虽然浑身仍然疼的难受,却依然不忘在心里向那位好心人道谢。 好心人沈夕正和秦越一起慢悠悠地追赶。前面还有几位在暗处行动,他们是缀在最后。但两人都神识宽广,就算不能亲眼目睹,也能掌控前方的动向。 这个时候,前方那正义凛然的年轻人已经和花面人斗起法来。 斗法期间,年轻人还喊道:“你把东西还回去,把摊主治好,我就放过你。” 花面人心想这哪里来的傻子,东西他都抢走了,怎么可能会放回去。他要的就是这摊位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然而想归想,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容不得他说还就不还的。 很快,那花面人就敌不过年轻人了。眼见东西保不住,他心一横,当即将卷着东西的包袱扔了出去。 花面人再傻现在也反应过来了。 刚才那么大动静,现在肯定有其他人也跟上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拿不到这东西,这个搅合他好事的年轻人也别想拿到! 包袱皮压根就没抱紧,这么一扔,包袱内的东西纷纷掉落下来。 只听几道劲风划过,暗处的眼睛们此刻大显身手,一拥而上。有的直冲着整个包袱,有的却已经盯好了专门的东西。 只是众人刚刚出手,就见那包袱里掉落出来的一尊小小的动物雕像已被一阵清风卷走。 沈夕将小雕像卷进袖中,对一旁的秦越道:“走。” 第61章 看不出来,你嘴还挺甜。…… 鬼市上发生了这样的闹剧,尤其是摊主本人现在仍然以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里,谁也无法进入到他周围一尺左右的范围内,即使是想帮助他都不行。 发生了这样的异变,一部分原本在鬼市逛街的人就准备先走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来逛鬼市本就是心血来潮,这会儿看到这样的突然状况,总觉得接下来的鬼市可能不安全,因此有不少人决定先行离开。 就在这群人离开之际,忽然有两人从汇集的松散人流旁窜出来。一人身披黑色薄氅,头戴帷帽,轻纱影影绰绰地遮住面容。一人头戴黑猫面具,腰间悬着一柄黑色的长剑。 他们不知是从哪个巷道里窜出来的,看样也要离开鬼市。 这两人来得突然,也不在人流中,自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有些记性好的,还记得这两人当街秀过恩爱。还有些眼力好的,已经看到两人来的方向上,远远地正有人朝着这边追赶,显然目标就是这突然出现的两人。 松散人流的领头,第一个往外走的人正好就是个眼力好,记性也好的人。他想起来了,那不戴面具的孤胆年轻人追出去的时候,这两位似乎也跟过去了。眼下这个架势,很有可能是对面两位得手了,现在在被追杀。 唉,运气不好,怎么好好地往外走也要多生事端。人潮的领头人这么想着,就想加快步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他脚下刚动,忽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 这风力道不大不小,刚好就将面前这位戴着帷帽的人面前垂下的轻纱掀开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对方的小半张脸来。 饱满的唇珠,精细的下颚,纤长的脖颈,还有昏黄灯光下尤其细腻朦胧的肌肤。即便没有窥见全貌,也能完全想象出这是一个怎样的美人。 众人的眼睛瞬间就看呆了。 偏偏就在此时,那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一扬。然后,一只细白的手压低了帽檐,将这小半张脸的美貌遮掩了去。整个过程如同昙花一现,却又叫人心痒难耐,只想探寻。 看呆的众人在轻纱重新落下的那一刻才清醒过来,也在这时,他们见那戴着帷帽的人转过身,似乎准备和身边戴着黑猫面具的人一道前行。 众人立刻意识到对方想走。他们才从那惊人的美貌中回过神,这会儿下意识地不想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蓬莱城又向来有围观美人,掷果盈车的传统,当下不少原本就居住在蓬莱城的人不假思索地朝着对方的方向奔去。 先前追过来的人哪里能料到现在这个局面?不过落后了几步,刚赶过来,就发现对方已经不止他们一行人在追,还有一大伙人缀在那两个卷走了雕像的人身后。 一时间,这群人竟将广场和旁边巷道的连接处堵得水泄不通,叫他们前进困难,几乎要眼睁睁看着目标与自己越来越远,错过最佳赶上的时机! 蓬莱城中禁止修者飞行,这可不仅仅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事实上,所有的大城池都禁止修者飞行,并在城池上空设立结界。一旦有违规的修者触发了结界的警报,城中便会有相应的执法人员前来执行处罚。 有些大城池管理更严格,还不允许有外来修者自城池上方飞过,会在城池四角设立瞭望楼,一旦发现有人不守规矩从城池上方飞过,就会架起□□神箭进行驱逐。 蓬莱城就属于这类管控非常严格的城池。 追兵们不想触犯蓬莱城的规矩,偏偏前面这群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就像小鸡紧跟着母鸡一般对他们的目标紧追不舍。而且追逐的人群庞大,流动速度快,让他们连兔起鹘落都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这群追兵没办法,只能先跟上去,再找机会看能否将那件动物雕像追回。 * 狭窄的巷道中,帷帽上垂下的轻纱在秦越的前方摇晃。 鬼市除却中间的大广场外,还有四通八达的巷道分散开去,彼此连接,纵横交错,仿佛一座大型迷宫。而他们,现在就在这座大型迷宫的曲折小道中穿梭,身后还跟了一批锲而不舍追逐的人。 这座大型迷宫中的曲折小道,有的破败空无一人,有的热闹都是商铺。他们现在经过的这条巷道就很热闹,两旁挂满了灯笼,临街的店铺里传出喧嚣声,并不宽敞的道路上还有逛街的人来来往往。这些人看样纯粹是来鬼市玩的,有的都没戴面具,有的即使戴了面具,现下也将面具摘下推到了头顶上。 沈夕和秦越行色匆匆,与周遭格格不入,在他们身后人群的动静又大,自然引起周遭无数人的兴趣,纷纷回头去看他们。 这里的巷道本就不宽敞,再加上还有人逛街,导致身后追赶的人群涌动愈发不通畅,沈夕和秦越两人与追兵之间的差距也越拉越大。 眼见前面两人即将逃脱视线范围,身后有人按捺不住,兔起鹘落,踩在两边商铺的墙壁上,从后往前飞跃了一大截。先前在广场上的时候,他们能够借力的地方太少,这么做行不通。但是现在进了巷道,能够借力的地方多了,反而追得更紧密了。 这飞跃的人在心中得意地想,前面这两人怕不是准备利用巷道的拥挤和人流来阻碍他们前进,却没想到这样反倒方便了他们。 看来恐怕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连这一点都没想到,这会儿看到他过来,心里还不知道有多急呢。 飞跃的人正笑着,忽然见前面的人侧过脸,微风吹开帷帽垂下的轻纱一角,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对方的脸,然而原本走在路旁的行人却忽然疯了一样拥挤过来,直接将飞跃的人面前的路挡住,原本已经很接近的距离瞬间又被拉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人帷帽下的容貌真有这么好看,能引得这么多人追逐? 飞跃的人心中愤愤,正准备故技重施,却看到头顶上已经有好几个人模仿他之前的举动往前飞跃了。这次那几个人落在新一轮疯狂的人前方,离前方两位的距离更近了。 第一个飞跃的心里着急,他头一次想出这法子,不但没有成功,现在还要为其他人做嫁衣了! 然而不等他更后悔,就见那一直守在帷帽人身后的带着黑猫面具的人忽然身形一动。先前他们追赶得那么厉害,这待在对方身边的黑猫面具都无动于衷,只紧紧跟在对方身后,守着那帷帽人。 而现在,对方忽然转过身来,腰间悬着的黑色长剑猛地出鞘。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不过随手一挥,剑气过处,就叫飞跃到最前面的几人惊声尖叫,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有的人还捂着胸口或是胳膊,查看自己的伤势。 他们这往后一退,后面被蛊惑的行人就随即跟上,乌泱泱把他们都淹没了。那第一个飞跃的人刚刚还在愤怒自己给别人做了嫁衣,这会儿倒是庆幸起来。 还好他不是第一个飞到那两人面前的。 后面的追兵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当时还以为自己这边虽然人心不齐,但仗着人多势众,让对方两个人将东西交出来还是没问题的。现在看到这一幕,追兵们又有些不确定了,甚至在心里怀疑起来。 他们真有百分百把握从对方手里拿走动物雕像并全身而退吗?前面两人不与他们动手,是不是顾及旁人并且不想多惹事端? 就在这犹豫的时间里,身后的一大波路人已经涌了上来,将这些追兵通通挤到了后面。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何如此热情,难道说那帷帽下的面容是什么绝世容颜吗? 只是追兵们也来不及多想了,眼见前面两人似乎马上就要消失在这条巷道的尽头,他们也赶紧追了上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不了到时候再跑! * 经过一番巷道中的穿梭追逐,沈夕和秦越成功摆脱了身后的大批人群,优哉游哉地躲进了一条小巷道中。 没有了其他干扰,秦越道:“方才那些风……师尊是有意的吗?” 沈夕大方地承认了:“是的。” 秦越顿了一下,道:“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师尊可以不用这么做,弟子能保证师尊的安全。” 沈夕瞥了对方一眼。 他不是不相信秦越的能力。他一开始不过只是想试试,后来发现自己只需露出一点下巴,就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简直是事半功倍,免去了多少麻烦,何乐而不为。 不过既然他这徒弟想主动揽过这份责任,那就也随了对方的心意吧。 因此沈夕笑道:“好啊。” 这里的巷道寂静无人,他忽然伸手将戴着的帷帽取下来放到秦越的手中。 秦越下意识地接过师尊递过来的东西,冷不防那只细白的手转了个道,伸到他眼前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很多人都要下意识地往后躲避,尤其对于五感敏锐的修者更是如此。然而秦越一动不动,任由那只手将覆盖在他脸上的黑猫面具取了下来。期间细长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脸颊,触感柔软微凉。 “换一下。等会儿到了外面,难保不会再碰上他们。” 温柔如春风般的声音响起。 沈夕说着,已经将黑猫面具戴好,将脑后的头发松松地扎起,黑色的发丝如瀑布般收束倾泻,整个人此刻看起来像个精灵古怪的猫。 做完这一切,他又脱下.身上的黑色薄氅扔给秦越。 猛不丁接受到师尊扔过来的衣服,淡淡的莲花香气充斥着鼻端。秦越的面上有些发热,好在他已经戴好了帷帽。 两人迅速改换了一下衣着,就朝着巷道口的方向走去。 面对巷道尽头的分岔口,沈夕笑道:“接下来可得靠你了,我跑的时候都是随意地钻巷子,能不能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秦越心头一动。 他幼年时依靠了师尊很多次,难得能让师尊依靠一回,让他心里有种奇妙的感受。 这里虽然在沈夕眼中仿佛一座大型迷宫,但在秦越眼中,它却有迹可循。明明之前他都是在无数条巷道中乱窜,但是这会儿,沈夕却能看见自己的徒弟准确地判断出应该走哪条巷道。 沈夕有些好奇道:“你怎么不走这条道。” 站在分岔口边,刚刚要揽着师尊走另外一条道的秦越道:“这条道是回去的,走这里就绕圈了,出不去。” 沈夕看着面前两个在他眼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巷道,忍不住有些迷惑。秦越究竟是怎么分辨出来这两个有什么不同的?不过丹霄圣君望见自己徒弟笃定的模样,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心中有些愤愤不平。 虽然这么多年来,秦越实际上待在对方身边的时日并不能算很久,但他却猜出了沈夕心中所想,忍不住笑道:“我能识路,也可以为师尊多尽一份力。若是师尊样样出色,完美无缺,也不需要我这个徒弟了,这会令我很惶恐。” 沈夕挑了挑眉:“看不出来,你嘴还挺甜。” 秦越的神色隐在轻纱之后,手上却轻轻地扶住了师尊的手臂。 巷道中,原本一前一后的站位顿时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两人并肩,甚至秦越还要稍微靠前那么几步。 他们七拐八弯,绕出好几条寂静无人的巷道,来到一条稍微有些人烟的巷道中。这条巷道虽然没有一开始进来的那么热闹,但两边稀稀拉拉地开着几家商铺,还有三三两两个摊位在摆摊。 忽然,沈夕的身形一顿,黑猫面具后的目光直射过来,扫到了一个摊位上。 那只摊位上,赫然摆着一个动物雕像,跟他卷走的那只一模一样,就是雕像上已经有许多破裂的纹路了。 第62章 留影璧石碑。 夜深人静,房中的蜡烛静静地燃烧。 沈夕靠在美人榻上,手捧着一只小龙玩.偶,注视着桌上摆放的东西。 那是两件小巧的动物雕像,马身,鹰嘴,牛蹄,两腋生有鸟翼。两件雕像的外观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左边那件浑身布满破碎的细纹,自上而下裂开许多道缝隙,仅靠底盘才能维持住立在桌面上的状态。 沈亭昱在秦越的带领下进入丹霄圣君在摘星宴处的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他最开始被吸引的是灯火朦胧中的美人,等到顺着美人的目光注意到桌面上的东西,眉头就微微皱起来。 沈亭昱直接道:“这是天矶兽的雕像已经破裂了?” 沈夕摸了摸手中散发着融融暖意的小龙玩.偶,道:“是的。” 沈亭昱的面色严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沈夕道:“我今晚去了鬼市一趟,这玩意儿就是在鬼市发现的。第一个被我拦了下来,第二个我发现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这话里的信息量已经足够,沈亭昱也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他没有过多询问,只意会道:“我明白了,我会立刻着手让人去查这件事。” 沈夕点点头,长袖一卷,将那件完好无埙的天矶兽雕像收入袖中。秦越适时地走上前,将另外一件有无数裂缝的天矶兽雕像递给沈亭昱。 对方接过雕像后,也不多言,朝着房中的师徒二人拱了拱手就告辞了。 秦越这才转过身来,走向了榻上美人的方向。 看着那逐渐靠近的身影,沈夕抱着小龙玩偶的手微微紧了一点。他神色不变,细长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拽着这柔软布偶上精心缝制的毛毛——这原本是他对这整只玩.偶最满意,最爱不释手的地方。 丹霄圣君的举动并没有掩饰,因此秦越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师尊这一小小的举动。那小龙布偶是他在见不到师尊的十年中用心用意缝制的其中之一,平日里他总要关注这东西是否待在师尊手里,是否让师尊满意,师尊使用了它多长时间。 而现在他却装作没有看见小龙玩偶上的毛毛正在被摧残,直接问道:“师尊,我们从鬼市带回来的这尊雕像有什么特异之处吗?天矶兽是什么?” 沈夕在心里叹了一声,也不揪可怜小龙玩.偶上的毛毛了,道:“天矶兽可生气机,滋蕴神魂。但天矶兽极为稀少,目前已知的都只在九州大陆西面的丛林中出没。而且修真界中每一只天矶兽的来历和保管都明明白白登记在蝶影楼的册子上,这两只却忽然出现在鬼市上。甚至其中一位贩卖者已经遭了魔修的毒手,现在还口不能言,在治疗当中。” 秦越若有所思道:“因为和魔修扯上了关系,所以这件事就变得复杂起来?” 沈夕点点头:“魔修因为功法险恶,寻常的重伤击不垮他们,再生只需吃人肉喝人血,吸食修道者修为即可。能用到天矶兽的地方,极有可能是要滋养从前消失过,现在集齐了一缕的残魂。至于这只剩一缕的残魂,谁也不好说是什么。” 可能是刚刚死去的某位他们不知名的魔修,也可能是曾经死去过的大魔,甚至是五百年前他曾经杀死过的魔君。 沈夕本来并不想跟秦越说这些。 人间已经太平了几百年的光景,他们这些年岁长的有时想起几百年前的事来也有些恍如隔世。更别说如今的人间,寻常百姓已经认不出魔修。当他在天衍城上空时,凡人面对魔修的残忍手段好奇多于害怕。 面对这样的情况,沈夕其实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他倒是很乐意看到这样的景象。因为这说明百姓们安居乐业了很多年,以至于一代又一代下来,已经感受不到潜在的危险了。 很好,有些事情,本就不必他们知晓。 对于秦越,沈夕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一开始捡回秦越的时候,是抱着让对方继承他的衣钵,继续除魔卫道的想法,也的确是以这样的要求严苛地训练着对方的。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与秦越相处了好一段时间,到了这时,心中却又忽然生出些不忍。 毕竟是他的徒弟,对他全心依赖。即使对方已经步入金丹,也不过是刚踏上修道之路十年出头的孩子。 不过这点不忍只短暂地存在了一下。沈夕重新抬起头的时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的心脏又变回了作为丹霄圣君时的心脏。 秦越听了这话了然,怪不得师尊当时神色大变。他想起方才出去的沈亭昱,不论何时都是师尊商讨的对象。他想到这里,心里头有些难言的别扭:“原来如此,此事事关重大。不知道师尊可有需要我去做的?” 站在烛火阴影中的青年神色平静地望过来,唯有那双黝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泄露了一丝期待又紧张的情绪。 丹霄圣君望着他这徒弟的模样,笑了一下,神色放松下来:“有,先在摘星宴为我拿个好名次。” * 第二日清晨,蓬莱城外专为摘星宴所建造的千里营地中,集合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不仅是广场,离广场近一点的山头上也都有许多弟子在围观。 今日是摘星宴开始的第一天,按照以往的流程,首先要进行的就是抽签。参加摘星宴的弟子众多,修为资质良莠不齐。各宗门弟子在摘星宴上决出的名次与子午秘境的资格挂钩,因此合理的淘汰规则更符合摘星宴的目的。 这一届摘星宴沿用的是往年的规则,现将各位弟子抽签成各个小组,每组十人左右,进行小组循环赛,取前五名或是前六名进入淘汰赛阶段。若是第五名第六名打得难解难分,又或是有机缘巧合的因素,则各组的第五名第六名还可进入复活赛阶段,从而获得能进入淘汰赛阶段的资格。 这届还新增加了规矩,那就是在新分配小组的时候,尽量将不同宗门的弟子们分配开。其实天下宗门有大有小,大宗门实力强,弟子多,分配到的名额多,来的人就多。与之相对的,小宗门来的人就少,因此每个宗门中的弟子完全不碰面的几率很低。摘星宴主办方所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免这种可能,并且将同宗门见面的情况降到最低。 这个时候摘星宴的主办方就拥有一点小小的特权了。虽然都说抽签要求公平公正,但抽签是主办方抽的。修仙之人五感敏锐,记性也好,真要有心,自然能记得某些签子的位置,只要稍加留意,就能避免自己门内的弟子在前面阶段就碰面。 这点小小的特权也无伤大雅,甚至在组织摘星宴举办的长老会中是默认的。因为就算签位再好,没有真本事,也拿不到高名次,和后面的奖励也是无缘的。毕竟摘星宴来的弟子众多,同辈高手如云,名次越往上升,遇到的人就越厉害,不是简简单单一个签位就能保送的。 不过对于实力不上不下的人来说,签位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摘星宴的前五十名才有资格获得进入子午秘境的门票,有的人实力就徘徊在五十名左右,能不能稳定夺得进入秘境的资格,签位还是挺重要的。因此这些人是最为关注抽签的,也是现下最紧张的。 至于其他实力不突出的弟子们,当然也会关心自己的签位。毕竟是难得一次的摘星盛宴,谁不想往上多走几轮?有的人即便不关心签位,也关心自己的对手是谁,想看看自己在同辈中能排到什么位置。 历来摘星宴都是刺激修真界年轻一代弟子的绝佳良药,往往摘星宴过后,甚至还在摘星宴当中,就有不少弟子深刻地认识到了同辈之中,修者与修者之间的差距,从而奋发图强。即使再懒散的人,也会保持至少一个月的勤奋修炼。 这也是摘星宴举办的目的之一。 因此这会儿底下和周围山头上的弟子们再喧嚣,行为举止再不符合礼仪,台上坐着的长辈们也没有丝毫责怪,反而笑容满面,欣赏地看着诸位弟子们面上兴奋的神色。 很快,台上这次主办方玄天门的殷长老就开口了。 也不见他如何卖力呐喊,声音也不大,却在整个营地中回响,极具穿透力,将话语送进了在场诸位弟子的耳中:“好,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抽签。”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高台旁特意安置过来的石碑。 这座石碑高高伫立,一分为二。下半部分正滚动着名字,底下的弟子们若是耐心地仔细瞧,还能等到自己的名字从中滚过。 石碑的上半部分则是一片空白,但是很快,在场众人就知道这部分是留出来做什么的了。 随着殷长老的声音落下,石碑上方突然出现了漩涡状的图案,如同宇宙群星尽数被吸纳进某个不知名的点。石碑旁还有几位修者在旁手持鼓槌,敲鼓助兴。此刻鼓点骤起,越瞧越快,漩涡状的图案也旋转得越来越快。 随着鼓点的戛然而止,漩涡状的图案也瞬间化作一片星星点点,重重落下,在石碑上方化出了十个名字,每个名字后还附有出身的宗门,这就是小组循环赛当中的第一组的成员。 顿时台下和四周的山头上一片惊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有弟子惊叹这刺激的分组方式,有小组名单上成员的同门朋友嬉笑打趣。若是放在平日里,师长们必然要训斥自家弟子公共场合哗然不知礼数,但是现在却毫无管束,因此现场的气氛也愈加热烈了。 秦越站在山头上,身处这热烈的气氛当中,虽然面无表情,但也盯着石碑上的变幻。 随着时间的推进,石碑上的分组中终于也出现了秦越的名字。 他瞥了一眼,无视了底下或哀嚎或起哄的声音。 倒是一旁的沈夕凑过来道:“这上面有个名字倒有些眼熟。” 第63章 他简直无法拒绝对方。…… 秦越听了师尊的话,平静的神色被打破了一瞬。他的记性很好,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是过目成诵。刚刚他才看过名单,如果上面有熟悉的名字,他不可能会没有印象。 还是说,觉得熟悉的人只有师尊?师尊这几百年来极少下山,除他之外,师尊还能对他的哪位同辈熟悉? 秦越想到这里,黝黑的眼睛又朝着石碑上方瞥了一眼。此时秦越所在的小组名单已经展示完毕,石碑上半部分已经重新归漩涡状的图案,进行新的分组了。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名单已经换了,弟子印象中似乎没有熟人。不知道师尊说的是哪一位?” 沈夕道:“徐寅泽。你还记得吗?” 秦越摇了摇头。他的确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沈夕倒也不意外。便是到了他这个境界,活了几百年,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接触的每个人,更别说记住他们的名字。这个徐寅泽,如果不是他在看系统给他的那本话本时稍微上了点心,这个名字恐怕也不会被他记住。 徐寅泽,按照那本话本中所说,是秦越小时候在玄水镇的熟人。说是熟人其实也不尽然,秦越小时候在玄水镇上饱受欺凌,自从母亲亡故后更是一直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这样的情况下,徐寅泽算是玄水镇上难得地对秦越释放善意的人。 他一个月总有几次会给秦越拿几个馒头,偶尔会把自己不要的衣服给秦越穿,有时还会帮他赶跑欺负他的人。在话本中,这些小小的善举在秦越的心中是被珍藏起来的,尤其是当秦越日后上了昆仑山,受到更残酷的折磨时,自然也更珍惜这点童年的美好记忆。 当然了,沈夕心想,秦越后来在他这里的确也受到了不少严苛的训练。但他这徒弟十分明理懂事,并没有将这视作自己对他的折磨,反倒勤勤恳恳地遵照自己的意思勤加修炼,现在修为在同辈中是佼佼者,也是宗门同辈中的师兄。 这样的日子秦越能有什么不满意,沈夕自信地想。这样看来,对方童年受到的那点微末的善意或许早就被那时还是孩子的秦越给忘记了。 因此沈夕笑道:“不记得了也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印象。收你为徒时,我曾查过你的尘缘,这人在你还在玄水镇的时候似乎与你走得有些近,也帮助过你,所以我有点印象罢了。” 即便沈夕这么说了,秦越的脑海中也依然没什么印象。在玄水镇上的日子总是伴随着令人不舒服的回忆,他自从上了昆仑山跟了师尊,过的都是好日子,怎么可能再回头去想从前受过的折磨。 况且能让他记住的人实在太少了,尤其是从他遇见了师尊这样的明珠,旁人更提不起他半点兴趣。 但是能让师尊都还记得的人…… 秦越道:“师尊有心了,虽然弟子对对方没什么印象了。但既然大家都分在同一个小组,或许到时候能记起来些许。” 沈夕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管秦越记不记得住徐寅泽,将来又会不会同对方有什么感情发展,沈夕都不太在意。这些都只是秦越感情方面的问题,只要秦越按照他的想法坚定地站在正道的一边,而不是跑去堕魔,这就足够了。 因此沈夕笑道:“也好,看看你们如今谁的修为更胜一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方才是记在抱朴宗门下。抱朴宗的威名不在昆仑山之下,你还是我的弟子,可不要辱没了门楣。” 秦越正色道:“是,师尊。” * 广场上,抽签分组的事宜已经接近尾声。摘星宴来了几千名弟子,人数众多,分组的时间也就格外漫长。 现场的气氛一直十分热烈。这个抽签的顺序,不知是否有意为之,许多在摘星宴前就被看好的热门人选出现的时间很分散。整个抽签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是每隔一会儿就有含有热门人选的分组名单出现在石碑上,因此整个现场的关注度一直不降,热烈的气氛也一直持续下来。 即便抽签终于结束,也依然有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尤其是这天下午,就有一批弟子们要先上擂台进行循环赛了,他们的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正当众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氛围里时,天际忽然涌上大片的海浪,层层浪潮递进,直冲云霄,形成一堵堵移动的水墙,在金色的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蓬莱城就在海边,这驻扎在蓬莱城郊外的千里营地自然也在海边,甚至部分观赏区域就依山傍海而建。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景所吸引,忽然见那堪称遮天蔽日的波涛之中,有一人正立在浪头,由水波推送,直至广场地面上来。 这人身量颇高,银发红眸,有两只如同珊瑚铸就的枝丫自头顶的长发中伸展出来。他面容清冷,左眼下有几片银色的细鳞。明明自水中来,他的身上却不沾一滴水,手中捧着一件鎏金的硕大礼盒,径直朝着高台的方向走去。 广场上年岁轻的小弟子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也不认识这从海里来的人是谁,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秦越却隐隐猜到了些许。 那冲天海浪还没起的时候,他的血脉就提前迎来了一股隐隐的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他的体内,与海面上的东西共鸣,叫他紫府处的金丹都有些躁动不安。 这躁动虽然没有强烈到不能自控,却也是秦越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直到师尊忽然在耳边嗤笑了一声:“龙族竟然来了。” 龙族? 秦越按捺住自己身体不寻常的躁动,这才明白自己的异常从何而来。 沈夕转头道:“你身体如何?” 秦越虽然只是半龙,但毕竟身负龙族血脉。他曾经内视过对方的经脉,按照他这徒弟紫府处的小龙影子来看,对方的龙族血脉必定占优,这会儿在身体上肯定有些影响。 今日丹霄圣君独占一个山头观望,因此师尊现在没有戴帷帽。那双含情目望过来,叫秦越身体里的躁动不减反增。他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低声道:“是有些不舒服。” 沈夕伸出手,按在了秦越的百会穴处。 他对自己这个徒弟很了解,知道对方向来沉默寡言,从前训练的时候也是轻易不言苦。如今这样说了,肯定是龙族的感应的确叫他有些难熬。 因此沈夕毫不犹豫地伸手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了对方的经脉。 熟悉的带着微微凉意的灵力自头顶注入,曾经受这灵力开拓的经脉似乎因为遇上了熟悉的感觉而逐渐平静下来。与此同时,与这股灵力同源,附着在秦越颈后的某个小小的灵力团欣喜地动了动。 如果此刻有修为足够的大能内视秦越的经脉,就能看到奇异的一幕:一道灵力铸就的巨大人形怪物正趴在这十八岁的青年身上,伸出脑袋像狗一样蹭着抚摸在对方头顶上的那只细白的手。 沈夕自然也感受到了。 他笑一笑,收回手,安抚道:“这事来得突然,你能压制住体内的躁动已经十分出色。不过往后你还是要继续勤加修炼,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要做到内外都波澜不惊。” 秦越低着头道:“是,师尊。” 两人在这边说了一番话,另一边,那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龙族已经捧着盒子走到了高台前。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响:“银龙崖奉东海龙族之命,为庆贺人族摘星宴,奉上千年夜明珠一对。” 殷无正早就站起来了。浪花刚起的时候,他就心头一惊。蓬莱城毗邻东海,自然也可算是与龙族为邻,自东海中走出来的,除了龙族基本不作他想。只是玄天门在东海边多少年,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龙族这样现身。 他一开始惊疑不定,还怀疑过对方是不是来找茬的。虽然现在这条银龙的话打破了他的怀疑,但殷无正还是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作为玄天门的长老,殷无正十分老道,不管之前有多怀疑也没有表现出来,这会儿更是笑容满面地出来迎接。不管龙族打着什么心思,现在以送礼为借口都是给了他们玄天门脸面。 因此殷无正十分热情:“多谢龙族厚礼,改日定当还礼。” 银龙没有说话,只是将鎏金盒子交到对方的手中,就转身离开了。 在离开前,他隐晦地朝着某个山头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迅速被水波卷走,消失在浪涛之中。 沈夕挑了挑眉道:“蓬莱城举办摘星宴,龙族竟然还来送礼,玄天门的面子倒是挺大。” 他除了自己当弟子那段时间参加过摘星宴以外,其余时候都没参加过,其实并不清楚历届摘星宴都是什么光景。他只知道龙族平日里深居简出,窝在东海,这次能出来,不管有什么目的,倒也的确是给玄天门面子了。 秦越捕捉到他言语中的一丝不满,道:“师尊很讨厌龙族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沉静,搭在腰间龙骨剑剑柄上悄悄攥紧的手却泄露了他一丝情绪。 沈夕笑道:“那倒也没有,只是看不惯玄天门得意罢了。” 他说到这里,往这边靠了一步,声音轻轻的,有点像吹气似的擦过秦越的耳际:“你这次摘星宴必定会对上玄天门的人。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徒弟,这次擂台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到时候可不要丢了我的脸面。” 这话强硬,还带着点强迫,换个人来说都叫人陡然背负起挺大的压力。偏偏是沈夕来说,还是这样说出来,一点强硬感都没有。 秦越的耳朵都因为这口气红了点。 他点头应道:“是,师尊。” 回头秦越却在心里想,这样的师尊他根本招架不住。这十年来,秦越经常下山到俗世里去,也因此见过些许众生百态。这个时候的师尊,有点像俗世里的小孩抱着大人的腿撒娇,每每这个时候,大人总是不能抵抗小孩子的要求。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秦越是不会说出来的。更何况,秦越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个大人,师尊当然也不会是那个孩子。 师尊的撒娇,跟孩子的撒娇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秦越的眼中,孩子的撒娇不会引起他丝毫兴趣,而师尊的撒娇不一样。 叫他简直无法拒绝对方。 当然,他也向来都会一心满足师尊的愿望。 第64章 众所周知 龙族送礼来得突然,去得匆匆,最终成为摘星宴开幕当中的一个小插曲。广场上绝大多数年轻弟子的注意力又回到高台旁伫立的石碑上,因为接下来就要进行今天下午和明日的赛程安排了。 前期小组赛阶段的比试在时间安排上比较紧凑,这段时期就能筛掉一半参赛的年轻弟子。到了淘汰赛阶段,时间越往后,比试双方的实力越强,彼此斗法的过程越精彩,斗法花费的时间也会更长,更具有观赏性。因此在比试时间的安排上,主办方自然会倾向于给后期淘汰赛阶段留更多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高台上的几位长老似乎终于商量完毕。很快,石碑的上半部分就显示出今天下午和明日的赛程了。 在底下一片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沈夕随意地一瞥,就见秦越的名字此刻正出现在石碑上,对阵的人正巧是他们方才谈到的人——徐寅泽。 “这帮老东西,”沈夕啐道,“第一天就排了你,还是第一场。” 看刚才抽签分组时出名单顺序的架势,估计排赛程的方式也是一样的,以后每日的赛程表都会安排至少一场赛前热门选手的比试。虽然他并不知道赛前的热门选手都有哪些,但他想他这徒弟必定是其中一员。 也不知道这群人是多想见见秦越的实力。 “不过也好,”沈夕哼了一声,又慢条斯理道,“我的弟子十分优秀,为摘星宴开场是他们蓬莱城占了便宜。” 他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这样自负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令人丝毫不觉得傲慢,仿佛这就是事实。 秦越的嘴角抿了抿,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师尊还是这样。 永远这么……迷人,身上耀眼的光芒吸引无数人的视线。而被这样的师尊所期待,他想一想就觉得心里像燃了一团火。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师尊说的对。” 至于师尊的观点,秦越并不打算发表意见。在他看来,师尊能够来到蓬莱城观看摘星宴,这才是蓬莱城应该千恩万谢的占了的大便宜。 眼看时间不早了,秦越又是头一场,师徒两人一路下了山头,往千里营地的擂台区域走去。 * 这天下午,摘星宴最重要的部分,九州大陆修真界年轻弟子们的比试正式开始了。 今日天气极佳,午后的阳光也十分灿烂。专为比试设立的擂台区已经旗帜烈烈,迎风招展,等待着第一批前来试用的弟子们。 擂台区最中间的场地上一字摆着三座擂台,每一座都做成巨型大鼓的样式,可容纳百来人同时在其上盘腿坐定修炼。每座擂台边缘都竖着几根标杆,其中张有法阵结界,可感应到比试弟子的身体是否超出结界范围。 擂台比试讲究点到为止,因此只要一方全身超出擂台范围即视为失败,又或者其中一方伤势明显不宜再继续,就会有裁判判定他失败。 三座擂台有三面都修筑了高高的,阶梯式的观赛台。观赛台上还专门划分出一部分作为贵客席位,通常是各门派掌门、长老或是有头脸的人物观赛所用。 虽然距离公布今天下午的赛程还没过多久,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坐到了观赛台上,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等待开赛。 擂台区修建的很好,不仅广场上有一座石碑,这里也树立了一块石碑,擂台区的石碑甚至还要更精巧些。这里的石碑同步显示赛程,除此之外,石碑的上半部分是采用留影璧制作,此刻正往空中投射着往年参加摘星宴的弟子们斗法的精彩场景。 每届摘星宴都会用玉简留下诸位弟子们斗法的全过程,只是这一届蓬莱城别出心裁,用巨型留影璧投射往年录制的弟子斗法过程,看来这届弟子的斗法也会随着比试的进展被显示在石碑上。 经过这样的精心设计,观赛气氛自然热闹,比试还没开始,台上的年轻弟子们已经被往届回顾的精彩画面给牢牢地吸引住了。尤其是看到那些如今大多已在修真界中或是小有名气,或是已成一方大能,又或者已经早早陨落的天才们你来我往,他们胸中的热血也禁不住地沸腾。 成名者在成名前并不都是广为人知,但是一朝闻名天下知后,众人再去挖掘他们从前的影像,回顾他们成名的历程时,就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摘星宴就恰好是绝大多数成名者一朝成名的那个土壤,而现在正在这片土壤上的年轻弟子们,就更容易在心中升起这样一种感同身受。 石碑上的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就做不到?!说不定从前的他们,就是今日的我!现在的他们,就是未来的我! 即便是早就过了热血沸腾的年轻岁月,此刻坐在贵客席位上的前辈们看到这些画面也忍不住有些触动。 留影璧发明的时间不算很早,这些前辈们曾经的英姿现在自然是无人能得见。但他们却多是“一山三门五家”中有威望的人物,那些精彩画面中的人大多是他们门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曾经就得到过他们指点,又或者就是他们的弟子。就算是别的门派的人,也是他们弟子的同期,一直在竞争中。 他们也算是看着这些人成长起来的,因此回顾起来难免感慨万千。甚至有些年纪轻轻就天赋卓绝,坐上高位的人,还能在这留影璧上看到自己曾经的身影。 到来的人越来越多,观赛台观赛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好好看一场真正的比试了,看看比起往届,今年又会有什么样的精彩。 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下,沈夕和秦越踏进了擂台区的场地。他们两人从山头上下来,也不着急,来时闲庭信步,避开了进场时的人流高峰,那取而代之的就是要面对现场众多的修者。 在这个时候,除非来的人真的平平无奇,不值得探讨,否则他必将受到众人瞩目。更别说,来的人是沈夕和秦越。 沈夕并没有戴帷帽,容貌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观赛台上的贵客们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边,现场的年轻弟子们都发出了不同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像波浪一般。 殷无正轻声哼了一句:“就爱出风头。” 虽然观赛台上的贵客们各怀心思,但此刻都没有应答对方的话,而是注视着丹霄圣君的到来。这位五百年前一剑斩杀魔君的主,这五百年来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下山还是在十年前的百花盛宴上。那时对方一出现就是带病破解了榆泽城中泪湖上的森森鬼牢,随后又迅速闭门不出,连当时在榆泽城中的多少位大能都没见到对方。 因此即便丹霄圣君破天荒地出席摘星宴,他们也还是做好了对方很有可能不来观赛的准备。谁能想到现在,这人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在阳光下行走,瞧那泰然自若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怕被别人瞧见! 而在年轻的弟子们中,有许多人是并不认识丹霄圣君的。这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除了在学堂发的课本上见过寥寥一两页丹霄圣君的简陋画像,根本无从得到真人的影像,更别说丹霄圣君深居简出,几乎不下山!据说就连昆仑山弟子都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呢! 但这并不重要,不管来人是什么身份,年轻弟子们第一眼关注到的还是容貌。对方一袭红衣,肤白胜雪,乌发如墨,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单单是这几样鲜明的色彩同时拼在同一个人身上,就足够叫人眼前一亮。 更别说场地上进来的人五官出色,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即便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依然气定神闲,步伐不紧不慢,好像这么多目光都是空气,十分冷淡。 此时观赛台上更热闹了些,甚至已经有些年轻的弟子不知是鲁莽大胆,还是情不自禁,竟然站起来,往下走了几步: “哎,长得真好看啊……” “那是哪个门派的人?你们有人认识吗?” “你不会还想去认识人家吧?你没看见他旁边站的谁吗?” “那是昆仑山的秦越。” “……” 年轻的弟子们大多不认识沈夕,但是却有不少人是认识秦越的。丹霄圣君虽然常年不下山,但是他收的这位首徒近几年来却是频频下山完成任务的。 更别说这位秦越,只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接受了丹霄圣君的指点,在对方闭关之后一举突破了筑基,又成功结丹。从练气不入到突破金丹,只用了十年的时间,这样的修炼速度放在九州大陆上,也是寥寥无几,绝对担得起一声惊才绝艳了。 对方下山之后,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修真界该去的小的交流会,又或者是同做任务,登门拜访之事并未遗漏,因此也有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眼熟秦越,只是从未与之交手过。 与秦越接触过的,又或者是听过见过秦越的人,都知道这人沉默寡言,还自带一股隐隐的傲气,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有些女修倾慕他,最终也会因为他不解风情或是不假辞色而最终退缩。 到目前为止,跟秦越接触过的人还从来没在秦越身上看到过这样落后半步,亦步亦趋的模样。 难道真是美人的特权? 叽叽喳喳的小声讨论中,也不乏有清醒一点的声音: “你们是不是想的有点太多了。虽然这个美人的确人人都想得到,但是秦越也不一定就只会在情.人面前展现低眉顺眼的态度。而且看他落后半步的样子,这也不像面对情.人啊,感觉更像是面对长辈,师尊的样子。” “众所周知,秦越的师尊是……” “天哪,难道真是丹霄圣君吗?我现在已经糊涂了,丹霄圣君是这么好看的吗?” “等等,这么说来,我忽然想起来天衍城蝶影楼前的天界碑上,九州第一美人是……” “丹霄圣君啊。” “……” 此声一出,一传十,十传百。其他区域的观赛台上也有人猜出来了那红衣美人的身份,一时间,全场人的目光更热烈了,几乎要达到尖叫的地步。 第65章 比试 众目睽睽之下,沈夕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物,和秦越一道上了观赛台上的贵客席位。虽然这部分席位上也坐了不少人,但与周遭的普通观赛台相比还是较为空旷。 沈夕相中了一个靠前的位置,正好与那帮聚在一起的高位之人隔了一段距离。他刚一站定,身后的秦越手上就忽然出现了一件艳红的垫子。 垫子被迅速平整地放到沈夕看中的座位上,他施施然落座,一件靠枕垫在了他的背后。很快,又有两个薄薄的垫子被妥帖地塞到椅子的两侧。 沈夕满意地靠坐在席位上,不等他放松一口气,一只软绵绵的可爱小龙布偶被塞到他的手里,冷暖适宜,还能自动变温。一张小方桌横在沈夕的右手边,上面放着一只小茶壶,旁边已经倒好了一杯茶,热气氤氲而上。 围观众人看到这一幕都惊掉了下巴。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丹霄圣君竟然如此娇气。年轻弟子们坐的观赛台就是台阶,大多数人都是席地而坐,讲究点的可能会带一个垫子。贵客席位本就有专门的座椅,丹霄圣君竟然还要这么多垫子才肯安安稳稳地坐着。 只是圣君讲究也就罢了,大不了多带个小仆随身照顾。但是做这些的却是秦越!对方不但没有半分不愿意,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主动提前做好的! 丹霄圣君和徒弟之间的相处竟然是这样的,简直……简直…… 众人一时半会儿竟没找到合适的词,唯有一道弱弱的声音悄悄地出声:“我哄我心上人都没这么卖力。” 众人:“……” 忽然深以为然。 沈夕知道有许多人正在看他,也知道有许多人正在讨论他。但是那些目光与声音他统统都视若无物,只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人。 虽然秦越一直都是这样服侍他的,不管在场有没有其他人。但是能在万众瞩目下依然面不改色地做好自己平日里就做的事,并且面无异色,这点是最让沈夕满意的。他的徒弟果然心性沉稳,并且尊师重道,不会因为在大庭广众服侍师尊而感到不好意思。 而且,沈夕隐隐感觉到,秦越做这些的时候好像比平常更兴奋了些。 秦越知道有无数人的目光落在自己和师尊身上,尤其是那些落到师尊身上极为热切的目光,再转向他的时候总是会加上一层更复杂的东西。比如嫉妒,比如羡慕,又或者还有点淡淡的怨恨。 尤其是他侍奉师尊的时候,这些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情感就更加热烈一些。 他不动声色,甚至做事更加细致。在忙完这一切后,秦越又低声道:“师尊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放在平常,他不会问,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师尊的需求。但是现在,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刻意弯下腰,离师尊的面庞更近了一些。而沈夕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接近而下意识地避开,两人间的亲密一览无遗。 如果目光有温度,此刻全场肯定都热气腾腾了。 沈夕的面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你做得很好,没什么需要的了。” 他的手摩挲了一下茶杯盖子,这才道:“好了,时间快到了,该去比试了。” “别让别人久等。” 沈夕说着,目光扫过底下比试的场地。三座硕大的擂台边,已经有五个人在等着了。其中站在中间那座擂台边上的人一直抬着头,此刻目光毫不掩饰地望过来。 沈夕并不认识对方,但是赛程安排写得很清楚,秦越即将在二号擂台,也就是中间这座进行比试。那么等在这座擂台下的年轻人自然就是他的对手——徐寅泽了。 沈夕看了一眼对方,正要再仔细打量的时候,视线就被一身黑衣挡住了。 秦越往前迈了几步,将自己刚好卡在席位的边缘和丹霄圣君的视线中,这才道:“是,师尊,弟子去了。” 语罢,他转过身,朝着下方的二号擂台走去了。 周围众人:“……” 好重的心机!怪不得坐稳了丹霄圣君徒弟的位置!圣君深居简出,一生只为斩妖除魔,心思单纯,竟然就这样栽在一个心思不纯的人身上! 看,圣君面对秦越这等僭越的行为不仅不怒,反而面上还浮现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圣君糊涂啊! 正当众人惋惜之余,沈夕感到身旁掠过一阵清风,下一刻,一人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沈夕扶着茶盖道:“沈家主不去查案,今日竟然有闲心过来看摘星宴?” 沈亭昱端正道:“我如今已是沈家家主,有些事情本就不必我亲自去做。秦越曾与我共事过好一段时间,今日来看看他的比试如何。” 沈夕还没回答,就听得右手边传来一声嗤笑:“你这徒弟,对你真是一片孝心。”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伺候师长,面无异色,想来平日里早就做习惯了,并且这样事无巨细,面面俱到都能不厌其烦。他倒是没看出来,这往日里深居简出,素来独来独往的丹霄圣君竟然能有这样的调教手段。 沈夕不抬头,都知道来人是殷无正。 一旁沈亭昱接道:“不错,就是还有点依赖师长。” 这个年纪了,还有点孩子似的独占欲。旁人多看他两眼师尊,就要用身体挡住对方的视线。 沈夕的目光随着自家徒弟下去的背影,闻言纵容地笑道:“这方面是孩子气了点,不过他不依赖我又能依赖谁?我可是他的师尊。” 沈亭昱闻言也不再相劝。想来也是,秦越今日的表现,必然离不开丹霄圣君平日里的纵容。这点依赖在沈亭昱看来倒是无伤大雅,毕竟秦越曾在沈家门下做过不少事,为人沉稳,办事靠谱是有目共睹的。 办事不牢靠的人依赖别人,只会让人觉得此人惯来如此。而像秦越这样办事牢靠的人,他的这点依赖就很容易被人宽容地接受。 沈亭昱自然也是这样认为。 在沈夕右手边坐下的殷无正闻言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翻了个白眼。他的目光投向站在他身后的裴文若,心态这才平和下来。 像那小子一般使唤徒弟的做法,他是断然做不来的。他的这个徒弟在他的教导下,虽然训练也严格,但他绝不会让裴文若做这样的事,折辱了对方的身份。 殷无正这么想着,满意地暗自点了点头,却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裴文若正悄悄打量着他身旁坐着的红衣乌发美人。 随着秦越的离开,笔试时间的开始,丹霄圣君出场的风波暂时平息,更多人将目光投向了擂台中央。 直到秦越走到二号擂台下,一旁的裁判这才宣布比试开始。他朝着站在对面的人行了一礼,就先一步跃上了擂台。 蓬莱城及周边地区禁止修者在上空飞行,这蓬莱城郊外专为摘星宴所设的千里营地自然也是如此。这一点刚好也符合历届摘星宴比试的规则,都是不允许比试双方在比试途中飞行的,否则直接判定为失败。 徐寅泽深深地看了一眼秦越,也跟着跃上了擂台。 久别重逢,他们两人之间却无话可说。不过,兴许秦越也不认得他了。 徐寅泽想,对方在丹霄圣君那里一定过得很好。否则以他记忆里的那个倔强孩子的影子,一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心甘情愿地去伺候别人。 而那个别人…… 徐寅泽想到那道红衣影子,心里原先涌上来的些许酸楚就变了味。当初带走秦越的是这人,如今使唤对方的也是这人,他本该对这人有怨言,然而当初促使他登上长生大道的也是这人。 丹霄圣君,一个向来只浮现在云端的名字,如今见了他毫无所动,却能对着秦越面露微笑。 徐寅泽满脑子都是那道红衣身影,满心都是各种复杂的情绪。 然而很快,他的心中就再难装下那么多情绪和想法了。 因为秦越已经抽出腰间悬着的长剑,朝着他的方向迅疾刺来。 观赛台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好快的剑!好凌厉的剑势!” “丹霄圣君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基本功真扎实,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苦功才能有这么随心所欲的流畅。” “这把剑看着也不是凡品,看这剑光,雪亮内敛。听这声音,铮铮铿锵。” “这位徐寅泽我记得是抱朴宗门下的符修天才,如今身法速度都完全比不上,躲得太勉强了。” “虽然这方面差距确实大,但徐寅泽毕竟是符修,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 观赛台上叽叽喳喳,擂台上徐寅泽则是疲于奔命。 对方速度极快,剑势凌厉,自风中呼啸而来。 徐寅泽堪堪躲过,耳边尚且还残留着那柄剑挟裹而来的铮铮龙吟。下一刻,那柄看似厚重,黑气沉沉的长剑又转了个弯斜刺而来。轻巧灵动,甚至连风好像都改变了方向。 徐寅泽虽然躲闪很勉强,却仍是瞅准机会在铺天盖地的剑风当中抽出了一叠符箓。他走的是符修的路子,在体能上与剑修不能硬碰硬,此刻便伸手丢了几张符箓过去。 一半在秦越的剑下化为了碎纸,还有一半落到擂台的地面上,瞬间化作颗颗绿草,又迅速生长,变为藤蔓。藤蔓伸展柔韧的藤条,迅速缠绕上秦越的腿部,却被他一剑斩断,纷纷匍匐在地面上。 就是这点空余的时间,徐寅泽看准机会,接连放出十数张金灿灿的符箓。 秦越早就抽出身来,龙骨剑迎上与符箓相接,挥剑斩断前来的几张。徐寅泽眸色一沉,手上迅速一挥,其余尚且幸存的符箓迅速转了个弯,朝着秦越的身上飞去。 然而令徐寅泽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抬起手,秦越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面前,速度比他念咒的速度还快! 观赛的众人瞬间哗然。 在场的弟子们眼力不济,但是贵客席位上的长老们却是火眼金睛。 那秦越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并非因为他的身法已然登峰造极,而是因为他方才是在御剑飞行! 心念电转间,黑色的长剑就迅速出现在他的脚下。 这正是御剑飞行的姿势! 然而秦越飞得足够低,完全没有触发阵法的警报,而是借助这股力迅速移动,直奔徐寅泽的面门。 徐寅泽迅速镇定下来,他自知比速度和力量是比不过对方的,因此也不强求躲过这一剑,反倒是一只手甩出十数张符箓,一只手一牵一引,几张符箓直奔秦越而去,而剩下的十数张则四散开,往地面上砸去。 秦越长剑一挥,剑气纵横,不仅围绕着他的符箓顷刻间化为碎屑,落在地上,就连原本往外散开的符箓也有不少化为齑粉,落在地面上。 这剑气如此霸道,将徐寅泽逼退了好几步,也就在这时,徐寅泽才忽然意识到,他离擂台边缘已经不远了。 在擂台上待久了,心思又都紧绷着,一时间竟然没有意识到他此刻正在危险的边缘。 而很显然,秦越处理这一切却是游刃有余的。 不等徐寅泽细想,前方的人又在瞬息之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心下一沉,来不及更多的应对,当即低声喝道:“长!” 随着这一声落下,正中心的巨大擂台上,先前散落在地的符箓,包括化为齑粉的那些,通通化作幼小的绿芽,然后迅速生长,蔓延开来,将这片区域在顷刻间填满绿意。 徐寅泽身前也迅速长出一颗参天大树,将他与秦越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大。 围观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虽然不至于整片擂台区域都长满了绿植,但大半个区域都已经被绿意覆盖。更何况原先两人站立的一大片区域已经长起层层伞盖一般的树木,仿佛一座小型森林。 如果说剑修贵在练体,霸道的剑意。那么符修就需要精准的灵力控制和灵活多变的脑子。 方才这徐寅泽虽然躲避十分勉强,此刻也是一身狼狈,但想尽办法在两人的周遭留下这么多符箓,最终成阵。 早就听闻抱朴宗的徐寅泽是闻名遐迩的用符高手,没想到画出的符箓也这般高深,远超同龄人。 虽说符箓这东西,也可以由师长画好后赠予弟子。但是若弟子没有那个修为,是很难完全使用出符箓功效的百分百的。况且这符箓虽然看着效果惊人,但那是相对普通弟子而言,还远不到大能的地步。 这小型丛林拔地而起后,擂台上的动静一下小了许多。众人看不见密林中两人的动静,只能看见风吹草动,丛林声飒飒,隐约可见密林当中藤蔓挥舞,有时还可见树影配合摇晃。 符修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可以就地理形势借助符箓顺势改变周遭环境,为己所用。虽然擂台之上没有任何自然环境,但是蓬莱城临海,气候温和湿润,树木常青,花朵常开,这千里营地的周遭也都是青山绿水。 只是徐寅泽这个年龄段的符修多还做不到能拔地而起这样的地势,很多符修也大多只能生出几根藤蔓,几棵树木的样子。 如今徐寅泽借了地势,这生成的丛林比往日威力更大,又听从他的指挥。就相当于人多势众,打秦越一个。 秦越这下恐怕是凶多吉少。 观赛台上的众人纷纷在心中想到。一开始他们还称赞秦越的剑法,认为他会赢,这会儿又转向徐寅泽的符箓,改变了押注的对象。 贵客席位上,抱朴宗的袁微名,徐寅泽的师长此刻正满面笑容。周遭的诸位门派长老都向他道贺: “令徒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造诣,将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座丛林化自身灵力,借天地之气,这样的处理也是相当聪明。能同时具备脑子和实力的才是最难得的……” “……” 袁微名连连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虽然语气客气,面上却藏不住一丝喜色。 有不少人这时已偷偷去瞄丹霄圣君的脸色,却见对方岿然不动,依然自若地捧着茶杯喝茶,那双含情目依旧注视着擂台上的区域,看着有些漫不经心,时不时同身旁的人搭句话,似乎并不如何在意擂台上的战况。 是对秦越极有信心?还是对秦越漠不关心?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忽然从那丛林中飞身出来一人。有人“啊”地叫了一声,顿时绝大部分人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中间的擂台上。 他们定睛一看,就见出来的是徐寅泽。与他们所想的不同,这位符箓天才脸上并无胜利的喜悦,也没有运筹帷幄的自信,反倒隐隐有种惊慌。 他的脸色不好,有些发白,就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像是灵力被过多消耗的症状。 还不等众人细看,忽然树木折断,叶片碎裂的声响接二连三地响起,整座擂台似乎轻轻地摇动了一下,连旁边两座擂台的比试都受到了一瞬的影响。 紧接着,一道金光破出,锋锐的气劲横扫。中间擂台上原本随风舞动的绿植被这气劲扫过,纷纷化为了齑粉。 一道身影从这漫天碎屑中直冲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目标明确地冲向徐寅泽的方向。来人相貌英俊,手中一柄长剑金光四射,犹带着龙吟。 面对此情此景,徐寅泽惨白着脸,举起手道:“我认输。”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裁判在喧嚣的背景声中宣布:“胜利者为昆仑山秦越。” 凛冽的剑势迅速被收起来,来人将长剑归鞘,剑身光华内敛。秦越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礼:“承让了。” 第66章 丹霄圣君好手段!…… 尽管比试结果已出,但观赛台上的年轻弟子们仍在热烈地讨论不休。 这场比试十分精彩,但也的确结束得太突兀了。最后阶段,在那拔地而起的丛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徐寅泽从中出来后迅速认输,这一点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 “我觉得这个很容易想得到啊,肯定是徐寅泽在树林里面困不住秦越,灵力又消耗过多,这才认输了啊!” “谁想不到这一点啊!我们现在是在好奇徐寅泽在树林里干了什么吗?我们明明是在好奇秦越干了什么,才能在徐寅泽做了这么多的情况下依然毫发无损地逃脱!” “就是就是!我也曾经和符修比试过,当然对方肯定没有徐寅泽强,也就是能生发一些藤蔓毒花之类的。但这样就已经让我非常难受了,四面夹击差点把我从头到脚都缠住。真不知道秦越在环境加持的丛林里是怎么摆脱周围所有一切朝他攻击的情况的!” “害,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就是人家比你强呗。没看见秦越最后那一下,整个丛林都灰飞烟灭了吗?” “不要这么打击人好不好!” “……” 不仅普通弟子的观赛台上讨论十分热烈,贵客席位上也是暗流涌动。 方才还在追捧徐寅泽的师长袁微名的那些人,现在已经转去夸赞秦越了。他们的眼力可比普通弟子要强很多,对两人比试的门道也更为清楚。 只是丹霄圣君一开始就坐得离他们远了些,他们又不像新任沈家家主和玄天门长老那样早早地就坐到了对方的身边,这会儿再去搭讪就显得太刻意了。 因此这群高位之人只能在互相讨论的时候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些: “不愧是丹霄圣君的弟子,真是名不虚传。” “这基本功相当扎实,筋骨强健,灵力充沛。仅仅十年就能从凡人练成这样,可见平日里有多刻苦。” “老朽还记得这孩子去昆仑山没多久,丹霄圣君就再次闭关了,直到近日才出来吧。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还能做到如此自律,实在是心性坚定。” “恐怕与圣君的育人手段也不无关系,我的弟子我自认已经是心性坚定的那类了,也绝不会像这样刻苦到严苛,更别说还是没有我监督的情况下了。” “真不愧是丹霄圣君啊!不但剑法精妙,连教育弟子也很有一套!” “……”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尤其是贵客席位上的各位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如今已经修为高深,身处高位。更何况讨论的人没有压低声音,甚至隐隐还抬高了些。因此贵客席位上的人都能将彼此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有些还传到了贵客席位旁坐着的普通弟子的耳朵里。 因此袁微名也将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去了。他的脸上此刻青一阵,白一阵。方才还在赞美他徒弟前途无量的人,现在都在给那个沈夕说好话! 虽然也有不少人照顾他的面子,同时还说了几句诸如“能在秦越手下发挥得这样出色,徐寅泽再多练练将来必成大能”此类宽慰的话,但是袁微名不知为何,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的目光扫向前排坐着的那道红衣身影,眼中晦暗不明。 沈夕早就已经习惯被人注视,不论周围的人用何种目光看他,他都能视若无睹。身旁的沈亭昱此刻正在同他说话:“打得不错。这是他首次比试,该有的水平都发挥出来了,一点也不怯场。” 沈夕不置可否,只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盖,轻轻呷了口茶。 丹霄圣君心思难测,沈亭昱早已习惯,也并没有要对方回复的意思。倒是另一边的殷无正抚了抚胡须,道:“你这弟子确实不错。” 语罢,他也不在意对方的回答,转头看向身后的裴文若:“今日这一场比试录下来了吗?” 裴文若手中握着玉简,垂首道:“录下来了。” 殷无正道:“这场比试十分精彩,你回去后要多多回顾。三人行,必有我师。” 裴文若道:“是,师尊。” 殷无正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心想他这徒弟的听话程度也不比那秦越差,可见他调-教弟子的手段也不在丹霄圣君之下。 正当殷长老暗自满意时,被他视为听话弟子的裴文若忽然开口:“圣君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是对秦道友的表现还不够满意吗?” 他这话有些僭越了。 在场都是裴文若的长辈,不论辈分还是地位,他都属于晚辈。更何况他这问题不属于讨教,还是跨过自己的师长直接询问另一位长辈,怎么看都有些突兀。 只是裴文若姿态上倒还算谦卑,语气恭敬,虽然没有低眉顺眼,但也没有大咧咧地直视对方,在丹霄圣君看过来的时候迅速垂下了眼睛。 沈亭昱微微皱起眉头。沈夕倒没有计较这点小小的僭越,不过他还没开口说话,就有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师尊。” 这声音低沉悦耳,喊人的时候带着点难得的急促。沈夕一听就知道是自己那徒弟回来了。 倚靠在精心布置的座位上的红衣美人转过脸来。如瀑的青丝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地摇晃,带出温柔的碎光。 额心艳红似火的剑纹下,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望过来,目光温柔多情,似乎满心满眼都是来者,叫人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即便秦越已经直面过许多次这双眼睛,此刻依然想沉沦在这温柔的春光里。 他不动声色,身形依然挺拔,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脚下加快了速度,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多余的玄天门长老,碍眼的玄天门弟子,走到了沈夕的身边: “师尊,我回来了。” 这语气藏着点幽怨,还带着些委屈。仿佛他不是在向自己的师尊禀报,而是抓到了自己的情人与别人热络。 一旁的沈亭昱心思没有这么细腻,只觉得对方的语气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看秦越的时候目光不免带上了点古怪。 而那倚靠在柔软垫子上的人则懒洋洋的,目光望着他这徒弟:“回来了?回来了就说说你这次的表现如何?” 他这一声并未遮掩,旁边普通座位上竖起耳朵偷听的年轻弟子们听到这里,都是面上一愣,心头一紧。 赢得这么迅速,如此漂亮,竟然不但一句表扬都没有,还要反思总结?这也太严苛了吧! 丹霄圣君竟然恐怖如斯! 然而秦越的面上却不见任何垂头丧气,甚至目光都更亮了点,迅速开口道: “师尊,弟子这次比试,不熟悉场地,手上还有些生。另外,弟子……” 秦越将自己认为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一一分析,并且给出解决方法,最终得出结论,他还应当继续在师尊的教导下努力训练,并且接受更高任务的挑战,补充更多的实战经验。 语罢,他黝黑的眼睛注视着师尊,其中蕴藏的期待谁都能看出来。 而直到这时,这一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的丹霄圣君这才喝了口茶,面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百花初开,春意盎然,叫在场众人眼前都亮了。 只听对方慢慢道:“总结的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会看着你训练。” 秦越道:“是,师尊!” 围观的年轻弟子们:“……” 瞧瞧人家这觉悟!能让师尊监督自己训练不但不叫苦连天,反而兴奋得不得了,怪不得十年就能修炼得这么快,基本功这么扎实!这就叫精益求精,学无止境! 围观的年轻弟子们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心头也涌上了一股热血。如果他们也能这么勤奋刻苦,是否修为也能更上一层?要不回头也去找找师尊? 一想到这里,绝大多数年轻弟子的心头都打了个寒颤,又绝望地发现,不仅是自己不像秦越那样勤奋刻苦,就是自己的师尊也不像丹霄圣君那样啊! 如果自家师尊能像丹霄圣君那样好看,就算被逼迫训练也能有所补偿!要是刚好做得好,还能得到丹霄圣君的笑脸,那一切都值得了! 沈夕连这些高位之人的反应都不在乎,更别说周围这些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年轻弟子们了。 他此刻对秦越的表现非常满意,因此自然道:“既然你的比赛已经结束,我们走吧。听说这里晚间会提供些含有灵气的小食,我们去看看,回去后你也该训练了。” 一旁的弟子们还没来得及哀嚎丹霄圣君要走了,就听到后半句这魔鬼一般的发言,顿时冷汗直下。 摘星宴的第一天如此热闹,正是四处游玩,结交好友的好时机,大家也都存着放松的意思。没想到秦越来了摘星宴也一刻不能放松,实在太惨了! 然而秦越面上不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显出兴奋的色彩,毫不犹豫道:“是,师尊。” 丹霄圣君要离场,场上的目光全都聚焦过来,原先热烈的观赛氛围都直接冷了许多。甚至一号擂台和三号擂台的比试者们都察觉到了这点。他们原先干劲满满,期待丹霄圣君观看的心思都淡了,比试的动作都散漫了许多。 殷无正对沈夕这么干脆的走掉有些不满,可他绝不会开口求对方留下。倒是沈亭昱说了一句:“圣君这就要走?” 沈夕已经站起身,点点头:“这就走。” 沈亭昱点点头,也不再阻拦。 两人一路下了贵客席位,走下观赛台,绕过擂台比试区域。临到出口前,沈夕一直没有回头,倒是秦越微微侧了个身,目光和身后某道目光对上。 正是殷无正身后坐着的裴文若。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那一刻似乎有火花燃起。 然而很快,秦越就转过身,高大的身子紧跟两步,就将丹霄圣君的红衣身影彻底从众人的视线中隐去了。 第67章 我徒弟当日也去了鬼市 自秦越那一战后,摘星宴的比试正式打响,接连几日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比试场地上竖立起的石碑上转为播放这届摘星宴到目前为止的精彩画面,同时显示每日赛程和胜负结果。每日必有一场赛前热门选手的比试,因此每日观赛台上必然有一场气氛热烈。 至于其他时间,又或者有人不愿意来看比试的,也有许多地方可去。蓬莱城郊外这专门为摘星宴所设的千里营地面积广大,划分了许多其他不同的区域。 前来参加摘星宴的年轻弟子们可以在其中赏花,赏竹,爬山,游湖等等。营地中还设有商铺,包括书阁,成衣铺等,年轻弟子们还能在商铺中买到投壶这类器材作为群体活动的乐趣。 年轻弟子们还能去蓬莱城玩耍,但是出入营地必须要登记姓名、门派还有目的地,要能随时与营地保持联系。 沈夕头几日除了去看秦越的比试,其他时间基本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日秦越没有比试,一早照常来到师尊的房间,却见对方已经坐在了美人榻上,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不等秦越开口询问,沈夕已经将那信笺扔给他,道:“玄天门送来的,你和我一道去。” 秦越点点头,这才拆开。 这张信笺其实是一封请柬。他粗略看了看,是邀请师尊前去游湖区西边的亭子叙旧游玩,落款是以玄天门的名义。 秦越这几日除了守着自家师尊在这栋小楼的院子里练剑外,哪里都没去过,连游湖区在哪都不知道。 不过这也无妨,为了方便新来的弟子,整片营地中设立了不少指示的牌子。秦越有把握顺利将他的师尊带到地点。 这么想着,他将信笺收起来。 靠在美人榻上的人道:“有些事要和玄天门的人商讨一下。” 秦越会意:“是沈家主那边来了消息吗?” 沈夕“嗯”了一声,就站起身,道:“行了,走吧。早点去还能看看风景,在这屋里我也待得够久了。” 秦越立刻道:“是。” * 营地的游湖区内,一片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远方的青山,荷叶青青,荷花灿烂。湖泊的面积挺大,形状有些迂回蜿蜒。岸边修建的亭台回廊,木制红漆的回廊一直延伸到湖中形成码头,边上系着几条小舟,可供人游玩。 有年轻弟子两两成对地坐着小船行驶在碧绿的湖水上,穿梭于荷花荷叶之中。还有小群的年轻弟子们坐在回廊下,对着远处的青山,面前精心设计的幽静小潭和高低起伏送水的竹管行流觞曲水之礼。更有部分年轻弟子们在深入湖心的陆地上各展神通,似乎想秀一把自己的实力。 而在岸边最大的一方亭台上,正坐着殷无正,袁微名还有其他门派的几位长老。 殷无正正与人说话,忽然听见游湖区的入口有骚动。他一偏头就见果然是沈夕和秦越两人进来了,身后亭台入口的雕花门外有几人正朝着这边探头探脑。 游湖区平日里是对外完全开放的,今日因为邀请了丹霄圣君,因此殷无正封锁了部分区域。比如这部分亭台区域没有有请柬的人带着就进不来。 幸好他提前做了措施。殷无正心想,他毕竟常年在蓬莱城,知道城中这帮人什么德行。 眼看丹霄圣君背后的人被结界隔离开来,又被门口的守卫劝退,殷无正这才靠回到椅子上,哼了一声,对来人道:“爱惹麻烦。” 沈夕在营地中行走是不戴帷帽的,容貌清晰地展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蓬莱城这样热衷围观美人,掷果盈车已然成为风气的地方自然是少不了尾随者的。 跟这样的人共处真是处处都要应付麻烦,殷无正在心里怼了一句。下一刻看到来人的脸,他又想,虽说是麻烦了点,但总戴着帷帽也不像话,谁又愿意总戴着那玩意儿呢。 沈夕并不在意殷无正的抱怨,径直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石桌边坐下来。秦越细心体贴,眼疾手快,照常将坐垫,茶杯等物件拿出来,让自家师尊即便坐在这四面透风的冰凉石凳上也依然能坐得舒服。 沈夕捧着自动变得暖手的小龙布偶,偏头看向亭台外优美的湖光山色。他舒坦了,心情也不错,这会儿便随意地感叹了一声:“这里风光不错。” 那是,如果不是风光不错,他怎么会挑选这里。殷无正在心里想着,嘴上借着这话道:“风光好正适宜聊聊天。” “前几日蓬莱城中的黑市出了点情况,在场各位应该都知道了。” 语罢,殷无正的目光将亭台内的人扫了一眼。 这群家伙们大多岁数跟他差不多,也算是同辈人物。跟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殷无正早就对他们有些了解了。 前几日黑市上那么大的动静,他不信这些老油条们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尤其是面前坐着的这位丹霄圣君。 殷无正得到的消息中,有一条就是黑市中的人群忽然在某个时刻追着两个人跑,将窄小的巷道都围堵得水泄不通。 虽然蓬莱城有掷果盈车的习俗,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造成这样的轰动的。殷无正当时就怀疑眼前这位主应该当日就在现场,甚至可能就是被追着跑的那一位。 而那件被追逐的东西,很有可能就落在沈夕的手里。 只是黑市这件事发生后,对方不声不响,除了看徒弟的比试外几乎闭门不出。而每次这家伙出来看比试的时候,都是观赛台人最多的时候,堪称人山人海,就连贵客席位上的人也比往常要拥挤。 让殷无正想跟对方谈谈这件事都找不到机会谈,只能借着聚会的由头将沈夕喊出来。 他说完上面那几句话,见在场的几人都一声不吭,坐在对面的人更是依然优哉游哉地欣赏着风景,只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转过脸来,静静地等着自己的下文。 哼,口风倒是很紧。 殷无正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次黑市的骚动在蓬莱城内已经造成一位摊主受害。这位摊主经过我们的治疗,到目前为止,依然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说到这里,他满意地看到在场众人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 “我们经过初步查探,目前猜测这位摊主遭到了魔修的毒手。” 分散坐在亭台里的几位不同门派的长老听到这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消息来源并不一定非常可靠,能完整知道当时的所有信息。在场有些人知道摊主的异常,但知道的不清楚,有些甚至根本不知道摊主的异常。 今天听到殷无正的话,他们才知道当时黑市上究竟出了什么情况。 南山派的唐长老抚着胡子道:“魔修?倒也不能说九州大陆上就没有魔修了,但是能下这样的毒手,还是在蓬莱城内,这恐怕不仅仅是魔修的问题了。” 周围众人附和地点点头。 因为五百年前的天下大乱,修真界如今年纪较长一些的修者们都闻魔色变。虽然不可能完全将魔修赶尽杀绝,但在大城池中,正统修仙的地界已经基本上见不到魔修的身影了,就算有魔修,也得藏着掖着。 这下倒好,这蓬莱城的黑市上,魔修留下的痕迹如此之重,可见对方一定是执着于某样东西,这才不管不顾下了黑手。 唐长老又追问道:“你们还有什么线索吗?那摊主虽然说不了话,但身上总该有些奇特的地方,不然魔修为什么会选中他?” 殷无正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前方坐着的红衣美人,道:“根据我了解到的情报,这位摊主是蓬莱城郊外最僻远的康南村庄过来的,平日里只会雕刻些木雕之类的小玩意儿。家中一切正常,不存在主动与魔修勾结的情况。” 唐长老了然:“是外头来的?” 殷无正不置可否,只道:“我已经派人去康南村庄进行查探,目前的消息是村庄中一切正常,暂时看不到任何被魔修侵染的痕迹。” 唐长老道:“那日黑市上的骚动那么大,我听说是为了追寻一样物件。是这位摊主贩卖的东西上有什么异常吗?” 殷无正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的。玄天门已经询问了当日在场靠近事发地点的其他摊主,目前得到的消息是,受害者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对,一直保持着身体蜷缩,将草帽扣下的动作。后来有人看上他摊位上的东西却得不到回应,这才彻底将对方的异常暴露出来。” “后面发生的事情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了。” 殷无正看着亭台内坐着的几位长老:“买东西的人卷走了摊主摊位上的所有东西,被人追击。最后有人将最关键的那样东西拿走了。” “目前玄天门正在全力搜查当晚去过鬼市的人,想要了解那些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也好继续查探这件事背后的阴谋。” 殷无正说到这里,目光再次望向了对面坐着的人。 出乎意料地,却又好像在情理之中一般,一身红衣,捧着小龙布偶的人毫不避讳地对上了殷无正望过来的眼睛,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丹霄圣君道:“我徒弟当日也去了鬼市。” 他一开口,众人的目光纷纷望过来。 众人只听见他道:“我徒弟谨慎小心,并没有拿到那东西,不过他转头在另外一个摊主的摊子上碰见了这个,说是气息和先前被抢的一模一样。” 说完,众人就见他自袖中甩出来一样东西。 正是一件小小的造型奇特的木质雕像。 第68章 我也想再领略一下当年圣君…… 殷无正惊疑不定地接过那抛来的小东西,刚一上手,就连忙放在掌心睁大眼睛细细地瞧。 他修为高深,自然耳聪目明,其实早在这样东西被抛过来的时候就将其瞧了个大概。只是殷无正心里还抱有期望,因此又反复确认了一遍,最终确定了自己最开始的猜想。 另外两位长老也是如此,先前伸着脖子看,这会儿有些面色凝重地坐在椅子上。 沉闷的气氛一时流动在这小小的凉亭内,唯有对面的红衣美人气定神闲地捧着小龙玩.偶,靠在椅子上的姿态放松舒适,似乎在享受湖光山色的美景。 殷无正抬眼去看他,又瞥见对方身旁站着的年轻人,手按着腰间悬着的长剑,目光正望着这边,眼中的犹疑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平静。 刚才沈夕说,当日是这小子去了黑市。 殷无正当然不会傻到全信对方的鬼话,但是既然丹霄圣君都这么说了,那他自然要从对方徒弟这里问问了。 玄天门的长老忽然将目光投了过来,秦越见对方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道:“秦越是吗?你师尊说你当日就在黑市,这个东西是你带回来的吗?” 秦越点了点头。 殷无正顿了一下,道:“你在哪儿发现的?” 秦越道:“在其中一条巷道中发现的。” 他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具体是哪一条我已经不记得了,里面的巷道太多太乱了。” 闻言,沈夕瞥了对方一眼。回想起当日秦越带着自己精准无误地走出曲折回转的巷道时的场景,他的指节轻轻敲击了几下椅子的扶手,心情十分愉悦。 他还以为他这个徒弟不会撒谎呢。 殷无正感到有些棘手。黑市虽然处于蓬莱城内,但实际上玄天门对它也并非完全掌控。光是黑市范围内错综复杂,四通八达的巷道,玄天门都不一定全部备录在案,更何况那些巷道都长得差不多,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就算是认路的老手,也不见得就能全部指认出自己曾经呆过的巷道。 这一点上,他还真不好判断对方是否在说谎。 殷无正换了一条思路,道:“你是怎么进去那里的?据我所知,这样杂乱的巷道也在黑市的深处了。” 秦越简短地答道:“有人追我,追的人比较多,为了摆脱他们,我随便穿的小道。” 殷无正立刻道:“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秦越的说辞正跟当日黑市上的传闻吻合。眼看说到了重点,凉亭里坐着的另外两位长老端茶杯的手都顿住了。 谁知对面的年轻人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这怎么会不知道? 三位长老暗地里互相对视了一眼,只觉得丹霄圣君的徒弟十有八.九是在骗他们。只是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更何况他们还要继续从秦越这里打听消息。 因此殷无正想了想,又盯着对方道:“听说当天黑市上,有位摊主的东西被人争抢,甚至后来引发大范围追逐,你当日从摊主那里拿到东西了吗?” 玄天门长老的话说到这里,一道目光鹰隼一样锐利地望过来。秦越依旧面不改色,声音也还是跟之前一样平稳:“没有。” 他说:“我的确看到有人在抢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去抢?” 殷无正没想到这小子不但什么也不说,甚至还反问,他有些气急败坏:“既然这样,你身上什么也没有,他们到底为什么追你?” 这话问得直白,凉亭内的气氛都因这一句有些暗流涌动。玄天门长老身旁坐着的两位一言不发,先前看似随意的姿态已经荡然无存,目光都望过来,带着探寻。 秦越干脆道:“我不知道。” 他回答得过于斩钉截铁,又如此理直气壮,倒叫一旁苦苦等着的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殷无正还没出声,那抱朴宗的长老袁微名已经等不及了:“你为什么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秦越道:“是他们要追我,不是我要追他们,我怎么可能知道?” 袁微名顿时语塞。 这个逻辑,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小子,打太极的功夫如此糟糕,头铁的功夫倒是一流,偏偏他现在还真不能拿对方怎么办! “好了好了,”眼见袁长老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南山派的唐玉连忙出来打圆场,“我听说当天追人的有很多,或许追东西和追人的是两波混在一起了也说不定。” 他说到这里,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笑道:“我看丹霄圣君这位徒弟也是一表人才,蓬莱城又有掷果盈车的习俗,当日被追可能也有长得好看的缘故。” 唐长老说到这里,捻了捻胡须,笑眯眯道:“不知这位小友当日被追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可疑的人?就是被其他人追着跑的人。” 秦越略一沉吟,似乎正在思索。 其他两位长老眼看似乎有戏,目光又都回转过来。 可惜下一刻,他们就听见秦越道:“看见了,不过他们都戴着面具,听声音像是年轻人,但很快就走散了。只有一个上前阻拦的人没戴面具,但是我不认识他。” 三位长老靠到了椅子上。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唯一没遮脸的年轻人他们早就已经查清,正是南山派门下的季思情,一个真正什么也不知道,单纯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傻子。也就是说,这场问话下来,他们什么消息都没得到。 眼看凉亭内即将陷入诡异的沉默,沈夕在此时适时地插.进话来:“虽然我这徒弟当日在黑市上没得到什么消息,但是他拿回了这件天矶兽的雕像。就凭这点,足以推断出现如今魔物已经有复苏的迹象。” 靠在椅子上的三位长老听到这里,又严肃着神情直起身子来。 在场诸位都是混迹修真界多年的老油条,天矶兽的作用自然铭记于心,而这件雕像出现在这里的背后意义更是无需多言。 唐长老抚了抚胡须,道:“对,目前最紧迫的是该如何应对魔修的卷土重来。” “只是,”他说到这里,停了手,神色严肃道,“不知道他们要复活的是哪一位?” 沈夕道:“谁都有可能,也许是某个我们不知道的魔君,也许是远古时期陨落的大魔,也许……是五百年前我杀的那位。” 这话一出,凉亭内一时沉默下来。 不知名的魔君,远古时期陨落的大魔,或许都曾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但不及五百年前的那位来得闻风丧胆,毕竟在场的几位长老都是实打实经历过从前的人间炼狱的。 众人面色各异,但都能看出神情有些凝重。 唯有沈夕依旧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泰然。 过了好一会儿,唐长老才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道:“圣君可有解决之法?”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这消息虽然惊人,但圣君能够如此轻松地说出来,想必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吧? 然而面前的人摇摇头,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 唐长老的脸上现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 不过他很快重振旗鼓,又询问道:“那圣君认为,那魔君现在是否已经复活了吗?我们还有时间吗?” 沈夕道:“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将自己之前出关后在北境雪原所见说了出来:“先前我去过北境雪原一趟。” 唐长老连忙问:“如何?” 五百年前,丹霄圣君曾在北境雪原一剑斩杀不世出的魔君,又将其残骸封存在雪原之上,结束了人间炼狱。现如今,魔物基本上都被局限于北境雪原一块,敢于南下者寥寥。 沈夕道:“我认为,雪原上的魔物似乎增多了。” “不过,”他又补充道,“我去查看过当年封印魔君的地方,暂时没看出异常。” 沈夕说到这里,原先攥着小龙玩偶的手指紧了一下,忍不住撇过头轻轻地咳了一声,才道:“不过这不能证明那位魔君没有再出世的可能。” 这一番话下来,唐长老的心情是跌宕起伏。 他还没说话,一旁的袁微名忽然道:“听起来情况不妙。” 他的目光从丹霄圣君有些发白的指节,游移到对方刚刚因为咳嗽而有些泛红的脸颊上,目光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 沈夕并未否认,只道:“不论是修真界,还是凡间,都应当早做准备,防患未然。” 袁微名笑着对一旁的唐玉道:“唐长老不必太过担心,我们毕竟还有圣君呢。” 他说到这里,目光又回转过来:“五百年前,圣君能将大魔一剑斩杀,五百年后,圣君的威名依然流传于世。” “就是我听说圣君身体似乎有些小恙,”袁微名试探道,“不知道圣君现下如何了?” 沈夕呷了一口热茶,慢悠悠道:“一些例行调养而已。” 袁微名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尽管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但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圣君浴血奋战的英姿。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再跟圣君过过招。可惜后来圣君一直闭门不出,也找不到机会。现在想想,我与圣君的上一次交手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摘星宴上。” “现下又是一年摘星宴,不如圣君与我切磋一番如何?我也想再领略一下当年圣君一剑斩魔君的风采。” 第69章 却无人敢应。 沈夕尚未回答,空气中就已经有了异动。 这座凉亭靠湖,原本微风习习,十分惬意,时有欢声笑语随风送来。此刻却肃静得只能听见廊下水声,不过沈夕知道,此刻绝不是只有水声。 细微的呼啸裹在水流中氤氲,随着水流撞上柱子的破碎,内里的东西似乎再也藏不住了,从中破出一道小小的风刃。 这风刃如雷似电,速度快得连经过的空间都像扭曲了一瞬。 竟然直接动手! 秦越平静的眼中瞬间起了波澜,他的手按上了腰间悬着的长剑,雪白的剑光从漆黑剑鞘开启的缝隙中一闪而过,龙吟渐起,龙骨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思,迫不及待要出来了。 下一刻,却有一只素白的手按住了秦越的手。 袁微名坐直了身子。他一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自己的胡子上,一双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风刃急速逼近,带着骇人的风声,似乎能将一切挡道的东西都绞碎。 而这道风刃所在的目标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刚刚按住自己徒弟的手从容地从旁端起了热茶,似乎没有发现那道风刃的接近。 尽管知道对方不可能没发现,但袁微名却更兴奋了。 如此更好!他倒要看看对方想耍什么花招! 丹霄圣君自从五百年前一剑斩杀魔君后,没过多久便只穿红衣。袁微名早就猜测对方既然强杀了魔君,按理来说,不应该一点影响都没有,但是他却始终看不透沈夕的修为。因此他怀疑对方身上那件红衣其实是件法器,而现在,他就要透过那件红衣,看看对方现在究竟是什么实力! 修真界总是以昆仑山为首,以丹霄圣君为尊的时代应该有所改变了! 弹指之间,那道风刃已经落到了对面人如云的乌发上,下一刻就会割断那光泽的长发。虽然不致命,却能表示丹霄圣君有随便被人近身的破绽。 而那身着红衣的人却端着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似乎完全没发现那道风刃已经来到他的发梢旁。 袁微名胡须掩盖下的嘴角已经完全扬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道风刃突然碎裂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途截住,然后轻轻一握,碎掉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轻易,最后仅仅变成一阵细小的风,连丹霄圣君的一缕头发都没吹动。 不仅仅是袁微名,在场的其他两位长老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根本没看到丹霄圣君如何出手,甚至一旁的秦越也没有丝毫动静,整个风刃就像自己化解掉的一样。 但是这根本不可能! 除非有其他人在保护着沈夕,又或者是袁微名自己的术法出了问题。 丹霄圣君放下茶盏,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起来仿佛嘲讽。 袁微名几乎要咬碎了牙,他嘴上夸赞道:“不愧是丹霄圣君。”手上却轻轻一动,整座凉亭立刻八面来风,就连亭外的一池湖水也被吹皱。 方才还阳光灿烂的天气顿时隐隐阴沉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湖面上所有人的注意,在此游山玩水又或者斗法的弟子们全都停了下来,寻找着引起变故的来源。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座暗流涌动的凉亭。 凉亭内,狂风倒灌,来势汹汹却又仿佛十分克制,在外呼号作响,在内却以强有力却并不疯狂的力度流动,足见施法之人精妙绝伦的手法。 天空渐渐阴下来,游湖区的天幕光线暗淡,凉亭上空更是乌云涌动。 唐长老有些坐立难安。 他看着袁微名兴奋得发光的眼,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方当初挑衅时,他没有出手阻拦,的确也是存着想看看丹霄圣君现下究竟是个什么境界的心思。但是闹这么大是唐长老不愿看到的,他偏头去看殷无正,却见对方面上严肃端正,眼神却在发亮,唐长老暗地里恨恨地一跺脚。 呸,亏你还坐得住。 在他的地盘打起来,这家伙竟然一点也不在意!怕是打着不探到圣君底线不罢休的主意!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人,一身红衣的丹霄圣君则似乎对面前三人各异的心思浑然不觉,他抬起头,琉璃似的眼珠里倒映着凉亭的檐角和下落的水珠,轻笑了一声:“好大的雨。” 这一声轻轻的,却像叹息似的吹进凉亭周遭所有阴云笼罩下的每个人耳朵里,悦耳动听,犹如雨滴落在玉器上的旋律。 在场弟子们的耳朵远远地被送入这一声,原本就激动的心情更是如同绷紧的弦,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风暴的中心。更有大胆的竟然将神识悄悄探了过来,想要将这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也不怕自己的神识被波及后被搅得粉碎。 袁微名听到这一声,笑道:“是啊,好大的雨。” 语罢,更狂乱的风倒灌入凉亭内。四面八方的狂风一下就吹散了丹霄圣君垂下的青丝,将他整张秀美的面庞全部展露出来,惊人的美貌和苍白的肤色叫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是一朵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毁的美丽花朵。 细碎的不易为人察觉的风刃在呜呜呼啸的狂风中隐藏,被裹挟着朝亭中静静绽放的花朵袭去。一瞬间,这成千上万的风刃如同战场上成群令行禁止的士兵,将自己的所有形貌都进行伪装,快速地匍匐接近目标。 风暴中心的美人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在周围的狂风怒号中,他竟悠闲地斜倚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双含情目越过雨幕,越过厚重的乌云层,悠悠地开口道: “可惜了。” 这句话刚一落下,扑面而来的狂风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成千上万的风刃如同战场上急速冲锋的骑兵,摇旗怒吼地自四面包抄,只为取下那坐在椅子上祸国殃民的美人的头颅。 然而那身处危险当中的美人却忽然笑了一下。 不同于先前似有若无的轻笑,而是实实在在的笑意。眼波流转,唇角轻扬,那一瞬间,丹霄圣君的容颜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耀眼得仿佛雪地里猛然绽开的红梅。 远处围观这场惊心动魄斗法的弟子们只见亭中坐着的红衣人忽然闭上眼睛一抬手,一道悦耳的声音直接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狂放的笑意: “可惜了,今日我不想看下雨。” 这话音一落地,一阵徐徐的风自凉亭中吹出。 它如此轻柔,犹如触摸婴儿的皮肤,又似溪水潺潺地流淌过手指。偏生它又如此强势,自丹霄圣君的体侧开始,形成了一道看似轻柔又牢不可破的风墙,旋即这道风墙开始旋转,形成一道柔韧又有力的长鞭,将袭来的狂风全部打散,然后搅散每一个细小的风刃。 随后,亭外众人就见一道利剑似的长风呼啸着直插云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浓重的乌云被劈开一道深刻的缝隙,周遭的云朵逐渐散去,灿烂的金光如同瓢泼一般倾泻而下。 第一道瑰丽的光柱自上而下,恰好照亮了沈夕所在的那半张凉亭,给亭中美人如云的黑发罩上朦胧的光晕,将他身上的红衣照得更加鲜艳,将他苍白的面孔照得暖意融融,额间艳红的剑纹如同火焰,整张秀丽的面容熠熠生辉,让闭着眼睛的他看上去端庄美丽,如同神明。 此时此刻,不论亭内亭外,都是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神识,都停留在那张闭着眼的面孔上。 在万众瞩目下,沈夕姿态悠悠地睁开眼睛,仿佛被光唤醒的睡美人。 他琉璃似的眼珠抬起往外瞥了眼,含情目中水光潋滟,话语中似乎带着点笑意:“彩虹出来了。” 经他这一声,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果然见天际乌云尽散,一道淡淡的七色彩虹正横跨空中。 亭外的弟子们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声: “彩虹真的出来了!” “好精彩的比试!” “是啊,相比之下,感觉之前擂台上自己打的啥啊,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之前就听说摘星宴也会有长老们的比试,我等了好些天也没见到,本来都失望了,没想到一下就见到丹霄圣君的手笔!” “不愧是丹霄圣君!即使对手是同辈的大能,迎战也可以毫不费劲地化解!” “是啊,丹霄圣君太厉害了,而且,而且……” “丹霄圣君的容貌,真是我梦中情.人……” “……” 凉亭内的几位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袁微名的面色由震惊又变得目露欣赏,随后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继而那团笼罩在他脸上的阴云消散,最终只剩下莫测的平静。 凉亭内一片平静。 谁也没有说话。 秦越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坐在椅子上的人,视线贪婪地黏着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从垂下的青丝,到额心的剑纹,再到艳艳的红衣,纤长的手指。 没有一处不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 沈夕将目光从凉亭外收回来,轻飘飘地扫了前方坐着的三人一眼,笑道:“我知道袁长老此番是好心,也是为大局着想。” “不过我虽然五百年前受了些伤,但还没虚弱到这个地步。” “这下,几位长老可还有疑问?” 却无人敢应。 第70章 圣君人这么好,怎么会至今还…… “好!” 在看台上爆发出热浪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后,一道颀长的影子从擂台上跳下来。 影子相貌英俊,身形高大,正是秦越。即使刚刚从一场难缠的比试中脱身,他的神色依旧十分平静,额上不见一滴汗,与跌坐在擂台上的对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也没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倒在擂台上的裴文若,无视了那些给他的掌声和喝彩,一双漆黑的眼睛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观赛台上的贵客席。在那里,此时正有一道红衣身影正朝这边望过来。 秦越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点笑意。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步伐朝对方赶去,就见沈夕对他点了点头,那双含情目很快移开,将目光分给了另外一座擂台。 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涌上秦越的心头。 方才急着去看师尊,他都没有注意其他的东西。现在他忽然觉得场边弟子的服饰太花了,花得他都看不清刚刚师尊给他递的口型和笑容。 秦越跃上看台,像逆行的鱼群从人海中游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向沈夕的方向行进。然而那道红衣身影却一直没转过头来,而是继续注视着底下的擂台。 他又开始觉得,场边的观众实在太吵了,吵得让他的师尊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快到了。 看台上人山人海,丹霄圣君弟子途径过的地方,周遭正激.情呐喊的弟子们突然感到一股隐隐的威压。不同于长老们平日里训斥弟子时树立威严的庄重,而是仿佛黑云压城的压迫感,昭示着威压主人阴云般的心情。 呐喊和掌声并齐的看台上一时多了些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这会儿气氛怎么突然这么凝重,哪位长老的得意弟子输了?” “不知道,难道是输秦越的那位?” “不会吧,长老们都是大人物,应该沉得住气,输一次也不至于就这样吧,毕竟那是秦越诶,丹霄圣君的得意弟子。” “秦越的对手是裴文若吧,毕竟是东道主的得意弟子,估计殷长老心情不好。” “可是我看贵客席那边还挺正常的,好像没见哪个长老的脸色很差。” “难道有人赌结果赌输了?” “不管了,好可怕,不管是谁,求求赶紧收了神通吧,我要坐不住了!” “……” 秦越横穿看台,越过乌泱泱的人头,已经抵达丹霄圣君的身边。懒懒散散靠在椅子上的人手里还抱着自己比试前送到对方手边的小龙抱枕,仿佛才察觉到他来了一样抬起眼,那双含情目瞥过来,像汪着一滩融融的春水:“今日打得不错。” 秦越感觉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烦躁似乎都被这点春水给浇熄了不少,他开口道:“谢师尊夸奖。” 说完,秦越等了好一会儿,不但没有等到往日伸来的素白手指,反而等来师尊干脆的转头,继续注视着底下另一座擂台上的情形。 秦越心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焰迅速又升腾起来。他的目光转向那座擂台,只觉得台上正比试的人似乎有些眼熟。 秦越思索了一会儿,很快想起来对方是那日黑市上没戴面具斥责他人偷抢摊主的年轻人。 这人与他们不过一面之缘,究竟为什么会得师尊青眼? 他的嘴唇抿了抿,道:“师尊为什么看他的比试?” 沈夕道:“自然是看看他的实力,资质如何。” 秦越追问道:“师尊认为如何?” 沈夕已经看了一会儿,这时转过目光,伸手要去取小桌上的茶壶。 很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就熟练地拎起那只茶壶,往他手边的茶杯中斟满了。 沈夕十分满意秦越的乖巧,捧着茶杯随口道:“确实不错。若是在我的门下,应该会更好。” 秦越捏着茶壶的手攥紧了。随后,他就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当然,比起你肯定还是要差一截。” “毕竟你是我亲自教授的。虽然中间我作为人师失职过一段时间,但好在你不愧是我看中的人选,依然成长得这么好。” 说完,那双笑意盈盈的含情目自下而上望过来。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只倒映着秦越一个人的影子,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简直温柔多情。 秦越心里那股刚烧起来的火苗迅速被扑灭了。 他撇开眼睛,嘴上却继续道:“那师尊为何刚刚看他却不看我?”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得寸进尺,秦越又有些笨拙地补充道:“是因为弟子打得不够精彩吗?” 沈夕闻言一挑眉:“我怎么没有看你?”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道:“你刚下场时向你示意的是谁?你过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说了你今日打得不错?” 秦越一时语塞。 的确,师尊并非没有给过他回应。只是他犹嫌不满,总觉得师尊没有给他足够的重视。 他是怎么了? 其实秦越并不缺那一两句夸奖,或是几个安抚的动作。之前师尊闭关十年,无人陪在他身旁,他也照样过来了。 但是现在他却有这么多要求。 可是小的时候,师尊就是一直这么对待他的。他完成得好,师尊会给他奖励,那时候师尊从没说过他什么。 是因为他长大了吗?的确,秦越从没有见过别的弟子在长大后还这样跟自己的师尊讨要这些东西。 或许是他的心态出了点问题。 即便是道侣都不见得会这样粘着,他好像对他的师尊有些太过于…… 还不等秦越想明白,就见面前的人忽然一笑,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 他习惯性地一屈身,那只手就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微凉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揉得他很舒服。 秦越已将先前所有的想法都抛之脑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对,他要的就是这个! 每次他做得好的时候,师尊都会给他奖励。以前有,现在当然也应该有。师尊以前在他小的时候就用这个激励他修炼,现在当然也应该继续这样的传统。 沈夕看着神色瞬间变得轻松的徒弟,有些无奈地笑道:“你啊,还挺缠人。” 不过这是他亲手养出来的,那他也理应受着。 秦越听得出师尊的无奈,不过他这时候选择了充耳不闻。 贵客席周遭虽然早已习惯了这对师徒有些超出常理的举动,但今日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摸头还是有些令人震惊。尤其是秦越平日里不苟言笑,比试场上杀伐决断,如今却主动俯下.身来,将脑袋凑到了丹霄圣君的手边。 周围的人怎么想,秦越不在意。他得到了想要的奖励,已经心满意足。等他抬起头去看师尊,就见沈夕似有所感,忽然转头望向天边。 秦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天际一个小点正在朝这边接近。定睛一看,秦越发现那是一张传信的纸鹤。 纸鹤体态轻盈,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精准地找到沈夕的位置。 丹霄圣君伸手一接,那纸鹤就自动摊开来,化作一封信笺被他捏在手里。 是沈亭昱发来的,邀他在竹林区的亭台中一叙。 竹林区是营地中划分出来的园林景观部分。沈夕闲暇时去看过一回,规划得不错,行走其中,可谓移步换景。不过摘星宴中年轻人居多,能耐得住寂寞的少,愿意欣赏园林的更少。因此竹林区往往是人最少的地方,那亭台孤零零的一座,坐落在竹林中,可以算是整座营地中最安静的一个地方。 沈亭昱每次向他汇报情报,都要避开耳目。 他上一次要求沈亭昱查探的事情,的确也不是能随便为外人道的。不,不仅仅是不能随便为外人道。 沈夕转过头,看了身旁的秦越一眼。 十八岁的少年人在他这个年岁已经是修为高深,同时还相貌英俊,器宇轩昂,身姿挺拔,完美地符合沈夕心目中一个完美徒弟应有的模样。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沈夕有些感慨。 他缺席了对方十年的成长时间。其实刚出关的时候,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秦越孩提时期的模样。骤然见到秦越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可置信。直到对方跟他相处了好一段时间,沈夕才确认眼前人就是他的徒弟。 有好一段时间,秦越在他的眼里还是孩子呢。 当然,现在对方在他眼里也没有多大,还不足以知道有些太沉重的事。 真奇怪,明明当初他把对方捡回来,首先要求的就是要秦越斩妖除魔,打算的目的也是让对方适时地顶上随时可能会没用的自己,也的确在秦越身上进行了一些试验并成功了。 然而现在他却越来越心软了。 果然不该随便捡孩子。 秦越见师尊看过信笺后,转头来看自己,琉璃似的眼珠在阳光下水光潋滟:“有人找我,我过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说完,丹霄圣君起身就要走。 秦越一见那飞来的纸鹤就猜测是沈亭昱前来相邀,只是他没想到,以往这种时候师尊都是默认他随行的,今日却让他先独自一人回去。 为什么师尊不要他随行了?是有什么自己不能听的东西吗? 秦越来不及细想,他看着已经要转身的师尊,脱口道:“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师尊。” 沈夕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你要在这里等?” 秦越有些不甘,却又不能直接要求师尊带上自己。他是了解师尊的,对方既然提出直接让他回去,说明本来就不打算让他跟去,即便他戳破这一点也是一样的。 秦越也不可能戳破这一点,他道:“我想等师尊,想尽快见到师尊。” 沈夕道:“那这样吧,你先在这里等,如果散场的时候我还没回来,你就回去等。时辰过了,我自然会直接回去的。” 还不等秦越说话,他就听见低低的一声:“乖。” 秦越顿时不说话了。 沈夕临走前笑了笑:“坐这里看看也没什么坏处,接下来这两人不论谁赢,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也不能光叫别人看你,你也看看别人。” “你就坐这里吧。” 丹霄圣君走后,秦越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等到丹霄圣君一走,周遭的人这才更大胆了些,好多双眼睛都看向秦越的方向。对方平日端正的身板稍微放松些靠在椅子上,面上的神色没什么起伏,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下方的擂台,似乎什么都没在想,只是专注地盯着擂台上的比试。 周遭的人想看热闹,却发现丹霄圣君走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不少人就无趣地纷纷转过头。剩下的人也只剩下些窃窃私语,对秦越表示衷心的佩服。 以前根本不见秦越专门观摩对手的,今天丹霄圣君说让他看看,他果然就来看看了! 就连远在擂台上的年轻人都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比试打到这个阶段,对手都不好对付。现在战况激烈,盛凡本不该分注意力到赛场之外。但是一道强烈的神识打在自己身上,他实在无法忽视。 这神识冷酷,很有压迫感,仿佛在审视他。 盛凡总觉得这样的神识不像女性修者所有,之前也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看他的神识。 他一边招架着对面的攻击,一边自嘲地想着他该不会被好男风的人盯上了吧! 就是这一刹那的分心,盛凡就挨了对手的剑气一下,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点点血丝。 还好那道神识似乎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很快消失不见,盛凡这才打起全副精神应付起眼前人来。 * 一位提着裙角的女修灵巧地从人山人海的看台上穿梭过来,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位女修容貌清秀,身段窈窕,提着裙角的仪态也十分灵动,是在场不少男修心目中理想的道侣类型。 只可惜这样一位女修,穿越重重人海,最终坐到了距离秦越最近的一个普通席位前。 于是广大男修的心纷纷碎了。 贵客席和普通观赛席之间只隔一条过道,即使是在人声鼎沸的看台中,也可以进行对话。翁佩兰坐到与秦越平行的席位上,看向对方的侧脸。 在外人看来,秦越是全神贯注在擂台的比试上。但实际上,秦越对场上的比试仅仅看了一眼就不再感兴趣了。他只是将目光放在那里,实际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下这把椅子上。 这把师尊坐过的椅子上。 还留有些许淡淡的体温和莲花香气。他亲手布置的靠垫摆放的位置十分恰当,将整张椅子围得柔软温暖。虽然旁边架设的小桌子对他而言有些过于靠近,但考虑到师尊的身形不如他高大,这样的距离或许是最合适的。 他正细细体味着这把师尊坐过的椅子,神识便告诉他有人特意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正看着他。 秦越随意地往旁瞥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翁佩兰却觉得自己抓住了好机会,立刻摆上一张笑脸道:“难得见师兄一人在观赛台上看比试,不知圣君去了哪里?”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目光这下直直地望了过来,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映月峰首徒望过来:“你找他有何事?” 声音淡淡的,却无端的威严。 翁佩兰有些扛不住,却还是勉强笑了下,道:“这次摘星宴,我虽然出了线,却在淘汰环节早早输掉。丹霄圣君的名声四海皆知,我想向圣君讨教一些修行之法。” 坐在贵客席上的人闻言,那原本有些逼迫的目光移了开去,低沉的声音淡淡道:“修行之法各家有各家的门道,你与师尊功法不同,况且他也有要做的事。我只能说,修行一事最重要的就是要勤加练习。” 这话相当不客气,叫翁佩兰脸上一红。 她有点不想再跟秦越聊下去了,但是话已经搭上了,她也没有愤然离场的本钱,因此只能硬着头皮道:“多谢师兄教诲。看来圣君从前对师兄的训练十分看重,也很严格,才让师兄的修为更加精进,佩兰也会努力的。” 翁佩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说完这句话,正准备适时离开,却忽然听见面前的人道:“你说得没错。” 翁佩兰:? 她不知道这个难以相处的师兄为什么会突然赞同她的话,但此刻她不便抽身就走,只能暂时按捺住自己,看向贵客席的人。 秦越道:“在我小的时候,师尊就对我要求很严格。我刚入山的时候上学堂的公共剑术课,那时别人都休息了,师尊还要求我继续练习,如果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师尊会用树枝抽打我做错的地方,让我改正。” 说到这里,他连冷淡的声音都柔软了些:“师尊为我的修行,真的是用心良苦。” 翁佩兰睁大了眼睛。 她也是昆仑山的人,自然知道昆仑山公共剑术课是什么样的。一群人聚在一起上大课,就是休息的时候也是原地休息。 那么小的孩子本来上课就有些疲累,稍微有点休息时间也要被抓起来练习?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样小孩子真的不会在心里受到伤害吗? 但是秦越这话说的好像还真没有。不仅没有受到伤害,似乎还十分乐在其中。 翁佩兰的脑海中闪过丹霄圣君艳丽的容貌,已经悄悄给对方打上了一个“蛇蝎美人”的称号。原来秦越所说的勤加练习是这个意思,那她的确自愧弗如。当然,翁佩兰也知道自己的天赋是比不上对方的。 这样一位既有天赋又能吃苦,心性还这般坚韧的人,在修真界自然是大有前途,自然也是人人期望得到的道侣人选。尤其是翁佩兰还听说,秦越似乎是炉鼎体质,如果能和他双修,修为肯定能节节攀升。 翁佩兰不知道丹霄圣君究竟是怎样培养的秦越,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过炉鼎体质的人。那些人大多容貌姣好,柔弱无骨,修为低下,只能做强者的附庸。据说炉鼎体质极难修炼,但是如今面前的秦越,除了容貌好以外,跟炉鼎这个词可以说根本不沾边。 或许丹霄圣君那样严苛,也是为了将来秦越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吧。况且圣君怎么可能心狠?若是圣君心狠,五百年前就不会把魔君斩杀,十几年前也不会把秦越捡回来。 翁佩兰悄悄将“蛇蝎美人”的称号又摘了下来。 她想到这里,又由衷地赞叹道:“圣君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秦越的睫毛动了一下,语气更柔和了:“你说得对。” 翁佩兰有些惊喜。 她还从没见过这位师兄这么和气的时候呢。她很敏锐,感觉聊到丹霄圣君后,对方的话都变多了些。翁佩兰有心想跟这位师兄多拉拢关系,再加上她自己也对圣君有些好奇,因此便刻意将话题往这方面引。 果不其然,虽然仍然没什么表情,但一谈到丹霄圣君,秦越的话就多起来。翁佩兰听着听着,也不再拘泥于自己之前定下的目标,越听越觉得丹霄圣君真是个好人。 她听得津津有味,还真情实感地为丹霄圣君担忧起来。 翁佩兰抿抿嘴唇,道:“圣君人这么好,怎么会至今还没找到道侣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没有看见映月峰首徒神色忽然一滞,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有个道侣在身边,丹霄圣君的身体也能有人帮忙调养,时刻注意,而且……” 贵客席上忽然传来一道有些冷硬的声音:“师尊的身体,我一直在为他注意,这些事情,也都是我一手操办。” 翁佩兰想都不想地回道:“那怎么能一样呢?道侣能做很多徒弟不便做的事。” 她说到这里,顿觉失言,连忙住了嘴。也就在这时,她才忽然注意到对面坐着的秦越面色已经很不好看。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映月峰首徒已经让人有些望而生畏,这下当他的面色清晰地沉下来时,就更让人感觉到可怕。 翁佩兰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明明刚刚他们谈论圣君还谈论得好好的。底下擂台上的比试还在继续,看台上依旧人声鼎沸,翁佩兰却觉得有一股压迫的寒意在自己周身弥散开来。 就连离他俩有些远的人都注意到了。 令人有些窒息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后,秦越才开口道:“这是圣君的私事,其他人不得置喙。” 那股压迫感少了许多,翁佩兰擦了擦额上冒出的一点冷汗,这才道:“师兄说得对。” 她这会儿感觉秦越十分难以相处,甚至觉得对方性格有些喜怒无常。她明明没说圣君一点儿不好,不过提了句道侣之事,对方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翁佩兰是个很现实的人,她看中秦越一是觉得对方有前途,以后有倚仗,二来也是希望能提高自己的上限修为。但是对方这么难以相处,她自然也打起了退堂鼓。 正当她想着说些什么好直接离开时,坐在贵客席上的人突然站起身。翁佩兰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一道红衣身影正出现在赛区的入口处。 修者大多耳聪目明,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看到来人一头青丝如绸缎般散下,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在阳光的辉映下光彩熠熠。 是丹霄圣君。 秦越迅速朝对方招手,看到师尊点头后,他手一招,将座椅上的物件统统收进储物戒中,只对翁佩兰留下一句冷淡的“告辞”就匆匆忙忙奔向了赛区的入口处。 翁佩兰原本已经打算放弃的心又悄悄活跃起来。 秦越对丹霄圣君真的很恭敬,很懂得感激,这说明他是个有责任心,识得好坏的人。 至于对方之前对她严厉,那应该真的是因为自己不该随意置评圣君的道侣问题。尽管她是无意,也存着好心,但师长如同父母,确实不该讨论长辈的私事。 秦越毕竟是作为道侣的上佳人选,或许她还是应该抓住机会再试试。 第71章 那些秦越完全缺失的岁月。…… 地底。 千尺之下的幽深地底。 并非俗世之人所想象的那样死寂和了无生机,相反,这里正燃着熊熊的火光。准确来说,那不是火光,而是地底流动的熔浆因为高温而投射到光秃石壁上的红光。 红亮的熔浆沿着地底的缝隙流淌,时不时地还有细小的火星喷射。这座因为封闭而显得有些逼仄的洞穴中央,有一方圆盘。 这方圆盘足以容纳十人横躺,粗糙的表面在微弱红光的照耀下浮现出繁复的黑色花纹。这些花纹像是一个个扭曲的文字,又像是成千上万只奇形怪状的虫子,组合成一条条、一道道黑色的锁链,在石盘的表面若隐若现,似乎有阵法在其中作用。 而在这方古怪石盘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被花纹掩盖过去的木雕,似乎雕刻着某种兽类的形状。 忽然,周遭缓慢流动的熔浆从沟壑中漫出,四面八方一路朝着圆盘的方向流去,直至漫过整座圆盘。而直到这时,才能看清那些漫涌上来的不仅仅只有红亮的熔浆,还有无数的鲜血!排列成阵法的花纹,一接触到蔓延上来的液体,便迅速迸发出鲜红的色彩! 一时间,整座洞穴变成了容器,除了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就只剩一片寂静。 这寂静静默得有些可怕。随后,寂静中又传来一道细细的,似有似无的心跳声。这心跳声由弱及强,随着心跳声的逐渐增强,熔浆也逐渐退去。 原先粗糙的大圆盘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黢黑的花纹,那花纹仿佛有生命一般缓慢扭动着,似乎已经吃饱喝足。而在圆盘之上,原先放着的木雕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漆黑的人。 不,或许不能说是人。 这类人的怪物趴伏在磨盘上,仿佛刚刚出生的婴儿还不懂得运用四肢,扭曲地在圆盘上动了两下。 随后,它像是察觉到有人窥伺,整个脑袋仿佛没有骨头的束缚一般扭曲过来。那张黑黢黢看不出相貌的脸上,一双透出红光的眼睛迅速锁定位置,看了过来。 是你。 旁观者听见那非人的东西这样说。 带着一种近似于刻骨的仇恨,又仿佛被激发了狂喜的语气。 是你。 好久不见啊。 * 丹霄圣君睁开眼睛,幽暗的石壁已经退去,眼前是清幽雅静的房间摆设,耳边是弟子低沉又关切的话语:“师尊?你怎么了?” 沈夕瞥了眼俯身探过来的秦越,年轻徒弟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是牢牢锁住了他的脸,显示着对方作为徒弟对他这个师尊的担忧。 他笑了笑,道:“没什么,刚刚神思遨游了一番罢了。” 秦越抿着嘴,显然不太信自家师尊的这个说法。 沈夕也没有打算说服对方,只是轻轻松松地另起了一个话头:“今天我去见了沈亭昱。” 秦越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他有些无可奈何,心里暗道师尊狡猾。可是师尊不想说的,他不可能强行去逼问出来。偏偏现在师尊说的,也正是他此刻最在意的。 师尊专门避开他去和沈亭昱会面,秦越很想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这会让他有一种安全感,即他离师尊的世界并没有那么远。 沈夕慢悠悠开口道:“沈亭昱这些年来在九州大陆上的各地进行各种调查和取证,就是为了验证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是错。而今日,他跟我下了结论,魔物的确复苏了。” 秦越心头一震。 他跟在沈夕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魔物其实一直都没有被完全剿灭,这是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魔物仅存于他们的听闻之中,或是刚入门时的课本之中:“仅有少量魔物还在北境雪原上活动,极少能够接近人”。 因此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曾见过魔物,有时甚至想不起来课本上的这句话。就算有人不幸见到那残存的几只魔物,也只会觉得自己倒霉,不会想得更深。因此,他们也就根本不清楚丹霄圣君的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五百年前的炼狱,或许要在人间重现了。” 不等秦越开口,坐在椅子上的人就轻飘飘地替他开了口。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 秦越很快抓住了重点,道:“或许?师尊的意思是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当然,”坐在椅子上的美人笑了下,似乎很满意他的敏锐,“既然我们已经事先有所察觉,那相应地就能提前做些准备。这样或许就能避免那一天的到来。” 当然,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魔物复苏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沈夕作为年长秦越几百岁的师尊,想到的东西远比对方更多,所能体会到的含义也更深远。 他完全没有对秦越撒谎,沈亭昱的确跟他说,魔物已经复苏了。魔物的出现和魔物的复苏完全是两码事,仅仅出现魔物是不能下这个判定的。而沈亭昱作为这么多年一直调查这件事的人,对形势的判断最有发言权。 这一句话,在秦越看来可能是铺天盖地的魔物下山,而在丹霄圣君看来,还意味着五百年前那位魔君的苏醒。 沈夕没有撒谎,但是造成的效果却如同撒谎一般。 这正是说谎的最高境界,九分真一分假,甚至假的那一分都不需要点明。 秦越还年轻,又没有经历过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大战,光凭自己当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因此他听到这里便点点头,道:“弟子明白。如果师尊需要弟子做准备,弟子立刻就去办。” 沈夕笑道:“也不着急。这样的准备之事,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完成。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要推广防御之事还需要点时间。等到了那一天,师尊希望你平心静气,不辞辛劳,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对天下人负责。” 秦越隐约感觉有些不对。 从前师尊勉励他的时候,向来是直言不讳,要求自己做到师尊满意的程度。如今师尊却没有说这个,而是要求自己对天下人负责。尤其是言语之间一点都没有谈到师尊自己,这让秦越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去看沈夕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自若,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所说的有什么问题,一双含情目静静地望着自己,如同情.人正在等待情郎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面对这样的目光,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其实说来说去,不管是对谁负责,这都是师尊的愿望。只要是师尊的愿望,秦越都愿意完成,而到最后,师尊也总是会给他想要的奖励。 这样就足够了。 果然,坐在椅子上的人听见自己肯定的答复,面上很快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沈夕心头这一桩小事解决,心里一放松,胸腔中一痒,免不了又轻轻咳了两声。 一旁的秦越熟练地倒上热茶,又更换了丹霄圣君手中的小龙玩.偶。新的小龙玩.偶没有旧的绵软,摸起来却更厚实,更温暖,烫烫地熨帖在沈夕的手上。 他看着年轻人一言不发的动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他们回来前的场景,忍不住打趣道:“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 不等秦越疑惑地看过来,沈夕又笑道:“天天叫我的徒弟这样伺候我,和同龄人接触得太少,感觉把你养得有些不懂人事了。” 秦越不知道自家师尊为什么这样说,但对方的下一句他就明白了: “你今日跟我回来前,那名女修都跟你说了什么?我看她的样子似乎对你颇有些留恋,我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站在身前的年轻人往日平静的神色裂开了一瞬。一点说不上是害羞还是恼怒的红意爬上了他的脸颊,叫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师尊不要玩笑!” 沈夕难得看到自家徒弟这样失态,感到有些有趣,道:“好,我不说了。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心仪的对象,可以来向我请示。我虽然平常对你严厉,这点还是不会阻拦的。” 他这徒弟是个炉鼎体质,虽然被他用功法压制了很多,但被秦越吸引的人应当不在少数。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和他的徒弟一起双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操作得当,也能助长两人的修为,共赴大道。 秦越听到这里,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乱窜,叫他全身不得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知道他很不喜欢听到沈夕这么说。别人同他说这话,他只会觉得对方令人厌烦,多管闲事。但是听到沈夕这么说,秦越却从心底生出了一种被背叛的恼怒。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很不对。 因为师尊根本没有“背叛”他,他却有这种感觉,是他本人出了问题。 秦越深吸了一口气,道:“弟子不敢,终身大事怎敢越过了长辈先行。”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多少还是带了怨气。 沈夕自然也察觉到了。说来也怪,他从小管教秦越的时候,十分注意师徒间的尊卑界线,管教十分严厉,目的就是要让对方听话,特别是要听自己的话。 如今秦越顺利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这难得一遇的出格却在沈夕眼中不是个事儿了。 瞧瞧对方这压低的眉眼,抿紧的嘴唇和懊恼的神色。完全不需要他提醒,就知道自己错了,偏偏明知错了还觉得委屈,沈夕简直从未见过秦越这样的神色。 因此他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笑道:“好啊,倒是拿我做箭牌来了。” 秦越急急抬起头道:“师尊,我……” 沈夕摆了摆手,笑道:“年轻人嘛,不想那么远是对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从不想这些事。一踏进修真界,我就想出人头地,剑挑天下,看谁能敌手。后来歪打正着,还真叫我逮着了名满天下的机会。” 坐在椅子上的人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苍白的脸上也罩着一层光。 秦越早就忘了他们先前的话题,已经完全被这样的沈夕所吸引。 年轻时候的师尊是什么样的呢?他一想到这个就感到激动。他从未见过的,或许是青涩的师尊,意气风发,笑容满面,带着一股子劲儿。 那些秦越完全缺失的岁月,他为此而感到着迷:“怎么会是歪打正着,师尊本来就有这个实力。” 沈夕哈哈笑起来,言语间自信从容:“你说得对!只能说那魔头不幸,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日北境的雪原上,我与他缠斗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招将其斩落。” 那时北境的雪原和西部的高原两块地界源源不断地往人间输送着魔物,他只身一剑,遍寻荒野,最终在北境找到了那魔头。还好他先寻的北境,也就更早发现了对方,更早结束了那场战斗。若是他先寻的西部高原,那…… 沈夕想到这里,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深千尺的地底,流动的熔浆,那块西境的丛林才能产出的天矶兽雕像……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变化,沈夕掩饰得很好。秦越也没有注意到,他还沉浸在发掘到师尊年轻时风采的喜悦里:“要是我能亲眼目睹那一场就好了。摘星宴也会放师尊从前比试的片段,每次看我都赞不绝口。” 沈夕此刻心情极佳,很愿意陪他的徒弟多聊几句:“这摘星宴真是记性长久,多少年前的事了,压箱底的东西还翻出来。” “即使是几百年前的比试,对我而言也依旧很震撼。师尊的身姿真的很好看。” “那时候比较注意这些。那年摘星宴我还有些印象……” “……” 秦越听着师尊讲述过去的故事,他的心情是这么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宁静愉快。 他一边听着往事,一边望着师尊捧在手里的小龙玩偶,心想新的没多少了,改日再去买些材料回来继续做吧。 第72章 还不如说你喜欢丹霄圣君。…… “您的药包拿好,欢迎下次再来!” 曲折的巷道中,人群来来往往,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越付了钱,将要的药材收进储物戒中,就头也不回地进了街对面的布店。 这条巷道隶属于蓬莱城最繁华的中心大街的分支,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火爆。而这家布店在城中也算小有名气,许多珍贵的布料都能在这里买到,因此即便坐落在游客众多的街道上,客流量依然独领风.骚。 店面的老板平日里经手大大小小无数生意,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即使是像秦越这样的男修者进店,他也见怪不怪,甚至没有叫人去招呼。 这并不是因为他看不上秦越,而是老板一眼就看出对方不喜过分热情。而且这种客人往往在来布店前就已经有了购买的目标,不需要人特意介绍。再加上店内生意繁忙,不如就叫对方自己看想要的布料,如果有不懂的再让附近的店员前去招呼即可。 事实证明,老板眼光独到。秦越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小龙布偶,对于需要什么样的布料和填充材料已经心中有数。他这人不喜麻烦,以往采购都是直奔从前常去的店面。只是这回换到了蓬莱城的地界,他不熟悉,这才寻了最有名的一家过来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料子。 正当秦越在各种布料前查看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身后响起,带着些犹疑和惊喜: “你是……秦越?” 最后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秦越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名清秀的女修。 对方正是前几日同他交谈过的翁佩兰。 翁佩兰万万没想到自己被朋友拉出来逛街,竟然也能在布店里遇到秦越。原本在她身旁一起看布料的女修适时地退场,不仅是为了让翁佩兰自我发挥,更重要的是远离秦越。 她总觉得这位门中师兄沉默寡言,眉眼凌厉,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虽然对方相貌好,地位高,门派中有幻想的不是没有,但真正敢于出手的也就翁佩兰这一个。她总觉得她这位朋友是利欲熏心,昏了头才找上对方。 就像此时此刻,对方的神色虽然算不得差,但也绝非好,她还是暂且避其锋芒比较好。 翁佩兰不知道与自己同行的朋友是什么想法,只觉得她与这位门中师兄真是有缘。对方平日里不是跟着丹霄圣君,就是在前往擂台的路上,要么就是已经身处擂台。两人在布店相遇这样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让她给遇上了,这叫原本就有些摇摆不定的翁佩兰更觉得可以再尝试一把。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有些疑惑,秦越师兄怎么会到布店来? 布店客人以女子居多。就算是男子,也大多是显贵人家的仆从,前来取家中女主人看好的布料,又或者是陪同夫人前来的男主人。像秦越这般单身男修逛布店的情况极为罕见。 难道说对方已经有了佳人作陪? 翁佩兰的目光迅速一扫,并未看见对方身边有任何陌生的女子。 她放下心来,上前一步,鼻端就闻到了一点淡淡的药材味道。 看来是刚从街对面的药铺过来的。 翁佩兰想到这里,自以为聪明道:“秦师兄可是受伤了?这里的布不适合包扎。” 秦越道:“当然不是。” 对方瞥了一眼过来,尽管这位门中师兄面无表情,但翁佩兰感觉自己被狠狠嘲笑了。她脸上烧得厉害,心中也暗骂自己愚蠢,谁会愚蠢到跑到布店来包扎呢?偏偏她还以己度人。 为了不继续尴尬,翁佩兰决定主动把这件事揭过去:“是我一时糊涂,那不知秦师兄来布店是为了做什么?我虽然于修行一事上天分不够,但布料店我却是常来的,对各种布料的运用也算是颇有心得,或许能帮得上师兄。” 经过刚才那一遭,翁佩兰也不去想什么和对方结为道侣之类的事了。既然人都搭讪了,那么如果能帮助到这位秦师兄,也算是给自己结个善缘,日后若是有求于对方,也比较容易开口。 秦越没有拒绝。在为师尊提供更舒适的环境这方面,他一向是精益求精的:“有没有哪种布料,经过浆洗后还能一直保持柔软?最好同时还能继续持毛,不掉毛。” 他给师尊制作的小龙玩.偶都是精挑细选的他自认为最好的料子,平常也从不吝啬及时更换已经旧掉的布偶,以保证在师尊手里的永远都是手感最好的。 只是秦越现在用的这种布料有一个缺点,就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是很柔软的,但经过两次浆洗后就会开始有些发硬。不过再浆洗几次后,布料又会变得很柔软,只是到那个时候,他细细缝制在布料上的绒毛也会掉落不少,显得整只小龙玩.偶有些秃秃的。 以秦越的私心,他还是希望每一只小龙玩.偶能在师尊的身边陪伴得更久一些,最好直到药性快要丧失的时候也还大致保持着原样,沾染更多师尊的气息。 这样他就可以把那些曾经陪伴过师尊的小龙玩.偶们一个个都搜集起来,专门放进一个储物戒中。有朝一日,秦越想看到这群用久了的玩.偶都堆在师尊身边的场景。 柔软的,与他的真身形象关联的布偶们堆堆叠叠地淹没住师尊,露出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道看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弯弯的。 秦越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小龙玩.偶一样柔软起来。 翁佩兰听了同门师兄的要求,脑子一转,还真想到几种布料的材质。刚好这家店开得大,各种布料都有不少。 她陪着秦越挑挑拣拣,却发现对方简直比自己经常同行逛街的朋友还难伺候。天蚕丝不易脏,容易洗,手感上佳,但秦越却嫌它摸起来太过冰凉而且不易缝制。兔绒布温暖柔软,还可以干洗,但秦越却嫌它不够透气,无法让填充的药材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如此种种,都被否定。 这一趟下来,翁佩兰推荐的布料竟没一个让秦越满意的。她从一开始的高兴,已经到了有些生无可恋的地步。翁佩兰忍不住问:“秦师兄,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对布料的要求这么高?” 秦越毫无隐瞒之意,道:“我准备给师尊做暖手的东西。” 他没有说得很具体,但翁佩兰一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或者说,只要在现场见过秦越服侍丹霄圣君场面的人都能立刻猜出来——就是那只被圣君用来暖手的小龙玩.偶! 翁佩兰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只暖手的布偶,是你做的?” 秦越点点头,随后有些许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翁佩兰震惊之余,忍不住委婉道:“圣君平日里在身边伺候的人很少吗?我之前好像看到还有个小童,怎么不叫他来做这些事?” “这样的贴身之物,怎么能假手于他人?”秦越不赞同道,“映雪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也不会做这些。师尊需要这些东西,当然就由我来做了。” 翁佩兰大为震撼。 她前些时间和秦越交谈过,那时觉得丹霄圣君是世间一等一的好人,虽然手段严厉,却是菩萨心肠。这会儿她听说对方竟连这样的小玩意儿都要秦越来做,一时又觉得丹霄圣君是否太过压榨自己的徒弟。 只是秦越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那意思就好像,这种繁琐的小活,对方是自愿做的?而且好像还不太乐意别人来做? 平日里不见人影的修炼狂魔,原来也不一定就是一心一意地在修炼,还有可能躲起来穿针引线,就为了做出一只只,额,还有些可爱的布偶? 翁佩兰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忍不住打了个颤。 感觉有些奇怪,但是这竟然是真的。最关键的是,这还是秦越自愿的!真的会有人自愿做这样的事吗?尤其是秦越还是丹霄圣君座下唯一的弟子,并非什么门中洒扫的无名之辈。 天之骄子,总是较常人更有傲气一些。 翁佩兰扪心自问,要她日复一日地给自家爹娘缝制这样的小玩意儿,她才不乐意呢。而且她爹娘宠她,连大点的针线活都舍不得让她做。如今秦越自愿做布偶,而丹霄圣君竟然也不加阻拦。 翁佩兰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为什么秦越这样的人会乐意做这样的事?是丹霄圣君曾经给了他什么暗示吗?还是说圣君也乐得享受对方这样一心一意的服侍? 翁佩兰回想了一下,觉得好像还真是这样。每次丹霄圣君出场,都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即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让秦越为他忙前忙后,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难道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秦越的观点不同常人?又或许,常年闭关的圣君不知道这样做有些出格? 翁佩兰此刻总觉得秦越就像误入歧途的少年,而且似乎有越陷越深之势,常识都与旁人不同。她委婉道:“映雪是那位小童子吗?他不会做可以让他学嘛,本来这些事情就应该是小童子来做的。” 说到这里,她又补充道:“况且布偶怎么能算是贴身之物?暖手的东西多得是,这些东西也不必师兄自己来做。圣君或许久不问世事,中间又总是闭关,所以有些东西没告诉师兄,真正私密的东西怎么可能让徒弟来做……” 她话还未完,就被对方强硬地打断了:“这些东西轮不到你来定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师尊都没有管过我。” 门中师兄的目光瞥过来,犹如一盆冬日三九天泼下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翁佩兰这时才理解了朋友所说的对方的相貌看起来就不是个善茬是什么意思。那凌厉的五官,配上这样的神色,直叫她脚底打颤。 更何况对方毫不客气,言语间带着一种冰冷的怒意:“你有这样的空闲时间,不如勤加修炼。既然知道自己修为不济,要做的更应该是追赶别人,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翁佩兰本来就已经被他的怒火吓到,这会儿再听见这样毫不客气的话,面上更是难堪。尤其是这里并不是什么偏远无人的小巷,而是人来人往临街的大店。 明明对方并没动手,翁佩兰却觉得有十几个巴掌重重地甩在自己的脸上。她骤然遭了这一击,心里又急又怒,偏偏又畏惧给自己难堪的人。翁佩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光了放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偏偏她还不能挣脱。 布店的中央,一位清秀女子面上通红,脸色难看,双手紧紧攥住裙角,似乎想逃却只能佝偻着身子站着。往来看客无不同情,偏偏她面前站着的那位年轻男人身形高大,面如冰霜,而且修为不低,叫人不敢轻易上前。 就在此时,一道正义凛然的声音插进来:“喂,你在这儿干嘛呢?!别欺负女孩子啊。” 秦越目光一瞥,就见是那位曾经被师尊观看过比试的年轻人。他冷冷道:“她与我非亲非故,还想插手我的私事。怎么,你也想插手吗?” 围观群众顿时了然,然而他们心思各异,一时间周围窃窃私语一片。 翁佩兰的脸色涨得更红了,她嘴唇哆嗦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盛凡看这女修可怜,不过这件事他也不占理。想来想去,他最终道:“我看这位道友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想关心你吧。如果没有说很过分的话,倒也不必做得这么难看。心意难得,不要辜负人家……” 他话还未完,就听见对面当今修真界的明日之星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为什么不能辜负?我又不喜欢她。” 秦越这话一出,掷地有声。 周围静默了一瞬。 随即,一阵小小的抽泣声响起。盛凡转头看去,就见那清秀的女修用袖子掩面哭着跑走了。 热闹一下就没了,围观群众也不想多生是非,当即一哄而散。 盛凡:“……” 盛凡有些古怪地看着秦越:“你不喜欢她?那你喜欢谁?” 秦越懒得理他。 经过方才那一遭,他看上去毫不受影响,反而继续伸手摸着桌上展示的布料,仿佛眼前买布才是他的头等大事,刚刚那些于他而言不过是过往云烟。 盛凡看到这里,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信:“你该不会不喜欢女孩子吧?” 那女修虽说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也清秀可人。盛凡之前从旁偶尔也听到几句,觉得那些话不算冒犯,甚至能称得上温柔小意。一般人就算不喜欢这位女修,也不至于这么让人下不来台。 除非他压根就不喜欢女孩子。 盛凡眼见对方沉默不言,只一一试着布料,喃喃道:“难道你真喜欢男人?”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瞥了他一眼。 说实在话,即便作为一个男人,盛凡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长得很英俊。对于部分女修来说,可能相貌中过于有攻击性的部分也都很符合男人看帅哥的口味。对方这么瞥过来的时候,浓密的睫毛直直地伸出去,如同一把小扇子。目光望过来的时候,还有种冷冷的审视感。 但的确很帅,看得人还有点腿软。 盛凡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反应,又想到之前对方在看台上,神识肆无忌惮地注视着自己,不禁大惊失色:“你不会喜欢我吧?!” 秦越收回目光,波澜不惊:“你多虑了。” 因为这一句回答得太过平静,平静得让盛凡顿感自己自作多情,心里忍不住感到羞耻。他有点呆不下去了,匆匆为自己解围道:“也是,明日之星怎么可能随便看上别人。还不如说你喜欢丹霄圣君呢,忙前忙后,对方又长得那么好看,反正我对我们老头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脚下生风,赶紧溜了。 摘星宴的比试已经到了尾声,他还是把跟秦越的交手留在擂台上比较好。 因此盛凡也就没看到,先前一直从容选择布料的人忽然停下了手,整个人如同僵硬的雕塑一般立在当场。 布料店的老板眼看这场风波终于平息,这才凑过来。 店铺开在蓬莱城这样玄天门主管的修真胜地,布料店老板自然是有两把刷子,见过的世面也不少。这点都没打起来的风波他倒还不至于吓得六神无主,只是他也心有余悸,想赶快送走这尊大神了。 布料店老板满脸堆笑地凑过去,就见那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忽然转过身来。对方此刻眉头紧锁,神色有些许不耐。 盛凡走前的那几句喃喃自语仿佛一道惊雷劈中了秦越。 那股熟悉的无名火又开始在他的心头乱窜。他下意识地想离开这勾起他无名火的地方,但他又惦记着还有布料没买。最重要的是,秦越知道他就算此刻走了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无名火的来源源自他的内心深处,跟地点没有任何关系。 眼见布料店老板来了,秦越眉头皱得更深。他不可能在这里发泄,便干脆地随意朝着身后一挥手,道:“把这些布全部包起来,送到……” 他本想说送到师尊的小楼,可是他忽然觉得他此刻不能见师尊。 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见。 不然他藏不住心思的。 布料店老板眼见年轻的客人突然卡了壳,也不敢声张,只能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屏气在旁等着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对面的人道:“送到城外摘星宴营地住宿区昆仑山住处,报秦越的名号。” 老板连忙道:“是,是……” 他还没点完头,就见那位客人朝他扔下一包叮铃哐啷的钱袋,疾步走远了。 师尊,他怎会喜欢自己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方是自己的长辈,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的师尊? 但是秦越知道那人没说错。 他甚至无法反驳。 秦越心里乱成一片,随意快走了好一阵,依然无法排解。他暂时压抑住内心的冲动,抬头看了一眼周遭,才发现他逛着逛着,不知何时逛到了蓬莱城中专为修者发布任务的瑛材堂前。 接个任务也好。 秦越心想。 摘星宴已经将近尾声,很快就要迎来最后的比试,决出最终胜者。他现在不敢见沈夕,那时也不一定敢见。若是能有个任务拖延一下见面的时间也好,让他好好想清楚。 这个任务不要紧急的,因为他还在参加摘星宴,需要再等一段时间。也不要严格限制任务时间的,因为他需要的就是时间。也不要太复杂的,他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简直满脑子都是那道红衣身影。 于是在人头涌动的瑛材堂中,秦越看也不看那些高额酬金的任务,径直走向了一旁有些冷清的区域。最终在发布者热情的推荐下,秦越很快从铺满了灰尘的台子上接下了一个任务:处理西边盐铁镇的水鬼。 第73章 他的师尊多无情。 凛然剑意划破长空,雪亮剑光在夜幕下犹如银月闪烁,与高天之上的明月交相辉映。 剑随心动,手到意到。 当空皓月之下,弟子房舍之前,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正在心烦意乱地练剑。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从何处来,原本平静无风的夜晚忽然起了一阵细细的风。这阵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随后又迅速壮大,呼啸中暗藏着一道隐约的龙吟。 剑锋所指,呼啸即至。黑夜中树影幢幢,被这风一掠,便摇旗呐喊,形似鬼魅,几乎要从地底拔起。千里营地被群山环绕,这风声漫卷,便有余音回响,层层叠叠,如同有数千人窃窃私语。 如此风声混着回音,越混越大,越来越响,气势如虹,如同万钧雷霆,像骤风暴雨一般俯冲袭来。幢幢树影在呼啸风声中被拔地而起,又在狂风凛冽中被撕得粉碎。弟子房舍顶上的瓦片也开始起飞,与风共舞,噼里啪啦地砸个痛快。 原本站在庭院中,正欣赏难得的秦师兄练剑场面的弟子们也纷纷躲进了房内。 然而房内就一定安全吗? 外面龙吟虎啸,房顶砖瓦齐飞。成片的树木已经粉碎,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轮到弟子住宿的房舍。 “秦师兄究竟怎么了?平常练剑也这么凶狠吗?” “我就知道秦师兄今日突然出现在弟子房舍肯定没好事!他什么时候跟我们一起住过?他不是一直跟圣君待在一起吗?!” “难道他跟圣君发生争吵了?难以想象秦师兄会跟圣君发生争吵,感觉他面对圣君就不会生气!” “秦师兄怎么可能会跟圣君置气?以我的经验,他很有可能是失恋了!听说今天他跟那个谁,一个挺清秀的女修,好像叫翁佩兰还是翁兰佩的在布店大吵了一架。” “……是当众拒绝翁佩兰,亲口说自己不喜欢她的那种失恋吗?我今天上午也在蓬莱城,不要随便乱传谣言啊!” “这时候讨论这些有意义吗?当务之急是能不能来个厉害点的人物,快阻止他!” “……” 外面狂风大作之际,一道人影随风潜入其中。 秦越正心烦意乱,眼见有人前来,又不是师尊,想也不想便提剑迎战。一时间,两剑相撞,金石之声响彻天地。 围观群众迅速从窗户边探出脑袋来,似乎已经忘记危险,观赏这不可多得的打斗场景: “那是谁?看着有些像舒师兄。” “我也看着有些像舒凌云大师兄,还是师兄好啊,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但是,但是我怎么感觉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啊……” “是啊,好像房子都有点摇晃了……” “救命!舒师兄加入后,不仅没有平息秦师兄的风暴,好像还因为他俩打起来了,秦师兄更凶残了!” “但是打得真好看啊!尤其是秦师兄,可能真不在意吧,动作太潇洒了!” “……” 窗外的云彩已经将明月挡住,却挡不住修者的耳聪目明。 面对对面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舒凌云回击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明明此刻狂风呼啸,气温骤降,他却觉得额上汗如雨下,背后冷汗涔涔。明明对手没有杀气,但带给他的压力却不亚于殊死搏斗。 风声呼啸,树影幢幢,两道身影在夜色中缠斗,在场的弟子们凡是明眼人,都已经判断出了这场战斗的高下。 果不其然,随着庭院中一声清脆的巨响,两道缠斗的身影已然分开。 舒凌云立在倒下的假山上,气息不稳,手中执着的长剑已经断掉了一截。 呼啸的狂风停止,弟子的屋舍前落了一地瓦片的碎片,撕碎的断枝落叶。庭院内高一点的树木已经尽数折断倒下,草地趴伏,可见方才的狂风有多么强烈。 罪魁祸首似乎是才意识到这点,当下归剑入鞘,先后朝着舒凌云和房舍的方向拜了拜,拱手道:“弟子练剑时心有旁骛,差点因此酿下大祸。抱歉惊扰到各位师弟师妹,多谢师兄出手阻拦。” 说完,秦越扫了一眼庭院内的场景,道:“将庭院变成这副模样弟子十分内疚,劳烦舒师兄核算后报价于我,弟子定会赔偿。” 他说完,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径直回了屋。 舒凌云的面色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这些时日来,他几乎看了秦越的每场比试。因此刚刚与对方交手时他很清楚,秦越没有动真格,仅仅只是在发泄。 然而仅仅如此,对方就已经让他难以招架。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越果然比他更有天赋吗?这就是丹霄圣君当初选择对方的理由吗? 已经回到屋中的秦越不知道舒凌云在想什么。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他的心情暂时平静了些许。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有人阻拦,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还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好在没有酿成大错,否则他就给师尊添了麻烦。即便无人敢指责丹霄圣君,也不应该让师尊的形象受损。 师尊,师尊。 一想到师尊,秦越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烦乱起来。 今天在蓬莱城中布店的那一遭,让他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平静下来,更别说有时间思考自己的处境了。 今日回来后,秦越甚至不敢看师尊的脸。 他站在房门前,连房间都没迈进去,说明日比赛是关键之战,最终战,他想一人好好练剑。秦越头也不敢抬,余光中连那道红色的衣角也没有。他怕一见,就没时间好好想自己的问题了。 师尊同意了,并且没有多余的问话,只淡淡地表示知道了。 说实话,对方的反应可以算作是秦越的意料之中,但却在他的情理之外。从师尊出关后的几个月来,他一直跟着对方,除去先前偶尔几次下山做任务,他几乎一直和师尊待在一起。 如今他离开师尊一刻,就觉得烦躁不安,可是师尊却并不像他离不开对方一样离不开他。尽管知道是自己心存妄念,是自己心思不正,但这种不对等依然让秦越感到难受。 或许这就是他爱恋师尊的惩罚吧。 秦越无处发泄苦闷,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目光瞟到下午送过来的那一堆布料上。 这栋院落是专为昆仑山弟子准备的住宿之处。因为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所以单独得了一个房间,不用和其他人一起住宿。再加上他先前一直跟着师尊,因此这里其实已经有一个月没住人了。 整间屋子毫无生活气息,布料堆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桌面的角落里,一盏小灯静静地燃着,为屋内增添了一丝光亮。 秦越按了按眉心,干脆坐到床头边上,凑近那堆被烛火温柔照着的布料。 他上午骤逢变故,心情杂乱,没有时间挑选就随便指了一片架子,直接让人把那上面展示的布料通通都送了过来。这会儿秦越将心思放在桌面上,这才发现这批新到的布料五花八门,其中有许多都不符合他平常为缝制小龙布偶所总结的选材要求。 但是现在秦越心思杂乱,也不要求那么多了,索性随手扯过一块布,又从储物戒中拿出针线、剪刀和早就分好的填充材料,开始缝制起新的小龙玩偶来。 这么多种类的布料,除去一些实在不适合缝制布偶的,剩下的还能做出许多种不同的小龙玩.偶,也够师尊试用很多次了,说不定师尊能找到几款自己喜欢的。 他的师尊虽然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总是很娇气,不喜欢的东西就直接弃用,要想让对方满意可不容易。好在师尊不是守旧的人,也乐于尝试新的东西,比如第一只小龙玩.偶就被师尊轻而易举地接受了。 秦越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禁浮现了师尊坐在各种各样的小龙布偶组成的布偶堆中,手里还抱着一只小龙布偶的模样。对方细白的手指陷入玩.偶轻柔的绒毛里,那双含情目望着他,唇角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是在赞赏他给自己送来的这么多合手的布偶。 手头的针线活不知不觉地停下来,秦越的指尖被刺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竟然轻轻地扬起来。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之前是陷入了幻想中,可与美好幻想相对应的却是现实的冰冷。 今晚他的身边没有师尊,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一盏摇曳的烛光。 也不知道师尊没有他在身边,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跟以前一样,身体冷了也不说。要不是秦越时刻注意,对方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 秦越想到这里,忍不住有些自嘲。他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他自己把自己当回事,觉得师尊离不开他的照顾。但想要伺候师尊的人多得是,哪里缺他一个,以师尊对身外之物的看轻,可能觉得有没有他并不重要,换个人伺候也是一样的。 他极少会看轻自己,但想到有关师尊的事时,他却总是忍不住这么想。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秦越已经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思。 他的确是大逆不道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 秦越知道自己逃避不了这种感情,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存了这样的心思,要怎么面对师尊?如果他喜欢的是别人,以他的性格,决不会犹豫,一定会出手直到拥有对方。但这是他的师尊,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对自己的长辈产生这样的感情,这是不合常理的。 更何况,他小时候是由师尊亲自教导的。和师尊在一起的时日里,对方对他的所有事都很上心,亲力亲为。第一次吃顿饱饭,第一次引气入体,第一次被灌输要自信,如此种种,他的第一次都是和师尊度过的。 师尊不仅仅是他长生大道上的领路人,也是他如今种种观念的塑造人。或许从前师尊要求很严厉,手段也很严苛,但都是为了他好,是为了履行师尊对徒弟的职责。 秦越想到这里,有些悲哀地发现。不论他如何回忆,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丹霄圣君的确是从头到尾将他看作晚辈和弟子的。或许在对方心目中,自己依然还是个孩子。 如果师尊知道了他的心思…… 秦越的嘴唇抿紧了。 他迅速转换了注意力,将目光和精力都集中在手头正在缝制的小龙布偶上。原先的小龙布偶已经旧了不少,新的要赶快做起来,要是做得快点,说不定今晚就能做好几个,明日师尊就能用上,反正他已经无需睡觉。 这么想着,秦越手中又加快了速度。 不管怎样,明天他就能和师尊见面了。师尊对他的心思一概不知,总要来看他比试的,尤其是关系到昆仑宗颜面的最终战。虽然他还没理清自己究竟要怎么面对对方,但能见到师尊就好。 不过一天没见,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 烛火静静地燃着,沈夕躺靠在美人榻上,就着烛火的光亮静静地看着一卷有些破损的发黄书籍。 圣君这段时间一直在看这种书。 映雪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美滋滋地为圣君手边小桌上已经空了的茶杯斟满茶。 今日秦越来了又走,十分罕见地没在小楼中过夜,因此他终于可以照顾圣君了。自从圣君收秦越为徒后,他原本分内的活就都被对方抢了去。以前因为秦越还要勤加修炼,他还能经常拥有照顾圣君的机会,自从等到圣君闭关出关后,这种情况变本加厉,秦越总能抢在他前面,到后来圣君都习惯对方的照顾了。 映雪在心里偷偷抱怨,面上却掩饰不住笑容。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手炉,碰到圣君的塌前,关心道:“圣君觉得手冷吗?映雪这里有手炉。” 沈夕的目光瞥过来。 捧上来的手炉精致小巧,还贴心地在外围包了一层绒绒的套子。看得出来映雪很希望他用这个来暖手。 沈夕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小龙玩.偶。这是条黑色的小龙玩.偶,软软的绒毛已经比之前稀疏了不少,但不管是绒毛还是露出来的一点布料,摸起来仍然十分柔软。 还很暖和。 秦越为了这个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沈夕有些出神地想着。 也不知道他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到弟子的屋舍中练习。 对比秦越先前和今日的表现,沈夕总觉得对方似乎有意避着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这个徒弟这样的人能这么快转换对自己的态度? 扪心自问,他沈夕可什么都没做。问题必然出在秦越身上,对方连自己的脸都不敢看,怕不是做了什么自以为亏欠他的事。 等到映雪再次出声询问时,沈夕才瞥过眼,自然道:“不必,就用这个,这个挺暖和的。” 映雪顿时蔫下去。 沈夕笑道:“映雪费心了,不过我用惯了这个。我看映雪也冷了,你用这个手炉,我用这个布偶,一起暖和也好。” 映雪顿时又开心起来。 圣君在关心他耶!好吧,虽然特意套上的绒套没有用上,但等会儿拿去和小黑猫一起暖和也好! 沈夕看了眼映雪,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还要他哄一哄。倒是秦越,除了对奖励格外执着外,还是很成熟稳重的,有时候甚至可以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叫人清心。 他想到这里,脑中不知怎的闪过刚才映雪倒茶的模样,心想对方这么瘦瘦小小的一个,提着这个茶壶看着都有点费劲,远不如秦越来得麻利。 尤其是秦越身形高大,若是往常,斟茶的时候免不了要把他读书的光给遮了去。映雪在这倒茶,倒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还有那手炉,终究是不如小龙布偶手感好。 秦越这一天不在,还真有点不习惯。 * 第二日一大早,天气晴朗,阳光照耀。千里营地中彩旗飘飘,擂台区的看台上人头济济,人声鼎沸。伫立在入口处的巨大石壁上正播放着两位今日的决赛选手一路以来的晋级影像,以及他们在这届摘星宴上的精彩时刻。 这日是整个摘星宴最重要的环节,比试的最终决赛,这一场比试将会决出摘星宴的榜首,排出最后的座次。第一名和第二名不但奖品有不少差距,日后的名气也会有不少差距。毕竟能够记住第一名,谁还会费心思去记第二名呢? 秦越到场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 他从擂台区入口处进入时,四周的观赛台已经是高朋满座,人山人海。看见他进来,观赛台上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秦越仰起头,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抹鲜亮的红衣身影。 对方还是坐在老位置,依然是那副从容镇定的模样。见到他望过来的眼睛,丹霄圣君点点头,唇角牵出一抹鼓励的浅笑。而在圣君的身旁,一道身影落在秦越眼中,有些刺眼。 映雪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围着丹霄圣君这朵盛开的花朵转悠,他从储物戒中拿出柔软的抱枕,靠垫,塞在圣君的周围,又拿出一张小桌架在圣君的手边,依次往上摆好茶壶,茶盏,然后提着茶壶将茶杯斟满。 等到最后,映雪看见圣君手中什么也没拿,立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捧小小的手炉。正当他眉开眼笑要递到圣君手中时,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寒。 还没等映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他手中的手炉带走。与此同时,一只柔软漆黑的小龙布偶被塞在了圣君细白的手中。 在众目睽睽下急速赶来的首徒呼吸不乱,神色平静,根本看不出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倒是丹霄圣君的眼中闪动着些许兴味的光芒,仿佛没有看见刚才那明争暗斗的一幕,只微微笑着点头道:“今日放开去打。” 秦越颔首道:“是。” 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师尊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似乎全然忘了昨晚自己挣扎的心思:“等会儿比试结束了,我就来师尊这里。” 果然,他还是无法忍受离别。 尤其无法忍受对方的身边出现能够替代自己位置的人。 他的师尊多无情,丝毫不会不习惯他的离去。 第74章 奖励 秦越上场的时候,盛凡早已在擂台上等待良久。 两人刚一照面,他就察觉出对面人的情绪与平日不同,像是一座积压已久的火山,随时准备用喷薄的熔岩将周遭的生命都拉入地狱。 盛凡在心里叫苦不迭,心想该不会是那日蓬莱城布店中他多管闲事,惹了秦越不高兴,对方自此跟他结仇了吧!他以前也不是没看过秦越的其他比试场次,那时候对方虽然也出手利落,毫不留情,但明显看着情绪是稳定的,有种冷面杀手的感觉。 怎么到了跟他比试的时候就看起来不太对呢! 难不成真是报复?还是说……盛凡不知怎么的,抬眼瞧了下贵客席上的那道红衣身影。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个中原因,对面的秦越已经持剑冲了过来。 这么大的擂台,秦越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到了盛凡的面前!甚至他连对方带来的风都还没感受到!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实力强悍,又占据先机,龙骨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封.杀严密,如同在擂台区域间布下天罗地网。场上的另一位在局面上几乎是处处被动,疲于招架,不到一刻钟便衣衫褴褛,脸上也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全是拜秦越的剑气所赐。 若非摘星宴的擂台比试严禁伤人性命,盛凡怀疑此刻的自己早已是对方剑下亡魂,已经化为一抔黄土。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在摘星宴开始之前就是备受关注的选手。自摘星宴开赛以来,他还是头一回打得如此主动,大开大合,咄咄逼人。这潇洒的身姿和凛然的剑意叫观赛台上的观众们又爱又怕,这会儿观赛台上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全都是激动的喝彩和点评: “我的天哪!今日秦越才拿出他的实力吗?!打得太精彩了!” “我倒觉得不够精彩!对手实力差距太大,你没看几乎是一边倒的情形吗!” “能在秦越这么猛烈的进攻下还能不掉下擂台,这已经足够说明盛凡的实力了!换个人上去,说不定早就被赶下去了!” “你说得对!而且根据我看这么多场的比试来看,盛凡本来就是那种比较擅长苟住然后寻找机会的人。他到现在还没有被赶下擂台,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他的反击了!” “那也得看他的反击有没有用……” “……” 忽然,热烈注视着擂台的观众群中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 擂台之上,一片如果不仔细观察绝对看不出来的细密暗器迎着秦越凛冽的剑气而去。 那是一片针。 一片形状如同普普通通的绣花针一样形成的暗器群。 每一根针的体积如此之小,以至于如果不是高度专注,时刻准备,仔细观察就几乎根本看不见。它们的速度如此之快,配合极小的体积,简直令人措手不及。 然而它的威力绝不可能仅仅跟一根绣花针一般,即便是一根绣花针在这样的速度下也能教人毙命! 盛凡全身上下的衣物已经没有一片是好的了,一身衣服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身上。与此同时,在每个衣服的豁口下,几乎都对应着一道伤口。 秦越控制灵力的能力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每道伤口在盛凡身上呈现的力度和大小都差不多。不至于叫他毙命,但也是在缓慢地令他失血,如果这次不能成功缓一口气,他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盛凡按着腰间的长剑。 是的,从一开始到现在,他甚至没有机会拔剑! 拔剑需要合适的时机,若是半途拔剑,只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方,还会使自己束手束脚,徒增累赘罢了。 秦越已逼至眼前,只看那根针能否为他争取到时间! 不仅仅是盛凡死死盯住了那片细细的针,就连在场的观众们都屏住了呼吸。 这一下,究竟能否得逞?这一下,究竟能否给盛凡拖延更多的时间? 针群如蜂群,直逼秦越的面门。他和盛凡之间的距离本来就近,这一群针在如此短的距离,以如此快的速度直接逼近,甚至秦越都无法腾出手来回防,他总要躲一下吧?!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越不但没有躲避,甚至迎面而上。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手上的剑也稳稳当当,目标始终如一就是盛凡的命门! 盛凡脸色大变。 对方为了赶他下台,难道自己也不惜重伤?!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 就在裁判即将喊停之际,那针群却如同碰上石子的溪流,瞬间分了开去。随后,针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把抓住,然后碾得粉碎,随着剑气激起的风消散于无形。 盛凡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记了秦越那直逼而来的一剑。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柄长剑已经收起,一道力量冲击了他的胸口。等到盛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被秦越一脚踹下了擂台! 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场内场外的裁判和观众到这时才反应过来。 裁判急急忙忙敲起了鼓,宣布拔得头魁的是来自昆仑山的秦越。 看台上的观众席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人人都为这精彩的转折而欢呼: “刚刚那是什么!那把针!那把针竟然没有伤到他!” “天哪,太精彩了,我本来以为盛凡还能多留一会儿,没想到转头他就出了局!”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想用有这样的技能!要是能全身上下都能抵挡外来伤害就好了,这样我岂不是光靠防御就能天下无敌!” “我感觉像是在身体表面汇聚灵力,从而挡下了这一击!看后面针群都粉碎了,说不定顺道还用灵力施了个术法!” “好帅!我也想学!” “你在想啥呢?你以为你的想法前人没有想过吗?肯定是因为难做到才没人做啊!你不要光看秦越耍的帅,你先能把灵力控制精准能穿针引线再说这吧!” “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秦越打得这么快,这么专注!他能做到这么难的事,看来丹霄圣君平日里对他严苛说不定真的有用……” “那当然,想要变强除了天赋之外,就是要能吃苦啊!” “……” 在周遭层层叠叠,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袁微名盯着擂台上神色平静的秦越,眼中晦暗不明。 这些坐在观赛台上的小崽子们见识少,阅历低,本事也不高,所以他们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关窍。但是袁微名是知道的。 秦越这一招跟那天沈夕在凉亭中是一个路数,系出同源。 他看不透沈夕的修为,难道还看不透秦越的吗? 只是袁微名虽然能看出秦越的确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却看不透对方刚才那一番举动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他内视秦越的经脉,只能惊叹这人天生的骨肉强劲,经脉竟然如此宽广,内里灵力澎湃,源源不断,似乎都集中在他背部的骨骼上。 袁微名记得,在针群粉碎的瞬息时刻,有一股强劲的灵力从秦越的身后迸发出来。只是不等袁微名深究,那股强劲的灵力就迅速缩了回去。 或许是他探视的目光有些久,擂台上的秦越似乎察觉到什么,朝着这边冷冷地瞥了一眼,很快就构筑屏障来阻挡他的窥伺。 若是袁微名想强行查探,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对方毕竟身份特殊,此刻又受众人瞩目。他作为抱朴宗的长老,实在不好当众和对方撕破脸皮,这样会牵扯到太多,不值得。 因此袁微名脸色阴沉地退回了原位。 不管场外有多少暗流涌动,场上的气氛依然热烈非凡。 比试的座次已经全部排出,排在前五十位的豪杰依次上台接受奖励。最后一位上台的是秦越,当他上台的时候,整个摘星宴的热烈气氛已经达到了顶峰。 他泰然自若地迎接着来自各方的奖赏,不论是溢美之词还是丰厚的奖品,似乎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放在贵客席的那道红衣身影上。 自己的徒弟出尽了风头,不但仗打得漂亮,台上的风度也是成熟稳重。尽管沈夕并无意到处宣扬,前来道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作为东道主的殷无正,此刻一扫前几日玄天门没有弟子进入决赛的郁气,现在他望向沈夕的目光满是佩服:“哎呀,恭喜恭喜,秦小友拔得头筹。圣君真是教导有方,这样的实力,这样的气度,我看都是圣君精心琢磨出来的。” 殷无正虽是恭维,却也有真心,说的是心里话。就说这秦越,听说原本是个炉鼎,他见面一瞧果然是。炉鼎的天资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身上带着点别的血脉,若是没有沈夕一心一意地为对方琢磨最合适的功法,又怎么可能进步得这么快? 再看秦越不卑不亢,宠辱不惊。这样的表现或许有天生心性的缘故在,但如果没有沈夕的打磨和耳提面命,对方又怎么可能十年如一日地勤勉训练还毫无怨言,得到这样好的成绩也不见喜色? 沈夕不管来向自己道贺的人都在想什么,面对他们的祝贺都一律笑纳。若是换做其他门派的长老们弟子拔得头筹,来人祝贺的时候多少要谦虚一下,说两句运气。沈夕却不,神色自然得仿佛他的徒弟得到第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诸位前来道喜的长老们看了丹霄圣君这副模样,不禁一时语塞。不过他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凡是看过最终比试的人都知道,秦越的实力的确是一骑绝尘,不论碰上谁,终归都是他赢。 就像几百年前的丹霄圣君,在摘星宴上风头无两的模样,真是徒弟随师父。 等到颁奖结束后,秦越一刻也不多停留,直接下台朝着沈夕的方向走去。 丹霄圣君身边道贺的人已经逐渐减少,原本还围在他身边的人见到秦越过来,也识趣地先走一步。颁奖的结束意味着摘星宴的落幕,各门派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启程回宗门了。他们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给别人师徒俩留个说话的空间。 沈夕当然不会跟这些人客套,他自然地将目光转到来人的身上,面上流露出赞许的笑容:“你今天打得很好。看看刚才那些人,都是来跟我夸你的。” 秦越看着对面人嘴边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他认真道:“那么师尊可以给弟子奖励吗?” 沈夕笑道:“我什么时候没有给你兑现过奖励?” 他说到这里,又道:“说吧,这次想要什么?” 话音刚落,沈夕察觉到对面人的眼神瞬间发生了变化。因为变化太大,前后的差别仿佛一只原本无害的毛茸茸冬眠兽类突然睁开眼睛,猛地看向自己早就瞄准的猎物,将野兽的本性展露无疑。 不过转瞬之间,这种侵略性就消失了,快得让沈夕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觉得经过昨天一天,秦越似乎发生了些变化。他不动声色,只继续看着对方,就见秦越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我昨日在蓬莱城中领取了一个任务。摘星宴结束后,我需要先去完成它。” 当然,那是秦越一开始的想法,为了给自己留点思考的时间。然而现在,他的想法已经改变:“如果师尊接下来没有其他的事,能否陪弟子一道去?” 沈夕没有立刻答应,先道:“你领的任务让我看看。” 秦越从储物戒中将记载任务的玉简拿出,交到师尊的手中。 沈夕随意一扫,就见玉简中记录着这一样一句话:处理西边盐铁镇的水鬼。 西边? 沈夕眼神一动。 不过还不等他说话,就有一道声音从旁响起: “小师弟,你要跟我们一块回山吗?” 沈夕转头一看,就见是褚桐。 摘星宴已经结束,子午秘境经过修真界多方测算,大概会在一个月后开放。因此各宗门都在此时回门派,尤其是那些在摘星宴上座次排名前五十拿到秘境资格的弟子们,更将是这一个月来各个宗门内部的重点关注对象。 因此褚桐此时来问他也是应该的。 沈夕无视了对方眼中殷殷的期待,道:“秦越还有任务要完成,我得陪他走一趟,近期应当是都回不了宗门了。” 说完,他不看褚桐失望的神色,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秦越道:“如果师尊愿意,我们立刻就能走。” 沈夕满意地笑道:“好,那我们现在就走。” 正当他们走到营地外围的广场上时,忽然沈夕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对身后跟着的小脑袋道:“映雪,你先跟着掌门他们回去。” 原本正高高兴兴跟着圣君的映雪有些不服气,但是看着圣君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委屈地坐上昆仑山的飞舟,在最后时刻也不忘睁着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圣君,企图抓住那一丝渺茫的机会让圣君改变主意。 然而沈夕并没有改变主意,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就头也不回地坐飞舟离开了这座营地。 第75章 不要靠近爱情,会变得不幸…… 高天之上,一叶小小的飞舟正在悄无声息地滑行。 这叶飞舟外观很不起眼,十分朴素。然而有眼力的人会发现,整个飞舟的表面一直泛着细微的水一样的波浪,很快聚拢又很快消散,如此循环往复。 这是高空之上迎面吹来的狂风在遇到这叶飞舟后被无形的薄薄的墙所阻挡,随后分流开去的表现。整座防风墙虽然无形,却能藉由这细微的风浪勾勒出不明显的防风罩,这样的功能跟这样平平无奇似乎只是最低等的飞行法器完全不匹配。 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声。 站在船头的秦越身体僵硬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转过身,朝着船尾的红衣身影走去。 “师尊,你感觉冷吗?”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夕从一众毛茸茸的小龙玩.偶中抬起头,道:“不冷。” 这叶飞舟虽然看上去朴素,但该有的功能一样不少,防风防雨防寒,再加上秦越在他身边堆积了这么多暖手的小布偶,他怎么可能会感觉冷。沈夕手里捧着热茶,摸了摸膝头上软绵绵的小龙。 会咳嗽不过是他旧疾又犯了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即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秦越也没有马上走,而是又动手把那些小龙布偶往师尊的身上堆了堆,像是要把对方埋在其中。 就像刚刚执意伫立在船头,一动不动,头也不回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夕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低垂着的眼睛。 秦越只在很小的时候才这样面对过他,低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他的脸。那时候沈夕认为秦越自卑、孤僻的性子很不好,至少不能对自己的师尊有所抗拒和隐瞒,因此毫不留情地教训过对方。 后来秦越再没这样对过自己,每次目光望过来的时候都毫不遮掩。却没想到过了十年,对方又重现小时候的场景了。 只不过这一次,秦越并不是在抗拒他,似乎仅仅只是不敢看他。 孩子长大了,开始有心事了。 沈夕觉得很有意思,这次他也没有像秦越小时候那样逼迫对方,而是饶有兴味地观察。他能隐隐感觉到秦越这次跟小时候那次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或许他应该给对方一点时间去好好想清楚。 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纠结什么。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行。不然,他一定会出手干涉的。 这么想着,沈夕轻轻搭上秦越攥着他身边小龙布偶的手。他感到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很快攥紧了,然而沈夕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点,细白的手指三两下,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看似攥紧的拳头给拨开了。 在擂台上毫不留情握住剑柄的手,如今顺从地摊开在丹霄圣君的面前。沈夕的手随着目光在秦越的手掌上点了几下,虎口处练剑留下的薄茧,掌心清晰深刻的纹路。 从审美上来说,的确是一只好看的手,骨肉匀停,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 沈夕满意地在心里评价道,适合稳稳当当地握剑。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对方的掌心,轻轻点了一下。 随后,那只手就像被点了开关,迅疾地合拢,将沈夕的手指完全包在了掌心当中。 就像隐忍许久的野兽,一击必中,将猎物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沈夕感受一下这只手的温暖和柔软,在心里又评价道,嗯,也很适合牢牢地握人。别说小姑娘们,就是他,也喜欢这样温暖的手。 丹霄圣君享受了一会儿暖手服务,这才轻轻摇了摇。 那手似乎才惊醒过来一般,迅速地松开。然而走的时候,又好像十分留恋,明明手掌已经完全离开了,手指却轻轻地擦过那细白的手背,像是不愿离去。 沈夕抬起眼,见秦越依然垂着眼睛,那只刚才握着他的手紧紧攥着,声音有些急促道:“抱歉师尊,刚才弟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沈夕笑道:“没什么好道歉的。” 他看着那低垂的发旋,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感觉我好像把你教坏了。” “我看看你的手,你忍不住回握一下也是正常的,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沈夕忍不住回忆起几百年前的自己:“我以前也喜欢跟你师祖闹着玩。其实是他总逗我,一会儿打我的手,一会儿捏我的脸,说我调皮捣蛋,我还会冲他甩脸子,小时候不高兴了还会揪他的胡子。在这点上,我还不如你呢。不必道歉。” 他说话的时候沉浸在回忆里,没有注意到那低垂着眼睛的人听了这话,整个人似乎都更消沉了一些。 沈夕回过神来,又夸赞道:“你的手很好看,也很稳当,师尊很喜欢,这才多看了看。” 秦越被他这接连几句话打得晕头转向,心神不宁。师尊看他手掌的时候,他身体僵硬,那点点触摸几乎要让他产生错觉。然而下一刻,师尊却回忆起自己与师祖的日常,仿佛那些暧.昧只存在自己一人心中,在师尊看来这些不过是师徒间最正常不过的玩闹。 本来秦越已经暂时心灰意冷,下一句,师尊却又夸赞起他的手来。 师尊喜欢他的手。 他的心情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往来冲撞,悲喜交加。这一刻,秦越深刻体会到了他从前下山做任务时,同辈间流行的一句话:“不要靠近爱情,会变得不幸。” 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如果连平稳的心境都不能保持,还谈什么修炼。 秦越的心思乱七八糟,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最开始想要和师尊保持距离的决心。 好在,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继续让心思乱七八糟。储物戒中传来异动,是刻录任务的玉简发来消息,提醒他盐铁镇已经临近。 秦越收拾好心思,站起身朝外望去,就见底下暗色的原野和交错的河流间,似乎有一小片区域散落着房屋,交叉着小道,往外还有稀稀落落的农田。此时可能不是吃饭时间,只有极少数人家有几缕细瘦的炊烟升起。 这里应当就是盐铁镇了。 说是镇,其实看着更像个大一些的村落。秦越去过的镇不少,像这样人烟稀少,沉闷寂静的镇十分少见,像是都没什么人住在这里一样。 “这里的天色真不好。” 沈夕靠在飞舟的沿壁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随意地瞥了眼,道。 秦越没有作声,而是驭使飞舟继续朝着前方飞去,直到在一片湖泊上空停下来。 这片湖泊在农田的不远处,从它分出去的支流中有一道挨着农田。这道支流还被加工出更多的引水渠,潺潺地流向田间地头。只不过此刻几乎看不到农田里有人。 秦越沉吟了一会儿,转头走过来,从储物戒中又拿出来一条毛茸茸的红色披风,轻轻地盖在沈夕的身上,道:“师尊,弟子要下去看看,还请师尊在这暂时待一会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盯着披风前的系带上,似乎一心一意在为他的师尊系带子。 沈夕笑道:“好,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还从来没见过秦越做任务的时候呢。 秦越将飞舟慢慢地降下,降到一个他认为得当的高度。随后他一跃而下,凌空御剑,沿着湖泊转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阴,这方湖泊看起来黑沉沉的,似乎深不见底。 从任务的描述结合周遭的地形来看,他认为水鬼藏身于这方湖泊的可能性极大。不过即便水鬼没有藏身在这里,依照湖泊离盐铁镇农田的距离,那东西肯定也是离这里不远的。 更何况,秦越身负龙族血脉,对这些阴气聚集之物往往有些直觉,总觉得这方湖泊里有些不对。 他想了想,御剑飞往岸边停下,伸手触摸上水面。 湖泊中的水凉意很深,一碰上去寒意就缠绕上来,感觉上就不同寻常。 看来就是在这儿了。 秦越往水中打入一道灵力,操控着这股灵力在周遭慢慢地蔓延开去。 水鬼这样的东西没有灵智,只会本能地渴求一切能让它强大的东西。秦越先前做任务处理水鬼的时候,用这招屡试不爽。而能够使用这样的方法,全都得益于他本身体内磅礴的灵力和对灵力精准的控制,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秦越屏息凝神,一边缓慢地注入灵力,控制灵力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内随水波飘散,稀释,一边密切注意着湖泊中的动静。 很快,他察觉到有一股令他感到厌恶的力量在湖泊中出现了。 之所以是出现,而不是接近,是因为秦越感觉那股力量并没有朝着这边接近,而是仅仅只是泄露了踪影。 他仅凭直觉和放出的一点神识,能够大致探查到对方目前所在的湖泊区域。如果想要知道更确切的位置,恐怕还需要将神识或者灵力探查到过去才能知晓。 秦越没有轻举妄动。 这次的水鬼有些不同寻常。 若是放在以往,被如此丝丝缕缕的灵力引诱,水鬼早就按捺不住地露面了。稍微强盛些的水鬼可能会知道谨慎地取食,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按兵不动。 就像,是在观察一样。 秦越神色不变,却将灵力和神识都慢慢地伸过去。他做得很隐蔽,逐渐缩小包围圈,在周遭的边缘试探。 不能打草惊蛇。 坐在飞舟上的沈夕自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他靠在飞舟的沿壁上,朝下方看去,觉得他的徒弟处理得十分耐心而且细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沈夕的目光转而投向底下的阴影。 就在这一刻,忽然,那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猛地起了涟漪。 隐隐的气息逸散而出,沈夕的眉头微微皱起。 一道黑色的影子缓缓地从下方的湖面破水而出! 第76章 哪有徒弟哄师尊的。 这道影子漆黑如夜,一片混沌,乍看之下竟然分不清它是否有头身的区别,是否有眼睛、嘴巴等器官。 它先前一动不动,如今骤然暴起,却不是朝着秦越散发出的灵力诱饵的方向,而是朝着高空之上的飞舟扑去。 沈夕坐在飞舟之上,漫不经心地朝着下方扑来的黑色阴影瞥了一眼。不等他捧起热茶,便有一道雪亮剑光从这混沌一片的黑色中破出,将它从上至下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伴随着响彻天地的痛苦嘶鸣,水鬼分成两半坠入湖中。湖泊表面溅起巨大的水花,丝丝缕缕的暗色血液在水面洇染开来。 秦越手持龙骨剑,踩在飞舟的船头,道:“师尊,你怎么样?” 沈夕当然没事,那水鬼虽然是冲他而来,却在半道就被秦越斩落,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受惊吓。 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管他。 秦越抿唇重新望向湖泊,眼中似乎燃着火焰。 若是放在往常,他这一剑用在水鬼身上可谓杀鸡用牛刀。但是现在,这只水鬼却没有死。 站在高空之上俯瞰湖泊,秦越才看到那已经露面的水鬼有多么庞大。巨大的黑色阴影潜藏在水下,横亘在飞舟的下方,如同海里的鲸缓缓游过人的小船。方才破水而出的那部分对这巨大的阴影而来,仅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尽管受了秦越刚才的一记重击,水鬼大半的巨大身躯被硬生生撕成两半,它却没有立刻逃走,反而继续在飞舟下徘徊。黑沉沉的湖泊水面像是一张宣纸,不断被泼上丝丝缕缕的暗色血迹,随后又消散开来。 身后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这东西不对劲。” 秦越没有回头,继续注视着底下的水面,似乎在寻找突破口:“师尊是说,这可能是个魔物?” 他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却没有多少疑问的语气。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百花盛宴,那时他也是和师尊待在一起,遇上了比这凶险得多的东西,或许那也可以称之为水鬼。 多年前的那个魔物和现在这个水鬼给他的感觉十分相似,当然这个水鬼要弱得多,但也足以说明一些事情。 秦越持剑一跃而下。 似乎是察觉到那造成自己重伤的人又来了,庞大的阴影发出愤怒的嘶鸣,隔着水面冒出咕噜噜的气泡,仿佛整个湖泊都放在锅炉上加热沸腾。 在秦越的长剑即将接近水面的那一刻,整个湖面瞬间破出无数黑色的触手,都朝着他急速奔去。 秦越却眼睛也不眨,身形更是毫无为此停留之意,凛冽的剑意席卷着呼啸的狂风,直直地朝着水面下的阴影刺去。 然而就在两者即将相撞的时刻,那些触手却忽然拐了个弯,直奔向秦越的背后,那叶飞舟而去。 秦越毫不犹豫,剑尖调转方向。手腕翻转,剑随心动,剑气激起一圈,所到之处,黑色的触手纷纷断裂,掉落下去。经此一遭,整片湖泊已经污脏一片,暗色的血迹铺散开来,那些黑色的触手即便掉落到湖泊中,也依然没有停止动弹,而是抽搐着朝着黑色阴影的方向飘去。 “魔物可不好对付,你还记得吗?” 师尊的声音自飞舟之上遥遥传来。 “你身负龙族血脉,又手持龙骨剑,对付魔物比常人更有优势。” “别犹豫。” 这道声音落下,秦越即刻冲了出去。 雪亮的剑光在暗色的天光下闪烁,整座湖泊的水被剑气搅动起来。 龙吟风啸,水流湍急。一股又一股的巨大的漩涡在湖中心形成,湖水不断被分开,露出湖底水鬼的真面目。 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怪物,形如一团巨大的烂泥,往外伸出无数肉芽状的触手。这些触手大多都只有一半,翻出圆形的暗色的伤口,正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液体。 正是秦越斩断的那些。 然而即便伤口如此之多,也能看见那些伤口周围正在新生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肉芽,不断地朝着伤口的位置挤压,似乎想将伤口重新覆盖起来,将其愈合。 在湖泊的水被完全搅动开后,那巨大的水鬼似乎终于意识到危险,甩动着无数的断肢想要逃跑。只是它刚蠕动了一下,锐意的剑气就割开了它的皮肤,无数细小的伤口浮现在黑色的躯体上,暗色的血液线一样渗了出来。 秦越布下的剑意如同天罗地网,封.杀严密,越收越紧。 水鬼剧烈挣扎,然而挣扎带给它的只有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伤口愈合的速度已经远远赶不上创造伤口的速度,又是几道锐利的剑意下来,水鬼庞大的身躯几乎四分五裂。 眼见躲不过去,这水鬼再不想着逃跑,反而扭动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庞大身躯,毫不犹豫地迎着秦越的剑气直冲而上。 雪亮的剑光一闪,那扑上来的肉块四分五裂。 直到这时,秦越才看见其中一个肉块上竟然镶嵌着一只红色的眼睛。那只眼睛擦着飞舟飞过,死死地注视着飞舟中坐着的人,最终不甘地闭上。分散开的肉块逐渐消弭于无形,只在湖泊中留下星星点点暗色的血痕。 那股隐隐约约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一散而空。 沈夕盯着下方浑浊的湖泊,下了定论:“这东西死了。” 虽然带着魔物的气息,但终究只是个未成品,并不是真正的魔物。否则以那怪物的体量,秦越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战胜。 他思索完,转过头,就见秦越正踩在船头上望着他。 对方刚刚经历完一场战斗,身上的戾气还未散去,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目光不同寻常,叫沈夕心里暗暗一惊,又琢磨不透。对方是自己的弟子,是自己亲自选中,亲手调.教出来的,几乎一举一动都符合他的心意,听从他的意见。 如今,从对方的这道目光里,沈夕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姿态,冷淡道:“怎么了?” 飞舟上的人还穿着他前不久刚刚系上去的艳红披风,白绒绒的领边蹭着那张苍白的脸。明明是冷淡的神色,也因为这毛绒绒的领边而柔和了许多。望过来的眼睛更是天生就温柔多情,即便看向他的眼神严厉,但落在秦越的眼里,也像被冒犯了的猫炸毛一样可爱。 当然他清楚地知道沈夕绝不是什么小猫。面对师尊严厉的目光,他头一回没有感到慌张,而是望着对方,放缓了声音道:“刚才我与那水鬼交手时,这东西对师尊似乎格外关注。我担心它临死前挣扎对师尊不利,所以一直看着这边的动静。” 说到这里,秦越诚恳道:“我冒犯师尊了吗?都是我的错,如果师尊不高兴,还请师尊责罚我。” 他说这话时牢牢地盯着沈夕,语气沈夕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别扭。要说秦越不尊敬吧,他明明用词很恭敬,可要说他尊敬吧,沈夕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跟哄孩子似的。 哪有徒弟哄师尊的。 沈夕一时抓不到错处,干脆随他去了。他除了对秦越的修行和心性抓得严厉,其他时候本来也不是那种老古板的性子。就算秦越对他没那么毕恭毕敬也无所谓,只要听话就好。倒是他自己,刚刚看见秦越那一瞬间的眼神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沈夕很快调整过来,笑道:“没有冒犯,是我一时有些糊涂。” 在他心里,那水鬼的异常已经有了一个可靠的答案。 魔物对灵力十分敏.感,这东西这么关注他,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灵力正在外泄。 不过沈夕并没有将这个猜测告诉自己的徒弟。 坐在飞舟上的人眉眼弯弯,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含笑望过来的时候无端带了点旖旎之色。 秦越这次没有再挪开眼睛,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那我先收个尾。” 他在湖泊各处分区域均匀撒了几张符箓。这些符箓见水就往下沉,表面却不见打湿,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秦越撒完后,御剑凌空捏了个诀,底下湖泊被撒了符箓的各处忽然在水中燃烧起来。 黑沉沉的湖面下映着熊熊火光,原先丝丝缕缕还没散尽的血迹,掉落进湖泊中的残肢断臂都消弭于这火焰当中。而湖泊中原本的水草,鱼类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这烈火焚身之痛一般,依然优哉游哉地顺着火焰铸就的火海游动。 很快,符箓燃尽,原本黑沉沉的湖泊似乎都变得清澈了些。 秦越的眉头却皱起来。 储物戒中刻录着任务的玉简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动静,就说明这份任务没有完成。为了防止有人滥竽充数,谎报任务完成情况,通常任务都会关联好完成标准刻录在玉简中,等到任务完成时检测触发。如今水鬼已经消失殆尽,而任务没有完成,那必定是其中某个环节出了异常。 秦越回到飞舟中,将这个异常的情况报告给沈夕。 沈夕闻言心头一动,道:“我们去下面的盐铁镇问问。” 他本来就准备到西境寻找是否有异常的迹象,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任务就把机会送上门来。 秦越自然不会反对,立刻驾驶着飞舟在盐铁镇前落下。 盐铁镇并非什么有名主城的城外镇,即便飞舟从上方飞过也无事发生,因此他们从飞舟上下来,进入盐铁镇的时候自然也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不但无人阻拦,甚至刚开始两人都看不到镇上有几个人影。等到沈夕和秦越再走深了一段距离,才渐渐见到些许人烟。 落了尘土的道路前方,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子嘴里叼着一块馒头,手里兜着两个馒头,一边朝着前方狂奔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在他的身后,正有两个男人拿着棍棒穷追不舍。 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远远地传来男人愤怒的喊声:“你这个小偷,给我把馒头还回来!” 三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道路的这一边,正有两个人朝他们走过来。 抱着馒头逃跑的小孩子满脸惊慌,他不敢回头看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反正当自己脑袋挨了一棒就是被追上了。他也不看前方,只顾着看地上的路。经验告诉他,只有看这条很久没有被修的路,他才能不摔倒,才能跑得更远。 这种胆战心惊,随时可能会遭到袭击的时间很快结束了。 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一道柔和悦耳的声音在他的脑袋上方响起:“三个馒头不至于用这样的棒子来招呼,他还只是个孩子,很容易就会丢掉性命。” 小孩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当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脸上时,原本叼在嘴里的馒头掉下来,又被他手忙脚乱地去接。 最后被一只细白的手抓住,然后塞到了他的手里。 小孩抓着馒头,神情恍惚。 他是见到了仙人吗? 拿着棒子追赶的两个男人也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们作为大人就意识到对面站着的两个样貌年轻的人极大可能是修者。 衣着的料子很好,与这里格格不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出现,纤尘不染,不是修者还能是谁?更别说那容貌盛极的人额心还有艳红的纹路。 拿着棒子的男人想到这里,心头一动。 他还没开口说话,那人身旁佩剑的年轻人就扔过来一锭银子。 沈夕开口道:“这些够不够他的馒头钱?” 男人手里摩挲着银子,连连点头。 沈夕望着对方道:“你们这里有水鬼之害。” 男人被他的眼睛一瞧,神情恍惚了一瞬,如实道:“是的。你们是来除水鬼的吗?” 沈夕点点头:“我们已经消灭了水鬼。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水鬼的任务是谁发布的,你们这里有人知道吗?” 那男人似乎思索了好一阵,才道:“我不知道,我们这里是隶属于凉城。只有那里有仙人,你说的这些事情都是那里在办。” 听到凉城,那脏兮兮的孩子忽然不寒而栗。他瞪得圆溜溜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恐,正当他急切地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那拿着棒子的男人突然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 小孩子吓了一跳,脖子都下意识缩起来。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就见那两位好心的仙人已经走远了。 第77章 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 身后尘土飞扬的道路已经渐渐远离,沈夕对身旁的人笑道:“刚刚那个孩子不错,这次的事情解决了,可以把他带回去。” 秦越闻言,面色阴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道:“师尊是要收那孩子为徒吗?跟当初的我一样?” 秦越此刻心情很差。师尊会不会再收徒是他无法左右的,只是一想到自己会失去“唯一”这个特殊的身份,要与别人共享师尊,他就感到烦躁。 面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沈夕这次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与之前在湖泊上空时不同,这样的秦越反而叫他更熟悉。 他看了眼身旁明显心情不好的弟子,忍不住笑了下:“那孩子的确有点像你。” 秦越不以为然。 刚才那人怎么会像他?虽然那人存着好心,但被人一瞪就吓得惊慌失措,连句提醒也没说出来。他可没有那么懦弱。 沈夕的目光望向空中,似乎陷入了回忆,继续道:“他刚刚慌不择路差点撞到我身上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秦越怔愣了一瞬,随后抿了抿嘴唇。 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撞到他的车辕前,同样是走投无路,透过车帘呆呆地望着他。 想到这里,沈夕又禁不住有些心软。他看向身旁从始至终望着他的秦越,语气难得是带着安抚意味的缓和:“当然你跟他是不一样的,我也只会有你一位弟子。” 秦越牢牢地盯住面前的人,轻轻道:“师尊。” 沈夕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笑道:“你这么听话懂事,我尚且缺席了你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怎么可能再去收别人。这对你实在不公平,因此我的精力和时间都分给你就行了。” 秦越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 沈夕这才道:“那孩子心性不错,我打算让他到我名下的学堂去学习。如果有天赋,他自然可以拜入山门。就算没有天赋,他也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有本事养活自己。” 说到这里,他瞥过眼去看一旁的秦越,笑道:“这样一来,我的弟子还满意吗?” 秦越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师尊看穿并取笑了。不过刚刚沈夕的那一番话已经令他通体舒泰,就像被好好挠了一遍下巴和脑袋的大猫,现在他的心情十分平和,因此毫不羞愧地道:“嗯。” 沈夕笑起来。 两人很快出了盐铁镇,坐上飞舟寻找凉城的踪迹。附属城镇往往离主城不远,没多久,沈夕和秦越就在飞舟上遥遥望见了一座城池的影子。 这座城池上方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影影绰绰,城中的建筑和人影都看不分明,甚至连整座城池的具体边界都有些模糊。 通常较大的城池,因为人口较多,进出人也多,城中活动也多,因此往往在靠近城池的时候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鼎沸人声。 然而这一切迹象都没有发生在前方那座城池中。 敞开的城门口无人进出,只有两个一动不动身穿甲胄的士卒守卫在大门两边。朦胧隐约的城池中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到这边来,看上去仿佛一座空城。 当然,沈夕知道,这里绝不会仅仅只是一座空城,甚至很有可能跟多年前百花盛宴那里一样。 不,也有可能更凶残。 遵照师尊的指示,秦越将飞舟在距离凉城一段距离处停下。等到收起飞舟,沈夕原地轻轻一挥手,一只灵力化作的飞鸟便从他的指尖飞出,姿态轻盈,展翅而飞。 他解释道:“西境这边的主要势力是沈家,这座城池有些不对,为防万一,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如果六个时辰后我还没再放第二只,他们就要顺着飞鸟的足迹过来看看。这是当初我和沈亭昱为了保险起见定下的约定。” 秦越点点头。 有些事情,曾经因为他和师尊之间的年龄差距而错过。但是现在他长大了,也可以成为师尊的依靠,来保护对方了。更何况他也赞同给沈家通个信,无论如何,师尊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眼看着灵力幻化的飞鸟消失于天际线,沈夕这才回过头和秦越一起向着凉城走去。 城门口和他们之前在飞舟上远远观望的一样,寥无人烟,十分荒凉。红漆斑驳的大门旁,站着两个桩子一样的守卫,一动不动。他们戴着头盔,并未蒙面,面容却叫人看不分明,隐隐约约的。 沈夕和秦越进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两名守卫仿佛没看见他们,直接将他们放进了城。 在穿过城门之时,一股阴风迎面刮来,似乎有什么混沌不清的低音滑过,很快消散于无形。 等到进城之后,城内城外的景象却大为不同。 中轴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街边店铺林立,人声鼎沸。仿佛他们先前在飞舟上那远远一望的寂静都是幻觉。 秦越目光一扫,就见周边的人欢颜笑语,交头接耳,没有一人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没有一人发现他们是从城外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人全都是侧着脸交谈,他们的面容落在秦越眼中乍一看似乎都极为相似,再仔细看却又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明明人头济济,如此拥挤的街道,行走之间却没有一人碰到他们身上,连不小心的磕碰都没有,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他们。 秦越神色平静,整个人却往沈夕的方向更靠近了一步。身旁的人也没有躲闪,两人几乎是肩并着肩,手碰着手了。 不知何时,街上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 “话说天地初开,鸿蒙退散,上古神魔大战……” 这声音一板一眼,娓娓道来,听着像是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声音。 沈夕和秦越对视了一眼,道:“去那边看看。” 两人从人流中穿过,循着声音的方向,最终沿街找到了一栋茶楼。茶楼门口光秃秃的,也不见有人进出,但是单单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似乎坐满了人。高台之上,一位白衣书生正端坐在椅子中侃侃而谈。 从外面同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见到嘴巴一张一合,洪亮的声音便能传到大街上,清晰地传到他人的耳朵里。 沈夕领着秦越拾级而上,跨进了茶楼的门内。 满座茶客无一人回头,似乎都沉浸在说书人的故事中。前来迎接客人的也不是寻常店内的店小二,而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像是这间茶楼的主人。 “欢迎二位。” 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黏腻,听起来似乎还带着轻微的嘶嘶声: “我们这里新进了一批上好的茶叶,二位可要尝尝?” 他的语气似乎迫不及待,说话却又轻又慢,仿佛是学龄前的孩童在学说话一样。 沈夕瞥了他一眼,径直朝着楼上的雅间走:“那就来两杯吧。” 听到对方的回答,对方既没有叫人,也没有离开,反倒跟上来,笑着应道:“好。” 楼上的雅间说是雅间,但其实一般这种茶楼雅间并不是包厢的形式,而是围着天井边摆一圈精致的桌椅。每一桌之间都隔着不小的距离,造成一定的私密效果。 沈夕和秦越落座的时候,那跟过来的年轻男人也在他们的对面落座。 这不同寻常的一点,不论是沈夕还是秦越都没有表示异议。沈夕从容道:“你是这儿的茶楼主人吗?” 茶楼主人笑道:“是的。” 沈夕似乎了然地点点头。 底下的高台上正传来说书人的声音: “……颛顼和共工大战三日三夜,此后颛顼获胜,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颛顼携女娲补天,共工伤退,此后天下大平百年,直到有朝一日……” 沈夕略略听了两耳朵,面上忽然浮起个意味不明的笑:“这说书不知说的哪门子书,挺有意思。” 茶楼主人笑道:“是啊。” 不等沈夕回话,先前要的那两杯茶就端了上来。端茶的店小二垂着头看不见脸,端上茶后就退了下去,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似乎还不熟练。 桌面上的茶水在茶杯中轻轻荡漾,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茶水底下混沌一片,看不分明。 茶楼主人笑着看着对面的两人。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是笑面,到现在也没停下。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人,扬起的嘴角是最标准的弧度,露出八颗牙齿,仿佛一张假笑的假面被牢牢焊在脸上。 茶楼主人戴着这张假面,张嘴轻声道:“喝呀,尝尝怎么样。” 沈夕没有碰那杯茶水,他的目光瞥过来。那双天生温柔多情的含情目,此刻竟然有几分冷酷的凛然:“既然你是茶楼的主人,那你肯定见多识广。” “告诉我,水鬼任务的发布者在哪儿?” 第78章 因为它就在这里。 茶楼主人的眼睛眨了眨,仿佛那焊在他脸上的完美假面出现了一丝缝隙。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依然没变,只是回道:“他不在。” “哦?”沈夕挑眉,“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茶楼主人的视线慢慢转到丹霄圣君手边的茶水上,似乎对这杯浑浊的茶水产生了极大兴趣,道:“还要一段时间。” 随后,他用一种鼓动的语气道:“你们快喝茶呀,这是本店新进的上好的茶叶。这茶叶很好,你们快喝。” 茶楼主人不断催促,沈夕却始终一动不动,神色泰然道:“我们不喝茶。” 丹霄圣君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仿佛先前说来两杯茶的人根本不是他。 茶楼主人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他两只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眼中眼白少眼黑多,看起来有些怪异,喃喃地念道:“不喝,不喝……” 经过好一阵儿,他像是想到什么,空洞的眼睛亮了一瞬,直直道:“不喝茶,那你们要进包厢里等吗?” “包厢里多好,多好,”茶楼主人的语速慢慢的,语气却有些激动,“坐到包厢里去等多好,你们要不要去包厢等?”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是笑着的。 沈夕也笑起来。 跟对面仿佛假人一般有些恐怖的笑容不同,他的笑容如同桃花盛开,春风拂面,十分从容:“我们也不去。” 这一句干脆又笃定,似乎吃准了他们就是不去,对方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果然,茶楼主人闻言瞬间面目扭曲。他明明还是笑着的,那黑黢黢的眼瞳却骤然放大,几乎扩张到整个眼球。被拒绝后那股显而易见的焦躁无处可藏,所有这些让他的笑面看起来格外狰狞。 而他自己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接着道:“我派人去找,派人去找,叫他起来。” 这话说完,也不见茶楼主人有什么吩咐人的举动,只坐在那里直直地望着他们俩。沈夕和秦越两人等了没多久,之前那位上茶的店小二就又过来了。 茶楼主人先前的焦躁消失殆尽,那张假面上的假笑更加灿烂:“已经安排妥当了,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拉沈夕,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了开去。 沈夕轻轻拽起一旁秦越的袖子,和对方站在一起,对茶楼主人示意道:“你带路吧。” 站在对面的人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去。 出了茶楼的门,天色已经与沈夕他们刚来的时候大为不同了。他们抵达凉城时天色还早,光线亮堂,这会儿出茶楼的门,天色已经暗沉沉的了。 他们明明没有在里面待多长时间。 街上的行人依然是那么多,也依然是欢颜笑语,交头接耳。 似乎跟他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 沈夕瞥了眼前方带路的店小二和其他路过的行人。 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僵硬了。 他们一行四人从这间临街的茶楼中出来,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行人都似乎没有察觉到,连一点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在店小二的带领下,沈夕和秦越跟着茶楼主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转进一条迂回曲折的小巷。 此刻天色阴沉,巷道里更是昏暗。巷道两旁是灰暗破旧的墙壁,将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不知走了多久,墙壁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院落。再往前去,就又是灰暗破旧的墙壁,仿佛这整条巷道就是为这座院落而生的。 此时天色更阴了,巷道中光线更少,显得更加阴沉。他们深入巷道,中轴大街上的喧嚣在这里已经完全听不到,逼仄的巷道中万籁俱寂,直到那脸上依然挂着假笑的茶楼主人开口道: “在里面,你们可以进去找他。” 沈夕看向那座孤零零的院落,天光暗淡,敞开的大门黑漆漆的,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嘴,正时刻准备着吞噬进入其中的猎物。 一旁的茶楼主人忽然动了。 他浑身的关节咔咔作响,面上依然是那副灿烂的假笑,在这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尤为诡异。很快,茶楼主人身体微倾,抬起手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就在里面,你怎么还不进去啊?” 明明对面站着两个人,茶楼主人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沈夕,连说出来的话也好像只是说给沈夕听的。 这种对身边人贪婪的欲.望让秦越皱紧了眉头。 他正要回话,却被沈夕轻轻地按住了。 红衣美人立在昏暗的天色里,笑吟吟的面庞似乎将这条巷道都点亮了些:“我们不进去,这里没有人。” 这话音刚落,秦越敏锐地察觉到茶楼主人脸上的假面僵硬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秦越甚至怀疑他脸上的假面会直接掉下来。 气氛突然变得凝滞。 茶楼主人保持着笑容和请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沈夕。 而沈夕却仿佛全然未觉,只松松地拽着秦越的袖子,神态自若地与对方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茶楼主人才收回那僵硬的姿势,笑道:“他不在这里,那你们改日再来。” 面上的假笑始终如一,仿佛刚刚沉默的对峙从未发生。 沈夕却依然拒绝了:“我们不走。” 茶楼主人那仿佛一直戴着的假面像是突然碎裂了,嘴角的弧度猛地掉下去,一双眼睛凸出来,牢牢地盯着沈夕,道:“为什么?” 沈夕也看着对方,答道:“因为它就在这里。” 茶楼主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为什么?” 沈夕也依然回答道:“因为它就在这里。”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你问我答地重复着这段对话。茶楼主人仿佛不会疲倦一般,保持着那怪异的模样不断追问。而沈夕也十分有耐心,永远也只有那一句回答。 巷道中的天色越来越阴沉,几乎到了接近黑夜的地步。 在这不断重复的对话中,秦越注意到不知何时,这条单调的,几乎只有墙壁组成的巷道两端忽然渐渐出现了人影。这些人离他们有段距离,似乎完全不懂得掩藏自己的行迹,直直地望向这边,像是过来看热闹的。 然而秦越知道“他们”不是。 这群人影面容模糊,身上的衣着还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在中轴大街上的游人。他们的站姿如今看上去更僵硬了,望着这边的姿态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秦越不动声色地一手按住了腰间的龙骨剑。似乎是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龙骨剑的剑身有些兴奋地颤动。 丹霄圣君和茶楼主人的问答仍在继续,他神态自若,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些人影正逐渐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等到沈夕再一次重复完回答后,对面的茶楼主人却忽然没了声。 秦越目光一瞥,就见对方脸上的假面猛地裂开!不仅仅是脸上,他的身上也破开长长的细缝,蜿蜒如同纹路一般遍布全身,仿佛保存不当的木头裂开的缝隙。 就在此时,周遭的人影猛地扑过来。 第79章 不过对付如今的你,也还是…… 昏暗的巷道内,雪亮的剑光如同一轮明月闪烁,凛然剑气激荡开去,层层叠叠扑过来的人影便在瞬间化作齑粉。 茶楼主人见势不妙,转头便跑。明明他之前姿态僵硬,全身上下遍布蛛网般的裂缝,但他却能凭借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灵活地从前赴后继扑来的人影中逆行穿梭而去。 沈夕当然不会放过对方。 他轻轻一挥袖,一柄火红的小剑便飘然而出,剑身金光闪烁,直奔茶楼主人的后背。它所过之处,剑气激荡,扑来的幢幢人影都被震荡开去。 就在火红小剑距离茶楼主人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堵破旧的墙面忽然从斜刺里闯入,瞬间横亘在凤凰羽剑的面前。这堵墙面很是奇特,凤凰羽剑刺入其中的时候,仿佛一拳打在糍粑上,墙壁极大弯曲,内里黏黏糊糊。 等到金红小剑破开墙壁时,那茶楼主人的背影已经只剩一个点,迅速地离开了这条巷道。 秦越皱眉道:“这墙壁竟然是活的。” “不,”沈夕否定道,“也不算是活物。” 秦越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围了上来。 沈夕道:“我们先上去,注意脚下的墙壁。” 秦越心领神会,跟着对方纵身一跃,两人便跃至墙壁之上。 一到高处,内外的景色陡然变幻。刚才在墙内,天空黑沉,如今立于墙上,外面的景色已是夕阳西下。 鲜红的火烧云缀在天空中,绵延千里,如同鲜血染就的一幅图景。巷道之外的世界已经全然消失,那些热闹的街景,中轴大街都消失不见,就连城门都看不到了。 只剩下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看不到边际的一片旷野。而在这旷野当中,茶楼主人正拖着那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奋力奔跑。 沈夕立刻道:“追上他!” 他没有猜错,凉城已经是一座空寂的死城,城中的所有“活物”都是盘踞在此的魔物为了迷惑猎物所生的幻象。现在它被猎物反噬,自然是要逃向它的本源。 而它的本源所在,必然就是那茶楼主人此刻逃亡的方向。就算对方耍花招,杀掉这个茶楼主人也能削减这座城中魔物的力量。 秦越应声跟上。 脚下的墙壁似乎感应到这些闯入猎物的心声,原本静默无声的墙壁又像之前那样开始活动起来,试图将他们带离茶楼主人的方向。然而这次它们却没有得逞,沈夕和秦越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就离开了这片唯一还保留建筑的区域,直奔向茶楼主人的方向。 幻象依托环境而衍生,这城中禁止御物飞行,因此沈夕他们也不能御物飞行。不过他们的速度依然很快,配合默契,很快就一前一后堵住了对方的退路。 沈夕慢慢逼近了茶楼主人。 对方转过身来。 茶楼主人的头发不知何时全部散开,他原先是侧身低头,不论在前还是在后都看不见他的面容。这会儿他主动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了在他身后的沈夕。 那张脸从凌乱的长发中显露出来。 沈夕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茶楼主人脸上的皮肤正在一块块地剥落,却没有鲜血流出,只露出内里红通通的木制表面。 果然是个木偶。 无数细缝已经遍布他的脸,配上那斑驳的皮肤,让茶楼主人看起来更加可怖。然而这时,他那僵硬的假笑却消失了。 沈夕第一次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人”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 身处被人封堵的境地,茶楼主人却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眼睛盯着沈夕,神色疯狂而清醒,再不复之前提线木偶一般的状态:“我们又见面了。” 又? 秦越心头一动,去看沈夕,就见对方面上神色平静,不为所动。 沈夕并不接茬,但这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凤凰羽剑自高空俯冲,而那茶楼主人竟也不避不闪,任那柄火红的小剑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秦越立刻觉察出不妙,在天地变幻的前一刻,他头一次听见来自沈夕的有些焦急的声音: “抱元守一,清心明志!” * 天空灰蒙,如同扣了一面巨大的盖子在头顶,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远远的天际线上缀着一方正不断变幻的漩涡。 四周芳草萋萋,林木纵深,高山耸立,十分幽寂。 凤凰羽剑轻易地破开了茶楼主人的伪装,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一位浑身裹在漆黑斗篷中的人。 不,那不能说是人,而是人形的魔物。斗篷的下摆和兜帽的边缘都往外逸散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当他掀掉兜帽的那一刻,露出了一张沈夕十分熟悉的脸。 就在五百年前,沈夕一剑斩杀了这张脸的主人,从此换来了人间五百年的太平。 而今,他又出现了。 秦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而沈夕像是没有意识到这点,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人的身上。 凤凰羽剑已经退至主人身前,凤鸣阵阵,如同一道强有力的清音,始终贯彻人的耳际。 魔君的脸上是放肆的笑意:“丹霄圣君,好久不见。” 他的眼珠盯着对面的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拦不了我了。” 语罢,沈夕毫不犹豫地出手,两人战成一团。 一时间刀光剑影,树摇草伏,寂静的山林间风声呼啸,剑鸣阵阵。 魔君且战且退,丹霄圣君穷追不舍。 这里的天空无日无月,没有光线的明暗变化,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夕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只知道他几乎力竭,强行长时间大量动用灵力让他心口处的魔气乱窜,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不知何时,他们抵达了那漩涡的边缘。 魔君看着面前的丹霄圣君,对方的脸色比他一开始看到的更苍白,额上是点点细密的汗珠。那双水波潋滟的含情目望过来却蕴藏着杀气,这更叫他兴奋: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 魔君欣赏够了他的容颜,便笑着纵身一跃,身影迅速消失在漩涡中,只留下一句: “来看看吧。” 沈夕神色一凛,顾不上剧烈喘息的身体,也跟着朝里去了。 不能让他到外面去! 然而为时已晚。 等到沈夕从漩涡中跳出来后,五百年前的炼狱已经重现人间。 触目所及之处都是燃烧的火焰,从前繁华的城池,热闹的街道,郁郁葱葱的树木,如今都在这滔天烈火中焚烧。全世界都映着熊熊的火光,整片天空都是血红的一片。 沈夕往前走了几步。 街道随着他的脚步延展开来。红通通的火光照映着烧毁了的断壁残垣,大街小巷回荡着惨叫和哭嚎的声音。 沈夕在其中行走。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他,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丹霄圣君”,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们像是见到了救星,成群地扑到他的脚下。众人团团围住他,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哭腔此起彼伏: “圣君,求求救救我们!” “圣君,五百年前您曾经斩杀魔君,为我们带来太平,如今您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是啊,圣君,您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圣君……” 无数张脸在沈夕的眼前晃动,他们满脸血迹,夹杂着尘土与灰烬。每张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愁苦,却又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沈夕也看着他们。 那双含情目晶莹剔透,似乎蕴满了泪水。他神色悲戚,却始终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没说话,这群围着他的脸逐渐变了神情,变得绝望又怨恨。一张张嘴一开一合,声声泣血地声讨他: “圣君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我听说圣君五百年前受了伤,如今是不是有了私心?不愿意再为我们而战了?” “这样的圣君还有什么用?!” “我的孩子啊,永远也不能给你报仇了!娘恨啊,娘恨啊!” “……” 那一张张脸围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红衣人。 沈夕的面上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无法承受这样尖锐的指责。身前的火红小剑凤鸣阵阵,警告着围上来的人群。 就在丹霄圣君承受不住,退了一步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从人群中暴起。 对方的面容模模糊糊,袖间却藏着一柄锋锐的匕首。其他人似乎随着他的行动应声而动,一波人潮猛地扑上来。 沈夕却忽然抬起头,看也不看其他人,直直盯着那怀揣着匕首的来者,眼底一片清明。 凤凰羽剑就是在这时猛地出阵,以极快的速度刺入来者的身体。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看上去仿佛是来者主动撞上那柄火红的小剑一样。 凤鸣之声在这映着熊熊火光的世界中响起,周围无数的脸面顿时消弭于无形,刺杀者的容貌却变得清晰起来。 正是那张熟悉的魔君的脸。 凤凰羽剑一刺即离,迅速回身保护主人。 魔君挨了这一剑,身上顿时出现一道空洞,却不见有血液流出。 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痛苦,哈哈笑道:“好啊,不愧是丹霄圣君!” “你最害怕的竟然是这个,是这世界又为我所统治!” “可惜啊,那些人不懂你的苦心,”明明已经受了如此重伤,魔君却仍迈步围着沈夕转悠,语气中循循善诱,“这世上想要把你拉下神坛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些愚民也不懂你的苦心,你何苦还要为他们这般苦苦支撑?” 魔君望着面前的人,眼睛里似乎蕴含着脉脉深情:“圣君不如加入到我这边来。万众魔物都会听从你的号令,仅凭实力就能坐稳位置,不用想那么多道义,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 “而你心口的那股魔气,”魔君笑着望向丹霄圣君,“从此也不会再折磨你了,而是会成为你的助力。何必再忍耐呢?你已经忍了五百年,如今修为下降,为世人所不理解,还遭人陷害,你何必还苦苦守在人间?” “刚刚刺杀我的东西,怎么会有脸说这样的话。” 沈夕不为所动,凤凰羽剑收回他的手中,小巧的剑身迎风暴涨,瞬间变作一柄火红的长剑握在丹霄圣君的手中。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修为下降了许多,不比当年,”沈夕抬眼,那双波光潋滟的含情目中现出一抹倨傲的神色,“不过对付如今的你,也还是绰绰有余。” * 秦越遥遥地望着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他和师尊刚刚成功击杀了凉城中盘踞的魔物,原本秦越还想和师尊好好交流一下这胜利的喜悦,然而对方却毫无此意,反倒急急忙忙地到了他们先前停留的盐铁镇,第一时间找到那个之前撞上他们的小乞丐。 明明因为刚刚击杀魔物,师尊的身体还十分虚弱,但即便这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仍然是这个小乞丐。秦越的内心波涛汹涌,他很想很想问师尊,你如今牢记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那你还记得我吗? 可是他不能问。 沈夕没有将那个小乞丐扔在学堂,而是将他带回了宗门,收在自己座下,为对方取名乐琴。 他对秦越是这么说的:“魔物泛滥,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这个孩子天赋异禀,我要好好教导他,就像当初对你一样。” 就像当初对他一样。 那么这个孩子的一切也都会是师尊亲力亲为吗?他也会和师尊同床共枕吗?他也能得到师尊奖励的抚摸吗? 秦越最终什么也没说。 对方是他的师尊,不是他的爱人,他没有资格问那些问题,他也不应该起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更何况,那小乞丐也不过是师尊的一名弟子。 秦越这么想着,也不知道在安慰谁。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想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乞丐小孩逐渐长大。在这期间,沈夕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对方身边,甚至没有再闭关过一次。那些秦越曾经得到过的,没有得到过的陪伴,最终都让乐琴得到了。 对方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曾经窝在师尊怀里的小孩,如今长成了能轻易笼罩师尊的身形。 一切都和当初的他那么像。 唯一不同的,就是丹霄圣君和小徒弟日益亲密,亲密得整个修真界有目共睹。 而秦越却与师尊渐行渐远。 乐琴成人的那天,丹霄圣君在昆仑山举行了盛大的成人礼。 清清冷冷的映月峰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但秦越却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如此冷过。 这一日晚间,秦越久久地等在师尊的房门前。 自从那乞丐小孩来了映月峰后,师尊就让人在映月峰上为他另外建了一个院子。那个院子他不常去,几乎形同虚设。 其实这个院子他也很少来了,因为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他不愿看到的画面。师尊和乐琴挨得很近,时常头碰着头,手挨着手,即使他站在旁边,师尊往往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偶尔师尊和自己说上两句话,那小乞丐很快也会把师尊叫走。 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师尊说上话了。 临近傍晚的时刻,师尊和乐琴从外面回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师尊的脸上更是秦越从来没见过的宠溺。 见到他的时候,师尊面上的笑意隐去了,虽然仍带着关切,却远不如和乐琴来得亲昵。 沈夕那双含情目望过来,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秦越,你怎么来了?” “不过,来得正好,”红衣美人不等他回答,便道,“我和乐琴要举行合籍大典了。” 合籍大典? 秦越的眼睛猛地睁大:“你说什么?” 面前的师尊笑起来:“很吃惊?不过也是,虽然我和他是师徒关系,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受控制的。” “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想你是会理解我的,对吗?” 理解?秦越不能理解。 明明是他先来的,明明先认识师尊的人是他,先接近师尊的是他,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乞丐小孩得到了师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 他以为师尊冷情,以为自己的行为大逆不道,以为这样就能永久地独占师尊,所以克制了自己。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秦越不知道师尊后来跟他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跟师尊说了什么,甚至忘记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守在师尊的房门前。 他只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红红的,像是在哭泣,却又透着一股难掩的诡异。 而他离开的背影很狼狈。 当天晚上,秦越坐在自己寂静的院子里,对着那轮红月,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师尊。 那个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对方就在这里的师尊;那个会用树枝打他的小腿,对他很严厉的师尊;那个会对他的道歉,因为缺席了他的成长而感到愧疚的师尊;那个笑着对他说,不会收别人为徒的师尊……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从秦越的心头掠过。 他闭上了眼睛。 这些才是他的师尊。 沈夕和乐琴合籍大典的当天,秦越也去参加了。 他坐在角落里的桌子边,像个关系疏远的来宾遥遥望着台上的两人。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合籍大典十分隆重,沈夕对此也很看重。典礼完毕,他就带着乐琴挨桌敬酒,想将自己的道侣引荐给各位来宾。 敬到秦越这一桌的时候,沈夕那双含情目看向了他。对方的面上犹带着饮酒后的红晕,笑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希望你也能祝福我。” “不,”秦越手上连酒都没有端,目光冷冷地望着对方,“你不是我的师尊。” 沈夕道:“你这样说,是在怪我吗?” 他看起来有点伤感:“我知道我作为师尊,忽略了你很多。但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不能祝福我吗?” 秦越忽然笑道:“用鲜血祝福吗?”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越道:“我真傻。” “我曾经给自己上了那么多道德上的枷锁,还想过要远离对方,不想让彼此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不试试就永远没有可能。” “而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别人的手里。” “我不是一个被动的人。”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越抽出腰间的龙骨剑,毫不犹豫地朝前刺去。 对方不避不闪,只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他。 然而下一刻,那柄漆黑的龙骨剑猛地一转,掉头就刺进了一旁乐琴的身体中。 “沈夕”的目光瞬间变得怨毒,周围纷纷响起惊叫声。无数的人飞扑上来,想要把秦越的手扒开。 沈夕恶狠狠地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然而尖叫并没有任何作用,周围的人影面容渐渐模糊,大红的盛宴逐渐褪色,如同水墨从画面上消散一样。 然后,秦越看见了一道红衣身影正立在前方,手持一柄火红的长剑,与人对峙。 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那双含情目瞥过来,眼神微微一动,丹霄圣君从容地开口道:“还不过来?” 秦越提起龙骨剑,眼中神采奕奕,昂声道:“是,师尊。” 第80章 这些事我已经为师尊做过许多…… 沈夕从昏睡中醒来。 朦胧中,他看见一道人影守在自己的床边。还没等他看清,就见那人影猛地上前,阴影几乎将他眼前的光尽数挡住:“师尊,你醒了!” 声音中透出的激动和平日里冷静的低沉完全不一样。 是秦越。 沈夕模糊地想着。 他是怎么睡过去的? 沈夕记得之前他与秦越合力将那盘踞在凉城的魔君分魂击毙,随后稍一放松他就感到胸口剧痛。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沈夕只看到秦越呼喊着什么,踩着摇晃的天地朝自己跑来。 然后是漫长的黑沉的睡眠,直到他此刻醒来。 沈夕的脑海中朦朦胧胧地闪过这些琐碎的画面。耳边响起脚步声,叫人声,他听不大真切,也没有力气去分辨。眼前晕染着昏黄的光,摇曳的烛火,顶盖上雕刻着精美却十分幼稚的猫狗戏水图,还有垂下的承尘,一切似乎有些眼熟。 还不等他昏沉的脑子想明白,他就听见门被打开,有人迈着小碎步将什么东西重重地放在床边,又有谁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随后,秦越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好,你们出去吧,这些事情我来做就行。” 什么事情? 沈夕模模糊糊地捕捉到这一句话,他还没弄清楚,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扶起来。 这双手很有力,轻松将他从床上半抱起来。 沈夕浑身无力,任由对方施为。很快,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枕在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他此刻已经清醒了不少,沈夕看到自己正枕在秦越的胸.前。 他整个人都窝在秦越的怀里,对方的呼吸声就打在他的耳边。室内烛火昏黄,给他们这个姿势平添了一份暧.昧。 沈夕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来,然而他刚一动,就被那双手温柔而有力地按住了: “师尊身体还没好,还请好好休息。这些事情在师尊昏迷的时候,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所以师尊放心。” 这些事情是什么?为什么要嘱咐他放心? 沈夕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见秦越揽着他,伸手从床边小桌上端起了一碗黑乎乎的药,递到他嘴边来: “师尊旧伤未愈,先前又在凉城牵动了体内的魔气,经脉动荡,受损有些严重。这药喝下去可以滋补经脉,师尊快趁热喝了吧。” 虽然沈夕总觉得秦越的态度有些隐隐的不对,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的确已经到了十分脆弱的地步。因此沈夕毫无异议,只是正当他想接过碗来自己喝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根本抽不出来。 一方面是他的确浑身发软,没什么力气。另一方面,沈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秦越揽着他的手看似温柔,实则很有力,叫他难以动弹。 而那碗药也送到了他的唇边。 沈夕抬起眼,就见揽着他的人垂着眼睛望着他,见他望过来,还轻声道:“可能会有点苦,师尊忍一忍就喝完了,等会儿我给师尊一块蜜饯含着就不苦了。” 语气仿佛在哄孩子,叫沈夕心里有些别扭。 哪有徒弟这么对师尊说话的? 不过碗已经递到面前,自家徒弟又说了这样的好话,沈夕也就不再多言,略一低头,嘴唇就碰上了碗沿。 那碗随着他的低头而微微扬起,给他喂药的碗端得很稳,又很配合他喝药的动作,十分细心妥帖。 他喝完药,药碗刚拿走没多久,就有一方温柔的手帕碰到他的嘴唇,轻轻地仔细地擦了擦。随后,一块蜜饯被递到了他的嘴边。 沈夕微微扭头,避开那东西:“我不吃。” 他又不是因为怕苦才犹豫不决,而是因为这样实在太像在哄小孩子了。 然后沈夕就听见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笑:“好。” 怀里的人依偎在自己的胸膛前,偏过头的样子似乎在赌气。柔软的脸颊在衣服的布料上压着,挤出一点软软的脸颊肉来。 师尊真的很会撒娇。 很快,那块蜜饯就远离了沈夕的嘴唇。自家徒弟抱着他,像他之前按揉系统小黑猫那样揉了揉他垂下来的发丝,笑道:“生病的师尊有点像小孩子。” 沈夕:? 比起感到被冒犯,沈夕更多的是感到疑惑。明明接受蜜饯的投喂才是小孩子行为,而他已经拒绝了,秦越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他的徒弟脑子里在想什么?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就将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沈夕的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他极少和人这么亲近。总之当他靠在秦越身上的时候,沈夕总觉得不论是对方,还是自己,好像都有点怪怪的。 然而很快,他就觉得还不如倚靠在自家徒弟的身上了。 因为秦越开始从他的手指起步,开始逐渐往上搓揉,经过手臂,锁骨,再到前胸。极少有人这么长时间地接触他的身体,沈夕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怎么还要按摩?” 秦越道:“师尊已经昏睡了足足半个月,这段时日都是我在为师尊按摩手脚。沈家的医修说这样可以帮师尊活络筋骨,有助于身体早日恢复。” 沈家? 沈夕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所察觉到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刚才被其他的事所分神,现在他重新打量了一遍整个房间,想起来这里是自己幼年时在沈家的住处。 顶盖雕刻的纹路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猫猫狗狗戏水图,垂下的承尘也是选取的他最喜欢的最柔软的面料。 沈夕看到的东西越多,回忆起来的细节也就越多。尽管过去的记忆已经十分久远,沈夕依然察觉到了,这间房间的一切跟他离开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秦越注意到沈夕的异常,忍不住道:“师尊?你怎么了?” 沈夕撇开眼,道:“你刚刚说我昏迷了半个月?我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秦越察觉到沈夕在转移话题。不过他没有戳破,而是如实道:“师尊昏迷后,沈家主很快带人赶到现场。沈家人查遍了凉城内外,确定盘踞在凉城中的魔物已经彻底消散。” 他知道,师尊最想听到的一定是这个。 果然,沈夕对他的停顿没有丝毫不满,而是满意地“嗯”了一声。 秦越继续道:“后来,沈家主将我们带回了沈家。我考虑到师尊如今昏迷,除了位于西境的沈家,其他地方要么来不及,要么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因此就自作主张带着师尊到这里来了。” 沈夕的面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你做得很好。” 这样的小事秦越也要担心他的意见,虽然沈夕自认自己没有那么严苛,但徒弟的乖顺让他十分舒心。 这么一来,先前那些因为秦越举动带来的不舒服感都减淡了不少,就连在他身上按摩的手也没有那么令沈夕在意了。 更何况秦越应当和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之前每天都在给他按摩。对方的手法现在十分娴熟,给他按得很舒服。 沈夕大病未愈,又受到秦越这么细心的按摩,身体放松,昏昏欲睡。就在他的眼睛即将合上的时候,又有细碎的人声传来,房间的门再度打开又关上,一样重重的东西被轻轻地放在他的床头。 沈夕朦胧中随意瞥了一眼,睡意顿时消散了不少。 床头被放下了一盆水,而秦越正在拧毛巾。 沈夕道:“这是要干什么?” 秦越镇定道:“为师尊擦身。” 他已经竭力说得十分平淡,但躺在床上的师尊依然睁大了眼睛。 反应在秦越的意料之中,可他依然觉得师尊的模样好像小孩子。 很可爱。 不等沈夕问出口,秦越就先道:“师尊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因为经脉严重受损,灵力外泄,无法像以前一样自己保持清洁,因此我之前经常为师尊擦身。” “这盆水中还有沈家的医修熬制的药,擦在身上也有助于师尊的身体恢复。” “本来沈家家主想过是否要为师尊开辟专门的药池进行药浴,最后因为师尊现在身子骨比较弱,虚不受补而没有实施。再加上师尊正在昏迷之中,自己药浴容易发生危险,如果药浴的话……” 沈夕连忙道:“好了,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昏黄的烛火中,他似乎瞥见秦越一边说着话,一边耳朵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沈夕原本正有些尴尬。 虽然他活了几百年,也不是没有在极端情况下和别人赤诚相见过,但那都是危急关头顾不上穿衣服,就要为性命奔波。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沈夕并不想将身体暴露在人前。 没想到,秦越看起来对这件事比他还要害羞。 沈夕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 再开口时,他已经平静许多:“那就麻烦你了。” 想一想,在他昏迷的这半个月内,秦越每天都要这么不厌其烦地给他按摩身体,擦洗身体,不得不说,对方的确对他很贴心。 他们此刻身在沈家,多得是仆人可以来做这件事,但是秦越却没有选择将他交给别人,而是亲力亲为。 他的确收了个好徒弟。 因为背对着光,沈夕看不清秦越的神情。对方凑到床边,俯下.身,为他一步步解开衣襟。 这场景真的有点奇怪。 沈夕有些朦胧地想着。 他大病未愈,又清醒了这么久,本来就困顿得不行。刚刚还能勉强清醒过来,这会儿已经疲惫得只想睡觉了。就连秦越将他半抱起来,为他褪.去衣服的时候,沈夕也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了。 反正自家徒弟之前都说了,他这半个月都是这样给他擦身的。 不过为什么都擦了半个月,动作还这么缓慢呢? 温热的毛巾贴上光滑的皮肤,丝毫没有带来任何刺激感,反而因为轻柔的力道和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更加舒服。 秦越的动作慢腾腾的,像是做得十分仔细,不愿离去。 沈夕的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情绪。 这小子太不对劲了。 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不等再多想,沈夕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81章 秦越该不会真的………… 沈夕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窃窃私语。 他目光一瞥,就见是沈亭昱正和秦越在门口说话。见到他醒来,两人迅速住嘴,朝床的方向走来。 沈夕没有心思管他俩刚刚在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桌案上,那里堆放着不少他看着有些眼熟的东西。 沈亭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道:“怎么样?圣君看着这些东西高兴吗?我听族中长辈门说,这些都是圣君小时候喜欢的。” 沈夕懒得理他。 他距离“小时候”这个时间过去了几百年,人的口味都是一变再变。现在拿小时候的东西过来问他喜不喜欢,沈亭昱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亭昱也不在意丹霄圣君的冷脸,继续道:“虽然圣君可能不在意,不过我看秦越对这些挺感兴趣。毕竟是带大自己的师尊,年长很多的师尊的过去也很有意思吧。” 说完,他还朝秦越看了一眼。 而秦越,竟然沉默了,似乎是默认。 沈夕身体还难受,没心思跟沈亭昱计较,瞥他一眼,冷冷道:“你到底干嘛来了?” 他可不信对方过来就是为了跟他说这个。 沈亭昱这才道:“有件事圣君可能不太记得了,十年前你曾跟蝶影楼楼主说过,你要求一位新的医修给你治病。” “刚才我接到蝶影楼来信,说是已经找到新的怪医,也许能治你的病。你要他前来沈家给你治病吗?那怪医脾气古怪,能说服他前来可不容易。” 沈夕的语气缓和了些:“要。劳烦了。” 沈亭昱摆摆手,道:“那我就先去回信了,这两天那怪医应该就能到。” 临走之前,他又回身笑道:“我听说圣君小时候很喜欢那只小狗布偶,这边也一直为你珍藏着,这下翻出来,圣君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儿时的快乐。”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沈夕:“……” 倒是秦越对沈亭昱的话饶有兴趣,转身看向了自家师尊。他虽然是一贯的沉默寡言,但明显亮起来的眼睛已经显露了他很期待。 沈夕:“……” 沈夕被他们两人这一出搞得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终,他有些无奈道:“桌上的东西都拿来给我看看吧。” 他现在不能修炼,又无事可做,成日里躺在床上睡觉现在也有些睡不着了,干脆遂了秦越的愿望,看看这些小时候的玩意儿吧。 思索间,秦越已经将那堆东西装在小桌案上捧过来了,立在沈夕的床前。 沈夕一眼就看见了沈亭昱所说的小狗布偶。 尽管过去了几百年,但因为优良的材质和精心的保存,这只小狗布偶只是看起来稍微旧了点,依然保存着亮晶晶的黑宝石眼睛和绒绒的丰沛的毛毛。 沈夕伸手抓起了这只小狗布偶,不自觉地揣在怀里揉了揉。 小狗布偶跟它看上去的一样柔软,手感极佳。不知道是不是用什么特殊的方法进行了保存,摸起来竟然好像还带着点温度,仿佛是幼年时那只小狗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 秦越看着沈夕这自然而然的抚摸动作,脸上流露的怀念神态,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对沈夕的过去极其感兴趣,但当看到对方抚摸起毛茸茸的小狗后,他又忍不住有些嫉妒。沈亭昱说得没错,沈夕的确最喜欢这只小狗布偶。这张小桌案上堆积了这么多与过去有关的回忆,对方最先看到的,最先流露出怀念神色的还是这只小狗布偶。 秦越忍不住道:“师尊真的最喜欢这只小狗布偶。” 沈夕果然从小就喜欢毛茸茸。 而他的原身一点也不毛茸茸。 沈夕不知道他这徒弟心里在想这些,他爽快地承认了:“是的,我小时候最喜欢它,还要抱着它才肯睡觉呢。” 秦越眼中的光彩更黯淡了。 沈夕却回忆起过去,道:“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去世,从小我是由我父亲带大的。” 秦越心神一震,也顾不上什么毛茸茸不毛茸茸的了,专心看着沈夕的侧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沈夕继续道:“虽然我父亲很疼爱我,但他后来成为了人皇,日理万机,经常没有时间陪我。我整天见不到他,偶尔才能见他一回。平常也很少有同龄的玩伴跟我玩得来,我很无聊,就养了一只小狗。” 秦越神色一动,看向对方手里的小狗布偶,轻声道:“就是这样一只小狗吗?” 沈夕又摸了摸手中软软的毛毛,笑道:“是啊,这只小狗布偶本来就是照着饭饭做的。” 饭饭是那只小狗的名字。时隔几百年,沈夕也惊讶自己竟然还记得它的名字。甚至他还记得饭饭名字的由来是他养的那只小狗特别能吃,也很贪吃。 秦越的脑海中浮现了小时候的沈夕,一人抱着一只小狗玩耍的场面。不知怎的,尽管沈夕讲述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太多的情感色彩,但秦越却莫名觉得此刻的师尊很令人心疼。 已经有了真的小狗饭饭,为什么还要做一个小狗饭饭的布偶呢? 难道…… 很快,沈夕就自己解答了秦越的疑惑:“我小时候顽皮,也没有人敢管。因为父亲总是没有时间陪我,我总想着能到父亲所在的地方去看看。有一次趁着家仆们没注意,我准备了很多法器带着饭饭偷跑出去,想自己踏上找父亲的旅途。结果后来遇到了心怀叵测的人,饭饭虽然弱小,却勇敢地保护我,最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秦越已经明白他的弦外之意。 沈夕顿了一下,道:“也就是从那之后,父亲决定把我时时带到身边,还找人给我做了这只小狗布偶。” 秦越不善言辞,此刻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饭饭一定认为你是最好的主人,它愿意保护你。” 如果是他遇到那样小小的沈夕,肯定也会奋不顾身地保护对方。 沈夕却道:“可我不是一个好主人。”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狗布偶上柔软的毛毛,似乎带着点叹息:“如果我当时懂事一些,或者多跟父亲央求让他把我早点带在身边,或许饭饭能多陪我更久。” “而且,”沈夕自嘲地笑了下,“后来我拜入昆仑山,都要求淡漠尘缘,这只小狗布偶我就没有带走。明明在那之前,我是希望饭饭的布偶能一直陪着自己的。” 他可真是狠心啊。 沈夕抬起头看向秦越。 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坐在床头望着自己,他冷峻的五官已经没有往日淡漠的神情,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面上是心疼的神色,连说话的语气都十分柔和,像哄孩子一样: “斩断尘缘是拜入山门前的惯例,这也不能怪师尊。饭饭当初勇敢地保护师尊,师尊现在还能想起几百年前的饭饭,饭饭要是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沈夕一见自家徒弟这样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真是糊涂了,怎么在秦越面前说这些,还引得对方来同情他这个师尊。他小时候再如何难过,也是人皇之子,出身名门,吃喝不愁,有大把的人伺候,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秦越,从小就在玄水镇流浪,连最基本的吃饱都成问题。 秦越小时候的经历比他惨得多,他现在在秦越面前诉说自己的难过,感觉就像在对方面前炫耀一样。好在秦越不愧是他看中的人,心地善良,还懂得心疼师尊。 沈夕很快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现在想起来,也只是在怀念饭饭。” 说着,他又摸了摸手上小狗布偶软软的毛毛。 细白的指尖在黑色的绒毛间穿梭,柔软的绒毛好似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软软地摇头摆尾,轻轻地按摩着主人的手指。 一点极其细微的淡淡灵光在绒毛间乍现,欢快得好似找到主人的小狗。 沈夕并没有发现这点小小的异常。 他大病初愈,体内灵力空虚,现在醒来这么长时间,又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面上现出些许疲惫,根本没有能力去注意其他的事情。 沈夕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了,秦越本来还想再多听听。但是看见对方的倦容,他也没有再多问,只在心里回味着沈夕之前说过的话。 师尊的父亲是人皇,他之前还承认过自己有凤凰的血脉,也就是说,师尊的母亲是凤凰一脉的。 沈夕闭关的那十年里,秦越曾经在藏书阁里看到过凤凰的资料。传说凤凰隐居在九州大陆西南的幻妖境中,即便死亡也还能浴火重生。如果沈夕的母亲是凤凰的话,或许还有浴火重生的机会,只是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没能出来看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秦越想找到幻妖境去一探究竟。沈夕与他不同,他自小就是乞丐,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能够遇上师尊是他最幸运的事,从此人生节节攀升,可谓苦尽甘来。而沈夕是从小锦衣玉食,却一直在遭受磨难,一直在失去。 即便沈夕没有多说,他也不可能不心疼对方。 这一念间的功夫,师尊已经疲惫得眼睛几乎都要合上了。秦越起身,将对方轻轻抱住,放到床上。 今日沈夕和他讲了过去的事,他到现在胸中还情绪万千。想象着一位小小的师尊,玉雪可爱,抱着一只小狗日夜盼着父亲归来模样,与床上沈夕安静的睡颜渐渐重合。 这样的师尊,真叫秦越既爱且怜。他本就爱慕对方,而正因为爱慕,他更是心疼。 秦越难掩心中的激动,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他最终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对方的手指。 嘴唇碰到柔软微凉的皮肤后,秦越发昏的头脑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他耳根通红,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 背影堪称落荒而逃。 而原本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却忽然睁开眼,一脸惊疑不定。 刚刚发生的事他自然有所察觉,手指上柔软的触感还停留着,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沈夕忍不住想起前几天临睡前那灵光一现的想法。 秦越该不会真的…… 第82章 你最近真是管太多了。…… 红鸢是沈家的侍女。 她原本是一名平平无奇的侍女,最近却因为有幸得到服侍丹霄圣君的机会而遭到众人艳羡。 “你竟然有机会见到丹霄圣君!啊,我好羡慕你!” “听说圣君受伤了,你看到了吗?严不严重?” “圣君人怎么样?你侍奉他的时候,圣君好相处吗?” “我听说圣君是天下第一美人!怎么样?你见到了吗?真有传说中那么好看吗?” “……” 年轻的婢女们叽叽喳喳,红鸢在层层包围的问题中选择了一个她能回答的,谨慎道:“只看过几眼圣君的睡颜,的确很好看。” 她每次进房间的时候,圣君基本上都在睡觉。圣君的弟子也不让她插手真正上手服侍圣君的事情,而是亲力亲为。因此红鸢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圣君,只在平常端水送东西的时候,偷偷地瞟一眼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圣君。 肌肤雪白,乌发如云,额心艳红的剑纹在烛火中闪光,睡着的姿态犹如娴花照水。 周围的年轻婢女们显然对这一个回答不够满意。圣君这次来到沈家,虽然明面上好像没有什么大动静,但是整个沈家内部上上下下都极其重视,特别隆重。她们这些婢女最会察言观色,都能明显感觉到整个内部一下紧张起来,平常都谨言慎行的。再加上圣君的名气,她们更是好奇得不得了。 她们当中的许多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丹霄圣君呢! 这次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询问红鸢姐,没想到不等她们进一步追问,红鸢就又被传唤走了。 * 房中,沈夕端坐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一旁为他护法的秦越有些紧张地问道:“师尊感觉如何?” 这是从沈夕醒后,对方第一次尝试打坐修行,调养生息。秦越虽然不是很赞同这么早就开始,但看到师尊坚持,他也就顺从对方进行尝试,只是自己一定要在旁护法。 沈夕的面上看不出好坏,只道:“还可以。” 秦越微微皱眉,还要再问,房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一个女声在门外响起:“圣君,红鸢求见。” 是平日里经常送东西进来的侍女,秦越回身道:“进来。” 红鸢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房间内的情景。 先前一直躺在床上的人此刻已经坐起身来,青丝如瀑垂在他苍白的脸颊两侧,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听见她进来的动静,床上的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望过来,目光像羽毛似的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身上。 红鸢一时看呆了。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将圣君身上的衣服轻轻拉了拉,将小被子盖在了对方身上。坐在圣君身边的年轻男人望过来,不同于之前跟她短暂交流的温和沉默,这会儿眉眼锐利,似乎将她视为敌人。 红鸢被他一看,心头发寒,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什么。她连忙低下头,朝沈夕行了一礼,道:“圣君,蝶影楼楼主找来的怪医已经到了,家主正在前面陪同。圣君要现在见吗?” 沈夕当然要见。他点点头,道:“我不便行动,麻烦你去请他过来一趟。” 语气温和,声音悦耳。 红鸢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连忙转过身走了。 沈夕又转向身旁坐着的人,道:“等会儿你也先离开吧。” 秦越望着他,道:“师尊。”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就这样直直地望过来,身体一动不动,却莫名让沈夕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并非是剑拔弩张即将开打的压迫感,而是让沈夕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辜负自家徒弟的一片心意,要欺他瞒他的愧疚。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再看秦越的种种行为,都带上了一层不一样的色彩。从前秦越照顾他也十分贴心、细心,但那时他只当对方自身行事风格妥帖,对他这个师尊尊敬。如今再看,恐怕秦越的心思变得比他想象的还要早。 这点愧疚转瞬即逝,沈夕很快道:“既然是怪医,应当脾气古怪,可能不喜欢别人打扰。而且检查中可能有些不便之处,你先暂避一下。” 秦越并不相信这个说辞,但是他意识到师尊想将他支开的意图。他不想跟沈夕起冲突,也怕对方不高兴身体会不舒服,因此并不纠缠,退让道:“好。” 还是很听话的,沈夕心想。 谁知秦越转头就道:“师尊,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瞒着。秦越愿意为师尊分忧解难,陪着师尊一起度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牢牢地锁在沈夕的身上,毫不避讳地与对方对视,完全不再是之前那个在师尊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了。 秦越变了很多,也许是心境变了,所以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不再像个事事以师尊为先的徒弟,而是更像个要求和他并肩而行的男人了。 还很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沈夕镇定地注视着秦越,含情目中含着笑意:“好。”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红鸢的声音再次响起:“圣君,蒲医修到了。” 蒲医修即是那名怪医,名为蒲玲玉,行踪不定,脾气古怪,喜好治疑难杂症。沈夕从前只是有所耳闻,从来没见过对方。 秦越已经站起身,这会儿顺势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侍女和一个个头矮小的老头。这老头额头突出,眉眼间距近,一副不好招惹的相貌。 他并没有多说话,只是点点头,侧身将对方让进来,道:“蒲医修请,圣君就在里面。我先出去了。” 语罢,秦越还带上了门。 蒲玲玉回头看了眼关上的门,才转过来头来,花白的眉头一扬:“丹霄圣君?” 他的目光从耷拉的眼皮底下射过来,态度很有些不客气。 沈夕却并没有恼怒,平静道:“是我。” 老头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没想到丹霄圣君这么平易近人。” 沈夕笑了笑,没有理会这句话,单刀直入:“我的病你能不能治?” 老头这才正色起来,也不废话,道:“我可以看看,但估计没有太大希望。” 蝶影楼楼主找他的时候跟他说过大致的情况,但丹霄圣君的情况具体有多严重他不知道。不过像经脉受损这样的事,换了好几个医修都治不好,那想来就是很棘手。 沈夕闻言点点头,神色如常,似乎并不惊讶也不失望。他身上披着先前一直穿着的红衣,此刻主动脱下来。这件红衣是一件法器,可以掩盖修为,如今他主动脱下来,又敞开经脉,将自己的问题主动暴露给老头看。 蒲玲玉的神色一下变了。 床上的人犹带着病容,身材纤瘦。然而此刻内视对方的经脉,他却看到有一只由灵力汇聚的巨大怪物正守在丹霄圣君的身后,强劲有力的臂膀正牢牢地护在对方的身旁。 沈家的位置也处在灵气聚集之地,甚至还有聚灵阵的加持。如今无数灵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穿过沈夕干涸的经脉,都被这怪物夺去了。这人全身的经脉中,唯有心口处还留存着丝丝缕缕的灵力,用以镇压那蠢蠢欲动的魔气。 丹霄圣君竟然以自身灵力供养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蒲玲玉行医多年,名声在外,怎么会看不出沈夕的情况。对方应该是被魔气侵蚀身体,导致经脉受损,留存不住灵力,这才在背上集结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只是究竟是丹霄圣君有意为之,还是不得不这样做?又或者是顺势而为,准备放手一搏? 沈夕道:“如何?我的身体还能治吗?” 蒲玲玉定了定心神道:“不能。”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道:“如果是别人,我或许可以尝试。但是如果是圣君,我恐怕不行。因为圣君的要求,我可能无法满足。” 换做是旁人,为了求生或许会愿意配合他的治疗,也愿意承担一些后果。比如即刻废去这个庞然大物,又或者接受很长一段时间修为失去,从头再来。 只有这样方可从长远保住性命。但如果是丹霄圣君,肯定不会这么做,不然对方也不会养这庞然大物这么久。 沈夕听了老头的话并不惊讶,他重新披上红衣,冷静道:“那么请问我能撑多久?” 蒲玲玉冷冷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轻则变成凡人,重则魂归天地。” 这么巨量的灵力附着在骨骼上,他丹霄圣君又不是龙族,哪里有这样强悍的身体能够承受。蒲玲玉行医多年,最讨厌的就是不珍惜自己身体的病人。也许丹霄圣君有什么苦衷,但此刻的老头对他实在很难有好脸色。 沈夕依然没有生气,他面色苍白,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如此,那就多谢蒲医修了。” 床上的人明明满脸病容,偏偏因为生得好看,笑起来也十分动人,惹人垂怜。 老头见过这么多病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大费周章找到自己,却不强求自己给对方治病的。他望着那双眼睛,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道:“我可以给圣君开几服药吃,但治标不治本。真的想要身体好起来,我想圣君自己知道怎么做。” 沈夕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多谢蒲医修。” 秦越站在门外守着,没多久,他就见那老头出来了。秦越连忙上前追问道:“蒲医修,请问我师尊的伤势如何?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他照顾沈夕这么久,对一些细节之处十分在意。师尊原本就有旧疾,经历了凉城之事后更是需要调养。如果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平常可以照着做。 蒲玲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叹道:“也没什么要做的,我等会儿开个药方,你抓药后每日让他服用即可。” 秦越道:“好,多谢蒲医修。请问师尊的问题严重吗?需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蒲玲玉看了他一眼,深深道:“情况如何要看圣君自己。” 语罢,他不再多说,大踏步直接走了。 秦越望着他的背影,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沈夕坐在房中,看见秦越推门而入。年轻的男人似乎有所克制,却仍是疾步走到他面前,道:“师尊,你的情况怎么样?” 沈夕抬头望向他,笑道:“你刚才在门外没有问吗?” 秦越神色不变:“蒲医修告诉我,这取决于师尊。” 他的双眼牢牢地锁住面前的人。 沈夕笑道:“我当然会妥善对待自己的身体。” 秦越听着有些不对。 为什么是妥善对待而不是好好对待?究竟什么算是妥善对待呢? 还不等秦越想明白,他便听见对方又道:“你最近真是管太多了。” 秦越心头一震,抬眼望去,就见沈夕笑道:“看来得给你找个道侣了,让你管管别人,或者被别人管管。” 床上的人说这话时,一双含情目望过来,波光粼粼,唇角犹带着笑意。 师尊是在试探吗? 秦越断然道:“弟子暂时不想有什么道侣。” 沈夕也并不坚持,只道:“好,毕竟你大了,这种事情也的确应该尊重你的意见。” 语罢,他又露出倦容,道:“我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儿。” 秦越立刻服侍他睡下。 临睡着之前,沈夕疲倦道:“再休养几天,我们就该走了。” 他们在沈家已经待了不少时日,再过几天,他们就要踏上回子午秘境的路了。 第83章 不要轻信任何人,包括你的…… 高天之上,两座飞船一前一后地行进着。 当头的一座雕梁画栋,形似画舫,一只金灿灿的凤凰纹路在船舱的部位时隐时现。正是沈夕和秦越之前坐的那一座。 而后面那座飞船上则坐着沈家的人。 “家主,要派人去前面守护吗?” 一旁一位青年人模样的人询问着正捧着茶杯喝茶的家主。他是沈亦,常年跟在家主身边。 那么大的一艘画舫,只有两个人在上面。圣君正在病中,也不见圣君弟子出来掌舵,他有些担忧。 沈亭昱摇了摇头,道:“不用。”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你们在后面盯着点,看有没有可疑人接近画舫即可。” 其实沈亭昱也有些纳闷为何之前秦越断然拒绝他派人为画舫掌舵的建议。这么大的一艘画舫,除了师徒二人就容不下第三个人了吗?他派的人立在船头,他们师徒二人在船舱内不好吗?难不成这也怕人打扰? 不过秦越对灵力的掌控十分精妙,即便不出来掌舵也不影响画舫的飞行和走向。只是对方还要照顾沈夕,可能在预防突袭上有所欠缺,自己派人多盯着点也行。 听了家主的话,一旁的沈亦自然道:“是,家主。” 随后,他又犹豫地压低了声音道:“家主,您先前一直在调查的魔渊一事……” 沈亭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已经有些头绪了,这也正是我过来的原因之一。” 摘星宴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后续进入秘境的名额更是各门各派都十分关注的。秘境开启前几日,各门各派就会派出门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带领拿到名额的弟子到场,确保他们顺利进入秘境。 各门派如此隆重,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大多会抵达现场。毕竟这些拿到名额的人,日后就有可能是未来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即便不能收归自己门下,结交一下也是很好的。 沈亭昱明面上正是为此来的,实则还有一点就是他刚才所说的,魔渊的位置他已经有些头绪了。经过这么多年的追查,还有前段时间和沈夕的交流,他们两人已经缩小了搜查范围,一致认为魔渊很有可能就位于西境的这片密林某处。 子午秘境也在西境,他顺道过来,不但能完成自己身为沈家家主的任务,还能顺道查探魔渊的方位,以便早做打算。 另一边的画舫上。 沈夕刚刚打坐调养生息完毕。他睁开眼,看向一旁的秦越。对方离他很近,此刻自然地伸过手来,一只手按在他一边肩膀上,一只手握住他另一边的胳膊,细细地按揉起来。 这番姿态从后面看去,像是要把沈夕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而从前做这种事必然垂着眼睛,红着耳根的年轻人,此刻却对上沈夕的视线,泰然自若地继续着手头的按摩,力道恰到好处,还带着点笑意问他:“师尊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夕摇摇头,并没有阻止对方的行为,反而道:“你最近感觉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没有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秦越表面上不动声色,只道:“这样不好吗?还是师尊觉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沈夕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不好,就是——” 他特意装作思索了一番,眼见秦越原本沉静的神情不知不觉紧张起来,这才笑道:“……就是不太沉稳了。” 对面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含情目忽然轻飘飘地望过来,直视着秦越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的心思一探究竟。 师尊为什么这么看我,为什么这么说?他是发现什么了吗?沈夕已经知道他的心思了吗? 秦越的心头冒出数个念头。还没等他将这些头绪捋清楚,就听见自己怀中的人转而道:“你马上要去子午秘境了,这么不沉稳可不行。” 他心头莫名松了一口气,听到对方的叮嘱,唇边也忍不住扬起笑意:“是,我明白。” 沈夕继续道:“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趁这会儿跟你讲些要点。我接下来所说的,你都要记住,对你在子午秘境中有帮助。” 秦越正了神色,道:“是,师尊。” 沈夕道:“子午秘境里禁止御物飞行,但是不禁止空间传送。只不过空间传送只能在子午秘境内进行,而想要空间传送到子午秘境外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说到这里,看向身旁的秦越,道:“这次去子午秘境前集合的时候,会有人给你发放一枚特质的玉简。这枚玉简你要保存好,捏碎这枚玉简可以即刻传送到子午秘境外。这是修真界为了保护年轻弟子专门研制出来的。” “这枚玉简只有紧急情况才会用到的。如果你只是想从子午秘境中出来,可以朝着漩涡的方向走,从漩涡中出来。” 秦越疑惑道:“漩涡?” “对,”沈夕解释道,“当你进入子午秘境内的时候,你会在天际边看见一方漩涡,那里就是出口。秘境现世的时间往往有限,子午秘境通常会维持一个月左右,你一定在那之前出来,否则就只能留在里面。如果最后关头不能赶出来,你可以捏碎玉佩,否则就只能想办法逼迫秘境将你吐出来。这一点,对别人也可以用。” 沈夕说到最后一句话,含情目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秦越立刻心领神会。 师尊说得隐晦,但他能明白。虽然这招不见得能用上,但也不失为将不愿意捏碎玉佩的竞争对手逼出去的一种方法。 只是听到这里,秦越也有些好奇:“师尊,你对子午秘境很了解。” 沈夕笑道:“这是当然。我当初参加摘星宴的时候,现世的也是子午秘境。” 九州大陆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秘境,每个秘境现世的周期长短不一。一代代前辈们为此做了大量的笔记,还将其整理成书册,已经将绝大多数秘境现世的时间摸了个大概。这些秘境轮番现世,摘星宴却是五十年一次,因此每次摘星宴名额获得者们参加的秘境也不尽相同。 沈夕继续道:“还有,不要轻信任何人,包括你的同门。” 说到这里,他琉璃似的眼珠牢牢地锁住秦越,最后两个字他咬音很重,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秦越点点头道:“是。” 其实这点不用沈夕提醒,他也会注意。虽然自小在昆仑山上,他接触的人不算少,但秦越与其他同门之间并无多少情谊。如果在秘境当中遇到对方有困难,他最多只会量力而行。 沈夕又道:“子午秘境中宝物很多,我之前给你的那本资料,这些天你也看的差不多了吧?” 他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笃定。果然秦越马上道:“已经匆匆浏览过一遍,我将我感兴趣的地方都标注出来,重点又看了一遍。” 每个秘境沉寂再现世之后,都会有新的危机或者机遇出现。子午秘境现世的次数不算少,虽然每次现世都有许多新变化,但往往也有一些东西是长存的。因此才有修者不断整理编纂,大致勾勒出子午秘境中的危险与机遇点。 沈夕拿给秦越的那本书册就是昆仑山内部整理的,是门内从前进入过子午秘境的弟子们口述和记录的资料,藏存于藏书阁。沈夕在门内地位高,早早就影印了一份,前段时间在沈家养伤的时候他就把这本书册交给了自己的弟子。 听到秦越的回答,沈夕很满意,继续叮嘱道:“如果同时遇到宝物和危险,一定要及时决断。不要太贪婪,也不要太谨慎。” 秦越点点头。 沈夕继续道:“评估好自己的实力,也要评估好危险。要么解决掉它,要么及时逃走。可以适当地冒险,但一切都要以活着为前提。” 秦越继续点点头。 两人交谈了一路,两艘飞船也抵达了目的地:修真界各门派在子午秘境出现地周围建立起的聚集地。 茂密的林中已经被请出一片巨大的空地,还有帐篷楼阁之类的法器在此拔地而起。从空中俯瞰,空地上好些人正在忙碌,其中一部分准备接待天空之上的新来客降落。 昆仑山比沈家人来得早,映雪这会儿正抱着小黑猫,抬头望着天际边缀着的画舫和后面的飞船。 画舫的后半部,船舱侧面窗边的帘子低垂,完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是船头无人,想也知道秦越正在船舱内跟圣君单独相处。 他被圣君送回了昆仑山,对方倒是和圣君实打实相处了近一个月。听说圣君这段时间似乎还有些身体不适,自己完全没有机会照顾对方,全都便宜了秦越。 映雪敢怒不敢言,只好疯狂揉着怀中的小猫咪泄愤,把好好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猫咪揉得毛发乱飞,炸成一团。 而他怀里的小黑猫被如此对待竟也不叫不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天空上的画舫。若是此刻有人注意到它,就会发现它的眼中似乎还藏着几分忧虑。 第84章 但他真的走了吗? 很快,艳红的画舫和沈家的飞船就都降落到秘境入口前的营地上。 映雪立刻抱着小黑猫跑上前。 画舫从临近到最后降落,船面上从头到尾不见一人。等到停稳之后,船舱部位前方的帘子才被掀起,秦越从中走了出来。 年轻男人下了船,无视正在费力爬船的抱猫少年,径直来到船舱的侧面,那扇小窗之下。此刻那扇小窗前正垂着帘子,而站在帘子下的年轻男人抬头道:“师尊,我去子午秘境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淡,神情却让人觉得像是春季融化的冰。若不是那一声“师尊”,整个场景竟然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年轻人正在跟自己的道侣告别。 映雪已经爬到了船上,见此情景愤愤地小声道:“哼,不就是去一次秘境嘛。我才不信船舱内没有跟圣君告别过一次,现在竟然又告别,真是太心机了!” 他边说边习惯性地想撸怀中的小黑猫。然而小黑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任他撸毛泄愤,而是喵喵叫着挣扎着下了地。映雪因为怀里的动静都暂停了酸酸的抱怨,连忙去看小黑猫,却见对方一溜烟地就进了船舱。 另一边的秦越说完之后并没有走,而是依旧待在小窗下,目光望着那方小帘。 本来画舫作为飞行法器就已经十分引人瞩目,它主人的操控技术得心应手,令人赞叹,又吸引了更多的关注。如今秦越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旁,小窗下,与旁边沈家飞船不断有人下来离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时间,全场的目光似乎随着秦越的视线一起盯住了那道艳红的小帘。 没过多久,那小帘轻轻地掀开了一角,却不见人面,而是伸出一只手搭到了窗沿上。 那只手很苍白,此刻在阳光下白得有些发光。一道悦耳的声音从小帘中传来:“去吧。” 仅仅简单的两个字,年轻男人却像得到了珍贵的礼物一般笑起来,道:“是,师尊。”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向集合的场地,而那只苍白的手也在秦越转身后收了回去。一时间,船舱的侧面只剩纹丝不动的小帘,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在场人的脸上无不露出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怅惘神色。随着秦越来到昆仑山的营地前,其他人也带着点淡淡的遗憾将视线收回。 昆仑山掌门褚桐正想朝画舫的位置走去,半途上却被沈亭昱给拦了下来。对方显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低声快速道:“圣君先前遇到了一些事,身体略有不适,正在休养中,还请掌门跟我到这边来。” 他边说边示意他们到一旁的帐篷中去谈话。 褚桐哪能看不出这是要商讨师弟先前遇到的事,而且似乎性质有些严重,因此他立刻道:“好,这边请。” * 秦越将分配下来的玉佩检查一番就收入储物戒中。 前方的引导修者正喋喋不休地叮嘱着子午秘境和玉佩的相关要点。这些东西师尊之前就给秦越讲过了,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目光却分给了远处停留着的那座艳红的画舫。 从沈家飞船中下来的一人上了画舫,正俯身站在船舱前,似乎正与船舱中休息的人交谈。船舱前的小帘轻轻飘动,影影绰绰,在这各门派弟子即将进入子午秘境前的关键时刻,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很快,似乎是被船舱中的人催促了,俯身在舱门口的青年人站起身,走到了船头,看样应该是准备驭使画舫离开这里。 秦越的心头掠过难以言喻的失望。 虽然他知道以师尊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够送自己来到子午秘境现场已经十分难得,现在尽早回去休养才是对的。但秦越心里却依然十分贪心,希望沈夕能够看着自己进入秘境。 子午秘境一进就要在里面呆上一个月左右,他马上要与沈夕分别这么久,就连最后的一点相处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 正当秦越分神关注那艘画舫的时候,前方勘测的修者望着手中的仪器喜道:“子午秘境开启了!” 画舫就在这时腾空而起,在场其他人的目光全都收回,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弟子们聚集的这块空地上。一旁的引导修者立刻凑上前来,催促着秦越:“时间到了,你快进去吧!” 摘星宴排座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决定进入子午秘境的弟子们的顺序。秘境中的不少天才地宝都是先到先得,自然最先进入的更加有利。 秦越也不再耽搁,转身运起灵力,朝着引导修者的指引方向迈步走去。很快,空气中出现水纹样的波动,秦越的身体像是游鱼入水一般迅速在众人眼前消失不见,只在空中留下一道余波。 他转身得太快,因此秦越也就没有看到在这关键时刻,已经起飞的画舫的船舱部位,艳红的小帘无风自动,轻轻掀起,露出一只面带忧愁的小黑猫。 * “这件事,诸位有什么应对的策略吗?” 沈亭昱坐在帐篷中,目光在周围的人脸上逡巡。趁着子午秘境开放,修真界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难得聚集在一处,他正好将其中几个威望最高,能主事的人都喊来坐在这里,告知了他们有关鬼城发生的事,只是隐瞒了沈夕伤势的严重情况。 在座的多为各大门派的掌管者,听完这件事后面上神色不一,却都十分凝重。 褚桐眼见一时没人说话,正要开口,帐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位引导修者满面焦急地闯进来:“子午秘境不开放了!”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褚桐皱眉道:“什么意思?” 对方这才发现自己没讲清楚,连忙道:“排在最后一名的弟子进不去子午秘境了!” 排在最后一名的弟子是玄天门的,殷无正当即站起身,皱眉道:“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说着,他便迅速出了帐篷。 其余在座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跟了出去。虽说最后一名弟子不是他们宗门的人,但是他们刚刚听到鬼城之事,现下子午秘境又出了异常,这两者之间就算没有联系,他们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这种时候,没进秘境不见得是坏事。毕竟出了这样的岔子,谁敢保证进入秘境中的弟子就一定安全?谁知道秘境里是否有变数?虽说秘境本就是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所在,但一旦这件事扯上魔物,就远远不止这么简单了。 整个帐中一片急匆匆的脚步声,唯有沈亭昱慢了一步。 沈亦一直跟在他身旁,这会儿疑惑道:“家主?” 他转过头去,就见对方的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 沈亦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这时帐中的人几乎已经走光,沈亭昱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在思索,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怎么会突然关闭?跟魔渊有关吗?” 他只推测出魔渊大致位于九州大陆西南边的这片巨大密林中,却从没想过现世后的子午秘境也身处其中。只是子午秘境百年才开一次,平常修者进不去,魔物是怎么进去的?难不成就在这开启的短短一瞬间?虽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沈亭昱认为这种可能性应当比较低。 那为什么一共五十个名额,等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秘境却突然不开放了? 是因为名额已经满了吗? 沈亭昱忽然快走几步,掀开帐篷的帘子朝外望了一眼。 原先停着画舫的空地上已经空空荡荡,再往天上瞧,红色的画舫也已经无影无踪。 沈夕已经走了。 但他真的走了吗? 第85章 五彩莲 子午秘境中,一方漩涡远远地缀在天边。 天空灰蒙蒙的,山高林深,郁郁葱葱。 山脚下,秦越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层层灌木之后。他屏息凝神,透过遮挡的层层林叶,注视着在远处洞口前徘徊的那只庞然大物。 这是只魔兽。 它身形似牛,四蹄着地,青面獠牙,尾巴如同装了重锤的长鞭,时不时地扬起四处抽打,将地面上抽打得到处都是深深的痕迹。有时这鞭子也会落到魔兽身上,但这魔兽浑身上下覆盖着坚硬的壳状铠甲,一鞭子抽过,毫无半点痕迹留下。 这样全副武装的身躯,跟它硬碰硬并不是个好选择,尤其是这只魔兽的修为并不低。 它从始至终在山洞前徘徊,从来没有离开过太远,似乎在守卫着山洞里的什么东西。 秦越看过沈夕给他的手册,自然知道这只魔兽在守卫的是五彩莲。 从手册上的记载来看,这些进入子午秘境的历代昆仑山弟子们没有一人采走过这五彩莲,因此秦越也不能肯定它究竟有什么功效。只是根据传闻,这五彩莲具有再塑经脉的奇效,对师尊说不定有大用处。 这就是秦越蹲等在这里的原因。 然而秦越并不是藏身在这里的唯一一人。跟他有些距离的地方,还有一男一女也藏在茂密的林木之后。 趁着那魔兽走到远离洞口的地方时,那位男修对秦越道:“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尽管他尽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听出来语气中的急躁。 秦越无动于衷:“你随时可以走。” 男修有些气急,却被身旁同行的女修暗暗地拽了下袖子,只得作罢。 女修狠狠剜了同伴一眼。 他们跟秦越并非同门,能够相遇全靠对方善心大发救了他们。当初被救以后,她眼看秦越神色冷漠,基本不搭理他们,便不主张跟随对方。 然而男修却认为对方既然救了他们,那当然也会愿意保护他们。再不济秦越也是一位实力高强的同伴,有对方在,他们也能避开很多危险。 非常赖皮的想法。如果不是这位同行之人曾经帮过她大忙,女修绝不会答应跟对方组队。 此刻她低声道:“忍着。” 他们技不如人,又不占理,还想跟着人家,那即便遭到轻慢对待,也是应该的。 男修有些忿忿不平,但见到那魔兽又走了回来,只能悻悻闭嘴。 秦越从头到尾都没有分给他们两人一个眼神。 当初他只是顺手帮了一把,却没想到这两人就此缠了上来,一路尾随着他不放。尽管秦越早就说过不会和他们组队,并且表示如果他们阻碍了自己,绝不会手下留情,但这两人依然不听。秦越也不再多费口舌,直接将他们两人当作空气,不予理会。 从进入子午秘境以来已经过去了七日,秦越在这里蹲守了将近一日。他很有耐心,虽然藏身在草丛中并不舒适,但他毫不着急。 眼见洞口前的魔兽短时间内没有离开的迹象,秦越干脆端坐在草丛中打坐休息。尽管子午秘境中对身处其中的修者有诸多限制,但通常秘境里的灵力十分充裕,这也是秘境往往多出天材地宝的原因之一。 反正根据沈夕交给他的资料来看,最多不过三日,这只魔兽必然会离开洞穴。魔兽镇守五彩莲,三日一睡,三日一吃喝,一睡便是一日,到时候他就有机会进入洞穴中一探究竟,根本不必硬碰硬。 更何况,谁能知道这魔兽离开后,洞穴内又没有其他的威胁呢? 手册上关于洞穴内部的记载零零散散,其中不是没有描绘洞内景色的。但许多说法不一,甚至有出入,而且笔记中记载的这些人中没有一人真正将五彩莲拿到过手中。因此秦越认为,等待魔兽离开再潜入洞中,保存体力灵力和法宝是最佳选择。 秦越进入子午秘境,这一路上就为了这朵五彩莲而来,其他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如果有那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也不在意。反正子午秘境会持续开放一个月左右,他才进入七天,有的时间在这里耗。 然而,就在秦越做好长期蹲守的准备时,一声震天的低吼忽然传来。 秦越睁开眼,就见那原先在洞口前不断徘徊的魔兽似乎发现了什么,朝着一个方向怒目圆瞪,不断发出威慑的低吼。秦越眼光一扫,那边暂时没看见任何人,只能听见叶片沙沙作响的声音。 难道有人躲在那个方向? 不等秦越细想,那魔兽就像发狂了一般,竟然离开了先前寸步不离的洞口,冲进了先前怒吼的密林深处。很快,就连魔兽的吼声都听不见了。 一旁藏在灌木丛里的男女修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秦越猛地起身,趁着这个空挡迅速往洞口掠去。 “哎?” 那男修心里着急,又怕节外生枝不敢大喊,最终气得在原地叹了一声。他拿不定主意,转头去看身旁的女修:“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魔兽突然发狂,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了。谁知道那魔兽一会儿还会不会回来?洞穴内的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到时候他们人进去了万一魔兽又折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女修眼一瞥,看见秦越的背影,咬牙道:“跟上去。” 都已经到这里来了,还蹲守了这么久,不进去一趟不等于白来了吗?反正有秦越打头阵,他们跟在后面,就算有危险也能缓冲一下。进去之后多注意点,他们说不定能及时撤退。 再不济,他们也可以捏碎玉佩,传送出子午秘境。反正依照他们两人现在的水平,进子午秘境本来也不大可能有很大收获,有大佬带着说不定还能捡点便宜。 女修十分有自知之明,想通之后,即刻朝秦越的方向跑去。 秦越已经进了洞内。 洞中光线昏暗,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重重遮挡之后,在清潭中盛开的莲花。 那莲花花瓣层层叠叠,每朵花瓣的瓣边都点缀着瑰丽的色彩,每一瓣的颜色都不一样。花瓣似乎带着点荧光,一瓣瓣堆叠起来在这洞穴中熠熠生辉。 此时此刻,秦越怎么会不明白,这就是他要找的五彩莲。 第86章 瑰丽,沉静,遗世独立…… 整座山洞内都昏暗无光,唯有这一株五彩莲散发着瑰丽的微光,夺人眼目。 在后面跟着秦越的两人一进洞就被中央的五彩莲摄住了目光,那男修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是什么?这样的东西,难怪那畜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收敛音量,与他在洞外惊慌失措、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而一旁的女修,眼睛也正紧紧地盯着那朵五彩莲,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干什么。 男修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小声了一些,却又看向秦越狂热道:“怪不得你之前一定要守在这里不走,你早知道这里面有这样的天材地宝吧?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你既然等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赶紧采走,不怕被别人盯上吗?” 秦越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仔细观察起洞内的情况。明明一直坚守在山洞前的是他,明明他的目标也的确是五彩莲,但真正进洞之后,秦越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一个。 在昏暗的环境下,唯一的光源会格外引人瞩目。就像这朵五彩莲,进洞后的人会将绝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它身上,从而难免对其他地方有所忽视,而危险恰恰容易在人忽视的时候发生。 很难说这朵五彩莲是不是特意放在这里光芒四射的。 秦越想到这里,瞥了眼不远处的两人。不论男修还是女修,都已经被那朵莲花深深吸引。男修围着水池转悠,像是试图寻找方法靠近五彩莲,却一直被宽阔的水池阻挡。 水池中的水面在微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看不分明。 这水池一直给秦越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从他迈进这座山洞以来,除了一开始的五彩莲格外吸引人的目光外,这座水池似乎也在吸引着秦越。他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噪着,叫嚣着让他去往水池边,甚至跳进水池里。 这感觉不同寻常,又突如其来,越注视水池越强烈。 秦越本能地抗拒着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他收回目光,转头继续观察周遭。 这座山洞的内部空间很大,水池几乎在正中央,而五彩莲则静静地立在水池的中央。秦越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发现洞壁上分散着好几个孔洞。孔洞有大有小,大的可容一人通过,小的只有碗口大小。孔洞的位置不一,有的在高处,有的就贴在地表。 这么看来,这座洞穴像是一座迷宫的某处。 秦越抬头一望,看见山洞顶上垂下无数钟乳石,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占据了整个高高的顶部。钟乳石形状各异,长短不一,不少长的都集中分布在水池的上方,最长的一根就在五彩莲的正上方。 秦越仔细看去,只见那根钟乳石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黑色东西,在洞中的微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竟然是黑色的锁链。 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秦越面上不动声色。 昏暗的光线挡住了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他再去看水池上方垂下的其他的钟乳石,不管高低,似乎都缠绕着黑色的锁链。其中有几根钟乳石刚好列在水池的四个角边,上面缠绕的锁链直接垂到了水池里面。 锁链是人工造物,这些东西的存在说明有人曾来过这里,还将锁链缠在了钟乳石上。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有人能在这水池中做这样大费周章的事,那为什么没有采走五彩莲?是五彩莲在那之后才生成,还是因为五彩莲不能采? 一个又一个疑问浮上秦越的心头。 还有那引开魔兽的人,到底想要他们做什么?跟这些锁链有关吗?引开魔兽的人应该知道很多东西,对方现在肯定在这附近。那么他究竟是洞外,还是洞内? 秦越扫视了一眼周遭,忽然意识到他查看了整座洞穴,却独独没有查看过水池。 先前他觉得五彩莲是昏暗洞穴中唯一发光的东西,必然是用来吸引人的目光,而危险就潜藏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发起攻击。同时,水池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呼唤要让他下意识避开了。 现在看来,因为这样的思路,他似乎忽略了对水池的查探。 这是怎么回事?他平常并没有这么随心地不谨慎。 是那朵五彩莲造成的效果吗? 秦越回想起另外两人的异常,将目光投向了水面。 池中的水面影影绰绰,在昏暗的洞内看不分明。但当秦越的目光望向水面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感就从他的胸腔处荡漾开去。 就好像,就好像这水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他。是来自血脉深处的共鸣,让他非常非常想扎进水中一探究竟。 秦越克制住自己身体内部升起的焦躁,仔仔细细地瞧着水面。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着水波轻轻地荡漾。 他努力辨认,先是看见了大片大片白色的影子。那白色的影子并不是完全连成一片,而是分成无数长条状分散在水底,长条状的影子上还有凸起和片状,在水波荡漾下看不分明。 有些像森森白骨。 秦越越看,那种来自体内的共鸣感越强。他丝毫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双目通红,整个身子都探到了水池的边缘,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入水中。 一片红色忽然出现在秦越的视线中。 那是小小的一片红色,随波轻轻荡漾,仿佛一片衣角浸在水中。他猛地回过神来,目光追随着那抹红色,就见那片红色轻轻一动,像是有人甩袖一般猛地缩回去。 秦越猛地转头,就见一道人影在水下一掠而过。消失前,那人影像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点金红在对方的面容上闪烁,缕缕青丝乌黑柔亮,随着他的动作如同瀑布一般倾泻开来。 尽管隔着粼粼的水波,有些难以分辨,秦越却还是猛地一惊。 这人是…… 还不等秦越更进一步思索,一声惊呼就从水池靠近洞口的方向传来打断了他: “这,这里面是什么?!” 随机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 秦越转头看去,就见那男修竟然下了水池!对方先前见到五彩莲如梦似幻的神色已经转为惊骇,池水濡湿了他的衣袍,他盯着水里的东西惊道:“骨,骨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骨头” 秦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那边的水面不像他方才看到的那样影影绰绰,而是清晰地显露出半埋在底下泥沙中的森森白骨。 这些骨头很多,其中有的很长,埋在泥沙中蜿蜒伸向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像是一条长长的脊梁。靠近水池边缘的一块骨骼巨大,看着像是头骨,顶上长着长角,露出的部分吻部很长,一只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们。 明明已经是死物,却有高境界的威压从上面传来,压制得看向这森森白骨的人身上一沉。 男修惊慌地后退几步,腿下一软,直接栽进水里。 与此同时,不知他触动了哪个机关,巨大的隆隆声从头顶传来,整个山洞都晃动起来。洞顶的钟乳石像是承受不住这么剧烈的冲击,在晃动中竟然断裂了几根,混合着纷纷扬扬的尘土朝着水池中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而在水池中,秦越先前看见的那抹人影早已消失不见。池中的水面随着山洞的晃动不断地翻滚,像是沸腾了一般。 秦越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这水池中出来了。 不仅仅是他,另外两人也这么觉得。在动静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吓得连忙往外逃窜。男修衣袍全湿,满手是泥,着急忙慌地从水池中往外爬。然而即便心中恐慌,临走前他依然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五彩莲一眼。 这山洞中唯一散发着微光的五彩莲,依然静静地在水面上方盛开。 瑰丽,沉静,遗世独立。 却又那么地夺人眼目,引人采撷。 男修原本已经压制住心中的恐惧,还想继续采摘这朵盛放的莲花。但是水中骸骨上传来的威压有增无减,他想向前连腿都迈不开,只能转身上岸折返。 男修和女修在晃动的地面上几乎站不稳,互相搀扶着迅速往洞外走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秦越稳住心神,朝着水池中的水面深深看了一眼。 这朵夺人眼目的五彩莲,钟乳石上垂下的锁链,那蜿蜒的脊骨和巨大的头骨,还有水下那抹红色的人影。 秦越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转身朝着洞口走去。 秦越刚到洞口,听见外面传来惊呼声。他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就见那原先看守洞口的魔兽已经返回,正追着出洞的两人。魔兽身形庞大却速度很快,两人逃跑不及。他们与魔兽斗法,却奈何不了对方,反被魔兽的重锤鞭子抽打得伤痕累累。 男修一见秦越出来,立刻朝着他的方向喊道:“秦越,快救救我们!” 站在洞口的少年人遥遥地望着他们,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轻轻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洞穴。 在他离开的时刻,整个洞口忽然坍塌,将入口全部封死了。 第87章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跟自己说…… 秦越折回洞穴的时候,就见这座山洞的内部已经大变了模样。 不知何时,洞穴中央的水池水位暴涨,池水浩浩汤汤地漫延上来,几乎逼到了洞口,叫人连一块干燥的立足之地都快没了。 从洞顶垂下的钟乳石上,那些缠绕的锁链已经尽数脱落,掉在水池中和水池的边缘。站在水边望去,水池底部的情况看不分明,不过原先靠近池边的那块颅骨好像已经看不见了。 秦越转过目光,只见原先流光溢彩的五彩莲已经消失不见,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洞口。周遭的水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以洞口为中心,由内往外旋转,将洞中的水不断地分开,送至外缘,以保持这方洞口的存在。 从秦越回来后,整座洞穴再也没有晃动。失去唯一的光源五彩莲后,洞穴更加昏暗。整个空间内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死寂,只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水流漩涡中那方黑漆漆的洞口似乎都很危险。 秦越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依旧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身形迅速没入了水流之下。 随着他的动作,洞口处那原先被不断往上抬起的水流又纷纷掉落下来,将那黑漆漆的洞口重新掩盖起来。 * 不知下坠了多长时间。 秦越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到了一片泥泞的地面上,像是踩到了水底的河床。他调整姿态,稳住身形,放眼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幽暗的隧道中。 脚下的确有水,不过水很浅,堪堪没过鞋面。他抬头朝上望,顶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隧道,完全看不到自己掉下来时的路径。 秦越不再探究,转回目光,开始打量起自己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条长长的地下隧道,洞壁上似乎附着着许多细小的虫子。这些虫子尾部亮着莹莹绿光,星星点点,提供着有限的照明。 隧道中很潮湿,呼吸中都带着水汽。隧道中也十分安静,只有洞顶凝结的水滴落下来的声音。前方不远处的隧道出现了分岔口,一左一右,因为光线昏暗,都看不分明。 秦越试探着踩水往前走了几步。 有细小的风拂过他的周身,远处的水滴声似乎加快了一些。那熟悉的,先前在上方洞穴中产生的共鸣感再次从他的胸腔深处散发出来。 甚至比之前更强烈,更冲击着他的心神。 隐隐的威压在隧道中扩散,水波荡漾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唤充斥着秦越的耳膜。尽管这种呼唤与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相呼应,但秦越却十分排斥。 他不觉得此时此刻出现这种情况是好事。 那个东西很有可能正在找他,并且用这种方式呼唤他主动现身。 秦越迅速重新环顾了周遭,准备先找个地方藏身再静观其变。水波荡漾的动静似乎是从左边的分岔隧道中传来的,秦越迅速朝着右边的隧道前行。 就在他刚刚踏入右边通道的时刻,沉重的砸地声猛地响起,由远及近,像是已经走到了隧道口。秦越身形不动,眼睛一瞥,余光中就见一片森森白骨出现在岔道口。 他正要加快速度继续往前,一双手却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一只手拦住他的腰。速度之快,秦越几乎来不及挣扎就任由对方带进了一旁曲折的隧道阴影中。 砸地声越来越近,威压感越来越重,同时还伴随着隧道壁被不断剐蹭的刺啦声响。一座森森白骨几乎占据了隧道上下左右的大部分空间,仿佛巡视一般向前走动。 它有着极长的脊骨,犹如一条巨蛇。然而在它颅骨的部位,顶上带着一对角,吻部长,身侧还带着四只五指钩爪,不论怎么看都更像龙族的骸骨。 仔细看去,这副森森骸骨上还缠绕着一根根黑色的、粗大的锁链,白骨上还有若隐若现的咒纹闪烁。被捂住口鼻的秦越脑中灵光一现,猜测这副骸骨或许就是他先前在上面水池中看到的那一副,因为咒纹和锁链失去了压制的法力,它才得到机会出来活动。 这庞然大物从岔道口转过来,转进秦越所在的右边这条隧道中。它分明没有眼睛,却仍然像能看见一般,头颅缓慢转动,四处张望,仍在寻找着它的目标。 庞大的骨骼交错行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知道是庞然大物行动缓慢,还是它有意为之,总之对方迟迟不肯离去,一直在附近徘徊。 秦越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跟着放轻了,身后揽着他的人更是安安静静。 突然,那庞然大物朝着秦越藏身的空隙处伸过来。 巨大的颅骨凑近,一对角抵在隧道壁上,刮下不知名的碎屑,落到秦越的衣襟上。明明那对眼窝空荡荡的,却仿佛有一双眼睛正直视着秦越。 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叫人屏住呼吸,动弹不得。 秦越的心脏在胸腔内咚咚直跳,血液在脉络中沸腾,却面无异色,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说来也怪,他和这副龙骨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然而他们之间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开了。明明已经如此靠近,巨大的龙骨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里藏着两个人,颅骨在隧道壁上来回寻找无果后,就拖着沉重的砸地声远去了。 暂时的危机解除,秦越的大部分心神自然而然地回落到身后的人身上。 捂着他嘴的手柔软、微凉,跟他的手比起来并不大。身后揽着他的人很明显身形也不如他高大,揽着他腰的胳膊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搭着。 秦越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对方的桎梏,又或许对方本就无意困住他。 顶上的绿光幽暗微弱,盈盈的,照下来看不太分明。秦越的身体逆光堵在狭窄的出口,更是几乎将这一点光线都挡了个严实。 呼吸在狭窄的空间中清晰可闻,一点恶劣的、没来由的心思在秦越的心中疯狂发芽,肆意生长。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跟自己说,别让对方出来。 让对方就困在这里,就像待在巢穴中孵蛋的雌鸟一样。而自己就可以做那些离巢的雄鸟,早出晚归带食物回来,养活自己的雌鸟和孩子。 在这短暂的心神神游之际,秦越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随心欺身到对方的身上。 一声几乎微不可查的叹息在狭窄的空间内响起,打断了耳鬓厮磨,呼吸缠绕的暧.昧。那先前揽在他腰间的手转而攀上了他的胳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低地传来: “我们先走,别待在这。” 秦越顺从地由对方牵引着自己。他们在昏暗的隧道中行走,绕过弯弯曲曲的,看起来大同小异的隧道口。两人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因为前方那人每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总要犹豫好一会儿,似乎在抉择究竟要选择哪一条。 直到最新的一条岔路口,对方犹豫的时间更长了些。 长得饶是秦越很有耐心,也有些等不住了。 他看着昏暗幽绿的光线下,那人蹙起好看的眉头,忍不住嘴角弯起来,伸手牵过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笑道:“别看左边那条了,从那边走,我们可能会绕到上上个路口去,跟我来吧。” 被牵住的人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这样也能认路吗?那你怎么不早点……” 最后的声音低下去,淹没在脚下踩出的细小水声中。 秦越也不在意,他牵着对方一路往前走。这次前方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新的岔道口,头顶上幽绿的荧光渐渐变幻,等他们抵达一堵墙壁前的时候,头顶的微光已经变成了朦胧的白光。 被秦越一直牵着的人轻轻挣开他的手,来到那堵陈年破旧的墙壁前。对方转过身,惊人的美貌在柔和的白光下一览无遗,额心的剑纹艳红,仿佛这幽暗地下世界里亮起的一朵火苗。 秦越低声喃喃道:“师尊……” 这叹息余韵悠长,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听见了没有。 沈夕意味深长地望了自己这徒弟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你进秘境前,我是怎么嘱咐你的?我看你全都忘了。” 第88章 对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你进秘境前,我是怎么嘱咐你的?我看你全都忘了。” 这几句听来似乎有些抱怨,秦越却充耳不闻,只一心贪婪地望着站在面前的人。 他当然知道师尊对他的行事不满意。从折返回山洞的那一刻,秦越就违背了师尊先前的嘱咐——见到危险要及时决断,不要过于贪婪也不要过于谨慎。 当时山洞震荡的动静那么大,他还折返回来。水池中唯一的洞口情况不明,看起来危机四伏,而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还差点被龙骨追逐,师尊对他的冒险举动自然是不满意的。 秦越想到这里,面上竟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与他平日里的面无表情极为不符:“是弟子不对,让师尊操心了。但是师尊应该也猜到我会下来了吧?从我在池边看见师尊身影的那一刻起。” 沈夕默然不语。 秦越继续道:“师尊既然看到了我,就知道弟子不得不下来。更何况,师尊不希望我下来吗?” 他与师尊相处的时间里,当然知道沈夕虽然平日里行事散漫,但绝不会是一个不谨慎的人。对方在他幼年时教导他,可以说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并且将绝大多数出现的问题都一一解决。 这样一个人,会这么不小心暴露自己的行迹吗? 秦越能看到那片艳红的衣角和乌黑的发丝,不管有意无意,其中必然有沈夕的助力。否则当时的情况下,谁能逼迫丹霄圣君主动现身呢? 沈夕叹了口气:“我当然是更希望你能下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丹霄圣君没有说,尾音淹没在水滴声中。 秦越也没有追问。 有他在,师尊肯定多一份助力。但是没有他,师尊也不见得就不能成事。师尊一方面肯定希望自己想做的事能多一份保障,另一方面自然也希望他能安全。 两相权衡下,自然有了那一点小小的蛛丝马迹。而他依据这点蛛丝马迹追随下来,那自然怨不得别人,他是心甘情愿的。 秦越主动转移话题道:“刚才那副骸骨是龙骨。” 沈夕心下松了口气,顺势笑道:“你与它有共鸣,猜到是应该的。” 秦越有些不解:“为什么龙骨会出现在这里?” 传闻龙族生于东海,不喜陆地,更何况这里是距离东海千里之外的西境内陆。虽然子午秘境不能单纯以陆地来衡量,但修真界自有子午秘境的记录以来,它出没的范围就只在西境的密林这一块,究竟是如何与龙族扯上关系的? 沈夕答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因为这里通往幻妖境。而这副龙骨,正是幻妖境的守卫之一。” 沈夕望着秦越微微睁大的眼睛,转过身看向那堵陈年破旧的墙壁,道:“幻妖境中常年栖息着不少不出世的妖族。大约一千年前,有一只凤凰从中跑出,游历人世。她的美貌引来诸多争夺,其中一位就是你方才看到的那副龙骨的主人。后来凤凰离世,那副龙骨也化为枯骨,自愿守卫幻妖境的入口,迄今也有几百年了。” 秦越静静地听着。 师尊的这番说辞可以说是春秋笔法了。一只凤凰,千年前从幻妖境跑出,几百年前离世,这其中不论是从时间,地点还是过往的传闻,都能与师尊的母亲相联系上。 然而沈夕只字未提,寥寥数语就道尽了母亲的一生。 听不出跟他自己有任何关系。 甚至听不出他是否伤心。 气氛一时有些难言的沉默。秦越想了想,道:“那师尊这次进入子午秘境就是为了进入幻妖境吗?” 沈夕点点头。 在修真界的书册上,幻妖境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古往今来,寻求进入幻妖境的人众多,真正进入幻妖境的人寥寥,大多都没有再出来。即便出来的人,也没有给出过明确进入幻妖境的方法。 秦越斟酌道:“师尊遇到了什么困难是一定要进幻妖境解决的?” 不论沈夕想去哪里,遇到什么困难,秦越都愿意陪着对方。只是书册中对幻妖境的记载太少,他们如果真的进入后,只怕会很被动,到时候恐怕就是捏碎玉牌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倘若只有秦越自己一个人,他自然不怕冒险。但如果牵扯到沈夕,他就不得不再三考虑了。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师尊已经到了必须求助这希望渺茫的幻妖境的地步了,那这困难可能的确也很难解决了。 秦越一想到这里,便不由得有些烦躁。 沈夕这次答得很痛快:“我想解决我的修为问题。” 秦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就见师尊一身红衣,立于朦胧的白光之下,艳丽的容貌都被柔和了不少,整个人恍如清冷的月下仙子。 他一晃神,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 一件他从见到师尊开始就被忽略了的事。 师尊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丹霄圣君的修为已经臻至大乘,即便因为魔气困扰修为逐年在衰落。但子午秘境只允许元婴级别以下的人进入,那么也就是说…… 眼见自家徒弟的脸色一变,沈夕笑道:“终于察觉到了?如你所见,我的修为已经跌到足够进入这里了。” 也就是连元婴的境界都没有了。 甚至有可能比秦越的修为更低,因为他已经是金丹期巅峰。 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听到这里,神色一阵恍惚。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红衣美人,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神色却有些难看。 沈夕望着对方极力隐忍才压制住的神色,听见对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师尊。” 这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那双手臂似乎想要抱着他,却又有些退却,显示着主人挣扎的内心。像是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是否会令他更加伤心。 明明方才在隧道的阴影里,他这徒弟很大胆的。 沈夕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尽管这条隧道潮湿阴冷,他的心里此刻却暖洋洋的。 他对秦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洒脱道:“不用安慰我,也不用伤心。虽然修为暂时下降了,我也还有些用于紧急时刻的手段。再说了,进入幻妖境后,说不定我修为上的问题就解决了。” 秦越知道师尊在安慰他,他先前深感无能为力,想要安慰师尊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的。现在看到师尊反而还要安慰他,他便迅速振作了精神,望着站在对面的人笑道:“好,我陪着师尊一起。” 不管什么困难,他都会陪着师尊去面对的。 沈夕望着秦越看过来的眼睛。 恐怕他这个徒弟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温柔,几乎装满了他的身影。秦越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沈夕的心里有些愧疚。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当初叮嘱了秦越那么多,还着重强调了好几遍,对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还是说因为面对的是他,便觉得那些叮嘱都是无效的了? 他真是教出来了个好徒弟。 沈夕在心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面上却依旧沉静道:“好,我们走吧。如果我没有推断错的话,幻妖境应当就在这堵墙壁的后面。” 第89章 望向他的时候好似异闻传说…… 在子午秘境开启后过了这么多天,西境密林中专门开辟出来的场地上,依然有不少人聚集在这里。 “不行,还是失败了。” 拿着指针仪器探测的修者对着抱朴宗的长老摇摇头。 须发皆白的长老眼中满是失望,倒是他身后的那名弟子悄悄松了口气。 子午秘境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故障,原本定的五十个进入秘境的弟子名额,到了他这里却忽然进不去了。在那之后,抱朴宗的长老想尽各种办法也没把他送进去。 长老们痛心疾首少了一个获得资源的机会,这名抱朴宗弟子却不这么想。 据说子午秘境自有记载以来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那现在发生了这等怪事,岂不是说明秘境里面很有可能出了事?又或者被某位大能动了手脚? 这样一来,子午秘境里面肯定十分危险。他在摘星宴中的座次刚刚好排到第五十位,是靠了些运气才进来的。这名弟子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可不愿冒着这样的变数去秘境中探险。 机缘再好,也要有命去拿! 当然在外肯定不能这么说,尤其是抱朴宗的长老们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因此这名弟子从头到尾始终一言不发。好在子午秘境没让他失望,一直都没有再次开放。 空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营房里,气氛有些难言的沉闷。 子午秘境出了岔子,再加上沈亭昱刚刚带来的魔物的消息,不得不令人多想一层。因此此事可谓事关重大,各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营房的门帘被撩起,一人进来,全场人的目光都看向他。而报信的人也如同这段时日以来做过的多次那样,再次摇了摇头:“失败了。” 玄天门的殷无正十分恼怒:“这么多天了,我们尝试了这么多次,都不能把人送进去。最关键的是,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南山派的唐长老捋了捋胡须:“有没有可能是上次开启的时候,子午秘境内出现了什么岔子,才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呢?” 这些天他们从子午秘境本身、参与秘境的人员身上都找了一遍原因,否定了种种可能。如果不考虑魔物出世带来的变数,唐长老说的这种很难证实的情况有可能是这次异常的原因,并且被修真界的大多数人所接受。 就当在场众人即将暂且默认这一点的时候,袁微名忽然道:“圣君现在在哪里?” 他目光如炬,看向坐在对面的沈亭昱:“我能理解圣君身体状况不佳,提前离场。但现在情况有变,可否请你让丹霄圣君回来一趟,也好共同应对这件事。” 沈夕之前是由沈家人送走的,这点在场的人都知道。那现在想要把圣君请回来,自然也只能找沈家人。 面对齐刷刷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沈亭昱神色不变:“虽然是沈家将圣君送走,但圣君想去哪里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在圣君离开的当天,我手下的人就向我禀告,行至兰江中段圣君就要求停下,随后自己离开了。” 这当然是谎言。其实是行至兰江中段,他的手下发现沈夕早已不在船上连忙向他禀告。 但沈亭昱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他相信圣君绝不会做不利于天下的事,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跟他的想法一致了。 果然,袁微名听到这里,眉头紧锁,似不经意道:“在如此非常时刻,丹霄圣君却忽然消失,连个口信都没有,实在令人内心难安。” 他说到这里,心中十分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把沈夕拦下。 袁长老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看似只是在叹惋丹霄圣君的缺席,实际上将在场人的焦虑、怀疑和怨气都引到了沈夕的身上。 很快就有小一些的门派中人附和道:“是啊,圣君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没记错的话,圣君离开时刚好子午秘境出事,如今魔物重现的消息放出,圣君又刚好在这个时候不知下落。” 这人比袁微名说得更加直白,在场有些门派的长老们虽然没出声,但神情上已经有了异色。 “慎言,”沈亭昱的面色瞬间冷下来,目光直直地看向说话的那人,毫不留情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说这一切异常都是丹霄圣君制造的吗?” 他久居上位,本就自带威严,这会儿刻意逼问,一顶帽子直接扣下来,那小一些门派的人当即受不住了。对方明显没有想到沈亭昱会直接点破并且质问他,此刻神色慌乱,一双眼珠不自觉看向袁微名。 眼见袁微名丝毫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对方咬紧牙关道:“我绝无此意,只是觉得圣君不在的时机实在是有些凑巧,现下人心惶惶,还是需要圣君出来主持大局。” “五百年前丹霄圣君一剑斩杀魔君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唐长老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客气,“圣君为天下付出巨大,现在却还要遭受身为天下之一的你们怀疑,在一切尚未定论之前就挑拨离间,我认为我们应该严查你是否被魔修夺舍。” 南山派是大门派,唐长老又资历深、威望重,当得起一声大前辈,和沈亭昱还不太一样。那小一些门派的人接连被他们两人斥责,此刻几乎要滑下椅子,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言,只能一个劲儿地认错。 旁人也醒悟过来,在场的多的是人精,此刻看向袁微名的眼神都带上了些许微妙。小门派的人敢在这种时候出头,还不是为了附和这位袁长老之前所言吗? 袁微名脸色铁青。虽然被当面斥责的人不是他,但沈亭昱和唐长老刚刚的字字句句都像在扇他的耳光。尤其是在场众人那似有若无的视线,更是让袁微名有种被抓包的如坐针毡感。 好在殷无正及时出来解了围:“丹霄圣君此时离开,必然是有要事要做,说不定就与魔物重现人间有关。大家可别忘了,圣君赶来子午秘境的路上遭遇了什么。” 听到这里,众人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 根据沈亭昱带来的消息,那座鬼城凶险万分,如果不是恰巧被丹霄圣君撞到,其他人怕是凶多吉少。一想到这里,在场众人对圣君又更多了一层敬重与钦佩。 如今正是修真界危急的时刻,重中之重还是要放在如何预防魔物大规模入侵上。 营帐内先前微妙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又重新商议起来。 * 滴答、滴答。 打破先前那道脆弱的墙壁后,沈夕和秦越两人仿佛掉入了一座寂静的迷宫。这里潮湿昏暗、空间逼仄,通道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似乎永不消散的雾气。秦越揽着沈夕谨慎地往前探索,他身形高大,手臂一揽,环过自己师尊细细的腰身,几乎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明明这里环境极差,但因为两人间如此亲近,秦越的心情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雀跃和欣喜。 前方很快出现了一条分岔口,秦越正要低头询问,就见怀中的红衣美人螓首微抬,靠在他的肩膀上,嘴唇轻启:“往左边走。” 一点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年轻的弟子像是被火焰烫着了一般迅速转过头去。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目不斜视地揽紧了怀里的人,带着对方朝指引的岔道中走去。 两人就像这样一路前行,每到一个分岔口,沈夕都会迅速指出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毫不犹豫,因为体内沸腾的血脉在指引他,就像游子对于即将回归故里的激动。 沈夕这过于熟悉陌生环境的异常本该引起任何一位同行者的警惕,但是秦越却对此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听从师尊的每一次选择。最终,在经过不知道第几次转弯后,他们重新来到了一堵平平无奇的墙壁前,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沈夕知道不是这样的。 某个玄妙的、听不见的声音正在这面墙壁后轻柔地呼唤着他,就像慈母呼唤着远方归来的游子。而在他的体内,那来源于他母亲的一半血脉也正回应着对方。 是这里,就是这里。 沈夕从秦越的怀里轻轻地挣脱出来,来到了墙壁前。他伸出手,抚上了面前意外有些温暖的墙壁。 他该怎么才能进去呢? 沈夕的心头刚掠过这个想法,手上按着的墙壁忽然就开始变得绵软,让他的手陷了进去,好像伸手按进了棉花堆里。 “师尊,这是?” 秦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疑惑和担忧。 沈夕没有回答,继续向前,很快半边身子都要陷入墙壁中。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强势地拽住了他还留在墙外的另一只手。 沈夕回头,就见是被自己留在墙外的秦越。 红衣美人半边身子已经深深地嵌入墙内,那张美-艳的脸从墙面上转过来,望向他的时候好似异闻传说中食人的艳鬼。 而自己就是那个不知悔改、甚至主动要求供奉精-气,已经被深深迷惑的受害者。 秦越看着沈夕平静的脸,心中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师尊刚刚为什么不回答他?如果他刚刚没有抓住对方,沈夕是不是就已经进入了墙壁的另一侧,而他则会被单独留在外面…… 不等他再深想,就见面前美人忽然变了脸色。秦越不需要回头,就听见重重的撞击声从旁侧的岔道传来。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角眼熟的白骨已经出现在身后的通道口了。 是那副阴魂不散的龙骨。 秦越握着的手迅速反握住他,年轻的弟子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他听见师尊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响起:“跟我进来吧。” 红衣美人轻轻一拽,年轻的弟子就迅速扑上前来,抱着他消失在了柔软如同棉花般的墙壁中。 第90章 那种隐隐的、抓不住面前人的…… 进入墙壁的那一刻,空间扭曲,秦越的意识空白了一瞬。很快,他感觉自己的双脚落到了实处。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完全换了一番景象。 潮湿幽暗又逼仄的通道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大片大片的绿色由近及远、连绵起伏。这里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微风吹过,低伏的草丛间闪过数道绒绒的影子,又迅速消失不见。 简直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骤然来到陌生之地,虽然暂时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但秦越还是第一时间确认沈夕的所在。红衣美人正安分地待在他的怀里,对方额心艳红的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双含情目此刻正注视着某个方向。 秦越不自觉将怀中的人抱紧了一些。 他顺着沈夕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棵参天大树鹤立鸡群地矗立在森林中。远远望去,巨大的树冠里似乎藏着许多硕大的奇异的果实,这些果实的表面折射出点点流动的碎光,焕发出奇异的华彩。 “师尊,那是什么树?” 秦越眼见怀中的人看得那么认真,丝毫没有回头看看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凑到对方耳边询问。 他一直盯着师尊,看到沈夕终于转过头,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终于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那颗漂浮着的心才终于稳定了一点。 沈夕诚实道:“我也不知道。” 他为了找到进入幻妖境的办法,翻阅了无数典籍,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终于整理出薄薄的一册手札。手札中关于幻妖境中的见闻只有寥寥几笔,其中也有提到这棵引人注目的大树,但也仅仅只是提到而已。 沈夕被那棵结满了硕果的树所吸引,是因为他在冥冥中从那棵树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衰败的气息。这棵树遮天蔽日、硕果累累,始终环绕着一股宁静的生机,那么这衰败的气息必然不是来自于大树本身,而是树上的某个单独的位置。 一想到这里,沈夕不知道为何心中竟然隐隐有些难过。 他很快将心中升起的这点异常压下去,转而伸手轻轻地拽了拽揽着自己的秦越的衣角,道:“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朝着参天大树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秦越不用回头,就能察觉到周围有许多偷偷窥探他们的视线。这些视线大多没有恶意,更多的像是好奇,不过因为数量多而且不太会掩饰,落到他们身上就格外有存在感。 面对几乎将他们包围的视线,秦越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就在这时,一点柔软微凉的触感轻轻搭上了自己的手背。秦越目光一瞥,就见是沈夕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师尊的含情目望过来,好像一潭幽深荡漾的水:“无妨,我感觉他们没有恶意。” 说到这里,面前的红衣美人忽然笑了一下:“如果真有危险,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样子,应该早就有一群人来围堵我们了。” 秦越何尝不知道这点,但他的举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总是忍不住想要保护身旁的这个人,不愿意对方有一点可能的伤害,所以他的行为才显得好像草木皆兵。 秦越朝沈夕点点头:“好。”不过他的手却没有从剑柄上放下。 沈夕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原本按在秦越手上的手自然地收回来,整个人却朝对方靠近了一小步。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秦越的鼻端,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跳漏了一拍。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沈夕已经往前走了一步。回过神来的秦越立刻跟上,紧紧地跟在对方的身边,脸上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点难得的笑意。 两人肩并着肩朝着那棵参天树木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离森林的边缘越来越近。沈夕和秦越两人轻巧地越过林木间的空隙,最终来到了森林前的大片空地上。 他们先前看到的那棵参天古木就独自伫立在这里。 沈夕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棵树。 此时此刻,某种奇妙的牵引在他和这棵参天大树之间建立起来,好像重归母体怀抱的婴儿,通过无形的脐带建立起与母亲的联系。 这棵树十分庞大,独木成林,巨大的树冠高-耸入云。在这样的距离下,沈夕之前看到的那些点点晶莹的“硕果”模样更加清晰。 它们不像果实,而更像一颗颗窝在树冠间的蛋。 蛋壳表面干干净净,呈半透明状,晶莹剔透得犹如水晶。这些蛋并不是安安静静地窝在巨大的树冠中,蛋壳表面时不时地会有轻微的凸起和蠕动,好像其中包裹着的生命正在内里小小地活动筋骨。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蛋都如此富有生命力。沈夕注意到重重枝丫间有一颗蛋的颜色明显不太正常,蛋壳也没有任何异动,一股隐隐的衰败气息从中散发出来,跟他之前在远处感受到的来自参天大树的衰败气息一样。 沈夕看着那颗蛋,一时有些失神。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从他的心底漫延上来,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逐渐离他远去了,而他却没有办法抓住。 秦越一转头就看到沈夕有些恍惚的神色。 红衣美人嘴唇泛白,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自己就在对方身边,他整个人却看起来有些寂寥孤独。 秦越心疼坏了,连忙更凑近了一步伸手握住沈夕的胳膊,想要将人从情绪中拉回来:“师尊,你怎么了?” 高大的身形将自己笼罩,胳膊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被这样一打断,沈夕的目光收回来,对上了身旁人满含焦急的黝黑的眼睛。 自己这个徒弟,平日里一向冷静,却同时也意外的有些敏感。尤其是遇到跟自己有关的事时,哪怕事情不大,秦越也总是这样容易失了方寸。 沈夕这样想着,声音不自觉放柔了几分,安抚道:“我没事,只是我和这棵树之间似乎有些感应。” 他话音刚落,一声清亮悦耳的鸟鸣划破天际。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尾羽华丽、通身火红犹如燃着梦幻火焰的大鸟自天边降落。 是凤凰。 这一刻,沈夕和秦越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大鸟刚一落地就幻化成一位成年女性的模样。对方容貌姣好,自有一股端庄的气质。她看向沈夕,目光慈爱,如同长辈看向归家的孩子: “你回来了。” 在她说话的间隙,沈夕和秦越的身后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小孩子。这两个小孩生得玉雪可爱,打量他们的目光毫不掩饰、充满好奇,行为举止却很端庄。眼见前面两人朝他们看来,他们还拱手行了一礼,像小大人一样。 沈夕只瞥了他们一眼就迅速将目光收回来,注意力重新放到前方的女人身上。 而对方从始至终都在注视他,这时看到沈夕朝自己看过来,女人很快露出与外表年纪不符的慈爱笑意:“是鸾儿的孩子。” 沈夕心中一动,面上却神色不变。 女人又道:“你应该也猜到我的身份了。我与你有些话要说,不知道你能否与我到那边一叙?” 她说这话的时候,伸手指向参天大树突出根系的一角,示意他们两人到那里去。 “师尊。” 秦越有些焦急的声音从旁传来。沈夕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人,他盈盈的眼中现出几分安抚的笑意:“我跟她说几句话就回来。在这里也能看到我的动向,你先等一会儿,好不好?” 说到最后,红衣美人的声音温柔却也不容抗拒。 那种隐隐的、抓不住面前人的不安又浮上心头。面对沈夕的态度,秦越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对方和那个女人朝着参天古木下走去了。 第91章 他不是个好师尊。…… 沈夕跟着女人来到了参天古木下。 巨大的树冠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头顶响起。他们站在巨树的树干旁,无需刻意去看,余光中就能瞥见垂下的树叶的模样。 是梧桐树。 沈夕漫不经心地想着。 凤栖梧桐,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来这里的期望对应上了。 面前的女人看着沈夕,目光像是在看一位新生的、惹人怜爱的小辈:“能够找到幻妖境的人寥寥,因为来这里的路隐蔽又危险。你的状况看起来也不好,这个时候前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面对这位前辈,沈夕没有隐瞒,直截了当道:“几百年前我受了一道强烈的魔气,至今我仍然无法排出它。” 他没有说得特别明白,但女人已经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了然道:“怪不得你能如此顺利地到这里来。这几百年来想必你吃了不少苦。” 沈夕没有说话。 “凤凰是天生的神物,你的身上流淌着我族一半的血脉,这也是你能支撑到现在的原因。” 女人的目光愈加慈爱,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怜悯:“好孩子,你已经支撑得够久了,现在回到树上来吧。梧桐会护你周全,在这里,你无需担心一切。等你再次醒来时,一切都会好的。” 沈夕摇摇头:“我还有事要做,不能在这里逗留。” 红衣美人说到这里,直视着面前的长辈。他神思清明,目光坚定,显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多么熟悉的眼神。女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少年前的另一只小凤凰。她知道自己劝不动,只能叹道:“你与你的母亲简直是一模一样。逞强的孩子,那么就让梧桐神树给你祝福吧。” 说完,她一挥手,一片散发着微光的宽大梧桐叶就出现在她的掌心。 女人将那片梧桐叶递过来:“这是凝聚了梧桐神树之力的叶片,是梧桐神树赐予它孩子的祝福。你拿着它,千万不要丢了,或许可为你的劫难抵挡一二,守护你的灵台。” 沈夕接过梧桐叶,一入手便觉得有一股暖流从掌心流淌进来,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叫他身上愈发严重的疼痛减轻了些许,让他挣扎受损的灵台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沈夕将梧桐叶收在贴身的地方,感激道:“多谢前辈,这样的祝福对我很有用。” 女人摇摇头:“这只是一时之计,不能长远。”她说到这里,看向沈夕的目光变得有些许意味深长:“你身上这缕魔气十分厉害,不过这兴许也是你的机缘。无论怎样,你终究是要回到最初、回到树上来的。” “如果你将来有一天回到最初,又没有梧桐和幻妖境的庇护,你打算把自己交给谁呢?” 沈夕一愣。他还不及思索,就听见面前的女人继续道:“是站在那边的那条小龙吗?” 沈夕下意识地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就看到远处正朝着这边张望的秦越。一看见他看过去,秦越立刻肉眼可见地绷紧了身体,直直地看着他,喊了一声“师尊”。 沈夕冲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如此紧张。做完后,他回头看向面前的女人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是我的徒弟,我要解决的是我自己要做的事。” 他隐隐意识到女人所说的意思了。凤凰涅槃,可以死而复生,这或许是他的一线生机。但他只有一半的凤凰血脉,而且他至今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半妖能成功做到这点。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这件事了。能够得到梧桐树叶的庇护,对他现在想做的事来说已经足够。 一想到这里,沈夕就感到一阵疲惫。自鬼城之后,他本来就没有彻底修养好,又一直奔波到现在。沈夕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穿过茂密的枝丫落在了那颗生机衰败的蛋上。 在这里,沈夕距离那颗蛋的位置更近,他也能看得更清楚,也就更加能感受到他与那颗蛋之间冥冥之中的联系。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中流露出些许遗憾:“那是你的母亲。” 沈夕猛地看过来。 女人继续道:“或许是因为知道你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吧,从那位人皇陨落后,这颗本该涅槃的凤凰蛋再也没有生长过。” “凤凰可以涅槃重生,也可以选择不,从此消散在天地间。” 女人看着面前的红衣美人,目光细细地看过他盛极容貌的每一处,尤其在他天生多情的眉目间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叹道:“你和你的母亲真的很像,不过你比她长得更美,性情上也更坚强、更无畏、更有魄力。” “孩子,不论你想做什么,我会和梧桐神树都会一起祝福你的。” 秦越站在远处的草地上。他虽然人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心思却始终飞在那颗参天古木巨大树干旁的那道红衣身影上。 在他身后,两个小孩子看向他的目光已然从好奇变为了怜悯。 毕竟是小孩子,再是举止端庄,他们也还是孩子心性。尤其是他两人从出生起都没有迈出过幻妖境一步,更是没有经历过世间险恶的打磨。 因此等的时间长了,又见秦越的心思压根不放在他们这边,两个小脑袋难免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嘀咕咕: “闻他身上的气味,好像又是一只龙。” “外面那只龙徘徊不去就算了,怎么又来一只龙闯进这里。” “这只龙是跟着漂亮哥哥进来的,那么肯定是来守护漂亮哥哥的。哼,这些龙就是好色,专门逮着我族的美人不放,真是可怕。” “就是,连死了也不肯放过。就像外面那只龙,也是为了守护鸾儿阿姨的吧,不过他们两个都……唉。何必呢,鸾儿阿姨又不喜欢他,现在看起来也要枯萎了。” 小小声讨论到这里,两个小孩子也住了嘴,神情变得沮丧起来,一起看向母树梧桐所在的方向。 就连漂亮哥哥看起来也情况不好的样子……不过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凤凰血脉似乎倒是在不断地增进。 秦越虽然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沈夕的身上,但是身后没多远的两个小孩子说话他也不会听不见。 外面的那副龙骨是为了守护这里才存在的?而且听起来是为了一只并不爱他的凤凰。 秦越想到这里,禁不住有些感同身受。虽然他还没有真正地向沈夕正式表白过,但仅看师尊平日里的模样,秦越能够感受到对方暂时是没有跟自己一样的心思的。 不过自己还是比那条骨龙要强上许多,听那两个小孩的说法,对方的心爱之人应当是已经离开了人世。而不管沈夕爱不爱他,至少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如果有一天…… 正当秦越暗自神伤的时候,站在参天古树下的两人已经结束了对话,朝着这边走来。秦越立刻打起精神,上前迎接沈夕:“师尊,你找到解决办法了吗?” 他知道沈夕一直深受魔气的折磨,这次进幻妖境就是为了找到解决的办法。跟那女人的对话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 果然,沈夕从怀中拿出一片闪烁着微光的梧桐叶片朝他晃了一晃:“这个暂时可以帮我抵挡一阵。” 只是暂时吗? 秦越心里替他难受,面上却不愿显露:“好。” 他看沈夕面上神色自如,心想既然暂时找不到根治的方法,如果这梧桐叶片有效,那不如多摘一堆,日后也能让沈夕好过。 秦越心里这么想着,眼睛自然就飘到那颗参天古木的巨大树冠上了。沈夕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一想到自己这徒弟一面对自己,整个人好像都傻了一点,再想到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沈夕的心里就难得地愧疚起来。 他不是个好师尊。 不仅欺骗徒弟,还和对方在感情上暧昧不清。 秦越刚琢磨了一下采摘梧桐树叶的可行性,一点微凉的触感就隔着衣服传过来。不用低头,他就知道是沈夕靠了过来,身体自然地绷紧了一下。 果然,淡淡的香味静静地潜过来。秦越转头去看沈夕,就见面前的红衣美人对他露出笑容:“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想拿到的也都拿到了,我们走吧?” 秦越当即杂念全无,唯沈夕是从,跟着红衣美人往回走了。 第92章 那就好好地道个别吧。…… 子午秘境外。 密林中开辟出来的大片空地上依然驻扎着各门派的帐篷,修仙弟子们来来往往。各门派长老们共同议事的营帐也没有撤下,每天都能看到几位凝眉的老前辈们在这里进进出出。 往常这样的景象是为了保障子午秘境中提前出来的弟子们的安危,门派中的长老们绝不会在此逗留这么长时间。而今年的气氛明显更沉重,连一无所知的小弟子们都感受到了异常,显然是有大事要发生。 “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不该再浪费精力在子午秘境上了。既然魔物很有可能已经重新出世,那么我们大家应该联合起来,尽快在九州大陆上建立起一套防范魔物入侵的机制。” 玄天门的殷无正捻了捻胡须,对这些天以来秘境内外出现的种种怪象乱象以及众人对此争论不休的观点下了定论。 他说完这番话后,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巡视了营帐内在座的所有人。如今丹霄圣君不在,殷无正的资历最深,地位也高,因此他来结束这场不休的纷争最为合适。 殷无正这番决断一下,营帐内一时没有人出声。 还是昆仑宗的掌门率先站起身道:“殷长老心系天下,令人钦佩。我赞同殷长老的提议。” 他这话一出,营帐内的其他人才好似回过神来,纷纷道好。 当然私底下有些老狐狸们心里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殷无正就管不着了,也不准备管。总之防魔大阵一事是不能再耽误了! 众人在营帐中又商量了一番如何布置防魔大阵的具体事宜,这才渐渐散去,开始分头行动。 袁微名出了议事的主帐,回到本派的帐篷中。他面上不显,目光却变得更为深沉。一旁的弟子跟随袁微名多年,自然看出他心中另有心事,立刻上前询问道:“师尊,我们可要现在就去通知门派内的弟子们准备防魔大阵?” 袁微名点点头:“当然。不过暂时不要惊动凡人,免得他们担惊受怕,毕竟现在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只是早做打算。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为了保障城池的安全,平常要巡逻查探是否有人暗地破坏阵法。如果有人不停地追问阵法的功效,那么此人也要留心。” 这是他们各派长老在议事主帐中达成的共识。 一旁的弟子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去操办,而是又等了等。 果然,袁微名顿了顿,又低声吩咐道:“你再派几人去找丹霄圣君。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说到这里,袁微名停了一下,又道:“如果是我门派内的弟子可以透露一二,但面对凡人一定要守口如瓶。” 袁长老吩咐这件事的口气很郑重,一旁听的弟子身板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他应了一声,想到之前见过的那位容色姝绝的丹霄圣君,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师尊,怎么突然要找那位圣君?” 袁微名瞥了他一眼,直把那位弟子看得背后冷汗直流。弟子正暗恨自己多嘴,却听见袁长老压得很低很低的一句话,轻飘飘如同柳絮一般送进他的耳朵里: “我怀疑他压不住体内的魔气了。” 沈亭昱正带着一行手下在密林中搜寻。他们一路走来,已经渐渐朝着西边更深处去了。 虽然子午秘境和密林不在同一个空间,像这样是根本无法进入子午秘境的,但这两者也有部分交叠关系,沈亭昱找的就是那部分交叠的空间。 他有点在意自己之前心头掠过的猜测。从沈家人传过来的消息看,他怀疑沈夕并没有中途下船,而是已经进入了子午秘境。 旁人不知道丹霄圣君因为深受魔气折磨,修为已经掉到了何种境界,而他作为接应沈夕从鬼城中出来的人自然一清二楚。 子午秘境里面究竟有什么,沈夕一定要进去?再结合这么多年来他为沈夕办过的事,沈亭昱几乎不愿直面自己的猜测。 虽然他将自己的猜测隐瞒下来,没有对外吐露半分,但这并不代表沈亭昱不担忧。 因此他才会带人到子午秘境出现的密林中进行搜查。 而就在这附近,沈亭昱多年来一直追逐着的气息已经显露了端倪,并且有逐渐变得浓厚的趋势。 阴暗的、血腥的气息令人不适,随行的几名沈家人已经有人察觉出了不对:“这附近的气息很奇怪,这是……魔气?!” “虽然并不算浓厚,但子午秘境的附近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魔气?以前秘境开启的时候有这种情况吗?” “我记得我参加的那一次没有,当然那次也不像这次出了状况。几十年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通知其他门派的人迅速撤离?” 随行的沈家人还在低声讨论,沈亭昱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神色忽然一变,双目紧紧地盯着下方的密林。 他低喝一声:“先行撤退!这里不对,我感觉不好……像是魔渊的入口!” 昏暗潮湿的地下通道内,两道人影正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 秦越不知道他们走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天,也可能只有一刻钟。这里没有阳光照射,没有光影变幻,在里面待久了的人自然也就无从分辨白天与黑夜,也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 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是这条甬道里唯一的光源。此刻,它正被握在沈夕苍白的手中,照亮前方一点小小的空间。 甬道里很安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脚步声、头顶垂落的水滴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秦越沉默地跟在沈夕的身后。 从幻妖境中出来后,就一直是对方在带路。他这位平常并不太认路的师尊,这个时候却好像突然有一幅地图藏在胸中,一路七拐八弯,毫不犹豫,仿佛对这里十分熟悉,丝毫看不出前不久对方身处甬道中面对岔路口的茫然。 然而在秦越看来,沈夕所走的路却不太对劲。 从幻妖境出来后,沈夕没有说他们要去哪里,只让自己跟上对方。秦越凭借自己对方向的敏感度,察觉到他们似乎在一路向西,即朝着子午秘境的西边深入。 但是根据秦越的判断,他们是从密林的东边进入子午秘境的。也就是说,沈夕没有要出子午秘境的意思,反而在一路深入秘境的未知之地。 沈夕还想找什么?他不是已经找到可以延缓痛苦的方法了吗?还是说,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一点都不对他说? 秦越的心就像这被夜明珠的微光照着的甬道,时而光明,时而黑暗。他的心头涌上种种想法,却始终得不到解答。 他没有开口询问,因为他知道沈夕不想说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随着逐渐深入甬道的深处,秦越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也逐渐多了什么令人不适的东西,而且在逐渐变得浓郁。 秦越仔细一分辨,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什么!这是魔气! 他们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方来?魔气的逐渐加重还会让沈夕感到不舒适! 秦越一想到这里,也顾不上沈夕会不会回答自己了。他上前一步,正要拉住前方的人问个究竟,就听见对方忽然道:“到了。” 这一声温柔悦耳,如同在昏暗的甬道里亮起了一束明亮的光。秦越一顿,就见前方是一座足以容纳五六个人并排的溶洞。 这座溶洞内的魔气更加浓厚,似乎先前充斥在甬道内的丝丝缕缕的魔气就是从这里来的。 “师尊,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魔气?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吗?” 沈夕举着夜明珠四处查看,听到秦越的问话,他风轻云淡地答道:“不会在这里停留。让我看看,这里正适合布阵。” 说完,他一挥手,就有朱砂、符箓、符笔等物出现。沈夕好像没有感受到这里浓郁的魔气,自然地拿起这些材料,不疾不徐地在溶洞的地面上画起来。 秦越问:“这是什么阵法?” “传送阵。” “是把我们传送出去的吗?” 沈夕没有说话,只是在画阵途中点了点头。 秦越没有再问,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的红衣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在溶洞内魔气愈发浓郁的时候,沈夕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阵法。 阵成的那一刻,地面上整座阵法散发出幽幽的微光,将昏暗的溶洞都照亮了。 沈夕在这微光里抬起头,一双温柔的含情目望过来:“秦越,进来吧,站进来就可以直接传送出去了。” 秦越依言往前走了两步,却在距离阵法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 “我走了,师尊呢?” 沈夕道:“我随后就到。” “如果师尊真的想要通过布阵出去,何必非要走这么远到这里来?还是在魔气如此浓郁的地方?如果我此刻踏进这座阵法,这座阵法会立刻销毁,最终只有我一个人被传出去吧?” 沈夕这次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 “沈夕,”秦越破天荒地没有喊他师尊,目光里带上了一点恳求,“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魔气如此浓郁,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能帮你吗?” 前方的红衣美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很好听,就连此刻轻轻的叹气落在这令人难受的昏暗溶洞内也像乐器轻碰发出的绕梁余音。 那双美丽的眼睛望过来,在阵法幽幽的微光下好似蒙上了一层轻纱: “既然瞒不过你,那就好好地道个别吧。” 第93章 竟然真的是沈夕。 道别? 从进入子午秘境以来,秦越头一次真正慌乱起来。 沈夕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需要好好地道别?即使是十年前,对方即将闭关的时候,面对自己也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 这短短的一瞬间,秦越的心头掠过种种念头。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偏偏还无计可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沈夕究竟想做什么,自然也就无从说服对方。 讲理行不通,那就只能硬来。只是想要强硬地将沈夕迅速带离这里,这对现在的秦越来说还是十分困难。 也就是说,主动权不在他的手上。 秦越稳住心神,迅速思考了一下眼前的境况,试图劝说:“这里魔气浓郁,师尊到这里来是想要除魔吗?师尊可以将我带去,我也能帮上忙,就像之前在鬼城时那样。” 说完,他紧紧盯住站在对面的人,却见那位红衣美人在微光中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神色坦然、轻松,与前面连日来所显露的冷淡、疲惫完全不同,好似一朵准时绽放的昙花,在刹那间释放了自己的风华。 沈夕没有回答秦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早就发现不对了吧?” “那么复杂的路况你都能辨认出方位,那我之前在往哪里走你不会不知道。更别说以你的资质,你对魔气十分敏锐,一定早就察觉到我行进的方向不对了。” 秦越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沈夕那双盈盈如同秋水一般的含情目望过来,在这微光中简直勾魂摄魄:“那你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呢?” “是因为弟子对师尊的尊敬和信赖,还是,”沈夕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一根羽毛,落地却仿佛有千斤重,“因为你喜欢我所以盲目相信我呢?” 秦越的眼睛猛地睁大,当下心神剧变。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喜欢他! 震惊之余,秦越却又觉得沈夕能够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师尊如此聪慧,面对自己的异常总能猜到的。 更何况,爱一个人是如此难以遮掩。 秦越一想到这里,原本提起来的、剧烈震颤的心忽然就轻轻地落下了。就好像将死之人等到大限将至的时候,忽然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一样。 既然都已经知道了,那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毕竟秦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一辈子。 他在短暂的心神震荡过后,就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思:“是因为我喜欢你。” 秦越说完这句话,长时间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包袱瞬间消失。他全身放松下来,心脏却再次砰砰地鼓动起来,忍不住抬头去看站在对面的人。 沈夕怎么想?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却没有和自己保持距离,更没有将自己逐出师门,还点破了自己的心思。这是不是意味着……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闪烁着微光的溶洞中回响。 沈夕看向自己年轻的徒弟,没有给对方忐忑不安的心一锤定音,而是摇摇头道:“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把我的警告都抛之脑后了。你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来子午秘境的路上,我曾经叮嘱过你几点。其中第二点就是不要轻信任何人,包括你的同门。” “而我,也是你的同门。” 那怎么能一样?!就算是同门,同门之间的情谊也有不同的分别。更何况…… 秦越知道沈夕说的是对的,但他仍然有许多话想为自己辩解。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从地底的深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轰隆声。 紧接着,整个地面猛地震颤了一下。 大量的碎石混杂着水滴簌簌滚落,溶洞的地面中央炸开花朵一样的裂痕。条条“花瓣”呈现放射状向周边的地面蜿蜒,甚至爬上了墙壁。 秦越刚刚在这突如其来的地震中站稳脚跟,脚下的地面又是一阵震颤,并且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震颤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大量的魔气从地面的裂缝中倾泻而出,同时伴随着一道咆哮。这咆哮自下而上,仿佛来自地底看不见的深渊,带着张狂快意,如同猛兽脱出牢笼,携裹着狂暴的怨气冲天而出。 秦越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立刻抬头望去,就见对面沈夕的面上也浮现出凝重之色。 溶洞中原本布下的传送阵法随着地面的破坏而被破坏,残余的一半法阵散发着仅剩的微光,莹莹地照着洞中的景象。 沈夕喃喃道:“还是晚了一步……” 还是没来得及把秦越送出去,不过现在出不出去的差别也不大了。 对面的人声音很小,在嘈杂的溶洞中,秦越没有听清沈夕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到从地底冲天而出的魔气,此刻正像龙卷风一般围绕在沈夕的身边,几乎要将他吞没其中。 溶洞中此刻剧烈震动,脚下的地面纷纷裂开粉碎,几乎叫人站立不稳。秦越却无暇顾及那么多,立刻冲上前去。沈夕就在他的面前受到伤害,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不等秦越抓住对方,那来势汹汹的狂风就已经将沈夕吞没。 整座溶洞簌簌地往下掉渣,脚下踩着的地面迅速地破碎成块。洞中的所有光源顷刻熄灭,深沉的黑暗和地动山摇席卷了整个世界,明明沈夕就在前方,秦越却看不见他,仿佛两个人已经被隔绝成两个世界。 混乱中,魔气冲天而起,越来越多、越来越狂暴。如果不是秦越身负龙骨,他就要被这浓烈魔气所侵蚀。 不知道过了多久,晃动的世界停止下来。先前的溶洞已经坍塌,秦越从废墟中一跃而出。 入目即是满眼金色的天光,与子午秘境中一直灰蒙蒙的天空完全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子午秘境被破开了?还是他们被扔出了秘境之外? 秦越来不及深想,目光一瞥就看到前方地面上裂开了一道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裂缝。从他的角度看去,裂缝竟然看不到底,仿佛从地心深处破开来的深渊。 冲天的魔气正从中喷涌而出,深渊底部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窥伺着外面的人。 不过这些在秦越的眼中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看到深渊旁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红衣,往日如云般的青丝已经变作满头华发,被风轻轻一吹,蚕丝一般的发丝在魔气的包裹中轻轻飘扬。似乎是察觉到秦越的目光,那人侧过身来,额心的剑纹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滴暗沉的血。 秦越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浑身上下自然散发着魔气的人,声音中都带着一丝颤抖:“师尊?” 下一刻,那人睁开眼睛,一双含情目已经变成鲜红色。他望过来,轻轻地应了一声:“秦越。” 竟然真的是沈夕。 第94章 我们终会再相见。 子午秘境消失了! 在经历过排山倒海似的天摇地动后,原本待在子午秘境中的各派弟子们此刻回过神来。他们一看金光从天而泻,再看周遭树木深深,原先所处的环境现在已经大变了模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意识到他们已经从子午秘境中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能让子午秘境消失,恐怕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这周遭的空气中似乎隐隐浮动着令人不适的、危险的气息,而且越往西,这种气息似乎就越浓厚。 几位南山派的同门弟子此刻这种感觉尤甚。他们在秘境中本是结伴而行,遇到危险就分工合作,这会儿也不例外。 很快,几人中眼力最好的弟子就发现了异常的来源。 “那边是什么?” 经过他的提醒,几位南山派弟子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视线透过稀疏了不少的林木,很快望见地平线上有一道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地缝。地缝上空灰云缭绕,瘴气四溢,看起来就是那危险气息的来源。 “那边还有人在。” 不用这位弟子提醒,其他人也已经发现了。树林前的空地上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仙门弟子,看衣袍似乎是昆仑宗的人。 而前方巨大地缝的旁边则站着一道瘦削的人影,凭他们的目力,仔细看能看到那人满头丝绸一般垂下的白发,额心暗红的印记,雪肤红眸,唇红齿白,好似雪地里盛放的梅花,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妖魅。 几位弟子心潮澎湃,越看越痴迷。其中一位修为最强的弟子心知有异,不敢怠慢,立刻用随身的佩剑划破了掌心,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 疼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因此这名弟子又看了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那道巨大地缝旁站着的人身上魔气缭绕,一看就是已经入魔的魔修!而且他的模样有些眼熟,越看越像他之前在摘星宴上远远见过的丹霄圣君…… 不等那名弟子再仔细查看,一道磅礴的剑气猛地自前方铺天盖地而来。这道剑气隔着重重林木、土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袭向他们这一行人的面门。 那弟子暗叫不好,忙手脚并用将身旁还在沉迷的同门打醒,随后滚地翻身祭出长剑抵挡那道来者不善的剑气。 袭来的剑气携裹着雷霆万钧之势,毫不停留地将他祭起的长剑斩断成两截,在顷刻间粉碎了他抵抗的剑气。其来势之狠厉、下手之无情,简直是杀意毕现,对方就是想取他们的性命! 长剑折断后,那弟子吐出一口鲜血,再无抵抗之力地跌坐到地上。眼看他就要被这道剑气斩去头颅,忽然一道微风拂过,剑气就如同长刀劈水一般被柔和地减缓了攻势,最终只削去了他半截头发,顺带割开了他脸颊的皮肤,渗出一道瀑布似的血线。 救人的微风拂面,其中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魔气,在这名弟子伤口渗出的鲜血处略做停留,随后就消弥于无形。 魔气? 是深渊前的那位救了他吗? 那弟子心头一动,再次抬头望去,却见前方的树木土石已被尽数斩碎,又被高高堆叠起来,形成了一堵绵延数里的密不透风的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让人连一丝窥探的缝隙都无。 “出手怎么如此莽撞。” 往日冷淡的声音此刻透出几分无奈。 白发红眸的美人收回目光,看向对面自己这位素来沉着稳重的徒弟。 “他看见你了。” 秦越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仿佛刚才毫不留情痛下杀手的人不是他一样。年轻的仙门弟子紧紧地盯着对面的魔修:“你为什么要救他?” 人死了,就会带着秘密入土。只要隐瞒的够好,谁也不会知道丹霄圣君已经入魔。 看看空地前这对峙的两人,再看方才那树林中的一杀一救,竟然不知道此刻谁才是魔修。 沈夕感觉最近几天自己叹了太多的气。他看向秦越,冷静道:“已经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瞒是瞒不住的,早晚也能猜出来。难道你还能把方圆几百里的这些人全杀了吗?” 秦越没有说话,但是沈夕只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他的答案。 他不愿再跟对方多作纠缠,以免让秦越的心境更堕入深渊。就在沈夕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秦越忽然开口:“为什么?” 他这一句问得没头没尾,但沈夕却在刹那间就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入魔?为什么隐瞒他这么久?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秦越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想问,最后却只能艰涩地开口问出这三个字。他看着自己与沈夕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远,却也并不很近。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和对方挤在狭窄的甬道里,身体挨得很近,呼吸相闻,堪称耳鬓厮磨。 结果一转眼,他们之间就大变了模样,仿佛从亲密无间的爱人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 秦越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亲密无间的爱人?谁承认过?谁答应过?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他的眼中明明灭灭,并不指望沈夕能够给自己答案。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师徒,秦越总是在等待沈夕的答案,对方不愿意,他就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然而那站在深渊前准备离去的人却忽然停下脚步,那已然变成鲜红色的眼睛转过来,注视着他,轻轻回答道:“因为我太难受了。” 秦越猛地抬起眼来。 明明对方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心脏却随之颤抖了一下。 “我已经被魔气折磨了几百年。不但在身体上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修为上不断地下跌,在精神上也忍受了很多折磨。这几百年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衰败、虚弱,还不得不分出心神来提防其他人的觊觎。” “如今,我终于解脱了。” 说完,深渊前站着的人那常年冷淡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好似冰雪消融,昙花初绽,连天地都为之失色。 这笑容在他身为正道魁首时几乎不曾见过,在入魔的当天却自然地流露出来。 “沈夕……” 秦越看着他。他跟在沈夕身边的时日或许没有那么长,对方往往也在他面前多有隐瞒,可是沈夕现在所说的这些他早就已经全都感觉到了。 他当然想要为对方分担这一切,所以他才如此勤勉地修炼,希望能成为沈夕的依靠。即便不能为对方分担身体上的痛苦,也能成为沈夕精神上的慰藉。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留住对方。 沈夕看着睁大眼睛的秦越,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温柔。他此刻已经站到魔渊的边缘,距离之近,似乎随时来阵风就能把他吹下去。 然而沈夕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近在咫尺的危险,而是看向站在对面的人,似乎有些无奈:“你又把我叮嘱你的都忘了。” “来子午秘境的路上,我跟你说过,遇到危险要及时决断。要么杀死威胁,要么及时逃走。” “我虽然修为掉了几重,但现在也是魔修啊。” “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不要再手软了。” 秦越听着这话,越听越像诀别。果然,沈夕刚一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径直坠入了那道魔气冲天的深渊! 丝绸般的长发随风飞舞,完全露出了那张容貌昳丽的脸。即将坠入深渊的魔修朝着仙门弟子微微一笑,而在他的下方,整座魔渊好似一张滴着口水的巨兽,正张大嘴贪婪地等着这位美人的自投罗网。 秦越想都没想,几个箭步冲上前去,跟着对方一跃而下:“沈夕!” 到了此时此刻,沈夕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震惊的裂痕。他看着正上方逆光迎面而来的人,眉头蹙起,含情目圆睁,斥责道:“你怎么跟下来了!” 说完,他伸手就要去推对方,却被秦越一手抓住,又喊了一声:“沈夕。” 这一声情真意切,还带着悍不畏死的气势。 沈夕正要开口训斥,一滴水从上方轻飘飘地坠下来,落到他的脸颊上,然后又静静地滑落。 是秦越的眼泪。 沈夕的面色不自觉柔和下来,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捧住对方的脸颊,柔声道:“你有自己该做的事还没有完成。” 秦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身下雪肤红唇的美人也看着他,柔软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红衣美人衣袂翩飞,那双鲜红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他: “我是魔修,你是正道,不久之后我们会再相见的。” “现在,你回去吧。” 这最后一句犹如一声叹息,随风送入秦越的耳朵。随后,他感觉自己手中攥着的手指在往外抽走。 他拼命摇头,努力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秦越感觉自己的肩头被人重重地一拍,他整个人就猛地往上一升。 现在在他的下方,巨大的缝隙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猎物,两旁的石壁正在缓缓合拢。 整个世界又开始地动山摇,不过处于天空之上的仙门弟子却毫无所觉,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注视着下方。 那道美丽的影子一直微笑着看着他,直到地缝合拢,影子彻底消失。 第95章 沈夕不让我喝。 这日,九州大陆的修真界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重要秘境——子午秘境,疑似崩塌了。第二件事,是数百年前业已关闭的魔渊重现人世,虽然在这之后又关闭。第三件事,是丹霄圣君疑似失踪,至今仍下落不明,但有仙门弟子称在魔渊旁看见了他。 这三件事叠加起来,已经足够让这一天在九州大陆修真界上万年的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三件事,不论哪一件的消息放出去,都会引起修真界极大的震动。 如今这三件事接踵而来,虽然还存在部分疑似或者道听途说的消息,但现在九州大陆上已经如同炸开的锅,吵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沈亭昱御剑飞行,越过大片狼藉的密林,最终降下飞剑,落到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这里的树木东倒西歪,到处散落着不知名的齑粉。一堵由碎石、泥土和树木枝干组合起来的高墙足足绵延了好几里长,十分引人注目。 魔渊已经关闭,只留下一道深深的狭窄地缝,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这里没有魔气外溢,但这道地缝却时时刻刻昭示着悬在人间头顶的危机,仿佛大地上留下了一只眼睛,平静中又好像在暗处窥伺。 沈亭昱就在这条地缝的某段旁找到了秦越。 丹霄圣君的失踪已经在修真界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短时间内,不少人都忽略了这位圣君爱徒其实从子午秘境崩塌后也一并音信全无了。 沈亭昱此番前来就是专门找对方的。 他来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然而坐在地缝旁的年轻弟子却像是对此毫无所觉。对方痴痴地望着面前几乎合拢的地缝,手中拽着一袋打开的酒囊,酒香就在这方小小的空间中弥漫。 沈亭昱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明知道自己来了也没反应,再想到外面已经变了的天,说起话来就忍不住怒气冲冲:“你都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坐在地上的仙门弟子一动不动,用一种单调的语气道:“一天?两天?我也不知道。” 沈亭昱怒气反笑。他本意是想诘问秦越,怒斥他如此颓丧,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耽误了多少事。没想到秦越看起来大受刺激,人似乎已经傻了,连自己话中的好赖都听不出来,竟然还正经回答起来了。 沈亭昱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妄症:“魔渊已经关闭,你再看也没用,他不会出来了。” 秦越猛地回头,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说了,我和他终有一天会再相见!” 沈亭昱冷哼一声:“那他肯定没说让你在这等他。” 地上的仙门弟子闻言忽然站起身。他本就生得凌厉的眼睛此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好像被重重冒犯的猛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点杀意。 这点杀意威势甚重,扑面而来的时候,沈亭昱只觉得仿佛有一柄重逾千斤的长剑正低低地悬在自己的头顶,还不住地往下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沈亭昱心里暗道不好。他本来只是想让秦越赶紧清醒过来,这下似乎无意间惹恼了对方。果然,秦越步步紧逼,面色不善地盯着沈亭昱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沈夕?” 这还用了解吗?难道丹霄圣君执意入魔后,还会让自己的弟子苦苦守在废弃之处?于情于理,这都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 除非是有什么玄机藏在其中。 但是按照沈亭昱过往和沈夕共事的细节来看,他不认为这座已经关闭的魔渊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如将目光放到更西部的高原上。 在他们合作探查魔物的最近的一段时间内,圣君明显对西部的高原十分留意,并且可能暗地里做了很多连沈亭昱都不知道的准备。 不过沈亭昱本能地察觉到,这话不能对秦越说。他看着对方那凄苦又癫狂的模样,脑海中不知怎的浮现了“结庐”二字。 在这逐渐逼近的威压时刻,沈亭昱忽然福至心灵:“你还小的时候,我与圣君共事过一段时间,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圣君的行事风格。至于有关圣君的其他方面,当然还是你这个日夜跟着他的弟子最了解。” 果然,这话一出,对方身上藏不住的那点杀意尽数消散。秦越的眼神重归空茫,面上忽然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色来,眼见着却比刚才好像更癫狂了些。 “我了解他吗?”一身寥落的仙门弟子喃喃道,“或许正是我太了解他了。只是我不相信自己的了解,只相信他。” 沈亭昱这时才喘了一口大气,忙道:“如果你相信丹霄圣君,那你就更不能在这里待着了。外面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正在审判他是否堕入魔道,要不要讨伐呢。而你作为事发时离他最近的人,本该最维护他的人,却迟迟不回去。” 秦越正在暗自神伤之际,忽然听到沈亭昱这番话,马上也顾不得伤心了。他立刻转过身来道:“他就是入了魔道又如何?谁敢讨伐他?马上带我去见他们!” 说着,他也不等沈亭昱在前面带路,先一步唤出飞剑,跳了上去。 沈亭昱见他瞬间振作起精神,眉宇间浓重的愁云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饱含怒意的眼神,忍不住心想,涉及到丹霄圣君的事,这位年轻的徒弟变化得可真快啊。 他一边跟着驾起飞剑,一边忍不住问:“这么干脆就走了,你彻底不准备再等了吗?” 明明方才那么留恋。 秦越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沈夕在外的名声已经受损,我怎么还有心思想别的?如果过了几天他重新回来,却因为被人追杀而耽误了和我见面,这怎么能行?!更何况他要是现在出来,那他最需要的就是我,我必须要保证他见到我之前是安全的。等我解决了这些事情再回到这里来等他也不迟。” 这一下又神思清明、头脑清醒了。可见秦越变得癫狂是因为沈夕,理智回笼也是因为沈夕,真是全副心神都挂在丹霄圣君的身上了。 沈亭昱跟他们师徒二人相处的时日可不算短暂,只是以前虽然知道秦越十分在意他的师尊,却也是头一回见到对方像现在这样如癫似狂、喜怒无常。先前秦越坐在魔渊边缘的那一幕,更是整个灵魂好像都已经随着现在不知何处的沈夕去了一样。 沈亭昱虽然性子直,但也不是个傻子。经过这一遭,他哪里还不知道秦越对沈夕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一想到这里,沈亭昱便有些忧心忡忡。俗语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之恋,算得上禁忌。这禁忌之恋秦越压抑了这么多年,这两天陡然爆发出来,真不知道他的心境该有多么动荡。只看他今日的表现,就可见一二。 眼下又是修真界局势动荡的时刻,因此修者用来自保、杀敌的修为格外重要,甚至秦越现在要为沈夕撑腰也要倚仗自身实力。不知道他在心境剧烈动荡之下,修为有没有受损?现在可是连个合适的能引导他的人都没有。 这么想着,沈亭昱默默分了一分神识从前方御剑飞起的人身上扫过。这一扫,就把他看呆了。 秦越体内宽阔的经脉中,大量的灵气照常在炼化、运转,甚至似乎受到主人澎湃的心境影响,运转的速度较之从前还大大加快!不过一段时间不见,他背上待着的那只灵力怪物竟然又大了整整一圈! 如今这怪物身形魁梧,简直是个巨人。它的气息直冲云霄,灵力在它身上迅速地流动来回,如同大江大河从悬崖上往下奔腾咆哮,气势如虹,有如神佛。察觉到有人窥伺,怪物刚扫过来一眼,沈亭昱就迅速断开了神识。 双手微微地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沈亭昱的额前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沈亭昱暗想,或许他更应该担心的是那些正在外面闹着对丹霄圣君不利的人。 秦越知道沈亭昱查探了自己的修为,不过他没有管这件事,而是冷静道:“耽误了太久,该出发了。” 沈亭昱忙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他说着,驾起飞剑飞到秦越的前方,却见对方将手中的酒囊倒过来,醇香的液体簌簌落下,在空中划过一道珠帘,最终没入泥土中消失不见。 秦越一路走,一路倒,过了几息才倒完。 看起来这酒囊是满的。 沈亭昱随口道:“原来你没喝酒。” 秦越将酒囊盖好盖子收起来,道:“沈夕不让我喝。” 最痛苦的时候他不是没想尝一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就像他体内运转的功法,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论他神智是否清醒,这功法都会一直运转下去。 因为这些都是沈夕耳提面命他,日夜训练他,在他身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 第96章 到时他会一起殉情。…… 秦越从西境的密林赶到中原,这一路上日夜兼程,一点都没休息过。不消两日,他和沈亭昱就来到天衍城附近,在玄水镇上降下了飞剑。 玄水镇,对如今的秦越来说是个有些陌生的地名。 “我听说你是在这里出生的,”沈亭昱降下飞剑后,看着身旁人面上有些恍惚的神色,开口道,“你平常难得来一次。最要紧的事情办完后,你可以到镇上逛逛,去你想去的地方看看。” 秦越摇摇头:“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对于玄水镇,他的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甚至连他小时候受到的那些打骂、欺辱,他都没什么印象了。 唯有那天从天而降的艳红色马车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他记得那天他撞到了马车前,车窗前的红色小帘轻轻晃动,他就从缝隙中见到了他此生唯一爱的人——沈夕。 即便隔了十多年,那天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初遇时的心情历久弥新。现在回想起来,秦越的心脏都还在砰砰地跳动,因为见到沈夕的喜悦随着血液从心脏迸发,又传遍全身。 沈夕…… 秦越想到这里,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他的目光不再在玄水镇上留恋,而是坚定地看向了天衍城的恢宏城门。 赶来的这一路上,沈亭昱已经向他具体地分析了一遍外面的形势。如今坏消息接踵而来,整个修真界已经闹得人心惶惶,吵什么的都有。 其中关于丹霄圣君的下落和敌我之辩已经吵了几轮,至今还没有完全定论。争论中,有两派的观点占据主流。一派以沈家为首,认为圣君的事尚未定论,不应算作魔物。另一派则以袁微名所在的抱朴宗为首,认为圣君已入魔道,应当作魔物处理,昭告天下,悬赏通缉。 这件事两天开了两场争论,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得到解决,而最新的一场争论设在天衍城的蝶影楼中。沈亭昱打算今日就将争论解决,让绝大多数仙门中人都全身心投入到抵抗魔物入侵这件事中。 有沈亭昱这个沈家家主在,他们两人很快就进入了天衍城。 秦越走在中轴大街上,看到两旁有些眼熟的街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第一次进天衍城的场景。 那时他坐在沈夕的马车上,只能通过车窗前红色小帘的晃动窥见外面的景色。马车内,沈夕靠坐在塌上,对他这个新收的弟子冷淡地教诲: “作为交换,你跟着我修行,只要不作奸犯科,坚持除魔卫道,我便可以一直教授你,直到你独当一面。”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似乎是说了一声好。 可惜他食言了。 那最大的魔物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除去,因为那是沈夕。即便到了那个时候,沈夕还不忘提醒他,他没有听从教诲,除掉对方这个危险的因素。 像这样的沈夕,秦越根本就不相信他真的堕入了魔道。沈夕挂念修真界的安危,为天下斩魔还被魔气生生折磨了五百年,如今却有人想趁机将他以魔物的名义除去,真不敢想象他听见后会有多伤心。 这样做值得吗? 恐怕沈夕会认为是值得的。秦越了解他,知道丹霄圣君甚至根本不在意这些,只会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他的难受都只是替沈夕难受而已。 身旁的人灵力忽然有了波动。周遭的灵气正朝着秦越涌去,在他的背后已经有一个小小的漩涡生成,昭示着秦越心绪的起伏。 沈亭昱心里暗道不好,这里是天衍城的中轴大街,平常凡人百姓众多。他们又即将穿过最热闹的街段,要是在这里出了事,只怕丹霄圣君的事更洗不清了。 沈亭昱看着街道两旁越来越多的行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注意秦越,准备随时出手时,凡人们当街讨论的窃窃私语也迎面扑来: “……你最近听到那个传闻了吗?说是丹霄圣君入魔了!” “我听说了,看别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据说这次这么多仙人来我们天衍城,就是为了商讨这件事呢!” “圣君怎么可能入魔!别忘了十年前,就是圣君在我们这里斩杀了一个魔修,保护了我们呢!” “我当然不可能忘!但是我听说圣君从前受过重伤,正是这重伤逼迫他不得不入魔的……” “那圣君不也是为了我们吗!我听说是五百年前圣君斩杀魔君时留下的旧伤,老是不好……” “如果真是这样,那圣君怎么能算入魔呢?即使他不得不成为魔修,可是他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啊!依我看,不过就是修炼的法子不同,圣君保护我们怎么能算入魔!” “所以我们不要老说圣君入魔了,不然圣君要是听到多伤心啊。至于那些来我们这里讨论的仙人,这不是还没出结果吗?肯定是有人在为圣君争取的……” 沈亭昱一路转过嘈杂的街区,察觉到身旁人周遭形成的灵力漩涡渐渐地小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他再看秦越的神色,见对方面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丹霄圣君十多年前在天衍城的善举,时至今日还有着如此深远的影响。不仅赢得了城中人对圣君长久的爱戴,还在关键时刻稳定了他徒弟的心绪。 善因结善果。 秦越抵达蝶影楼前,跟随门口管家的指引上楼来到了一间会客室的门前。 “里面的人已经开始了吗?”沈亭昱低声问引路的管家。 管家恭敬地低声道:“诸位来宾已经开始商讨了。” 沈亭昱点点头,看着管家退下,自己上前一步,先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随后就一把拉开了会客室的门。 里面的唇枪舌剑戛然而止,会客室中满满当当坐着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看过来。在见到沈亭昱身后走出来的秦越后,在座的有几人明显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诸位打扰了,”沈亭昱的面上挂上笑容,将身旁的位置让给秦越,“想必各位都认识,这是丹霄圣君的弟子。关于今天的争论,我想他应该在场。” 这话在座无人反对。 会客室中一时安静非常,无数双眼睛盯着秦越的一举一动。这位丹霄圣君唯一的弟子看起来十分冷静,无视诸多加在身上的视线,在沈亭昱的指引下坐到了沈家所在座位的旁边。 秦越一坐下,就淡淡开口道:“你们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就问吧。” 在这一刻,在座众人恍然间似乎在他身上看见了丹霄圣君的影子。 这一愣神的功夫,袁微名率先发问道:“事发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他没有明说,但在座众人都知道他说的“事发”指的是什么。 秦越点头。他承不承认,都有人目击了他在现场。更何况,秦越也从来没想过不承认。 袁微名又问:“丹霄圣君有没有入魔?”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袁微名重复了一遍,眯起眼睛,很快换了一种问法,“他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们这里也有目击的弟子,你可要如实回答。” “他的头发变白了,眼睛也变成了红色。” 还是那么好看。 袁微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继续追问道:“圣君后来去了哪里?” “他跳入了魔渊。” 这最后一句落下,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沈家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沈亭昱,却见家主此时面色沉静。 袁微名万万没有想到他想要的有力证据得来的如此轻易,他本来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引导。身为沈夕的唯一弟子,最前方的目击者,都当堂给他提供了这样的信息,足以说明丹霄圣君已经堕入魔道,又还有谁能再反对他的意见?! 他心中兴奋不已,面上却仍作镇定,只是双手忍不住捏紧了:“秦小友所言,大家都听到了。如今丹霄圣君已经堕入魔道,我主张立刻对圣君进行悬赏通缉,见者……” “我没有说他堕入魔道。” 一句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了袁微名的话。他恼怒地回头看去,就见秦越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此刻正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 袁微名觉得他莫名其妙:“他模样大变,又主动跳入魔渊,这不是堕入魔道是什么?” 秦越站起身:“沈夕如果堕入了魔道,我为什么会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还能告诉你们这些消息?” “沈夕如果堕入了魔道,你们又如何知道他可能堕入魔道的消息?那天不止我一个人在场,从子午秘境中出来给你们传达消息的弟子,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是谁救了他们一命?” 秦越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他的目光巡视全场,视线所过之处,多少人纷纷避开,不敢直视他逼人的眼睛。 会客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一道微弱的男声响起:“是圣君救了我们。” 众人转头望去,就看见一位坐在会客室边缘的弟子忽然站起身来。他面色苍白,看衣袍是南山派的。 对方攥紧了手,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是圣君救了我们。” “当时本来有一道很强的剑气准备斩杀我们,却被一阵风挡住了。那阵风里带着一丝魔气,当时受限于形势,我没有过多留意,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圣君救了我们。” 袁微名脸色铁青。他一直带着南山派这几个弟子,就是为了作为沈夕已经入魔的有力证据。谁知道关键时刻,这小子竟然又跳反给了这样一条新信息? 眼看自己这边的众人神色都有动摇之意,那几个中立的长老们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袁微名立刻道:“你们说的不无道理。但是我想问丹霄圣君是不是入魔了?魔渊是不是他主动跳进去的?魔气有多折磨人的神智,以至于多少修者最终被其吞噬了神智,我想在座各位经历过数百年前浩劫的长老们不会不清楚。” 他说到这里,环视了周遭一圈,那原先若有所思的长老们面上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秦越冷冷道:“何止是长老们清楚?我也很清楚。沈夕跳入魔渊前曾经对我说过,他说他很难受,要撑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种令人动容的悲哀。在座众人由他的话想到为数不多的见到丹霄圣君的时刻,想到对方轻声的咳嗽和苍白的脸色,也不由得被秦越的情绪所感染。 然而下一刻,圣君弟子脸上的悲哀已经消失殆尽: “你们这么清楚魔气的折磨,又有谁帮助过他?又有几个人替他想过?他数百年前斩杀魔君,十几年前在这里杀了一个魔修,我来的这一路上,这里的凡人百姓都对他交口称赞。而到你们这里却换来这个结果,甚至事到如今,还有人趁机算计他!” 秦越这话掷定有声,夹杂着冷静的愤怒,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诸多遮掩着面孔的人脸上的伪装给毫不留情地打掉了。 袁微名脸色铁青。他朝周围一看,果然在座的不少人脸上都现出动容之色。甚至在自己这半边区域,都有不少人的脸上现出了愧色。 在这个时候,袁微名也难免气虚,但他仍强作镇定道:“你说得对,但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考虑的。假如丹霄圣君日后真的性情大变,伤害无辜,你们又准备怎么办?” “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秦越冷哼了一声,“如果你之前就敌不过沈夕,难道他入魔之后你就能赢了吗?” 他这话毫不客气,完全没把袁微名放在眼里。袁微名身为抱朴宗的长老,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毫不客气的轻蔑。 他怒从胸中起,手一拍桌子,威压便释放出来。会客室内修为稍微低一些的弟子顿时感觉泰山压顶,头不由自主地往下低,几乎喘不过气来。 袁微名看秦越虽然在年轻弟子中修为算高,离他却还差了不少,本想用这一招治治对方,却没想到秦越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丹霄圣君的座下弟子纹丝不动,面无惧色,反而朝着威压迎了上去。不知何时,他的背后现出了一只巨大的,几乎要将会客室天花板顶破的灵体,如同威武的武神。 这座灵体身上的灵力正在快速流动,已经集结起一个灵力漩涡,会客室周围的灵力正在迅速地涌入其中。 灵体的手中握着一把灵力铸就的长剑,随着主人拔剑的姿态而动,朝着迎面而来的威压斩去。 霎时间狂风大作,会客室内年轻弟子们感觉头顶上压着的泰山瞬间消弥于无形。他们抬起头来,只见周遭的墙壁上出现了深深的凹陷,窗户已经破烂掉落,外面的风倒灌入室内。 来自抱朴宗长老,分神期大能的威压就这么被破了。 袁微名的面色极其难看。他本想出手给秦越一个教训,却没想到对方竟这样轻易地破解了。他看着秦越背后的灵体,心中充满忌惮。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背负着这样的东西,这人竟然还没有因为如此多的灵力倒灌而爆体而亡? 秦越已经将背后的灵力隐去。 眼看着会客室内一时沉默下来,沈亭昱立刻从旁劝道:“袁长老,大家同为正道,何必与一位小辈计较。秦越虽然出言不逊,却也是为了圣君急切。而且我认为他先前所言虽然狂妄,但有一部分也不无道理。” “丹霄圣君的问题十分棘手。我不认为他已经泯灭理智,而且圣君于世人的安危有大功,不宜就这样寒了大家的心。更何况,圣君入魔后,我们真想要对付可不容易,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激怒他?不如还是按照原计划那样,继续建设防御法阵。等到真遇到可疑的魔修魔物,先行通报各地各门派,大家再做打算。不知道大家以为如何?” 他此时站出来,说的话符合当下的情况,有理有据。沈家那半边的人自然同意,会客室内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除了抱朴宗的几位都点头了。 袁微名气得要命,却也哑口无言,难抵大势。最终他重重冷哼一声:“权宜之计!万一圣君真的已经堕入魔道,到时候要是有人不幸因此殒命,我看你们怎么办!” 秦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到时候我自会与他拼命,用尽一切手段将他斩杀。”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却又听那年轻的弟子叹息一般道:“这也是他的要求。” 除魔卫道,这是沈夕多年来对自己的期望与教导。 会客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看着那丹霄圣君的弟子从破开的门走了出去。 秦越在昏暗的走廊里前进,心情是这两天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当然会完成沈夕的愿望。不过他没有说的是,到那个时候,他也会一起殉情。 第97章 他心里有我。 秦越独自走出蝶影楼的大门,正在神伤消沉的时候,忽见面前一道黑影朝他扑过来。他随手一抓,一只温热的毛茸茸就在他手中挣扎起来。 秦越定睛一看,发现是之前在沈夕身边跟过的小黑猫,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挂着福袋的项圈。 “它一落地就到处乱跑,幸好被你抓住了。” 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秦越抬头一看,就看见一位玉雪可爱的少年。 是映雪。 映雪看到小黑没有跑丢后松了口气,在见到秦越后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伤心的神色:“小黑之前一直很乖的,但自从圣君不知所踪后,它就变得不安分了。” 或许小猫也察觉到主人有危险了吧。 映雪这么想着,心里愈发难过。 秦越听到这里却是心头一动。他看向手中的小黑猫,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探究之色。 小黑猫被他这眼神看得背上的毛毛都要竖起来了,心中哀叹道,这师徒俩怎么一个比一个难搞! 但是想到宿主在飞船上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再加上现在的形势,小黑猫不得不放弃挣扎,夹着尾巴,举起两只小猫爪,努力夹着嗓子“喵喵”了两声。 秦越不为所动。他仍然提着对方的后颈皮,盯着手中的小黑猫,探究地审问道:“你知道什么?”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一旁的映雪都听不大清楚。他眼见秦越面沉如水地盯着小黑猫,总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可怕。映雪正想把小黑猫从秦越手中解救出来,身后就传来一道厚重的男声:“秦越。”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昆仑宗掌门褚桐离他们几步之遥站定,目光向着秦越:“这几天一直不见你,我还以为……” 他停顿了一下,转而又道:“沈夕把你教导得很好。” 秦越不置可否。 褚桐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我们马上要回昆仑了,你要一起回去吗?” 秦越本想拒绝,手中原先乖乖待命的小黑猫忽然挣扎起来,在他手中喵喵了两声。秦越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就见那只小黑猫挥舞着两只前爪,一会儿朝他这边看看,一会儿朝褚桐的方向瞅瞅,末了还不忘冲他喵喵两句。 像是在催促他答应一样。 褚桐说完,有些紧张地等待秦越的回答。小师弟平日里与他关系冷淡,这位师侄便也和他没有多少来往。偏偏对方还是个很有主见的,不见得愿意听他的建议。如果是平常也就罢了,现在是特殊时期,秦越又是最后一位和沈夕接触过的人。如果对方愿意留在昆仑宗内,无论怎样,安全总是有保障的。 他的小师弟也就只有这一位徒弟,还十分珍爱。褚桐只希望当小师弟重现人间的时候,对方能安安稳稳地和小师弟师徒重聚。 更何况,秦越待在昆仑宗内为抗魔做准备,这件事放出去对沈夕的名声也更有益。 就在褚桐思索着该如何说服秦越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点头:“好,我先回昆仑一趟。” 这下省却许多不必要的口舌,褚桐连连点头,立刻带着秦越两人一猫前往蝶影楼前的门派聚集处。 众人自天衍城北门出去,一出城就驾起飞行法器,一起朝着北境的方向飞去。 回昆仑宗的路上,秦越有些恍惚。他也没有离开这里特别长时间,却恍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故地重游感。而且越靠近昆仑山,这种感觉越强烈。 飞舟在天上滑过,底下掠过纵横的熟悉的山川。秦越离开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致,回来的时候依然如此,只是天气变得更冷,地面的郁郁葱葱减少了不少。 而那原先在他飞船上的心上人,现在也已经不在他的身旁了。 一想到这里,秦越就失魂落魄。飞船跟随同门的飞行法器穿越对抱的巨大山门,没有再随同他们停留在主峰,而是独自前往了映月峰。 还在映月峰外,秦越就透过峰顶逐渐凋零的枝丫望见了那方小小的院落。 他迫不及待地降下飞行法器,顺着熟悉的道路一步步走向他最熟悉的地方。 “小黑!” 映雪抱着小黑猫,完全跟不上前面人的步伐。偏偏这个时候,原本在路上已经变得乖巧的小黑又开始乱动,趁他一不留神就挣扎着跳出了映雪的怀抱,撒开腿朝前跑去。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黑追着秦越的背影消失在林径的拐角处。 秦越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他一见到小院的进门,无数回忆就如同潮水一般漫上了心头。 他还记得多年前,他刚拜入沈夕门下的时候,那人牵着他的手走在这条小径上。那时的他看到这扇门,紧张又期待。夕阳的余晖照在门上,将他和沈夕的影子拉得很长,还紧紧相连。 秦越的目光还在小院的进门上留恋,人已经走进院中。他转过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房间的门。他略一停顿,就伸手推开了这扇已经沉寂好些时日的门。 房间里的陈设一如既往,床边的窗户依然半开着。从这扇窗户看去,一眼就能看到对面沈夕的房间。 曾经有多少次,他坐在床上,借着这扇窗偷偷地看沈夕映在窗纸上的剪影。他就借着这道美丽的剪影,在脑海中想象着师尊在房间里的模样。 是坐在床上打坐修行吗?师尊闭着眼睛的样子宁静又美丽,长长的睫毛有时候会轻轻地颤动一下,仿佛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偶尔振动一下翅膀。 还是坐在桌边拆看来信?烛火中,师尊额心的剑纹朦胧又艳丽,拿着信件的手指细长又洁白,专注的神色让人忍不住贪婪地想要多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可惜现在那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甚至不在昆仑宗内,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让他连个盼头也没有。 “喵喵!喵喵!” 秦越正在出神之际,大声急促的猫叫声忽然在自己耳边响起。他低头一看,就见从前跟在师尊身边的小黑猫此时已经跳上了窗台,正冲着自己焦急地喵喵叫,还试图伸出爪子来挠自己。 秦越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抓,就抓住了准备攻击自己的小黑猫的后颈,把对方给提了起来。 “喵喵!” 系统气得想翻白眼。 这个小兔崽子刚刚还在魂不守舍地东张西望,睹物思人。怎么一回魂看到自己就这么不客气,连抱都不抱一下,只会拎脖子!自己好歹也是他师尊留下的东西之一呀!宿主也真是的,怎么尽给一只可怜猫猫出难题! 手中的小黑猫挣扎了两下,一边继续喵喵叫,一边脑袋和四肢都朝着沈夕房间的方向摆动。 秦越自然看懂了对方的暗示,很快松开手。脱困的小黑猫立刻跳下窗台,转身朝门外跑,期间还三步一回头,似乎在等着秦越跟上来。 秦越这回也没有辜负对方的期望,跟在一只猫身后,很快踏进了沈夕的房间。 小黑猫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地跳到了丹霄圣君的桌案上,开始翻找各个隐藏的柜子和抽屉。 秦越跟在它身后,看到小黑猫在各处按按爪子,忽然“咔哒”一声,原本浑然一体的桌面忽然出现了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弹出来了。 秦越立刻上前往外一拉,就见里面放着厚厚一沓纸张,已经装订成册。封面的几个大字苍劲有力:秦越亲启。 他如获至宝,立刻翻开,就见书册里面用漂亮工整的小字详细记录着许多笔记。包括这些年来魔物出现的踪迹,这些踪迹在地图上的分布,出现的魔物的详细资料以及沈夕对这些信息所做的归纳和总结,其中还有大量宝贵的如何防范魔物入侵的经验、阵法和治疗魔物所伤的丹药药方。 这对于现在的修真界来说是一笔无比珍贵的财富! 沈夕要他看的只有这些吗?这封要他亲启的书册只是为了让他来传递如何抗击魔物的资料吗? 秦越再往后翻,又看到了有关幻妖境资料的汇总,其中包括沈夕对幻妖境所在的推测,与秦越先前在子午秘境中进入幻妖境的地址一模一样。而在这一页的后面,还记录着少量有关幻妖境中情况的描写,其中“梧桐叶”这三个字被画上了几道横线。 旁边潦草地批注了几个字:驱魔去邪、清心明目。 梧桐叶、梧桐叶。 沈夕当日果然是清醒的。 秦越心头一动,再往后翻,则是有关如何彻底根除一只大魔的各种古籍记载资料,期间还夹杂着各种各式各样的小字批注。 他越看神思越清明,越看胸中越了然,最终目光停留在书册的最后一页上。 那里用工整的小字详细记录着秦越无比熟悉,从小被教导,直到现在已经刻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功法。 系统蹲坐在旁,眼看着秦越一通手册翻下来,面上由喜转悲,又由悲转喜,翻到最后已是似喜似悲。 然而等到秦越抬起头来的时候,系统却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其中流露出的分明是狂喜。 感觉师徒两人都好可怕…… 系统默默想着,却还是壮起胆子、硬着头皮凑近了对方,准备完成宿主大人交给自己的任务。 “喵喵~” 秦越看过去,就见小黑猫抬起头,朝他挺起胸脯,尽力将几乎看不见的脖子上围着的福袋展示给他。 “沈夕让你把这个给我?” 秦越一边问,一边伸手抚上了那只福袋。 系统赶紧又喵喵了两声,很快就感觉脖子传来一股扯力。它连忙低头,只见面前的秦越已经将福袋拿到手中拆开。 一根艳红色的羽毛轻轻地飘落下来,安静地卧到年轻人的掌心里。 仔细看去,这根羽毛光泽熠熠,中间细细的羽管也是红色的,只是颜色相比之下更加暗沉,整根羽毛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沈夕的羽毛。 而且很有可能还是比较特殊的一根。 “他心里是有我的,”秦越那双狂喜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盯着面前的小黑猫,好像对方是一个能倾听交流的人,“虽然他推开了我,但他是为了我好。他布局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他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要依赖我。” 这种只属于两个人的隐秘让秦越兴奋得浑身颤抖起来。 系统看着他,默默后退一步,仰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真的好恋爱脑啊。 不过,不过它也不得不承认,宿主的确是最信任秦越了。 第98章 沈夕的气息乱了。 “这是?” 褚桐坐在椅子上,看到难得来找自己一趟的秦越朝自己递过一枚玉简。 秦越道:“我在师尊房内发现了一本册子,里面有师尊这些年来四处搜集的有关魔物踪迹的信息和相应的应对之法。我认为这对如今的修真界抵御魔物大有用处,而且将这件事宣扬出去也对师尊和昆仑宗的名声有益。所以我特地影印了好些份玉简,预备送往九州各门各派,这一份先请掌门师伯过目。” 褚桐接过玉简,神识一扫,果然如秦越所说,上面熟悉的漂亮工整小字详细地记录了十几年来魔物的活动以及整理的魔物应对之法。 小师弟竟然不声不响,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做了这么多事…… 不对,像这样持续十几年的追踪,有同时间段来自九州各地魔物踪迹的地图,还详尽记载了魔物出现的具体时间地点缘由等等。这样庞大的工程不太可能仅由小师弟一人完成,更何况对方的身体还一直忍受着魔气的折磨。 他的身边肯定有帮手。 褚桐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沈家那群人,还有面前这位小师弟最疼爱的徒弟。 小师弟忍着病痛也心怀天下,辛苦地搜集资料,但借用帮手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他。 明明他和整个昆仑宗就在小师弟的身边。 一想到这里,褚桐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再看此刻站在面前的秦越,他的心头更是有种微妙的愤恨和痛苦。 秦越仿佛没有看到面前长辈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他一见褚桐抬起头,立刻道:“掌门师伯可看完了?如果掌门师伯也觉得师尊的办法很好,那门内就尽早开始执行吧。我去把这些玉简带给其他门派,将师尊的方法传授下去。” 褚桐压下喉间的苦涩,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召集门内众人,商讨布置阵法和炼丹之事。你……你既然要走,可需要有人随行?” 秦越拒绝:“我一个人去。” 褚桐也不再多与他寒暄,又嘱咐了这位师侄两句,两人就在房间中分手。褚桐匆忙去大殿中寻诸位长老,而秦越则驾起飞剑重新离开了昆仑宗。 * “你,站到离位。对,就是第七根柱子的下面。旁边那个人,对,就是你。你站到坎位,在第九根柱子那里。” “……大家都站好了吗?好,现在听我的命令,等我说’按’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将手按到面前柱子上的法阵中央。等我说’起’的时候,所有人一起注入灵力。” “三,二,一,按!三,二,一,起!” 经过一个白天的忙碌,秦越终于帮南山派将第一道御魔法阵建立了起来。 这是他从昆仑宗出来的第十天。秦越自然不可能每个小门小派都跑一趟,他选择和各州的大门派合作,再由他们将御魔阵法的一部分传达到下属势力范围的小门派当中。这样层层叠加,最后形成环环相扣、严谨复杂的御魔大阵,以期在万不得已的时刻,南山派势力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能有时间撤退,活到最后一刻。 前面九天,秦越有一天的时间在和南山派的掌门、长老们商谈。还有三天则是通知南山派势力范围内下属各地,同时准备阵法所需的各种材料、法宝以及人力。 接下来的这六天时间里,秦越都在布置阵法的当地,训练同去的南山派弟子一同完成阵法的布置。这样有了经验的弟子们可以前去别的阵眼所在,也跟着布置阵法,加快布阵速度。 南山派地处九州大陆的西南,距离当初子午秘境的所在地不远,这也是秦越选择这里作为布阵第一站的原因。 虽然根据沈夕整理的手册,这里出现魔物的次数并没有比九州大陆的其他地方多多少,但是既然沈夕是在子午秘境中坠入魔渊的,秦越就隐隐觉得靠近西南的地界更特殊一些。 “辛苦你了。” 南山派的大弟子擦了擦额上流下的汗珠,由衷地朝面前丹霄圣君的座下弟子道了一声谢。 对方这几日的奔波辛苦,他都看在眼里。能将圣君的手册毫不藏私地拿出来,尽心尽力地带领他们布置阵法,的确符合丹霄圣君的门风。 看来之前的传闻,真是有人存心挑拨…… 秦越坦然地受了这一礼,只道:“抵御魔物的入侵是师尊的心愿,我只是照做而已。” 他抬头看向西面的天边,又一次忍不住想。 现在的师尊,会不会和他看着同一片天空呢? 正当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收工往外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南山派弟子们交头接耳的声音。 这些弟子们方才布阵的时候全神贯注,大气也不敢出,这会儿放松下来,自然讨论交谈的声音也多起来。空旷的场地上一时间如同身处山林之中,充斥着叽叽喳喳的人声。 “这阵法好复杂,我以前还从来接触过这样繁复宏大的阵法,布置起来真是费时费力。” “据说这是丹霄圣君的手笔,圣君道行深厚、见多识广,自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比拟的。” “我们怎么了?瞧你这说的,圣君道行深厚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堕入了魔道。以前可是说了的,魔修就是罪人。” “慎言!我派今日多出来的种种抵抗魔修的手段,都是圣君令他的弟子带来的。你身为我南山派弟子,不可随意评判他人,更不可忘恩负义!” “你!你这帽子扣的!要我说,那圣君已入魔道,他的弟子将这些交出来不也是为了赎罪吗!何必对他们心存感激……” 那争辩得满脸通红的南山派弟子话还未完,便觉得一道细小的风声擦着耳边掠过。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捂,只觉得掌心一热。再收回手定睛一看,只见殷红的血液流了一手。 先前站在他对面痛斥他的弟子为人持重,这会儿也不免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左耳:“你的耳朵……” 争辩的南山派弟子很快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他忍着钻心的疼痛,颤抖着手往脑侧一模,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耳竟然已经少了一部分! 那细小的风声来得如此轻巧,威力却这般大,一瞬间就斩去了他的一部分耳朵。若是对方有心,方才将风声对准自己的脖颈,只怕自己此刻已经丧命! 争辩的南山派弟子一阵后怕,这才反应过来去找来人。他扭头一看,就见伤人者不避不闪,手扶着腰间已然出鞘的长剑,目光如同鹰隼一样望过来。 正是丹霄圣君门下的弟子,秦越。 来人面如冰霜,眼睛里却好像染着一团亟待喷发的火焰。 “赎罪?我认为你应该向丹霄圣君以死谢罪。” 秦越的声线没有起伏,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惊雷般在众人中间炸响。明明是决定一个修者生死的大事,却被他说得如此轻而易举、自然而然,在场也无人怀疑他是否能做到。 现场鸦雀无声。 秦越冷冷道:“如果不是他五百年前的那一剑,像你这样的畜牲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毫不掩饰的轻蔑的侮辱一出,先前争辩的南山派弟子顿时涨得面红耳赤。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整个人却更缩起来。 在场的其他人看着他,却无人为他说话,整片空间静悄悄的。他的头慢慢地低下去,低得像是要栽进地里。 秦越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道:“这里的阵法是我带来的,但是圣君整理的。他这五百年来,因为当初救你们的那一剑,受尽了多少折磨。即便如此,他仍时刻注意着魔物的反扑,忍着病痛费尽心思地搜集研究能够继续拯救你们的方法,这个阵法就是他留下的。” “现在再看看你,”秦越绕着对方走了一圈,眼睛却不止看向这弟子一人,“你们现在能活着,都是因为得到了他的庇护,如今却对他口出狂言!” “圣君日夜忍受魔气折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有谁可曾关心过他?圣君修为日渐减退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有谁现在愿意站出来做他当年做过的庇护苍生的事?圣君坠入魔渊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你们知道他跳下去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吗?!” 这位向来冷静自制的丹霄圣君的首徒说到最后一句,陡然拔高了声音,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他看着齐齐朝自己看过来的人群,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他太痛苦了。” 人群中不知何时传来一声轻轻的啜泣。紧接着,就像某种机关打开了一样,原本雕像一般的弟子们像是突然活了。有的用袖子擦着自己红红的眼角,有的则握紧了剑柄面有愧色。而那先前争辩的南山派弟子脊梁一弯,直接跪到了地上。 “是,他是跳入了魔渊。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想办法让我拿到了他留下的手札,手札上全是他悉心整理的抵御魔物的方法。” “他为这世上的人忍受病痛、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却还有人不领情,在背地里对他大放厥词!依我看,像这样的畜牲何必要救,还不如让他们死了算了!反正都是一群白眼狼!” “可是我不能,”秦越看着面前忽然抬起头的那位南山派弟子,面对对方满脸的泪水无动于衷,“他希望你们活着,我就遵从他的愿望。不过,我没有师尊那样博大的胸怀,再让我听见这样的狂言,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说完,秦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对身后重新沸腾起来的人声再不感兴趣。 远远的山脚下,一条细细的黑蛇吐了吐信子。它那属于兽类的竖瞳记录下远处发生的每一幕,随后悄无声息地游去了。 * 西部的高原下,不知道多少丈深的漆黑地底。 熔浆在一旁的裂缝中缓缓地流淌,时不时地冒出几个泡泡。深红的火光映照出一方空间,映亮了一位身处牢笼中的人。 尽管身处牢笼之中,这人依旧神色泰然、气质宁静。他盘膝而坐,闭着眼睛,满头雪一样的华发垂落在肩头,额心的剑纹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更衬得他容貌昳丽、惊为天人。 而在距离牢笼不远处的前方,正站着一位黑衣人。黑色的袍子将他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张俊美邪性的脸,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注视着牢笼中的人。而在他的身旁,一条黑色的信蛇正嘶嘶地咬着一块玉简。 玉简发着光,在上空投射出热闹的影像: “……瞧你这说的,圣君道行深厚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堕入了魔道。以前可是说了的,魔修就是罪人。” 清晰的话音在昏暗的地底回响。投射出来的影像中,两个正道弟子正争论得面红耳赤。 其中一人容貌都已经变得狰狞:“要我说,那圣君已入魔道,他的弟子将这些交出来不也是为了赎罪吗?” 随后破空声响起,鲜血顺着耳朵流淌。熟悉的冷峻的面孔在画面中出现,声音怒不可遏:“赎罪?我认为你应该向丹霄圣君以死谢罪!” 从头到尾,周围旁观的其他弟子们都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同意前一个人的观点,还是赞同后一个人的观点。又或者,他们另有其他的想法。 总之十分冷漠。 短暂的影像很快结束,画面中止,信蛇吞下玉简,嘶嘶地退了下去。 那黑衣人血红色的双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话的腔调却又长又慢,如同在咏叹,又好像在引诱:“昔日的圣君沦落至此,连几个小毛头都能随意评价了。” 笼中人一动不动,神态安然,像是对外面的事毫不感兴趣。 黑袍人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而是饶有兴味地继续盯着他道:“当年你何必刺我那一剑呢,你看看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你的功绩。现在在你们那些人眼里,你也是同我一样的罪人了。” “你忍受我的魔气几百年,想必很痛苦吧,”黑袍人的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还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修为无法精进。可是你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谁还念着你的好呢?我看你的那些罪,全部都白受了!” 笼中人依然一动不动。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此刻的神情看不分明。 黑袍人又加了一味猛料:“你那个徒弟明明全然无辜,却因为你平白多了一个戴罪之身。他为了你到处奔波,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跟人打起来,却没有一个人帮你帮他说话,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白眼,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顺利得到其他门派的信任。” 笼中人的姿态依然没有改变,却有一缕雪白的发丝从他的肩头垂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很快又安定下来。 但这对黑袍人来说已经足够。他的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不自觉舔了一下嘴唇。 沈夕的气息乱了。 第99章 这是他的愿望。 不知道距离地面多少丈深的地底通道中,一袭黑袍的魔君悄无声息地前行。 他转过前方的石壁,转眼就来到了熟悉的石室内。熔浆的火光辉映在石壁上,将室内照得红彤彤的,为前方的笼中人更添了一分绮丽。 魔君看着对方,有一瞬间的恍惚。 黑色的牢笼,迤地的红衣,雪瀑的长发,苍白的肌肤,以及鸦羽般的睫毛都被笼罩在熔浆折射出的红光之下。这场景看上去既颓靡又艳丽,好像坐船过黄泉,望见两岸连绵无际的红色曼珠沙华在缭绕的雾中轻轻地摇摆。 不管见这人多少次,魔君始终都觉得很惊艳。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对方的时候。那时的沈夕意气风发,盛气凌人,举手投足间似乎连阳光都格外偏爱对方,在那人的眼中缀满了星星。 再看如今堕魔的沈夕,不好说对方的哪一种样子更好看,但在魔君看来,这位圣君比起那时更增添了几分魅惑的风情。 魔君想到这里,心里有些痒痒的。沈夕身上的魔气比之前又重了几分,魔君对此很满意,眼中却又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忌惮。 前段时间,因为他的彻底复活,魔渊重现人世。这本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偏偏这位圣君在那时从魔渊坠落,一下就跌到他的老巢来。 沈夕最终堕入魔道,这在魔君的意料之中。不如说对方能够拖这么久,才出乎魔君的意料之外。 这个时刻于他而言十分特殊,魔君刚刚新生,正是虚弱之际,杀过他的人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完好无损地掉落下来,叫他怎能不心生忌惮。 好在沈夕从下来后就一直待在原地打坐调息,还自己给自己罩了一座笼子。魔君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毕竟五百年前类似的事情并不罕见。 人类修者堕入魔道后大都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身体、新的功法运转,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成为废人甚至爆体而亡。这时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那自然会采取一些保命的手段。 要不是自己现在也同样虚弱,而且还不知沈夕的底细,魔君绝不会放过这样斩除对方的大好机会。 不过,魔君颇为得意地看着笼中人。从几天前起,对方身上的魔气开始杂糅了一丝美味的怨恨,他知道是自己放出的那段影像刺激到了沈夕。 若是对方因此功法大乱,成为废人,那简直十分符合自己的心意。 再不济,也可以让沈夕投入自己的阵营。不然像这样姿容卓绝的人物再难找出第二个了,若是就这样死了,也是一种遗憾。 魔君一想到这里,心潮就澎湃起来。他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笼中人:“圣君今日感觉如何?” 依旧没有回应。 魔君早已习惯,继续道:“圣君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十天?半月?这时间不长也不短,圣君每日在这里打坐修行,想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人啊,还是这么令我刮目相看。你不在的这点时间,就有这么多人动了那么多的心思。那袁微名我也曾见过的,他看起来对你十分不满,不仅忙着争夺什么权利,对你那徒弟也是百般刁难。” “你看看你,这五百年来受尽了折磨,世人却这般忌惮你。他们不但怀疑你,还欺负你留下的唯一的徒弟。你保护的这个天下给了你什么?你说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可笑?” 魔君说到最后一句,刻意放慢了语速,又特意用嘲弄和怜悯的语气去激怒对方。 果不其然,笼中人身上的魔气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浓厚,并且持续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这短时间内迸发出的浓重的怨恨、憎恶,多么美妙啊!魔君情不自禁地朝着笼中人的方向走近。 这样的情绪极大地感染了他,他迅速从黑袍中拿出一枚玉简,随意地将其中保存的影像投射出来: “如今各门派各行其是,步调不一,在抵御魔物这件事上经常产生纠纷。我认为应当推选一名正道魁首出来,由他最终拍板这些纠纷,以便尽快做好抵御魔物的准备。” “我推举袁微名!” “……” “虽然说你是丹霄圣君的弟子,但是你拿出来的这些阵法并不完全适合我们抱朴宗。况且我派传承数千年,也有自己抵御魔物的方法。这样吧,我找弟子先陪你去下面的地界看看……” “……他就是丹霄圣君的弟子?听说就是他在南山派打人,咱们还是要小心说话……圣君教出来的徒弟……” “……” “砰!” 不等影像播放完毕,一道剑气便从牢笼中射出,迅疾如电击碎了魔君手中的玉简。 “滚。” 这么多天以来,略带嘶哑的声音头一次在这方石室内响起。笼中人依然闭着眼,却气息紊乱,眼皮微微颤抖,额上汗珠细密,脸色苍白得可怕,可见心绪极不稳定。一柄火红的小剑探出对方的袖口,嗡鸣阵阵,显然已经蓄势待发。 “好,好,我走。” 魔君退了几步,举起双手投降。他的脸上带着微笑,这两句话却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样。 等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后,魔君这才转过身,再也支撑不住,嘴角迅速蜿蜒地流下一道暗沉的血瀑。 这一招真是好用。虽然玉简中的影像都是他特意选取、专门处理过的,却成功达到了目的。 就是把人刺激得太过了。 魔君想起方才那人的模样,十有八九在这关键时刻受到了重创。他想大笑,可是刚一牵动嘴角,胸腔里就传来剧烈的疼痛,嘴边的血更是瀑布般往下流,呛得他咳嗽不止。 即使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丹霄圣君还有本事这样重创他。 早知道不该做得那么过火。不过,魔君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的修炼也该尽快提上日程了。否则万一沈夕顺利地适应完毕,他也不能完胜对方。 如果沈夕仍然不愿意投入他的阵营,而他又杀不了对方,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真是该死,以他现在的情况,本来不该这么早迈出这一步的,但是…… 魔君想到方才笼中人急促的呼吸,颓靡的姿态,裹紧了身上的黑袍,整个人迅速地没入了黑暗的阴影中。 而在魔君彻底离开后,原本端坐在牢笼中的人忽然睁开眼。那双温柔美丽的含情目在熔浆的火光中闪烁,注视着魔君离开的方向,看不出情绪。 * “这里地形破碎,往年就好发泥石流,偏偏还不得不把它作为阵眼,这般不稳定,可如何是好?” “不然直接将这整座山削平?其实我早就想这样做了,虽然门内先前将附近的村民举家搬迁,偏偏这群凡人总放不下这里的田地,还要经常过来耕种,也不知道图什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整座山铲平,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怎么能行!山势地脉影响重大,不论是河流走向还是林木的生长,都将受到极大影响。这座山铲平了,周遭的森林、河流都要变,到时候这里还是不是阵眼犹未可知,甚至可能多出一个空缺,到时候让魔物长驱直入!” “那怎么办?我抱朴宗像这样的地方多了去了!往年从没有布置过范围这么大的阵法,都是小阵相连,互相感应,以适应破碎的地形。五百年前的那场劫难里,门派内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各自的圈内抗击魔物,等待救援。偏偏那位圣君的徒弟这次想让我派也一并并入九州协防,这怎么做得到?袁长老也真是的,竟然还答应让对方过来看看了。” “既然是丹霄圣君的弟子,又一心想做成大阵,那不如直接问问他有什么办法?我听说圣君于阵法上也颇有造诣,又花费了许多心思来做这件事,说不定真有什么别的思路。” “人各有所长,圣君也不见得就门门精通。你看那秦越想让我们跟其他门派一样布置阵法,这就是根本不了解抱朴宗。不过也罢,跟他说明一下情况也好,免得到时候又说我们跟圣君作对。” “非常时刻,少点怨气吧。一会儿说事的时候可不能像这样质疑圣君,听说对方很凶,咱们惹不起。” 两名为首的抱朴宗弟子商讨完毕,虽然心思各异,面上还是摆出一副和气的神色。他们四下一瞧,发现秦越竟然站在山顶上,看样似乎正在观察周遭的地形。 两名抱朴宗弟子对视了一眼,一起飞身上山顶。还不等他们走近对方,那一路上看起来冷漠寡言的圣君弟子竟然主动开口了:“你们是来找我商量阵眼的事的吗?” 没有想到秦越已经看出这里的问题。两名抱朴宗弟子有些惊讶,却也很快将他们的考虑和盘托出。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抱朴宗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想达成你想要的阵法效果,恐怕比较困难。你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秦越道:“我刚才把这里的地形地貌仔细观察了一遍,我觉得我们可以在阵眼中套阵眼。” 两名抱朴宗弟子本来只想让秦越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对方看起来似乎真有办法。这下他们两人也来了兴趣,连忙追问对方具体的操作。 秦越道:“这座山的山体结构容易发生泥石流,对人来说伤害很大,但是对周遭草木的影响却有一定的限度。我们可以在这座山下设置一个小的固土阵法作为阵眼,再在周围的草木布置多处阵法作为多个阵眼,互相连接嵌套起来,可以提高稳定度。然后在前面的谷口埋下一件品级高一些的法器,将这里的地势和外面的连起来,还能达到警报的作用。” 两名抱朴宗弟子听得津津有味,虽然秦越没有说得特别详细,但是他们研究阵法这么多年,自然能听出其中的门道。 圣君弟子说的这一套,明显是抱朴宗一直以来的小阵相连的思路!不过在此基础上改成多个小阵都连接在同一个小阵上,彼此互为阵眼。这样即使一个受到影响,还有其他的能继续供应补给,受损的阵眼也能随着时间慢慢恢复。这样再与外界相连,还可以起到警示作用,避免门户大开。 圣君的弟子能想到这一点,足见圣君抵御魔物的阵法上的确花费了许多功夫,甚至可能为保障他们的安全还专门查探过抱朴宗的地形地貌。 这样殚精竭虑的圣君,他们先前竟然会对对方产生怀疑。尤其是圣君身负重伤,却依然胸怀天下,他们这些随意揣度,要是对方听到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又或许,正是他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人伤透了圣君的心,才逼得他再也承受不了痛苦,最终堕入魔道? 两名抱朴宗弟子对视一眼,都忍不住面有愧色,越想越难过。 其中一位站出来,朝着秦越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多谢秦道友提供的思路,我认为这非常适合我派多数地形下的情况。先前我们对秦道友招待不周,还请……” 秦越却直接打断了他:“我只是完成师尊的愿望而已,我也不希望他想守护的这片土地有什么闪失。如果确定了,就开始准备布阵吧。” 说罢,他纵身一跃就下了山。 两名抱朴宗的弟子看着他的背影,只好也跟上。 只是他们的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道,能够教出这样的弟子,果然是丹霄圣君才能传授的气度。像圣君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 第100章 我看见你了。 “秦道友好!” “秦道友今天也来跟我们一起布阵呀!” “辛苦秦道友了!” 秦越一到新的布阵地点,在场就有不少弟子纷纷向他打招呼。他已经在外教导其他门派布阵两个多月了,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门派弟子们对待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好。 秦越不关心别人对他的评价,只专注于抵御魔物法阵的推进。他这两个多月跑了好几个大宗门,主持了数不清的大法阵的建设。后来沈家那边也派人加入了他的行列,和他分别到不同的宗门去推进沈夕留下的抵御魔物的方法。九州大陆上的法阵建设速度因此大大加快,现在每个大门派都在布置抵御魔物的法阵,各个主要城池都已经覆盖完毕,目前还在建设的大多是大法阵内嵌套的分散在各地的中小型法阵。 由于参与过建设法阵的弟子越来越多,有经验的人逐渐增加,现在很多时候已经不需要秦越专门来现场布置,只有当遇到一些地形特殊或者连接困难的法阵才需要他来现场查探。 秦越看完现场的地形地貌,给为首的门派弟子提出了建议,眼见众人接下来的布置看起来没什么差错后,他就打算去下一个地点看看。 那为首的弟子知道他要走,立刻派人前去送他。 秦越和送他的弟子一起往回走的时候,看见许多当地门派的年轻弟子们聚集在一起。 因为阵法是许多门派需要修习甚至是专修的功课,因此像这样布置大型阵法的时候也是许多年轻弟子学习的好机会。 这些前来学习的年轻弟子们此时正对着现场布置阵法的各个环节仔细观摩,同时还不忘叽叽喳喳地交流: “丹霄圣君传授的这些阵法真是精妙绝伦。” “是啊!充满了许多我们之前从没想过的奇思妙想!”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圣君是什么人!而且我听说,这些法阵还是圣君忍着病痛搜集和摸索出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把这么复杂的法阵做到这样细致周全,只能说圣君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何止呢!你别忘了丹霄圣君的那位弟子,他那么年轻却能够完全掌握这些法阵的要领,真是厉害!而且之前那段时间你们懂的,圣君遭到的风言风语很多,秦道友还跟传谣的人打过架呢!不过即便如此,秦道友也没有放弃推进这些抵御魔物的法阵,可见他心胸宽广,心怀大义。” “能够教导出这样实力超凡又品行高尚的弟子,作为师尊的丹霄圣君只会更好!那些传谣的人直到身陨道消的那一天都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丹霄圣君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九州大陆的历史上!” “……” “秦道友,你是有什么事忘记了吗?”送别秦越的年轻弟子,眼见原本走在前面的人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甚至有停留之意,忍不住开口询问。 难道是布置的阵法还有什么细节要交代? 刚好旁边就是新进门的小弟子们,正在观摩师兄师姐们布阵。要是圣君弟子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叫他们也过来聆听。 秦越的目光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弟子们身上掠过,脚下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步幅:“没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好,我送秦道友出去。” 年轻弟子心中略感遗憾,却还是毕恭毕敬地将这位丹霄圣君的弟子送到了布阵的场地外。 只是正当他准备同对方告别时,脚下的土地忽然震颤了一下。好在年轻弟子平日里修行勤勉,下盘稳当,身形只微微一晃。 “这个动静,是地龙翻身吗?”他喃喃自语道,“我们这里距离西境的群山高原还有好一段距离,平日里都很安宁,难道是那边传过来的?” 年轻弟子自言自语完再抬头,却见面前的秦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面上一凛,转头就对他道:“马上通知人防守在大阵的各个阵眼处,加紧警备。其他布阵的人要加快速度。还有,把这个消息放出去,通知到其他各门各派、各个城池,要快!” 丹霄圣君的首徒说话很快,吐字清晰,年轻弟子即使还处在茫然之中,也将这命令一字不漏地全听了进去。 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就见秦越迅速转过身,径直驾起飞剑,不过眨眼功夫,对方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天际。 “阵眼要加紧警备,布阵要加快速度,消息要尽快传出。” 年轻的弟子又迅速过了一遍秦越的话,立刻意识到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刚刚的那阵地动,难道与魔物将出有关? 虽然不知道秦越为什么会这样笃定,但这样的事总是宁可信其有,更何况这可是丹霄圣君的弟子做出的判断! 年轻弟子迅速回转身,往门派通报去了。 * 距离地面不知道多少丈深的隐秘地底,一座圆形的石盘正散发着幽暗的微光。 这座石盘有一人宽,上面刻录着繁杂的咒语纹路,细细的凹槽中遍布着陈旧的深色,携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魔君此刻就盘腿坐在这方石盘上,缓缓睁开了一双鲜红色的眼睛。 他感知了一下周身的魔力,充沛、汹涌、蠢蠢欲动。力量比他刚复生的时候要强大许多,已经恢复到他巅峰时期的六成左右。 果然在自己的命盘上修炼的速度是不可比拟的。 魔君爱抚着身下的石盘,满意地笑起来,然而他的笑意还未及眼底就凝固在嘴角。 他很快就摸到命盘上有一块很明显的,像是被砸出来的凹坑。凹坑往外放射出许多细细的裂痕,犹如一张蜘蛛网。 这里对应的应该是他的心脏。 曾经被沈夕一剑刺穿的地方。 就是这一剑,几乎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当初的自己留了一手,将自己的命盘藏在了这样隐秘的地方,又将一部分肉身和魂魄留在命盘之中,现在的他怕是早已魂飞魄散。 不过只要这副命盘还在,他就总是还有重来的机会。 体内畅通无阻的魔力在心脏处凝滞,减缓了运转的速度。虽然目前这对他的性命毫无威胁,却始终是他修为进阶路上的一个隐患。 魔君一想到这里,眼中就布满了阴霾。等到他功法再次精进,就可以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 那时他这个天生魔物的实力自然在沈夕这个半道堕魔的人之上。不,会比对方超出许多。 那时,那位圣君纵有不愿,也只能任自己摆布。到时他要杀了对方吗?这样一个隐患在自己身边总是不放心,不过那时自己已经有绝对的实力,不如还是留他一命。 这样一位世所罕见的美人留在身边做禁脔,明明可以有很多种玩法,让对方从身到心都臣服自己…… 魔君愉悦地眯了眯眼睛,暂时将胸口魔气凝滞的不快抛到脑后。他一挥手,黑色的信蛇立刻从不知道那个角落钻出来,嘶嘶地向自己的君主汇报对方想要的情报。 他闭关修行的这段时期里,沈夕一直在笼中打坐,没有别的动静。 这对魔君来说是个好消息。至少对方没有试图在他闭关修行的期间找他,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他的命盘所在。 虽然这个隐秘的空间被魔君施了术法,旁人不可轻易窥见。但命盘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自然要谨慎为上。 虽然魔君不相信这人会这样乖乖待着,但是他拿沈夕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对方刚坠入魔渊底部的时候,他尝试过趁机偷袭杀死对方。然而他的力量还不够,被沈夕放出的牢笼给弹开了。 他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魔君想到这里,又重新闭上眼睛。命盘上的那道损伤还没修复,如果真要稳妥起见,他本来不该这么早就在命盘上修炼。 但是只要他先一步恢复力量,命盘上的凹坑和他体内的隐患都会迎刃而解。 只要…… 魔君心潮澎湃,体内的魔力随着心绪高速运转,修为也跟着逐渐上涨。 与此同时,命盘中凹坑周围蜘蛛网般的裂痕又悄悄地长大了一些。 但魔君没有发现,他仍沉浸在修炼当中。 只要他的力量不断得到增长…… “轰隆隆!” 这间地底隐秘的空间忽然猛地震颤起来,头顶的石壁往下簌簌地落下灰尘和细小的石块。 虽然这些都无法砸到魔君的身上,更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却昭示着这里正在被人猛烈攻击的事实。 魔君猛地睁开眼,又惊又怒。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还从来没有人能找到这里。如今在魔渊底部的除了他,也就只有…… “轰隆隆!” 又是一阵巨响。空间的震颤更加明显,周遭的石壁上已经开始出现细细的裂痕,可见这里已经支撑不了不多久了。 “出来吧,你知道我来了吧。” 悦耳的声音隔着石壁有些闷闷的,此刻却如同一道催命符,叫人无法细细欣赏。 “我倒不知道魔君什么时候做起缩头乌龟了。” 如同清泉般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嘲弄的笑意。 又是猛烈的一击。顶上的石壁开始坍塌,魔君手一挥,将命盘收起,迅速落脚到安全的地方。 他回头一看,就见隐蔽的空间已经坍塌,熔岩折射的红光照进来。尘土飞扬的断壁残垣中,一道红衣身影提着长剑踏进来: “我看见你了。” 第101章 再见 一只、两只、三只,不,远远不止三只。 所有镇守在最前沿法阵阵眼处的年轻弟子们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魔物组成的海啸。 成千上万只奇形怪状的魔物如同洪水一般从山头上滚滚流下,又或者像蝗虫群一般密密麻麻地从树林深处探出,还会毫不停留地泅水渡河,朝着每个离得最近的人类聚居点进发。 有些消息晚到一步的城池,边缘城镇上已来不及张开法阵、撤退人员,于是在诸多年轻弟子的面前上演了他们从未见过的鲜血飞溅、人间惨剧。 好端端的一个人,转眼间就被扯得七零八落。有的人还在张嘴呼救,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因为半边脸正在被魔物大肆啃食;有的人伤痕累累还在坚持不懈地逃跑,最终在半途中被咬断了双腿倒下,露出背后森森的白骨;还有的母亲自知已经跑不掉,撑起半边还没被啃食的身子,试图将怀抱中的婴儿扔到前方赶来救援的年轻修者手中,却在刚刚脱手的那一刻就被飞跃而来的魔物一口叼住,瞬间变成一团烂肉。 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惊呆了在场无数的年轻弟子。他们从出生起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那些血流漂橹、人间地狱的惨状只存在于曾经读到的书中。 五百年的歌舞升平,已经改变了太多。又或者说危机其实一直存在,只是从前一直有人悉心地替他们拂去。 心存怜悯的年轻弟子们飞奔出法阵之外,试图伸出援手,却发现他们怎么也杀不尽这些可怕的魔物。 杀死一只还有一只,源源不断。甚至那地上已经碎成几节的腐臭肉块,都开始慢慢长出恶心的肉芽,一转眼又变成好几只更小的魔物,转身就朝着他们再次攻击过来,甚至有不少年轻弟子因此丧命。 “回来,都先回来!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守好阵眼!后备的弟子随时待命,时刻准备接替!先把法阵守住!” 混乱之中,为首的弟子到底沉稳,很快就反应过来,力争将惨淡的局面控制住。因此虽然短时间内仙门有所折损,但法阵还是很快到位。 奔袭而来的魔物眼睛如同红色的灯笼,张开大嘴流出涎水,兴奋地张口就要狠狠撕碎面前持剑守候的年轻弟子。然而它刚一靠近,就发出一声彻天响地的悲鸣,这浑身恶臭的怪物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随后就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火焰焚烧,身上的皮肉滋滋作响,散发出更加难闻的恶臭,随后只留下一堆灰烬归于土地。 “法阵有效!” “法阵保护了我们!” “安全了,我们安全了!” 得到拯救的凡人和年轻弟子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守阵的弟子们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也跟着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来。 他们先前虽然知道这阵法厉害,却到底没有亲身体验过。如今亲眼所见它的伤害,亲身感受到它的庇护,才知道拥有这样的法阵是多么幸运。 无数只魔物一同奔袭而来,都遭到了同样的下场。一时间空气中到处弥散着刺鼻的恶臭,叫剩下的魔物升起了恐惧,最终驻足不前,只能咆哮着威胁里面的人类。 这样的场景虽然可怕,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震慑人心。因为有了法阵的庇护,因为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法阵内的人反而更敢于去看这样可怖的场景。 正当众人被外面牵住了注意力时,忽然一声尖叫从众人的后方响起。 众人齐齐回头,就见一群魔物不知何时竟然进到了法阵之中! 只是还不等弟子们做出反应,这群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等待着生啖血肉的魔物刚刚跃起,就好像有一把无形的火凭空点燃到了它们的身上。 刺鼻的气味在法阵中弥散开来,这群魔物很快就被焚烧殆尽,成为滋养土地的灰烬,前前后后不过眨眼间的功夫。 “这帮畜牲,原来是在声东击西!” 镇守阵眼的一名弟子忽然呸了一口,恶狠狠道。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法阵内部骚乱的时候,法阵外的魔物好似找准了时机,又一次猛扑上来,却依然在无形的墙壁中化为灰烬。 “这玩意儿竟然还有点聪明,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它们能进来?它们是怎么进来的?!” 另外一名弟子道。 如果不是法阵庇佑,简直不敢想象魔物要是得逞了,他们会是什么后果。 幸亏有法阵庇佑。 众人跟着他的话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后怕,对这座法阵更加钦佩。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要求嵌套这么多法阵?” “应该是的,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座抵御魔物的法阵这么有效,我们更应该按照丹霄圣君弟子的指示尽早完成各个中小法阵的布置。” “丹霄圣君啊……你们说,现在这法阵保护我们的样子,会不会跟五百年前,圣君保护天下人的样子一样呢?” 没有人回答最后一句话,但是许多人听到这里,眼中都闪烁出异样的晶莹的光彩。 即便他已经不在这里,哪怕他已经坠入了魔渊,即使时光荏苒,人心思变,世间沧海桑田,他依然在方方面面庇护着所有人。 * 西境的高原上。 一条蜿蜒的巨大裂缝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这座荒原大汉的脸上。站在裂缝边缘朝下望去,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渊,以及黑渊底部偶尔流动的一点红色反光,像是地底的熔浆正在喷发。 这样巧夺天工的巨大裂缝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唯二知道的两个人此刻并不在意,而是致力于击败对方。 广阔荒凉的高原上,距离巨大裂缝不远的地方,一红一黑的两道影子正在缠斗中。 狂风呼啸,夹杂着剑鸣。长长的枯草顺着疾风伏倒,却依然逃不过凛然的剑气。当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一挥,方圆几里之外的枯草都被剑气扫成数段,随风卷上天空,形成巨大的漩涡,将红黑两道影子包裹在其中。 好快的速度!好凌厉的剑意! 魔君血红色的眼珠随着长剑的舞动而转动,身体腾挪移转,面对沈夕的攻势几乎应接不暇。 这一剑从左侧对准头颅而来,锋锐的杀意毫不遮掩。如果躲开,那柄火红的小剑就会从右侧的腰间刺入! 魔君不慌不忙,迅速扭转身体,猛地弹地起身,整个人在半空中横成一条直线,躲过了这来势汹汹的两面夹击,最后还不忘顺带扔了一把暗器。 “铮!” 一声金石相接的撞击猛地响起,一红一黑的两道身影迅速分开。 与此同时,空中狂舞的无数枯草纷纷委地,如同落了一地的雪雨。 能够躲过丹霄圣君的杀手,魔君十分得意。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就凝固在嘴角。 左脸颊上传来刺痛,魔君伸手一摸,一手粘稠的暗红。 是他的血。 怎么回事?他明明躲开了沈夕的攻击。 不等魔君细想,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连绵的咳嗽声。 他抬头望去,就见前方站着的人一手拄着长剑,一手捂着嘴,肩膀连着颤抖。那双天生温柔多情的眼睛一瞥见他,眼睛的主人就迅速放开手,重新提起长剑,冷冷地看过来,毫不知道自己此刻苍白的脸上因为剧烈的咳嗽在两颊晕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简直美艳惊人。 那被对方击中的恼怒瞬间被抛之脑后,魔君一看就知道沈夕的情况不容乐观。 嘴角的笑意又重新扬起,魔君看着沈夕,循循善诱:“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又何必强撑着来杀我。如今我们都是魔物了,不如握手言和。那些修者对你不好,而现在我们才是同类,如果你愿意和我联手,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对面“哼”了一声。 那从前高高在上看他的丹霄圣君,如今依然高高在上地望着他。一脸病容的美人唇边牵起一个冷笑:“既然都是魔物,这魔界之主的位置谁当不是当呢?” 魔君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不过这也很正常,魔物之中,弱肉强食是法则。他想摆布沈夕,又怎知沈夕不想摆布他?现在还用人类修者的眼光去看沈夕才是他的失策! “不错,适应身份很快嘛,”魔君笑道,血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站在对面的人,“不过就凭你现在的修为和身体状况,还不知道你能撑到几时!” 他的话音刚落,在他面前的荒芜土地上陡然隆起一道道土坡,像是有巨蛇在地底埋伏,迅疾如电地奔向沈夕的脚底。 沈夕收起长剑,脚下剑光一闪,兔起鹘落躲过这闪电般的一击。然而不等他落地,又有另外一道隆起的土坡猛地破开,瞬间一只足有几丈长,海碗一般粗,通体漆黑,唯有顶端有螺旋状锯齿的长虫钻出地底,朝着沈夕的方向奔袭而去。 这沙蚕样的巨型怪物不止一条,它们纷纷从深藏的地底爬出来,如同数条巨大的手臂,在空中抓着闪躲的红衣美人。 沈夕驾着飞剑灵巧地闪躲,火红的凤凰羽剑随侍在身旁,嗡鸣阵阵。 即使面对数条围追堵截自己的巨型沙蚕,他也十分从容,左躲右闪,很快就从逐步缩小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迅疾如电地直奔魔君的面门。 红衣猎猎,长剑在手,光华耀眼。 魔君微微一笑,不但没有后退,反而迎身上前。他手上微微一动,那被沈夕抛之脑后的巨大魔虫又如同鞭子一般直直地从对方的身后鞭打而来。 此刻沈夕长剑在手,脚下已无剑光,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灵活闪躲,还面临前后夹击。如果沈夕不能立刻驾起剑光,就只有受了这一击和魔君死拼一条路。 然而就在这危机时刻,沈夕面上忽然一哂。 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携裹着凌厉的剑意先一步抵达,风口如同利刃割开了巨型魔虫坚韧的外壁。 几条巨型魔虫顿时失去一往无前的攻势,其中有一条发出巨大的奇异怪声,重重砸在同伴的身上倒地。 一袭白衣、身形高大的剑修自空中逆光而来,高声地喊着心上人的名字: “沈夕!” 沈夕没有回头,面上却微微漾起动人的笑意,如同皓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向世间播撒温柔的光华。 被这光华无意中扫到的魔君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就听到面前的人冷冷道:“这一次,我一定会解决掉你。” 第102章 丹霄圣君还是这么有魅力…… 西部荒凉的高原上。 千万年来人迹罕至的地方此刻格外热闹。地面上横亘的巨大裂缝中隐隐可见地底沸腾的熔浆,十几条数丈高的巨型魔虫如同鞭子一般在空旷的地面上来回鞭打,还有几百只小型魔物与魔虫配合进攻。 而它们进攻的目标就是地面上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只不过,它们的大多数进攻都被那道白色的身影拦住,而红衣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那人舍生忘死前来救你,你竟然连几句寒暄都没有,就任他为你挡下这么多攻击,丹霄圣君真是好狠的心。” 再又一次被对方那无形的剑气给扫到后,魔君终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随即从嘴角流下了一道暗沉的血线。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激怒对面的红衣美人。 沈夕不予理会,手上仍旧步步紧逼。他身姿轻盈,步伐敏捷,腾挪移转,兔起鹘落。这套长剑配短剑的攻势,不但收放自如,而且两面夹击,封堵退路。再加上对方身后助阵的人,叫魔君声东击西的手段失效,令他难以逃脱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不过多时,魔君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虽然他不再是当年的他,但沈夕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沈夕。如果不是自己身为魔物,自愈的能力十分惊人,恐怕他早就耗死在对方的剑下。 再次躲过攻击,却仍然在脸上被划开一道伤口后,魔君忽然道:“你们两人的功法是一个路数,背上有个东西。我猜是你们修者的灵力聚集而成的。” 短时间内,他用这么多魔虫和魔物去试探两人,再加上自己亲身体验到的攻击,很快就琢磨过来。 为什么明明已经躲开了沈夕明面上的攻击和剑气,却还是受了伤?为什么那些魔物已经将来人视野搅乱,却还是不能偷袭成功反而遭到反杀? 就好像他们的背后长了一双眼睛,身边多了一个人一样。 这样的功法魔君闻所未闻。他如今修为大减,对方又始终没有现行,他不能直接看穿。因此他多试探了几次,终于将这多出来的“人”的具体位置给探了出来。 就在背部!而且必然是大量灵力集结而成的,说句体外元婴恐怕也不为过,甚至有可能力量远胜元婴。 沈夕闻言面不改色,像是早就料到魔君会发现一样,手上仍然剑来剑往,没有丝毫停歇。 魔君笑道:“能够孕育出这样庞大的灵体,我猜来救你的那人是你的弟子吧。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但是现在的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了多久。” “丹霄圣君啊,”魔君十分愉悦,“你为了杀我,竟然不惜先找了个弟子做这样危险的试验。可惜不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体,能背负这么庞大的灵力活到几时!” 说到最后两句,魔君陡然拔高了声音。 荒原之上十分空旷,狂风呼啸,剑气凛然,枯草漫天。高声呼唤在这样的情况下本该迅疾消弭于无形,失散在空气中,此刻却像洪钟在山谷中敲响,方圆几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在与魔虫和魔物战斗,时刻紧盯着这边的秦越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猛地转过头来,只见远方红衣飘摇,如同一朵绯红的轻云,在狂风中轻盈地腾挪移转,又像火红的蝴蝶翩翩飞舞,似乎毫不受那黑袍人话语的影响。 可是意志不为此动摇,并不代表身体也可以同样无视。秦越想起沈夕苍白的脸色,还有在子午秘境地底时所做的事、所说的话。 对方同他的道别那样决绝,即便在手札中留下了西部高原的线索,让自己最终找到了这里,实现了沈夕临别前的那一句“终会相见”,可是对方却从来没有明确地说过他们再相见会怎么样,要干什么。 难道沈夕他要…… 就在秦越这恍惚的这一瞬间,狡猾的魔物抓住时机,已经欺身进攻过来,狠狠地张开血盆大嘴,喷出阵阵恶臭的气息。 秦越的防范慢了一步,那魔物眼看就要得手,却依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把粉碎。它爆开的汁水飞溅出去,落了几滴沾到秦越的衣角上,很快就将白衣腐蚀出一块黑色的洞。 “专心。” 清越悦耳的声音明明轻轻的,却在狂风中始终不散,随风递到秦越的耳朵里,就如同一串坚韧的紫藤花,看似柔弱却十分坚强。 “身为我的弟子,要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秦越脑海中许多纷杂的思绪都因为这一句烟消云散。 能在这样危险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异常,这说明沈夕心里有他! 不管那黑袍人说了什么,都应该暂且放在一边。因为此时此刻,沈夕亲口告诉自己,他需要自己! 自己要为他扫清障碍!就像他们以前曾经并肩作战过的那样! 魔君眼见那穿白衣的来人不但没有受自己言语的挑拨自乱阵脚,反而在听了沈夕的命令后越发专心致志起来,不由得冷笑一声:“丹霄圣君还是这么有魅力,人人都抢着给你当狗。” 面对魔君的嘲讽,沈夕不为所动。他那双天生温柔多情的眼睛此刻瞥过来,黑瞳中现出一点冷光,好似上好的兵器出匣时令人炫目的精光:“你有这个心思三番几次地挑衅,不如回头看看自己。” 说到这里,沈夕手上的剑光舞得越快,语调却慢下来,轻轻道:“不知你的命盘如何了?” 魔君闻言一顿,立刻被对方的剑光斩下一臂。他又惊又怒,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藏了这么久的命盘的事竟然被眼前人知晓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魔君才深刻意识到丹霄圣君并非强撑,也没有说谎。对方的确是抱着“一定要解决他”的决心来准备彻底杀了他的。 可笑他竟然还想着要把对方纳入麾下,又对对方说了那么多怀柔之词,甚至以为对方当真成了魔物要与自己一较高下。 然而沈夕从头到尾都依然是修者的那颗心,从始至终想的都是要彻底解决掉他。这样对比下来,显得自己格外可笑。 不过现在他显得可笑也是其次的了,因为魔君深知当丹霄圣君下定决心的时候,对方会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以达到目的。 尤其是他的命盘就在身上,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沈夕也没料到自己斩下魔君的手臂会如此轻松。不过他没有丝毫放松,又立刻乘胜追击。他的攻势犹如疾风骤雨,密不透风,魔君节节败退。 就在沈夕准备再来致命一击之际,先前似乎疲软不支的魔君骤然抬起头。他的双眸鲜红如血,瞪得犹如铜铃,身上的皮肤崩得通红,内里紫色的青筋根根毕现。 不好! 沈夕立刻意识到魔君恐怕还有后招,他长剑一挥,抬手就要刺。然而对面的魔君即便看起来已经极不正常,速度却较之前快了一倍,不但迅速躲开了这一剑,整个身体还比之前膨胀了整整一倍。 他身上的皮肤早已消融,变成了魔物常见的黑色,还迅速生出三头六臂,腰部往下延伸出无数长蛇一般的肢体,在地面上蠕动拍打。这怪物血红色的眼睛盯住沈夕,忽然朝天长啸了一声。 这古怪的长啸如同某种命令,一经发出,整座西部高原忽然震动起来,比万马奔腾还要震撼数百倍,一下接一下。 秦越所面对的巨型魔虫和小巧的魔物在长啸声过后,已经迅速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他一回头,先看见了模样大变的魔君。随后就看见了远方到处升腾起的烟雾,尤其是那条横亘在地表上的巨大裂缝,从那地底的深渊中冒出了滚滚的黑色浓烟。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副危险的景象。秦越不及细想,迅速纵身一跃,就落到了前方那道红衣的身旁。 “沈夕。” 他转过脸,将身旁的人仔细打量了一遍。除去有些脏污的衣袂,被切断了好些根的发丝,以及各处细小的伤口外,他的师尊看起来并无大碍,反倒因此更多了几分凌乱的美感。 沈夕听到来人喊他的名字,应了一声,那双天生温柔的含情目迅速瞥了一眼秦越,随后又立刻收回来。他提着手中的长剑,身体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低声道:“不要放松紧惕。” “要来了。” 这最后一声低沉紧绷,仿佛琴弦收紧。秦越还要再问是什么要来了,高原上陡然发生的变故就给出了他答案。 不知道何时,不知道从何处,荒无人烟的高原上忽然密密麻麻地冒出了许多形状各异的魔物。它们好似蝗虫过境,又像洪水奔流,从周遭的远方淌下来,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冲锋,让高原上地动山摇。 “这是……” 秦越面不改色,瞳孔却微微放大了。还不等他朝身边人问个清楚,红衣影子已经一跃而起,给他留下了命令: “他要拼命了,成败在此一举。身为我的弟子,别忘了我教你的东西,要保证没有人来干扰我。” 秦越的眼眸中划过那抹红衣,下意识地应声道:“是!” 第103章 我答应你了。 南山派势力范围的最西端。 门内的年轻弟子们正严阵以待,时刻注意着阵外魔物们的动静。 在发现无法攻破阵法后,丑陋的魔物们平息了不少,不过依然会时不时地攻击一下阵法。 那一双双红灯笼一样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阵内的人,喉间时不时发出嗬嗬的声响,血盆大口处还流下一长串涎水。 任谁被这样当作食物一般盯着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只是这群魔物暂时没有异动,又有强力的阵法庇佑,阵内的人才能相对平静地注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 突然,这群虎视眈眈的魔物像是隔空接到了某种命令,成群结队地一跃而起,猛地朝他们的方向重新扑过来。 阵内立刻传来惊呼,人们瞬间绷紧了神经。镇守阵眼的南山派弟子丝毫不敢懈怠,时刻保持着阵眼灵力的输入。凡人们被年轻的仙门弟子们团团围起来,以防止有魔物像之前那样突然进入阵法。 成百上千只魔物撞击到阵法所构筑的无形墙面上,很快发出了滋滋的声响。无数碎肉块滚落下来,很快就淌了一地绿色的浓浆,简直令人作呕。 如果阵法是一座透明的罩子,此刻肯定已经挂满了绿色的粘液,把外面的情况都尽数遮住了。 魔物这样突如其来的大规模进攻有些异常,这里为首的弟子放心不下,很快带了两人驾起剑光,冒着风险飞出法阵查看。 他们刚一出现在阵外,不少魔物就倏然转向。无数双红灯笼一样的眼睛望过来,仿佛饿了几天的狼闻到了猎物的血腥味。尤其是聚集在两侧山头上的魔物,因为与御剑飞行的弟子们高度差最小,齐齐飞身围攻过来。 三人是在场所有弟子中修为最高的,历练经验也最为丰富。当下他们没有自乱阵脚,而是迅速背靠背防守观察,不给魔物可趁之机。 很快,为首的南山派弟子看出了端倪,面色一变,立刻道:“回阵!” 危机时刻,其他两人毫不犹豫地跟着对方迅速退回阵内。追赶而至的魔物一窝蜂地栽到阵法无形的墙面上,很快又落下一地腥臭的肉块。 没过多久,那堆碎肉块上往外冒出密密麻麻的肉芽,像蛆一样拱动。这场景着实令人作呕,让有些弟子忍不住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然而总有些猎奇的弟子禁不住自己怪异的好奇心,在那盯了一会儿后,忽然面色一变:“这个东西怎么还在互相融合!” 为首的弟子听了这一句,原本正在同其他人商议,此刻也转过身道:“现在没有镇守阵眼的弟子立刻过来集结。” 他边说边指向俗世百姓们聚集的位置:“先把他们送到后方离这里最近的银城中去,我已经派人去联络了。” 这话一出,凡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骚动。坐在一起的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面带忧虑,却无法违抗这些仙人的决定。 而且,可怖的魔物就在眼前,他们只能依赖这些仙人的庇护才有活路。 “师兄,这样匆忙的决定好吗?我们一旦出阵,两侧的魔物可能会趁机攻击。我们的人手不多,难保不会出事。既然这里暂时安全,我们何不等银城派人过来再一起走?” 人群中立刻传来附和的声音。 “不行,”为首的弟子斩钉截铁道,“刚才出阵的时候,我发现魔物的数量在不断增加。这些死亡的魔物是故意的,它们是为了减少自身的数量,同时重组成更大的魔物……”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句话的正确性,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那些散落在地的恶臭肉块上已经长出无数长长的肉芽。这些肉芽又互相连接起来,最终将一堆碎肉组建成一个新的巨大魔物。新的魔物重新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五人多宽,此刻正挥舞着海碗般大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下砸。 虽然它每一拳都仿佛落在无形的墙面上,每一拳都受到灼烧般的伤害,很快那巨大的拳头就变得血肉模糊,但是这只巨大的魔物却不再像之前的那些魔物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焚烧殆尽,反倒是阵中的人感觉有些心慌。 “阵眼!” 镇守在阵眼前的弟子眉头紧锁,回头向为首的弟子报告:“阵眼在震颤!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要做好它可能损毁的准备!” 这句话一出,劝阻的弟子和人群都没了声音。 为首的弟子毫不犹豫:“马上撤离!” 很快,飞行法器被放出来。人群在南山派弟子的管控下井然有序地排好队,等待上飞舟。 期间,阵法外的魔物们前赴后继地继续冲击。巨大的魔物越来越多,然而小型的魔物却不见减少,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那些巨大的魔物纷纷围上前来,形成一堵堵黑色的巨墙,重重地往下砸击。整座法阵震颤得越来越厉害,巨大魔物受到的伤害也越来越多。一双双碗口粗的拳头已经被焚烧消融,然而火焰却没有停歇,将它们的臂膀也一并笼罩住。 阵外是此起彼伏的嚎叫,阵内是担惊受怕的撤离。 为首的南山派弟子紧紧地盯着那些丑陋可怖的魔物,不肯放过一丝潜在的变化危机。 果然,下一刻,这些受伤的巨大魔物又转头朝着阵法撞击过来。这次是用身体直接撞击,魔物的身上又燃起了无形的火焰,在哀嚎中再次化为了一地的碎肉块。 为首的弟子看到这一幕,立刻意识到了不对。他头也不回地催促道:“快走!它们又要变大了!” 数条飞舟颤颤巍巍地升空,就在对方这句话一出,那堆碎肉块又疯狂地冒出无数的肉芽。 升空的飞舟刚一出阵法的保护范围,就有无数双红灯笼一样的眼睛即刻望过来。魔物们仿佛时刻追踪猎物的猎犬,血盆大口边流下涎水,纷纷从地面、从两侧的山峰上弹跳着朝飞舟飞扑过来。 站在飞舟两侧保卫的南山派弟子见势不妙,立刻扬起手中的长剑。剑光过处,底下的魔物纷纷坠落倒地,又重新生出新的肉芽。 飞舟上的众人这才看到漫山遍野都是黑色的魔物,乌泱泱的一片,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外围的魔物没有撞击法阵的条件,此刻正在互相残杀,随后又在一堆碎肉块中重新长大。如此循环往复,山谷中的魔物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 简直是令人绝望的人间炼狱,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才能彻底解决掉它们。 阵外的魔物们眼见占不到便宜,又齐齐朝着阵法的方向撞来。魔物越来越巨大,撞击越来越猛烈,整座阵法晃动得也越来越厉害。 忽然一道琉璃破碎般的声响,守在一角阵眼的弟子惊呼:“阵眼碎了!” 他这话刚出,巨大魔物的粗壮手臂就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法阵,朝着他的方向抓来。 这名守阵的弟子不得已驾起飞剑避开。整座法阵虽然还没有完全毁灭,但已经坍塌了一角,剩下的毁灭也是迟早的事情。 为首的南山派弟子立刻道:“弃阵!随我走!” 其他还在镇守阵眼的弟子闻言,毫不迟疑地驾起剑光,同对方一起往外飞。 他们刚一离开,整座阵法就彻底坍塌了,原本还在砸阵的魔物直接一拳砸到地上。更多的魔物则是贪婪地盯着飞出的几名弟子,纷纷弹跳过来。 没有了阵法的阻拦,漫山遍野的魔物就如同开闸的洪水奔流。大片的黑色在底下流动,无数红灯笼一样的眼睛盯着天上的年轻弟子们。周遭的山顶大树上朝他们飞来无数魔物,还要几位年轻弟子祭出法宝勉力抵挡。 “这帮魔物在跟着我们!我们现在要去哪儿?银城吗?这么多魔物难道要跟着我们去银城吗?” 一名弟子击退了一只袭来的巨大魔物,有些气喘吁吁又忧心忡忡地问。 另外一名弟子比他更为悲观:“那到时候银城还安全吗?” 他这话一出,最后走的几位南山派弟子都沉默了。还是为首的弟子开口道:“这里只是一方边远小阵,银城的阵法要更大更复杂。即使是这样的小阵都能够拖这么长时间,更不要说银城的阵法了。而且我等只是门内的弟子,银城还有长老坐镇,自然比这里好得多,大家要有信心。” 他刚说完,忽然地面上传来一阵哀嚎咆哮。踩着飞剑的几人齐齐望去,只见地面上黑色的洪水中间忽然塌陷了一块。 塌陷地段犹如河流中的暗洞,将前后大片的魔物尽数吸进去。无数魔物在哀嚎声中被强行挤压在一起,身体破碎,掉出无数断臂残肢,却连生出肉芽重新组合的机会都没有,全部被卷入坍塌地段,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 “那是……”身旁飞着的弟子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那是丹霄圣君的弟子教我们布下的阵中阵!” 为首的南山派弟子对这一带阵法的布置最为熟悉,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奥妙。 “到头来,还是丹霄圣君庇佑了我们。” 不知是谁冒出来这么一句。在场的弟子们沉默不语,但是他们内心都一致认同。 “圣君思虑周全,布下的阵法如同天罗地网。一想到那位圣君弟子遵照圣君的指示让我们布了这么多阵,我现在对银城简直充满了信心。” 为首的弟子感叹了一番。其他几人听到这里,脸色也不复灰败,眼中又有了光彩。他们应了一声,脚下剑光一闪,就随着为首的南山派弟子朝银城的方向飞去了。 * 西部的高原上,滚滚的黑色洪流朝着一红一白两个小点不断聚集。 秦越背上的巨大灵体已经显形,正手持一把灵力凝结成的长剑,跟随主人的杀伐而斩杀袭来的魔物。 死于秦越剑下的魔物通通化为灰烬,连一点生出肉芽的影子都无。然而即便如此,魔物们依然前赴后继地扑上前去,将他步步紧逼,缩至一个小小的半圆内。 在他的身后,就是正与魔君厮杀的沈夕。 不管来了多少魔物,不管魔物是什么样的形态,不管魔物如何狡猾。秦越都没有让它们成功越过自己半步,去袭击自己身后的人。 “那是一只半龙吧。丹霄圣君真是神通广大。” 已经变成怪物的魔君声音嗡隆隆的,像是他三个头在一起说话一样:“这只半龙对你可真是忠心耿耿。” 前方的红衣美人没有答话。准确来说,对方从始至终都不曾对自己说的话有过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之前可能是因为对方不愿意和自己说话,至于现在嘛…… 魔君的三颗头颅一同眯起眼睛,面上的神情十分愉悦。 恐怕丹霄圣君已经没有余力来答话了。 不论对方如何极力隐藏,丹霄圣君的疲态都无法控制地暴露在魔君的面前。 他背后的那座灵体已经显形。 与那只半龙不同的是,对方的灵体远没有那么稳固,虽然这座灵体要更为巨大。 巨大的灵体甚至生出了下半身,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灵力结成的粗壮手臂将它的主人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没错,现在的丹霄圣君是坐在灵体的肩头与他对战的,对方的体内聚集着来自西部高原四面八方的灵气,正在以自身为炉鼎尽快地炼化转为灵体所用。 这样的丹霄圣君已经挥不动剑了,连那一贯在他身边护卫的火红小剑也不见踪影。 而这样一座可怖的巨大灵体还在吸食着他的灵力,甚至可以说,在蚕食着他的生命。 更重要的是,这座巨大的灵体不像那只半龙的那样纯粹。仔细观察,能看到巨大灵体的身上遍布着一道细细的黑色纹路。 那是自己留下的魔气。 丹霄圣君解决不了它,即使转移给灵体也没用。 对方支撑不了多久了。 “现在的你连接近我都困难。”魔君轻蔑地笑道。 沈夕靠坐在灵体的肩头一言不发,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几乎对不上对方的视线,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或许并不算平静的心绪。 从魔君变异后,他就再也没有碰到过对方一根毫毛。 “你把命都搭上了吧?不光搭自己的命,还要搭别人的命,”魔君笑道,“我真有些替那只半龙可惜呢。” 语罢,魔君一挥手,他脚下一条蛇一样的触手就如同闪电一般迅疾弹出,好似离弦之箭,瞄准了沈夕背后的秦越。 风声呼啸,迅疾如电,快得沈夕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前方一只一直在旁伺机等待的魔物趁机猛地跃起。秦越分身乏术,连忙回转身自卫,却见这魔物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沈夕。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档口,只听两道“铮”的声音先后响起。这两道声音之间的时间差非常短暂,如果不是耳聪目明又凝神屏息,几乎听不出来。 背负灵体的年轻人长剑一刺,彻底将整个后背暴露在身后诸多魔物的视线中,将那逃脱防线的魔物刺了个对穿,直接化为灰烬。 而魔君去势汹汹的粗壮巨蛇则被沈夕座下的巨大灵体攥在了手中。 在这短暂又紧急的档口,秦越看见沈夕难得地回了一次头,视线正与他撞上。 沈夕! 秦越看着对方,却见对方很快就回过头去。那被攥住的长蛇猛地一抽,就将红衣美人连带着座下灵体一起拖到了魔君的面前。 “沈夕!” 沈夕先前连那魔君都近不了身,此刻被对方抓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秦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被无数涌上来的魔物阻挡住去路。他曾为了守护沈夕,没有让这群恶心的东西上前一步。如今还是为了守护沈夕,却让这帮子魔物得到了可趁之机,反而阻碍起他的行动来。 “秦越,之前在子午秘境地底下你对我说的话,我答应了。” 坐在灵体上的红衣美人隔着黑色的洪流朝他遥遥一笑。 狂风吹起他蚕丝一般的华发,那双红色的眼睛望过来,弯弯的好似天上的月牙,在天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明明是美得如梦似幻的场景,秦越的心头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子午秘境的地底,那时候沈夕点穿了他的心思,他也就怀揣着忐忑的心情顺势表白了。当时的沈夕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现在这个意思是答应他了? 秦越本来应该无比狂喜的。 为什么沈夕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样的话?好像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一样。 秦越双眼发红,提起长剑,一路向前拼杀。 “临死前还要上演这一出吗?” 魔君手一指,脚下无数长蛇出动,将沈夕连人带灵体齐齐抓到了自己的面前。 粗壮的长蛇将巨大的灵体层层缠绕,坐在对方肩上的红衣美人只被缠绕了一圈。 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步,魔君满意地看着被自己彻底掌控的丹霄圣君,笑道:“可惜一切都晚了。你已经在我的手里了。” 他本欲看到对方脸上的倔强和绝望,以此作为自己彻底复苏的绝佳食粮。然而当魔君抬起那张脸的时候,被他紧紧缠绕住的人却神情自若,仿佛身陷囹圄的人不是自己一样:“魔君,我曾经跟你说过。” “这次我一定会彻底解决掉你。” 秦越终于在密密麻麻的黑色洪流中杀出了血路,然而下一刻,前方忽然如同惊雷落地,猛然炸响。 荒凉的高原上空,浓烟骤起,淹没了丹霄圣君和魔君的影子。 “不——” 熊熊的鲜红火焰如同绽放的花朵,从中心蔓延开来,漫山遍野的魔物当即逃窜,却依然躲不过滔天的火舌,在哀嚎声中皮开肉绽,扭曲着消失在火光里。 第104章 他心爱的人…… 日落黄昏,拾玉城。 从高高的城墙上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到处挤满了红灯笼一样贪婪的眼睛。这样的场景令人见之难忘,是无数人的噩梦。 两天前,巨量的魔物突然从九州大陆的各处涌现。这些奇形怪状的丑陋魔物就如同黑色的洪水,淹没过的土地上只留下尸山和血海。无数年轻的仙门弟子因此头一回走上了战场,他们依托预先布置的法阵且战且退,尽全力将无数俗世里的百姓们送到了后方更安全的城池中。 拾玉城就是这样一座拥有重重法阵的大城池。 城门外,无数剑光飞掠,站在城墙上的弟子们联手在靠近城池的魔物大军中杀成一片,无数魔物纷纷尸横就地。 眼看城门前满地的黑色碎肉又要生出新的肉芽,一旁早有经验的弟子从容上前,自袖底飞出十几张图案复杂的符箓,直冲地面上的几摊黑色而去。 原本围在周遭的魔物们见状纷纷后退,似乎对这符箓十分忌惮。那十几张符箓就此毫无阻拦地落了地,城门前刹那间电闪雷鸣,一摊摊黑色的碎肉化为灰烬,再也没有机会生出新的肉芽。 等到这一切烟消云散,一旁的魔物重新围拢过来,继续攻城。抬眼望去,它们的数量无边无际,似乎刚刚消亡的那一大片本来就不存在一样。 新一轮的车轮战再度开启。 撤下来的弟子们面露疲态,却也不敢懈怠,立刻原地打坐调息,恢复灵力,预备下一次上场。 而下一轮预备上场的弟子们虽然经过了时间不短的休息,仍有几人的面上带着一丝倦容。他们在前方弟子的身后观战,时不时交谈几句。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宗门竟然有这么多雷系符箓。” “也不是随便一个雷系符箓都能有这样的威力。这是乾坤天地引雷咒,据说对魔物有特效。你不是也看到了,那些东西都没有再生了。” “这么厉害的符箓,能够绘制的人恐怕不多……” “的确不多,因为它的限制条件也挺苛刻。这种符箓不仅要求绘制者修为深厚,还对绘制人的灵根有特定的要求。咱们整座抱朴宗,能够绘制这种符箓的人寥寥,唯一分到拾玉城来的就是袁长老。” “那这乾坤天地引雷咒岂不是很快就会消耗光?” “嘘!慎言!” * “师尊,您已经画了整整三天两夜了!弟子恳请师尊好好休息一下!” 年轻的抱朴宗弟子向着桌案前的一抹影子深深鞠躬。 对于修者来说,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算不得什么。但是整整两天一夜都集中精力、耗费大量修为来不间断地绘制极为复杂的符箓,对身体来说是很大损害,甚至可能要了人的命。 面对前方人的鞠躬,袁微名头也没抬。他手上落下最后一笔,迅速将面前已经画好的符箓推到一旁的符箓堆中,又换上了一张新的符纸。 细看之下,能看到他换符纸的手颤抖得几乎不能自控,然而当这只手执笔落到符纸上时却又变得稳稳当当。 “师尊!” “你不在前方守城,却跑到我这里来聒噪。” “师尊,我……” “乾坤天地引雷咒还有多少?” 先前一直在规劝的弟子忽然住了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期期艾艾道:“还……还能再撑两三轮。” 这符箓绘制起来极为不易,本来能够绘制的人就不多,还十分耗神、耗费灵力。然而它用起来却如同雪花一般,洋洋洒洒一次就是十几张。尽管师尊拼了命地赶制,再加上抱朴宗这么多年积累分发到拾玉城的这些,也不过就撑了这短短两天。 年轻的弟子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砰”地一声,弟子回过神来,就看见袁微名身体一歪,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最后时刻,他用手一撑,桌案上符箓的最后一笔才稳稳当当地顺了下来。 然而这一撑过后,他就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直往下栽。一旁的弟子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师尊!” 袁微名摆摆手,顺势坐了下来,一开口却道:“你说,现在沈夕在干什么?” 弟子不知道袁微名为何突然问起丹霄圣君,他迟疑道:“圣君已经坠入了魔渊,至于魔渊里面能干什么,弟子不知道。” 丹霄圣君坠入魔渊是事实,这一点连他的弟子都无法否认。修真界这么多年的历史中,坠入魔渊的修者不在少数。至于他们的后果是什么,早就编写进册子中,为代代仙门弟子学习并引以为戒。 唯有丹霄圣君这一出被压着迟迟没有定性,修真界中的弟子们大多也避而不谈。这其中缘由,究竟是惧怕圣君弟子而不敢谈,还是敬重圣君而不愿谈,也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师尊与丹霄圣君向来不对付,曾是力主将对方归为魔物的一派。虽然后来师尊撤销了原先的决定,还接受了圣君弟子给出的法阵方案,但也极少再提及对方。 如今在这魔物大举袭来的危难当头,师尊为何又突然提起了这一茬? 袁微名抬头望向窗外,神色间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笃定:“既然他的弟子说他没有失去理智,他又事先做了这么多准备,那我相信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坠入了魔渊。” 年轻的弟子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忽然对待丹霄圣君的态度不一样了。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鼎沸的兴奋惊呼。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原本已经暗下来的天光此刻被映得通红,像是底下有势不可挡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袁微名长袖一扫,就将桌案上的符箓、符纸、毛笔和朱砂等物通通扫进乾坤袋中:“走!我们去看看!” 城门外,艳红的火光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处突兀地燃烧起来。流动的火焰在黑色的洪流之上漫延,无数刺耳的哀嚎尖叫从火焰中喷涌而出,又迅速消弭于无形。 这场盛大的火焰盛宴随着魔物的分布将整座拾玉城包围,几乎吸引了全城人的观看。城门上本该休息的抱朴宗弟子站起身来观看魔物在火焰中挣扎着灰飞烟灭,躲在房子中灰头土脸的凡人们大着胆子爬上窗户和屋顶瞭望。 “这火焰的颜色感觉很特别。” “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我想起来了!是从前丹霄圣君坐的车厢,还有他那身红衣的颜色!” “天哪!这是什么!” “火焰中好像有画!” “那不是画!里面的人在动!那是……那是丹霄圣君!” 在无数人的叽叽喳喳中,通天的火光辉映出一段若隐若现的画面: 红衣美人坐在一座明显由灵力凝结而成的人形实体的肩膀上,通身上下都被粗壮的蛇身所缠绕。很快,他抬起头来,琉璃似的眼中似乎燃烧着火焰,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说了什么。 随后,红衣美人猛地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那三头六臂、小山一样高大的怪物,另一只手则迅速结印。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之快,简直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此时此刻,拾玉城门上已有弟子看出了对方的意图。他徒劳地喊了一声“不”,然而下一刻,红衣美人连同座下的灵体猛地爆炸,激荡的白光淹没了所有的画面。 这一天,注定在九州大陆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天,在修真界疲于应对的时刻,熊熊火焰从天而降,成功绞杀了层层逼近的魔物大军。 这一天,丹霄圣君沈夕自爆元婴和庞大的灵体,将卷土重来的魔君化为灰烬,拯救了天下苍生。 这一天,夜晚天清气朗,灯火通明,人人走上街头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 随着爆炸的白光湮灭,最后一丝艳红的火光也完成了它的任务。空旷荒凉的西部高原上,只剩下遍地烧焦的痕迹和浮土。 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唯有一道人影茕茕孑立。 说来也怪,爆炸的白光几乎吞没了一切,却在碰到他的时候温柔得如同春风,轻轻地绕了开去。 “沈夕……” 喃喃的低语不自觉地从唇中吐露。秦越像是被自己的话忽然惊醒,那张原本麻木的脸上陡然升腾起痛苦的神色来,他立刻发了疯似的朝前奔去。 “沈夕,我不信,”尽管神色悲戚,年轻人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着魔了一般碎碎念念,“我不信,你都答应我了,你都答应我了,绝不可能就这样,就这样……” 究竟就怎样,秦越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迅速镇定下来,朝前奔的步伐减缓,不再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暗淡的天光下,一轮圆月逐渐升起。荒原上一片平坦,月华尽情挥洒,以修者的耳聪目明,此刻方圆几里内,哪怕一块较大的石头凸起都掩藏不住,更别说一个倒地的人影。 然而放眼望去,前方此刻一马平川,好像什么也没有。 冷静,冷静。 秦越慢慢朝前走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竭力安抚自己随时都要爆炸的内心。 他记得爆炸前,沈夕就在他的前方。可能是他在爆炸中下意识侧了身,也有可能是最后沈夕被气流吹开,所以导致他找的方向不对。 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沈夕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物,可以帮助自己找到他。现在的他,一定非常需要自己…… 心神不宁间,两点寒光远远地在秦越的余光中闪烁了一下。就是这微弱的、快速闪过几不可察的两点,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秦越转头仔细看去,那两点寒光在月色下愈发分明,随着他头部的转动变换着光点的强弱、大小,乃至形状,唯有位置始终不变。 像是某种精心锻造的神兵才会有的金石光泽。 他记得最后时刻,那一大一小的两柄剑是随侍在沈夕身边的!这两点寒光很有可能就是那两柄剑! 秦越毫不犹豫地追过去。果然,他很快看见了静静躺在月色下的两柄剑。长剑卡在石缝里,火红小剑则陷进了泥土中。 秦越俯身将这两柄剑拾起来,却没有心思好好待它们。他用袖子随手抹了一把两柄剑的剑身,眼睛就迫不及待地在周遭逡巡。 沈夕呢?沈夕在哪里? 他的剑流落在这,他的人还能去哪儿? 可是他没有看到人类的身体,甚至秦越睁大了眼睛仔细用神识扫过,连一根疑似头发丝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越看越心惊,几乎要站立不稳,握着两柄剑的手却越来越紧。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定还在别处!爆炸发生的时候,谁知道沈夕是不是和他的剑分开来了? 正当秦越迈出艰难的一步,想要匆匆离开这个令他痛苦的地方时,手中原本安安静静的两柄剑却忽然震颤起来,嗡鸣阵阵。 尤其是那柄火红的小剑,不断挣扎扭动,在秦越心神摇摇欲坠之际,趁其不备,竟然直接脱手,又重新插回了原先的泥土中。 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心神不宁的秦越看见这一幕,胸腔中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他跟谁沈夕多年,当然知道这柄凤凰羽剑护主性极强。它不愿意跟自己离去,难道是因为沈夕就在这里吗? 可是这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大石头和随处可见的焦土。 秦越定下心来,重新又借着月色将面前的土地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 石头缝下埋的有东西,不过根据神识的探查,这个东西很小,而且灵力并不像人类。如果不是特意探查,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秦越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立刻蹲下身搬开石块,露出底下焦黑的浮土。浮土中探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脑袋,察觉到动静,这小家伙两只黑豆一样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 看起来是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 秦越的声音都在颤抖:“沈夕?” 身旁的两柄剑剑身震颤,嗡鸣阵阵,好似在欢庆鼓舞,祝贺主人的涅槃新生。 秦越轻轻扒开一旁的焦土,双手一拢,就把这只雏鸟捧到了自己的掌心中。 雏鸟两只小小的翅膀开合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挣扎,却一个不稳又滚回到温热的掌心中,两只细细的小爪子还朝天蹬了两下。 秦越连忙将手并拢,虚虚握住掌中的雏鸟,只露出对方小小的脑袋:“这样如何?冷不冷?” 夜晚的高原本就寒冷,这里还没有遮挡,风一刮就是刺骨的痛。他作为修者寒暑不侵,而沈夕现在是刚出生的小鸟,当然会冷。 这么想着,秦越又往掌心聚集灵力,让温度比平常更高。 雏鸟对他的举动似乎十分满意,也不再挣扎,而是用两只黑豆似的眼睛望着他,翅膀尖的绒毛轻轻地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两下。 秦越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沈夕?” 雏鸟张开嫩黄的小嘴在他的手指上啄了一下,冲着他不满地“啾啾”了两声。 不是都问过一遍了吗?怎么还问。 秦越心里始终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看着手中的雏鸟忍不住傻笑起来:“你没事……你没有事……” 雏鸟不想看对方的傻样,正想背过身去,却被猛地带到对方的面前。 眼前瞬间黑下来,温热的气息靠过来,脑袋上本就有些稀疏的毛毛被秦越的脸蹭得乱糟糟的。 “啾啾!” 雏鸟想要挣扎,却忽然感觉身上的人不动了。随后,一颗又大又圆的水滴重重地坠到他的脑袋上,把他的毛毛也打湿了。 秦越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感受着脸颊边雏鸟翅膀尖细细的绒毛笨拙地擦着他的脸颊。 真好啊。 他心爱的人依然在这里,还被他捧在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