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安》来自www.wshlou.com 《小平安》作者:发电姬 文案: 永国公府十年前走丢的嫡女薛平安,被找回来了,公府众人站在门口相迎,心思不一。 父母怀歉但又觉得平安生疏,姊妹担心平安抢了她的宠爱,祖母烦忧平安养成一身乡下坏习惯,大哥害怕平安长残无法和豫王殿下完婚…… 直到马车停下,车帘掀开,小姑娘露出俏生生的半边脸。 众人:“……”好可爱! * 一开始,豫王对这个突然归来的未婚妻,嗤之以鼻,对太监道:“怕不是公府为了婚约,找来的赝品。” 后来,公府巴不得去豫王府退亲,理由是小平安还小,全家都舍不得,应该在家里多待几年。 豫王:“……” 退亲?退亲是不可能的,公府再这样,他要去公府抢人了。 ps:软糯乖巧萌萌的小可爱x阴鸷偏执护短占有欲狂,女主开篇不是真的小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词:主角:薛平安,豫王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团宠甜甜小软萌 立意:温柔的感情总让人心生温柔 第1章 春分刚过,天色亮得早了点,亮敞敞的春光自天上一泄而下,刚过辰时,大街上一匹马飞奔而过,行人纷纷闪躲。 那马背上的小厮,穿过过永安街牌坊,打马直入,停在一扇庄严沉肃的大门前。 门上匾额,是由太祖圣天皇帝亲题四字:永国公府。 这偌大府邸,却是彻夜未眠,门口还亮着灯笼。 小厮甫一下马,便被门口太太的心腹婢女婆子,迎了进去,所有人都一迭声地问:“怎么样啊?” “到底怎么样,快说呀!” 那小厮连口水未喝,口干舌燥地回:“二哥儿说,错不了,就是二姑娘!” “是二姑娘!” “阿弥陀佛,找回来了,找回来了!” “平安姑娘找回来了!” 这一声声的喊,随着丫鬟们蜂拥似的跑回去,很快通报到了内宅大院。 “夫人,找回来了!二姑娘找回来了!” 大丫鬟琥珀一边跑,一边喊着。 永国公府一品诰命夫人冯夫人倚在酸枝木葡萄缠枝榻上,她额上绑着两指宽的鹿皮抹额,一手撑着下颌,一句“找回来了”,她蓦地惊醒。 原来是刚刚小憩的时候,她又梦到自己的女儿走丢的那天。 至今已经十年了。 她永远记得,那日是上元节,永国公府灯火通明,门庭若市。 这年她的小平安才五岁,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袄子,头上戴着一顶蜻蜓点水垂双流苏婴帽,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十分冰雪可爱,哪家夫人见了都喜欢,抱在手里舍不得撒手。 起先,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夫人们都在夸小平安:“这孩子看着就是有福气的。” “嫂子求了这么多年,总算打动观音娘娘,把座下金童玉女送来了!” “哎哟,可惜皇家慧眼,先把她定走了,不然将来我是要把她迎到我们府里做姑奶奶。” “……” 冯夫人听得别说有多舒心了。 只是后来,一个黑心的婆子说外头有人卖糖葫芦,小平安最爱糖葫芦,一下被吸引了注意。 冯夫人顾着社交往来,便把孩子交给婆子和一个婢女,还给了几两银子,嘱咐小平安要什么就给买什么,防着她们不够用。 不承想,这个决定,竟成了这十年来的梦魇。 冯夫人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她没有把小平安交给婆子就好了,倘若她自己跟着出去就好了,倘若及时封城查人就好了,倘若…… 只可惜,世上没有重来的机会,她和她的亲亲骨肉从此分开。 多少回梦里,小平安在哭,可她连抱住她都做不到。 这些年,冯夫人从未放弃过寻找小平安,也曾有过以为有小平安的消息,结果弄错了的时候,将她折腾得肝肠寸断。 事到如今,突然听到“找回来了”,冯夫人反而有些茫然。 她捂着太阳穴,问琥珀:“我不是还在梦里吧,你再说一遍?” 琥珀道:“夫人,二哥儿说,这回的信息果真全对得上,而且二哥儿亲自见到人了,托小厮带话:她虽是长开了些,但大体模样,和小时候不差!” 冯夫人听罢,身体竟是一软,跌回榻上。 琥珀忙扶住她:“夫人!” 便看冯夫人睁着眼,满面的泪,一双手合在一起拜着:“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天可怜见的,我的平安……” 见状,知晓冯夫人这十年如何痛苦自责、心若槁木的琥珀,也淌下了泪来:“是了,二姑娘要回来了!” 冯夫人忙起身:“快,快去报给老爷!”永国公薛瀚一个大早就去上朝,眼下也该下朝了。 琥珀说:“夫人放心,早早打发人去了。” 冯夫人又抚鬓敛袖:“我要去接我家平安!” 琥珀又笑着扶她坐下:“夫人莫急,二哥儿这会儿正把人接回来,怎么也得十天呢!” 冯夫人转而又焦急:“十天,怎么还有十天?” … 距京城千里之外,皖南。 永国公府庶出二公子的薛镐,此时正发愁呢。 早先他得知妹妹薛平安的消息,倒也不以为意,毕竟以前空欢喜过许多次,于是他一路吃喝玩乐,到了皖南。 可甫一见到那少女,看样貌,他就笃定,她是他走失十年的妹妹! 当即薛镐找官府调查,果不其然,那少女从前是个京城口音,身上有胎记,是被拐来这个村的,年份、岁数全都对得上,指定是薛平安! 他活了十八年,可算干成一件大事,兼之他从小喜爱这个妹妹,甭提有多激动了。 可是一盆凉水也随之而来,那就是平安如今在的这户人家,竟然关门闭户,对他们一伙人置之不理! 薛镐没那么多耐心,他踹门,大声道:“再不把我妹妹交出来,我让你们都蹲大牢去!” 屋内,妇人周氏正同儿子张大壮说:“外面那些人是什么做派,竟然如此豪横,他说是他妹妹,就是他妹妹么?” 张大壮撸起袖子:“他们再踹门,我和他们拼了!” 周氏忙拉住张大壮,说:“别!要是打出个事来,你要丢下我们么?咱们先躲着,等你爹回来……” 张大壮满肚子的火:“天杀的没娘养的,一个个无非馋妹妹好看就来认亲,指不定心里打妹妹腌臜主意!不打跑他们我难以解恨!” 周氏:“你小点声,你妹妹还睡着呢!” 张家一家在村里是猎户,院子到底不大,就两三间房子,喊个声就能传遍了,周氏声音刚一落下,就看外头,少女撩起帘子进门。 明亮的光均匀地洒在她身上,勾出少女俏丽曼妙的身形,只看她一件灰兔皮夹袄,一条褐色麻布裙子,干净整洁,再看她一张芙蓉面,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幅画,着实赏心悦目。 当年她刚来张家时,周氏就知道这孩子生得好,如今更是出落得是乡里乡外,都有她的名声。 这两年却也有人慕名而来,便如今日这般,表面认亲,实际打她的美貌的主意。 此时,她揉揉眼睛,眼珠子如龙眼核一般乌黑圆润,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周氏忙也起来,拉着她坐下:“我家平安起来了啊,来,吃馒头。” 外头还有叫嚷声,少女朝外面看了一眼。 周氏说:“不用管他们,定又是那些个纨绔,惯会骚扰人,等你爹报官回来,就能赶走他们了。” 平安眨了眨眼,她靠近周氏怀里。 是温暖的,柔软的,是母亲的怀抱。 这时,外头传来父亲张德福的声音,张德福是去县里找捕快头子,来赶纨绔子弟的,他常年在山上跑,那嗓门震天动地,十里地的野兔都得被吓去半条命,所以隔着两道门,也听得清清楚楚。 张大壮连忙跑去开门:“爹,你可算回来了!” 门刚开,张大壮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张德福是把官兵带来了,不过那些官兵,和薛镐带来的官兵,却是同一伙人,甚至把那县令老爷都请来了! 薛镐抱着手臂,昂着头,用鼻子看着他,解气地笑着。 县令是听说了薛镐的身份后,紧急跟着张德福来的,他擦着汗,忙调解:“张家的,这位确实是永国公府的二公子,人老爷是在朝里当大官的!你们家平安,是他家丢了十年的闺女,人家着急踹门,是情理之中。” 薛镐:“就是!” 里头周氏听到了,忙走上前去,她看了丈夫一眼,张德福轻轻点头,意思是没弄错。 这回,当真是平安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县令也跟薛镐赔笑,道:“薛公子,勿怪张家的这么紧张,这两年,没少有纨绔冒充家人认领,还好是没事。” 薛镐看这张家人秉性不坏,便也真情实意说:“我家自从丢了妹妹,祖母病了一场,父母亲皆日夜伤心难过,今日是得把我家妹妹接走,多少银钱都是使得的,也全了我们一家念想。” 张家几人,全都沉默住了。 县令斜乜一言不发的张德福,急得不行,快吱声呐!这位可是永国公府的公子! 平安姑娘是张德福五年前在山上捡的孩子。 据说平安是从京城拐来的孩子,拐子不敢在京城周边脱手,一路南下,耽误到了平安六岁,买家都嫌大,再看平安过于姣好的脸庞,身上还有胎记,怕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更不敢买。 如此耽误了几年,拐子见如何也卖不出去,就打算把她养在山上的庄子,过几年生得貌美如花,再卖去秦楼楚馆。 只是那拐子却不知因何事,再也没回来过。 张德福是上山打猎的时候,捡到的小平安。 当时她九岁,又瘦又弱,手里扒拉着树根吃,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把她带回家后,周氏给她洗澡时,看到她胳膊上一个胎记,她读过一点书,觉得胎记像“平安”二字,便给她取名张平安。 五年下来,一家子精心照料,方才把姑娘养成人。 如今,平安的身份大有来头,那可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要说他县令是七品,也是这十里八乡最大的官了,实则却连九品京官都不如,何况国公爷身上还有四品的官职! 想到这,县令不由扼腕,如果当年是他捡到平安就好了,还愁升不了官? 可惜这样天大的福运,被张家捡了去。 张家几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周氏。 她打量着薛镐,薛镐生得人高马大,不比张大壮弱,他身上的衣裳是她从未见过、摸过的布料,花纹样式样样精美,仔细看,他眉眼也有一两分像平安,再有县令再三担保,看来,这回真不是纨绔闹事。 她心中先是高兴,平安的家人一直在找她,想必也是极为疼爱她的,可是忧愁却也上心—— 那京城离皖南太远了,此一去,何日才能和平安重逢! 她原是最想要个姑娘的,奈何生下大壮后损了身子,调理多年也无果。 最开始丈夫把瘦弱的平安带回来,她没想着养很久的,顶多解解没有女儿的馋,可是平安实在乖巧可爱,她便真心将她当女儿,如今人家要回去认祖宗了,她既高兴,一颗心也皱巴巴的,实在难受。 她便对薛镐说:“那,大人稍等,我们得和平安说一下。” 张德福也终于开口:“总得给点时间,要接平安走,这也太……太突然了。” 张大壮那么壮实一个小伙,也红了眼圈。 见状,薛镐只好说:“行,不过快些,今日就要启程了。”他可是跟家里人说过,这就在路上了的,不能再拖延。 … 屋内,平安刚拿起一个比她脸还大的馒头。 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具体说的,她不大清楚,不过有爹的声音,是爹爹回来了。 她仔细将馒头掰成四份,一人一份刚刚好。 不过,外面好像还有很多人,不知道早上在家门口干什么,这让她隐约记起以前,人多的时候,总会抢吃的。 她拿起盘子,盖住馒头。 藏起来。 第2章 平安刚做好这个动作,周氏就掀帘子进门,她笑了下,说:“怎么还没吃?” 平安看了眼门外的张氏父子,张德福和张大壮也回来了,两人没有进屋,蹲在走廊屋檐下的槛上,一个发呆,一个在擦弓。 她轻声说:“大家,还没吃。” 她说话有点慢,气息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 周氏心一酸,越发的不舍。 可是刚刚几步路,她也想通了,小平安身份高贵,又生得如此惊人的貌美,她若非要留她,那到底是心疼她,还是害她呢? 平安本就是老天可怜她,让她将养她几年,她终归是要回那富贵窝里去享福的。 再如何,比留在乡野好。 周氏掩去眼底的情绪,开口:“平安,你听我说,今日你亲生家人找来了,今日后,你就要和他们去你家里……” 平安愣了愣。 她知道,她不是张家的女儿,也知道,自己是山上捡的孩子,几年前,小孩们总爱笑她是野孩子,周氏会把她抱在怀里,安抚:“不是野孩子,平安不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 “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你的,他们也很想你,想和你一起过好日子。” 所以现在,他们要接她回去了。 她站了起来,细嫩的轻轻勾住周氏的袖子,用那双眼睛干净如一泓清水看着周氏,道:“一起。” 一起过好日子。 周氏哽咽住,可是张家不是那等攀富贵的小人,多年前祖父就说过,他们必须寄居在乡野,否则岂不是违背了祖训? 只是,也确实不好让这孩子独自上京,总得有个人跟着才放心, 周氏犹豫了一下,到底担心平安到京城被欺负,便说:“我和你爹有祖训压着,不好进京,先让你大哥送你进京,如何?” 平安轻轻点了下头。 … 京城,永国公府。 薛镐带着车马,走得不快,那送回薛府的信,却如战场八百里加急,恨不得一日一封,等他们临近盛京,府上又收到了几封信。 内容大体一样的,只是誊写了几份,一封送去给祖母秦老夫人,一封给父亲薛瀚,一封给冯夫人。 冯夫人这厢好不容易盼来点消息,匆匆读了信,那边,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就来请了。 冯夫人皱眉:“定是因信里的事。” 这回在信里,薛镐好似才记起般,说张家养兄张大壮跟着来了,张德福与周氏则因生计,暂留皖南。 原先薛镐托小厮带的消息,又说只带平安上盛京,如今有了这变卦,冯夫人素知这个孩子好大喜功,猜出前面他先托大,如今再找补。 至于张家养兄一道前来,她并不意外。 他们养了平安好几年,如果不是他们,平安可能都活不到现在,公府是该有所表示的。 只是,秦老夫人却不一定这般认为了。 冯夫人没再耽搁,匆匆换身衣裳,就往秦老夫人的怡德院去。 一进怡德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这几年,老夫人的身体越来越差,若小平安回来这件喜事,能让她好受点,也是家里一大不可多得的喜事。 老太太正在看经书,她一头银发篦得一缕不落,眉宇暗含威严,饶是多年不再管事,仍是让人一瞧就心生畏惧。 冯夫人走上前,福身行礼:“母亲。” 老夫人放下经书,语气倒是和缓:“春瑶刚把信给我读了,张家养兄也一起上京,你怎么看?” 冯夫人斟酌一下,小心地回:“母亲,张家于我们国公府有恩,自是要好好招待,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铺子田地,那便分给他,让他在京中安住……” 老夫人一下皱起眉:“安住?” 冯夫人合上嘴。 老夫人:“平安五岁就离了家,如今快及笄了,在乡野十年,是吃苦了十年,很可怜,可是也错过了咱们公府的教养。” 冯夫人:“母亲的意思是……” 老夫人放下经书,道:“你眼下满心满眼都是平安五岁的模样,那时候她也是乖巧的,可是这十年,你我都不知道她现下是什么样,我只怕她养出一身坏习惯、坏毛病。” “平安有什么要格正的,首要就是隔离平安和张家,你让张家儿子在京中安住,岂不是等他扎下根,就把张家两口子都接来?咱们越和张家往来,却越跌了分,京中各家也都看在眼里,你别忘了平安身上的婚约,将来怎么才能好?” 冯夫人被她一番话说得冷汗连连,庄稼汉到底不比读书人讲道理,若真让他们安住在京城,也是隐患。 她当下改了主意,说:“那请他小住半月,再请他走,就让二哥儿在皖南安置田地财产给他们一家。” 老夫人这才点头:“这个还可以。” 出了怡德院,连日来,冯夫人的心第一次落到了谷底,就连晚饭,也没有用几口。 薛瀚应酬回来的时候,琥珀正给冯夫人揉着太阳穴。 薛瀚一边换衣裳,一边问:“今天母亲找你谈话了?” 冯夫人示意琥珀停下,她声音有点懒:“老爷,我现下在想,如果平安习性不如从前,是什么感觉。” 记忆里的女儿,一直只有五岁,那时候她可聪明了,听了两遍,就能背下诗经的一段。 孩童声音稚嫩软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听起来就像“关关啾啾,在河啾啾”,别提有多可爱了。 她一直想,如果女儿一直养在自己膝下,如今也该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女。 只是,秦老夫人一句话,又让她这几日的欢喜期待,蒙上一层阴影—— 是啊,十年了,小平安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就连样貌,她也一概不知。 她是她的亲生母亲,却错过了女儿的十年。 翻出薛镐的信来来回回读了三遍,薛镐肚子里没有墨水,只写妹妹与从前无异,却又不说别的。 只可惜长子薛铸还在新山书院,要明天才能回来,不然薛铸去接平安,倒更让冯夫人安心些。 眼下,薛瀚明白了冯夫人的担忧,他显然是早就想过了,说:“这么多年,性子有变化自是寻常,咱们是她的亲生父母,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怕生疏。” 话是这么说,冯夫人心里又愧又担忧,又是几日睡不好。 … 隔日,一架青顶马车,慢慢停在永国公府门口,是薛铸从新山书院回来了。 薛家子嗣不算凋零,薛铸是这一辈的长子。 冯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薛铸虽不是嫡子,却是自小养在冯夫人院子里,不出意外,将来要袭爵的是他。 他一下马车,先去怡德院见过祖母,再去拜会母亲冯夫人。 冯夫人问了几句在书院如何,薛铸只说一切都好,薛铸又问:“母亲,二妹妹可是五日后回来?” 提到平安,冯夫人目中微微一亮,说:“是,我正捱着日子盼着,如今大抵就快到了。” 薛铸说:“希望二妹妹一切都好,书院里的几个朋友连书也不读了,只顾问我。” 冯夫人心下不喜。 国公府是得大张旗鼓接人回来,就连圣上都听说了此事,在书房问过了薛瀚,京中的讨论是免不了的。 只是,他们议论来议论去,到底是因为平安身上的一桩婚事:早在平安一岁的时候,圣上就将薛家平安指给那位豫王殿下。 也难怪,连寒窗苦读的学子,都忍不住问薛铸了。 冯夫人便问:“他们问你什么?” 薛铸本是当笑话消遣,没想到冯夫人竟随着话题发散,他掩去尴尬,说:“也没什么,就是问二妹妹何时回家。” 其实不然,薛铸今年也有二十了,男人关心的是什么,他心里门儿清,他们话虽不直接,其实问的也是他的心里话——这么多年,薛平安还如当年容貌么? 当年,圣上就是听说薛家得了个“小仙童”,才笑着说:“朕这里正好也有一个小仙童,两个小仙童凑成一对,岂不美哉?” 这才给豫王殿下和薛平安指的婚。 薛铸记忆里,二妹妹自小可爱非常,就是个美人坯子。 可惜,模样再好的人,要是生在乡野,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又怎么能好看依旧? 要知道,豫王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能引发所有人的注意,就因为平安与他的婚约,当年平安走丢后,便连圣上,都令禁卫军找了个把月。 因有这层关系,薛铸在新山书院读书,脸上都有光。 即使平安走丢了,他还有两个妹妹呢,圣人一言九鼎,指婚是绝不可能收回的,说的是“薛家小仙童”,没说一定要薛平安,豫王只能和薛家女成亲。 只是如今二妹妹找回来了,若她的模样比不得“小仙童”之时,定会有许多人不满这门婚事,指摘声定不断,他又该如何面对同窗们? 离开冯夫人的院子时,薛铸心事重重。 走了几步,薛铸突的听到一声:“大哥!” 薛铸回过头,原来是大妹妹薛静安。 薛静安和薛铸并非同母,是另一个姨娘生的,当年薛铸、薛镐和薛平安都在冯夫人膝下养着,冯夫人自觉精力不够,便没有养着薛静安。 再后来,平安走丢了,冯夫人更不可能养着静安、常安,家里这两个女孩就都养在姨娘那。 即使如此,往日里也不会短着她们的用处。 便看薛静安一身姜黄海棠花织锦对襟,雨过天晴色八幅湘裙,头上簪着红色的宫花,此时,她站在檐下,朝兄长笑了笑,还真完全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见薛铸停下脚步,薛静安:“大哥刚从书院回来?” 薛铸:“对,我给你和常安带了点小玩意把玩,让婆子拿给你们了。” 薛静安欣喜:“好啊,对了,平安还有几日要回来?” 薛铸:“也就这一两天了,按二弟那急性子,还不爱如实报行程,理应会更快。” 他叹了口气:“可算回来了,这么多年。” 薛静安点点头,笑道:“我也盼着她回来呢!” 兄妹二人说过话,薛静安径直去了亲生母亲林姨娘的院子,此时,林姨娘一边做着针线,手边的茶炉咕噜煮茶。 薛静安一言不发,林姨娘看了眼女儿,知晓她想的什么,道:“真没想到,平安还有一天能够回来,我原以为豫王的婚事,会落到你头上。” 不复在长兄前的自若,薛静安低着头,拧手帕,在指头搅了几下,道:“娘别说了,我心里头……” 难受。 但她不敢明说。 国公府所有人都在欣喜等待薛平安的归来,她怎么敢表示出任何一点的不愉快? 见女儿落泪,林姨娘给她倒茶,说:“哎哟乖乖,吃点缓缓,这门婚事本也不是你的,还有个常安和咱们争呢,如今二姑娘回来,常安也没得,指不定怎么气呢。” 薛静安依然搅弄着手帕。 薛平安走丢后,大家虽然嘴上没提,其实心里头都明白,公府与豫王的婚事,大抵是落到薛家庶出女儿头上。 而薛静安是家中长女,今年十五,也有人上门说亲,可门第再怎么比,不可能比得上王府。 这倒是其次,今年宫宴,她与几个闺秀走错了路,偶然瞥见豫王一面,少年当真仙姿佚貌,鸣珂锵玉,威严天成,器宇不凡,一刹让多少闺秀心中震荡。 还有胆大的姑娘,直接与薛静安说:“真羡慕你……” 几人心照不宣,她们在羡慕什么,薛静安当时便红了脸。 她私心底,盼着婚事到自己头上。 现在倒好,全落空了。 然而,不止这张令人艳羡的婚事,薛静安一想到薛平安小时候那么受宠,她心内惶惶,这让她更意识到,她只是薛家庶女。 尽管自己学足了嫡长女做派,而如今,永国公府的真正的嫡女,却要回来了。 正当薛静安擦了泪,外头丫鬟脚步匆匆,高声:“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老爷让速速去大门口接呢!” 薛静安一愣,怎的这么快? 林姨娘提醒她:“你双目还是红的,快敷点白粉,仔细叫人瞧出来!” 第3章 如薛铸所料,薛镐行事莽撞,都到京城了,才往家里递消息。 好在薛瀚、冯夫人知晓次子的习性,虽是让给他做接人这样的大事,却也没全然放任,早早让人盯着,永国公府的马车甫一抵达京城,消息也传到永国公府。 当是时,若一滴水溅入热油锅中,永国公府上下活动起来。 圣祖御赐亲题的牌匾下,凡薛家族内祭祀、接旨、嫁娶大事才会大开的赤金檀木正门,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缓缓推开。 公家的侍卫齐齐跑来,横刀推开左右翘首围观的百姓:“退下,退下!” “不可围观!” “……” 不多时,大门口拥来婆子管家数位,接着,永国公薛瀚、一品诰命冯夫人双双出现在大门口,薛铸、薛静安和薛常安来的更早,除了长辈老太太,薛家人算是都出场了。 如此隆重,冯夫人私心里只怕不够。 她想让平安和和乐乐回这个家,只是,十年前小平安刚丢的时候,找孩子的动静闹太大,后来即使说她在乡下养病,却也于事无补,免不了京中一些传闻。 既然如今她回来,就得开个好头,免得被人看轻。 老太太与薛瀚,想的东西比冯夫人要更多一点,这样的开场,不止为平安铺路,还为她与豫王的婚事。 薛家要接的不止是薛家的女儿,更是未来的豫王妃,对豫王妃,便不逾制。 一时,迎在门口的众人,心思各异。 突然,公府二爷薛镐坐在马上,一身风尘仆仆,沿着永安街跑过来,大声:“父亲母亲,我把二妹妹接回来了。” 冯夫人:“人呢?人呢!” 薛镐手指往后面一指:“喏,这不就来了。” 方才薛镐来的方向,侍卫们前后护着一架马车,马车是湖蓝顶,四角垂着金色丝绦,并一块薛家牌子,随着走动,左右摇摆。 冯夫人的心,便也跟着摇摆起来了。 她攥紧了手帕,梦里梦外,她想象过无数遍与小平安重逢的画面,可此时真要重逢了,她突然有点害怕。 害怕多年夙愿,临了临了,镜花水月终成空。 似乎是察觉她情绪不对,薛瀚抬手,轻碰了下发妻的手背。 冯夫人方回过神,便看马车停下,薛铸带头,带着薛静安和薛常安与几个管家婆子,拾级而下,道:“二妹妹,一路辛劳。” 薛铸这一声后,几人便看那车帘动了动,旋即一只纤纤素手,微微撩开车帘,车中人的面貌,便逐渐显露。 少女头发浓黑如墨,梳着双环髻,扎着一双红色绸带,她额前细软的碎发,随风往左右撇开,绸带轻飘,一双秋水眸微睁,鼻子小巧细腻,朱唇如花瓣,粉面桃腮,似工笔大家细细描绘,天工巧夺,更若自然造化独一无二,天然神韵,竟是挑不出一分错。 国公府几人皆愣住。 尤其是薛铸,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担忧都是多余。 也难怪薛镐一见她,就如此笃定这次没错,但凡见过她小时候,便能一眼认出,她就是小仙童小平安。 他侧身让位给管家婆子林阳家的,请平安下马车。 平安伸手,握住林阳家的手,探身自马车内出来。 她身量却也不短,披着玫红蝶戏牡丹大衫,并一条象牙白百褶裙,往那一站,好似所有光华都往她身上聚,气度更是飘飘欲仙,倒还真把静安、常安压了下去。 兄弟姊妹可以到府中再认,父母却是要先见过的,平安被林阳家的带到门口。 林阳家的说:“二姑娘,这位是老爷,这位是夫人。” 平安看着冯夫人和薛瀚。 从皖南出发前,周氏有和她说了国公府的规矩。 他们就是她的生身父母。 她微微低头,也算是行了个礼,口中说:“父亲、母亲。” 少女还有些不习惯,她声音轻软,咬字清楚,只是冯夫人听起来,便像是从梦里传来的,振聋发聩。 冯夫人死死抓住琥珀的手,好险才没有失了体面,却又顾不得更多,双手改握住平安的手,她压抑着泪意,不自觉地点头,又点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瀚心中也是大大松口气,道:“好,好,回来就好,先去拜见老太太,她也想你想得紧。” 一行十几个人乌压压往府里走。 冯夫人握着平安的手,力道怕重了,用拇指摩挲着平安的手背,她面上忍得好,只红了眼眶,手心却微微濡湿了。 平安侧眸抬眸,看着她。 冯夫人的手,和远在皖南的周氏很不一样,作为宗妇,她手上没有什么茧子,光滑柔软。 只一点都一样,也是这么温暖、有力。 公府很大,迈进大门才是开始,越过月洞门,府内粉墙黛瓦,柳条青翠,山水置景排布错落有致,两旁皆有抄手游廊,顺着左边是长辈起居住所,右边则是小辈的。 他们先往左边,过了一道影壁,方抵达怡德院,怡德院大门敞着,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门口相迎,那丫鬟一见平安,眼前很是一亮。 “老太太,平安姑娘来了。”大丫鬟一边笑着,一边把平安几人往正房带。 正房迎面是一架百鸟朝凤八开屏风,绕过屏风,多宝阁上花纹繁复,摆着海晏河清玉雕摆件,吉祥如意元宝金塑等,令人目不暇接。 平安看不过来,她收回目光,专注看眼前的路。 屋里桌上摆着一架复古博山薰炉,正冒着袅袅烟气,是一股沉沉的香木味,叠着屋里原有的药味,相互交错着。 平安不由轻抽了下鼻子。 座上,秦老夫人一头白发梳成髻,戴着全套珍珠头面,穿着一身深紫云霞翟鸟纹长袄,老人家身体向来不太安泰,面容有些瘦削,眉宇隐隐“川”字。 在父母的示意下,平安喊她:“祖母。” 老太太眼中深重,在见到平安的一刹,眼底也有些讶异。 薛瀚笑着说:“母亲,这就是家里二姑娘,平安,可是觉得和小时候,变化也不是很大。” 秦老夫人伸手,冯夫人牵着平安到她跟前。 她也牵住平安的手,打谅着平安,说:“变化是不大,但,也大。” 毕竟十年了,真是长大了。 秦老夫人问:“孩子,以前的事你记得多少?” 平安轻轻摇头,记得不多,偶然可能会记起,但大部分时候,是茫然一片空白。 一旁,薛镐插嘴:“祖母,二妹妹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信中写了,大家理应都知道的。 秦老夫人却还是问平安:“你还记得以前什么事?” 冯夫人:“母亲……” 秦老夫人瞅了儿媳一眼,冯夫人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有点不安地皱眉。 平安没有察觉到这里面的不寻常,她只看着秦老夫人干瘦的手。 她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临行的时候,周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咛:“平安,不管京城是什么样的,你只记住:有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就说什么。” 向来常人乍然入了高门,必定是谨慎小心,谨言慎行,周氏却反其道而行,要平安能说尽说。 盖因平安心思纯然如无瑕之玉,开口的时候却不多,而京城这边并不了解她,她不说话,一旦被误解,便百口莫辩。 何况,如果作为公府嫡女,畅所欲言反而惹公府不喜,那地儿倒也不如不待着。 周氏最后还说:“反正你大哥在呢,若是被欺负,就回皖南。” 张大壮听了,把自己胸脯拍得震天响:“我不会让小妹被欺负的!” 当时,平安想问,什么样才是欺负。 是不给饭吃吗? 只是看着周氏担忧的眼神,她吞下了疑惑。 而此时,面对秦老夫人的询问,平安眨了眨眼,她眼睛和黑葡萄似的,睫毛又卷又长,像是蝶翼轻然一颤,展翅欲飞。 ——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对以前的回忆,最开始就是:“吃树根。” 想着,她就说了出来。 这下,别说冯夫人和薛瀚,就是秦老夫人,也都怔住。 大祁圣祖定下百善孝为先,这种风尚,在京城尤为严重,以至游子在外尚报喜不报忧之风,因为若说了难处,便有让尊长忧怖之嫌疑。 当年薛瀚外放去西北当官,日日吃一嘴沙子,给秦老夫人的信也不曾诉过苦。 如今,平安的做法,着实是他们从没想过的,可是这孩子眼神那么干净,没有怨恨,没有刻意。 她只是回祖母的问话,把还记得的事说出来而已。 这三个字也说得太简单了,她的语气,没有太大波澜,甚至应当说太寻常,完全不把这件事当做“难处”来谈。 然而,越是如此,越勾人心酸——这孩子之所以吃过这种苦头,还不是国公府把人弄丢了十年! 这十年,他们无法想象小平安怎么过来的。 冯夫人侧身擦擦眼角。 秦老夫人回过神,轻拍平安的手背,说:“你吃苦了,孩子。” 平安感觉到,手背被拍了两下。 ——想什么就说什么。 她抬起眼眸,目光笔直地看着秦老夫人,这位老奶奶是她的祖母,祖母就是父亲的母亲、娘亲。 然后,她看着父亲的母亲,道:“祖母也苦。” 薛瀚和冯夫人皆一惊,平安说错话了! 老太太今年六十五,已是长寿,曾祖家和老太爷没去之前,她是京中全福人,十足的体面,当年太子妃出嫁,都郑重来请她开脸。 如今曾祖家和老太爷都仙逝了,老太太除了近年身体愈发不康健,也算颐养天年,得儿孙绕膝尽孝,哪里有苦可言? 冯夫人怕平安初来乍到,还不懂国公府的情况,这就闯祸了,她一颗心如擂鼓,刚要开口圆场,就听小辈里,一个声音状若烂漫道: “二姐姐,祖母哪里苦了?” 冯夫人面色一黑。 说话的,正是公府三姑娘,薛常安。 平安循着声音看去,就看她长得精致好看,穿得也好看。 事实上,房中所有人,在平安眼里,都好看。 便听冯夫人说:“平安还小,只是……” 秦老夫人打断冯夫人的话,她微微眯起浑浊的眼睛,却也问平安:“哪里苦了?” 房中几人都安静下来,仿佛连博山薰炉燃烧着沉香都听得清了,薛铸、薛静安更是大气不敢出,冯夫人还想说什么,被薛瀚拦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平安。 平安垂眼,想了想。 少女和小时候长得很像,眉宇长开后,骨骼也不落后,从小仙童成仙女儿了,那眉宇间一抹淡然,是天然的脱俗,眼眸越干净,却也像看透的越多。 她微微抬起眼眸,咬字慢吞吞的,好像吐泡泡的小金鱼,一口咕噜一个: “药苦。” 她吃过药,她知道,吃药好苦的。 一刹,秦老夫人笑了出来。 第4章 年轻的时候,秦老夫人就不太爱笑,这几年更甚,便是念了佛法,小辈中也没有不怕她的。 因此,她唇角弧度不大,鼻间吃的一声,眉间的褶皱微微松开,少见地带了点慈和。 冯夫人呆住,薛瀚率先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平安是嗅到了药味,这孩子是个有灵性的。” 秦老夫人竟也点了下头。 见母亲不是责怪平安,好似还有些满意,冯夫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又听秦老夫人又说:“既然平安回来了,就得常与别家走动。” 这回,冯夫人既欣喜又是激动,她原以为挑剔如老太太,会把平安拘在家几个月,先教好各种礼仪规矩,再带出去。 冯夫人忙说:“我知道的,母亲,明天,不,后天就开个洗尘宴如何?” 秦老夫人:“你决定。” 这时,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打帘儿入门:“老太太,药好了。” 薛铸上前一步,说:“祖母,孙儿侍奉祖母用药。” 秦老夫人哪里不知,子孙辈在她跟前没有个自在的,她本也没让他们久留的意思,茶都没上。 她看了眼平安,摆摆手,打发他们几人:“行了,我该休息了,平安刚回来,你们都去你们母亲房中,再好好认认。” 冯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是,母亲。” … 子孙离去后,怡德院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大丫鬟雪芝端着药走来,用调羹搅了搅,服侍着秦老夫人吃完一碗药。 秦老夫人方问雪芝:“你觉得怎么样?” 雪芝想了一下,说:“从前我带过二姑娘玩耍,方才见着二姑娘,既吓一跳,又高兴,她竟与从前生得差不离,一样的俊俏。” 秦老夫人低低说:“也与从前一般,不怕我。” 年纪越大,时间分隔的棱角也就越钝,十年前的事,与去年的事,好似没什么太大区别。 当时一团雪人般的小平安,曾经抓着她的袖子,也不管她冷着一张脸,直到被奶嬷嬷匆匆抱走,也一直盯着她。 好像要和秦老夫人玩一样。 只是,当年平安不怕她,是还小,如今平安不怕她,是初来乍到。 永国公府大,从前老二、老三还没分家,家中乱,旁支也远没有如今简单,秦老夫人作为长房宗妇,生生捱到近五十,才卸下担子,全权交给媳妇冯氏。 管过头了,别说孙辈都不敢亲近她,就是薛瀚,冯氏,一样畏她。 就说方才,她多问平安几句,所有人就安静如鹌鹑,冯氏更是以为她要做什么似的,又急又担心。 只是,她确实也带了几分故意,去试探平安,在这京中,可比不得皖南,尤其平安还有一桩婚事。 而这孩子的回答,倒也有趣。 人人羡她长寿好命,富贵无数,安享天年,可如今,到底药汤不离身,才吊着这口气。 药么,自然是苦的。 … 却说冯夫人的春蘅院中,早早挂着八角红宫灯,搬来几十盆迎春、杜鹃、吉祥菊、百合花……五彩缤纷,姹紫嫣红,院中各个丫鬟,也穿红戴绿,喜气洋洋。 兄弟姊妹几人,皆坐在平安对面。 排大的自然是长兄薛铸,平安叫了声:“大哥。” 薛铸点头微笑:“二妹妹,你的礼物前阵子我就叫人备好了。” 平安想,张大壮出远门归来,也会给她带礼物,所以,她的亲人“出远门”这么久,给她带礼物,也是寻常。 她点点头。 薛镐忙冒头,说:“我是二哥,你知道的,嘿嘿。” 平安当然知道,这一路上,薛镐常和她搭话,二哥是一个话很多的人。 接着是姑娘,薛家这一房就三个姑娘,除了她,就是薛静安、薛常安。 薛静安是她的大姐,面容柔和,说话细声细语,薛常安则是她的妹妹。 比起对哥哥姐姐,“妹妹”让平安更为新奇,她以前没有妹妹,而薛常安只比她小三个月,相差并不多。 见平安那双澄澈的眼瞳一直盯着自己,薛常安笑了下:“姐姐,怎么了?” 薛常安与薛静安都没有养在冯夫人这儿,与冯夫人关系淡薄,十年前平安被拐走时,她才三岁,都不记得了。 不过,对这个突然归来的姐姐,她的情感,与薛静安差不了多少。 以前她只和薛静安比,好歹比薛静安好看,今天看到薛平安,她就知道,自己比薛静安好看,不再是优越之处。 因为平安比她们两个,都好看。 薛常安也早就习惯,要去博取长辈的关注,所以刚刚很可能即使会惹冯夫人厌恶,她还是开口了。 反正冯夫人对她们这些庶出女儿,从来如此。 只是平安的回答,竟然很巧妙地化解了问题,细细思来,还有一丝禅意,难怪向来不苟言笑的祖母都动容了。 刚刚一路上,薛常安心想,莫不是这个姐姐,其实很聪明? 所以此时,薛常安慢慢警惕起来,藏在袖子里的手,也缓缓攥紧。 下一刻,只听平安语带好奇,她眨眨眼:“再说一次?” 薛常安:“嗯?” 冯夫人也有点不解:“是让她把刚刚说的话,再说一次?” 平安点点头,发上绸带跟着动了动。 冯夫人瞅了一眼薛常安,薛常安也莫名,说得便慢了很多:“姐姐……” 平安:“嗯!” 薛常安:“……” 光听人家叫姐姐,不太公平,平安认真地补了一句:“妹妹好。” 子女之间和乐,上首的薛瀚抚须,笑得眯眼,冯夫人那心都快化了,巴不得把子女都赶走,好好和平安说会儿体己话。 薛静安察觉到冯夫人心急起来,便说:“二妹妹今日刚回来,也累了,要不叙旧等来日?” 冯夫人忙说:“是这个理,你们先回去吧。” 薛瀚便带着四个孩子离开,春蘅院里,冯夫人这回总算能拉着平安,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又摸摸肩膀,摸摸后背。 是单薄了一点,但张家把她养得很好,这一点,冯夫人得承认。 一时,她心中又酸又疼,平安回来前,她都在想什么啊,她居然会怕孩子真如秦老夫人所说,沾染乡间习性。 假如平安真在乡间学了一身坏习惯,那也是她的心肝儿平安,她亏欠都来不及,怎么能担心不好格正?何况平安如今别说坏习惯了,身上的气度不输静安、常安,这就足够了。 再者,她居然会怕和孩子生疏! 这可是她身上怀胎十月掉下的肉啊,如何宝贝都来不及,何来生疏? 到底是关心则乱,越想越乱。 冯夫人将平安抱入怀里:“我的儿,为娘实在想你,都怪我,为什么那么疏忽大意,我好恨……” 平安靠在冯夫人怀里,一样是温暖的,柔软的。 她抬眸,看着冯夫人,然后缓缓抬起手。 冯夫人是直到她细嫩的手指,触到她脸颊上的泪痕,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平安在给她擦眼泪。 她声音轻轻的,说:“娘,不要伤心,我不是野孩子。” 平安不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 这一天,他们找到了她,他们也很想她,想和她一起过好日子。 所以,他们会一起过好日子的。 冯夫人一愣,下一瞬,眼泪更为汹涌,一滴滴地坠。 … 豫王府。 豫王府位于太平街,不比永国公府小,比永国公府的雅致小调,王府内金碧辉煌,五脊殿大开大合,飞檐斗拱,玉砌石柱,雕梁画栋,非皇宫无可比拟。 然而如此近乎逾制的建筑,却是陛下当年亲自钦定的。 而豫王府,也在豫王裴诠出生前就造好,不同于陛下膝下的皇子等成年成婚才出宫建府,豫王甫一出世,就出宫封王。 豫王之特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是,这偌大的府邸里,如今却只有一个主子。 刘公公躬身,脚步匆匆,来到书房,他小声地推门而入,屋内漫开一股苦药味,身量颀长的少年,正一手端着烛台,微微抬起手臂。 他背对着门,瞧挂在墙上的画。 这是刚复原的前朝大家《虎》的原迹,画中老虎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站在山石之中,探出前爪,俯视山下,双眸熠熠,暗含凶怖,仿佛一个眨眼,它便要冲下来,撕破观者的喉咙,血流千里。 听见推门声,少年缓缓搁下烛台,明亮的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描摹着他眉眼、颧骨、下颌的线条,阴影山峦般幢幢。 刘公公低声:“王爷……” 裴诠侧了侧身。 烛光摇曳,便看他墨色长眉斜长入鬓角,沉夜般浓黑的眼眸,似水晕开般淡的唇,这是一张华贵,却又傲慢冷漠的脸,极具攻击性的俊美。 他眼底的沉冷退了几分,敛起那种攻击性,好似方才只是欣赏画作被扰而不悦,此时,面上再不分喜怒。 他问:“怎么了?” 刘公公愈发恭敬,把头低得更低了:“回王爷,那位薛家姑娘,今日从乡下回来了,后日就是洗尘宴,已将请帖送到府上。” 裴诠拿起桌上的剪子,轻轻剪掉烛台蜡烛的烛芯,灯光一晃,倏而又灭了,屋中一下暗了一半。 少年方才眸底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似乎从来没有变。 他从鼻间短促一笑,音色微寒:“怕不是公府为了婚约,找来的赝品。” 刘公公却连笑都不敢,何况置喙,他只在不知不觉间,后背冷汗浸透了衣裳。 他知晓,永国公府哪里敢找赝品来糊弄王爷?那怕是不要命了! 自然,殿下是对这门婚事,毫不在乎,不管是真品还是赝品,殿下怕是都不会在乎一分。 第5章 … 平安今夜住在冯夫人的春蘅院。 倒不是没给平安一个院子,十日前,得知平安要回来,冯夫人就督促下人把平安的院子,上下扫尘,焕然一新。 可是,冯夫人实在舍不得,便让女儿睡在碧纱橱。 路上走了十日,平安着实累了,拥着柔软的被寝,嗅着阳光暴晒的香气,她闭上眼睛,一张小脸恬静,陷入黑甜的梦乡。 冯夫人吹掉手上蜡烛,给平安掖好被角,又是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到了门口,她吩咐一个高挑的丫鬟:“仔细守夜,姑娘刚回来,总会有不习惯的时候,热水啊,茶点啊,都备好了,免得要用。” 她给平安安排的两个一等贴身丫鬟,都是极为能干的,这个高挑点的叫彩芝。 彩芝应了声:“太太,小厨房里都做好了的。” 冯夫人:“好,这就好。” 卧室里燃着蜡烛,丈夫薛瀚热水泡脚,一页页翻着书,冯夫人走来,抽走薛瀚手上的书,道:“老爷,祖母对平安是什么意思?” 薛瀚双眼追着书,问:“怎么说?” 冯夫人卷起书,说:“若是不喜欢,依母亲那个性子,平安一说错话,定是要斥责她的,可若说喜欢……倒也不见得。” 秦老夫人待子孙很是冷酷,前几年,公府并没有向陛下请恩,而是让十七岁的薛铸和寒门子弟一起去考秀才功名,不成想他落第了,闹了笑话。 那回,秦老夫人让薛铸跪了三天祠堂。 薛铸虽不是冯夫人亲生的,可她当时都心疼。 所以,当秦老夫人冷脸问对平安时,天知道她有多担惊受怕。 薛瀚终于不惦记着书了,他说:“母亲不是担心平安沾染乡间习气?那些话,是测试平安的秉性。” 冯夫人:“为何要用这种办法?” 薛瀚常年居于官场,秦老夫人这一套,本质与官场往来一样。 他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是该严厉点,若平安被吓哭,或者语无伦次,亦或者大吐苦水,那都上不了台面,后日的洗尘宴,多少都得等到几个月后了。” 冯夫人不由怨怼:“说到底,母亲也只是为了公府的面子,嫌弃张家养兄就算了,她怎么没想过,平安若被吓坏了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薛瀚想说,十四岁不小了,还好,那孩子纯澈。 话匣子一打开,房中窃窃细语,直到睡前,夫妻二人都在说小平安。 这些年,他们还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关于孩子。 因为但凡聊到孩子,二人都会想起平安,黯然神伤,成了一根无形的刺,便心照不宣地少聊、不聊孩子。 今日,这根刺拔出来了。 … 夜半,冯夫人还是惊醒了,浑身的汗。 她蹑手蹑脚,到了隔断的碧纱橱,拿着烛台一照。 她的平安正好好睡在床上,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和一个粉润的苹果似的可爱,没有被人抢走,没有被人绑走。 冯夫人松口气,回到床上,薛瀚今夜也浅眠,在冯夫人起来时就醒了,他问:“孩子还习惯吧?” 平安大了,他不好像冯夫人一样去看一眼。 冯夫人:“睡得好好的呢。” 可是,躺下半个时辰,冯夫人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再次趿拉着软底靴,又到碧纱橱瞧。 这回,平安侧身睡着,头发有点乱,冯夫人笑着给她别头发,她想起,小平安几岁时,早上会把头发睡得乱糟糟的。 那时候,冯夫人领着她到镜子前坐下,一边笑她:“小平安又把头发睡成鸟窝了!” 小小一团的女孩看着镜子,摸索着自己头顶。 冯夫人疑惑:“你在做什么?” 小平安咕哝:“掏鸟蛋。” 这肯定是跟她二哥学的!可把冯夫人和丫鬟们笑得捧腹。 以前想到这些事,冯夫人难免要拭泪,更不敢夜里想,不然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可是,最容易想起来的时候,也是寂寥漫长的夜。 如今好了,她能笑出来了。 床上,平安眼睫颤了颤,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乍然醒来,她眼中有点茫然。 冯夫人心道原是自己吵到她了,她有些赧然,给平安掖掖被子:“睡吧,睡吧。” 平安轻揉眼睛,看清是冯夫人。 然后,她往床内拱了几下,让出床外面的位置,她伸出手,五指张开,颇为慷慨地拍了几下床铺。 冯夫人一愣,下一刻,欣喜与甜蜜蓦地涨满了心房,心口又软又酸疼。 她忙放下烛台,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好。 平安把被窝睡得很暖。 这一晚,冯夫人总算睡得好了。 … 洗尘宴早在平安抵达京城前,就开始筹备了,虽说第二日就能开,但冯夫人也知道不能心急,得给平安一日修整。 所以,洗尘宴定在平安回来后第三天。 骤然从乡下来到京城,平安的仪态却不用操心。 她身量高,穿什么都合适,静静一站,仙姿佚貌,柔桡嫚嫚,毫无粗鄙之气,不像个失了记忆、还在乡下养了五年的人。 至于行礼,也只教了对长辈的礼节,以她的身份,宴上没有太多能让她行礼的人。 冯夫人和平安说着族中的事:“薛家还有另外两房,都住在永安街,明日也会来拜见你。” 平安倾听着。 琥珀端着茶果子进门,对冯夫人说:“太太,有消息了。” 冯夫人站起来,和琥珀到了隔间,琥珀小声说:“请帖递去了王府,王府今日派人回话,说是殿下身体不适,明日不能来。” 冯夫人说:“倒是意料之中。” 豫王殿下出生后,身体不算大安,这些年也是深居简出,只是平安的身份在那,须得跟豫王府通报一声。 她看向平安,平安一手捧着茶果子,一口一口慢慢咬着,脸颊微微鼓起,另一只手垫着块手帕放在颌下,接碎屑。 怎么看怎么可爱。 冯夫人一阵怜爱,却又浮上愁绪。 永国公府与豫王府的婚事,京中艳羡者众多,说句大逆不道的,永国公府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是极有可能的。 这就要说起豫王的身份了。 先帝体弱,在位十年,未能留下皇子,所以最后一年,从旁支过继一个子嗣,便是如今的万宣帝。 万宣帝做太子一年后,先帝因病去世,他继承大统,立嫡长为太子,宵衣旰食,三个月后,天下始兴。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先帝的嫔妃元太妃会被诊出六个月身孕,而六个月前,那是先帝最后一次临行嫔妃,便是元太妃,此事起居注确有记载,人证也全在。 这下可好,万宣帝和这个腹中胎儿,谁是正统,所有人都犯嘀咕。 此事尚未有定论,万宣帝便要退位,还政于先帝的血脉,朝臣哪能干?这孩子刚出生,也太小了,连龙椅一角都占不满,何况能不能长成,还是个问题! 不如继续追随一个成年的、成熟的帝王。 大部分朝臣认万宣帝为正道,他们三请四求、几乎快撞柱后,万宣帝挥泪丹墀,忍痛收下皇位。 当然,先帝的血脉,不可薄待。 而这个血脉,正是当今豫王殿下。 万宣帝会如何对待先帝遗腹子,世人便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个相差四十多岁的“弟弟”的好,有目共睹。 若到此处,豫王只是个一世富贵的王爷,虽然与皇位失之交臂,然而这样的富贵,不可多得,且皇室绝不可能亏待于他。 永国公府的小仙童,就是那时候被指给豫王的。 然而十几年过去,万宣帝老了,身体也不好了,当朝太子也有四十了,膝下却都是女子,并无太孙。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等万宣帝、太子百年后,豫王大抵还活得好好的。 朝臣心里都清楚,与其再找个宗室子弟过继,不如还政于先帝的血脉。 于是,永国公府姑娘与豫王的这门婚事,不再是一般的富贵,引多少人眼热。 冯夫人从前见家里两个姑娘,为了这门婚事暗暗较劲,总是心烦,如果平安在,哪里轮得到她们。 如今平安真回来了,冯夫人再看这门婚事,却又不满意了,那皇家的事,是好掺和的么? 她自己管这公府一家子,也够累的了,何况那宫门之后。 冯夫人叹了口气,琥珀又说:“还有一件事,张家养兄说要带二姑娘出门玩。” 冯夫人:“这如何使得,今天不是让镐哥儿带他游玩京城吗?你把他打发了,就说姑娘没空。” 她心道,果然如秦老夫人所说,是该隔开张家养兄和平安,这才第二日,就想把小平安往外拐,什么心思。 她回到房中,平安正好吃完一小块茶果子,彩芝来给她擦手擦脸。 冯夫人笑着给她倒茶:“这个糕点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好吃吗?” 平安点头,她来到公府后,吃了好多很好吃的东西。 她接过茶杯,还没抿一口,突的侧耳,说:“娘,大哥找我。” 冯夫人下意识以为说的是薛铸,说:“他在你爹那里……” 话音未落,只听天边传来一声爆发的狮吼般,回音袅袅:“平安——出来玩——来玩——玩——” 平安眨眨眼:“喏。” 冯夫人:“……” … 到底不能由着张大壮那一把嗓子鬼吼鬼叫,丢人现眼的,秦老夫人头个发火。 冯夫人也不是要拘着平安,就是不放心,她只好再三嘱咐彩芝:“看好姑娘,不要靠近河边,也不要出京城,家里的小厮多带几个……” 又跟平安说:“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 …… 公府仪门外,张大壮人高马大的,薛镐跟在张大壮身边,显得都单薄了点。 薛镐揉着耳朵。 今日他打算带张大壮四处走走逛逛,张大壮却执意带上平安,不应他,他倒是能自己把平安“叫”出来,吵得人耳朵疼,真不知道是什么乡下养出的毛病! 此时,见平安戴着白纱帷帽,与丫鬟彩芝、青莲从仪门出来,张大壮嘿的一笑:“小妹,走,哥带你玩!” 薛镐赶紧说:“二妹妹,二哥带你玩!” 他瞅了一眼张大壮,心道,平安是他亲自找回来的二妹妹,张大壮算什么? 张大壮瞪回去,平安也是他小妹,这些半道出来的人算什么? 一路从皖南北上,两人就较劲,平安倒也习惯了。 她第一次戴帷帽,吹吹眼前垂坠的白色绸纱,绸纱晃荡,少女姣好的面庞,冰肌玉骨,忽隐忽现,神秘又神圣。 薛镐要不是知道张大壮在皖南有婚事,且真心把平安当妹妹看,他指定要怀疑他的用心。 不过,今天张大壮着实“别有用心”。 他昨天就在京中踩好了点,先带平安去临江仙吃灌汤包。 临江仙是京中有名的酒楼,顾名思义,它临江而建,能看那江边柳絮纷飞,江面一碧如洗,画舫划开一道道水波。 倒是种享受。 薛镐却是临江仙常客,他在此地有常用的包间,这可是他的地盘,自然抢在张大壮前面,找小二点菜。 末了,还挑衅地看了张大壮一眼。 张大壮拳头硬了硬,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堪堪忍了下来,说:“既然有包厢,那我和小妹先上去。” 薛镐:“去吧,左边第一间天字号,别走错了。” 张大壮暗暗“切”了声,又看了眼彩芝和青莲,她们虽紧随其后,却也留了点距离,他可算能悄悄和平安说一件事。 他努力压低声音:“小妹,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别惊讶。” 平安疑惑地看着他。 张大壮:“我打听过了,你居然是有婚事的,还是和当朝的王爷!” 第6章 永国公府和豫王府的婚事并不难打听,张大壮昨天听了满耳朵,他就知道,薛家人找回平安的动机不纯粹,原来就是为了和王爷的婚事呢! 平安歪歪脑袋:“婚事?” 张大壮急死了:“对!” 平安捂了下耳朵,张大壮又努力压着嗓子:“别的我就不说了,咱们得确定,那人怎么样,值不值得。” 本朝与前朝风俗不尽相同,就算是乡下,嫁娶都会让两家孩子看一眼,真弄盲婚哑嫁那一套,也是缺了良心的。 张大壮朴实地想,都说这门婚事是天子钦定的,难道天子凑的就一定都是好事?古今多少公主过得不顺心呢! 至少得让平安先看过那王爷,若不喜欢,早早推拒了才好! 平安听张大壮这么说,就知道,大哥是有主意的。 果然,张大壮又说:“我赶忙又问了,那王爷常来临江仙,等等咱们就去见他。” 薛镐的包间在二楼,王爷去的却是三楼,那儿似乎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张大壮从前囊中羞涩,但这回,薛家给了他不少银钱,他洒水般打点出去,还真给他干成了,弄了个计划出来,只是简单到不像计划: “到时候,我把薛镐灌趴了,咱们装成店家的,一起上去看看。” 平安好好想了下,点头“嗯”了一声。 来都来了,那就看看。 她也好奇,她的婚事会是什么样,而且冯夫人和周氏,她们定会为她的婚事操心,她就替她们先掌掌眼叭。 … 两人刚说完,薛镐摇着扇子,进了包间,张大壮给平安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菜品陆陆续续呈上来:一盅碧玉翡翠羹,一盘水晶鲈鱼脍,一叠鹅油卷,一碗炖竹丝鸡汤……荤素搭配,色泽鲜艳,满满放了一桌,看得人食指大动。 张大壮问薛镐:“没有好酒?” 薛镐:“这不就来了。” 果然,小二的提着一个彩绘灰窑单梁提壶,放到桌上,笑嘻嘻道:“这是我们临江仙的‘仙子酒’。” 张大壮嘀咕:“这么点酒?” 他嗓门大着呢,声音全往薛镐那飘,薛镐冷笑:“就这点酒,你都不定能吃上两口!” 张大壮:“谁说的?我可是千杯不醉!” 薛镐:“那就来比比。” 二人倒酒喝了起来。 果然,张大壮错估了京城的酒水,城里的酒水是精酿,是比乡下自家酿的酒水厉害的。 他在乡下是个千杯不醉的,薛镐酒量原也不差,于是,一杯杯汤水下肚,没一会儿,他们就都醉了。 但两人较劲呢,都不承认醉了,便大着舌头:“来……再来!干了!” 彩芝和青莲不忍看,再看自家主子。 平安以前在乡下尝过酒,她不喜欢那辣喉咙的感觉,所以一点没碰,便专心吃着一块菱粉糕。 彩芝一边记着平安爱吃的几样东西,又不由想,二姑娘心性真稳,竟不会因为两个哥哥斗酒而坏了兴致。 突的,薛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回彩芝和青莲没法坐视不管了,薛镐若这样回府,被秦老夫人知道了,定是要罚的,这也没什么,就怕牵连平安姑娘。 彩芝:“我去叫二哥儿的人,这儿脏,青莲,你带姑娘出去透个气。” 平安被青莲牵着手走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张大壮,张大壮正疑惑地问薛镐:“你嘴成泉眼啦,咕咕冒水呢?” 平安:“……”他这样子,没法上三楼, 没办法,那就自己去吧。 “青莲。”平安叫住青莲。 青莲受宠若惊,二姑娘话不多,这声音轻轻柔柔的,叫自己的名字,真是好听! 她忙问:“怎么了?” 平安指着往上的楼梯:“我要上去。” 青莲:“这……” 临江仙三楼,是那位豫王殿下的,饶是公主来临江仙,都不定能踏上。 平安却不是问在青莲,她提起裙子,踏上三楼的楼梯,先走了几层,到了一个小平台,那儿几个公家的侍卫守着呢,腰间明晃晃别着刀。 侍卫横刀:“站住,做什么的?” 青莲吓得不敢喘气,又着急地看着平安,姑娘胆子恁地好大! 隔着一层白纱,平安语气淡然,说:“我是店家的,上来收东西。” 说着,还真递出一块临江仙的牌子,是张大壮给她的。 侍卫收下牌子,竟也不多问,就这么让开了。 实在轻松得有些古怪了,然而青莲还想跟上,却被侍卫拦下。 … 木质楼梯上,平安的描金鹿皮靴踩上去,发出一道道沉闷的脚步声。 临江仙三楼有别于二楼,是歇山顶单檐,四面镂空,垂着几乎透明的绡纱,随着江风,轻而缓地摇曳着。 平安本来就戴着帷帽,再隔着这一层,前面都不清楚了。 她摘下帷帽,挂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撩起绡纱,前方好似有人,又好似没有。 她眯了眯眼。 突然,江风携春意,吹拂她的衣摆,也鼓起那一层轻软的薄纱,纱帐后面,影影绰绰的,便真切了起来。 入目先是一张酸枝木吉祥如意案几,上面搁着画纸,画纸四角用貔貅玉雕镇纸压着,兽首高昂,隐隐的攻击性。 案几后,少年一身玄色蹙金祥云纹直裰,裹着药香味,随风微微扑鼻,而他挽着袖子,拿着画笔的手上,浮着青色的经络。 这是一双很适合拿剑的手。 平安见过张大壮、张德福的手,就有这种感觉,自然,张家父子的手,没有他的手好看。 而张家父子的脸,也没有他好看。 来到京城后,平安见过很多好看的人,但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他就像从画里走到这个世界的,比她最喜欢的贴画都好看。 早早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动作,只是低头描着手上的海棠花枝,直到最后一笔勾勒好,他方徐徐起身,抬眸。 平安在看他,他也在看平安。 她挽着双环髻,上身穿鹅黄妆花缎交襟,下着一条雨过天晴色百迭裙,眼含秋水,秀鼻朱唇,颜色昳丽不可多见。 裴诠神情不改,缓缓搁笔。 是刺客? 不是,她双眼乌黑清澈,干净如天山之巅初初融化的凉水,那不是刺客的眼神,而且,他刚刚已经露出足够的破绽,如果是刺客,也该像以前一样扑过来刺杀。 然后他再把她杀了,悄无声息的。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似乎也觉得一直盯着他不好,她说话了:“你是王爷吗?” 裴诠看着她,没有否认。 就当他默认了,平安点了下头:“我们今天就认识了。” 冯夫人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认识后,就不是陌生人了。 她觉得站得有点累,又看案几旁边,还有两只绣墩,她走了过去,带来一阵轻盈的风,落座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轻轻的,就像化成这阵风。 然后,她倾身,看着案几上的画。 这个动作,将她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全暴露出来了,而她全然不觉,只盯着裴诠的画,眼底有些惊讶。 他用拿剑的手画的画,真好看,她问:“这是花吗?” 裴诠漫不经心:“嗯。” 这个距离,只要他想,就可以掐住她的脖颈。 一击致命。 于是,他修长的手指,从后虚虚搭在她脖颈上,她肌肤柔嫩,几乎能感受到那种细细的绒质,就像将一只颜色漂亮的小雀儿,笼在掌心。 他声音轻了几分:“谁让你来的。” 平安动了一下,没甩开他的手指,便也不动了,她老实地回答:“大哥。一起来的。” 裴诠:“让你来做什么?” 平安抬起面庞:“看看你。” 他倏地眼睑微动,她脸儿似花瓣般柔软,圆润的眼儿似清泉冽冽,染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轻易便浸入人的眼底。 裴诠眸光微动,一瞬,他眼底恢复入初,手指摩挲着她的脖颈。 平安歪了歪脑袋,她商量道:“你放开吧,我有点疼。” 裴诠缓缓收回手指。 这一团钝钝的雀儿,说它笨吧,知道疼,说它聪明吧,又乱飞,停在不该停的地方。 平安看这儿没什么好吃的,人也看过了,她便站起来,说:“那我走了,下次见。” 裴诠一直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心想,王爷好像有点笨笨的,但他真好看。 好看的话,笨一点也没关系。 … 约摸一刻钟后,刘公公带着一队侍卫,匆匆上楼,跪下道:“殿下,奴婢救驾来迟!” 原来原先那侍卫是收了东宫的贿赂,在放那个不明身份的女子上楼后没多久,便径直逃离,若不是被他们抓到,竟不知这侍卫竟倒向太子了。 他定是把刺客放上来了。 刘公公想到豫王方才经历了什么,不由又恨又怒,自打殿下出世,东宫这种阴私手段,就没消停过!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裴诠道:“找一下刚刚上来的女子。” 刘公公赶紧朝侍卫挥挥手,让他们去找人。 这一找,半日过后,却如何也没找到线索,那女子好似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 刘公公擦擦汗,说:“临江仙里没找到,要不要在京中找?”只是豫王府向来动作一大,东宫那边也很快得信,倒也不大方便了。 裴诠垂眸,他最后给画上补了几笔,枝头上跃然出现一只圆滚滚的麻雀,色彩鲜妍活泼。 他道:“不必了,”顿了顿,“薛铸今日做了什么?” 突然问及永国公公子,刘公公却如数家珍:“薛瀚休沐三日,薛铸也向书院告假七日,二人在府中没有出门交际。” 裴诠想,那不是她。 她说和大哥一起来的。 若是一个乡野回来的姑娘,不会有这么肥的胆子。 他提笔,紫毫笔尖沾足了墨汁,落回画上,将那只雀儿涂黑了。 第7章 … 自平安上去之后,青莲兀自焦急,那位可是豫王殿下,若惊扰了他,可如何是好? 却看原先守楼梯口的侍卫不知为何就走了,怪得很,青莲更急了。 幸好不过片刻,平安就回来了,她镇定自若,寻常得就好像只是去河堤散步,只是去楼上吹吹春风。 一时,青莲拿不准豫王到底在不在,彩芝这时回来,她便也不敢说了。 彩芝办事妥帖,薛镐的小厮替他家爷换了身衣裳,至于同样吃得大醉的张家大爷,彩芝也没真让他自己摸路回去。 因秦老夫人吩咐在前,永国公府对外也只说平安养在乡下,张大壮的身份被掩下了,他被安排住在永安街后巷的院子,往常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便住那儿。 好几个小厮合力扶走张大壮,薛镐也被扶进马车里。 几人防着怡德院,半点没声张,然而隔墙有耳,有些人不是那么好防。 明芜院里,薛静安坐在窗下做送给二哥的鞋子,打理针线,外头传来林姨娘的声儿:“静儿!” 薛静安吓一跳,针扎了下手指,挤出一粒细细的血珠。 林姨娘进屋,说:“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薛静安捂着手:“什么事?” 林姨娘:“二哥儿去临江仙吃酒吃得烂醉。” 薛静安担心:“祖母不知道吧?” 林姨娘意味不明地笑着:“你怕什么,自有人替他掩着,不过有个事,他是带着二姑娘出去玩的,他以前记得你的,二姑娘回来了,果然就不带你了。” 薛静安:“那、那也是我十来岁时候的事了。” 她都快十六了,不是能随意出门的年纪,薛镐不带她也是寻常。 林姨娘又说:“二姑娘要十五了,可见不是年纪的问题。” 薛静安低头,眼圈红了起来,这才第二天,她都不敢想象,将来她会被忽视得多么彻底。 林姨娘看把女儿说哭了,才又拍她肩膀安慰:“这有什么,二哥儿也不带常安,大家都一样的。” 饶是如此,直到睡前,薛静安心中始终郁结一口气,恰好晚上落雨,她就听着雨声,难以入眠。 一眨眼,就到了第二日,便是洗尘宴这日。 就连老天都向着平安似的,明明昨夜大雨瓢泼,今日一个大早,日光争相从云层后透出来,金灿灿地洒匀天际。 大雨也是来得恰好,把入夏前的暑意涮了一遍,天气又凉爽,又舒服。 薛静安没睡好,她上了点胭脂,本来想按习惯,穿那套绯红的衣裳,想了想,还是换丁香色的那一身。 她出明芜院时,迎面正好遇到了平安,连忙庆幸自己没穿亮色的衣裳。 想来,冯夫人也是有意让平安压她们一头,只看平安一身水红色妆花缎对襟,一条杨红苏绸罗裙,她挽着双螺髻,压着累金丝红宝石篦子,颈戴着金璎珞祥云麒麟项圈。 她面若皎月白皙,朱唇水润,双眸明澈如许,一张芙蓉面,娇艳秾丽,一身气度清,华贵出众。 薛静安心想,光是看着这样的薛平安,谁人能想到,她离家十年,在乡下长大的呢? 饶是她不想承认,可是,这才是真正的气派,她以前却连半点精髓,都没模仿到。 薛静安一时不知怎么面对这个妹妹,她猜着,平安定也是瞧不上她的。 她勉力笑着,主动唤了声:“二妹妹。” 平安一顿,她走了过来,搭住薛静安手臂,总算呼了口气:“好重。” 薛静安:“……” 她从来没有和薛常安这么近过,有些无措。 彩芝笑着解释:“姑娘头次穿戴整套头面,走几步,就说累了,要不是这就在府里,多少得抬轿子走呢!” 平安鼓了下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她态度随意得很,薛静安反而从一阵心闷中喘过气来。 她扶住平安,笑笑道:“那,我……我们一起去吧。” … 洗尘宴男女宾客分席,前院交由薛瀚几人,后院则由冯夫人招待女客,来者都是有头有脸的公侯夫人,携礼登门,好不热闹。 因对外说的是平安在乡下养病,夫人们即便从当年的骚乱,猜到内情,也不至于挑明。 只是,她们心内难免想象,好端端一个公府千金,在乡野养了十年,怎么也会落一身粗鄙之气。 这么想的又何止是她们,各家的姑娘,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 “说是道士让她在乡下养病,谁知道真相怎么呢。” “豫王今日不来,是不是也不满……” “嘘,玉慧郡主来了。” 玉慧郡主是东宫皇孙女,她父亲是太子,母亲是太子妃,身份一等一的尊贵,今日便穿着一身织金裙裳,微微抬着下颌,用眼角瞥了一圈贵女。 姑娘们忙也福身行礼,道:“郡主。” 玉慧郡主开门见山:“你们刚刚在聊平安?” 有机灵的姑娘笑说:“是啊,都在说十年前平安姑娘的样子呢,当年她就好看,如今不知怎么样呢。” 大部分姑娘都十三岁以上,有些人也还记得十年前的平安。 玉慧一笑,说:“还能怎么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下养大的,带点乡土气有什么奇怪。” 姑娘们:“郡主真是爱玩笑。” 玉慧自然不是玩笑,只是,她就算说再难听的话,这群姑娘也得捧着她,给她圆场。 当然,她自己最清楚,甭管做给皇祖父和世人看的是什么样,她的父亲乃至东宫的心腹大患,就是豫王府,东宫与豫王府,本就是你死我生。 从前她以为薛静安会是豫王妃,下过她多少次脸,薛静安还不是只能闷在心内,若换成薛平安,她也是一样的做法。 突的,有人说了句:“来了。” 原来是冯夫人先带着平安认人。 未出阁的姑娘在宁翠湖东岸吃茶赏花,各家夫人却是在宁翠湖湖心亭。 众人打迭了精神,一一瞧去,只看打头冯夫人一身华裳,她挽着一位少女,徐徐走进湖心亭。 有人困惑:“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你还往后看什么呀,就是永国公夫人挽着的那位呢!” “是她?” 她们却都是一怔,那人竟是薛平安? 却说湖心亭之中,冯夫人引着薛平安,与众夫人见面:“平安,这是宁国公夫人,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夫人们见到平安的,心内也无不嗟叹:往日不是没见过美人,今日还真是耳目一新! 自然,到她们这个年纪,看人更看眼缘,这孩子有如纯粹的璞玉,又仿若凌驾于尘嚣之上,一身飘然仙气,实在不可多得。 只一眼,不少夫人便立时忘了她是乡下长成的。 宁国公夫人便是这其中一位。 她握着平安的手,怎么看怎么喜欢:“这孩子,真是俊俏!我瞧着和她小时候变化也不大呢,真真成仙女了!” 平安就看着她眨眼。 经常有人夸她好看,她知道自己好看,便也不稀奇了。 然而宁国公夫人却越发觉得她宠辱不惊,她早就备好了礼物,还是没忍住,从手上脱下一个祖母绿翡翠手镯,往平安手里塞:“好物配好人儿,这东西,就当婶母给你的见面礼!” 平安也不见怯,她接过手镯,姿态荦荦大端,语调缓而和:“谢谢婶母。” 宁国公夫人笑起来。 冯夫人更是喜不自禁,她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家平安! 接下来,平安一一见过夫人们,夫人们嘴里就没停下:“那道士这么灵验,这孩子养得真好,没有半点病气!” 众人握着平安的手,问来问去呢,琥珀上前来,对笑得合不拢嘴的冯夫人说:“太太,豫王府送来贺礼。” 豫王虽然没来,但也有所表示,这不,王府送来一架紫檀木百鸟归巢十二开大屏风。 冯夫人心道还算个有心的,只是,若真要有心,今日便该出席。 罢了,她收了下笑意,说起豫王,也该让平安去见见那些姑娘,往后在京中,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冯夫人笑着对平安说:“我就不拘着你了,去同龄姑娘玩吧,彩芝,来。” 彩芝“诶”了声。 平安也不想再留在湖心亭了,她们真是好人,给了她好多好东西,她再留久一点,就把她们浑身好东西都薅完啦。 总得给她们自己留点东西。 夫人给的见面礼,被青莲收走了,这些都是二姑娘的私产,要登记入库的。 平安一身轻了点,她离开湖心亭,薛静安和薛常安等在路口分岔小径。 三人一同前往东岸。 东岸,姑娘们都站起身,看着平安。 方才远看时,她们就觉得她气质独特,定是个美人,离得近再看,姑娘们都没话了。 还有人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与薛平安不是姊妹,那薛静安和薛常安从前也是端正漂亮的,和薛平安一比,却也不算什么了! 玉慧郡主的神情微变,她本想拿平安在乡下的十年,好好损一下她的威风,不成想,这一招不管用了。 她要是再去说她来自乡下,只会让人愈发钦佩她,在乡下十年,竟有这一身气度。 玉慧看了眼薛静安、薛常安,她摇着团扇,心里有了主意。 而此时,姑娘们围着平安,各叙年齿,姐姐妹妹的叫了一轮。 平安数了数,一下多了五个妹妹。 妹妹真好。 她眼睛亮晶晶的,开心油然肺腑,那几个年纪比平安小的姑娘,被她这么看着,有些脸热,便也莫名笑了起来。 一时氛围融融,薛静安也缓缓吐出一口气。 但这口气却也吐早了,下一刻,便听玉慧郡主说:“平安妹妹倒是喜欢热闹,只是你家两个姊妹,不定会喜欢你。” 这话着实尖锐,众人不好作声,目光在薛静安、薛常安,以及今日初见的平安上,来回移动。 玉慧这话有点长,平安只留神听一半而已,她微微歪了下脑袋,疑惑地看着她。 薛静安脸色微青,薛常安气性大一些,回:“郡主何意?” 平安想,看,常安也不懂。 玉慧不接她的话,继续挑拨:“别说姐姐没教你,对她们这样的人么,就要雷霆手段,该打压就打压,不然都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这回,平安听懂了。 而薛静安嘴唇翕动,她向来以长女自居,玉慧就是在讽刺她,她语塞,看向从前与她交好的闺秀,她们却都避开她的目光。 有一刹,薛静安真想找根柱子,撞死得了。 薛常安也几度开口,却犹豫了一下,闭上嘴。 玉慧心底里颇为自得,这话明面上,是在羞辱静安和常安,同时,也在嘲讽永国公府的家风不好,姐妹不和。 接下来,不管这薛平安怎么解释自己姊妹如何慈善,家风如何正,却是解释不来的,毕竟薛家内宅的事,谁清楚呢。 或许不用两天,满京就该悄悄议论薛家家风之事,薛家该丢人了。 平安气质再好又如何,到底从乡下回来,是万万不会应付这场面的。 玉慧弯弯嘴角,刚想再说一句,却在这时,平安开口了。 她不太说话,说长一点的话,就有些慢吞吞的,咬字轻软软:“她们,是我的姐姐,和妹妹。” 薛静安泪眼朦胧地看向平安,薛常安也一愣。 玉慧:“嗤,那更该防着了不是。” 平安看着玉慧,眼底干净如雨后苍穹,她带着真诚的困惑与惊讶,问:“你在家,这么对自己姐姐、妹妹的吗?” 第8章 当是时,心往东岸飘的冯夫人见那边不大对劲,她记挂着平安,打发琥珀去:“问问姑娘,可要点什么戏。” 琥珀会意,半盏茶的功夫,她便回来了,说:“姑娘点了一折南柯梦,倒是玉慧郡主,东宫有事,先走了。” 一听玉慧的名号,冯夫人皱了下眉,原先洗尘宴的请帖,是递给皇长孙女的,来的却是玉慧。 冯夫人又问:“这是作何?” 琥珀便将宴上的话,学了过来。 当听到平安那句话,冯夫人缓缓呼出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实在是—— 解气! 玉慧郡主仗着身份,向来肆无忌惮,眼高于顶,肆意羞辱永国公府的姑娘。 从前薛静安窝囊,指望她能与玉慧有个来回,不如先求她别哭出来,平白没脸,而薛常安平时还算机灵,遇到玉慧,却也哑巴似的。 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因此,冯夫人愈发不喜爱两个庶出女儿,然而只消平安一句话,玉慧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 活了一世人,她很清楚,后宅里姊妹们不可能日日情深,相反,争锋相对,暗暗较劲,也是常有的。 若有争执,关起门来在家里吵是一回事,但闹到外面,就是天大的家丑。 尤其本朝崇尚孝道,子女不和使得父母面上无光,就是不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因此,姑娘们不管在家中关系如何,在外人面前,都不可能撕破脸皮。 玉慧郡主点出平安嫡女的身份,让她提防庶出姊妹,就是借关心的名义,指出薛家女儿不和睦。 她该是怎么也没想到,平安半句不辩解,一句反问,有如四两拨千斤,就把问题抛回去,破了她的功。 玉慧郡主并不是太子唯一所出,太子膝下长成的女儿有四个,玉慧是嫡次女,还有两个皇孙女是太子良娣所出。 话落到她自己头上,人人都会嘀咕,她既然这么说,往日对其余两位皇孙女,是不是也是“雷霆手段,该打压就打压”? 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外如是。 湖心亭中,别说冯夫人了,备觉快意的,大有人在。 有些夫人是自家姑娘曾被玉慧郡主欺负,又碍于玉慧的身份,只好装作大度,按下不提。 有些夫人本就是庶女出身,玉慧那句话,立时让她们忆起闺阁时候的种种委屈,自是乐得见她吃瘪。 倒是宁国公夫人有些惊讶,问:“这孩子,原来还是个伶牙俐齿的?” 冯夫人忙说:“倒也不然,我家小平安心性纯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 又找补了一句:“小孩儿的话,天真懵懂,做不得真,就怕惹得娘娘不喜。” 宁国公夫人顺着她的台阶下:“那怎么会,郡主说话也不太妥当,二姑娘纯善,太子妃若听说了,不会怪罪二姑娘的。” 夫人们皆笑笑不语,心里也都明镜似的,有这话在,回头太子妃也没法发作。 这薛家小平安,当真是个有灵性的! 当年,陛下指婚所言“小仙童”,此言不虚。 说到这个小仙童,便叫人想起另一位小仙童——永国公府那门令人眼热的婚事。 当年指婚的时候,陛下太子皆盛年,豫王也还是个小孩,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丹墀之上,还能回到他手里? 只是,今日永国公府大张旗鼓,豫王却身体欠安,没出席这场洗尘宴,就是送来了大礼,也是出于皇家体面与礼仪。 情义上,却欠了些的。 到底是天家,这门婚事越贵重,越没那么顺利。 自然,谁也不想眼观薛家接住这泼天的富贵,真成那皇亲国戚,尤其是宁国公夫人。 从前她不急,眼瞧着豫王长成,陛下却不安排大婚,实则也不够满意薛静安、薛常安。 而永国公府若要守住这门婚事,始终是得靠当今陛下,这几年,陛下圣体沉顿,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太子爷眼瞧着也…… 说句大逆不道的,若龙驭宾天,不用豫王说什么,京中多少人会拿出先帝与元太妃,让永国公府知难而退。 毕竟,当时陛下指婚,也没说一定是正妃,还有侧妃呢。 宁国公夫人心里的盘算不难,宁国公府家底不比永国公府差,徐徐图之,总有机会从中攫取好处。 然而,今日一看平安,她无声叹了口气,喜爱这孩子是一方面,考虑到家族,就是另一回事了。 … 碧空如洗,鸟雀呼晴。 豫王府,楼阁之上,少年一身湖蓝地宝相纹直裰,坐在平纹椅上,他一手支颐,合着眼睛,眉宇冷潇,唇色冷淡,像是冰玉做的雕塑。 刘公公端着描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冷梅纹官窑白碗,碗里盛着乌黑的药汁。 他放轻脚步,登上楼来,放下托盘,上回险些让殿下遇险,府中上下戒备愈发严格。 还好那不是刺客,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恁地糊涂。 刘公公搁下托盘,道:“殿下,屏风已送去永国公府,府上倒也有几件趣事……” 裴诠眼睛微微罅开一道缝隙,刘公公识相地闭嘴。 少年手指轻扣桌案。 指尖那种拢着雀儿绒毛的感觉,似乎已经淡去。 … 晚宴过后,前面的宴席散了,冯夫人一一送走宾客,一日下来她忙得不行,既要照看贵妇,又要留心姑娘们那边,就没有歇口气的时候。 这日冯夫人刻意不安排诗词赋文,只在东岸搭戏台,让姑娘们赏花点戏,又评评戏,只做消遣。 想来平安玩了一日,应当也累了,今夜会睡得早些。 眼瞧天色全黑了,冯夫人接过琥珀端来的君山银针,呷了一口,便问:“可让二姑娘去歇息了?” 琥珀说:“刚让珠儿去瞧了,等会就来。” 没一会儿,丫鬟珠儿掀帘进屋,低着头,小声道:“太太,早些前面刚散,老太太就把二姑娘叫去了怡德院。” 冯夫人椅子还没坐热,就站了起来:“可有说是什么事?” 珠儿说:“没说,老太太还把大姑娘、三姑娘都叫去了。” 冯夫人紧紧皱眉,只怕秦老夫人不喜今日宴上发生的事! 她一点不担心平安得罪玉慧郡主,依永国公府,外加天子指婚,平安还不至于在郡主跟前低声下气。 再者,以前薛静安多能忍啊,玉慧郡主也不给她好过,那玉慧眼高于顶,平安只需要做自己,才不用拘着性子呢。 可秦老夫人,却不定这么想。 就是她如此苛刻,家里人才这么怕她。 冯夫人一想到她会如何对平安,心内一紧,说:“去怡德院。” … 天擦黑时,闺秀间宴席便散了。 平安头次一整天吃吃喝喝,看戏听戏,与那些好看的姑娘们说话、下棋、行令,好玩是好玩,但也累。 她抱着一盒云母檀木象棋,伸手揉揉眼睛,指着盒子上露出的“車”,对薛静安说:“車,横冲直撞。” 又指着“馬”,说:“馬,日字步。” 薛静安才刚教她象棋,平安话不多,听起这个,却很专注,学得也快。 薛静安也是头次教人,她品出趣味,又想起宴上,平安那句“我的姐姐”,她心里一暖,说:“对。” 彩芝接走象棋盒,笑着说:“二姑娘,今天晚了,明天再让大姑娘教你吧。” 平安看了眼天色,有点不舍。 今天太好玩了。 她们刚过月洞门,却看老太太房中的雪芝候在六棱石子路旁,薛静安和薛常安脚步迟疑,就连彩芝想到老太太,都有些发憷。 只有平安阔步走了过去,她好奇地看向雪芝,她记得雪芝,和彩芝名字很像,就是换了个字。 迎上平安干净漂亮的眼眸,雪芝忍不住笑了下:“几位姑娘,老太太找呢。” 平安和彩芝、雪芝走在前头,薛静安和薛常安落后几步。 薛常安悄悄问薛静安:“祖母找我们,会不会和今天玉慧郡主有关。” 薛静安心内打鼓,今日从玉慧郡主堪称狼狈的离开后,她倍感松快,甚至飘飘然恍如梦中。 原来,这些年她的忍让沉默,是换不回玉慧的尊重的,原来,玉慧说的所有难听的话,是能破解的。 回想所有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玉慧,薛静安发现压在她头上的乌云,被一口气吹散了。 是平安轻轻的,不带任何恶意的一口气。 可是,玉慧郡主到底是皇孙女,今日出了这个丑,她们是一时爽快,祖母从长远考虑,定是不喜的。 而平安再如何,也是家里刚找回来的宝贝疙瘩,她和常安却不得母亲青眼,就算三人被祖母罚了,母亲定会来找平安,她二人就得自求多福。 想到这,薛静安发觉那朵乌云,又飘了回来,今日的快意果然是梦罢了。 薛常安倒也想到一处去,咬了咬唇,心里埋怨,若祖母不满平安的应对,罚平安就是了,怎么还要牵连她们。 不论她二人多不想去怡德院,还是走到了。 与前院、后院的热闹不同,怡德院像是被一个药碗倒扣,肃穆而沉默,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充盈着角落。 这回,老夫人房中没有熏香,敞着支摘窗,让夜风一阵阵地卷入屋中,将她手边佛经吹得“哗哗”响动。 秦老夫人头戴蹙金纹抹额,一身庄重,她闭着眼,口中读着佛经,念念有词。 雪芝道了声:“老太太,姑娘们都来了。” 秦老夫人翻过一页经书,她沉着声,问几人:“知道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一听就是有火气的。 薛静安紧张得微微发抖,薛常安也低垂着头,眼下最好就是认错,可是,她们都不敢开口,一个答不好,定要受罚。 平安一点不察,她刚揉完眼睛,看向秦老夫人。 京城的祖母好像经常自己一个人,这和皖南的时候不一样,刚过农忙的时节,老太太们会坐在村口聊话。 她要是路过,她们会拉着她坐下,再塞半个白面馒头在她手里,香甜香甜的。 所以她知道,祖母找她们是为什么。 于是,她点点头,语调和往常一样又软又慢,说:“找我们,来陪祖母。” 第9章 陪祖母?薛静安和薛常安都惊讶地看着薛平安,她不知道祖母爱清静么? 从祖母信佛起,她愈发不与外面交际,每年只有千秋节,皇后娘娘宴请命妇,她才会出门。 如此一来,家里除夕外的大小宴,她也不出面,交给子孙自己打理,到现在,晨昏定省,她也都减了。 那平安怎么敢这么说的呀,祖母哪缺她们几个陪! 薛静安和薛常安赶紧低头,只怕祖母一个不悦,把她们也连累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座上生气。 薛常安悄悄抬眼。 听了平安的回答,老太太岿然不动,神色不见喜怒。 须臾,她吃了口茶,不经意间,眉间的褶皱,却稍稍平了,她淡淡地说:“今日你们开罪了玉慧郡主,来日,得赔个不是。” 薛常安和薛常安赶紧答应:“是,祖母。” 平安却眨了眨眼,什么开罪,开罪谁?那个会在家里欺负姊妹的人吗? 接着,秦老夫人又说:“平安留下来。” 薛静安缓不过来,就这样,没事了吗?竟然连被斥责都没有吗? 薛常安反应快,立时说:“孙女也要陪祖母。” 此时,薛静安才想到,如果就她自己回去,林姨娘定又要说些什么,她不如留着,她跟着说:“祖母,孙女也一起。” 老夫人看了她二人一眼,默许了,叫雪芝:“搬几个圆墩来。” 不多时,三个花一样的女孩儿,围在秦老夫人膝下坐着,平安离秦老夫人最近,女孩儿爱娇的容颜,一团白玉糯糕似的,一双明汪汪的眼儿,就盯着秦老夫人。 一时,谁也没说话,要说这个场面,就是薛瀚来看到了,也会难掩惊异,他少时都不曾承欢母亲膝下。 干坐着不是事,秦老夫人将桌上的经书推过去,示意平安:“给我读点经书。” 这话听起来生硬得紧,与往常的命令无异,听得薛静安后悔留下来。 平安却没察觉般,她捧过书籍,对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她看了一会儿,翻到下一页,又翻到下一页。 小小眉头,微微一皱。 秦老夫人:“怎么?” 平安摇头,说:“不懂。” 秦老夫人:“……” 平安是认识几个字的,譬如“我”、“张”、“平安”几个,还有今日新认识的象棋,可是这个书,她翻了好几页,也没看到自己会的,一个个字画得好复杂。 好难哦。 秦老夫人倒也不意外,她问:“那你想做什么?” 平安把经书推回去,眼睛亮闪闪的:“祖母,读。” 秦老夫人:“……”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屏住呼吸,心中腾的一阵恐惧,平安不懂字就算了,竟然让祖母读经书,她怎么敢的呀!便是父亲,也没要求过祖母这么做吧! 两人心惊胆战的,怕又惹得秦老夫人不喜。 下一刻,秦老夫人翻开了书,她一张脸还是拉着的,不过,竟然挑起其中一节,低声读了起来。 薛静安和薛常安既惊有疑,来不及多想,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老夫人读完,来考问她们刚刚所读的片段。 老人声音嘶哑,读得又慢又长,就像一曲夜眠调,一下一下,把人的瞌睡虫往上勾。 平安本来就困,她听着听着,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软。 不过一会儿,她趴在老夫人身旁的案几上,长长的睫毛盖住她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眸。 她睡着了。 她竟然睡着了! 这回,薛静安和薛常安,心中再提不起惊骇了,她们敢说,阖家,阖族,也只有平安,才那么大的心,敢在祖母眼皮底下直接睡着。 而秦老夫人声音一顿,她看着平安,又看看书,好像从没处理过这种场面,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醒着的祖孙三人,面面相觑,一丝丝尴尬里,两个女孩又怔忪,原来在怡德院,也有这么平和的时候。 除了担忧与害怕,她们与祖母之间,竟然也可以有“尴尬”这种感觉。 好新奇。 这时,雪芝从外头进来:“老太太,大太太来了。” … 冯夫人携着琥珀,来得匆匆。 一路上,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怕秦老夫人打了平安, 以前薛镐十三四时,有一回在外头和庆顺王府几位哥儿打架,秦老夫人上了家法,打得他三天下不来床! 虽则平安是姑娘,可老夫人向来铁面无私! 冯夫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迈进正房,绕过那架屏风,嘴里已经蹦出话来:“母亲,平安还小,她那里懂得……” 话未说完,她和两个庶女,以及秦老夫人,对上了眼睛。 而她家平安正趴在老太太桌旁,小小一团,睡得香甜。 冯夫人一下梗住了,乖乖! 秦老夫人冷哼,道:“她还小?她要及笄了。” 冯夫人低头,只怪自己关心则乱,平白给秦老夫人递话头,但老夫人却也没继续说,她话锋一转,说:“平安养在乡下十年,还不认字。” 冯夫人从善如流:“是,我正想这件事。” 今日洗尘宴在冯夫人的安排下,没有要认字的玩乐,但往后平安若去他人家做客,可不能做个睁眼瞎,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只是,家中女孩都快及笄了,才请女夫子,京中众人一猜,也知道是为了平安。 国公府说将平安养在乡下养病,却也不该连字都不学,一个谎总该用千百个谎来圆,因此,冯夫人正发愁呢。 秦老夫人说:“总该识字的,”冯夫人考虑过的事,她更清楚,她合起经书,“我会进宫,与皇后娘娘请个恩准。” “让平安、静安和常安,给八公主当伴读。” 八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女儿,颇受宠爱,给她当伴读,既可以让平安识字,又能让家中姑娘在皇后那过过目,于讲亲事上,大有裨益。 唯有个问题,三安年纪不算小,饶是只需伴读几个月,也不好选上,但秦老夫人若肯走动,依她的面子,十拿九稳。 此话一出,薛静安和薛常安又惊又喜。 冯夫人也高兴,秦老夫人肯为平安打算,是再好不过,可她也有顾虑:“才刚与玉慧郡主闹不痛快……” 秦老夫人:“难不成要躲她一辈子?” 虽则她不认同孩子与皇嗣产生摩擦,可是,矛盾既然已经有了,就不该逃避,正好也趁机,与郡主讲和,把面子做全,省得后患。 可谓一箭三雕。 冯夫人还是不太安心:“若是让平安伺候人,我怕她做不好……” 薛静安小声说:“母亲,我会替二妹妹做的。” 得了薛静安一声保证,冯夫人再想,反正每天晚上随宫门落钥,平安就会回来,永国公府离皇宫也不算远。 权当,权当平安去进学好了。 秦老夫人又看了眼睡得沉沉的,毫无知觉的平安。 事既已成,冯夫人忙叫彩芝:“这么睡着不好,把姑娘背回去吧。” 平安软软地靠在彩芝背上,冯夫人怕她着凉,还跟老夫人要了条织金孔雀纹毛毯,盖在平安身上,包成甜粽似的。 不多时,冯夫人带着薛静安和薛常安一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怡德院又突的落入沉寂之中,常年如此,一直如此。 秦老夫人坐在原位,她正看着平安刚刚睡过的桌子。 雪芝端着药来,见状,说:“老太太,明日再叫二姑娘来吧?” 秦老夫人收回目光,她冷肃着脸,道:“不用了。” 她只是才来国公府,心性纯真了些,日子久了,自然也怕她。 … 而此时,趴在彩芝背上,平安做了一个暖暖的梦,梦里,她和祖母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一起下象棋。 将军,赢啦。 第10章 这日晨间,永国公府外,张大壮等在外面,他那狮吼功夫薛镐见识过的,薛镐忙跟他说:“你别喊,有话好好说。” 上回,张大壮想安排平安物色豫王,结果自己喝个烂醉,几日来,都没能和平安见一面,他自然心急。 他对薛镐:“那你进去叫小妹。” 薛镐搓搓耳根子,说:“不成,今日开始,宫里的赵嬷嬷就来我家,教我几个妹妹礼仪,来日平安进宫当公主伴读。” 张大壮咋舌,在乡下比起国公爷、王爷,皇帝的名号要响亮得多。 他皱眉:“不会被人欺负吧?” 薛镐想起跋扈的玉慧郡主,还好张大壮不晓得那件事,不然以这大老粗的脾气,估计要闹开了。 自然,再有下次他也不能忍。 他便说:“怎么可能,若有人敢欺负二妹妹,我第一个去揍他!” … 进宫自然不如洗尘宴急,从秦老夫人面见皇后娘娘,再到敲定三个孩子,有足足几天,薛家请了个宫中的老嬷嬷,让家中姑娘好好学礼仪。 没几天,八公主最后一个伴读也敲定了,就是宁国公府的大姑娘,徐敏儿。 徐敏儿十五岁,皇后娘娘见薛家的都过十四了,最后一个伴读,便也选同样年纪的,八公主也有十三了,大差不差。 清晨,天际一片青碧。 一辆鸡翅木绛紫顶的马车停在国公府仪门前,冯夫人亲自送到仪门口。 她知道平安至纯,很难惹得公主不喜,还是叮嘱:“再如何,也不要委屈自己,想要什么就说什么。” 薛家祖上拼搏多年的根基,不是让子孙窝囊受气的。 平安点头,冯夫人说的,和周氏曾经说的差不多。 她背着一个鹿皮和苏绸缝制的小挎包,是这几天薛静安做的,冯夫人偷偷往里面塞了点金叶子,说:“若想使唤宫人做什么,便给他们这个。” 给金叶子不夸张,那宫墙内消息不定及时,她就是要让宫人都知道,平安在国公府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半点委屈受不得。 不多时,平安、薛静安和薛常安都上了马车,冯夫人道了声阿弥陀佛。 只盼着伴读的这几个月,一切都顺利。 …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宫城脚下,大盛宫城红墙金瓦,重檐斗拱,巍峨厚重,这里比国公府,规整肃穆得多。 薛静安和薛常安不是没有进过宫,可是,这回不太一样。 从知道消息到现在,两人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比自己想象的要紧张,薛静安手心都冒汗了,她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平安。 平安本是抬头,眼底映着城门,没一会儿,她就收回目光,一派淡然。 薛静安和薛常安突的也没那么燥了。 而平安摸了下脖子,墙好高,脖子好累。 她们前来的时辰,是掐算好的,果然不过片刻,又一辆悬着“徐”字牌的马车停下,是宁国公府的徐敏儿。 薛静安上前一步,笑道:“敏姐姐。” 徐敏儿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她挽着惊鹄髻,一袭天青色葡萄缠枝云绸裳,眉宇清丽,很是有几分出尘的气质。 不过,薛静安若没记错,她从前不爱这个颜色的,只是这几日,京中闺秀间攀起“飘飘欲仙”之姿,她才穿这身衣服的。 说起来,这阵风气,是从平安洗尘宴过后就有的。 薛静安偷偷看了眼平安,平安却也不用刻意穿浅色衣裳,她就是大红大紫,仍干净且清冷,如仙子落凡。 她们递交腰牌,从西华门进宫,眼前是一条又狭又长的甬道,没走一会儿,远远瞥见一行人,正是玉慧郡主。 玉慧郡主住在东宫,进出宫门皆比她们肆意些,此时,她坐在轿上,斜睨她们几人。 徐敏儿唤道:“郡主。” 玉慧郡主盯着薛静安,然而,却第一次没有开口,讥讽薛静安,反而看向平安,冷笑了一下。 薛静安想起祖母的交代,赔罪是要赔的,但冯夫人手把手教她怎么“赔罪”,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说出练过百遍的话:“郡主,上回得罪了,我家二妹妹不大懂东宫的事,郡主怎么会是那种苛待姊妹的人呢。” 玉慧脸色一黑。 平安睁圆了眼儿,好像在说,原来是误会。 她分明没说话,可玉慧看在眼里,却觉得她是不屑开口,她心口起伏了几下,对抬轿的太监道:“走。” 宫里可是她的地盘,她就不信,自己还争不回这口气。 … 辰时正刻,随着宫人一声“退朝”,文武百官从兴华殿步出,或去文渊阁,或去六部衙署,或出宫。 豫王因被万宣帝留下用膳,待他离开的时候,宫道上已无人影,一片安静。 他要去太寿宫见母妃。 两位宫中的公公和刘公公躬身,毕恭毕敬地带着豫王,刚过西华门,他眼角余光里,几道少女的身影一晃而过,衣袖翩跹之中,有一瞬,无端的熟悉。 豫王抬眼望去,沉夜一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思忖。 刘公公示意带路的公公,公公便问豫王:“王爷,那是八公主殿下伴读,可是有什么不妥?” 豫王道:“无事。” 到了太寿宫,元太妃也刚用膳,她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如今颜色淡去,穿着朴素,深宫无趣,她便找来佛经读,读出了一身清苦。 见到儿子,元太妃少有的喜色:“诠儿,这些日子可好?” 豫王:“回母亲,儿臣一切尚可。” 元太妃看着长成的儿子,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早些年,倒是累了你。” 虽则豫王一出生就送出了宫,免受宫墙深处的阴私,但仍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他少时便中过两回毒,如今调理好了,也一直以身体不康健示外。 一个不够康健的先帝皇子,才能让太子稍稍安心。 元太妃只说:“这都是命。” 如果他再早来一点,天命归谁,也未可知。 万宣帝作为豫王名义上的皇兄,做得已经足够好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装的,若能装一世,假意也成真情。 然而,太子殿下,也就是豫王的“侄儿”,却是不肯还政于先帝血脉的。 豫王垂眸,没有回话。 元太妃又说:“对了,薛家二姑娘回来了,这门婚事,你若不满,须得早点做打算了。” 豫王回:“儿臣明白。” 若说对婚事不满,倒也不尽然,他的情绪,更多的是不在乎,他不在乎薛家是不是真找回二姑娘,还是找了个赝品。 他娶的,也不会是薛家姑娘。 … 知行殿。 女官在此为公主、郡主授业,平安几人作为伴读,来得早一些,八公主还没到呢,刚在座位坐好,一个太监叫平安:“薛家二姑娘,皇后娘娘召见。”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有些羡慕。 乡里说,皇后是凤凰变的,平安想,皇后会不会长着翅膀。 她跟那太监走,才离开知行殿,一个宫女端着茶盏,行色匆匆,突然泼到平安身上。 平安湿了一块袖子。 宫女神色大变:“二姑娘,奴婢知错,请二姑娘来换衣裳。” 说是换衣裳,却拿了一套宫女的袄裙,递给平安,若是薛静安和薛常安,一下就能察觉不对,这定是有谁刻意安排的羞辱。 平安却没觉得不对。 只要是衣服,都可以穿。 当她平静地接过衣服时,那宫女的神色扭曲了一下,却也没好拦着。 不一会儿,平安换好衣裳,她走出屋子,外头宫女太监都没了踪影。 刚刚他们带她来的时候,绕了好几回路,平安没记住。 如果在林子里迷路了,只要往一个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出去的。 她背好自己的小挎包,旋转了一遍,挑一个方向,一直走。 … 万宣帝考虑到豫王身体不好,特许他进出宫时,乘坐轿辇。 此时,豫王坐在轿上,位置高,左边敞开的宫门内有什么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又看到了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它像是一只无形的蝴蝶,倏地停在指尖,又振翅而飞。 随着轿子行进,她的身影,慢慢被宫墙挡住。 豫王闭了下眼睛,道:“停住。” 抬轿的太监停下,刘公公心内奇怪,殿下光是叫他们停住,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却听一阵慢慢的脚步声。 从英华门里,一个少女迈过了门槛,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女裙装,那一身赛雪欺霜的肌肤,在红色的宫墙映衬下,显得愈发柔润,双眼含着秋水,朱唇微启,似乎有些茫然。 刘公公讶然,这六宫里,竟还有如此姣好的颜色么? 而她眼底的茫然,在看到豫王时,倏地如白雪遇春风,化开了。 她径直走来。 刘公公皱眉,饶是有姿色又如何,见到王辇,却不避让,实在居心叵测,好大的胆子! 他横眉,刚要呵退她,下一刻,忽的察觉殿下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自己身上,刘公公赶紧闭上嘴巴。 女孩走了过来,连行礼都没有,直接冲着轿辇上唤了声:“王爷。” 她音色轻柔缓慢,语气隐隐带着信任,让人听了,直觉熨帖。 豫王问:“跑宫里当宫女了?” 一旁,刘公公一惊,心道殿下原是识得她,只是,又是何时认识的?殿下往日,可是半分女色不近的。 平安点头,在宫里的女孩,就是宫女。 豫王盯着平安。 他曾怀疑她是刺客,可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猜她是永国公府找回的姑娘,才堪堪放她走,她却进了这深宫,当起宫女。 他低头瞥着她,那身宫女裙装于她而言,不够合身,显得有点宽松,然而却让她看起来小小一团,似乎拢在手心里。 合拢了,便也谁都瞧不见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 便看她抬头,看着轿辇,眼睛微微发亮,朝豫王道:“累,想坐这个。” 原来她竟是冲着轿辇来的,刘公公克制不住,厉声:“你是哪宫的宫女……” “嗒”的一声,豫王指节叩叩扶手。 刘公公忙闭嘴,心里已然被惊讶填满,这么冒犯的宫女,王爷竟也不气? 而豫王端坐在轿辇上,他清隽纤长的眼睫下,眸底团着一团黑墨般,他一动不动,只说:“上来。” 第11章 抬轿的太监听见豫王裴诠的话,识相地放下轿子,退到一旁。 刘公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对主子一反常态的作风,他压下震惊,把头深深埋在胸前,眼观鼻鼻观心。 这架轿辇是紫檀木做的,平纹椅样式,很宽敞,到底是一人轿辇,而非双人,少年说“上来”,可他不挪动,轿椅没有多余的位置。 若有别个心思的女子,此时怕是满面羞红。 裴诠看着平安。 平安白皙的脸蛋,染上瑰丽的粉霞,但不为羞,是她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累了,由里到外,透出的红润。 听到裴诠的话,她眼底有些开心,终于不用走路了。 她毫不犹豫,脚丫踩在轿前伸出的横面,一下站到裴诠跟前,差一点,膝盖就碰上了。 但是,没位置呀。 她这才留意到,眼前的少年没动过,他虽然是坐着,但他身上有种冷淡的、不好说话的感觉,仿佛他才是站着的那个,在俯看她。 只是,那若精描细绘的眉宇,那山峦起伏般的鼻梁,真好看。 平安想,王爷连让开一点都不会,但没关系。 她不嫌弃。 她伸手,推着裴诠的肩膀,嘴里轻软地嘟哝:“过去一点。” 袖子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像是一截水灵灵的嫩藕,浅浅咬上一口,又脆又甜。 裴诠没有回话,他眼神微黯,却也微微往旁边挪了下膝盖,空出一个不大的位置。 不过平安需要的位置不用很大,她侧对着裴诠,屈膝坐下,小小地吁出一口气。 刘公公善于察言观色,不待裴诠说什么,他忙给抬轿太监使眼色,太监得令,蹲下身抬起轿子,即便多了一个女子,轿子重量和前头也没太大差别。 随着轿子起,平安的视野,一下开阔了,她水亮亮的眼眸,这里瞧瞧,那里望望。 裴诠垂眸,盯着她的眼眸。 那天在临江仙,她就是这样,毫无防备、无所顾忌地落到桌旁,左右顾盼,好似对一切都新奇。 她眼睛是有点圆润的弧度,蕴在中心是两汪清澈的黑白,像是冽冽山泉自无人之境奔涌而来,落入尘世,却不沾尘埃。 她圆圆的脑袋顶着宫女的定式单螺髻,似乎扎得匆忙,乌黑的发丝凌乱,一条红色的发带穿梭其中,轻轻垂落,随着她的动作,摇来晃去。 晃得人心烦。 裴诠抬手,指尖勾住发带,拉了拉。 平安看着远处,突的“咦”了声:“是她。”她认出,那个宫女就是之前带她去换衣服,然后又不见了的。 裴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示意刘公公把那宫女叫来。 不一会儿,宫女低头,小步走了过来。 她认得,这是豫王的轿辇,她曾见过几次豫王,少年丰神俊朗,风姿卓绝,没有哪个宫女不为之倾心。 只是,他从不近女子。 她陡然被刘公公叫来,既是难以置信,又是惊喜,脸上羞红,手心也都在发热,临近了,她越发不敢抬头,深深福身行礼,道:“王爷。” 然而,她没有等来豫王的声音,而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自豫王的轿辇上来,又轻又柔:“你去哪儿了。” 宫女一愣,她小心翼翼抬头,这才发现,那架从来只有豫王殿下的轿辇上,竟然多了一个女子!还是她刚刚诓骗的薛二姑娘! 早先郡主让她把二姑娘领去抱厦,让她换上宫女衣袍,待她慌乱之下,回知行殿,定会闹出笑话。 只是,为什么她现在会在王爷轿辇上! 她震惊地看着平安,却也迎上豫王沉冷的目光,这让她背脊发寒,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忙说:“二姑娘,奴婢知错!奴婢不该戏弄二姑娘!” 豫王眼中的冷意,深了几分。 平安歪着脑袋看她,她只是问她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要认错?跟她说话有点难,那还是不说了。 她轻蹙了下眉头,道:“你走吧。” 于是,轿辇继续朝前。 裴诠挥了一下手臂,自有人按住那宫女,宫女惊恐万分:“王爷饶命!唔!” 粗使太监力气极大,她被捂住嘴巴拖走的时候,只能看到平安仍然坐在豫王身边,而那个位置,从来只有王爷一人。 不是都在传,豫王对这婚事不满意吗,她才敢随郡主去欺辱薛平安的,为什么会这样? … 这个插曲无伤大雅。 平安还在瞅着路,她终于发现自己记得的路了,她指着知行殿外的路,说:“这里,下。” 突的,自己发带被王爷用力拽了拽,快要把她本就松散的发髻,都拽散了。 她回眸,就看豫王抬起眉梢,他眼底一丝微寒,唇角却微微勾起,嗤地轻笑:“二姑娘?哪家的二姑娘?” 平安伸手去拽自己发带,裴诠反而更加用力。 他在等她的回答。 平安心想大哥没说么,还是说了,王爷忘了?想到张大壮,她下意识便回:“张家的。” 裴诠脑海里,浮现七八个张家官员,这些人家的子女够格进宫,只是,其中没有一个人的子女,能和她对上。 他扯住她的发带:“说谎。” 平安“哎呀”了一下,才慢慢地补了一个:“还有,薛家的。” 裴诠眸色倏地一沉。 平安眨巴着眼睛:“没骗你。”她不说谎的,因为一句话骗人后,要说更多骗人的话,会累的。 忽的,她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不知道为何,王爷那好看的眼中又黑又沉,盯着她的脖颈,就好像,山里的猛兽,要按住猎物的脖颈,接着…… 接着是什么?她不知道,以前在山上看到这一幕时,被张大壮挡住了。 但是现在,好看的王爷,变成凶巴巴的王爷了。 平安犹豫了一瞬。 她低头,一缕头发被风扬起,她扒拉两下自己的小挎包,从里面,摸出一样东西,她朝他递过去:“给你。” 裴诠看着她一会儿,他张开手心,她郑重地放下一样东西,花瓣般柔嫩的指尖,拂过他的手心。 裴诠从没有触碰过这样一只手。 平安收回手,他掌心出现了一小片金叶子,怕他还不松手,她有些紧张地眨眨眼,蝶翼般的长睫,扑闪扑闪。 见他不动,她又拿了一个,悄悄地、慢慢地放进他手心。 那双澄澈的眼,好像在问:这下,够了吧? 裴诠:“……” 第12章 … 知行殿。 自大盛定都盛京,建立朝廷以来,知行殿承担教育皇子、皇孙的职责,可惜到先帝这一代,膝下无子女,本以为传给万宣帝就好了,不成想造化弄人,万宣帝的孙辈,也都是女子。 因此如今知行殿中,没有皇子,只有皇女皇孙女,倒也不必隔开男女。 至于豫王裴诠,他从未居在宫中,不入知行殿,但他的开蒙教导,师从文渊阁大学士,属大盛独一份。 也难怪元太妃会以“论迹不论心”,来评价万宣帝。 眼下,薛静安站在门口,她着急地来回转,平安被皇后叫去了后,都过了一炷香了,怎的还没回来? 薛常安比姐姐冷静些,她脱下自己挂着的手钏,想着把它给宫女,让宫女打听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平安在宫里出事,她都不敢想象,家里会如何责怪她和静安。 徐敏儿宽慰:“再如何,都是在宫里,许是迷路了呢?” 自然,宁国公府在宫里有点门路,她却没提,总不必要为此动这点门路,这点宽慰,便显得不痛不痒。 这时,却是太监抬着八公主的轿辇来了。 薛静安、薛常安和徐敏儿依宫规,福身行礼,道:“公主金安。” 八公主:“免礼。” 八公主裴敏君年十三,不是皇后所出,她母妃分位不低,四岁后,她养在皇后宫里。 她是万宣帝最后一个孩子,颇得帝后喜爱,早上随皇后在凤仪宫见各宫嫔妃,耽搁了些时候,比往日来得晚。 她看着三人,疑惑:“只有三人么?” 薛常安说:“家姐乃家中行二的平安,方才被皇后娘娘叫走……” 裴敏君:“平安?我从母后那过来的,没见过生面孔。” 薛静安和薛常安一惊,坏了,不是皇后叫人,那定是有人要整平安! 却听玉慧郡主笑了:“姑母,那薛平安许是没见过宫中富贵,连宫女的衣裳都觉得是好东西,迷了眼呢。” 这是在嘲讽平安自乡下来,气度再好,见识也是有局限的。 薛常安从她那句“宫女的衣裳”里,就猜测到,平安十有八九,是被郡主安排的人诓去换了身宫女衣裳。 一个公府千金,进宫当伴读本是荣耀,却去换宫女衣裳,反成莫大的侮辱,传出去,薛家也面上无光。 薛静安没薛常安敏锐,也有种不好的预感,情急之下,她对八公主说:“殿下,还请殿下找找家妹。” 裴敏君瞥了眼玉慧郡主。 她年纪是所有人里最小的,但辈分高,久居宫中,多少见过一些腌臜手段,如何猜不到,是玉慧使了绊子。 到底是薛家的千金,她便叫身边的宫女:“去附近找找薛二……” 话语未落,便看一位尚衣局的大宫女,跨过知行殿的大门,看衣裳制式,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身后,领着一位高挑隽秀的少女, 打前的大宫女到八公主跟前几步,行礼:“公主殿下,薛二姑娘来了。” 知行殿内几人朝来人看去,皆是一愣。 便看少女头上梳着朝云髻,簪着白玉琉璃折股拆,一身鹅黄地海棠纹闪缎半袖,一条翠色彩绣蝶纹织金裙裳,嫩得像初长的花蕊,分明殊丽,却也淡然出尘,气质清贵。 徐敏儿突的后悔穿这身衣裳了,平白像东施效颦,而玉慧的讥笑,僵在唇角。 裴敏君见过不少美人,还是眼前一新,她笑了下:“这位就是薛家平安了,来了就好,刚要去找呢。” 平安心里还惦记着那条红绸发带,它是她最喜欢的发饰。 最后,还是被豫王抽走了。 不止,他还拿走两片金叶子。 以前她听周氏说,谁谁家连吃带拿,还不大能懂,现在,她有点恍然——她好像被连吃带拿了。 八公主的话,让平安眨了下眼,回过神来。 她知道宫中礼仪繁复,福了一下身。 薛静安大松口气:“回来就好!” 薛常安也放心了,明眼人都看得出平安是换了身衣裳,只是,并非宫女裙袍,还是宫中上好的料子,完全不掉身份。 徐敏儿好奇,问大宫女:“二姑娘换了身衣裳,这是怎么了?” 大宫女笑道:“宫人粗鲁,倒茶时弄湿了二姑娘的衣裳,姑娘腰细,尚衣局缝改了一套成衣,这才来迟了。” 在宫里,聪明人说话只说五分,余下五分,自有聪明人猜得到。 玉慧郡主神情微变,冷笑了下,这个薛平安运气不错,竟然遇到人帮忙解困,她想大抵是哪宫的妃嫔,想息事宁人。 不过玉慧并不怕,就算告到皇祖母那儿,皇祖母疼爱她,断不会为了个外人罚她,顶多两句训斥,不痛不痒。 何况她之所为,到底是为了东宫。 只可惜,没见薛平安出丑。 大宫女事先被叮嘱过,便拿出一个包袱,对薛静安、薛常安说:“这里头,是姑娘本来的衣服,与另一套宫里赏赐的衣服。” 薛静安接过包袱,说:“多谢姑姑。” 掂量着重量不对,她打开包袱,却是一惊,里面不止有平安本来的衣服,还有一套宫女的衣服。 这时,女官也到了,薛静安不好再问,等终于得了空,她私底下问平安:“二妹妹,早上是怎么了?你换过两次衣裳?” 平安:“对呀。” 薛静安再想起玉慧无端说宫女衣服,总算明白了。 她再看向平安。 今早女官讲的是诗经,书里有细墨皴法的景致图,平安捧着脸颊,眼儿明亮,看得入神。 薛静安心内一酸,从前玉慧那样对她,她这样的命忍了便算了,可二妹妹……二妹妹不该受如此对待! …… 未时末,八公主生母染了风寒,她要去侍疾,伴读各自归家。 徐敏儿和薛家三安,在宫门口告别。 薛静安憋着一口气,待回到永国公府,她随平安去春蘅院。 … 春蘅院碧纱橱隔间中,彩芝给平安擦脸洗手,青莲拿来一身柔软的常服,给平安换上。 隔间外,薛静安才说完宫里的事,冯夫人声音骤地拔高:“你说什么?” 平安将脑袋探出隔间,疑惑地看着薛静安和冯夫人。 冯夫人回过头,揉揉她的脑瓜子,一改方才的怒火,她笑着对平安说:“小厨房温着莲子甜汤,彩芝,带二姑娘去吃。” 彩芝诶了一声。 平安乖乖跟着彩芝,去舀甜汤吃。 而冯夫人又气又急,本以为既在宫中,顾虑到皇后与各世家的平衡,玉慧再嚣张也该收敛,却是她大错特错! 当即,冯夫人抓着那套宫女衣裳,去了怡德院。 怡德院内,秦老夫人命雪芝,将誊写的佛经收起来,闭目养神。 外头,老夫人房中大丫鬟绿菊来报:“老太太,大太太来了。” 秦老夫人皱眉,自打中馈交由冯氏后,若无大事,她不轻易来怡德院,她沉声问雪芝:“今日是平安第一次入宫当伴读?” 雪芝:“是,才刚三位姑娘都回来了。” 秦老夫人心里有了底,挥挥手,让丫鬟领着冯夫人进来。 冯夫人把宫女的衣裳,递给秦老夫人,自个儿已目中含泪:“母亲,早上东宫那玉慧郡主,让人骗走平安,换宫女衣裳,平安才来京城,哪知道衣裳的门道呢?” “好在,那尚衣局是有眼色的,带平安换了身好的,不然她只怕沦为京中笑话!” 秦老夫人明白了:“我叫姑娘们给玉慧赔罪,你是不是添油加醋了。” 这话一针见血,冯夫人的确指导了薛静安,她找补:“再如何,这都只限于口角,哪有这样损人名声的!” 秦老夫人心想,人无完人,冯氏纵有千般好,也犯了关心则乱之错。 她肃着脸,问冯夫人:“你现在想怎么做?” 冯夫人总算将目的道来:“母亲,我想明日就进宫去,让皇后娘娘评评理……” 这回,秦老夫人沉声:“让娘娘评理,你以为她会罚自个儿孙女么,不过说说两句,全了个面子就罢了。” 往日秦老夫人一用这个语气,冯夫人定会束手站到一旁听骂。 然今日,她竟也吃了熊心豹子胆,道:“那就这么息事宁人?平安也是母亲的孙女,娘娘护着孙女,您为何不护着孙女?” 秦老夫人一拍案几,拿出积威:“糊涂!” 冯夫人赶紧低头,她那话过头了,合该挨训。 秦老夫人:“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目下仅有一件衣裳,却没有人证,你逞一时之快,闹开了,公府能占到什么便宜?” 冯夫人自知理亏,道:“儿媳,儿媳……” 没成想,秦老夫人没有继续训斥她,而是话锋一转:“你明天,还是要进宫。” 冯夫人抬头,不解:“这?” 秦老夫人:“你进宫去,谢皇后娘娘、郡主殿下赏赐衣服,便说:宫女衣裳是宫中制式,本不该带出宫,若流落市井,公府是千万个不是,公府便将衣裳剪了供起来,万望娘娘不要怪罪。” 冯夫人细细品来,险些要拊掌! 这话真是恭敬到家,礼数半分不失,但其中藏的暗话,才是门道,直指中宫命脉: 宫女衣裳会出宫,就是各宫调度有误!今日只是一件衣裳,来日,人人都往宫外搬东西,成何体统? 皇后娘娘掌管六宫,竟出了这般错误,还是公府暗中处理掉的,她不好太护着玉慧,多少得惩罚她,还得感激公府做事牢靠。 冯夫人一喜,回:“果真是儿媳糊涂了,母亲教导得是!” 她又想,老太太先前还说怕平安在乡下养出坏习惯,但眼下看,她对平安,至少是满意的。 从前在各种场合,永国公府的姑娘不是没吃过暗亏,但老太太从没给姑娘们出过主意。 倒也不是因为静安、常安庶出,大族之中,嫡庶子女一样要好好养的,像郡主之前讲的嫡女欺负庶女,是小门小户的做派。 冯夫人再想想前几次,老太太竟还读经给平安,平安在这睡着了,她也没气呢! 她总算察觉,该是平安入了老太太的眼。 想起刚刚自己驳了老太太,冯夫人有些自责,还好老太太没追究,否则她是不好受的。 … 隔日,平安去宫里没多久,冯夫人换上金绣云霞孔雀纹袍服,戴上累丝金诰命冠,往宫里递拜帖。 张皇后比冯夫人大十岁,二人从前很是聊得来。 十几年前,万宣帝自封王后,一直在江西,甚少进京,张皇后也只在和万宣帝大婚时来过京城。 等先帝无嗣,万宣帝受召进京,张皇后在陌生的盛京,束手束脚。 京中贵妇们人前毕恭毕敬,尊她太子妃,人后又暗中耻笑张皇后,不过是运道好,一朝飞上枝头,只可惜拿不出凤凰的派头。 冯夫人却慨然大方,带张皇后融入京中贵妇圈,免了很多丢份子的丑事。 因此,二人情投意合,有如忘年之交,直到七八年前,太子传嗣无望,还政豫王之传闻纷纷扬扬,二人间方冷了下来。 等待召见时,冯夫人忆起这些年的种种,不由唏嘘,到底是权势弄人。 不多时,张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出门,唤了声:“冯恭人,皇后娘娘传召。” 进了凤仪宫,张皇后还在漱口。 她年纪五十又七,头发花白了一半,全绾起来,压着一顶凤冠,眉目间倒是慈和,瞧着还不到这个岁数似的。 冯夫人见礼,张皇后赐座,二人寒暄几句,冯夫人学昨日秦老夫人的话,说了出来。 这话本就没有缺点,加上她拿三分火气演真情,其中忧虑,竟好似做不得假。 张皇后先是讶然,后又怒道:“衣裳是玉慧给的?她着实不懂规矩,真真叫本宫给惯坏了。” 冯夫人劝慰几句莫要生气,张皇后又说:“我便罚她抄一百遍宫规,切莫叫她再犯了。” 冯夫人脸色倏地不好。 这宫里最不值当的惩罚,就是抄宫规,别看次数多,来头好似很大,但只要张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玉慧就可以找几个会写字的太监宫女,随意抄抄。 张皇后果然护着玉慧,只想着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目下,张皇后吃了口茶,反过来劝冯夫人:“都是小孩子家家的,难免不懂事,你别太往心上去。” 冯夫人简直想呕血,玉慧是小孩,平安就不是小孩了?平安年纪比她还小呢! 凭什么玉慧欺负平安,就这么轻轻揭过? 她张张嘴,又哑口无言,难不成她还能和皇后娘娘争个是非?过去多少人家的好姑娘被玉慧欺辱,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提,永国公府,恐怕也不能例外。 却在这时,大宫女匆匆进了屋,失了规矩:“娘娘,豫王爷……” 见冯夫人还没走,她赶紧闭嘴,张皇后听是和豫王有关,头个想到了他的身体,若他身体不好了…… 她心里一喜,又想豫王府与永国公府的婚事,她看了眼冯夫人,对大宫女说:“冯夫人不是外人,说罢。” 既是豫王,便事关平安,冯夫人也赶紧竖起耳朵。 大宫女声音微颤:“豫、豫王爷早上递了折子,斥玉慧郡主藐视宫规,当禁足一个月,罚俸半年,郡主身边的奶嬷嬷与大宫女各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张皇后大惊失色:“什么?” 别说张皇后了,冯夫人都呆住了,这些年,豫王深居简出,万宣帝几次让他去户部历练,都被他以身体不好为由推拒。 他身份摆在那,从没插手皇家家事,这回,却将手伸向东宫! 张皇后嘴角一抽,赶忙又问:“陛下如何说?” 大宫女:“陛下……准奏。” 冯夫人:“……” 第13章 世间向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家亦然。 备受东宫宠爱的玉慧被万宣帝禁足一事,不过半日,京中各家就都得了消息,太子殿下也恐教女无方,向万宣帝请罪。 而今日早上,冯夫人本是怒气冲冲进宫,回来时心旷神怡,看什么都顺眼,连薛镐都可爱了点。 只是,欢喜过后,她难免犯嘀咕。 豫王看来也知晓这件事,才会以“藐视宫规”为由,奏请惩戒玉慧郡主,只是,说他向着永国公府吧,可过去十几年,他一次表示也没有。 自然,冯夫人并非怪豫王十几年的漠视。 元太妃住在宫中,豫王府没有女眷,冯夫人作为后宅主母,没了施展的法子,自家薛铸、薛镐又不是一等一的出色,难入王府的眼。 公府除了这门婚事,与豫王府,实在没有往来。 那这次的事,又是在平安回来后发生的,到底意味有些不一般,可他在平安洗尘宴的时候,也没来呢。 真真是捉摸不透。 思来想去,冯夫人还是决定叨扰秦老夫人,再去了一趟怡德院。 秦老夫人闭上眼睛,语气沉然:“既然猜不到,咱们情面也得做全,找个名头设宴,请王爷往府上一趟。” 冯夫人心里先是一喜,设宴款待豫王,如豫王来了公府,倒也是件天大的好事! 京中多少世家、新旧臣子都清楚,豫王既已长成,万宣帝从无打压之意,太子又无能承大统的子嗣……还政先帝血脉,只是时间的问题。 永国公府在这时站对、站稳了位置,将来,是数不尽的富贵。 可是,冯夫人也忧,毕竟公府和豫王府的关系,靠的是万宣帝一场指婚,说到底,靠的就是平安。 若公府的富贵,要用平安的安危、幸福来换,她宁可不要。 自然,暂且不论这场婚约,先向豫王府下请帖再说。 如今四月,正是山上桃花最后的时节。 冯夫人让得力的琥珀,亲自去公府在京郊各庄子瞧瞧走走,最后,把地点定在云桃山庄,好好捯饬一番,在四月挑了个好日子,以“桃花宴”为由,请帖下到各家。 给豫王府的请帖,就夹杂在其中,隔日,这张请帖,摆在一张红木案几上。 派去皖南回来的心腹死士李敬,低头报着调查得到的讯息:“薛二姑娘在皖南一猎户张家,住了超过五年。” 裴诠抓住字眼,反问:“张?” 李敬道:“正是,如今张家养兄,也在京中。”不过被薛家瞒下,薛家不愿意让薛二姑娘与张家频繁来往,于是,京中众人,尚不知此事。 裴诠看向案头的一条红色发带,修长的指尖,捻起它的一角。 它的确算不上好料子,虽然是柔软的,没有任何纹理,着色浮于表面,单独拿出来,丝毫不如缠着她头发时,那种独特。 脑海里,浮现他勾走她发带时,她澄澈明媚的眸子里,闪过的茫然。 这么说,她说她是张家姑娘,不算说谎。 也不是故意承认自己是宫女,穿着那身衣裳,却是他先入为主。 想起宫女衣裳,裴诠目光蓦地一沉,他就算不满这门婚事,也是他自己的事,容不得旁人插手,而这次,玉慧过线了。 这次只是警告,下次,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发带从他指尖滑落,他对李敬道:“下去吧。” 李敬作揖,刚后退一步,又听裴诠道:“慢着。” 裴诠示意他拿案头的请柬,道:“拿给刘瑁,让他知会公府,我会去。” … 要开桃花宴,平安有些高兴。 去宫里,图画看久了,是有点无趣的,着实不如宴会。 彩芝在收拾带去云桃山庄的玩意,问平安:“二姑娘,还要带什么吗?” 平安想了想,掏出一本诗经,塞到薛静安给她做的挎包里,女官说了,要多看书。 她拍拍挎包,笃定地想,带着,她一定会看的。 这时,冯夫人一边与琥珀说话,一边走进屋:“豫王府传话说是要来,本也是好事,可我这心里……” 她是想高兴的,转而又夹杂忧愁,情绪时晴时阴。 看到平安,冯夫人闭了嘴,平安还小,婚姻这种事,还是没有必要让她太早知道。 她笑着对平安说:“给你做了几身衣服,快,来试试。” 平安张开手臂,乖巧地让冯夫人给她换身衣服,突然,她弯起嘴角,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洒满了星子。 她笑得又轻,又软。 冯夫人离她近,被她的笑容一晃,心里软乎乎的,乐不可支:“要办桃花宴,这么高兴啊?” 平安“嗯”了一声。 王爷要来呢,她终于可以和他要回发带了。 … 隔日,云桃山庄。 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去山庄的路上,暮春的翠色与初夏的浓绿交织,令人耳目一新。 既是东家,薛家几位姑娘来得很早,她们三人坐的马车,轮毂声在寂静的山道里,与鸟雀啼鸣,相互映趣。 平安揪着车帘往外看,全神贯注。 薛静安忍不住瞧着她,平安不止长得好看,瞧她瞧久了,就会被她身上的宁静清幽感染。 如此,薛静安的心,渐渐平和。 昨夜,林姨娘同她:“二姑娘被欺负,夫人就进宫讨公道,你以前被欺负那么多次,夫人也好,老太太也好,怎么都当没看见?” 为这话,薛静安确实不是滋味,但这回,她没有哭,也没有等林姨娘来安抚她。 她倏地想,林姨娘的话没有错,然而,平安更没有错。 她担心平安的归来,会分走了她的宠爱,可是,她好像从来就没有得到祖母、母亲的宠爱,何来被分走一说? 相反,平安来了后,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和妹妹,还能这样相处。 而这段时间,除了一门本也不属于她的婚事,确实不再属于她后,薛静安发现,她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相反,她常常能松口气,比如在祖母那,头次没有被指责,比如那欺压她几年的玉慧郡主,如今被禁足。 真好。 这种感觉,才是最真切的。 却看这时,平安长睫颤了颤,上下眼皮打架,分明困了。 薛静安忍俊不禁,对平安说:“困了就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平安摇摇头,她还没看够呢。 同车的薛常安瞥了薛静安一眼,心内嗤的一笑,这倒是演起姊妹情深了。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云桃山庄,那桃花一簇簇,一蓬蓬,漫山遍野,有如一道粉霞落入人间。 渐渐的,各家马车停在云桃山庄的门口,冯夫人也来了,交际应酬,自不必多说。 平安的目光,在姑娘里找来找去,看去又看来,就是没找到王爷。 这次薛家又没安排任何诗词歌赋相关,到底少了点趣味,宁国公府的徐敏儿提议:“趁春光,咱们去踏青折枝。”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姑娘的附和,薛静安皱了皱眉,薛常安也有点不开心。 永国公府的场子,却叫宁国公府的主理了。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她们同在宫中伴读,姑娘间难免比来比去,暗自较劲。 平安倒神色如常。 只是,走走转转了一会儿,渐渐的,姑娘们不见了踪影。 平安扶着花木,问彩芝:“她们去哪了?” 彩芝心想,该是她们两人迷路了,到底山庄大,她便说:“姑娘在那方亭子里等一会儿,我去前面看看路。” 平安刚好也累了。 亭子为重檐庑山顶,雕栏玉砌,题字凉风,她进亭中坐下,吹了会儿风,闲着没事,她掏出挎包里的诗经。 她就说,自己会看的。 … 裴诠并没有端着架子,到山庄的十尘不早不晚,他的出现,若一粒石子,掉入水中,以他为中心,男宾客寒暄的声音安静了下去。 薛瀚恭敬地行礼:“见过豫王殿下。” 裴诠抬了抬手,免了薛瀚的礼。 薛瀚便指着薛铸道:“这位是家中长子,薛铸,”又指着薛镐,“这位是次子,薛镐。” 一一见过礼,裴诠瞥了几人一眼,从他们几人脸上,倒是一点看不出平安的影子。 不一会儿,宴上重新热闹起来,曲水流觞,投酒筹,不亦乐乎。 裴诠身体不好,不能喝酒,就只喝了点茶,薛瀚看出他神色微倦,询问:“殿下,外面桃花正好,可要走走看看?” 裴诠看了眼窗外,比里头舒适点,他颔首:“可以。” 薛瀚叫薛镐:“你带着殿下走走。” 薛镐虎躯一震,他?他和张大壮还算聊得来,但是和豫王?只怕他会不经意得罪豫王! 但薛瀚都这么说了,薛镐也只能硬着头皮,请豫王:“殿下,请。” 走出屋子,迎面就是桃花林,灿灿灼灼,漂亮不似人间境,裴诠却没什么反应,他神色冷淡,眼底更是毫无情绪,浓墨挥笔勾出长眉入鬓,目若点漆,含明隐迹,不怒自威。 薛镐本就没什么底气,他越发脚步虚浮,突的,他被树枝绊倒,“嘭”的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裴诠掠过他,道:“你去歇息吧。” 薛镐更是惶恐,还想挽回,可豫王殿下都这么说了,就是他搞砸了,他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去一旁。 跟在裴诠身边的刘公公摇摇头,这薛镐,向来不顶事,只在工部捐了个官,却也不知道薛瀚在想什么,就让他来了。 为了不让王爷败兴,刘公公询问:“殿下可要摘些桃花?” 裴诠:“不用。” 世间万花在他眼中,无非赤橙黄绿轮番换,没甚么区别,桃花亦然。 刘公公又说:“前面倒是有个亭子,里头好似有人,可要让他回避?” 裴诠刚要应声,却看亭中人动了动,一霎,落于亭中的阳光,勾出少女明媚的身姿。 桃花纷纷,一点花瓣拂过她的脸颊,她的指尖,落了她满身。 她头上扎着双环髻,却没了往常亮色的红发带,别着两朵青色绢花,随着她小鸡啄米点头的动作,绢花的珠蕊轻颤。 恍然间,刘公公瞧清楚了人,他如今是心里有底了,赶紧闭上嘴巴。 顺着风与花,裴诠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亭子里的少女,双手捧着书,头快埋进书里,上下眼皮正在打架,困成软软一团,很好搓揉,很好欺负似的。 裴诠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他挡住天光,平安却还没发觉,他俯身,伸出二指,抽走她手里的书本。 这回,平安勉力睁开眼睛,露出那双清澈莹润,若含有秋水的眼眸。 她却也不惊讶,只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水波轻转,仿佛她一直坐在这满山春色中,等着他。 裴诠眼底的阴沉,微微消散了点,他问:“怎么在这里?” 平安缓声道:“想见你。” 她的声音,裹着蜜糖滋味般,让裴诠舌尖,无端漫开一丝甜味。 裴诠猛地垂眸,却看她朝他伸出手心,就像雀儿把肚皮露在他眼前,白白净净的。 她将手抬了抬,眼儿纯真,语气柔而轻:“发带,我的。” 裴诠:“……” 她一直惦记着她的发带,昨晚都没睡好。 裴诠浅淡的薄唇,无端便有三分薄情,冷冰冰的,他不提发带,只问:“刚刚在看书?” 平安点头。 裴诠眸中情绪难辨,说:“又说谎,你睡着了。” 平安隐约记起上回,他说她说谎,抽走她的发带,这次他说她说谎,把书拿在手里,不会还要扣留她的书吧? 她没说谎呀,她是在看书,就是看着看着,不小心睡着了。 笨笨的、凶巴巴的王爷,好像还很缺东西,可明天书还要用到呢。 好吧,等她用完了,就送给他。 平安下定决心,一边回想着,她眼睫轻颤,慢吞吞地说:“我有看的,里面写:关关雎鸠……在河之……” 裴诠低头瞥着她。 她歪了歪脑袋:“啾?” 第14章 平安不是很肯定,只记得,大概这么读。 候在一旁几步开外的刘公公,不由笑了一下。 裴诠攥着书,他面色一如寻常,没什么变动,语气也是清冷的,却说:“刚刚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平安鼻尖微微皱了一下,那么长的句子,让她再说一遍…… 她明白了什么,清泠泠的眼里,似是多了一丝同病相怜:“王爷,也不会?” 可是,她还不太会,便指指裴诠手里的书,声音又轻又真诚,道:“看书。我不能乱教。” 刘公公险些又压不住唇角,但被裴诠轻轻觑了一眼,他连忙低头。 裴诠缓缓松开那本诗经,他将它放在平安手心,道:“那你翻一下。” 平安低头捧着书,从藏蓝色的书封开始,一页一页往下翻,两鬓簪着的宫纱绢花珠蕊,随着她的动作,颤了一下,又一下。 裴诠想,如果换成那条红色的发带,就算是好好扎在她发间,它也会招摇地曳来摆去。 突的,一瓣新嫩的桃花花瓣,从上方幽幽掉落,落在宫纱绢花上,分明桃花为真,绢花为假,可这抹粉,却侵扰了翠青的绢花。 不知怎么的,他抬起手,从绢花上,捻走那片花瓣。 平安正好抬头,裴诠倏地收回手。 她一无所查,将翻到的书递给他看,那倒也不是正经的大字,而是一幅雕版画,上面黑白线条画着河与山,只左上角字迹小小一团,写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裴诠眯了眯眼。 这时,去找路的彩芝回来了。 彩芝远远就看到凉风亭附近,多了两道人影,她赶紧小跑过来,待能看清来人气度衣着不凡,以及刘公公的宦官宫帽,她很是一愣。 刘公公表明身份:“豫王爷赏花,闲人避让。” 彩芝又慌又乱,赶紧压抑着紧张惊讶,远远福身,不敢再靠近。 裴诠挪开目光,他指尖微微用力,碾碎那桃花花瓣,刘公公递来一方手帕,他慢条斯理地擦擦手指。 突的,裴诠感觉到自己袖子被轻轻拉了拉,他垂眸,平安已经松开手指,只余自己袖端一点点折痕。 她还惦记着她的发带呢。 裴诠瞧着她,淡淡道:“没带在身上,下次宫里,我给你。” … 却说薛镐摔了一跤,还被豫王“赶”走,他怕被薛瀚责怪,不敢回宴席上,又想起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自己没办好…… 他垂头丧气地走着,碰到大哥薛铸。 薛铸正和新山书院的同窗学子应酬,见薛镐一身狼狈,薛铸很是惊讶,几位同窗也会看人眼色,告一声,就去别的地方了。 他们走远之后,薛铸赶紧问薛镐问:“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弄成这样?父亲不是让你带王爷逛逛花林?” 薛镐支支吾吾:“也没什么……” 薛铸如何猜不到弟弟搞砸了事,又气又急:“机会送到你面前,你都抓不住!” 要说父亲为什么点薛镐,而不是他,他也有点郁闷呢。 薛铸又说:“要是我带王爷在自家山庄,如何都能让王爷尽兴而归,你呢,摔了一身泥巴也不换,被我那些同窗看到,尽出丑!” 薛镐无可反驳。 薛铸摇头,说:“刚刚王爷去了哪,你快带我去,如此还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兄弟二人折回那条路,没走一会儿,远远看见豫王一身荦荦大端,自凉风亭的方向走来。 而凉风亭那里的人影儿,不正是二妹妹和她的丫鬟么? 两人皆是一惊。 薛镐急了,虽说大盛男女大防不若前朝严苛,王爷和平安还有婚约,但女孩儿到底容易吃亏,那是他从皖南带回来的妹妹呢! 薛镐一心一意都想着平安,全忘了对豫王的敬畏,只赶紧对裴诠说:“参见殿下,刚刚殿下是和我家妹妹在?” 裴诠不语,刘公公笑了下:“走着走着,意外碰见的。” 薛镐松口气,二妹妹没事就好。 大哥儿薛铸的心情,比薛镐要复杂很多,他也担心平安,但此时心底里,更害怕裴诠在婚前见到平安。 这种情绪,盖过兄长该有的对妹妹的关心。 虽然平安出落得十分好,不比小时候冰雪可爱的模样差,但平安没有儿时在公府的记忆,有也只有乡野间的。 若平安告诉豫王,她吃过树根,豫王会怎么想?若豫王因此发现平安并非在乡下养病,而是被拐走,这门婚事可不就悬了! 一时,薛铸竟紧张得额上冒汗,他连忙拱手道:“殿下,我家二妹妹说话慢,也还不懂事,若得罪,我先在这赔个不是……” 裴诠分了点目光给薛铸。 他待薛家上下的态度,一如往常,不能说看不上,但也谈不上看重,亦或者说,他很难将他们,与平安联系起来。 听到薛铸以长兄自居,肆意评价平安,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蓦地,裴诠声音微凉,打断他的话:“她的事,不用你赔不是。” 薛铸:“……” 裴诠就差明晃晃说薛铸没有资格了。 永国公府这一辈两位爷,都不算读书的料子,只是,薛铸比薛镐好一点,饶是如此,薛铸也花了六年,才考上秀才的功名。 公府见光靠他自己,约摸得三十往后才能中举,不得已以祖辈荫庇,为他取得会试的资格,与天下举子平起平坐。 而新山书院,是大盛最高学府,贤才辈出,如今他能进新山书院,若非说没有公府与豫王的婚事加持,恐是贻笑大方。 薛铸正是明白,才十分看重这门婚事,如今突然被裴诠点破,他脸色蓦地涨红。 只是,薛铸抹了把额间的汗,不等他想出圆场的话,裴诠和刘公公径直往前走,没有再给永国公府两位爷一个眼神。 偏偏一旁,薛镐对大哥道:“大哥,你好像得罪王爷了。” 薛铸尴尬,可是,难道他身为兄长,自谦说的二妹妹的话,竟惹得豫王不悦? 这也不该啊,豫王府对这门婚事,态度一直冷淡,就算是来一次国公府的宴席,若这门婚事不能尽快结了,本也不能改变什么。 薛铸死活想不明白,不管如何,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他就不说那些话了。 … 在男宾的宴席,裴诠只又再待了一会儿,便告辞,薛瀚不好留他,亲自将他送到山下。 不多时,宫中兴华殿的大珰来到王府。 裴诠刚盥洗过,换了身鸦青暗纹常服,他俊目沉沉,手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散着一股苦味,仿佛盖住了少年身上所有锐意。 只是,自裴诠上奏起,便是涉世,有些事,再也避不得。 那大太监盯着药汁,躬身道:“陛下差奴婢带话:王爷身体向好,该进户部看一看。” 如今朝廷六部,有三个完全在太子手里,其他的三个,则由文渊阁与万宣帝把持,户部就是其中之一。 若万宣帝真想让豫王于朝中寸步难行,该把他安排进太子手里的三部,自有太子使绊子。 可是,皇帝并没有这么做。 裴诠手指点了点药碗,对大太监说:“劳带一句给陛下:谢皇兄提点,只是臣弟怕精力不济,得户部主事之位,察民生之态,便足够了。” 他要了相对于他的身份而言,一个很小的官。 大太监应是,带话离去。 裴诠端起瓷碗,一口口饮下药汁。 这日,宫门落钥前,万宣帝的消息,自宫中传回豫王府:“准。” 第15章 既是设宴款待豫王,豫王走了没多久,宴席也散了。 入夜前,室内烛光幽微,明亮的铜镜前,丫鬟青莲在给平安通头发。 平安的头发到腰际,又长又黑,落到手里,冰凉柔顺,手指推着齿密的银篦,竟也能轻松通到发尾。 青莲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梳着,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 须臾,冯夫人就进来了,想来是彩芝同冯夫人说了,今天平安在凉风亭遇到豫王。 青莲手指颤了起来,如果平安把那天在临江仙的事,都抖落出来,到底是她失职,依冯夫人的性子,她只怕要被打发去庄子里! 果然,冯夫人轻声细语地问平安:“乖儿,今天你是遇到豫王殿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平安有些犯困。 听到冯夫人的声音,她转过身,看着冯夫人,只说:“一起看了书。” 她没有提先前的临江仙,青莲如蒙大赦,心中又感激,虽然姑娘懵懂,并非刻意,可着实帮了她一回。 冯夫人心情复杂。 豫王待平安的态度,比她想象的要平和,她既隐秘的高兴,又有担忧之处,那就是归根结底,豫王对薛家,情谊不足。 如今当家的薛瀚,在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到底清贵,正身守己,从不结党,再者,薛家这一代,薛铸薛镐没有一个能入豫王的眼。 来日,豫王登极大宝,薛家是可以跟着风光富贵,只是,这期间,薛家恐也有心无力。 一门顶顶好的婚事,若是只是女儿高攀,将来,女儿又要如何自处? 从前平安没回来前,冯夫人没想这么远,如今,却也有了愁苦,只是,她宁可受千百倍这种愁苦,也不愿再失平安。 她看着平安,兀自思考怎么为她打算才好,却听平安轻软地唤她:“娘。” 冯夫人回过神,她心一软:“什么事?” 平安:“我想要,多一本书。” “书?”冯夫人反应过来,“你在读的诗经么?让二哥儿给你带一本……不,去找你祖母拿吧。” 薛家并非诗书起家,从第三代平安的父亲开始,才读书读出名头,旧书籍归纳在书阁里,钥匙则放在秦老夫人那,每年搬出来晒一次。 如此,冯夫人和平安一同到了怡德院,道明来意,秦老夫人让雪芝拿钥匙,带平安去找书。 冯夫人和秦老夫人干坐着吃茶。 近来她来怡德院的回数,比去年半年都要多,当然,她这次来,是有目的,只为老太太对平安的宽容。 她还记得,上回本以为平安顶撞郡主,会被老太太罚,结果匆匆赶来,平安睡在老夫人身旁的样子呢! 既是为平安打算,她希望祖孙更亲近点,单论京中,秦老夫人的面子,比薛家世袭罔替的公爵还管用。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难免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嫌疑,冯夫人正不知怎么开口,大丫鬟绿菊进门来,便说:“老太太,饭菜备好了。” 秦老夫人打发冯夫人:“找到书,你们就走吧。” 从来儿媳要伺候婆母,不过秦老夫人嫌累赘,与子女也不多亲近,这事便如请安搁置。 冯夫人连忙试探:“母亲可要用饭了?我那小厨房今日没做什么好的,让平安在怡德院吃吧?” 秦老夫人知晓她疼爱平安,怎么可能没做好吃的? 她淡淡地说:“不用,省得吃不惯,回头你还得给她开小灶,做东西吃。” 这话拒绝得生硬,冯夫人尴尬,恰好,平安怀里抱着一本书,迈进屋中。 她来之前,在春蘅院洗漱过,头发简单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斜斜簪着一根白玉簪,越素净,却越显出她眉眼纯澈,粉面桃腮,娇美明媚。 她听到点声音,轻轻眨眼,问老太太:“吃?” 冯夫人找到台阶,说:“平安,今晚在祖母这儿吃,如何?” 平安没有一丝犹豫,她抱着书点头,眼底还有一丝期待。 还没吃过怡德院的饭呢。 冯夫人看向秦老夫人:“母亲您瞧她,听到吃就走不动道了……” 这回,秦老夫人沉肃着眉眼,叫雪芝:“多摆一副碗筷。” 既是一副,那也没冯夫人的份,老太太只要平安留下吃饭。 冯夫人离开怡德院时,还有些不习惯,老太太是家中一座巍巍高山,从来只能仰观,令人心生敬畏恐惧。 平安却好像靠近了她。 … 怡德院的小厨房里,做了二十年一个口味的厨娘刘妈妈,听着雪芝的交代,猛地一唬:“你说做什么菜?” 雪芝心里欢喜,笑着说:“蜜汁卤梅花,山楂糕,就这两个菜,快些做好。” 刘妈妈嘀咕:“这不小孩菜么,老太太怎么会喜欢……” 雪芝:“就是做小孩菜,二姑娘等着吃饭呢!” 这下,刘妈妈又是一唬,不是除夕的日子,从没有小孩敢来怡德院吃饭。 匆匆加了两个菜,刘妈妈把围着的襜裳解开,擦擦手扔下,又偷摸摸到厅堂那边敞开的窗户瞧。 这不去不知道,一去才发现,绿菊和几个老嬷嬷,也都在偷看。 几人噤声,透过窗户瞧。 热腾腾的饭菜上齐了,只是老夫人信佛,桌上没有荤腥,平安姑娘没觉得不对,她筷子夹向一道炖菜。 秦老夫人箸尖一停。 刘妈妈是掌勺的,当然知道,炖青菜是老太太常吃的一道菜,少盐少油,很没滋味。 而且,老人牙口不好,什么菜都烧得软烂,大人都吃不惯,何况小孩。 不知为何,刘妈妈都捏了一把汗。 筷子回到平安碗里,烂烂的青菜,铺在饭上,菜汁渗透饱满的米粒,瞧着就不如其他的好吃。 她却吃得格外认真,细嚼慢咽,好似每一口饭都很珍贵,都很香甜,让人看了胃口大开。 外头偷瞧的刘妈妈,心里软成一团,这孩子,当真招人疼! 祖孙二人吃饭都不出声,然而,秦老夫人不知不觉间,眉宇的“川”纹全展开了,还比平时多用了半碗饭。 撤桌时,绿菊进门来,她手上端着一碟蜜饯,说:“老太太,这是厨房的刘妈妈日前做的红枣蜜饯,说想给二姑娘尝尝。” 蜜饯有六个,二姑娘刚吃饱,刘妈妈怕给多了,二姑娘全吃了会胀肚。 秦老夫人说:“带回去吃吧。” 平安先尝了一个,眼睛一亮,随即,她葱指拨弄了一下,仔细数了数,将剩下的蜜饯分成两份,她拿走两个。 秦老夫人以为她不喜欢吃,问:“怎么不全拿走?” 平安手里揣着两个,她看着秦老夫人,声音又甜又糯:“甜的,祖母也吃。” 秦老夫人:“……” … 小厨房里,早早回到这的刘妈妈,在备明日的菜。 雪芝走来,笑道:“刘妈妈,往后你那红枣蜜饯,多做一点。” 刘妈妈:“诶!二姑娘喜欢吃,是不是?” 雪芝说:“何止呢,二姑娘一句话,让老太太吃了一个!” 刘妈妈张大嘴巴:“真的?” 雪芝:“千真万确,还是我放在碟子里捣糜烂,给老太太吃的。” 秦老夫人从年轻到现在,有个老毛病,轻则心悸、出汗,重则昏厥,宫里御医都说老太太得吃点饴糖、麦芽糖,但老太太不爱吃甜,连补气的小建中汤的饴糖都放得很少。 如今,竟因二姑娘,吃了一个蜜饯! 刘妈妈又惊又喜,道:“二姑娘,真真是个妙人!” … 那分出来的三个蜜饯,秦老夫人吃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就给平安。 彩芝给平安整理明日带进宫的东西,两本诗经都带上了。 平安在用一个圆形珐琅盒,把四个蜜饯放进去,用圆盖压好,塞到小挎包里,明天一个自己吃,一个给薛静安,一个给薛常安。 还有一个。 那就,给好看,但什么都缺的王爷。 第16章 翌日,十天一隔的大朝会上,裴诠换下蟒袍,摘下白玉冠,他戴上展脚幞头官帽,身着青色圆领袍,手持笏,列于百官之中,若鹤立鸡群,俊朗耀目。 大盛旧例,储君以外的皇子入朝,与百官同衣,从前豫王虽也上朝,却从未参政,如今却撤下王爷威仪,换上正六品官袍。 豫王参政了。 明面上官职小,实则看万宣帝肯不肯放权,否则,就算豫王当上户部尚书,也只能是虚职。 而今天早朝上,万宣帝分派给豫王的,却都是实权的。 再看东宫,太子告假。 明明才刚夏日,朝上百官,却嗅出一点秋意之凉。 … 凤仪宫大殿内,隐隐一股龙脑油味,凉飕飕的,张皇后头戴一道蝠纹抹额,宫女正给她揉着额角,从昨夜,她就犯了头风,到现在不见好。 太子妃李氏坐在下首,泫然欲泣:“东宫是早预料到了的,王爷的官职也不大,只是,陛下还要王爷去知行殿……” 开国圣祖有言:知而行,行以致知,方能治天下。 因此,在知行殿读过书的皇子,不一定承大统,但承大统的储君,势必去过知行殿,以遵祖训,是为正统。 从前裴诠师从大学士,虽是独一份的待遇,东宫看在眼里,却也知道终究不算正统,而今,万宣帝竟也让裴诠去知行殿。 东宫自有怨,到底谁才是万宣帝的血脉,万宣帝真把自己当圣人了,好不容易到自家手里的基业,就要让给豫王? 那豫王遵先帝为父,遵万宣帝为兄,太子夹在其中,又算什么?来日太子登基,莫不成大盛最尴尬的皇帝? 自然,此话大逆不道,李氏心中再不甘,也不敢提。 张皇后闭眼:“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岂有改的道理?” 李氏擦眼泪,说起另一件事:“也是,臣妾是瞧玉慧整日在家中,很无趣,心疼罢了。” 提起玉慧郡主,张皇后也是不舍的,不由想起薛家,要不是秦老夫人进宫觐见,她也绝无可能让薛家姑娘给八公主伴读。 而她与薛家渐行渐远是发生在平安被拐后,至今,她还没见过薛平安。 都说她在乡下养了十年,如今气度不凡,半分不像村妇,她倒也好奇。 张皇后叫嬷嬷:“把八公主的伴读都叫来,本宫还没见过她们。” 不多时,嬷嬷便带着四位姑娘前来,分别是薛家三位姑娘,以及宁国公府的徐敏儿,四人皆低头,行跪礼,拜下:“参见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 她们这个年纪,身量苗条,各有千秋,只是其中一人,肩背薄削了些,却姿仪轻盈,好似独立尘世,仙姿佚貌。 张皇后:“抬起头来。” 底下姑娘一一抬头,张皇后目光掠过她们的面容,停在那位早早引起她注意的女孩儿身上。 她一眼就认出,她肯定是薛平安。 张皇后是抱过小平安的,当年小女孩若仙童,冰雪可爱,她自己瞧着也很喜欢。 如今薛家有女长成,和小时候很像,却更好看了,好一张芙蓉面,眉眼精致,肌肤细腻,体态曼妙,她在哪里,就将哪里遽然点缀出一抹亮色。 最难得的是她眉目一如当年,清澈明亮,烂漫纯稚。 太干净。 张皇后想,这样一个女子,可压不住豫王。 因玉慧被禁足,多多少少和薛平安有关,张皇后叫她们来,是有打压之意,只是,真到了这时候,她又犹豫了。 太子妃李氏见张皇后不说话,便对四人说:“听说你们在云桃山庄,玩了一日?” 薛家三安没答,徐敏儿说:“回殿下,正是,如今桃花开的最后一轮,再晚一些,只怕花也谢了。” 李氏冷笑:“可惜,玉慧郡主还有十多日,才能像你们一样出来走走,踏青玩耍。” 薛静安和薛常安这才相继明白,原来凤仪宫传唤她们,是为这事,顿时心跳到喉咙口。 徐敏儿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她闭上嘴,见到薛静安、薛常安紧张,她心里隐隐有些好笑。 以前,薛家因为这门婚事,惹得东宫不喜,吃了不少挂落,不过那是以前,日后裴诠参政,东宫再没法明目张胆针对豫王府。 这时机正好,宁国公府该和豫王府搭上关系了。 当下,另外两安正低头不敢言语,徐敏儿有些好奇,平安是不是也正惶恐着,便悄悄看向平安。 这一看,徐敏儿愣住,她们三人不敢妄动,平安却从容不迫,半分没被太子妃的话影响。 甚至,她好像,还在认真地看着张皇后。 徐敏儿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怎么敢的?再看一眼—— 平安确实在瞧张皇后。 张皇后清了下嗓子,徐敏儿赶紧低头。 平安依然淡然平视。 按说,官宦子女不能这么直视皇后,只是,平安眼睛水润润的,眼神毫无冒犯,被她看着,反而像自己身负什么不得了的才能,多被她看看,才好呢。 张皇后不由摸摸额上抹额。 李氏不见平安惊怕,心里不悦几分,又说:“薛平安,玉慧被豫王惩罚,禁闭在家中,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平安这才把目光,分一点给太子妃,她想了想,原来这几天,玉慧没来知行殿,是被关在家。 她有点羡慕,轻声说:“不用进宫读书了呀。”真好,这样的好事,王爷就没对她做过。 张皇后:“……” 一霎,李氏脸色黑如锅底,好一个薛平安,居然嘲讽玉慧! 她刚要开口,张皇后却说:“行了,你们回去吧。” 四人再行礼,起身退出凤仪宫。 把人叫来,还没下马威,却这么轻飘飘放走她们,李氏不服:“母后!” 张皇后冷声:“你也跟玉慧一样脑子不清醒,要在宫里羞辱薛家的女孩么?” 李氏忙起身行礼:“臣妾知错。” 张皇后想起薛家平安那双眼眸,她活了五十多年,如何听不出那句“不用进宫读书”的诚挚?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比起进宫当伴读博得好处,她却觉得,在家吃吃喝喝,也有趣味。 要不是这是薛家的姑娘,张皇后当真会笑了,毕竟,深宫高墙里,从不缺长袖善舞的聪明人,却也没有说真话的愚人。 愚人愚人,自有天福。 若玉慧有她三分心性,也不会做出大庭广众之下,把人骗去换衣裳的事。 虽然张皇后疼宠玉慧,这次,却也是玉慧太不谨慎。 罢了,她示意嬷嬷解下自己抹额,又说:“都还是小孩呢。” 大人的事,何必牵连小孩。 … 离开凤仪宫,平安还在回想。 乡下围在榕树下的老人家们总说,帝后是为龙凤,乃大盛天命。 今天她亲眼看到了,皇后不是凤凰,是人,那皇帝应该也不是龙,也是人,以后回皖南,记得告诉大家。 而薛静安心里很愁:“皇后娘娘,不会厌恶我们吧?” 薛常安看了眼徐敏儿,才小声说:“大姐姐,这些话,不好随便说。” 薛静安噤声,徐敏儿便说:“你们放心,我不会乱说的,还有殿里平安妹妹那些话……” 说着,三人一起看向平安。 徐敏儿有些不是滋味,平安刚刚说那些话时,乍一听,就是在嘲笑郡主不用读书。 可是,她说了这样的话,张皇后反而没说什么,放她们出来了,难道,不敬皇后也可以么? 薛常安也若有所思,薛静安却很感谢平安。 她在薛家姑娘中排大,如果让她回皇后,她说话能不磕巴,都很好了,何况回答得让张皇后满意。 果然平安回来后,她遇到的,都是好事。 她们三人心思各异,平安却打开身上的挎包,拿出个彩绘珐琅圆盒。 打开来,一共是四个红枣蜜饯,很是饱满,她把蜜饯分给薛静安、薛常安,正好吃个蜜饯压压惊。 徐敏儿没等平安问,便摆摆手:“我不爱吃甜的。” 平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片刻后,四人终于走回知行殿,却看知行殿一直关着的左偏殿,今日打开了,打扫已于昨日做好,里面是纤尘不染。 知行殿左偏殿为皇子所用,右偏殿则是皇女。 徐敏儿猜到,是豫王要到知行殿,他早过了开蒙的年岁,来知行殿,更为祖训,于名义上走个过场,当年万宣帝也是如此。 她心下紧张,又按捺不住激动。 恰此时,便看一道青色身影,走于宫人们前面,其中一位公公落后半步,少年被拥着进了知行殿。 裴诠身量颀长瘦削,却不算单薄,一身青色圆领袍着于身,束出宽肩窄腰,他眉浓发黑,肤白唇淡,鼻峰凌厉,远观有如一道峻拔却森冷的青山,引人心倾神驰。 徐敏儿袅袅一拜:“王爷。” 裴诠步伐顿住。 徐敏儿一喜,便看裴诠垂眸,对站在她身后的人,道:“过来。” 徐敏儿愣住,就看平安走了出去。 薛家另外两个姑娘都有些惊讶,而徐敏儿心里骤然泛酸,这也是宁国公府出手晚的坏处了,却是失了先机。 否则今日豫王叫的,就不会是平安。 … 平安看到裴诠,有种“果然”的感觉。 王爷不会读书,所以,和她们一起来读书了,不过他也可以关自己禁闭的。 她想着,一边跟在裴诠身后,他们走到知行殿外,裴诠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红色发带:“你看看,是不是它。” 平安眼睛一亮:“嗯!” 裴诠把盒子换到左手,她的目光也轻轻晃到他左手,他把盒子放到右手,她又看向右手。 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米,勾着一团毛茸茸的小雀左顾右盼,但也不来抢,就眼巴巴地望着他。 裴诠目光微顿,这乖顺的样子,倒叫他不好再欺负似的。 但他攥着发带,也不轻易松手。 平安想起什么,她低头,从她身上那只小挎包里,拿出一个圆盒子,里面是一颗晶莹透亮的红枣蜜饯,散发着甜蜜的滋味。 裴诠低头一瞥:“给我的?” 平安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眼底还有一丝期待。 一旁,刘公公想着,殿下从来不会食用外面的东西,这平安姑娘怕是给错了。 裴诠伸手接了过来。 圆滚滚的蜜饯,在空空的小盒子里转了一圈,轻轻碰撞边缘,好像要抓着一条缝隙,叩进人的心怀之中。 裴诠看着蜜饯,长睫掩去了他眼底神色。 却听平安语调轻缓,说:“都说,好吃的。” 蓦地,裴诠捏着盒子的手指一紧:“都?” 他缓缓抬眸,眼底倏地变幻,却如渊底沉浸的黑色石块,愈发沉冷,“你还给了别人?” 平安不觉有异,只点了点头。 裴诠面无表情地将盒子合起来,递给平安:“不好吃。” 平安:“诶……” 刘公公倒觉得寻常,殿下从前可中过好几次毒,他对平安摇摇头,又连忙随裴诠朝殿内迈去。 … 吏部主事徐砚从远处走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红墙之前,少女无意间,就闯入了人的视野里,她一身银红妆花留仙裙,肤若梅间一点雪,眼似山中一缕春,有种不似人间的仙逸之姿。 便看她双手捧着盒子,微微歪着脑袋看门内,似乎在疑惑什么。 如此美人,唯恐唐突,徐砚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他走上前,道:“姑娘是……” 平安转过头看他。 门内,裴诠也回过头看他。 徐砚这才留意到,裴诠就在门口,他顿时对眼前姑娘的身份,有了几分揣测,暂且放下旁的情绪,他对裴诠行礼:“王爷,下官徐砚,奉命为王爷厘清人员事务。” 裴诠不置可否。 说到徐,平安突然想起徐敏儿,徐敏儿说,她不喜欢吃甜的,她突的问徐砚:“你喜欢,吃甜吗?” 徐砚愣了愣,道:“倒还可以。” 平安打开盒子,手一伸,递到他面前。 徐砚看着蜜饯,有些莫名,却在平安清澈的目光下,忍不住伸手接过。 总觉得不接,就有些罪大恶极。 平安松口气,她一天吃一个,已经吃够了的,剩下的一个,不能浪费,每一粒粮食都是汗水换来的,很珍贵,还好还有人要。 她一抬眼,突的望进王爷黑沉沉的眸中,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眼底若起了浓雾,又稠又重,吞噬掉了所有情绪。 裴诠浅淡的薄唇,却轻轻一勾,似笑非笑,意味不甚分明。 徐砚捧着盒子,正和平安道:“那,多谢姑娘了。” 平安看着裴诠浅怔,她眨眨眼,轻轻地“嗯”了声。 第17章 薛府。 彩芝招呼青莲:“快一起找找端午要穿戴的衣裳,就那套软烟罗缎子的……” 青莲应声,一边翻了下妆奁,突的看到那条许久不见的红色发带,那是二姑娘自皖南回来,就带着的。 有一阵不见了,青莲还暗自奇怪呢,结果,它又回来了。 平安刚从怡德院那边回来,她迈进门,就看青莲手里拿着那条红色发带。 那天它被一个镶金的玉带钩缠住,由豫王身边的刘公公,拿来给她的,刘公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平安才记起,她特地带去的诗经,还没给他。 到现在,平安都记得裴诠的眼神,那么幽深而凉薄,像树叶上的霜,手指一碰,那股冷意,从指头沁到了心里。 他好像,又什么都不缺了。 … 青莲正问呢:“姑娘,明日要不要用这发带?正好和那身衣裳般配。” 平安回过神,点头,就扎这个,很久没有用了。 彩芝手里抱着套衣裳,有些唏嘘。 姑娘还留着从皖南带来的发带,依冯夫人如今疼爱姑娘的劲,若姑娘要回皖南看看,也不知道冯夫人准不准。 不想这个事了,彩芝对平安说:“明日端午,咱府里给龙舟赛捐了一千两纹银呢,夫人说了,明日姑娘们一起去看。” 提到龙舟,平安眼前一亮。 以前端午,张德福和张大壮都会带着她,去州府看龙舟赛。 平安道:“和张大哥,一起。”自从进宫读书,和张大壮都没见过了。 彩芝和青莲对视,事关张家,两人犹豫,隔间外冯夫人正好听到了,她走进来,一边笑道:“可以,让你二哥,和张家大哥一起带着你。” 平安有些高兴。 冯夫人揉揉她的发顶,心内叹口气,到底是薛家缺失了十年。 再者,如今京中全知道了豫王参政,将来平安是否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也未可知,不如趁现在还松泛,尽量满足她所愿。 … 隔日,公府内各处熏艾,大厨房里,热腾腾的粽子一笼笼出锅,送到各房各处,也有丫鬟小厮的份例。 快到巳时,薛静安和薛常安还没来,反而是春蘅院这儿得了闲。 彩芝知晓,她们的姨娘定要她们做绣活,给老太太、大太太尽孝,得下午,才肯让她们出来呢。 彩芝便对平安说:“咱们先去临江仙找二爷。” 盛京赛龙舟就在浩江,临江仙沿浩江而建,往日就很热闹,今日更是因龙舟赛事,车辆往来繁多。 临江仙二楼的廊道,薛镐去问掌柜了,平安见到张大壮,她眨巴眨巴眼,说:“胖了。” 张大壮:“……” 他在京城这段时日,自然是吃吃喝喝,闲得没事干,肉就养起来了,他搓脸嘿嘿一笑:“回皖南就瘦回去了。” 又问:“你在宫里读书怎么样?没有被为难吧?” 平安摇头,又示意张大壮低头,她压低声音,说:“皇后娘娘,不是凤凰。” 张大壮:“哈哈,原来是这样!” 帝后是龙凤那一套,总是村里老人们喜欢讲给小孩听的故事,平安听久了,又从没见过,自然当真。 这么一想,张大壮是有点想皖南,可是把平安独自一人留在这,他又做不到,张德福和周氏知道了,也得把他抽死。 趁着薛镐去问掌柜的,张大壮又问:“上回你也看到了那个……人了吧?” 平安点点头。 张大壮紧张:“你觉得他怎么样?可不可以跟他成婚?你放心,你要是不喜欢他,大哥可以带你回皖南,爹娘养得起你。” 张大壮的话有点长,平安慢慢听着,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他好看。” 她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 张大壮听着平安肯定的语气,倒是放心,嘟哝:“好看总比难看好,他要是不好看,更别想配你!” 正说着,薛镐回来了,张大壮赶紧闭嘴。 薛镐怒气冲冲的,掌柜的跟在薛镐身后,讨好地说:“薛二爷,这次真是个意外……” 张大壮:“怎么了?” 掌柜的擦擦汗:“二楼的房间,一直以薛二爷的名义留着,但薛二爷上个月没交钱,我以为是不要了,加之五月的赛龙舟,多得是人要包间,就、就先给别的人家……” 分明是薛镐自己没交钱,张大壮立刻帮理了:“那是我们的不对。” 听了张大壮的话,薛镐更怄,他的钱都拿去请张大壮吃喝玩乐,自然忘了预留钱在临江仙了! 但这临江仙也不该如此,依他的身份,就不配赊一个月吗? 薛镐骂了声掌柜的:“你不想做我这门生意便早说,省得我们还要白跑一趟!” 张大壮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嚷嚷:“也是啊,我们都来了,现在各家都没位置了,能去哪看龙舟呢!!!” 平安捂了捂耳朵。 … 临江仙三楼。 不同于一楼二楼往来沸腾之声,这地儿依然清幽雅致,垂落的纱幔都挂了起来,让夏风拂过,带来江面的凉爽之风。 楼下突的一声震喊,裴诠落下的画笔一顿,一幅夏荷图画坏了。 见状,刘公公皱眉,他打发人下去看看。 不一会儿,侍卫上来,道:“是永国公府的公子和姑娘,因为临江仙没有安排他们的包间,正不满着。” 刘公公看了眼裴诠,裴诠眉目淡然,不动声色,他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只挽起袖子,重新铺开一张画纸。 刘公公问:“是哪位公子姑娘?” 侍卫:“是二公子,和二姑娘。方才,属下瞧着宁国公府的公子正与他们搭话,应当是请他们到包厢,一同观看龙舟赛。” 这回,裴诠眉梢微微一抬。 … 二楼。 许是张大壮嗓音太大,又一包间的门打开,却看徐敏儿和一个男子走了出来。 徐敏儿见到平安一愣,笑了笑:“平安妹妹。” 那男子正是徐敏儿的长兄,宁国公府世子徐砚。 薛镐看到徐砚,更觉脸上无光,恨不得拽着张大壮和平安,这就遁地而走,偏偏徐敏儿已经招呼了平安。 徐砚也看到了平安,他那日回去后,就同妹妹问清楚了,知道给蜜饯的姑娘,是永国公府的二姑娘。 从来只听说这乡下回来的二姑娘,另有气度,可真见到了,他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当下,他依守规矩,不把目光往平安那儿,只对薛镐和张大壮一拱手,道:“两位公子,我们房中尚有位置,若不嫌拥挤,请往这儿来。” 张大壮哪被人叫过“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了,薛镐却一脸尴尬,徐砚包间的位置大不大,他能不清楚吗?就是徐砚占了他包间! 也难怪这临江仙不给他留位置,都是公府子弟,徐砚已入仕,比他在工部捐的官,大多了。 薛镐心里有气,说:“不用了,我们去一楼看吧。” 张大壮不明所以:“一楼能看到什么,不如去三楼呢?” 三楼?他这一声落,几人都是一愣。 徐敏儿先笑了出来,道:“公子是不知道么,三楼可不是常人能去的地儿。” 张大壮理直气壮:“我当然知道,但我妹妹身份也不一般,怎么去不了?” 薛镐听了,脸上一烧,没错,平安是和豫王有婚约,但豫王的表示太少了,上回他在豫王那就没有什么好脸,这回又要丢大脸了! 他死死咬着牙,真恨不得给张大壮一拳。 徐敏儿却看向平安。 那天在宫里,豫王是叫了平安,可之后好几天,再没有那样的事,豫王见着她们伴读几人,一样视而不见,十分冷淡。 她看在眼里,便问平安:“平安妹妹,你怎么想?” 徐砚这才顺着妹妹的话,看向平安。 平安今日扎着双环髻,红色的发带,配上粉色的簪花,一身轻红,愈发渲染出她眉眼的好颜色,与那日在宫中初见相比,自有一番娇憨可爱。 而平安看向不远处三楼的楼梯口,她想了一下,道:“我想去。” 徐敏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笑平安天真烂漫,可细究起来,又哪儿没有一点嘲笑她不自量力的意思呢? 就是张大壮这样的糙汉,都皱了皱眉,心道我妹子说想去,你笑个屁。 下一瞬,三楼楼梯口那儿,一人小步走了过来,却是跟在豫王身边的刘公公。 刘公公躬身,朝平安道:“诸位,请上三楼。” 徐砚愣了愣,徐敏儿的笑意,也僵在唇角。 薛镐则突的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张大壮倒是心气顺了点,这妹夫么,还算上道。 只平安如常地点点头,她对薛镐、张大壮道:“走呀。” 薛镐迈开步伐的时候,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他,他也可以去么? 徐敏儿心里一紧,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刘公公抬手拦了下:“姑娘留步,王爷只请了平安姑娘一行人。” 第18章 沿着一道木质楼梯,把守的侍卫一一让开,三人继续往上登。 薛镐拿着袖子擦擦汗,张大壮见了,鄙夷:“安心吧,豫王不是什么坏人。” 真要是坏人,平安肯定不会说他好看。 刘公公回头瞅张大壮,薛镐瞪大眼睛,真恨不得跟张大壮割席,这小子,一把嗓门还喜欢瞎嚷嚷! 不过,他瞥见平安,心跳渐渐缓和,二妹妹和豫王在桃花林见过,都没惹王爷不喜,他可不能拖后腿。 几步路,三人都到了临江仙三楼。 与平安上次来不一样,纱幔都扎了起来,暖和的日光,直直地洒到楼阁之中,空气中细小的微尘跳动,多了一张红木云母屏风,雕着嫦娥奔月,意境清幽。 刘公公引三人往栏杆处,这儿已经设了雅座,漆金提梁壶里装了清酒,又备上小炉,放着一盅茶。 茶酒都有了,却是不见主人身影。 知道三人在想什么,刘公公又说:“殿下传话,几位皆可以在此地观赏玩耍。” 看来主人家不在,却招待周全,薛镐彻底放心,张大壮觉出几分松快。 这时,浩江上传来一阵锣鼓喧嚣,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十二条龙舟一一排开,儿郎们着各色衣裳,底下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张大壮说:“这位置,当真好!可比二楼能看的多得多了!” 薛镐小声:“那是,你也不想想这是谁的地盘。” 两人嘀嘀咕咕,倒有些臭味相投。 平安被锣鼓声吸引,看了会儿龙舟后,她想起什么,抬起头,环顾四周。 龙舟开赛,张大壮拍着栏杆嚎着,薛镐说他:“快别给红队助威了,我们国公府捐钱的那条船是青色的!” 他们激动起来,便没怎么留意到,平安走到云母屏风处。 屏风一角,镂空的花纹里,一道人影,影影绰绰。 屏风后,裴诠丢下画笔,重新起草的画,连一朵花都画不出来,应是屏风那边太吵了。 他垂眸看向江面,过了会儿,眼睑轻轻一动,眼珠子朝左边挪去。 她到屏风这儿,就不走了,也不说话。 裴诠一手握住画笔,他悬臂,笔端墨汁往下坠,一滴浓黑在纸上晕开一团,似是勾出了他眼底沉重的颜色。 裴诠做事向来一心一意,他不喜欢这种被分走心神的感觉。 须臾,他抬起笔,搁在笔掭上,嗓音微冷:“怎么不看龙舟。” 在张大壮和薛镐的叫嚷声中,裴诠声音不大,不过平安离得近,两人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听到。 她侧首,透过镂空花纹,看着裴诠,也轻轻地回:“看看你。” 这和第一回,她误打误撞来到这儿,和裴诠说的话,一模一样。 裴诠眼眸微寒。 这几日,他是想了,这场婚约属于他,他不可能让人沾染,即使是欺负,也只有自己能欺负她。 而她要给他东西,就得全部给他,他不会和任何人分,哪怕只是一颗蜜饯,哪怕是分给她的同族姊妹,更何况,分给其他男子。 突的,屏风被碰了碰。 平安的手放在屏风处,透过镂空的花纹,能看到她细嫩若花瓣的指尖。 她好像,就要叩开这扇门,走过来似的。 裴诠只听她问:“你生气了。”比起问句,倒更像是肯定句。 裴诠轻哂,不答反问:“你说呢。” 一阵窸窣声后,少女白皙的手,从屏风前挪开,脚步也走开了,裴诠侧过头,亲眼看着那团透过镂空花纹的小小倒影,离开了这儿。 他手指一蜷,收紧拳头。 下一刻,身后,又传来一阵细小的衣裳摩挲声。 裴诠有了个猜想,他缓缓地回过头。 平安从这架屏风另一边,探了过来,她半边身子,还被屏风挡着,只歪着脑袋,头上扎着的红色绸带,微微一晃。 她望着他,清澈的眼底浮光跃金,比满江粼粼波光还要耀眼明亮,轻易冲刷掉一切的晦暗。 裴诠心脏蓦地缩紧,这几日筑起的冷漠,骤然裂开一个口子。 平安直勾勾地望着他,好像那双明眸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她软软地嘟囔:“生气的人,最大,你要什么?” 似乎有什么,从那道裂开的口子里漫了出来,裴诠垂眸,长睫掩去他眼底的情绪,他声音微沉:“过来。” 平安走了过去。 她今天穿着水红地莲纹百迭裙,走动之间,衣摆摆动的弧线又软又轻,就如她的脚步。 让人看着,只想让这样的步伐,只朝着自己走来,永远不要向着别人,即便,只有一步。 她停在他面前。 裴诠眸色愈深,他微微低头,道:“若我不叫你上来,你是不是会去徐砚那里观龙舟?” 他声音很低,隔着一步,屏风内空间不大,微微的震动,让平安耳尖有点痒,她忍住揉耳朵的冲动,径直看着裴诠,问:“徐砚?” 徐砚是谁? 裴诠:“……” 他从鼻间,嗤嗤笑了一声。 突的,不远处传来张大壮的嗓门:“小妹,你去哪了?” 平安回过头,朝屏风外走去,裴诠伸出手,握住扬起的红色发带,而这次,发带从他手里滑落。 他蓦地攥紧手指。 平安步伐却一顿,她回过身,发带如流云一般,勾出她鬓边的轮廓,映衬出她水润的眼眸,她只看着裴诠,从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样东西。 她抬手递到裴诠面前。 裴诠沉默地看着她的手,以及她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条崭新的红色发带,更值钱,更漂亮。 平安说:“给你玩。” 她想,王爷还是什么都缺的,还好,她这回准备了。 … 龙舟赛开始时汹涌沸腾,结束得却也快。 张大壮:“你去哪了,你都没看到最后那红队划得浆要着火了……” 薛镐兴致弱了些:“青队输了。” 平安确实只看到开头,却也不可惜,因为,她看到她想看的人了。 还是那么好看。 既然龙舟赛都结束了,再留在三楼也没意思,张大壮说:“走吧,咱们下去逛逛,平日里可没有这样的好时候。” 到楼下,街上摊贩吆喝声不断,平安一下被其中一样吸引了去。 那里卖的是核桃壳雕刻的龙舟,一个个小小的,却很精致。 薛镐赶紧掏钱包:“二妹妹,你要买这个是吗?我还有点银钱。” 张大壮也赶紧掏钱包:“我来!” 那摊贩老板是个机灵的,赶紧把小龙舟堆过来,送到平安跟前:“姑娘要哪个?这核雕龙舟可有乘风破浪、万事顺遂之意,是为好兆头……” 平安数了数,道:“十个。” 薛镐和张大壮一惊,十个?是不是有点多了? 老板一喜,正好把他这儿剩下的小龙舟都买走了,他脸上笑开了花:“姑娘真是慧眼识珠!” 平安看向两个哥哥,两人连忙把钱掏出来,一对,居然都花光了,这下可好,都不用争谁给平安买了。 张大壮傻乐呢,薛镐掏掏空了的钱囊,唉,这个月月银,又一下花完了。 他刚这么想,就看平安递给自己一只小龙舟:“喏。” 薛镐赶紧双手接过,顿时一个激动,这是他二妹妹送他的第一样东西,天爷啊,花多少钱都值当! 张大壮也玩着平安给自己的龙舟,笑嘻嘻地说:“总算知道小妹为什么买那么多了。” 薛镐颇为感动,简直都要掉眼泪了,道:“想来是给家里人全都算上了……嘶,不对。” 加上平安自己,他们一家也就八人,但平安买了十个。 剩下的一个,是要送给谁? 薛镐又算了算,突的,他警觉地抬头,便看临江仙三楼,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不甚清晰。 不会吧…… … 这日,薛静安和薛常安,最终还是没出门。 在平安回来前,她二人没被管得这么严,如今平安回来了,她们既得了她的好处进宫当伴读,这种时节,便也让了一步。 免得怕被指着说不懂知足,还要抢人家的风头和快活。 彩芝把小龙舟送到明芜院,薛静安拿在手里,忍不住把玩着,又翻出针线,想给平安再做一个小挎包。 林姨娘冷笑:“人家手里漏一点好东西给你,你就喜欢得不成样,她可是什么都有呢……” 薛静安站起身,道:“娘,你别说了。” 林姨娘:“我说的真话,你又不爱听了。” 薛静安摇头:“娘说得对,但对我来说,和二妹妹争锋相对,才是愚蠢。” 平安一次都没有伤害过她,她每一次叫她姐姐,都是真实的。 她不是圣人,依然会嫉妒平安,可是她也不会有伤害她的念头,因为,她是她的妹妹。 … 此时,薛家三姑娘薛常安跪在地上,是她的生母王姨娘让她跪的。 近几年,王姨娘跟着秦老夫人念佛,但性子也愈发乖戾。 她的大儿子薛铸,一出生就被抱去给冯夫人养着,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如今,她一切指望,在薛常安身上。 可薛常安在宫中伴读,并不算出色,她要薛常安做最拔尖的人。 王姨娘冷眼看着薛常安,挥挥手:“回去吧,今日过节,也别真跪坏了,明日进宫不好交代。” 薛常安由丫鬟扶着站起来。 丫鬟红叶心中有怨,哪家的姨娘会这么罚自家姑娘,不说心疼不心疼,就是姨娘,也没权力罚姑娘呀! 可惜冯夫人对薛常安也是不闻不问,王姨娘想怎么教,就成她们母女间的事。 薛常安刚一坐下,又一个丫鬟来了,道:“姑娘,这是二姑娘从外面带回来的小龙舟,可好看了。” 红叶一喜:“姑娘今日虽没有出去看龙舟,但得了它,也是趣味,二姑娘当真把姑娘当妹妹……” 薛常安拂开手:“谁想跟她姊妹情深?” 第19章 薛家三安里,每每薛静安和平安聊话,薛常安保持沉默。 她和薛静安从小比到大,平安回来了,她们两人之间这才少了摩擦,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和解,而是她们都知道,再争,再斗,也越不过平安去。 一开始,她看薛静安按捺着性子,和平安扮姐妹,她就是想看看,薛静安能装多久的好姐姐。 然而如今,过了这么久,薛静安却没对平安暗地里做什么,竟开始替平安着想,真把自己当姐姐了。 薛常安只觉得,如此假仁假义,却不定能在戏本子里看到,真是有趣。 抱着这种心情,她从未与薛静安、平安靠近,总是游离之外的。 就算平安对玉慧说她是她妹妹,又怎么样,不过是回敬玉慧的话罢了。 丫鬟红叶给薛常安揉搓膝盖,她小声说:“这都三天了,瘀痕还没消完,姨娘太狠的心,从前就如此……” 薛常安沉默。 这还是好的,她十岁的时候,和玉慧郡主遇到,被玉慧郡主讽刺了一顿,小孩心性气不过,她没忍住以言语,回刺了玉慧。 那一回,王姨娘恨她管不住嘴,若得罪郡主,只怕更惹得冯夫人不喜,所以她不止罚她跪,还让她一遍遍扇自己巴掌,一遍遍认错。 她若扇得不重,自有老嬷嬷来扇。 那次后,她足有三日没法出门,纵然脸上的浮肿消失了很久,却又好像一直存在。 薛常安抬手,轻摸脸颊。 她是姨娘养的庶女,即使有国公府这么高的门楣,不得大太太重视,若不够出众,这辈子,又能指望什么? 而她好不容易长成,在容貌上压过了薛静安,平安回来了。 薛常安扯了扯唇角,算了,至少这个姐姐回来后,她得以进宫伴读,别的她就不多想了。 红叶刚给薛常安揉好了膝盖,外头,传来彩芝的笑声:“三姑娘,二姑娘有事来找你呢。” 薛常安连忙示意红叶把裤腿拉下来,只是下一刻,彩芝就带着平安,走进了她房中,两人都看到了她脚上的瘢痕。 薛常安不自在地缩起脚。 彩芝说:“二姑娘要写信,正好有个字不大好,大姑娘正好和太太进香去了,只能来找三姑娘了。” 平安也没提方才看到的,叫了薛常安一声:“妹妹。” 这般无视,让薛常安好受点,她生平最不爱旁人的关爱问候,她都挨过来了,再听这事后的一两声安慰,又有什么用。 于是,薛常安被红叶扶着,到长桌一旁的宽纹椅坐下,平安也坐在一旁。 桌案上,都是四书五经、女戒、女论语,摆得整整齐齐,前头平安送的小龙舟,被随手搁在一本书上。 看着就是很不爱惜。 薛常安瞥了眼平安,平安分明看到了,却不以为意,好似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真不知道,这个姐姐的性子,到底是冷,还是热。 自然,薛常安心里再如何想平安,也不会在彩芝面前露半点。 她问平安:“二姐姐,你想问哪个字?” 平安:“龙。” “龍”字对一个初学写字的人来说,确实复杂了点。 红叶拿来纸笔,薛常安提袖落笔,她写着写着,一撮恶意突的冒了出来,她故意在龍字右边的三道横里,多加了一道。 反正这里除了她,没人看得懂字。 平安拿到了一张大大的“龍”字,她认真地看着它,研究了好一会儿,干脆将自己要写的信件,铺开在长桌上。 她的字相对日常女子所用的簪花小楷,大得多,每一个横折都圆滚滚的,能掐住玩似的。 薛常安不用刻意偷窥,就能直接看到她在纸上写的内容,是她来京城后所见所闻。 这封信,应该是要寄回皖南的。 薛常安心道,这个二姐姐真傻,皖南算什么地方,回了公府,理应和那边断了,不然得惹冯夫人不喜。 但平安握着笔,写得很认真,好像这是什么国家大事,是要呈送到皇帝那的。 薛常安闲来无事,不由撑着手肘,看她写。 平安正在写前几天看龙舟的事,才写到第二个龍字,她张开五指,小小叹了口气。 太复杂了。 再写到龙舟,她笔锋一转,画了一只小船,十分简单的勾勒了一圈,却和案上核雕小船一模一样,惟妙惟肖,别有意趣。 薛常安想,其实她画画还不错,至少比写字好看多了。 这时候,平安写完了龙舟的事,翻了一页纸,又画了两个简单的小人儿,其中一个写上顿顿的“姐姐”,另一个写上圆圆的“好妹妹”。 薛常安赶紧收回目光,好妹妹?她对她有做过什么好事?还有,谁在乎她怎么评价自己? 这时候,平安写完了,她嘟起嘴唇,吹干了墨水,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对薛常安说:“我走了。” 薛常安这才又看她,说:“嗯,走好。” 红叶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两人离开,羡慕:“大姑娘被大太太带去进香,约摸是相看人家去了。如今她既有在宫中伴读的经历,又肯亲近二姑娘,太太看在眼里,自然开始看重她。” 薛常安冷笑:“你若想,你就去春蘅院,让二姑娘收你进房,别在这陪着我吃苦受罪。” 红叶赶紧跪下:“姑娘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只是若姑娘和二姑娘关系好点,总归不亏的。” 公府的仆役们都知道,只要对二姑娘好,就是好事,单说怡德院那个刘妈妈,镇日给二姑娘做蜜饯糕点,太太就封了好多银钱送去呢! 刘妈妈说这是本分,不肯收,老太太还替她收下了,这种事不管心意情谊是否真假,传出去多好听啊! 薛常安不想说话,拿起一本书瞧了起来。 到了黄昏,突的,红叶急匆匆回来,满脸含笑:“姑娘,我们明天起,就搬去听雨阁!” 薛常安一愣:“什么?” 听雨阁在明芜院的对面,离春蘅院也不远,但搬出去便意味着,薛常安不再归王姨娘管教,而是养在冯夫人名下。 她第一反应,就是平安跟冯夫人说了,她膝上有伤的事,冯夫人许是猜到了,因此就让她搬出来。 那王姨娘会不会被冯夫人打发去庄子里? 薛常安一急,站了起来:“是不是二姐姐说的?” 红叶知道自家姑娘要强,最受不了被人知道自己被姨娘惩罚,便说:“我是去问过彩芝的,彩芝说,平安姑娘是说了一句话:想和三妹妹一起玩。” 薛常安低头,死死咬着嘴唇,又说:“就因为她想和我玩,我就得搬出去,谁想和她一起玩?” 她语气很重,不过红叶却觉得,三姑娘并没有生气。 既是太太的命令,当晚,薛常安就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第二天,王姨娘冷眼看着她搬出去。 那个眼神,好似在说:早知你是不可靠的种,当日吃滑胎药就是了。 倒也不是薛常安多想,这种话,她从小听到大,此时竟也毫无伤怀,临走的时候,她还是道了一句:“姨娘,日后莫要熬夜抄佛经,对眼睛不好。” 以前,都是她替姨娘抄的。 王姨娘摆摆手,懒得多说一句话。 薛常安回过头,轻轻扯了下唇角,她其实还记得的,小的时候,王姨娘也会一边哼着歌,一边给她扎头发。 … 听雨阁外种了一排芭蕉,落雨的时候,滴答声不绝于耳,便由此命名。 这日是晴天,夏日芭蕉长得好,绿汪汪的。 薛常安才带着丫鬟们把东西放好,她站在听雨阁正中央,有些怔忪,她真是平安口里的好妹妹么?不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完全可以不用理她的,她又不像薛静安,整日往她跟前凑。 突的,身后一阵轻轻叩门声传来。 薛常安回过头,平安扶着门,她两汪清泉一般的眼望着她,一只小手朝她招了招,道:“妹妹。” 她叫她:“出来玩。” … 平安记得,在皖南,找小孩玩,或者找上门,或者隔着墙嚎一声。 当有谁被醉鬼爹揍了,就赶紧集结好多好多小孩,都去叫她,得把她叫出来。 小平安总跟在张大壮后面,她一边跑,一边喘气,弱弱的声音,淹没在一群小孩的喊叫声里:“二妞,出、出来玩。” “出来玩!” 因为被打,真的很疼。 … 太寿宫。 裴诠同元太妃请安。 元太妃向来清苦的面庞上,又多了几分愁容:“如今薛家平安回来,你也参政了,昨日,陛下找我谈了你与薛家的指婚。” 裴诠愣了愣,虽然已料到就在最近,但听到这话,就如一个石子掉到池中,蓦地波动起涟漪。 这倒有些新奇的感受。 所谓成家立业,是得放在一起谈的,不过,万宣帝是越过了张皇后,亲自找元太妃的,态度恭敬。 想来将来史书记载万宣帝为弟弟张罗,也是一段佳话,就是张皇后那边又是积怨。 裴诠垂眼,听元太妃说:“这门婚事,算不上顶好的。” 十几年前,万宣帝指婚时,显然只想让豫王做个闲散王爷,一世不愁富贵。 永国公府好就好在军功发家,爵位世袭罔替。 当年公爷薛瀚在都察院品级不高,但万宣帝已算好,等裴诠大婚,薛瀚定已当上左佥都御史,手握督查百官之权,名声清贵。 但也有不好的,第一代永国公随圣祖打天下,忠心耿耿,交出兵权,且定下薛家祖训:薛家后人只可从文,不能从武。 所以,永国公后人改去读书,于兵部的人脉,全都消磨殆尽,没能续上。 到如今,薛家大爷薛铸读书十分勉强,在新山书院是年纪偏大的那一批,靠着祖荫,会试考了两次,次次落榜。 二爷薛镐更是一窍不通,整日斗鸡走狗,游手好闲。 永国公府的落败,几乎是可预料到的,这也是从前裴诠漠视的缘故。 元太妃与儿子见得不多,却很能理解裴诠的心情,他从小过得并不顺遂,对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漠然不管。 既然漠视,就是不喜,就算如今因玉慧的冒犯,罚了玉慧,也是维护豫王府的体面。 元太妃叹气,说:“陛下问了我,要不要将婚期定在半年后。” 裴诠身形不动,不着痕迹地握了下指头,他声音淡淡的:“母妃的意思是?” 元太妃:“我想着,你从前也不太看得上薛家,便先替你回绝了。” 第20章 自然,这场指婚不是说推掉,就能推掉的。 元太妃所说的“回绝”,是替裴诠延迟婚期,她与万宣帝商议,豫王方接触朝政,需要一年步上正轨,再谈成家。 元太妃:“一年变数很多,说不定那时候,朝局又是一番景象。” 万宣帝提的半年,是有些仓促,但或许,也是他有所预测。 从太寿宫出来,裴诠把玩着腰间一块玉佩。 一年,变数确实多,他们又想要什么样的变数? 不知为何,他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指尖些许泛白。 … 宁国公府在宫里有消息来源,不用几日,万宣帝去太寿宫提及豫王婚约的事,便传到了宁国公府。 夏暑阵阵,闺房中摆着冰盆,宁国公夫人撩起窗帘,就看女儿徐敏儿穿着小衣,和丫鬟下棋。 徐敏儿起来,唤了声:“娘,你怎么来了?” 宁国公夫人笑了下,示意丫鬟下去,才说了宫里传来的消息,见徐敏儿没反应,她又加了一句:“再等下去,那薛家还真要远远甩开我们了。” 徐敏儿嘀咕:“那,那让爹爹和大哥,去争取豫王府的青睐……” 宁国公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他们也有动作,可前朝的事,到底和后宅不一般,豫王就算对他们再满意,也不可能让你当上王妃不是?” 这话太直白,徐敏儿面色一热,她低头,说:“娘,你是不知道,王爷对平安不一样。” 宁国公夫人:“怎么不一样?” 徐敏儿羞耻得想哭:“他以前对薛静安,和对我们也没两样,上回,上上回都好,只叫平安到他身边去。我再也不凑上去了,平白没脸!” 到底是公府女儿,从前也不是只会往男子跟前凑的,虽然她没做太多,可光是肖想过,只觉丢人现眼。 宁国公夫人安抚女儿,回想起和薛平安见过的几次,却理解似的又道:“这么说,她是入了豫王的眼了?那孩子是挺惹人喜欢。” 徐敏儿惊讶地看她:“娘,谁是你女儿啊?” 宁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夸一句又怎么了。哎呀,可有些事也是没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最后一种。” 徐敏儿:“什么?” 宁国公夫人:“你们都不知道,平安当年不是被送去乡下养病,而是被拐走了。” 这事在京中,大部分夫人都有猜想,毕竟当年闹得并不小,又是封城,又是禁卫军出动,闹得满城风雨,那之后夫人们不由严加看管自家孩子。 只是众人心照不宣,永国公府到薛瀚这一代也不差,没有必要得罪,然而再不管,薛家都要飞上高枝了。 听罢,徐敏儿大吃一惊:“拐走?” 宁国公夫人思索着,说:“是,把这件事捅到明面上,就行了。” 万宣帝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是薛家姑娘全须全尾回来了,对豫王府而言,粉饰太平,总比更改婚约好。 然而当这事又成满城议论,皇家就得直面一个问题——他们如何能要一个从小被拐走的孩子? 她大抵连诗经、楚辞都没读过呢! 到此,若永国公府懂事,自会自己上奏退亲,而不是等自家女儿陷入口舌纷争之中,被挑挑拣拣,损了名誉。 徐敏儿实在想不到,平安居然是被拐走的。 想到这件事若在闺秀圈流传开,该是多么难堪,她突然有点不敢了:“娘,这件事怎么捅到明面呢?我不想做。” 宁国公夫人笑了下,说:“你以为这种事,还得我们亲自动手么,把消息传出去,自然有人坐不住。” … 这个消息,若一团墨汁掉入清水中,慢慢散开,蔓延。 传到玉慧郡主耳中时候,她瞪眼:“真的?” 大宫女道:“千真万确,有好事者真去皖南查了下,回来说是薛家那姑娘,从前是被拐走的。” 玉慧:“她居然是被拐走的……” 这段时日,玉慧可无趣得紧,如今她的禁足令,就要解了,她想了好一会儿,却觉得没意思了—— 饶是她以此去讥讽薛平安,但永国公府和豫王府的婚事要是打了水漂,也不一定是好事,为做给世人看,万宣帝会给豫王更好的婚事。 就像这回对薛平安出手,玉慧就被万宣帝、太子都骂了一通,她还不想在这个坑摔两次。 玉慧告诉大宫女:“闭紧嘴,它从前没传开,自有它的道理,咱们假装不知道就是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戳破。” 没两天,玉慧总算解了禁足,可以自由进出。 去知行殿的路上,时间倒巧,她碰到了八公主与四位伴读,五人走在一起,她又是一眼就看到平安。 她心内嘀咕,这人真被拐过?那过去,不是应该过得很不好?可为什么从她眼神里,却只看出烂漫无瑕? 察觉到她的目光,平安抬眼看她,倒也没有被打量的不适,只是简单地回望。 玉慧收回目光,心道,真是奇怪的人,她走上前,对八公主裴敏君行礼,道:“姑姑。” 如今遇到玉慧,薛静安还是有些紧张,见玉慧没打算和她们搭话,她才松口气。 而平安默默看着玉慧和裴敏君,这是她第一次留意到,玉慧和裴敏君之间的称呼,可是裴敏君比她们都小的。 大族枝叶繁多,京中对隔辈但年纪差不远的事,早已习以为常,就论当今四十多岁的太子,还是不足二十岁的豫王的侄子。 只是以前在皖南,平安真没见过,她认知里的“姑姑”,都是又高又壮的女人,不再是少女模样。 平安有些想不明白。 朝前走了几步,便到知行殿门口,不远处,裴诠从宫墙甬道另一边走来,他眼底却笼着一层暗暗沉色,将将露出几分锐意,便足以令人心神一寒。 见到裴诠,裴敏君先福身:“皇叔。” 玉慧郡主也跟着行礼:“皇叔祖。” 裴诠看向裴敏君身后四人,平安动作慢了一步,这才刚有样学样地行了一礼。 她垂着长而黑的眼睫,可眼底些微的惊讶,应是遇到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裴诠不自觉地慢下步伐,按说应是他先行,他却朝裴敏君几人示意了一下:“进去吧。” 裴敏君便带着伴读们,鱼贯而入,玉慧也跟在前面。 她们都走进去了,平安迈开步伐,裴诠走在她一旁,他走得慢,平安的步伐不由跟着他慢了下来。 不过几息,他们就和前面的女孩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薛静安先发现平安掉队,正要回头找人,却被薛常安扯了一下,方明白是豫王有话说,低头走路。 见状,徐敏儿心内也一紧,她就说,自己不该再凑上去的。 平安便也停下脚步,她微微抬头,一双眼忽闪忽闪的,有惊讶,有好奇,一个劲地瞧着裴诠,好像他脸上有花。 分明是裴诠先找她的,倒像是,她找裴诠有事了。 等回过神来,裴诠发觉自己已问出口:“想说什么?” 平安说:“叔,祖?” 裴诠微微抬起眉梢。 这里头是什么关系,平安实在算不过来,她腮帮子一鼓,认真叹了下:“你好……大啊。” 裴诠:“……” 他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她,至少斟酌了下用词,没说出“老”字,显然在她看来,这估计和老差不多了。 他抬起手,屈起指节,在她脸颊上一抵,冷声道:“话不能乱说。” 平安“哦”了一声,闭上嘴巴。 裴诠很快收起手,袖手背于身后,目下三分探究,道:“日后,你也是别人的皇婶,皇婶祖母。” 这句话,暗示着权柄的延伸,接近豫王府,关联千丝万缕。 而平安也缓缓张大嘴巴,她明澈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我也会变得,很大。” 有点好玩呢。 裴诠突的笑了下,也是,她一跃到这个身份,却从未在乎过权力。 突的,只听平安问:“我怎么变大呢?” 裴诠呼吸一顿,他清楚地知道,她只是在疑惑,没有别的意思,可是这一刻,他竟发现,原来自己会认为,一年太久了。 应该早一些,把她拢入袖子里,圈起来。 没等他回复,看着姊妹伴读都进了右偏殿,平安也想走了,不过她记起一件事,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裴诠。 那是一只小小的核桃雕的龙舟,很是精致,纹理毕现。 她轻软地说:“喏。” 裴诠捻起那只有指节大的龙舟,他看了眼,忽的问:“这回,是只送我一个人?” 平安摇摇头。 裴诠:“还送了谁,你那些姊妹?” 平安觉得裴诠问得莫名,还是掰着手指:“祖母、爹、娘、张家大哥、薛大哥……” 她一个个地数,裴诠的脸色,也越来越冷淡。 数完,平安低头,从自己腰间系着的绣囊里,拿出自己的小龙舟,她炫耀似的,抬起手给裴诠看自己的小龙舟。 所有小龙舟里,只有两艘,从颜色,到样式,再到里头雕刻的小人,是一模一样的。 她弯了弯眉眼,道:“我们,一样的呀。” 第21章 徐砚绕过宫墙,走向知行殿。 裴诠来知行殿不为读书,是为正名走个过场,因此,他每次过来,便将一些公务带来处理。 短短一阵时间,他在户部、吏部中埋下了一些人脉,徐砚便是其中之一。 七八年前,宁国公府就站队豫王,只是那时候闻风而动的,不止徐家,朝中追随先帝的老臣更甚。 宁国公府在其中,显得不是那么起眼。 如今徐砚得用,是比薛家薛铸、薛镐两兄弟好多了,宁国公夫人却时常叹息,那门好婚事没落到徐家头上。 从前徐砚不赞同母亲,可如今,他冒出一个念头,那确实是一门好婚事,只是不是对薛家,而是对豫王而言。 跨进知行殿前,他瞥了一眼门口,上回他就是在这儿,遇到的少女。 她随手给自己的蜜饯,很甜。 可她眼底太干净了,只因为不忍看到没人吃它,所以她问了他,想来那天不管来的是谁,她都会问,只是他稍微好运了点,那之后,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见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徐砚下意识看向公主和伴读在的右偏殿。 领路的太监问:“大人,怎么了?” 徐砚:“没事。” 左偏殿中,徐砚低头迈进去,朝主座作揖:“王爷。” 裴诠虽自请了一个正六品官职,却没人敢真把他当小官对待。 等得上面一声“起来吧”,徐砚方抬起头,毕恭毕敬地禀报官吏调动:“户部左侍郎之位尚悬,政绩考核合格者一共有三人……” 说着,徐砚话语一顿。 红木案桌的奏疏案卷之上,放着两只小小的龙舟,它们一模一样,精致小巧,依偎在一处,好似在破浪后,悄悄停泊在此处,烂漫天真。 豫王自幼万众瞩目,向来低调,没人说得清楚他的爱好,他也未曾有过这样有趣的物件。 徐砚突然想起,前几日妹妹徐敏儿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端午过后,薛家三个姑娘,倒都持有一只小龙舟,看起来有趣得紧,我和家里几个妹妹,却是没这样的缘分了。” 他恍然了一瞬,会是她送的么? 下一刻,案桌后的少年,修长的指节拿起两只龙舟,放在手心把玩,两只龙舟在他手中,更小了。 他浓黑的眉眼,轻飘飘地睨了眼徐砚。 徐砚蓦地回过神,低头继续报着:“三人分别为……” 裴诠垂眸,将两只小舟,揣进了袖子里,想起刚刚他从平安手里,拿走她的小龙舟时,她呆住了,睁大眼睛的样子。 怎么这么好欺负。 他几不可查地弯了下唇角。 … 这日回到公府,平安先去春蘅院换衣裳。 青莲最早发现她的小香囊瘪了,里面的龙舟也不见踪影,青莲正奇怪呢,怡德院的雪芝来了。 雪芝笑盈盈地唤平安:“二姑娘,老太太让你过去吃饭呢。” 早一些彩芝和青莲,还会因为老太太叫平安吃饭而惊讶,如今却有些习以为常了,这么乖巧的姑娘,谁不想和她一起吃饭呢? 平安洗了手,擦过脸,就跟着雪芝去找吃的了。 今天的小孩菜烧了蜜汁酱排骨,酸甜山楂蒸糕,还有一盅甜甜的莲子汤,老太太桌上十几年未见荤腥,如今却叫小厨房给平安烧上了。 饭菜的香味,压住怡德院的苦药味。 吃过饭,平安就困了,止不住地打呵欠,雪芝说:“让姑娘在这边歇会儿吧,跑来跑去的,困了也成不困。” 秦老夫人点头:“在这歇息会儿。” 雪芝在一张榻上给平安铺了软软的褥子,给她打扇子,秦老夫人在一旁看书。 平安眼皮越来越重,突的,她微微睁开眼睛,指着放在多宝阁上的小龙舟,秦老夫人示意,绿菊赶紧拿来,给平安玩。 平安把它捏在手里,渐渐地睡了去。 雪芝巧了会儿平安,忍不住笑道:“老太太瞧姑娘睡得多安稳。” 好一会儿,秦老夫人才把书合起来,朝她看去,女孩眼睫又长又浓,在眼下打出一片晕影,她侧躺着睡,一边脸颊被压着,软乎乎的,真是爱娇非常。 突的,她攥着龙舟,眉头微微一皱。 雪芝压低声:“该是做了什么梦了。” 秦老夫人看了会儿,轻笑了下,摇头。 而平安确实做梦了,她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小小山雀,肚皮白软,毛发蓬蓬的,眼珠子又圆又黑。 突的,她在梦里看到了王爷,他抬起一只手,好整以暇地压住她的尾羽,见她不动,便作怪似的,轻轻扯着她的尾羽。 平安扑棱了下翅膀,飞不动,只好着急——别薅了,她要秃了! … 没过几日,宁国公府设了一场赏荷宴,向薛家几位姑娘递了请帖,平安、薛静安和薛常安同去。 这是平安来京城后,第一回出门做客,冯夫人让人把东西都备好,连换用的衣裳都带了两身。 要不是这是姑娘们的宴席,她都想跟着去了。 薛静安道:“母亲安心,我不会离了妹妹一步的。” 冯夫人如今看薛静安,自是顺眼不少,便笑着点点头:“好孩子,平安交给你了,我向来是放心的。” 一旁,薛常安默默看着二人母女情深,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不一会儿,平安刚和祖母告别回来,她身上背着的小挎包,薛常安知道,那是薛静安缝制的。 薛常安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烦,挪开视线。 不多时,永国公府的马车走出永安街,往宁国公府的万宁街走去。 当年宁国公府没有永国公府受圣祖器重,不像永国公府有圣祖亲题的牌匾,宁国公府的牌匾,虽也是圣祖御赐,却并非亲题。 宁国公府门面自也厚重威严,过了仪门,再走深一点,又是一番天地,绿植葱葱,三五步就是花草,繁茂非常,给暑意带来凉爽。 几个姑娘自绿竹下走来,徐敏儿当先,她笑道:“可算你们来了,方才说要开诗社,没有你们三人,定是开不了的。” 薛静安一愣:“诗社?” 徐敏儿:“怎么了,你从前也不是一听作诗,就不大乐意的人。” 薛静安看了眼平安,她事先也没听说要开诗社。 前头永国公府做过两回东,当时平安还不识字,冯夫人是尽量避开诗词歌赋的桥段,只管玩就是。 她还以为,宁国公夫人也能意会呢,然而这次诗社却避不开了。 薛常安插了一嘴:“作诗也有意思,这是个什么诗社,谁是社主?” 这时候,徐敏儿身旁,一个穿着月色妆花半袖的姑娘突的笑了下:“今日赏荷花,就是荷花诗社,社主自然是敏儿了。” 这位是武宁侯之女何宝月,武宁侯是当权派,任兵部尚书,何宝月几个兄长各有出息,得万宣帝器重。 何宝月向来随心所欲,从前还和玉慧郡主有过口舌之争。 她既然这么说,大家都点头同意,正说着呢,突的,天上落下两滴水。 平安先被滴了一粒,她抬手,又接了一粒雨,紧接着,那雨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下雨了。 姑娘们“哎呀”了一声:“怎么突然下雨了?” “这不快到六月,天也是说变就变……” 还好雨不大,众人一边笑着,以扇挡雨,聚在宁国公府院中一方亭子避雨,却也别有意境。 薛静安给平安拍拍身上的雨珠,就听徐敏儿说:“也是不赶巧,遇到这样的大雨,不过大家瞧——” 便看亭子后,就是一片莲叶,随着雨水波涌,噼啪声不断。 “真漂亮。” “这雨成及时雨了!” 平安望着一池荷花,也看得津津有味,再想想,这里面,可以结好多莲子呢,她看得更津津有味了。 何宝月说:“那就这样,社主起头来一句,既是避雨即兴所得,咱们也无需讲对仗工整,随心便是了。” 众人:“这个好。” 徐敏儿思忖片刻:“我有了!莲叶田田接天雨,五月更胜三春景。” 何宝月:“我也有了一句: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注” 小船?平安看向藕荷深处,可惜,没有小船。 一时,众人皆做了诗句,薛静安和薛常安也随其后,薛静安说了一句后,便替平安想了一句,正待要偷偷知会平安,无奈亭子不大,再如何动作都大了些。 她正犯愁,何宝月一一点过作诗的几人,她笑道:“我说呢还缺一句,原来是二姑娘还没做。” 竟是直指平安。 平安本是向着池面莲叶,听见叫自己,她回过头来。 她身后是宽广的湖面,碧翠的莲叶,远处屋甍参差,悠悠烟雨,天光黯淡之下,愈显她肤质莹润,眼眸明澈若清泉,无端让此处景致明媚,更有种“亭不在工,有她则雅”的风流。 姑娘们饶是都知道薛家平安有鼎好的容颜,难免被晃了下神。 何宝月先回过神,叫平安:“到你了,二姑娘。” 薛静安有些着急,这下大家都看着平安,她那准备好的诗句,用不上了。 平安没回何宝月,却又看向池面,她缓缓眨了下眼,似乎在发呆。 见平安沉默,一时,众人笑语停下,都看着平安,何宝月皱了皱眉,她语调微抬:“二姑娘?” 平安依然没回。 徐敏儿笑着说:“平安妹妹许是没听到呢。” 何宝月只觉被下了面子,她一笑,说:“二姑娘进宫伴读这么久,连一句诗都做不出来么?” 薛静安:“在宫中伴读,倒也不学这些,我家妹妹说话慢,再等等吧。” 何宝月:“算了,她若从小被拐子拐走的话,不会作诗也是该的,我不该非要叫她作诗。” 这话语落,恍若惊雷,却整个亭子都炸得雅雀无声,就连事先知晓的徐敏儿,都狠狠怔住。 薛静安浑身一颤,她想回句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就没想过,薛家瞒下的事,竟被何宝月这般不留情面,直接戳破!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 一言不发的薛常安上前两步,抬手,扇了何宝月一个清脆的巴掌。 而此时,平安总算想好了,她方从痴痴的状态里绕出来,学着徐敏儿,又轻又软地说:“我有了——” “雨似珠、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第22章 ——雨似珠来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这是平安此生第一次联句。 从徐敏儿开头第一句起,她听了许多人的句子,又听雨打荷叶,水落清池,渐渐的,她不由看痴了。 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有过这种经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时候,她却也不大记得了。 只顾着盯着清透的雨珠,一下下落到粉白的荷花上,荷花亭亭净植,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很美。 所以何宝月和她说的话,她一点没往脑子里去,只眼珠子盯着荷花荷叶,脑海里就浮现这一句。 可是真要说出来,她的口条跟不上,说得一顿一顿的。 等她说完,满亭死寂,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才把刚刚看到眼里的事,听到耳里的声,反馈到大脑中:常安妹妹打人了。 突如其来的巴掌声,像是一道冷箭,从远空而来,仍然带着雷霆之势,倏地贯穿朽木,真脆。 平安眨眨眼,缓缓张开嘴巴。 哎? 还没等她缓过神,薛静安起身走来,握住她的手,平安看向薛静安,薛静安的手明明在抖,眼神却异常冷静。 几步远的薛常安甩着手,显然,她刚刚用力到她自己手都疼。 这件事,突兀到亭子里的闺秀们都陷入怔忪,徐敏儿向来八面玲珑,也头次尝到进退维谷的感受—— 闺秀之间有口角争执也难免,可是,可是怎么还有人动手呢! 何宝月也捂着脸,又惊又怒,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指着薛常安:“你竟敢打我?” 薛常安冷笑:“你是什么不能打的人么?” 这话又把这种尴尬的氛围,推到了紧张,成为另一个极端,不少人面面相觑:从前薛常安也不是这么刁钻的性子啊! 要说平安回来前的薛家,其实没有太亮眼的女孩。 薛静安于琴棋书画上,什么都是平庸的,只是占了年长,人人都猜薛家与豫王的婚事,可能会落到她头上。 但豫王府从无表示,这种猜测也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淡了,大抵只有她一人会当真。 而薛常安姿容生得比薛静安美丽,但她很低调。 就说玉慧郡主三番两次挑衅薛家女孩儿,薛静安就别说了,真真的鹌鹑,薛常安只偶尔回两句,最后都会被玉慧郡主压住,缄默不言。 时间久了,姑娘们心中自有成算:瞧,薛家这两个庶出女儿,果然没有被教好。 这种轻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对她们的态度,然后,根植在心中。 直到平安回来。 洗尘宴那时候,多少人等着看薛家的故事,然而没想到平安比这两姐妹,却不是个好惹的主。 她的天真,不是无底线的愚昧,而是能化成一把利剑,用天真来剖开被刻意掩饰的真相。 这样的人,闺秀们都有些怕,谁人心里没有坏心思呢?但如果被平安点出来,是另一回事。 就连玉慧性子那么要强,都被平安一句话气得无处发泄。 于是所有试探,都收歇了,夫人们姑娘们表面对薛家几个女孩,都有了态度转化,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质不大变化。 直到冯夫人急吼吼把平安塞进宫里伴读,薛家三安一下子占了三个伴读的位置,那是薛家三安优秀么?不见得,只是秦老夫人的面子管用。 看不惯的,大有人在。 这时候,有心人再打听打听,就知道薛家平安在宫里算半个睁眼瞎,宫里但凡是个大宫女,识字都比她多。 时人对女子的要求,不如对男子严苛,但女论语,女戒几部书,若到了及笄年岁还未读过,就贻笑大方了。 心里有了小嘀咕的人,不止何宝月一个。 何宝月却是第一个表现出来的。 她当然不是昏头了,无意间讲出得罪薛家的话,只是,眼馋与豫王府的婚事的,远不止宁国公府一家,还有何家。 于是,她想借此,把薛家平安当年是被拐走的事,散播出去。 然而眼下还能散播吗? 何宝月捂着脸,恨恨地盯着薛常安。 薛常安一巴掌,把本来薛平安的事,转移到她身上,今日的事传出去,就会从“薛家平安被拐走”,变成“何宝月被人打巴掌”。 大抵会有人问:那何家姑娘缘何别人打巴掌? 便会有人回:她点出薛家平安被拐,薛家三姑娘恼羞成怒,但是,何宝月这样的人,居然会被薛常安打,真是奇了! 要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她何宝月还要不要面子?京中那些夫人又如何看她?将来的夫家是否也觉得打一打何宝月,无所谓呢? 何宝月涨红了脸。 姑娘们人精得很,想到这一层的不少,看向何宝月的目光,从震惊逐渐变成同情,看向薛常安的目光,也从震惊变成探究,甚至隐隐佩服。 薛家到底给了薛常安什么好处,能让她在这时候,宁愿折了自己,也要维护薛平安的名声? 实在看不懂。 虽然众人已然换了几种心思,其实距离薛常安打人,也不过几瞬。 薛常安与薛静安对视一眼,薛静安向来不够灵光的脑子,蓦地明白了薛常安的安排。 原来,她们一同生活了十几年,也是有默契的。 薛静安拉着平安站起来,冷冷地对徐敏儿说:“敏姐姐,我们今日就不叨扰了。” 徐敏儿回过神:“哎呀……这,哎呀,何苦呢这是……” 才刚一下雨,徐家就命仆从送伞放在亭子外,所以,不等徐敏儿圆了客套话场面,薛家三安撑着两把伞,走入雨中,留给亭中背影。 徐敏儿只好赶紧叫徐家下人:“带三位姑娘先走吧。” 而亭中,何宝月捂面:“她怎么可以这样?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先把人心笼络了,她自有办法不让薛常安好过! 姑娘们忙安慰她:“哎呀,我们心里明白的,都不说的,那薛常安也太过分了!” “就是,居然动手打人,她是村妇么?” “我看她才像刚从乡下回来的,蛮不讲理!” “……” … 雨中,薛静安和平安共撑一把走在前面,薛常安自己一把。 平安走几步,就回头瞧薛常安。 她的动作,在雨珠之中几分模糊,但那双清泠泠的眼儿,却很真切。 薛常安攥了攥手,到现在,她指尖还麻麻的,就像所有血液都往那儿涌。 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动手这一次,将面临什么,最差最差,是薛家不愿与何家起冲突,以她身体弱的缘故,把她放到寺庙、山庄里养着。 这竟还算体面的处理方式。 因为何宝月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她嫡亲的两个兄长,一个年纪轻轻,就是御前侍卫,一个是北城兵马司指挥。 为什么她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是这几年午夜梦回时,偶尔考虑过自己婚事,想过他们家,觉着是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婚事。 每次考虑的时候,都觉得若说出去,真是羞煞人,哪有姑娘家为自己婚事打算的。 如今倒也无所谓了,本也不是她该肖想的,不过是断了念想。 今日之事,也当平安那天帮她从王姨娘那里搬出来的谢礼,这样,她不欠平安的了。 一点也不欠了。 这么想着,她终于有些捱不住,冷着脸,问频频往后看的平安:“姐姐,怎么了?” 平安停下脚步,薛静安也停下脚步。 雨落伞面,珠玉落地似的滴滴答答。 平安的联句里,把荷花比作伞,只是,此时站在伞下的她,才像是那天然去雕饰的芙蓉,人像,眼儿也像。 她瞅了瞅薛常安的手。 薛常安咬住嘴唇,她知道,何宝月说出的那些话,平安并没听进去,她是个憨的,对别人的恶意,很感觉。 她都怀疑,除非拿刀子刺她,否则平安都不会疼的。 这么看来,自己是无端打人,在平安眼里,应当很莫名其妙。 但被平安觉得莫名其妙,总比被她以为自己为她出头好,她才不用什么姐妹情深,根本没到那份上。 于是,薛常安心内一松,她做好了接受平安疑惑地准备,便抬眼,与平安对视。 下一刻,却听平安问:“妹妹,你的手,疼吗?” … 薛常安打人的事,虽然当场闺秀们同何宝月保证,绝不乱嚼舌,可天下焉有不透风的墙? 在场共有一十二人,不算卷进去的薛家三安和何宝月,都有八人,这八人有自己信任的乳母、婢女,家中又有姊妹,她们难免与自家人聊起。 这一聊,就传出去了。 只是没那么大范围,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武宁侯何家。 何宝月趴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以后京中还怎么看我?娘,我不想活了!” 侯夫人刘氏也气得直掉眼泪,抱着何宝月:“我的儿,你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家里定不会这般算了,你等着,你爹已经差人去薛家了!” 若只是闺阁女子争斗,自不必让家中男人出面。 可在万宣帝放权的节骨眼,却相当于都察院御史与兵部尚书的争执,这事不能小! 刘氏生了好几个儿子,才有一个闺女,将何宝月当眼珠子惯着,家中又权大势大,何曾让女儿丢过这么大的脸? 再想那薛常安这一招,真是狠毒! 她打了何宝月,何宝月却不能当场打回去,否则真成扯头花了,薛家不要脸,何家还要脸面的! 而且何家天大的委屈,却不能宣扬满京,连带着,薛家平安是被拐卖的事,也传不出去。 只能让丈夫出面,势必让薛家大出血,登门道歉,最好传进宫里,从此遭帝心厌恶,连累平安,断了薛家那门好婚事! … 却说回永国公府。 天上下着雨,冯夫人正查账呢,薛家三安骤然回来,她皱皱眉:“这徐家也是,雨天路滑,时候尚早,怎么让平安冒雨回来了?” 正奇怪着,琥珀把人带三安带进屋子。 冯夫人见平安没淋湿,拉着平安坐下,揉揉她脸颊,问:“乖儿,这么早回来?徐家不好玩吗?” 平安摇摇头。 她没明确说,可冯夫人能感觉,平安不是在否认徐家不好玩,而是在肯定,瞧她平日乖巧可爱的眼眸,此时却有些水濛濛的黯淡。 在徐家出事了。 冯夫人叫彩芝:“带姑娘去换身衣裳。” 彩芝上来带平安去隔间碧纱橱。 冯夫人看向两个庶出女儿,她们等平安一走,却突然跪下,唬得冯夫人一愣,她虽冷待庶女,却也不算苛待,罚孩子跪的事,多是秦老夫人在做。 她当即皱眉:“出了什么事?” 薛静安先说:“母亲,女儿没有护好妹妹。” 薛常安道:“母亲,女儿闯祸了。” 于是,薛静安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冯夫人,在徐家发生的事。 冯夫人先是觉得,一股子怒火噼里啪啦地直冲脑门,可越愤怒,反而越冷静。 她看向薛常安,说:“你做得好,今日你帮了平安,我不让你受委屈。” 薛常安低头,若是个嘴甜的,这时候表表忠心,于自己往后婚事而言,可能会顺利很多。 她却很安静。 冯夫人也顾不得那么多,让女孩们起来,先各自去休息,本想直奔怡德院,步伐一顿,却叫琥珀去说一声。 自己则先去找薛瀚。 今日薛瀚休沐在家,正和家中养的门客先生们聊事,冯夫人一来找他,他隐约觉得不对,待见到冯夫人,这种感觉,立刻被证实了。 冯夫人气得哆嗦:“当年若不是你家在五城兵马司、在兵部,没有半点人脉,拖到第二日才封城,我的乖儿怎么会被拐走?” “你薛家倒好,弃武从文,保住清流名声,却连女儿都保不住,如今还叫那武夫的女儿欺负了!” “我告诉你,我虽然从来不过问薛常安,但今天她既然为平安出头,我就不能对她坐视不管!” 薛瀚自然明白。 他心疼平安,虽然没法像冯夫人一般,时时刻刻叮咛,但听闻女儿被拐的事,被这么传出去,他的火气也蹭蹭地涨,只是养气功夫比夫人好一些,不大显露。 但到底先动手就是不对,这件事最简单、轻松的解决办法,就是处理了薛常安,做给何家看,也就平了。 何家怕何宝月名声受损,也会退一步,大家便当无事发生,息事宁人。 官场不也时常如此? 冯夫人想来是想清楚了,才特意过来,与他说明白,这回,她不止要为平安讨公道,还要保住薛常安。 薛瀚心中一顿,其实妻子这些年,对庶出女儿不闻不问,他也是清楚的。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女儿没出大事,薛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却还以为,妻子会把薛常安推出去。 原是他想岔了,天底下,到底是男人更冷情。 真论起来,竟是因为平安,这个家,好似有点家的感觉了。 薛瀚长呼出一口气,问冯夫人:“那你想怎么做?” 冯夫人:“就算是女孩家的事,恐怕也被何家当大手笔,若我没猜错,那武宁侯定带着人,往我们家来了,我不怕他们对质,谁对谁错,未可知。” 薛瀚还在思索呢,外头琥珀来报:“秦老夫人让去怡德院。” 夫妻俩对了个眼神,坚定了将此事闹大的想法,联袂前往怡德院。 … 秦老夫人端坐主座,她端肃着脸,眉间“川”纹很深,雪芝站在一旁,堂上一片压抑。 薛瀚主动将夫妻二人想法托出,却听秦老夫人说:“何家欺人太甚。” 冯夫人颇有体会:“平安还小,却叫她生生受这种委屈,那孩子若见为自己出头的妹妹,反被家里惩戒,她心地纯良,又如何过得去?” 平安还小。 这回听到这句话,薛瀚和秦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秦老夫人手中缓缓捻着佛珠,沉吟片刻,说:“说来说去,到底是这门婚事。” 这一声落,叫薛瀚和秦夫人齐齐一怔,是呢,谁能说何家姑娘挑衅平安,与豫王府的婚事无关? 就连玉慧的恶意,也是冲着这门婚事来的。 再大的富贵,还没落实下来,便不能算富贵,只能算揣在手里的珍宝行于大街之上。 只是有人把薛家当五岁小孩,想随意争夺薛家手里的珍宝,真是可笑至极! 秦老夫人捻佛珠的动作一顿,她缓颊,道:“雪芝,去备下诰命服。” 薛瀚:“母亲这是打算?” 秦老夫人说:“你也换上觐见的朝服,咱们进宫。” 她又对冯夫人说:“新珠,你说得对,平安还小。” 新珠是冯夫人的闺名,老太太向来唤自己冯氏,突的叫她闺名,她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老夫人气定神闲,可语气中的分量,犹如泰山:“卷进这样纠纷,也有两回了,如今,又有人拿平安被拐做文章,再不动作,不用一年,外面说的话,你们不会愿意听到的。” 舆论的风向,薛家不占,就会被其他人占走,世人同情被拐走的孩子么?当然是同情。 可是同情之余,礼教那一套也根深蒂固:被拐走的孩子,指不定在外面接触了什么,定不如养在膝下的孩子,真不如死在外面。 这也是薛家努力粉饰的缘故。 冯夫人低头,她是眼眶一热,既是心疼平安,又是替平安委屈,难道被拐走,就是她的错了么? 下一刻,却听秦老夫人说:“我现在和瀚老爷进宫,就是要豁出我这张老脸,提出:退了这门婚事。” 这一声犹如重磅,薛瀚和冯夫人半晌缓不过来。 薛家与豫王府的婚事,是占了大大的好处,他们从没敢想过薛家退婚,听起来荒谬至极,古今指婚,有谁敢抗旨不尊? 那可是皇帝指婚,怎么可能说退就退? 不,若是秦老夫人出面,还真有这个体面。 与秦老夫人同年的老夫人,都作古了,在尊老和孝道盛行的当下,秦老夫人在京中的分量本就高。 加之八年前万宣帝的生母薨逝,万宣帝已过继给了先帝,事关天家,大盛天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便争论不定。 大盛朝以孝道治国,万宣帝想追封母亲,朝中却认为不妥,意见颇多,吵得不可开交,礼部为此中礼仪烦恼,最后,还是请教到德高望重的秦老夫人这儿。 秦老夫人雷厉风行,依古敲定了大小礼节,有理有据,堵住多少人的嘴,又让万宣帝十分满意。 最终,她亲自督查丧仪,万宣帝的生身母亲被封忠宁太后,得以皇家体面下葬。 自那之后,秦老夫人深居简出,从不居功,真成京中活着的古人了,全了皇家体面,更得万宣帝感激。 每年千秋节她进宫,张皇后都恨不得亲自照顾她的饮食,生怕她有不满之处。 说句托大的,如今万宣帝见秦老夫人,都得礼待三分,太子更不必说。 她进宫说这件事,不会太驳皇家面子,可是,再如何,这事关系也太大了! 薛瀚冷汗刷的一下落下来,他知道母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大事,但这门婚事都十几年了,作为家中主君,他便也考虑到,薛家第四代里,没有一个中坚力量,若联姻都没有个好的,只怕…… 还是男儿不争气啊。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便问:“母亲是想,以退为进?” 秦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你可以这么想。” 退婚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但它代表薛家的决心。 秦老夫人不认为薛常安打何宝月一巴掌打错了,她要将薛何二家的矛盾,摆到万宣帝跟前。 若万宣帝斥责何家,这样不止何家丢脸,往后平安安生了,常安也能平稳度过这一段,保住薛家的两个女儿。 可何家在皇帝跟前,也很得势,这就有第二种可能,万宣帝和稀泥,帝王之术,不过制衡。 后者薛家还是得处置薛常安,但也有转圜的余地。 向来沉着冷静的老夫人,这一次,不是考虑家族,而是为孙女铺路。 她豁出去了,闹到皇帝跟前,任谁看了,以后再想要对薛平安做什么,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薛瀚和冯夫人本就想把事情闹大,但谁也没料到,秦老夫人会使出何其大胆的一招。 而此时,冯夫人也缓过来,她行了一礼,难以控制地哽咽,说:“又要劳动母亲了,实在是……” 薛瀚也揖手:“母亲思虑之深,是儿子从未想过的。” 秦老夫人摆摆手,说:“到如今还忍气吞声的话,枉费自家门楣。”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夫人,而是为孙女受了委屈,而愤怒不满的寻常祖母。 她张开了羽翼,要护住子孙。 … 家中大人如何盘算,薛常安不清楚。 她更清楚的是,她如今前途未卜,能不能好,全在大人一念之间,而她最不盼的,就是大人们的做法。 她早就没有对父母无孺慕之情。 回到听雨阁,隔间,知晓事情的红叶低低哭着,不敢吵到姑娘,她只是觉得,自家姑娘实在可怜。 听雨阁里雨声丁零,因为雨越来越大,天色也暗了不少,便命人点了蜡烛。 多了几分寂寥。 薛常安展开纸,她心中很烦躁,只能默写起今日众人的联句,来静心。 她记性不错,除了个别句子忘了,其他人的还记得八九成,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特别漂亮,是小时候被王姨娘一戒尺、一戒尺打着练出来的。 写到最后一句,她下意识给平安的联句润笔: 【珠雨坠入绿葳蕤,落伞听得声声脆。】 想了想,她还是划掉,改成平安本来的:【雨似珠来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这般更纯粹点,毫无矫饰,把观察用一种很童真的比喻,化在联句里。 客观地说,平安是很聪明的,她虽然读得慢写得也慢,可是天底下,有谁能接触读书不过两个月,就给得出这种句子? 薛常安摇摇头。 突的,外头丫鬟进来了:“姑娘,大姑娘、二姑娘都来了。” 薛常安一愣,遮盖了纸张。 檐下,平安和薛静安收了伞,正在拍打雨珠。 薛常安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们,尤其是对薛静安,她说:“你们过来做什么?” 薛静安有些尴尬,才发生那种事,若是以前,她肯定是派人来看薛常安的笑话,不怪薛常安不欢迎她。 可是她这回,还真不是来看笑话,她只是发现平安要过来,就忍不住来了,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她有点无措,再看平安。 平安却打开小挎包,露出她带的东西,那是一套云母石象棋,一颗颗都很漂亮,被平安很珍惜地保存着。 她说:“来下棋。” 过了会儿,薛常安没好气:“进来吧。” 姑娘三人聚在听雨阁,三人只有一副棋,两人下,另一个人观战。 平安才学象棋没多久,她下法很简单,拿着車横冲直撞,吃了她两个車,她就老实了,戳着手指,眼睁睁看自己被将军。 看着好不可怜,薛静安没忍住,让了一步棋。 但吃不掉她的車,她的車就会如有神助,一吃吃一片,竟是一种新奇古怪的流派,薛静安因此丢了一局。 于是,薛常安觉得,本也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但不知不觉,她竟是沉浸了进去。 等到红叶叫饭的时候,薛常安才发现,她心中不知何时,没有那么烦躁郁闷。 红叶摆饭的时候,苦中作乐道:“好歹大姑娘没笑话姑娘,二姑娘也是个实诚的,把姑娘当妹妹,还要给姑娘让棋……” 薛常安沉着脸,冷哼:“谁稀罕呢。” 她反正就要被送去庄子了,只是陪她们玩一下姐妹情深而已。 … 裴诠今日休沐。 心腹李敬报着:“京中最近的传闻,属下查过后,大抵是从宁国公府传出来的。” 当初裴诠让李敬去皖南调查时,他就猜到,平安不是被所谓送回乡下养,毕竟,薛家祖籍又不是皖南。 他不问来源,却不代表,他乐意听见京中这些闲话。 于是在闲话传开的时候,便也命人查清。 此时,他垂眸,神色清清冷冷:“进宫。” 裴诠进宫,是去太寿宫见元太妃谈与薛家的婚事。 一年,太长了。 半年,也太长了。 只是他方才进宫,还没往太寿宫去,万宣帝身边的大太监认的干儿子,来请他去凤仪宫,太监神色沉重,道:“元太妃也在凤仪宫。” 这得是发生了大事,元太妃才会去张皇后的地盘,而万宣帝命人来知会他的话,想来与他有关。 裴诠眼睑一动,不等他再问,太监已经机灵地说:“是薛家老太君进宫了。” 裴诠:“所为何事?” 太监支支吾吾的,给裴诠透了个底:“说是要……退婚。” 第23章 一炷香前,凤仪宫。 正首上座,听完秦老夫人的诉求,张皇后虽是坐着,身体忍不住朝前倾,面上还难掩诧然。 什么意思?薛家要退婚? 按说皇家指婚,就算这门婚事不能成,也只有皇家放弃别家,哪有世家上门来退婚的,薛家失心疯了不成? 她禁不住说:“老太君,这事可不能玩笑啊!” 座下,秦老夫人欲要站起身,她一手压着扶手,颤颤巍巍,宫女忙上前扶着她。 秦老夫人便一拜,用词委婉,却有强硬之处:“我家二孙女十年不在薛家眼皮下,老身唯恐孙女举止不雅,难服管教,令皇室蒙羞,所以这门婚事,怕她攀不起。” 张皇后皱眉,沉默了会儿。 她是见过薛平安的,举止不雅?难服管教?这八个字,如何都不能和那个面容鲜妍的女孩儿关联。 就是她,被她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眸盯着,心里都为之一振,那小姑娘,可太拿得出手了! 不怪十年前,冯夫人总抱着她去各处转悠。 若说回薛平安的过去,张皇后和万宣帝,都知道当年平安是被拐走的,早在平安回来前,薛家已向帝后请示过,自家姑娘清清白白。 张皇后不喜豫王,自然不会为他操心,毫无异议,而豫王的婚事牵一发动全身,万宣帝在这件事上,也没二话。 这是天家和薛家的共识。 如今却成了秦老夫人上门退婚的缘由,岂不怪哉? 张皇后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 还好张皇后身边得用的老嬷嬷,在老太君向宫里递帖时,就托人打探消息,如今正好,宫外的消息传回来了,还热乎着呢。 老嬷嬷行了一礼,她走来,在张皇后耳边耳语片刻: “……” “听闻何尚书已经去了薛家,不过,薛御史进宫见陛下了,目下就在兴华殿……” 张皇后脸色几度变换,这可真是胡闹!都是娇养的贵女,竟然动手动脚,真当自己是村妇不成! 再一细品,张皇后又觉薛家三姑娘不简单,这一巴掌后,薛平安是被拐走的传闻,怎么都失了颜色。 反而是薛常安和何宝月,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薛常安也不是个傻的,怎么会如此冲动?难道,薛家家宅竟是姊妹和睦,薛平安值得她的妹妹这么维护? 这怎么可能,张皇后见得多了,玉慧和她的几个姊妹那种,才是寻常。 想到玉慧,张皇后赶紧和老嬷嬷对了个眼神,老嬷嬷摇头,张皇后稍稍放心,这回玉慧郡主居然学乖了,没卷进去就好。 既是何家闯祸,张皇后心中吃了定心丸,她重拾起笑容,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姑娘间难免有口舌之争,说错话的要罚,做错事的也要罚,但是这和豫王府的婚事……” 秦老夫人垂眸,肃穆着脸:“娘娘恕罪,盖因我家二姑娘当年是被拐走,流言一出,恐有碍于皇家脸面。” 原来整这出,张皇后又说:“流言只是流言,本宫今日把话放出去,自不会有人再乱嚼舌。” 秦老夫人却说:“若就这回也罢,只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张皇后梗住,无言以对。 第一回牵扯到薛平安的事,就是玉慧起的头,第二回也是板上钉钉的玉慧,第三回,才轮到何家。 想来,何家也是觉着既有东宫在前,他们想谋前路,便不怕得罪薛家。 张皇后顿觉心口一窒,又有点愤怒,这何家算什么东西,还敢拿东宫投石问路! 而秦老夫人,这回竟是明晃晃回护孙女。 当然,她又不得不打量一番秦老夫人。 老太君真的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三品诰命冠服包裹着老人干瘦的身躯,好似一个风吹,就能倒了。 她依然沉肃凌厉,却比十几年前初见时候弱了。 当年,张皇后只是从地方上来到京城的一介妇人,一跃成为太子妃,讲话尚有口音,不识京中风尚,其余贵妇们看她,总似笑非笑,令她不适。 直到薛家冯夫人带她融入这个圈子。 但她很快知道,冯夫人的行径,是经秦老夫人指点,有秦老夫人放话,旁的贵妇们便也明白道理,再不装腔作势。 所以,比起冯夫人,张皇后更感激秦老夫人,初见的时候,更为她身上那股风霜刀剑造就的冷肃折服。 再听说老太君的事迹,竟能将一个大厦将倾的世家,重新经营起来,张皇后对她更是钦佩。 应当说,盛京中对她就没有不敬重的。 所以之前,老太君进宫为给孙女求三个伴读的位置,张皇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让八公主收了薛家三个伴读。 当时她以为老太君是为了家族体面,毕竟能劳动老太君的事,屈指可数。 可加上这第二回,她才明白,原来,老太君心疼孙女了,还是个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的孙女。 毕竟秦老夫人面冷心冷,连儿子都不曾心疼过。 那个薛平安,还真有点本事。 不过这回,事情可大了,张皇后悄悄改换了下姿势,直觉仅凭一人,对付不来老太君。 恰好太监来报:“元太妃到。” 张皇后忙说:“太妃来了,快请进来。” 元太妃是张皇后叫人从太寿宫请来的,因她与张皇后向来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若张皇后有请,定是出事了。 而元太妃的预感没错,路上,宫人就将秦老夫人的来意,说了个七七八八,再看堂上张皇后虽于上首,却如坐针毡,她心下更明白了。 元太妃与秦老夫人不是同辈人,却也算旧识,她同皇后见过礼,又同秦老夫人见礼:“老太君,多日不见,身体安康?” 秦老夫人:“一切都好。” 元太妃又说:“听说今日的事,都是我儿的错,我代他给老太君赔声不是。” 秦老夫人:“老身不敢。” 元太妃姿态放得很低,如此,张皇后再不必独自面对秦老夫人,她总算松口气,说:“此事追根到底,是女孩们管不住嘴,与豫王干系不大。” 元太妃观察着情况,斟酌:“是,流言蜚语防不住,待薛家姝丽与我儿成婚,不攻自破。” 秦老夫人转身向元太妃,说:“可惜,我家二姑娘或许没有这个福气。” 元太妃:“这是什么话,圣旨已下,断无戏言。” 张皇后加了一句:“本宫也在说,何家固然有错,薛家三姑娘动手打人,就没错了?不若这样,让何家登门道歉,薛家的姑娘禁足罚抄,如何?” 表面是各打五十大板,但何家能替自家姑娘揽下事端,世人只会看到薛常安被禁被罚,是非对错,反而不重要了。 秦老夫人摇头:“娘娘,此事不从根源解决,只怕还有第四次。” 张皇后:“……”这老骨头,真难啃! 但她又生出几分庆幸,当初玉慧对平安做的事,也十分不得体,幸亏没惹得老太君进宫,不然玉慧难逃更厉害的惩戒。 元太妃闻弦歌知雅意,便说:“娘娘,若只是何家登门道歉,罚得轻了点。” 张皇后又备觉头疼。 何宝月是失言,却被当众打了一巴掌,何家是武夫之家,能讲道理么?只怕此时早就带着一批人,冲着薛家去了! 正焦灼着,太监又来报:“娘娘,豫王殿下到。” 这下,张皇后和元太妃心中都一跳,竟同时朝彼此看去——依她们所看,豫王对这门婚事告吹,不说喜闻乐见,至少不会阻止。 秦老太君也撑不住薛家太久,薛家到底不是长盛之相…… 出于各种忖度,她二人对这门婚事,却没有太多不满,都认为按部就班最好。 然而豫王来了,若与秦老太君一拍即合,再闹到万宣帝那边去,那可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挽救不了! 可张皇后并没有叫裴诠,后宫除了太寿宫,豫王也不该随意进出。 顿时,她明白了,是万宣帝让裴诠来的,显然,这是万宣帝给裴诠的一次机会,一次扭转这门婚事的机会。 张皇后顿觉心里发苦。 不等堂上几人想定,门口,少年阔步迈入。 他一袭绛紫地四爪蟒服,头戴王制玉冠,一道金镶玉革带收束腰身,肩阔腰窄,渊渟岳峙,再看鬓若刀裁,浓眉墨目,眸中隐匿些微阴鸷,一身气度,清冷华贵。 自参政以来,居移体养移气,他身上凝起的威严,与日俱增,自有若是个不懂事的,只怕要将太子与他一比。 当是时,裴诠见过礼,他转向秦老夫人,神色虽是一贯的冷淡,语气却微微一收:“秦老太君。” 秦老夫人一直在打谅他。 她在怡德院念经几年,知道豫王固然优秀,不然也不会引得薛静安、薛常安以前的暗暗较劲。 她记得豫王幼年的模样,这是她今日第一回,真正见到长成的少年。 当真是昆山片玉,风姿卓绝。 她朝豫王颔首,反过来要行礼,豫王抬手,便有宫人扶住她。 裴诠单刀直入,便道:“今日之事,我已悉数听说。” 秦老夫人说:“殿下既也来了,今日这事,就也有个分明。” 元太妃暗暗对儿子使了个眼色,可裴诠眉目不动,好像并没有看到,张皇后更是捏了一把汗。 却听裴诠道:“此事过错,皆是何家。”这是给何家定性。 他眼底倏地黑沉,又对秦老夫人道:“老太君若担心,再有流言蜚语,伤及府上二姑娘,不如早日完婚。” 退婚? 他袖下的指尖攥起。 却是不能的。不论如何也不能。 … 此时,永国公府大门口。 天色微暗,阵雨刚停,几匹黢黑的骏马停下,以兵部尚书何磐为首,何家五个男人,皆翻身下马。 何磐是何宝月的父亲,另外四人,其中一人是何宝月的嫡亲兄长,其他都是何家的庶出男儿,各个身强体壮,四肢发达。 家中管事一见是朝廷二品大员,忙也迎上去:“请何老爷的安,很是不巧,今日我家老爷进宫了……” 何磐冷哼,吹胡子瞪眼:“怎么,现在知道怕了,所以要闹去宫里了?” 管事:“哎哟大人什么话,我家老爷怕是因为公务……” 何磐:“你就让我们在外面站着?” 管事:“这……” 外头已有好事者瞅来,何磐作为大官,也不想在外头丢人现眼,管事的只好说:“已备上热茶,请进。” 何磐一甩袖,带着几个儿郎,跨进永国公府。 … 永安街后街,薛镐和张大壮因着下雨,早早就回来了,颇有些败兴而归的意思。 薛镐说:“这回吃不到那刚捞的鱼了,明日若不下雨,咱们再去,也给二妹妹整点烤鱼吃,这个你们在皖南吃过没?” 张大壮引马往前走:“那当然吃过,你也不看我家做什么的,吃的能短了小妹不成?不过确实得烤点回去,小妹也很久没吃到了。” 又说薛镐:“对了,你成日游手好闲,你家里人不说你?” 薛镐如今脸皮练厚了,理直气壮:“我国公府传了这么几代,只要有得用的人,就会有游手好闲的人。” 他这辈子就不会成什么大事,一读之乎者也就见周公,如今唯一一件办成的大好事,就是去皖南找平安,且稳妥地带了回来。 如今能陪张大壮消磨日子,不让张大壮在京中闯祸,他觉得他又办成一件大好事。 却看不远处,他的小厮小跑过来:“二爷,快家去,何家来了好多人,气势汹汹!” 薛镐和张大壮对视一眼,纷纷弃马跑过去:“什么事?” 小厮找了薛镐一路了,直喘气:“他们,他们要找姑娘们的麻烦,听说,是姑娘打了何家大姑娘,老爷都进宫了!” 薛镐目瞪口呆:“我家妹妹打人?哪个妹妹?不能吧!” 张大壮却不问缘由:“打得好!” 薛镐说他:“你明白什么就瞎起哄?” 小厮终于顺了气:“全因那何大姑娘开罪了二姑娘。” 薛镐:“打得好!” 张大壮又说:“竟然敢开罪我小妹,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 今日,平安和薛静安、薛常安是早早去了徐家,可没呆多久,就回来了,又在薛常安那儿下了一上午的象棋。 她赢了三盘,真好。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平安回到春蘅院,用了两碗米饭,彩芝让青莲端上洗漱水,又拿来了书。 平安看会儿书,刚好消消食,就可以午睡,一日向来如此。 然而今日,平安却合上了书本,她侧耳,眼眸一转,道:“是大哥。” 彩芝:“谁?” 下一刻,不远处传来一声吼:“何家小儿!敢找我妹子的麻烦!” 第24章 张大壮这一声,震天动地,从公府门口传到公府各处,叫公府内外的仆从,下意识紧了紧皮,怎么又来了? 坐在正堂吃茶的何家几人,顿时都站了起来,面色沉着。 何磐问:“你们府上的人?” 管事忙擦擦鬓角的汗,有这个本事喊得公府哪哪都听得到的,只有张大壮了。 他赶紧赔笑:“老爷莫怪,就是一个……一个小厮。” 薛家在吃穿用度上,不曾亏待张大壮,甚至让二爷整日陪着他游玩,只不过,张大壮没能出现在平安的洗尘宴上。 那张大壮的身份,难以定义。 管事说完,何磐脸色愈发不好看:“贵府小厮,也这般张狂跋扈?” 管事:“这……” 何家几个小的纷纷捋袖子,本来他们就满心怒火,这下好了,薛家一个小厮,竟敢挑衅到他们脸上。 几人呼啦啦从游廊走到前院的空地,薛镐和张大壮,也从仪门进来。 薛镐揉着耳根子,近乎麻木地说张大壮:“我家又不是你的戏台子,这狮吼功不必这么练。” 两方人乍然遇上,薛镐赶紧住嘴。 跟着何磐的薛家管事,一个劲给薛镐和张大壮使眼色,让他们千万别爆发冲突。 薛镐认出何磐,他在工部挂了个虚职,自然远远瞧过这些大官。 他气势灭了,心虚拱手:“何大人。” 对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何磐半个眼神没给,他直接问张大壮:“是你喊的?” 张大壮抱着胳膊,不答反问:“就是你们欺负我家妹子?” 薛镐吓得赶紧扯张大壮:“你小点声,这是兵部尚书……”却没拉动。 武人最受不得激,况且何磐当尚书许多年,不曾学到半点圆滑,反被高高捧着,已有二十年无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何磐冷笑:“好一个欺负,是你们薛家的先打人!” 张大壮:“打得好,谁让你们何家的先开口损人!” 几个何家儿郎就快按捺不住,何磐打量着张大壮。 何磐当年上过战场,看人有一手,张大壮人如其名,生得和一块山石似的扎实,方方正正,却不是练家子,显然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他道:“既然都是武夫,不必打嘴仗,较量一番见分晓。” 张大壮:“巴不得!你们如果输了,就给我家妹子道歉!” 何磐怒极反笑:“好!若你输了,你就从薛家跪着走到何家,给我家姑娘磕头道歉!” 薛镐惊傻了,张大壮一定是疯了!他一个乡野汉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何家这种全家练武的? 薛镐赶紧问管事:“母亲呢?父亲呢?” 管事:“早些老太太和老爷进宫,大太太去了宁国公府……” 薛镐耸然一惊,这回,只怕从此薛何二家要结仇了! 既说要比试,薛家前院的空地正正好。 何磐身后儿郎都跃跃欲试,何磐叫了一个:“老二,你来。” 何二郎在何家几人羡慕的目光下,一个箭步向前,他早就看口吐狂言的张大壮不爽了,今日何家的委屈,定要让他偿还! 两人朝对方扑过去。 薛镐赶紧捂耳闭眼,后缩一步,却没听到张大壮的惨叫,他这才小心翼翼睁眼,旋即一愣—— 只看张大壮和何二郎胳膊相架,谁也没落下风。 薛镐惊得张开嘴巴。 这第一招,何二郎立时收了轻视之色,他扎稳下盘,围观的何磐也皱起眉头。 下一刻,张大壮大喝一声:“嗬!” 传闻张德福年轻时在山上打猎,靠吼声喝退过大虫,此事真假不可考据,不过张大壮的嗓门,是随他父亲的,真的很大。 这声令众人皆耳膜大震,何二郎离得近,被震得手上卸力,反被张大壮掀翻在地。 一时,前院陷入一片死寂,何二郎满脸憋红:“你、你使诈!” 张大壮拍拍手:“没说不能用声音!” 何磐黑着脸,嗓门本是一项利器,这要是在战场,他这个二儿子已经死了,遂叫何二郎:“老二,回来。” 薛镐又惊又喜,这也行?可他还没来得及调停,张大壮意犹未尽,他指着其余几人:“都来!” 何磐正愁输得意外,还好张大壮自己指了别人,他一个眼神,何家四郎走了出来。 何四郎作风稳扎稳打,况且有何二郎前车之鉴,此局必胜。 薛镐急得跺脚,他们明明都赢了! 眼看何四郎和张大壮拳对拳,肉对肉的,局势比第一局要猛烈,薛镐心中狂跳,那何四郎越打越顺利,张大壮似乎只能防守。 何磐刚舒心一会儿,下一刻,张大壮那么大块头,竟灵活得像蛇似的,脚下一扭一旋,踹翻何四郎! 实在突兀,何四郎直到倒地,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张大壮还点评了一句:“你还不错。” 何四郎:“……” 张大壮能有今日的敏捷,全靠小时候闯祸,被张德福追着砍,何家人不知情,自然想不通,他们居然还是输了! 何家剩下的两人,也从一开始的跃跃欲试,到如今的犹豫,他们兄长都没能讨到便宜,自己能行吗? 何磐则脸色赤青赤青。 见状,薛镐忙打圆场:“何大人,今日就这样吧?哈哈哈。” 要说场上最得意的,不是张大壮,而是薛镐。 他前面有多担心,此时嘴角就翘得多高:你们何家号称武夫之家,还不是打不过一个乡野来的汉子? 真恨不得跳起来狂笑! 不成想,何二郎立时对何磐说:“父亲,这不公平,这男子本就不是薛家人,我们要打,也是跟薛铸薛镐打!” 薛镐:“啊?” 张大壮上头着,把薛镐薅过来:“嫌我不姓薛是吧,薛镐跟你们打,也不怕的!” 见还有翻盘的余地,何磐挥挥手:“老二说的没错,老五,你来。” 薛镐哪知道乐极生悲,居然轮到自己,忙说:“不,我不成的!” 张大壮拍拍他后背,说:“你力气不是挺大吗,怕什么?” 薛镐气势上已经输了,何五郎反过来挑衅:“软脚虾。” 薛镐却也没骂回去。 从小到大,薛镐没有能做成的事,小时候读书太差,总被祖母罚跪祠堂,夫子的戒尺从未断过。 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读不进四书五经,今日刚背的孟子,睡觉前就忘光了,比大哥差太多了。 他曾偷听到婢女们偷偷讨论:“原以为大哥儿读书不够好,才盼来个二哥儿,读书却更差了……” 那之后,薛镐彻底放弃了读书,家中见他连个态度也没有,就此作罢,到现在十八岁,靠祖荫挂了个虚职,整日游手好闲。 他至今唯一干成的事,就是找回平安。 自找回平安后,他成日春风得意,竟忘了,他干什么都不行。 何磐负手而立,偷偷松口气,这薛镐毫无气魄,必输无疑,何家总算能找回点面子。 果然,何五郎和薛镐一开打,薛镐满地开溜:“不成不成,这真不成!” 张大壮恨铁不成钢:“打他呀!” 薛镐吓得浑身是汗,下一刻,他就被何五郎抓到,迎面一拳,“嘭”的一声。 薛镐歪过脑袋,头朝垂花门那边一瞥,这一刻,时间似乎都变慢了,只看那门后,不知何时,竟然有了一团小小身影。 竟是平安。她露出小半个身子,那双漂亮清凌的眼眸望着他。 薛镐突然记起来了。 在所有人对他读书的事摇头时,小平安捏着他的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她用水灵灵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软软糯糯道:“二哥哥,掏鸟窝。” 和平安从皖南回京的路上,因为走的水路,船停之时,薛镐曾放饵钓鱼,那时候,平安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他是平安厉害的二哥。 如果平安被人欺负了,他这个亲二哥,却比不上养兄,他算什么哥哥? 下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气力,挡住何五郎的拳头,在何五郎震惊的目光当中,薛镐脑门敲向他的脑门。 咚! 何五郎晕头转向,连连退了几步。 薛镐却没半点影响,他乘胜追击,抡倒何五郎,学着张大壮大喊:“嗬!” 张大壮:“我们赢了!给我家妹子道歉!” 何家众人:“……” 这时,垂花门附近,彩芝和平安来了好一会儿了,她有些紧张,生怕莽汉唐突了平安,说:“姑娘,咱们快回去吧!” 她声音不大,但是在死寂的前院,却有一点明显。 几人不由都看了过去,门内少女已经转身,只半个侧影,一角百迭裙倏然一旋,如鲜妍的花儿般层叠绽放,若有暗香浮动,娇色天成。 何家几个儿郎都呆住。 张大壮拎起何五郎的领子:“滚,看什么看!” 薛镐一改先前的弱势:“道歉!” … 凤仪宫。 裴诠说完“早日完婚”,别说张皇后,就是元太妃,都怔了怔,裴诠竟然会主动要求完婚! 豫王府对这门婚事,不是一直可有可无地忽视着么? 张皇后比元太妃更早回过神,她想起孙女玉慧。 本以为玉慧冒犯了豫王府的面子,裴诠才会出手,如今想想,转变却是在薛家平安回来后,有迹可循。 所以那次,玉慧得罪的,其实是薛平安这个人,而不仅豫王府。 实在令人意外。 秦老夫人却不动声色,她敢提出这个要求,远比薛瀚想得要多一点,那就是她全然不怕豫王府同意。 薛家的荣辱若只靠平安的婚姻维系,薛家之败,指日可待。 她也不想把这种事,全放到平安身上。 对着裴诠,秦老夫人容色不卑不亢,道:“王爷所言尽早,是回护,老身明白。” “但如两位娘娘、王爷所知,平安过去没有生活在薛家眼皮子底下,怕是有些习惯难改,所以我们家想再养四年,等她十九了再出嫁。” 后半句,秦老夫人是对元太妃和张皇后说的,嫁娶之事,没有太多男儿插手的地方。 按说此时裴诠应下,退婚的风波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没等元太妃和张皇后说什么,裴诠突然说:“太久了。” 元太妃点了下头,裴诠已经参政,成家立业是这一两年该做的,若要拖到四年后,这门婚事变动的可能性太大。 虽然以前她乐见它的变动,可如今,裴诠似乎别有计划。 秦老夫人道:“那么,就两年后。” 裴诠眉间隐隐躁郁。 元太妃:“两年,这……”她看了儿子一眼,改了话头,“也不好就这么定了,总有商榷的时候。” … 从凤仪宫出来,裴诠神色出奇的平静。 刘公公跟在他身侧,却能敏锐感觉到,他此时情绪并不算好,只是养气功夫在,不曾显露半分。 倏地,裴诠步伐一顿,道:“去兴华殿。” 万宣帝和薛瀚正在兴华殿。 第25章 … 觐见完,薛瀚躬身低头,从兴华殿中退出。 想起万宣帝满头华发,精神不济的样子,薛瀚心中叹气,如今朝中的风向,一边是太子,一边是豫王。 哪一方都能掀起波澜,而陛下,到底老了。 就如这次,何家在这时掺和进来,往小了说,是和薛家两家的恩怨,往大了说,弄得薛家有贪权之嫌疑。 二者都是薛瀚必须入宫的缘由,不管何家姑娘出言羞辱是否有意,薛家是清流,必须表态。 好在秦老夫人当机立断,同薛瀚进宫,占了先机,如今万宣帝已然清楚其中事由,甚至宽慰了他两句。 就算何家再来告薛家教女无方,也无济于事。 再想想秦老夫人退婚的策略,薛瀚还是钦佩其大胆果断,不知凤仪宫那边商议得如何…… 只这婚事,一日不定,就一日难以安心。 他刚这么想,迎面却遇上豫王殿下。 王爷一身蟒袍,眉眼沉着,不辨喜怒,只目中酝着三分寒。 薛瀚忙退到旁边,低头一揖:“王爷万安。” 以往豫王与薛家之间莫要说人情往来,见面也不会多说几句,像上回桃花宴,豫王莅临,还是第一次。 那次,薛瀚让薛镐陪着豫王赏花,是他心知薛铸比上实在不足,豫王看不上薛铸,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薛镐和豫王同龄,不知是否更能聊得来,或许还能得用。 可惜自家孩子不争气,不了了之。 薛瀚兀自思忖,就等豫王过去,然而他的视线中,却出现豫王那双描金麒麟纹靴子。 裴诠到他跟前,抬手虚扶他:“薛大人,免礼。” 薛瀚赶紧起身,忙说:“不敢不敢……” 裴诠颔首,方才越过他,进兴华殿。 薛瀚留在原地目送他,简直受宠若惊,这是十几年来,豫王殿下头次如此亲和,竟还虚扶他一把! 真真叫人既惊,又慌,又喜,仔细琢磨,又有些愁,实在事出反常,令人难安。 薛瀚实在琢磨不透,他走几步就叹一声,一段一刻钟能走完的甬道,他生生走了两刻,还没等他心绪平定,身后,兴华殿太监周公公,叫住他:“薛大人,留步!” 薛瀚赶紧停下,道:“公公这是?” 周公公手中捧着一枚圣旨,笑道:“咱家正要去薛府,大人既还没出宫,正好,请大人听旨。” 薛瀚赶紧跪下,周公公抖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常闻永国公薛瀚次女薛氏平安,蕙质兰心,秉性端淑,是为观音座下童子,朕已于太康七年指其与豫王订婚,今年岁既至,婚约定结两姓之好,酌定:薛氏平安与豫王择吉日十八年二月初一完婚,钦此。” 薛瀚心中大震:“……臣领旨。” 周公公:“薛大人,恭喜了。” 薛瀚请周公公:“有劳公公,往薛府吃一杯茶。” 他身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整银,请周公公回薛府,既为送钱,也为打探消息,这怎么就把日期定下来了? 他突然想起刚刚的事,天爷啊!难道豫王殿下方才进兴华殿,就为说这事? 周公公却笑眯眯道:“不了,咱家在宫里还有事务,大人快请将好消息带回家罢。” 薛瀚捧着圣旨,恍恍惚惚出了宫。 正好,宫女扶着秦老夫人也到了西华门口,薛瀚嘴唇干涩,忙上前扶住秦老夫人:“母亲,陛下下旨了。” 秦老夫人接过圣旨,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薛瀚本以为她会露出欣慰的笑,这门婚事悬在薛家面前十几年,今日总算定下来,有了圣旨,往后也没旁的异议。 母亲运筹了这么久,合该高兴的。 却看秦老夫人闭目摇头,神色微肃:“快了些。” 薛瀚:“左右还有八个月,还有些长。” 秦老夫人冷声一哂:“你急,你去嫁。” 薛瀚:“……” 而宫外,薛家管事正焦灼地来回踱步,一瞧老夫人老爷出宫了,赶紧跑上前:“老太太,老爷,何家的找上门了。” 薛瀚说:“不是交代过你们,好茶伺候着么,慌什么。” 管事瞧瞧左右,压低声音:“本是按老爷的吩咐招待着,二爷和张家大爷却回了府,和何家几位爷打起来了!” 薛瀚:“什么!” 秦老夫人说:“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却说他母子二人带着圣旨,从宫里回来,冯夫人也跟宁国公府做好了人情,打道回府,便听说薛镐打人的事。 目下,他们三人都在怡德院正堂,秦老夫人进宫一趟,已有倦意,闭着眼。 雪芝从外头撩帘进屋,低声道:“老太太,管事已经差人去找二爷了,就是不知道二爷去了哪。” 薛镐和张大壮打了人之后,却是脚底抹油,跑了。 薛瀚恼火:“这小子,又跑去哪儿逍遥了?快让门子小厮都去找,先把他找回来!” 冯夫人却有些想笑。 按她说,何家欺人太甚,薛镐和张大壮替家中出了这口气,真是通体畅快,但老太太神色不是很好,她不好笑出声。 秦老夫人:“先问问到底打成什么样。” 薛镐与何家打架这件事,严重和不严重,不能一概而论,得看打得怎么样。 当时在现场的管事,因心急,跑去宫外报信,没看个全貌。 本来,薛常安扇了何宝月一巴掌,薛家与何家交恶已难以避免,只是所谓做人留一线,薛家还不想和何家彻底撕破脸皮。 思及此,就是冯夫人,也收敛了下心中的快意,可是偌大的家里,竟一时没能找出个知道事情原委的。 这时,彩芝进了怡德院,她跪下道:“今日下午,二姑娘听到养兄的声音,就去前面看看,在垂花门外正好遇上了。” 薛瀚皱眉,冯夫人忙问:“乖儿没吓到吧?” 彩芝:“当时打得狠,我不太敢看,也只看到何家的输了,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姑娘多看了两眼,我们就回来了。” 何家的输了? 秦老夫人便说:“那问问平安。” 平安进正堂时,双手拿着一个小食盒,是刚刚怡德院的小厨房得了信,刘妈妈给她塞的桃儿蜜饯。 雪芝搬来一旁四方绣凳,是平安常坐的凳子,平安怀里就揣着盒子,捱着秦老夫人坐。 秦老夫人望着坐在自己膝畔的孙女,语气些微缓和,问平安:“他们打架,你看到了?” 平安回想了一下:“三个人,打二哥和张大哥。” 冯夫人:“三打二,这何家也真不讲究,还武夫之家呢,毫无武德,”又问平安,“还有呢?” 平安循着记忆,说:“大哥倒两个,二哥撞一个。” 冯夫人听得很是好奇,这张大壮居然这么能打,一人挑两?这倒也罢,薛镐怎么撞的人?听起来还怪有趣的。 秦老夫人问:“怎么撞的?” 薛瀚虽有气,此时也竖起耳朵。 平安认真想了想,稍微屈膝起身,她抬头靠近老太太。 秦老夫人一愣,她睁着眼睛,便见那乖软的孙女,将自己额头轻轻贴在她额角,像小猫似的蹭蹭自己,暖融融的。 平安“撞”了下秦老夫人,才坐回去,说:“这样,撞。” 秦老夫人:“……” 薛瀚咳嗽一声:“那小子……算什么,铁头功吗?” 雪芝和彩芝、青莲几人,也侧过身,忍着不笑,冯夫人却再也忍不住,心软成一团,把平安招过去:“乖儿,来撞一下娘亲。” 本来今日之事太多,家中几个大人心中各有烦扰,一时,心却都松弛下去。 秦老夫人微微弯了下唇角。 既知何家没占到便宜,虽输得难看,却没流血,想来何家输得丢人,也不会到处宣扬。 反过来,他们输给文臣薛家,只要薛家不宣扬,就是给他们面子,反而能护住最后的体面。 她松开眉头,说:“这事暂且如此。雪芝,从我库房拿两支碧玉簪,去听雨阁告诉老三一声没事了,不用担心。” 老太太考虑周到,薛常安胆大心细,进宫所得结果不和快点她说,她定会想上许久,辗转反侧。 雪芝“诶”了声。 冯夫人抱着平安在怀中,蹭着女儿额头,却听秦老夫人:“今日还有另一件事。” 薛瀚和母亲对了个眼神,把圣旨拿出来,对冯夫人和平安道:“陛下定下平安和王爷的婚期,就在明年二月初一。” 冯夫人一下愣住:“这么快?” 薛瀚摸摸鼻尖。 秦老夫人沉着道:“暂且定下来也好,先把有些人的心思按一按。”免得无端又拿平安做筏子,这也是她最开始进宫的目的。 平安听到这儿,慢慢地反应过来。 咦,她和王爷吗? 想到自己的小龙舟,她轻轻皱了下鼻头。 怎么防呢。 … 听雨阁。 薛常安写了一下午的字,手腕有点疼,如此,心中刚静了点。 红叶进屋,语气着急:“姑娘!老太太房里来人了!” 雪芝跟在她身后进来,她绽出笑容,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薛常安,笑道:“姑娘安心,这事老太太、太太和老爷都解决了。” 薛常安愣了愣,都没接过盒子,只问:“我不用去庄子?” 雪芝:“什么庄子?道歉都不用,就等何家的来吧!老太太说:没事了,不要多想。” 一瞬,薛常安心中石头落地,眼前模糊。 雪芝又说:“还好三姑娘给二姑娘出头,否则,这事怕一旦传成茶余饭后的闲话,就控制不住了。” 雪芝走后,红叶高兴极了。 之前她想让自家姑娘亲近二姑娘,姑娘如何都不肯,如今,姑娘为二姑娘做了一件大事,想来,冯夫人也能看在眼里,自不比明芜院的差! 红叶笑着说:“连雪芝姐姐都说还好有姑娘出头,真好!” 却看薛常安撇过脸,她只露出侧脸,哼了一声,说:“谁给她出头了,我只是看不惯何宝月。” 红叶:“……” … 永安街后巷。 薛镐躲在张大壮居住的院子中,他揉着额头:“嘶,真疼!是不是肿了个包?” 张大壮:“没肿,不过疼也该,谁让你逃的,早早跟他打就是了,又不是打不过。” 薛镐想起自己前面的怂样,也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就总觉得打不过,可真动手了,却比想象中简单。 何家世代练武,一家从军,噱头很能唬人,他自己能赢确实意外,不过,张大壮可是赢了技艺更成熟的何二郎和四郎。 薛镐给张大壮肩膀来了一下:“你小子,竟也这么深藏不露。” 张大壮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比抓野兔简单多了。” 薛镐叹气:“我好像闯了大祸,现在不回家,真的好吗?” 张大壮笑了:“你都知道自己闯祸了,干嘛还非要回家找打?肯定躲一天再说啊!你放心,小妹在,你爹娘再生气,不消多久就消气了。” 以前在皖南,他闯了祸,一般躲去山里,等张德福和周氏气消,尤其有了平安后,他们就是再气,也不会气很久。 薛镐思来想去,他还是有点怕,四五年前,他和庆顺王府的打架,被祖母罚了家法,躺床上三天。 薛镐说:“不行,我还是回去吧!” 此时天色黑了,薛镐带着小厮,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回家,刚路过春蘅院,正好和出来消食散步的平安和彩芝遇上。 平安叫他:“二哥。” 薛镐很是吓一跳,还好没看到冯夫人,他搓搓鼻子,便问:“二妹妹,你吃完了?” 平安“嗯”了声,只管盯着薛镐的额头瞧。 薛镐想起自己下午那一威风的头槌,腰背挺直,显摆:“怎么样,打跑了何家那群人,二哥很厉害吧?” 平安指着他额头:“有个大包。” 薛镐赶紧捂了下额头,无声倒吸口气,他就说肿了嘛,张大壮诓我! 再看平安,还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盯着自己,她仿佛第一次看人头上长包,很是新奇。 薛镐福至心灵,他低下头,指指额上大包:“来吧,随便摸,二哥不怕疼。” 平安抬起手,总算摸到了二哥头上的大包。 她轻轻“哇”了一声:“铁头功。” 彩芝忍不住笑了下,薛镐一冷,不由也嘿嘿笑了起来:“没错,我有铁头功。” 对,他没做错,都怪何家的管不住嘴,敢开罪二妹妹,怎么好意思上门讨说法呢?下次他们还来,他还敢打! 再往自己院子去时,他挺起腰杆,就算这次再被家法伺候,他也不怕了。 然而没多久,太太房里的琥珀,送来了一罐消肿的红玉膏。 薛镐:“什么意思?” 琥珀笑道:“给二爷治‘铁头功’用的!” 薛镐捧着红玉膏,好一会儿反应不来,这事居然这么过去啦?真不用罚家法了? 那真是太好了! … 却说京中,各家和乐融融,实则都留了个心眼,盯着薛何二家。 便知薛瀚先进宫,后何磐也进宫,只是薛瀚是满心激动欢喜出宫,何磐是被陛下斥责好几句,灰溜溜出宫的。 没多久,何磐带着一份礼单,登薛家的门致歉,众人便都晓得了,得,薛家占理了! 既是薛家占理,何宝月口中“薛平安是被拐走”之语,也没了依据,反之,她却被薛家三姑娘打了一巴掌,却还得道歉,真真没脸。 京中有心的贵妇,暗暗重新审视薛三姑娘,原以为她与薛大姑娘一般,是个任人拿捏的主,不成想,有这般机敏。 之后,便是何宝月称病在家,推了不少本来应承好的宴席,怕是短时日里,都不会走动了。 这还没完,很快,豫王与薛家的婚期既定,便也传出去了。 一时,各家心思不一。 这日,徐敏儿照旧进宫伴读,进宫前,又遇上薛家三安。 依然是薛静安和她招呼:“敏姐姐,上回在你家,真是叨扰了。” 徐敏儿一笑:“哪里,是我没招待好你们。” 她偷偷瞧薛常安,薛常安似乎一如既往,不因打人无事而洋洋自得,只是她往常那种孤高之感,竟弱了几分。 徐敏儿不由猜,她们三姐妹,刚刚在马车里,一定有说有笑的。 可是,她们这样的人家,姊妹之间,真的可以互送小龙舟,说说笑笑吗?一两个就算了,三个都行? 徐敏儿按下心内升腾的奇异感觉,瞥向一侧的平安。 平安有些犯困,浓密的长睫低垂,姣好白净的面庞,一片恬然,仿佛近来京中噪然声息,与她无关。 徐敏儿想起,薛平安是被拐走的消息,就是自己府上传出去的,可是竟不了了之,宁国公府能打出的好牌,竟一张不留了。 徐敏儿咬了咬唇。 这时,一个老嬷嬷带着大宫女,她们在甬道等候多时,老嬷嬷走上前,对四位姑娘点头,又单独对平安说:“薛二姑娘,老奴是太寿宫掌事庞嬷嬷。” 薛静安和薛常安认得她,前面平安在宫里被玉慧闹了一出,她们回去后,冯夫人就让她们记住各宫掌事嬷嬷。 薛静安问庞嬷嬷:“嬷嬷所为何事?” 庞嬷嬷笑道:“元太妃近日得了一套曲谱,想与二姑娘讨论一番,已与八公主请示过了。” 这下,其余三人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是婚期定下,元太妃想瞧瞧平安。 既然是去太寿宫,今日不用读书了。 元太妃真好,平安点头:“走吧。” … 太寿宫在后宫,得先绕过知行殿,穿过万宝花园,远近宫阙错落,鸿图华构,在骄阳渐盛的巳时,一行人总算到了太寿宫。 平安走得有点慢,庞嬷嬷看出来了,小姑娘似乎不太爱动。 而此时,元太妃在做晨间功课,须得稍等片刻。 庞嬷嬷引平安到抱厦,抱厦内有一张案几,两把黑楠木雕花宫椅,平安挑了一把,端端正正坐好。 她嘴上不乱搭话,眼睛也不乱瞟,就望着抱厦外,远处碧空如洗,一双眼儿竟比天色还要清透几分。 庞嬷嬷心中一软,她一辈子在宫里,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薛家姑娘,她私心里是有眼缘。 她知道,元太妃是个好说话的,不介意这些规矩,她便叫宫女:“给姑娘端点石榴糕。” 时人尚食补,石榴糕能生津止渴,健脾健胃,宫中所用极为精致,雪糕为圆形,中间点着粉色的花瓣,则为石榴肉,籽儿全被挑出去,一口下去,脆甜软香,各有所得。 一碟石榴糕,摆着六个,平安小口小口吃了两个。 突的,外头太监报:“豫王殿下到。” 听脚步声,竟是直接朝抱厦走来,庞嬷嬷“咦”了一声,裴诠已走进抱厦。 “王爷万安。” 在一叠声问安之中,裴诠抬手免礼。 他目光定向才刚站起来的平安,她今日梳了双螺髻,两股头发结成一起,簪着金花叶步摇,随着她起身,花叶细颤,光泽闪烁,甚是漂亮,却不及她眼波流转的刹那光华。 好像见到他,她也有点开心。 裴诠缓步走了过去,提起下摆坐下,他撩起眼眸,看向她。 平安还没来得及问安,他免了礼,她便也坐,细指指着桌上,那一碟模样精致的石榴糕给裴诠看。 她说:“吃。” 一旁,庞嬷嬷见状,正想说王爷自幼不爱吃糕点,却看裴诠捻起一块石榴糕,她赶紧闭嘴。 他只瞥了平安一眼,说:“这是我的?” 平安点点头:“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裴诠顿失兴趣,他搁下糕点,看向另外三块,只问平安:“你那份呢?” 平安软声:“在这。” 裴诠:“在哪?” 便看她抬手,裴诠的目光,便也不由随着她的笋尖似的指,最后,她指向了她自己的,嘴唇。 女孩儿肤白若凝脂,唇瓣不沾口脂,若新嫩的桃瓣,比糕点上的石榴粒,还要饱满鲜妍。 裴诠上眼睑一耷,视线往旁一挪。 为什么不看了?平安眼睫轻动,她指尖改了方向,裴诠便看她指着她平平的肚子,还戳了一下,似乎软软的,她道:“这儿呢。” 嗯,已经吃下去了,王爷抢不走的。 裴诠:“……” 第26章 平安想的,很简单。 石榴糕好吃,不过,她吃两块就够了,正好裴诠来了,她的石榴糕,就不会像小龙舟一样,被裴诠抢走。 所以,她在看到裴诠的时候,有一点儿开心。 开心的事,就要告诉裴诠。 只是,在她说完后,抱厦内一派静谧,王爷盯着她,他眼底蔓延出一缕灼灼之意。 他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只饱满晶莹的红石榴。 平安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她想起什么,又拿起一块石榴糕,递到裴诠面前,很慷慨,一点都不吝啬。 裴诠敛眸,他两指捏住糕点,接了过来。 石榴糕散发着甜腻的香味,是他从小不爱的甜腻,五岁时吃的一块菱粉糕,里面为了掩饰毒药的苦,加了大量的乌糖,甜到发苦。 他吐了出来,还是中毒了,自那之后,他桌上再不会有糕点茶果子。 这也是那次之后,他第一次吃糕点。 这块石榴糕,拿在手里没有重量似的。 裴诠咬了一口,糕饼软糯粉香,甜而不腻,点缀在上面的石榴粒,脆甜可口,冲淡了糕饼的甜。 她吃的,也是这个滋味么? 不知不觉间,他用下一个,便看平安又拿一个递给他。 裴诠吃了口刚上的清茶,他眸色渐深,忽地问:“你当我是过来吃糕点的?” 平安放下糕点,白嫩的指尖推了推剩下的三个,摆到一起去。 她一边弄,一边抬眸,只说:“你是来,找我的。” 裴诠随意放在桌上的指尖,收紧了几分,说:“嗯,是找你。” 他是来找她拿东西的,什么都好。他这个身份,什么用度也不缺,可是,但凡是她的,他都想占有,圈到自己的地盘内。 直到最后,占有全部,连带她的发丝儿,一丁点不分给旁人。 她明明这么通透,却总让人差点以为是个小傻子,那双盈盈秋水眼眸,专注地看着他,也只看着他一人。 不自觉地,裴诠浅淡的薄唇,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见平安拨弄了下石榴糕,似有些不舍,一旁庞嬷嬷观察了一会儿,便如人精似的,上前一步,问:“姑娘想把剩下的带走?” 听到可以带走,平安点了下头。 庞嬷嬷说:“那姑娘等会儿走的时候,老奴再给姑娘包起来。” 这回,平安“嗯”了声。 庞嬷嬷见自己说一声,她才应一句,乖得很,也想起来的时候见到的姑娘们,太寿宫太久没见到鲜妍漂亮的小姑娘了。 她不由笑道:“与姑娘一同进宫的还有几个伴读,想来是分给她们一起吃的。” 裴诠目光微沉,眼中凝了一丝阴霾,他重复一遍庞嬷嬷后半句:“分给她们,一起吃。” 嗓音低沉,却叫人不自觉后背一凉。 庞嬷嬷顿时有些无措,该不会是自己说错了话吧?可是是说错了什么呢,王爷并不喜欢八公主的伴读? 她顿时有点后悔,只怕自己多此一举。 好在抱厦外,大宫女自殿内走出,福身一禀:“王爷,二姑娘,太妃功课已毕。” 裴诠便站起身,道:“告诉母妃,本王事务繁忙,下次再请安。” … 太寿宫内,元太妃净了手,着一身素净的服装。 庞嬷嬷先进来,说:“娘娘,豫王殿下方才也来了,坐了会儿,说是事务繁忙,下次再来请安,就走了。” 元太妃说了他句:“既然都来了,也不进来见一面就走。” 这话似有些抱怨,但她心里门儿清,裴诠如今在户部,不止小小户部主事的活要做,还有许多万宣帝派下来差事,得见文渊阁大臣,着实忙碌。 他能到太寿宫外吃杯茶,已是忙里偷闲。 庞嬷嬷又报:“王爷在外面吃了一块糕点。” 元太妃微讶:“他吃糕点?” 庞嬷嬷:“对,薛二姑娘给的。” 元太妃一下想明白了,裴诠在表态。 他来太寿宫,既然不为请安,那就是因为,今日是元太妃第一次传唤平安。 那日,元太妃听说裴诠在兴华殿,主动与万宣帝商议了婚期,她心内惊诧,直到今时今日,仍有余韵。 在秦老太君进宫退婚前,裴诠从没在她面前说过薛家的好话,她也一直知道,他心内颇有不满。 如今婚期既定,元太妃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实则她最不反对这门婚事。 可结亲结两姓之好,她只对政治因素放心,但儿媳这个人究竟如何,她还不放心,也想过过目。 薛家平安打从回京,声名连她这种久居深宫的妇人都听说了,前头又有秦老太君作势退婚,元太妃难免先入为主,有些戒备。 如今,既能让儿子请婚,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护短,她对平安的好奇更甚。 元太妃坐好了,叫庞嬷嬷:“让薛二姑娘进来吧。” 一位大宫女领着平安进门。 元太妃先是眼前一亮,平安穿着银红满绣海棠苏锦半臂,并一条翠青褶裥裙,红与绿很喜庆,若是一个不慎配不好,惹眼还失了格调,但在她身上,便好似无需半分顾虑。 只看她肤色白皙,两腮透着红润,一双眼儿清澈纯净,这么热闹的颜色,在她身上半点不嫌挤,反而因为她气质宁和,也染上了几分不可道的仙逸。 也让她不因衣裳繁华,与向来清苦的太寿宫格格不入。 这般样貌,着实与裴诠郎才女貌,元太妃无声地吐了口气。 平安福身行礼,元太妃免礼,叫庞嬷嬷:“赐座。” 这一眼,元太妃是对她放下一点戒心,可人再很美,值得这么稀罕吗?在这后宫中,谁没见过美人呢? 庞嬷嬷让人搬来一只雕花凳,便看平安坐了下来。 元太妃心想,是很随心的姑娘,竟也不谦让一下。 这却是元太妃想岔了,若平安只是一个世家姑娘,她就能放下所有芥蒂,好好欣赏一番美人。 只是如果是儿媳,考虑的东西就要更多了,普通人家婆媳间尚且易有争端,何况天家。 她一边观察平安,一边问了平安年龄,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 平安咬字慢,回答得不快,不急不躁,声音如莺儿似的,听着有些舒心。 刚这么想,元太妃又立刻皱了下眉头,乍然初见的行径,终究是表象,想装的话可以装得惟妙惟肖。 以前后宫里的嫔妃就是这般引得先帝欢心,争权夺利,弄得乌烟瘴气的,本就不多的子嗣,却也都养不大。 看人还是要看里子。 她端起白瓷盅啜了口茶,说:“平安,我有一事要问你。” 平安抬眼看着她。 元太妃微微严肃:“你可知,金刚经中‘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作何解。”注 大盛尚孝道,京中老人多崇佛,绝大部分闺秀,对金刚经都有所涉猎。 元太妃说的这一段,来自《威仪寂净分》,篇幅很短,京中姑娘们都会读一读,或当消遣,或有长辈信佛的,便彩衣娱亲。 她看着平安,等着她的回答。 平安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句:“我不会。” 元太妃:“……” 她险些没能咽下刚喝的茶,这还是这么多年,她头次见女孩儿被问到这句,能大喇喇承认不会的。 毕竟大部分姑娘自恃才华,就是不懂,都会试着解读,解读成什么样,她们的心就是什么样。 但平安承认得太干脆了,没有羞惭,没有故作模样,她是真的不懂,坦坦荡荡,不做矫饰。 这时,元太妃才对平安是被拐走的事有些真实感,否则依她的气度,还以为是世人见她在深宫,讹她的。 一时,她心中转过许多的念头,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平安缓缓说:“我问祖母。” 元太妃又是一愣,这点小问题,如何劳动秦老太君? 况且这样就让秦老太君知道,她在考校她老人家的孙女,薛平安该不会是搬秦老太君来压她吧? 她惊疑不定,只是,平安眼底一片诚挚。 她又说:“得抄回去。” 她记不住那么长,还很深奥的话。 元太妃:“……” 她突然反应过来,小姑娘就是很简单地以为,她真的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元太妃却没有不悦,只是面皮微热,她说:“咳,不用了,不会也没关系。” 平安“哦”了声,轻点头。 那回去后,就不去问秦老夫人了。 见她用那干净的眸子,忽闪忽闪看着自己,元太妃脑子一热,对庞嬷嬷说:“去库房拿那套累丝螺钿碧玉头面,送给姑娘吧。” 话音刚落,元太妃浅怔,庞嬷嬷也愣住。 前头元太妃早就和庞嬷嬷商议过,和薛平安初见,她理应送点礼,但又不能送太贵重,免得助长姑娘娇气,失了她婆母的威仪。 所以当时是决定,只送一只碧玉手钏,那手钏既能代表皇家的体面,又不会过于贵重。 可她脱口而出的这一整套头面,价值可比碧玉手钏贵上许多,话是当着平安的面说的,又不可能收回。 只是纳罕,怎么稀里糊涂的,这就送出去了? 如此,平安离开太寿宫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太寿宫的宫女,左右提着一盒小石榴糕,右手捧着一整套沉重的头面。 平安步伐轻盈。 她心想,太妃娘娘也好。 … 而此时,太寿宫内。 元太妃扶着额头,说:“那孩子,你说她也过十五了,从小还被拐走,不可能没遇到过恶意,但是怎么养的这性子?” 她在深宫三十年,着实第一次见到这种性子。 庞嬷嬷笑道:“太妃娘娘不是怕没有眼缘么,这么看来,这是好事。” 元太妃摇头:“也没必要太有眼缘。” 到底将来是婆媳,只怕少不了矛盾。 … 第27章 从宫里捧回来的累丝螺钿金镶碧玉头面,簪钗耳环摆在桌上,光泽熠熠,巧夺天工,极尽富贵。 琥珀作为一等大丫鬟,见过不少世面,仍觉其精美绝伦,笑着对冯夫人说:“这套头面真真的华丽,姑娘若戴上,不知该有多漂亮。” 冯夫人却没有得意之色,看到这副头面时,她一眼认出,这是太妃娘娘当年圣宠在身,协理六宫时经常戴的。 此时它们摆在自己面前,恍若回到当年,除夕宫宴,她作为新妇进宫请安,当时的元妃高高坐于上首,与命妇们遥遥对望。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会不会再过几年,就轮到平安戴着它,远远坐着,她们母女想再亲近,也不能了。 思及此,冯夫人心内一痛,八个月后的婚期……不,如今却不足八个月,实在太快了。 然而这还是圣上宽厚,没有让薛家在十二月就送嫁,而是避开了年末和正月,至少让平安在家中过一次年。 瞧见冯夫人惆怅,琥珀收了笑意,劝了声:“太太,好在娘娘此举是重视姑娘,将来,定会疼爱姑娘的。” 如今孝道当道,婆母拿捏媳妇的办法,数不胜数,做媳妇的就只好咽下这口苦。 冯夫人运气不错,秦老夫人虽然强势孤高,却从没用龌龊法子磋磨她。 但据她所知,其他公侯之家,其中阴私不是一句能说尽的。 哪知琥珀安慰得不是地方,冯夫人倏地冷笑:“我的乖儿我自己疼,她干嘛呢送这么好的东西,想跟我抢我乖儿?嘁,稀罕!” 琥珀左右说不通,讪讪一笑。 冯夫人当然知道,元太妃抢平安是她的臆想,但关起门来骂两句也无妨,主要是解气。 她摆摆手,让琥珀把头面收去新库房。 平安的新库房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琥珀这儿,一把在彩芝手上。 平安快要成亲了,就得从春蘅院搬出去,她出生后,冯夫人把和春蘅院并排的春荇院为她备着。 后来平安被拐了,冯夫人依然让人常年洒扫春荇院,春荇院没有废弃,也没有给别的姑娘用,只因冯夫人一直相信,她的小平安一定会回来。 她环顾四周,眼眶微热,光是平安从春蘅院搬出去,她就这般不舍了。 正好,彩芝带着平安看过了院子各处,往屋里来,冯夫人忙掩饰情绪,问平安:“怎么样这院子,还喜欢吗?” 平安点头。 家里很大,住哪里,都很舒服。 冯夫人握着她的手,叹息:“换了新院子,你会不会孤独呢?” 平安抬眼看着冯夫人,突的,她轻声说:“娘,今晚一起睡。” 冯夫人一愣,旋即绽开笑容:“那是,一起睡!” … 晚间,薛瀚搬回春蘅院。 起先平安在春蘅院住时,薛瀚也在,只是时间一久不是办法,他搬去内书房,直到今日,才搬回来。 薛瀚躺在床上,长叹口气,还是自家床舒服。 冯夫人拆卸着钗环,说:“我方才同你说的,你听到没,太妃送了那么华贵的头面,将来平安出嫁,咱们必得打一副能比得上的头面。” 薛瀚心算了会儿,问:“一百两,够吗?” 薛瀚在官场本职督查百官,绝不能监守自盗,薛家的田铺地产又要支应家中用度,一百两确实是他全部私房。 冯夫人:“……你出一百两,我拿嫁妆贴补一千两,势必不输给宫里的。” 她娘家是扬州望族,花钱向来大方。 说罢,薛瀚催夫人:“快来睡罢。” 冯夫人嫌弃:“跟你睡有什么好,还爱打呼,我今晚还去春荇院那边,和平安一起睡。” 跟平安一起睡的这一阵,冯夫人被养刁了,女孩儿香香软软,抱在怀里,别说多可怜可爱了。 薛瀚摸摸鼻子,自己是愈发不招夫人待见了,又说:“下个月秋狩,官员可携家眷随行,你和平安都去吧?” 冯夫人:“我去了,家里的事谁料理?” 大盛秋狩足有五日,去一两日还好,五日太长了。 每年转季,秦老夫人身体都有得熬,今年好了一些,大抵因为平安常在那吃饭,老太太胃口好,吃得好,就扛得住转季的凉风。 即便如此,家里的事也不能丢给老太太,还得冯夫人自己主持。 薛瀚:“那就都不去了。” 冯夫人:“不行,平安当然得去玩。” 大盛女子从婚前半年起不出门,要绣嫁衣,学管家。 但平安才回京多久啊,冯夫人不舍得拘着她,况且不久前,平安不再入宫伴读,张皇后也说平安该趁着还有机会,到处玩玩。 于是,平安等婚期前三个月再不出门,也没什么。 薛瀚又提:“让静安也去吧。” 冯夫人没有犹豫:“她也是最后的快活了,平安只待三个月,那她也三个月,既然都去了,让常安也去。” 这几天,薛静安的婚事定下来了,婚期比平安要早,就在十二月二十,定的是镇远侯府的嫡次子林政,一点没有低嫁。 林政读书很不错,二十岁中了太康十五年的进士,现下是庶吉士,在翰林院表现优异。 薛瀚特意打听过,他很有望留京。 连冯夫人都没想到,林家很看得起薛静安。 相看那一天,林家夫人同冯夫人说:“你家几个姑娘,姐妹相得,同心一力,却是好事。” 冯夫人这才意识到,打从平安回来,很久没见薛静安和薛常安互别苗头了,她们以前那点小心思,也没用在平安身上。 如今想来,那林家夫人定是找薛府人打探过,知道薛静安不爱惹事,才看上她的。 薛静安遇上一门好婚事,平安也定下婚期,各有归宿,可惜,薛常安这两年的婚事,却不好说。 冯夫人一边往春荇院去,一边摇头叹息。 青莲在门上待着,见到冯夫人,赶忙上前:“夫人,大姑娘、三姑娘也在屋内,我去说一声。” 冯夫人拦了一下:“等等。” 她站在门口,只看屋里燃着灯烛,光线明亮,窗下的榻上,薛家三个姑娘都在,姑娘们凑在一起,模样各有鲜丽好看,却都有凝重颜色。 而案几上,原来摆着云母象棋。 平安微微蹙眉看着棋盘,她一只手撑着脸颊,脸上薄薄一层软肉堆在她手心。 和她下棋的是薛静安,薛静安催她:“二妹妹,这步你可得好好想了。” 平安:“唔。” 观棋的薛常安状似无意,一直盯着“马”,平安察觉她的目光,她眼前忽的一亮,抬手走马,这就破局了。 薛静安说薛常安:“常安,你做什么?” 薛常安:“我什么都没做。” 这回,轮到平安催薛静安,她目光清冽莹润:“姐姐,你好好想。” 薛静安:“……” 门外,冯夫人盯着她们,不由一笑。 这一幕,在以前,她是如何也想不到能发生在薛家。 … 大盛秋狩都在寒露后,今年寒露正好与中秋同一天,这是百年内只能遇上七八次的。 所以皇家格外重视此次秋狩,早早地给各家派发消息,额外允许官员携带多名家眷,手炉棉被煤炭,要提前准备。 八月十三日,各家马车跟上皇家仪仗,抵达京郊皇家围场,直到八月十八回来。 薛家这次去的,不止薛瀚和三个姑娘,还有薛铸、薛镐,以及张大壮。 张大壮以侍卫的名义随行。 上回,张大壮撂倒何家儿郎,薛瀚和冯夫人对他有些改观,去皇家猎场,身边多一个有真功夫的也好。 薛镐再三叮嘱他:“你到那儿之后,小声再小声,惊扰圣驾,可不是玩的。” 张大壮:“你放心吧,我都习惯了,你们京城人就爱小声,小家子气。” 说这句话,他没把平安归入京城人,小妹说话细声细语,那是正常的。 想着,张大壮打马走到薛家马车外,问:“小妹,饿了吗?我这儿有吃的。” 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平安白净的脸庞,她摇摇头,虽然不饿,但还是问:“好吃吗?” 张大壮把兜在篮子里的小黄梨,露给平安看:“前面那段山路摘的,我尝了一个,还挺甜。” 小黄梨洗了一遍的,沾着亮晶晶的水珠,让人一看口齿生津。 平安看痴了,不由点点头。 张大壮:“吃几个?” 平安伸出三个指头,又把手伸出去,张大壮一个个放她手心,她挨个拿回来。 她和薛静安、薛常安正好一人一个。 刚放下车帘,外头又传来一阵小骚乱,薛静安捧着梨,问外面:“怎么了?” 彩芝在外面回到:“姑娘,是咱们一辆装行李的马车,和别人家的别了下,轮毂没坏,没什么大事。” 去皇家猎场的路上,车辆浩浩荡荡,最前面是万宣帝的銮驾,左右分别为豫王、太子,往后才是朝中官员。 马车多,道就这么宽,互别是难免的,但和薛家马车差点撞上的,是武宁侯何家的马车。 武宁侯何家那,也有丫鬟报了此事。 何宝月听着薛家的名号,气得脸色发青:“又是他们。” 上回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后,她足足躲了两个月,才敢趁着秋狩,出门见人,薛家却大摇大摆的,半点不羞不惭。 母亲刘夫人打发了丫鬟,也说:“薛家实在是天杀的。” 她也郁闷,她让丈夫何磐再登门问罪,何磐却推脱了一回,第二回虽然登门了,但竟然是去赔礼道歉的。 薛家还没成外戚呢,就学会仗势欺人了! 刘夫人又说:“宝月,你放心,你父亲兄长以前哪次没有围猎上大展身手,这回定会给我们挣回面子。” 薛家是只读死书的,除了好运博得一门好婚事,拿什么跟他们何家比呢? … 未时,朝臣世家子弟的马车,陆陆续续到达皇家禁苑。 打从太宗皇帝扩建,皇家猎场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禁苑,一部分是猎场。 禁苑宫殿供后宫妃嫔、官员女眷歇息,像永国公府、宁国公府等公侯世家,能独享院落,那些人口少的,夫家官职低的,就一间院子挤一挤。 至于男人们,都住在猎场内的营帐,有勿忘打天下之苦的警世意味。 在禁苑放下行李,各家得力的嬷嬷为姑娘们收拾行李,姑娘们便互通院落,喳喳不断,好不热闹。 平安和薛静安、薛常安出来时,正好徐敏儿要来找她们。 徐敏儿道:“好一阵不见,我还有些不习惯呢,总记起我们在知行殿伴读的日子。” 七月起,薛家三安不再往宫里去伴读了。 薛静安笑了:“那敏姐姐常来永国公府,饶是把我家认作你家,也无妨。” 徐敏儿:“你这嘴,定了婚事,变得可会说了。” 薛静安闹了个脸热,众人笑了,她们又有些羡慕,薛家两个姑娘都是待嫁三个月,堪比郡主的自在,可真快活。 其中,尤其羡慕薛平安。 她们偷偷打量平安,天渐寒,平安手里抱着个小手炉,背着一个绣着莲花纹的小挎包,身穿鹦歌绿团花纹闪缎小袄,下着云白地绣百蝶马面裙,一派花柔玉净,清丽幽雅,又不失天真玩趣。 一个乡下突然杀回来的姑娘,走得却比她们任何人要高。 自然,薛家三位姑娘中,最低调的,莫过于薛常安,她站在平安身后,一言不发。 但大家都知道她打了何宝月,却安然无恙。 她们想,换她们犯了这种事,家里不定会为自己出头,但心底里也有不屑,动手打人到底太彪悍。 眼下,徐敏儿问平安:“妹妹不换骑装?” 平安摇摇头:“我不会骑马。” 她倒是承认得坦然,徐敏儿说:“不急,这才第一日,回头我们都教教你。” 薛静安说:“那是。” 突的,何宝月带着好几个姑娘,从禁苑另一个门出来。 众人一愣,何宝月冷哼一声,从她们旁边越了过去,看来和薛家,是撕破脸了,表面功夫也不做。 正尴尬着,薛静安却落落大方地朝几位姑娘说:“走吧,咱们也去猎场,可不要败兴。” 徐敏儿这才反应过来。 她心中有点不快,薛静安果然是有点变了,不再像以前鹌鹑似的,不然,什么时候轮到她主持大局了? 她心里暗暗紧张,万不可再被薛家姑娘抢走场面活了。 … 猎场是一道起伏的山丘,入了秋,树木有些落叶,却也没全掉光,山下有一片开阔地,搭着亭子供歇息。 最大那几个亭子,插着赤金旗帜的,是皇家御用,剩下的就可以随意进出,平安一行人挑了一座视野开阔的亭子。 徐敏儿说:“今日天时真好。” 薛静安:“是呢,要晴上好多天呢。”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秋风轻轻吹拂面庞,平安舒服地眯了下眼睛。 突的,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是太子殿下和王爷。” 裴诠坐在马上,墨发束成冠,他身穿玄色宝箱花纹骑装,手上束着护腕,身前后覆着甲胄,装束利落干脆。 灿灿日光勾出他清晰的剪影,身量颀长,仪态挺拔,将他冷淡的眉宇和薄唇,镀上一层金色,不言自威。 另一匹马上,太子年过四十,体态已经发福,这几年许是忧思过度,他鬓角白了许多,远远瞧着,仪态气度泯然众人。 他们一同骑马归来,身后侍卫驮着一头鹿,想来是打猎过一轮,有所收获,要去禀报万宣帝。 太子和裴诠说了什么,裴诠淡淡应着,突的,目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亭子,又似乎没看到。 过去,豫王曾引得这儿多少姑娘倾心,乍然一间,不少姑娘都看得怔住,目光忍不住追着豫王。 薛静安过去也曾是其中一员,如今她早就清醒了,不是她的,自然不是她的。 而平安却好似没发觉其余姑娘们的目光,她也望着那边,神色坦然。 薛静安无奈一笑,对其他人说:“你们喜欢看豫王殿下骑马么,那咱们都去选个马儿吧。” 薛常安也说:“走吧。” 一句话,让一些姑娘心中一震,赶紧收回目光,又有些尴尬,便纷纷附和:“好啊。” 平安吹着风,她不想跑来跑去,就说:“我坐就好。” 薛静安:“好呀,你在这儿坐着吧。” 正好姑娘们也有些心虚,而薛家自己有马,不用去选,一时,亭子里只剩下平安与几个守着的宫女。 平安看着景致,山峦叠嶂,风吹云散,和皖南的山相比,皇家猎场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更大,更漂亮。 她打开小挎包,拿出纸笔,桌上有砚台墨条和水,平安拿起墨条。 不是出来玩还有功课,而是她要写两封信,一封送给在京城的冯夫人,一封则是要寄去皖南。 宫女上前一步:“姑娘,奴婢来吧。” 平安一只手垫着下巴,没骨头似的,半趴在桌上,开始写信。 平安进宫伴读有几个月,那宫女认识平安,她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偷看平安的信。 宫女看得有滋有味,突的,身后有人拍了下她肩膀,宫女一惊,那人竟是豫王身边的太监,刘公公。 刘公公朝她比了个手势,只看周围的宫人都退避了,一身劲装的裴诠,就站在几步开外。 第一次与豫王殿下这般近,他身姿笔挺,面冠如玉,着实令人心旌摇曳,宫女不由有些面色发红。 可是仔细一瞧,王爷只看着平安,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她赶紧低头,无声退下。 … 裴诠站到了宫女本来的位置,他一手拿着墨条,磨着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平安写的东西。 劳动王爷给她磨墨,平安没察觉,她回想着事情,边往纸上涂涂写写。 小姑娘的字没什么长进,笔画圆滚滚的,霎是娇憨,她写得很慢,似乎觉得梨字笔画好多,手腕一转,在纸上画了圆滚滚的梨。 再在旁边写下一个字:不甜。 接着,她又写到猎场后的见闻,画了两头圆滚滚的玩意,上面坐着两个圆滚滚的人。 怕收信人看不懂,平安沾了沾墨,贴心地一旁各自注上:太子、王爷。 裴诠:“……” 在她眼中,他和太子长一样?他轻哂,道:“写什么呢?” 没想到王爷就站在自己身后,平安先是微微一顿,再抬起头,她用那汪清水盈盈的眼眸望着裴诠,说:“信,家书。” 裴诠:“写给家里的,怎么有两封。” 平安说:“皖南和家里。” 这个角度看,她的眼睫毛又长又黑,好像是山雀的尾翼,得意地高高翘起,时而轻然一颤,倏忽闪动,一下又一下,羽毛轻轻撩弄着人的心怀,钻进叩开的缝隙,肆意打滚玩耍。 裴诠薄唇微微一抿。 他语气淡淡的:“我的呢?” 给两个家都写了信,那他的那份呢? 平安歪了歪脑袋。 嫌他站着有点高,她朝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招了招。 一旁,刘公公低头,心内却有些吃惊,这姑娘真不把王爷当王爷,这个动作,足够冒犯了,换旁人做,早就被拖下去了。 裴诠却神色不动。 他盯着她,缓缓俯身,离得近了,能看到她白皙的脸颊上,那细腻的茸毛,因为垫着写字,微微泛红的下巴。 让人只想一整个吞入腹中。 见他弯腰,平安气息轻轻软软,道:“我跟你说。”写信多累呀,她直接说就行了。 反正,他总会来找她的。 裴诠:“……” 他如玉般的指尖捏住她小巧的下颌,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声音微沉:“嗯,你说。” 第28章 亭中安静,宫女太监侧身俯首,不敢妄视。 平安一直看着裴诠,她张了张口,语气慢,很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吃了梨。” 裴诠说:“还有呢。” 平安眨眨眼:“就看到你了。” 相当戛然而止,裴诠目光瞥向桌上,在她写出“太子、王爷”四个字之前,还画了不少玩意,有山有宫殿,到他这儿,都跳过了。 裴诠微微眯起眼睛,下一刻,他抽回手。 平安才刚把下颌搁在他手上省力,舒服着呢,他手一移开,她“咦”了声,脑袋像鸟儿偷吃米粒朝前点了一下,双眼濛濛,茫然地瞧着裴诠。 实在是好欺负。 裴诠朝旁边伸手,刘公公会意小步上前,双手递出一方月白地苏锦手帕。 裴诠用手帕擦拭指头墨痕,那是他刚刚在平安下颌抹掉的,他语调慢条斯理,说:“敷衍。” 平安缓了下,她摇摇头,说:“不敷衍、不敷衍。” 怕王爷还是不懂,她接连说了两遍。 裴诠:“就是敷衍。” 平安:“是看到你才忘了。” 她说得太实诚了,不是怪他,是只顾着看他,哪还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描述前面的事呢。 裴诠动作一顿,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屈膝半蹲下,平安的视线随着他动,果然只看他。 他轻轻从鼻间哼了声,就着手里的手帕,擦着平安的下颌,将余下的墨渍全擦开。 平安阖了阖眼睫,王爷指尖力气很轻,有点痒。 亭子外,一个侍卫从皇帝的亭子那边跑来,他隔着几步单膝跪下,行礼道:“禀豫王殿下,陛下有请。” 裴诠起身,将那方沾了墨渍的手帕,放在桌上,他垂眸看着平安,说:“是不敷衍。” … 平安想,王爷今天好像有点高兴,高兴得把手帕都落下了。 她正折起手帕,薛静安几人去了一会儿,将将折回,正说笑着,抬头瞥见平安,都是一愣,忍俊不禁:“哎呀,妹妹怎么把脸上弄得都是墨渍?” “真是花猫似的。” 平安有点疑惑,摸了下刚刚裴诠擦过的地方,指尖也有墨渍。 平安:“……”王爷居然把墨水擦到她脸上。 薛静安笑着招呼宫女:“劳烦你,去打一盆水来。” 倒是薛常安瞥见平安手上那方手帕。 各家姑娘的贴身用品都有什么,大家心里多少有数,而平安的手帕,是红梅白雪纹,而不是这种清冷似霜的,这个款式更像男性的。 趁着别人没注意,薛常安装作给平安收拾书信,偷偷藏起那方手帕,没叫其他人瞧见。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她心中有点发沉。 姑娘们才又坐下片刻,便有宫中嬷嬷前来,宣诸位姑娘去觐见帝后。 徐敏儿问:“请问嬷嬷,围猎什么时候开始?” 嬷嬷说:“由太子和皇子猎下第一头猎物,吹响鹿哨,就正式开始。” 难怪刚刚,她们看见豫王和太子共猎一头鹿,想起豫王,还有人不太自然,既是要开始了,众人跟着嬷嬷绕过歇息的亭子,到达一座平地拔起,四周开阔的楼阁。 路上,薛家三安又遇到何宝月,几人都没说话。 上了楼阁,张皇后端坐上首,左手第一个位置坐着太子妃李氏,往下,则是玉琴、玉慧两位郡主,右边则是几位命妇。 各家姑娘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太子妃。” 张皇后在深宫待久了,能出来凑凑秋狩的热闹,本就舒心,再看这一圈年轻鲜亮的面孔,心情要更好了。 在这二十来个姑娘里,她一眼瞧见的,是站在左边第三排的平安。 和上回比,小姑娘脸庞圆润了点,平时在薛家肯定没少吃,她眼睛依然干净又漂亮,真就抓着人让人心软的地方长。 见她没穿骑装,张皇后问:“薛二姑娘待会儿不骑马么?” 平安被点名,刚要开口,徐敏儿抢了一步:“回娘娘,平安妹妹还不会,我们方才还说要教她呢。” 张皇后:“原是如此。” 她不露半分,心里已有几分不悦,她问的是平安,回答的却是宁国公府家的姑娘,显见这是个爱标榜自己的。 太子妃李氏在一群人中,也是一眼见到平安。 玉慧受罚的事,要比何宝月被打还早许多,李氏却一直记着。 她说了一句:“玉琴和玉慧日日在宫里说,就等与各家姑娘比试玩耍,到时候能上场了,你们放开手脚就是。” 姑娘们应是。 东宫的玉琴郡主是玉慧的姐姐,她朝姑娘们笑,眉眼倒是柔和,没有半分玉慧的戾气。 至于东宫另外的两个女孩儿,因是良娣所出,没有前来猎场。 场上这么多女孩,庶出的一只手数得过来,虽说正经人家只要生了都会培养,有些资源只倾向嫡女。 薛家能带三个姑娘,是看在豫王府的面上。 玉慧暗暗翻了个白眼。 薛家真上不得台面,什么女孩儿都让过来,平安是嫡女就算了,那薛静安又凭什么混在中间?她甚至还定下了镇远侯家的! 这时,尖锐的鹿哨响起,姑娘们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向楼下望去,张皇后站起身,说:“本宫先回亭子,你们都随意些,各处看看吧。” 张皇后和太子妃走后,姑娘们不再干站着,走到栏杆处看下面。 平安眺望着空地。 空地站满官员与各家子弟,秋狩开始了,不过要等万宣帝先回去,众人才会动,只看金色皇家伞盖下。 皇帝身着金色衮服,其余的被遮了,看不太清,不过好像太瘦了,衣服里空空的。 平安拿他和祖母比了一下,她想,祖母还得再吃胖一点才好。 看完皇帝,满足了平安的好奇,她看向百官,薛瀚穿着正四品官职绯袍,混在一堆官员中,得找一下。 薛铸薛镐更不用说了,在一堆男子里没看到个影子。 若想看豫王却很简单,往人群瞅一眼,他面容沉冷,身姿峻拔,俊美非常,倒是很容易找到。 平安便又看了好几眼,果然很好看。 … 裴诠与太子站到一处,等万宣帝回亭子,这才退下。 太子心情很是沉重。 这是五年来,豫王第一次参加秋狩。 太康十二年的秋狩,豫王在林里独自遇到恶狼,万幸的是,他用一把利刃斩杀了恶狼,可他左手却被恶狼咬了一大口。 当时太医断定他日后再也无法拉弓。 朝臣皆道豫王时运不济,自小体弱,汤药不离身也就算了,竟还因为一场意外,废了一条胳膊。 唯一的好事,是好险没被恶狼咬掉胳膊,毕竟,身患残疾的皇子不能继位。 如今五年过去,向来低调的豫王,在参政后的三个月,再次出现在秋狩,模样气度愈发出众,那只手竟也养好了。 太子和他去猎鹿时,是豫王拉的弓杀的鹿,隐忍这么多年,豫王藏不住了,渐露锋芒,却一次比一次要刺眼。 这让太子如何放宽得心? 只是心情再坏,太子勉力忍住,他径直朝裴诠走来,笑着说:“方才没尽兴,皇叔再同本宫一同去狩猎,如何?” 裴诠神色冷淡:“不了,我有些疲惫,把场地让给其余人吧。” 秋狩第一日的的第一项是竞技,比猎物的数量到质量,武官各家都会为此博取帝王的奖赏,若裴诠下场,势必会被东宫比。 他还不屑与太子比胜负。 听了他那不是借口的借口,太子黑着脸咬牙,疲惫?那可是一点都瞧不出来,五年前那匹恶狼,怎么就没有把他咬死。 … 秋狩既然开始,比技艺的事,各家儿郎都不愿意落下,纷纷骑上马匹。 楼阁上,何宝月高声:“大哥、二哥!多猎些好玩的玩意来!” 往日京中马球赛,姑娘们呐喊呼唤的不在少数,何宝月喊完,其余的姑娘,也纷纷给家中兄弟鼓劲。 银铃般脆响的声音,引儿郎们不由抬头望去。 徐砚夹杂在其中,也望了过去。 楼台上,姑娘们身着鲜亮的衣裳,几乎一眼,他找到薛家平安。 在所有花朵般的姑娘中,她最是含苞待放的那一朵,鲜妍,懵懂,天真,却也美得最明澈无瑕,不染尘嚣。 让人瞧着,心头有些痒痒,只想护她不被风吹日晒。 徐砚突然明白了,为何豫王府和永国公府的婚期拖了十几年,却在这时候定下来。 他克制着自己,收回目光,场上武夫就没有文人那么讲礼,比如何家二郎。 他打马到楼台,喊道:“宝妹,等等给你抓十个兔子!不喜欢的,可以分给别人玩!” 何宝月说:“你们快些给我探探路。” 在秋狩前,侍卫排查了无数遍山林,但或许还会有不知名的危险,姑娘们想在周围骑马无妨,打猎还得自家兄弟带着。 何宝月赶何二郎走,何二郎却恋恋不舍,他偷偷瞥了眼平安。 那天在薛家,就是这位姑娘到垂花门,瞧见他们和薛镐打架。 可惜那天输得太丢人了,导致何家几人压根不敢对外提,只当没发生过。 一想起自己的怂样,被薛家平安看见了,何二郎就恨不得剖白自己,把自己过往赢的比试,都给薛平安讲清楚了。 可他没这个机会。 还好有这次秋狩,他定要一雪前耻,让薛家姑娘刮目相看! 薛镐和张大壮也骑着马,准备进山。 张大壮问薛镐:“你家姐妹怎么不给你助威?” 薛镐:“呃……” 还能有什么原因,那些敢开口呐喊的姑娘,都是家中兄弟长于狩猎,精通武艺的,他薛镐也就骑马好一点,平日除了斗鸡走狗,别的还真不大会。 张大壮看他那衰样又来了,说:“行了,别丧气,我给你喊。” 薛镐:“不,你千万别。” 两人一边骑马,一边进入山中。 时近中秋之际,落叶在地上扑了厚厚一层,马蹄踏进去,声音都小了许多,打猎是张大壮的老本行,但他不大喜欢这片山。 他说:“有点假。” 薛镐:“树木不都长这样么,哪里假?” 张大壮耸耸肩膀:“你不懂。” 到一片新山头,他习惯摸清楚地形,转了大半片区域,途中见到兔子和鹿,他全放过了,把薛镐急得嘶嘶叫:“快点啊,他们一定打了很多猎物回去炫耀了。” 张大壮不解:“炫耀?” 薛镐:“那何二郎话你没听到?咱们打多少猎物回去,长的是自家姊妹的面子!” 张大壮顿时明白了:“平安的脸面,就是我的脸面,咱们现在就搞!” … 如薛镐猜测,不过半刻钟,何家小厮提着两只野兔,跑到记录的案台,由负责文书的翰林院的庶吉士挥笔记下。 而太监敲响锣鼓,唱道:“武宁侯何家,野兔两只!” 声音传到楼台,何宝月弯弯唇角,徐敏儿对何宝月说:“这才多久啊,就打到了野兔,还是你家兄弟争气。” 何宝月说:“要说打猎,还真没有人比得过我大哥二哥。” 没一会儿,何家小厮扛着一头鹿,太监再次唱:“武宁侯何家,梅花鹿一头!” “武宁侯何家,野猪一头!” “……” 短短半个时辰,中间偶有别家猎到猎物,大部分时候,却都是何家。 何宝月昂首挺胸,憋屈了几个月,可算吐出一口浊气了! 她笑道:“我家兄弟,可比不得别家那纨绔,都是有真才的。” 这纨绔意有所指,薛静安咬咬唇,薛家到现在还没猎到什么。 徐敏儿抢过话,说:“说起来,也有十只兔子了吧,宝月妹妹要独吞啊?” 这是调侃何二郎的话,何二郎口中说的是活兔子般,但每只送来的兔子都死了,不过也寻常,野兔本就难抓。 野兔不算珍贵,主要得了这种小野味,可以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家里,让家里老人、长辈得个乐。 何宝月:“那我就随便分了,你一只,你一只……” 渐渐的,大家发现,她点的人,都是站在她附近的,越靠近薛家的姑娘,越被无视。 在薛家附近的姑娘有些尴尬,有个姑娘家中只有父亲来秋狩的,父亲又是文官,不定能打到猎物,她也想要猎物。 她悄悄退了一步,离开薛家三个姑娘。 但在众人眼皮底下,哪有真的“悄悄”。 何宝月心情很是不错,特意指了她:“你也一只。” 徐敏儿当然也分到一只,她假装没留意弯弯绕绕,对平安道:“我兄长虽然也是文臣,却也能猎到的,平安妹妹,你要不要?” 平安突然被问到,她方回过神,道:“不要。” 她看到了,那是死兔子。 在皖南,平安养了两只活兔子,一公一母,就是大哥上山片刻抓的。 就是太能生了,不好养,给放回山里去了。 何宝月突的说:“你哥可不一定能猎到,你真不要啊?” 施舍似的态度,让薛静安皱眉,她终于没犹豫,立时开口:“我家妹妹性子爽直,不要就是不要。” 薛静安说话,玉慧郡主就听不得,冷笑:“那她到底要什么,有人给还不乐意啊,你们兄弟能猎到东西么?” 何宝月和几个姑娘都笑了起来。 薛静安脸色微热,这倒是事实,只是就算是事实,她也不能任由人说。 于是,她用力咽了下喉咙,回了一句:“没猎到不算大事,很多人都没有。” 场地这么大,有人大放异彩,有人什么都没猎到,也正常。 玉慧愣住,薛静安居然回嘴了,虽然这话中规中矩,可她心里不舒服极了,从前的薛静安可不是这样,就好像一直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她不信薛静安真能转变,定是豫王府和薛平安的婚事,让薛家的有了底气。 可是,让薛家庶女在她面前站直了腿,她就太没面子了,她只问平安:“你呢,你要什么,让你兄弟猎来呀。” 薛静安恍然明白,原来玉慧在谁那里讨不到便宜,就会换人针对。 真的是没道理。 她刚要开口,却听平安声音慢慢的:“我想要活的。” 活的兔子?薛静安和薛常安对视。 这倒也不是稀罕物,只是这几天,薛镐就不一定能抓到了。 听罢,玉慧噗嗤笑出声,何宝月也笑:“你不知道,活兔子嗖的一下钻到草丛里,不快点射它,怎么抓活的?” 平安看着何宝月,她明白了:“你家哥哥,抓不到活的。” 几人:“……” 薛静安和薛常安对视,都忍不住笑了下。 虽然是事实,可平安说出来,一句话,莫名揭开了这小小兔子背后,各家的小心思——虽然何二郎不一定能抓到活兔子,可她们都只管盯着薛二郎。 这也是所谓,众矢之的。 而平安将靶子挪向何二郎,不经意间的,却让针对薛家的氛围被破开。 何宝月反应很快,立刻说:“我又不要活兔子。” 徐敏儿也打圆场:“是呢,就是玩笑,大家别往心里去。” 何宝月心里有点后悔,她看薛平安总安安静静的,才下意识拿话压她,这倒好,她一句话弄得死兔子都没什么意思了,得有活兔子才好似的。 可是去哪里找活兔子? 底下太监唱声再次传来:“武宁侯何家,野兔两只!” 何宝月兴致缺缺,说:“又是野兔,你们还有谁要啊。” 站在平安不远处的林家姑娘林幼荀,露出几分犹豫。 她是镇远侯府四姑娘,她二哥是林政,已和薛大姑娘定亲,打从见面,她就一直站在薛家这边。 可是,她见此时场景,也能明白母亲为何说出那一句“薛家式微”,盖因薛家子孙太不争气。 即使和豫王府定下婚期,也是一时的,若将来豫王登得大宝,难怪全要依赖平安能不能得宠么,薛铸和薛镐,就是不太行。 林幼荀不大想被牵连进薛何两家的纷争里,她下意识朝旁边让了一步。 却在此时,楼下传来太监一声吆喝:“永国公府薛家——” 楼上姑娘们一愣,她们只顾打机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薛镐回来了! 只看他扛着一麻袋东西,灰头土脸的,而薛镐身边,还有个壮硕的男子,气定神闲的。 太监的神色似有些惊讶,顿了一下,才补出下一句:“活野兔,十只!” 这话传回楼上,薛静安下意识问了声:“活的?我没听错吧?” 薛常安说:“宫里公公报数,不会作假。” 徐敏儿几人也望着楼下,何宝月脸色倏地铁青,林幼荀刚迈出去的步伐,顿时收了回来。 竟然还真让薛家的抓到活兔子,还有是多少,十只?一两只还是撞了运气,十只也太多了吧! 几人皆心有疑虑,这时,薛镐卸下麻袋,有几只野兔从麻袋里口钻出来,活蹦乱跳的,就要溜走,却被张大壮一把塞回去。 真是活兔子! 他提起那袋子兔子,朝阁楼跑来,一边喊到:“小妹,有兔子可以玩了!” 声音如洪钟,阁楼里的姑娘都听得一清二楚,见平安神色虽没怎么,但楼上众人神色有些怪,张大壮疑惑:“怎么,你们都有兔子了?” 薛常安突然嗤的一笑,指着何宝月几个:“她们有,就是死兔子,鲜血淋淋的,不能玩。” 何宝月:“……” … 第29章 听到薛静安回话,张大壮一愣,他“嚯”了声:“何家话说得那么好听,连个活兔子都抓不到,就这本事?” 他嗓门大,虽然刻意压低了,还是传到了附近的亭子,几位吃茶作诗的文官,都出来瞧: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 “有个说武宁侯何家没本事的……真敢说啊。” “……” 楼台上,有姑娘忍不住轻笑,见何宝月丢脸,玉慧记起自己以前的窘迫,闭了嘴,徐敏儿倒也没再帮腔。 何宝月死死捏着手上团扇,差点想折断它。 也是这时,太监又敲了一下锣鼓,他拉着细长的声音,报:“武宁侯何家——灰狼一匹——!” 既是秋狩,不能光盯着兔子野鹿,虎、狼等野兽才该是重头戏,但这些动物,不是光靠有技艺就行,还得遇得到,打得倒。 听到何家猎得灰狼,姑娘们惊讶,翘首望楼下:“狼,在哪?” “快看!是宝月哥哥猎到的!” 灰狼是何二郎亲自驮回来的,它毛发旺盛,七八只羽箭将它穿透,狼头垂着,已经死了。 何二郎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模样,倒很是威风,他朝楼阁这边招手,炫耀着。 只消这一下,何宝月面色立时好了,和狼比起来,兔子算什么,她说:“可惜那狼皮毁了。” 玉慧:“不过,何家是头个杀到狼的。” 姑娘们又笑道:“恭喜,杀到狼,陛下会赏金翎呢!” 金翎是用金子打的羽毛,对世家而言,虽不算贵重,却是能撑门面的。 何宝月受着恭维,心情终于舒坦了,她斜眼去看平安的反应,不止她,玉慧也环顾四周,找着平安。 平安刚刚竟然说何家捉不到活兔子,何宝月想,活兔子算什么,何家可是猎到狼,让她还得意! 但她看过去,才发现,薛家三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阁去了。 她一怔,那薛平安,该不会连何家猎到狼的报声,都没有听到吧? … 平安确实没有听到。 她和薛静安、薛常安下楼,找张大壮要兔子。 平安看到一麻袋的兔子,她眨眨眼:“好多。” 两只兔子,就会生出很多小兔子,十只的话,就是放在在京城大大的家里,也太多了。 要数不过来了。 张大壮说:“没事,十只是有点多,但不是每一只都是好脾气,我给你挑里面最好脾气的,你要几只。” 平安松口气,她望着兔子,眼睛亮亮的,说:“三只。” 张大壮想起那一圈姑娘,何家不是要炫耀嘛,他有意让平安把兔子分出去炫耀,便问:“三只够分吗?” 平安看向站在她左边的薛静安,又看向右边,薛常安面无表情,但都没有说不要。 她点点头:“一人一只。” 所以三只就够了。 薛静安微讶,原来,平安没有考虑过徐敏儿她们,可她和徐敏儿不一样,她是平安的姐姐,所以平安把兔子分给她们。 她心口突然暖暖的,她还以为,平安不管对谁都这么好,原来她是特别的。 张大壮应了声行,没一会儿就挑好兔子:“这三只怎么样?要是花色不喜欢,我再给你们抓新的来,这袋子里其他的咬人。”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说:“这个花色很好。” 张大壮是平安的养兄,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他对平安好是理所当然,但对她们好,是因为平安。 这点,她们还是明白的,当然不好让人家再去抓兔子。 平安从张大壮手中,接过一只胖胖的白兔,这兔子倒是很乖,蜷缩成一团,被她小心翼翼搂在怀里。 薛静安抱着兔子,也不由逗弄起来,连薛常安板了将近一天的脸,也稍稍化开。 薛镐洗了把脸走来,远远就听到张大壮说要给她们抓新兔子,他简单和妹妹们打招呼,对张大壮说:“还抓兔子呢,人何家猎到狼了!” 张大壮佩服:“原来真有本事。” 薛镐:“你还夸呢,这关乎……” 张大壮反应过来,对,平安的面子! 两人一拍即合,这就要赶紧回树林,却听平安声音软和:“大哥、二哥。” 薛镐和张大壮回头,平安抱着兔子,她扬起声,说得慢,咬字清晰:“大展身手。” 薛镐忽的怔住,有点不太确定,他第一次听,但,这是秋狩的助威,对吧? 张大壮昂首:“那是!” 薛静安也反应过来,对薛镐笑道:“祝你们旗开得胜。” 薛镐难掩激动,大笑了一声:“好!” … 却说薛家三安,一人抱着一只兔子,回到楼阁上,姑娘们“哇”了声:“真的呢,没受伤的兔子。” 沉默了半日的玉琴,也笑道:“这么多兔子,咱这儿成蟾宫了。” 徐敏儿有想过徐砚能猎得兔子,但从没想过能有活兔子,她有些羡慕:“真可爱,它们吃什么?” 林幼荀小声:“我听说是吃草的。” 玉琴:“会不会饿了?” 平安手儿兜着兔子的肚子,摸了下,鼓鼓的,她说:“饱的。” 玉琴疑惑:“你怎么知道啊?” 薛静安也问:“二妹妹以前养过兔子呀。” 问题一多,姑娘们都往平安那边凑,平安说话有些慢,常常下一个的问题都问出来了,她才回完上一个,又得接着说,变得很忙碌。 而大家一边逗弄着兔子,一边听她说怎么养兔子,热闹又有趣。 所有的注目,都在平安身上。 何宝月和玉慧都没有动,玉慧盯着自家姐姐玉琴,心里火气蹭蹭往上涨,她跟薛家闹僵,她嫡亲的姐姐倒好,去捧薛家臭脚。 她们身边也有几个姑娘,看着挺想过去,只是碍于和何家关系更好,便没有动。 何宝月冷笑:“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个兔子,回头让我哥也抓。” 那几人难免悻悻。 话是这么说,可薛家占走先机,兔子毕竟不是稀罕的,往后谁再有兔子,就不新鲜了。 片刻后,锣声又起,只看楼下,太子殿下骑着马,神色带笑,难得有些意气风发,只因他身后的猎物,算是收获颇丰。 ——“东宫,梅花鹿两头,山猪一头!” 这个消息,犹如一粒石子,坠入表面平静的湖面,将湖面下的波涌,一并带了出来。 皇家亭中,裴诠早已换下骑装,他端坐于案几前,握着青玉制的兰竹笔,手指比笔杆更似玉,剔透白皙。 宣纸上,笔端游走,一副秋狩图跃然纸上。 外面太监报信尖锐的声音传来,他手腕不动,墨迹平稳,毫无波澜。 刘公公站在门外,他知道豫王殿下起稿时,不喜被人打搅,尤其入了户部后,裴诠闲暇少,很久没能作画了。 他等了会儿,直到屋内,裴诠淡淡道:“什么事。” 刘公公低头进来,才小心翼翼道:“王爷,太子殿下新猎了两头鹿,命人特意送来鹿茸。” 此举表面是敬裴诠为皇叔,谁也无可指摘,实则为挑衅,既炫耀太子的战绩,又以鹿茸讽刺裴诠身体不好,让裴诠多补补身子,才好打猎。 然而,裴诠幼时身体不好的缘故,太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刘公公不敢擅自揣摩,自打豫王参政以来,太子总想和豫王比个高低,秋狩确实是个场合,偏生豫王很沉得住气,一点也不急于在秋狩表现。 过了会儿,他听到裴诠微寒的嗓音:“回一柄镶宝石短刀给东宫。” 刘公公:“是。” 那镶宝石短刀没有开刃。 刘公公这才明白带它的用处,想来,裴诠早就料到太子的举措。 而听得裴诠的声音,却与往常无异。 太子完全没能激怒他。 相反,太子收到这没开刃的短刀,会发现裴诠暗讽自己虽为刀,却不锋利,定要气急败坏,大动肝火。 想到这,刘公公心里觉出好笑,刚要退下时,外头太监报声:“永国公薛家,灰狼一匹!” 薛家?刘公公一愣,薛家不都是文官么,怎么猎得的灰狼? 他微微抬头,看裴诠,而裴诠果然也听到了,他笔尖一顿,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刘公公:“是。” … 张大壮果然很会挑兔子,三只兔子生得可爱,还不挠人,十分趣味,姑娘们都有些爱不释手。 她们才刚听到东宫的,纷纷给玉琴玉慧道喜,隔不了多久,就是薛家的报声,还是杀的狼。 徐敏儿:“狼?薛家么,不会是弄错了吧……” 姑娘们一窝蜂走到栏杆,果然是薛镐拉着一头狼。 这下今日这场竞技,只有薛、何两家一马当先猎到了狼,豺狼狡猾,能在这么短时间得两头,真是各显神通了。 都是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何宝月脸色一黑,两家都有狼了,何家那微弱的优势,已被薛家翻盘。 林幼荀有些好奇,问薛静安:“薛家哥哥,这么厉害么?” 徐敏儿:“对呀,从前都没听说。” 别说她们,薛静安也惊讶,她不好替兄长大揽名声,犹豫了一下,谦逊道:“许是时运不错。” 玉慧冷笑了声,几分轻蔑。 又听得一声:“武宁侯何家,活野兔一只!” … 楼下,薛镐回想与狼撞上的刺激,心跳还很快,张大壮不光自己打猎,还让他帮忙,他好几次以为自己要坏事了,但没想到,原来他也能和狼对抗。 他顿觉心旷神怡,大摇大摆地上马,准备循着原路回去找张大壮,迎面和何二郎撞上。 何二郎脸色一黑:“你?你猎到狼?” 薛镐:“是我,你呢?” 说着,他看到何二郎手里拎着一只活兔子,他嫌弃:“这小玩意,我们抓了十只了!” 何二郎:“不可能!” 抓活兔子是要设陷阱的,他忙着打其他动物,不能一直盯着陷阱,而薛镐这家伙,能玩明白陷阱么? 那登记的太监却说:“薛二爷确实抓了十只活野兔。” 何二郎:“……” 薛镐:“怎么样,比不过我们了吧?” 要不是这里人多,何二郎定要丢了野兔,和薛镐打一架,他指着薛镐:“你等着,我不会被比下去的。” 薛镐:“我家妹子都有兔子了,你倒是快把野兔给你妹子吧!” 说着,薛镐打马离去,但何二郎他只抓了一只,比起给何宝月,他更想先给平安,可是平安已经有野兔了。 想到女孩安静温和,又干净漂亮的眼眸……何二郎意识到不好,他是要一雪前耻的,更不能被薛镐抢了风头。 他把活野兔扔给小厮,小厮:“二爷不是说兔子要给薛二……” 何二郎说:“晚点再说。” 于是,半炷香后,锣一敲,太监:“永国公薛家,梅花鹿一头!” 又一会儿:“武宁侯何家,山猪一头!” “宁国公徐家,野兔一只!” “……” “永国公薛家,苍鹰一只!” “武宁侯何家,红狐狸一只!” “……” 开始还陆陆续续夹杂别的世家,越往后,别家声量笑了,是薛何二家较量了起来,居然有来有回! 远处四角亭中,永国公府大爷薛铸正和同僚斗酒作诗,这虽然是武人的场合,但文人也有雅兴,那就是听报信声。 报信声在大盛本朝的秋狩诗词歌赋中,是常常出现的。 然而文人们渐渐发现,报信声只剩下这二家了。 何家对竞技势在必得,薛家插手,明晃晃奔着得罪何尚书去的,再者二家女眷有矛盾在先,不由让人细思咋舌。 开头薛家抓了十只兔子,杀了一匹狼,薛铸颇为春风得意,后面演变成这样,他心中沉重,在同僚笑眼中,他忙也道了声告辞。 他小跑着,到地方蹲守了会儿,瞥见薛镐和张大壮回来。 薛镐看见薛铸,高兴道:“大哥,这是我们猎到的山猪,你看这牙!” 薛铸看也没看,他忙把薛铸叫到远处,骂他:“蠢驴蠢驴,你都做了什么!” 薛镐莫名:“怎么了?” 薛铸:“你要把何家得罪透吗?往后御史台若要参何家的,别人若说这是父亲私心,让父亲在官场怎么做?” 薛镐刚想说,他们早就和何家闹掰了,可是这事家里捂着,薛铸当时在书院,并不知情。 薛铸又骂:“还有,就你这身手,不全靠那个张大壮?下次别人找你比试,不让你带张大壮,你看你有多少脸可以丢的,得不偿失!” 薛镐被好一顿骂,他耷拉下脑袋。 薛铸看到张大壮好奇地看着这边,他踹了下薛镐:“你跟张大壮就说,家里不让。” 不多时,薛镐就同张大壮把事情说了。 张大壮顿感败兴:“规矩真多。” 真不知道小妹在这种家中,能过得像在皖南时候快活不。 … 皇家亭子内,刘公公道:“薛家请了个侍卫,就是那张家养兄,他是个捕猎好手,两家别苗头,比了起来。” 倒也好理解,薛何二家早就结下梁子,何家定想在这场竞技大出风头,扬眉吐气,一改先时的憋屈。 裴诠眉目不动,继续作画。 刘公公:“只是,奴婢刚刚瞧着,薛铸已经去拦薛镐了。” 若没有开始比试就算了,开始后薛家却落后,反而丢人。 裴诠抬起手,悬起画笔,免得将画弄脏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只听外头,接连报着何家的猎物。 没有薛家的了。 他提腕落笔,而刘公公却欲言又止:“奴婢还听闻,那何家二爷也给平安姑娘抓了只兔子……” 裴诠抬眸看他,眸底微凉,像是一块沉在池底的黑玉。 刘公公支支吾吾:“前阵子,何磐第一次找薛家时,就是带着何二爷几位一起去的。” 至于院里发生了什么,虽然薛何两家都不提,但豫王府是知情的,何家灰溜溜败退,也是他家最后登门赔礼的缘故。 只是,这何二爷竟然想送兔子给姑娘,想来是见过姑娘的。 裴诠将画笔搁在笔掭上,而画还没作完。 刘公公闭嘴。 只见裴诠站起身,他指节抵在桌面,轻轻一扣,声音如十冬般泛寒,道:“拿本王骑装,让李敬他们来。” 刘公公擦擦汗,应了声:“是。” … 姑娘们本也打算下去骑马游玩,但薛何二家居然斗起来了。 众人悄悄观察平安和何宝月,竟默契地没提骑马,因为平安不会骑马,肯定不会和她们一处的。 可是,她们不想错过两方的任何反应。 听到薛家猎到了东西,平安眼底会有光泽闪烁,薛静安和薛常安自也是高兴的。 她们高兴,何宝月就更不高兴了,她才不信薛镐有这个本事,定是另外那个男子猎的。 既来秋狩,当然可以带打猎好手,只是那男子厉害得不寻常,简直像薛家刻意找来下他们面子的。 楼台上氛围僵持,却没想到,又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何家的报声:“武宁侯何家,梅花鹿一头!” “武宁侯何家,山猪一头!” “……” 接连好几声,都只有何家,偶尔穿插了别家,可是,再没有薛家了。 何宝月本来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瞥了薛家几人,道:“你们家兄长,怎么了啊,不会是受伤了吧?” 薛静安皱眉,往年秋狩有人受伤也寻常,但何宝月这话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很不好听。 平安轻摸着兔子,她说:“不会。” 何宝月:“你怎么知道?” 平安抬手,指着楼台下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薛镐和张大壮正从远处路过,身上有尘土,但并没受伤。 薛静安有点佩服平安的观察,她是所有人里,第一个看到薛镐他们的。 薛静安连忙接过话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叫宝月姐姐担心了。” 何宝月没占到便宜,冷笑了下,也没关系,这次何家该出的风头都出了,就是薛家请了能人来,又有什么用,大局已定。 果然,不止她一人这么觉得,徐敏儿对何宝月道:“今日竞技的头筹,是给你家了。” 何宝月笑了:“就该是我家的。” 如果东宫那边继续狩猎,可能何家会做做样子退让,但太子只猎了三头猎物,就没动静了,群臣自然随心。 突的,平安趴在栏杆处,莹白的小脸朝着楼下,她微微睁大眼眸。 何宝月心里预感不好,她皱了下眉头,随她目光看去—— 临近傍晚,天渐黑得早,天际铺开紫红锦绣,风吹树林作金石声,狭道上,一匹骏马马蹄轻踏走来。 豫王殿下身穿玄色骑装,墨发竖起,白玉雕刻似的面庞,骨相流畅,眉目浓黑,而嘴唇浅淡,周身沉着,是不可轻易靠近冷冽。 他一手则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拎着一只毛茸茸的…… 兔子。 徐敏儿怔住:“豫王殿下,抓了只兔子么?” 其余人也偷偷递了个眼神,只是,还没等大家再说什么,就看有侍卫迎上去,豫王泽扬起线条好看的下颚,示意侍卫去身后。 不远处,侍卫们拖着一头野兽,那黄毛黑纹的,正是老虎。 秋狩猎虎是吉兆,那报信的太监欢喜地接连敲了三声锣。 姑娘们纷纷面面相觑,又道:“真是老虎!” 何宝月捂住嘴唇,这下薛何两家前面的斗法,却也不算什么了,这场秋狩的头筹,只会这头老虎。 姑娘们争相惊叹,除了何宝月。 她有些失望,何家这彩头,是落空了,不过,头筹给豫王也是寻常,总好过给别家。 却看豫王身边,一个侍卫跟太监吩咐了什么,太监显见一惊,他轻轻嗓音,道: “永国公薛家,雄虎一头!” 第30章 … 等到天色黑下来,林中危险变多,何二郎回来了。 这最后一次,他没猎到什么动物,接下来四日,大部分动物受惊后,会躲得很深,远没有今天好打。 他同小厮说:“这头筹该是我家的吧?” 小厮应和:“是了,我听说那薛家后面就没敢追了。” 何二郎一笑,却看几个宫人端着托盘,上面齐整地放了三片金翎,何二郎一愣,道:“慢着。” 宫人认出他是禁卫统领的表舅子,连忙停下脚步。 何二郎奇怪:“我家只猎得一头狼,怎么有三片金翎?” 那宫人有些尴尬,顾不得会得罪何二郎了,说:“回二爷,这是薛家的金翎,薛家杀了一头狼,一头虎,狼是一片,虎是两片。” 何二郎:“……” 何家小厮道:“老虎?怎么可能,薛家的后来都没进山了,我们在山里搜寻一下午了,没见到老虎的影子!” 宫人:“老虎是豫王猎的。” 何二郎此时还不服气呢:“原来是王爷,那怎么算在薛家头上了?王爷和薛家不是……” 他半句没说完的话,是:王爷和薛家不是一贯不往来吗? 不对,如今婚期早就定下了! 迟钝如何二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豫王和薛家有婚约,他将自己猎得的老虎,归到薛家的名目,是找不出差错的。 只是,谁人能料到,豫王殿下会这么做? 何二郎有些怫郁,他们何家是亮眼,奈何有更亮眼的,薛镐身边那个侍卫就算了,怎么连豫王殿下都…… 更郁闷的是,豫王的行为,让他脑子骤地清醒,只怕自己那兔子永远都送不出去了。 他下马洗了把脸,正好遇上妹妹何宝月,何宝月脸色难看,何二郎没察觉,忙拦住何宝月问:“宝妹,你们也散了?” 何宝月:“天都黑了,不散还干嘛,一起睡觉?亲姐妹都不一起睡觉的。” 何二郎试探:“那……薛二姑娘玩得尽兴吗?” 何宝月更没好气:“她当然高兴死了!” 有豫王撑腰,薛家力压武官,夺得魁首,整个家族都有光,哪能不高兴?可薛平安偏偏面色从容淡然,好像对夺魁,并不是很在乎。 怎么会有人真不在乎呢?何宝月觉得她装的,这让她更怄了。 何二郎却松口气,嘀咕了一声:“她高兴吗,那也好。” 何宝月:“……” … 既是入夜,开阔地燃起篝火,亮如白昼,男人们在营帐吃酒,而皇宫禁苑,则开设了女眷们的宴会。 平安和薛静安、薛常安换好衣服来到宫殿,夫人们都笑盈盈的: “恭喜,你们家今年这头筹,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那鹿肉送回薛家了?是该送回去的,让你们祖母、母亲,一同乐呵。” “……” 薛静安承担起长姐的责任,应话:“是,我们兄弟姊妹也感激呢,得亏陛下不计较王爷私心。” 豫王是皇家的,竟然来帮薛家,而在不久前,陛下笑斥了豫王一句胳膊肘往外拐,实则龙颜大悦,颇有亲昵的意思。 这事,禁苑各家也都知道了的。 薛静安说话风趣,夫人们便笑了:“不愧是新珠养大的孩子。” 从前她们对薛家只是观望,是否交好,没那么强的倾向,从今年豫王去过薛家宴会,又定下婚期,她们中已有人偏向薛家。 今天豫王以薛家名义杀了老虎,她们更该放下所有顾虑。 于是,夫人们观察着薛静安,又有些后悔,让镇远侯林家抢先了,虽说是个庶女,半年前也过于文静、畏缩,但现下,她比半年前要大方。 夫人们又看平安。 姐姐在提及豫王殿下时,她面色如常,没有娇羞,有的话也无可厚非,可是没有,着实让这些人高看一眼。 正说着,张皇后到了。 众人躬身行礼,张皇后被玉琴、玉慧扶着坐下,道:“都起来吧。” 她对平安说:“好孩子,你过来,本宫看看你。” 平安出列,便有宫人抬着椅子桌案,在张皇后座下,玉琴、玉慧的席位旁边,给平安加了一张席位。 很是体面的位置,可见皇家的重视。 张皇后:“坐。” 平安行了一礼,依言坐下。 张皇后没有从平安脸上看出过分的兴奋、激动,也不是说她漠不关心,只是,她绕身的气度仙逸,出尘不染,洁净如新雪,便如古人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性极好。 饶是张皇后不想夸她,也得承认,这孩子纯澈心宽,虽不擅言语,却远比自家玉慧聪慧。 薛何两家竞技较劲,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最后薛家得胜,何宝月告说身体不适,就没来宴席。 玉慧本来也不打算来,虽然豫王是以薛家的名义,杀了老虎,可谁人不拿豫王和太子比较? 这头老虎,让她的父亲,当今皇太子脸色也不好了,暗地里对比东宫和王府的臣子,又有多少? 合着风头都给豫王抢了,却几乎没人觉得不对!说句难听的,本朝到底谁才是太子? 玉慧心烦,被张皇后说了几句,才肯来宴席。 她不想理平安,但与玉慧相反,玉琴倾身,问平安:“兔子可还安好?” 平安点点头,喂了点水和草,正在彩芝搭的窝里睡觉呢。 看她脸蛋软乎乎的,玉琴抑住想捏捏的念头,说:“下回再去你那儿看兔子。” 平安:“好。” 不多时,宫人们端上炙烤鹿肉,又有酱爆兔肉、清炒山野菜、竹笋冬菇汤相配,令人大快朵颐。 吃完各家便也散了,薛家分到的是一座禁苑的小院落,有三间房,三安各自一个房间。 京郊白天尚可,夜里却冷多了,房中烧着炭火,暖呼呼的,墙边窝里的白兔埋着脸睡,叫人快睁不开眼皮。 彩芝给平安通头发,平安脑袋慢慢,慢慢地往下沉。 怕拽疼她,彩芝随手梳了个辫子,说:“姑娘今天玩累了,那快睡吧,明天怕要早起呢。” 毕竟是皇宫禁苑,不可太随心所欲。 平安揉揉眼,被彩芝牵着手到床榻上,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薛常安清冷的声儿:“姐姐,睡了吗?” 薛常安也洗漱过了,她身上穿着中衣,披着一件青碧色菊花纹披风,带着一身夜风,冰冰的。 平安来了点精神,她拍拍床上:“妹妹,坐。” 薛常安犹豫了一下,她只坐了小小一角,再看彩芝,彩芝心道是姊妹间有闺房话,便说:“我去廊下。” 彩芝一走,薛常安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问:“姐姐,那方手帕,是谁给你的?” “手帕?”平安想了下,才记起来,薛常安在说王爷落下的手帕。 她说:“王爷。” 豫王?薛常安倒吸一口气,也就是她没猜错,她们去看马那会儿,豫王来过,还明目张胆把手帕落在平安身边。 不过看平安这么坦坦荡荡,这倒也没什么,宫人都在的。 虽说大盛男女大防不比前朝,婚前双方见面,只要有旁人在,并不失礼。 可是,若豫王那手帕,被众多姑娘撞见,只怕会无故惹事。 她敢说,平安并不清楚暗地里多少目光盯着她。 薛常安平复了下心情,说:“我把它塞你信纸堆里了,你得找个机会还给王爷。” 她本以为自己要花点精力,说服平安,平安却揉了下眼睛,困倦着,还乖乖听她的话,答应:“好,还给王爷。” 薛常安:“……”她张了张口,本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 既然话已送达,她没必要留着了,就说:“我先回去了。” 平安水灵灵的双眸望着她,有些眼巴巴的。 薛常安心中一愣,她该不会想一起睡吧? 平安睡正房,禁苑的床榻很大,是够睡三个人的,但她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啊,她们关系有那么好吗? 薛常安假装没看出平安的意思,刚走到门口,门外薛静安敲门:“二妹妹?” 平安应道:“在的。” 门外,彩芝给薛静安开门,薛静安迈进来,笑着说:“我看彩芝在外面,就知道二妹妹还没睡……哦,常安也在?” 薛常安看向薛静安手上,抱着的枕头。 薛静安略过薛常安,她问平安:“要不要一起睡?” 平安眼里漫开一池星子,亮闪闪的,她用力点点头,又问薛常安:“一起吗?” 薛常安顿住。 薛静安:“常安妹妹从来喜欢自己一人的……” 薛常安忽的说:“谁说我喜欢自己一人?红叶,去拿我枕头。”后半句是对外面的红叶说的。 薛静安有点惊讶,薛常安性子其实有些孤高,现在是吃错药了? 其实薛常安知道,自己答应得有点赌气,都怪薛静安,她最看不惯薛静安,如果薛静安趁机哄骗了平安,就麻烦了。 她当然得盯着。 得知三个姑娘要一起睡,彩芝和青莲并不算惊讶,冯夫人如今也喜欢和自家姑娘睡呢。 彩芝和青莲重新给平安铺床,三个枕头排排靠,平安在正中间,左边是常安,右边是静安。 平安窝在被窝里:“外面冷。” 薛静安:“还好咱们带的棉袄够的。” 薛常安:“哼。” 平安声音渐渐变小:“今天……今天好玩,有老虎。” 薛静安期待起来:“听说他们在扒虎皮呢,明天可能就能看到做好的虎皮了,不知道摸起来什么感觉。” 薛常安:“哼。” “……” 屋外秋风萧瑟,起风了,冷风吹得树桠乱动,屋内窗户发出咯吱,屋内却很是暖和,姑娘们声音渐低。 本来三间屋子是各分三位主子,这几个晚上,随行的嬷嬷、二等丫鬟都得在廊下挤一挤凑合,但三个姑娘睡一处,就空出两间房。 不止如此,值夜也不用三个大丫鬟了,一人足矣。 彩芝安排好行程,让所有人都能休息到,不用值夜的仆从们,则去空出的房间睡觉,暖和又舒适。 红叶打着地铺,跟青莲说:“真好,不用挨冻。” 让自家姑娘和姊妹睡觉,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这可多亏了二姑娘。 … 却说薛瀚、薛铸和薛镐,都住在营帐,这边就没有禁苑方便,只能带两个小厮,还得打地铺。 三品及其以上官员,可以自己一个营帐,三品以下的家人便一处了。 如薛瀚在朝中是四品,虽有超品爵位,但身为左佥都御史,他以身作则,以四品官员的身份,和儿子住一个帐篷。 薛镐去打水了,薛瀚看着薛铸,听他说是他拦住薛镐和张大壮,让何家一时压制了薛家,薛瀚养气功夫压不住,有些怒意:“你是这么教你弟弟的?” 薛铸一愣:“父亲,是儿子哪里做错了吗?” 薛瀚说:“你大错特错!” 薛铸有点急:“可是祖母不是教过,做事一定要低调,不可狂妄跋扈么?” 像他们有超品爵位,却还挤在一处睡。 薛瀚:“这是秋狩,你弟弟给薛家挣脸子,你认为你弟弟狂妄跋扈?” 薛铸低头,说:“儿子是觉得二弟他太引人注意,若因此得罪何尚书,于父亲也不是好事……” 薛瀚:“叫你们不要狂妄跋扈,那是怕你们忘了本,干出像明国公后人那样的事!” 当初大盛开国,包括永、宁二公在内,共封了五位国公,如今历经四世,除了永、宁,其余公府全都败落了。 好些的沦为皇商,但差的实在令人心惊胆战,如薛瀚口中的明国公府,十八年前因纵容子孙强抢民女,打死良民,上达天听,后被查出明国公府私占田地,贪污受贿,最后竟是满门抄斩! 那时候万宣帝刚继位,杀鸡儆猴的招数十分奏效,别说永国公府了,宁国公府也夹着尾巴,训斥子孙,不可狂傲,败坏祖宗基业。 时间久了,永国公府有秦老太君镇着,子孙固然不够出色,却规规矩矩从不坏事,便有万宣帝另眼相待的指婚。 但是永国公府的谨慎小心,不等于甘愿当缩头乌龟! 不然,当初薛常安打了何宝月,他薛家直接朝同何家求和就是,怎么还进宫斡旋? 薛瀚:“你说说,秋狩打猎,是和明国公府那污糟事一样?” 薛铸喏喏。 提到明国公府,薛铸浑身一寒,他那时候才五岁,见过斩首场面的,简直吓破了胆。 薛瀚继续:“这是进退维度的问题,你一味的退让,不会换来旁人的重视,和何家就是这样,薛家既然有能力,又何必让他看不起薛家?” 薛铸讪讪,便说:“父亲,同窗都说儿子谦逊。” 薛瀚:“我的话比不过你同窗?铸哥儿,你什么时候被你同窗牵着鼻子走了?你读书是比不过他们,但现在,你妄自菲薄啊!” 薛铸脑袋垂得更低了,他连进新山书院,都是托豫王殿下的福,不然哪能结识到同窗? 薛瀚失望摇头,道:“算了,这次回去,你以后别再去新山书院了,在家请夫子就是。” 薛铸:“父亲……” 薛瀚:“不用再说,你去那也是读死书,毫无长进!” 以前薛家和其他家冲突的次数实在不多,有也被秦老太君和他挡了,就没有检验儿子品性的时候。 若不是这回事,他竟不知道,原来大儿子变得如此唯唯诺诺,还引以为傲,自认为谦逊! 还好豫王殿下为薛家出头,不然他这张老脸,真是无颜面见祖宗! 又想到豫王出手的根本缘故,在于平安,薛瀚老脸一热,他找回女儿,是要让女儿享福的,怎么能一直耗费平安的人情? 真是愁煞人! … 第二天,天蒙蒙亮,姑娘们起来了。 平安头发又浓又黑,每次睡醒,都蓬蓬的,得解开了重新梳理,薛静安瞧得有趣,摸她发顶玩,道:“小鸟窝,小鸟窝。” 平安刚睡醒,还有点迷迷瞪瞪的,她自己也摸了摸。 没有鸟儿。 吃过早饭,各家姑娘们面见了张皇后,待张皇后放人,纷纷去找自家的马。 昨天光顾着看戏,多少人没骑马玩。 今天平安也换上骑装,挎着薛静安新缝制的小挎包,里面彩芝塞了一把酥糖。 出乎薛静安意料的是,平安一点都不怕骑马,她坐在小马驹上,绕着马场走了一小圈,脸颊红润。 只是骑久了也会累,平安下马到亭子休息,薛常安也在亭子里,她正逗弄着三只兔子,看到平安,她收回手。 平安刚坐下,吃了口热茶,一个宫人来找她,压低声音:“二姑娘,豫王殿下有请。” 平安没有先回宫女,而是看薛常安。 薛常安突然觉得是有事,果然,平安指指远处的亭子,说:“我去见王爷。” 薛常安:“……你去就去,跟我说什么。” 平安用姐姐的目光:“你会担心的。”要是不说清楚,妹妹会一直想,一直猜她在做什么。 薛常安:“……” 平安抱起兔子,告诉她:“我去了。” 薛常安扭过头,不置可否。 … 裴诠没有在皇家的御用亭子里,而是在马场外的小亭子。 这儿清幽,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坐在椅子上,半阖眼眸,一只手把玩着野兔的耳朵。 李敬单膝在旁边,道:“属下查明了,那老虎是东宫那边安排的,只是似乎没料到,殿下能躲过这回。” 裴诠从鼻尖“嗯”了声,太子几次三番激怒他,就是想让他深入腹地。 他睁眼,剑眉下,墨黑的瞳仁森寒阴鸷,锋芒毕露,闪过一丝杀意。 只是,他已不是十三岁时候了,同样的招数,太子五年前用过一次,那次是恶狼,如今竟还再用一次,而他本是想晾东宫几天的。 亭外传来脚步声,李敬顿住,裴诠道:“先下去吧。” 李敬:“是。” 而裴诠朝亭下看去,平安低头看阶梯走了上来,她的衣袂轻飘,步伐轻缓,像是一粒蒲公英的籽儿,幽幽落下。 裴诠面上的沉色散了许多,但再一眼,她手里竟也抱着一只白色兔子,与他的同一个花色。 裴诠摸着兔子的动作一停。 平安也见到了他,和兔子。 她“咦”了一声,走到裴诠身边蹲下,将手里的兔子,放到裴诠兔子的旁边,明眸轻转,左看看,右看看。 都是白色的,长得好像,要分不出谁也谁了。 突然,斜侧伸来一只手,轻弹了下她的兔子的耳朵。 他手背白皙,手指修长,青色经络若隐若现,像玉髓隐匿的纹路,很漂亮,一下就从兔子那里,抢走了平安的视线。 平安抬起头,这才记得叫他:“王爷。” 裴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忘性真大,昨个儿还说会一直看着他,只是,她的眼是一潭清水,被她望着,就像浸在她眼底,被干净的泉流包裹着。 这股泉流,汩汩地淌着,淌着,注入了一块干涸许多年的地方。 裴诠不由看了好一会儿,他隔着袖子,捏住平安细伶伶的手腕,站起来时手上一拉,平安不由也站起身。 他松开手,问平安:“哪来的兔子?” 平安:“大哥捉的。” 裴诠下意识想起薛铸,但很快,他知道薛铸没这本事,那就是张家养兄。 他说:“他还挺闲,专门捉兔子。” 平安看了下裴诠的白兔子,说:“王爷也捉。” 裴诠:“你在说我闲?” 说王爷闲不太好,她摇了一下头,说:“是兔子,它招人喜欢。” 招人喜欢,所以王爷就去捉,没有说王爷闲。 裴诠眼睫动了动,他抬起手,细长的手指隔着半寸,停在她的眼睛下面,再往前,就会触碰到。 她没有动,他知道,若真碰上去,她也不会躲。 他倏地蜷起指节,眼底沉沉,声音也沉沉:“你也是。” 怪招人喜欢的。 那么多人喜欢她,包括她的姊妹。 他知道从刚刚,平安那个妹妹就偷偷跟着了,现在躲在远处亭子里偷看着,目光不离平安,好像怕他拐骗了平安。 但他怎么会拐骗她,离大婚,也就五个月。 平安缓缓眨了下眼睛,她眼底水纹微漾,语调轻盈如羽毛,带着点温吞,她问:“那,你喜欢吗?” 他眉心突然一跳,垂眸看她,眼底愈发幽微。 而她细白的手指,却指指他的白兔,又指指自己的白兔,她雪白柔软的小脸上,期待一览无遗:“我换给你。” 如果王爷喜欢她的兔子,她愿意和他换,因为她也馋他的兔子,好软,好可爱。 裴诠:“……” 他突然放开紧抿的唇,问:“怎么不指你自己?” 第31章 … 平安抱着兔子,施施然从亭中出来。 她拨弄着兔子的耳朵,眼中余着懵懂。 带路的宫女是豫王府的人,宫女侯在亭下等她,带她回去,直到见她回到马场的亭子,这才离开。 薛常安还在亭子里,坐姿端庄优雅,就是气息有点急,脖子出了细细的汗,其他没有不寻常的。 她悄悄观察平安,平安若无其事坐下,检查兔子的耳朵,牙齿,还有爪子。 检查着,她握着兔子的手,摇了摇,好似在和新认识的兔子打招呼。 薛常安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问:“姐姐,手帕还了没?” 平安抬眸,她轻轻“啊”了声:“没有带。” 她知道,王爷的手帕不能被人随意看到,今天没带在身上,而是藏在房中。 怕薛常安还记挂,她保证似的昂起胸脯,道:“下次还。” 薛常安沉默住,她又不关心她还不还,只是随口问问,还下次呢,好像见豫王是很寻常的事。 她突然眯起眼睛,警惕地看左右没人,再次小声问平安:“你们见了多少次了?” 薛常安只知道,在宫里当伴读见过那么一次两次,那倒是没什么。 她想好了,按平安呆憨的性子,如果她能脱口而出,那就是次数不算多,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如果不能,那就是不大能数得清楚了。 果然,平安仔细想了想,她不大清楚了,虽然隔一阵见一次,但每次见面,都有种淡淡的熟悉感。 可能是因为他们有婚约,皇帝就像故事里的月老,牵了一条红红的线,把他们的尾指一端,绑在一起。 不同于平安的烂漫,薛常安心内滞涩。 她以前和薛静安为这婚事较劲,嘲讽诋毁,心不和,乃至连面和都做不到,但不代表她就对豫王情根深种。 豫王当然俊美非常,地位又极为特殊,薛常安除了憧憬,更多想靠这门引人艳羡的婚事,甩开薛静安、玉慧等人。 当然,从她打了何宝月,她已经不求多好的婚事,而如今,自己极大可能会嫁出京城。 只是现在,看着平安和豫王往来,姑且是合乎礼仪,但她就来气。 怪的是,这股气不是冲着平安这个姐姐,是冲着豫王。 她也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亭外又有宫女行礼:“玉琴郡主安。” 听到声音,平安和薛常安都站了起来,是玉琴、薛静安、徐敏儿和林幼荀。 四人结伴回来喝水歇息,玉琴刚刚跑了两圈马,她心情很舒畅,手上还拿着马鞭,笑道:“都随心些,我没那么大规矩。” 她着实不像玉慧,玉慧的话,高低得昂着头看她们。 玉琴郡主年十八,这次秋狩,同薛静安相似的是,她们都是最后一次快活,三个月后的十一月,玉琴就要出嫁了。 大盛朝姑娘大多数十六岁左右出嫁,玉慧是因着东宫宠爱,才把她留到现在。 许是都要待嫁闺中了,才两天,玉琴和薛静安走得挺近。 薛静安看到平安抱着兔子,笑道:“才多久没见,怎么它好像更胖了?” 平安:“是胖了。” 王爷抓的这只兔子,比上一只她的兔子,还要圆滚滚。 她好像占到了王爷的便宜。 兔子重,抱得有点累,平安坐了下来。 玉琴对兔子很感兴趣,这两天,宫人也给她抓了好几只,就是没抓到白色的,野兔多是灰色、黄色,白色的很不多见。 她拿着马鞭,要用马鞭把手逗弄它。 不成想,那看起来温驯可爱的兔子,突然高高竖起耳朵,躲开了玉琴的动作,甚至用后腿站了起来,摆出攻击的姿态。 被凶了一下,玉琴有点惊讶:“它脾气变得好大。” 平安挠挠它的后颈,白兔便软了下来,只往她怀里钻,趴在她怀里,又变得粘人听话。 玉琴:“……” 徐敏儿:“看来只对郡主脾气大。” 这话说得就很没道理了,好像平安的兔子要针对郡主。 薛静安状似无意,也伸手去摸白兔。 果然,那兔子是谁也不喜欢,竟朝薛静安“咕咕”地警告两声,它躲开她,故技重施,往平安怀里钻。 平安赶紧揉它脖子,才把它的毛顺好了。 这也不是玉琴一人不能摸,薛静安打圆场:“好了,它原是认主了,只肯亲近我家二妹妹。” 徐敏儿:“兔子还能一日一个性情的。” 薛静安看了眼徐敏儿,又说:“大家也看到了,二妹妹的兔子今日脾气大。” 话先说在前头,这兔子是平安的,谁要是非要去逗这只兔子,被兔子挠了抓了,也怪不得平安。 徐敏儿笑了下,实则暗暗不快,真不是错觉,薛静安越来越会说话了。 薛常安竟也配合薛静安,适时道:“我们两人的兔子没认主,去抱来玩吧。” 除了平安的白兔,张大壮给薛静安和薛常安挑的,都是纯粹的灰蓝色兔子,也很趣味。 玉琴不介意的样子,一笑:“行。” 不远处,薛镐和张大壮一前一后骑马小跑过来,离亭子十来步,薛镐拉着马缰停下,兴致勃勃:“大妹二妹三妹,打猎吗?” 为防林中危险,须得各家兄弟带着姊妹打猎。 往日里可以在蹴鞠赛跑马,秋狩却一年一回,各家兄弟都只顾着自己打猎,一般只在第四天,才带姊妹玩,可是,这才第二天。 论能力,薛镐在人才济济的盛京之中,不是泯然众人,是不如众人,他没混成吃喝嫖赌都沾的坏种,得亏有秦老太君压着。 但昨天他带着那身板壮硕的侍卫,给自家妹妹长脸,今日就要带她们去打猎完,着实是个不错的哥哥。 如徐敏儿的哥哥徐砚,和林幼荀的哥哥林政,就没有在今天就打算带她们玩,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一对比,两人心里难免犯嘀咕。 不过也没关系,她们哥哥,比薛镐出色就好。 既然可以进林子里玩,薛静安自也是高兴的,朝亭外应了声:“我们这就来。” 见众人都跃跃欲试,玉琴突然笑了声,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东宫这边出四个侍卫,姐妹们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去打猎,可好?” 平安点点头,人多一点,好玩的。 于是,薛静安又问亭外:“郡主问,多三人如何?” 薛镐:“敢情好!” 姑娘们让宫女去禁苑、营帐给家人报一声,中午要回来晚了,都备好水囊、干粮,以防渴着饿着。 既然要骑马,就不大好带着兔子,这只兔子性子和前面那只不一样,平安问宫人要了一个笼子。 她摸摸兔子的脑袋,把兔子先关着,就放在廊下,宫女们都能看着。 平安骑着小马驹,她其实还不算熟手,早上才刚会,跟着呼啦啦一群人,由薛镐、张大壮带着,侍卫相护送。 大家悠哉悠哉进了浅层的树林。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每一张脸庞上,秋意裹挟草叶的香气,迎面扑来,令人神清气爽。 一路上遇到一些动物,姑娘们搭弓箭射着玩,走走停停,虽然累,大家很是尽兴,不知不觉就走得深了。 突的,平安和张大壮,同时扭过头,朝不远处的树林看去。 薛镐皱起眉头,当机立断,叫几个侍卫:“护着姑娘们退后!” 侍卫看向玉琴,玉琴点头,他们才听令,护着六位姑娘引马,慢慢往后。 下一瞬,窸窸窣窣的,远处树林,一头长牙的野猪直直冲了过来! 在场的姑娘,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活的野猪,心中一紧,纷纷屏住呼吸。 薛镐却和张大壮对了个眼神,纷纷从对方眼里读出不好——这人要在妹妹面前露一手! 要说这么久了,他两人成天吃吃喝喝,颇是臭味相投,但是在平安到底姓薛好,还是姓张好这一点上,两人没统一过意见。 想当平安的兄长,可不能输给对方! 眨眼一瞬,张大壮冲了过去,薛镐紧随其后,他们靠近野猪后,野猪却冲着薛镐一人去了。 徐敏儿一愣:“不会有事吧?” 薛静安也给二哥捏了把汗,没想到二哥会直接冲上去,如果受伤了怎么办? 但很快,她知道她白担心了,地方虽然不大,薛镐居然遛着野猪,技法娴熟。 没等众人惊讶,眼看他就要撞上一棵树,他骤地拽着缰绳躲开,反而是拿野猪,“嘭”的一声撞到树,獠牙插树干上,动弹不得。 平安微微张开嘴巴。 玉琴皱眉,徐敏儿和林幼荀却直接看呆了,怎么突然间,野猪就被驯服了?这是薛镐么?他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本事? 难道昨天薛家猎得的猎物,真有薛镐的份? 别说她们,薛静安和薛常安看着薛镐,都觉得有点陌生,二哥的骑术这么厉害? 薛镐大笑着拍马回来,问:“怎么样?我昨天刚学的把式!厉害吧?” 昨天才学?林幼荀和徐敏儿互相看了眼,很快反应过来,薛镐在炫技,是炫耀给她们看的吗? 薛镐刚刚那一下很精彩,亲眼所见,远远比从别人口里听来,要震撼许多。 下一刻,却看平安重重点了下脑袋,声音脆脆的,应了声:“厉害。” 薛静安和薛常安也反应过来,由衷道:“二哥厉害!” 张大壮去看了野猪,也回来了,薛镐挤眉弄眼:“听到没,妹妹们夸我厉害。” 他对得起那句“大展身手”和“旗开得胜”了! 这么多人面前,张大壮忍住,没给他一肘子。 薛镐虽然极为兴奋,却没忘了正事,他跟侍卫说:“出现野猪,说明这儿已经到了深林,今日到这儿,护送姑娘回去吧!” 侍卫也担心再有意外,便直接说:“郡主、姑娘请回。” 林幼荀、徐敏儿:“……” 从头到尾,都和她们无关,薛镐都是炫给妹妹看的,她们又不是薛镐的妹妹。 偏偏薛静安还松口气,对她们道:“吓死我了,我二哥真是……唉,你们就不用担心你们哥哥会这样。” 她们不由想起林政和徐砚,是她们不想有个会炫技的哥哥么? 罢了,再如何,薛镐也是不学无术的,会骑马,也比不上自家哥哥,她们心里稍稍平缓了些。 … 却说一行人满载而归,那野猪也被抬了回来。 张皇后听说姑娘们进了山林,还猎到野猪,也惊讶:“没有人受伤吧?” 玉琴笑道:“毫发无损。” 说着,她一顿:“皇祖母,那薛家二郎,好像有点本事。” 便把山林中薛镐抓野猪的细节,一一道来。 玉琴:“孙女是怕……” 张皇后皱着眉,说:“你倒也不必担心,薛家是有祖训的。” 当年大盛的天下,是圣祖、薛家老太爷和另外一家打下来的。 薛家老太爷于兵法造诣颇深,为使圣祖放心,令子孙皆弃武从文,若非如此,圣祖也不会感念老太爷,封国公府“永”字。 张皇后入主后宫十几年,方能品出这阳谋的高级,以锦衣玉食养着薛家,让薛家选不适合的道路,终有一日,薛家会自废。 只不过,本应该在薛瀚这一代就消磨殆尽的气数,是被秦老太君以一己之力扳了回来。 但到薛铸薛镐这一代,读书怎么也不行,武艺再好,也只能这样了。 … 从屋内出来,玉琴和玉慧迎面碰上。 玉慧今日都和何宝月一处玩,才听说嫡姐和薛家、徐家、林家几个进山林里打猎,还遇到了野猪。 玉慧怒火中烧,兴师问罪般,质问玉琴:“姐姐,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就那么喜欢薛家的人?” 玉琴笑了下,道:“你别气,我就是有些好奇,那薛家平安过去,真的是被拐走的?” 玉慧:“没错,是觉得很看不出来吧?” 现在姑娘间都没人信,除了知道真相的几家,但这几家也不会再随意传她的闲话。 这薛平安命真好,从乡下回来,还能轻轻松松,就融入了京中的圈子,玉慧听娘亲说,当年家里刚从地方到京城,可是遭受到很多排挤呢! 玉琴思索了会儿,问:“我听说,她不记得九岁十岁前任何一点事了?” 玉慧:“是这样,所以没人会问她小时候的事,问了她就一派茫然。” 玉琴喃喃:“是真不记得了。” 薛家平安,还是生得和小时候那般漂亮,任谁小时候见过她,都会感慨,她真真从小仙童长成了仙女儿,实在漂亮。 她顾盼之间,那眼底实在太干净清澈,这倒是装不出来的。 突的,玉慧留意到玉琴的手腕的动物齿痕,问:“你怎么受伤了?” 玉琴将袖子下拉,道:“打猎弄的。” … 却说平安回来后,先去亭子里拿白兔子。 却不知何时,笼子被打开,兔子也不见了。 平安看了好一会儿,原先的宫女,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提起笼子,绕着亭子找了一遍,她走着走着,迎面却遇到徐砚。 平安没留意,还是低着头。 徐砚犹豫了一下,周围还有宫人,他并不逾越礼节,便走上前一步:“薛二姑娘。” 平安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像是怕惊扰她,徐砚声音轻了点:“姑娘是遇到什么事了?” 平安不记得徐砚了,她抿着唇,没有回他。 而此时,徐砚身后,薛镐和张大壮在井边洗脸洗手回来,薛镐对张大壮说:“我赢了!我家三个妹妹,一个不能少!” 张大壮:“滚,你不就靠运气?” 他俩骂骂咧咧,互相肘击,谁也不服谁。 平安道:“大哥,二哥。” 薛镐和张大壮赶紧麻利地收了动作,平安看着他们:“在吵架吗。” 两人连连否认:“没有,这是比武。” “对,我们在锻炼身手。” 平安放心了,她继续低头看地上。 徐砚则同薛镐和张大壮拱手,薛镐看了眼徐砚,问:“二妹妹,怎么了?” 平安指着手里的笼子,她抬眼,目光茫然,蒙着一层水雾般:“兔子,跑了。” 薛镐:“嗐,多大事,我们去给你再抓一只!” 平安没有吭声。 张大壮琢磨过来:“我们去帮你找回来!” 平安眼里微微一亮:“好。” 徐砚说:“多一人总是好的,我可以帮忙。” 薛镐:“也行,你在这儿找,我和大壮去林子那边。” … 营帐内,一片清冷。 裴诠换上骑装,他戴上护腕,看着自己关在笼子里的兔子,隔着栏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兔子的脑袋。 这是她换给他的兔子,脾气也好,谁都可以摸摸它,像她。 他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指腹,还残余着那种软和,与温暖。 就该养在身边,好好看着,才好。 刘公公道:“殿下。” 裴诠问:“何家的那只兔子,没送出去吧。” 他猎得老虎,却是以薛家的名义,何家再不识相,也该记起,豫王府和薛家的婚期早就定下来了。 刘公公擦擦汗:“是。”就是按下个何二郎,又出来个徐家的,好像还在帮平安找什么,这该怎么说呢…… 刘公公犹豫着,裴诠拿起挂在营帐墙上的弓箭,他手指拉了下弦,绷得指肚泛白,指节分明。 他要进山了。 裴诠说:“让李敬在北面山等着。” 刘公公有些担心:“殿下,李敬会不会离殿下太远了。”李敬是裴诠的心腹死士,管着一队武技高强的暗卫。 裴诠:“无妨。”昨天猎虎已经打草惊蛇,他再多带些人,太子不会有动静。 如往常般点了四个侍卫,裴诠翻身上马,一踢马腹,往山林中走去。 他气定神闲,在山中转了一个时辰,期间,还杀了几只猎物,让一个侍卫带回去,便又继续往深处走。 不一会儿,林中骤然传来一阵隐匿的脚步声,侍卫道:“什么人!” 却看四周,突然出现十几道身着黑衣的身影,果然是好大的阵仗。 李敬和暗卫还有一刻钟才能到。 侍卫:“刺客!王爷快撤!” 喊杀声起,裴诠眼中一片寒凉,他拉弓打箭,五年前左臂受伤的地方,隐约泛疼,这让他眼底漫开猩红。 却在这时,变故突生,橐橐马蹄声骤起,两匹马骤然冲进这场子里。 裴诠抬眸,却是薛家的薛镐。 薛镐大惊失色:“王爷!” 跟在薛镐身边的张大壮,一听薛镐的称呼,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他妹夫?再看这场景,竟有人敢杀他们妹夫?这可不成! 他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喝:“嗬!” 第32章 “什么,豫王遇刺?”张皇后猛地站起来。 她毫不犹豫,指着外面:“快,把太子妃给本宫请过来!” 不一会儿,太子妃李氏过来了,张皇后让人把守门外,对李氏说:“本宫不是说过,不要在秋狩动手么?” 李氏:“臣妾,臣妾不知道啊。” 张皇后指着她:“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撺掇太子把豫王当软柿子就算了,以前秋狩做过的事,如今再来一遍,是当群臣不长眼?” 李氏知道怕了,连忙和盘托出:“母后,这回臣妾本也不知情,是太子殿下让人动手了,才告知臣妾的。” “殿下说,若那豫王能死,就是暴露了也无妨,可谁晓得那豫王福大,竟是没死,这下,这下可是闯了大祸了,如何是好?” 张皇后闭目,心中悲痛愤怒。 知子莫若至亲,十几年前,青年时候的太子,籍籍无名,不见经传,若一辈子如此,不至于犯大错。 可后来,他一步登天,轻易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心飘了,就再不可能拱手让出一切,以至于明火执仗,横行无忌。 缓了一会儿,张皇后说:“去让那孽子过来,和本宫一同见陛下!” … 很快,豫王遇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群臣不管文武,皆是又惊又怒:“时隔五年,豫王殿下竟又在秋狩遇刺,先帝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先帝将江山托付于陛下,陛下善待豫王,大盛乃是人人皆知,如今竟有人行如此忤逆之事,实在藐视先帝和陛下!” “先帝仁善,豫王却屡遭毒手,真真是……” “……”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然先帝朝才人辈出,治世清明,万宣帝在继位前,只是地方小小藩王,没有自己的班底,要治理偌大的大盛,必须仰赖先帝臣子。 十几年了,朝中源源不断注入新血,当年追随先帝的臣子,有的告老还乡,有的被贬谪,有的下大牢。 但也有的官至内阁,有的把守京畿重地,有的任一方大员。 朝臣对皇权毫无二心,倾力辅佐万宣帝,盖因万宣帝是先帝祭过天地,告过祖先的正统之一。 可当今太子无承嗣子,还政先帝已是大势,总不能再去乡间遴选个小小藩王,先不说对不对得起圣祖,就是京中的权力格局,又要被打散。 在京中耕耘多年的世家群臣,又怎么肯在已有先帝血脉的情况下,再去从头培养一个毫无根基的乡巴佬呢? 于是,豫王遇刺,几乎等同于皇储遇刺。 众人惊怒交加,心里却也有了猜测,如今最不愿还政先帝的,只有太子。 太子在六部中虽占其三,却不是最要紧的几个权力机关,加之今年起,万宣帝培养豫王,触动太子利益,太子不甘,也是寻常。 这次秋狩,只要稍加盘查就知道,太子插手了禁卫军的轮值守备,他竟连做手脚,都没擦干净痕迹。 说个大逆不道的,明君难求,为人臣子,焉有不怕暴君和昏君的,如今太子之作为,既残暴,也昏庸。 臣子们不由纳闷,素有敦厚仁慈名声的万宣帝,怎么膝下就只有一个暴昏双全的太子殿下呢? 再看豫王,少年风姿卓绝,颇有帝王气度,毫不贪权,入户部只要了一个六品主事,饶是如此,万宣帝交代的事,也都办得十分漂亮。 还是先帝的血脉好啊。 只是太子仍是太子,朝臣不会到处嚷嚷揣测,心中却已有所动摇。 天色已黑,秋风萧瑟,簌簌往人衣襟里钻,皇家猎场充满肃杀之气,臣子们冷得笼紧袖子,挤在皇家几个营帐前,等待消息。 薛瀚和薛铸也在其中,他们面色焦灼,不管是身为臣子本分,还是婚约相关的缘故。 还没等到万宣帝的圣意,人群突然让出一条路,冷风之中,张皇后与太子殿下褪下华裳,只着一袭布衣,面容憔悴,被冻得瑟瑟发抖。 皇后和太子竟然如此装扮,似乎回到他们当年在地方勤谨节约的模样。 群臣哑然,母子二人在朝臣的目光里,步入了营帐。 张皇后携太子殿下一入营帐,双双跪下,太子殿下饱含真情,慷慨激昂道:“父皇,儿臣知错!” “儿臣不该妄自插手禁卫守备,却不想让奸佞有了可乘之机,致皇叔于危难之中,实为大错特错!儿臣甘愿受罚,只望皇叔身体安康!” 臣子们听到营帐里传出的声音,面面相觑,心中也明白,张皇后是个聪明人,这一计,定是她出的。 薛瀚缓缓吸了口气。 他想,太子如今肆无忌惮,目无王法,是不是也有一定缘故,是张皇后屡屡为他做的事收尾呢? 薛瀚一怔,再看薛铸,突的明白了为何自己母亲,京中人人敬重的老太君,要突然吃斋念佛,避世不问。 原来如此,若总求老太君给小一辈兜底,小辈要么眼睛长到头顶,没了自知之明,要么失去判断力,毫无主见。 太子属于前者,薛铸则属于后者,可惜薛铸已经这样了。 薛瀚还在想的时候,兴华殿的周公公从另一边走来:“薛大人!” 薛瀚:“公公这是?” 周公公:“薛二郎护驾有功,只是受了点伤,大人快随奴婢前往吧!” 薛瀚震惊:“什么?” 其他人也诧异,要么是不在一个圈子,从没听说过薛二郎的名声的,要么是知道薛二郎斗鸡走狗,一事无成的。 他们却第一次听说,他还能护驾有功。 比起护驾,薛瀚更在意薛镐伤情,再顾不得皇家的事,他和薛铸着急忙慌地赶去御医的营帐。 还好,薛镐全须全尾,就是手上有刀伤,御医给他敷药,他龇牙咧嘴的。 薛铸冲上前:“你怎么受伤了,严不严重,嘶,流血了!” 薛镐:“没事,不严重,就是破了点皮……” 薛铸松口气,又问:“听说你护驾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薛镐挠挠脑袋:“这个嘛……” 要说自己护驾了,那确实也是,当时场上对方是十几个人,而他和张大壮,以及豫王那边合起来,才六人。 就是豫王唯一受的伤,和刺客的关系,好像不是那么大。 当时一场恶战后,见王爷没有受伤,薛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王爷神色冷淡,他拿起一柄雪亮的剑,在手心一刺。 剑变红了。 薛镐看傻了,豫王动手前,半点看不出犹豫,滴滴答答的血珠,也如落雨般,洒在周围树上,他却不为所动。 那股狠劲,令人心惊,不敢再直视他。 薛镐脑子不灵光,但不用人提醒也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张大壮也看到了,但刚刚他和张大壮在私底下,甚至没有讨论过一句。 所以,对着兄长与父亲好奇担忧的目光,薛镐略去这一点,说:“就是我和张大壮在找平安的兔子,眼看要天黑了,实在找不着,就想在林子里抓一只白兔……” … 平安的白兔消失好久了。 她呆坐着,对着展开的信件,提笔几次,都没能落下。 薛静安第一次感觉到,平安有心事了,她不哭不闹,依然娇憨乖巧,可是,和平时的她就是不太一样,像被秋霜打了,有些焉,看得人心口发堵。 薛静安说:“我找宫女问,都说没看到,真是奇了怪了,谁会去碰这个笼子?兔子到底去哪了呢?” 薛常安语气不好,说:“会去碰这个笼子的人,多得是。” 玉慧郡主、何宝月,她们要想让宫女闭嘴,也不是没办法,尤其是玉慧。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怀疑是她。 没等她们再想到找兔子办法,豫王遇刺的消息,就传了回来,皇帝下令今年围猎就此结束,女眷们也得收拾东西,第二天清早,就回盛京内。 “居然会有刺客,王爷还受伤了,禁卫军是吃干饭的吗?” “好可怕,我想现在就回去了……” 饶是宫中嬷嬷说了不少宽慰的话,保证绝无刺客会来禁苑,禁苑中,姑娘们还是人心惶惶,今夜恐难眠。 平安听到了,王爷受伤了。 她拿出荷花纹小挎包,把里面的糖倒出来,塞了那条月白地的手帕。 薛静安去问嬷嬷消息了,薛常安见平安这个动作,问:“这时候,你要去见他?” 平安点点头。 才出了刺客的事,薛常安警惕起来:“天黑了,不要乱跑。” 平安看天色,是已经黑了,不过因为事故,各处都烧着火把,照得和白天一样亮堂,不用担心看不见,再加上有宫女,安全的。 为了让薛常安放心,她说:“外面亮。” “我会回来的,你不用来。” 薛常安脸色突的涨红,什么意思,难道她早上跟过去的时候,平安居然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明明躲得很好! 但平安要是不说,从她脸上,还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薛常安有点狼狈,她躲开平安的视线,道:“……要去就去,快点去。” 谁要拦着她。 … 皇家营帐内,燃烧着的烛芯发出哔啵一声,火光明灭。 外面,披坚执锐的侍卫疾步走着,各处巡逻,步伐声如鼓点,很有紧迫感。 裴诠站在案几前,他黝黑的影子被拉长,落在帐上。 刘公公眼角余光看着那道影子,他知道,这个夜晚过后,皇家猎场,盛京,乃至朝廷,都会乱起来。 突的,外头传来侍卫的喝声:“什么人?” 刘公公心道是哪个不怕死的,现在还敢来,他赶紧从营帐出去,却看带路的宫女身后,薛家二姑娘探出脑袋。 刘公公刚到嘴边的“滚”字,咽了回去,这么多次了,他清晰的意识到,要是说出了这个字,他才是那个不怕死的。 刘公公连忙笑了下,对平安说:“二姑娘,请。” 平安走入裴诠的营帐。 帐内隐约一股药香,布置很简单,桌椅和床榻只用一张四开屏风隔着,却有一面书架,上面搁着不少文书案牍。 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平安轻声:“王爷,王爷?” 裴诠抬起眼眸,许是流了血,他面色微沉,比往常苍白,眉眼之间更浓,就像漆黑的夜色。 他盯住她,问:“怎么来了。” 平安走到案几前,她仔细看看他的脸,还好,没有受伤,又从他的脸上,一寸寸从脖子、肩膀、胸膛,看下去。 能这么打量人,还不让人生出被冒犯的感觉,也只有她了。 裴诠抬起手:“这里。” 伤口已经上了金疮药,好好包扎着,还是隐约能见红粉色的痕迹。 里面流血了。 平安微微睁大眼睛,她捧着裴诠的手,挪到自己面前,隔着那一层纱布,她看不见里面伤成什么样。 毫无预兆的,一粒水珠顺着她的脸颊,倏地滑落到下颌,在烛火下,像是晶莹的琉璃,折射着浅浅的光滑。 滴落在了裴诠指尖,滚烫的。 裴诠心下一怔。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周身的戾气,忽的散开了,声音低沉而缓和:“别哭。” 平安抬眸,歪了歪脑袋,被水洗过的眼眸,更加干净纯澈,而被他一提醒,她才发现,她原来掉眼泪了。 她都长大了,还掉眼泪。 她微微低下头,眼眶浅浅泛红,颊边也是。 少女的羞赧,像是一株纯白的夜昙,慢悠悠绽开花瓣,露出一缕清幽的香气。 裴诠眯了下眼,平安却放下他的手。 她看过了伤口,想起今天的另一个目的,便从挎包里,拿出一方月白色的巾帕。 怕裴诠不记得了,她说:“这是王爷的。” 裴诠从喉咙“嗯”了一声,他用没受伤的手,从她手里拿过巾帕,擦向她下颌还没干涸的泪痕。 平安躲开了,裴诠眼底一黯:“躲什么。” 她看着他,小小地咕哝了一声:“王爷不会。” 平安知道,王爷是个连擦墨水都做不好的人,把她脸上擦得都是墨渍,现在他又受伤了,肯定更擦不好了。 笨笨的,但没关系,她会擦,她可以自己擦。 裴诠:“……” 他朝她倾身,手指轻捏住她下颌,固定住她的脸,道:“今天不欺负你。” 巾帕落下时,平安不由阖起长睫。 柔软的巾帕,顺着她的眼下,一点点擦到她下颌。 王爷身上有一种药香,和山风拂过林梢般的味道,糅合在一起。 好香,好闻的。 突的,裴诠手上动作停住,他看着她没动。 平安缓缓睁开眼睛,眼里竟然有些朦胧的困意,她疑惑:“王爷?” 裴诠:“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他一直听她喊他王爷,包括那封家书,也是写的“王爷”,只是当时家书旁边多了个“太子”,就不奇怪。 平安认真想了一会儿,问:“豫?” 果然,没有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裴诠心情却倏地明朗,因为,他可以自己告诉她。 他道:“伸手。” 他这次伤在右手,便以右手托着平安伸出来的手,左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平安手心紧绷,眼睫颤抖了好几下,一对小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舒展开,好像很痒。 裴诠有些后悔,刚刚说的今天不欺负她了。 只写了一遍,他便收回手,问:“记住了么?” 平安懵懂地看着他,片刻后,她反过来,手指轻轻扶起他的左手,把他左手摊开。 她学着他的样子,柔软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左手写下了他的名字,写一个字,念一个字:“裴、诠。” 裴诠:“嗯。” 自己居然真的记住了,平安有些开心,她微微弯起眼睛,又用指尖在他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写得慢,好像合拢起手指,就能把她一根手指,一整只手儿,包在自己手里,捉着在她笋尖似的指上,咬上一口。 裴诠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 平安“唔”了声:“是我。” 她拨弄他的手指,将他五指合拢成拳,朝他的拳头吹了一口气,软声念到:“平平安安,不会受伤。” 第33章 就算身居高位,又有谁真心希望他健康顺遂、平平安安。 裴诠看向眼前的人儿,蜷起了手指:“夜路不好走,回去吧。” 平安看过人,知道他脸好好的,还是这么好看,也点点头,放下一颗心。 她走到门口,才发现,裴诠跟在她身后,他亲自送她到营帐外,还没停下,走到了她旁边,两人并行。 明日就是中秋,天际白月渐圆,宫女提着风灯,在前面开道,平安的影子投到地上,小小一个,少年的影子却很高大,笼住了她。 一阵夜风拂过,乌云遮住月色,营帐四周火把摇曳,突的吹灭了好几支,前路暗了许多,不太清楚。 平安抬起手,牵住裴诠袖子。 突然被碰袖子,裴诠下意识抽回袖子,而平安将他的袖子抓紧了,她抬起眼眸,朦胧夜色里,那双眼水色如星点,闪烁不定。 她规规矩矩地瞧着他,说:“天黑,我扶你。” 裴诠语气淡淡:“我没伤到眼睛。” 平安“哦”了声,她刚要松开,裴诠面不改色,又淡淡地说:“但走路手也疼。” 她信了,更加坚定地捏住他的袖子。 裴诠鸦羽般的长睫缓缓垂下,盯着她的手指,她在他袖子上拽出一道褶皱,力道不重,活像被一只雀儿叼着,往前走。 他低声:“明天回去的时候,还是疼,怎么办。” 平安:“扶你回去。” 短短几个字,从她口里出来,却很是柔软。 裴诠:“那明天,就跟我回去吧。” 他嗓音质如冷玉冰河,刻意压低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平安不疑有他,她:“去王爷家里,玩吗?” 以前在皖南,大家都说天下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皇宫,她已经去过了,还在那里读书写字,那儿确实很大,多走几个宫殿,她就累了。 按说,王爷家里不会比皇宫更大的,可是,她心头浮出一丝丝期待。 真想知道,他住的地方是怎么样的。 不等裴诠回答,她说:“好呀。” 裴诠目光幽幽地望着她:“当真要跟我回去?” 平安想起家里,说:“回家问一下。”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点点头,好像家里老太太、大太太几个,已经同意了,她迫不及待想去王府玩了。 裴诠突的从鼻腔里,极轻地发出一声笑:“不用问了。” 弄得他和强盗似的,既做姻亲,他还是得留下点好听的名声。 顿时,平安眼尾一压,眼里光泽暗了下去。 裴诠:“前几日,礼部送来几盆菊花。” 平安看着裴诠,裴诠:“要看吗?” 她眉头微微扬起,重重点了下头:“好。” 裴诠:“等我送请帖。” 平安:“好。”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从营帐那儿,走到了禁苑,而那殿门内,有两道身影,正翘首以盼,是薛静安和薛常安。 … 裴诠看着平安哒哒跑回去的背影,等到她进了那殿门,他方收回目光。 一直缀在他们五步开外的刘公公,上前一步,识相道:“殿下,明日奴婢就去同礼部说,王府要办赏菊宴。” 裴诠不置可否。 回营帐路上,李敬递了个消息:“王爷,周公公来了。” 裴诠颔首。 周公公是万宣帝身边大太监的徒弟,大太监比万宣帝还要老,如今不太做跑腿的事,周公公便颇受器重。 帐内上了热茶,茶烟袅袅,周公公毕恭毕敬道:“王爷,今日出了这事,陛下本是怒不可遏,绝不让殿下白受委屈,只是娘娘和太子殿下,实在知错……” 说到后面,他声音有点不明显的打颤。 一旁的刘公公,更是恨不得把脑袋低到地里去。 裴诠端起茶盏,热气氤氲开来,瞧不清他眉眼神情。 他轻抿了口茶,声音清冷:“劳公公回陛下:本王知晓,悉由陛下决定。” 周公公躬身,回:“是。” 只一句,刘公公却隐约觉察出,王爷并没有压抑着阴沉的情绪。 便听裴诠又说:“再同陛下说,禁卫军做得不好,本王想矫正禁卫军风气。” 周公公又应:“是。” 周公公退下后,裴诠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指尖好似还沾着她滚烫的泪花,他的耳畔,响起那句软软的祝祷: “平平安安,不会受伤。” “嗯,不受伤了。”他声音喑哑,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在等平安。 她不在,也没带着彩芝青莲,薛常安当然瞒不住,也没有瞒着的必要,就跟薛静安说了个大概。 眼看平安步伐轻快,她额前的碎发,被风撩起,露出一整张白莹莹的脸儿,她眼睛弯弯如月牙,叫她们:“姐姐,妹妹。” 薛静安打量着她,见她果然没事,就说:“可算回来了。” 因为离得有一小段,她不大能确定:“那个人,是王爷?” 平安“嗯”了声,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实则是十分奇怪的,前面豫王猎虎,算到薛家的名目下,尚且可以说是为了王府和薛家的体面,可如今,豫王亲自送平安回来。 这世上,能让豫王亲自相送的,只有万宣帝和元太妃了,对平安,他实在没有必要,一定送到禁苑门口。 想起这一阵子,家里与豫王府关系的一些变化,着实是从平安回来后开始的,而无关薛家本身。 薛静安和薛常安对视一眼,都暗暗心惊。 … 隔日,马车行囊,从皇家猎场出发,浩浩荡荡往城里走。 镇远侯府的队伍里,林政对林幼荀歉然道:“说好了带你打猎,没成想出了事。” 林幼荀嘟囔:“还好有薛家的哥哥带我们。” 这次秋狩,能享受到打猎乐趣的女儿家,也只有薛家三安、徐敏儿、林幼荀和玉琴。 其余人都在等第四五天,结果出了刺客,姑娘们再是羡慕林幼荀几人,也不得已,悻悻而归。 林政摸摸鼻子,又问林幼荀:“薛家大姑娘如何?” 林幼荀:“大哥竟还问我,不是相看过了么。” 当然,她笑完自家大哥,还是说:“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放心吧,娘能看上的,不会差的,我有这么个嫂嫂也放心了。” 想起薛静安对平安的照顾,没有姐妹的林幼荀,心里也几分艳羡。 不多时,各家回到京中。 冯夫人早早收到信儿,等姑娘们回来,她好好瞧过几人,晒了两天太阳,薛静安和薛常安,肤色都暗了些。 平安倒是没什么影响,她眉眼细腻,面颊粉润,皮肤嫩得与鸡蛋白没两样。 冯夫人摸摸她发顶,说:“没受伤就好。” 至于薛镐,男儿受点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惜五日的秋狩,减到两日,冯夫人问平安:“没有玩尽兴吧,要不要去跟别家借马场,再玩几日?” 平安摇头,回了家,她就不想再出去了。 她依偎在冯夫人怀里,有些浅浅的困意,小声说:“娘,要过中秋。” 冯夫人终是一笑,是呢,其实平安能提前回来,她并不愁,反而有些开心,因为可以在家一起过中秋。 待见完母亲,姑娘们各自散了,平安得去怡德院给秦老夫人报一声。 正好,秦老夫人在隔断的卧房洗漱,平安坐在正堂,等祖母。 她突的问雪芝:“祖母吃鹿肉吗?” 薛家这次秋狩收获颇丰,当天猎的玩意儿就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公府,孝敬老人家。 雪芝便笑着说:“听说是二哥儿和张家养兄打的,老夫人多吃了两口呢。” 平安重复了一遍:“两口……” 雪芝:“怎么了?” 平安皱皱鼻尖:“少。” 雪芝噗嗤一声笑了,朝里头道:“老太太听见没,咱家姑娘说老太太吃太少了呢!” 秦老夫人扶着绿菊,从里间走出来,入了秋,她外罩一件墨绿地松鹤延年花纹长袄,看着没那么消瘦了,只是衣裳厚,叠出来的。 平安软软地唤了声:“祖母。” 秦老夫人眉宇间隆起,道:“鹿肉太膻。” 平安思考了一下:“那,吃别的。” 除了鹿肉,还有很多好吃的,只要多吃,就好。 当时远远见到皇帝时,她就觉得,太瘦了,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 皇帝倒了,有皇后扶,可祖母也那么瘦,要吃胖一些,才不会被风吹倒。 见她望着自己,满是专注,小大人似的,秦老夫人眉宇微松,几分无奈,却也缓颊说:“会多吃的。” 平安小小松口气。 正好,小厨房端上了一碟子香香软软的菱粉糕,知道是给二姑娘吃的,洒了好些乌糖。 平安还没说什么,雪芝正巴不得秦老夫人多吃点糖,忙上前拿起那碟菱粉糕,递到秦老夫人面前。 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答应在先,孙女信自己,便一脸乖巧,静静地看着自己,不得已,秦老夫人拿起一块菱粉糕,送入口中。 怡德院丫鬟们先是一愣,又赶紧低头,不敢笑得明显。 薛老爷都不敢管老太太的饮食呢,整个家里,竟是二姑娘做到了。 … 这场秋狩,对薛家来说,有不少变故,比如薛镐护驾有功,却受伤了,又比如,薛铸今日起,就不再去新山书院。 薛瀚决定亲自跟秦老夫人说这件事。 毕竟,新山书院乃天下莘莘学子之向往,薛铸自进了书院,薛家面上也有光,薛瀚要薛铸放弃,不是小事。 薛瀚到怡德院,雪芝出来回话:“老爷,老夫人和二姑娘刚睡下,老爷晚些再来吧。” 听到祖母和平安歇息了,薛瀚便说:“那成。” 他回到外书房,刚与家中养着的西宾先生,聊及此次刺客,外头却是递来了消息—— 万宣帝回宫后,狠狠斥责太子插手禁卫守备之事,禁卫军大换血,统领因守备不力,革除官职,收押到大理寺牢狱再审。 而太子停了身上所有职务,回京后只去知行殿读书自省。 前不久豫王刚从知行殿“学成”,这下,太子倒是进去了。 这惩罚,并不算太轻,但重要的是,万宣帝做主,替太子掩下刺杀豫王的丑闻,将刺客的出现归结于禁卫统领。 最后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薛瀚并不意外,他和一些同僚私底下聊过,估摸着也差不多。 只是,让薛瀚意外的另有其事,他对着来传话的公公,讶异:“什么,薛镐进禁卫军?” 那公公笑道:“是,薛二爷护驾有功,豫王殿下观他反应不错,遂向陛下举荐他进禁卫军。” 薛瀚:“可是我家的事……” 薛瀚如何不知,薛镐力气大,身板厚,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但薛家后人不得从军。 那公公只说:“禁卫军守卫皇城,此‘军’非彼‘军’,陛下都说可以,大人就不必担心了。” 薛瀚这才慢慢回过味来,竟是豫王举荐,不管是不是出于对薛镐护驾回馈,此举,着实是帮了薛家。 否则以薛家自己,不可能越过祖训,将薛镐送去禁卫军。 而薛家也不怕被人说背祖,这份祖训是薛家老太爷与圣祖一起定的,如今还是皇家放权,名正言顺! 当是时,薛瀚难掩激动,忙说:“臣知晓了,万望公公同豫王殿下回一声,薛家感激涕零!” 公公收了银子,又吃了一杯茶,这才走了。 薛瀚则叫人:“薛镐又去哪鬼混去了?让他赶紧滚回家!” … 郊外,薛镐和张大壮各自提着一只兔子,两人琢磨:“不像,不够白。” “那只兔子到底哪去了?” 两人都有点丧气,昨个儿才跟平安拍胸脯,说指定把兔子找回来,这下怎么也没找到,都不知道怎么交代好了。 正愁着,薛镐的小厮骑马过来,对薛镐说:“二爷,快回家!” 薛镐脸色剧变:“家里出大事了?” 小厮:“不是!是老爷说,王爷给二爷谋了个禁卫军差事,让二爷赶紧回去!” 薛镐瞪大了眼睛。 他以前在工部挂了个虚职,有时候点卯慢了点,就会被宫中禁卫军拦在西华门外,还得赔笑塞钱。 如今他倒好,他要进禁卫军了? 薛镐狂喜,忙问张大壮:“你知道禁卫军是什么吗?天子近臣!” 张大壮不屑:“不就是看宫门的吗。” 薛镐:“你听谁说的?” 张大壮:“哦,昨天晚上,王爷身边那个太监,问我要不要去禁卫军,我问禁卫军干嘛的,太监说是看守宫门的。” “我说那不成,我嗓音大,在皇宫里不得天天压着嗓子说话啊?累人得很。” 刘公公说的当然不止看守宫门,作为禁卫军,看守宫门只是最基础的而已,是张大壮记不住别的。 薛镐心情复杂:“那你就推拒了?” 张大壮:“对,后面那太监问我,要不要去京畿燕山卫。” 燕山卫,可是一支铁骑强兵,没有两把刷子,是选不进去的。 薛镐:“你怎么说?” 张大壮理直气壮:“我本来说不想,我就陪小妹省亲的,不打算在京中扎根,但是听说你要去禁卫军了,我就又想了。” 张家兄长,怎么能比薛家兄长差呢。 张大壮捶捶薛镐肩膀:“哈哈,好好练,你反正打不过我的。” 薛镐:“……” … 却说薛铸从新山书院灰溜溜回家,薛镐反而得了擢升,一下到了御前禁卫军。 真是起落令人猜不透。 薛铸嫌丢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不敢出门,薛镐则趁着上任前几天,和自己过去的损友,是一一告别,一副不舍的模样。 但损友只要说一句不如不去了,他又立刻改了副嘴脸,什么王爷提拔,万不可辜负云云,尽显春风得意,差点被人打了。 此事刚歇,豫王府赏菊宴的请帖,便送到了永国公府门上。 听到名头,冯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哪家的请帖?” 琥珀把描金的请帖,送到冯夫人面前,又重复了一遍:“豫王府的。” 豫王府建府十八年,头一次办宴,就是在这个关头,冯夫人很是惊讶,拿着请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原来是,元太妃以豫王府的名义,请秦老夫人、冯夫人、薛家三安,上王府赏秋菊。 本朝皇子出宫建府,并且先帝登仙后,皇子可以将太妃接出来住,以尽孝道,只是当年,万宣帝怕元太妃携幼子擅专,元太妃只能深居后宫。 时间久了,便也没人主动提让元太妃出宫。 如今,豫王府开门宴客,府上又没有女眷,是元太妃来做了这个主。 看着元太妃的字迹,冯夫人回转过神,一拍大腿,除了惊讶,还有一种直觉的紧张:“不成,真要跟我抢平安了!” 第34章 豫王府。 天际刚刚擦亮,刘公公指挥着人,把整个王府的路又洒扫一遍,然后“吱呀”一声,小厮们合力推开庄严的大门。 从大门往里面望进去,王府深深,见不到底。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除了皇宫,最大的地方就是王府,当年万宣帝命人打通万宁街两座大宅,修葺了四个月,是以超乎超品亲王的规格。 自然,没有多少人觉着不对,这是豫王府合该的。 今日王府的动静,引起周边不少人的注意,不过能住在这一片的,大部分就是朝中官员,不至于挤来围观。 不多时,李敬一声令下,侍卫小跑着站到街道各个位置。 都要深秋了,刘公公出了一身汗,看着干净整洁的街道,他吐出口气。 出了秋狩刺杀的意外后,王府办大宴,定有许多人猜忌,豫王要在京中大显神威。 但只有刘公公明白,豫王喜静,不喜闹哄哄的,办宴席与朝中无干系,仅仅是为了邀请薛二姑娘。 刘公公心想,就是不知道,豫王殿下还记不记得,曾经说过薛家二姑娘是赝品的事呢…… … 刚过辰正,平安和冯夫人一辆马车,薛静安和薛常安一辆马车,朝万宁街去。 请帖有秦老夫人的名字,这邀请是元太妃以表敬重,不过,秦老夫人是不出门的。 薛静安本也该在家中待嫁,是冯夫人觉得,机会难得,带姑娘练一练胆子也好,反正秋狩都去了,不差这一回。 不多时,等永国公府的车驾进入万宁街,街道两侧,停着各家的马车,门庭若市。 刘公公让人专门盯着,永国公府的一到,立刻被请到内里。 王府内却没有外头热闹,各家夫人姑娘一迈进来,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只因这儿与皇城是一样的端肃。 大宅第一进是侍卫、亲兵的住的倒座房,第二进场地轩阔,左右各设演武场和马场,过了二门,眼前豁然开朗,草木扶疏,奇石层叠,楼阁轩昂,檐牙高啄,一步一景,壮观而雍容。 冯夫人和薛家姑娘们被引到一座上书“碧玉清河”的宅院里。 正堂烧着暖暖的地龙,元太妃着一身赭石色宝箱花纹苏绸袄,她端坐上首,左右次第皆是京中各家夫人。 若不是姑娘们模样清丽新鲜,乍一看,还叫人以为这是几十年前的凤仪宫办宴。 冯夫人忙福身:“臣妾见过娘娘。” 元太妃笑了笑,道:“夫人莫要客气,这里不是宫里。” 再看各家夫人,是有些拘谨了,元太妃又说:“本是王府得了菊花,请诸位尽尽雅兴,若还用宫里那套,就没了意思了。” 这下,众多夫人才笑道:“既是太妃这么说,我们就随意了。” 元太妃点点头,示意庞嬷嬷看茶,这是贡茶明前龙井,汤色清亮,回甘绵长,各家夫人都品鉴起来。 听着夫人们场面话,元太妃忍不住看向冯夫人那边那三位姑娘。 姑娘们年纪正好,模样都还不错,大的那个娴静些,年纪小一点的两个更漂亮,尤其是平安。 平安身着樱粉地掐腰通袖袄,并一条雨过天晴色百迭裙,她扎着双环髻,发饰不多,显眼的是红色发带,像是一朵清荷,肌肤嫩得好似能掐出水,双眼清澈无垢,唇红齿白,不管怎么看,都令人悦目。 只看小姑娘听着旁人说话,她缓缓端起茶盏,拿起茶盖,仔细吹了一会儿,小小抿了一口。 突的,她咬了下嘴唇,小脸微微一皱。 看来是被烫到了。 元太妃把庞嬷嬷叫来,低声吩咐:“这茶怎么烫了?” 庞嬷嬷以为是元太妃不喜欢,说:“都是挑宫里的沏茶好手来泡茶,可是要换一位?” 元太妃:“给薛家上的要适口。” 再看薛家那几位姑娘,平安已经放下茶盏,庞嬷嬷人精似的,顿时明白了,只要薛二姑娘觉得烫,就是烫了。 不多时,一个宫女端着茶盏,低头走到薛家的位置,给平安换了一盏茶。 虽然动静不大,但这么多双眼睛,看在眼里的,也不在少数。 冯夫人借着吃茶的空隙,掩饰了下唇角,元太妃重视平安,按说她得高兴的,可一想到她重视的缘故,她又提不起多大情绪。 待众人吃了口热茶,元太妃便站起来,道:“光坐着也没意思,是该看看菊花。” 大家三言两语应着,向碧玉清河外走去。 院中摆满了菊花,粉色、白色、黄色、紫色,应有尽有,魁首是两盆绿菊,碗口大的菊花,又漂亮又大气。 平安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姑娘们又说着作诗,她并没有急着作诗,而是侧耳听着。 突的,有宫女自二门进来,对元太妃道:“娘娘,太子妃殿下和两位郡主来访。” 当是时,所有人面面相觑,这宴席都开始了,她们才来…… 元太妃神色不改。 元太妃母族在西北,父兄都在边疆,无诏不得回京,京中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却不代表秋狩刺杀后,她还要觍着脸,请东宫上门。 然而,东宫太子妃却自己登门了。 是谁脸皮厚,倒不必去争论,元太妃道:“请进来吧。” 没一会儿,李氏带着玉琴、玉慧两位郡主,到了碧玉清河,她笑道:“听闻太妃娘娘和王府办宴席,我们便过来了,不打扰吧?” 按辈分,元太妃是李氏的庶母,是两位郡主的庶祖母,元太妃没有任何表示,由庞嬷嬷说:“殿下来了,便看看菊花吧。” 既是皇家,就不能小家子气,这话维系了体面,又没说得那么客气,大有叫李氏闭嘴的意思。 李氏忍住不快:“嬷嬷说的是。” 是张皇后让她来的,不然依她的性子,王府办宴,她怎么会来。 在这儿,除了个别姑娘还陪在长辈身边,大部分姑娘都聚到一起,渐渐和长辈分成两拨人。 玉琴、玉慧两人就到了姑娘堆里。 徐敏儿道:“两位来得正好,大家在作秋菊诗呢。” 又是一阵说笑。 薛静安悄悄靠近玉琴,她俩上次秋狩走得近,薛静安自认为了解玉琴,她是个好脾气的。 薛静安道了声:“郡主。” 玉琴:“嗯?” 薛静安:“不知道这段时日,玉慧郡主可有不寻常的地方,比如,养兔子?” 玉琴笑了笑,说:“这我倒不大清楚,不过……”她看了眼人群里的玉慧,还有平安,笑道,“玉慧其实很喜欢兔子的。” “她一直和我说,你家妹妹的兔子真可爱。” 薛静安心道,果然是玉慧拿走了兔子,还瞒得死死的,她不由有些烦闷,不过目下没有证据,只能压在心里。 玉琴同薛静安说:“你家二妹妹,长得真可爱,说话也这么可爱。” 这时候,诗作正轮到平安,她用手拨弄着菊花的绿叶,一边思索,一边从嘴里蹦字:“秋叶、旋旋……” 薛静安不由一笑:“她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说话总要想想,现在好多了,刚回来的时候,说话更少。” 玉琴突然说:“她要是我妹妹就好了。” 薛静安当是玩笑,小声说:“家人么,到底看缘分,我看玉慧郡主也依赖着郡主,也是姊妹情深。” 嘴上这么说,实则她心里自得,平安回来后,别的不说,她就再也没被玉慧欺负了,还得了一门好婚事。 她的日子越来越舒心,多亏平安是自己妹妹。 这要是玉慧郡主是自己妹妹,她指不定日日要和她吵架,吵得比薛常安还凶。 … 却说那菊花一盆盆,一簇簇,直摆到碧玉清河外,不花个把时辰,还真没法浏览完,何况是仔仔细细赏玩,那真能看上一整日。 平安看得慢,吊在队伍后面。 渐渐地,她有些累了。 她坐在花丛里的石头,翘起脚歇息,她抬眼,看向远处青空,白云如丝,霎是漂亮。 看着看着,她浓黑的长睫垂落,眼皮轻轻耷着。 好舒服。 她刚有点困意,往后一仰,倏地,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那只手手指如玉,白皙细长,力道不重,却稳住了她的身形。 身后人道:“摔了。” 平安:“王爷。” 她叫完人,才回过头。 裴诠头发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一件玄黑暗纹箭袖袍子,如画笔着墨勾勒出他身形利落,加之肤色白皙,他像涉着黑夜而来的冷月,隐隐几分沉色。 感觉到她将要倚在自己手上,他往前顺手一带,将她带下石头。 平安轻轻跳了下来,颠了两步,才站稳了。 见是豫王,一旁的彩芝和青莲,都赶紧低下头行礼。 裴诠对彩芝说:“我带你家姑娘,逛逛王府,你同你家夫人说一下。” 彩芝:“这……”但她反应过来,这不是询问,是通知。 她去前面找冯夫人耳语,冯夫人神色微变。 到底定婚了,且请示到她这儿,光明正大的,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对彩芝说:“和青莲跟着姑娘,记住,巳正就回来,不要耽搁。” … 离开了碧玉清河,裴诠和平安逛起了王府。 偌大的王府,只有他一个主子,后院很多地方都是空着的,没有人住,甚至,裴诠也是第一次来,竟也有些新鲜。 不过,逛王府是不用裴诠说什么,因为平安只顾着看,她什么也没问,乖巧得很。 但她不问还好,一开口便是:“王爷住在哪?” 倒想直接去他的住所了。 知道她只是好奇,裴诠:“从这边走。” 王府按照宫制而来,除了刘公公,还有四个太监在内宅走动,其余小厮都在外面,里面的婢女,也是宫女规制。 裴诠平时住的院子外,群竹环绕,碧翠如玉,很是幽雅。 平安在门口停下脚步,她抬头看着匾上三个字,仔细认了好一会儿,她念了出来:“静、幽、轩。” 说完,她又说了一句:“好听。” 裴诠“嗯”了声。 这三个字,是万宣帝题的,今日在这座宅子走了一遍,他才发现,是留了不少万宣帝的手笔。 而静幽轩内乍一看,没有那么奢华,但和平安自己住的地方很不一样,她现在住在春荇院,里面用的多是粉绿红紫,热闹非凡,很喜庆。 静幽轩正屋离,家私多用黑楠木,漆器花瓶也是素雅的白,颜色淡雅,风格清冷。 自然,再平平无奇的摆件,一细究,就知道得有些年岁。 比如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画的颜色已经不够鲜丽,但画中的老虎,紧紧盯着画外人,身体前倾,仿佛随时都要跃出画来,熠熠眼眸中,含着凶狠之意。 这是前朝大家的真迹。 平安不懂价值,但她知道好看不好看,她觉得画里的老虎就很好看,就是有点凶,和生气了的裴诠,很像。 看得她不由挪开视线,躲了下它的眼睛。 突的,她想起王爷是会画画的,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裴诠:“王爷……” 没等她把话说完,裴诠已知道她的意思了,说:“不是我画的。” 平安收回目光:“哦。” 裴诠稍稍抬眉,说:“我复原的。” 这幅画经过两百年岁月的洗礼,早已斑驳,是他揭开画纸,重新覆上新纸,做了防虫再裱上。 于是,平安又用水亮亮的眼睛,看向裴诠。 难怪她不爱说话,因为一双秋水般粼粼的眼眸,便让人读出她的意思,比如她现在,就觉得他很厉害,真就干净纯澈如白纸,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 裴诠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平安在正屋环视一圈,发现中间隔着一道碧纱橱的地方,她以前在春蘅院睡过,知道里头应该是床。 她走了过去,没几步,就被裴诠拽了下后衣襟,脚步不得不刹住。 裴诠:“那里不能去。” 平安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裴诠语气里,透着几许无奈:“拜了堂,才能进。” 但还有四个月。 平安先是“哦”了声,她知道,在皖南,小孩子会玩拜堂的游戏,每次都有人争着和她拜,但大哥会把人打跑。 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巴巴地看着裴诠:“现在拜吗?” 裴诠:“……”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婢女,她们低着头,脑袋就快低到脚尖儿似的。 再看平安,裴诠眼底墨色渐重。 他压低声音,含着一□□骗般,道:“可以啊。” 每一次,他对自己说,还有八个月,五个月,四个月,好像很等得起。 只是,如果不在乎,不会把这个月份记得这么清楚,潜意识盼着数它,日子就会突然变少,但事与愿违,时间是越数越长。 什么时候,他才能把她圈在自己的领地里。 他压在衣领下的喉结,有一下,没一下地滚动着。 突的,“啪”的一声,另一边隔间,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平安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 只看那边是房中的小隔间,她看着裴诠,一副很想去看的样子,什么拜堂不拜堂,都没关系了。 裴诠沉默了一会儿。 须臾,他方缓了口气,道:“可以去看。” 便看那一堵墙后,竟是一处小景观。 景观里有山树,有河草,还有小亭子,一只白色的、又肥又圆的兔子,正仰躺在草上打滚,刚刚声响,是它打翻了食盒,兔粮都掉了出来。 平安认出来,那是她换给裴诠的兔子。 他喂得很好,它长胖好多,皮毛也雪白又毛茸茸。 平安怔怔看着兔子,裴诠站在她身后,察觉她情绪突的低了,他问:“不喜欢我弄园子养它?” 平安摇摇头。 这样一个小园子多漂亮啊,景色秀丽,还有屋檐遮雨挡风,她要是兔子住在这里,吃吃草,打打滚,肯定很开心。 她只是想起,他换给她的那只兔子。 如果是以前,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她就会把她那边兔子不见的事实,直接告诉裴诠。 可是,她刚刚张嘴,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下去。 王爷把她的兔子养得很好,是她把他的兔子弄丢了,如果换做自己,王爷把她的兔子弄丢了呢? 那样不管什么原因,她心里都会空空的,堵堵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难以分清,总之,不是好事。 她不想让王爷知道,还是等兔子找到了,再告诉王爷。 虽然平安什么也没说,可是就像有一朵乌云,飘到了她头顶,让她焉哒哒的。 裴诠便又问:“是有什么事?” 平安又一次摇摇头,怕裴诠不信,她轻声说:“没什么呀。” 裴诠的眼神冷了冷,她有事,但不打算告诉自己。 他抬手,手掌轻轻按住平安的后颈,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脖颈,有几分将她掌在手里的感觉,这才压下骤然汹涌的阴鸷。 瞧着时辰差不多,彩芝硬着头皮走上前,道:“姑娘,夫人吩咐巳正回去。” 平安“唔”了声,她很听冯夫人的话,便对裴诠道:“我走了。” 裴诠淡淡应了声。 … 等平安和两个婢女都走了,裴诠看了看兔子,道了声:“来人。” 刘公公低头走进来。 裴诠:“让人去查一下,二姑娘的兔子是不是不见了。” … 众人午饭是在王府吃的,宴席直到未时末,才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冯夫人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带着三安和元太妃道别。 元太妃这时候,才看向平安,笑道:“好孩子,你过来。” 平安走到她身边,元太妃从手上脱下一只镯子,放到她手里,说:“这镯子不算珍贵,就是戴着玩玩,日后给你更好的。” 冯夫人把那“不算珍贵”“给你更好”几个字,在嘴里嚼一遍,心里酸酸的。 都给了那么一套头面,还说这些。 罢了,她也别想那么多了,元太妃多么圆滑一个人啊,当年统领六宫,妃嫔对她基本都是服气的,她就是运气差一点,才没有封后。 不过是收拢人心的手段,她也不用想太多。 平安谢过太妃,一行人被元太妃的心腹庞嬷嬷一路送到了门外。 今日下午,阳光有点薄,入了秋,这个时候也不热,暖融融的。 冯夫人对庞嬷嬷说:“劳烦嬷嬷了。” 庞嬷嬷:“不劳烦,是奴婢该做的。” 另一边,彩芝掀开车帘,刚要请平安上车,突的,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一愣,望向公府的马车里。 下一刻,彩芝尖叫了一声。 而平安也看到了。 马车内,一只兔子丢在马车正中央,流了一地鲜红,白色的皮毛,也被染红了。 刺得眼睛生疼。 冯夫人和庞嬷嬷都吓一跳,冯夫人:“什么事?”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走了过来,平安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拦住了薛静安和薛常安的视线。 她肩膀轻轻打颤,声音很轻,尾音压抑着颤抖:“不看它,不看它。” 但她的眼里,已经蕴满了泪,眨眼一瞬,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第35章 平安哭起来没有声音的,她睁着眼,泪珠却哗哗淌着。 好像比起她的情绪,她的身体更早反应过来。 她是怕的。 冯夫人赶紧把她搂到怀里,手搭着她后背心,这么久了,她第一次见平安哭,心口都皱成一团,疼死了。 车帘已经被放下来,彩芝脸色苍白,解释:“是,是死兔子……” 冯夫人:“怎么会?” 薛静安和薛常安也捂住嘴唇。 琥珀和庞嬷嬷过去撩起车帘,她们看了眼,都是紧紧皱眉。 庞嬷嬷指挥让几个婢女,把公府的马车牵走,去处理兔子尸体,她神色严肃,对冯夫人说:“夫人家少了一辆马车,这时候也不好回去,且先回王府歇歇。” 事情发生在豫王府门口,今天又是豫王府第一次办宴席,不管出于什么缘故,对豫王府而言,定要查个底朝天的。 冯夫人能感觉到,自己怀里的平安身体轻轻颤抖,她回庞嬷嬷说:“好。” 很快,元太妃也知道了。 能在先帝登上贵妃之位,元太妃何尝没经历过这些龌龊手段,只是没想到,回遇到有人把它用到王府、薛家姑娘身上! 她猛地一拍桌,多年修佛的清苦淡然,霎时被冷厉覆盖:“现在开始,今日与宴的人都不能走,先把她们留下来。” “前头走的林家、刘家、马家,也让人请回来。” 庞嬷嬷:“已经吩咐下去了。” 元太妃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平心静气后,前往冯夫人几人在的宁心阁。 宁心阁中,薛静安刚说完什么,冯夫人正盛怒,见到元太妃,冯夫人说:“娘娘,此事与那玉慧郡主有关!” 既有头绪,总比抓瞎好,元太妃问:“如何说?” 薛静安又急又气:“这兔子许是前阵子秋狩,张大哥给二妹妹抓的,但它丢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问了宫人,都说不知。” 薛常安也点点头。 薛静安:“玉慧也想要兔子,一直说二妹妹的兔子可爱,而且那天,她没有和我们一处。” 再加上玉慧曾经针对过平安,只有她,没有别人了。 元太妃便叫庞嬷嬷:“让东宫的过来!” … 碧水清河中,宴席未到大散时,元太妃这个主人家,却匆匆离开,各家夫人们心里都明白,应当出了事。 不过戏班子还在演,大家都是聪明人,不至于追问元太妃去哪。 最幸灾乐祸的,自然是玉慧。 她捻了个葡萄,一边慢慢剥皮,一边同玉琴笑说:“哪有什么原因,那人在宫里待久了,操持宴会都不会了呗。” 玉琴看她,突的笑了下。 玉慧这厢刚讽完元太妃,就有人请太子妃李氏与她们,一同去宁心阁。 太子妃李氏皱眉,她这趟来豫王府,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受张皇后指使来“求和”,并无意激增与豫王府的矛盾。 再想到自秋狩后,太子老老实实去知行殿,自家人行事也收敛了,李氏自认事情与她们无关,以防万一,还是叫了个人,看情况给凤仪宫递消息。 接着,她便带着两个女儿,雄赳赳到宁心阁。 不曾想,宁心阁一派严肃,薛家几人都在,冯夫人就算了,另两个姑娘,竟胆敢对她们怒目而视。 薛平安则被冯夫人抱在怀里,她似乎出了不少汗,额角的碎发都湿了,向来乌黑圆润清澈的眼中,空茫茫的,眼眶微微泛红。 冯夫人给她擦汗,她拍着她的肩膀,安抚:“没事了乖儿,娘在这,没事了……” 平安趴在冯夫人的怀里,没吭声。 李氏扫了下情况,立时知道,这次事情不小,她便问:“太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元太妃冷声:“玉慧,是不是你使人往薛家马车上,放了死去的兔子。” 死相还相当惨烈。 李氏心道不好,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在这节骨眼上,也不能怪元太妃上来就质问。 玉慧觉得好笑,道:“不是我做的。”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安静,她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连母亲、姐姐也是。 玉慧顿觉荒谬,又说:“我是最坦坦荡荡的,我要干什么事需要背着你们?” 她之前被禁足一个月,后来传出平安被拐卖的事,她都没参与,她又不是蠢的,做什么去惹一个不好惹的人? 李氏瞪了眼玉慧,她愈发肯定是玉慧做的,她早吩咐过她安分些,怎生又闹出这种事! 李氏只好对元太妃、冯夫人说:“玉慧的性子是这样,她还小,可能失了分寸……” 冯夫人:“我们家的年纪也小,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却在此时,薛常安倏地站起来:“娘,快看姐姐!” 本来好好坐着的平安,突然浑身冒着汗,一张小脸通红,她浑身一软,竟是晕过去了!冯夫人一摸:“不好,是风邪侵体!” 元太妃赶紧站起来:“府医还没请来吗?” 早在事发,怕姑娘受惊,就去请府医来了。 这时,宁心阁外,婢女们纷纷行礼:“王爷。” 只看裴诠携一身冷意,面如寒霜,他身后跟着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医,阔步迈入堂中,她一眼瞧见晕厥过去的平安。 来不及见礼,裴诠直接走到冯夫人跟前,对太医道:“先看诊。” 太医把脉,道:“姑娘是受了惊吓,引起高热。” 裴诠朝平安伸出手。 见豫王面色沉着,威势过盛,冯夫人不由松开手。 裴诠轻松将平安打横抱起来,他看向元太妃和冯夫人,道:“母妃,冯夫人,这儿不是诊疗的地方。” 元太妃回过神:“是,是,这儿太吵了。” 平安本就受了惊,是她们在说死兔子又吓到她,要去安静的地方才好。 裴诠语气冷冽:“儿臣会把她安置好的。” 见状,彩芝和青莲赶紧跟上,冯夫人虽然很想跟上,可是,害得平安发起高热的罪魁祸首,还没定论,这儿还需要她主持大局。 她看向玉慧,又气又痛,近乎捶胸顿足:“以前你诓我儿换了宫女衣裳,也就罢了,可是,你现在做的太恶毒了!” “你若恨薛家,冲我来,冲谁都行,为什么是平安?平安才回来,明明也没见几面,你为什么!” 说着,冯夫人潸然泪下。 一个四十多岁的贵妇,再急的脾气,做事也会体面,说话也会留退路,可冯夫人如今顾不得这些了。 她说得直白难听,却字字泣血。 玉慧愣住,李氏知晓这回闹大了,于东宫不是好事,忙扯了下玉慧的胳膊:“快跪下,认错啊!” 玉慧:“我没有,不是我……” 她忙看向玉琴,玉琴是她的嫡亲姐姐,玉琴说过,庶出的才是贱人,嫡亲血脉相连,只有嫡亲才是亲姐妹。 像薛家那种,都是假情假意的姐妹,所以,玉琴一定会相信她的,对吧。 却看玉琴笑了下,道:“妹妹,平安妹妹被你害成这般,你还要死犟吗?” … 静幽轩内,平安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彩芝和青莲在一旁伺候。 平安嘴唇泛白,薄薄的眼皮不安地轻动着。 方才在宁心阁,老太医只是浅浅把脉,做了论断,如今才仔细将平安的左右手,脉象都摸过一遍后,老太医皱眉。 裴诠问:“如何?” 老太医:“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了屏风后,老太医压低声音:“姑娘着实受惊,须得喝几副安神汤,就是追根病原的话,或许姑娘,从前就受过这种刺激?” 裴诠脸色微变,他蹙起墨眉,道:“她九岁前的记忆不见了。” 老太医沉吟:“许是与此有关系。” 九岁,不算大的年纪,很多人不记得自己九岁以前的事,也没什么。 只是如果平安本来可以记得,却因为一些缘故不得不忘记,若事故源再现,则会刺激导致这样的高热。 但老太医行医多年,只遇到一例这样的病人,平安是第二例,他不大能肯定。 老太医:“再观察吧,这几日尤为重要,不能再受刺激。” 裴诠低低“嗯”了声。 才开了药,让人下去熬,一个婢女进门,道:“殿下,玉慧郡主不承认是她,现在在宁心阁闹开了……” 裴诠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阴鸷,却听里头,彩芝传来惊呼:“姑娘!” 平安坐起身,她呼吸有点急,双眼蒙着一层水雾,看着陌生的床帐,她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在这儿。 直到看到裴诠从屏风后进来,她眼睛微微睁大,顿时鼻子一酸,张口想说什么,但没能发出声。 裴诠俯身坐在床沿,他指腹抹掉她下颌的一滴汗珠,声音低沉:“怎么起来了?” 平安下意识蹭了下他的手指。 她长睫颤了颤,看着裴诠,裴诠高大俊美的身影,在她双眸中留下清晰的样子。 那只满身是血的兔子,虽然还在她脑海里,可她记起来了,王爷也流了血,他却没事。 她低头,用一只手勾住裴诠之前受伤的左手,但手上力气弱,是裴诠自己把手抬起来的。 左手早就结痂了,没有血。 她心口莫名紧绷的弦,终于微微一松,流血不是一定会死,也可以好的。 脱了力,她往前一靠,圆圆的脑袋,抵在裴诠胸口上。 先前因为盗汗,冯夫人一直给她擦汗,后面彩芝也是,她的双环髻些微凌乱,脑袋有些毛茸茸的。 裴诠将手轻轻放在她后脑勺,顺着她翘起的发尾,微微压了一下。 任由着她靠着自己,他沉默着,可是场上除了平安,没有人敢喘一口气,山雨欲来似的压抑。 平安缓过了那阵头晕,她鼻尖轻轻抽了抽,嗅嗅。 裴诠拧起眉头,问:“鼻子不舒服?” 平安慢慢抬起脑袋,她张开唇,声音有点艰涩:“……好香。” 好香,好闻。 王爷身上的香味,乍一嗅,有一点凉丝丝的感觉,就像秋霜落在绿叶上,但是闻到腹腔,它就融化了,香香的。 裴诠抬手,轻轻捏住平安的鼻尖,淡淡地说:“不要乱闻。” 只是他方才那骇人的戾气,却稍稍消散。 被捏着鼻子,平安也不知道挣脱他的手指,而是张开嘴唇,缓缓呼吸着,软软的热意洒在裴诠手上。 裴诠眼神一沉,倏地松开手。 一旁彩芝和青莲根本恨不得脑袋垂到地上,裴诠使唤:“去宁心阁告诉太妃,把玉慧押解去大理寺。” 话音刚落,平安却摇摇头,她现在还靠在他怀里,就像一团炸毛的雀儿,一团痒痒地扎着他。 她明明有很多话,可是到唇边,只有单字:“不、不……” 裴诠:“不要急,我在听。” 平安舔了舔干燥的唇,缓了好一会儿,小声说:“不是她。” 裴诠:“不是玉慧?” 平安点点头。 原来她都听见了,想起方才太医的话,裴诠掩去眼底的阴沉,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她?” 刚刚在宁心阁,平安像是被罩在一个琉璃瓶里,对外界的反应都很迟钝,但她还记得一件事,她慢慢地说:“她说,不是她。” 裴诠一顿,拐着弯明白了她的意思,平安是想,玉慧说不是她,那就不是她。 她不是故意相信,一个曾经坑过她的人,她只是简单地像,应该听听那个人的话。 裴诠眼底微微闪烁,道:“知道了。” 刘公公从外面进来,隔着屏风道:“王爷,秋狩那天在的宫女、太监,都找来了,现在可要审?” 早上裴诠让人查过,平安的兔子不见了,他找人找齐这些宫女太监,只是没想到下午就出了这种事。 裴诠想了想,说:“送去宁心阁。” 平安又有些困意,她轻轻打了个呵欠,彩芝前来扶着她躺下,裴诠叮嘱:“看好你们姑娘。” 彩芝硬着头皮:“是。” 裴诠再看了眼平安,点了青莲,和自己离开静幽轩。 … 却说宁心阁。 在玉琴说完玉慧后,玉慧震惊地看着玉琴,她到底有没有做过,玉琴应该最清楚,因为玉慧对她,就没有秘密! 突然,她脑海里滑过一个画面,不久前,玉琴的手好像被什么动物咬伤,她当时还问过玉琴,她有一个猜测,但还是太难以置信:“你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 玉琴疑惑地看着玉慧:“什么伤?” 她把手伸出来,袖子往上拉,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 玉慧脸色倏地铁青,也是,这么久,什么伤都该好了。 李氏不懂她们在打什么谜语,她只知道,这回就算张皇后来了,也救不了玉慧了,她怎么能犯这种蠢呢! 她对玉慧说:“你难不成还想攀诬你姐姐?你姐姐何时做过这种事?” 玉慧:“都说了不是我了!” 她突然后悔了,以前她为什么会觉得玉琴的话,都是对的呢?还有母亲,为什么都不查一查,就觉得是她呢! 等等,她突的打了个寒战,这种嫁祸,她不是也用过吗,对太子良娣那边两个妹妹,当时也没有人查。 还是玉琴给她支的招。 元太妃冷漠:“争这些有什么用,再不认,报大理寺。” 若闹到大理寺,玉慧就算是脸皮被扒下来一层,再没有脸面见人,万宣帝知道后,极有可能褫夺她的封号…… 玉慧忽的反应过来,难道玉琴是想让大盛只有一个郡主吗? 她冷笑,不然她想不通姐姐为什么这么对她,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只能狠狠摇头,道:“真的不是我做的!” 终是知道,往常自己对别人做的事,落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 这时,又听外头通报,是裴诠折返,第二次来宁心阁,他情绪藏得更深,只眼底翻滚着浓烈的墨色。 青莲小步走上前,对冯夫人和元太妃说:“二姑娘刚刚醒转了,太医说,吃点安神药压一压,莫要再受惊就好。” 冯夫人拍拍心口。 元太妃和太子妃李氏都大松口气,只是原因不尽相同。 裴诠对门外道:“带进来。”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府管事刘公公带着一行太监宫女加起来,竟是有七八人多。 玉琴看着里面几人,微微挑眉。 太子妃李氏也是奇怪:“这是要做什么?” 裴诠言简意赅:“这些人,都是当日在秋狩亭子的。” 元太妃没问儿子为什么这么快找出来,只说:“那行,一个个好好审。” 裴诠没有说话,刘公公会意,这是不必细审的意思,他直接上前,问第一个太监:“当日是谁带走二姑娘的兔子?” 太监:“奴婢不知……” 裴诠看也没看,挥挥手。 那太监被几人拉下去,他似乎也没料到,这个机会竟是他唯一的机会,忙看向东宫三人,道:“王爷饶命,奴婢知道,是玉慧郡主!” 所有看向玉慧的目光,更加凌厉,玉慧脸色煞白,死死攥着手。 这下,她完全无法争辩了。 裴诠却不为所动,冷声:“不是她。” 元太妃:“这是何解?” 青莲犹豫了一下,说:“回娘娘,二姑娘说,郡主说不是她,就应该不是她。” 玉慧一愣。 她眼前浮现那个被吓得小脸煞白,浑身冒汗,甚至还厥过去的人儿。 没人相信自己的时候,她气急败坏,甚至想和李氏说的一样,把玉琴拉下水,可是突然有人信自己,还是那个被自己“害”的人…… 她突然傻了,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玉琴面上带着浅笑,却缓缓攥紧手指。 第一个太监被拖下去,屋外传来一阵阵板子打肉的声音,刘公公便看向第二个太监:“你可想好了,只有一次回答。” 第二个太监猛地跪下,惊恐道:“奴婢知道,是、是……” “是玉琴郡主!” 第36章 这一声出来,有两个宫人也挨不住了,跟着跪下:“那是秋狩第二日,奴婢瞧见了,是玉琴郡主带走了兔子。” “郡主还让奴婢不要说……” 三言两语,真相水落石出般。 玉慧指着玉琴:“果然是你!上回我就看你手上有伤口!” 被当堂揭穿,玉琴唇角含笑,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带走的兔子。” 太子妃李氏都糊涂了:“这,这?” 玉琴又说:“但我没有把它杀死,它现在就在东宫好好的,不信,让人拿来就是。所以,原来你们以为马车里的兔子是它,那我也不清楚呀。” 元太妃示意,当即就有人拔腿去东宫。 李氏不解:“玉琴,好端端的,你做什么带走人家的兔子?” 玉琴说:“我瞧它可爱,想逗弄它,可是它不肯,对么,静安妹妹,常安妹妹。” 她点到了薛静安和薛常安,这两人本以为,一切都是玉慧做的,心里积压着怒意,眨眼间始作俑者变成玉琴,既令人吃惊,又令人生怖。 尤其是薛静安,她也才想起,是她先入为主认为玉慧会做这种事,甚至找玉琴求证。 而玉琴不仅不为妹妹的人品保证,反而用一句话暗示她。 可她又不能斥责玉琴什么,那句话即使是暗示,信了暗示的是她自己,不知不觉间,自己被她玩于股掌之上。 薛静安下意识避开玉琴的目光。 薛常安想起那日亭子的事,兔子果然只亲近平安,这事再找几个人问,也一样的。 薛常安应到:“是有这么回事。” 正说着,去东宫的小厮快马加鞭归来,把兔子也带回来了。 宫人提着一只金打造的笼子,道:“娘娘,王爷,这是郡主说的兔子。” 裴诠低垂俊目,用手逗了下兔子,果然是他换给平安的那只。 李氏当即大松口气:“显见薛家马车的兔子,与我们无干,指不定你们何时得罪了人,却要赖到东宫,居心何在啊。” 玉慧也呆住,如果兔子还活着,那她刚刚受的委屈,又算什么? 冯夫人觉出不对劲,若真是他们找错人,是平白给东宫递把柄。 都怪她,一遇到平安的事,就心神大乱。 她忙看向元太妃,正想着怎么把这件事圆过去,以免牵扯豫王府,元太妃却给她递了个眼神,让她别说话。 冯夫人闭上嘴,就听得裴诠道:“玉琴偷盗,不可不罚。” 他手指依然逗弄着兔子,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本朝犯偷盗罪者,拘役三年以上。” 李氏忍着怒意:“不过就是一只兔子,算什么偷?” 薛常安这时插了一句:“不问自取即是偷,敢问郡主殿下可知,我家姐姐为了找兔子,使了多少办法?郡主殿下居心叵测!” 冯夫人也反应过来,如果不是玉琴偷兔子在先,怎么会有这种时候? 元太妃吐出口气,看向薛常安的目光,些许赞赏。 玉琴站在堂上,她唇角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好像眼前一切,都不足为惧。 活兔子么,是她偷的,那死兔子么,也是她让人做的。 这一招,第一,意在除掉玉慧这个蠢妹妹,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妹妹,可以换的话,早就换掉了。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为了检验。就算所有人都说平安已经忘了小时候的事,她还是不信。 可是,当平安的确忘了的事实放在自己面前,玉琴莫名可惜,她居然真的忘了。 后者目的达成,就差前者。 但她本以为可以简单除掉玉慧,所有人都和她想的一样,被玉慧从前的行为误导了,偏偏平安一句话,成了第一个变数。 她是傻子么,竟然为害过自己的玉慧说话。 玉琴想,的确是傻子,和小时候一样傻。 场上第二个变数,就是她的好皇叔祖,他不仅信平安所言,直接排查下去,如今还抓着她拿兔子的事不放。 玉琴留着那只兔子,本是以防万一的后手,如今这后手,却也成为针对她的证据。 不过,她还有后手的后手。 宁心阁外,刘公公走进来,拔高声音:“禀太妃娘娘,王爷,凤仪宫王嬷嬷前来送礼。” 李氏前面叫人去凤仪宫报信,张皇后的救兵终于来了。 李氏一喜:“还不快请进来?” 刘公公看裴诠,得了首肯,方把人带来。 王嬷嬷来得急,到了堂上才擦擦汗,说:“这儿的事,皇后娘娘业已知情,只吩咐奴婢带话:既是家事,何必弄到大理寺去,把郡主送大理寺,让天下怎么看皇家?” 这就是叫豫王府适可而止。 裴诠收回逗兔子的手指,拿起巾帕擦擦手指,他抬眼,冷淡地说:“既是家事,且事由还没查明,那就送玉琴到太寿宫,陪太妃娘娘念经。” 元太妃反应过来,道:“太寿宫宫中请了佛像,正好玉琴须得清心正气。” 李氏和玉琴则变了脸色,好么,一句“家事”,反成了他们的说辞了! 进太寿宫是比大理寺、刑部体面,可是,太寿宫也完完全全是豫王的地盘,东宫一点都插不了手。 李氏不快的缘故,是觉得东宫被压一头,一个身居宫中多年的老太妃,竟也敢对东宫出手。 玉琴想得深一些,她知道,裴诠直觉敏锐,生性多疑,定要继续调查死兔子,不肯罢休,不过好在,该处理的人证物证,她不像拿兔子时候粗糙。 而且,她婚期在十一月,到时候太寿宫不想放人也没办法,庶祖母哪有压着孙女不嫁的道理。 她很快又扬起笑容,主动道:“也好,还请太妃娘娘莫要嫌弃我烦。” 元太妃:“无妨。” 李氏再不愿,也只好咬牙忍下,总比因为一只破兔子,把玉琴强送去大理寺或者刑部好。 她只好也同意了,换张皇后来,玉琴做错事在先,又有裴诠拿辈分压着,还真没办法。 当是时,三人离开宁心阁,玉琴则被庞嬷嬷找人带走。 李氏担心:“你在太寿宫好吃好住,娘肯定和你皇祖母一起,快点让他们把你放出来。” 玉琴:“知道了。” 玉琴看了眼冷脸的玉慧:“妹妹,姐姐要走了,你都不说什么的吗?” 要不是这还在豫王府,玉慧早就气炸了,她恶狠狠瞪着玉琴:“你最好去死。” 李氏一惊,用力搡了下玉慧:“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姐姐,枉你姐姐往日待你那么好!” 玉慧看着李氏,想起刚刚母亲也逼着自己认账,她心里像是裂开一条缝,呼啦啦地吹着风。 从前母亲和姐姐对她的“好”,真的是好吗? 她不懂了。 … 此事既定,冯夫人因前头情绪过于激动,此时浑身疲软,便对元太妃道:“臣妇托人回家里带了信,如今该有新马车来了,不好叨扰,这就告辞。” 裴诠道:“冯夫人。” 冯夫人霎时一惊,她向来知道豫王不好相处,刚刚堂上审人问话,豫王的阴沉凶戾,敏锐如鹰,更是让她心惊肉跳。 因此她忙起身,恭敬道:“臣妇在。” 裴诠说:“老太医说,二姑娘受惊,不好立时腾挪,恐会又发高热。” 冯夫人:“这……难道能留宿王府么?” 元太妃做主:“如何不能?二姑娘今日遭了大罪,也是我安排不当,今日我就住在这了,新珠,你今日也住这吧,王府多得是空房。” 冯夫人想起平安昏厥的样子,很是心疼,那老太医都这么说了,她定不能再冒险了,遂道:“那臣妇与女儿就叨扰了。” 只是,薛家人要住在王府,也得拿出个名头。 元太妃和冯夫人折回宴上,此时距离事发,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宴上依然热热闹闹的。 宁国公府夫人疑惑:“冯夫人,你不是回去了么?” 元太妃替冯夫人说:“是薛家姑娘吃了发物,浑身不适,老太医说了,不能吹风受冻,只能留在王府观察一晚上。” 冯夫人:“是,是。” 见冯夫人神色憔悴,众夫人都说理解,又劝冯夫人:“我那侄儿当年就是吃了花生,浑身起疹子,没人留心,回头知道是发物时,已经晚了。” “这回可得千万注意……” 说着又是一阵叹息,讲起育儿的难处。 … 薛静安和薛常安不留宿王府,回公府前,她们都想见见平安。 多亏平安,她们没人见到兔子的惨状,可是,平安自己是被吓一大跳,以至于高热。 她们两人心情沉重。 沉默之中,薛静安说:“我从没想过,玉琴郡主是这种人。” 薛常安不留情面:“你还和她走得近呢。” 薛静安:“……” 她俩之间隔太多了,如今能好好聊一句,都不错了。 两人被婢女带到静幽轩,婢女道:“姑娘稍等。” … 平安睡了一觉,热意压下去不少,安神汤也熬好了。 在一阵汤匙搅弄碗底,“叮叮咚咚”的声音里,她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看起来,非常苦。 平安又缓缓闭上眼睛。 裴诠:“我看到你醒了。” 装不下去,平安认命地睁眼,她双手拉着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 裴诠端坐在床边的满绣圆凳上,他一手端着平口莲花纹瓷碗,另一手拿着瓷白汤匙,房内光线微暗,他的手指似乎比汤匙还要白皙,像玉节一般漂亮。 他道:“吃药,不然不能好。” 眼看必须吃药,平安慢慢钻出被子,彩芝上前,把枕头放好了,扶着她靠引枕坐,便退到外头。 裴诠舀了勺药汁,递到平安唇边,平安把那口苦药含到唇舌之中,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被苦到了,但第二勺药汁送到她唇边,她还是乖乖张口,把药汁含到嘴里。 裴诠从没伺候过人吃药,此时却一勺接着一勺,直到不知不觉间,碗里见底,可能是不管味道多苦,平安都会咕咚一口咽下去。 这么听话的,被苦得不行,还不知道要甜的吃。 裴诠看着她,对旁人道:“蜜饯。” 平安含了一颗蜜饯,甜丝丝的,终于压下苦味,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她求助地看了眼裴诠。 裴诠把碗递给婢女,说:“太医说你刚退热,声气鼻塞是寻常。” 平安隐约记起,最开始到皖南的张家时,她也说不出话,是多久后,能说话了呢?记不起来了。 会不会要好久?突如其来的茫然,袭击了她的心神。 她咬住下唇瓣,垂下脑袋,露出一截白皙柔软的脖颈。 裴诠眼底一团黢黑,他将她的脸抬起来:“这有什么。” 他的拇指轻轻按了下她的嘴唇,她不由启唇,柔嫩的唇瓣离开她细白的贝齿,留下一道浅淡的齿痕。 他的指尖冰凉,平安昂了下脑袋,但没能脱开他的手,不自觉间,反而像是将自己面庞凑了上来。 裴诠嗓音微沉:“若成小哑巴了,我养着你。” 平安呆呆地看着他,轻动了下唇。 外头,婢女通报:“殿下,二姑娘的姊妹来看二姑娘。” 裴诠站起来,道:“进来。” 薛静安和薛常安到了静幽轩,就觉得这里不是客房的布置,甚至比公府的春蘅院还要讲究。 再到里间,她们二人被眼前那架屏风挡住,平安就在屏风后,而她们只能止步于屏风前。 她们顿时悚然,这屏风后,不会是王爷的寝榻吧? 虽然老太医说不好转挪,但也不至于,让平安住在王爷的房间吧? 薛静安心头大震,忍不住说:“二妹妹,你在吗?” “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王爷的?母亲知道了该是要担心的,要不我去问问刘公公……” 屏风后,裴诠:“是我的。” 薛静安梗住,王爷竟然也在? 裴诠:“平安声音不适,不能说话,稍等会让她换去春晓居。” 倒成薛静安质问王爷了,她尴尬得无地自容,又有些恍惚。 方才那个在堂上冷厉应对玉琴玉慧的豫王,和此时在屏风内对着平安的豫王,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 不多时,平安就换到王府的春晓居。 春晓居是王府贵客的厢房,有一间主房,分三处隔间,格局宽阔,地龙热水俱全,冯夫人和平安各睡一边。 冯夫人知道平安前头住了静幽轩后,埋怨:“虽说有婚约,到底还有些时日,男女大防还在……” 刘公公赔笑:“是,当时除了静幽轩,没有旁的房间烧了地龙,我们小的几个一时情急,就给安排去了静幽轩,夫人莫怪。” 半句不提当时是裴诠把平安抱走的。 也半句不提,若不是裴诠允许,平安怎么会进静幽轩。 冯夫人也不是为了为难刘公公,她见好就收,春晓居内,家里已经把换洗的衣裳、头油都送过来,琥珀几个正在张罗。 冯夫人去瞧平安。 平安正和彩芝玩翻花绳,两双小手,倒腾来倒腾去,彩芝翻坏了,平安有些得意。 见到冯夫人,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冯夫人眼眶一热,她忍了下,声音还是带着点哭泣:“乖儿,现在人感觉好多了吧?” 平安点点头。 冯夫人又说:“我都听太医说了,说话的事不急,咱们慢慢来啊,不要逼着自己。” 平安只能又点点头。 可是,她好想说话呀,不能说话,像嗓子堵着棉花,棉花不好吃。 冯夫人抱着她,细细说了玉琴去太寿宫的来龙去脉,知道兔子没事,平安又是欢喜。 冯夫人又问平安,往日和玉琴往来如何,平安对玉琴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喜欢微笑的姐姐。 她也不知道,玉琴为什么要带走自己的兔子,好在那只兔子回来了,先被薛静安薛常安带回公府。 平安说不了话,冯夫人却有许多的话。 那种流转在母女间的氛围,是外人插不进去的。 元太妃站在屋外,她本是在睡前来看看平安的,正好遇到母女之间说闺房话,不好打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停的。 她带着庞嬷嬷离开。 路上,元太妃回想冯夫人和平安的相处,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裴诠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她费尽心力保下来的孩子,先帝后宫争端多,不是没有皇子出生,可惜都没能养大。 当年,她刚怀胎三个月,正愁着怎么和先帝,以及如今的万宣帝、当时的太子,讨论这个孩子的将来,先帝却龙驭上宾,溘然长逝。 宗室子万宣帝继位。 她知道必须让这个孩子活到六个月、七个月,才能保住它,否则,三个月的胚胎,太容易“胎死腹中”。 所以她买通太医,直到六个月,才让这个孩子面世。 果然万宣帝为了美名,绝无可能对孩子动手,并且万宣帝考虑得比她远,直接让这孩子刚出生,就送往豫王府,隔绝宫中阴私。 只可惜,孩子是保下来了,他们却自小母子分离。 刚开始,元太妃一年能见豫王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后来豫王长成,又因孝道盛行,皇家当身体力行,她才有机会,一个月见一次豫王。 只是那时候,八岁的豫王,已经像这样,是冷冷的冰块了。 元太妃能为裴诠做的,就是在他羽翼未丰满时,尽力保住他性命,再到现在,协助他取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可是其他的,元太妃也无能为力,比如说亲情。 她想尽一个母亲关怀的职责,饶是嘘寒问暖,也无能为力。 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现在看着平安和冯夫人骨肉情深,她竟有些羡慕。 元太妃想,是她这辈子没有缘分。 … 夜幕深重,一轮弦月挂在天际。 许是白天睡得多,平安睁开眼,对着陌生的帐顶,她喉咙轻轻一动,发出了一声:“嗯。” 平安:“咦?” 平安:“嘿嘿。”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脚踏上,早上也受惊受累,彩芝头次睡得这么深,平安蹲在她跟前好一会儿,彩芝也没醒。 平安就自己摸索几件衣服,窸窸窣窣穿好,又走出隔间,摸索到冯夫人房中,冯夫人也在睡觉,琥珀在打盹。 平安脚步太轻了,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 叫醒她们也可以的,可是,她们睡得真香,被叫起来,会好累。 于是,平安趿拉着鞋子,推开门,脑袋探出春晓居。 才走出春晓居不远,一队夜间巡逻的宫女,就发现了她:“什么人!” 灯笼照到了平安,她用手挡了下光。 宫女一惊:“二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平安清清嗓子,坦坦荡荡地说:“找王爷。” 宫女愣了愣,笑道:“姑娘跟奴婢走吧。” … 静幽轩。 裴诠靠着枕头,阖着眼眸。 今日这场宴会,着实是他的私心,只不过是豫王府头次开宴,必须把派头做好,往后要单独请薛家往来,就简单多了,不用赘余这么多人。 却是让他第一次尝到,将她圈入自己的领地的滋味。 实在是,很不错的感觉。 倏地,他又想起老太医的话。 “……追根病原的话,或许姑娘,从前就受过这种刺激?” 从前么?平安九岁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玉琴行事缜密,若要坑害玉慧,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死兔子不会是巧合,但他要查的,不止死兔子。 这也是他为什么最后改口,没让玉琴去大理寺,而是去太寿宫。 裴诠睁开了双眼。 又想起什么,他轻嗅了嗅自己袖子:“……香么?” 声音低哑,倒是自己问自己了。 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被子,是她盖过的,床,也是她躺过的。 须臾,他起身,披了一件玄色云纹锁边的披风,外间的刘公公赶紧也起来,道:“殿下可是渴了?” 裴诠:“点灯吧。” 一盏幽幽的烛灯亮起,窗户推开,深秋冷风扑面,令人头脑清醒。 桌案前,裴诠展开一卷吏部的卷宗,自他在户部历练小半年,拿出漂亮的政绩后,万宣帝把吏部的政务,也慢慢过渡给他。 对于人员调动,他早在入户部时候,就和徐砚有过了解,如今不过是深入。 很多东西他在老师那里学过,只是实施起来,不是简单套用,这一方面,或许是当今太子永远无法理解的。 裴诠看人事起复的奏折,过了一会儿,有人端着一盏热茶,放在桌案。 那人放下了,见他没有理会,她也不走,就玩起了茶盖。 裴诠一顿,抬头。 窗外弦月如勾,繁星点点,屋内茶水氤氲,烛光摇曳,面前姣好的人儿,肌肤晶莹剔透,双眼澄泓,尽洗铅华。 裴诠望着她,烛火下,眸底若镀一层绯金光泽,他语气分不出喜怒:“偷偷来见我,这么不乖的?” 平安摇头:“不偷偷……” 她忽的弯起眼睛,小声说:“是要告诉你,我不是小哑巴呀。” 终于能说话了,开心,能有人听到,也开心。 听到的这个人是王爷。 更开心了。 第37章 … 屋外,宫女搓搓手指,问刘公公:“公公没有禀报,就让姑娘进去,殿下会不会……” 刘公公早已心平气和,他压低声音,说:“嗐,别的我不敢说,但这回八九不出问题。” 光是对着那女娃娃的脸,谁能气得起来呢?何况前头,是殿下自己把二姑娘抱到静幽轩的。 … 屋内。 夜凉如水,风动,烛火动,连影子也轻轻地动。 小姑娘甜软的声音落下,满室宁静,她却站起来,是想离开了。 裴诠紧紧盯着平安,他的眼里,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波涌,只从鼻腔轻轻哼了一声:“就为了说这个吗?” 平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 这是个好消息,好消息说完,她也要回去睡觉了。 裴诠指端浅浅摩挲着卷宗,无端的,不想这么放她走。 他把卷宗递过去,淡淡道:“那你多说几句,我听一下,是不是真好了。” 平安不知道,自己又被他小小地欺负了,她接过卷宗,展开,轻声读起来:“令:王右英,谢斐……起复……” 她念得慢,遇到长句,还有一点儿磕巴,就是太认真了,力求每个字都念对,语调平直得可爱。 裴诠一手支着下颌,他听了好一会儿,这一整晚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生出一丝困意。 平安念完后,和完成一件大事似的,微微吐出一口气。 裴诠眼底困意消散,回想平安念的,他道:“差一人。” 这批起复的官员里,有七人,平安只念了六个名字。 平安把卷宗递给他,指着里头一个名字:“不会。” 原是一个叫郭躞的五品官员,此人六年前因贪酷之弊,目中无人被革职,如今也在起复的名单里。 如无意外,他应该能顺利起复。 裴诠想了想,却用黑笔将此人圈出来,又教了平安“躞(谢)”字读音。 平安重复了一遍,就不说了。 裴诠:“记住了?” 平安点头,但她对这个名字,兴致缺缺,多念一遍都费劲,她抬手掩着嘴巴,小小打了个呵欠,又揉揉眼睛,用力眨眨双眼。 捱着困意的样子,稚拙又好玩。 裴诠看了好一会儿,方低声说:“回去吧。” … 她走了,夜又静悄悄的。 裴诠再躺到床上,脑海里倒是空白一片,不多时,便熟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皇宫里,他不常做梦,但几乎每次都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这条路是去太寿宫的,这是要去见母妃么?他想。 但在太寿宫的抱厦,他看到了平安,她乖乖坐在楠木椅上,嘴里在吃着什么,慢慢地嚼着。 裴诠记起来了,原来是这一天,他身上还压着很多公务,这次,不是来见母妃,是抽空过来找她的。 他们婚期初初定下,元太妃要见她,自古婆婆见儿媳,难免挑剔,又因为他过去对薛府的忽视,所以他必须过来表态。 他沿着台阶走上去,平安看到他,眼底融了碎金般,熠熠。 裴诠抿唇,见到他,就这么高兴? 梦里的他寻事生非般地想,她是该高兴的,不然就该轮到他不高兴了。 他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就看到平安吃的东西是石榴糕,圆圆的糕点上,缀着一颗颗饱满晶莹的石榴。 他看到她微微倾身,细嫩的指尖捻起一块石榴糕,递到他唇边。 假的。裴诠很清楚,现实里,她怕他抢了她那份石榴糕,把她的石榴糕吃掉了。 一口都不留给他。 但这既然是梦,梦有假的地方,也寻常。 望着她水盈盈的眼儿,裴诠低头,咬住那石榴糕,那脆甜冰凉的石榴,落到舌尖,一时竟舍不得咬开。 转瞬间,方才还在太寿宫的抱厦,此时,却是在豫王府的静幽轩。 就在今晚的场景里,她像误入人间的仙子,悄悄地,落到他桌案边。 她手上糕点掉了,却还保持着刚刚拿糕点的姿势,手指朝着他,指甲圆润可爱,指尖和石榴似的,又粉。 裴诠呼吸一顿,他低头,薄唇衔住她的指尖,轻轻啃噬了一下。 又甜。 … 裴诠睁开眼睛。 窗外天色还没亮,黑乎乎一团,隐有斑鸠咕咕鸣叫,他思绪一怔,目光一瞬恍惚,方才知道,自己从梦里出来了。 他指节一蜷,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可是身边是空的,而且一动,才发现身上有些黏腻,不可直言。 裴诠沉默了许久。 直到屏风后,刘公公提着灯,小声:“殿下起了?”此时才过寅时,是豫王平日起床的时辰。 裴诠揉了揉眉棱,嗓子有点哑:“备热水。” … 辰时,平安就被披风裹得密实,送到了新的马车上,和冯夫人一同回了薛家。 冯夫人想,马车里发现死兔子这种事不好声张,一来怕有恶徒效仿,到时候真是喊晦气也来不及,二来事关豫王府和东宫,豫王府不对东宫留情面,妥善处理了,她也没有嚷嚷的必要。 唯一有个问题,是要不要告诉秦老夫人。 若放过去,冯夫人定会匆匆去怡德院,老夫人当了薛家顶梁柱多年,这种大事,不能避着她。 不过,上回秋狩回来,薛瀚特地找冯夫人,私底下关起门来说: “母亲避世,就是要让子孙立起来,如今铸哥儿这般性子,想必也是母亲发现,不能再给铸哥儿指路,弄得他毫无主见。” 薛瀚:“再者,母亲年岁大了,还要为我们儿孙操心,从前我竟没觉着不对,是平安让母亲多吃东西,我才发现,原来母亲为这个家,操持得这般瘦了。” 冯夫人当时便点了头。 也还好,这回是元太妃和豫王压下东宫,冯夫人决定不与老太太说,免得老人家还得再操心一次。 于是,秦老夫人以为平安真吃了发物,在平安回来后,仔细盘问:“是什么吃不得?” 彩芝说:“回老夫人,是一种南方的野桃,咱们这儿不多见,府上也从未进过。” 秦老夫人:“可还有别的。” 彩芝:“没有了,老太医说了,日后不吃就好,咱们府上的厨房各处也交代过的。” 秦老夫人这才眉头微松,又问平安:“你有记住吗?” 平安坐在榻上,点点头:“记住的,野毛桃。” 她看到桌上放着的果子,里头就有个比拳头大的大桃子,肉嘟嘟的,平安用手戳戳它:“这个可以吃。” 秦老夫人叫雪芝:“拿给姑娘。” 平安摇摇头,雪芝:“不吃了?” 平安:“和祖母,一人一半。” 雪芝:“咳……好好,这就拿刀来分。” 秦老夫人:“……” 活了一辈子,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孙女盯着吃东西。 … 却说薛镐现在在禁卫军里,消息很灵通。 一群大老爷们常年驻在宫里头,远比后宅女子八卦,豫王府宴席上的事,没多久这些人就都听说了。 有个侍卫笑薛镐:“原来你家王妃娘娘怕发物。” 薛镐拉下脸:“什么王妃娘娘,你再说一遍?” 二妹妹还没出嫁,怎么能被人这么调侃。 另一人拦住侍卫:“别说他妹妹了,他跟你急,”又对薛镐说,“王啸这张嘴,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没旁的意思。” 前头得罪薛镐的王啸,也赔笑告饶,火星子就这般压下去,却并非他们看薛镐的身份行事。 实则这一圈禁卫军,都是公子哥,家中长辈,大大小小都有爵位官职。 然而,要在军中混,拳头才是底气。 起先几天,薛镐因在京中的纨绔之名,很是让原禁卫军的人排挤,连换岗时候,旁人都故意晾着他。 他垂头丧气的,散值后找张大壮骑马散心,被张大壮打了一顿,气急败坏,回来就和这群崽子比一场,稳赢。 这下打得一个个都服气了,自那之后,薛镐总算硬气起来,昂首挺胸走路,不过小半个月,就在禁卫军里混开了。 不愿得罪薛镐,王啸换了个话题:“还有一个事,玉琴郡主随元太妃在太寿宫念经。” 旁人道:“真是个和善的,她比玉慧郡主好太多了。” 薛镐本听说平安吃了发物,有些担心,再听这件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玉琴要随长辈修身养性,怎么不去凤仪宫,却去太寿宫? 他才不管玉琴玉慧是不是同个脾性,反正都是东宫的,薛家如今和豫王府站到一起,他就得警惕。 只是,想盯着玉琴,就得守内外宫那道大门。 这位置是个香饽饽,盖因若内外宫大门会出事,整个大盛也该倾覆了,所以在这个位置可以偷懒。 轮岗的不少侍卫不肯松口,薛镐花了不少银钱,终于换到长达一个月的值守。 这日,同薛镐一起值守的侍卫,早就去隔壁抱厦取暖,只有薛镐还傻傻在那盯着大门。 却看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出来。 薛镐:“站住,做什么的?” 小太监笑道:“军爷,小的受玉琴郡主所托带东西,玉琴郡主在太寿宫抄了些佛经,想要送去东宫,孝敬太子和太子妃。” 打着孝道的名头,一般还真没人会细搜,薛镐却打起精神,冷冷瞪他:“内宫物品,不能随意带出去,你给我看看那玩意。” 小太监把佛经都给薛镐。 薛镐翻了翻,般若波罗蜜多,差点没把自己看晕。 罢了,实在看不懂……他刚想把东西还回去,又一个激灵,不对,他看不懂,那就让别人看啊。 他打发小太监:“不成,郡主笔墨若被你随意拿去干什么,也没人能发现,我没收了,回头找人与郡主确认,再说。” 小太监暗道晦气,只能笑说:“劳烦军爷了。” 待薛镐下值,那小太监又同其余禁卫军打听他的身份,便回到太寿宫,悄悄把消息带给玉琴。 玉琴慢慢地抄着佛经:“薛镐……” 她落笔坏了一个字。 不过是薛家的废物,竟也拿捏起她了。 … 那份佛经,被送到裴诠案头。 刘公公擦擦汗:“是薛二爷托人送来的,王府安插在宫内的人,那日正好被调走,没能拦住。” 王府安插的人显然成了明棋,被调走了,但玉琴或许没料到,薛镐会一直盯着她。 一个从来不受重视的世家子弟,倒成了意外之喜。 只是被拦下的这份佛经,好像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好似是薛镐想太多了。 刘公公正想着,裴诠会不会同其余人一般,瞧不上薛镐的自作主张,过去十几年,薛镐在京中素有偷奸耍滑的名声。 裴诠翻了几页佛经,却吩咐:“让柳先生好生研究。” 王府自有门客,亦有擅奇巧之术者,若佛经有问题,也无需裴诠自己破译,但此举,正是他没有轻视薛镐。 刘公公赶紧应了声:“是。” 他心内暗暗吃惊,从前只以为薛家这一代子弟不过如此,眼下看,是论断下早了。 这阵子,马车上的死兔子的事,豫王府查出的线索,直指玉琴。 但如果就止步于此,不是裴诠要的最终结果,想要一劳永逸,还得看看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份佛经暂且按下不表,他又看向一份人事起复表。 郭躞的名字,被除掉了,因为这段时日细细调查后,发现他与东宫暗中往来,意图成为东宫安插在吏部的眼线。 既然证据确凿,裴诠甚至无需问万宣帝,直接将他撤下,命人监视着。 再看郭躞过往所作所为,六年前,他曾因为同僚出的诗集里没有他的词作,与同僚翻脸。 不久后,他的这位同僚莫名被一群人在小巷围堵,挤到墙角,险些窒息而亡。 事发后,大理寺循着线索,找上郭躞,郭躞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虽有种种迹象,他却格外无辜。 倒也算能人了。 大理寺少卿为此曾有两个月不曾回家,到底无法坐实他的罪名,只是抓出他贪污腐败。 万宣帝不喜他这种人,遂将他革职处理。 若真将这等人起复,放进吏部,不难想象,为了荣华富贵,他定会以自己的“才干”,做出针对豫王府的案子。 这也是太子的一招棋子,太子可能也没想到,能上起复官员的名单,最后还被筛下去。 而最开始,裴诠对这人起疑,只是因为平安读不出他的名字,不喜欢他的名字。 裴诠看了下左手手心,道:“还真是,平平安安。” … 豫王府、宫中,都发生了些什么,平安并不知情。 自她在豫王府外吓到高热后,冯夫人后怕不已,加上离和豫王府的婚期,也就这几个月了,她便干脆不带平安出去。 薛静安要更早出嫁,也不出门,而家中姑娘的婚事,也就剩下薛常安。 薛常安清楚,自己在京中是没什么名声的,再怎么努力经营,一个当众打别的姑娘的女人,也不会得夫人们的青睐。 所以就算有手帕交相约,她也不出门。 一时薛家三安,都在公府内,关起门来过日子,竟也有些趣味。 十一月初三,天寒地冻的时节,冯夫人承袭秦老夫人的习惯,免了几个孩子的请安。 只是今天,刚过辰时,天际微微亮起,平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了起来。 青莲去打热水,彩芝笑道:“姑娘怎么起得这般早?” 平安:“有声音。” 彩芝:“什么声音?” 房中安静下来,再一听,原来是屋外簌簌落雪声,二姑娘耳朵灵,这点儿声音,竟吵到她了。 彩芝解释:“今早刮了北风,盛京下雪了,飘飘洋洋的。” 才刚说完,平安竟连鞋子也没穿,那双嫩藕般的脚丫,踩在地上,小跑着窗户前,推开窗户一瞧。 迎面一股寒风刺刺,天地之间,宛若被纷飞的柳絮连结,白,到处都是莹白,什么都褪色了,只有几块建筑,勾出墨色意境。 真的是雪。 平安看得痴了,彩芝吓得要命,忙将披风裹着平安,道:“我的好姑娘诶,这般冷,外头没什么好看的!” 平安:“漂亮。” 她舍不得挪开眼睛:“好漂亮。” 这是她第一次看雪。 彩芝这才记起,二姑娘饶是小时候也见过漫天大雪,此时全不记得了。 彩芝笑道:“我去问问夫人,等雪停了,去玩雪可好?” 平安:“好。” 冯夫人得知平安从没见过雪,她想玩雪,自是同意的,只叮嘱一点:“衣服穿得多多的,手炉必须带着,只能玩一刻钟。” 过了辰正,雪停了,天空生出一轮冷太阳,把天地照得明亮干净。 公府的下人把过道的雪扫掉,春荇院院子的雪却没动,平安则和彩芝、青莲,一同在院子玩雪。 她捏了把雪,刚下的雪又软又轻,和棉絮似的,轻轻一攥,就团在一起。 然后她一头扎入雪中,打了个滚。 彩芝和青莲瞧着平安,都忍不住一笑,突的,平安起来,说:“和姐姐、妹妹一起玩。” 她先去明芜院找薛静安,薛静安正在绣送给小姑子林幼荀的手帕,得知平安找自己玩,忙也把针线往篓子一丢。 林姨娘瞧得很不是滋味,没来得及说什么,薛静安就出门了。 两人一汇合,就去听雨阁。 天气冷,薛常安懒得动,就窝在榻上,读淮阴侯列传,正聚精会神之际,门上传来叩叩敲门声。 薛常安一抬头,就看一只圆球杵在那,她只露出一张漂亮小脸,朝自己道:“妹妹,来玩雪。” 原来是平安。 她戴着雪白的狐皮暖帽,身着大红色缂丝蝠纹大长袄,里头不知道叠了多少件,把她纤细苗条身段全遮盖了,瞧起来,跟一只小红灯笼似的,喜庆又圆滚滚的。 薛常安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一下,道:“玩什么雪,你没见过?” 平安诚实:“没见过。” 薛常安:“冷,我不玩。” 平安“哦”了声,小红灯笼慢慢飘出了听雨阁。 薛常安又看向手中的书,不由想,她怎么不再问一句,却听外头,平安和薛静安窸窸窣窣做着什么。 又一会儿,薛常安还是让红叶给自己套好衣裳,她甫一出门,门口就立着几个雪人。 平安鼻尖冻得红红的,把手上的雪球团起。 薛常安:“这是做什么?” 薛静安嘀咕了一句:“还不是做雪人给你玩,做完我们就走了。” 薛常安:“……” 她蹲下来,三人凑在一处捏雪人,没一会儿,薛常安团了个雪球,打到薛静安脸上。 薛静安“哎呀”一声,薛常安笑了,很是解气,她以前还被薛静安害得在冰上摔了一大跤,掉了一个牙。 要不是那时候正好是换牙的年龄,此时她就缺了一个牙了。 以前每个冬天想起来,都气得要死,如今不是不气了,只是旁边有个圆球般的红灯笼在,她好像没那么气了。 当然,这仇还是得报的。 她先动的手,薛静安也不甘示弱。 平安看得怔住,两人互丢几个后,不知何时,雪球扔到平安这儿,平安团巴团巴雪球,加入。 “好冷!” “啊,薛静安你故意丢我衣服里的!” “丢平安,她穿得多,行动不方便!” “……” 听雨阁的小院子里,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彩芝、青莲和红叶几个大丫鬟缩到一边,既怕牵连自己,又怕自家姑娘吃亏,喊着:“快些,跑快些!” “姑娘躲开呀,哎哟!” 却听一声喝止:“你们在干什么?” 平安刚拍掉帽子上的雪,循着声音望去。 是薛家大哥,薛铸。 薛静安和薛常安也收了动作,薛铸看着几个妹妹,神色很不好。 这段时日,最郁闷的就是薛铸。 被父亲提点后,他知道秋狩事自己所谓自谦,是错的,可是他又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在新山书院结识一些栋梁,却因父亲一句话,他从此只能待在家读书。 若仅仅如此就罢了,薛镐却被破例举荐进禁卫军,还是豫王做的。 薛铸不能理解,家中分明有祖训,父亲为何不替薛镐回绝,而是让他去禁卫军,这不是有失家风么? 然而,薛镐不仅进了禁卫军,在禁卫军还混得风生水起,一时再没有勾结他那些狐朋狗友,再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责骂的弟弟。 如此情形在,他又听到姊妹高声玩乐,却更加烦闷,只说:“都十五六待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散漫,尽淘气!” 薛静安和薛常安没说话,大哥从前回来,都会带礼物给她们,但是,他也会以长兄身份,这样管她们。 薛静安和薛常安早已习惯。 然而,薛铸话音刚落,一颗圆圆的雪球,腾空嗖的一下,正正砸到薛铸脸上。 “啪”。 薛铸愣住,薛静安和薛常安更是吓一跳。 她们朝雪球来的方向瞧去,那只小红灯笼又在团雪球了。 她咕哝:“打,打大哥。” 第38章 薛铸常在新山书院,一个月才回家两三次,对新认回的二妹妹,很不熟悉。 只是,因为平安与豫王府的婚约,他忧心过她的模样。 但薛铸瞧她如小时候冰雪可爱,说话虽然大胆了点,不至于让天家萌生退亲的念头,他就放心了。 却没想到,平安会砸自己一脸雪球。 他连发火都来不及,薛静安和薛常安已经有样学样,蹲下揉雪球,往薛铸身上扔,薛铸顾不过来,用手挡雪球,连连后退。 姑娘们方才被斥责后的泄气,一扫而空,又笑声不断。 彩芝:“哎呀!早过一刻钟了,姑娘快来取暖,别冻着了。” 薛铸身上都是雪粒,几个妹妹却一哄而散,躲进听雨阁里取暖,只留一地狼藉脚印。 屋内,薛静安笑过后,有些心虚:“咱们这样打大哥,大哥会不会生气?” 薛常安也沉默了一下。 大哥迂腐了点,却也没做错什么,他性子向来如此。 平安捂着手炉,小脸红红的,她忽的问:“大哥为什么不还手?” 来玩打雪仗,他不还手,也不躲,怎么还生气? 闻言,薛静安和薛常安都笑了,原来平安还当薛铸也是来玩的,至于薛铸口里的散漫、淘气,她没觉得不好。 她们安心了,玩就玩了,怕什么。 在屋子里取暖片刻,浑身都热乎乎的,平安一直瞧着外面,薛静安说:“不能再玩打雪仗了,忽冷忽热的,容易染上风寒。” 彩芝:“是呢,一日只能玩这么一回。” 平安刚刚尽兴了,并不可惜,只说:“堆雪人。” 雪人是薛静安刚刚教平安堆的,这次,平安自己堆,只堆了个巴掌大的。 薛静安:“这么小的雪人,你要带着玩吗?” 平安:“不是。” 她捧着新雪,眼眸水润干净,说:“是送祖母、母亲。” 薛静安和薛常安一顿,雪是年年下,她们却是从没想过,还可以将雪人送给长辈,便说:“我们也来。” 天地茫茫的白中,薛家三安同三只小蚂蚁般,吭哧吭哧捏起雪人。 最后,平安比薛静安、薛常安,多捏了一个雪人。 薛静安奇怪:“这是送给谁的?” 平安:“王爷。” 薛静安一愣,平安神色冷静,反而显得薛静安有些奇怪了。 薛静安的大丫鬟道:“雪人,雪人好啊……” 既已定亲,两家换了庚帖,少女少男光明正大地交换一些小物件,并不少见。 不过,薛静安好不容易得了这门婚事,不换比换更稳妥,所以她就算针线极好,也没送去林家,以防乐极生悲。 然而,送雪人绝无差错,一来表心意,二来,若雪人融化了,什么也不会留下,不用担心送得不妥。 于是,在大丫鬟的怂恿下,薛静安急匆匆捏了一个雪人。 想到这个雪人会到林政手上,薛静安羞得涨红了脸颊,和快要滴血似的,匆匆罢手:“算了,就这样。” 薛常安笑了两声:“二姐姐就没这样。” 是啊,平安正睁着乌圆的眼儿,好奇地望着自己,薛静安稍稍定心,重新做了一个。 而平安抬手,摸摸自己脸颊,软的,凉的。 她懵懂地想,脸红,是什么感觉? … 不多时,怡德院收到三个小雪人。 小雪人只有巴掌大,用黑豆做眼睛,树桠当手,每一个都憨态可掬,非常有趣。 雪芝道:“老太太,下雪了,这是姑娘们在外面捏的雪人,特意送来给老太太玩。” 秦老夫人放下佛珠,肃着面容:“这么大人还玩雪,别冻坏了。” 雪芝:“这不二姑娘从没见过雪么。” 秦老夫人嘴上这么说,然而看着三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雪人,她眼中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十几年来,怡德院不是没收到儿孙的心意,但是,他们每一次都挑得慎重,如抹额与佛经,生怕惹得老夫人不喜。 却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充满童趣的玩意。 而她身子不好,不能吹冷风,把雪人送到她面前,看似无意,实则用心。 刹那,秦老夫人的心口微软。 她看了会儿雪人,道:“拿出去吧,在里面容易化了,”又补了一句,“去吩咐大厨房,把驱寒的姜汤熬上。” 与此同时,三个雪人排队到了春蘅院,冯夫人指着其中一个最圆最憨的:“这个,这个是平安捏的,对不对?” 琥珀笑得捂嘴:“是,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冯夫人戳着雪人,心中爱得不行:“无怪乎说母女连心呢,我一起瞧就知道是它。” 琥珀又说:“还有一件事。” 便讲了薛铸阻拦三安玩雪,反被丢雪球,弄得一身狼狈的事。 冯夫人:“让铸哥儿赋闲在家,是好好矫一下他性子,平安丢他雪球,定是请他一同玩耍,他怎么会想不通。” 她觉得平安做得对,薛铸是该玩一玩的,公府担子太重了,让他变成过分谨小慎微的性格,再这么下去,恐怕守成都难。 想起这两个孩子,冯夫人唏嘘,老二进禁卫军,是时来运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这么好运。 … 豫王府。 屋外积雪被扫净,留一片淡雅颜色,屋内烧着银丝炭,鹤形炉冒着沉香,一缕袅袅余烟,逸散到桌前,拂过裴诠墨眉浅唇,在冷俊的漆眸中,漫开一阵阴鸷的寒意。 他指端展开一张纸,是柳先生破解的玉琴的佛经,带出的消息只有一句:不要妄动。 这不会与朝政相关。 这份佛经名义上是要给太子,实际里的暗语,却应该是给她的贴身宫女的,太子那边,还轮不到他女儿提醒自己政治动向。 眼看玉琴被“软禁”,她的心腹定会着急,一着急就出错,所以,玉琴刻意提醒心腹沉下心。 豫王府的人一直盯着她的心腹,人却没出差错。 近半个月,张皇后频频向太寿宫施压,因为玉琴的婚期快到了,元太妃再如何,也不能关着她。 裴诠眯起眼眸,对刘公公说:“向宫里递话,放玉琴出来。” 玉琴行事小心谨慎,如今既然肯定,平安小时候失去的记忆与她有关,关着她,不如放她出去。 刘公公:“那卷佛经是要?” 裴诠:“烧了。” 刘公公应了声:“是。” 有宫女进来报:“王爷,永国公府送来了个盒子。” 虽然没有明说是谁,裴诠淡淡道:“送进来。” 那是个竹编的盒子,拿到手里,一片冰凉,银锁扣“咔哒”一声打开,里头蹲着一只小雪人。 来的路上出了太阳,小雪人有点融化了,用那乌黑的黑豆眼珠,歪着脑袋望裴诠。 刘公公也看到了里头的玩意,有点吃惊,这个小雪人,是不是有点丑了? 却看裴诠周身的戾气,一点点消散了。 刘公公:“……”雪人不丑,丑的是他自己。 裴诠端着雪人,走到屋外。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下雪人的眼尾,新雪从未沾染过污浊,微凉的雪水沾着他的指尖,好似要将他一同融掉。 可惜来的,不是那个不会化掉的人。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裴诠捻捻指尖,合上盒子,递给一旁的宫女:“放进冰窖。” … 十一月,东宫嫁女,排场盛大,太子借此离开知行殿,重回朝廷。 薛家没有去凑热闹,而玉琴出嫁前,玉慧竟和玉琴吵了一架,姑娘们凑到一处时,聊起这件事: “她二人从前关系那般好,玉慧不是只听玉琴的么?这回,定是玉慧又任性了,在姐姐大喜的日子大闹一场,真丢人。” “是啊,玉琴那么大方得体,怎么玉慧就这副性子。” “……” 姑娘们说着,想起薛家,薛静安、薛平安婚期在即,不出门也寻常,薛常安却也不出来了。 因何宝月在,姑娘们只悄悄打了个眉眼官司。 林幼荀忽的说:“她家三人关系真好,大姐要出嫁,当妹妹的两个在家陪她。” 何宝月:“这就是关系好?不见得吧。” 其余人也纷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扪心自问,如果她们姐姐出嫁,父母又没有非要拘着她们,让她们待在家,她们肯吗? 当然是不肯的,再好的姊妹,成日相对,也腻烦了。 徐敏儿应和着大家,脑海里,却不由想起过去三安的细节。 数不清第几次,她心里酸酸的,居然真的有姊妹可以这么相处。 … 而永国公府中,薛家三位姑娘不至于日日相对,但大部分时候,确实一起猫着过冬。 这于平安的象棋技法,大有增益。 一眨眼,就到了腊月,府上也开始张罗起来,为置办筵席做准备,各院开库房贴嫁妆。 国公府姑娘出嫁,都有固定的六千两银钱、田铺若干,除此之外,怡德院贴了三千两银子,并一对前朝流传至今的玉如意。 春蘅院薛瀚则送了一副墨宝,这显然是给女婿的,冯夫人则贴了薛静安两千银两。 就连薛镐也没落下,因为刚拿到俸禄,他大手一挥,买了许多上好的簪钗。 薛静安不可谓不感动。 她本以为自己是庶女,又从小养在林姨娘这,不得冯夫人青眼,国公府能给自己一份五千两的嫁妆,便是极好,实际上,大大超乎预料。 若是以前,看到这份礼单,她定是担忧大于惊喜,怕自己不配得到这么多。 现在她明白,她若不立起来,瞻前顾后,那么生活中处处是“玉慧”,反是受累。 她正看着礼单,身后,林姨娘道:“静儿,你嫁妆有什么,我瞧瞧。” 这是薛静安自己屋子,林姨娘又不问就闯进来,薛静安收起单子,道:“没什么。” 林姨娘拔高声音:“我也不能看?” 薛静安:“是,娘不能看。” 她最近才知晓,林姨娘的娘家一直跟林姨娘要钱,若林姨娘知道自己嫁妆丰厚,定会向自己索取,与其到时候进退两难,不如现在就拒绝。 林姨娘见女儿藏着捂着嫁妆,立时拉下脸:“你还真把自己当公府千金了?林家政哥儿是进士,你也配做进士娘子吗?” 恶语伤人六月寒,薛静安忍住眼眶发酸,说:“父母之命,三书六礼,怎么不配?” “娘,姨娘,你是怕我抛下你,可是你打压我有什么用,你对我有生恩有养恩,却也不能这般糟践我。” 林姨娘脸色刷的苍白,但薛静安不再理会她,径直离开。 十二月二十,这日是钦天监定的吉日,街道的雪往左右堆着。 永国公府是嫁女儿,并非主场,上午摆上几桌酒席,先宴请公府的亲朋,晚上再去镇远侯府吃酒。 平安一个大早起来,彩芝给她梳了个单螺髻,用粉玉桃花银钗固定,身着一件翠青地云纹闪缎夹袄,新嫩得像一株春笋。 天冷,她揣着手炉,去到明芜院。 薛静安比她早起一个时辰,早就打扮妥帖了,头发全收束到镶翡翠金凤冠中,一身深红吉祥如意喜服搭着霞帔,她有点紧张:“怎、怎么样?” 平安看得仔细,毫不敷衍,说:“很漂亮。” 薛静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喜婆笑吟吟:“有家中姊妹送嫁,日后啊,大姑娘定能顺顺利利的,和那妯娌小姑子也能相处得极好!” 虽然是讨喜的吉祥话,薛静安也很喜欢,她握了下平安的手,便也不是那么紧张。 看过新娘,平安才走出明芜院,却听一声陌生的:“二姑娘!” 平安回过头,薛静安的长相,五分承自林姨娘,所以平安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静安大喜的日子,林姨娘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不可凑到她跟前去。 她骤然叫住平安,心中打鼓,这是她头次接触二姑娘,迎着二姑娘干净清冽的眼眸,让林姨娘想起过去对她的揣测,有些无地自容。 她结结巴巴:“二姑娘,我想,我想托你拿一件东西,给静儿,就是你大姐姐,可以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若平安拒绝,也是寻常,哪有妾室到嫡出姑娘跟前,把姑娘当跑腿似的。 平安却什么都没说,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姨娘既紧张,又惊讶,赶紧把那东西递给平安,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谢谢……” 平安轻缓地说:“不用。” 她拿了东西就走了,林姨娘却望着她的背影,她知道她一定会把东西交给薛静安,这种安心感,让她突的眼中盈满热泪。 片刻后,永安街上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新郎官林政来了。 薛静安盖上盖头,被喜婆扶着走出房间,没两步,她听到平安一声:“姐姐。” 还没到前厅,薛静安停下脚步,她微微撩起盖头,却见平安把一样东西,递给自己。 那是一个绣着百年好合的红色香囊,用料很好,纹样十分精美,就是放在一堆昂贵的嫁妆里,也并不廉价。 薛静安愣了愣:“你绣的?” 平安:“不是我。”她连针线都没拿过几回。 薛静安是知道的,她这么问,却是因为这是林姨娘的针脚,她的针线活,是林姨娘教的,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她只是不太想相信,因为自那日和林姨娘争吵,到她出嫁,她再没和林姨娘说过一句话。 她抬眼,明芜院的一扇门后,似乎有一道影子,怕妾室的晦气影响女儿,她朝里面躲了躲。 薛静安忍着哽咽,对平安说:“谢谢。” 接下来,拜别父母,上花轿,薛静安都死死捏着香囊。 她想,为什么娘不能纯纯对她坏? 如果林姨娘对她就是纯坏,那她就能干脆地抛下她不管,可是,世上母女父子之情,却总是这般,令人又爱又恨,难以割舍。 … 薛静安去了前院拜父母,彩芝带着平安走过游廊,也准备去前院。 平安忽的问:“嫁人后,不能回家吗?” 彩芝说:“还是可以的,只是不住在家里,一个月见上两三面,都算不错了。” 她没说的是,那些远嫁的姑娘,一生不定能和家人再聚一回。 平安缓缓点头,她明白,大姐姐为什么哭了,因为,出嫁是离别。 原来嫁人是这样的。 垂花门外二院,男女宾客分成两拨,正在吃喜酒,薛瀚和冯夫人都喜洋洋的。 今个儿的喜庆,除了长女出嫁,还因为豫王竟然来了薛家的宴席,按说嫁女儿的宴席规模,自是比不上娶媳妇的。 豫王不去镇远侯府林家的宴席,却来薛家的,说句托大的,有和薛家站一处的意思。 这是薛家的排面,薛瀚这种官场清流,都倍觉脸上有光。 平安来了后,冯夫人招呼人拿上香米虾仁粥,把平安按在身边吃,平安吃得慢,一勺一勺地擓着吃。 吃完,平安没有着急回去,她站在宁翠湖西岸,天上出了一轮太阳,把结着薄冰的湖面,照得很亮。 她半睁着眼睛,看着湖面发呆。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而来,浓厚的黑色影子,遮住了她。 平安没有动,笃定:“是王爷。” 说完,她和揭晓答案似的,慢慢回过头,果然是裴诠。 裴诠将她天然又纯真的神情,纳入眼中。 他指尖弯起触了触自己掌心,实在想遮住她的眼眸,否则在她眼里,有些藏在暗面的想法,无所遁形般。 他沉默了半晌,低声:“上回送的雪人,融化了。” 平安:“再堆一个。” 说完,她还真左看右看,在湖边找起雪来,这附近的雪,都被扫到两旁,凝成冰块似的硬。 瞥见一块干净的雪,她手指去碰,她肤若凝脂白皙,手指胜雪般,却在触到雪的一瞬,指尖被冻得泛红。 裴诠心脏微缩,他裹住她的手,将她的手从雪块那边捉了回来。 他手指骨节大,手心微烫,覆着一层薄厚均匀的茧,硬邦邦的,相比之下,平安的指尖软糕似的轻柔。 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大这么糙的手,她“咦”了声,指头不由动了动,摸了下他的手心。 像是一根羽毛,倏的一下,挠在了人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裴诠目光一黯,他警告似的攥紧她的指尖,不让她动。 平安呆了呆,她疑惑地看着他,温吞地问:“怎么了呀?” 做出这种事,她一双秋水眸却清澈得纯粹,毫无杂念。 裴诠缓缓松手:“没事。” 平安也觉得这雪挑得不好,太冰手,她有些困扰,轻声说:“怎么再做一个。” 裴诠道:“不用做了。” 那个雪人并没有化,是在冰窖里好好呆着的。 平安却难得坚持,道:“要做的。” 她指了指自己,眼底微亮,专注地看着他,说:“让它替我嫁,好吗。” 第39章 裴诠气息一沉,语调低下去:“不好。” 他的薄唇没怎么动,这两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压抑着锐意。 平安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王爷和他房中挂着的老虎又一样了,凶巴巴的,好像啊呜一口,就能把她吞下腹。 既然商量不成,她是很好说话的,就点了下头:“好吧。” 裴诠:“……” 他忽的意识到,她大抵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不管她有没有准备好,早已绑在一起。 他想要的就只有她,换谁都不行,雪人更是无稽之谈,但对这场婚约,她好似认为是一场儿戏。 裴诠的目光迅速冷淡下来,像是浅浅日光下的冰晶,光泽幽冷,唇角下压几分。 不远处,刘公公疾步走来:“殿下,兴华殿的周公公求见。” 周公公是万宣帝的心腹太监之一。 裴诠淡淡地瞥了眼平安,没再说什么,沿着湖岸的小径离开。 少年离去的背影,肩背逐渐变宽,腰窄腿长,俊逸飒然,依然是那么好看,却冷冽而孤高,明明身边围着很多人,却好像他只有自己一人。 平安看着看着,突然明白了,如果让雪人陪他,他也会变成一个雪人。 雪人虽然可爱,但是也会融化。 豫王走了,彩芝也上前,对平安说:“姑娘在外面逛了挺久,湖边风大,快进屋取暖。” 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她跟着彩芝转回屋中,遇上薛常安和红叶出来,薛常安问:“二姐姐,大哥没有喊你去么?” 彩芝替平安说:“我们没碰见大爷。” 薛常安皱眉,兄弟姊妹间谁叫谁去哪做什么,会把话头挑明白,可今日来喊薛常安的丫鬟只说前面有事。 再问的话,丫鬟又说不清楚。 薛常安向来心思缜密,不由猜测缘故,上回她们拿雪打了大哥,大哥总不至于专门留到今日训她吧? 可是,大哥又为什么专门叫她一人? 却听平安说:“那我也去。” 薛常安忸怩了一下,吭声:“嗯。” 几个姑娘又跨过垂花门,朝前院的厢房走去。 … 一刻钟前。 今天是薛家姑娘出嫁的日子,豫王却特意来了薛家,连薛瀚和冯夫人都难掩欢喜,薛铸更甚。 可一想到比起他,豫王应该更看中薛镐,他心中欢喜就减淡了,加之他在新山书院的同窗好友也来了几个,更让离开书院的薛铸郁郁不得志。 于是在妹妹的喜宴上,他借酒消愁。 薛铸喝得醉醺醺时,一个叫岳盛的同窗扶着他找一个僻静的厢房,说:“你大妹妹嫁得好,二妹妹又是钦定的王妃,天家的荣宠,这小妹婚事却还没定下来,你怎么看?” 薛铸醉了,还是说:“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我该管的。” 岳盛:“怎么就不是了,长兄如父,你可是她们的兄长,当然能管。” 谈及“长兄”,前不久薛铸才被妹妹们拿雪打过,当时他气急败坏,可后来才知道,姊妹们是在和他玩雪。 薛铸从没有和弟弟、姊妹们玩过雪。 薛铸如今想来,三个妹妹很高兴,显得当时生气的自己没半分气度,如果是薛镐,定会和妹妹们互砸雪球。 什么长兄不长兄,他都要不如薛镐了。 薛铸有些烦躁,对岳盛说:“我家里的事,你怎么这么操心。” 岳盛脸色微变,从前他只要稍微捧一下薛铸的臭脚,薛铸便不分东西南北,干了蠢事也自豪。 如今他都这么说了,薛铸也醉着,却比清醒的时候还清醒,这都什么怪事! 岳盛心有不甘,终于把薛铸扶到僻静的厢房里,今日薛家嫁女,下人们都在忙,一路上倒没什么人瞧见。 躺在床上,薛铸愈发困顿,睡着了。 岳盛叫薛铸身边的小厮:“去把你家三姑娘叫来,她亲大哥有事找她。” 那小厮常年陪薛铸住新山书院,以为学子没有坏心眼,就托丫鬟去内院叫人了。 岳盛在厢房外踱步。 岳家一家把他供到举子,因朝廷不缺官员,他只能候补,费劲来新山书院深造,本为在京中觅得贤妻,才发现,他家要田产没田产,要铺子没铺子,京中人家瞧不上他。 渐渐的,他琢磨起同窗家的姊妹,当属薛家最好。 薛家是公侯之家,薛铸又和自己有交情,他若能娶到其中一个女子,定能平步青云,可他给薛瀚下拜帖,从无回音。 他不由恨起薛家势利,但再不动手,薛铸不去书院,就会和他渐渐断了往来。 听说薛三姑娘是庶出,还没定人家,他心思活泛,今日薛家忙乱,是最好钻空子的。 岳盛正琢磨着怎么做,转角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看廊下来了两个姑娘,她们容色鲜妍,各有千秋,一个清丽动人,笑语嫣然,另一个双眸盈盈,仙姿佚貌,恍若天上白玉京的仙子。 岳盛心头大热。 姑娘几个也怔住。 彩芝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乍然见到外男,不同于红叶,她上前一步,喝到:“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们公府?” 岳盛赶紧说:“我是薛家大爷的同窗,是你们家大爷有事……” 彩芝目光凌厉:“有什么事,让大爷自己来找我们说,青莲,红叶,把姑娘们带回去。” 青莲和红叶:“是。” 岳盛还没来得及瞧第二眼,两位姑娘就离开了,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他怔了许久,忽的回过神,暗道坏了,便赶紧离开。 … 却说彩芝镇住了场子,薛常安也不傻,就明白了兄长的同窗的意图。 她知道自己打了何宝月,要在京中谋求好婚事有点难,可竟有这么个男人,敢打自己的主意,如果刚刚只有她和红叶去了呢? 她再聪明,也不过将将十五,从来只和姑娘们一处玩耍,怎么对付得过一个年过弱冠的青年? 后怕如潮,瞬间把薛常安淹没,她嘴唇褪色,手指冰凉,更觉寒风一股股往骨头缝里钻。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正六神无主之际,平安看着她,她眼底温润如玉,说:“找母亲。” 薛常安才发现,自己把心声说了出来。 平安的回答很对,这确实不是该她们解决的。 她定下心神,道:“好。” 到了春蘅院,一炷香后,冯夫人得空回来,见她们姊妹在隔间下象棋,她有些惊讶:“怎么了这是?” 彩芝和冯夫人去了外间,三言两语,将方才的事说出来。 一刹,冯夫人又惊又怒:“畜生玩意!” 她对庶女关爱不足,却从没苛待过,更不至于作践她们,如今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打国公府姑娘的主意! 她恨得牙痒痒:“去把老爷和薛铸给我找来!” 她又进了隔间,勉力攥起笑容,对平安和薛常安说:“今日家里嫁了你们大姐姐,你们也起得早,先好好去歇。” 平安点点头。 她和薛常安往外头走,平安想了想,说:“妹妹不喜欢他。” 薛常安越想越委屈,她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哽咽,说:“不喜欢,那人真恶心,真恶心!” 薛常安的嘴里的恶心,是平安没有过的浓烈情绪,只是,对不喜欢的人,是连见一面都觉得厌烦,是绝不会去看第二眼。 原来是这样。 突的,平安感觉到,薛常安凉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到自己的手。 她回过神,看向薛常安,薛常安抬头看向别处,眼角还红红的。 很自然地,平安牵住薛常安的手。 薛常安低头,脸色微红,任由眼泪簌簌地掉,她想,姐姐的手,真暖和。 … 冯夫人交代下去,前院,薛铸的小厮承认是岳盛让他喊人的。 等了会儿,薛瀚先回春蘅院,听了原委,他解下腰带,沉默着。 又一会儿,薛铸醒了酒,匆匆来到春蘅院,乍然听说同窗对自家妹妹抱有非分之想,他呆怔住,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发梦。 冯夫人:“你被他哄骗得团团转,差点把你妹妹往火坑推!” 薛铸:“岳盛?他居然?” 薛瀚跳起来:“难不成还是你妹妹倒贴?” 薛瀚暴怒非常,将腰带往薛铸身上甩:“看看你那些好同窗!我早跟你说过你那么些同窗不是好玩意!” 薛铸方真正酒醒,又疼又后怕—— 他从前竟然和那等人是同窗,还差点害了他妹妹!自己真真是,有眼无珠! 很快,公府派人出去找岳盛,就算岳盛没有得手,此事哪能就这么算了,可那岳盛早就骑马跑了。 岳盛敢这么做,也因为公府为了薛三姑娘的名声,不会大张旗鼓报去衙门,更没理由剥了他举子的功名。 这等贼人做龌龊之事,竟然如此光明正大。 薛镐得知消息,气得踹崩一张凳子,王啸几个禁卫军吓一大跳:“得,知道你平日里藏着力气了,别整我们啊!” 薛镐默默把椅子拿起来放好,他还是气不过,想了想,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京畿守备三卫之中的燕山卫。 … 岳盛见事情败露,不敢回新山书院,他在京郊赁个屋子,想等风头过去回去读书。 如果公府揪着这事不放,他不怕宣扬出去,鱼死网破,谅那三姑娘从此别想嫁人了,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腊月天寒地冻,夜深人静时,岳盛回想那天见到的两个姑娘,应该都是薛家的,大姑娘刚出嫁,那就是二姑娘,和三姑娘。 薛家真会养女孩,一个个都那么漂亮,岳盛只恨那个丫鬟眼睛厉害,坏了他的机会。 他唉声叹气,突的有人踹院门,他出去才刚开门,迎面就是一脚,将他踹翻! 岳盛惊骇非常,一抬头,就看几个军官举着火把,其中一个对另一个男人道:“张佥事,这就是那个叫岳盛的崽子。” 那男人又高又壮,他在岳盛面前蹲身,嘴里叼着一根草,笑了一声,气沉丹田:“就是你。” “敢欺负我妹子的妹子是吧?” … 薛静安在第三天回门,她面色红润,眼含娇羞,与林政站到一处,颇是一对才子佳人。 安排了庶出女儿一桩人生大事,冯夫人心中落下一件大事。 那天是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往后就该要除夕了。 每年除夕夜,宫中都会办大宴,后宫由张皇后主持,各家贵女皆可入宫,前朝则以万宣帝为首,置办官员的宴席。 临到除夕,张皇后看着宴上名单,问:“薛家呢?” 太子妃李氏:“哦,他家前几日就递了折子,说是今年家中人便不进宫了。” 张皇后知道平安是今年才回来的,以前骨肉分离多年。 她道了声:“也是,他们家合该过个年。” 到除夕夜,万家灯火齐亮,皇城内外,爆竹声不断,今夜没有宵禁,京中人家串街走巷。 宫中灯火通明,大殿桌案次第而摆,公侯之家几乎都来齐了。 裴诠和东宫的桌子相对而摆。 太子朝裴诠举杯,道:“这一杯敬皇叔,望皇叔不计前嫌,莫要再气侄儿插手禁卫军的事。” 裴诠抬手举杯,稍稍示意一下,酒水到唇边,只浅浅沾湿薄唇,便放下酒杯。 接下来的宴席,和往年没差,舞女载歌载舞,尽显大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虽然事先知道今年薛家不进宫,裴诠还是看向百官的席位。 果然没有薛家人。 那后宫,也没有薛家女眷在。 … 薛家每年除夕,都在怡德院摆饭,这也是秦老夫人唯一一次会参加的家里宴席。 正堂内,摆一张红木八仙过海的大圆桌,覆上凤游牡丹锦云头桌面,围着缂丝牡丹纹桌围,一张张锦绣圆凳围着桌子。 冯夫人牵着平安到怡德院,笑道:“来,瞧瞧这是哪家的小福娃?” 便看平安扎着双环髻,头簪宫纱海棠绢花,上着银红燕子纹夹袄,袄边一圈白狐毛锁边,下穿一条绯红彩秀蜻蜓罗裙,小姑娘额中央画一点花钿,双眸翦水,顾盼生辉,唇红齿白,娇美非常。 如今穿上这拜年的服饰,真真就是十年前的模样长大,若年画上精细描绘仙女,翩翩而至。 就连薛瀚,都瞧得无限唏嘘,本该在家好好长大的平安,无端流落在外十年。 还好如今她回来了。 平安到了秦老夫人跟前,软软道:“祖母,我来拜年了。” 秦老夫人微微提起唇角,她拿起一个荷包,放到平安手里:“新年更进一步。” 这就是压胜钱。 好沉,和爹娘的一样沉,平安掂了一下,就交给了彩芝。 不一会儿,薛常安、薛镐和薛铸都来了,一家子围绕着圆桌坐下。 桌上十二道硬菜,八道甜食,配香米粥饭,色香味俱全,老太太虽信佛,这一日也不会拘着旁人在自己跟前吃肉。 薛瀚举起酒杯,对秦老夫人道:“儿子见母亲如今气色愈发好了,万望母亲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秦老夫人以茶代酒,喝了一杯,没说什么。 雪芝却笑了下:“这多亏二姑娘呢,她就爱盯着老太太吃东西。” 平安想偷偷尝一口酒,见大家盯着自己,她只好放下酒杯。 老太太房里的绿菊也说:“从前老太太一顿只吃半碗米,如今能吃得一碗了!” 平安说:“但祖母,还是瘦。” 秦老夫人:“……” 冯夫人笑道:“为了让母亲吃胖,小平安是操碎心了!” 薛镐道:“我就说二妹妹能耐了得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今日之前,谁敢相信,会有孙辈直接说老太太瘦呢? 以前每年在怡德院摆饭,也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气氛活络,每个人的心都很满,但也很轻。 薛铸也笑了,这是十来天中,他难得感到高兴的时候,他看了眼薛常安,可薛常安并不搭理他,到底是那事伤到了三妹妹。 不过听说岳盛因为误入京畿燕山卫的重地,被打掉几个牙,还被抓去燕山卫的地牢关起来了。 真是活该! 不多时,薛家众人吃完饭,含着香片茶漱口完,薛镐自告奋勇:“我在禁卫军听到不少笑话,今个儿讲给祖母、父母,还有兄弟姊妹听,如何?” 秦老夫人点点头。 薛瀚:“这当然好,什么笑话?” 薛镐绘声绘色:“据说十几年前,有个蔡状元,众人皆夸他文章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当时禁卫军有个痴呆儿,他什么也不会,连皇后轿辇都敢拦,唯独在蔡状元出入宫廷时,绝不会拦他。” “时间一久,就有人问他为何只不拦蔡状元,可是与蔡状元结党了?” “他说:‘那蔡状元身上藏着针,我怕被他戳一针见血,二针见骨’。” 薛镐话音刚落,冯夫人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其余几人也都笑了笑,连秦老夫人也舒展了眉头。 唯独平安,她静静地坐着。 薛镐突的觉得不好玩了,便问:“二妹妹,这个不好笑吗?” 平安只歪了歪脑袋。 薛铸道:“我也有个笑话,从前有个秀才赶考,帽子被风吹掉了,有个好心人提醒他:‘你帽子落地了!’” “谁承想秀才黑了脸,说:‘你说落地太不雅了,我可不能落第,要说及地(及第)!’” “那好心人便把他帽子捡走,丢到河里,回:‘帽子没了,你再也不会及地咯!’”注 冯夫人又是大笑,薛常安也跟着笑两声,薛镐对科举及第的事,兴趣不大,便说:“也还行吧,你们瞧,平安又没笑。” 平安:“……” 冯夫人笑够了,忙说:“我也有了一个:那是几年前,胜北街有户人家,左边住着铜匠,右边住着铁匠。” “那户人家的妇人,嫌铜铁匠吵到她儿子念书,害她儿子没考上童生,就日日在两户人家门口泼粪,铜铁匠不堪其扰,状告衙门也无用。” “衙门调停时,那妇人说:‘只要他们搬家,我就不再泼粪!’衙门便说一言为定,当天,铜铁匠不得不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冯夫人说到这里就停下,薛瀚说:“妇人仅仅认为铜铁匠吵到儿子读书,就这么无理取闹,衙门这么判,可不对。” 冯夫人笑:“别急,还有呢,那衙门是让妇人画押签字,一言为定,不再反悔的,结果第二天,那左边的铜匠搬到右边的铁匠家,右边的铁匠搬到左边的铜匠家!”注 薛瀚会心一笑,他就说这听着有点耳熟呢,原来是他一个好友判的案子,当时他当笑话讲给冯夫人听,又说此友是断案高手。 冯夫人却哀伤地说,说是既然是个断案高手,为何还不能找回她的平安? 然而如今,冯夫人能把它当笑话说出来了。 薛铸薛镐和薛常安反应过来,都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们不由止住。 平安还是没笑。 冯夫人:“不行啊,平安都不笑,大家的笑话都不行。” 秦老夫人:“我看你笑得最欢。” 冯夫人咳嗽一声:“快点,再多说点笑话。” 话音刚落,却看平安忽的睁大眼睛,她神情恍然,忽的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冯夫人:“哎呀,一定是因为我的笑话!” 却听平安说:“一针见血,二针见骨,好好笑呀。” 众人:“……” 这是个什么宝贝,薛镐的笑话都讲了那么久,她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顿时,众人哈哈大笑,秦老夫人笑着揉眉,雪芝滚到了琥珀身上,冯夫人捂着肚子,直拍桌子,桌上茶盏里的水,都溅到薛瀚身上。 平安看着大家,有点疑惑,是什么这么好笑? 那她也再笑一笑叭。 … 除夕还要守岁,秦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向来睡得早,今天过了戌时,已是睡得晚了。 薛家众人一一告辞,从怡德院转挪到春蘅院守岁。 冯夫人抱着平安,笑道:“乖儿,我的乖儿,今年过后再长一岁咯!” 平安:“娘也是。” 冯夫人笑了:“对,大家都是!” 这时候,前门的小厮带了消息来,说是张家养兄来访。 冯夫人:“快请进来。” 从前薛家对张大壮,有诸多的不满,自打张大壮在秋狩带着薛家挣脸,薛家态度有所转变,到听说岳盛是被燕山卫收拾的,薛瀚和冯夫人想也知道是谁给家里出口气。 前门却回话:“张家养兄说不进来了,托小的给老爷太太拜年,他就和二姑娘说会儿话。” 估摸着他也是刚从燕山卫回来,还有要事,冯夫人叫薛镐:“带你妹妹见张家养兄。” 薛镐应了声是,带着平安去二门。 张大壮骑着马,他拿出一个大大的红封,给平安:“喏,今年不在爹娘身边,只能我替他们发压胜钱了。” 平安双手捧着,道:“谢谢大哥。” 张大壮:“不知道爹娘怎么样。” 平安:“爹娘,都很好。” 平安和他们每个月都会通信,不远万里,平安会把现状捎过去。 张大壮放心了,很是轻松:“还好有小妹,我也只在这逢年过节的,才想起爹娘,有你问候他们我就放心了。” 平安慢吞吞地说:“爹说你野了,等你回去,要打的。” 张大壮:“……” 张大壮:“大过年的我们不说这个,薛镐走,骑马去郊外转一下。” 薛镐起了玩兴:“走!” 张大壮和薛镐走了后,二门的巷子里安安静静的,空气里还有爆竹燃烧的气味。 彩芝搓搓手,叫平安:“姑娘,我们回去吧。” 平安“唔”一声,她转过身,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她一怔,喃喃:“王爷。” 彩芝瞧过去,竟真是豫王。 许是才从宫里出来,豫王也坐在马上,他一身紫金蟒服,腰上悬着一道红色带子,头戴玉冠,一身华贵,在幽幽月色下,他长眉入鬓,目若点星,眼底沉着一潭深泉,抿着的唇,露出几分寒凉。 平安默念着今天薛镐讲的笑话,她朝他走过去,小声道:“王爷,王爷。” 她停在马旁边,裴诠握着马缰,他一语不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封,递给她。 平安接过,可是,昂着脑袋看裴诠,脖子有点累。 她小声说:“下来呀,我有话说。” 裴诠稍稍挑眉,须臾,他从马上翻下来,动作利落。 他问:“说什么?” 平安不用把头抬那么高了,舒服多了,她声音和雀儿似的轻扬:“笑话。” 裴诠:“……” 平安一边回想:“嗯,从前,有个禁卫军,是个痴的,嗯……还有个状元……” 二门外亮着的灯笼,平安脸上揉开一层橘光,她骨相柔美,鼻影秀丽,说着说着,舌尖会润一下花瓣般的唇。 裴诠呼吸缓缓变轻。 终于,平安断断续续,讲完薛镐说的笑话。 裴诠唇角微微一动:“没有了?” 平安看裴诠没有笑,说:“还有几个……”就是自己没记全,而且,王爷看着也不凶巴巴的,很好说话呢。 她轻轻说:“下次说。” 裴诠看着她,她今日穿得喜庆漂亮又可爱,去哪家拜年,都能收到很多红封,也会有很多人喜欢她。 他目光眼眸微微一深,但是,下次是他的。 他顺势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微微勾起唇角,道:“好,下次。” “但我不想听笑话,想听点别的。” 第40章 正月初二这日,薛静安回娘家,镇远侯府和永国公府的距离不远,就三条街,都在京中寸土寸金的地方。 这也是为何人人都说薛静安嫁得好,她娘家就在这儿,林家人若是那等刁钻的人家,也不敢做得过火。 何况林家上下宽厚,婆婆明事理,丈夫林政少年进士,持重温和,林幼荀又因前头秋狩的交情,与薛静安亲近有爱。 新婚十多日,薛静安和林政蜜里调油,容光焕发,这是遮掩不住的。 见冯夫人的时候,薛静安自也得知了除夕夜,一家人吃饭、讲笑话的趣事。 这事着实好玩,她忍不住笑着,想象着那个场景,心里却有些落寞,平安在,她却不在了。 偏偏薛常安在,平安和薛常安,多了姊妹间的回忆,这让薛静安心里头酸酸的。 从冯夫人房中出来,薛静安先回明芜院,平安和薛常安也等着与她叙旧。 薛静安给平安和薛常安都带了礼物,给平安的是一对鲤鱼戏荷叶纹香囊,给薛常安的则是一条兰花手帕。 平安端详两个香囊,它们用的底色,是浅碧的上好杭绸料子,渐变的针线绣出红白相间的鲤鱼,深绿的荷叶点缀一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看得痴了,喃喃:“好看。” 薛静安顿觉做这两个香囊的辛劳,一扫而空。 从古至今,妻子送丈夫针线,是夫妻感情相宜的体现,如今平安婚期也近了,她却是不会针线的。 每每想起这,薛静安就不放心,所以这次,她特意用古法平金法绣的,让人看不出是她的针脚,就是为了平安能送得出手。 她想着,这一对该够用了,平安做姑娘的时候,家里没人舍不得让她练针线,只盼那豫王府识趣,万不可让平安做针线,扎到手怎么办。 此时见平安喜欢,薛静安了却一桩心事,喜笑颜开,道:“还是姐姐好罢!” 平安声音软糯:“姐姐好。” 一旁的凳子上,薛常安轻哼:“从前,二姐姐写信回皖南,写了‘好妹妹’和‘姐姐’,可没有写‘好姐姐’。” 那时是端午过后,平安不知道“龍”字怎么写,去问薛常安,信里的内容,自然被薛常安看到了。 但平安不太记得这么小的事了,只囫囵道:“唔。” 可能真的有吧。 薛静安笑一声,对薛常安:“三妹妹真幼稚,这有什么好争的?” 薛常安最讨厌薛静安做作,不就针线好一点吗,到处显摆。 她嗤笑:“薛静安,是你先开始的。” 薛静安悠悠地说:“你又急什么。” 两人莫名吵起嘴,平安听了会儿,她一边牵起一人的手,认真地哄道:“你们都好的。” 薛静安、薛常安:“……” 薛静安先笑了:“二妹妹放心,我和她只是闹着玩的。” 薛常安没什么表示,却没再呛薛静安。 平安放心了,她的姐姐、妹妹真好。 … 初二这日热热闹闹过完,再十来日后,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永国公府很忌讳上元节,因着过去十年,每每到这个日子,冯夫人便犯头风,府中上下,皆不敢高声语。 当年,薛家嫡女小平安,就是在上元节这日走丢的。 偶尔,老爷薛瀚还会被冯夫人啐一口,嚷道:“若不是你在兵马司没半点人脉,封城晚了一天,不然,至于让平安丢了么!” 年年如此,便让上元节之于永国公府,没了节日的趣味。 今年自是不同了,冯夫人神清气爽,这一年以来,她只觉好似越活越年轻,干什么都有劲。 府衙来找大灯会捐钱,冯夫人都毫不吝啬,捐了五百两。 但她这种喜意,很快犹如热炭被泼水,滋滋一声,徒然冒烟。 便看秦老夫人戴着深紫蝠纹抹额,老人家眉目严肃,郑重道:“今年上元节,让平安出去玩吧。” 冯夫人怔怔:“母亲,这不好吧,她都快出嫁了,好久没往府外跑了……” 秦老夫人:“平安不用绣嫁衣,整日关在家里,好生无趣,再者,你今年拘着她不让她出去玩,明年呢?” “新珠,府上总该走出来了。” 冯夫人一怔,不由潸然泪下,是,她是怕了上元节了,真宁愿日后都躲着这个日子过。 却是这时候,雪芝在外头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姑娘来了。” 平安抱着一只雪白漂亮的兔子,兔子耷拉着耳朵,脸颊圆润,十分有趣,彩芝和青莲各自提着笼子,草料。 冯夫人拭去泪水,问:“这是做什么?” 彩芝说:“姑娘想,兔子就不带去王府了,放在老夫人这儿养着。” 平安浅浅“嗯”了一声。 王府已经有一只兔子了,那这只兔子,还是放在家里养好。 家里哪里养兔子最好?当然是怡德院,祖母能吃胖,兔子也能吃胖。 秦老夫人没有拒绝,叫雪芝:“你安排下去。” 雪芝:“是。” 说到婚嫁,冯夫人让平安到自己身边坐,一边唏嘘:“知道婚期会很快,但没想到这么快,明明我家平安还小,唉……” 秦老夫人闭了闭眼,又问平安:“上元节晚上,京中素来有灯会,要出去玩么?” 平安在皖南时,也见过灯会,但不知道,京城的灯会是怎么样的。 她心里生出好奇,回到:“好。” 既然是老夫人的主意,平安也想出去玩,冯夫人不好再说什么。 转眼上元节当晚,除了彩芝和青莲,冯夫人安排了六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跟着平安。 这还不够,正逢薛镐休沐,如今薛镐也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冯夫人仔细叮嘱他好几句。 薛镐连连道:“母亲放心,这事我们禁卫军熟。” 在平安出门的时候,她戴上了帷帽,六个嬷嬷在明,薛镐在暗,一同护着走向大街。 出了永安街,就是主干道天街。 街上亮如白昼,天边圆月都略显暗淡,行人如织,酒楼高挂灯盏,连成一线,宝莲形、飞鹤形、兔子形,应有尽有,小吃香味充斥街道,各种手作精美的小玩意,数不胜数,远比端午的时候繁华热闹。 一脚踏入此间地界,若站在大盛的脉搏上,热腾腾的。 平安看着远近盛景,眼眸一片明亮。 彩芝自觉肩上任重,她心里有担心,今日人真多,这种日子,姑娘小孩容易被拐。 但平安太乖了,在六个仆妇的包裹下,她一步步慢慢走着,不会随便乱跑,离了众人的视野。 想到十一年前,姑娘也是这么乖的,却被拐走,彩芝有些心疼。 彩芝道:“姑娘要买什么,只管与我说。” 外面很亮,帽纱薄厚够平安看清外面,她看中不远处的糖葫芦:“那个。” 彩芝刚过去付钱,平安又看中一盏花灯,这次是青莲去。 不过十来步,她手上就拿了五六样东西,满满当当。 彩芝分走几样,笑道:“姑娘瞧什么都新奇。” 平安掐着手指数了一下,还差四样东西,才买齐一家人的。 突的,不远处走来一队人,簇拥着一个面熟的女子,她没有戴帷帽,梳着妇人的发髻,一身茜色妆花缎褙子,容貌清秀温柔。 是玉琴郡主。 玉琴去年十一月便出嫁了,自那之后,平安没见过她。 瞧着她的步伐,是往这边来的,彩芝想起兔子,脸色有些不好,没等她对平安说什么,平安轻拉了拉彩芝的袖子。 就听平安咬耳朵:“偷东西的。” 先前那只寄在怡德院的白兔子,因为玉琴,被迫在东宫养了一段时日,瘦了好多,怪可怜的。 听平安这么形容,彩芝一笑,说:“姑娘,咱们离她远一些。” 街上人多,没等玉琴走过来,她们几人往另一条街上去。 发现永国公府的人走了,玉琴停下步伐,她笑了一下,这薛平安倒会躲了,真有长进。 身旁嬷嬷问:“郡主,还要过去吗?” 玉琴观察到暗处巷子,那里藏着的一队禁卫军,她道:“不用。” … 永国公府一行人虽然离开那条街道,平安还是频频看向她买的东西,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数一下。 数完,平安小小舒出一口气:“没丢。” 彩芝和青莲明白,玉琴让平安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当时白兔子丢了后,平安魂不守舍一阵子呢。 到底在大街上,她们几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还真有些小毛贼专门盯着她们。 彩芝犹豫着,要不要让人把先买的东西,送回公府。 却看迎面一架厢式轿子,车顶赤金镶玉,流云纹红云绸为帘,抬轿共有四人,他们步履平稳,在挤挤攘攘的街道上抬着轿子,轿边垂坠的流苏丝毫不乱。 轿前有人举着“避”字牌,四周百姓自发让开,而轿旁是刘公公。 车厢内,点着一盏琉璃灯,光线柔和。 一只骨节分明,如玉的手指,掀过卷宗下一页。 裴诠端坐在轿中,才与万宣帝、太子吃过上元家宴,从宫里出来,便看起文书,因着如今他接管户部吏部,总是忙碌些的。 他喜静,因为要往临江仙去,见几年前已致仕的前阁老,也是他的老师,才不得不穿梭在人群中。 不过,街上如何嘈杂,于他没甚么干系。 裴诠翻开下一页。 忽的,轿子停了下来,一只小手从外面帘布伸进来,拿着一串糖葫芦,递到轿子里。 裴诠:“……” 他手指勾起帘布,便看煌煌灯火之中,平安戴着帷帽,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拿着的糖葫芦,顶端就快逼近他鼻尖。 裴诠微微抬眉,食指隔着糖纸,推了下糖葫芦:“我不吃。” 平安慢吞吞地说:“存东西。” 彩芝道:“方才在路上遇到了玉琴郡主……” 裴诠轻哂:“当这儿是哪里了。” 平安想了想,说:“是王爷的地方。” 王爷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把东西存着,不会被人偷走的。 裴诠微微敛眸,鸦黑的羽睫,在明亮的灯火下,遮出眼底一片墨色,留下深浅不一的明暗光影。 须臾,他拿过了平安手里的糖葫芦:“存吧。” 存了第一件,那就有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平安一股脑把买的小玩意,都塞到裴诠马车里。 今年翻了年是猪年,放在案桌上,有一头呆呆的竹编小猪,是她买的,几文钱的小玩意,稀罕得怕被人偷。 裴诠手指一弹,把它翻过去。 才把车帘放下,他拿起文书,刚看第一竖行,眼角余光,那白嫩的小手又伸进来,这回她拿着一盏花灯,晃了晃。 裴诠接过来。 又没多久,那只手又伸进来,拿着一个风筝,摇啊摇。 裴诠又接过来。 再一次,伸进来的手拿着一把小木刀,招啊招。 他不动,没接过那小木刀,平安也不掀开帘子瞧一眼,就摸索着,找到了桌子,把小木刀放下,手儿咻的一下溜走。 裴诠微微眯起眼睛。 轿子外,刘公公笑道:“姑娘真和小鸟筑巢似的,叼来一样样‘树枝’搭窝。” 裴诠:“……” 再看那些小玩意,他忽的觉得顺眼多了。 外面,一开始豫王府的轿子被拦住时,四周路人心中吃惊,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这么大胆,直接拦住豫王府的轿子。 再看她一身粉白彩绣杭绸交襟,裙摆摇曳,身段高挑秀美,虽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一截皓腕霜雪般,在灯下莹莹,霎是好看,帽纱反让她格外神秘,实是仙逸飘飘,风姿清雅。 莫不是自恃美貌,想自我举荐?恐怕那姑娘要失望咯,豫王可相当不近女色! 然而很快,豫王府轿子主动停到街边。 众人惊异,不多时,那姑娘在街上买了什么东西,都往豫王府的轿子塞,俨然当成自家地盘。 他们梗住,又仔细瞧瞧马车,没看错,真的是豫王府的轿子啊! 王爷心性高傲,那可是将来的储君,能这么随意相对的吗? 到底是街边,刘公公便命暗处护驾的李敬等人到了明处,圈出了一块地,隔绝掉不少窥视的目光。 但看豫王撩起帘子一角,看向外面,这时候平安姑娘已经去了下一个摊位,刘公公不由问:“殿下可要下轿子?” 裴诠放下帘布,淡淡地说:“不必了。” 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无趣且聒噪。 却听一声男子的声音:“薛二姑娘!” 平安停下脚步,朝来人瞧去。 那是个清秀的青年,有点眼熟,平安想,她应该见过他。 徐砚远远就看到平安几人,她身边带着六个仆妇,虽然戴着帷帽,可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近了看到彩芝青莲,他更肯定了,连忙叫住人,自报家门:“我是宁国公府徐砚。” 平安轻轻“哦”了声。 徐砚心中发酸,果然她不记得他了,虽然他们见过几次面,可是他是平安认识的人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想要留在她眼底,原来这么难。 他还想和平安说上几句,便看前面矮身出轿子的,不正是豫王殿下么? 徐砚一下就说不出话了,裴诠走到平安身旁,他望着徐砚,长眉微挑,虽弯起薄唇,眼底却一片阴冷。 徐砚作揖:“豫王殿下。” 裴诠似笑非笑,说:“徐主事,今年三月,你也要娶妻了。” 豫王殿下居然知道自己娶妻的日子,徐砚心中一震,却没有与有荣焉的感觉,只觉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他低声:“是,是。” 裴诠:“恭喜。” 徐砚:“多谢殿下。” 裴诠看了眼平安,道:“走吧。” 平安知道,成亲是好事呢,她记起来了,徐砚姓徐,是徐敏儿的哥哥。 于是,她也软声道:“恭喜。” 这一刻,这一声,徐砚忽的觉得自己攒了多日的妄想,破碎了一地,那种遗憾以至于他神思恍惚,连裴诠和平安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留意。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正月的天,他竟出了一身冷汗。 … 平安跟着裴诠走了几步,四周有侍卫拦出一个舒适的空间,不过彩芝等人,就落到了后面。 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 裴诠停下脚步,他一手背在身后,指腹摸索指节,气息发沉,难不成,她还要回去再恭喜一声。 平安只望着一个方向,帽纱轻贴着她脸颊,勾出她面颊柔软的弧线。 她道:“那儿,好多人。” 她早就把徐砚抛到脑后,裴诠紧抿着的唇突的松开,他随她的目光瞧去,果然下一个街口的空地,聚着很多人。 那边有人在卖艺,小孩子骑在父亲肩头,拍手叫好,有个母亲抱着奶娃娃,站到凳子上,翘首望去,街上一时热火朝天。 “好!” “再来一个!” 因为围着太多人了,外面只能看到火光如龙,在空中倏地出现。 平安踮起脚尖,也什么也看不见。 刘公公见状,问:“殿下,可要让人群散开?” 裴诠还没说话,平安就摇摇头,轻声细语:“不要。” 刘公公有意讨好她,忙说:“不然姑娘可看不到了,咱们叫这人群让开,到前头去,方能好好瞧,没人跟姑娘挤。” 平安顿了顿,她慢慢地说:“热闹是大家的,才热闹。” 她是喜欢凑热闹,但不喜欢把他们扒开,独占这份热闹。 刘公公一愣,顿时又讶然,他从没想过,看起来软软一个小姑娘,会说出这种特别有灵性的话,显得他白长这么多岁,老脸一热。 他忍住汗颜,道:“姑娘不看了么?” 但平安还是想看的,她道:“看一眼,就好。” 又踮了一下脚尖。要是实在看不到,就算了。 她想放弃了,却听裴诠问:“看一下就好?” 平安刚点了下脑袋,突的,裴诠将手圈住她的腰肢,他低头,声音在她响起:“扶着我。” 下一刻,平安便觉一阵失重感,四周视野,豁然开朗。 她被王爷举起来了。 大概三个呼吸的时间,在引起别人的注意之前,裴诠把她放下,平安脚下一软,神色怔怔。 他扶住她,问:“看到了吗?” 看到了吗? 平安想,她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就是,明明睁着眼睛,眼前却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王爷的手,好大,把她的腰,都包裹住了。 王爷的身子,好热,隔着衣裳贴着,温度都好高,让她浑身也热了起来。 她不太懂这是什么感觉,想多了,小脑瓜就晕乎了一下,她抬起头,隔着帷帽,却分明看进裴诠的眼底。 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尾音轻柔的微颤:“王爷,好硬。” 少年衣襟之下的线条,很有力量,胸膛硌人,手也硌人。 裴诠:“……” 他点漆如墨的眼中,翻涌着什么,手指却轻轻按住平安的唇,道:“有些话,还不能说。” 平安:“?” 第41章 戌正。 上元繁华,不同于天街沸反盈天,永安街略冷清,尤其是永国公府,白天二门里有亲朋走访,但夜里挂上灯笼,便没了旁的亮色。 这座庄严的府邸,沉寂无言,过去十年皆是如此。 春蘅院,冯夫人闭着眼睛,今年头风发作得没往年厉害,但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焦灼绞杀着心口。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丫鬟来报:“大太太,姑娘回来了。” 冯夫人倏地一喜:“回来了?” 怡德院,秦老夫人在默念经文,听闻平安回来了,老人一顿,她张开浑浊的眼睛,无声吐出一口气。 回来就好。 安静的公府内,又有了脚步走动与笑语声。 冯夫人亲自去到二门,只看在六个仆妇的护送下,平安安然无恙,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双盈盈水眸。 后面,薛镐从马上下来,乐呵呵道:“娘,我们回来了!” 平安学了薛镐后几个字:“回来了。” 一刹,郁结十年的心结,如积雪消融,冯夫人眼眶发热,她握着平安的手臂,打量着她:“乖儿,外面好玩吗?” 平安一顿,轻声说:“……好玩。” 冯夫人叹息,嘴里念叨的只剩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琥珀心中亦有万千感慨,轻揩眼角,但见彩芝和青莲两手空空,她问:“二姑娘出去,没有买东西吗?” 彩芝:“有,买了大大小小有许多,怕被小偷惦记着,路上遇到了王爷,就先把东西放王爷那儿。” 冯夫人诧然:“豫王爷?” 薛镐意气风发:“对,王爷也在。” 冯夫人才发现豫王府的轿子,就在巷子里,只是隐匿于黑暗,不太看得清。 平安买的东西,被从小到大,从轻到重,好好打包起来,由王府的仆役提着,送过来:“是这些。” 冯夫人忙是让人接过大包小包,又上前,对着轿子见礼:“臣妇见过王爷,今日我家姑娘叨扰了。” 刘公公打起轿帘。 裴诠的声音,自轿子里传来:“免礼。” 冯夫人低着头,瞧不见豫王的神情,但见豫王并非隔着帘布与自己说话,而是让人打帘,她耸然一惊。 难免想起上回,平安受惊后在豫王府借宿的那一晚上,当时,冯夫人也住那儿,府上仆役皆对她恭敬有礼,日常所需,面面俱到,无有不称心的。 她原以为是元太妃安排的,如今恍然察觉,约摸有豫王的授意。 想来,豫王殿下性子是冷淡了些,却并非难以相处。 思及此,冯夫人很是为平安松口气,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总不能让平安跟一个冰块捱着过。 因着观察到这几个小细节,夜里,薛瀚从别家回来,他刚泡上脚,冯夫人便过来旁边坐下,眼里都是笑。 冯夫人年轻时,是扬州一美,她如此看着自己,薛瀚很是舒心,不由笑了:“怎么了?” 冯夫人:“我觉着,豫王爷不像你们做官的说的那般。” 薛瀚赶紧瞧瞧四周,没闲杂人等,才压低声音:“我哪有说过王爷如何?” 冯夫人笑道:“没有么?你总是战战兢兢,让我也以为豫王爷冷傲。你不知道,今晚他陪平安回来,专门掀开帘子与我说了一句,我是面子里子都全了。” 光是听冯夫人这么说,薛瀚都要以为,她遇到了个假的豫王。 他刚要说,王爷过去与薛家从不往来,但这话到嘴边,他骤然顿住,说不出来了。 这一年,永国公府和豫王府往来可多了,再不是过去十几年那般。 真要追溯转变的时机,薛铸也还记得,去年有一回,他出兴华殿遇到豫王,他行礼时,豫王竟虚扶自己一把。 自那之后,不知何时,就水到渠成了。 他真是身在庐山,直至此刻,方彻底琢磨回过味。 他便点点头,一定程度上认可了冯夫人的看法。 讲完女婿,冯夫人没什么好说的了,催薛瀚:“行了,你泡好了脚后,就去内书房吧,我让人把被褥都给你搬过去了。” 薛瀚一愣:“大冷天的,怎的又赶我去内书房睡?” 冯夫人:“也不过最后十几日了,我自是要和平安一同睡的,去吧,快别拖拉,我等着乖儿过来呢。” 薛瀚:“……” … 送完人到永国公府,裴诠来临江仙三楼,已经快戌末。 裴诠的老师蔡老跽坐于榻上,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已至古稀,曾追随先帝改革过,最后仰赖先帝力保,竟能全身而退,他与先帝,有着超乎君臣的情谊。 因此,他也是十几年前,为数不多的认为万宣帝当禅位给豫王的人。 可当时时势压人,万宣帝都继位了,他藏下所有心思,教导小豫王直到十二岁,因太子相逼,他不得已致仕,却也并非不问政事。 见到裴诠,蔡老起身行礼:“拜见豫王殿下。” 裴诠道:“老师请起。” 蔡老在裴诠身上,瞧出几分先帝的影子,更觉感怀。 谈及朝政,他早已得知太子设局暗杀,万宣帝却揭过不谈,他皱眉:“陛下还是如此,只怕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句话蔡老不用说,裴诠也知道。 他神色沉冷,左手拈起一颗黑棋,落在棋盘一角。 六年前秋狩左手受的伤,又一次隐隐作疼,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蔓延到肌肉,肌理。 他放下手。 蔡老又恭敬地说:“总算,殿下大婚在即,只盼这门婚事一切顺利。” 时人讲究成家立业,裴诠如今在六部历练过,大婚后,不用再当户部主事给朝臣看,而是能理所当然,监察户部。 这也是东宫警惕这门婚事的缘故之一。 裴诠道:“是该顺利的。” 不过,似乎想起什么,他眉宇间不再凛然,反而透出一丝罕见的暖意。 见完蔡老,裴诠直接回了豫王府。 府内静悄悄的,静幽轩更甚,但灯火是明亮的,照得地上竹影婆娑参差,若海中藻荇,幽冷非常。 他站在窗前,看了会儿凉薄的月色。 从前,他进宫面见元太妃,元太妃就曾擦擦眼泪,说:“若果不是……王爷不该住在那么冷清的地方。” 那时,他不喜热闹,不觉静幽轩清冷,如今再听风吹竹林作金石声,响到了天际。 太空了。 他抬手合上窗户,挡住外头的冷意。 刘公公道:“殿下,太寿宫和礼部,清点完聘礼,今日刚将礼单送到王府,可要现在就看一下,是否有哪里不妥。” 裴诠:“明天再看。” 多看礼单一眼,最后的半个月,也不会倏忽过完。 没一会儿,裴诠沐浴过后,穿着单薄的一袭中衣,他平躺在床上,初春的天还冷,屋中烧着地龙,很快,他身子逐渐暖热。 突的,一阵缥缈的感觉之中,他又隐隐看到了她。 她坐在静幽轩的床沿,扎着双环髻,垂着红色发带,发带底端,刚好落在圆润的耳垂处,身上那新亮的衣裳,让她看起来,像一团不烫手的火焰,热乎乎的烘手。 他想,现在还没办法在这儿见到她的。 自己又做梦了。 便她垂着纤长的睫毛,清澈见底的眼里,微微湿润,凝出一滴细小的水珠,卧在她眼底,缓缓打着转。 是眼泪。 裴诠看了眼右手,伤口已经好了,那她为什么哭呢。明明知道是梦,他还是想得到答案。 不,不是想,只要是有关她,他必须要知道。 他抬起她的下颌,另一手掌住她的腰肢一握,又软又细。这不是凭空捏造的感觉,今夜抱她时,他碰到了她的腰。 还没看清她的神色,她眼中水珠忽的滑落,细嫩柔软的指尖,推推他的胸膛,她想要挣脱他。 裴诠眼底骤地浮上一层浓重的郁色,他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她脚下一软,发出轻轻的:“呀。” 真娇,像一块黏黏软软的小年糕。 只是,小年糕是什么味道?他想,他只吃过石榴糕。 他蓦地低头,咬住她的唇,又重又狠,隐隐嗅到一丝血腥味,倏地,她又泪眼朦胧,那几滴凉凉的眼泪,落到了他的手背。 原来她哭,是让他欺负的。可是,为什么要躲他呢。 小姑娘哭得真可怜,眼角红红的,他松开她,似是放过她了,轻吻着她的眼角,将那微咸的泪珠,卷入舌间。 这回,她没有躲了。 真乖。 他低头,却又噙住她的唇,攫取她的一切。 … 裴诠手指突的一蜷,指腹摸到身下被单的触感,虽然是绒柔的,却与滑腻温暖的肌肤,完全不一样。 一刹那,真实的触觉让梦里的触觉如云雾般消散。 意识到这一点,他蓦地睁开眼睛。 床帐外点灯如豆,十分昏暗,光蔓延不到的地方,与他的眸底一般,一片黑沉。 这次,还没到寅正。 他呼吸发沉,微微起身,面无表情道:“来人。” 值夜的小太监赶紧从脚踏上起来,战战兢兢问:“殿下有何吩咐。” 沉默了会儿,裴诠嗓音低沉喑哑,像是宝瓶里晃动的细沙:“点灯。” “把礼单拿来。” … 这半年公府一直在筹备着平安出嫁,因为豫王总归是特殊的,临了,最后十日,一顶青绸顶轿子,自皇宫西华门出来,向公府而去。 那是太寿宫的庞嬷嬷,她来到公府,亲自指导出嫁前的事宜。 接到庞嬷嬷,冯夫人笑道:“府上第一次操办这种大事,有劳嬷嬷。” 庞嬷嬷回:“原是秦老太君最懂这些仪制的,是我班门弄斧了。” 冯夫人又说:“老太太身子骨这一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我们不好让她操劳,嬷嬷能来,是万万谈不上班门弄斧的。” 一番寒暄过后,冯夫人让琥珀去叫平安。 平安正趴在桌上写信,听到彩芝叫自己,她收起信,跟着彩芝去春蘅院。 冯夫人道:“平安,这是庞嬷嬷,宫里的老嬷嬷了,快来见礼。” 庞嬷嬷对她笑着点点头。 平安行礼:“嬷嬷安。” 见她毫无生疏的模样,庞嬷嬷道:“姑娘可还记得我?” 她和着薛家二姑娘拢共接触两次,一次在太寿宫,一次在豫王府,但每次都隔了好几个月,豫王府那次也没说上什么话。 二姑娘每天都会接触新鲜的事物,若忘了她也寻常。 却见平安点头,说:“石榴糕。” 冯夫人不解,庞嬷嬷豁然笑出声,难掩高兴,道:“从前我给姑娘端过石榴糕,姑娘记得可真好!” 冯夫人也好笑,这小平安,看着娇憨,但谁给吃的、玩的,记得清清楚楚呢。 再看庞嬷嬷喜欢平安,这是好事,庞嬷嬷是元太妃的心腹,有她时不时美言两句,元太妃就不可能对平安太坏。 见完平安,庞嬷嬷却又问:“你们家三姑娘,也要十六了吧,怎么还没说亲?” 这等宫里出来的人精,既然问到薛常安,就不可能是随口唠嗑。 冯夫人打迭精神,回:“家里大姑娘刚出嫁,就要整备平安的事,却是委屈了常安。” 她没提当初,薛常安打了何宝月一巴掌的事。 庞嬷嬷心里也明镜似的,说:“既是她二姐出嫁,让她过来,同我们几个老的小的一同叙话如何?” 冯夫人:“敢情好。”便打发人去听雨阁叫薛常安,又暗暗叮嘱,“就说要见太寿宫的嬷嬷,常安机灵,知道怎么做。” 不一会儿,薛常安和红叶一同来到春蘅院,见礼。 平安拍拍身侧的凳子:“妹妹,来。” 薛常安坐下,她梳着京中时兴的随云髻,插着珍珠簪子,着青色蜻蜓纹苏绸夹袄,并一条湖绿八幅湘裙。 整好平安穿着杨红衣裳,眉眼明媚,两位姑娘一红一青地坐着,鲜妍姝丽,真真一幅好风光。 庞嬷嬷问薛常安:“往日里都喜欢读什么书?” 薛常安低头,道:“四书五经略略涉猎,主要是女论语,女戒。” 却是一刹,庞嬷嬷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薛常安一怔,方才冯夫人让人来叫人,她就知道,自己的婚事要有着落了,既是太寿宫的嬷嬷,便是豫王一系,那她绝不会嫁得比薛静安输。 于是,她迅速换上鲜亮的衣裳,咽下种种想法,只告诉自己,一切求稳。 所以庞嬷嬷问读书,她便说了京中闺秀常读的书,尤其是女论语,女戒,这么回答,出不了大错。 可她一心求稳,却忘了,若元太妃只想挑那不出错的大家闺秀,也不是非要找薛家,京中一抓大把。 所以察觉到庞嬷嬷的情绪,薛常安恨不得纠正,她并非只看四书五经、女戒、女论语。 然而话已出口,她若要改口,只会让庞嬷嬷认为她没有定性,更不喜。 薛常安错过了一次重要的机会,她心情沉到谷底。 这时,平安望向庞嬷嬷,替薛常安道:“还有。” 薛常安微愕。 平安说:“妹妹还看:史记,六韬。” 是薛常安平时堆在案头,平安来找她下棋时看到的书名。 连冯夫人都吃惊了:“常安也看这些么?” 薛常安站起来:“是,还有左传,孙子兵法之类的。” 庞嬷嬷疑惑:“方才缘何不说?” 冯夫人道:“小姑娘看这些,若说出去,恐被有宣扬才名的嫌疑,我们家这位是低调的。” 庞嬷嬷遂笑了,她重新打量起薛常安,又问了几句史记的,薛常安对答如流。 庞嬷嬷暗暗点头。 没一会儿,冯夫人和庞嬷嬷还有话说,平安和薛常安先离开春蘅院。 薛常安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汗湿了,比起猜测元太妃要给自己说什么人家,她先是看向平安。 平安端着一盒点心,见薛常安盯着自己,她拨拨点心,分成两份,递给薛常安。 薛常安:“我不要点心……你刚刚怎么突然替我说话了?” 平安才奇怪,她眨眨眼,说:“有什么,说什么。” 薛常安认真读过这些书,她才能替薛常安说出来,这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薛常安:“……” 过了会儿,她扭过脑袋,小声说:“……谢谢。” 如果没有平安那一声,她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一年,几年,乃至半辈子,去恨自己突然的自作聪明。 隔日,冯夫人把薛常安叫到跟前,道:“昨日果然是元太妃想给你保媒拉纤。” “说的是元太妃娘家的侄儿,元籍,保庆十七年生,如今二十岁,三品虎威将军,今年他将调回京。” “到时候约摸六月,便安排你们相看,如何?” 薛常安道:“都听母亲的。” 冯夫人不由也叹,薛常安虽然打了何宝月一巴掌,才招致难觅佳婿,可如今时来运转,竟等到一门这么好的婚事。 离开春蘅院的时候,薛常安再冷静,脚底都有点打飘忽。 她从没怪过自己,为了众人转移视线,打了何宝月一巴掌,可是她却从没想过,原来打何宝月一巴掌,能换来这般好婚事。 归根究底,没有平安,她不会有这个可能。 不知不觉,她去到春荇院。 春荇院早早就粉刷一遍院墙,移栽了新花,为几日后的大婚,都备好了。 平安在院子里,看彩芝和青莲跳绳玩。 她自己不跳,窝在廊下吃糕饼,喝茶,懒懒的一团。 看到薛常安,她轻弯眉眼。 薛常安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可是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了,她突然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平安出嫁,她也出嫁,将来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数得过来。 她心中默念了六个字:有什么,说什么。 薛常安看看天边,又看看手指,好一会儿,才又快又小声:“……今晚一起睡?” 说完,她觉得自己脸上很热,巴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平安却答应得很快:“好。”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算起时间:“祖母,母亲,妹妹,一人三天。” 她有点高兴:“刚好。” 薛常安:“……”她可没有说要三天。 … 平安这三天又三天分配,庞嬷嬷就住在薛家,眼看平安每晚都不在春荇院,正奇怪呢,得知缘故后,她一阵好笑,又觉得很新鲜。 原来二姑娘在家中,也是这般受宠。 她很小就进宫,后来成为元太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没见过公侯之家子孙如何相处。 但公侯之家与宫里,大差不差,她很难想象,假如玉琴、玉慧、八公主等人是这般相处的。 见庞嬷嬷好奇,冯夫人说:“我家那二哥儿,就是在禁卫军的那位,他说三月还有上巳节,还没带平安踏青过呢,平安就要出嫁了,多可惜。” “我也总在想,这一年,只有平安敢管我家老太太饮食,她走了,老太太又瘦回去怎么办?” 庞嬷嬷感慨:“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冯夫人笑了笑,就是笑中,还是带着点心酸。 庞嬷嬷说:“二姑娘虽然出嫁,王府与公府离得不远,也可常回公府看看。” 听着好听,但冯夫人哪里不知,一旦嫁出去,事事不由己。 是她自己没管住情绪,反叫庞嬷嬷来出言安慰。 话都说到这里了,都是女人,冯夫人不怕说得过一点:“平安还小,全家都舍不得,应该在家里多待几年的。” “我们真巴不得去王府退亲。” 这回,庞嬷嬷笑得直摇头,却也与冯夫人有些交心了。 庞嬷嬷在薛家住到正月二十九,这日,她检查了婚仪最后的东西,确定无误,便回了太寿宫。 庞嬷嬷与元太妃是无话不谈的,便将在薛家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元太妃听到平安最后几日,竟是与祖母、母亲、姊妹一同睡觉,可见其感情诚挚,也有几分惊诧。 元太妃:“这倒是少见的……不如说,我也从未见过。” 庞嬷嬷:“是啊,我说那二姑娘是有福的,何尝不是说:这薛家有二姑娘这样的孩子,也是有福。” 元太妃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 想起冯夫人最后的话,庞嬷嬷便当玩笑话,讲给元太妃听:“听我那样说完,国公夫人便与我说——” “‘公府是巴不得去豫王府退婚的,分明平安还小,全家都舍不得。’” 庞嬷嬷话音刚落,外头宫女:“禀娘娘,豫王殿下来了。” 元太妃颔首:“请进来。” 裴诠低头越过门帘进屋。 外头下了点小雪,他随手掸掉肩头雪粒,带着一身雪气,那双俊目愈发黢黑冷厉,微抿的唇颜色浅淡,染出几分寒意。 打帘子的宫女瞧了裴诠一眼,纵使心生羞意,也赶紧垂眸,豫王殿下向来不可望,更不可即。 元太妃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才在说与薛家的婚事。” 裴诠在一张楠木官帽椅坐下,宫女上了盏日铸雪芽。 他端起茶杯,攥着杯子的指尖泛白,只淡淡道:“儿臣听到了,公府要退亲。” “公府不是退过一次么。” 元太妃没想到裴诠全听到了,她轻咳一声,第一次闹着退亲,是遭到那起子不懂事的姑娘,非要污蔑平安一句,秦老夫人干脆不罢休,闹大了。 那之后,着实再没人拿平安出身的事做文章。 如今,本是庞嬷嬷把冯夫人的交心之语,说给自己,却被儿子听到了,想必薛家拿着这门婚事的姿态,引起裴诠不满。 他从不任人拿捏,若是薛家此举引起他的不喜,在大婚前几日真成全了薛家退婚…… 元太妃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她便说:“玩笑话,做不得真。” 裴诠一手摩挲着茶杯边缘。 离大婚只有几日,若要再延,哪怕一日……他眸底微沉,那他自会去公府抢人。 第42章 临近婚期,公府张灯结彩。 前几日,王府抬了聘礼来,聘礼的规格自不损了皇家体面,亦或者说,太丰厚了。 冯夫人暗暗吃惊,自打多年前,秦老夫人主持公府分家,公府家底厚了很多,但怎么都没法和皇家比,可见天家的重视。 而平安的嫁妆,比起财物,冯夫人更注重人,除了彩芝和青莲,她把自己最重视的陪房,也便是琥珀的父母,一同分给了平安。 将来打理王府庶务,有他们在,能镇着底下人。 冯夫人对琥珀说:“你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我不求旁的,只求在打理庶务时候,不要欺上瞒下。” 琥珀道:“太太厚爱,我家父母兄弟记在心里,绝不辜负。” 除此之外,秦老夫人将自己房中绿菊,给平安当陪嫁。 将来若豫王登宝,平安的身份又会转换,宫里如何是公府无法置喙的,至少平安在出嫁前,她们要给她铺好路。 三十这一日,平安要睡很早,不过,在她睡前,冯夫人来到春荇院。 冯夫人咳嗽一声,说:“乖儿啊,你知道婚后是要做什么的么?” 平安想了想:“睡觉。”以前在皖南的拜堂,他们就是这么玩的。 冯夫人松口气,平安好歹是懂一些的,她把一个盒子给她,说:“你先看看,看看。” 她怕平安看不懂,没有走,而盒子里的玩意,正是避火图。 平安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冯夫人观察她脸色,她像是在看连环画般,竟仔细端详,没有半分娇羞。 冯夫人正思考着怎么解释,但平安眼神太过纯然,她很是说不出口,只好问:“乖儿,能看懂吗?你若不懂,尽管问。” 平安合起图画,她是懂的:“睡觉不太一样。” 她和母亲、姐姐、妹妹睡过觉,但是,这个睡觉和那个睡觉不一样。 冯夫人心内有喜,又有忧,到底是女儿的婚姻,她也不好把手伸太长,只好尽人事。 … 第二天大早,彩芝和青莲忙碌起来,打来热腾腾的水,先给姑娘把脸蛋擦好,又把黑缎似的头发梳下来。 打点妥当,这次公府请的全福夫人,是平西侯家的老夫人,老夫人以前就见过平安,那时候小姑娘还是纤瘦的,如今圆润不少。 全福夫人绷紧线,给平安开脸,刮去面上绒毛。 平安眼睫颤了颤,没有躲开,老夫人瞧着,稍稍放轻了力气,不一会儿,再给平安擦脸,少女肌肤莹莹如雪,再不是小女孩了。 喜娘唱着词,老夫人把所有头发高高挽起,结成一个吉祥朝云髻。 第一次见这个发髻,平安在镜子里看了几眼。 很快,有人给她上妆,胭脂的味道香香的,口脂涂在嘴唇上,又润又亮,平安真想尝一口,但喜婆在,不能乱动。 彩芝捧来一顶点翠金花叶凤冠,小心给平安戴好,又换上一身大红嫁衣。 因冯夫人示意在先,彩芝给平安一块菱粉糕:“姑娘,夫人说要垫垫肚子。” 眼下还没到接亲,姊妹可以前来告别。 青莲说:“三姑娘来了。” 上回薛静安出嫁,薛常安就没有去明芜院,青莲还以为,薛常安这回不会来呢。 薛常安也穿喜庆的绯红衣裳,她问平安:“二姐姐,是不是不能吃东西?” 虽然吃过了,彩芝还是说:“是,今日直到王府,都不能吃东西。” 大盛习俗,姑娘出嫁当天,除了娘家一杯出嫁酒,什么都不能吃。 若在今日还在娘家吃东西,说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会被编排舍不得娘家一口饭。 自然,疼爱姑娘的父母,都会偷偷拿点小糕饼给姑娘垫肚子,比如刚刚彩芝给平安吃的菱粉糕。 听彩芝说完,薛常安没说什么,只是,等彩芝、青莲几人不注意,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甜糕,递给平安。 她想,垫垫肚子总是应该的。 一大早折腾到现在,平安是饿了,一块菱粉糕不够的,她接过甜糕,却没有往嘴里塞。 她轻轻把甜糕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薛常安。 薛常安突的一愣。 她笑了下,似乎想说平安傻,可是嘴唇嗫嚅片刻,她接过那一半的甜糕,什么都没说出口。 外头锣鼓齐鸣,乐调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绿菊陪在平安身边,扶着她的手往前堂走去,该要吃出嫁酒了。 才走出一会儿,身后,薛常安追了几步:“二姐姐!” 平安回头,青莲替她撩起盖头。 薛常安攥紧手,耳朵泛红,她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再给我当一年姐姐……” 不要这么快就嫁出去。 她才知道,有姊妹是这种感觉,所以,不要这么快就嫁出去。 话刚说完,薛常安就后悔了,真是又矫情又好笑,平安嫁去王府,是一步登天,从此见了平安,就是见了豫王妃。 她有什么资格,叫平安不要嫁呢? 她正要找补,却听平安声音轻缓:“我一直,是你姐姐呀。” 以前是,今天是,以后也是。 薛常安突的哽咽,她努力扬起笑,道:“嗯,二姐姐,恭喜。” 喜婆心内感叹,又道:“姑娘走吧,莫要误了吉时。” 盖上盖头,平安跟着绿菊几人,到了前堂。 冯夫人和薛瀚各自坐在位上,冯夫人眼底的泪花闪烁着,花了很大力气,才没哭出来。 今天是平安的好日子,她不能哭。 一侧,秦老夫人坐在一张雕花椅上,老人家穿了绛紫团纹的衣裳,瞧着比往日精神了点,却难掩眉宇的冷肃之感。 拜过父母,便是吃出嫁酒。 平安喝的是酒酿桂花,甜滋滋的,不醉人。 家里还有老太君,自也要敬老太君,秦老夫人不能饮酒,却没有以茶代酒,而是略略沾了唇。 秦老夫人:“到了王府,往后,公府……” 她顿了下,往常这些训诫的话,一般是叫姑娘到了夫家,谨言慎行,好好伺候丈夫婆婆,再不可在家里似的随意。 临了,秦老夫人缓颊,说:“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依靠。 平安想点头,但是头冠太重,她“嗯”了声,也没说什么女儿谨遵祖母教诲,只说:“祖母,那只兔子要养肥肥的。” 秦老夫人倏地一愣。 平安又说:“我会来看的。” 一刹,秦老夫人方明白,平安为什么要把兔子养在自己这儿。 平安好像早就意识到,成亲是一场离别。 既然成亲无法避免,她不纠结,只想有关成亲后的事。 成亲是离别,但离别不是永别。 所以,她会回来看兔子,看祖母,看娘亲、妹妹、父兄。 秦老夫人想,这孩子心思纯澈,她所思所想皆条条有理的自洽,不是无序的,需知多少人穷极一生,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心境里片刻的有序安宁。 老人家低声承诺:“一定养好。” 她也会和平安时时叮嘱的一样,要多吃,不要太瘦。 听到这一声,冯夫人实在没忍住,擦了下眼泪。 想着,秦老夫人暗暗示意绿菊,给平安塞了几颗花生,一日还长,不能白白饿着。 … 吉时到,由家中长兄,豫王未来的舅哥薛铸,背着平安走出公府。 薛铸这日精神爽利,他虽常年读书,背个妹妹,还是不难的,起先薛镐竟还想和他抢这活呢。 眼看抢不到,薛镐就随几个丫鬟,跟在薛铸身后,他偷偷从袖子里掏出剥好的板栗:“来,二妹妹,吃点压压肚子。” 他掏一个,平安啃一个。 出了垂花门,张大壮也跟了上来,和薛镐打招呼。 薛镐赶紧藏起给板栗的动作,他可不能让妹妹落人口实,饶是张大壮也不行,一点可能都不行。 想起一件事,张大壮对薛镐道:“你知道年后禁卫军要考核射箭么?” 薛镐射箭准头不是很好,泄气:“大喜的日子,别提这些。” 话是这么说,薛镐兀自愁起年后练箭,趁着在游廊下,还没进众人视线,张大壮赶紧塞了一个白面馒头到平安手里。 他小声说:“小妹饿了吧?快吃几口,这白面馒头顶饿,别给人知道了。” 平安还在慢慢嚼板栗和花生,只能把馒头藏到袖子里。 跨过大门,外头一阵喧哗,平安从薛铸后背下来,踩到硬实的地板,她由彩芝、绿菊扶着往前。 望着妹妹的背影,完成了长兄仪式的薛铸,恍惚了一下。 他想起,那天平安捏雪球砸他,自己是连一场打雪仗,都没有和妹妹玩过。 他刚要唏嘘,抬手就摸到一脖子的板栗碎渣。 薛铸:“……” 离开公府前,平安除了酒,理应什么都不能吃,吃了有违礼制。 罢了,他第一次想,真如父亲所说,礼制并非最正确的。 … 上了花轿,从永安街公府到万宁街的王府,路不算很远,不过大婚自不必赶路,抬轿的人脚步稳,走得也慢。 平安在花轿里,盖着红盖头,她摸出白面馒头,本想就这么啃,突的想起自己涂了口脂。 她想了会儿,发现撕着吃就行,便慢条斯理撕起来。 馒头下肚,她饱了,也困了。 她在轿子里摸了几下,轿子里,冯夫人果然早就备好了软枕,平安调整了一下姿势,靠着轿子,眯起眼睛。 她好像做了个梦,虽然大家都很开心,但其实,也伤心。 半个时辰后轿子停下,她睡得浅,一下睁开眼睛,轿子帘布掀开,隔着盖头,外头阳光西斜,这一日从早到晚,竟是快要过完了。 她丧失视觉,也无法感受时间为何流逝,少有这样的时候,便这让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 她朝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不是彩芝,也不是其他人,而是一只有点熟悉的手。 平安借着盖头的缝隙,看向裴诠的手。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却硬硬的粗糙,似乎还有点薄薄的汗意。 一刹那,就像水晶琉璃瓶上凝结的水雾,突然被擦拭干净,世界清晰明透,周围的热闹也鲜活起来。 原来不是梦呀。 她动了动手指。 他的指尖忽的微微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这才不得已放开,换婢女扶住她,而他们之间,改成牵着一道红带子与大红花。 跨过正门,穿过豫王府的中轴线,一路抵达正堂,元太妃正坐于上首,另一个位置是空的。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人,笑着点点头,这桩定了十几年的婚事,总算要完成了。 拜过天地高堂,这一步,就是小孩子们最常模仿的仪式,平安还是有点熟悉的,接下来就是洞房花烛夜。 她想,嗯,要睡觉了。 婚房就布置在静幽轩,静幽轩的竹子被清理了一些,改种了迎春花,桃花,房中也贴上双喜,甚是吉庆。 平安虽然还是看不到,但坐在了床上的时候,她知道,她睡过这儿。 这儿也是熟悉的。 屡屡而来的熟悉感,是让人最容易放松的,就像心中的小舟,不再漫无目的地漂浮,而是慢慢靠近港湾,抛下锚。 平安悄悄松一口气。 不像其他人成亲,房中挤满女眷宾客,静幽轩里只有各家几个威望重的老太太,受元太妃邀请观礼,至于东宫的人,更不会出现在这儿。 其实,若女眷都来,也并不逾矩,是主人家不乐意。 他亲手将她迎进的王府,她被多余一个人瞧见,都不行。 既如此,房中显出几分清静,喜婆唱词,一杆鎏金酸枝木喜秤挑起盖头一角,缓缓向上掀开。 平安的视线,一点点明了,入目是地上铺着的狐绒毯子,上回来的时候还是秋天,没有铺它的。 很快,她的视线就被裴诠勾走。 裴诠着大红缂丝宝相花纹新郎袍,腰和肩膀绑着一截红绸带,束出宽肩蜂腰,身材峻拔。 他肤色和唇色偏浅淡,眉眼却如墨浓重,一身红,连他惯常带着的冷意,都冲散了几分,这个模样,正是极为俊俏风流的。 更好看了。 平安在看裴诠,他也在看她。 夕阳西下,屋内早就点上烛灯,她浓黑的头发都梳到凤冠里,小脸上,眉眼昳丽,双瞳剪水,延颈秀项,唇上一抹红艳,让她更像误入凡尘的仙子,偷吃了个甜樱。 四目相对的一刹,裴诠眸底轻动,而她用清冽澄澈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 那些老太太一边为盖头下,平安的漂亮惊艳,又一边忍不住笑了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毫不忸怩的新娘子。 喜婆道了声:“新郎新娘,饮合卺酒。” 酒杯用线相连,平安端了一杯,裴诠也端了一杯,喝下。 辣辣的,平安觉得,不是很好喝。 大礼至此,新郎本应先离开婚房,让女性长辈们评新娘,只是换成豫王府成婚,女性长辈们一个声都不敢吭,默契地出去了。 她们是活腻了,才敢在王爷跟前点评王妃。 一天没吃东西,她也该饿了,裴诠道:“饿了吧,厨房上热着面。” 平安:“嗝。” 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嗝,打完才反应过来,用手遮了下嘴巴。 裴诠默了默,早该料到的,舍不得让她出嫁的薛家人,怎么会舍得让她挨饿。 按照礼制,他还要宴客,他把彩芝、青莲叫过来,道:“给王妃摘凤冠。” 彩芝道:“是。” 没有裴诠吩咐,她们还真不好直接拆了姑娘凤冠,听说有些作践姑娘的人家,会让姑娘戴着凤冠坐一宿等新郎官,实在折磨人。 万幸,王府不是这样的地方。 裴诠去了前面,这边彩芝和青莲紧锣密鼓,为平安摘下发冠,松了发髻,捏肩膀揉脖子。 强烈的困意朝平安袭来,她记得,王爷的床很舒服,现在改成大红的被褥,看起来更舒服了。 眼看她一直瞅着床铺,彩芝猜到她想睡觉了,虽然王府规矩没有想象中多,但是不等王爷回来就睡觉的话…… 彩芝想到方才男人清冽的眼,觉得还是得阻止一下。 静幽轩原先有几个太监,因为大婚,此后全换成嬷嬷与婢女,彩芝便问婢女,把厨房上温着的面端来。 平安不饿,但也是能吃的,她用筷子尖,挑起几缕面,小口小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一碗面就被她吃完了,就是口脂颜色斑驳,彩芝只好擦了原来的口脂,给她重新涂好。 平安悄悄用舌尖舔了一口。 是苦的。 她皱皱鼻头,没了睡觉的兴致,便站起身,重新看裴诠的屋子,原来移换了不少东西,最先引人注意的,是多了一架梳妆台。 这是她的嫁妆,上面镶嵌着螺钿,摸起来滑滑的,在烛光下,也很漂亮。 除此之外,屏风也变了,上面图案换成三花聚顶的吉图,绕过屏风,到了隔间,还是个兔子窝。 不过因为成亲,兔子不在。 另一边的隔间,多砌出一个洗澡的浴池,之前来的时候还没有。 平安看了眼,好大的池子,王爷平时洗澡,肯定很好玩。 回到屋内,她停在那副老虎图前。 和上次看到的样子差别不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灯太亮了呢,总觉得那只老虎,好像真的要出来了。 平安不怕老虎,她想的是,别把养着的兔子吃掉才好。 突的,外头婢女道:“王爷。” 若说旁的新郎官应酬客人,势必要被拉着不让走,灌上许多酒,裴诠自不会遇到这种事,更别说听墙角的陋习。 平安回过头,看到裴诠,她眼底微微泛着亮光。 彩芝上前给裴诠宽衣,裴诠淡淡道:“不用,你们下去。” 彩芝应了声是,心想,王爷不会要自家姑娘服侍吧?她和青莲几人,纷纷退下,这下房中一片安静。 裴诠拿起剪子,沿着房间走了一圈,灭掉蜡烛,除了那对需要燃烧一夜的龙凤烛,只剩下平安旁边一盏灯。 房中暗了许多,平安缓缓眨了下眼睛。 灭掉大部分蜡烛后,他在平安旁边的凳子坐下,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灯下,裴诠看着她,她的唇,红而润,他用手抬起她的下颌,微微低头。 气息从未靠得如此近,嘴唇几乎快要碰上的时候,平安眼睑颤了颤,道:“苦的,别吃。” 裴诠喉头一动,他没有听劝,直接吻住了她。 平安下意识闭上眼睛。他的唇是凉的,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不甜不辣,在唇齿间,蔓延出侵略性的滚烫。 他把含有苦味的口脂,推到她舌尖,热得融化开了,就不苦了。 她轻轻浅浅的呼吸,不由稍稍急促了一点。 须臾,裴诠松开她,他眼底燎起一丝热意,手指摸了摸她的唇,她的唇还是红的,不过不是因为口脂,而是被他亲的。 他道:“不苦,甜的。” 平安的眼底水色晶莹,因为刚刚没能好好呼吸,招致了泪意。 她微微张开嘴唇,呼出一口气,这是什么感觉呢?好像,脸颊要烧起来了,好奇怪呀。 她不看裴诠,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面朝她身后那一盏灯。 这个动作有点突然,裴诠眯起眼眸,长睫掩去眼底的幽凉,他走到她身后,一手放在她肩膀上,整个人掌住了她。 他问:“怎么了?” 平安摇摇头,只顾看灯。 裴诠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俯身,轻轻吹了一下灯。 灯光闪烁之中,微醺的酒气,拂过她的耳际,热热的,平安动了一下。 从方才到现在,她才找回声音似的,小声说:“别吹。” 裴诠垂眸:“为什么?” 平安捏捏自己手指,她咬了下唇,声音怯怯又软软:“灯……怕痒的。” 裴诠:“……”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如玉般的耳垂,从玲珑剔透的白皙,缓缓浮上一抹霞色,而这抹霞色,还在往她脖颈蔓延。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声,道:“是灯怕,还是你怕?” 第43章 平安用手背,贴了下自己脸颊,热热的,焦焦的。 存在某个角落的记忆,倏地涌了回来,她在看避火图时,脸不热心不燥,是因为那里画的是别人。 她茫然的脑海里,后知后觉浮现一个念头,假如画的是她,和王爷呢? 哎呀。 融融灯火下,她纤长的眼睫如蝶翼轻轻扑闪,那抹娇娇的粉色,从耳垂,到脖颈,再染上双颊。 她缓缓撩起上眼睑,目光在烛火下晶莹透亮,迷离又勾人。 裴诠抚了抚她眼角。 那盏灯,他终究没再动。 大婚前,他问过府上老太医有何需要注意的,老太医委婉地表示,须得节制。 他是担心豫王从没有任何妾室通房,血气方刚,所以做出提醒,顺带说了一句:“这于王妃也是有益的。” 裴诠听到最后一句话,仔细一问,方明白,虽然在大盛,这个年纪当母亲了的比比皆是,但女子生育,如闯鬼门关,而她还小,风险越大。 他想,自己为数不多的幸事,就是遇到这个冒冒失失,胆敢走到自己身边一屁股坐下,还说要看看他的姑娘。 他既已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没有旁的变数,不急于一时半刻,等养得好点,再好点。 只是今夜,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眸光轻闪,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步伐不徐不疾,到床边轻轻将她放下。 平安跟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卧在床上,她双眼依然瞧着他,却脸颊红扑扑的。 原来也是知羞的。 裴诠脱掉鞋子,躺在床外,他低声道:“上次,我说想听点别的。” 平安记得,裴诠不喜欢听笑话,但他想听什么呢? 裴诠手指捻了下她耳垂,他压低嗓音:“想听你说,今晚要做什么。” 平安耳根软热,她声音不由也轻了:“睡觉。” 裴诠:“怎么睡。” 平安想了想,她抬起两只手,解裴诠衣襟的扣子,她动作慢,指尖隔着他的衣领,贴着凸出的喉结,硬的。 它还轻轻地上下一滑。 她没有喉结,好奇地用手指挠了一下。 突的,那只手,被裴诠捉了下来,他背着光,双眸在黑暗里透着亮光,道:“却成你欺负我了。” 平安:“啊。” 裴诠捏着她的手,解开自己衣襟,他身形如鹤清隽,衣服下肌理清薄,线条有力,很好看。 平安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欺负王爷,就看到他左手手臂,有一道斜长的瘢痕,像一块上好的白玉,无端被削了一笔。 她垂眸,一直看着它,裴诠说:“不用管它。” 平安小声说:“我也有的。” 说着,她扯扯自己衣襟,露出一点月牙似的锁骨,她道:“你看看。” 裴诠手臂上的肌肉,突的绷紧了,他微微抿着唇,道:“我看?” 平安大方得要命:“看。” 先前彩芝已经替她脱掉繁复的嫁衣,只留一套红色裙装,她不太会解裴诠的衣裳,但自己的衣裳,还是会的。 衣裳从肩头剥落,露出一片白净,她把胳膊抬起来,肘关节晕开浅浅的粉,嫩嫩的。 她戳着自己胳膊,几乎在和裴诠同个位置,那里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出是连着的“平安”二字。 裴诠目光沉静地盯了会儿,他是第一个看到这个地方的男子。 也会是唯一一个。 他牵起她的胳膊,低头咬住那块胎记,吃了一口平安,一丝殷红的血痕,在他唇间染开。 平安:“唔。” 她微微睁大眼睛,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裴诠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把手抽走,更不见她挣扎躲起来,是的,和梦里不一样,弄疼了她,她也不生气。 就是用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瞧着自己,无辜又纯粹。 他抿掉那一粒血珠,眼底光影明灭,那是强抑住的浓烈占有欲。 他将指节挪到平安唇边,声音哑得厉害:“不白欺负你,咬回来吧。” 平安没那么疼,只是有点不习惯,她亲了一口他的指节,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欺负你的。” 她说得那么认真。 裴诠眼眸一暗,他抬起手,拉下床帐,帐内一片昏暗。 两股香气,交融在一起,一股是山风拂林的冷香,一股是软玉的温香。 他一手掌住她后脑勺,勾起她鬓边头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另一手包裹她的手,捏紧五指,不让她松开。 帐内的温度节节攀升。 平安的面颊彻底烧了起来,她懵懂地想,原来脸红是这种感觉。 许久,他微凉的吻落在她面颊上,从眼睑到下颌,平安被亲得软软的,困意让她闭上眼睛。 裴诠看她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不一会儿,才起身,在床旁拿起一把小剪子。 从床上抽出一条白色手帕,他用手心划开的血,沾湿了它。 … 一夜无话,第二天,裴诠并没睡好。 平安睡觉的姿势很乖,不怎么乱动,也不扒着他,就守着自己一方地儿。 裴诠每每睡一会儿,就会睁开眼,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怕她被叼走似的。 末了,他将她抱进怀里,后半夜才睡稳了。 刚过卯时,他就起来了,神色上倒瞧不出什么。 婢女们端着盥洗铜盆,鱼贯而入,看着地上随意扔着的衣裳,皱巴巴的,她们都有些脸热,便低头不敢随意看。 裴诠洗漱更衣,她们便也退出房间。 他去院子练剑,狠狠出了一身汗。 到了辰时,天际都亮起来了,朝霞匀匀地铺在天上,平安还没醒。 没有裴诠的命令,彩芝等人在屋外候着,见到裴诠回来,问:“王爷,可是要叫王妃起来?” 裴诠淡淡地说:“不用。” 他独自进屋,坐在床边,看着她。 平安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她眼睫乌压压垂着,脸颊红润润的,露出的一点脖颈上,似春雪里绽开了的红海棠。 是他留下的痕迹。 平安好似察觉了他的视线,她挣扎着睁开眼,眸底还有点茫然,等看清周围,似乎才想起昨晚是新婚。 裴诠低头,拇指捻着她下唇,眼底闪过一丝欲色。 平安眨眨眼,她了然,问:“吃嘴吗?” 说着,她微微嘟起柔润的唇,一副请君采撷的样子。 裴诠喉结微动,他咬了口她的唇,方道:“……这叫亲。” 吃嘴这个词民间多用,不算雅观,但她说的时候,心思那么纯净,反而让人心头腾的,烧起一丝不明火。 只是今日早上还要进宫,他垂眸敛去神色,将平安用被子裹着抱起来。 早上沐浴用不到池子,浴桶就放在屏风后,热水备着了,他把她放进去。 平安迷迷糊糊的,险些就这样坐到浴桶最底下, 裴诠捞住,感受到她的整个身体,力量全靠在自己身上,他却不嫌,低低笑了声。 他本是想帮她好好洗一下,可在白天,那白皙柔软的肌肤上,自己掐揉出来的很痕,愈发显眼。 他呼吸一沉,把她抱出来,又用被子把她裹住。 平安也清醒了,她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头发乱乱的。 从没服侍过人洗澡,他也弄了一身水,他不急着换,而是拿来干净的中衣,展开被子,给她穿好。 直到把她一身深深浅浅的痕迹,都藏在衣裳下,他才让彩芝青莲进来服侍平安,自己去屏风后洗了个澡。 … 彩芝给平安梳头发时,看到她后颈上一抹红,她脸色一红,小声问平安:“昨夜,是王妃服侍王爷么?” 平安:“服侍?” 彩芝:“比如……脱衣服。” 平安想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是她脱的,虽然她不会脱。 彩芝心想,王爷居然真要自家姑娘服侍,她一想到王爷张开手,把姑娘当下人般用,就心口发沉。 到底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只能再观察,再看那随手丢在床尾的手帕,她收了起来,那是要拿给太妃娘娘的。 平安梳洗过后,穿上一身真红大袖衣与红罗裙,头发也梳成惊鹄髻,彩芝给她戴上一套红宝石镶金的头面。 这套就是冯夫人斥资一千一百两打的,从萌生这个想法,到平安婚前,才刚刚打好,宝石衬得她气色极好,眉眼新丽,婉约而仙佚。 裴诠正在看文书,见到彩芝扶着她走来,他放下东西。 桌上已摆满了早饭,青莲要上来布菜,裴诠挥挥手。 彩芝心内一紧,不会王爷还要让王妃给他布菜吧? 甫一这么想,就看裴诠夹了个鹅油卷,放到平安碗里。 这才让彩芝稍稍安心。 平安吃饭不快,但她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食物都嚼得仔细,裴诠看了会儿,又夹了一筷子茄汁拌香菇,放到她碗里。 就这样,他吃一口,夹一口给平安。 不多时,平安的碗就满了。 裴诠这才意犹未尽,停下筷子,他已经吃好了,却坐着,看着平安吃饭。 香米粥有点烫,平安吹吹,小吃几口,嘴唇被热气熏腾得红红的,嫩嫩的。 察觉到裴诠的视线,她抬头,歪歪脑袋,奇怪地看着他。 裴诠:“我不吃,你吃。” 平安:“哦。” 但王爷的视线,真的很像要一口吞了她。 不多时,平安吃好了,两人先去见过元太妃,平安敬茶,元太妃笑了笑,吃完茶后,给了个红封,便说:“进宫罢。” 进宫是见万宣帝,作为万宣帝名义上的皇弟,裴诠新婚,需携王妃进宫觐见。 平安进宫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到景安宫,这儿是万宣帝的书房,是除了兴华殿外,万宣帝最常呆的地方。 已经入春,屋中却仍然烧着很热的地龙炭火。 平安随裴诠行过大礼,顶头传来一声“免礼”,她起身。 这回算是她第二回见到万宣帝,之前秋狩的时候,远远瞥了一眼,就觉得万宣帝很瘦。 如今再看,年迈的帝王像一根长长的蜡烛,头像是火光,看着明亮,熊熊燃烧,但烧得他的身体在慢慢消失,佝偻起来。 她心想,陛下身边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提醒他,多吃一些呢。 此时万宣帝睁着浑浊的眼,他看着眼前联袂的一对璧人,不由想起十几年前,他指婚的时候。 当时从未细想过这么远的今天,如今倒是天作之合。 他心情不错,精神也算饱满,道:“豫王妃曾在宫中伴读,”轻咳了声,“贵福,去把朕私库里的徽墨澄湖纸取来,赐豫王妃。” 裴诠同平安拜谢。 万宣帝又对裴诠说:“你身体愈发康健,成家立业,皇考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 长兄如父,他算是做好了这一点。 裴诠:“是,劳皇兄记挂。” 万宣帝还想说点什么,不过裴诠神色冷淡,谈兴不高,他便道:“和新妇去见皇后吧。” 凤仪宫内,张皇后、太子妃李氏,以及玉琴玉慧都在,她们是豫王名义上的亲戚,不过昨日大婚的时候,东宫没有收到请帖。 此时的氛围,些微尴尬。 张皇后道了声:“起来吧,赐座。” 又命人去库房取玉如意、鸳鸯佩,赏给平安。 裴诠和平安并排坐在平纹红木椅上,他二人着红,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真承了当年一句两个仙童,堂上,坐在对面的玉琴与玉慧,都黯然失色。 方才玉琴玉慧便行过礼了,此时,玉琴又起身,道:“皇叔祖,皇婶祖母,这是侄孙一点心意。” 宫人端着一串镶金红玉璎珞,与平安一身红玉妆饰,几分相配。 平安收下。 见过皇后与皇家女眷,裴诠和平安没有久留,出宫。 回到豫王府,裴诠先下轿,伸手牵着平安下轿,平安突的回头,看了一眼万宁街的角落。 裴诠:“那边有什么?” 平安怔了会儿,说:“没。” 裴诠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临进王府时,他示意一个侍卫过去。 侍卫到那边看了下,确实没人。 … 张德福身上背着个大包袱,和周氏鬼鬼祟祟离开万宁街。 周氏说张德福:“都叫你别说话了,你那破嗓门,谁人听不到呢?” 张德福讪讪,是险些就叫平安发现了。 这次张德福和周氏进京,可以说是耗了极大的胆量。 当年,张家祖上获赏无数,荣归故里,领了丹书铁券,保一世无忧,但也向天家承诺,三代以内,包括女眷,都不得进京。 到张德福这儿,正是第三代,张德福自小在张祖父的教诲下,铭记于心,万不敢违。 若不是平安二月初一的婚期,周氏怎么也不放心,两人也不会上京城来。 见平安一切安好,张德福催周氏:“咱们何时回皖南?” 他觉得不安心。 周氏总归不舍,道:“不急,再等等吧,等……回门,对,平安回门那天咱们就走。” 张德福还有点犹豫,周氏又说:“反正都背祖了,待一天是背祖,待三天也是背祖,多待几日才划算。” 张德福竟也觉得有道理,不再说什么。 至于张大壮,没人问,反正还活着就行。 … 在本朝,亲王享有九天婚假。 这才第一天,从宫里回来后,平安回房,换了轻简的头面和衣裳,裴诠则先去静幽轩的书房,似早上还有事务没定夺。 不一会儿,平安重新收拾好,她揣着棋盒,到内书房门口。 廊下,一个婢女福身,提醒:“娘娘,这儿是殿下的内书房。” 平安听着“娘娘”,缓了一下,才明白是和自己说的。 婢女见她茫然,小声:“殿下从不让旁人进去。” 在王府二门外还有个外书房,那儿用于会见外客,常有幕僚下臣求见,而静幽轩的是内书房,裴诠的私人地界。 甚至连打扫,都得刘公公亲自来,也是除了刘公公,没人能进出此地。 平安明白了,那是王爷的小窝。 身后,彩芝心中感谢那婢女,自家姑娘初来乍到,王府过去的习惯如何,她们还有许多不懂的,贸贸然闯进去,惹王爷不喜,就不好了。 彩芝笑了下,问:“请问姐姐是?” 昨日匆忙,彩芝还没和王府的婢女熟悉,那婢女低声说:“奴婢伏锦。” 叙过年齿,伏锦比彩芝小,那声姐姐叫早了,不过结个善也无妨。 平安就回了正屋中。 没了薛常安,她便找彩芝,但彩芝也不太会象棋,比起象棋,时人更崇尚围棋。 平安和彩芝不下棋,叠象棋玩,谁先把象棋塔碰倒,谁就输了。 这时,裴诠自门外进来。 平安正聚精会神地磊棋,从宫里回来,她换了身鹅黄云锦对襟,并一条朱红穿花蝶罗裙,在窗旁,阳光斑驳,细尘跳动。 听到下人通禀,她迎着光,抬起头看他,秋水于眼中细细流淌,波澜平稳。 裴诠定定地看了会儿,忽的有种舒坦,流自浑身上下,格外安宁。 第44章 既是裴诠过来,彩芝主动起身,让开了棋盘对面的位置。 这时候,本应该轮到平安叠象棋,但整座象棋塔早就岌岌可危,不过不用她发愁,游戏因裴诠中断。 好王爷。平安有些高兴,理所当然一颗颗拾下象棋。 裴诠撩开衣袍坐下,平安已经在纸棋盘上,勤勤恳恳摆棋子,她眨巴着眼睛,指指裴诠那边的卒,说:“你先。” 裴诠手指碰了下云母石做的棋子。 相较位列琴棋书画之首的围棋,象棋更有市井气,其中士卒将帅,是以军事为底子,而军事之流与武相关,好似总是粗莽的。 因此,在京中那些所谓讲究人家中,不常出现象棋。 但裴诠小时候下过,还很精通,万宣帝也有一盒象棋,是用绿檀木做的,十分廉价,那是他当年从地方奔赴京中,带来的行李之一。 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当年只是乡下一位不知名、不受宠、爱下象棋的王爷。 这些年,裴诠虽然只下围棋,却没忘记象棋规则,他的象棋就是万宣帝教的。 他拿起棋子,房中安安静静的,只棋子落到纸上窸窣。 不一会儿,裴诠的炮、馬封锁了平安的“帥”,平安躲不掉了,再一步,他就要赢了。 他的掌控欲,是只准许自己赢的。 他手指落在炮棋上,平安皱皱鼻子,身体坐得笔直。 她在紧张。裴诠眯起眼睛,好看的指节一收,似乎要去动别的棋子,平安眼睛一亮,小小松一口气。 趁她放松,裴诠重新拿起那棋子,一眨眼,吃掉平安的元帅,大局已定。 平安怔了怔:“我输了。” 和刚刚的紧张一样,她少有地流露出沮丧,眉头轻蹙,仿佛他再戳一下,她就要叽叽咕咕地抗议。 裴诠微微勾起唇角,向来沉霭般的眼眸,难得闪过一丝作弄的笑意。 他问:“好玩吗?” 平安点点头,她情绪散得快,再不见一丝沮丧,道:“好玩。” 裴诠微微一顿:“赢才好玩。” 平安素手摆着棋子,她仔细想了想,说:“都好玩。” 虽然结果出来的一瞬,如果是输,会让人泄气失落,可是,不代表不好玩,因为无关输赢,下棋的过程,本身就好玩。 她说完,裴诠静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再来。” 平安也想再下一盘,就是得用点别的办法。 她想了想自己平时怎么对薛静安的,便抬起眼眸,软软地说:“那,你让让我。” 她语气向来轻缓,却藏着几分娇吟,像一瓣新生的花瓣,倏地落下,撩了人一圈耳廓,轻轻香香的,痒意也从心底里攀爬而上。 裴诠眸光闪了闪,有些漫不经心般:“都跟谁这么说过话?” 平安不疑有他,她掰起手指:“祖母,姐姐,妹妹。” 很有用的,一说就会让她好几步,尤其是静安姐姐,有一次甚至让了十步。 裴诠看向棋子:“你想我怎么让?” 果然有用,平安小鸟胃却大开口,温吞地说:“十步不吃我的車。” 裴诠倒是没有犹豫,平安的下法在他看来,稚嫩极了,几乎一眼能看透,他道:“可以,我再教你一招‘炮杀’。” 平安听得仔细,过了会儿,她有点高兴,道:“我会了。” 不久后,在她的炮和車配合下,兵临城下,裴诠被逼到了死角。 裴诠:“……” 稚嫩归稚嫩,倒也是她的作风,想什么做什么,横冲直撞的。 裴诠认真地观察起棋盘,她的車倒是用得挺好,不过这时候,他只要把炮撤回来,就能瓦解这个局势。 他瞥了眼平安。 平安抿住嘴唇,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脸颊上泛着粉。 裴诠手指碰了下炮,她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裴诠垂着眼睫,这回,他手指拐了个弯动了别的棋。 轮到平安,她吃掉裴诠的將,眼底碎光闪烁,轻声:“将军。” 她赢了,轻轻弯起眉眼,看得人真想捏她脸颊,而裴诠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指尖好好揉了下她脸颊,低声说:“你赢了。” 裴诠看了下窗外候着的婢女,这儿不够私密,猎食者更喜欢,把猎物叼回令自己安心的领地。 他道:“去书房下。” 平安:“好。” 她隐约记得,上次来王府,裴诠和她逛了一圈,外书房要要中院去。 裴诠将棋子扫到盒子里,随手拿着。 … 屋内两位主子在下棋,屋外,彩芝和青莲忙活了半天,堪堪弄懂王府的一些惯例。 彩芝去问伏锦:“伏锦妹妹,库房的钥匙,是在谁手中?” 伏锦笑道:“正是在我这儿。” 彩芝说明来意:“我们想着打开王妃的库房,把获赏的珍宝,登记入库。” 从前在春荇院,库房是彩芝在管的,如今王府库房,想也比春荇院库房要大上几成,彩芝早早从冯夫人学到怎么打理。 目下,是要取钥匙了。 然而,事情却没有像彩芝和青莲想的顺利,伏锦身后一个宫女夏若道:“你们从前是王府外的,可能不懂我们王府的规矩。” “王妃的私库和王爷的私库,是同一把锁,只怕不适合交给你们。” 青莲皱眉:“那以后我们不能管王妃的私库,丢了东西怎么办?” 不怪青莲大惊小怪,平安出嫁时候多少嫁妆,还有在家做姑娘时期攒的,都是钱,可不是小事。 伏锦客气:“也不是这么说的,你们二人若不放心我,可以随时查账。” 青莲:“这不一样……” 彩芝示意青莲不要冲动,她已经想通其中关节。 前不久她和伏锦打过交道,自然知道,豫王治下有方,王府里不会有刁奴,而且伏锦的所做所为,谈不上错处。 包括提醒平安不要去内书房,伏锦是为王府好的。 但她们是平安嫁入王府前的王府大宫女。 寻常王府有新仆役需求,在外面牙行采买就行,但豫王府特殊,府中婢女都是十几年前,万宣帝从宫里挑出来服侍的。 这几年如有更换,由元太妃一手操办,这些婢女从前是宫女,将来也是宫女。 只要豫王登宝,她们就是潜邸时候就服侍豫王的,身份自是不同。 如此一来,她们公府来的陪房丫鬟们,就不够格了,说句难听的,伏锦这些人就是地头蛇。 彩芝想起自己不久前,还想与她们好好相处,却是天真了。 事关财政之权,彩芝道:“伏锦妹妹,咱们都是为王府办事的,这种事不是这么算的,我们就管王妃的,你们管王爷的,岂不正好?” 夏若还是说:“这是我们王府的规矩,你们不懂。” 听她这么回自己,青莲很是无力而恼火,如今她们已经陪着平安进王府了,如何就叫不懂了? 眼看彩芝脸色也不好,伏锦说:“府内规矩,我们是如实交代的,譬如内书房王爷从不让旁人进,我们没有坑害你们。” “难道在库房的事上,我们会坑害你们?” 话是不错,彩芝前头还有些感谢她的提醒呢,可是一码归一码,如果今天不拿到库房钥匙,往后会越来越难。 彩芝便说:“我们会请示王妃娘娘。” 伏锦顿了顿,她想起好几个月前,王府宴客,还不是王妃的平安曾因为生病,在静幽轩呆过。 王爷对王妃是有点不一样,但即将新婚,却是寻常。 当时,她提前摸清平安的性子,那是个极为好相处的,这也是她们内宅几个大宫女,共斥永国公府下人的缘故。 倒也不是她们胆敢欺辱王妃,该尊敬还是尊敬,不能乱了规矩,只是利益的事上,谁舍得把到嘴的肉吐出去呢,还是吐给国公府的丫鬟们。 不过,王妃不管庶务,彩芝和青莲才会急于管库房,先立足王府。 如此一来,伏锦有了底气:“娘娘到王府,也是一样要守规矩的,诚如娘娘不能进内书房。” 实在说不通,彩芝和青莲心里郁闷,又不能真撕破脸,大声喧哗,那样不止丢了永国公府仆役们的份,还会惹王爷不喜。 她们觉出初来乍到的无奈,心中烦闷。 正这时,王爷推门,和王妃一前一后从屋内迈出步伐。 伏锦和夏若见状,赶紧走上前两步,福身:“王爷安,娘娘安。” 裴诠没有看她们一眼。 内书房就在游廊拐角,门口面朝同一片院落,裴诠停在书房前,平安却一无所查,继续朝前,看着是要走出静幽轩。 裴诠一手勾住她的后衣襟:“你去哪?” 平安奇怪:“书房。” 裴诠垂眸,这个角度,在她后衣襟下雪白的肌肤上,有一块没消的红痕,他声音微微低哑,道:“书房在这里。” 他一手握住她肩膀,把她转了个身面朝书房,推开门,拉着平安进了内书房,顺手把门带上。 只不过一刹,门内外,骤然陷入安静。 伏锦和夏若眼看着这一幕,有些怔忪,彩芝和青莲很快反应过来,心中那点郁闷,骤地烟消云散! 方才伏锦还说什么来着,娘娘也要守王府规矩?不,不用,平安可以进内书房。 只要有这事,将来伏锦再没法用王府的规矩这五个字,来压她们了! 青莲笑了下,道:“看来这王府,好像没有王妃不能去的地方。” 夏若脸色时青时紫,道:“这……” 三年前,有一个宫女自恃美貌,心生妄念,踏进内书房。 自那之后,那个宫女再没有在王府出现过。 内书房就是王爷的底线,这是整个王府的共识,而此时,当着所有人的面,王爷握着王妃的手,进了内书房。 纵然知晓新婚燕尔,夫妻间大多蜜里调油,但这种冲击,还是让伏锦夏若哑然。 伏锦回过神,她是个聪明人,虽然贪权恋权,但王妃踏入内书房的讯号,也着实不能忽视。 她本也没打算和王妃对着干,只是不想公府的仆役来分一杯羹,可公府的人,就是王妃的人。 她立时改口,对彩芝说:“方才我们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彩芝没有客气:“是有点不周到了。” 夏若尴尬,伏锦却也不生气,继续说:“不若这样,这几天,咱们一同清点王妃库里,再给你们钥匙?” 彩芝这才顺着台阶下:“那行。” … 裴诠的内书房很大。 前门进去,后门是正面墙,几扇门都敞着,映出外面青空如洗,流云如丝,一片竹林环抱着内书房。 这一片竹子没有移栽,挺过寒冬的碧翠,间或有竹笋冒头,一派向荣。 平安纳入满目碧色,她看得有些痴了。 裴诠牵着她坐在榻上,榻上有一张美人靠,两人半坐半靠,他缓缓抚摸她后颈,问:“喜欢这里吗?” 平安回过神:“喜欢。” 裴诠:“刚刚不知道这儿是内书房?” “知道。”平安被摸得有点痒,干脆往后一倚,主动钻到裴诠怀里。 她侧过身,抬起小脸,道:“这是你的小窝。” 就像他们正房,那只乖巧可爱的白兔子有它自己的窝,她不会随意踏入兔子的窝,自然也不会随意踏入王爷的小窝。 裴诠听着,他手臂环过她的身躯,将她拥在怀里,道:“也是你的。” 想进出就进出,自不必担心。 平安贴着裴诠,她把一只手放在他心口,王爷心跳重重的,身上很热,像一个呼啦啦冒烟的火炉。 不过对视一瞬,他拂着她面颊的气息,也变得温温烫烫,那眼底像一场漆夜,倏地掠过一道流星,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他低下头,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 平安看着呆,不过,让她学感兴趣的事,她学得一点不慢。 她仰起头,轻轻闭上眼睛,说:“亲嘴。” 这回不用进宫了,他们有很多时间。 裴诠淡淡道:“说‘吃嘴’。” 平安从善如流:“吃嘴。” 裴诠拨开她额角的碎发,又轻声说:“想怎么吃?” 平安愣了愣,她只看过避火图,对如何形容吃嘴,是空茫茫的。 裴诠:“像昨晚那样,吃?” “吃”字咬得偏重,平安在一片空茫中,慢慢组出了一些动作,它们碎片般充斥脑海。 本来因为睡醒后抛掷脑后的迷乱,伺机占据了她的心神。 裴诠低敛着眸,怀里娇娇的姑娘轻启檀口,想到什么,她突然顿住,咬了咬唇,纯澈干净的眼里,变得软乎乎的。 他问:“勾着吃,含着吃?” 从前“吃”这个字对平安来说,没什么特殊的,可他用那冷俊好看的唇,说出这种话,却让人莫名想蜷起身子。 她耳尖先染上一抹樱色,眼神闪烁,竟躲开了点他的视线。 她含糊着说了一句:“亲。” 不说吃嘴了,亲嘴好。 裴诠扣着她腰间的手掌,纹丝不动,他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乖,选一个吃。” 平安悄悄扭了下,被裴诠手掌压着,她完全动不了。 她只好把怯生生的眼光,又投向裴诠,仔细想了下,她小声选了一个:“含着……吃。” 裴诠呼吸的节奏停了下,他抬起她的脸,道:“啄着吃,也好。” 他先含住她红艳艳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唇上酥酥麻麻,细腻的水声,在唇齿间蔓延,又似乎闯进脑海里,带出一片水声回响。 裴诠揉着她的腰肢,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贴着她,他低声附在她耳际:“这儿,要吃吗?怎么吃?” 平安轻轻喘息着,明明昨晚在床帐间,两人也摸索了很多。 可那是避火图上有的,羞过了,也就羞过了,夫妻都要这样。但是今天的事,避火图没有教。 她一张粉团团的小脸,如上了层上好的胭脂,漫开红晕,娇媚天成。 她咕哝:“不说了……” 裴诠眼底微微一暗,他定力向来好,却也没必要太折腾自己。 于是,他平定了下呼吸,好容易才将心里头的猛兽,关了回去。 像今天,他其实只想索取一点东西,便缓和了声音,道:“以后只与我撒娇,我就不说。” 平安茫然:“撒娇?” 裴诠:“下棋的时候,叫我让你那样。” 平安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混沌之中,她诚实地想,不行的,她也常常和祖母,母亲,姐姐,妹妹这样说话。 她不会只对他一人撒娇,就不能答应他。 不过,她也有点懂了,撒娇可以让王爷让几步棋,那撒娇,也可以让王爷不再说这些。 想了想,她微微撑起身子,看向裴诠,柔软的轻吟甜得入骨般:“让让我呀,不要吃我了。” 裴诠喉结一动。 他突的低头吃住她的唇,舌尖带着一股从未有的狠劲,探入她的唇舌间。 放在榻上的棋盒,被衣袖一带,掉到地上,本就没收拾好的棋子倏地乱跳,噼里啪啦。 ……… … 夜间,裴诠总算是叫彩芝青莲服侍平安洗漱。 是弄得有点乱。 至于内书房,榻上美人靠有绒毯,他随手拆下来,让下人拿去洗了,新毯子和棋子等明日,让刘瑁收拾。 安排好这些,裴诠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的一张楠木桌上,放着一串镶金红玉璎珞,那是今天早上进宫,玉琴呈送给平安的。在烛火下,它颜色愈暗,仿若沾了深沉的血痕。 裴诠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问老太医:“这串璎珞有毒,对么?” 老太医行了一礼,他上前,拿起璎珞仔细观察,过了会儿,开了随身医箱,过水,以银针相探,一切如常。 老太医道:“殿下,这里面应该……没有毒。” 裴诠目光沉郁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刹,老太医意会,忙改口,道:“殿下,这璎珞有毒!” 裴诠:“是什么样的毒?” 老太医琢磨了一下:“一种十分……隐秘的毒,容下臣回去,再研究几日。” 第45章 … 正房。 平安洗了个烫烫的澡,浑身骨头都酥了。 她靠在榻上,正小口喝着一盏桂花莲子露,彩芝捧起她湿漉漉的浓密长发,用一个方熏笼,仔细烘头发。 因撩起长发,平安一截细腻雪白的粉后颈上,那抹红痕愈发明显。 旁的就不说了,一天过去,这块肌肤的红痕不消反深,早上时,它正好就埋在衣领下,如今,倒从衣领蔓延上来。 像是一点点,侵入姑娘体肤的烙印。 彩芝挪开目光,思绪发散了会儿,若姑娘有了孩子,会不会也像姑娘一般漂亮? 突然,平安脑袋往下沉,彩芝差点扯到她头发,忙问:“姑娘?” 平安脸碰到碗,她鼻尖沾了一滴水露,勉力睁开双眼,用力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个音节:“啊。” 她吃着吃着,竟然迷糊地睡着了。 彩芝好笑又心疼的,怕是王爷昨晚和今天折腾狠了,遂找来一方手帕,好好给平安擦过脸,再引她回床上睡。 她给平安掖好被子,看着她乖巧的睡颜,彩芝心中叹了声,虽说姑娘有孕,能让她们公府的将来在王府好办事,但,姑娘也还小呢。 再迟一年两年,就好了。 自然,今日她们是在王府开了个好头,不定非要姑娘有孕。 彩芝留青莲值夜,自己出静幽轩见绿菊。 彩芝和绿菊都是公府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十分干练,进王府后,彩芝先主内,绿菊和两门陪房统筹外院,以防被下面人遮蔽视线,两眼抓瞎。 彩芝说了伏锦交钥匙的事,绿菊笑道:“原是你们拿到钥匙了,我说呢,外院的人突然对我们又客气了几分。” 彩芝:“如今只是拿到姑娘私库的钥匙,还有王爷的呢。” 绿菊:“不急,这才刚开始,姑娘在,往后会愈发顺利的。” 话音刚落,两人才发现她们还唤平安作“姑娘”。 饶是她们心思周到,这一时半会儿,却也没能立时改过来。 另一边,静幽轩的倒座房,几个大宫女都有些郁闷,尤其是夏若。 她埋怨道:“咱们好心提醒她们,不要进内书房,有错么?就这么讥讽咱们!” 她倒是不提,虽然是好心,却也以此强调王府规矩,行排外之事。 另一个管厨房的大宫女:“不会到以后,咱王府的人还得听那公府的号令了吧?” 伏锦道:“不急,这才刚开始,刘公公也说,王爷的私库也还是咱们打理。” 王妃漂亮,心性也良善,只是,王妃的娘家,能对王爷登宝有助力吗?薛瀚素是清流,他能做的,王爷手里早合适的利刃。 只要薛家不能在政治上对豫王府有益,王府里,自然无关薛家人什么事。 … 次日巳时,阳光晴好,碧空如洗,向来清冷的静幽轩,芳草新叶,花盏垂枝,着上春红飞花,点缀出一片蓬勃。 元太妃还是宫妃,昨日的时候,就随裴诠、平安回宫,因此王府里头,平安上面没人压着,又没人叫她。 一个不小心,就睡到这个钟头。 睡得有点潮热,她懒洋洋翻了个身,朝床里头拱了两下,下一刻,肩上放了一只大手,将她捞回去。 平安再拱,又被捞。 她终于睁开朦胧的眼,就看王爷靠着枕头,他穿戴整齐,面冠如玉,神色冷淡地坐在自己身边。 只翻着一本册子,书名就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见平安盯着书封,面露好奇,裴诠:“想看?” 平安软软“嗯”了声,她想,好长的书名,和诗经论语这种短的,肯定不一样,故事肯定也长,好看。 裴诠的目光,缓缓扫过少女盈润的眼,与雪白衣襟下,那精致漂亮的锁骨,偏生她一脸不谙世事,若仙子纯澈。 他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下,道:“以后教你看。” … 起床洗漱,吃过早饭,裴诠吩咐伏锦:“拿画具。” 伏锦应了声是,便去提来一个箱子,在房内的梨花木葡萄缠枝方桌上,一一摆上纸、笔、镇纸等。 一架山形水晶笔掭上,挂着十几只型号不一的画笔,更有满满一盒的颜料,用白玉青荷碟装着,色彩各异,十分好看。 平安含着一口香片茶,眼底滴溜溜转,瞧着伏锦仔细分类颜料。 做完这些,伏锦后退一步,站到屏风处,房内只剩她待命。 裴诠牵着平安的手,走到桌边。 平安:“画画?” 裴诠:“嗯,会吗?” 平安挺起胸脯:“会。” 她寄去皖南的信,一半写,一半是用画的,皖南的爹爹娘亲每每回信,都夸她画得比县太爷养的画师还好。 不过她记得,王爷画画也很好,她曾经见过王爷画的花,很漂亮,呼之欲出。 裴诠先她一步,他端坐在方桌后,唯一的梨花木椅上,这儿没有别的椅子了,平安看了眼不远处的圆凳。 裴诠却一手将她拉过来,平安一头跌坐在他身上。 他看着身形瘦削挺拔,底盘很稳,被平安一撞,也不动如山,只用手心托住她的腰臀,让她坐好。 平安坐着扭一扭,身形晃了晃。 裴诠掐了下她的腰:“别乱动。” 平安从没有坐在男子腿上过,她撩起眼睛,眼底水光缱绻,悄悄看了他一眼,道:“硬的。” 裴诠眯了下眼,他让她身子侧向自己,坐到他大腿前处。 这下好多了,平安像找到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椅背,无骨似的靠进裴诠怀里,不偏不倚的正好。 她这才留意到,原来桌上的画,已经好了。 她翘首看画,从衣襟里,传来一股温甜的暖香,隐约之中,还有一股冷调的香味。 那是裴诠身上的味道。 裴诠看着她一截细长如天鹅般的白颈,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挪回来。 他拿起桌上一支画笔,仔细沾沾颜料,落到桌面的纸上。 平安的目光被裴诠的画笔吸引走,原来这画竟是还没好,至少在她看来,不知道是哪里还没画好—— 只看纸上铺开了一幅世情画卷,远处青山渺渺,近处楼阁鳞次栉比,眼前是一面江,或有画舫,或有老叟小船,沿岸杨柳齐齐,上还有一窝小鸟。 这幅画,很熟悉。 裴诠原来是在补着江上的白鹭,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从临江仙三楼望出去的景色。 如有一股气韵,流动在画里,让人愈看愈像回到临江仙。 平安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就坐直了腰,也不嫌裴诠大腿硬了,笔触却倏地停下。 裴诠将画笔塞到她手里,他执起她的手,在她耳畔道:“你画。” 平安:“我画,不一样。” 裴诠:“不一样正好。” 她抿起嘴唇,小脸上满是认真,在画上落下一笔,不成想,画笔毛太软,一下在画好的白鹭上,戳出一个圆坑似的点。 平安浅怔,她看了眼画笔,嘀咕:“它坏了。” 裴诠顿了顿,忍不住笑了一声:“嗯,它坏,换一支。” 这回,平安拿起几支画笔,仔细在自己手心戳戳,每一支都很软。 她挑了一支感觉比较好的,沾沾同色颜料,在刚刚划坏的地方,把它补充成一点圆圆的白。 平安:“好吗?” 裴诠摸摸她的脑袋,道:“嗯,继续。” 觉出几分趣味,平安又在画上,添上一个个稚拙的白圆点。 然而,画得越认真,她离裴诠越远,一只脚丫勾着点地,几乎就要忘了裴诠,从他身上站起来了。 裴诠摩挲着指尖,上面还带有她身上余温,人却走了,他眼神微微晦色。 她太像一只山雀了,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勾走她的注意,而他把她团在掌心里,就是想要她的心神,只能在他身上。 于是,他伸长手,突然将她的腰一带,平安重新落回他身上。 他声线微冷,道:“画点别的。” 平安画笔还举在半空,眨了眨眼:“画什么?” 裴诠:“平安。” 平安明眸中,流露一点期待:“唔,画我。” 见状,伏锦上前,取走刚补了几笔的临江仙外景,晾在另一张桌上,又铺开一张白纸。 裴诠道:“下去吧。” 伏锦:“是。” 屋内只剩下两人,平安正看着别处,想自己是不是要去哪里坐着,给裴诠参考。 裴诠指尖却稍稍解开她的衣襟,轻轻一剥,她一边衣襟滑落,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入了春,这个时节也是冷的,但房中烧着银丝炭,平安只觉肌肤暴露后的微凉。 她看向裴诠,裴诠微热的手指,停她肩头一寸下的胎记,他指腹摸了摸,道:“画这个‘平安’。” 平安明白了,点点头:“它是小平安呀。” 她是平安,胎记就是小平安。 裴诠浅浅挑起唇角,胎记不过半个指节大小,他拿起一根最细的画笔,沾沾清水,却没落到纸上,而是描上她的胎记。 冰凉的水,柔软的毛,一点点拂过她肌肤上的那一道横,平安突然动了一下。 裴诠按住她:“别动,在描形。” 他手腕一摆,画另一道横。 她向来温吞的气息,轻轻颤着,嗓音轻软:“好痒。” 他抬眸,只看平安脸颊微微鼓成一团,似乎是有点控诉的意思,耳垂与脸颊带出一片粉晕,娇得不像话。 那双水色清眸,睁得圆圆的,乌润的眼珠子里,只有他。 裴诠眸底的不快,一扫而空。 他缓缓拉起她的衣襟,盖住那片雪色,带着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轻哄:“好了。” 平安瞥向空白的纸上:“好了?” 裴诠“嗯”了声,他用那支细细的笔,沾沾朱红色,在雪白的画纸上,一口气落下连在一起的“平安”图案。 几乎是从平安手臂上,拓印下来似的。 平安看呆了:“一样的。” 裴诠看着她眉眼染上的愉快颜色,真娇真小,真想把人儿变小,揣在袖子里,只是他一个人的,带去哪里都可以。 大平安,小平安都一样。 看着纸上的画,他捻起它,按到了一旁的博山炉里。 火苗“嗤”的舔舐着画纸。 平安:“诶……” 这张纸留着,可能会被人看见,这是裴诠不允许的。 他黢黑的眼底,掠过一丝掌握在手的细微迷醉,只低声道:“不画小平安了,以后画大平安。” 这套画笔,对她比画纸还娇嫩的皮肤而言,还是粗糙了点,恐怕弄疼她,得换一套。 平安一无所查,又期待起来:“画我,画我。” … 伏锦等候在门外,她虽然在屋内,眼观鼻鼻观心,绝不会窥伺主子,只是耳朵是堵不住的。 在过去,王爷画画的时候,最不喜旁人打扰,这倒是其次,那幅临江仙外景,是王爷参政前就着墨绘画了的。 自从参政,王爷几乎舍弃了画画,只在闲暇,才会画上一会儿,这幅画凝聚的心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完的。 然而今天,王妃用那稚嫩的画笔,在一滩鸥鹭上,点出一个个不明所以的白,直接破坏了一整幅画! 这是王爷默许,甚至是鼓励的,废了这幅画,只换王妃高兴。 伏锦有些分神,这时候,屋内传来王爷一声:“来人。” 伏锦进屋:“王爷。” 她盯着眼前地砖,就听头上,裴诠淡淡道:“把那幅画裱起来。” 他说的,是那幅已经被破坏了的、废了的临江仙外景。 伏锦心内一震,王爷是喜爱画画,但他从来克制,画完的画,几乎不会再看第二遍,也就不曾装裱。 而如今,却是要装裱这幅画。 一刹,她反应过来,她以为它坏了,但王爷认为加了那幼稚的几笔,才算一幅完整的好画,才值得被珍藏! 伏锦心内一紧,昨天她还以为,这才刚开始。 这一刻,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无关薛家,只关王妃,王府就会变的,而这,不是她能置喙分毫的。 … 这日就在画画里过去,晚上,因为明日回门,裴诠没怎么折腾平安,只是深深浅浅地亲吻着。 平安闭上眼,面颊酡红,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大早,裴诠练好剑回房,青莲上了一盏茶,裴诠吃了几口,他看向梳妆台,彩芝刚给平安穿戴好。 搁下茶杯,裴诠走了过来,他看了眼镜子中,昳丽又清澈的面孔,她脖颈上,戴着一串南海珍珠,莹莹生辉。 他对彩芝道:“戴那副璎珞。” 彩芝:“璎珞……玉琴郡主呈的那副吗?” 裴诠:“对。” 彩芝心中有些郁闷,玉琴郡主过去做了什么,王爷应当也是清楚的,如今让姑娘戴,是不是…… 不过既然是王爷的意思,姑娘也没反对,彩芝就取出那副璎珞,给平安戴上。 如此一来,他们吃过早饭,就坐上马车,从万宁街,回永安街。 …… 同是一个大早,冯夫人就起来拾掇家里,挂上大红门帘,让人把干净无尘的春荇院,又扫了一遍。 早饭她只抽空,吃下一小碗虾仁粥,便又去各处巡视,以防哪处下人偷奸耍滑,做了不妥的事。 琥珀道:“请太太、老爷放心,昨日绿菊和我爹娘,都说了王妃在王府一切顺遂。” 薛瀚也冯夫人说:“再吃点吧,今日还要忙一日的,午饭不定能好好吃。” 冯夫人听不进,她默念着菩萨保佑,回一句:“你不懂。” 她记起平安送回皖南的信,每一封她都有看,那些不好的事,譬如玉慧、何宝月、玉琴,平安从来没有提过。 或许对平安而言,她们确实不值一提,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如何忍心让孩子瞒着自己,报喜不报忧呢。 所以,要看乖儿过得好不好,不能光靠听别人说,必须得亲眼所见,不然,冯夫人如何也不能放心。 不多时,小丫鬟带信回来:“太太,王爷和二姑娘……王妃,来了!” 静静等候的公府,顿时热闹了起来,下人们活动起来,冯夫人和薛瀚也一前一后,纷纷往仪门去。 晨间的永安街上,迎面走来两头高头骏马,它们拉着一辆锦绣银纹顶的马车,六个侍卫前后守着,一个公公手持“避”字,让到了一旁。 驾车的正是王府管事刘公公,他率先下车,拿出一个团纹轿凳,放好,小心翼翼地撩开帘子。 帘幕后,男子一身玄色蹙金蟒纹襕衣,他踩着一双乌皮六缝靴下马,再一抬头,他长眉入鬓,瞳眸深沉,唇却淡而浅,若墨画的留白,着实含明隐迹,不怒自威。 薛瀚和冯夫人心内蓦地一紧,赶紧站好了,却看裴诠转身,牵着马车内一只细白的小手。 平安的鹿皮靴,踩着轿凳,也下了马车。 一瞬,冯夫人眼眶微红。 只看平安梳着一个堕马髻,簪着锦叶流云簪,她上着银红缠枝对襟,颈戴镶金红玉璎珞,下穿一条烟霞软罗裙,臂上搭着一道青色描金披帛。 三日不见,少女的装束,变了模样。 她抬眼看向父母,是明眸善睐,纯澈如初,一张芙蓉面便是不上薄妆,依然能看出她气色极好,这几日,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 冯夫人压抑着上前的冲动,与薛瀚行礼:“豫王殿下安,王妃娘娘安。” 平安缓缓顿了顿。 裴诠:“免礼。” 冯夫人这才抬起头,走上前几步,牵着平安一只手,笑道:“府中一切备好了,王爷和娘娘快进府吧!” 平安这才挨着唤着:“爹,娘,我回来了。” 冯夫人“诶”了声,压低声音,说:“知道你回来了。” 她还想美美挎着平安回去,结果发现,从方才到现在,裴诠就没松开手过。 冯夫人:“……” 平安却没有察觉。 她只是耳尖一动,看向永安街前面的一道巷子。 万宁街因王府占了泰半,附近的巷子有些远,而永安街的巷子近多了,可以感觉得更清晰。 但是很快,张德福那和张大壮如出一辙的嗓音,就不见了。 … 张德福擦着泪花:“行了,亲眼瞧着平安过得好,也该安心了。” 周氏也缓了口气,说:“那就回去吧。” 京城繁华,公府王府不曾亏待小平安,小平安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两人刚要走出巷子,忽的,一群侍卫,围住了巷子。 张德福吓一大跳,周氏朝道:“大人,这是?” 为首的李敬道:“二位莫惊,我等是豫王府的侍卫。” 第46章 却说周氏和张德福刚要离开,一群侍卫围住他们的架势,着实让二人一惊。 张德福下意识摸摸身后背着的玩意。 他家是三代不能进京,但他把丹书铁券背过来,就是以防今日,违背了祖训,还被皇家抓到,总得留自家个小命。 李敬当面表明身份,既是来自豫王府的侍卫,周氏和张德福悄悄松口气,但很快就又提心吊胆。 张德福:“大人明鉴,我们都是良民啊,绝没有旁的念头!” 李敬耳朵隆隆片刻,他顿了顿,客气道:“若没有猜错,二位是周夫人,和张老爷吧?” 周氏和张德福第一次被叫夫人老爷,浑身和蚂蚁爬似的。 周氏道:“大人为何知晓我们……” 她住了嘴,豫王爷这身份,成亲前,定是调查过皖南的底细,知道他们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周氏没料到的是,大婚第一日,裴诠和平安回豫王府时,因平安那一回眸,他就让人查进京的路引里,果然有皖南的张氏夫妇。 才有今日李敬守株待兔。 李敬拱手行了一礼,道:“王爷素来知道王妃在皖南有养父母,最近府上大喜,没能请养父母观礼,实属王府规矩不周。” 张德福没见过这么文绉绉说话的,道:“哪里哪里。” 李敬又说:“还请二位去公府和王妃叙旧。” 周氏和张德福难免心动,须臾,周氏却冷静下来,说:“还是不了。” 李敬不解:“为何不想见?” 周氏轻轻一叹:“大人还没有孩子吧。” 若见了面,哪怕一面,就怕走不了了,而他们此生,无法留在京畿地区。 李敬确实打光棍,不过王爷命令在先,无论如何,都得先留下张家养父母,他说:“干站着不是事,不如先移步,同在下去吃杯茶。” … 永国公府内。 裴诠在前院与岳丈、舅哥应酬,过了垂花门的后宅,大小丫鬟纷纷奔走:“二姑娘回来啦!” 听雨阁里,薛常安翻着手中《留侯世家》,红叶催促:“三姑娘,二姑娘回来了,咱快去瞧瞧。” 薛常安纠正:“叫王妃。” 红叶:“是是,王妃娘娘回来了,不去看看么?” 薛常安目光从书上挪开:“急什么,现在肯定在春蘅院那边和母亲说话呢,等等再说。” 红叶不说话了,她刻意等了等,果然,薛常安手里书久久没翻一下页。 她偷偷笑了下,又问:“这回行了吗?” 薛常安这才放下书:“走吧。” 春蘅院中,冯夫人握住平安的手,量她手腕,又捧着娇儿的脸颊:“这几天过得还习惯吗?” 母亲手是暖和的,平安蹭蹭她的手心,道:“习惯。” 冯夫人想起平安婚前看避火图,是半分不羞,她关心:“房事也顺利?” 这回,平安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不多时,一抹霞云在她白玉似的耳垂上,晕染开了。 其余便也无需多言。 冯夫人又喜又唏嘘,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虽是不舍,也得放平安和姊妹叙旧。 平安走了后,冯夫人问起彩芝,彩芝交代了王府的情况:“就差王爷库房了。” 冯夫人:“王府还好呢。咱们公府立身建府几十年,当年多少刁仆,几代人跟着公府,根系错杂。” “想从他们手里拿权,他们有得是法子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可恶得很。” 若不是秦老夫人,公府至今都尾大不掉。 彩芝:“是,所以绿菊和冯全家的,都在外院,里头就我和青莲、朱棠、如意盯着。” 正是四个陪嫁一等丫鬟。 冯夫人拍拍她的手:“好孩子。” 彩芝说:“劳太太挂心,好在王爷对王妃宽厚,待咱公府过去的人,也一样宽厚。” 冯夫人回想起,刚刚在仪门处,王爷眉眼冷淡,一手却始终牵着平安。 他的指节,扣着她的,紧紧相连,以至于冯夫人不得不松手。 自古嫁皇子,大多是利益牵连,皇子对皇子妃纵有宠爱,也不过浮云朝露。 冯夫人却直觉,豫王对她家平安,不会是那样。 那或许是她这辈子,也曾想象过的夫妻模样。 … 前院正堂。 裴诠坐于上首,刘公公居右伺候,薛瀚、薛铸和薛镐坐在官帽椅上,几人同裴诠说了两句,便无话可说。 实在是,王爷性子沉冷,薛家三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薛瀚正搜肠刮肚,却见裴诠放下手中茶盏,他语气冷淡,问薛镐:“禁卫军如何?” 薛镐能打破祖制进禁卫军,就是豫王的安排,过问也正常。 薛镐打起精神:“回王爷,一切都好。” 裴诠视线一挪,看向薛瀚。 薛瀚在官场多年,哪能看不出其中暗示,他立时起来,叫走大儿子,道:“我和铸哥儿还有事,先出去一下。” 堂上只剩裴诠和薛镐。 薛镐汗颜,虽然说豫王是自己二妹夫,但是,他哪敢以舅哥自居。 他正疑惑豫王为何独独留自己,裴诠发话了:“搜府的事,做过吗?” 禁卫军是京军,也管那起子抄家查案的事,至于豫王为何问,薛镐虽不明所以,还是应到:“是。” 下一刻,裴诠说:“下午,由你搜查刑部尚书赵进昌的府邸。” 刑部赵尚书,太子党,也是太子党在朝中唯一的二品大员,他的嫡长子在太康十八年十一月,尚了玉琴郡主。 薛镐突的抬头,他看着裴诠微寒的目光,方明白,这是豫王给自己的命令! 薛镐读书笨了点,不代表他在其他事不灵活,从前他没见识,遇一次豫王都胆战心惊,如今在禁卫军摸爬滚打,他敏锐许多。 他立刻行以下臣之礼:“卑职领命,定会仔仔细细搜查赵府!” 话音刚落,刘公公上前一步,从褡裢取出一样东西,递给薛镐。 是个破旧的布老虎娃娃,上面还沾了泥土痕迹。 薛镐瞧它眼熟,却一时认不出来。 刘公公善意提醒:“二爷,这是王妃小时候的玩具,在拐子那找来的。” 一句话,便让薛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拐子?那个国公府找了好多年、恨了好多年的拐子? 他嘴唇嗫嚅,好一会儿,才接过布老虎,他隐约记起来了,这个布老虎,是冯夫人在扬州的娘家送来的。 只此一个,绝无第二个了。 刘公公低头说:“薛二爷还记得么,几个月前,薛二爷拦截到玉琴郡主传递的消息。” 薛镐:“那卷佛经?” 刘公公:“是,佛经是玉琴叫心腹不要轻举妄动,后来,王府暗卫拿捏住那个心腹,总算顺藤摸瓜,找到那个拐子。” 这才有了手上这个蒙尘多年的布老虎。 不过当时,大婚在前,不必徒生波折,也需要一个好时机,便压到如今。 薛镐还有很多话要问,譬如拐子是谁,怎么找到人的,布老虎怎么跟玉琴有关的,等等。 但他脑子一根筋也有个好处,就是这些问题,都被他抛下,只问一个:“是要拿它做什么?” 裴诠看着薛镐。 从前,他并不太看得起薛家,但薛镐资质尚可,最重要的是他疼爱平安。 而这件事,只有让薛家人做,才永绝后患。 裴诠点到为止地说了一句:“它将是你在赵府找到的。” 薛镐藏起布老虎,郑重道:“卑职领命。” … 春荇院内,薛常安见到了平安。 想起平安出嫁那天,自己的失态,薛常安有些难为情,只是不上脸,还好平安也没提,她就好受多了。 姐妹两一边说话,一边下象棋,突的,平安用一招怕炮,把薛常安的将军堵得没路。 薛常安:“什么,我输了?” 在她惊讶的时候,面前,出现一根嫩白的手指。 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摇了两下,她一脸乖巧:“下局,我让你一步。” 薛常安:“……” 不对啊,以前是她让平安的!她耍性子似的,道:“不要,我才不要你让呢。” 青莲在外头道:“王妃娘娘,前面摆饭了。” 回门饭摆到前院,一家子八个人都来了。 秦老夫人从怡德院过来,她给裴诠和平安见礼,裴诠让彩芝雪芝扶住老夫人,道了声:“老太君客气。” 冯夫人瞧在眼里,愈发满意,王爷性情是冷的,但没有对薛家摆架子。 平安也道:“祖母。” 她仔细看秦老夫人,没瘦。 殊不知秦老夫人也在端详她,几不可查地松口气。 因礼制,平安和王爷坐于上首,薛家其他人按照辈分,一一往下坐,直到薛常安和薛镐、薛铸这儿。 冯夫人因早上心情沉重,如今心情大好,两级反转,胃口反而没那么好,只吃了几口菜,米饭没怎么吃。 这桌上,吃得第二少的,却不是秦老夫人,而是薛镐,他显得心不在焉,不过没人留意到。 一顿饭和乐融融吃完,有丫鬟抱着临江仙的食盒,进门:“太太,这是临江仙送来的。” 依王爷和临江仙的关系,临江仙自会凑趣添喜。 琥珀接过食盒打开,里头分上下两层,盛着八碗银耳山药莲子甜羹,饭后吃正合适。 甜香让平安轻轻翕动鼻子。 冯夫人乐了:“王妃要吃吗,来,快摆上吧!” 平安点点头,颈间璎珞垂坠的流苏玉坠碰到桌上,“叮”的一声。 裴诠看了一眼,示意彩芝:“摘下璎珞。” 彩芝:“是。” 它是玉琴送的,彩芝早就想摘了,她素手将璎珞转交给青莲,那边,雪芝琥珀几人已经把甜羹拿出来。 沉默许久的刘公公道:“劳姑娘验一下。” 彩芝:“是。” 豫王身份特殊,需要十分讲究,外面的东西吃之前,都得验一下有没有毒,这事从前是刘公公做,如今是交给王妃身边人。 薛瀚和秦老夫人都清楚的,示意琥珀雪芝稍等。 彩芝打开银针包,她拿出一根雪亮的银针,方挽起袖子,准备一一验过碗里的甜羹。 突的,她手上的银针变黑了。 众目睽睽之下,彩芝脸色刷的煞白,她忍住没将银针丢到地上,而是放到桌上,她碰到的银针部分,全黑了! 雪芝率先反应过来:“有毒!” 冯夫人:“什么?” 裴诠牵着平安起身,后退两步。 薛瀚惊惶,养气功夫破功,他喊人:“快护驾!那临江仙的跑堂走了没?” 这是下意识以为甜羹有毒,要找临江仙的跑堂。 秦老夫人咳了声:“彩芝并未碰到甜羹。” 不是甜羹的毒。 冯夫人捏着心口衣裳:“那是哪里的毒?” 彩芝回过神,道:“我刚刚碰了璎珞,那璎珞是玉琴郡主送的!” “铛”的一声,青莲包着手帕,拿在手里的璎珞掉了。 平安微微蹙眉,怔怔地看着璎珞。 怕家里姑娘受惊,秦老夫人对雪芝道:“带姑娘下去吧。” 平安和薛常安出了前厅,有丫鬟打水回去,平安回过头,那璎珞泡在水里,彩芝再以新银针一探,银针又变黑了。 屋中,冯夫人想到不久前平安戴了璎珞,她猛地站起身:“请大夫给平安彩芝看!” 她今日吃得少,眼前一黑,险些倒下,薛瀚赶紧扶住冯夫人,好在缓了过来。 秦老夫人道:“莫要自乱阵脚,雪芝,你去请大夫。” 裴诠道:“去王府请林老太医。” 刘公公解下王府令牌,递给雪芝。 雪芝:“是。” 裴诠眸光微动,道:“本王去宫里。” 家里需要秦老夫人主持大局,她道:“劳烦王爷。” … 一辆马车从赵府,驶到皇宫西华门。 玉琴迈下马车,她已听说今日薛家发生的事,却步伐款款,神色如常。 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在璎珞上做手脚,璎珞有毒,是豫王府编弄的。 但她不认也得认,豫王做事周密,她争辩下去,会有更多不利于自己的证据,反弄得一身泥淖。 至于认下来,玉琴并不担心,又没死人,左右不过和薛家、豫王府彻底撕破脸皮。 还有皇祖母站自己,终会轻轻放下。 到东宫,玉慧也在,太子妃李氏焦灼:“这毒怎么回事?” 玉琴道:“母亲,毒不是我下的,哪有人会在自己送的东西上下毒?” 李氏相信玉琴,难免担心:“是这个道理,但豫王进宫了,要小事闹大,我怕豫王要找你麻烦。” 一旁,玉慧听着心寒,当初她被玉琴嫁祸,即使会丢了郡主封号,母亲还是让自己认错。 同样的事落到玉琴身上,母亲却怕玉琴被冤枉! 玉慧冷笑:“姐姐,铁证如山,你从前不也偷过薛家的兔子么,你不会怕了吧?” 李氏:“你怎么跟你姐姐这么说话?” 玉琴笑玉慧:“一个璎珞而已,经手那么多人,我怕什么。” 她便说:“母亲,且回皇叔祖,璎珞确实是我送的,却不知哪个环节出错,容我回去,好好查一下下人。” 李氏顿时不慌了,千错万错,是底下的人胆敢动手脚,关玉琴什么事? 她放心了,打发太监:“去兴华殿,就说:赵府中有人手脚不干净,日后必定查明白了,给豫王府和薛家一个交代。” 一盏茶的功夫,那太监匆匆回来:“不好了,豫王殿下说:既是如此,便搜查赵府!” 李氏:“什么,他怎么敢?” 刑部赵尚书是太子党大官,豫王该不会要拿赵尚书开刀? 玉琴方反应过来。 如果她还未出嫁,豫王想搜查东宫,是万万不能的,但现在,险些中毒的王爷派人搜查臣子府上,便顺理成章! 果然,太监道:“陛下允了!” 玉琴忽的深深皱眉。 她上回动了兔子,在元太妃的太寿宫被软禁时,她始终以为,等自己出嫁,豫王就拿自己没辙。 那之后也相安无事,她警惕了两个月,以为此事过了,没想到等她心防放松,却在这等她呢。 可见豫王心思之缜密深重。 她心情突的变差了,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荒谬感。 李氏又慌了:“怎么个事,怎么陛下就答应了?会不会连累东宫?” 玉琴缓了下情绪,说:“无妨。公爹为人谨慎,豫王想找父亲的错处,也只会徒劳而返。” 李氏:“对,赵进昌又不蠢,豫王大张旗鼓搜赵府,定是什么都找不到的。” 玉琴手一抖,手上茶盏摔碎,不对,她被混淆了,裴诠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扳倒东宫! 她站起身:“我要去见皇祖母!” 少见玉琴这般失态,李氏大吃一惊:“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吗?” 玉慧才不管其他,玉琴遇难就是她的幸事,她幸灾乐祸:“没用了,现在知道怕了吧?那禁卫军早去了!” 与此同时,薛镐领着禁卫军,团团围住赵府,赵府的门子搓手:“军爷,这是?” 薛镐拿出圣旨,高声道:“陛下有令,府上或藏匿毒杀豫王殿下的逆党!” 门子:“这怎么可能?” 不等门子反应过来,禁卫军从各个方向,闯入赵府,一时,赵府人人自危。 薛镐面色严肃,他的手心,汗水几乎浸湿手上剑柄。 豫王殿下比公府更快找出,当年平安被拐的真相,就是和玉琴有关,通知到他这儿,是在一个时辰前。 他也想知道,平安为何走丢十年,又为何失去小时候的记忆。 一年前,他总觉得能找回平安,就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做得最大、最好的一件事。 但自从找回平安,一个个契机下,他不再是京中那个无所事事,遭人耻笑的纨绔。 他当然能为平安失去的十年,讨个说法。 突的,薛镐踹开一扇门,丫鬟惊叫,赵家长子怒斥:“这是玉琴郡主的居所!” 意思是做人留一线,郡主到底是皇女。 薛镐没听,他翻箱倒柜,在众多丫鬟和赵家子女眼中,他翻出一个破旧的布老虎。 … 兴华殿内。 螭龙戏珠香炉中,袅袅烟雾盘旋,龙涎香的味道,华贵而沉重。 殿内豫王与万宣帝在对弈,隔着一扇门,周公公侯在外头。 周公公知道豫王殿下要搜查赵府,找投毒之人,可是,等赵家反应过来,就会推一个下人出来认领,无伤根基。 怕是豫王要在赵府找太子殿下的过错,但除非找出太子殿下通敌的证据,不然,只会和过去一样。 周公公记得,他的干爹曾叹:陛下与豫王胜似父子。 然而,天家真父子都无情,何况血缘薄的呢?周公公正感慨,外头有人来了。 报信的太监神色堪称奇怪。 周公公压低声音:“不会真找到太子殿下天大的错处了吧?” 太监:“不是太子殿下,是玉琴郡主……” “巧合的是,是薛镐进赵府搜寻。他没找到下毒之人,却找到,薛家二姑娘十一年前失踪的布老虎,叫薛镐认了出来,真奇怪。” 周公公算万宣帝半个心腹,薛家二姑娘当年是被送回乡下,还是被拐,他当然清楚。 只一瞬,他就明白,豫王殿下的布局是直指玉琴! 玉琴许是与薛家平安被拐有关。 周公公进内大殿通报消息时,他感到一阵心惊,原来,豫王殿下迂回设计,一环扣一环,竟不为政治博弈。 而是为了薛家二姑娘的一个公道。 … 玉琴到凤仪宫时,张皇后刚对完私账,最近皇女出嫁,皇子娶妻,公中支出不少。 好在五年前,豫王的外祖元老将军打退北方的瓦剌,北方安宁了五年,才让国库越发充盈,国家富足,后宫的一应用度也十分宽松。 张皇后问嬷嬷:“玉慧是什么时候出嫁?” 嬷嬷:“小郡主在今年的九月呢。” 张皇后道:“玉慧也才十六,玉琴等到十八才出嫁,怎太子妃就不能把玉慧留到十八。” 天家家事,嬷嬷但笑不语。 人心是肉长的,难免有偏心,这也是张皇后疼宠玉慧的缘故,可惜这孩子性情爽直,爱憎分明,容易被当枪使。 正好,东宫的女眷来了。 李氏三言两语说了事由,又抱怨:“母后,玉琴聪慧,怎么会在自己送的东西上下毒?现下可好,不知道的以为陛下要抄赵家,赵家多丢人啊!” 张皇后心中又气又无奈。 自秋狩刺杀,张皇后出招,以布衣逼万宣帝回忆潜邸时候的刻苦和心酸,放过莽撞的太子,她就让太子撤了在万宣帝那边的耳目。 她自己更是低调,半点不敢再消磨与万宣帝的情谊。 二十年了,不是在乡下的时候了,当年一个撒泼打滚就能了事,如今哪能这么做? 所以直到李氏来找她,她才知道,豫王去找万宣帝,也才知道,东宫根本没有收敛,而是继续从兴华殿搜取消息! 张皇后告诉自己,眼下不是训斥东宫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看向玉琴:“让赵家推个人出来就是,有什么难的。” 玉琴形容委屈:“孙女怕豫王府拿十一年前,薛家平安被拐的事做文章。” 李氏第一个不明白:“你怕这个?那关你什么事?” 玉琴:“十一年前,我曾在一个拐子手里,意外买过一个小女童。” 那年上元节,灯火辉煌,街上人声如潮,八岁的玉琴揣着手炉,坐在东宫的轿子里,她撩起帘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大街。 她不想回东宫,因为东宫里,有一个蠢妹妹。 只要她说一句嫡庶有别,就能让玉慧不动脑子出手,去欺辱太子良娣的两个女儿,实在愚蠢,长得还丑。 她想,有一个新妹妹就好了,要漂亮的,可爱的,和薛家那个小仙童似的,她就很好。 她好想有那样的妹妹,她会买小兔子送给她玩的。 想着,玉琴对抬轿的人道:“去薛家。” 然后她正好看见了,一个形容紧张诡异的人,怀里抱着昏睡过去的女童,女童穿着一身银红衣裳,扎着两撮头发,面颊雪白中透着粉嫩。 实在可爱得令人心软,却正是小平安。 玉琴心内一喜,叫身边的嬷嬷:“拦住那个人!” 十一年后的凤仪宫,玉琴擦起了眼泪,声泪俱下道: “当年,我不知道她就是薛家平安,直到第二日封城,我才晓得的,但也才发现,薛平安又走丢了。” 第47章 一段话,玉琴抛出她认为会被裴诠拿捏的关键点,又模糊了细节。 既是说谎,不能全假,要半真半假。 但这段话不管怎么修饰,都足以令人惊愕。 好一会儿,李氏才找回自己声音:“你,你的意思是,你买过薛平安?当年薛平安被拐,你买了人,后面人又跑了……” 玉慧望着玉琴,更是觉得陌生得可怕:“你偷了薛家平安!” 李氏回过神:“什么叫偷?玉琴说了,当时买的时候又不知道她是薛平安,回头知道了,肯定是要送去薛家的,对么?” 玉琴点点头。 李氏又说:“如此一来,就是玉琴差点攒了天大的功德,分明是那薛平安没福气,自己又走丢了。” 李氏记得,就是怀玉琴的那一年,万宣帝被钦点为太子,在那之前,她的公爹甚至不如富庶米乡的豪绅。 这让她如何不疼爱玉琴呢,因为玉琴不喜欢,她在玉慧小时候,都没怎么抱过玉慧。 所以李氏全然相信玉琴的话。 张皇后和李氏不一样,她震惊到极致,反而越冷静,她知道玉琴定撒谎了,便说:“你再细细交代一遍。” 李氏:“母后,母亲!玉琴当年也才八岁,能懂什么呢?” 玉琴当然懂。 只是,她此时擦着眼泪,楚楚可怜,李氏又坚定地相信她,张皇后看着这一幕,感到一阵无力。 她即使猜到玉琴有所隐瞒,有所篡改,又有什么办法? 若说东宫是一艘船,她早就是掌舵者,难道她就要把舵丢了?那她自己也会沉下去的! 这一刻,张皇后才发觉,管太多反成拖累,可又不得不管,得让这件事,不对东宫、玉琴造成太大影响。 但饶是她,面对豫王有备而来,孙女做错在先,也显出几分黔驴技穷。 难道,真要用这个姓氏了么? 正当张皇后头疼时,外头,兴华殿来人:“请玉琴郡主移步兴华殿。” 玉琴心下一定,还好自己推测出豫王的目的,及时向张皇后袒露部分真相,如今只管交给张皇后与李氏。 倒是豫王,恐怕要费尽周折,空手而归,不知道怎么郁闷呢。 … 兴华殿,薛镐单膝跪在地上,将布老虎呈给万宣帝,道:“这是卑职家中二妹小时候的玩具,她被拐走时系在身上的。” 周公公把布娃娃拿给万宣帝,万宣帝看了会儿,沉默不语。 外头,随着一声通禀,张皇后带着东宫的女眷入了堂内,她第一个不是去看万宣帝,而是裴诠。 裴诠坐在左手边一张麒麟纹椅上,他修长的手指捻起茶盖,又慢条斯理放下,茶水氤氲了他的眉眼,掩住他锐利的俊美,气质华贵天成。 张皇后压下心里的苦意,相较而言,太子实在是,太普通了。 因这事关于平安被拐,无法宣扬,便在凤仪宫几人都到了后,除了周公公外,所有宫人退下。 兴华殿大门一关,内外消息便断了。 殿内,万宣帝语带威严:“玉琴,这个布老虎,你认识么?” 玉琴咬了下牙,人贩子就是拿着这个布老虎要挟自己,她才留下人贩子的命,也算是维持微妙的平衡。 豫王却破坏了这平衡。 她干脆承认:“孙女认识,这是薛平安的东西。” 李氏也搬出玉琴那番说辞,为玉琴开脱。 听完李氏的话,便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薛镐也难以忍住,拔高声音:“什么,玉琴买了平安?” 李氏:“是呢,若不是你家妹妹乱跑,或许就不用忍受十年离散的苦。” 薛镐怒了,但只能忍着。 这时,裴诠放下了茶盏,茶盖和杯子发出细微的一声“嚓”,让李氏吓了一跳,闭上嘴巴。 他转头看向玉琴,微微弯了下唇角,他生得俊美无俦,但因为不常笑,这一笑,反而带着一股阴冷,令人心生畏惧。 玉琴攥住袖子,没动。 裴诠道:“把人带上来吧。” 不一会儿,两个禁卫军押着一个四五十的干瘦妇人,妇人头上包着个蓝巾,一双眼睛到处瞟着,一见万宣帝身上的龙纹,立时跪下:“皇帝大老爷,草民冤枉啊!” 李氏冷笑,豫王要做什么,竟将这等民妇带到兴华殿。 玉琴却沉了脸,这就是当年的拐子。 不等万宣帝问,拐子倒豆子似的交代:“当年我得知手里的姑娘是公府千金,就想丢回永安街然后离开。” “是玉琴郡主从我手里,把千金买走的!” 张皇后插了一句:“这些,玉琴都与我们说了。” 虽然细节有出入,但一个郡主和一个拐子相比,自然是郡主的话值得相信。 拐子却继续语出惊人:“我本来也不想卖给一个小姑娘的,是郡主非要买,这就算了,事发后,看惊动了皇帝大老爷,她还让我带着那公府千金,离开京城!” “要不是她,我不过一个平头百姓,哪有那么容易就离开京城啊?” 薛镐:“你再说清楚点,你们拐了我妹妹,还偷偷养了好几日,见实在瞒不住,才把人往京外带?” 拐子有点害怕,嗫嚅:“是,是这么回事。” 薛镐顿时火冒三丈,要不是这是在皇宫里,他都想一脚踹死这个拐子,玉琴得踹够两脚再死! 虽然拐子也和玉琴一样,没有说了全部真相,但所透露出来的东西,足够定罪了。 张皇后皱眉,眉头“川”纹刻痕深了几分,她就知道,玉琴所作所为,比她自己的叙事里要多。 豫王果然准备周全,只怕万宣帝早就看过证据。 玉琴提起裙角,跪下:“皇祖父、皇祖母、皇叔祖,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这拐子为了荣华富贵在攀诬我,当年我虽买了平安,但平安是自己走丢的,我没有再安排别的!” 拐子指着玉琴:“郡主殿下,你忘了吗,当年我怕被牵连,想把孩子还回去,你还给我一块玉佩。” “那布老虎是我从公府千金身上拿的,玉佩是你自己给我的!” 李氏喉头梗住了。 事关皇家,拐子证供完,就被带下去。 玉琴冷着脸,证据归证据,她是东宫嫡长女,是郡主,只要她不认,又有张皇后斡旋,总能翻篇。 她对万宣帝道:“此等腌臜人竟如此冤枉孙女。请皇祖父明察!” 薛镐、玉慧、李氏几人,都看向龙椅上的万宣帝,皇帝会怎么判,才能不寒了薛家的心,又保全东宫郡主呢? 是的,他们都想,皇帝一定会保全东宫的,秋狩刺杀那样明目张胆的安排,都能被按下来,何况是十一年前的案子。 张皇后却心头猛地一跳。 她发觉裴诠没有做出请示万宣帝的模样,他只看着玉琴,目光淡淡,几乎没有情绪,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便听万宣帝叹了一声,道:“裴婉性子狡诈,跋扈残忍,既酿成大错,却不知悔改,宣: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关入诏狱。” 短短一句话,满堂陷入震惊。 连最想看到这种结果的薛镐,都张大了嘴巴。 这可是极大的惩罚:褫夺封号后,若还是皇女,自然不会过得差,但贬为庶人,是不能穿绫罗绸缎,不能住楼阁广厦的。 但只要东宫肯接济,玉琴也不会过得差,却是要关入诏狱,那就是向世人宣告,玉琴是戴罪之身! 大盛京城共有三大牢狱:大理寺狱、刑部牢狱,以及诏狱。 前二者可以通过打点,让罪犯过得舒心,最后这个诏狱是私狱,从前是万宣帝在管,如今是裴诠在管。 玉琴面色微白,眼泪掉了下来:“皇祖父,这是为何只听拐子之言?” 李氏也说:“那薛平安如今不是回来了么,如今,如今不是都好了么,怎么还这么重,玉琴是父皇的孙女啊!” 万宣帝一直没说话。 张皇后从万宣帝那双浑浊的眼中,她看到了浓重的失望。 万宣帝对东宫失望了。想来是豫王倒逼万宣帝,让对玉琴的处决,成为一次次包庇东宫后的反噬。 豫王竟舍得用这些年万宣帝积攒的愧疚,只为薛平安一个公道。 可是,事情又不能只看这一面。 作为东宫嫡长女,玉琴被褫夺封号,关入诏狱,在这个节骨眼,那些就算有意站东宫的官员,也会全数倒戈向豫王。 甚至,太子连继位的可能,都摇摇欲坠! 张皇后心里发紧,她得承认,东宫小瞧了这位尚且年少的豫王爷,他好像是天生就该做掌权者的。 但她走不了了。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为东宫。 张皇后抹开面子,她站起来道:“陛下三思!” “当年,圣祖开国之初,张、薛是无上的功臣,如今张家避世不出,臣妾作为张家族人,但请陛下见在这个份上,莫要因薛家的孙女,就对张家的孙女,赶尽杀绝!” 张皇后姓张,她的外孙玉琴,也是张家的外孙, 薛镐听懵了,张皇后的来头有那么大吗? 张家那可是隐士,虽然他读书少,也知道如今朝中要咏一人淡泊名利,便会谈张家! 见张皇后都这么做了,李氏连忙拉着玉慧一起下跪,求到:“陛下三思!” 玉慧不肯跪,也还是被李氏拉了下来。 裴诠手放在腿上,食指轻轻点着,他目中一片阴霾:“何以见得,皇后与张家有关?” 张皇后道:“本宫虽只是族人,却也姓张。” 大盛开国之初,圣祖、张、薛结义,情同兄弟,共同打下江山,最后张薛拥趸圣祖,登上龙椅。 然而大国师却算出百年内,大盛会重归于裴、张、薛三家。 圣祖单独与张、薛二人秘谈了一夜。 那夜过后,薛家得封永国公,享无尽的富贵,而张家获丹书铁券,回归故乡,承诺三代不入京。 张皇后家里这一支张家,确实是张家旁支,族谱往上数,当年打天下的张贵武大将军,是她祖父的堂弟。 也是因此,当年张皇后才会被万宣帝的母亲相中,与万宣帝结亲。 万宣帝自然也知道。 只是,张皇后是三代之内,进京前后,帝后从不提起它,张姓很是常见,朝中也无人知晓。 如今,张皇后却是直接点明了。 万宣帝一拍桌:“胡闹,咳咳咳!” 老人心口疯狂起伏,周公公连忙拍抚他后背。 圣祖定制,张家三代内不管男女老少、是否姻亲,都不能进京。 他娶了张皇后,也是张家三代以内的姻亲,既然圣祖都定下他不能进京,他所继承的皇位,本就不该由他继承。 那么东宫又算什么?东宫无男丁,是不是冥冥之中,圣祖在斥责他这个外来的皇帝? 张皇后却是铁了心保东宫,道:“张家有丹书铁券护身,若需要的话,可以找出来!” 万宣帝面色铁青。 场上僵住,谁也没有让一步,但谁也知道,此事或许真就不了了之。 玉琴作势擦眼泪,又缓缓勾起唇角。 是了,不管如何,张皇后一定会护住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护住东宫,等来日,太子登基,就算满朝大臣都保豫王又如何,皇权是不讲道理的。 到时候她自会报复回薛家,还有薛镐这个废物,竟敢拦住她的佛经,又假装在赵家搜查出布老虎,把事情引向此等境地,实在防不胜防的可恨。 听到丹书铁券,薛镐死死捏住拳头。 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玉琴伏法?平安失去的十年,就这么算了?真相在眼前,他也好,祖母父母亲也罢,谁人能咽得下这口气? 下一刻,裴诠指尖顿住,他抬眸,道:“张家本家人,就在京中。” 张皇后:“什么?” 李氏和玉琴也狠狠一怔,怎么可能,这么多年,她们从没听说过这回事! 唯薛镐忽的抬起眉头,难道…… 兴华殿外,一声震天动地的嗓音,穿透兴华殿的门户,直直刺入殿内:“燕山卫指挥佥事张大壮,求见陛下!” 薛镐:“……” 兴华殿大门大开,只看一名高壮的男子甲胄在身,背着个包袱,皮肤黝黑,面容刚毅,两眼如炬。 他大步迈进兴华殿,单膝跪下抱拳:“卑职张大壮,参见陛下,参见豫王殿下!” 薛镐就在他边上,耳根子震得嗡嗡响,这不是一直和他鬼混的张大壮吗? 万宣帝目光一动:“平身。” 他看了一眼裴诠,问张大壮:“你是张家后人?” 一刻钟前,张大壮先去临江仙,见了父母和李敬。 事由他听个大概,却已明白重点。 于是,张大壮剜了场上东宫几人一眼,冷笑:“是。卑职匆忙觐见,皆因听闻今日竟有人要冒充张家后人,还要保坑害我们小妹的人!” “这等人,实在厚什么无耻……死猪不怕开水浇!嘴巴比牛粪臭,瞎编瞎说!” 薛镐握住拳头,爽了! 张皇后脸色黑得能滴墨水。 她身在高位十几年,旁人背地里嘀咕她两句都得藏着掖着。 如今,却被一莽汉直接当面骂,用的还是这种乡野的话,把她作为皇后的所有尊荣,都撕下来。 但除了愤怒,她还有一丝隐秘的恐惧,因为这些话,让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不是皇后的时候。 所以她反而沉默了。 李氏怒道:“大胆!竟这么冒犯皇后娘娘!” 张大壮:“我说的就是事实!” 万宣帝略去无伤大雅的细节,问:“你如何证明你就是张家后人?” 张大壮解下身上包袱,拿出一个长有一手臂,宽略短,呈瓦片状弯曲的铁制品,上面还有不少锈蚀的痕迹。 他双手举着它托到头顶,道:“陛下,这就是卑职家中丹书铁券!” “当年说张家三代不入京,如今卑职是第四代!” 周公公上前,别看这玩意张大壮拿得轻松,实际比想象中重许多,周公公搬着它送到万宣帝面前。 玉琴闭了闭眼,她已经从豫王的视角,推演完所有的细节——豫王早就料到,张皇后会拿“张”说事! 所以,丹书铁券是真的。 果然,万宣帝看着丹书铁券上的刻痕,道:“着实是圣祖皇帝颁的。” 张大壮环视场上一圈,震声:“张家丹书铁券在此,冒充者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 又被骂了一回,张皇后看向万宣帝,但是,万宣帝没有要为她说话的意思。 没错,这个时候,万宣帝最需要张大壮否认张皇后的身份。 只要张大壮作为本家人,不认张皇后这门亲戚,那么二十年前万宣帝进京,就没有违背圣祖祖制。 他的继位,依然是正统,而不是欺瞒了先帝,期满了天下苍生。 想明白这点,张皇后忽的肩膀和双腿卸力,跌坐回了椅子上,动作太大,以至于头上凤冠昂首的风头,稍稍斜了。 她累了。她为东宫做了那么多事,最后,什么也保不住。 见张皇后不再力争,玉琴的心猛地往肚皮里坠,怎么会这样,短短片刻,竟然让自己彻底失了倚仗! 她是大盛的郡主,一件十一年前的事,竟然就要摁死她? 她膝行几步:“皇祖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是十一年前的我做的,我怎么会明白,后果如此之重?” 李氏也回过神,忙说:“是啊,当时玉琴还小呢!” 薛镐被张大壮几句粗话鼓舞,也半点不鼓了,他就指着李氏,瞪眼:“你怎么不说平安还小?” “当年平安才五岁!五岁!你们让她丢了十年,谁来赔这十年?” 说到后面,薛镐有些哽咽,还好是平安找回来了,若一辈子找不回来呢? 玉琴还想争辩,裴诠淡淡道:“来人,把玉琴带走。” 玉琴脸色刷的阴冷下去,可此时此刻,张皇后闭着眼,一脸灰败,李氏惊惶不定,万宣帝也沉默。 兴华殿不是公堂,这件事,或许早在最开始,就有定论。 她想,自己就这么败了吗? 两个宫人上前:“郡主,庶人裴婉,请。” 玉琴一咬牙,她忽的挣脱宫人,朝一旁的柱子撞去。 这是破罐子破摔的一步,若她撞伤,大抵会激起万宣帝恻隐之心,不用立刻去诏狱,只要不立刻去诏狱,她就还有机会。 然而,没等她撞上柱子,一股力气把她往回扯,是薛镐和张大壮一人一边拽住她! 玉琴:“放开我!” 怕惊扰万宣帝,周公公道:“带下去。” 而张皇后和李氏,已经无能为力。 直至此刻,玉琴方悚然,她好像,真的败了,归根究底,败在了薛平安上。 … 薛静安从镇远侯林家回娘家公府时,已近傍晚,投毒风波刚歇,府上仍有嬷嬷管着进出。 薛静安先去见冯夫人,冯夫人叹了口气:“平安刚睡着。” 薛静安难免生气:“玉琴郡主竟是如此狠毒之人!” 冯夫人:“还好是都没中毒,那毒药也不知道是什么,真是恐怖,王府怎么能让平安接触这些呢?” 薛静安:“往后王府定会更加仔细。” 才刚说到王府,琥珀进门来,道:“太太,王爷和二爷从宫里回来了。” 冯夫人:“怎么说?那玉琴呢?” 琥珀也不确定:“好像罚很厉害,二爷一直朝我眨一边眼,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冯夫人知道薛镐性子跳脱,道:“是这样的。” 薛瀚和冯夫人出门迎接,便看夕阳西下,裴诠的身形,被勾勒成清晰的剪影,眉眼间一片沉色,瞧不出情绪。 倒是薛镐,五官在乱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了毒。 薛瀚瞪了眼薛镐,让他暂且收敛。 便听裴诠道:“玉琴已无后患。” 冯夫人大松口气,豫王一言九鼎,他既然这么说,玉琴定是得到应有的惩罚。 裴诠看了眼冯夫人身后。 冯夫人意会,说:“平安……王妃下午和家里三姑娘踢毽子,不久前刚洗漱,便睡着了。” 裴诠“嗯”了声,他垂眸,道:“睡在哪?” 冯夫人愣了愣,她想让平安在公府住一晚,反正王府没什么好操持的,但,裴诠明显要她一起回去。 冯夫人叫琥珀:“去把姑娘叫起来吧。” “不用,”裴诠道,“我去接她。” … 春荇院的正房里。 裴诠漆黑的眼眸,掠过房中的细节,这里处处都有平安生活的痕迹,墙上挂着的风筝,书桌上拆开的信封,还有还没看完所以折页的书。 和静幽轩很不一样。 走到里间,一顶玫红色的床帐里,平安摘了满头首饰,乌黑浓密的头发,已经睡得有点乱。 她小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梦到什么,眉头微蹙。 裴诠看了会儿,抬起手,指腹在她眉宇处碰了一下。 … 平安不常做梦。 她只觉得自己走在一片黑黑的森林里,她很冷,但肚子在咕咕叫。 有什么能吃的呢?她蹲下身,扒拉了一下树根,往嘴里塞。 树根,脆脆的,苦苦的。 突的,前方的迷雾里,出现一个高壮的身影,中年男人见到她,很是一惊:“哪来的小娃娃哦!” “娃娃你几岁?你爹娘叫什么?你打哪来的啊?” 小平安只往嘴里塞树根。 张德福叹口气:“天可怜的。” 他放下自己背着的放野菜的篮子,只用一只手就捞起平安,轻轻放到篮子里。 小小一个女娃娃,屈膝坐在篮子里,她葡萄似的圆润漂亮的眼睛,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轻眨了一下。 张德福把一篮小平安背起来,道:“走咯,回家吃肉!” 后来,她到了一个很暖和的地方。 周氏一边给她洗澡,一边掉泪:“这么小的孩子,什么缺德人把她饿成这般皮包骨?” “这是什么,胎记?好像平安两个字啊……你是不是就叫平安?” 小平安没太大反应。 她渴了,悄悄低头,喝了一口洗澡水,咕噜咕噜。 周氏忍不住笑道:“以后就叫我娘吧,定能给你吃好好的,再也不饿一顿。” …… 平安感觉到自己被人背着,就和当初,张德福把她放在篮子里,背下山是一样的。 “爹……”她小声叫了一声。 渐渐的,她鼻端闻到一股冷香,这缕香气,把她从似梦非梦的记忆里,缓缓牵了回来。 平安睁开眼睛,眼前,是王爷长长的睫毛,流畅好看的侧脸,她趴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是他在背着自己。 她本能地双手搂紧裴诠的脖颈,脸颊就贴在他鬓角处。 热乎乎的,她挨过去的时候,很舒服。 察觉她醒了,裴诠声音低沉:“快到了。” 平安看看四周,原来已经在王府了,不过这条路,好像不是去静幽轩的。 裴诠问:“刚刚叫的爹,是薛瀚?” 平安“嗯”了一声,又摇摇头,薛瀚也是她的爹,但她叫的又不是薛瀚。 想起裴诠看不到自己摇头,她犯懒没有解释,只补了一句:“不嗯。” 裴诠:“……” 他似乎笑了下,平安不确定,因为她也不太能看到他表情,但是她贴着他,所以,能感觉他后背心闷闷的动了一下。 裴诠又问:“想见皖南的养父母?” 平安贴着他耳朵,轻声说:“想。” 大家都说,今天回门见亲人,但还有一些亲人,没有见到。 忽的,裴诠步伐一顿,他道:“你看那儿呢。” 平安抬起头。 夜色朦胧,王府外书房外,张大壮跳了起来,挥挥手:“小妹!” 而张大壮身后,是张德福和周氏。 第48章 周氏和张德福是在临江仙,和张大壮见上的。 当时六目相对,张大壮就要蹿走,他没忘记除夕时候,平安说过张德福要砍自己。 不过李敬还在呢,他是个办事利落的,三言两语,就将宫内外发生的,以及可能发生的事,都说完了。 近一年前,裴诠让李敬去皖南调查,就清楚了张家的身份。 平安的养父母只要在京中,便可以随时拨动一个这看似散乱,实则一环套一环的局。 果然,听闻平安被拐,与一位郡主有关,张德福大喝一声:“岂有此理,郡主就可以想做啥做啥?” 张大壮也大喝一声:“她妹妹不是个好人,她也不是!” 周氏是习惯了,李敬被两副嗓门夹击,大脑震动片刻,才指示张大壮进宫。 巧合的是,张德福违令进京,怕被问罪,把丹书铁券背上了,省去核对身份的环节,直接让张皇后哑口无言,再无力保人。 此时,公案已断,天已经黑了。 周氏和张德福还在犹豫,要不要见平安,就被豫王府推了一把,被请进王府吃茶,便也终于放下心来见人。 第一次到这种大户人家做客,两人束手束脚,又想到等等能见平安,激动又担心。 这阵子情绪,在张大壮来豫王府时,稍微好一些,因为张大壮聊的宫里事,和平安有关。 得知张大壮骂了张皇后,张德福压低声音:“好,骂得好!” 周氏反而冷静:“平安如今是王妃,总还要和张皇后见面的,你没有骂太过吧?” 张大壮:“……没有没有。”也就一些屎尿屁俗话,那些骂祖宗十八代的没来得及呢。 虽然骂张皇后的祖宗,好像也是骂自己祖宗。 说到这,张大壮好奇:“那张皇后原来也和咱们同支?” 张德福:“她同支,也没用。当年你曾祖父起事前,原来是个猎户,后来拜把子兄弟……咳咳,那位给了选择。” 要么后世子孙只能从文,要么离开京城。 张家世代猎户,武技体格乃一流,非去读书死路一条,若无意外,第四代之前圣眷自会殆尽。 张家祖宗不愿委屈儿孙,毅然决然离开富贵乡,重当猎户。 “这个决定你想想就知道有多得罪人,张家一族本以为从此飞黄腾达了,啪的一下回皖南种地打猎,谁能忍?同你曾祖父闹了好久。” “所以最后,你曾祖父只带走丹书铁券,留了一点盘缠,其他金银算散给家族兄弟,从此咱们就与他们互不往来。” 论起来,张皇后那一支和打天下的曾祖父,早就因利益纠葛,老死不相往来了。 谁能想到,到了如今,她还要借张家曾祖父的光,去庇护犯法的郡主。 张大壮只觉得自己骂得没错。 再说张家当年的亲戚,他冷笑:“生米恩,熟米仇!” 周氏突然感谢张家曾祖父的自知之明,后代果然各个脑子一根筋,没一个能读书的大喇叭文盲,还是平安好。 想到平安婚事有着落了,周氏对张大壮说:“小翠等你一年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是张大壮前年定下的婚事,也是张大壮不敢写信给父母的缘故,这不,又催上了。 张大壮:“会回的,会回的。” 当兵和打猎当然不一样。 打猎有有趣的地方,是为了生存,但在燕山卫,张大壮学到很多在皖南学不到的,每天骑射,打擂,指挥小兵,校阅演练…… 才半年,他就从一个大头兵,混到指挥佥事的位置,如鱼得水。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嘀咕,要不是他从皖南上京,还不知道这辈子有这样的路可以走。 周氏看张大壮敷衍,冷笑:“不用回了,小翠已经嫁人了。” 张大壮反而一喜:“好哇,不耽误人家姑娘!” 周氏也不想操心他,还是想平安来得好,她看看四周,小声问:“那豫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只远远瞧过人,长得是很配平安的,对他的品性,却一无所知。 很快,她就知道问错人了,张大壮比她还一无所知,他挠挠脑袋:“不知道……” 他无法找到准确的词,形容豫王,突的想起什么,就说:“他对小妹挺好的。” 话音刚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三人连忙出去一瞧,张大壮跳了一下:“小妹!” 周氏定睛一瞧,月色下,一身玄色锦衣的男子,他面容沉冷,若光看这,哪能看出,他身上还背着女孩? 再看那女孩,她挽着妇人发髻,发上没有任何首饰,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却比任何首饰都珍贵漂亮。 许是刚睡醒,她定定地看着他们三人,眼底露出一点茫然。 张大壮又叫了声:“小妹,瞧瞧是谁啊?” 周氏笑了起来,而张德福“嗷”地哭了一声,抹起了眼泪。 平安声音轻轻:“……不是梦。” 她松开圈着裴诠的手,扭了扭,从裴诠后背溜下来。 裴诠掌心挽了一下,可她本来就轻,像一尾游鱼,倏地从指尖溜走。 他目光暗了暗。 平安朝周氏和张德福走去,周氏张德福也没再忍住,快步走了过来。 周氏捏捏平安的脸,又用手量肩膀,到处看看:“长高了,长高了好啊!” 张德福:“好!” 其实平安不止长高了,周氏陪平安经历了女儿家重要的几年,近了瞧,当然一眼瞧出还有一些变化。 平安以前面上那稚嫩的绒毛,消失了,皮肤如鸡蛋般光滑白皙,胸线也有明显起伏,轻柔好看的身段,多了点韵味。 真的嫁人了,周氏心中感慨万千。 唯独就是张德福哭得吵,叫周氏一瞪,他用袖子擤鼻涕,收敛了一下。 平安也在好好看他们,好一会儿,她唤道:“爹,娘。” 周氏、张德福:“诶!” 他们答应得爽快,虽然有点担心薛家那边,生父母知道了心里不高兴,但亲眼见平安,还是不一样的。 周氏光是想到还要回去,就已经开始不舍了。 裴诠踱步而来,张大壮作揖道:“参见王爷。” 张德福一惊,差点想跪下和见县太爷似的,被周氏拉了一下,两人就学张大壮的样式,也见了礼,虽然略显不正确。 裴诠只道:“免礼。” 这位养女婿,就是当朝的王爷,虽说大部分寻常百姓,只知京城有个皇帝,但豫王爷着实特殊。 就连张德福在皖南那等小地方,关于豫王是大统的传闻,也偶有耳闻。 他们心内惶惶,不晓得怎么和这位贵婿搭话,却见平安牵起裴诠的手。 她拉了拉他的手指,裴诠跟她一步,站到周氏面前。 平安对周氏说:“他是王爷,裴诠。” 平安竟是主动为裴诠,做起介绍了。 当她把裴诠大名说出来时,把周氏几人都吓一跳,豫王爷的大名,是他们能听的吗?周氏下意识看向裴诠。 裴诠才将目光,从平安牵着自己的手上挪走。 他面上无甚波动,不见半分被冒犯的不悦,只语气不辨喜怒,道:“伯父,伯母。” 张德福悚然,冷静如周氏,也忍住心中大骇——夭寿啦!当今的王爷,竟然叫自己伯父伯母? 不等两人缓过神,平安继续介绍,又从嘴里蹦出一句:“王爷好看,力气大。” 裴诠:“……” 张德福和张大壮没听懂,不过王爷竟然是可以只用这两个词评价的吗?嘶,那他们好像会评价皇帝了:不好看,没力气。 而周氏眼眶泛酸。 前年,她和平安聊起夫婿,平安还小,不懂怎么选夫婿。 周氏给她开蒙,娓娓道来:“要好看,也要力气大。” 这两个特征在乡下男人身上,一般不太会同时拥有,比如张大壮力大如牛,但晒得黑,五官只算周正,不太符合时人对俊美的定义。 而乡下的男人长得好看,说明家里娶过漂亮姑娘,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点本事,不然怎么和那些官老爷争漂亮姑娘。 力气大则说明身体好,即使不考取功名,也有能力自给自足。 而现在,平安牵着王爷的手,她眼底如一块温润纯净的玉,静静看着周氏。 她说,王爷好看,力气大。 所以,他们不用担心的。 周氏笑了一下,小平安长大了。 … 永国公府。 裴诠和平安离开后,薛静安回去了,薛镐招呼众人,薛常安大了,没被打发走,正堂关门关窗,又让人把紧,免得消息外露。 他憋了一路了,立时说了张大壮的身份。 得知张大壮家竟然就是开国时和自家并列的张家,冯夫人也好,薛瀚也罢,甚至于秦老夫人,心情都有点复杂。 当初,秦老夫人怕平安在乡下养出一身坏习惯,又怕别人拿张家做文章,她不让冯夫人过多接济张大壮。 如今得知其中缘由,原是平安的福,她心中念一句阿弥陀佛,自己活到这个岁数,竟也难免自高自大。 薛瀚大抵是同个心情,冯夫人却想到:“这张家原是有来头的,又给平安当了六年的父母,会不会想和我家争平安……” 薛瀚笑了下:“这倒是你想左了,平安多几个人疼爱,是好的。” 冯夫人方笑了下,真是,早上裴诠牵着平安不放手,又非要抱着平安走,是弄得她心惊,杯弓蛇影。 薛常安道:“难怪当时秋狩,张家养兄捕猎技术一绝。” 冯夫人:“是呢,真给咱家争脸。” 薛铸没好接话,当初最丢份的,就是他自己了。 接着,薛镐又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讲了玉琴、张皇后,众人一震,原来与投毒无关,而是关乎平安当年被拐的细节! 秦老夫人压下讶异,难怪璎珞看起来有毒,但平安和彩芝没事,看来那是豫王的安排,自不可能害到平安。 只是没想到,以此为引子,能牵扯出这么大一件事。 “竟是她?”冯夫人诧然,“那么平安失去的记忆,到底是不是和她有关?” 薛镐:“或许,既在诏狱,王爷定会审问的。” 冯夫人觉出几分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平安?这是把平安当玩具了?亏得当年他们进京,我们薛家多么上心,帮张皇后和太子妃融入京中,却换来这般结果!真真白眼狼!” 秦老夫人摸摸腕上佛珠,没说什么。 确实,是个人,也不该做出买了平安,又送出京这种事。 琥珀安抚冯夫人:“太太不气,如今是尘埃落定了。” 是尘埃落定了。 这次薛家没有出面的机会,甚至薛家最开始,还以为是玉琴下毒,如何想得到,豫王竟在暗中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直接让玉琴贬为罪人。 想来尚玉琴那赵家,事后也该受到牵连。 薛瀚在官场见过玉琴这种性子,这种人做官,视百姓为鱼肉,肆意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强抢民女,弄得一地叫苦不迭。 他摇头,道:“这种人,就不该有翻身之日。” 薛镐:“就是!” 虽然这件事令人愤怒,好在结果是好的。 秦老夫人沉默了会儿。 和平安待久了,她有些习惯和子孙袒露心情了,兹事体大,在场的孙子也都长大了,她没有避讳,直言:“还不算永绝后患。” 薛镐:“为什么?玉琴不会还能出来吧?” 秦老夫人:“只要太子还有登基的可能,玉琴也可能无罪。” 薛瀚心内一沉。 如今朝中人人知,事已至此,最两全其美的就是,太子登基再禅位给豫王,这样太子博了个美名与后半生富贵,大盛也回归正统。 怕就怕太子登基后,恋权,那样薛家和豫王府都有麻烦。 倒还有一条路,万宣帝直接废太子,改立豫王,但这个属于太敢想了,便是先帝朝忠心耿耿的老臣,都没这么梦过。 如今万宣帝为着薛家,对东宫这么狠得下心,都是少见的了,之前秋狩刺杀,那真真令人寒心。 事关平安离开十年的真相,冯夫人叮嘱:“家里自己人知道就好了,不往外传。” 薛镐:“那是。” 这也是他关门闭户的缘故,免得平白给别家递话柄,尤其是他在禁卫军待久了,那群大老爷们碎嘴的程度令人发指。 谁说只有女子会八卦,男人分明更八卦。 这时,秦老夫人发话:“玉琴获罪的根由,只要打听一下,就知道在咱们家。” 冯夫人:“随他们打听去,没得烂了舌头才好。” 秦老夫人说:“所以,今年往后,我不会进宫应承千秋节。” 千秋节就在三月,那是皇后诞辰,京中官宦女眷都得进宫拜见。 其他人是巴不得赶着去,以彰显身份地位,唯独秦老夫人,以她辈分和资历,是张皇后必须请着她去的。 秦老夫人已经连着去了十几年,既维系两家关系,更周全张皇后面子。 但现在,她说不去。 冯夫人先是一愣,转而又是大喜,实在是好!她早就不喜张皇后和东宫,只是碍于种种,只能忍着。 这回,竟是秦老夫人主动这么说的,此后她可以与那边不再递帖往来,眼不见为净,如何能让人不拍手称快? 薛瀚也明白,虽然豫王把事情都安排妥了,给了他们一个满意的结果,但薛家也不是不吭气的。 哪有自家能接受,女儿被迫分离十年的?偏偏张皇后还要保玉琴。 那就不怪薛家先拉下脸。 眼看家里长辈的意思,是要和东宫撕破脸,薛铸还有点担心。 但很快他发觉,别说薛镐了,三妹妹薛常安眼里都放着精光,只有他还瞻前顾后的,他便没好说些什么。 … 豫王府。 周氏和张德福见过平安后,被安排在王府的厢房休息。 坐在妆台面前,彩芝给平安解头发,镜子里的女孩掩着唇,打了个呵欠。 青莲进来,道:“王妃,水放好了。” 今晚在静幽轩内新砌的池子泡澡。 平安稍稍回了点精神,来到隔间,只看池子里放满了热水,还撒上粉色的花瓣,彩芝脱下她的外衣。 平安足尖碰碰水,小脚丫翘了一下,觉得温度微烫的舒适,这才一整只脚踩下去,踩实了。 水到她膝盖下一点,她坐了下去,撩起水上的花瓣玩。 彩芝挽起她的长发,给她擦后背。 少女后背肌肤赛雪欺霜,光滑柔润,她肩骨流畅,虽是瘦却不柴,到腰肢处线条收束,随着她撩水的动作,后腰两个腰窝,若隐若现。 平安玩了会儿水,才后知后觉,彩芝擦着自己的腰,擦得有点久,好痒。 她微微回过头。 换人了,是王爷在擦她的腰。 裴诠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半坐在池子边,许是屋里热气腾腾的,他鬓边微湿的头发,垂坠着一颗晶莹的水珠。 她眨眨眼,道:“我自己洗,可以的。” 裴诠:“我不可以。” 平安“哦”了声。 池子很大,她还是让了个位置,道:“来。” 一声不大不小的落水声,裴诠没有褪下中衣,直接下了水,水润湿了白色的衣裳,贴在他薄削的肌理上。 平安看了好一会儿。 裴诠手里还拿着那擦澡用的巾帕,隔着巾帕,他顺着她后脖颈,往下擦。 他低垂眼眸,声音不大:“在你眼里,我只有好看、力气大?” 说到力气大三个字,他微微用力,又将巾帕停在平安的腰窝。 平安挪了下,他的手却跟得紧。 于是,她软软靠在他手上,做完这个动作,她才把裴诠那问话听到耳里。 她望着裴诠,认真道:“还有,好闻。” 不是只有好看,力气大,还有王爷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裴诠嗓音低沉:“那还有谁,好看,好闻,力气大吗。” 平安歪歪脑袋,甚至悄悄掰着手指,察觉她还真想了起来,裴诠眯了下眼,眼中涌出一缕阴霾。 好一会儿,平安摇摇头,软声道:“只有你。” 裴诠:“……” 一层鲜花花瓣隔着,身前的人摇头时,水波流荡,送来一朵花瓣留在她锁骨处,热烟缭绕,让她看起来更加仙佚,却也蒸腾得她锁骨、肩头都泛着淡淡的粉,愈发纤细娇嫩。 让人本能的,想要吃一口,好好欺负她。 裴诠按下心头躁动,别的做不了,欺负么…… 他敛眸,似笑非笑道:“力气大,是这样吗。” 水下,拿着巾帕的手,顺着她的柔软的后腰,微微用力从后往前面一揉。 平安忽的咬了下嘴唇。 她双眸如蒙上一层水雾,面颊泛红,口中压抑着一声又低又软的轻吟,带着轻颤,娇腻软甜。 裴诠呼吸一沉。 他将她揽入怀里,噙住她的唇。 第49章 他吻得用力。 衣裳白色的布料在水的润湿下,微微透出他肌肤的底色,平安手掌贴在他心口,笋牙般的指尖,勾住他的衣襟。 指尖被他的心跳,震得发麻。 须臾,裴诠啄了口她的唇,缓缓抬起头。 他略有些粗糙的指腹,挑弄了两下她的眼睫,她睫毛细长,被他指腹的水珠弄湿,这才颤颤地睁开眼。 裴诠道:“这种呢,也是力气大?” 平安被亲得大脑空白,她点了下头。 裴诠幽深的眼底,浮现一抹浅浅的欲色,他捏捏她的脸颊,道:“力气大,不是这样。” 平安心想,这样力气已经很大了,王爷说的力气大,是什么样的。 裴诠站起来,水珠顺着润湿的布料,淅淅沥沥地落下。 他一手半抱着平安,另一手勾住挂在屏风处的中衣,在平安出池子时候,将中衣把她团团裹住。 这下,他打横抱着她,赤足走出浴池。 彩芝和青莲低头候在外头,听到脚步声,本想上前,却看裴诠一身衣裳全湿了,而平安被他紧紧抱在臂弯。 实在没有她们能插手的地方,她们识趣地退出房中。 合上门前,青莲眼角余光看到,平安嫩藕似的脚丫上,沾了一片粉嫩的花瓣,随着裴诠走路,脚丫晃来晃去,惹眼得紧。 裴诠把平安放到床上。 他不顾湿衣裳,低头在她脖颈间,落下一个个微凉的吻。 过了会儿,他捏着她的手贴着自己腹部薄肌,往下。 平安快速眨了下眼睛:“啊。” 裴诠道:“力气大点。” … 睡觉前,裴诠和平安又洗了个澡,床褥也换过了,大红的被子,一看就很温暖。 平安卷着被子,往床里滚了两圈,把自己裹成个小红包,裴诠扯了下被子,没扯动。 他在床沿坐下,语调慢条斯理:“不要力气大了吗?” 小红包左右动了动,应该是平安在摇头。 想起方才,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垂脸颊,像块粘牙的红糖小年糕,裴诠知道,自己是有点没克制住。 所以是,生气了么? 他觉出几分新奇,目光微微闪烁,道:“我冷。” 小红包一动不动。 裴诠:“被子都被你抢走了,我大抵是要得病的。” 平安这才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弄得乱乱的蓬松,偷偷瞧他的眼神,又软又娇,嘴唇被亲得红肿。 看着好不可怜,裴诠目光一暗。 却看她手脚挣了两下,把被子摊开,掀开一角,催着他:“进来,进来。” 生怕他冻坏了似的。 真好哄。裴诠呼吸放轻,须臾,他躺下,扯过被子盖上,却没有太贴着她,免得给自己徒增麻烦。 平安也调整了下姿势,她早就累了,眼皮耷拉着合起来。 不一会儿,裴诠听到她绵长的呼吸。 他睁开眼睛,先看到头顶床帐,他惯用青蓝色的,因为大婚,才换成大红色,一个月后就会换回来了。 此刻,他突的觉得,玫红色也不错,平安闺房里,用的就是玫红色。 薛家把平安养得很好,今天他在她闺房里,似乎能看到她扎着双环髻,坐在榻边,和婢女翻花绳的样子。 不止如此,张家也把平安养得很好。 她看到张家养父母时,眼底仿佛揉碎了琉璃,带出一片熠熠光彩。 然后,就从他身边翩然朝张家养父母走去。 裴诠心内一沉,又想,她说了,只有他。 他转过头,漆黑的眼凝视平安。 平安小脸红红的,精致又漂亮,长睫像一把小扇子垂在眼睑处,投出一片浅浅暗影。 裴诠指尖描摹着她的轮廓,最后,指腹落到她唇上,碾了碾。 睡梦中,她无意识地亲了亲他的指尖。 裴诠脸色微微舒缓,伸手将她抱了过来,圈在怀里。 … 虽说玉琴入诏狱的事,太子知道后,已竭尽全力斡旋,但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可能。 而东宫虽然想掩住这件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几日,玉琴进诏狱就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前几日不是薛家回门宴吗,好像是那天,玉琴得罪了薛家!” “是玉琴不是玉慧?天爷啊,怎么得罪的,玉琴不都出嫁了吗?她那性子做事向来周全啊!” “嗨,还能有什么,听说她送王妃的首饰里下了毒,触怒豫王,这才……” “她疯了啊?自己送的首饰也下毒?” “会不会是玉慧陷害的,她二人如今关系不是很差么?” “……” 宁国公府内,宁国公夫人对徐敏儿道:“咱们宫里的渠道都不灵了,说是兴华殿大门紧闭,唯独给燕山卫一个小小指挥佥事开门。” 徐敏儿自年初开始,就在家待嫁了,她是八月的婚期,绣嫁衣正无聊呢,乍然听到这种消息,也很惊讶。 她问:“那是谁?” 宁国公夫人说:“是薛家平安的养兄,张大壮。” 徐敏儿:“他?” 她记得秋狩时,张大壮和何家的打擂,丝毫不输何家,虽说人如其名,长得憨厚老实,是确实有本事的。 宁国公夫人说:“对,张大壮,他那身份来头也不小,竟与开国的张家有关。” 张家曾祖其深藏功与名的行为,很符合当代人对品性高尚、不同流合污的隐士的想象,又充满戏剧桥段,当初在民间,还有人专门排他的戏。 徐家也是开国封的公爵,在这些戏码里,徐家曾祖一般担任丑角,就是怂恿圣祖误会张家的那种角色。 当然,经过徐家几代人的清理,这种戏码已经少了很多,不过在一些死角还有人演。 如今张家第四代人进京,还颇有本事的模样,令徐家莫名紧张。 当然,在宁国公夫人说完“小小佥事”没多久,张大壮就晋升成燕山卫副指挥使,掌燕山卫七个队。 与此同时,薛镐也荣升禁卫军副统领。 上峰告诉薛镐时,薛镐指着自己,震惊:“我?我啊?” 王啸几人掐住薛镐脖子:“薛副统领!今晚请吃饭!” 薛镐高兴疯了,甫一回家,连衣裳都没换,就跑去春蘅院报了。 薛瀚消息比儿子的要多,早就听说了,这一刻见二儿子洋洋得意,笑着摇摇头:“行了,收收那样子,将来在御前,更要小心谨慎。” 薛镐“嘿嘿”一笑,出门的时候,忙叫小厮:“去,去通知王府门上的冯金,就说家里二哥升职了!” 这个话里的冯金,正是琥珀的兄长,作为陪房一同去了王府,如今在王府做门子。 薛镐想,他可是平安厉害的二哥,是要让平安知道的! 很快,薛家二爷升迁的事,薛家上下都知道了,都很兴奋。 薛瀚在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上,坐了快十年了,因种种缘故,再往上晋升几乎无望。 薛镐谋到的是正四品武职,虽武官不如文官在朝廷的分量,正四品也不算大官,却是极为振奋的。 要知道,一年前,薛镐只在工部挂职混混日子,是京中有名的闲汉呢! 自然,这次升职,许是万宣帝有意补偿薛家失去女儿的十年,不过,也得薛镐能在禁卫军混得开。 这厢薛镐去见祖母,屋内,薛瀚笑着说:“这小子,原以为读书一窍不通,没成想自己走出了一条路。” 冯夫人磕着瓜子:“没有王爷提拔他进禁卫军,也没有今日这喜事。” 说完,冯夫人又道了声:“也还好是平安。” 薛瀚刚要说,不必把所有好事都往女儿身上揽,但话到嘴边,想了想,又觉得是这个道理。 追溯根源,要不是薛镐给平安找兔子,也没有救驾的机遇,更别说因缘际会,进禁卫军。 薛瀚抚抚胡须,自打一年前平安回来,家里着实越来越好。 … 豫王府。 彩芝听说薛镐升迁,她也高兴,对青莲说:“二爷升了,张家养兄也升了!” 青莲笑道:“这倒是极好的。” 她二人才说个开头,伏锦端着一盆花来,她听了会儿,问:“彩芝,府上那张指挥使,和王妃娘娘是……” 张大壮虽是副指挥使,不过时人都管叫指挥使。 彩芝就等她主动打探呢,她笑道:“是王妃娘娘的养兄。” “说来话长,当年娘娘被送去乡下养病,就是在张家,啊对了,最近京里传开国那张家,就是张指挥使家。” 伏锦:“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薛家和张家还有联系。” 彩芝:“是呢,也是我们老太君会主张,张家乃仁义之家,养在那,我们家老太君才安心呢。” 如彩芝所说,京中都知道张大壮的身份,也知道他是平安的养兄。 本是要作古的张家,如今又有人频繁提起,分明不是什么勋贵之家,却胜似勋贵,一时,连带着张这个姓氏,都带了几分气节。 等到彩芝和青莲不在,伏锦嘴角笑意慢慢收敛。 才刚以为薛家不受重用,薛镐就升禁卫副统领,这就算了,张大壮竟也是王妃的养兄! 王妃这两位兄长,各有本事,又如此年轻,特别是张大壮,他在燕山卫,若时运得当,指不定还能混成将军! 想到这,伏锦就笑不出来,这段时日,她如何看不出,王爷对王妃是独一等的,加之薛家张家都是王妃的娘家,她们宫里这一派人确实高傲自大了,其实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有任何优势。 王府的对钥,迟早有一日是给王妃的。 而她们如果不趁早收手,恐怕落了个一场空的结局。 于是晚上,伏锦就提出,先把王爷私库的钥匙给彩芝。 夏若惊呆了:“你疯了?把它给出去,不就是向薛家的示弱?” 伏锦理性分析一通,说:“当时我们以为能把持,是因为薛家势弱,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 “若你们觉得薛家有变无关紧要,那王妃嫁过来已经一段时间,你们可曾见过王爷冷落王妃一日?也该警醒了。” “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利益,得罪了王妃的人。” 伏锦把持中馈,一年能收到下面人几十两的孝敬,这确实是笔不小的数目,但为了这钱,丢了在王府的安稳,则是因小失大。 她都这么推心置腹了,其余人心里都有点不平衡,夏若更是恨恨,无端骂了句张家:“什么乡下来的人家,一下就飞枝头了……” 伏锦言尽于此,不再劝说。 当晚,伏锦就把王爷私库的钥匙给了彩芝,彩芝道:“哎呀,妹妹不是怕我们糟蹋东西吗,怎么不先清点一下?” 这是拿之前伏锦的话堵伏锦。 伏锦被彩芝臊了,不大好意思道:“王爷王妃本是一体,交给你们,又何须猜忌你们,白白给你们生事?” 见她识相,彩芝没好再讥讽她了,她笑道:“这就是了,多谢妹妹体谅,府中许多事我们也在熟悉,还得妹妹多提点。” 至此,彩芝几人和伏锦的关系,开始缓和。 … 裴诠从外书房出来,一路朝二门走去。 刘公公跟在他身后,声音压得很低:“……私库的钥匙,已经给了彩芝姑娘,其他人还没动……” 裴诠目光冰冷阴沉:“一个月,再不动的,都换掉。” 刘公公:“是。” 到了二门,刘公公停下,看着裴诠去了后院的身影,刘公公擦擦额角汗珠。 他惊于王爷的心细,对内宅的事,并非如旁的男子,从不过问。 王妃从薛家带来的几个丫鬟,一个个都是顶顶能干的,王府的宫女们在王府最长的都有十年,却不肯放权。 王爷却没有选择最简单的出手干预。 因为强迫宫女转移权力,可能会反噬到王妃的婢女身上,若王妃婢女被争斗影响,伺候不好王妃,得不偿失。 若全换掉宫女,后宅落在王妃婢女身上的担子又太重,一样伺候不好王妃。 所以,王爷只用形势,让宫女们自己认清,若有宫女心甘情愿移交权力,就留下。 一个月后,其余没有动作的,就清理掉,换一批新的人。 刘公公以为后宅总有一日会迎来大清洗,但好在薛张升职的消息传来,有几个宫女主动顺驴下坡。 他就说,这么多宫女,没有都是糊涂的。 至于其他宫女,若到如今还看不清形势,他只能让她们自求多福了。 … 三月初,张皇后诞辰千秋节,宫中如往常办宴。 “还以为玉琴出事后,娘娘会低调呢……” “再如何也是中宫,东宫的事,祸不及中宫。” “……” 京中各家有所猜测,相继赴往宫中。 凤仪宫里,张皇后一身华服,夫人们眼尖地发现,皇后今年的妆容比往年要厚,似乎要遮住什么。 而以往,太子妃李氏对面的位置,一定会留给秦老太君。 且不说,秦老太君在万宣帝生母丧仪里承担的角色,当年是薛家,在张皇后和李氏在京中格格不入时,接纳了她们,帮她们在京中打通了道路。 因此即使有豫王的婚事横亘在中间,张皇后和薛家的关系,都维持着表面往来。 光去年,薛家女眷就能进宫三四次见张皇后,可见亲厚。 但今年,秦老太君居然没有来千秋节。 依秦老太君在京中的地位,她若不来,总是差了点什么。 宁国公夫人笑问:“可是老太君身体抱恙?” 张皇后沉默,李氏抢着说:“老太君这几年身体不好,大家也是知道的,她是京中活宝贝,宫里不好劳烦她老人家奔波。” 大家都称是。 包括宁国公夫人在内,好几位夫人心里都犯嘀咕:秦老太君是薛家最后的荣光,把老太君送走,薛家迟早凋敝,成那末流之家。 但如今,薛镐却立起来了,薛家和张家之间还有了薛二姑娘的前缘,真是,唉! 不过秦老太君所剩的日子,恐怕也不多。 老人家真老了,又常年避世,不与人往来,她们去年见到秦老太君时,她瘦成一把骨头,虽然威严依旧,但精神气很差。 只怕今年开始,得数着最后的日子过了。 自然,除了秦老太君,许多人也留意到,薛家、豫王府一个人都没来,连薛家大姑娘嫁的镇远侯林家,也没踪影。 这倒是奇怪的。 但是她们跟张皇后过问秦老太君,还能说是敬老爱老,过问薛家人,就不妥当了。 因此,众人心里再好奇,却没有旁的消息,只当薛家真有事,没能赶上千秋节。 然而,就在千秋节结束的没几天,三月十一日,豫王府也开宴了。 此宴是豫王妃生辰宴,与先帝亲厚的老臣家里女眷,都收到了请帖。 豫王府开宴不是什么新鲜事,让众人惊讶的是,辞了千秋节宫宴的秦老太君,居然现身孙女的生辰宴! 只看秦老太君一身绛紫如意纹缂丝长褙子,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惯是肃着一张脸的,因为年纪大了,嘴唇变薄,显出几分严苛。 但她脸颊不再干瘦,身板厚了点,不像会被风一吹就倒,眉宇的纹路浅了不少,很有舒心的意味。 根本就不是众人揣测的样子! 这一年是发生了什么,秦老太君怎么还能吃胖了的,怎么还能气色变好的? 众人心内震惊,再看秦老太君身上,瞧不出前几天生病的样子。 既然一直康健,她又为何不去张皇后的千秋节?立时,众人意味深长,原来是,秦老太君不愿意去。 秦老太君是多周到的性子,竟落了凤仪宫好大的面子! 几个夫人悄声道:“年年都去,就今年不去,看来玉琴得罪薛家,八九不离十。” “我要是娘娘,这脸啊,真没地方搁,啧啧。” “……” 而此时,偷听到几个夫人讨论,冯夫人咳了声:“别乱猜,我家老太太就是腿脚不便,不好进宫。” 几位夫人:“哎呀,叫你听到了。” “好好好不乱猜。” 但她们才不信呢,冯夫人她自己说这话,都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分明自己也快活得紧! 第50章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冯夫人身上多了中年妇人没有的活气,笑声十分爽朗。 她今日之喜,第一缘故,是平安生辰宴。 去年平安回京时,已经错过生辰,每每想到错过了平安共有十一个生辰,冯夫人就扼腕。 今年生辰,平安已经出嫁,没等冯夫人说什么呢,王府就拿出大办的姿态,可见王爷珍重平安。 虽说有些人,会暗地里酸这是形式,不见得豫王真的重视王妃,但如果男子连形式都不拿出来,一切免谈。 她喜的第二缘故,就是薛家与东宫、凤仪宫分道扬镳,但常年避世的母亲秦老夫人,来了平安生辰宴。 这可是极为给平安长脸的事! 第三么,这样的大宴,豫王府接了元太妃出宫,元太妃命人给冯夫人捎话,她的两个侄儿不久前进京了,今次会来生辰宴。 冯夫人闻弦歌知雅意,虽然原先说好的六月,这才三月,元籍就回来了,但让孩子早点相看也是好事。 万一不合适呢,她也可以重新给薛常安物色。 当然,最好没有这个万一,能把三姑娘定给元太妃娘家,冯夫人就又少了一个担子,自然爽利。 豫王府门口,因是秦老夫人来,管事刘公公亲自迎接,到了王府内的碧玉清河,请上座,与王妃、元太妃齐平。 平安今日一身蹙金银红的衣裳,如瀑头发高高挽起,云鬓斜插点翠碧玉簪,她端坐上首,肤白如脂,眉目干净秾丽,朱唇圆润。 与后世不同,因染料昂贵、颜色漂亮,人们对仙子的幻想,充满大片彩色,仙子并不着白。 而平安气度特殊,她妆色愈红,愈有种不临世间的轻逸,自有一番仙气,令人既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生怕唐突贵人。 冯夫人看了会儿平安,本是高高兴兴的,又徒生惘然,只怕将来她们母女…… 却见平安看着自己,慢慢眨了两下眼睛,露出几分娇憨。 冯夫人:“……” 平安如今是王妃,将来或许是皇后,但一直是她女儿!冯夫人又高兴起来。 开宴,平安点了一出戏,接着给秦老夫人点。 戏班子唱了半出,各家夫人没拘谨,走动起来。 秦老夫人先见到周氏,两人寒暄几句,她把冯夫人叫过来,介绍:“这位就是张家如今的主母,周夫人。” 冯夫人:“原来是周夫人,劳烦,多有担待。” 周氏:“不敢不敢。” 两人乍然相见,言语多有客气,因为一个是平安的生母,一个是平安的养母,对彼此,她们心情都是复杂的,一言难尽的。 这也是为何两人之前没主动见过面。 周氏在京中滞留到今日,是为了平安的生辰。 从前她把平安的生辰定在捡到她的六月,乡下人没这么讲究,常人过生日,也就多添两个鸡蛋,不过周氏会在那日,给平安蒸上一锅甜糕。 周氏回忆着,道:“平安喜欢吃甜糕点,我往年会给她做一些。” 冯夫人:“什么甜的都好,甜羹,甜汤,甜饭也喜欢。” 周氏:“但不能太甜,小丫头嘴刁。” 冯夫人应了声:“不怕她嘴刁,她就是吃到不喜欢的,也不浪费,顶多吃慢点,吃撑了也吃,这孩子。” 周氏一拍手:“是了,一开始我每日都得盯着她,生怕撑坏肚子。” 冯夫人:“是!叫人又爱又操心的!是吧,母亲?” 最后一句问的秦老夫人,秦老夫人眉目冷冷的:“嗯。” 老太太一如既往的严肃,看起来没什么谈兴。 冯夫人悻悻,也怪自己今日太高兴,忘了秦老夫人性子如此。 万幸周氏道了句:“她睡觉也乖。” 冯夫人:“对,睡觉!” 于是,周氏讲平安那六年,冯夫人讲平安小时候和这一年,二人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隔阂。 一旁,秦老夫人虽是看着戏台,却听了满耳朵冯周的话,不知不觉间,老人家吃了一杯茶和三块糕点。 雪芝给秦老夫人添茶,笑着小声提醒:“老太太,等等还有硬菜呢,不能再吃了。” 秦老夫人:“咳。” … 吃过宴席,过了会儿,刘公公来到元太妃身边,耳语。 元太妃颔首,对冯夫人道:“我家侄儿到了王府,且去毓文阁见一面。” 作为亲戚是该见一面的,冯夫人和周氏聊到一半,恋恋不舍,她让周氏吃饭,场上有秦老夫人在,大可以放心地去。 平安跟着起身,彩芝叫上薛静安、薛常安,几人一同前往旁边的毓文阁。 毓文阁离碧玉清河很近,就建在清河四周,河中锦鲤摆尾,阁外芭蕉青翠,隐约戏曲咿呀声,春景盎然。 阁中没旁的人,元太妃和冯夫人落座,谈话。 平安也坐下,薛静安和薛常安则坐在平安两边。 薛常安得了空,她给平安一条彩蝶手帕,道:“我自个儿绣的,怎么样?” 平安捧着手帕迎光瞧,帕上蝴蝶颜色各异,栩栩如生,着实很漂亮,和薛静安用平金法绣的香囊,不分伯仲。 她有些叹意:“真好看。” 薛常安:“送你的。” 平安眼底露出笑意:“谢谢妹妹。” 薛常安瞅了薛静安,得意:“比起大姐姐绣的,我这手活计,也不差了。” 薛静安皮笑肉不笑:“难为三妹妹还记得几个月前的事,和我比针线,是不是废了老大劲了?” 薛常安:“你也不过如此。” 两人暗暗较劲,就看平安放下手帕,拿起桌上一个黄澄澄的橘子,她手指掐好平均的两份,分开。 她把一半给薛静安,把另一半给了薛常安,清凌凌的眸子来回看着两人,说了一声:“吃橘子。” 薛静安接过橘子,薛常安对比了一下,觉得自己那份更大,这才拿过来。 她们不缺这口橘子,但这是平安怕她们吵架,所以给她们剥的。 于是,两人安静地吃橘子。 冯夫人早留意到了几人的话,就笑说:“乖儿,娘也想吃一些。” 平安挑了个橘子,分成两半,冯夫人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自然而然地递给了元太妃。 元太妃等到接过平安的橘子,才一愣,问她:“你不吃吗?” 平安指指桌上的橘子:“有很多呢。” 元太妃知道,薛家与旁的世家不大相同,有自己相处的门道,但没想到,此时自己并非局外人。 诚然,对客人,给半个橘子当然不算礼貌,但对家人,这是一种油然的亲昵。 得有多少年,元太妃没和别人分过水果吃了?记不清了,只有她十来岁时的年节,家人围坐在火炉前,才会分着橘子吃。 不是因为缺橘子,而是这口酸甜,两三人一边吃,一边闲话,最是舒适。 她心内一叹。 … 毓文阁外,裴诠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垂了垂眼,刘公公正侯在阁外,见王爷示意,他通禀:“王爷到。” 半个橘子正正好吃完,除了元太妃和平安,几人都站起来。 只看豫王身姿挺拔,气度冷峻,他先进了阁楼,对元太妃行礼,又称了冯夫人一声:“岳母。” 这是裴诠第二次这么叫自己,冯夫人还是不习惯,总觉得自己担待不起,只能笑着点头。 裴诠一到,薛静安和薛常安,就让到了冯夫人那儿。 裴诠则坐到平安身边。 有两个人随后也进了阁楼,一个是年轻男人,与元太妃三分相似,长得当然不差,另一个是个小少年。 两人跪下朝元太妃磕头:“见过姑母。” 二人生得都像元太妃的胞弟,元家根基在西北,元太妃与家人有二十年不曾见面,她忍了忍没落泪,只道:“好,好,都起来吧。” 又对冯夫人说:“这是我的大侄儿元籍,小侄儿元竹。” 前者是十多天前返京的元籍,后者是元籍的胞弟,元竹。 元竹只有十三岁,他年纪最小,辈分最小,朝元太妃磕头完,又向裴诠和平安磕头。 身份上,这二位是王爷王妃,亲缘上,这二位是他的表哥表嫂。 磕完头,元竹一抬头,看清平安的面庞后,他突的呆滞住。 裴诠盯着元竹,眉眼一沉。 元竹赶紧重新低下目光,他已开窍,知道不能盯着女孩儿看,但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着实很受惊艳,失了分寸。 第一次见远道而来的亲戚,身为高位者,总是要送礼的。 彩芝把礼物挑好了,平安在里面选了一把象牙柄小刀,一条白玉红流苏剑穗,分别赠给元籍和元竹。 从前平安是收礼物的,如今也轮到她送礼物。 她有些新奇,再看元竹年纪小,她问:“还要什么吗?” 元竹顶着裴诠的目光,他瞥到桌上的橘子,金灿灿的很显眼,都说南橘北枳,京城的橘子都是南方运来的,这种水果,在西北不多见。 想起进屋子时候嗅到一点橘子香,元竹说:“想要个橘子。” 平安大方地拿起一个橘子,放到元竹手里,她声音软和:“给。” 裴诠目光顺着元竹手里的橘子,落到他脸上。 他眸底阴冷的目光若一道离弦的冷箭,往人身上刺。 元竹把头低得更下了,都有点结巴:“多、多谢王妃娘娘。” 认过亲戚,元籍和元竹没久留,两人退下的时候,元竹甚至觉得,那股刺骨寒冷的目光,还跟着自己。 一出毓文阁,他擦擦手心的汗,问他哥:“大哥,我是不是得罪王爷了?” 元籍和元竹今日都是头次见豫王爷,元籍毕竟比元竹大,他一眼瞧出,王爷非常不喜旁人看王妃,哪怕一眼。 元籍说他:“你已发觉自己惹得王爷不喜,王妃问你还要什么,你不会说不用吗?” 元竹捧着个橘子:“我说不出口……” 王妃就是看自己年纪小,还想送点什么给自己,谁能拒绝这么好心漂亮的王妃呢。 他觉得如果自己拒绝了,王妃但凡露出一丝失落,王爷更也不会对自己有好眼色。 还不如现在,至少拿了个橘子。 事已至此,元竹反过来问元籍:“大哥觉得薛家三姑娘,如何?” 元籍回想刚刚薛常安的样子,嗯哼,是个“熟人”啊,不过薛常安没认出自己。 他莫名笑了下:“很好,很满意。” 两人正往毓文阁外走,迎面,却是一对陌生的母女,四人相对,元家两人侧身让她们过去。 元竹又问元籍:“那是谁啊?也是王爷的亲戚吗?” 元籍:“哪那么多亲戚,凑热闹的吧。” … 却说这对母女,正是宁国公夫人和女儿徐敏儿。 徐敏儿待嫁,没去千秋节,但这是豫王府第二次开宴,徐家早已搭上豫王的船,宁国公夫人有意带她露脸,就过来了。 待人通报,宁国公夫人和徐敏儿见过太妃、王爷和王妃。 宁国公夫人笑道:“从前敏儿和王妃娘娘,还在宫里当过伴读。” 薛静安和薛常安一愣,心内不喜——这宁国公夫人,怎么不说当伴读时,徐敏儿处处想压薛家姑娘一头呢? 现在是要攀亲了。 徐敏儿转向平安和裴诠。 她眼角余光偷偷看了眼裴诠,男子面容俊逸冷淡,眼眸漠然,却充斥着神秘,她心一跳,面色不由微红。 她按捺心情,朝平安笑,语气亲近:“王妃娘娘安,我是徐敏儿,咱从前一起伴读,秋狩还一起打猎呢。” 平安轻轻点头,她记得的。 徐敏儿确实是来经营和平安的关系的。 从前,宁国公夫人肖想过这门婚事,曾偷偷散播平安被拐的消息,却被薛常安破了。 如今大婚已这么久,无法转圜,她们换了策略,徐敏儿想和豫王妃成手帕交。 只是,徐敏儿刚和平安说一句,就感觉到,豫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十冬腊月结成的冰锥。 仿佛她再靠近一步,就会被冰锥砸得头破血流。 一刹,她剩下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她目光飘忽,定在桌上的橘子上,她记得在宫里时,薛平安呆呆的,很喜欢分东西。那这次,她就勉强拿她一个橘子,就当往来。 手帕交就是交换东西维持情谊。 她迅速找回了声音:“王妃娘娘,橘子很漂亮,可以给我一个吗?” 裴诠抿唇,却听平安语调缓缓,含着几分好奇:“你家没有吗?” 徐敏儿一愣,心内也一羞,平安这么问,好像她在乞讨。 她尴尬地说:“有。” 平安只“哦”了声,却没有别的动作,更没有给她橘子。 刹那,裴诠眼底的沉郁微微消散。 冯夫人笑出了声,薛静安和薛常安能看出的东西,她当然更早就察觉了,宁国公府徐家是擅长投机之道的。 “哎呀!”冯夫人夸张地大叹一声。 平安看了眼冯夫人。 冯夫人拿起自己手边的橘子,给徐敏儿,道:“就是个橘子嘛,来,吃吧。” 徐敏儿回过神来,面色一红,冯夫人这行为,更弄得自己就是在乞讨! 见情况不太对,宁国公夫人忙替女儿解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了。” 冯夫人笑道:“正好,我们一起回宴上。” 宁国公夫人跟着笑:“是。” 元太妃也站起来,来毓文阁的目的,是认亲戚,和给薛常安相看都达成了,是该回去了。 屋内,刘公公道:“太妃,夫人,请。” 几人站了起来,裴诠没动,平安看了他一眼,也没动。 刘公公机敏,忙说:“王爷、王妃还要在毓文阁坐坐。” 众人不疑有他,便先离开。 … 毓文阁里只剩裴诠和平安。 裴诠手指推了推橘子,他知道,平安对徐敏儿的感情很淡,甚至是不喜的,所以,她没有把橘子给她。 但他也看到,她今天分了很多橘子。 她有那么多人爱,她也将她的关心,像分小龙舟、分糕点、分橘子一样,分给很多人。 在这么多人中,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排在哪里。 他心里骤地发堵,有种无名的烦躁,如藤蔓蔓延,缠住他的心脏,一阵发紧。 察觉他的沉默,平安看了看他。 突的,裴诠指尖的橘子,被一只小手拿走了。 裴诠转过头,就看平安用指甲稍稍量了下橘子的大小,轻轻一掐,橘子分成了两半。 她抬起手,把橘子分一半给他。 裴诠心下一怔,这个橘子的另一半,是她自己的,她手指从里面撕出一瓣,放到嘴里吃。 裴诠:“刚刚怎么不吃?” 平安正在嚼橘子,脸颊鼓起一小块,她吃完橘子,才说:“不好分。” 人数始终是奇数,分成两半的桔子好分,三半就没那么好分平均了。 裴诠拨弄了一下半边橘子:“我来了,就好分了?” 平安点点头。 裴诠声音低沉:“我不来,你就不吃了?” 平安仔细想了一下,一整个橘子自己吃完,对已经吃过饭的现在来说,是有点撑的。 所以,她又点点头,道:“我们一起吃。” 刹那,堵在裴诠心口的悒郁,如一张皱巴巴的纸被展平。 她给出的那么多个橘子里,却只和自己吃一个。 他忽的翘了翘嘴角。 平安已经吃完橘子,但分给他的半个橘子,裴诠还没动,她问:“不吃吗?” 裴诠:“吃。” 他一手撑着两人之间的案几,俯身,含住了平安的唇。 橘子的香气,在唇齿间轻轻揉开。 一吻结束,平安被亲得懵懵的,眼看裴诠还要亲,她抬手,手指轻轻一抵他的唇。 裴诠低垂眼眸。 平安顿顿地说:“……还要见人的。” 她在镜子里看过,嘴唇肿了好明显。 裴诠看着她水润润的唇,他目光一暗,语气有些强横:“不见她们了。” 说完,他捏住平安的下颌,又啄了两下。 平安倒也没动,只是缓缓软软地,吐出一口气:“哎呀。” 裴诠:“……” 她这声叹气,还是学的冯夫人,有模有样的,裴诠眯起眼睛,牙根一痒,咬了下她细嫩的手指。 就算惹毛了她,她也一副毛茸茸的样子。 很好哄的,不像他。 第51章 平安回宴上,是一刻钟后,嘴唇重新抹了口脂。 这一日,直到天黑了,各家才陆陆续续地走。 冯夫人心情不错,今日还有意外之喜,收养平安的周氏,心性也好,两人今日不至于相见恨晚,却也是相谈甚欢。 回去时,秦老夫人独自一辆马车,冯夫人和薛常安一辆。 车内,冯夫人剥着橘子吃,才有空问薛常安:“那元籍,你觉得如何?” 薛常安早已决定,不管元籍生成什么牛鬼蛇神,只要是元太妃的亲眷,只要人品无错,她都会答应。 今日看元籍,长得相当英俊,风姿不减薛静安嫁的林政,她已挑不出错处。 就是,莫名有几分眼熟。 不过来不及多想,母亲都发问了,薛常安便应:“都好。” 回到永国公府,家中自打平安出嫁,寂静了不少。 听雨阁里,薛常安擦过脸,她想了又想,问红叶:“我总觉得,我好像见过元籍。” 红叶收起薄斗篷:“不能吧,太妃娘娘的娘家,不是一直在西北么?那元大爷可不能随意进京。” 大盛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对戍守边疆的将士,管得颇严,若无诏进京,严重的会问斩。 除非是这几天见过,想到这,薛常安脸色有点古怪:“糟了,难道是他?” 红叶:“谁?” 薛常安:“你还记得,咱们去齐云寺踏青,遇上一个登徒子的事?” 红叶:“啊……” 那是一周前,平安和薛静安出嫁后,圈子不尽相同,薛常安日常交际是自己出门了。 那次她和五六个姑娘一块联诗,后面她先走了,下马车看寺上梨花时,风把她帷帽吹掉了。 有个骑着马,胡子拉碴的男人捡了帷帽,给了红叶。 薛常安低着头,连忙戴上帷帽,却听男人声音干哑:“姑娘可方便给我一碗水?” 当是时,薛常安侧过身,没有直视他,她从前被兄长同窗觊觎过,十分警惕陌生男子,还好身边还带着两个护院与马夫。 她回:“不方便。” 男子一愣:“为何?” 他竟然还问,薛常安冷笑一声,直言:“官道上人来人往,你不找旁人,偏找我一个落单的姑娘,什么居心?” 讥讽完他,薛常安不等他反应,就登上马车。 如今被薛静安提醒,红叶也才发现,去掉脸上胡子,那人就是元籍! 好么,自家姑娘当他是登徒子,冷嘲了一顿! 红叶不敢看薛常安的表情,过了会儿,方听她说:“他没有认出我吧?” 红叶:“当时帷帽戴得快,应该没有。” 薛常安笃定:“肯定没有。” 这门婚事可不能出错,她已经表现得这么温和了。 … 临江仙三楼。 元籍在,裴诠的老师蔡老也在。 元籍本该六月调职回京,他前阵子风尘仆仆赶回来,是带回了边疆异动的消息。 大盛疆域外瓦剌每当春季,就会对富饶的中原蠢蠢欲动,今年都三月了,本以为他们该收歇,斥候一探,瓦剌却在集中兵力,准备草料。 如今边境已经全面警戒,战争只怕一触即发。 蔡老琢磨,道:“天助也。” 这种异动来得正好,裴诠自参政以来,虽积累了威望,却没有关键的一击,能够倒逼万宣帝下决心。 而打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收拢人心、军心的好办法,当然,必须是胜仗。 蔡老说:“以此为倚仗,陛下方能敦促太子殿下,提前写好退位诏书。” 这是保证万宣帝殡天后,将来新旧朝的接替顺利,而太子殿下作为“太上皇”,至少享有富贵。 不过,这个节骨眼离开京城,亦是冒险的。 元籍看向自己的王爷表弟。 裴诠虽然比元籍小一岁,其气度华贵,却是与元籍截然相反的,这让元籍本能的,不会小看他。 而此时,裴诠合起瓦剌相关的密报,他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泽。 … 张德福和周氏在京中歇了快三个月,过了平安一个生辰宴,见平安一切都好,他们终于是放心了。 但留在京城是背祖的,即使是偷偷摸摸的,于他们朴素的价值观而言,都是压力。 就算千万不舍,也得回皖南。 这日一大早,回皖南的马车,是公府准备的,塞满了各种东西,衣食行,十分丰厚。 冯夫人道:“山高水长,周妹妹将来在皖南,要好好过日子。” 周氏回:“劳你挂心。” 马车从公府出发后,折去万宁街的王府。 暮春,平安披着一件青底蝠纹薄斗篷,站在王府二门外的甬道,周氏和张德福的马车到了,两人都下了马车。 周氏说:“夏日不要贪凉,冬日多盖被子,努力加餐饭。” 平安仔细地看着周氏,也轻声说:“娘也要过好日子。” 周氏一愣,眼圈微红,张德福早已抹着眼泪。 忍住泪意,周氏看向站在平安旁边的裴诠。 到底要走了,她斗胆道:“豫王殿下,平安心性纯稚,若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也是事的问题。万望担待。” 这句话,平安想了想,好像哪里不对,但又没有哪里不对。 裴诠淡然道:“伯母劳心。” 张大壮专门在燕山卫请了半日假期的,也感慨万千:“爹、娘,放心吧,我会护好小妹的。” 周氏和张德福点点头。 张大壮又说:“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 张德福摆摆手,这个倒是关系不大。 送别总有个头,不多时,周氏和张德福登车,周氏掀开车帘,最后看了平安一眼,车子便摇摇晃晃,走了。 平安跟着走了两三步,直到马车看不见影子。 张大壮告辞:“王爷,卑职该回燕山卫了。” 裴诠:“准。” 张大壮再对平安小声道:“放心吧小妹,等以后我在京城扎根了,想方设法,就算捆着,也要把他们接过来养老。” 平安看向张大壮,几分担心似的:“大哥打不过爹的。” 所以谁捆谁,不一定呢。 张大壮:“……” 等张大壮挠着脑袋走后,平安又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 在王府外,是青石板路,连车辙印都没有留下,好像不久前,送走了养父母,是一场幻觉。 裴诠轻易捉住她隐约的失落,他牵好她的手:“回去了。” 平安:“嗯。” 回了王府内,裴诠和平安下了会儿象棋,但平安险些把相当馬用。 还没等裴诠提醒,平安回过神:“弄错了。” 象棋下一半便停了,裴诠抱起小姑娘坐在坐在自己腿上,他拇指和食指撑开,摩挲她下颌的面庞。 平安长睫一颤,闭了闭眼。 裴诠本来觉得,少了几个人分平安的关心关注,是好事。 须臾,他语气微沉:“旧例归旧例,薛家可以进禁卫军,张家,也可以在京畿附近生活。” 平安抬起头。 裴诠骨子里,是有一点离经叛道的。 关于祖上旧制,他只遵循对他有利的,毕竟,像先帝再大的权势,入土就入土了,大盛一样交到别人手里,旧例远不如当下的控制重要。 他只有掌控手中的一切,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心。 平安的失落,则像是一团浅浅的乌云,不浓烈,但偏生生在晴朗春日下的云,让人看着,心头发堵。 这种发堵,是超过他的掌握的。 所以,若想张家养父母生活在京畿,以缓解她的失落,不是不行。 但平安目光干净纯澈,如清冽的碧波,静静觑着自己。 数不清第几次,有种被这双眼睛涤荡的感觉,裴诠摸摸她眼尾,问:“你不想吗?” 平安摇摇头,她轻声说:“他们回去种地,要吃香米的。” 张家养父母是猎户,家里也有一点地,现在赶回皖南,还能播种插秧,然后在几个月后的收获里,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他们和张大壮不一样,只想回去种地打猎,那是他们做了大半辈子的事,不想轻易更改。 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人如洪流,落到她眼里,变成碧波中的一股。 顺就顺,逆就逆,她从不强求。 裴诠的唇角渐渐绷紧,他不一样,他这一生,都在强求。 他收紧手指,捏捏平安柔软的脸颊,有点疯狂地想,如果平安能变成拇指大的小姑娘,就好了,他就把她揣在手里,揣在口袋里。 去哪里,就带到哪里,让她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 似乎察觉裴诠心思沉沉,平安想了想,说:“我会种地。” 裴诠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你会种地?” 平安:“嗯。” 一开始,平安被张家人收养后,她不说话,也不太动弹,直到农忙来了,包括张大壮,全家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 她蹲在田埂,看着秧苗一株一株,被整齐地插到田地。 她看得有点痴,周氏觉得好玩,就往她手里塞了点秧苗,把她拉下田埂,逗她玩:“来试试看。” 此时此刻,平安把手指圈起来,像是握着什么,用另一只手当土地使用,做了个插秧的动作。 平安:“这样。” 裴诠:“你在教我吗?” 平安看着他:“你会了吗?” 裴诠握了握平安的手腕,这么娇的手,怎么会种地的,他眉头微微一松,道:“会了。” 平安点点头,几分欣慰。 裴诠并不是没在书籍里看过播种事宜,却也没说什么,捏住她的手把玩。 情绪像是一缕烟,缓缓地散开了。午后阳光浓厚,空气中浮尘跳动,榻上,女孩窝在男子臂弯间,眼皮越来越重。 她困了。 裴诠观察她睡觉,看着看着,也觉出几分困意,迷糊地睡了去。 忽的,他感觉到心口被碰了下。 他睡觉向来警觉,忽的睁开眼睛,就看身旁的女孩,手指无意识地圈着,轻轻地,贴了下他的心口。 种下了点什么。 第52章 … 隔日早朝,议论的就是时隔五年,边疆瓦剌的异动。 这一仗不打也得打,朝中难得文武百官,没有任何分歧,此等解决宵小之徒,迟早得解决掉,以免后患无穷。 唯一的问题,竟与豫王和太子有关。 裴诠如今兼任户部侍郎,他身着绯红官袍,面冠如玉,站在文官为首的列队里,皂靴一迈出列。 万宣帝神情一顿,就看裴诠作揖,道:“臣欲前往前线,与将士共守疆域。” 朝臣面上难免惊讶。 豫王从前体弱,后来秋狩猎虎,证明他身体早已无恙,甚至武技不差,但战场不是儿戏,刀枪无眼,大盛皇子们向来不愿意往战场去。 他有此心,着实令人愈发敬佩。 见裴诠请战,一旁的太子心中猛地一跳。 前几天瓦剌异动的消息传到东宫,东宫幕僚建议太子请战,被太子骂了一顿,那可是战场,就算他龟缩后方,也可能丢命! 但豫王行动了,可见请战是对的,太子再惜命,也不能乖乖把机会让出去。 于是,太子赶紧出列,同样作揖:“父皇,这是圣祖为大盛打下的江山,儿臣也要去边疆!” 朝臣们与左右小声议论,每个人尽量掩住复杂的心情。 他们纷纷想起九年前,太子南下治水患,结果水患没治好,反而因为贪图享受,让沿途地方叫苦不迭,那次万宣帝险些就要废太子了。 也是有这个前情,再加上太子无承大统的子嗣的,众人把目光转向刚长成的豫王。 太子现在说要去打仗,但太子底子和万宣帝差不多,谁敢相信太子是真的去打仗的? 他若想沾点将士拼命的光,龟缩在后方也就罢了,就怕他瞎指挥,贻误战机。 万宣帝也明白太子的德行。 家国大事不能儿戏,万宣帝原是宗室子弟,既然继承大统,绝对不能丢了分毫土地,否则百年后,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老皇帝闭了下眼睛,道:“京中政务繁忙,太子不可擅自离京。豫王,你替朕去边疆看着。” “务必打退瓦剌,守护河山。” 裴诠:“臣遵旨。” 朝臣们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只余太子脸色青紫,他身上,可没有什么重要政务! 朝廷要打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中各处,瓦剌每几年,总要侵袭大盛,还好有元家守着边疆,二十年来还算太平。 当然,每一场仗都是要死人的。 禁卫军里,王啸道:“我堂兄就是五年前在边疆死了,当时元家军及时打退那群畜牲,但那畜生还是烧了咱们半座城!” 薛镐很不是滋味:“我若能去边疆,就好了。 另一边,京畿三卫虽然拱卫京城,以防万一,战时会提前抽调将士一同奔赴前线,如今兵部主事正在记名。 军士们挤在一起报名,张大壮一拳挥退一个,挤到最前面:“快把我名字记上!” 除了兵部和各军中反应比较大,公侯之家听了,却没有太多实感,京城离西北还有好长的距离。 直到听说豫王将率军前往,各家才惊叹。 关起门来说私房话,冯夫人难免担忧:“那么危险,王爷怎么就非得去,若出了什么事,平安怎么办?” 薛瀚道:“王爷洪福齐天,定不会有事的,再说,若是最坏的情况,有咱们家在呢,不会不管平安的。” 冯夫人松口气:“也是,我是心又乱了。” … 豫王府中。 下朝后,消息比裴诠先一步传到府上,等裴诠回豫王府,彩芝伏锦几人,已经收拾起王爷的衣裳用品。 打仗总不是好事,种种最坏的可能,都会危及平安,彩芝心情沉重,一边在行囊里塞进一沓袜子。 突的,在一旁看着的平安,软和地叫了她一声:“彩芝。” 彩芝:“嗯?” 平安指指行囊:“袜子,是我的。” 彩芝回过神,赶紧在袜子里挑了挑,果然有一双不太一样,是平安的,而罗袜会混一起,是王爷常常把两拨衣服缠在一起,丢地上。 想到那个场景,彩芝不由脸色一红:“还好娘娘提醒。” 平安看着那双袜子,终于想起了什么,她顿顿地挪开目光。 哎呀,不能回想。 这一挪,就看到裴诠站在屋外,他似乎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里,藏抑着一抹墨黑。 他进来,彩芝束手退出房间。 裴诠放下手中的一个长条盒子和一本书,他在平安身旁坐下,道:“和我一起去边疆。” 平安没有犹豫,说:“好。” 裴诠手指摩挲盒子边缘,等了一会儿,平安果然问:“在哪里?” 先答应了再问其他的,是一种无言的信任。 裴诠说:“离这里,骑马至少半个月。”急行所需时间更短,但如果要让平安一起,不能一直急行。 平安心内算了算,说:“比皖南远。” 她站了起来,却被裴诠握住手,他将她揽到怀里,气息微沉:“去哪儿。” 平安眨眨眼:“收拾。”出远门要收拾行李的。 裴诠却不太着急,他轻轻摸着平安后颈,这里有点头发的短绒毛,摸起来软乎乎的。 静了一会儿,裴诠说:“我要去打仗,你有什么要说的。” 平安扭扭身子,侧过身坐好了,她仔细且平静地看着裴诠。 在皖南时候,小孩子们经常玩打仗的游戏。 但她现在知道了,就像小孩子玩的拜堂,和大人的拜堂不一样,打仗也不是游戏,谁哭了,大家就丢下棍棒,一哄而散。 村口有个老汉没有一只手,听说,是打仗打没的。 平安握住裴诠的手指,玩了一下,她轻声说:“平平安安。” 裴诠反握住她的手:“这是你的要求吗?” 平安:“要求?” 裴诠:“就是不管如何,你都想让我平安回来。” 平安侧着脑袋,微微蹙起眉头。 她性子顿感而柔软,就像昨日,张德福和周氏要走,她不会强求,她对“要求”是没有过深的体会。 甚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要求,所以,她在思考。 这个第一次,会给自己吗,裴诠呼吸变得很轻,下一刻,就看平安终于张了张口:“是……吧?” 随着她的语调,裴诠的心就像被放飞的风筝,一下拔得很高,又一下被扯了回来。 裴诠:“不要‘吧’字。” 平安乖乖地说:“是。” 说完,为了给自己的话增加信用,还郑重点了下头。 她从以前,就想要他平平安安,不要受伤,不要流血。 那时候,或许就萌发了“要求”。 裴诠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笑意,他抽出盒子下的书,说:“上次不是说,教你看书吗?” 平安低头看向蓝色封面,《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她记起来了,那本好看的故事。 她眼底微微雪亮,还没等她翻开书,裴诠却按了下她的手指,语气含着难得的温和:“既是打开,就要看完。” 平安自信:“能看完的。” 这下,他才任由平安打开,从第一页第一行开始,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看了下去。 看到了第三页,平安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 糟糕了,不像好故事。 如果写的是别人,平安从没觉得哪里不对,但渐渐地,那些字,会化成一个个她和他。 她耳尖有点热,悄悄瞥了裴诠一眼,裴诠好看的眉眼笼着冷淡之色,面无表情,好像这书里写的那些部位、动作,都是寻常。 她还没撤回目光,便听裴诠道:“看不懂吗?” 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懂的。” 她其实没有全懂,但她福至心灵,机智地发现,如果说自己看不懂,王爷一定会好好教自己。 裴诠抬眸,却说:“那你跟我解释一下,我没懂。” 平安:“……” 明明猜到裴诠的话里,惯常藏着陷阱,已经避开一个,没想到转过头,扎进另一个陷阱。 她漂亮的眼眸里,溢出几分愕然。 裴诠按按她的小脑瓜,实在克制不住,吻了一下她的唇,才道:“不用现在解释,看完再解释。” 她答应他,看完一整本的。 于是翻向第四页。 到这里,写得更露骨了,直直映入人的眼底,平安的双颊,浅浅染上酡红,她没看完,眼神涣散了一下,翻向下一页。 见裴诠没说什么,她找到了偷懒的办法,就每一页停一会儿,翻向下一页。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没看全,那几个文字,还是串成画面。 这个时候,平安还不明白,人的想象力很丰富的,越是朦胧,越是令人想象。 终于,一整本书“看”完了。 平安缓缓把它合起来,放到桌上。 裴诠颇有耐心地托住她的腰坐好,虎口顺便捏了一下,他追问:“书里怎么回事?” 平安的腰塌了,上半身倚在裴诠身上。 她看了裴诠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下,明眸轻动。 裴诠:“嗯?” 下一刻,平安仰起头,在裴诠的薄唇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 这个吻,不是那种缠绵的,吧唧声又脆却又甜,只一刹,裴诠眼底戏谑,化成如星斗般的光亮。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声音又沉又哑:“是这样的吗?” 平安:“是呀。” 他喉结微动,微凉的唇含住她的唇,辗转片刻,破开她的牙关,舌尖勾缠,吮住她的舌尖。 须臾,他微微松开她,说:“是这样。” 平安舌尖发麻,呆呆地点头。 裴诠啄了下她唇角的口涎,说:“这样亲我。” 平安靠近他,她将她的唇,贴向他的唇,这回没有响亮的亲吻声,只是,她贴上后,裴诠不动。 他在等她动,她后知后觉地想,怎么动呢。 她想了想,舌尖从她的唇瓣探出,舔了舔裴诠的唇。 两道交融的气息,转瞬,烫了起来。 裴诠含住她的唇,他声音压得很低:“对,做得好。” 平安:“……” 裴诠:“深一点。” 平安:“……” 裴诠:“不要后缩。” 水声啧啧中,一吻结束,平安脸色已然发烫。 她摸摸自己心口,那里好像藏了一架鼓,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裴诠捞起桌上的盒子,再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到了床边,将她和盒子,都放在床上。 平安的掌心,还在感受自己的心跳,听到“咔哒”一声,她抬眸,就看那个盒子,原来里面搁着一套笔。 从大到小,共有五支。 她眼底有疑惑,裴诠拿起最大的那支画笔,在自己手心试了一下。 他说:“画笔做好了,可以画你了。” 平安再迟钝,也知道,这个画不是那个画。 她下意识喃喃:“不画,不画。” 裴诠轻哄:“真的不画?兔毛的,很软,好玩的。” 平安手指在床上抠了一下,才咬唇:“那就,一下。” 裴诠低头,亲住她的唇。 亲着亲着,不知道衣裳是什么时候解开的,平安半趴在床上,她漆黑的头发往前撩开,露出一片如玉洁白的后背。 柔软的画笔,顺着她后背,一寸寸往下,停在她的腰上。 她的腰都酥了,咬着嘴唇软软哼了声。 顿了顿,摆腕,笔端继续。 平安蓦地睁大眼睛,她小腿一抽,下意识躲了一下。 “别躲。”裴诠的语气微哑,收紧指尖。 她回过头,一张脸红如花瓣,眼底的清泉质泽,仿佛被热意蒸腾成雾水,团团蕴在她眼角,惹出一抹红,娇得令人心软。 裴诠亲亲她的眼尾,手上动作愈发温柔。 “真乖。” ……… … 裴诠本没打算现在画她。 她还小,这于他而言,是吃了,但只吃一半,折腾且不满。 可明日就要前往边疆,他总不愿意,自己就这么走了。 他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目光,肆意描摹着她的模样。 他想带她去边疆。 如果是以前,他不需要问任何人,只要他想,他就会这么做,何况她也是同意的,有什么不行呢? 可是战场诡谲,就算把她放在后方,只要瓦剌人刺探到了,总会有打她主意的可能。 他不是不自负于自己能护住她,而是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可能的存在。 她这么软,他不会让她有任何吃苦的可能。 裴诠亲亲她光洁的额头,随后,他披着衣裳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子。 新婚那夜,他用这把剪子,灭了煌煌烛火,这日,他剪下自己一缕头发,又剪下她一缕。 他将两缕头发,紧紧缠在一起,阴沉的眼底,方露出一丝欢愉。 … 隔日寅正,裴诠起来时,平安也起来了。 虽然快四月了,凌晨还是有点冷的,裴诠从彩芝手里拿过衣裳,一件一件给平安套。 套成了球。 平安行动不便,只能甩甩胳膊,自己脱了一件,像是沾了露珠的鸟儿,在勤快地整理羽毛。 到了京城城门口,万宣帝在城门上。 他没怎么睡,眼袋下垂,老气横秋,语气中继无力,在城门口说着激励将士的话。 毕竟是发动对瓦剌的反击,大盛儿郎士气高昂。 裴诠穿着一身鳞甲,脚踩适合行军的短靴,腰间佩一把长剑,剑眉冷潇,猿臂轻舒,身上的少年气渐收,成了男人的矜贵英武。 平安把他送到了马前。 旭日晨光里,她发间簪着一朵绯红宫纱绢花,衬得她眉目轻软,她望着他,忽的叫住他:“王爷。” 裴诠与她目光对视。 平安缓声说:“大展身手。” 裴诠轻捏了下她脸颊:“不会让你失望的。” 上马,行进。他回头看了一眼,平安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她簪着花,她也像花,在熹微光亮里,静静绽放着。 世间万花,无非赤橙黄绿轮番换,没甚么区别。 唯她不一样。 李敬后发,骑马跟上。 路上,裴诠忽的问:“刚刚,她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但这是主子的要求,李敬向来心细,想了想,如实说:“四步。” 裴诠低低地笑了下:“好。”比她追着周氏和张德福的马车,多一步。 … 四月,瓦剌发动战争,大盛首战告捷。 五月,豫王率领的托于京畿三卫而出的军队,赢了一场大规模战役。 七月,边疆传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武将世家何家丢了一座城池,好消息是豫王生擒瓦剌小王子,大盛士气大振。 …… 八月,天已入秋,若这是一场小仗,此时也差不多鸣金收兵,但大盛呈现出势不可挡的势态。 捷报一封封发回京城,朝中文武倍感兴奋,议论不休:“豫王殿下少时体弱,如今却如此神武,得豫王殿下,当真是大盛一大幸事!” “天命,这便是天命啊!” “定是先帝也保佑着!” “……” 这种话起了个头,难免传到东宫,太子震怒,先帝保佑,不就是豫王正统的意思? 凤仪宫内,躯体愈发臃肿的太子,来回踱步:“那豫王怎就真的上阵了!怎就不能死在战场!母后,难道就任由这些人传这些话吗?” 张皇后鬓角多了许多白发,她揉揉额角:“依太子看,怎么做才好?” 太子:“谁若再传,诛其九族,杀鸡儆猴!” 张皇后大惊:“不能这么想!你父皇还在,你哪有诛人九族的权力?再说,你这是为了你的私欲,肆意杀人?” “当帝王,最忌讳的就是无法控制权欲,只怕会成暴君!” 太子沉默。 张皇后倍感无力,年后二月,她没护住玉琴,东宫气数渐散,太子脾气却越来越大,仿佛这样,朝臣就会怕了他。 然而不是的,朝臣们只会想,果然不是圣祖正统。 张皇后脑海里,回想起半年前,一个嗓门巨大的张家本家人的讥讽:“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当时张皇后贵为皇后,却哑口无言,颜面荡然无存。 这么久了,她已经不气了。 甚至,她渐渐地说服自己,作为地方空有头衔的王爷、只能勉强果腹的一家,他们能过上二十年位高权重的生活,已比很多人要幸运。 太子又问:“母后,如今儿臣到底要怎么做才好?难不成,真要儿臣拱手把江山让出去?” 张皇后沉默许久,道:“让吧。” “阿数,让吧。” “或者,不能说‘让’,这江山,本就不是我们的。” 这么多年,万宣帝也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这么矛盾,而此时,张皇后有点理解这位枕边人的心情了。 她累了,真的累了,再无法为东宫出谋划策,争权夺利。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太子会勃然大怒,意料之外,太子竟只是低头,深深躬身,道:“儿臣告退。” … 今年秋狩在八月十七。 因为是战时,也不是罕见的寒露与中秋同日,秋狩规模比去年小了许多,向来在秋狩活跃的何家,没一人参加。 “何尚书守城,丢了一座城池,只是被革职待办,是先帝看在他苦劳的份上,等他回京,若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大幸!” “去年这时候,何家和薛家还斗猎呢,真令人唏嘘。” “唏嘘什么?要我说,何尚书太自大了,分明小张将军的援兵快到了,他却被瓦剌一刺激应战了,唉,多少儿郎因他而命丧黄泉,他就是被斩首也不可惜!” “也还好这次是豫王去前线,而不是……” 皇家禁苑中,贵妇少妇们聚在一处,议论纷纷,徐敏儿如今也出嫁了,自在妇人堆里,她暗暗庆幸家中早早站队,太子果然难继大统。 有人示意一声:“嘘。” 是张皇后来了,众贵妇少妇起身行礼,那个已是僭越的话题,自然也就断了。 她们虽然安静下来,张皇后想也知道,她们刚刚在聊什么。 她到了上首坐下,左边第一个位置,不是太子妃李氏,而是豫王妃,薛平安。 察觉她的打量,平安抬起头。 张皇后想从薛平安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比如,春风得意,又比如,隐约的对东宫的不屑。 因为豫王在边疆屡战屡胜,她若自傲自狂,没人觉得有问题。 可是她那双眼睛啊,张皇后想,怎么还是这么干净,这孩子,有种既入世,又出世的无尘之感。 见过众人,张皇后挥挥手,让筵席散了。 平安回到自己小院,薛静安、薛常安都来了。 薛常安正式和元籍定下来,就定在明年开春二月。 薛常安心内暗暗地比,薛静安是十二月的婚期,和平安的是不同年不同月,而她自己的婚期和平安不同年,但同月。 赢了,她和平安才是真姊妹。 姊妹三人围着火炉,一边烤花生、茶果子,一边闲聊。 彩芝进了门,将一封厚厚的信,送到平安手里,道:“娘娘,这是从边疆送来的。” 知道她要读信,薛静安和薛常安先告退,两人刚走,徐敏儿却来了。 她才新婚,正是和夫君热络的时候,不过夫君是文臣,不擅打猎,她便直接来找平安。 火炉前,平安正好展开信件,她只与徐敏儿点点头,自顾自的阅起信件。 徐敏儿还以为,她和王爷才大婚,就分开这么久,多少有点闺怨,但近了看,平安脸颊粉扑扑的,漂亮的眉宇舒展,眼底光华浅浅,不施粉黛,依然气色极好。 徐敏儿等她看信,到处瞧瞧独属平安的小院子。 彩芝心中纳闷,平安读家书,亲姐妹都避开,这位倒还凑过来。 好一会儿,平安的信还没看完,徐敏儿又有点好奇,到底有多少话,能写这么多纸? 这时候,一张纸从平安手中滑落,徐敏儿眼尖,那上面竟然不是字,而是……画。 竟然是画? 素知豫王殿下画功极好,但千金难求,豫王竟然将画当纸一般给平安!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纸上内容,彩芝一个箭步上来,赶紧捡起纸,杜绝了她的窥视。 … 一开始,裴诠和平安书信往来,确实是写汉字的。 第一封信开头,便是:王妃亲启,一切安好…… 写了很多战略布局,战术办法。 密密麻麻的字,平安看睡着了,回信的时候,她诚实地告诉裴诠:看睡了。 裴诠:“……” 回信里不止说这件事,她的信五成是汉字,五成是画,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京里的事:薛静安有孕了,吐得厉害,是宝宝在吐吗? 周氏寄送一袋香米,等你回来,一起吃。 张皇后送了自己一根簪子,老太医查过,没毒,还是被彩芝收起来。 和薛常安下了一回象棋,故意输给薛常安,薛常安发现,气哭了。 …… 收到这封信时,军医正在给裴诠的肩膀上药,那创伤药是烈性药,军医本来有点怕下手重,让王爷不悦,但王爷看着信,心思不在包扎伤口上。 甚至,看着信的王爷,唇角竟微微勾了勾。 军医心道,真是见鬼了,头次看别人用这个药不鬼哭狼嚎,还笑了的。 当天,裴诠见过众将军,提笔回信。 这次他改成画画,就按她的方式,画了个大概,再配上一些文字辅佐阅读。 因最开始,万宣帝和朝廷都以为裴诠会是个富贵闲散王爷,所以裴诠记事后拿笔第一件事,不是写字,是画画。 后来,他还潜心画过几年,直到九年前,才渐渐画得少了。 但毋庸置疑,他的画功极好,即使是大场面的战场,挥墨在不比巴掌大的纸上,笔画简单,也能栩栩如生。 画功好也就罢了,画的是他的切身经历,打仗、谋划、抓细作,等等等等,跌宕起伏。 比外头卖的话本子、画册,还要精彩很多。 收到了几回信,平安读得很慢,很认真,来回地读,偏偏每件事的结局,他也不画完,只落下一句:待归来,细说。 下次就重新讲一件事。 看到这五个字,平安缓缓蹙起眉头:“唉。” 彩芝一吓,王妃什么时候竟然会叹息了? 害怕是家书中有不好的事,但王妃不问,她也不好探听,把彩芝担心得瘦了几分。 而这一次,平安花了好几天,才完成一封家书。 这封家书送到边疆时是夜里。 一战方休,裴诠挑灯,打开厚厚的家书,里头讲的是秋狩,还把那些贵妇少妇的对话,以半画半写的方式,描述给裴诠。 裴诠一页页翻着,他看向最后一页,说的是平安自己做的梦,到了最后一列,明晃晃几个:待你归来,细谈。 裴诠:“……” 他欺负了小平安那么多回,这是第一回,她回击了。 还是隔着千里迢迢。 裴诠轻轻磨了磨牙尖,叫一个士兵:“叫张将军来。” 张大壮低头进营帐,还以为是要详谈策略,裴诠却说:“王妃给你写了家书吧?” 果然,平安在张大壮的家书里,把梦都补了。 虽然已经知道内容,不过回去后,他会假装忘记的。 他只是不能忍受,不清楚她的任何一件事。 睡前,裴诠又把那封信看了一遍。 以前他曾问过平安要信,果然是离开了,才会收到她的信。 希望以后不用收到了,他只想听她亲口说。 … 陆陆续续又打了三个月,瓦剌没等到严寒逼得大盛撤兵,反而等来自己营帐被捣,首领被当场射杀! 十二月,边疆大捷。 消息传回来之后,百家备受鼓舞,更有阁老放言:“边境将有二十年不再动荡!” 豫王本身的名号,已经超过先帝遗腹子,他如今和太子比,从血统到能力,方方面面,都是碾压。 这几个月,张皇后是眼睁睁看着局势,彻底倒向豫王,无能为力。 李氏哭泣:“就只能这样了吗?玉琴还在诏狱出不来,为什么我们家就这样了呢?” 张皇后道:“你回去,多劝劝你夫君:认命的话,反而能留下最后的体面,将来太上皇的富贵,自不会比现在差。” 李氏却不语。 这一年的除夕,宫中该办大宴,却在早晨,宫里传来坏消息:万宣帝驾崩。 “怎么这么突然?天爷啊。” 永国公府内,冯夫人心中惶惶,一边命人给自己麻布白衣,帝王殡天,百官和宗妇都要进宫哭的。 薛家两人没去,一个是秦老夫人,老太太年纪大了,今年入秋又生了回病,就没有进宫,另一个是薛常安,她未婚,且待嫁闺中。 只是她看着冯夫人、薛铸与今年新娶的大嫂、薛瀚准备进宫时候,心口莫名一紧。 她命人在二门口盯着,有消息赶紧传回来,不一会儿,红叶匆匆忙忙:“三姑娘,不好啦!街上有军爷,现在不让上街!” 薛常安脸色刷的煞白:“快关大门!” 太子逼宫造反了! 等百官和宗妇被关在宫门里,才反应过来,有些体弱的,险些就晕过去! 那领头包围皇宫的,正是何家大郎,原是在禁卫军副统领,因何尚书被革职,何大郎也赋闲在家几个月。 “陛下如今怎么样了?真的殡天了吗?” “陛下呢!陛下可还好?” 众人惊惶,文渊阁大学士率先斥那何大郎:“狼子野心!你何家遗臭万年!” 何大郎没有吭声,父亲丢了城池,他何家若不趁这个机会,拥立太子,等待的也会是杀头之罪。 虽然被当头骂了几句,他却还不能随意杀人,等万宣帝把诏书签好再说。 他如今只有一个目标:“豫王妃在哪?” 控制住豫王妃,豫王就算千里迢迢赶回京城,也会受制。 太子和何家心急,在百官和宗妇刚进宫,来不及分成两拨人,就关宫门,因此,冯夫人还和薛瀚在一处。 冯夫人死死掐着薛瀚的手,瑟瑟发抖。 她环顾四周,平安呢,平安在哪? … 一刻钟前。 皇帝殡天,平安也要进宫的,作为王妃,她是最早来的。 只是刚进西华门,她就被一个女人拦住。 平安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梳了妇人发髻的玉慧。 薛家与东宫分道扬镳后,几乎没再单独见过面,玉慧九月的婚期,就不曾去八月秋狩,她们着实有快半年没见。 彩芝刚要问怎么了,玉慧推了下彩芝,让宫人堵住彩芝的嘴,她说:“你最好安安静静的。” 接着,她狠狠拽住平安的手,平安不得不跟她走,手腕被扯得有点疼,但挣不脱,也没有挣了。 就跟着玉慧,来到一座威武的建筑侧门,眼下这里除了没有宫人,一切正常。 停下脚步,玉慧神色极为复杂,忽的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平安疑惑地看着她。 玉慧拔高声音:“我说,你为什么要相信我,那只马车里的死兔子,不是我杀的?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这回,平安想了许久,才记起那是去年的事,她不太记得,马车里的死兔子的样子。 她又茫然地想,她相信了玉慧? 相信了,什么呢? 玉慧眼底的恨,都快化成实质的针,扎向平安。 三百个日夜,她总想,当时薛平安故意表现出一副心性善良的样子,才会说要听她的辩解,兔子不是她杀的。 她想,薛平安肯定觉得是她救了自己。 她想,薛平安一定很洋洋自得,因为一句话,就挽留住自己郡主的地位。 可此时此刻,平安眼底的,是清澈的迷茫。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是她救了玉慧,也从来没有洋洋自得,甚至,玉慧不提醒,她已经忘了! 这一刻,玉慧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她居然因此惦记了三百天,而薛平安早就抛下了! 所以她恨薛平安,恨这个,长得漂亮,又脾气好,姐妹都喜欢她的薛平安。 恨死了,恨死了。 玉慧攥紧手,把薛平安推进那一道门里,这里是兴华殿侧门,现在禁卫军都叛变了,万宣帝没死,太子还要他写诏书。 一刻钟后,只有这里,既危险,又是最安全的。 她冷笑:“我警告你,外面会很危险,如果你想活着,就在里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平安捏捏被拽疼的手,她轻轻“哦”了一声。 外面,禁卫军的步伐砰砰砰的,一片压抑的恐怖。 平安歪歪脑袋:“你呢?” 玉慧一愣。 平安牵住她的手,拉进门内:“危险,一起躲。” 第53章 在玉慧拉走平安时,禁卫军率先包围凤仪宫。 此前,玉慧是先来跟张皇后报信,因为太子和李氏密谋,被她偷偷听到了,后来才会守着西华门,先发制人。 意识到太子闯下滔天之罪,张皇后来不及震惊,忙派人去太寿宫给元太妃报信,又想起薛镐。 她想找到薛镐,以谋最后的机会。 只是来不及了,太子率先进凤仪宫。 张皇后:“阿数!你在做什么,你这是糊涂啊!” 太子身着金色五爪龙袍,他挺着肚子,破罐破摔:“母后,连你如今也不称本宫为太子?本宫就是大盛的太子!” 儿子早已一意孤行,张皇后咽下震惊,问:“你父皇呢?” 太子说:“放心吧,他没事,我只是要他签退位诏书,再者,开坛祭天,我要从宗室子弟里挑后人!” 他死都不会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让给豫王! 知道张皇后不会帮自己,太子又说:“母后,你就在这里等着吧,回头本宫当了皇帝,你自是太后之尊。” 说着,他转身要走,张皇后却忽的说:“你打算怎么做?你现在逼宫,豫王打了胜仗,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至多只要三日!” 太子说:“本宫早考虑过了,把那豫王妃、薛家、元太妃几人,全抓起来,挂城门口。” “那豫王胆敢闯进城门,本宫就一个个地杀,如果他什么也不管,也会遭受世间莫大的非议,我就不信他敢,我要他束手就擒!” 张皇后又怒又悲,太子既知道豫王若无视女眷被杀,会损名誉,为何就不知道,他逼宫,做出把豫王女眷挂城门口的事,会被天下士大夫的唾沫淹死! 可是太子竟觉得只要自己能登基,一切都可以抹杀。 他以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恍惚间,张皇后想起那年秋狩他暗杀豫王的堂而皇之,不掩恶性,这回逼宫,与那回暗杀,本质是一样的。 这是她亲手养出来的恶果啊,这个恶果终于闯下弥天大祸! 一刹,张皇后头晕目眩,她忍住悲恸,难掩苦涩:“你把京中宗妇都骗到宫里了是吗,让她们来我这里吧。”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不出片刻,就揣测出太子的谋划—— 他想把宗妇们关起来,到时候拿到诏书,就拿宗妇逼京官承认,否则就杀掉。 简单,残暴。 张皇后:“那些女子虽是人质,到底都是京官之妻,你如果随意杀了他们女眷,他们更不会助你登基。” 太子一听张皇后要为自己出谋划策,不由大喜,他就知道,他母亲不会弃他不顾! 于是,太子马上道:“等一下就让何大郎把人都领来,”又说,“母后将来是太后,本宫……朕绝不会亏待母后!” 殊不知,他却也没看清他母亲眼底的绝望。 张皇后根本不信,太子能成功上位。 就算能,可能坐不到三日,就会被轰下来,成为中原大地任期最短的皇帝,遗臭万年。 她露出帮助太子的意思,不过是在给自己,给玉慧留后路。 如果任由太子残暴杀生,到时候她也好,玉慧也罢,都会被连累,丢了命都不是小事。 而玉慧敢进宫通报消息,说明玉慧与她父亲所思所想不一样,这孩子虽然跋扈,其实遇到大事,是拎得清的。 就像她不会虐杀兔子,去吓人。 张皇后想,她必须保住足够的性命,才能减少落到自己和玉慧身上的罪责。 但愿玉慧已经接到薛平安,躲起来了,也愿元太妃及时避祸。 … 太寿宫。 禁卫军们踹门进宫搜查,宫女太监纷纷尖叫。 密道内,元太妃身着云灰地袍子,一手捻着佛珠,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元太妃在宫中住了将近三十年,自是清楚各处密道。 接到消息后,她知道事情重大,没有知会任何人,也什么都没收拾,就和庞嬷嬷躲到密道里。 庞嬷嬷陪在元太妃身边。 密道里藏有一些不易腐烂的食物,是每个月庞嬷嬷亲自更换的,她却没想到,做了几十年的事,今日竟然真的派上用场。 禁卫军就在她们头顶跑过,元太妃死死拽着庞嬷嬷的手,庞嬷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用力回握。 但愿豫王妃,能平平安安。 … 却说此时,得知凤仪宫站在东宫这一边,何家人并不意外。 唯独一点,因为没有找到豫王妃,何大郎心情很差,只能先让禁卫军带女眷去凤仪宫。 把女眷和官员们分开,才好处理。 冯夫人和薛铸媳妇二人走在人群里,头也不敢抬,她们很清楚,太子那边还在找平安,如果找不到平安,就轮到她们了。 冯夫人宁愿他们直接来找自己,不过,她不能主动牵连媳妇。 于是,她们跟着大批女眷到了凤仪宫大殿,这个场景,比每年的千秋节、除夕宴,还要盛大似的。 只是没人笑。 张皇后一如往常,坐在上首,说:“随意坐吧。” 京中夫人们毫不怀疑张皇后也是一伙的,过去太子做的事,都是张皇后在收尾。 十来个带刀的禁卫军团团围着她们,她们不敢吭声,席地而坐。 看着众女子身着麻布白衣,张皇后说了一句:“陛下现在没事。” 但没人笑得出来,因为现在没事,不代表一天后,两天后还没事。 不过,这也能给人心带来一丝安慰。 但眨眼间,她们就被外头踹门而进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啊!” 有的抱头,有的发抖。 原来是何大郎,何大郎不仅没找不到豫王妃,还没找到元太妃,他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所以亲自来提人:“林家薛氏、薛家冯氏,都在哪?” 来了。冯夫人心中只有宽慰,看来没找到平安。 她还没站起来,就听一声尖叫:“她们在那!” 是徐敏儿。 她指着冯夫人和薛静安的位置:“在那!” 众人一愣,薛静安立刻站起来,声音发颤:“何大人,我就是林薛氏,我年轻胆大,你找我就行,我母亲年纪大了,心经不好,实在经不得吓。” 冯夫人怔住,四周的贵妇们看向薛静安,有欣赏,有佩服,也有悲伤。 镇远侯夫人,也便是薛静安的婆母,更是心痛,她当初挑中这孩子,就是觉得她既能善待姊妹,心性绝对不差。 果然,如今为了母亲,愿意挺身。 何大郎知道秦老夫人身体不好,苟延残喘,这个印象,让他下意识相信薛静安说的,冯夫人身体不好的事。 人活着才是人质,死了就没用了。 再者,他早就听妹妹何宝月说过,薛家三安关系非比寻常,薛静安肯主动站出来,已足够把薛平安逼出来。 如果实在不行,再找冯氏就是。 他刚要上前提人,就听张皇后说:“慢着。” 众人都看向张皇后,张皇后说:“你把人提出去,若激得镇远侯不悦,还要不要镇远侯的支持了?” 这也是何大郎担心的,太子党已和薛家彻底决裂,但镇远侯还没有,他是朝廷大官,被押在西华门关着,他儿子林政是翰林院庶吉士。 动了翰林,就不好跟读书人交代了。 而太子拿到诏书后,还要安抚群臣。 何大郎冷静了一下,事情没到最差的时候,他也不想做绝,就改口:“拿信物就是。” 薛静安忙解下衣服上的素帕,那本是带来哭万宣帝的,再拿下头上一根素簪,都有镇远侯府的造印。 何大郎拿了东西,大门一关,女眷们与外头的联系,又断了。 薛静安浑身一软,四周二十岁左右的少妇,都围了过来,给她拍心口。 冯夫人也被薛铸媳妇扶着走过来。 她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忽视的庶女,心中沉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 镇远侯夫人却说:“新珠啊,你养了一个好孩子。” 其余夫人也纷纷点头。 薛静安心想,她怕吗?她怕的,虽然自己和冯夫人之间,没有甚么母女情深,可冯夫人为自己谋了一门好婚事。 也是这门好婚事,让张皇后在这里留下她。 竟是因果相作用。 徐敏儿那边就没有冯夫人、薛静安这儿热闹了,好几个好友,还稍稍远离了她,她脸色不由发白。 宁国公夫人拍拍她肩膀,向四周说:“敏儿吓到了,刚刚是对不住镇远侯府和永国公府。” 事后找补,众人没什么好脸色,那声尖叫,真是太失体面,且不讲任何一点仁义。 尤其是对比之下,薛静安主动起身要护母亲,实在是令人感动的拳拳之心。 见众人不搭理自己,徐敏儿低头流了几滴泪,宁国公夫人其实明白女儿的顾虑。 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永国公府上,却忘了宁国公府也是豫王党,老爷就不说了,大爷徐砚还在豫王手下做了一年的事。 等太子和何大郎想起来,宁国公府也要被清算的,谁能不害怕呢? 宁国公夫人偷偷观察张皇后,见张皇后气定神闲,更确信,太子的逼宫计划十分周全,说不定,现在万宣帝就在写退位诏书了! 因为与外头消息断了,凤仪宫内,人心惶惶,时不时就有夫人忍不住哭了两声。 对此,张皇后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仪宫中摆上了饭,却不是妇人们惯吃的精米,而是一人一个白馒头,这架势,显然是不饿死人就好。 薛静安撕开馒头,小声对冯夫人说:“母亲,吃一点吧。” 薛铸媳妇:“是啊,母亲。” 冯夫人摇摇头。 一想到平安可能身陷险境,她就没有任何胃口,再想想家里,薛常安和秦老夫人,不知道可还好? … 永国公府。 薛常安平常叫人关门,当然没有管事会听,但今日的氛围实在不对,管事赶紧关上大门。 可她能管的,到此为止了,她正焦头烂额,却听一声惊讶又欣喜的:“老太太!” 只看雪芝扶着秦老夫人,从垂花门走来,秦老夫人是整个国公府的顶梁柱,饶是十多年不管中馈,那些管事见到她,依然十分尊敬。 这时候有她在,就让人找到主心骨。 秦老夫人冷肃着脸,道:“宫中恐有异动,我们得守住公府,常安,马管事。” 薛常安走上前:“祖母。” 马管事恭敬:“老太太。” 秦老夫人:“现在开始,马管事负责录下家里的壮丁,常安则兼管厨房,不止要烧热水,还要冻一些冰水。” 顿了顿:“热油也烧一些。” 前者是吃喝用的,冰水和热油是防御用的,若有人要爬进公府,只管浇他,不过怕到时候大家都慌,热油可能会弄到自己人身上。 所以先泼冷水,这样的腊月,浇那些士兵身上,也够受的,弄到自己人身上,却可以快速更换衣裳,不至于毙命。 秦老夫人再一一嘱咐下去,很快,整个国公府动了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国公府外就被禁卫军包围了!不过他们只包围,并没有别的动作。 等到天渐黑,秦老夫人静坐前堂,这么久都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薛常安道:“祖母,我去前面看看。” 秦老夫人知晓她是紧张不安,并没有阻止。 薛常安带着红叶,走了一圈,她见处处稳妥,刚要放心,突然,她眼尖地发现有个人影,竟翻过了公府的墙! 红叶也发现了,她尖叫一声,薛常安却奔向一旁冰缸。 她动作极快,舀起冰水! 那男人后退几步,张开双臂,以示无害:“等等!是我,圆几!” 薛常安此时极为紧张:“什么圆几方几,滚!” 哗啦一声,兜头冰冷把那个人浇了个遍。 这时候,各处巡逻的壮丁管事早就听到动静,奔过来了,他们举着火把一照,只看那浓眉俊目的青年,不正是元太妃的侄儿,元籍吗? 薛常安:“……” 元籍一身狼狈,他抹了把脸,一张俊脸都要结霜了。 众人:“快带元大爷换身衣裳!” 薛常安默默后退几步,元籍他从她身边路过时,咬着牙,小声说了一句:“好样的。” 红叶愣了愣:“姑娘,大爷夸你呢。” 薛常安:“夸什么,这分明就是阴阳怪气。” 她怎么就没装住温和的表象呢? … 目下,元籍换了身薛镐的衣裳,还算合身,就去见秦老夫人。 元籍行了大礼,一一道来,原来,他两个月前就回京了,明面上的理由,当然是战事减缓,而他婚期将至,也得在京中置办财产房子,田铺土地。 实际上,就是裴诠的一步棋,就防最差的情况:太子狗急跳墙。 没想到这种事真发生了,而外头围住薛家的“禁卫军”,其实是元籍带回来的军队,都穿了禁卫军的衣服,混到了薛家外。 他就是赌,赌太子和何家仓促行事,比起针对薛家,他们更在意退位诏书。 他赌对了,太子确实命人捉薛家人,但那禁卫军一看到永国公府外,已有“禁卫军”把守,眼下又是用兵的时候,就回去了。 也就是外面那些人,不会害到公府,甚至是变相保护,薛常安大大松一口气。 秦老夫人:“宫中情况如何?” 元籍道:“尚未听说豫王妃的消息,王爷已经在赶回的路上了。” 元籍是好好打听过的,所以这么晚才现身。 可他带的兵力并不多,京畿三卫如今也没动向,此时还不能探听太多宫中的事,以防暴露自身。 这时候没有平安的消息,虽是一种好消息,却不能保证平安是安全的。 秦老夫人缓缓吸了一口气,薛常安的心,也一直往肚子里沉。 只愿平安没事。 … 入了夜,众人今夜是得在宫中过了。 凤仪宫有地暖,但这寒冬腊月的,睡觉时候没有被子盖着,也有冻坏的可能,尤其是身体不好的老夫人。 张皇后让人拿出棉被,分给了几个老夫人。 宁国公夫人说:“娘娘,臣妾想……解手。” 这期间不是没有夫人如厕,都是想打探消息的。 她们都以为张皇后掌控大局,其实张皇后此时能得到的消息,不比她们多,太子做事太粗糙,根本就忘了派人来知会她进度。 因此,明知夫人们真实意图,张皇后不阻拦,她也需要消息,所以只让两个宫女,跟紧宁国公夫人就行。 才到了死角,宁国公夫人往那两个宫女手里塞簪钗。 这两位宫女都收了好几个夫人的东西了,问:“夫人想问什么?” 宁国公夫人:“我和小岚姑娘关系极好,想问问小岚姑娘在哪。” 宫女道:“小岚?她在凤仪宫小厨房。” 这么多张口要吃饭,就算只蒸大白馒头和烧水,也得全活动起来。 宁国公夫人又往她手里放了一对碧玉翡翠耳环,那宫女点点头,不多时,宫女小岚就过来了。 小岚常年向宁国公提供宫中消息,和宁国公夫人很熟悉。 时间紧迫,宁国公夫人忙问:“现在宫内外可还好,太子……是不是要登基了?” 小岚说:“奴婢不知。” 宁国公夫人:“你知道豫王妃去哪了吗?” 小岚压低声音:“前头玉慧郡主先来凤仪宫,她走的时候脸色古怪,奴婢忍不住偷偷跟着,就看她在西华门,带走了豫王妃!” “奴婢道是奇怪,跟了一段,发觉她们往兴华殿去了。” 宁国公夫人大惊:“千真万确?” 小岚:“真的!豫王妃身边那彩芝,现在偷偷关在我们厨房呢!” 宁国公夫人捂住嘴巴,难怪太子如何都找不到豫王妃,原来躲在兴华殿,谁能想到,她专往最危险的地方躲! 想起薛平安,宁国公夫人心情十分复杂。 她承认,她喜爱平安面容娇美,也喜爱女孩儿性子率真、纯挚,可是,这些在生死大事之前,都不算什么。 如果太子现在就清算豫王党,徐砚很难全身而退。 家传四代,宁国公府虽不至于和薛家一样,没有一个能用的,但只有徐砚,能让家中再盛两代。 浑浑噩噩回到大殿,宁国公夫人在徐敏儿身旁坐下。 过了一会儿,她看向不远处的冯夫人和薛静安。 冯夫人有薛平安这个好女儿后,又有了薛静安这个好女儿,所以,少一个女儿也没关系的吧。 宁国公夫人想定,她带着徐敏儿起身,对张皇后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皇后猜到,她一定探查到有用的消息,便起身:“过来。” 几人走到偏殿,宁国公夫人突的拉着徐敏儿跪下,道:“皇后娘娘,我们公府之前,是和豫王殿下走得近了点,但是,并非有忤逆太子殿下的意思。” 张皇后道:“本宫知道。” 论起来,这里的所有女眷的夫君,都或多或少,和豫王府有职务关系,因为大家总以为会还政先帝。 可是,就算最后豫王真能登基,现在掌握着她们生杀大权的,是太子。 宁国公夫人急于投诚的行为,张皇后并不喜欢,却也认为情有可原。 下一刻,就听宁国公夫人道:“方才臣妾在如厕时,听到外头宫女说,原来是玉慧把豫王妃藏起来了。” 见张皇后面露惊色,宁国公夫人继续邀功:“王妃理应在兴华殿。” 张皇后思索了一下,问:“说这事的,是哪个宫女?” 宁国公夫人:“小岚。” 张皇后看了眼心腹嬷嬷,说:“很好。” 心腹嬷嬷低头,下去了。 宁国公夫人和徐敏儿一喜,把这个消息给出去,徐家就安全了。 不一会儿,心腹嬷嬷端上两盏热气腾腾的好茶,张皇后说:“你们今日受惊了,喝点茶压压惊吧。” 这是朝贡的湖州祁红,茶香醇厚,回甘无穷。 宁国公夫人喝下,赞不绝口:“还是娘娘这儿有好茶。” 徐敏儿心中巨石落下,也嗅着茶香,道:“是啊。” 张皇后默默看着她们。 正说着,宁国公夫人突的面色大变,她手上茶盏摔在地上,掐住自己喉咙,“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徐敏儿大惊失色:“母亲!” 徐敏儿还没来得及喝,就看宁国公夫人口吐白沫。 死了。 “啊!”徐敏儿大骇,后退两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张皇后。 张皇后满脸冷漠,对心腹嬷嬷说:“这个小的,若我没记错,是个惯会挑事的,她藏不住秘密。” 徐敏儿吓傻了,结结巴巴说:“我从不挑事,我我我我能藏住秘密……” 然而,两个嬷嬷架住她,心腹嬷嬷拿起那盏茶,往她嘴里灌。 徐敏儿:“不!” 张皇后背过身,长长叹了口气。 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护住玉慧,宁国公府这二人知道玉慧背叛东宫,竟还敢来邀功。 对这种投机之人,死了,倒是便宜她们了。 她原先还在担心玉慧的安危,如今,既然听说玉慧和平安在一处,她突然稍稍放心了。 薛家平安,她相信这个孩子的心性,玉慧跟她在一起,一定也平平安安。 … 兴华殿。 平安和玉慧躲在兴华殿侧面的房子。 这房子在先帝时候是养花的,万宣帝又不喜欢花,就闲置了,如今也没什么人过来,尤其是大冬天的,这里没灯还没地暖。 黑暗里,两人就蹲在一处,一边打颤,一边翻花绳。 玉慧一脸严肃,小心翼翼挑起平安手里绳子一角,翻过去——坏掉了! 她一脸绝望,翻花绳怎么这么难? 这是玉慧第一次和别人翻花绳,她愈挫愈勇,示意平安再来。 平安几根细白的手指,重新织了一个网格。 玉慧刚一上手。 平安小小声:“要坏。” 那花绳果然散了,玉慧有些恼火,她怎么又输了!这薛平安平时看着呆憨,竟是翻花绳的神吗? 下一刻,只听一声嘹亮的“咕——”声,两人四目相对,玉慧一愣,压着嗓音:“什么声音?不要被外面听到了!” 却看平安低头,她轻戳自己柔软的肚皮,小声对它说:“嘘。” 玉慧:“……”不可能,神是不可能饿肚子的。 第54章 其实,玉慧也饿了。 只是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体会过饥饿的感觉,身边伺候的宫女,肚子更不可能发出咕咕声。 所以乍然听到咕咕声,她没有反应过来,这下才觉出几分好笑。 当然,她笑不出来,目下这种情况,她很丧气。 听到父亲要逼宫,她本能地觉得不行,虽然太子登基,她就是公主,但那不能是逼宫,而是要堂堂正正,奉天承运。 何况那是她的祖父,太子若弑父,有违纲常伦理,她坚信的嫡庶论,本也建立在这种秩序之上。 于是,她迅速来找祖母,果然祖母也不认同,至于她去找到平安,把她藏起来,也只是平安曾经也救过她,没想太多。 还没等她收拾好情绪,突然,像是被薛平安感染一般,一声不太雅观的“咕咕”声,也从自己肚子里传出来。 玉慧沉默了一下,又气又羞,心里也有点怪太子,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弄得她好好一个郡主,这么狼狈。 果然,平安也听到了,她轻声说:“你也饿了。” 玉慧没了玩花绳的兴致,她抱着膝盖:“用你说。” 平安站起来,拍拍裙裳,挪着目光,四处瞧着。 玉慧疑惑:“你做什么?” 平安一手拢着嘴,小声:“找吃的。” 民以食为天,饿了就该吃饭了。 玉慧一惊,薛平安现在还有胃口?现在外面静得可怕,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时候去找吃的,岂不是自找死路? 实则正是外面静才是好事,若连兴华殿都动荡声不断,只怕事情到了最坏的时候。 平安轻轻翕动鼻子,嗅嗅空气,她摸黑沿着墙壁慢慢走着。 这薛平安果然是个傻子!玉慧心内有气,但没办法,这里这么黑,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也害怕。 她只好一边生气,一边跟上平安的步伐。 意外的是,她们不用出去,这里头门连着门,平安也不急,一点点探索。 玉慧从没见过兴华殿内部,并不比平安熟悉,只能跟在她身后。 摸索着摸索着,这屋子里有个小门,过了小门,就是偏殿,开始有烛台光亮了,又转过两道门。 平安步伐一顿,玉慧差点撞到她,再一抬眼,这儿有一张小孩用的矮案几,前面还用一面屏风挡着。 屋子里烧着地龙,身体倏地一下暖和过来,但玉慧不清楚这儿是哪里,好奇张望,就听屏风之后,周公公的声音:“陛下,晚膳好了。” 万宣帝声音嘶哑苍老:“朕不吃。” 玉慧又惊又喜,她们居然一路顺利地找到了兴华殿主殿! 但看平安神色如常,玉慧顿时心情复杂,早知道让薛平安早点找路,省得两人白白挨冻、挨饿。 玉慧想要走出屏风拜见祖父,就听万宣帝道:“有此孽子,朕,愧对先帝。” 话里的孽子,就是太子。 玉慧怔了怔,哦对了,她差点忘了,东宫行事,是会连累自己的。 屏风后,周公公挎着大食盒,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帝王,心情很是沉重。 下午申时,一队禁卫军闯进兴华殿内,与兴华殿的侍卫交战,不多时,封锁了兴华殿。 满殿宫女太监惊惶之时,太子身着龙袍,手上拿着诏书,大摇大摆地步入兴华殿,他竟要万宣帝现在退位,还要万宣帝下令让他过继宗室子弟! 万宣帝或许也从未想过,太子有一日会做这种事,当是时,他急火攻心,气得吐了一口血。 太子的幕僚建议太子先别急,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盛,如果真把万宣帝气死,得不偿失,至少得让万宣帝把诏书写好。 万宣帝又不肯写,所以场面一度僵持。 既是禁卫军叛变,周公公想托人找一找薛镐,都没得办法,禁卫军被何家把控得太厉害,薛镐恐怕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遇到这种事。 凶多吉少啊。 万宣帝不吃,周公公却也明白,事到如今,陛下怎么可能吃得下东西? 他心中惘然感伤,低头用袖子擦擦眼泪,提起食盒低头后退,走到一架鸟衔春花的屏风附近旁边。 突的,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她头上插着一朵白色绢花,容长脸,一双眼睛清凌凌的。 竟然是豫王妃。 周公公大惊失色,要不是手稳,托盘早就摔碎一地,豫王妃怎么会在这里?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平安就指指他手里的托盘:“不吃了吗?” 周公公下意识说:“是……” 平安:“我可以吃。”这样就不浪费了。 周公公:“……” 躲在平安身后的玉慧:“……” 万宣帝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周孝全,谁在那儿?” 周公公赶紧说:“回陛下,是豫王妃。” 平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动作自在,朝万宣帝翩翩行了一礼。 大殿烛火微微摇晃,万宣帝眯起眼睛。 那架屏风后,还有一张矮几,是以前年幼的豫王用的,当年,他为了向朝臣证明,他不曾苛待先帝遗腹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奶母带豫王来兴华殿,让老臣们放心。 当年豫王年纪还小,就在屏风后画画,玩耍,而处在盛年的自己,听朝臣汇报政务。 那时候的时光转瞬而逝,如今这架屏风虽不至于落灰,却也旧了。 今日,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人,虽然是薛平安,万宣帝却隐隐觉得,好似看到了小豫王。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周公公连忙放下食盒,去给他拍胸脯。 万宣帝道:“你怎么在这儿。” 平安说:“玉慧带我躲危险。” 万宣帝:“玉慧?” 玉慧见躲不下去,她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神色僵硬,行礼:“皇祖父。” 万宣帝看着与太子长相有三分相似的玉慧,说实在,迁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既然帮豫王妃躲起来,说明她有自己的主张,算是将功补过。 现下整个兴华殿都被包围,外头都在搜找豫王妃,着实只有这里,既危险,又安全。 万宣帝终是没斥责玉慧,他又咳嗽一声,说:“起来吧。” 玉慧看皇祖父没生气,一下就放松了。 不过,她与万宣帝不算亲厚,往日节庆的时候,作为孙女说两句好听的恭贺彩衣娱亲,便差不多了。 于是她安静下来。 方才的话,万宣帝是听到了一点的,又问平安:“豫王妃饿了?” 平安实诚地点点头。 估摸这两个孩子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万宣帝对周公公说:“摆饭吧。” 周公公忙说:“是。” 还好,预防万宣帝要换,食盒里放着备有几副干净的碗筷。 玉慧还在犹豫,平安已经走到万宣帝对面的位置,提裙坐好。 这动作险些把玉慧看傻了,她对祖父尚且不敢这么随意,这薛家呆丫头,怎么一点都不诚惶诚恐的? 万宣帝不是第一次赐饭,但也没有平安这么自在的。 他虽有惊讶,却谈不上不快,看了眼玉慧,又对周公公道:“搬张凳子。” 玉慧就坐凳子上。 不多时,周公公往案几上,一一端出菜碟,菜有好几道,主食却只有一碗香菇虾仁粥,小厨房那有禁卫军,不好再添两碗,徒惹嫌疑。 万宣帝让摆饭,却依然没什么胃口,就说:“给豫王妃。” 周公公把那放到平安跟前,平安匀了半份,递给玉慧,这个举措,让万宣帝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她一口粥配一口菜,吃完再夹,脸颊微动,咀嚼的速度不快,吃得香喷喷的。 万宣帝想起豫王小时候,大抵三四岁的时候,他就懂得自己捧着和脸蛋一样大的碗,默默吃东西。 一个样的。 渐渐地,万宣帝腹中,有了一丝饥饿感。 他对周公公道:“添一副碗筷。” 周公公一喜,他还以为,今日陛下不吃饭了呢,不过,万宣帝执起筷子,只吃了两口菜,便搁下筷子。 平安吃得很安静,突然,她清澈的目光,看向万宣帝。 万宣帝疑惑:“怎么,有话说么。” 平安咽下食物,缓声说:“陛下,吃太少了。” 玉慧咬住箸头,骇然地看着平安,她作为孙女,都没和皇祖父这么说话的,这,这也太逾越身份了! 万宣帝也有一点惊讶,但很快,盖过惊讶的情绪,是汹涌的回忆。 和一出生就在皇宫的玉慧不一样,万宣帝的少年、青年乃至中年,都生活在乡下,那时候忠宁太后,也便是他的生母,就常唠叨着让他多吃点,因为农忙要下地干活。 他明面上身为王爷,有几亩良田,一年领十两俸禄,但父亲好赌早逝,家中举债,甚至养不起佃农,所以他需要下地。 辛苦是辛苦,也有吵过架的,不过,一年到头的除夕,一家人就围在火炉边,一边吃酒一边守岁。 如今忠宁太后去世十几年,当年已恍如隔世。 今日也是除夕,万宣帝用了好些时间,方压下心头的酸涩,他轻轻点头,道:“朕,是该多吃点。” 平安指指一道软烂的鸡汁茄子:“这个好。” 老人家牙口不好,适合吃这个,家里祖母就喜欢。 看万宣帝没说什么,周公公忙也夹起一筷子茄子,放到万宣帝碗里。 万宣帝慢慢吃了起来。 玉慧挑着粥米粒,心中莫名胀胀的,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叫皇祖父多吃一点。 她仔细想了下,东宫里所有人,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一句都没有。 饭毕,万宣帝吃下了一个拳头那么多的食物。 周公公自是欢喜的,虽然万宣帝没有往日吃得多,但好歹肯吃了,肯吃便说明心中郁结已消散三分。 如今对万宣帝而言,最重要的是熬下去,熬到事情出现转机。 饭后的茶上了三盏,周公公留心没给禁卫军发觉。 平安和玉慧吃饱饭,又身处温暖明亮的兴华殿,两人都觉出一点困意,尤其是玉慧,她都紧张一整天了。 精神一放松下来,困意就席卷而来。 可万宣帝吃过饭后,却坐在红木书桌前,他从来勤政,生怕哪点不好留下污名,于是在心情稍稍好转后,就批阅起奏折。 玉慧没好意思真睡了,她看了眼桌上一副围棋,用手肘戳戳平安:“来下围棋吧。” 平安:“我不会。” 玉慧有点惊讶:“你居然不会?我听说你会下棋的。” 平安想了想,说:“是象棋。” 玉慧:“象棋?那是什么。” “咳。” 上首,万宣帝咳嗽声,令两人纷纷闭上嘴巴,然而下一刻,就听万宣帝道:“豫王妃会下象棋?” 万宣帝有一盒象棋,是以前在村口,他赢了一位老翁后,把人家的象棋抢来的。 后来上京,他发誓励精图治,绝不玩物丧志,什么玩的都没带,却只带了那盒象棋,如今那象棋,就放在兴华殿的多宝阁之中。 周公公把象棋拿出来,棋子有裂痕,纸棋盘已经老到发黄,小心翼翼展开,才没撕破。 对弈的人,不是玉慧和平安,是万宣帝和平安。 万宣帝看着棋子,目露怀念,道:“你先。” 平安没谦让,走了一步馬。 万宣帝十几年没下过象棋,技法都陌生了,只能一边下,一边想。 平安下得很仔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正在守护自己的国土,万宣帝也不遑多让,露出凝重的神情。 玉慧和周公公在一旁看着,万宣帝难得放下奏折来下棋,令他们很惊讶。 他们虽然看不懂,不过棋盘上,双方的棋子逐渐减少,可见焦灼。 忽的,平安动了两个“炮”,锁住了万宣帝的將。 平安:“我赢了。” 周公公擦擦汗,玉慧也有点嘀咕,这豫王妃怎么这么实诚,竟然赢了皇帝。 然而,万宣帝没有生气,他显然一愣,怔忪了小片刻,才道:“最后这一招叫?” 平安说:“炮杀。” 万宣帝:“……是豫王,教你的么?” 平安点点头。 刹那,老皇帝眼角隐约泪花,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有惊讶,有欢喜,转而又化成悲伤。 他闭了闭眼,语气沉重地问平安:“那孩子,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平安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万宣帝难免失望,可是,这才是豫王的性子,可见豫王妃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会编造事情糊弄他。 平复情绪后,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又看向殿中那架屏风。 他一直不让人收了屏风,就是想让出入兴华殿的朝臣看到,他曾对豫王爱护有加。 他想证明,先帝在众多宗室子弟里找了他继承大统,没有找错。 后来,太子悄悄对豫王的饮食下毒,他虽有怒,还是袒护了太子,他对豫王隐隐有了愧疚。 再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豫王的好,到底是想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个不辜负先帝的好皇帝,还是弥补太子的所作所为。 只知道,他尽心教着这个弟弟,见他成长,十分有身为人父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是在太子身上,他从未有过的体会。 可是十二年前,当太子再对豫王下毒,这时候豫王已经懂事了,而他还是袒护了太子。 本就没有血缘维系的“父子情”,尽于此。 世人常说,论迹不论心,他安慰自己,至少他不曾对不起先帝,他将豫王培养起来了。 直到此刻,他才觉察出,他心底还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的。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万宣帝摸着棋盘上的將,长长叹了口气:“朕虽是仁君。”却败在仁字上。 不可再执拗于无用之仁了。 忽的,他语气带上帝王强硬,道:“周孝全,备纸笔和玉玺。” 周公公道:“是。” 圣旨本应该是翰林起笔,不过此时没办法,万宣帝亲自执笔,写下竖行的字,周公公在一旁看得分明: 朕承运先帝,治理大盛二十余载,今先帝之子朕之皇弟豫王裴诠,雄才大略,胸有沟壑,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注 周公公大惊,陛下下诏略过太子,令豫王继位,是为正统。 这下,太子再无翻身的余地! … 盛京城门外。 月色稀薄,冰霜满地,呵气凝雾。 守城士兵冻得搓搓手,突的,远处官道上,一队轻骑犹如鬼魅般,乍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离城门已经很近了。 城门是酉时关闭的,这守城士兵是何家派系的,一看这情况,便知不好,这豫王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回来了? 他忙要敲钟报信,才抬起手臂,夜色中,一支箭矢冲破寒风,“嗤”地扎进他的心口。 他“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顺着箭矢的来向,黑夜里,男子收起弓箭伏在马上,引马狂奔。 他身穿玄色软甲,墨眉入鬓,点漆的眸底一片阴沉,浅淡而紧抿的唇,露出一丝令人惊骇的肃杀之气。 第55章 城楼哨台上,报信的何家兵一死,一直潜伏在城内的李敬率侍卫,里应外合,眨眼间,抢夺了哨台。 守城京军正是拱卫京城的三卫,他们待要拔剑抵抗,只听城下一道如雷贯耳的声音,穿透城门内外: “弟兄们!我等是燕山卫出来的,咱们还一同吃过一缸米,喝过一碗水!” 立时,城楼上有人认出:“是张佥事!” “人现在是小张将军了!” 张大壮骑马,从左跑到右,一边大喊:“我们不想杀人!我们的刀只会对向瓦剌蛮子,不会对向大盛自己人!” “今太子逼宫,名不正言不顺,你为他打仗,死了都嫌丢人!” 话糙理不糙,除了掌控城门的何家兵,大部分京军是良家子,心性朴素,杀瓦剌异族人是保家卫国,但若要杀自己人,他们以前还是同袍呢! 若说太子如豫王神武威猛,为这样的主君抛头颅,洒热血,也是死得其所,但正如张大壮所言,太子在他们心目中,还不如何尚书。 几句话,一些京军已有所动摇。 守城的是何家的何二郎,何二郎在哨台和李敬几人打起来,见军心有涣散的趋势,他激昂道:“弟兄们!别听张大壮胡扯!” “咱们既守城门,只要不让豫王进城,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不过他的声量远比不上张大壮,张大壮又喊:“只要开城门,大家都是大盛儿郎,都知豫王殿下在边疆与将士同吃同住,豫王殿下爱兵,绝不伤及你们性命!” 何二郎艰难抵抗:“若现在放他们进来,咱们都得死!” 张大壮:“绝不伤及你们性命!” 有两个小兵率先挨不住,偷偷开了城门,一刹,城门爆出几处哗变。 何二郎大惊,他纵然知道城门口可能要守不住,却不知道,他们低估了豫王屡战屡胜,在士兵们心中的地位。 毕竟五年前的瓦剌之战,多少士兵的父母兄弟,死在边疆。 他还没来得及使人告知皇宫,李敬一剑刺入他心口。 跌倒在地的时候,何二郎突然想起,以前有一回,他与父亲兄弟上薛家的门,就是被张大壮的嗓门喝住,被他撂到在地。 那时候多好啊,输了还有再来的机会。 何二郎一死,守城士兵士气彻底溃散,纷纷丢弃武器。 张大壮先留下,整合城门口的士兵,以防出现灯下黑,二次动乱。 登上城楼,张大壮看着何二郎死前瞪得大大的双眸,替他合上。 在簌簌寒风里,他看向城门内。 月黑风高,豫王殿下与李敬等人骑马的身影,已经没入又黑又长的甬道,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豫王殿下没有随军,早早踏上回来的路,所以比大军的进程,要早得多,用不着三日。 今日酉时,他们收到京中消息,豫王更是拿出千里奔袭的速度,杀了个猝不及防。 想到平安至今不知如何,张大壮啐了一口:“狗日的狗太子。” 但愿裴诠能尽快找到平安,一切平安。 … 豫王进城的消息,迟了片刻,就传到太子和何大郎这儿。 太子震怒,来回踱步:“怎么会这么快?那城门守军吃干饭的?” 何大郎知晓何二郎已经战败,心中本就悲恸,太子还指着他的鼻子骂:“现在倒好,元太妃没抓到,豫王妃也没抓到,今天就不该起事!” “都是你瞎怂恿!本宫本来也没打算今天起事的!” 像太子这样的人,常年活在父母的包庇里,一旦出了差错,他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问题。 责任都是在别人头上的。 何大郎忍了忍,并没有回应,他何家也是病急乱投医,但反正不管他起不起事,父亲在边疆造成那么大损失,何家抄家定是难免。 所以,他是在寻求最后的机会。 倒是太子,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子,还不能从万宣帝那得到一个允诺,当真滑稽。 何大郎提醒:“现在就差陛下的退位诏书了,如若能拿到,太子殿下就是正统,豫王就是叛党。” 太子:“对!都怪那个老头!” 他带着何大郎,急匆匆来了兴华殿。 何大郎在兴华殿外头等,却看殿外的宫道,站着一个妇人。 她站在那儿许久,灯火下,面容清瘦,眉宇三分秀丽,披着一件灰鼠毛大氅,远不及从前模样富贵。 正是庶人裴婉,原来的玉琴郡主。 若太子起事能成,玉琴郡主自然能拿回封号,但此时,她依然是庶人,所以何大郎只是行了一礼,没有唤人。 玉琴却笑了下:“辛苦大人,像我爹这样能耐小,脾气大的人,很不好相处吧。” 何大郎沉默,他觉得这玉琴从诏狱出来后,脑子不太对,居然当着臣子的面,非议自己父亲。 虽然是实话。 玉琴忽的又说:“玉慧呢,你们找了那么久的豫王妃,怎么也没见玉慧?” 何大郎:“大抵和太子妃在东宫。” 玉琴:“我的意思是,她把平安藏起来了。” 何大郎皱眉,玉琴带着好笑:“你们就这么起事?说实话,放话把太子妃杀了,玉慧大抵会出来,玉慧出来,平安也藏不住了。” 何大郎骇然看着玉琴,这人指定疯了,她居然直接说杀了自己母亲? 与疯子多说无益,何大郎道:“臣去看官员。” 玉琴笑了下,她并没有疯,她本性如此,只是不想再用那副温柔端庄的样子去掩饰而已。 而且她不在乎父亲能不能继位,说真的,那种事只有玉慧会在乎,如今放眼局势,太子必败。 但,她有自己在乎的东西。 这时候,周公公端着食盒,从兴华殿出来,原来是太子正在和万宣帝吵架,万宣帝让周公公回避。 禁卫军拦住周公公,周公公主动把食盒递出去检查。 丁零当啷一阵的碗筷碰撞声后,那士兵挥挥手。 周公公面色不改,合起食盒,才走了两步,就听玉琴慢悠悠道:“且慢。” 周公公比何大郎圆滑,脸上堆起笑意:“郡主殿下。” 玉琴没有理会他,而是翻起了食盒,她很怀疑,里面藏了万宣帝的谕旨,像这种三层结构的食盒…… 她的手指,从食盒里的机关摸过去。 寒冬腊月,周公公后背冷汗一滴滴地下坠,这里头确实放着不久前,万宣帝写的即位圣旨。 他脸上赔笑:“殿下,这个食盒,有什么问题么?” “咔”的一声,周公公以为机关被打开,他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只道完了,然而再一看,原来,那是两个碗撞到一起了。 玉琴的注意力,也被里头三个碗转移。 她看向空空如也的食物,忽的道:“祖父胃口,还挺好。” 周公公早有一套说辞:“是陛下心怀仁善,见奴婢一日滴水未进,给奴婢吃的。” 玉琴:“哦,祖父确实是个软心肠的。” 她不再阻拦,周公公收拾好食盒,按着往常的步伐,等走离了玉琴的视线,他才加快了步伐。 竟是没想到,豫王妃几人吃饭,却间接保护了圣旨。 为了护住陛下和豫王妃,他得快点,快点把圣旨带出去—— 突的,他被一只手拽进一道小门里,周公公险些惊叫,却看是身着禁卫军软甲,浑身是血的薛镐! 周公公几乎想落泪:“薛二爷!” … 太子甫一进兴华殿,万宣帝就挥挥手,让周公公退下。 太子暴躁道:“父皇快写,本宫没那么多耐性跟你耗!” 万宣帝:“好,朕写。” 太子一喜,又有点难以置信:“真的么?父亲真的肯直接退位给我?早这么做就简单了,我是你儿子,你不让我,还能让给谁?” 说话的间隙,万宣帝已挥笔写好了诏书,扔给太子。 太子捧着诏书一看,赫然是要跳过自己,传位给豫王! 他双眼瞪得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把诏书扔地上狂踩:“我才是你儿子!我才是!凭什么让给裴诠?” 万宣帝冷笑:“凭你这二十年,纵容李家恶仆强占良田、强抢民女,在京郊造了酒池肉林,赈灾却贪污,身为皇子却光明正大逛窑子!” 这还是万宣帝乍然能说出来的,如果非要算,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而他因为无用之仁,忆起乡下的二十年,放过太子多少次,只盼着他能学好。 可太子身居高位后,不曾因出身乡野,就对黎民百姓心怀怜悯,而是反过来,理所当然地倾轧百姓。 如今,万宣帝与他,是父子决裂。 太子一副恨不得啖其血的神情,忽的道:“那些都是我该享受的!你现在这么做,肯定是因为,豫王是你私生子!” 万宣帝:“你说什么?” 太子自以为觉出真相:“你跟元太妃□□,生了豫王!” 万宣帝震惊过后,喉头冒出血气:“畜牲!畜牲!” 太子:“难怪那元妖婆,分明是先帝朝的妃嫔,在宫里权力还那么大,还能罚玉琴。” “她就是和你夜夜笙歌,把你迷得找不着北,你一把年纪了,还不懂养生之道,狂泄精元,活该现在天天拖着过日子!” 此等□□之语,一字字砸入万宣帝的耳中,他捂着胸口,突的,又是一口血喷在案几上。 太子一惊,但想到前头万宣帝也吐过一回血,他说:“别以为你吐血我就怕了。” 然而这回,万宣帝扶着桌案,口中狂呕不止,鲜血沾湿了龙袍。 周公公折返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陛下!” 太子:“不关我事,他自己吐血的!” 周公公:“快请太医啊!” 太子才刚慌了一下,听到周公公之言,慢慢定下神,眼神也变得残忍:“不,不准请太医!” 就这样吧。 万宣帝不肯为自己写诏书,那就去死吧。 他赶紧捡起地上诏书,为今之计,就是去凤仪宫找母后,张皇后和万宣帝少年夫妻,也有四十余栽。 她会模仿万宣帝的笔迹的,拿着这一份,给她模仿就行了。 只是,等太子赶到凤仪宫,凤仪宫大门紧闭。 太子:“怎么回事?” 外头何家兵脸色铁青:“里面的禁卫军,叛变了。” 太子:“吃干饭的东西,怎么会叛变的!我母后呢,她怎么不阻止?” 何家兵:“就是皇后娘娘,让他们反关了凤仪宫的门的……” 太子后退了两步,怎么会这样? 从来会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张皇后,这次,不止不管他,还抛弃了他。 … 兴华殿偏殿。 平安和玉慧并排坐着,她们脑袋靠着脑袋,正在打盹,前面在兴华殿吃饱喝足,周公公知道太子还会来的,把她们安排到偏殿。 虽然没有地暖也没有光亮,但是有炭盆,还算舒服。 突的,平安坐直身体,玉慧脑袋猛地一点,差点摔了:“干嘛,吓死我了。” 平安摸黑站起来,她轻轻嗅嗅空气,声音慢慢的:“血。” 玉慧:“血?” 平安一张小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凝重。 她脚步轻轻,玉慧跟在她身后,一到主殿,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才知道,平安刚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榻上茶几已经搬下来了,万宣帝面色灰败,他平躺在榻上,胸口一片鲜红,一时分不清龙袍本来的颜色。 周公公正一边哭,一边给万宣帝擦脸。 玉慧扑过去,哽咽:“祖父!” 万宣帝进气长,出气短,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向平安,这孩子的目光,原来那么纯净清澈。 他眼里,其他都是黑的,只有她的目光,是亮的。 万宣帝朝她微微抬起手:“告诉,裴诠……朕,朕……” 平安在他面前蹲下,握住老人家干瘦的手。 这双手和张德福的很像,是在乡下做粗活磨出来的,这是就算养尊处优二十年,也磨灭不去的痕迹。 对万宣帝而言,他想对裴诠说,而不是豫王。 裴诠,裴诠。 平安想了想,她的声音,像是一道泠泠小泉:“陛下,炮杀不够,再教裴诠一招。” “他现在,输给我了。” 还有很多象棋的招数,还没教裴诠。也还有很多肺腑之言,也没有告诉裴诠。 等他到了跟前,亲自说吧。 万宣帝的呼吸,突然慢慢地绵长了起来。 见状,知道万宣帝心有牵挂,一时不会撒手人寰,周公公连忙抹抹眼泪,道:“当下该去请太医……” 可是太子下令,不让请太医。 “太医?我请来了。”玉琴推开兴华殿大门,身后带着太医院的院判。 在太子拿着一道圣旨,慌慌张张去凤仪宫时,玉琴就知道,万宣帝要不好。 正好,她需要一个进兴华殿的理由,她就去请太医了,果然,玉慧和薛平安,都在兴华殿。 周公公难免一惊,这玉琴竟守株待兔。 而玉慧抹了把眼泪,站起来:“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玉琴越过玉慧,望向平安。 平安还在看着万宣帝,她身上有一种出尘的仙逸气质,往常看的时候,只觉得漂亮,引人心驰神往,今日,她眉宇融合了一缕哀伤。 那是一种身在红尘心在天外之人,体会感情之后,才会有的悲悯。 这时,玉慧朝玉琴扑过去,被玉琴躲开,玉慧恨声:“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教唆父亲做出这种事?” 玉琴冷漠地看着她:“他做这种蠢事,还用我教唆?” 若逼宫之事,真有她的手笔,也不至于这么快山穷水尽。 玉慧一愣,这样的玉琴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在她对一切世事都不感兴趣,陌生在她撕去温柔的伪装,露出本来的脸孔。 玉慧想,她从来就没有看懂这个姐姐。 她又去打玉琴,这次成功抓到玉琴的头发,玉琴力气比玉慧大多了,她猛地按住她的脑袋望地上砸。 “啊!”玉慧头晕目眩,又恨又委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呢?” 玉琴:“如果你一定想要有个理由,我想想吧……嗯,我觉得你像父亲,丑,愚蠢,不配做我的妹妹。” 玉琴很早就知道,自己比很多人聪明,随意耍一点小手段,就能把那些人斗得团团转。 但玉慧又丑又蠢,可她是亲生妹妹,她就得忍着,为什么人不能自己选自己的亲人呢? 玉慧呆滞了一下,突的明白了:“你要薛平安做你妹妹,才会偷了薛平安,你真是不可理喻,蛮不讲理!” “你以前到底对薛平安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拿血兔子吓她?” 玉琴笑了笑,又按着玉慧砸了下脑袋,玉慧发出闷闷一声尖叫。 这时,她听到平安说:“别打了,她疼。” 平安终于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玉琴赶紧松手,道:“是她不乖,我不打人的。” 玉慧咬牙切齿。 太医院院判初步给万宣帝诊断,万宣帝底子本就薄,还急火攻心到如此程度,实在危险,就吊着一口气了。 他忙对周公公说:“我现在去抓药。” 太医要走,玉琴也拽住平安的手,玉慧:“你要干什么?” 玉琴推开玉慧:“找到豫王妃了,你说我要干什么?” 玉慧和周公公想拦,一个禁卫军进来挡住他们,玉琴则找来条绳子,把平安双手绑起来,绳子一头在自己手里。 三人从兴华殿走出来,玉琴心情很好,她问那太医:“豫王妃会忘记了九岁之前的事,是受到刺激吧?” 太医不曾诊脉,不好判断,但看玉琴三分癫狂,只说:“许是有关的。” 玉琴对平安说:“你九岁之前,我们关系可好了。” 她等着平安问她,九岁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平安兴趣不大。 她一边走路,一边慢慢转动手腕,找到一处不磨手腕的绳子位置才停下。 纵使情况对她如此不利,她还是置之度外,心神自洽。 玉琴很清楚,她不是后来练成的,她小时候也一样。 那时候,小平安从昏睡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哭不闹,就是奶声奶气地对自己说:“我想回家。” 玉琴哄着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小平安捏捏手指,说:“这儿不是。” 回忆停止,玉琴步伐一顿,她示意太医先走,她找到平安,却没打算把她交给太子。 玉琴看向平安,语气温和:“看来,全天下,只有我知道你九岁之前的事。真的不记得了?” 平安静静地看着她,摇了一下脑袋。 玉琴抬手,帮她扶了扶发上的绢花,顺便,把自己手给平安看:“你看,豫王剁了我两根手指,我都没把我们俩之间的事,说出去呢。” 平安微微一诧。 从她脸上看到这神情,玉琴非常满意,怎么样,裴诠瞒着他这么阴狠残酷的一面,她就要让平安知道。 却看平安抿抿唇,认真说:“还是说吧。” 说了能不断手指,肯定是要说的。 原来没有被裴诠吓到,玉琴冷笑:“我又不傻。”说了才没命呢。 玉琴找来一顶帷帽,戴到平安头上,若有人想拦住玉琴,玉琴手上有东宫的令牌,宫里很混乱,反而比平时容易出宫。 不一会儿,两人就出了东华门。 西华门是官员官眷入宫的小门,东华门则是宫廷采买物资的门,这儿停着一架驴车,车子没有棚顶,因为冷,青驴打了个响鼻。 这车自是玉琴让人安排的,只是看到是这么破的驴车,连个车夫都没有,她脸色有点黑。 她推着平安上车,自己也坐上去,还好赶驴车和赶马车,区别不大,她自己赶,那驴就一步一步小小地走起来。 平安有点冷,她缓了缓,问:“我们去哪。” 玉琴:“去当时我给你建的家。” 就像给精致的瓷娃娃安排一个小家,玉琴以前,也曾经给精致可爱的小平安做了一个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片荒坡里,她们下了驴车。 玉琴拉着平安,在黑暗里爬到半山坡,那儿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经年累月的雨打风吹,如今那个“家”,已经破败不堪。 踩在枯草上,玉琴埋怨:“你看,你不来住,都这么旧了。” 平安乌黑圆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它。 玉琴:“记起来了没有?” 平安:“没。” 玉琴捂着嘴笑:“我还给你买了兔子玩呢,可是你玩了一会儿兔子,又说想要回家。” 平安隐约记起一年前,有兔子死去这回事,她小声说:“那只兔子……” 玉琴:“反正你又不喜欢,就杀了。” 平安:“唔。” 她垂着眼睫,天气冷,她轻轻叹了口气,凝成一股淡淡的白雾。 玉琴有点兴奋:“当时你流泪了,你说兔子很痛的,嗯,和之前说玉慧的话,一样的,你肯定因为特别害怕,对吗?” 平安假设了下那个画面,说:“害怕。”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但是,不重要了。” 她从不好奇,自己和玉琴之间,到底发生了过什么,因为不重要。 玉琴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向来从容的笑意猛地一僵,什么意思,这段她如数家珍的回忆,对平安来说,不重要? 她在她的回忆里,一点都不重要? 她表情一下子冷下去,却在这时候,隐约听到一阵橐橐马蹄声。 来不及了,她立刻牵着平安,往坡下走,将她推到驴车上,平安抬起头,树桠婆娑之中,她隐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想,是他吗? 玉琴催那头驴:“快点!啧,这破驴车,那太监敢糊弄我!” 驴慢慢地甩了下脑袋,虽然走了起来,但和远处的黑影比,被追上是迟早的。 寒风吹走了月前的浓云,露出月光,比马蹄声更快的,是一点锋芒突的破空,“嗤”的一声,扎进玉琴的手臂,她被那力道往后一贯,摔倒在驴车前。 她松开了捆着平安的绳子。 平安转转手腕,扭了一下,手就从绑着她的绳子,挣脱开来。 她半蹲着站起来,看向身后越来越近的人。 月色隐隐描摹出一张冷冽俊逸的面庞,他的眼神犹如鹰隼,一人一马,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是他,是王爷,也是裴诠。 她眼中水波轻漾,双手拢在嘴巴前,只一声脆甜脆甜的:“裴!诠!” 第56章 却说周公公携圣旨,遇薛镐之时—— 太子逼宫,何家控制了禁卫军,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薛镐。 薛镐身为副统领,也有一些兄弟,帮他杀出重围。 知晓整个皇宫被禁卫军控制,他只能一边悄悄靠近兴华殿,一边伺机而动,万幸这个决定是对的,他遇到了周公公。 周公公从食盒里拿出圣旨,言简意赅:“陛下如今危矣,特下圣旨:不授位太子,令豫王继位。豫王妃就在兴华殿,陛下和王妃,全仰赖二爷了!” 薛镐一手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他忍住疼痛,道:“好,我知道了。” 他本来逼自己不去想平安的安危,怕心生丧气,一听周公公说平安没事,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一定要撑住。 他得护送圣旨,去西华门。 那里,百官正在等待万宣帝的消息。 … 西华门紧闭。 附近一排宫殿暂做牢房用,百官被分开关着,何大郎单独拎出几个阁老,但阁老们骨头硬,都不屈不从,只说要见皇帝,或者圣旨。 一个性子刚烈的阁老,朝天一拜,道:“陛下忠厚重仁义,太子殿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绝不会如了太子的意愿!” 显见假如太子真的拿到继位圣旨,他们也认定是逼迫万宣帝写的,或者仿制的,他们宁赴死也不认,到时候,就真的是血洗大盛皇宫了。 可太子拿不到圣旨,连血洗大盛皇宫这一步,都达不到。 何大郎心中悒郁。 才与阁老商议的这一会儿,坏消息一个个传到何大郎这里,最坏的那一个,莫过于:“何统领,豫王殿下已到宫门口!” 何大郎本以为,至少还有两天,能够慢慢折服官员,让万宣帝下旨,可豫王回来得太快了。 他捶捶自己脑袋,厉声问:“太子殿下呢!让他们对峙,咱们在宫墙上安置弓箭手,杀了豫王!” 下一刻,又是一个坏消息:“何统领,太子殿下往定北门跑了!” 何大郎:“他竟然跑了!” 很快,紧闭的宫门外,传来元籍的喊话声:“何照宵小,还不开门!” 事压事,何大郎暂且不管太子,他挥挥手,示意弓箭手就位,下一刻,却听到何四郎的哭声:“大哥!” 何大郎一愣。 何四郎在哭:“大哥,开门吧!小妹她,她自刎了!母亲上吊了!” 何家起事前,当然把家眷藏起来,不过元籍盯着京城几个月,大抵知道藏在哪,先稳住薛家后,就去找何家人。 当看到元籍和李敬时,担心了一个月的何宝月终于肯定,兄长起事了。 本来父亲在边疆丢失城池,她就算被流放,也要咬牙活下去,可何家人起事失败,她只能沦落成贱籍。 而这一切,她没得选。 她抽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倒在鲜红的血泊里。 当下,得知母亲妹妹自尽,何大郎心神大震,神思恍惚,弓箭手频频看向何大郎,何大郎却没有下达射箭的指令—— 就算下达了又有什么用呢,宫墙下的豫王一派,都拿着盾牌,只有被绑的何四郎,何五郎暴露在外面。 若放箭,杀的也会是何家人。 却也是这时,薛镐的喊声,穿透了一整条甬道:“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一刹那,焦灼了几个时辰的文官们,纷纷推窗开门,薛瀚和薛铸更是惊喜,薛铸握紧拳头:“还好二弟没事!” 文官们突然的动静,让看守的禁卫军侍卫紧张起来,他们搡着他们,道:“进去,不准出来!” 不等侍卫镇压,那六旬阁老率先从窗户爬出来,他捋起袖子与那侍卫厮打:“我等要看陛下圣旨!” 有了开头,文人们迅速暴乱起来,如今圣旨既有了,他们不必再等! 大盛毕竟是马背上得的天下,文人虽“文”,却不落下君子六艺中的射御。 何况眨眼间,百来官员蜂拥而出,禁卫军伤了几个也没见他们退缩,反而是自己被夺刀暴打,纷纷心生惧意。 很快,薛镐把圣旨送到了文渊阁老臣手中,三五阁老凑在一起,瞧了一眼:“没错了,这就是圣上亲笔!” “豫王殿下,继承大统!” 这个消息,让负隅顽抗的东宫和何家势力,摧枯拉朽般地瓦解,再无回转的余地。 不过片刻,西华门大开,何大郎束手就擒,禁卫军们丢盔弃甲,文官臣子则分立两侧,迎接豫王。 黑暗里,熊熊火把下,照出裴诠高大俊逸的身影,他身上,沾着赶路的夜露。 百官忍不住瞧去,九个月不见,豫王殿下变了,变得更令人看不透了。 他以前也不判喜怒,那是因为低调行事,心思缜密,如今,他目中收敛着肃杀冷意,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又惧又敬。 众臣子心情不一,但都得承认,这是能带来盛世的帝王之相。 裴诠接过薛镐的圣旨,瞥了一眼,令李敬:“让军医看薛统领的伤。” 李敬:“是。” 薛镐能清醒到现在,全靠忍,趁着还有一口气,他赶紧道:“王爷,二妹妹……王妃在兴华殿。” 说完这句,他才晕了过去。 裴诠毫不犹豫,一路直朝兴华殿。 守兴华殿的禁卫军知道何家没了,太子跑了,主子都放弃了,也纷纷投降,裴诠极为顺利地步入兴华殿。 殿中烛火燃到底,灯光幽微,万宣帝躺在榻上,他面色灰败。 裴诠沉默地看着他。 太医叹了口气,道:“陛下如今意识不清,臣已经用百年人参须吊着了,先让陛下好好顺口气。” 裴诠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问:“豫王妃呢?” 玉慧心中一跳,她根本不敢看裴诠,是周公公说的:“殿下,豫王妃被玉琴郡主带走了。” 裴诠目中骤地凝起一层阴霾,他吩咐周公公和太医:“照看陛下。” 又让元籍留在宫里清除余党,李敬跟在裴诠身侧,道:“殿下,可是要在宫里找看到王妃之人?” 裴诠声音沉沉:“不用,去东华门。” 玉琴绝对不会待在宫里,但她失了郡主身份,在诏狱关了那么久,已没了权力,她想在混乱里离宫,只有都东华门,那里估计还有人肯收受她的钱办事。 一行人疾速到了东华门外,果不其然,一个小太监说:“是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坐着一辆驴车走了。” 火把往地上一照,有崭新的车辙印子,朝远方延伸,那个方向,裴诠几乎能立刻断定,她想带平安“故地重游”。 收押玉琴到诏狱后,裴诠得知,她在宫外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是她以前让小平安呆过的地方。 若说当初,她拿血兔子吓平安,是为了试平安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倒更像她想让平安想起以前的事。 这个人的乐趣,在于让别人疯魔。 裴诠一踹马腹,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他引马往一条没有车辙印的路上踏去。 这是去那个小屋子的捷径。 渐渐地,他的马与侍卫马匹拉开距离,李敬几人执着火把,再奋力追赶,也只能缀在后面。 他们能感觉到,豫王殿下情绪沉到了极点。 这里很多人都是裴诠亲兵,与他一同上过战场的,就算是在最紧迫的战局里,豫王殿下也从没这般。 夜色之中,很多时候并不算看得很清楚,裴诠却几次驭马越过石块树根。 他浓黑的眼底,压着乌泱泱的山雨欲来,直到眼中映出那辆破旧的驴车。 平安就在车上。 她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裙,一阵冷风吹拂,袖子裙摆翻飞,在幢幢夜色里,像是一只雪花化成的白鹤,翩翩而舞。 她飞得离他,越来越远。 裴诠压住喉间血气,他一边赶马,一边抽出弓箭,瞄准了她旁边,玉琴那蠹虫的脖子。 有一刹,他想就这么杀了玉琴,但是,飞溅的鲜血,会沾染了雪白干净的鸟儿。 她怕血。 裴诠的手指下挪,准标微微下移,感知风向,发出去的箭矢,刺破玉琴的手臂。 也是那一刹那,云开雾散,朦胧月色之中,他看到她侧过身,微微站了起来,看向他。 平安的嗓音有少女的轻柔娇软,稍微大点声时,音质里那股甜甜的滋味儿,会随着她的话,骤地钻到人的心里。 她说:“裴!” “诠!” 她的声儿,飞过来了。 裴诠眼神微滞,凝聚了一夜的戾气,一刹那被抚平。 … 玉琴捂着手臂伤口,疼得额角爆出青筋,她当然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她的好皇叔祖,竟然吃透了她的轨迹,这么快找上来,他现在不杀她,只是怕惊扰旁边的人。 从疼痛中缓过来,玉琴看向平安,平安在看裴诠,或许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底,有一层轻软的情绪,那是思念。 即使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足,也在思念豫王。 而玉琴,就算她受了伤,平安也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就像她说的那样,不重要,不在乎。 玉琴哈地笑了一声,是了,她亲生的妹妹她不喜欢,她亲自挑的妹妹不认她,一种空前的孤独感攫取了她的心神。 薛平安不一样,她从不孤独,她就算失去过一段回忆,也不在乎能不能恢复那段记忆! 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意,凭什么? 玉琴狠下心,咬紧牙关,拔出手臂箭矢,在剧痛中,她握紧箭矢,扎进前面的驴大腿处。 一声驴叫声后,青驴撒开脚丫,横冲直撞起来,驴车过于简陋,被拖得四处甩动。 平安晕头转向的,赶紧扶稳,玉琴本也想留在车上,但她一只手没能用力,“啊”的一声,挂在驴车边缘。 她朝平安道:“平安妹妹,救我!” 平安看看周围,她拿起那条原来绑她的绳子,一端在自己手上,一端抛给她:“抓,抓它。” 玉琴目光明亮地看着平安,她就知道,就算她这么对平安,平安也会救她。 她朝绳子伸出手。 她就要抓住她迄今为止,最喜欢的—— 驴蹄声中夹杂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下一刻,裴诠踩着玉琴跳上车,玉琴也被一脚踹下车! 裴诠抓住那根绳子,蓦地把平安拉到怀里。 二人目光相接,平安不止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冷香,还有隐隐的铁锈味。 裴诠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割断车和驴的绳子。 虽然跟驴分开了,车子依然在跑,十分颠簸,裴诠一手圈住平安,循着一个机会,他抱着她跳车。 两人压着枯草枯枝,沿着山坡滚下去。 好长一阵天旋地转后,平安才缓缓回过神,裴诠呼吸还没平复,他抱着怀里一团温软,下颌蹭她的额头。 平安趴在裴诠身上,动了动手指:“王爷……” 裴诠声音干哑:“别动。” 他的掌控欲在蓬勃蔓延。 方才抓不到她的感觉,让他几乎想顺手杀了玉琴,只有此时此刻,抱着她实实在在在怀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窸窸窣窣中,平安摸出一条白色手帕,盖在自己额头上。 裴诠因为赶路一天,下颌冒出细细的胡茬,扎得她额头红红的。 平安:“扎的。” 裴诠:“……” 他翻过身,伏在她身上,抽掉那条手帕,眼底微微闪烁:“刚刚叫我什么?” 平安:“王……阿嚏。” 他身上软甲太冷了,把她鼻头都冻得红红的,因为一夜没睡,眼尾也泛红,真是哪哪都娇。 裴诠这才慢慢坐起身,解开身上软甲锁扣。 平安撑着地板,跟着坐起来,就盯着裴诠的脸,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黑了。” 裴诠:“嗯,你呢?” 平安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白的。” 裴诠无声勾勾唇角,给她撇开袖子上的泥土。 平安有点高兴:“打仗赢了。” 裴诠:“赢了。” 平安:“细作,抓到了吗?” 那是裴诠画的信里,还没告知的结局,她一直惦记着。 裴诠撇开了软甲,一把将人抓到自己怀里,才说:“抓到了。” 平安把脸埋到他怀里,好温暖,她一下子察觉出困意,轻轻打了个呵欠。 山上起雾了,这是黎明前的征兆,裴诠抱起平安,他看看四周,他们走偏了,起雾后,他不好辨别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诠正在一棵树上作记号,平安却忽的拍拍他肩膀。 他抬头,平安指着雾里的一处方向:“驴。” 在那儿,是先前那头发狂的青驴,正悠哉地啃着枯草。 … “豫王殿下!” “殿下!” 李敬带着不少人,在荒山里摸排,他甚至连王爷的马,还有摔晕了的玉琴都找到了,但是,没找到王爷和王妃。 真是奇了怪了。 冯夫人、薛静安、薛瀚几人也在,宫中动乱平息后,一听说平安被玉琴带走,冯夫人险些没晕倒,就算是受累了一整夜,也要来找人。 几人也在仆从带领下,一边喊着:“平安!” “王妃娘娘!” “妹妹,你在哪啊!” 李敬骑马过来,对薛家几人道:“起雾了,怕冻到夫人老爷,请回吧!” 薛瀚把自己披风解下,给冯夫人披着,说:“我继续找,静安,知雅,你们带你们母亲回去。” 这样冷的天里,男儿该抗冻。 见状,薛铸也把自己披风脱下,递给自己的媳妇宋知雅。 冯夫人心情实在沉重,她只是想起多年前,平安被拐有玉琴的原因,所以她现在不想干等着,她不能再做那个干等消息的人。 于是,冯夫人说:“我们再找一下吧,若实在找不到……” 她话语顿住,薛静安也轻叹口气,都不敢去想接下来的话。 正说着,白雾之中,众人未见其人,先听到裴诠低沉的声音:“今天初一了。” 接着,是平安的声音:“新年了吗。” 裴诠:“新年了。” 下一刻,晨曦照耀山坡,白雾渐渺茫,化成一缕缕烟般,只看裴诠一身湖色衣裳,他走出了白雾。 他身旁,一头青驴甩着尾巴,而平安就坐在青驴上。 她低头正和裴诠说着话,察觉到什么,她抬眼见到众人,弯起清澈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好呀。” 自此,万物伊始,万事顺遂。 … 大年初一,六部衙署全无休沐,人人忙得脚后跟打脖子。 由于这次逼宫,刚好横跨庚午年的初一,称庚午宫变。 豫王归京后,豫王军速整皇宫,拨乱反正,辰时,太子在定北门外被抓,宣告庚午宫变彻底失败。 这庚午宫变,满打满算,竟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后世对此的评价,不过八个字:急于求成,有违天和。 当下,是清算东宫。 李氏与太子一同密谋,贬为庶人,下诏狱,等待发落。 张皇后和玉慧郡主另当别论,因为她们都有将功补过的行为。 张皇后是护住京中几乎所有女眷,唯独鸩杀了宁国公夫人和忠信侯夫人,正是徐敏儿母女。 徐家虽有不快,但这么多人里,只有他家死了女眷,对他家而言,是为清贵门楣舔砖。 定是东宫要徐敏儿母女做什么,母女不肯屈从,才被牺牲。 徐家对徐敏儿母女的死,只有满打满算地利用。 见状,张皇后不留分毫颜面,道:“此二位欲出卖豫王妃与郡主动向,当时紧急,本宫不得不出手。” 当是时,在场所有女眷,有惊讶,有愤怒,更有厌恶。 便有人阴阳怪气道:“难怪呢,当时何叛贼要找薛家的,那徐少夫人急匆匆就指认。” “这样的人家不能留,否则怕出什么岔子。皇后娘娘没有过错。” 徐家的人一听说她们竟然犯了这傻,别说利用她们的死了,自己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半点不敢宣扬。 但自有人替他家宣扬,往后徐家在官场一落千丈,可见一斑。 说回当下,与徐家相比,是玉慧郡主竟帮豫王妃,躲过搜查,夫人们议论: “玉慧不是很讨厌薛家人么?” “没想到她竟有此眼界,从前还只当她是个跋扈张扬的。” 薛静安再听“玉慧”二字,心中已无怒无惧,诚然从前她和玉慧之间,闹过很多次不愉快,就事论事,这次,是她救了平安一把。 她打心底里,是感谢玉慧的,所以她不会落井下石。 凤仪宫内。 张皇后卸下钗环,穿着素衣,周公公道:“娘娘之举,着实将功补过,只是太子之过,太甚。” “因而,有两条路。第一条,娘娘从此深居宫中,不再料理宫中事务,郡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自然,日后生活所需,宫中不会任何亏待。” “第二条,娘娘与郡主皆保有封号,不过,要前去南郊皇寺,从此为大盛祈福,日子相对清苦。” 张皇后闭了闭眼,太子犯了这样的大错,这两种选择,于她祖孙二人相对而言,是轻轻放下,已是极好。 她还没说话,屏风后偷听的玉慧站出来,她直接问周公公:“庶人……是和玉琴一样吗?” 周公公点头:“不过宫中不会亏待郡主。” 玉慧摇摇头,庶人的庶,嫡庶的庶,都是庶。 她大声道:“我不要做庶人!我死也不要做庶人!” 张皇后知晓玉慧从来性子高傲,便对周公公说:“劳烦公公,我们祖孙,选第二条路。” 年初一的下午,宫门口出现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接走了张皇后和玉慧。 虽保有名声,但此后荣华富贵,再无相干,所以,她们除了被褥和两套衣裳,东宫和凤仪宫的东西,带不走任何一件。 直到此时,玉慧才有种以后要过苦日子的感觉。 可是她宁可过郡主的苦日子,也绝不会过庶人的好日子。 她绝不会后悔。 马车刚走了一会儿,却被拦住,张皇后撩开帘子,就看薛家的管事,送来了一包东西,翻开瞧,里面用经书掩盖了一盒金叶子,还有一盒碎银,方便使用。 张皇后深深一叹,道:“劳驾,谢过你东家。” 马车才又走了会儿,这时,又被人拦住,还是个有些脸生的管事,管事捧着一个盒子,自报家门:“小的乃豫王府王妃娘娘的陪房。” “这是王妃娘娘,托小的带给娘娘和郡主的。” 盒子里,大喇喇放着不少昂贵体面的簪钗,张皇后竟是忍不住一笑:“这王妃……簪钗既可以换钱,又可以充门面,却是让那小孩费心了。” 只玉慧盯着盒子,很是一愣。 她突的想起,昨天晚上,她和平安躲在兴华殿偏殿时,两人因为等得无趣,也闲聊过。 当时,玉慧说:“你头上这绢花,我怎么没有?别的不说,这些簪钗首饰,我才最不想输给你呢。” 平安揉揉眼:“哦。” 玉慧有点生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平安彻底闭上了眼睛,玉慧:“……” 此时,玉慧摸了摸盒子,原来,她有听的。 … 正月初一,夜。 自宫变之后,万宣帝身体一直用药吊着,还没清醒过。 朝廷中多了几分紧张与萧索,其实人人都明白,虽已过了冬,万宣帝约摸挺不到春色大好的时候。 床前,周公公红着眼睛,给万宣帝喂了一碗药,十成只吃进了一成。 裴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容色冷淡,静静地看着年迈的老人。 过了会儿,刘公公进来,低声说:“王爷。” 裴诠站起身,走出兴华殿,问:“何事?” 刘公公严肃道:“薛家来请太医,说是秦老夫人……要不好了。” 周公公自屋内走出来:“王爷,陛下醒了!” … 宫中发生的事的细节,宫外的人基本都不清楚,关起家门来,偶尔听得远处、更远处传来马蹄声,喊杀声。 渐渐地,马蹄声停了,喊杀声静了,不多时,豫王乃正统的消息,渐渐传到各家。 尘埃落定,这一夜,终于熬过去了。 晨间,冯夫人和薛瀚、薛铸与宋知雅回永国公府,带回来一个个好消息: 平安作为风暴中心的人物,万幸得玉慧相助,安稳无事。 薛镐腹部中了一剑,此时不易挪动,在皇城养伤,他醒着,一直说伤势不是大碍,养一阵也能好。 冯夫人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合该如此。 但秦老夫人到底老了,薛常安年纪轻,熬了这么一夜,都觉出几分倦怠,何况老太太。 所以,秦老夫人倒了。 薛静安接到信,赶紧与婆家说了声,便坐车回家,在二门口遇到从王府来的平安。 平安:“大姐姐。” 薛静安握住平安的手,道:“二妹妹。” 平安的手,也凉凉的。 屋内亮着蜡烛,冯夫人和薛瀚站在最前面,薛铸宋知雅在后,雪芝等老太太房里的丫鬟,都齐齐到了房中。 秦老夫人躺在床上,干枯的面上,一片苍白。 太医把脉后,摇摇头:“天寒,老太太坐镇一夜,等事情平息,心里紧绷的弦一松,反而……难以为继了。” 这根弦,不止是豫王归来,平定宫变,更是二孙女无恙,豫王继承大统,从此薛家不必再有顾虑。 只恐老太太了无牵挂。 太医又说:“先煎一副通气达顺的药,看看老太太能不能吃进嘴里,如果不能……” 这话很隐晦,基本就是让准备白事了。 薛瀚心中苦涩,辞旧迎新,薛家今后的富贵,才刚开了头,怎么老太太这时候就要走了呢。 “王妃娘娘和大姑娘来了。” 外头丫鬟报了声,家中众人回头,就看平安牵着薛静安的手,迈入屋中。 冯夫人和薛瀚后退了一步,平安上前,坐在祖母身旁。 平安轻声道:“祖母,我来看你了。” 秦老夫人没有应声。 冯夫人擦擦眼角,她想起平安和秦老夫人的缘分,心中一酸,道:“平安,今晚就住在这儿吧。” 至少,送老太太一程。 不多时,雪芝去煎药了,这么多人挤在正房也不是个事,除了冯夫人和平安外,其他人都到了怡德院侧房。 药好了,黑乎乎的汤水,看着就很苦,雪芝试着喂进老太太嘴里,两勺都从秦老夫人嘴里流出来。 平安接过雪芝的汤碗,她轻轻搅动药汁,道:“祖母,药苦。” “吃完,吃点甜的。” 她舀起一勺,送到秦老夫人嘴中,过了会儿,是吃下去了。 秦老夫人其实从不爱吃甜的。 她在朦胧之中,看到了孙女泛红的眼角,她一声声唤着她:祖母、祖母。 或许所有人在将死的时候,都会回顾这一生。 当年,秦老夫人嫁进薛家时候,薛家很乱。 因祖训在,薛家子孙不得从武,彼时薛家人口冗杂,郎君可以排到十几号,读书又读不好,整日游手好闲,好几房的郎君惹了人命官司,却嚣张跋扈,逍遥法外。 谈及薛家,世人皆道辱没了门楣。 她便联合丈夫,以雷厉手段,主持了分家割席,敦促丈夫更改陋习,又把儿子教成乙榜进士,才有后来薛家的稳定。 但是,年轻的时候过于严肃,年老的时候,也不会突然变成一个慈和的老太太。 她是薛家乃至小半个京城,人人敬仰的严肃的老太太,单独住在怡德院。 再后来,子孙不上进,但京城中人总会看在她面子上,去捧他们。 他们本也不是什么聪慧的人,背靠大树是好乘凉,但大树倒了呢? 所以,再往后,她愈发避世,如非除夕大节,不与子孙往来,不消耗自己一分人情,为孙辈做事。 反正她亲缘薄,她早已心如槁木,对此无所求。 这个想法,直到平安回来,被打破了。 她甚至回想起十几年前,冯夫人抱着小平安来到怡德院,小平安一落地,就哒哒哒地跑,冯夫人赶紧阻止:“嘘,别吵到老太太!” 而那时候的秦老夫人,早已看不下经书,只朝门口翘首。 看着看着,门外走进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十五岁小姑娘,手上抱着手炉,软声软气道:“祖母,我来吃饭。” 她盼来了她的亲缘。 何其有幸,在晚年的晚年,享了天伦之乐。 这两年,平安一声又一声:“祖母,读给我听。” “祖母,多吃点。” “祖母,我会回来的。” “祖母……” …… 秦老夫人其实从不爱吃甜的,她只是,舍不得小平安没有祖母。 她还想暗暗庇护她,高高地飞。 … 一碗汤药吃下去,秦老夫人的病情果然压下去了。 太医都很惊讶,转而欢喜:“好,再吃七日定能行,往后啊,要注意防寒保暖,再不能让老太太熬一夜了!” 平安轻轻握住祖母的手。 冯夫人无有不喜的:“菩萨保佑!” 薛瀚悄悄擦了下眼泪,薛静安和薛常安也各自抚平心口,这时候,似乎从天外,传来了一声:“咚——” “咚——” “咚——” “……” 薛家人皆抬头,薛瀚仔细数了数,九声。 万宣帝,殡天了。 第57章 … 兴华殿。 丧钟在角楼,九声钟响传到兴华殿,声音依然悠长,周公公与众多兴华殿伺候的奴婢,齐齐跪下,哭道:“陛下啊!” 一阵悲恸的哭声里,裴诠站在兴华殿外,他抬眸,往远处看去,神色冷淡而平静。 刘公公在裴诠身侧,心内唏嘘,方才万宣帝醒转,周公公本是欢喜,结果竟是回光返照。 万宣帝在最后的时刻,把豫王叫到殿内,其余宫人,包括心腹周公公,都只能在外侍立。 没有多久,万宣帝就驾崩了。 刘公公和周公公都不知道,万宣帝对裴诠交代了什么,会是继位、治国的事情吗?万宣帝勤勉,许是会说这些。 但从裴诠俊美阴沉的脸上,他们看不出任何讯息。 或许,一代皇帝的遗言,只有裴诠自己知道了。 … 皇帝丧仪实非小事,各家夫人在庚午宫变的余波后,才修整了一下,又纷纷进宫。 张皇后在早上就出宫祈福了,往后更没有回来的机会,于是,万宣帝的丧仪是元太妃与礼部,共同主持的。 除夕夜,元太妃在密道呆了一整晚,早上太子被抓到后,庞嬷嬷冒险出去瞧,遇到了元籍的亲兵,于是上午,元太妃就出来了。 此时,她在兴华殿,和裴诠一起,与礼部大臣商议治丧。 万宣帝庙号世宗,礼部拟定了几个谥号,礼部尚书捧着书卷躬身,恭敬道:“仁成、承正、仁正、明义、顺庆。” 裴诠低下眼眸,道:“仁正皇帝。” 定下谥号后,灰蒙蒙的天里,各家夫人也都到了皇宫,得由元太妃去操持。 元太妃看向自己儿子,她也有快一年没见过他。 虽然万宣帝名义上只是裴诠的长兄,他也需守二十七日国孝,他一袭白衣,墨眉黑眸里一派沉冷,浅淡的唇微微抿起,果真愈站到高处,愈不可测。 元太妃张张口,她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常,她对裴诠说得最多的是“论迹不论心”,万宣帝做得已足够了,迟了二十栽,裴诠继承大统,尚未登基,已灵前即位。 果然是还政先帝。 但过去,万宣帝袒护太子的行径,又无法磨灭,想必裴诠的内心,不会为这个年长四十余岁的兄长之死,感到悲伤。 元太妃闭上了嘴。 她待要离开时,裴诠声音带着点喑哑,叫住自己:“母妃。” 元太妃回头,裴诠说:“让王妃来偏殿。” … 平安刚入宫,刚拿到手帕,还没跪下,还没开始哭,庞嬷嬷就直接过来请她:“王妃娘娘,王爷请娘娘去偏殿哭灵。” 平安收起手帕和彩芝偷偷给她准备的水罐子,跟在庞嬷嬷身后。 哭灵、跪灵的众多命妇们,纷纷难掩讶色。 大盛传统,皇帝崩逝,朝廷命妇们要为皇帝哭一夜,而众所周知,哭灵跪灵非常累人。 显然,豫王殿下不想王妃受苦。 当然,她们不可能跳起来说豫王有违传统,那可是来日的皇上,况且殿门一关,只要豫王说王妃哭了跪了,便无可指摘。 只是,她们难免羡慕嫉妒,说句大逆不道的,换成她们夫君在那个位置,为了祖宗礼节,也会让她们跪上这一晚,以示心诚。 然而,豫王殿下竟这么心疼王妃,连这一点苦,都不肯让她受。 更有人想到,平安如今还只是王妃,豫王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专宠,若封为皇后,岂不是要被宠到天上去? 那些命妇们心里犯的嘀咕,平安并不清楚。 她迈入温暖的兴华殿偏殿,认出她和玉慧在这儿躲过,在明亮的烛台里,方看清楚,屋内都是博古架,放了许多书卷。 靠墙是一张大榻,铺着簇新的松绿地毡子,榻上安置一张矮几,点着一盏描金三色琉璃烛台。 裴诠正拨弄着琉璃罩子,光泽如星点,从他流畅俊逸的颌骨线,轻轻闪熠一过,却照不透他眼底的阴沉冷然。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眉间瞧不出喜怒,淡淡道:“过来。” 平安走过去,裴诠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到怀里。 他一只手捏住平安下颌,在明亮的灯光下,凑得很近,仔仔细细地看她。 早晨在荒山里,情况紧急,没法像这样看。 灯光下,女孩和去岁三月比,变化不大,她眉宇散去最后一丝稚气,娇媚动人,像悬挂在枝头上,一颗彻底成熟的果实。 还是京城养人。 他轻捏她脸颊,道:“胖了点。” 平安倚在他怀里,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 所有脏污,都躲不过她的干净。 裴诠目光轻动,他抬手,手指抚着她眼尾,问:“玉琴带你做了什么?” 平安想了好一会儿,说:“坐车,看房子。” 裴诠:“还有呢?” 平安:“房子很破。” 短短一日,裴诠已让人审讯过玉琴。 玉琴倒是没瞒着,她这么做,确实想让平安想起那些事,不过,在平安看来,都无关紧要,甚至不如“房子很破”。 裴诠心中微沉:“以前的事,不用理了。” 他自会让玉琴付出代价。 平安“唔”了声。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可能有一天突然记起来,可能还是记不起来,对她来说,不值得执着。 她看向桌子,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是那副她和万宣帝下过的象棋。 她看了好一会儿,眼底凝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裴诠抱着她,一边摆象棋。 他指尖一顿,忽的说:“他把象棋给我了。” 帝王生前心爱的物什,如无意外,都会随葬。 这个乡野来的皇帝,在最后的时刻,没有要裴诠勤谨克己,守仁君之道,他只是用槁木般的手,握了握裴诠的手。 然后,他用尽全部力气,交代道:“那副榆木象棋不必随葬,且送给你和王妃。” “你们都会下象棋,你媳妇下得很……咳咳,很好。” “别让它,乌掉了。” “乌”是乡间土话,便是蒙尘的意思。 可是蒙尘的,何止这一副象棋。 …… 当下,平安看着眼前的象棋,身后,裴诠的嗓音,含着刻骨的冷意:“纵是亲父子,都无情……” 纵是亲父子,都无情。所谓“胜似亲父子”,只是“胜似”。 话没有说完,平安忽的回过头,她花瓣般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 裴诠心下浅怔。 平安直直看着他,她温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裴诠蓦地收紧环着平安的手臂,他垂眸,将脸埋在她脖颈处,低声:“嗯。” 不说了。 屋外,命妇们哭声咿咿呜呜,诵经声空灵缥缈,屋内,平安的呼吸轻轻浅浅,气息清甜,绕在耳畔。 裴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知道,自己做梦了。 梦里的视角,比现在的矮了很多,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或许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天刚下过一场大雪,他面前,是晶莹的雪堆,他嫌玩雪手冷,只用鹿皮小靴,在雪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忽的抬头,万宣帝站在檐下看他,嘴角含笑。 那时候的老皇帝,还没有满头华发,虽然年近五十,但容貌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很多,那时候,周孝全的师父彭公公,也还没老得没法服侍人。 万宣帝笑着叫彭公公:“给王爷加一件衣裳吧。” 裴诠静静地看着他。 突的,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就像一滴水落在这幅画上,晕染开,叫人看不清男人眼底的慈爱。 而男人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告别。 裴诠知道,他要走了。 不,他已经走了。 忽的,梦里的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冰凉凉的手,牵了起来。 裴诠回过头,他先看到一顶蜻蜓点水垂双流苏婴帽,然后,一身鲜亮的银红袄子的女孩,映入他眼眸。 她双眼如黑葡萄般,又圆又黑又干净,脸颊白皙,又软又嫩,漂亮得像是年画里走出的小仙童。 只需一眼,裴诠就笃定,她是平安,是小平安。 小平安牵起他的两只手,放在唇前,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化成一团白雾。 一刹,两个人的手,都暖和了起来。 裴诠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或许是太用力,他从梦境里,忽的睁开眼睛,而怀中睡着的人儿,被他攥着双手,她无意识地低咛一声。 平安睡得很熟,脸颊泛红,鸦羽般的睫毛,在细腻的眼下揉开一片淡淡的阴影。 裴诠还清晰地记得,梦里的她,清晰到她睫毛翘起的模样,分毫毕现,就像拿她现下的容貌,缩小成小孩儿。 他目光一凝,是自己的臆想吗?还是她小时候,也长那样呢? 如果那时候就遇到她,他一定把她抱来自己屋内,好好地养。 他稍稍松开手,指端却又钻入她手心,和她十指相扣。 这才重新阖眼。 … 万宣帝的棺椁,在皇宫里的宗庙停了七日。 第七日,满城飘白,洋洋洒洒中,包括裴诠、八公主在内,稀薄的宗室子女,身着白衣,护送棺椁到城门外。 按大盛律,由礼部专人和服侍万宣帝的周公公等人,送去燕山皇陵下葬,前者回京述职,后者守皇陵。 又几日,裴诠带领文武百官,去皇家祭坛和宗庙祭拜,告天地,承大统,正式登基。 台上,裴诠头戴珍珠冕旒,身着龙纹衮服,腰束金镶玉龙纹带,他将三根香插进双耳香炉里,烟雾缭绕盘旋,上告祖宗,改元天成,即为天成元年。 仪制成,百官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豫王登基,封元太妃为元太后,封豫王妃为皇后,此乃毋庸置疑。 至于封后大典,裴诠看了下礼部挑选的时间,最近的吉日,是二月十一。 裴诠道:“改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微微冒汗,这样日子就有点紧了,遂回到:“陛下,二月初一好似……” 裴诠抬起眼眸,淡淡道:“不是吉日?” 那礼部侍郎蓦地回过神,也是自己傻了,陛下说要二月初一,那就只能是二月初一了! 他忙道:“是,是吉日。” 裴诠:“封后典礼就在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是,是。” 退出信阳宫,侍郎狠狠擦了一把汗,陛下比潜龙时候,威严还要更甚,那种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冷冽,当真不是文人能习惯的。 刘公公端着一盏君山银针茶,瞥了眼那侍郎,微微摇头。 要是这时候,还惯于拿陛下和做王爷时候比,来日定要吃亏的。 进了信阳宫,刘公公放下茶盏,束手站到旁边,裴诠正在批奏折,过了会儿,裴诠道:“还有什么事?” 刘公公道:“诏狱传话:庶人裴数整日以污秽语言,挑衅陛下……” 裴数正是废太子。 裴诠眼睛都没抬,朱笔继续在奏折上迅速落字。 刘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还咒骂了皇后娘娘。” 虽然封后大典还没举办,宫里已经一致改口,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后,就是平安。 裴诠笔端一顿,在奏折上点出一道墨渍,他的脸色沉下去:“让他说不出话。” 刘公公:“是。” 至于是割舌,服哑药,却有一种更合适的手段。 不多时,裴诠合起最后一封奏折,天色已暗。 他问:“裴婉如何?” 刘公公:“这么多日,都不肯交代。” 要刘公公说,玉琴嘴巴太严了,陛下想知道当初她做了什么,皇后娘娘才会忘记许多事,但玉琴宁可求死,也不肯说。 然而,陛下也是铁了心的。 便看裴诠站起身,道:“去诏狱。” 诏狱在宫外西郊,裴诠如今的身份,按理说,没那么好出宫,不过新旧朝交替之余,还算宽松,且禁卫统领等一干人,全是心腹,自不会宣扬。 诏狱深埋地下,潮湿阴暗,不比大理寺牢狱好哪里去,因为关押的是帝王厌恶之人,更脏,更乱。 玉琴在牢房里,脖子被锁在墙上,手和腿则双双绑起,这是防止她撞头自尽。 一阵脚步声近了,突的,她听到一声“陛下”。 她用力扭着脑袋,朝牢房外看出去。 是裴诠。 他果然登基了,一身明黄龙袍着身,眉目俊美无俦,气度却尤为华贵。 他好像天生就该穿这身衣袍,别说她那臃肿肥硕的父亲了,她的祖父和他比起来,都不太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李敬上前,撕下玉琴口上封条,随后,牢狱里所有人,都无声退下,四周只剩裴诠和玉琴。 玉琴一下明白裴诠的用意,她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裴诠找到的拐子,是里头最无关紧要的,而真正知情的都死了。 这是平安身上,只有她知道的事情,她偏不让他如愿,就算死也无妨。 裴诠却忽的道:“这里还挺安静。” 玉琴一愣,太子关得离她近,每天都可以隐隐听到他破口大骂的声音。 但今天没有了。 她饶有兴致地问:“割舌头,还是服哑药?” “听说有一种药,灌下后,就会忘记前尘所有,彻底变成一个愚人。”裴诠的语速不快,语气也不重,好像只是叙述一件事。 但是一刹那,玉琴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她冷笑:“这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李敬与一个侍卫,一人一边拖着一个臃肿的人,来到牢狱门口。 昏暗的光线里,废太子口歪眼斜,声力不足,勉强发出“嗬——嗬——”的声音。 李敬道:“陛下,废太子已忘记所有以前的事。” 这个“所有事”,包括吃饭、睡觉、说话,如新生儿般,也确实哑了。 废太子的模样,让玉琴心中的警钟长鸣,她道:“不,我们还是皇室宗室,皇祖母不会让你用这种药的!” 裴诠目光幽冷,淡淡道:“你们又算什么宗室。” 张太后自请去皇寺为大盛祈福,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保前东宫,他想怎么做,也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玉琴死死攥着手,她死都不怕,但是,裴诠知道她怕什么! 是了,她怕忘记。 她知道裴诠都不知道的平安的往事,这是她唯一比裴诠强的地方,但现在,裴诠冷漠的目光,仿佛在说:既然只有你知道,那就连你也忘了吧。 不,她不能忘掉,不然,她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什么?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李敬拿来一碗药,有人捏开玉琴的嘴,玉琴尖叫:“啊啊啊滚开!我不喝!啊啊啊啊啊!” 裴诠俯视着她,道:“现在,想说以前的事了么?” 李敬等人带着废太子退下,玉琴因为刚刚挣扎,被卡在圈子里,她梗着脖子,过了会儿,声音嘶哑说:“十二年前,上元节那天,我看到拐子想把小平安丢回公府。” “我把小平安买下来了,但是,平安想回家,她总想回家,我当着她的面,杀了一只我送给她的兔子,剥了它的皮,割了它的筋脉,剔了它的肉,她还是,想要回家。” 裴诠平静地看着她。 玉琴:“祖父的人也开始摸排,我藏不住她了。” “我让拐子把她送出京城,当然,那个拐子偷拿了布老虎,反过来要挟我,真是贱人,早知道……” 裴诠端起药碗,又放下,发出不大的“咔”的一声。 这一声传到玉琴耳里,玉琴却倏地像被掐住脖子,她声音一收,明白裴诠只想听和平安有关的。 她身体抖了一下,才继续说:“光送出京城还不够,我想让她暂时忘记我,等以后风波平息了,我再把她接回来。” “但是,怎样才能让平安忘记我?” “我找了熟悉这门生意的拐子,拐子说:打她。只要每次问她,她都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就打。” “把她打得,再也不敢记得,就行了。” “可是,我舍不得。” 玉琴陷入回忆里,说得动情,竟落下眼泪:“她生得那么可爱漂亮,声音那么甜,我怎么舍得打她呢?” “我选了一个好一点的办法,饿她。” “她若记得家,就把她饿得只记得食物,让她和别的被拐的小孩一起抢食物。” “好可怜的小平安,一开始都抢不过别人,她只能每天挨饿,按着肚子睡觉,偷偷拽草根吃,只有说自己忘了一切,才能吃到一口馒头。” “这个办法比打要慢,终于饿到四年后,她忘记了一切。” 墙壁上插着火把,裴诠影子落在地上,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 玉琴越说越恨:“我等了四年!可是在杀了那些拐子后,我本应该把平安接回来养的,平安竟然走丢了!” 她远在京城,根本没法去皖南查看情况,派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 直到薛家大张旗鼓地办洗尘宴,那天玉琴穿戴整齐,去了那场宴席,她看到了平安。 平安确实不认得她了。 但平安会对玉慧说:“你在家,也这么对你的姐姐、妹妹吗?” 玉琴就知道,平安虽然忘记了九岁前的事,可是,平安还是平安。 玉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道:“要不是那个张家,我早就把平安接回来了,你呢?你比我晚遇到平安,你只是个侥幸。” 裴诠侧过身,拉了下铃,不一会儿,李敬几人返回。 裴诠:“喂她喝下。” 玉琴瞪大眼睛,用力挣身上绳子,尖叫:“你出尔反尔!” 李敬把汤药往她嘴里灌,她从缝隙里,瞧见了裴诠的眼神,他看她毫无情绪波动,甚至,与看死人无异。 可是,他知道她不怕死,所以,他要她生不如死。 玉琴被灌下了汤药后,她咳嗽几声,迷迷糊糊中,便听李敬对说:“陛下,一副药管用一日。” 裴诠:“一日后,让她清醒一个时辰,再灌,如此反复。” “灌到她忘记,今日之前的所有事。” 之后每一个时辰,足够杀死玉琴,因为她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忘了一日,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再逃不脱这个折磨。 玉琴手指抠进土地,五指崩裂,鲜血淋淋,她不甘心地嘶吼:“你以为,你以为你算什么,你要事无巨细,都要管她?” “裴诠,平安身边有那么多人,你不会如愿的,你不会呃,如呃,愿——” 很快,玉琴神情和废太子一般,涣散了。 裴诠冷冷地看着她,道:“割了她舌头。” 李敬:“是。” 这只是开始,今后,她会成为一个求死不得的活死人。 … 裴诠登基了,但还没行封后大典,平安暂时住在青璃宫,那儿离信阳宫也就一个甬道的距离。 他没有延用万宣帝的兴华殿和景阳宫,如今他在兴翊殿见外臣,信阳宫是御书房,住青璃宫,等封后大典后,自会和平安一起住在新修葺的来凤宫。 回到青璃宫,天已经很晚了,平安果然睡着了,被褥都是从王府静幽轩拿来的,她卷着睡成一团,睡得十分乖巧。 裴诠躺在平安身侧,目光描摹着她。 最开始见平安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女,身姿显得有些单薄轻盈,即使张家用六年的时间把她养大,还是能见她小时候的瘦弱。 他摁摁她的脸颊,心想,那时候,是不是连脸颊都没有肉了。 还好,被细心养回来了。 突的,裴诠脑海里,浮现玉琴后面嘶哑发狂的声音——平安身边,有那么多人,他不会如愿。 他目光一沉,眼底浮起一点点血色,看来对玉琴的刑罚,还是轻了。 平安眼皮动了动,有起来的迹象,他看着她,眼底郁色默默消散。 果然,平安睁开眼睛,瞧见裴诠,她迷迷糊糊地说:“王爷,我好像记起以前,一点点。” 裴诠一愣。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凝住,他不想她记起来,那些不愉快。 他拨开她耳后一缕头发,低声问:“记起什么了?” 平安含着困意,软软地说:“糖葫芦,甜。” 他鼻间轻缓了一息,心跳也慢慢平稳。 说完这两句,平安“咦”了声,她好似这才发觉,这不是梦境,她起来,把被子让出去。 裴诠刚进了暖和的被窝,平安就滚到他怀里,脑袋往他心口蹭了蹭,分享温度。 天气冷,彩芝给她抹上桂花润肤膏,肤若凝脂光滑,香香软软,仿佛咬一口,便唇齿留香。 裴诠抿了抿唇,呼吸重了几分,按住她,道:“还在孝期。” 平安眨了两下眼睛,忽的耳尖微红,她钻出裴诠的怀抱,扯扯被子:“我,抱被子。” 裴诠怀里忽的一空:“……” 他直接将她拉了回来,把她隔着被子,连同被子一同抱在怀里。 平安塞在被子里,钻出脑袋,问:“不冷吗。” 裴诠低声:“热。” 出了孝,就是封后大典了,二月初一,去年大婚,也是二月初一。 他的小平安,长大了。 第58章 … 天成元年初春,冬寒褪得早,一月下旬下了本年最后一场雪,眼看着,就要进入二月。 二月头件大事,就是封后大典,新帝每日过问,可谓重视。 礼部各级衙署紧锣密鼓,从早忙到晚,生怕出一点差错,失了帝心。 新后和张太后当年不一样,当年张太后上京,基本没亲眷,新后有一家子兄弟姊妹,封后大典中,礼仪不可慢待。 于是,礼部龚尚书携宫人,亲自登薛家的门。 要龚尚书说,薛家真是有福之家:秦老太君身子弱,不久前听说要不好,却挨过冬天,迎来新的一年;薛瀚一跃成为国丈,依然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薛家后生本以为没一个出息的,如今薛二跻身禁卫军统领,姑娘们也争气,作风正,腰杆子硬,更别说出了个皇后娘娘。 薛家富贵,可再延三代。 龚尚书看看薛家,再对比自家的糟心事,从前可以拿“京城中世家都如此”来自我宽慰,如今有个薛家,却不能了。 当天,薛家关起家门,冯夫人把各管事、小厮、丫鬟通通叫来,因封后大典在即,仆役们与有荣焉,满脸春风。 冯夫人坐在上首,盯着他们,拉下脸道:“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咱家的身份,不一样了。” “但是在外面,薛家代表皇后娘娘的脸面,你们任何人绝不能打着娘娘的名号,嚣张跋扈、强占田地、欺男霸女。” “若有人敢这么做,不怪我和老爷不讲情面,扭送官府是小事,掉了命才不值当。” 一顿敲打,本有些心飘了的人,连忙低下头,喏喏。 冯夫人又说:“你们相互盯着,谁敢这么做,只管来揭发,一旦查到如实,揭发者赏一百两。” 一百两!众人心中一震,又应:“是。” 约束完仆役,冯夫人又发银子庆贺,如此恩威并施,薛铸媳妇宋知雅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同薛铸提起。 薛铸感慨:“原来是这种时候,才该要低调谦虚。” 自然,薛铸要学的还有许多,如今他家飞黄腾达,原先新山书院的同窗纷纷邀他,他闭门不见,只说要读书,省得被做局。 诚如冯夫人所言,平安既成了皇后,薛家是要做平安的倚仗,不能反拖累她。 林家那边,薛静安也一样警醒丫鬟,勿要张狂。 林家夫人高兴,不止因为林家站对了队伍,还因为薛静安。 她叮嘱林政:“你媳妇是个正派的,当时逆党要抓你岳母,是你媳妇站出来担事。所以,一切按你媳妇步调准没错。” 二月里,除了封后大典,薛常安也要成婚了。 元籍是很不错,但因前头那两回,她心里总是不踏实,托人送去她绣的青竹纹手帕,也算一个小小试探。 没多久,红叶空着手回来,道:“元大爷说,他不用手帕的。” 薛常安:“那手帕呢。” 红叶一愣:“对啊,怎么不还给我们?该不会被他丢了吧?” 薛常安:“……” … 却说元籍按旬进宫,给元太后请安,元太后问他婚礼,元籍道:“托姑母牵线,姨母操办,都筹备好了。” 端茶的宫女悄悄瞧元籍。 新帝俊美非常,但对宫女们不假辞色,经伏锦提醒,多少宫女断了那条心,而元籍是元太后的侄儿,也生得高大英气,因有从龙之功,接管了京畿三卫,前途无量。 那宫女一不留神,茶水溅到元籍袖子上。 庞嬷嬷不快,斥那宫女:“这般粗手粗脚,还不去拿帕子?” 元籍:“不妨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青竹纹手帕,展开,擦擦袖子,又好好地收了起来。 封后大典在即,元太后要协理六宫,元籍没有多待,他离开后,元太后想了想,还是让人去请平安来议事。 等待的时候,她抬手,按按太阳穴,对庞嬷嬷道:“新帝登基,新朝刚立,我许久没清闲过了。” 庞嬷嬷笑道:“娘娘辛劳。” 其实,庞嬷嬷最知道,元太后就是甜中抱怨。 过去那是没办法,她们主仆身份尴尬,行事甚是低调,只能选择伴青灯古佛,却不代表真打算一辈子这样。 如今新朝焕新,元太后管后宫,别提有多兴奋。 自然,这也是皇帝默许,皇后娘娘也没有揽权的野望,全了元太后的心,是各取所需。 不多时,外头丫鬟来报:“皇后娘娘到。” 平安跨入宫中,她一身蹙金彩绣百鸟裙裳,眉眼昳丽,双眸如一泓泉水,纯澈清晰。 元太后见过她婚前与豫王妃的时候,依然惊于她的光彩,撇开旁的不说,儿媳妇长得这般好,养眼又舒心。 见过礼,元太后赐座,与平安讲起大典的冠服:“明日的冠服,要穿玉腰带。” 按礼制,皇后冠服有两种腰带,一种碧玉,一种镶金,这二者都贵气,但玉多了一个“重”字,所谓“贵重”兼得,皇家行事从来如此。 元太后年轻时无缘封后,因此,让她办大典,她定要尽善尽美。 所以,玉带重,是没办法的,只好提前知会平安。 平安点头,没有反对。 许是平安听得太认真,元太后忍不住多说了点:“这般配下来,明日的冠服,会很重,你得做好准备。” 平安缓声说:“臣妾知道了。” 元太后一愣,这一声“臣妾”,无端把平安自己叫老了十岁,总觉着她和这两个字,不太合适。 不由的,元太后道:“没有旁人,称‘我’就是。” 平安大大方方道:“好。” 元太后说完,心内也犯嘀咕,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儿媳归儿媳,客客气气的就行,如今这么说,倒亲昵过头了。 罢了,话是自己说的,收不回的。 没有旁的事,元太后想请平安回去,庞嬷嬷却说:“娘娘,小厨房上做了石榴糕,可要请皇后娘娘品尝?” 听到“石榴糕”三字,平安抬眸,水亮亮的眼眸,看着元太后。 她很喜欢吃石榴糕。 元太后不至于不给她吃,笑了笑:“去端来给皇后。” 宫女端起两碟石榴糕,元太后和平安各一碟,平安捻起一块,一口口地咬。 甜滋滋的,糯香十足,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吃得真香。 元太后一直看着,庞嬷嬷对元太后说:“小厨房里,还有莲子饼、芙蓉糕、奶皮酥、梅花糕,要不,都给娘娘试试?” 元太后如今身份不一般,小厨房里,不会只备石榴糕,其余的,平安还没吃过。 听到这一连串糕点,她又朝元太后看去。 元太后心想,到底是孩子口味,她吩咐:“都端上来。” 不多时,那热气腾腾的糕点端上来,平安拿起奶皮酥,怕碎屑掉落,她一手接着,一边认真吃起来。 元太后越看越香,她心神一松,对平安说:“试试芙蓉糕。” 平安拿起芙蓉糕。 元太后:“试试梅花糕。” 平安拿起梅花糕。 …… 不知不觉间,等元太后反应过来时,平安已经吃了几碟子糕点,她低头,轻轻捂了下肚子:“我饱了。” 元太后:“……” 正这时,外头太监报到:“皇上吉祥。” 到了传午膳时候,裴诠在青璃宫没见到人,来接平安回去。 甫一走进太寿宫正殿,他嗅到一股甜腻的糕饼香气,他看了眼平安位子旁的桌子,空了四个碟子,一碟糕饼至少会放四个。 再看平安,她双手捧着一杯茶水润喉,两眼茫然,一副吃饱后放空的样子。 看到裴诠,她站起来,轻轻地:“嗝。” 元太后:“咳咳。” 裴诠眉头微蹙,语气难得微沉,道:“母后,日后莫要让皇后饭前吃这么多。” 元太后应道:“好。” 帝后离开后,元太后嗅着空气中的糕点香气,还没缓过来。 她有几分无地自容,自己亲眼看着这孩子吃的,看她吃得香,就投喂上瘾了,只怕她中午没法吃好。 许是自己没做好,元太后不由一直想着平安。 其实平安吃得再多,她力气也没那么大,元太后明白这点,才会反复强调,明日冠服贵重。 虽然自己事先和她打过招呼,可这孩子,太实诚,不会耍滑,真让她绑着一条重重的玉带一整天,可不把她压坏了? 再者,元太后读了那么多年佛经,脸面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若不舒服,这脸面也是累赘,所以,镶金腰带已经够了。 于是,她叫庞嬷嬷:“那皇后冠服玉腰带,换成镶金的。” 庞嬷嬷忍着笑,应了声:“是。” 实则打一开始,她就猜太后娘娘终究心疼着皇后,不忍心用过重的腰带。 只是,太后娘娘至今自己都没发觉。 因为在久居深宫二十年,身边往来都是老面孔,太后娘娘对如何建立一段新的情谊,都迟钝了。 … 另一边,裴诠把平安带回青璃宫。 他总觉得平安吃多了,但这时候让她再吃午膳,她也会吃一点。 以前他以为是平安喜欢吃东西,如今哪能不明白,这是她小时候那四年被饿狠了,现下是有多少,吃多少。 她对饱的感知,很慢,平时她吃饭慢,倒也没关系,就怕她吃喜欢的糕点,没个节制。 午膳自是不吃了,裴诠紧紧抿着唇,屏退左右。 思考着传不传太医,他把平安抱到腿上,一只手轻揉平安的肚子,问:“什么感觉?” 平安轻轻扭了下腰,缓缓的,她脸颊漫出一缕粉。 似有几分难为情,她附在他耳侧,轻声:“你在摸我的感觉。” 裴诠:“……” 他忽的松开唇,掐住她柔软的细腰,捏了一下,道:“现在呢。” 平安摇摇头。 她才不说呢。 第59章 平安好似不会拒绝人。 其实不然,是她性子里有种软绵绵,推她一下,她才动一下,才显得她好像一直顺从,不曾拒绝。 当然,迄今为止,她拒绝裴诠的几次,全是感到羞。 对她而言,羞赧是一口薄薄的甜酒,初尝滋味浅甜,不过后劲很大,令人晕晕乎乎,若踩在白云上,又泡在温泉里。 就算过去很久,依然会循着缝隙,让她时不时回想起来。 看她想从自己身上下去,裴诠便不强要她说了,养她的羞意,是一种很有乐趣的事,因为,这是独属于他的。 他托着她的腰,让她坐好,便说:“来看书。” 打开的是奏折。 平安一开始还跟着认真看了会儿,不过,她本来就吃饱了,那百官向新帝递的奏折,也是竭尽展示文采,文绉绉得很。 没一会儿,她就把裴诠当成树枝似的,靠着睡着了。 彩芝端着茶盏进屋时,午后日光熔金,轻镀年轻的皇帝的肩上,勾出他俊挺的身形,他抱着闭着眼睛的皇后,神色冷淡地翻奏折。 那只环着平安的手,却抬起来,遮在她眼前,挡住那耀目的日光。 … 彩芝、青莲等人,本不是宫女,也过了入宫的年纪,不过,她们破格入宫照顾平安两年。 两年后,是留下还是出宫,再做安排。 虽说这不符合宫规,不过新帝后宫空着,元太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不会有哪个不识趣的指指点点。 而原先带去王府的陪房,继续打点裴诠和平安的产业。 一切就绪,二月初一的清晨,延续前几日的好天气,天刚露出鱼肚白,便叫人觉出不久后日光大盛的温暖。 依大盛仪制,宫中大庆歌乐起,箫鼓声中,内侍总领刘公公在前,女官在后,各举节、册、宝。 他们从宫门口,一路走到青璃宫,叩拜过后,平安道了声:“起。” 宣册女官是彩芝,她举着册,走到前头:“请皇后授予。” 头冠太重,平安学着裴诠颔首:“授册彩芝。” 宣宝女官则是千锦,她与伏锦是同进王府的宫女,不过她行事稳重,不爱揽权争利,进宫后,伏锦被调出青璃宫,换了她上来。 千锦捧着宝,同彩芝一样,跪于右。 授完册、宝,彩芝千锦捧着册、宝,青莲几人扶着平安,登上五宝祥云彩舆,刘公公持节,去皇家宗庙。 裴诠在那,身后,是同样着公服的六部九寺大臣与各国使节。 裴诠穿着冕服,眉目浓黑俊美,浅淡的唇像是精心镌刻的玉雕,然而周身威势赫赫,冷冽可怖,令人不敢妄加窥视。 他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彩舆,不动声色。 平安扶着青莲的手出舆,只看她戴着金色累丝衔珠凤冠,一身彩绣百鸟朝凤礼服,腰系镶金腰带,将她身姿收束得袅娜娉婷,亭亭净植。 和一年前大婚比,她高了一点,面容更细腻漂亮,双眸明澈,朱唇如樱,踩着锦杌下彩舆时,倒像是彩舆把天上白玉京的仙子,接下了凡间,来了尘世。 那观礼的众多大臣,或多或少有听家中夫人、姊妹提过薛皇后的样貌,那是打前她两年回京,就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他们到底是外男,就算秋狩偶然一瞥,也不好傻愣愣地看,直到今日,方是既震惊,又心生艳羡,暗道薛家跟张家,真是会养女孩儿。 当然,最是幸运还是皇家,幸得仁正皇帝慧眼,早早替陛下定下了薛皇后。 袖子下,裴诠缓缓摩挲指端,本该等平安走来的,他却迈开步伐,走到平安面前,挡住她的身形。 见新帝动作,众多大臣都成人精了,忙也眼观鼻鼻观心。 接着,裴诠率皇后进宗庙,跪拜裴诠生父毓敬皇帝,与万宣帝仁正皇帝的几筵,进香行礼。 谒庙结束,便来到来凤宫,拜见元太后,元太后赏,平安谢恩。 来凤宫自此便是新后的居所,与青璃宫、信阳宫同成品字格局,来凤宫是主宫,平安在此受贺仪。 先见薛家女眷,秦老夫人、冯夫人着诰命服,薛静安虽不是诰命夫人,但因是平安姊妹,得封夫人,薛常安未出嫁,平安长嫂也不是诰命,便着华服,几人拜见平安。 秦老夫人前阵身子骨不好,拜见礼仪一应免去,她抬起眼睛,细细看着平安,从来严肃的眉宇,充盈了慰藉。 薛家人很快被请到座上,接下来一一见过各家夫人,筵席开,笙歌响,这一整日的盛典,直到酉时,宫门落钥前,方平息。 平安送秦老夫人和冯夫人到来凤宫门口,这不太符合仪制,秦老夫人问了声:“娘娘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平安慢慢道:“有东西,给祖母、母亲、姊妹。” 青莲会意,端来福禄纹雕花托盘,上置一块宫牌,这和薛家目前持的普通宫牌不太一样,上头雕刻的是龙凤双纹。 那普通宫牌是若要进宫,则递给宫中,待皇后批复,她们作为女眷才能进宫。 而这龙凤双纹宫牌,则是公主郡主之类的皇家贵胄,方可以持有,代表可以随时进出。 除了秦老夫人,其余几人难掩惊讶。 平安说:“陛下说,可以来玩。” 裴诠到底有没有说过这种话,还有待考据,不过,这样的宫牌,着实是为薛家特批的。 可见帝后对薛家的重视。 回去的路上,冯夫人忍到了马车上,终于得以用袖子擦眼泪,那高高的宫墙,原来只要有心,便也不高了。 … 大典结束,来凤宫内,青莲往三足双耳螭首香炉里,添了一小勺沉香,袅袅余烟,朝四处散去。 便看正殿内,摆着一架梨花木葡萄缠枝拔步床,挂着玫红色床帐,左边靠窗安置一条长榻,右边是螺钿梳妆台。 和在豫王府静幽轩,布局差别并不大,那只白兔子则养在了偏殿。 平安散着头发,坐在妆镜前,她一头如瀑黑发,柔顺光亮,彩芝梳了会儿,绕成一股,放在她身前,再给平安捏捏肩膀。 这种大典上的端庄,都是靠重压出来的。 不一会儿,彩芝松了手。 平安在镜子里看到裴诠,他也洗漱过,换了身衣裳,眉宇沾着水汽,不像盛装时那样凶巴巴。 裴诠俯身将平安打横抱起来。 彩芝千锦等人,束手低头默默退下。 平安乖乖地搂住裴诠脖颈,靠着他,他将她轻搁在床上,自己也躺下,她习惯地往他怀里钻,用柔嫩的额头,蹭蹭他肩膀衣裳。 光滑的布料,揉出了一道道褶痕。 裴诠低垂眼睫,幽微灯火里,他的目光不是那么清晰。 迟了一年,他却从不后悔,自然,越到这种时候,他越不急,甚至,慢条斯理。 平安抬眼,对上裴诠的目光,她眼底酝着一层淡淡干净的水泽,小声说:“你是皇帝,我是皇后了。” 这阵子,她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偶尔,还是会叫裴诠“王爷”。 那时候裴诠听了,也不纠正。 到现在,他才问:“那叫我什么?” 平安:“皇上。” 裴诠的手指,摸着她莹润的耳垂,道:“不太对。” 平安想了一下,又说:“陛下。” 裴诠:“也不太对。” 这就有点为难平安了,她皱了下鼻尖,裴诠捏住她鼻子,道:“不久前,你才叫过我。” 平安明白了,她从善如流,咬着字,轻声细语:“裴诠。” 这回,裴诠低声:“嗯。” 以他如今的身份,这世上,无人敢唤他名讳,但是,她除外。 他大掌缚住她的腰肢,将她贴着自己,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细腻的水声后,密如雨丝的吻,落到她面上,脖颈。 手指探入她的衣襟,解开。 平安被亲得很舒服,他的体温烘着她,脸颊不自觉也热了起来。 他的吻突的一顿,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意味:“以后,就我们两个生活在这里,害怕吗。” 平安摇摇头,咕哝了一声:“有太后娘娘。” 裴诠:“不让她见你。” 这次,平安一下找到关节,有些高兴:“那我去见她。” 裴诠:“……” 真是遭人稀罕。宫外那么多人疼她,如今,又要加一个。 今日那镶金腰带,裴诠若没记错,本来是碧玉腰带的。 他压了压唇角,特意放轻呼吸,抑住沉浮不定的心口。 不过,他也有自己能掌控的事。 裴诠从袖子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条纯白手帕,还有一条红色发带。 平安从皖南带来京城的发带,现在收在妆奁里收藏,裴诠拿的这一条,是以前平安为了换回她的发带,给裴诠买的。 她“咦”了声,有点怀念,但很快,她眼前陷入一片暗色。 他拿它绑住平安的眼睛。 平安以为是游戏,她觉得有趣,手朝半空抓了一下:“看不见了。” 裴诠握住她的手,往她头上一按,气息一沉,哄道:“那就不看。” 平安:“好吧。” 裴诠仔细看她。 玫红色的床帐,透过的烛光,都带着点粉意,比他在边疆的所有梦境,都朦胧,还美好。 此时,床上女子乌发如云,衣襟微敞,昏色里,她脖颈到肩膀,霜雪般的肌肤,莹莹如玉,白得似是会发亮。 而她面颊酡红,唇色红润,因为亲吻,泛着水光,他早试过了,这熟透了的果子,一吮就甜。 那双最干净,最清澈的眼睛,被她送给他的发带,遮住了。 隔着发带,他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牵着她的手,在她手臂上的红色胎记上,落下一吻。 再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温柔,又缱绻。 平安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听得很清楚,一些窸窣声,屋中烛火燃到一半,发出很细的“哔啵”一声,与一些水渍声。 直到这里,都是熟悉的,往后,却陌生了。 平安抬起手,想要摘下发带,很快,她那只手被他大手钳住。 她听到他的呼吸,微微地喘:“乖一点。” 人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清晰,渐渐的,触觉也敏锐,连他落在自己耳后的呼吸,都变得燎原似的烫。 她扶住裴诠的胳膊,他胳膊绷得很紧。 上面有裴诠在战场上受的伤,在光滑漂亮的皮肤上,虬结成一道道交错的,凸起的瘢痕,像经络。 因为看不见,所以感知,会联想起来。 烫手似的,她赶紧松开。 可是,在一片黑暗里,她没有任何支点,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再扶住他的手臂。 他的气息,愈发的沉重,也停了下来。 平安从无边无际里,找回一个支点:“我……”她缓了下,“我,我想看。” 看到了,比什么都看不到好。 裴诠的额角,一滴汗珠轻轻落下,砸在他长睫上,掩去他眼底浓稠的晦暗。 他抚着她的头发,不回应她的需求,只是描述他看到的:“我是晒黑了,但你,依然很白。” 平安脚趾轻蜷。 裴诠:“你的脸很红,你的汗,也很多。” 平安摇摇头,鬓发乱了。 他手指把她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刮了下她脖颈细密的汗珠,尝了一口。 又低头,吻住她。 平安眼前的发带,已经被泪水润湿,她咬咬唇,软声道:“裴诠,我想看。” 看到了,就不会这么羞耻,了吧。 裴诠一顿。 她软甜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撒娇:“裴诠、裴诠。” 裴诠沉默着,忽的,他抱起她。 平安赶紧扶住他的肩膀,她蓦地睁大眼睛,发带终于脱落了,她也终于看到了他。 他正抿着唇,漆黑的眼底里,一道锐利的光泽,忽明忽灭,那是疯狂生长的占有欲。 但是别的,她没能看到,因为他摁住她下颌,衔住她的唇,把她亲得喘不过气。 … 二月初,在这个干燥的晴夜里,有一场漫长的,而又令人战栗的春雨赴约。 零零落落,浇湿了一地花瓣。 第60章 这晚上,叫了三回水。 彩芝值夜,平时大抵一次、两次,她以为皇上并非重欲之人,今天叫到第三次时,她还愣了愣。 她现在还想,或许是今日封后,且皇上在边疆多月,多了一次,却也寻常。 只是,娘娘好像哭了。 … 温热的床帐里,平安趴在床上,她咬着被子一角,低低抽泣,被欺负狠了,磨得受不住,又没办法摆脱,只好啪嗒啪嗒地落泪。 好不可怜可爱,惹人心疼。 裴诠眼角眉梢含着一缕慵懒,他慢慢擦掉她的泪,低声道:“好了。” 平安无力地推推他的手,他说了好多次“好了”,没一次真好。 不过这回,裴诠是真好了。 他连她带被子卷成小甜卷,便抱了起来。 平安缓缓抬起上眼睑,偷偷瞧他。 裴诠:“洗一下。” 来凤宫的布置,与静幽轩差别不大,连浴池也是,甚至来凤宫的浴池要更大,甫一踏入,氤氲水汽,雾霭腾腾,恍若来到仙界。 平安泡进热水,裴诠也跟着进来,他得扶着她,她现在娇得很,一个不慎可能就要跌进水里。 看着她小脸殷红,裴诠拿起一块布巾,帮她洗了起来。 平安也觉得浑身黏腻,洗洗是好的。 她靠在裴诠身上,抬了抬柔软无力的手,忽的,小声问:“怎么和画里全一样了?” 平安不是不懂,那些避火图里,画得很清楚,不过以前,裴诠都适可而止。 直到今天,原先这句话应该在个把时辰前,就得在床帐里问了,但她那时脑海乱成一锅浆糊。 裴诠擦着她的肚子:“不好吗?” 平安的目光,犹如水上晃荡的波纹,闪烁游移一瞬。 比起已经以前那种欢愉,被裴诠的气息深深浸染的感觉,让人失控,顾此失彼。 她扑闪着睫毛,没有回答。 裴诠喉中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他倒是做了回好人,没有继续欺负她,只是替她说:“那就是好。” 平安:“啊。” 裴诠垂眸,若有所思,又说:“因为,你喜欢力气大的。” 是能把她顶起来的劲儿。 平安感觉整个人都烫得不行,她闭上眼睛,靠在他肩膀上装睡。 她以后,再也不说他力气大了。 … 和去年的二月初一不同,这回裴诠不是那个从没伺候过人的王公贵族,他好好地,仔细地给平安清理检查。 到底肿了,上了点药。 只是,指尖擦过她肌肤一瞬,都犹如火石相撞,噼里啪啦的火花。 烧得人慌。 裴诠喉结轻轻一动,见她困倦得睁不开眼,他亲了亲她,终究没再做什么。 回到房中,他找出那方皱巴巴的白色手帕,上面点染了新鲜的,赤红。 去年那方他划破手指染血的手帕,给了元太后,而如今这方手帕,是他的,只属于他。 他披着衣裳,打开一个暗盒,里面有两捆绑在一起的黑发。 将手帕放进去,锁了起来。 …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巳时。 外头天色大亮,干燥又温暖,平安似有所感,慢慢睁开眼睛。 今天还要见太后,她爬了起来。 一旁,裴诠把她按下去:“让人去跟太后说了,中午再去。” 能继续睡觉,平安当然开心,眉眼弯弯:“哦。” 裴诠看着她,她红唇娇润,还有一点红肿,偏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昨晚哭得多可怜,现在又水盈盈地望着他。 他从床上起来,放下奏折,在一旁洗漱架的铜盆里,好好洗过手,拿起一罐药膏。 药,还是得上的。 …… … 如今的后宫,是大盛开国以来,最简单的。 万宣帝的妃嫔不算多,不超过五个手指头,先帝的妃嫔多一点,但大部分已老死病死,留到现在的,只那么几人。 剩下有位份的太妃娘娘们偏居一隅,不问世事。 公主只有一位今年刚满十五的八公主,去年已出宫建府,等三年后出孝,招驸马。 于是,宫里的主子,也就帝后与太后。 元太后熬了二十年才有今天,她原先在佛法里,寻求慰藉,如今掌管六宫,忙得不亦乐乎,也就放下佛法,吃起肉菜。 这般能灵活变通之人,骨子里不是个规矩森严的,不然,也不会脱口让平安自称“我”。 因此在今早,来凤宫来人,道是帝后还没备好,要等午膳时候再过来,她没怎么不悦。 只是,想也知道,应是皇后起不来。 元太后说:“虽说睡过头是不该,不过,皇后年纪小,觉多也正常。” 庞嬷嬷心想,元太后在十七岁这个年纪,已经进宫,夙兴夜寐。 那时候的后宫,虽然人很多,但明争暗斗,没一刻安宁,如今人少了,帝后来问好吃饭,竟像是一家子,也没那么大规矩。 元太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且封后大典刚过,因此,还没想过给后宫加新人。 不过太后不急,有人急了,自是朝中大臣。 暂不说里头的利益纠葛,他们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子嗣匮乏,会再度动摇大盛根基。 废太子裴数与陛下之争,也是因废太子无所出,而这三十年,皇家子嗣着实稀薄,须得开枝散叶。 当然,从潜邸时期,帝后关系就非比寻常,听说皇帝在边疆那一年,写给皇后的信,又多又厚。 他们多少人,都没资格收皇帝的亲笔信。 加之皇帝十分年轻,掌管三军,手段强势,非万宣帝那般仁厚,所以就算利益再诱人,礼部老臣们再想进谏,也得先掂量掂量,这个时候好不好开口。 谁也不想因这种事,得罪新帝。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家中夫人,进宫试探一下。 二月初七,薛家办喜事,薛三姑娘成亲。 朝廷官员想往后宫塞人,本质会侵害薛家的利益,谁也没傻得去知会薛家,正好这日,薛家繁忙,不会注意到一些动向。 于是,礼部龚尚书夫人乔夫人,朝宫里递宫牌。 不多时,那内侍回绝:“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劳夫人请回。” 这一听就是推脱,乔夫人心内嘀咕,该不会猜到她的目的,下她的威风吧? 虽说皇后在薛家当二姑娘时,乔夫人知道她是个厚道的,但皇后如今身边的宫女嬷嬷,听说都是皇帝筛过的。 那些宫人,一个个嘴巴很严,忠心耿耿,为了主子,定不愿让后宫在这时候进新人。 想到这层,乔夫人难免懊恼,看来下次不能找皇后娘娘了。 … 薛家。 不比从前,如今薛家办宴,是门庭若市,宾客往来,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薛镐娶媳妇,而不是薛常安出嫁。 薛镐也终于养好了身体。 他在宫变时候受了重伤,被勒令静养,如今一个多月,他被圈在家里都快发霉了,趁着妹妹大喜,他要去找张大壮散心,了解禁卫军如今的情况。 他不在的时候,是张大壮暂管禁卫军。 意外的是,小片刻后,张大壮找来亲兵打发他,那亲兵带话:“我家将军今日有要事,改日再聚。” 薛镐:“什么要事?” 亲兵挠挠头:“他没跟我说。” 薛镐打发了人,他也不扫兴,毕竟今日是三妹妹出嫁,他站在廊下揣着手,不由想起二妹妹出嫁那日,心中感慨。 不知道平安在宫里,现在怎么样。 那张大壮亲兵回去后,问蹲守永安街后巷墙角的张大壮:“将军,咱们为啥不跟薛统领说咱们是在保护……” 张大壮:“我抢了他的职责,说出去,他定要削我!” 但这事,他也不想让给薛镐做,他俩是要好,但对于平安到底是薛家妹妹,还是张家妹妹,两人谁也不服谁。 现在,他比薛镐,又要多了一项倚仗。 张大壮抬眼,看了下公府高高的墙壁,他搓搓手—— 这真是太刺激了! … 公府内。 薛常安一个大早就梳妆完毕,大家正忙着,红叶忽的说:“奇怪,谁拿了灶台上的菱粉糕啊,少了一块。” 另一个丫鬟道:“大抵是刚刚数错了。” 红叶没有多想,此时还有很多要忙呢。 只是没多久,她发现,菱粉糕又少了一块,红叶愁眉苦脸的,那菱粉糕是祭婚姻神,保三姑娘在夫家来日顺遂的。 到底是谁吃了? 她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被薛常安一眼瞧出来,她只好如实说了:“那可是供神的,到底谁这么馋嘴。” 薛常安无所谓,王姨娘信佛,不也一辈子画地为牢。 她道:“谁饿了,谁拿去吃就是。” 红叶:“唉,真是怪了。” 她还兀自喃喃,薛常安心绪却已经飘远。 不一会儿,红叶被叫走,全福夫人也去见冯夫人了。 目下这空隙,该是家中姊妹来道别的时候,不过,薛常安之后,家中就没有小孩了。 而且,平安在宫里,不可能来公府,薛静安虽然可以来公府,不过她要是真来了,薛常安还要说声晦气,两人都清楚。 因此,薛常安枯坐着。 她突的想起生母王姨娘,如今她嫁得好,大哥也娶了媳妇,在家好好读书,不知她到如今,能不能有所放心。 又想起元籍,那个男人,是很可以的了,但她拿水浇过他,还能维护住自己温柔的样子么。 不管如何,都得试试。 漫无目的,薛常安再想回了平安。 不久前,平安赐给薛家龙凤纹宫牌,代表薛家女眷可以自由出入内宫,但,薛家有自知之明,不会轻易使用。 如果二姐姐还是王妃,这时候,应该会在吧。 但是是皇后,到底身份不同了。 薛常安心想,她早就知道,自己做姑娘的最后时刻,只能在沉默里度过,平安回来前的这种时候,还少么。 所以,她一点都不落寞,一点都不孤独。 她低头,咬住嘴唇,攥着手指。 突然,隔断后,传来一阵窸窣声。 薛常安回过神。 她愣了愣,仔细听,像是衣裳摩挲的声音,谁会在这时候,这么鬼鬼祟祟地行走?莫不是听雨阁里遭贼了? 她立刻屏住呼吸,抄起瓷枕:“是谁在那?” 下一刻,隔断后,露出一张明媚的小脸。 薛常安手上瓷枕掉到地上,她缓缓瞪大眼睛。 只看平安扎着双环髻,两侧垂着红绸带,她穿着一套桃粉色的袄裙,像是一只漂亮的小花妖, 近了瞧,她姿容昳丽,顾盼生辉,眉目轻灵明澈,干净如昔,鲜活得像是从来没有出嫁过,唇角还沾着一点菱粉糕粉屑。 见薛常安不说话,她压着声音,气息缓和轻柔:“是我,二姐姐呀。” 她拿着一块菱粉糕,递到薛常安手里:“这个好吃,垫肚子。” 第61章 … 听到屋内,瓷枕掉地上的声音,红叶匆匆回来:“三姑娘……” 然而瞧见平安,还是少女打扮的平安,红叶惊得捂住嘴巴:“二姑娘……不对,皇……” 平安小声:“不要被发现了。” 薛常安反应快,道:“红叶,快把门关上。” 她一手拿着菱粉糕,另一手拉着平安坐下,仔细观察平安,问:“娘娘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不从正门进来?” 平安握着薛常安的手,她眨眨眼,说:“你大婚,不是我省亲。” 皇后光明正大地来,先不说朝廷那边如何反应,符不符合宫规,薛家要接驾,阵仗就得围绕皇后省亲,三姑娘大婚反而不重要了。 但平安只是很纯粹地,想在妹妹出嫁前,见一面而已。 这样简单的道理,薛常安一下就明白了,她好笑,却哼了一声:“二姐姐真是乱来,吓死我了!” 红叶:“死不死的,三姑娘快别乱说。” 平安拍拍薛常安的手:“不死,不死。” 薛常安试探着说:“那下回,二姐姐来之前,让人跟我说一下。” 平安:“好。” 看来肯定还有下回,薛常安心底觉出几分期待。 时间太紧,她们姊妹只说了几句话,那全福夫人要来扶薛常安出去了,平安赶紧躲到隔断后。 礼乐起,薛常安盖上红盖头,拜别父母祖母,由长兄薛铸背着,上了花轿。 她低头,看到手上的菱粉糕。 真的不是梦。 因为涂着口脂,她不好咬菱粉糕,便把一整块菱粉糕塞到嘴里,脸颊鼓起大大一块,一边嚼着。 忍了很久,摇晃的花轿里,她的眼泪被晃了出来,扑簌簌地落。 … 平安熟悉公府,等送亲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悄悄猫着腰,循着小路,来到粼粼的宁翠湖。 裴诠就在宁翠湖的竹林下站着,他束玉冠,身着云灰地宝相花纹襕衣,褪去龙袍,俊目仍含几分阴鸷威严,如玉山巍峨,气势高峻。 瞧见平安,他朝她勾勾手。 平安小步跑过去,发带轻扬,衣摆翩翩,她面颊红润,双眼明亮,心情美妙得仿佛她呼出的气息,都是甜的。 裴诠:“见到了?” 平安眉眼弯弯:“嗯,妹妹说,下次一起玩。” 裴诠却没那么高兴。 他拇指擦掉她唇边的菱粉糕碎屑,眼底溢出一丝郁色。 他终于如愿把她圈进自己的领地,但小雀儿是关不住的,他可以陪她出宫见家人,却不想让她一直惦念宫外。 一旁,李敬搭好了梯子。 他们是偷偷翻墙进来的,不能久留。 裴诠敛眸,他扶着平安先爬梯子,自己在后,上了墙头后,他抱着她,轻跃下墙头。 张大壮、彩芝几人就等在那,见帝后回来,行礼:“三爷,夫人。” 裴诠颔首。 此次帝后出宫,是张大壮和李敬担任护卫,因裴诠前面还有两个夭折的兄长,他行三,便唤三爷。 他们出来时是乘坐马车,为防止马车被永安街后巷的人察觉,马车停在另一条巷子。 裴诠从彩芝手里,拿过一顶白纱帷帽,他仔细给平安戴好,自己也戴上帷帽,和平安是一样的白纱。 他牵着她的手,才走出永安街后巷,街上嘈杂,突的,不远处,有人纵马:“闪开!” 马蹄踏踏,四周摊贩连忙闪躲,而那匹马,眼看就要撞上一个挎着草篮子的卖花少女! 张大壮眼疾手快推开她。 那纵马之人乃礼部尚书的幼子龚勉,龚勉停下马,回头道:“都叫你们让开了,撞死活该!” 张大壮:“该死的是你!” 他声音大,震得龚勉和马都被吓了一个哆嗦,他反应过来,顿觉没脸,愤怒:“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张大壮冷笑:“你爹是谁,很重要吗?” 龚勉先看张大壮身后,那两个戴帷帽的一男一女。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那女子高挑纤瘦,气质清凌,定是个美人,而男人身形高大,有种难以忽视的压力。 不过因为帷帽,他分不出他们是哪家人。 他扬起马鞭,指着张大壮身后,道:“你们是哪家的,怎么这种事也要管?” 裴诠眯了眯眼,对张大壮说:“让他闭嘴。” 张大壮徒手把龚勉从马上拽下来,龚勉惊得叫嚷,却被张大壮一拳打晕。 四周的民众也被他的马吓得够呛,鼓掌:“好!打得好!” 平安隔着帷帽,瞧着那个险些遇难的少女。 方才情况紧急,张大壮动作没太收着,少女手掌摔破了皮,篮子里装的黄的粉的花朵,也都掉了出来。 好疼的样子。 卖花少女正紧张地拾着花,到了最后几朵,她看到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帮她把最后几朵,捡了起来。 那只手的肌肤,甚至比她的花瓣,还要细腻。 少女仰头,看到了戴着帷帽的平安,她结巴了一下:“谢、谢谢。” 平安:“没关系。” 卖花少女呆住,连声音都这么柔和好听,那帷帽下的脸,不知道该有多好看呢! 这时,裴诠侧身,牵住平安的手,五指一扣,把她往身旁一带。 卖花少女方回过神,看张大壮当街打晕人,顿觉这几人不是寻常人。 一般而言,男子帷帽是为了防风防沙尘,京城里戴的不多见,但不是没有,尤其是在旅人。 而卖花少女从帷帽的透光里,能隐约看出平安扎着双环髻,不是妇人头,男子却无所顾忌,扣着她的手,充满独占意味。 难不成,是私奔的男女? 卖花少女掩去心中猜测,想做贵客生意,忙问:“公子姑娘买点花吧,很便宜的,一文钱两朵,两文钱五朵!” 平安想了想,五朵不好分,便说:“要两朵。” 她和裴诠一人一朵。 卖花少女想要多卖点,说起吉祥话:“既定终身,鲜花刚好送美人。” 裴诠语调缓慢:“私定终身?” 卖花少女一愣,虽然自己措辞不算有错,却还是被洞察想法,她又怕对方恼怒,毕竟私奔不算好名声。 然而意料之外,她还没解释,裴诠朝李敬示意。 李敬走上前,拿着一两碎银,递给卖花少女:“篮子我家爷也买了。” 卖花少女惊呆了,一两银子能换八百文,她的花加上花篮,都不到五十文,天爷,今日真是遇到好心菩萨了! … 李敬、彩芝几人都检查过花篮子,才到平安手里。 平安挎着篮子,步伐轻盈,迈上临江仙三楼。 这儿是裴诠的私产,不管他什么身份,这是只属于他的地方,楼上四面镂空,垂着白色纱幔,在春风里,轻摇慢晃。 春寒未尽,四角烧着炭盆,那风吹来,是令人微醺的暖。 平安在裴诠常常画画的案几旁坐下,认真挑着篮子里的花,不知不觉间,四周竖起屏风,把她和裴诠圈在一起。 裴诠从背后将她拥住。 平安找到一朵开得最饱满鲜妍的花,拿起花转过身窝在裴诠胸膛,摇摇手中花朵:“好看吗?” 裴诠垂眸看花,也看她。 他道:“好看。” 下一刻,平安抬手把那朵花,别在裴诠鬓边,兀自欣赏。 裴诠眉眼极为好看,若水墨勾勒,虽然长眉锐利,隐匿着攻击性,但不是那种粗犷无状的,而是利剑出鞘。 因此剑与花,并不违和,反而柔和了他的气质,让他更好看了。 他没有拒绝簪花,只掐住平安下颌,问:“这是做什么?” 平安:“鲜花赠美人。” 那卖花少女说过的。 裴诠胸膛微微震颤了一下,他唇角笑意未收,只是眼底别有深意,道:“方才那卖花的女子,以为我们私奔。” 平安想了一下,轻声问:“私奔?” 裴诠:“嗯,不顾父母之命,无媒而合。” 平安并不觉得冒犯,只是觉得有趣,还在想这个词。 裴诠掐住她下颌,观察平安,正好她今日为掩饰身份,与她成婚前的装束,是一样的,就像是,他们真的私奔了一样。 没有薛家,没有皇宫,她只能惦念自己。 他目光黢黑,道:“撇开一切,就当我们是私奔的。” 平安:“咦?” 裴诠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肢,道:“你是大家姑娘,我这个‘美人’,把你诱骗了,让你跟我私奔,离开这儿。” 平安明白了,她要扮做“大家姑娘”,那美人皇上,就是她私奔的对象,像是玩拜堂游戏那样。 她认真思考:“要去哪呢?” “去一个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裴诠捻着她的发带,勾在手指里玩,他眼神愈发的暗,声音也轻:“我们枕草地、天地为眠。” 不知道为什么,平安有点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她小声说:“那,我不和你私奔了。” 她挣扎着起来:“我回家去。” 裴诠轻易抱起她,低声道:“晚了。” 平安轻轻“哎呀”一声, 他挥开前面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那篮子花也是,粉的黄的白的小鲜花,滚落一地。 一朵花儿被风一吹,骨碌碌打着转,落到平安的软鞋边。 平安躺在桌上,她一只软鞋掉在地上,歪歪斜斜,脚上穿着的罗袜,能隐约看出她脚丫的形状。 裴诠用力亲着她,吸住她的唇舌,交换气息。 她脚掌向内勾了勾。 四周虽有屏风,却不是像拔步床那样的,这儿没有被子,没有枕头,温暖的风,从屏风缝隙四面钻进来。 就好像,他们现在,真的躺在一片草地里,他微微松开她的唇,咬住她的脖颈,吮出一抹柔红。 他抬起头,那朵花,还别在他耳际,却更显他眉目幽深。 从没在这个环境里,做过这么私密的事,平安耳际微红,甚至,有点想逃。 她双手勾出他的脖颈:“好美人,我们继续私奔。” 裴诠:“该叫我裴郎。” 平安咬了咬唇:“好裴郎,我们继续私奔。” 裴诠眼底轻动:“还是晚了。” …… 第62章 … 龚家的小儿子纵马,被人当街打晕,这件事很快从永安街传出去。 那百姓纷纷夸道:“得亏有这位义士,否则要死人了。” “打得好,让他嚣张!” “……” 而京中各世家对此看法褒贬不一。 最愤怒的当属龚家,只是他们去查这人,发现是张大壮后,沉默了。 论家底,张大壮祖上是开国张家,名声清贵,论实力,他是在边疆摸爬滚打过来的,身上军功多,受陛下器重。 论人脉,他还是当今皇后娘娘养兄,陛下的舅哥。 这回,龚勉当真踢到铁板,不止被打一顿,还以闹市纵马的罪责,被关进大理寺狱。 看守的狱卒们是张大壮之前的兵,因跛脚受伤了,才从战场退下来,张大壮都不用吩咐,他们就把龚家来送吃送被褥的小厮轰走。 龚家人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地方使。 想要龚勉出来,得龚尚书去交涉,但他正好对家里情况不满,母亲与妻子太溺爱孩子,便想着借外人之手,灭灭家中气焰。 正好登基封后大典落幕,尚书大人告了长假,跑去京郊钓鱼躲清闲,当起甩手掌柜。 尚书夫人乔夫人几经周折,终于打探到小儿子的情况,小龚爷哪受过这种苦,在牢房里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和便溺一同住了几日了! 乔夫人哭了好久:“那个卖花女瞎了眼,躲不开勉哥儿的马,他还无辜呢,怎么就算闹市纵马?” 偏生找不到龚尚书,乔夫人又想起自己前几日,被其他夫人撺掇着,进宫去试探的事。 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发现她的意图,让她养兄张大壮故意针对龚家? 乔夫人忧愁起来,这皇后,太高明了! 如果龚家在宫里有人就好了,龚家族内有适龄女孩,若能在陛下跟前美言两句,这事就也解了。 归根到底,还是宫里没人。 乔夫人思来想去,不能再去皇后那打草惊蛇,只好决定求到元太后跟前。 二十多年前,还是元贵妃的元太后,和乔夫人也颇有往来。 于是乔夫人又拾掇拾掇,往宫里去。 … 薛家也在关注龚家的动静。 张大壮不是薛家人,但同样是平安的大哥,他可以训完人,拍拍手就走,薛家可不敢让他乱来。 如今家中权势越大,越不敢造次。 因此,当知道龚家乔夫人进宫见太后,冯夫人也换上恭人衣袍,准备进宫。 她递交的不是龙凤纹的宫牌,不过那查宫牌的侍卫可认识她,这位可是自己上峰的母亲。 等待太寿宫消息时,冯夫人跟那侍卫打听:“龚尚书家的乔夫人进宫了?” 侍卫灵精,道:“今日是进宫了。不过前几日,乔夫人也来过一趟,要见皇后娘娘,没见到。” 冯夫人今日才知道有这回事,命妇进宫,来来去去,就几个缘故,冯夫人一下猜到,乔夫人是想要往后宫塞人。 一想到这才封后,这些人就急匆匆打后宫的主意,冯夫人心中一紧。 这年头,皇家子嗣单薄,就怕元太后也想让陛下快快留下后嗣。 … 太寿宫中在聊子孙。 乔夫人对元太后说:“前阵子,臣妇家最小的勉哥儿,因在路上遇到张将军,被张将军捉去牢狱,实在可怜,娘娘看,可否……” 元太后:“是纵马那位吧。” 乔夫人:“当时没人受伤呢,倒是勉哥儿,被打了一顿,那张将军真是个莽汉!” 元太后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和气地说:“从前仁正皇帝心慈,你们这些世家,难免松散了。” “如今陛下性子与仁正皇帝不同,你们该收敛点。” 搬出新帝,让乔夫人无法反驳。 她面露尴尬,想起此行另一目的,转移话头:“不说这事了。这后宫里,实在空了点。” 这时,外头宫女禀报:“太后娘娘,冯恭人到。” 元太后道:“请进来。” 冯夫人进了太寿宫,元太后赐座。 见到乔夫人,冯夫人皮笑肉不笑:“乔夫人原来也在。” 乔夫人不阴不阳:“冯夫人来得巧,我与太后娘娘,在说后宫的事。” 具体说到哪,冯夫人并不清楚,看了眼元太后。 元太后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才说到后宫空了些。” 乔夫人:“可不是呢!大盛朝从来子嗣单薄,若在新帝这一朝,多几个皇子皇女,就好了。” 事关后代,元太后回想起这二十年的错乱,无声叹了口气,道:“我也盼着的。” 冯夫人面色微微一青,元太后这么说了,是要选妃么? 乔夫人不遮掩了,直接说:“太后娘娘,这种事不能慢待,需从各世家选人进宫,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元太后说:“不急,先等等来凤宫。” 元太后从乔夫人谈后宫起,就知道她心中的算盘。 自然,元太后懒得与她周旋,就说了这套托辞,去堵她的嘴。 乔夫人却没听出来,她瞥了眼冯夫人,道:“皇后娘娘自潜邸到如今,也一年多了,还没有好消息。” “臣妇想着,娘娘太纤细了点,这样不太好,许是不利于生养。” 话音落,冯夫人的火气噌地起来:“你……” 她才开口,却听“咔嚓”一声,竟是元太后摔了手中茶盏! 乔夫人和冯夫人大惊,元太后已双目含怒,冷下了脸:“放肆!乔氏,你弄清楚你在说的是谁,那是皇后!” 乔夫人方知自己僭越了,连忙起身跪下。 冯夫人:“这……” 元太后指着乔夫人:“你瞧女人就只有好不好生养?皇后好不好,轮得到你评判么?” 乔夫人结巴:“娘娘,臣妇、臣妇知错。” 冯夫人:“我……” 元太后怒火不见消退:“你最不知错。” “今日你敢当着我的面,卖弄你的小聪明,明日你就敢在私底下编排皇后,实在大逆不道,奸恶过度!” 乔夫人早就吓呆了。 前面她同元太后说话时,没那么恪守礼仪,说到自家小儿子受苦,语气甚至是埋怨的,元太后都没说什么。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说了皇后一句,元太后竟大怒。 她终于感觉到怕了,忙道:“臣妇不敢,臣妇不敢!” 元太后冷笑:“庞嬷嬷,送她出宫。” 庞嬷嬷也板着一张脸,去拉乔夫人。 乔夫人快吓破胆了,她知道若被太后厌弃,轻则影响龚家女子出嫁,丈夫在仕途上也多了阻挠,重则惹怒皇帝,贬谪出京。 想到这,她顾不上夫人的体面,是又哭又求,涕泗横流:“是臣妇口无遮拦,下次再也不敢了,娘娘!” 让她哭了会儿,元太后才松口:“你说吧,外面多少人想充盈后宫。” 乔夫人见还有救,忙把怂恿她来的夫人,一一供出:“彭家刘氏、宋家柴氏……” 冯夫人赶紧一一记住。 本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元太后又说:“乔氏,你继续和她们聊这些。” “我要看看,还有谁敢把手伸向后宫,她们有什么动向,你都往宫里报信,方将功补过,不计你的过错,否则,我还是要治你的罪。” 绝处逢生,乔夫人感恩戴德:“是是,臣妇一定做好。” 元太后道:“你走吧。” 这回,乔夫人终于站起来,擦掉眼泪鼻涕,哆哆嗦嗦,在庞嬷嬷几人护送下离开。 元太后看向冯夫人,换了脸色,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冯夫人:“……” 她能说什么,作为平安的娘,她一句都插不上嘴。 只能说,元太后不愧是先帝朝后宫里杀出来的,她不止骂了乔夫人,还得到一份名单,拿捏住乔夫人,反成自己棋子。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乔夫人僭越论皇后。 果然,她感觉没错,这也是个想养平安的。 冯夫人盯着元太后:“得太后偏护,臣妇替皇后娘娘,感到高兴。” 元太后不知为何,移了一下目光:“咳,不是什么大事。” … 不管如何,元太后偏护平安,都是好事,这让冯夫人有所慰藉。 既然进宫了,她便去来凤宫见平安。 上回封后大典,她们薛家女眷是不能乱瞧的,在来凤宫目不斜视,今日她才仔细瞧了一遍—— 房中陈列,样样精致,充满了烟火气,桌上放着拆了半包的瓜子,床帐是平安喜欢的玫红,墙上挂着一幅细腻漂亮的春色江景图,上面被戳了几个圆白点坑,一看就是平安的手笔。 惹得冯夫人一笑。 平安在来凤宫,没什么皇后的派头,上着一件樱草色鸳鸯纹织锦对襟,下着一条白色罗裙,发饰也只是簪着花,又漂亮,又舒服。 冯夫人暗暗点头,华丽是做给别人看的,简单舒适才是最好。 彩芝端上西域葡萄,平安递了一个葡萄给冯夫人,自己也剥一个,送进嘴里,甜得眯了眯眼。 冯夫人管家,知道这时候紫葡萄极其珍贵,只在皇宫里能吃到。 可见,幸好宫里吃穿用度,也没亏了平安。 母女一边吃葡萄,说着体己话,冯夫人突的问:“这宫里的香味,还挺特别的?” 平安皱起鼻尖,嗅了嗅,她了然:“是陛下的香味。” 冯夫人:“……” 彩芝说:“回夫人,这是龙涎香。” 冯夫人微讶,龙涎香是皇帝御用的熏香,来凤宫都烧着它,说明皇帝只在女儿这儿留宿,甚至连自己的信阳宫,都没去。 显而易见的恩宠,这让冯夫人满意。 又一会儿,平安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眼中蒙着淡淡的雾气。 冯夫人笑道:“困了?” 平安揉揉眼睛:“还没看奏折,不困。” 冯夫人心中猛地一跳,问得有点小心:“陛下,和你一起看奏折?” 平安点点头,裴诠看奏折不避着平安,都是和平安一起看的,她认真地评价:“看完,很好睡。” 冯夫人:“……” 这回冯夫人可不敢满意了,赶紧对平安说:“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才刚说到这,外头传来对话声,原来是裴诠身边的大珰刘公公。 千锦进屋,道:“方才刘公公来了两次,但次次都说不急,只是过来看看冯夫人和娘娘,有什么需要的。” “奴婢说了没有,公公让奴婢来问夫人。” 冯夫人哪里不明白,刘公公就是裴诠的眼睛,他就是来看看她走了没。 生怕冯夫人把平安揣裤兜,带走似的。 她倒是想,她敢么? 平安确实也困了,她掩着唇,又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彩芝小声对冯夫人说:“昨夜里,娘娘丑时才睡。” 她闻歌知意,再看女儿,虽然她气色红润,但眼底,是有些困倦的。 冯夫人:“……” 好吧,是给娇宠上天了! … 等平安睡下,冯夫人犹觉恍惚,却不忘了吩咐彩芝:“有夫人在太寿宫试探,想充盈后宫。” “你们宫里有些心术不正的,也要防着点,娘娘向来不防人,你们千万小心。” 彩芝:“夫人放心,宫里心术不正的人,也全被陛下换掉了,我们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冯夫人:“好。” 送走冯夫人,彩芝刚要给平安掖被子,就看平安睁着明亮漂亮的双眼,看着自己。 彩芝:“娘娘还没睡?” 平安眨眨眼眸,好奇:“充盈后宫,是什么?” 第63章 彩芝没想到,她和冯夫人在屋外说的话,会被平安听到。 不过,平安的耳朵一直很灵,不止对声音大小敏锐,也擅长捕捉关键。 彩芝一笑,下意识编到:“充盈后宫,就是找一些人来和娘娘玩……” 平安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眼底,映出彩芝不自然的神情。 彩芝编不下去了。 娘娘出嫁一年,是皇后了,不能再把娘娘当小孩哄骗,何况一直瞒着娘娘,假如将来,真的有充盈后宫这种事呢? 饶是如今帝后感情甚笃,彩芝也不敢赌。 她决定说实话,斟酌了一下,说:“古往今来,皇帝都有三宫六院,除了皇后,还有四妃九嫔。” “四妃为贵妃、贤妃、淑妃、德妃,九嫔就更多了,为首是昭仪。” 平安翻身侧躺,她忽的问:“好多啊,都是人吗?” 听起来,并不适合当人的名字。 彩芝小声说:“是人,是女人。” 一个个女人被冠上封号,进入后宫,为了宠爱、子嗣、位份,用尽各种手段,往上爬,最终的目的,就是平安的位置,皇后。 彩芝进宫时间还短,听说一些冷宫秘闻,已觉胆寒。 见平安怔怔,彩芝又道:“不过,咱家夫人和太后娘娘,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听完彩芝的话,平安又打了个呵欠。 彩芝忽的好笑,也是她太担心了,说不准娘娘看来,那些未出现的女人们,就是未出现,她并不担心她们。 和听故事差别不大。 那么,是不是她不在乎皇上呢?彩芝琢磨着,还是别告诉皇上,指不定会迁怒,平白给娘娘添麻烦。 平安继续闭眼,彩芝把床帐放下。 来凤宫中宫人往来,声音几乎听不见。 其实,平安没睡着,但她合上眼睛后,模样实在太安静太乖,总能蒙骗过众人的眼睛,所以,平安最会装睡。 不一会儿,床帐外,多了一道低沉的嗓音:“皇后睡了?” 彩芝:“才睡下。” 裴诠走远了点,令人将搬来的奏折放桌上,再问彩芝:“今天与冯夫人说了什么?” 他对她,从来事无巨细,样样过问。 彩芝:“就是说了一些家常,与薛大爷、二爷有关,哦,还有张将军,娘娘听说皖南养父母上京,还想出宫去瞧。” 庚午宫变的消息,传到皖南,已经过去一个月,周氏张德福听闻后大惊失色,连忙上京。 裴诠指尖轻点桌案,淡淡道:“什么时候?” 彩芝:“他们已经到京城了。” 裴诠眼神黯了黯,他紧抿嘴唇,理智上,他知道那些人是平安的家人,他们爱护她,亲近她,平安亦然,实在正常了。 可是每一次,他心脏都会微缩,手指也倏地蜷起,似乎想紧紧抓住什么。 须臾,裴诠来到床边。 窗外天光正盛,描摹他的身形,影子落在床帐上,影影绰绰的,床内,平安赶紧闭上眼睛。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装睡,就是直觉,闭眼是对的。 裴诠撩开帘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灼灼,如有实质,像是要把她整个含到嘴里,一口口咬着,舔着,吮着。 让她浑身上下,布满他的痕迹。 平安想到什么,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忽的动了动。 哎呀。 下一刻,裴诠的手,摸摸她的唇,问:“装睡?” 平安睁眼,老实地说:“睡不着。” 裴诠褪下鞋子上了床。 他抱着她,从她小巧玲珑的鼻尖亲下去,攫住她的唇,一点点蘸取她的口涎,沿着她的唇缝,舌尖进出勾缠。 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波澜的浪涛。 一阵啧啧水声后,裴诠呼吸急促些许,他再看平安,她一手搭在他肩膀,长睫颤颤地垂着,双颊酡红,娇艳欲滴。 和往常看似一样,但,又不一样。 以前她动情时,会把他肩头衣裳弄皱,但今天没有。 她心不在焉。 裴诠绷住唇角,他凝眸,想起彩芝方才的交代,要么是薛家出了什么事,要么是,彩芝藏了一些事。 他亲亲平安光洁的额头,说:“睡吧,我不扰你。” 平安“嗯”了声,她偏着脑袋,将耳朵贴在他心口,他的心跳,沉重而有规律。 数了几声,她闭上眼睛。 等平安真睡去了,裴诠平复了一会儿,他动作很轻地起身,回头又看了平安一眼,方叫彩芝:“出来。” 到了屋外,裴诠负手,他沉着眸子,什么都没说,彩芝几乎快忍不住,就把充盈后宫的事说出来。 但目下情况不明了,娘娘刚刚装睡,她也知道了,说明娘娘在思考。 总得给娘娘足够的时间,不然,还没等娘娘缓过来,一切又被陛下掌在了手里。 彩芝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说:“是……是薛家闯祸了,至于是什么,冯夫人没给奴婢听。” 却也是这时,刘公公步履匆匆,神色古怪:“陛下,薛统领和张将军不小心把龚尚书打了,都察院孙都御史到兴翊殿求见。” 彩芝:“……” 果真是闯祸了,薛镐和张大壮再如何,也不能打朝廷二品官员啊。 不过,这对裴诠而言,不是大事。 他瞥了彩芝一眼,彩芝后背都是冷汗,他对刘公公说:“打发他,朕没空。” 刘公公应了声:“是。” 裴诠又说:“让太医院院判过来。” 他怀疑平安身体不舒服。 或许是小时候失去记忆的那几年,平安不舒服也没人管,以至于现在,她习惯不吭声,挨过去就行了。 不一会儿,曾在王府任府医的老太医来了。 老太医有平安完整的脉案,他把手搭在平安腕上,过了会儿,收拾东西起身,与裴诠一同到外面。 老太医说:“本月初五请过脉,与如今无异。” 裴诠默了默,问:“是怀孕了?” 老太医道:“并无征兆。” 如果老太医知道,两人真正行房才在十几天前,现在就问怀孕,肯定要骂娘的,当然他并不知道。 皇后无孕,他本以为,皇上会不悦,然而皇上眉宇微微一松,容色倒没那么冷峻。 … 这一觉,平安睡到快到酉时,太阳西斜,她感觉到一只烫烫的大手,在揉着自己肚子,她的思绪一点点回笼。 那只手游走到她后腰,力度不轻不重,来回揉按。 平安舒服得脚指头都舒展开,她睁开眼睛,就看裴诠半卧在她身侧。 裴诠:“再睡下去,晚上不好入睡。” 平安半阖着上眼睑,从鼻间,缓缓“哼”了一声,这声又甜又糯的,软绵绵的。 裴诠动作一顿,眸底微闪,昨晚累到她了。 听到老太医说无孕脉,他着实放下心头的担忧,他比谁都不急子嗣,也不想让平安这么快怀孕。 他自己一人占她还没够,自不愿让旁人分走,即使是他的孩子。 今晚便歇一晚上。 如往常,和平安看奏折,吃晚膳,下象棋,洗漱,一眨眼,到了就寝的时候。 今夜起风,还没等彩芝吹掉屋中的烛火,就有几盏被风压灭,她忙走过去,合上几扇窗户,应是要倒春寒了。 平安泡了澡,手肘关节粉润的,浑身香香滑滑的,青莲用雪花膏给平安擦手臂。 平安自己也挖了一点,学着青莲那样匀在手心,抹在脸上,两只手搓揉着脸颊,雪白似藕的脚丫子,晃来晃去。 裴诠看了会儿,勉强挪开目光,今晚他打定主意不做什么,便不会做什么。 不一会儿,平安便趿拉着鞋子,来到床上。 她裹着被子,滚到床里面,床面微微一动,裴诠也上来了。 玫红色的床帐里,隐隐的,散发一股女子馨香。 裴诠拉着被子盖上,闭眼。 平安朝他挪了过来,他便张开手臂,把她禁锢在怀里,轻嗅她鬓边,一只手攥住她的手,揉捏着她指尖。 他低声问:“心情好了?” 平安这才明白,裴诠为什么下午过后,眉宇有些沉沉,原来,他以为自己心情不好。 她轻缓地说:“没有不好。” 她只是在思考充盈后宫的事,只不过,她很少直接把思考摆在面上,除非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 她想的时间,比背《诗经》还要久了,也还没想好,但是,应该快好了。 就着在裴诠怀里的姿势,平安攀着他肩膀,伏到他身上。 迎着他黢黑的眼瞳,她细软的手指,摸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真好看。 平安昂起小脸,牵着裴诠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道:“你也摸摸我。” “很滑,好摸的。” 裴诠弯弯嘴角,他摸完她的鼻子眉眼,正要将手挪开,平安眼底,有一点惊讶:“只摸这儿吗。” 裴诠:“……” 他喉间忽的干燥,嗓音沉沉:“你还想要我摸哪?” 平安抿抿唇,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又悄悄撩起眼皮,那双水亮亮的眼眸里,藏了多少潋滟娇色,波光掠过如碎金,却比春意热烈。 裴诠眼眸幽深,不由放平呼吸。 从前平安也主动过,就是大婚后,闭着眼问他吃嘴的那一回,只不过,那时候她表达的情欲意味很少。 但是,自从被他撩拨得知羞后,她就没有那样做过了,这回的主动,是真正第一回。 她那么甜软,只需主动这么一下,就能撩起潮水汹涌,让他定下的决心,如遇洪水泛滥,骤然决堤,一泻千里。 没法什么都不做。 裴诠按住她下颌,用力吻住,这次,平安不像下午时候,也慢慢回应着。 伴随平安低低轻吟,裴诠声音却越发的喑哑:“摸这里么?” “……” “还是这儿?” “……” “果然很滑。” 帐中越来越热,两人体温交织,薄汗涔涔。 许久,平安掐着裴诠的手臂,她呼吸有点快,眸光也涣散,看到他额角落下的汗珠,落到自己身上。 她顿了顿,摁着他的手臂,微微扬起脖颈,在他耳畔落下一句轻轻的话: “好硬啊。” 原来这句话,要在欢愉的时候说。 裴诠停住。 下一瞬,他的手掌,钳住她的腰身,将她拉了起来。 …… … 裴诠没怎么睡。 他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感觉,会不住地仔细回味的每一瞬,这种餍足,无可比拟。 深夜,裴诠含住平安的唇,亲了一会儿,这才把人抱起来,又叫彩芝:“换床单。” 彩芝看了眼床单,脸都快烫熟了。 等裴诠抱着平安洗过澡,床单也换好了,他和她重新躺下,平安咕哝了一声什么,但她太困了,说不清,裴诠听不清。 再问,平安已经睡熟了。 他看了眼天色,今天有朝会,这才依依不舍地闭眼。 睡了没多久,裴诠起来了。 朝会就在兴翊殿大殿,昨夜乍暖还寒,冷风瑟瑟,今晨便只见云层,不见日光。 公卿们身着朝服,一边低声议论,一边走进大殿,列位,昨日薛镐打了龚尚书,朝廷上下都知道了,朝会上,都察院有人弹劾薛镐,裴诠按下不动,其余人识相,出列的人也就少了。 等朝会散了,刘公公请龚尚书道:“龚大人,请去兴翊殿。” … 薛镐、张大壮和龚尚书的事,全是巧合。 昨日,乔夫人进宫寻机会,也让人求到龚勉那些猪朋狗友那儿。 京中纨绔有圈子,这些纨绔,从前和薛镐吃过酒的,就觍着脸,上门找薛镐。 薛镐曾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却和他们不太一路,至少从不当街纵马、逛花楼,与他们更谈不上交情,因此也没应。 不过他也好奇,张大壮为何这么大手笔把人关起来,去问了张大壮,才知道原来那日是帝后出巡。 龚勉是冲撞了帝后,那就是活该。 但一码归一码,张大壮竟把他的活抢了,还藏着掖着! 薛镐不爽,两人二话不说开打,美其名曰切磋,那时候在衙署,还没散值,惹得许多官员驻足围观。 正好龚尚书回来销假,劝了一句:“后生可畏,也不能在这儿打架啊。” 但他老人家看热闹站太前,被薛镐甩了一胳膊。 这事传出去,就成了:薛镐和张大壮合力殴打龚尚书一个六旬老人。 近日,薛家风头太盛,早就有人看不惯了。 他们想借题发挥,从薛家身上咬下一块肉,就是龚尚书说不碍事,也已无关他的意愿了。 龚尚书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竟被别人拿去当筏子,他直呼倒霉,钓鱼次次空,还赖上这种事,真不知道是得罪何方神圣! 裴诠把他们叫去兴翊殿外书房,龚尚书求之不得,他真希望陛下慧眼,这一切可和他无关! 不一会儿,他和薛镐、张大壮遇到了。 薛镐和张大壮没有隔夜仇,打过了就过了,两人还同龚尚书道歉:“昨日是我们鲁莽了。” 龚尚书:“不碍事,就是都察院孙都御史监察百官,可能没那么好过。” 如果私下打的话还好,偏偏就是在六部府衙那里。 薛镐昨天早就被薛瀚骂惨了,心有戚戚。 外书房。 裴诠身着蹙金玄色龙袍,束发于冠,他坐于上首,掌权一个半月,帝王神色俊逸冷然,目中暗隐锐意。 薛镐和张大壮焉哒哒低头。 孙都御史语言激昂,道:“陛下,薛统领和张将军枉顾宫规,竟在宫中打斗,甚至伤及龚大人,实在目无王法,定要严惩!” 龚尚书:“陛下,这就是年轻人小打小闹,老臣身体无恙。” 孙都御史:“前不久张将军把龚尚书的小公子关去大理寺狱,龚尚书定是被要挟,才会替他们说话。” 龚尚书:“臣教子无方,张将军干得好,臣绝无怨言!” 孙都御史:“没有怨言,为何告假五日?定是敢怒不敢言,张将军与薛统领权势滔天,你怕他们,便与他们同流合污!” 龚尚书:“你血口喷人!我若有怨言,还用你给我伸冤?你不过是拿我大做文章!” 文臣吵架,把薛镐和张大壮看得一愣一愣的,啥啊,这吵的啥啊,怎么又和龚勉有关系的?同流合污啥意思? 吵过一轮,孙龚二人,纷纷看向座上的裴诠。 裴诠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袅袅烟气过后,露出他浓墨长眉,双眸之中,并无寒意。 龚尚书敏锐察觉,陛下今日,心情出离的好啊,这孙都御史挑的不是时候。 下一刻,刘公公匆匆走来,附在裴诠耳边,说了点什么。 一瞬,裴诠面色一沉,冷意如刀。 在场所有人,就连张大壮都僵住,糟糕,陛下难道很生气? 还没等他们弄清楚,裴诠已经拂袖离去。 … 平安没有睡很久,过了卯正,外面下雨,她就爬起来了。 彩芝有点惊讶,昨天闹得很晚呢,她问:“娘娘不睡久一点么?” 平安揉揉眼儿:“不睡了。” 洗漱过后,春雨如酥,她看着窗外嘀嗒雨水,彩芝在给她挽发,她忽的说:“不要这个。” 彩芝:“不要这个发髻,要哪个呢?” 平安想了想,说:“双环髻。” 就是未婚前的发髻。 彩芝有点奇怪,还是照做了,梳了双环髻后,平安找出她最爱的荷叶纹小挎包,往里面收拾东西。 有裴诠给她画的信,裴诠送的绢花,交换的东西…… 塞完,小挎包鼓鼓的,平安背到身上,就像要出远门。 这些都是平安珍重的东西,彩芝莫名心惊肉跳,问平安:“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平安拍拍挎包:“我要出宫。” 天爷,怎会如此,这就是娘娘思考的结果吗?会不会和充盈后宫有关? 彩芝只怕自己闯大祸了,忙问:“为什么?” 平安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我和皇上说。” 彩芝忙说:“对对,和皇上说。” 于是去找刘公公,先把消息传过去,等人的时候,平安抓了一把瓜子,一个个地啃着,剥开。 才啃到第五个,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她抬眼,裴诠站在门外。 自登基后,他几乎没有走得这样快,刘公公虽然撑着伞,却跟不上他的步伐,他的头顶、肩上,被细雨打湿一片。 而此时,裴诠呼吸微微急促,黑压压的眼眸,隐隐几分血色。 他定定地看着平安,她换回少女时候的装束,身上背着那个挎包,就好像,还没认识他的时候。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准,不行,休想。 他徐徐跨进房中,鬓角几滴水珠,沿着他的黑发,落到他下颌,他顺手将门掩上,力道不大,“咔”的一声,让门外彩芝几人纷纷吓一跳。 屋内,昏暗里,裴诠眼眸黢黑得不见光亮,话里含着刺骨冷意:“你要去哪?” 凶巴巴的裴诠,平安却不怕,她站起来,到他面前,示意裴诠伸手。 裴诠沉默地抬起手。 最后一个瓜子因为裴诠来太快了,她吃掉了,只剥了四个瓜子仁。 一人两个,她分两个到裴诠手里,裴诠手握成拳,抑制住强烈的情绪。 平安说:“我分过,很多东西。” 蜜枣,小龙舟,雪人,橘子……还有现在的,瓜子。 好吃的,好玩的,都分过。 虽然她忘记了九岁前的事,但是记忆深处,自己不喜欢抢,喜欢分,分给大家,大家能一起高兴。 “但是,”平安顿了顿,她板起小脸,“我不想分你。” 裴诠一愣,身上逸散的戾气,蓦地怔住。 她认真地看裴诠:“你好看,好闻。只有你,我不分给别人。” 裴诠目中闪过一丝精亮,他低头望进她眼里,问:“谁跟你说,你要分我给别人的?” 平安停了停,小声说:“充盈后宫。” 裴诠暂且不管这四个字从哪听来的,他忽的意识到什么,他双手握住平安薄削的肩膀,声音微沉而慢:“你吃醋了么?” 平安顿了顿。 醋是酸溜溜的,她扪心自问,从听到充盈后宫的解释后,她就沉浸在这种酸溜溜里。 她不喜欢和别人争抢。 昨晚的欢愉,是平安在确定,确定她想独占裴诠带给她的舒服,而不想把裴诠分给任何一个人。 她真的不想把裴诠分出去,一定要分,那她会选择离开。 这是吃醋吗?平安明白了,是的,她酸溜溜的,不高兴了。 她对裴诠点点头:“皇上,我吃醋了。” 不等平安反应过来,裴诠突然把她揽入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她的鼻尖抵在他肩膀,嗅到一股好闻的水汽。 裴诠用力闭下眼睛,不是梦。 她说她吃醋了,她从来没有吃醋过,她不想把他分出去,她只为他一个人吃醋。 他终于,完完全全地占有她的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只有他和她,容不得第三个人。 平安靠着他怀抱,贪恋了会儿,又说:“你要充盈后宫,要跟我说。” 那样她自然就会离开。 裴诠手臂一紧:“我不会。” 他低头盯着她,眸光若熔浆滚烫:“不会有别人,从指婚那日到现在,我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 指婚那日,要回到十三年前,他七岁,小平安四岁。 或许要更早,在“小仙童”这个名号,分别被两个人同时拥有的时候,这缕缘分,就注定了。 平安缓了缓,她弯起眼睛:“是吗?” 裴诠:“是。” 他手指托着她的脸颊,道:“天地父兄,可为我作证。” 裴诠从不起誓,他也从没对任何人承认过,他对万宣帝亦父亦兄的孺慕,但是,在今日,他破了这两条。 若誓言能表达自己决心,哪怕一分,他就会用。 自然,他总想要她也证明:“你呢?你会有别人吗?” 平安温吞地说:“我也只有你,也有作证的。” 她一一数来:“天地、祖母、爹娘、张家爹娘、张家大哥……” 裴诠忍不住笑了笑,他打断她:“行了。” 她有这么多人疼爱,就足够他头疼的了,也不用非要他们见证了。 平安也松了紧绷的弦,裴诠说不会有别人,就不会有的,以后的日子,是他们两个人的日子。 也是她想要的日子。 裴诠再看她的装束,当即拧眉,他想让她换回来,“私奔”自然好,但若只她一人“私奔”,那绝对不可能。 平安却按了下发带,眨眨眼,说:“我是要出宫呀。” 裴诠心下一怔,眯起眼眸:“还要出宫?” 平安:“爹和娘,从皖南来了。” 原来是为着这事。 裴诠心口还在发烫,他拿下平安的挎包,抱起她,道:“不急一时,明日再见也行。” 平安“呀”了声,裴诠已抱着她,两人一同倒到床上。 裴诠亲着平安,千言万语,只汇成一个吻,而这个吻,看似有点凶,实则又长,又温柔,将他的体温和气息,度给她。 平安便也觉出困意。 她喜欢他亲她。 外头春雨绵绵,淅淅沥沥,宫中来凤宫的园圃里,新笋冒头,花骨朵舒展着,五光十色,是春色满园。 彩芝和千锦几人,是看着裴诠满脸阴沉进房间的,如今房中,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她们正疑心,不久后,屋内传来裴诠低沉的声音:“来人。” 彩芝进了屋中,屋中,娘娘睡着了,皇上拥着娘娘,目光黝黑,却没有来时的阴郁可怖。 裴诠问:“充盈后宫,怎么回事?” 见瞒不住了,彩芝连忙跪下,一一道来。 裴诠淡淡地看着彩芝。 有一瞬,他动了换掉彩芝的念头,只是,看着在自己怀里睡觉的平安,他心头一软。 他道:“你是忠心。” 平安需要一个只对她忠心的人,这回,如果彩芝早早说了,裴诠定找平安解释,反而没能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所以,就算彩芝就算有所隐瞒,他也可以忍住不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她绝对忠于平安。 … 一晃到了下午酉时,宫门都要落钥了。 龚尚书几个在兴翊殿等了几个时辰,饿得肚子咕咕叫,越等越怕,张大壮都开始焦急了。 他们再想想陛下走之前,骤然黑沉下来的神情,难不成陛下震怒,要收拾他们几个,故意晾着他们? 最害怕的莫过于孙都御史,这件事里,他才是挑事的那一方。 终于,刘公公来到兴翊殿,他咳了声,道:“陛下忙于批奏折,诸位请回。” 张大壮:“这事到底怎么算?” 龚尚书:“笨呐,陛下的意思是,就按私事论,我又没受伤,就这样罢!” 刘公公笑了笑,默认了。 孙都御史不由后怕十足,如果陛下最开始就说按私事,他还有一堆国法家法言论,但陛下是冷着他们,不加理会。 一定是陛下让他好好冷静,到底要不要拿这件事做筏子。 看来,薛家不是他能得罪的,他得趁早收手! 到了宫中甬道,孙都御史不敢和他三人同行,推脱衙署还有事,匆匆离开。 张大壮:“这人,咋和个过街老鼠似的,夹着尾巴臭兮兮。” 薛镐:“你骂人学着他们点,什么同流合污,血口喷人,多好听。” 张大壮学起来:“你同流合污!” 薛镐也学:“你血口喷人!” 龚尚书:“……”武夫,都是武夫! 才出西华门,龚尚书就看一个中年壮男人,还有一个高挑的妇女,翘首以盼。 张大壮道了声糟糕,他被张德福逮到,狠狠扁了一拳,张德福早早就听说张大壮闯祸了,押着张大壮到龚尚书跟前:“老大人,我家狗儿子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想说犬子吧……龚尚书擦擦汗:“不麻烦。” 打人的其实是薛镐来着。 张德福叫张大壮:“还不快道歉。” 张大壮连忙:“大人,下回我不会犯了。” 龚尚书:“无妨……” 他突的愣住,瞧瞧这乡下来的人家,虽然打人的是薛镐,且一切根源是不小心,但与张大壮有关,张德福便不会为张大壮开脱。 该打就打,该道歉就道歉,实在清爽的办法。 反观自己,因为教育孩子失败,就躲去钓鱼,也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官。 于是回去后,龚尚书命下人削竹条,等那龚勉回家,看他不抽死他! … 回到当下,宫门前,龚尚书先行离开,薛镐和张大壮见了张德福和周氏,张德福瞧高高的宫墙,心里发憷:“平安就住这里啊?” 周氏有点担心:“你到底跟平安说了没?” 自打听说宫变,老两口担心了一个月了。 张大壮:“昨日我就要给她递话的,被薛镐打了,忘了。” 薛镐:“还怪我。” 张大壮清清嗓子:“不怕,我叫人。” … 来凤宫。 裴诠慢慢翻着奏折,他看一眼奏折,看两眼平安,平安放下心事,她趴在他身上,粉粉一小团,睡得安稳香甜。 裴诠不由勾了勾唇角。 忽的,平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睁开眼睛,眼中恢复清明。 裴诠:“晚膳吃什么?” 平安迷糊中,道:“唔,出去吃。” 裴诠:“去哪吃?” 平安指指外面:“宫外。” 下一刻,半空中,张大壮的嗓音,从很远处传来,声音小得像鸦叫,隐约能听出:“出——来——玩——” 裴诠:“……” 当然,到底是宫闱附近,他喊了一声就收声了,平安却要起来洗漱,真打算出宫。 裴诠沉下了脸,平安快快乐乐地背上小挎包,她还把挎包的东西,翻给裴诠看:“让爹娘都看看。” 原来,她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过得很好。 没一会儿,平安就收拾好了,看向裴诠,裴诠坐在一旁看着她,没什么情绪。 她牵住裴诠的手:“走呀。” 裴诠一愣,她还知道不落下他。 平安:“我带他们见皇帝。” 张家父母一辈子在乡下,只听过皇帝的传说,没见过皇帝呢,就算以前见过裴诠,那时候裴诠也只是豫王,和现在不一样。 她想到什么,耳尖微红,眼睫扑闪了一下,便踮起脚尖,在裴诠耳畔软声道: “是我的皇帝。” 一刹,裴诠眼底的沉色,骤地散去,他回握住她的手。 纵使那么多人爱她,他是不一样的,这一刻,他心变得很轻盈,就像平安用她小小的双手,把他的心脏托起来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 而他,自也会用他的双手,托起她,与她爱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