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悔了》来自www.wshlou.com 作品名:他悔了 作者名:仙苑其灵 作为名医遗孤,见素自幼被养在宫中,负责照看病弱太子。 她恪尽职守,小心谨慎,从不做逾矩之事,只盼着终有一日,可离开皇宫,走遍人间山河,将祖上医术得以传播。 却没想到,及笄那日,贵妃将她收为义女,而后又赐婚给即将回京的茂王世子李湛。 李湛自幼随父亲镇守边关,皇令命他回京,他不得不从,在回京途中,又接到赐婚圣旨,他翻开画卷,将那女子看了许久。 成婚当日,李湛才知,原来自己的妻子与太子青梅竹马,之所以被赐婚,是因为此女心术不正,妄图攀龙附凤,与太子苟合,为了掩人耳目,贵妃才将她收为义女,赐婚于他。 原本他怜她,想着日后会与她相敬如宾,敬她爱她,可如今才知,真正要怜的该是他自己。 新婚之夜,喜盖撩开,见素看到男子阴沉的脸,冷冷地望着她道:“你是怎么伺候太子的,便怎么伺候我。” 见素眸中光亮暗下,照做便是。 熬至三年,无所出,便可和离,从此,她便是真的自由了。 可三年将到,那从不尊她护她,将她视为婢女甚至还不如的男人,却疯了似的不肯放手。 阅读指南: 1.1v1,sc,he 2.古早,狗血 3.听说友好的宝宝们都会发大财喔!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宅斗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见素,李湛┃配角:李濬,李深┃其它: 一句话简介:说好的和离,为何悔了? 立意:上善若水 第1章 第一章 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对儿小臂粗的烫金喜烛,已燃了许久,橙色的光影随着夜里秋风渐起,愈发摇曳。 采苓走到窗后,附耳听了一阵,见正堂那边的喧嚣声正浓,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气得蹙起眉头,转身快步走回床侧,朝那鲜红喜帐下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头戴凤冠,手持轻罗团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边,便是等了近两个时辰,身影也未见半分倾斜,只偶尔将手中团扇微微下移,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朝着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会垂眸,用那团扇再次遮住神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儿有让新妇等这般久的道理?”采苓终于还是没忍住,嘀咕起来。 团扇后那双眼睛又露出来,朝采苓看去,温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你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待院里有了动静,再到我身侧来。” 采苓叹气,“我哪里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凤冠看着有多华丽,戴着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腾了一整日,连口水米都没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独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哪里还能受得住。 女子却依旧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无妨的……” 两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里是无妨,只是硬撑着罢了。 “见素,你……”话出口的瞬间,采苓愣了一下,随即赶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请外面的仆妇,去正堂看看?” 叫错了称呼,李见素没有怪责的意思,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不必。” 婚房这边的仆妇,在正堂那边露面,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有催促之意,李见素不想那样,她不想让李湛为难,今日能来府中的宾客,非富即贵,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李见素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里发堵,憋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张贵妃亲自认下的义女,也是太子的义妹,礼部册子上唐阳公主那四个字,还是今上亲自提笔写的,如此大的荣耀,根本不必再如从前那般……” 采苓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知肚明,过去的那六年里,李见素在东宫过得是那般谨慎,那般忍气吞声,那般不争不抢。 外界的流言蜚语,有时候听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与人争辩,她却只是淡笑着摇头,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底还是苦尽甘来,如今的她贵为公主,今日与茂王世子大婚,从延喜门到永昌坊,这一路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整座长安城几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唐阳公主虽与天家没有血缘,却极得天家重视。 “你坐在轿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两位公主,都没有你今日的排场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时的风光,采苓脸上的愁色终是慢慢散开,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而团扇后的那双眼睛,却愈发恍惚。 她本叫见素,无父无母,被一位江湖游医从某个叫不出名的山头捡到。 那时的她尚不到半岁,寒冬腊月里身上只裹着一件旧袄,嘴唇冻得毫无血色,被发现时,她不哭不闹,只静静躺在那里,朝那游医笑。 阿翁说,他看见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时,整个人都暖和了。 阿翁没有姓名,只有道号,便也没有给她姓氏,只取了见素这两个字。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阿翁每每与她说起这些,便会笑着在她头顶上轻拍两下,“翁翁是盼着咱们小见素,能平静安然的度过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号再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义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往后,她应当会如阿翁期盼的那样,平静安然。 只是,这份安然中,却少了阿翁,那个传她医术,授她做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李见素鼻根发酸,她立即合眼,深匀了几个呼吸,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耳旁采苓的絮叨还在继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话题说到了茂王世子。 “从前只是在画像里看到,今日见到世子本人,那当真是貌若谪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拣拣那么久,独这茂王世子能让他点头。” 李见素的婚事,虽是皇上亲自赐婚,择婿的过程他却没有参与,全程都是太子在负责。 采苓以为,太子是看到李湛的画像,才应允的这门亲事,却不知实则那日,是李见素看到李湛的画像时,那向来平静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异样,而这丝异样,被太子看进了眼中。 “可光模样长得好,不会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压声,提醒她,“我可听闻岭南那边的人性子蛮横,你若日后是还这般性子,是会受欺负的。” 李见素没有说话,采苓又是叹口气,再往窗那边走去,发觉正堂的声音小了,她连忙跑回床边,“世子应当快过来了!” 李见素手中团扇微微一颤,举得更高,将那巴掌大的小脸彻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着握紧,忍不住再次低声提醒,“能让公主等这般久,想来必是个不知疼人的,一会儿他若是过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气势来……” “放心吧,他不会那样的。”团扇后的人忽然出声,这句话说得笃定,没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为,她见过他。 准确的说,她与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九年前,也就是李见素七岁那年,她随着阿翁游至岭南,被安南都护府的人请到军营,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将诊治。 那副将不知从何处跌落,整条腿的腿骨都从皮肉中迸出,阿翁帮那副将接骨时,是李见素跪在一旁扶着那皮肉的。 从营帐中出来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她递上帕子,那亮闪闪的双眸中满是钦佩,他说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女娘。 这少年便是李湛。 往后三年里,她与阿翁一直待在岭南,年少的李湛总会去寻她,他会带着她外出游玩,也会与她讲解岭南的风土人情,还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于她听…… 在阿翁被推荐入宫,要去长安为太子治病那日,李湛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么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里,她就会去哪里。 李湛没有说话,让开了路。 离开岭南那日,他也没有来送她。 到底还是怨怪了她,她的心里也怪怪的,说不出那时是个什么感觉,只知道手中的馕饼没有往日吃起来香了,清泉水也不够甜了。 黄昏时,他们彻底走出岭南道,眼看快至驿站,山路两旁忽然跳出十来个持刀歹人,这些人分外凶狠,与护送他们的兵士们开始厮杀。 刀光剑影中,她已经记不得是怎样摔下马车的,只记得身侧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树林里跑。 她不顾一切冲进树林,道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身后歹人追逐的脚步声却愈发靠近,就在那刀光劈来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 林中昏暗,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扯了衣摆遮面,却遮不掉他身上药囊的味道,那是她帮他调制的药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却丝毫不惧,持着一柄短剑迎了上去。 最终,歹人死于他的剑下,而他的右手也中了一刀,却不等她上前询问,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赶来寻她的兵士问她,是何人将她救了。 那时她便装着吓呆的模样,不住地哭着摇头,说自己什么也没看清。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得圣旨,世子擅离封地是何等重罪。 这件事她虽然从未与人说过,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到底还是会紧张的,李见素深深吸气。 房门被推开,与李湛一同进屋的还有宫里派来的礼教侍女。 透过那轻薄的团扇,李见素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随着面前传来的朗润声音,一首却扇诗缓缓道出。 团扇落下,她手心已是生出一层细汗,慢慢抬起眼睫。 橙黄色烛影中,男子一身红衣,笔直而立,那胜过画中谪仙一般的眉眼微垂,正也朝她看来。 李见素神情微凝。 六年未见,眼前男子清俊的模样与印象中那个少年的轮廓逐渐重叠,只是曾经少年眉眼间熟悉的那股英气,似乎已在岁月的沉淀中,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男子的温润与儒雅。 面前李湛似也怔了一片刻,可很快便露出笑容,他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坐于她身侧。 李见素脸颊发热,忙收回目光,去拿酒盏时,早已僵住的身子让她动作十分缓慢,采苓要上前帮忙,李湛却是先一步抬起手,帮李见素拨开了身侧厚重的喜服衣摆。 他举手投足儒雅随和,从头至尾并未露出一丝不耐,采苓偷看了一阵,那悬了已久的心,终是缓下。 合卺酒时,两人手臂相交,李湛手背上那道醒目的刀痕,就展露在李见素眼前。 她看到他拿着酒盏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伤及筋骨后,无法用力的一种反应。 李见素敛眸不再多看,可心口处却忍不住一紧。 她直到此时才知,原来那时他竟伤得这般重。 合卺酒后,礼教侍口中道出各种称心如意的吉祥话,同时她与李湛的发冠皆与喜服也皆被退去。 最后,侍女们熄了屋中的灯,只留下桌案上那双烫金的大红喜烛,恭敬退出。 外间房门合上,再无其他声响。 李见素轻轻呼出一口气,可余光扫见身侧的男子时,那刚舒展几分的手又瞬间攥住。 然不等她开口,身侧的床榻一轻,李湛撩开喜帐站了起来。 他径直走到紫檀桌旁,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仰头饮下,搁下酒盏,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似是定住一般,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望向李见素。 他背光对喜烛而站,跳跃的火光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莫名觉得,此刻的李湛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是这一整日太过疲惫的缘故吗? 李见素试探性唤了一声,“世子?” 李湛没有回话,提起步子就朝她而来,那幽冷的声音也在面前响起,“你是怎么伺候太子的,便怎么伺候我。” 说罢,他站在她的面前,用那有着醒目刀疤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 而她也终是看清了李湛的神色。 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是她从未预料到的阴沉与冰冷。 第2章 第二章 夜阑正浓,婚房内本该旖旎缱绻,此刻却静谧无声。 床榻边李湛居高临下,用那沉冷的眼神审视着面前女子,似是在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然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他。 李见素性子本就内敛,尤其又在宫中待了六年,让她更加不易喜形于色,可即便如此,此时的她还是红了眉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垂眸不在看他,强用那强撑的平静语气道:“阿翁是在入宫第二年离世的,今上怜我年幼无依,又懂医术,便留我在东宫,负责太子日常餐食。” 但显然,李湛没有相信,他脸色更沉,再次将她下巴抬起几分,冷声质问:“这么说,太医署上百余人,竟皆不如你了?” 不知是心口忽然生出的那股窒闷所致,还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李见素用力合眼,整张脸也显得愈发苍白,她深匀几个呼吸,这才缓缓睁眼,再次朝李湛看去,“我以为,世子应当了解。” 早在九年前,他便应当了解她的医术,也应当了解她的为人,却没曾想,他会与旁人一样,对她抱有这样的猜忌。 这句话出口时,李见素看似平静,但语气里隐含的失落,很难不让人觉察。 李湛似是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在此刻终于松开,他转过身,语气漠然地抛下一句:“人是会变的。” 说罢,他便提步朝屋角的梨花木架走去,那上面搁着一盆温水,还有早就备好的香胰子,他将手洗了两遍,每一遍都无比认真。 李见素静静等他洗完,待他拿着帕子转过身后,她才扶着床架缓缓起身,“我在东宫时,于太子从未有过伺候,只是日常的照料。” “照料?”李湛忽地笑了,他一面擦拭着手上的水,一面回头看向李见素,“那究竟是何等的照料,能让太子送出如此厚礼?” 李见素神情茫然,显然还不知今晚在喜宴上发生了什么。 李湛又是一声冷笑,将帕子直接丢进竹篓,“东宫来人当着正堂所有宾客之面,传太子之意,赠予你唐阳公主,封邑五百户。” “五……五百户?”李见素心口陡然一震。 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原本封邑仅一百户,若太子当真给了她五百户封邑,那岂不是比最受今上疼爱的万寿公主,还要多出三百户。 “不,这不能要的。”李见素终是面露急色,忍不住上前两步。 “为何?”李湛垂眸,目光凝在她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心处,冷冷道,“东宫说了,这是太子赠予胞妹的大婚贺礼,怎就收不得呢?” 胞妹,而非义妹? 李见素心头又是一震,“不,这不合乎规矩的……” “这五百户分的是太子私产,只要他愿意,合乎规矩也合乎礼法。”李湛慢慢俯身,凑至她耳畔沉沉道,“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在做戏给我看?” 李见素并未觉得李湛是在说谎,可太子之前从未与她说过会送她封邑一事,此刻乍然听到,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朝后退开两步,试图去和李湛解释,“不,不是的,是、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李湛没将她放过,她退开一步,他便迎上一步,“因为疼惜你,因为舍不得你,因为害怕你委屈,所以特地用这五百户封邑来敲打我,让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对么?” 这六年中,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话早已免疫,可不知为何,听到曾经的那个少年这般说时,她心口窒闷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彻底抿唇不再言语,李湛口中的质问是假,可这五百户封邑却是真。 别说是李湛,便是她自己,也没法解释那当着众人面送来的五百户封邑。 这样的贺礼,实在贵重到无法让人理解,也无法令人置信。 李见素百口莫辩,整个后背都被李湛逼到抵在柜门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李见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酒气。 李见素闭眼别过脸去,还在用那强撑的克制,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平静,“世子,后日入宫面圣时,我定会与太子说清,今晚……便早些休息吧。” 李见素心中清楚,李湛今晚定是饮了不少酒,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五百封邑,实在难以和他说清。 李湛嗤笑一声,冷冷退开,睨向那满眼鲜红的床榻,“是我叫人进来扯了床褥,还是你自己来?” 李见素目光落在竹篓里那张绣着鸳鸯的帕子上,终是反应过来,李湛方才为何忽然去净手,以及他为何要扯掉被褥。 原来,他是在嫌恶她。 李见素僵在原地,过去几年中所有的流言蜚语,似乎都不如此刻让她心中难堪,她袖中的双手已不知在何时紧紧握住,她唇瓣微颤,许久后才低低出声,“我来。” 今年初秋的长安,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那夜风仿佛穿过门窗,直往人身骨里钻。 李见素蜷缩在贵妃榻上,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明明她一直以来都在期待与他的重逢,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与他说,她想问他这六年过得可好,问他那时为何要追出封地,问他手上的伤势如何……可最后,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正如李湛所说,人是会变的。 她也曾想到过,也许六年的时间,让他们再次见面时会少了年少时的亲近,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在他们大婚的这个夜晚,他会让她亲手撤掉那床鲜红的被褥,托着满身疲惫,独自睡在外间的贵妃榻上。 这一晚,李见素想了许多,她想到了阿翁,想到第一次见李湛,想到他们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想到他手上的那道疤…… 李见素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再睁眼时,外间天色已经泛白,她脑袋发沉,后背也因昨日的疲惫而感到酸痛,靠在那里许久才缓缓撑坐起身。 屋外婢女听到响动,在门外轻唤一声,问她可否醒了。 李见素没有立即允她们入内,等她收拾好了贵妃榻,这才叫人进屋。 李湛早在半个时辰前便醒了,他没有出声,披着衣服去了耳房洗漱,之后便一直在书房等她。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的事,一面帮李见素盘发,一面眉眼藏笑压低声道:“世子出去时特地叮嘱我们,待公主醒来再进屋伺候,生怕你昨晚累着没有休息好。” 李见素像是没听见般,不仅没有回话,神情也未见半分娇色,反而那眉宇间似还多了丝愁云。 采苓觉得奇怪,但李见素从前便是这样的性子,很多事都憋在心里,很少会与她闲聊,采苓也没再说话,顺着李见素眸光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正在收拾床榻的白芨看。 白芨也是李见素从宫中带出的陪嫁,与采苓不同的是,她是由张贵妃亲自挑选出来的,张贵妃知道李见素性子过软,怕她在王府立不住,这才选了一个年级颇长,稳重又聪慧的给她。 采苓看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凑到李见素耳旁道:“昨晚的床榻是你自己换的?” 李见素低应一声,垂下眼。 采苓将声音压得更低,“见素,你又忘了吗,你现在公主,这些活你吩咐下来便是,不必你自己动手。” “昨晚……”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 “府中的婢子公主若是不放心,以后这些事唤我和白芨便是。”采苓还以为她是因为羞赧,不愿别人碰那些沾了东西的被褥。 插完最后一根发簪,采苓又补上一句,“有些事,公主是需要习惯的。”便是再羞赧,也不该自己动手。 两人说话之际,白芨已带着那些换下的床铺退了出去。 茂王妃在李湛出生不久后,便染病过世,茂王未曾续弦,但也在去岭南后,纳了几房小妾,添了几位子嗣。 但据李见素所知,那时候茂王待李湛极好,从未亏待过他,给他请的师父也是和其他子嗣分开的,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李湛此次回京,将茂王妃的牌位也一并带回。 想到要去祠堂祭拜茂王妃,李见素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用了些粥饼,便去书房寻他。 书房门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眼前。 李见素以为会是传话的小厮,却没想一抬眼看到的人会是李湛。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湛蓝长衫,那俊美出尘的面容上,露出的温笑令人如沐春风。 身后的小婢女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颊慌忙垂眸,李见素却是一愣,待李湛跨出门槛来到她身侧,她才惊觉回神,下意识如昨晚一样垂眸朝后退开。 可谁知手臂忽然一紧,是李湛握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些。”李湛温润的嗓音,让他显得更加儒雅。 想起昨晚他嫌弃她的模样,李见素去理衣摆,不动声色抽开了手。 李湛未显不悦,却也没再说话,只与她并肩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身后婢女早就退到几米开外,两人若是此刻低语,不会传入她们耳中。 李见素紧了紧袖中的手,试探性低声开口:“昨晚……” “姨母住在瑞和院,待一会儿祭拜完母亲,与我一道去看望她。”李湛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崔姨母是茂王妃的亲妹妹,据说二人模样十分相似,她夫婿三年前病逝,子女皆已成婚,如今在家中闲来无事,得知李湛被赐婚,便主动书信过去,说要来帮忙。 李湛便派人将她接来了长安,这一待便是半年,府中大小事宜皆是由她操办。 见李湛不愿去提昨晚的事,李见素只好不再开口,只点头应了一声。 待出了清和院,他又开始与她介绍起府中事宜,“瑞和院在府中西侧,东侧那边有一片湖……” 他声音朗润温和,一路上介绍起来也极具耐心,与昨晚那个冷言嘲讽的李湛完全不同,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 李见素不由在想,昨晚李湛是饮过酒的,再加上太子忽然送出的五百封邑,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她的苛责也许并非是出自真心。 这般想着,李见素又朝身侧看去。 许是这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李湛也朝她看来,两人相视时,他唇角带着淡淡的弧度,让人如沐春风。 李见素怔了一瞬,终也冲他轻轻弯了唇角。 从祠堂出来后,他们来到瑞和院。 刚一进院门,崔姨母便从屋中笑着迎了出来。 李湛忽然手臂一抬,再一次牵住了她的手。 李见素指节微颤,下意识又朝后缩,这一次他却将她握得更紧,用那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低道:“你想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李见素疑惑抬眼,正好对上李湛清冷的眸光。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李见素仿佛瞬间被拉回了昨晚。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李湛今晨对她所有的温柔与耐心,也许只是为了掩饰。 掩饰他对这门婚事的不满,掩饰他对她心存芥蒂,掩饰他们大婚当晚未曾同眠…… 第3章 第三章 这是崔宝英第一次见到李见素,她对这个传闻中在东宫无名无分待了六年之久的女子,很是不屑。 崔宝英这个岁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在她眼中,能有这般能耐的女子,必得有一张魅惑的娇容,然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浑身上下却未见一丝娇媚,反而有种出尘的淡雅。 尤其是站在同样俊雅的李湛身旁,若不去想那些传闻,还当真是一对儿璧人。 崔宝英没敢太过打量,很快就将目光移开,看向这二人紧握的双手。 “姨母安好。” 李湛牵着李见素走下石阶,上前对崔宝英颔首道。 李见素也压下了对李湛的怀疑,乖巧地朝崔宝英点头问候。 崔宝英忙回过神来,笑容和善地朝李见素点了下头,可随即便后退一步,缓缓俯身道:“这可使不得,你虽是府中新妇,可贵为公主,依照礼数,我合该先给你请安才是。” 按照当今礼部定下的规矩,便是公主出嫁后,也依旧要给公婆敬茶行礼,可崔宝英不是公婆,她只是李湛的姨母,若见了李见素,的确是要行礼问安的。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茂王如今身在岭南,茂王妃也早已过世,崔宝英便是这王府中唯一的长辈,这半年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她在辛苦操劳,李见素身为新妇,若是当真在进府第二日,便让崔宝英对她行大礼,传到旁人耳中,恐怕又要传出闲言碎语。 李见素倒是不在乎传言,只想着崔宝英辛苦,又是茂王妃的姐妹,于情于理都该对她万分尊敬。 她一面上前去扶崔宝英,一面开口道:“姨母不必……” 见外这两个字还未出口,李见素却是忽然顿住。 就在方才,她迈步上前的时候,李湛手上力道倏然一重,不动声色地将她拉了回来。 李见素不明所以,忙朝李湛看去,但李湛没有看她,而是面色如常地望着崔宝英。 崔宝英心里想着,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今日就不会让她行礼,所以动作十分缓慢,就是在等李见素开口免了礼节,再过来扶她,可谁知李见素话说一半,还站着不动,当着满院子仆役的面,她只得硬着头皮朝李见素行礼问安。 待礼数做全,李湛终于松手。 李见素忙上前扶住崔宝英,“姨母是长辈,不必如此行礼的。” 崔宝英到底还是沉得住气,慈眉善目地拉住李见素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像个疼爱新妇的长辈似的,亲切地与她道:“公主有心了,这早起风凉,咱们快些进屋说话吧。” 几人来到堂间坐下,案几上摆着一盘百合果子,那是今晨崔宝英天还未亮,便起身特意做的。 李湛拿起一块,吃过后夸赞道:“这果子酥软清甜,实在可口,姨母辛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你喜欢便好。”崔宝英笑着说完,眼圈忽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忙别过脸,拿起帕子开始拭泪。 她身侧的赵妈妈见状,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夫人做果子的时候便说,当初王妃最喜欢吃她做的百合果子……” 李湛没有说话,但神情明显已不如方才朗润,他垂眸望着手中茶盏,眼尾郁色渐浓。 此刻堂内,气氛沉闷,一个在低低抽泣,一个又在漠然出神。 李见素想要出声宽慰,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这六年里,她在宫中学会了如何沉默,如何将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那个存在,却没有学会该如何开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觉察出李湛端起茶盏的那只手又在隐隐颤抖,与昨晚喝合卺酒时一样。 昨晚屋中只点着烛火,看得不如现在清晰,她当时只知李湛伤得重,却不知当年的那把刀,竟是生生斩断了他整个手背的筋脉。 他曾与她说过,他日后要上阵杀敌,要当最史书中最英勇的将军,可如今,他拿茶盏的时间久了,都会手抖。 许是觉察到了李见素投来的目光,李湛回过神来,将茶盏搁回案上,手垂于安下。 崔宝英也终是抹完眼泪,与李湛闲聊起来。 此次李湛回京,带回了安南都护府的鱼符,圣上说他护符有功,任他为折冲都尉,在泾阳以北的白渠任职,从长安到白渠,策马也需两个时辰。 崔宝英一听要这么久,不由又问:“那湛儿何时上值?” 李湛道:“一月之后。” 崔宝英没想到李湛会休沐这般久,愣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笑着道:“你去岭南那会儿,才刚学会走路,再回来已是这般大了,这些年京中变化甚多,是该好好熟悉一番,再去上值的。” 说着,她朝赵妈妈递了个眼色,赵妈妈俯身退了下去,她呷了口茶,接着道:“我在府中挑了个仆役,长安生人,机灵能干,不管府内府外,都甚是熟悉,跟在你身侧最合适不过。” 李湛却道:“劳姨母费心了,我身边已有长随,不必再添人。” 他话音刚落,赵妈妈便带着一个女子走进堂内,这女子穿着打扮虽是婢女模样,但那张白皙的脸一看便知,平日里鲜少外出做活,而她行礼时交于身前的那双手上,竟还染着粉色蔻丹。 方才崔宝英说找了仆役,李见素还当是个男子,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位女婢,且这女婢根本不似干活的人。 女婢进屋时,崔宝英不住打量李湛和李见素,发觉两人神情似乎都没有变化,这才又道:“你身边要是不缺人,那我就叫如意去清和院,正好带着公主熟悉府内事宜。” 李见素沉得住气,她身后的采苓可是要忍不住了。 采苓在宫里的时间可要比李见素还要久,她才是当真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她正打算出声替李见素拒了这婢子,没想到一旁的李湛却先开了口。 “不必。”李湛并未正眼看那婢子,直接对崔宝英道,“公主是什么身份,轮不到一个婢子教她做事,至于府中事宜,姨母亲自交接才比较稳妥。” 崔宝英神色一滞,连忙干笑两声,“哎呀,湛儿你误会了,我哪里是让这婢子教公主,我是见这婢子聪慧守礼,就想着让她跟在公主身边,好生伺候着,别让公主在王府受了委屈。” “崔娘子多虑了。”采苓终是等到了开口的机会,她上前半步,扬着下巴,语气不冷不硬,“我等都是今上与贵妃亲自为公主挑选的宫婢,定然不会让公主受半分苛待。” 那婢子听到采苓说出皇上与张贵妃,肉眼可见的颤了两下,那张白皙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 崔宝英这半年在王府一直当家,府中上下都称她一声崔夫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她崔娘子。 崔宝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敢责骂采苓,只朝李见素深看一眼,故意道:“今上和张贵妃果真是疼爱公主,我听闻昨夜连东宫都送了大礼过来,好像是给了好几百户的封邑呢。” 李见素指节微颤,垂眸没有应声。 “是五百户。”李湛抬手就将自己的大掌覆在了李见素的手背上,弯唇道,“我也没想到贵妃会如此疼爱见素,竟连太子都不得不分户给她。” 李湛此言,意指那五百户封邑是由张贵妃出面,才让太子赠给了李见素。 崔宝英没想到李湛会毫不在意,且还准备了这样一番说词,她彻底愣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掩唇开始咳嗽,赵妈妈赶忙递上茶盏,帮她摩挲后背。 李湛关切询问,崔宝英摆摆手,许久说不出话,又是一旁的赵妈妈帮她开腔,“世子与公主大婚,阖府上下皆由夫人一手操办,又赶着近日变天,这才染了风寒。” 李湛问:“姨母怎么不说,可看过郎中了?” 崔宝英长吁一口气,拍着心口道:“你才刚回京,又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怎么能再让你为我分心,再说这病,不打紧的,喝几服药,静养一段日子就行。” 说着,她又咳两声,看向李见素,“公主若是不急,待我休养一阵,再将府内事宜亲自与你交接。” “不急的,姨母养好身子才是要事。” 李见素的温言软语,正好说到崔宝英心里,她也终是暗暗松了口气。 离开前,崔宝英又将李湛叫住,李见素觉出她还有话要与李湛单独说,便知趣地先出了瑞和院,去一旁的花园等李湛。 这园子不大,却十分雅致,在西侧种了一排桂花树,这个季节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李见素喜欢桂花淡雅清甜的味道。 她来到一棵树下,抬眼望着那一片片黄白花瓣,唇角终是浮出了笑容、 采苓还是一副气呼呼模样,挥退身后跟着的几人,朝李见素压声道:“公主方才可看出来了,崔家的根本没安好心思。” 李见素淡然一笑,“无妨的。” 她虽然不善言辞,也很少喜形于色,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 她知道清河崔氏早已门庭衰落,崔姨母这一支子嗣无才,日子过得并不顺遂,茂王府这样大的家底,由她来掌管中馈,左右漏出的油水也够她贴补清河那边,李湛应当也想到了这一点,念及是茂王妃的姐妹,这才在当初应了让她来长安帮忙。 可崔宝英到底只是姨母,等她嫁入王府后,她还留在这里便会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这王府中馈,早晚是要交给她的。 李见素根本没有必要去争抢,她与李湛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采苓见她这个样子,就心里发急,“公主可莫要小觑了这些人,她们什么撒泼打诨的事都做得出来,方才那一出就使了不少心计……” 又是做百合果子勾起李湛对亡母的思念,又是要给李湛房中塞人,又是暗戳戳提那李见素与太子的谣言,最后干脆称病推脱交还中馈一事,这会儿她又单独留下李湛,不知要耍什么花样。 李见素关心的不是这些,她在乎的是李湛怎么想。 原本经了昨晚那一遭,她以为李湛会对她怨恨不满,可如今来看,当真是因为他昨晚饮酒过多的缘故。 李见素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李湛安抚她时掌中传来的温热似乎还在,她唇角缓缓弯起,抬眼看向面前满树黄白,心里的那些不安与猜测,仿佛随着清甜的微风而慢慢消散。 “在看什么?” 耳旁男子沉稳的气息让李见素倏然红了耳根。 她方才太过出神,竟没注意到李湛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没、没看什么。”也不知为何,每次同李湛说话,她会莫名紧张,一紧张,说话就磕绊起来。 李湛抬起手一面拨弄着面前花枝,一面朝着李见素方才凝望出神的方向看去,“茂王府旧宅原在永福坊,为何赐婚时,今上要让茂王府搬至永昌坊来?” 李见素只知这座茂王府邸是皇上御赐,却不知当中缘由,她摇了摇头。 李湛轻笑一声,抬手指向西南方,低声问她,“永昌坊西侧以外,是何处?” 李见素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答案,可她没有开口,而是抿唇望向李湛。 “想他了是么?”李湛垂眸,幽幽地望向她。 若李湛不问,李见素根本没有意识到,永昌坊会离东宫这般近,也没有意识到方才她望向的地方正是东宫。 李见素忍住鼻中酸意,摇头道:“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在赏花……” 李湛冷笑一声,抬手折断了面前那枝开得最茂盛的桂花,“明日入宫面圣,你二人就能相见,怎么就这般等不及了?” 李见素语气微颤地解释道:“我真的只是在赏花,我、我不明白……方才我们不是还好好的,怎么……” 怎么一转眼,他又成了昨晚那般模样。 李湛转过身来,将手中桂花仔细地插进了李见素的发髻中,随后眉眼微垂,似在欣赏她的容貌般,低低开口:“李见素,对外你是我李湛的妻,你我荣辱一身,需共同进退,但你记住了……” 他顿了一下,眸中渗出冷意,“你于我而言,与婢子无异。” 第4章 第四章 瑞和院这边,崔宝英等李湛彻底走远,才收起脸上慈笑,抬手就朝桌案拍去,责问赵妈妈道:“你不是说那白喜帕上肯定没有血吗,怎么阿湛说有呢?” 方才她单独留李湛说话,便是为了询问白喜帕的事。谁知李湛不仅说那白喜帕上有血,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她好生休息,以后这样的事不必费心思,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她多管闲事。 气得崔宝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赵妈妈赶忙上前倒茶,“夫人不知道,那叫白芨的婢子比方才屋里头这个还要凶……” 今晨天还未亮,赵妈妈就去了清和院,好不容易等到李见素醒来,那白芨却不允她进屋,说没有得到公主召见,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她只能在外面等。 “我见那白芨抱着被褥出来,上前说依照礼数,新妇的帕子是得交给长辈过目的,结果那婢子不仅不给我看,还把我好一通教训啊!”赵妈妈委屈叹气,眼尾的褶子里便挤出几滴泪来,“那婢子说什么公主的身份尊贵,帕子岂能随意给旁人看,要看也得是给婆母过目,说夫人这种身份……” 赵妈妈一面说,一面打量崔宝英脸色,见她脸颊再抽,便继续浇油,“老奴当时觉得,她们藏着掖着不敢叫咱们看,肯定是因为做贼心虚,可既然世子已经看过,确认无误的话……那便只一种可能,人家瞧不上咱们崔家人。” “崔家人怎么了?”崔宝英终于听不下去了,又是一巴掌按在桌案上,“我清河崔氏如今再不济,也是百年望族,我是崔氏嫡女,是茂王妃亲妹,是他李湛的姨母,便是茂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 赵妈妈一把抹掉眼泪,义愤填膺道:“可不是吗!夫人才是真正尊贵的主,她倒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道士捡的野种,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崔宝英想到自己当着众人面,给李见素行礼的场景,气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赵妈妈看她不说话,便继续骂,“什么公主,说来说去她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婢子,若是开元年间,她这样出身的公主,那可是要送去突厥和亲的。” 听她一通叫骂,崔宝英多少心头能松快一些,她端起茶盏,“也就是她命好,不用去那边陲受苦,可这般不就苦了我湛儿……” 想到身为世子的李湛,只能娶一个平民公主,想到那最贵的王妃阿姊,因病早逝,想到她崔家一代百年望族,如今没落…… 崔氏抚着心口,许久后长叹出声。 “唉……” 采苓看看李见素,又看看外间逐渐暗下的天色,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了,晌午自打从那瑞和院回来,李见素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话,比从前在东宫时还要沉默。 明明今晨一切顺利,在园子的时候,李见素对崔宝英也毫不在意,为何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采苓纳罕,却又知道若是直接问李见素,她多半是不会说的。 她又叹一声,搁下手中绣活,起身去落了窗子,来到李见素身侧又添一盏灯,语气随意般开了口:“公主这才刚进府,世子不说好好相陪,怎地跑出去一整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晌午李湛一回清和院,就带着长随出府办事,还说不必等他用膳,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李见素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她神情看似专注,却很久没有翻页,面对采苓的抱怨,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白芨端着银耳汤走进屋,采苓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心领神会,将汤放在桌案,来到李见素身侧,唤了好几声,李见素才恍然抬眼。 看到汤盅,她起身来到案旁坐下。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白芨在旁问道。 一碗银耳汤快要见底,李见素才想起她还没有回答。 “无事的。”她说完,似是怕她们不信,还特意抬头冲她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见她终是肯开口,白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忙又道:“明日入宫所备的礼单,公主可要过目?” 寻常人家成婚三日回门时,所备的回门礼会显得尤为重要,所赠之物的贵重与否,能够证明夫家待新妇的重视程度,然对于皇家,回门礼又能贵重到哪儿去,这就只是一个习俗,依照礼数备好东西便是,尤其今上勤俭,过分铺张反而不是好事。 可即便只是做样子,事关宫廷,还是让丢了魂的李见素,瞬间就回了神来,以她的谨慎,自是要过目。 礼单是崔宝英提前备好的,旁的不提,崔宝英的确做事稳妥,考虑得极为周到,李见素看了两遍,未发现任何纰漏。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若再过一个时辰,宵禁的更鼓便要敲响。 采苓又是没忍住,抱怨起来,“唉,怎么这个时辰了,世子还没有回来?” 白芨没在屋里时,李见素听到采苓抱怨,也未曾理会,可如今白芨就在跟前,想到她是张贵妃给的人,明日要跟着一道入宫。 李见素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记得今上封他为折冲都尉,想必是当真在忙。” “世子今晨不是说过,一月后才上值?”采苓不能理解,这个节骨眼他有什么可忙的。 李见素搁下礼单,朝她弯唇,“他有二十年未曾回京,应是想在上值前,好生熟悉一番。” 采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道:“不对啊,世子不是白渠的都尉吗?” 李见素耐心道:“白渠听起来距离长安颇远,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内重外轻,若长安出现紧急之事,整个关中道的折冲府,必要匹马当先。” 采苓不知这些,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虽然是近身婢女,却只负责内殿的日常起居,只有李见素才能一直跟在太子身侧,便是去书房也由她陪着。 见她情绪似有好转,采苓笑着夸赞道:“公主就是懂得多,我对朝堂之事,半分都不了解。” 李见素莞尔一笑,“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之前她以为同李湛赐婚后,自己会嫁去岭南,是后来才知,原来今上早已下令要李湛回京。 至于内中缘由,太子未曾提及,她便也没有开口询问,只觉出当中颇为异样,后来得知李湛被封为折冲都尉,才特意翻书去了解。 两人说话之际,李湛带着长随回了王府。 李见素好不容易生出的笑意,在到这个消息时,瞬间变得木然。 李湛回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他没有回主屋,而是直接去了书房,等李见素这边彻底洗漱过后,他才珊珊来迟。 右侧耳房为净室,李湛也是洗漱后过来的。 他没着外衫,只穿了一件月色里衣,进屋时头发还未彻底干透,颊边的发丝带着几分潮意。 随着采苓退出屋门,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他脸上的温润也随之被冷漠取代。 李见素一整日沉默不语,便是在为此刻做准备,不管李湛从何处听得谣言,如今他们已经成亲,他可以忘记从前的一切,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待她不善,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是因为那些谣言。 旁人李见素不必解释,面对李湛,她必须开口。 “世子,可以与我坐下谈谈吗?”李见素松开握紧的双拳,故作轻松地提壶替他倒了一杯水。 李湛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就坐,而是一面叠着衣袖,一面斜睨着她。 李见素正要再次开口,李湛却忽然道:“可是忘了?” 李见素疑惑抬眼,对上李湛清冷的眸光,她还是下意识就攥紧了手。 “我在园子里说得话,忘了?”李湛眉梢微挑,继续道,“你于我而言……” 李见素深深吸气,垂眸打断了他的话,“五百户封邑,明日我会还于太子,那些流言蜚语,皆为不实,至于所赐府邸为何在永昌坊,我尚不清楚,但明日我可当今上面,询问缘由。” 一番话说完,李见素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而手心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屋内陷入沉默,片刻后,李湛踱至桌旁,终是肯坐于她面前,可一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拿今上压我?李见素啊……宫中六年,你的确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李见素睫羽轻颤,不可置信地起眼,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男子。 他当真是那个曾经知道她无父无母时,一手持着树枝,一手拉住她的手腕,斩钉截铁说要保护她的少年吗? 李见素再一次问自己。 “委屈了?”李湛移开视线,重新拿起一个杯盏,给自己倒水,“你若觉得委屈,明日大可去与今上说,与贵妃说,与太子说,说我李湛苛待唐阳公主。” 李见素咬唇不语,只继续盯着他看。 她越不回应,李湛脸色越沉,那递到唇边的杯盏,最后被他重重压在案上。 琉璃盏本就易碎,瞬间就分成几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 李见素终是收回目光,看向李湛的手,入目最显眼的依旧是那道疤痕,还有掌下逐渐渗出的血色。 许是出于医者本能,又许是那道疤让她不忍,李见素立即起身去柜中取药箱。 李湛望着那着急地身影,蹙眉问道:“如此心善又隐忍的女子,张贵妃到底为何不留你在身侧,而是将你送出宫来?” 李见素正在翻找药瓶的动作一顿,但很快便又恢复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个玉瓶,来到李湛身侧,望着那道疤,她轻声说:“贵妃的确待我极好,所以在她说要为我赐婚的时候,会让太子寻来画像给我看。”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不是圣上指婚,也不是张贵妃的意思,更与太子无关,而是她李见素亲自选的。 是她选了他。 这一次,顿住的人是李湛,然而在李见素碰到他的手,想要查验伤势时,他倏然回神,迅速将手移开。 李见素无奈道:“即便是婢子,也该帮世子上药的,不是么?” 李湛没有说话,沉着脸起身,走向屋角,那里常备着一盆清水。 “洗过后还是要上药的,掌心的伤口难愈合,世子身为都尉,是要领兵的。”望着那颀长背影,李见素再次劝道。 “都尉?”昏暗的屋角传来一声嗤笑,“从开宝年间起,折冲府便形同虚设,所谓都尉,不过虚职。” 洗完手,李湛转过身来,一面擦拭着右手掌中还在渗血的伤口,一面弯唇,用那戏谑的语气道:“这只手连笔杆都握不稳,还妄想领兵?” “嗤——”昏暗中他掀起眼皮,望向早已怔住的李见素,“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茂王世子六年前便已是废人一个。” 第5章 第五章 半年前李见素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嫁去岭南,然很快她便从太子口中得知,原来不久前圣上便已下了调令,李湛即将回京任职。 李见素不懂朝政,只知折冲都尉一职为武官,手中握有兵马,且还在关中道,想来是因为圣上看重李湛,才会给他此等职位。 那时她以为他的光芒已经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以为他已经逐渐迈进了年少时期的愿景。 她为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时常想起两人曾说过的话。 “等我日后当了将军,就请你做我的军医,若我受伤,你来给我医治,若我战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等她收回手,他便挠头傻笑。 然此时此刻,他却告诉她,他没有得到圣上的认可,他不能再朝自己的梦想迈进,他与她年少时说过的那些话,永远也无法实现。 “不。”李见素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时竟带了哭腔,“不会的,你知道我阿翁最擅接骨愈筋,我得他亲传,可以帮你医治……” “凭你?”李湛冷笑道,“长达六年的手筋断裂,手骨错位而长,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李见素唇瓣颤动,迟迟未曾再出声。 因为她知道李湛没有说错,骨位相错,兴许还能医治,但那筋脉…… 李见素眸中禽泪,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我们可以先将骨位矫正,至于筋脉……” “不必。”李湛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医治,而是想要告诉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提步朝她走来,待站到了她的面前,才用那冷嘲热讽的语气继续道:“你选错人了,我这般废物之身,如何配得上尊贵的唐阳公主?” 李见素没有看他,而是还在盯着那只手,低低问他,“你……你怨我?” 他是该怨她,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救她,他不会生生用手挡住那把利刃。 “怨?”李湛倏然抬手,与昨晚一样,他再次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可这一次,传入鼻腔的不是酒气,而是来自他掌心的血腥味,“六年前我酒后练剑,误伤了自己的手,与你何干?” 他眸光中不再是沉冷,而是锐利的警告,就好似此刻只要李见素开口说出不同的话,他便会让她死在这屋中。 “你……”她刚一开口,下巴便被捏得生疼,她立即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湛眸光凌厉,一字一句道:“我方才所说,你可记住了?” 如果不是李湛此刻的这番话,李见素也许某一日会与他说起那晚的事,可事到如今,她如何听不明白。 原来李湛也知道那晚她认出了他,可为保茂王府安危,他不得不寻了这样一个借口,而当年的真相,不该再被提起,而是应该沉入湖底,永生都不得浮出水面。 其实他不必这样怕她说出真相,哪怕有人以命要挟,她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世子。”泪水从李见素眼尾垂落,她望向他,郑重地同他保证,“我记住了。” 泪珠划过脸颊,落在掌中,那突如其来的温热,仿佛灼烧着他的伤口。 他终是移开目光,松了手。 “出去。”他低低道。 成婚第二日夜里,李见素抱着被褥,再一次宿在外间的贵妃榻上,可这一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她是亲眼看着天刚擦亮,李湛披着薄衫,撩开帘子,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门而出。 她又是静默了片刻,收拾好贵妃榻,才唤人进屋。 梳妆时采苓看到她眼下泛着乌青,吓了一跳。李见素只道,是因为要入宫,紧张地不能安眠。 采苓笑她,“你现在是公主,与从前不同,入宫时不必紧张兮兮的。” 李见素轻轻弯唇,“习惯了。” 永昌坊就在皇城北侧,入宫的确便利,从茂王府来到宫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侍者将他们引至一座庭院,通常要入宫中面圣者,皆是在此等候。 李见素规矩坐在屋中,身后站着采苓与白芨。 李湛入宫没有带人,他坐在李见素身旁,神色温润,却与她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院中。 院子里种着一颗粗壮的柳树,一看便知年岁久已,在初秋的长安,依然开得翠绿。 李湛立于树下,抬眸望着那根根繁茂的枝条。 身后的廊上,忽地传来一声嬉笑,“呦呵?” 李湛没有回头,似是未曾听到一般,继续抬眼望着枝条。 脚步声从廊上下来,径直走到他身后。 “这是哪位勋贵子弟啊?”来人语调轻浮,带着不屑。 李湛终是敛眸,慢慢转过身来。 郑盘愣似是没有料到面前男子竟生得这般一副好样貌,他当即愣住,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故意问道:“吾乃郑盘,千牛卫副率,你是何人,见面不知行礼?” 李湛高出郑盘一头,他垂眸望着眼前衣着鲜亮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谦和温善,“我是茂王世子李湛。” “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是唐阳公主回门之日,你在此是等着今上召见吧?”郑盘道。 李湛颔首,没有追究郑盘的无礼。 郑盘似也根本不在意他,扯起一边唇角,笑道:“巧了,我今日是入宫陪太后的。” 郑盘是郑太后的侄孙,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郑光的孙子,仗着郑太后对他的宠爱,向来肆无忌惮。 “世子离京二十余载,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说几句提醒你,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难听话。”郑盘一面说着,一面朝那合着门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里面坐着谁,今日赶早入宫,便是特意要说给那人听的。 他忽然抬高语调,大声道:“这长安城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可多了,万一某天世子听到那些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来说去,顶多就说你是个废物,顶着个茂王世子的名号,却是连我这千牛卫副率都不如。” 引路的侍者早已退至廊上,知道郑盘有意为之,便侧身不看院中,生怕给自己添了麻烦。 郑盘见李湛不知还口,只站在那里望着他,便更加想要激怒他,“我听闻当初圣上下旨,令茂王送子嗣回京任职,怎么王爷挑来选去,将堂堂世子送了回来?不应该啊,我记得旁的王爷送的都是府中庶子,怎么就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李湛还是没有气恼,面容依旧朗润。 这让郑盘更觉窝火,手中折扇摇得快要飞起,面上却故作思量地蹙眉道,“总不能是世子在王爷心中,连个庶子都不如?啧啧啧……这不就如同弃子了吗?” 说着,他一边叹气,一边又道:“不过你莫要伤心,好歹如今你是娶了公主,这份福气那等庶子如何能有,你可要好好待咱们这位唐阳公主,哦对了……” 郑盘话音顿住,忽地一下又沉了语调,用那只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不瞒你说,我与见素也是旧相识,我曾求娶过她,结果太后得知,将我好一通责骂,说有些东西可以玩,但不能认真,更不能领回家中,也怪我那时年少不经事,稍一被人撩拨就动了心,如今……” 他朗声一笑,话音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只转身离开之时,朝那房门冷冷瞥了一眼。 世子又如何,不就是个废人。 公主又怎样,不照样得听他羞辱。 郑盘迎着一阵秋风,无不得意地朝廊上而去,可就在他抬腿将要跨上廊时,腿根倏然一软,整个人瞬时倒地,脸颊重重砸在了石阶上。 内侍的惊呼与郑盘的惨叫同时而出。 他疼得呲牙咧嘴,狼狈地趴在地上,被内侍搀了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在脚下寻了一圈,没觉出有何异样,不由纳罕,莫不是这几日在平康坊泄欲过度,软了腿脚? “副率没事吧?”内侍抹了把额上的汗,关切道。 “这院里的人怎么做事的,连块石板都清扫不干净?”郑盘故作淡定地冷哼一声,强挺直腰背,丢下这句训责的话便离开了。 院中,晌午的日光穿过柳树的枝丫,行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束,李湛的身影拢在这片树荫当中,一阵秋风疾疾而过,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瞧不出他的神色,只知他正在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左手指尖,而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似如琉璃般明亮摄人。 第6章 第六章 郑盘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传进屋中,采苓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此处不似王府,屋里还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恼,脸色却是平日里还要冷。 只李见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盏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与郑盘的确认识,却不相熟。 两年前,郑盘依仗着郑太后,谋得千牛卫副率这一职务,如今整个南衙都大不如前,与折冲都尉一般,形同虚职。 郑盘早就听闻太子在东宫藏了一个女子,他好奇得紧,就是未曾见过,如今职务的关系,出入东宫比从前更加方便,他便时不时去东宫寻太子,只可惜太子从不当着人面让李见素出现,他直到半年后,才寻到一个机会,在某个小园里拦了李见素去路。 那时李见素身边还跟着采苓,见有人在,郑盘收敛许多,装作寻常侍卫般查问了一番,却句句都在问李见素,连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后,此事传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郑盘再入东宫。 郑盘干脆求到郑太后面前,郑太后一直催着他成婚,他便说看上了李见素,郑太后虽宠他,但也知道李见素于太子而言,并不一般。最后只道,让他去求张贵妃,只要张贵妃允了,旁的都不是问题。 郑盘还当真去求了,求的时候还把郑太后搬了出来,张贵妃到底是看了太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李见素年纪还小,且再等等。 郑盘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他就不明白了,区区一个孤女,怎就这般难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让表兄一点面子不给他,能让太后和贵妃也犹犹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让她无名无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郑盘还非她李见素不可了。 再后来,圣上寻来礼部,要收李见素为义女,这样一来,太子便不能将李见素继续留在身侧,郑盘以为时机成熟,再一次寻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说,这次要问李见素的意思。 那小遗孤成了公主,架子还是得摆上的,不过郑盘有这个自信,他模样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李见素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选他,他只管等着便是。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郑盘快要失去耐性时,赐婚的消息传了出来,这贱人竟然选了李湛——那个被茂王当做弃子送回京的废物。 郑盘的脸面犹如被李见素踩进了泥里,他给了她机会,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李见素并不知晓当中还出了这么多事,她只知两年前太子训过郑盘,却不知郑盘直到现在,还会心怀怨气,竟会当着李湛的面,羞辱她,还折辱了他。 院中内侍传召,皇上与张贵妃现在蓬莱殿。 李见素从屋中出来,李湛还在那柳树下,两人相视,李湛温和一笑,上前与她并肩上廊,仿佛郑盘没曾来过,那些入不得耳的话,也从未听过。 她也一样,看不出喜怒,可当李湛握住她手的时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卖了她。 李见素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内侍,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咬唇道:“对不起。” “是真还是假?”李湛声音同样很低。 “自然是假的。”李见素如实的回答,却得到李湛一声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为我才折辱你的。”李见素声音更低,几乎要听不清楚。 李湛又是一声嗤笑,似在自嘲,“他说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为郑盘说得没错,皇上下令让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面上给出职位,似是重用,实则皆是虚职,挂个名号在长安充当质子罢了,可谁也没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李见素唇瓣微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 两人就这样默声走了许久,快至蓬莱殿时,李湛又忽然开口:“他可知道这些?” 李见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太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一些,但郑盘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会他的。” 李湛扬起一边唇角,这一次嗤笑的对象明显是李见素,“他便是如此护你的?看来传言也不过如此。” 李见素还要解释,却是已经来到殿前。 两人走入殿内,朝上首恭敬行礼,赐座后,皇上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对一旁的张贵妃道:“你快瞧瞧,朕没说错吧,湛儿比画像中还要英朗,与你那见素是相配至极。” 身后婢女与内侍皆是抿嘴乐,张贵妃也跟着笑了,但还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这话说的,什么叫我那见素,这孩子可是唐阳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声一笑,看向殿下颇有些局促的二人道:“湛儿,你可要好好待唐阳,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阳你便入宫与朕相说,朕为你做主。” 李见素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还未开口,就听皇上啧了一声,“站起来作甚,快坐下说话,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吓到你了。” 见李见素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李见素匀了一口气,才道,“世子待我极好,阿耶阿娘不必挂心。” 张贵妃缓缓点头,“这便好,你们二人夫妻相合,我们便放心了。” 皇上朝身侧内侍看去一眼,内侍拍掌,几位宫人应声入殿,端着各样珍奇,但在最首放着的,却是一柄模样极其普通的玉质梳篦。 那玉算不得上品,似也是被人用过。 张贵妃起身,走到殿中,李湛与李见素齐齐起身。 “这柄梳篦,是本宫当初的陪嫁。”张贵妃说着,拿起玉篦。 皇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你阿娘当初日日都要用这柄玉篦梳发,那时还是朕亲自帮她梳的。” 那时皇上还只是光王,不叫李忱,叫李怡,张贵妃也只是张蓉,一个名门望族的庶女出身,成为了光王发妻,光王妃。 李怡自幼在一众皇子当中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偶得宠幸的侍女所生,他年幼高热,之后便是众人眼中的痴儿,张蓉在嫁给他的时候,都还以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痴儿皇子。 可她从未厌弃过他,将他真的当做自己夫君,与他荣辱与共,在旁人耻笑他时,她甚至会直接拎起板凳朝那人砸去。 在武宗帝心疑李怡,让他坠马落水时,也是张蓉不顾一切救起他,与他不离不弃。 如果不是武宗帝驾崩突然,在位时未立太子,几位皇子又年少,这天下落不到李怡头上。 可偏偏这样巧,宦臣当道,李怡以皇太叔的名号被推上皇位,那些人以为可以利用他的痴傻,来左右朝政,却没想隐忍蛰伏了几十载的李怡,更名李忱,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君侧,一展治国之才。 可他的发妻张蓉,愿意代掌凤印,主理后宫,却怎么也不肯坐那后位,李忱不解,却也不曾逼过她。 “你出生不久,我还曾抱过你,眨眼时光飞逝,如今你已长得如此高大,”张蓉说着,眼眶微红,将玉篦交到李湛手中,“好好待她,为她梳发,与她相伴,她值得的。” “阿蓉你别说了,”上首的李忱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故故作拭泪模样,道,“你再这样说,朕就要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了!” 张蓉鼻中的酸意,被他此举瞬间给憋了回去,忍着笑回头瞪了他一眼。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与这偌大庄重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 李见素娴静至此,也还是会因他们的言语时不时垂眸弯唇。 许久后,皇上似有些困乏,看外间日头正好,便喊着李湛陪他回宫。 临走时,皇上还不忘回头再次叮嘱李见素,不论谁欺负她,大可入宫告状,说完,又对李湛道,“朕同你说,这给女子梳发,门道甚多,首先你这手劲可不能大,你得这样……” 这一路上,皇上说得兴致勃勃,李湛在一旁听得认真,而李见素也被张贵妃拉去了太液池赏花。 “他对你到底如何?” 张贵妃知道李见素的性子,当着皇上与李湛的面,便是不好,她也定然不会直接说,眼前湖畔旁,就他们二人,婢女们也站在远处,张贵妃才再次询问。 李见素还是那般回答,很好,没有半分苛待。 “真的?”张贵妃似是不信,那些传言她多少也是听说过,一直放心不下,怕李湛是个偏听偏信的。 没想到李见素还是一口咬定,李湛待她极好。 张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似是终于信了,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转而又说起中秋宫宴的事。 片刻后,有东宫侍者寻到太液池。 这侍者是太子近侍,张贵妃与李见素皆认得他。 见他脚步匆匆,张贵妃心里便是一紧,直接上前询问,“可是濬儿哪里不舒服?” 侍者气喘吁吁,忙笑着摆手,“贵妃不必忧心,殿下无恙,只是……” 侍者顿了顿,朝李见素看去,“?殿下这两日寻得一本针灸书册,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这……”张贵妃犹豫片刻,挥手道,“晚些日子再说吧,本宫这边还有话未说完呢。” 李湛不在,张贵妃不打算让李见素单独去东宫。 那侍者似乎料到张贵妃会不允,便继续道:“殿下也派了人,去接了茂王世子。” 既是如此,张贵妃便放下心来,允了。 只是留了白芨,说还有些东西要给李见素,让白芨随她去拿。 等李见素带着采苓与侍者离开,张贵妃才又问白芨,“他们如何?” 白芨如实道:“白喜帕未见落红。” “什么?”张贵妃顿时愣住,未见落红通常只两种可能,一是不贞,二是未曾同房,还有一种少见的情况,便是有些女子本就不会。 张贵妃眼中,不管李濬与李见素的传言到什么地步,这两个孩子都不可能背着她做那样的事,可乍一听到此话,她竟然也会往那些地方想,可见人言可畏,又或者说,她心底对他们两个也还是存了一丝疑虑。 那李湛可会如此? 另一边,李见素已经随着侍者走进东宫,李濬没在殿内,而是在园中水榭。 “殿下最是听公主的,便是公主不在,殿下也不忘每日去园里晒日光。”侍者说着,抬手一指。 李见素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眸看去。 那片碧波湖中,水榭四周竹帘半卷,一条长矮几后,独李濬一人。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正看得认真,似是感觉到不远处有人进来,眼眸微抬,对上了这仿佛许久未曾见到的熟悉目光。 他冷漠微眯,很快便弯了唇角,露出那只属于她才能看到的温笑。 “素素。” 他合上书册,朝她道。 第7章 第七章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李濬一身白衣,盘坐于蒲团,他本就有着天家贵胄的独特气质,再加上面容过分清俊,便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李见素知道,李濬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让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与武宗不同,李忱登基以后,即刻立李濬为太子,他是一众皇子中才德最为出众的那个。 皇上向来勤俭,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上,以身作则,并不铺张,只在那宫中设了家宴,到场之人皆为皇室。 内侍端来一壶酒,此酒为皇上当年在府邸时,亲手酿下的,只此一壶,如今他成为天子,再看见时,心中不甚感慨。 “朕当初在府邸,没有旁的嗜好,独爱饮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许久未曾畅怀过。” 皇上说至此,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拿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又将酒盏搁了下去。 皇上提议,要众人来猜,谁能说出这酒的味道,这酒便赏赐给那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在场众人皆可。 没有人喝过皇上亲手酿的酒,怎么能说出它的味道,一时间无人敢试,还是李忱身侧的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胆猜这酒是辛中带甜。 皇上笑着摆手,说他错了。 马常侍一开头,殿内众人才开始纷纷猜测,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甚至连某个妃嫔身后的宫婢,也站出来猜,场面甚为热闹,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聪慧的,称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经辛苦,后来苦尽甘来成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还说不对,他脸上笑意未减,眸中却多少难掩失落。 直到李濬开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为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顷刻间便朗笑出声。 众人以为成为天子便是甘,却不知身为一国之君,肩负重责,若有一丝行差出错,便会落入史书,被后人口诛笔伐,他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国土,而是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 此等重任,怎会是甘甜,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背负国之命运的艰涩。 这壶酒端来李濬面前,父子二人举杯共饮。 可正是这壶酒中,被人下了剧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会有人试毒,可这壶酒里的毒,量多才会见效,皇上只饮了一盏,略微有些头晕,只以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李濬却是三盏之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李濬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费尽心力也只是暂时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脉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医,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赏银万两。 这当中有位医者,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医,道家出身,名为不问散人,医术甚高,擅长针灸,传闻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让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员去寻这不问散人。 而这位道者,正是李见素的阿翁,被茂王推举入宫,为李濬医治。 那时阿翁道:“脏器之毒很难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允。 阿翁布针的医术的确高绝,只不至十日就稳了李濬脉象,可他的这双腿,无法再行走。 “其实翁翁觉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彻底治好,少说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着额头与李见素道。 “那阿翁告诉今上了吗?”李见素问他。 阿翁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长叹一声,“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当时只是觉得阿翁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还鼓励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劲,好好想想怎么医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阿翁的突然离世,让李见素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话,才知在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时李见素刚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药箱,跪在殿中,对皇上与张贵妃道:“求陛下允民女为太子医治。” 当初事关太子的腿脚,每次施针,屋中只留近身侍者与阿翁,李见素到底是女子,年岁不大也不得入内。 所以乍一听她此举万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来后,会指着那图册与她细细讲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针。 此时的李见素年岁不大,却已经习得阿翁针术。 “阿翁教过我,我真的可以的。”李见素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张贵妃没有直说,但李见素也听得出来她话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伤处又在腿脚。 “阿翁曾与我说过,我是医者,只问行医之事。”李见素回道。 张贵妃欲言又止,“不,你年岁还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日后若是长大,此事传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该如何自处?” 李见素再度叩首,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阿翁说,医者,不问男女。” 那日李濬屏退众人,房中仅剩他与李见素,一个时辰之后,合了药箱。 李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医者治我。” 此后,皇帝对外下令,夸她聪慧懂得医理,让她跟在太子身侧,替太子调理饮食。 对内,只有皇上张贵妃与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来按照不问散人的布针法子,在日日夜夜为太子施针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会猜不出那不问散人为何离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护住李见素,才能留住唯一能治李濬之人。 至此,李见素与李濬,只是医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几上,燃着一根香,这香还是李见素出宫前,特地为李濬调制的,里面加了静心安神的草药。 此刻香已燃至过半,远处湖畔石廊上的李见素却未曾朝他走来,只在听他出声唤了一句之后,垂眸向这边行了一礼,便迟迟不肯过来。 以前不会这样的。 李濬抬手掐断那缕青烟,指尖的灼烧感让他忘却了方才涌出的那股情绪。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丽的身影。 的确,是该不同的,她如今已经成亲了,就如前日里她与李湛时,阿娘与他说的那样,见素出宫后不能再医治他了,他们不再是医患的关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间该有别。 李濬搓掉指尖灰尘,垂眸轻蹙眉宇。 不,这样的话并不全对。 她如今是唐阳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与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谈,有何惧怕? 这般想着,李濬再度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影,温笑着再唤出声,“素素,过来。” 说罢,湖面扬起一阵微风,李濬咳了起来。 这么多年的习惯,让李见素一听到李濬咳嗽,就会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动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园口的方向,她探头张望,问赵内侍,“世子怎地还未过来?” 赵内侍道:“奴婢也不知,许是因为圣上那边还有事要交代,就来得迟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声还在继续,李见素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提步朝李濬走去。 她规矩行礼,他一如从前,冷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柔软,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来坐。 矮长的案几旁搁着两张蒲团,李见素跪坐在他左侧,比右侧的那个蒲团远了半米距离。 “怎地几日未见,殿下气色这样差?”李见素一进水榭,就发现李濬神色疲惫,眼下还隐隐泛着乌青。 “忘了?”李濬朝她笑道,“应叫我阿兄。” 李见素乖巧颔首,“阿兄,怎么咳起来了?” 她记得就是三日前,她还未成婚的时候,给李濬把过脉象,虽心有郁结,但脉象平稳,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气色。 一旁赵内侍倒了茶捧到李见素面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们殿下这几日几乎夜夜未眠。” 李见素疑惑看他,“为何,不是给了安神的方子吗?” 李濬挥退赵内侍,怨他多嘴,转而对李见素道:“只是你不在,有些不习惯罢了,无碍的。” 李见素这些年,每日都要给李濬施针,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个时辰,夜里这一次,很多时候李濬自己都睡着了,连李见素起身离开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总觉得身旁空得厉害,就好似整个屋子都变得空旷起来。 “阿兄知道的,你腿脚上的经脉已无大碍,日后都不必再施针,只需每日按压穴位,多去练习行走,总有一日能起身而立。”李见素所言不假,李濬的腿从医理上来讲,已经恢复,只是他这么多年长时间未曾行走,如今同那婴儿一般,需要慢慢练习,这个过程很辛苦,但不得不做。 这些李濬都知道,其实早在李见素快要及笄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她施针的医术不比不问散人差,她总有一日会医好自己,而那时以她的年纪,不能再留在他身侧,所以李濬才会赶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以为,他是要来求娶李见素的,张贵妃都做好了应允的准备,她不在乎李见素是何出身,在她眼中,李见素医治自己的儿子,又医治自己思虑过甚留下的头疾毛病,这个人便是她张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李濬身边,她反而安心了。 可李濬却说,他求她收了李见素做义女。 张贵妃当即愣住,“你当真这样想?我以为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说,”他冷冷地将她话音打断,“那些话说出口,便是对她的亵渎,也会证实谣言,这于她而言,不公。” 李濬似是对张蓉说,又似是在对自己说,“我同她,从来只是医患,若问情意,可为兄妹。” 这是他替他们想过的,最好的一个结果。 李濬重新点燃面前的香,闻着这个味道,再看着李见素,心中那些郁结似乎得到了短暂的释怀,仿佛一切未变。 “他待你可好?”李濬问道。 李见素“嗯”了一声,“阿兄不必挂心,世子待我很好。” 李濬没说话,抬手去拿玉盘中的牛乳果子,心里却不由想起方才李见素站在石廊那头,不愿过来的谨慎模样,如果当真李湛很好,她为何会这般顾忌与他独处?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李见素关切出声。 李濬的记性这样好,怎会记不住这些叮嘱,但他这样做,不就是为了看她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样么? “好,我不吃,你吃。”李濬拿着牛乳果子递去给她。 李见素又是犹豫了一下,半撑起身,朝他靠近,摊开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她,却不知石廊那头,闯入了一道身影。 第8章 第八章 李见素接过牛乳果子,抬袖半遮面,将果子放入口中,浓郁的牛乳顿时在舌尖化开,还有泛着淡淡的桂花香,令人心情瞬间就愉悦不少。 她余光扫见李濬手边书册的名字,眸子忽地一亮,“阿兄在看《医食论》?” 李濬的笑容上似是带着几分落寞,“你不在身侧,他们我又信不过,索性自己跟着学一些。” “既是如此,殿下常唤公主入宫便是。”石廊上传来李湛朗润的声音,他笑着走进水榭,向李濬恭敬行礼,“殿下吉祥。” 李湛前些日子回京上交鱼符时,李濬没有露面,前日里他们大婚,李濬依旧没有出现,直到此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对方,许久前在帮李见素择婿的时候,李濬就见过李湛的画像,如今看到真人比之画像还要俊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李濬眸光隐隐暗下几分,他朝他点头,抬手赐座。 李湛神情倒是一直没变,他没有去坐右侧的蒲团,而是直接走到李见素身侧,席地而坐,不顾李见素惊讶的目光,抬手压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那双小手。 “手怎么这样冰?”他说着,另一只手也焐在上面。 李见素还是没有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碰触,她下意识瑟缩,却被掌中不动声色按下的力道停住了动作。 李见素垂了眉眼,声音很低地道:“没事。” “嗯?”李湛像是没有听清,又朝她面前探了探身。 他的气息就在耳旁,李见素头垂更低,想要避开,可当着李濬的面,又怕让他看出二人并不亲近,只好朝李湛摇头轻道:“无事的。” 两人的这番举动,落入旁人眼中,俨然是一副情意甚浓的新婚燕尔模样,坊间那些传闻,似乎对他们并未有一丝影响。 李濬是该为她高兴才对,可当这一幕出现时,他的眸光却好似凝结一般,愣住许久,才猛然移开。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李濬望向湖面,唇角强扯出一个弧度,“真好,孤看见你们如此和睦,便放心了。” 说着,他端起茶盏,“这世道上总有人喜欢胡言乱语,因求而不得,才动了诋毁的念头。” 很明显,郑盘今日在院中的那番举动,传入了李濬耳中。 李湛抬眼朝他看去,心中冷嗤,既然知道传言者是谁,还任由他去散播,当真不知这位东宫太子,是能耐不够,还是有旁的意图。 李湛收回目光,带着几分温宠地拍了拍李见素手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君子与小人,某分辨得出。” “那便最好。”李濬轻晃着茶盏,声音如湖面吹起的秋风,轻柔中透着凉意。 之后,李湛关切地询问了李濬身体的状况。 两人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面,却也是堂兄弟关系,如今李见素身为张贵妃义女,便是李濬的义妹,李湛便与他关系更加亲近。 李濬却没有将实情说出,而是道身体并无大碍,只腿脚依旧不能行走。 知道太子腿脚恢复痛觉这件事的人,除了李见素,还有圣上与张贵妃。 那些需要按摩的穴位,还有如何才能锻炼腿脚恢复行走的方法,也要靠赵内侍辅助李濬。 所以,算上李濬自己,整座皇城中只这五人知晓。 李濬相信李见素不会告诉旁人,包括她的夫婿。 话说至此,他终是抬眼再次看向李见素,她似乎也想到了此事,在同一时间朝他看。 两人眸光相视的瞬间,他冷淡的面容又一次因她而生出暖意。 而她还是那般,什么也看不出,只微微朝他颔首,似是让他安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有话要与殿下私说?”李湛的话打破了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 “没、没有。”她略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 “没关系,你们兄妹而人相伴数年,骤然分开,定有不适,若有什么想要私语,我便去园外等你。”这番话李湛说得极其自然,就好像真的在替二人着想,没有半分旁的意思。 “不必。”说话的是李濬,他抬手唤来赵内侍,让他将桌上那叠牛乳果子装进食盒,交给李见素。 李见素觉出快要离开,藏在心中许久的事必须要说出来了。 她起身来到水榭正中,朝李濬恭敬行礼,“请殿下收回那五百户封邑。” 李濬让她起身,“孤的妹妹大婚,孤送了自己的封邑,有何不可?” 李见素道:“阿兄的心意我定然接受,只这封邑,实在太过贵重,几位出嫁的阿姊都未曾有过,我若收下,恐是太过……”李见素顿了顿,用那半恳求的目光,看向李濬,“太过招摇了。” 她在宫中六年,总是这般小心翼翼,连他当初想要送她笔,她都不敢接,如今这五百封邑,定是会将她吓住,可他就是要给她,不管流言如何,所有人心里清楚,他会护着她,他在重视她,便可。 “可是怕惹人闲言?”李濬看向李湛。 李湛没有看他,用那万分坦荡的语气对李见素道:“我觉得殿下所言极是,心中无愧,何故在意小人所言,既然殿下给了你,你收下便是啊。” 缩在一旁的赵内侍都忍不住抬眼朝李湛看来,向来眼光准的他,眯眼瞧了半晌,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最后继续缩起身。 “素素……咳咳!”李濬说着,忽然又咳嗽起来,片刻后用那有些沙哑的嗓音,对李见素道,“莫要再说了,我赠予你的,你踏实收下。” 说完,他似又要咳嗽,抬手挥了挥衣袖,赵内侍便俯身上前,要请两人离开。 李见素站在原地,望着李濬迟迟不动。 李湛已经起身来到她身侧,对她道:“殿下还要休息,你若放心不下,过两日可以再入宫来。” “我不是……”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抿唇又朝李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随着赵内侍离开。 回去时已近正午,街道上热闹非凡。 摇晃的马车里,李见素神情疲倦地依靠着,李湛坐在对面,他一直在看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本就极近的路程,眨眼就已经过半,对面的李湛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素素?” 他语气里带着嘲讽。 昨晚的彻夜未眠,再加上在宫里走了那么多路,李见素是真的提不起劲了,便没有理会他。 见她不吭声,似乎脸上落寞更重,李湛挑眉,“与他分别当真这般难过?” 李见素合眼不语。 半晌无声,她缓缓抬眼。 车内食盒被打开,李湛正在捏着一块牛乳果子看。 “你……你做什么?”李见素疑惑道。 李湛抬眼看她,“终于肯开口了,是怕我弄坏了他精心为你备的东西?” 李见素蹙眉道:“不是那样的,这果子是殿下自己要吃,我怕牛乳引了他咳疾,才没让他吃,殿下向来勤俭,才会赏给我的。” 如这六年中许多次那般,他总不记得什么能吃,什么能做,需要她万分仔细地去提醒。 “哦?”李湛并未相信,将手中牛乳果子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着其中滋味,最后掩唇擦拭唇角,“你自幼就爱吃牛乳,也爱吃加了桂花的蜂蜜,这果子到底是为你而备,还是为他自己,想必你们二人心中再清楚不过。” 第9章 第九章 阿翁说过,女子太过瘦弱,容易受欺负。 从李见素记事以来,只要路过有牛乳的村镇,阿翁都会买来牛乳给她喝,她也喜欢牛乳的味道,更喜欢添了牛乳的吃食。 当初她还在岭南的时候,李湛得知她喜欢牛乳,便时常会带她去镇上一家店里吃那姜汁撞牛乳。 见她吃得开心,李湛还说,等他学会了,日日都要做给她吃,一旁的掌柜听见,还不忘打趣,“说人家小女娘可是要嫁人的,你若日日做给她吃,夫家岂能愿意?” 年少的李湛当时直接扬声道,“我娶她便是了。” 李见素那时更小,还不能完全理解“娶”的概念,她只乖乖吃着碗里的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李湛。 如今的她,如那时一样地望着李湛,只这双眼睛似是被蒙了一层薄雾。 “世子……还记得吗?”她声音很轻。 李湛垂眸擦着手中果子的残渣,似乎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可即便他不说,李见素也知道,他是记得的,不然他方才怎会说她喜欢牛乳? 他其实都记得的,但却还是要这样对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响起了郑盘在院子里讥讽的话语。 水榭那边,李濬被赵内侍扶上轮椅,推着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几分真,几分假?”李濬问道。 赵内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见过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话,世子说话得体,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听偏信之人。” 见李濬不说话,赵内侍又笑着宽慰,“殿下放心,王府里还有贵妃的人在身侧护着,公主是吃不了亏的。” 的确,就算李见素是个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会事无巨细的将事情说给张贵妃,若李湛当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贵妃与太子作对,得不到任何好处。 李湛现在这般处境,应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李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来调节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就连这呼字法,也是她教给他的,这让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内已经备好午膳,李湛没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与李见素一道用膳。 食盒里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搁在桌上,就摆在李见素手边,就连她也知道,李见素喜欢吃这个,因为在东宫的时候,她时不时就会带着太子不能吃却也舍不得丢的东西回屋,而这牛乳果子,出现的次数可不算少。 李湛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们二人。 李见素下意识朝牛乳果子看去,犹豫了一瞬,还是刻意避开,去夹了别的菜。 “为何没同张贵妃诉委屈?”李湛问。 李见素没有说话,只闷闷地摇了摇头。 “那为何不与太子说?”李湛又问,还是没有得到李见素的回应。 “为何不说?”李湛搁下碗筷,彻底看向她,“你若说了,他们定会为你做主。” 李见素轻道:“夫妻之间的事,何故牵扯旁人。” “夫妻?”李湛抬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将筷子抽出,拍在桌上,“李见素,你太抬举自己了。” 李见素没有气恼,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随后起身站在李湛身侧,她轻匀了气息,开始为李湛布菜。 李湛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间阴郁更重,片刻后,他低低笑了,“李见素,我给了你机会的。” 他去东宫的路上,走得那样慢,便是在给她与李濬倒委屈的机会,可当他来到园中,却看见他们坐在水榭,旁若无人般谈笑风生。 既是如此,那便不要怪他。 午膳后李湛又带着长随外出,李见素累得眼睛快要睁不开,小憩的时辰比往常都久,日头快要落山才醒。 采苓递来一封请帖,是万寿宫主半月后要在府中举办菊花宴。 李见素性子内敛,不太喜欢去这样需要应酬社交的场合,可万寿公主乃今上最宠爱的女儿,又贴地下了请帖给她,她若不去,又会驳了万寿公主的面子,思来想去,还是得去。 若真要去,通常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们还会互相赠礼。 春乏秋困,李见素想要做几个香囊,里面放些提神之物,倒能显出心意。 白芨妥帖,特意拿来上好的金丝线,这般也能给李见素撑起脸面,不至于被那群贵女看低。 李见素向来注重养生,若在从前,天色一暗,她就会给李濬施针,待结束后,便会回到房中歇下。 此刻入夜,她也是如此,洗漱后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披着薄衫,还在绣那香囊,白日里虽然白芨和采苓都在帮忙,但她始终觉得,既然是要赠予别人,还是得自己动手,这样才诚心。 安静的院里传来响动,她知道是李湛回来了,收拾了桌上针线,又去取被褥,却被李湛派人喊去了净房。 净房的门外站着小厮,李见素犹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合了门,她抬眼看到屏风后隐约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没有再上前,而是先问他,“世子,有何事?” 人影微晃,“过来。” 屋中水汽氤氲,李见素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也不知李湛今日去了何处,整个人风尘仆仆,鞋靴上还沾着一层泥土。 见李见素上前,他展开双臂,下巴微扬,半阖着眼,对她道:“伺候。” 李见素看到他身后还在冒着水汽的浴桶,迟迟未动。 “怎么?”李湛薄唇微扬,“既是做不下去,不如明日随我一到入宫,与你那几个亲人好好诉一番委屈?” 皇帝这半年一直在命人编撰各州书册,正好李湛回京,便想询问他有关岭南一代的风土人情,故而他明日还要入宫面圣。 见李见素咬唇不语,只摇了摇头以示回应。 “出去。”李湛冷嗤,开始自己解衣。 李见素脚下如同灌铅,站在原地还是未动,李湛脱掉外衫,直接朝她扔去,她慌忙接住。 李湛朝她迈步,一字一句低低道:“李见素,我再说一遍,你若觉得委屈,就入宫去说,你若不说,我便当你为婢。” 李见素又是连忙垂眸,不去看他随着步伐而若隐若现的胸膛,且还是没有回话。 “你伺候他的时候,也会这般装聋作哑?”李湛脚步停下,低沉的呼吸就在她面前。 “我……”李见素终是开了口,可刚说出一个字,又停下,因为她要说的话,前几日就与李湛说过,可他完全不信。 就在她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时,下巴被李湛一把捏起,“有什么不敢承认,他看你的眼神那般明显,是个人都瞧得出来,你呢?” 他唇角扬着,可眼神却异常冰冷,“你不是乐在其中么?” 说罢,他一把将她甩开,李见素向一侧踉跄,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中外衫却被李湛一把拉住,她身子又是一晃,最终还是稳住了脚跟。 她以为他拉住外衫是怕她跌倒,可看到他将外衫抽回去时,抖了抖方才不慎沾灰的衣角,才知是她想错了。 心口处又似被捏了一把。 午夜的狂风用力拍着门窗,李见素被一声炸雷惊醒,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阿翁!” 而后,她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捂住嘴,用被子将身体紧紧裹住,不安地看了眼寝屋的帘子。 狂风卷杂着暴雨的声音,让她无法判断那一声惊呼可有传入李湛耳中,可她也顾不得多想,暴雨带来的恐惧,让她瑟瑟发抖,整张脸白的渗人。 阿翁就是死在了这样的雨夜。 那晚雷声轰鸣,暴雨倾盆,她不知那晚为何心会如此慌张,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用力捏在她的心脏上,让她有种难忍的痛,她提着一盏小灯,去敲阿翁的门。 阿翁向来眠浅,这般吵闹的动静,他不可能听不见,可任凭她如何喊,门还是纹丝不动。 被风捎进屋檐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李见素也不知那晚是从何处得来的力气,用力撞开了门,却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翁,倒在榻边。 她扑跪在阿翁身前,颤抖着想要帮他诊脉,却见昏暗中,阿翁一把拉住她的手,用那颤抖的声音道:“见素……莫问、莫念、莫究……道法自然,翁翁此番……命也……” 话音落下,他合了双眼,手上的力度也瞬间散去。 从那晚之后,每至雷雨交加的夜里,她便无法安眠,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又一次看到阿翁在她怀中合眼,感受到阿翁忽然松开的手…… 第10章 第十章 李湛晨起时,如平时一样,动作轻缓无声,却是在准备推门而出时,回头朝贵妃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微蹙了眉宇,动作也随即停住,然默了片刻,他什么也未说,未做,抬手推开门。 一夜风雨,叶落满园。 他生于长安,却长于岭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感受到长安城初秋的寒凉。 门开的瞬间,寒风似拼了命一样直往屋里头钻,李湛一个侧身就闪了出去,在关门的刹那,又立即泄力,缓了动作。 守门的小厮正搓着手打哈欠,一睁眼看到李湛已经来到面前,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 李湛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忙捂嘴,整个清和院都知道,世子疼爱公主,每日晨起去读书,生怕出了什么声响,扰了公主清梦。 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今日李湛要入宫,在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就叫了马车出府,皇帝散朝后,便宣他去甘露殿,同在的还有翰林院的韦澳。 将近两个时辰,李湛才离开。 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一个面熟的侍者正在殿外候着,正是太子李濬身边的赵内侍。 看见李湛,他忙笑着上前,“殿下知道世子今日入宫,特地差奴婢再此等候,想邀世子去东宫一叙。” 李湛面容温润,抬手道:“烦请侍者引路。” 模样好的人,向来招人待见,尤其是性子温善的,便更让人喜欢,赵内侍也算看着李见素从少女到嫁入为妇的,原本也是放心不下,如今看到李湛连他这样一个内侍,都能如此敬待,那待李见素,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昨夜疾风骤雨,李濬亦是一晚不安,李湛入殿看到他神色时,都不免愣了一瞬。 他今日未曾外出,一个晌午都在殿内烹水煎茶,面前茶汤还热着,赵内侍给李湛倒了一盏。 “此茶如何?”李濬问。 李湛喝了一口,缓缓道:“茶清且甘,尚品。” 李濬点了点头,望向靠近李湛面前摆着的那盒茶,道:“这是昨夜蜀地新送的蒙顶甘露……” 他本就性子清冷,又不善闲谈,顿了顿,索性直言,“她常喝这个。” 李湛面色未改,拿起茶盒细看,“殿下是要我带回去给素素吗?” 听到“素素”从李湛口中道出,李濬的眉宇不收控地蹙了一下,低低道:“嗯,你们一起尝尝,若你也喜欢,下次便多备一些送去府邸。” 李湛起身道谢,李濬又唤他坐下,便是还有话想要说。 “她……”李濬又是一顿,难掩疲惫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昨晚睡得如何?” 袖袍中李湛手背上的青筋微跳,神色却只是带着些许诧异地问道:“殿下怎地问起这个?” 李濬的手瞬间握紧,冷眸也同一时间落在了李湛身上,“你不知道?” 李湛不解蹙眉,摇了摇头。 李濬逼自己匀了几口气,想要缓声与李湛解释,可还是有些没忍住,一开口时,语气明显比方才冷了许多,“她最惧怕的便是雷雨交加的夜里,因为不问散人离世那晚,便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李湛愣住。 怪不得他今晨推门出屋时,看到贵妃榻上的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只露出不到一寸的发顶。 李湛脸上的温笑淡了下去,他问:“殿下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宽慰她的?” 李濬垂眸,望着手中茶汤。 李见素头一次发作时,正巧是在他殿中,那晚有宫宴,入寝完了些,她给他施针时,外间便开始狂风大作,等收完针准备离开,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开,李见素手中药箱顿时落地。 李濬简直不敢相信,往日里那般镇定自若的小姑娘,竟然会坐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抖动。 他叫她名字,她也好似没有听到,只不住地将头往膝盖里埋,仿佛那外间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她。 李濬当即便暗暗许了誓言,不管今后如何,他都要护眼前女子的安危。所以后来在择婿时,他给她相看的那些男子,全部是京中之人,只有让她在长安,让她就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永昌坊,他才能护住她,他也才能安心。 自这之后的一年中,凡是天色暗沉,起风将要落雨,李濬便装作睡不着,唤李见素入殿,两人坐在案旁,一面喝茶,一面看书,待雷雨袭来之时,她会如头一次那般,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李濬没有怪责,而是慢慢推动轮椅,来到她身侧,抬手扶在她肩头,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第二年,她只是蜷缩着坐在地上,没有痛哭,只默默落泪。 到了后来,她可以坚持着继续看书,甚至还能端起这蒙顶甘露,颤着唇轻抿一口,抬眼朝他露出那强作淡定的笑。 那时他以为,她虽然害怕,但已经不至于与从前一样严重,直到今年去九成宫避暑,有一日午后天气骤变,暗沉到如同夜晚,他正在园中赏花,而她回了小屋歇息。 李濬心神不宁,忙唤赵内侍推他去寻,结果看到李见素时,她蜷缩在墙角,用力环抱着自己,已是哭成泪人。 直到他上前,将手放在她肩头,她才泪眼摩挲地缓缓抬头,哽咽着叫了一声,“殿下……” 他知道了,她从来都没有好,只是因为有他陪着她,她才能强装出镇定,若是无人陪着,她还是会惊惧到无法自已。 “她向来如此,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若不问,她便不说。”李濬叹了口气,又看向李湛,“昨晚呢,她如何了?” 李湛垂眸看不出神色,喝了口茶后,才缓缓道:“昨晚她并未有何惊惧的反应,许是有我护在身侧的缘故。”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下,过了许久,李濬才用那低哑的声音道:“如此甚好,孤便安心了。” 清和院,李见素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昨晚由于惊惧过度,再加一连多日疲惫,最后直接昏死过去,清晨时迷迷瞪瞪醒了一次,想要起身,却浑身酸痛,最后不知怎地又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是算得上有几分安稳,只是醒来的时候,脸色有些白得骇人。 采苓也知她怕雷雨,毕竟每次太子都会让李见素去殿中陪着看书,等雷雨彻底停了,她才会回来。 采苓便以为,李见素早已不怕了,或者说,只要有人陪着,她就没那么怕,却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怎叫她成了这副模样。 李见素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不是怕的原因,便开了一副药方让采苓去抓。 整个晌午,李见素都有些恍惚,她坐在窗户,看着仆役们打扫着满院狼藉。 阿翁曾说,有些人病在身体,有些人病在心头。 她一听雷雨,就惊惧不安,便是心病。 这些年,是太子陪着她,帮她治这心病,虽没有彻底医好,但同最初比,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她也算能控住自己,不会如那犯了病的疯人一样。 那李湛呢? 他可是因为当初伤了手筋,而得了心病? 午膳后,采苓端来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走进屋,李见素刚喝两口,李湛便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闻到了药味,“在喝什么?” 李见素捧着碗,一口气将所有汤药喝完,才拭着唇角道:“许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所以身子有些发虚,便抓了些补气血的药来喝。” 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还有那苍白的脸色,李濬方才在殿中的话似又在他耳旁响起,他有些沉闷地走上前,将袖中的茶盒搁在她面前。 李见素看看茶盒,又看看李湛,“这是……给我的吗?” 李湛闷闷地嗯了一声。 李见素却是一喜,唤采苓去备茶具,她刚才喝过药,嘴里正是苦涩,觉不出味道,喝点茶汤倒是能清清口。 采苓也笑着应声,端着药碗退了下去,待门外脚步远去,李湛才问道:“你很喜欢?” 李见素点头道:“喜欢,很喜欢的。” 这是分别六年后,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送她东西,她怎会不喜欢。 第11章 第十一章 紫汀苑二楼的长案几上,茶具已经全部备齐,李见素并不擅长烹茶,但在宫中多年,看也是能看个大概,她按照印象中那般小心翼翼去做,每一部都是再三思量才动手,生怕哪一部出岔子,影响茶汤的口感。 李湛自打方才在清和院问过她可否喜欢这茶之后,不管屋中有没有旁人在,他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水开二沸时,身旁静默许久的李湛,忽然出声问她,“昨晚可是哭过?” 李见素一双红肿的眼睛,想要扯谎都不会让人相信,她将脸侧向另一边,支吾地嗯了一声,“可是扰到你了?” “为何哭?”李湛又问。 李见素手上动作不由一顿,细长的眉宇也跟着蹙起,“梦……梦魇罢了。” 她还是不愿和他说实话。 李湛蹙眉,不再言语,只继续望她。 她动作舒缓,神色恬静,浑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让人全然忽略了她并不娴熟的手法。 三沸已至,李见素满怀期待地为两人倒茶、 李湛似也回过神来,说起今日太子特地寻他之事,本来是想说清楚这茶是李濬给的,可话至一半,李见素手中茶汤忽然洒出,沸水烫得她低呼一声,白皙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李湛并未来及多想,一把将她手拉至面前,直接拿起桌上方才擦过水渍放凉的湿帕子,覆了上去,同时扬声对门外喊道:“去拿烫伤膏!” 采苓反应极快,应声后,便“咚咚咚”地朝楼下跑。 李见素抬眼看向李湛,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可下一瞬,李湛忽然又将她手松开,语气不冷不淡,“笨手笨脚。” 李见素捂着帕子,讪讪一笑,“其实我很少烹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采苓拿了药膏回来,李见素接过药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看她抹药时动作颇为狼狈,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帮她,“还是奴婢来吧。” 李见素明明疼得额上渗出汗珠,却还是朝采苓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话音刚落,面前倏然横出一只手,李湛不容分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药膏开始帮她上药。 采苓极有眼色,赶忙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药膏里加了薄荷,清凉的肤感很快便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热,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望向李湛。 如果说方才当着采苓的面,他主动帮她抹药是为了人前做戏,那现在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他没有必要再如此,更没有必要在涂抹时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对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对她下意识流露出的紧张也是真。 李见素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李湛与那时的她一样,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讲解心病时,举过这样一个事例。 有个男子科举屡屡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难过至极,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欢,明明从前最疼爱孩子,后来却稍有不顺意,就拿孩子撒气,待孩子哭时,她又心中后悔,觉得不该如此。 阿翁说,这两人皆是心病,这心病能治,但极为难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将人治好的。 李见素觉得,李湛许是同那妇人一样,得了那种会让人情绪大变的心病,所以才会待她如此反复无常。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既是因为当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来医治便是。 李见素白日里还在犹豫,此刻经历这一遭,她算是彻底下了决心,对李湛道:“世子明日还要入宫吗?” “嗯。”李湛应了一声,似是怕药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药膏,恨不能将药瓶里的药,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李见素现在满心都是医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烫伤之前,李湛好像说今日碰见了太子,便脱口而出,“那明日若还碰到太子,可以与他说一声……” 李湛动作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寻他有事?” 李见素这才回神,怕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记得东宫有本书,我想要借阅……” 李湛松开了她的手,去给两人倒茶,“是什么书?” “《淮南子》。”李见素见他神情未变,便放下心来,“此书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我许久前读过一次,许是那时心不够静,许多内容都没有记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这次借来,我会手抄一册。” 李湛倒好一碗茶汤,递到李见素手边,茶汤这会儿已经不烫,入口正好,李见素喝了一口,道:“那本书写得的确好,你若得了空闲,也可一看。” 李湛不由想起李濬说得那些,每至雷雨的夜里,她会与他独在屋中,看书,喝茶。 那时她看的是什么书,可是她口中的这本《淮南子》? 不然为何她说看此书时会心中不静? 李湛脸色越来越冷,李见素也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她又连忙改口,“还是算了吧,不必那般麻烦了,我可以让采苓去外面的书肆看看。” “你不如自己去。”李湛一边晃着茶汤,一边慢悠悠道,“今日太子还与我说,你们从前总一起看书,一起品茶,可是你因这茶,又念起了从前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李见素忙道:“不不,不是的。” 李湛冷笑一声,看向被她捧在手中的茶汤,“好喝么?” 李见素可不想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建立的短暂和睦,挤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喝,很好喝。” 李湛又问:“有多好喝?” 因为之前那碗安神的药,李见素满嘴都是苦涩,根本尝不出这汤药的味道,只当是在喝水清口,可又不想让李湛失望,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此茶很香,甘甜……” 到底尝不出,又不擅撒谎,只道出两句,她就说不下去了。 “甘甜?我怎觉得这般苦涩。”他将茶汤用力按在桌上。 “那……可能是我没有烹好,我、我手艺不佳,从前在东宫很少做这些的……”李见素心虚,越说声越小。 她很少做,那便是太子给她做了?李湛彻底沉了脸色。 李见素抿唇回忆,自己方才可是哪里说错了话,记得阿翁说过,医治心病时,医者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比那施针容易。 思来想去,许是这茶的味道她当真说错了,让李湛觉得她这般小的事,还要撒谎,的确不该。 李见素试探性缓缓开口:“茶的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赠茶之人。” “是么?”李湛彻底笑了,“这是太子送给你的。” 说罢,李湛起身,垂眸望着满面惊讶的李见素,一字一句道:“看来素素果真与殿下心意相通,不必我说,你只喝两口,便能品出是他相赠的,哦对了,我险些忘了,太子说你们从前时常在书房喝茶看书,所以喝了这些茶,你便能想起你的太子阿兄,如此情谊,当真是与茶的味道无关,只与赠茶之人有关。” 李见素也跟着起身,拦住想要离开的李湛,同他解释,“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以为……我以为这茶是你赠予我的,所以我才……” “才如何?”李湛轻嗤一声,“他今日特地说了,此茶你尤为爱喝,怎会记不得味道?” 如果是在烹茶前,她误会是他所赠,倒还说得过去,可现在茶已入口,她还要装作不知? 李见素还想解释,李湛却不愿再听,“有些话,骗骗自己便是,莫把旁人都当傻子。”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屋中再次静下,李见素实在不知明明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为何最终又成了这般模样。 她看了看手背,又看了看桌上的茶汤,最后目光落在那瓶药膏上,所有的情绪与不解,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病了,她为医者,医治便是。 这日之后,两人很少说话,李湛白日要入宫,午后又要外出,待回来时也已经入夜,她没有再等他,他也没有再唤她,那些冷言冷语也很少再出现。 李见素这边也没有闲着,她让采苓去买书,皆是与心病有关的书册,只是有几本书,跑遍各处书肆,也难以寻到。 “太子殿下书房里的书那般多,公主为何不寻他要啊?”采苓觉得奇怪。 李见素没有解释,只是朝她笑笑。 看过两本,李见素也悟出些道理,她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辞,总将话憋在心里,以为不说话便不会出错,在宫中谨小慎微时倒不算大错,可出了宫,她需要正常与人相处,便不能再如此。 她叫来白芨和采苓,问了她们许多问题,皆是关于她性子方面的,可否太过沉闷,可否总是不说话,可否让人一看便觉得好欺负…… 采苓频频点头,觉得李见素终于意识到这些问题,实在太好。 白芨并不觉得,她道人与人性子不同,这没什么大碍,且李见素贵为公主,与寻常妇人不同,说那般多得话没有意义。 采苓忍不住与她辩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争得险些红了眼。 一旁的李见素却是忽地一下笑出了声。 两人顿住,同时回头朝她看,蓦地主仆三人皆笑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万寿公主办赏花宴的日子。 李湛今晨还要入宫,不能陪李见素同去,她便带着白芨与采苓二人,晌午时坐着马车前往永嘉坊。 途径安兴坊时,马车夫忽然惊叫一声,整个马车猛地晃动起来,白芨和采苓惊慌中连忙去扶李见素,好在马车很快平稳下来,李见素并未受伤,只采苓的手臂碰到了马车壁,有些淤青。 “怎么回事?”采苓气得推开车门,问那马车夫。 “哎呀!”马车夫也是惊得满脸汗,一面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马车,一面喘着粗气愤愤道,“就那辆车,方才好似故意一般,直直朝咱们这边撞,若不是我躲得及时,怕是要被他们撞翻了!” “好生大胆!”这马车上挂着茂王府的牌子,她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睛,采苓肃了神色,眯眼去看那马车上挂着的牌子,“是……是郑府的马车。” 能在长安城这般横冲直撞,且姓郑的人,只能是那郑盘,而那马车前往的方向,正是永嘉坊。 第12章 第十二章 采苓将方才之事转述给李见素,听到郑盘也要赴宴,便打了退堂鼓。 可毕竟是万寿公主第一次给王府下帖子,李见素不去露面,又实在不妥。 采苓虽生气,但还是得劝住她。 李见素如何不知,可郑盘那样难缠,从前惹不起他,至少在东宫还能躲得起,今日他要是也出现在公主府,李见素实在不知还能如何。 白芨却道:“奴婢倒是觉得,公主不必太忧心,今日万寿公主设宴,应当不敢有人生事的。” “便是当真有人寻事,”白芨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朝李见素看去,“公主乃千金之躯,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污言碎语,自当由奴婢来掌嘴。” 这番话让采苓眸中瞬间闪出光亮,她从没意识到,白芨还有这般模样,李见素听后也是一愣,动了动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白芨的底气,是张贵妃给的。 那日回门入宫,张贵妃留白芨说话,白芨自然是将郑盘所说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了一遍。 张贵妃当即就痛骂出声,从前李见素无名无分,她也不好为她出头,如今她是她的女儿,他一个郑盘,竟还敢欺辱她,这岂不是在打她张蓉的脸。 “日后若有人胆敢欺辱见素,你便代本宫掌嘴!” 张贵妃说着,直接摘下腰间那块金镶玉佩,交给白芨。这玉佩正中的牡丹花蕊上,刻着一个极为显眼的“蓉”字。 此事张贵妃没让白芨说出去,一方面是害怕依照李见素那般软的性子,在白芨尚未出手,就将人给拦了,另一方面,张贵妃还是想让李见素自己学着立起来。 毕竟,她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住她一世。 马车停在郑府门前,万寿公主的驸马为光禄大夫郑颢,与郑盘虽是一个姓氏,却并非同族,但郑颢与郑盘的祖父郑光,倒也是有些官场上的往来。 李见素下车时,没见到郑盘的马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许是正如白芨所说,他只是路过,并非来参加赏花宴的。 可当管家上前引路,带着她来到正厅,却看到郑盘站在那里,正与人说话。 李见素只看一眼,便立即移开目光,望着脚下的路,跟在管事的身后,朝园子走去。 郑盘的妹妹郑盈,今日也在受邀之列,他送妹妹入府后,便说有事要与郑颢说,郑颢不在,他便先在前厅等候,可实际上,他哪里是等郑颢,分明就是为了堵李见素。 看到李见素的身影,他立即合上折扇,大步就朝廊上而来,直接穿过廊道,挡在了管事的面前,朝身后垂眸的李见素喊了一声,“唐阳公主!” 管事的还以为两人相熟,连忙停下脚步。 李见素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郑盘甩开折扇,一面轻摇,一面笑着上前,“公主怎地这般匆忙,许久未见,也不说同我打声招呼?” 白芨不动声色朝前挪了半步,采苓也紧张到握了拳头。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朝他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若没有其他事,还请郑副率不要拦阻。” “哎呦,这说得什么话,我只是出于礼节,过来打声招呼罢了。”郑盘笑着侧身让开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李见素的目光却是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重新提步跟在管事的身后,朝花园走去。 印象中,郑盘不是左撇子,怎地方才他在一直在用左手持扇,且走路时,右臂的摆动不够自然,莫不是受了伤。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印证。 万寿公主的花园中,各式各样的菊花开得正旺,许多贵女早已到了,许多相熟的坐在小几上,喝着菊花茶,吃着菊花糕,聊得正欢。 李见素现身时,园内静了一瞬,大多都是没有与她见过面的,可看了她的装束,又看到她身旁的两个婢女,很快就有聪慧的猜出了她的身份。 当中有几位想要起身去迎,可余光扫到旁人不动,便也只好随大流,佯装没看到,或是不认识,便继续吃茶聊天。 李见素倒不觉难堪,她向来如此,没人关注她,她反而更自在,寻了个幽静的角落,坐下来独自赏花,万寿公主一直没有露面,园中的婢女们倒是极有眼色,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一开始有些贵女孩会伸着脖子张望,或是差自己婢女故意从这边路过,想要看这位新封的公主笑话,可她们发现,李见素不急不恼,一边品茶,一边赏花,完全没有受影响,便逐渐散了兴趣。 倒是旁人的八卦,一不小心钻进了李见素耳中。 “我听我阿兄说,郑家那个前段时间,不知惹了哪个仇家,在城外游玩的时候,被人狠揍了一顿。” “真的假的?我瞧那郑盈今日不是也来了么,没见有什么不对劲啊?” “嘁,他家向来威风,这种糗事怎会让人知道?” “可抓到是谁出的手?” 说话的两个女子比李见素来得晚些,不知道花丛这边坐着人,两人关系亲近,坐下便开始窃窃私语,却是一字一句让李见素听了个真切。 打人的没被抓到,郑盘没伤到脸,扭伤的胳膊也立即寻郎中正了骨位,原本郑家是打算寻城防司和京兆尹的,但郑盘好面子,生怕旁人知道了耻笑他,这才没走明面上的流程,只暗中寻人去查。 李见素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郑盘的胳膊看起来有些奇怪,原真是被人打了,也不知是谁这般胆大,连郑盘都敢碰,这要是当真寻出来,怕是要活不长了。 这两人开始猜测出手之人的身份,李见素多半都不认识,只继续静静听她们说。 直到广德公主出现,两人才闭上嘴,连忙迎了过去。 广德公主与万寿公主一母同胞,是今上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至十三,平日里都居在皇宫,只偶尔才会出宫来寻长姐。 广德公主的现身,立即让园中贵女围了过去,李见素自然也要起身,她比广德公主年长,如今被张贵妃收为义女,便与广德也算作姐妹。 两人见面,一众贵女有的故作惊讶,不知唐阳公主何时来的,有的则带着看戏心态,不住地打量这真公主与“假”公主在一起,会演出什么好戏。 广德公主在李见素授封时见过她,看见李见素,她便笑着迎了过来,当着众人面,喊她阿姊,还唤嬷嬷端来见面礼。 广德公主今日准备了数柄团扇,每柄扇子上都绣着菊花,与今日的赏花宴极为应景,她单独拿出来的这柄是双面扇,做功要比其他的还要精致,且两面菊花各不相同,一面是红菊,一面是金银两线共绣的瑶台玉凤菊。 这样精妙的团扇,怎会不惹人喜爱。 连李见素这般素雅性子的人,都拿在手中忍不住仔细端看。 “阿姊喜欢吗?”广德公主满怀期待地问。 “喜欢,妹妹费心了。”李见素也朝她笑着点头,随后便让白芨拿出一早备好的香囊。 李见素不知今日会来多少人,也不知广德公主要来,但白芨早前提醒过她,这种场合时不时会有贵人出现,每次备礼时,要额外准备几个不一般的。 今日当真是派上了用场。 广德公主拿着香囊,也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可当郑盈拿到香囊的时候,她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立即将香囊丢给婢女,用帕子掩住口鼻,丝毫没有掩饰她的嫌弃,“这什么味儿啊?” 她声音不大,语调却高,在众人说话间,显得各位清楚。 正在说话的广德和李见素,也止了话音,朝她看来。 “是草药的味道,春乏秋困,我给里面装了甘松和首乌藤,有安神的作用。”李见素解释道。 “这样啊,”郑盈说着,拿起帕子又擦起自己的指尖,“唐阳公主到十分心细,只是这种香囊戴在身上,万一让旁人误会是染了什么病,怕是不妥吧?” 有几位女子看广德公主与李见素交好,便也带了讨好的意思,想要将香囊戴上,结果一听这话,连忙止住动作,也将香囊交给了自己的婢女。 广德却是没有这般做,她拿着香囊用力吸了吸鼻子,直接道:“我怎么不觉得难闻,反而还有股淡淡的花香。” 李见素补充道:“我便是怕药味过浓,才放了桂花来提香。” “桂花?”郑盈当即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公主给我们送桂花的香囊,倒也是罢了,怎么能给广德公主也送这样的东西?” “桂花如何送不得?”李见素心下一紧,以为广德是对桂花过敏。 谁知郑盈叹了口气,无奈道:“公主不知吗?只有那市井女子才喜欢用桂花啊……” “是啊是啊,广德公主身份这样尊贵,怎么能给她用桂花来做香囊,真是太辱人了……” “便是咱们也不用这种低俗之物啊,我们府上的老妈子都不用桂花,要用那蔷薇呢……” 很快,人群中便传来附和的声音。 李见素当真不知这些,在东宫时,李濬的园子里便有两颗桂花树,她时常会摘桂花来做香囊,她从不知连花也有了贵贱之分。 她正要开口去解释,桂花的妙处,广德却先她一步开了口,“我自幼得今上教导,吾等与民不分贵贱。” 说着,她低头当着众人面,亲自将香囊系在腰间,“阿姊的香囊,我佩戴于身,让我时时刻刻都能想到阿耶对我们的教诲。” 当今圣上崇尚节俭,可不只是嘴上说说,他为限制奢靡之风,连万寿公主当年出嫁时的马车上的白银,都换成了铜,自己平日里用膳,菜式都极为家常,若郑盈的这番话,传了出去,她怕是又要挨训了。 可郑盈的性子不比郑盘,今日她又得了自家兄长的好处,势必要给李见素难看,她默了片刻,忽又开口:“广德公主说的极是,与民的确应当不分贵贱,可我记得《户婚律》上有一条律令,同姓不得成婚,如今唐阳公主与茂王世子……” 她说着,倏又连忙闭了嘴,故作一副紧张模样。 她身后又一名女子,嘀嘀咕咕跟着补了话,“民间若是违反此律,可是要挨二百下板子的……” 广德公主到底年岁还小,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因这《户婚律》中的确有这样一条律令,多是用来限制同族通婚,如果李见素不被赐姓,这条律令倒不作数,如今她的确姓李,李湛也姓李,两人便算得上是同根同族,的确是触犯了《户婚律》。 “这是圣上赐婚,全程皆是礼部来操办的,你是在质疑圣上,还是在质疑礼部?”白芨上前一步,整个人都端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郑盈也冷着脸上前一步,她连李见素这个公主都不怕,还会怕她身边的一条狗,“圣上赐婚,礼部操办,这两件事没人质疑,我们说的是李见素与李湛,同姓成婚之事。” 这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依照她这般说词,圣上赐婚,李见素或是李湛可以拒绝,这样就不会违反律令,可这便是违抗圣旨。 郑盈倒不是真的要告李见素,让她与李湛挨板子,但她今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李见素白了脸色,广德公主也不知该如何圆场,郑盈多少顺了些气,便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义女是不入宗族的嘛,也就是说……如今虽是同姓,却不算同族,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她表面又为李见素和李湛开脱,实则暗讽李见素身份低微,只是个插上鸡毛的伪凤凰。 “白芨。”沉默许久的李见素,忽然抬起眉眼,看向满脸笑意的郑盈,用那低柔的声音道:“能……帮我掌她的嘴吗?” 第13章 第十三章 花园不远处的二层阁楼上,万寿公主正站在格窗后看着园中一切,有嬷嬷问她,“公主,可要露面?” 万寿公主虚抬着手,淡定道:“不必,再等等看。” 此刻园内,李见素话音一落,倏然静下,然很快,便被郑盈的笑声打破,仿佛李见素方才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光是郑盈,连同她身侧的几位贵女,都在掩唇偷笑。 郑盈身侧的婢女看到白芨竟当真气势汹汹上前来,连忙横上一步挡在郑盈身前,郑盈却是一把将婢女拉开,梗着脖子冲李见素,讥讽道:“掌嘴?我没有听错吧,长安是讲王法的地方,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 啪—— 空气在此刻凝结,一声脆响让园子再度陷入安静。 郑盈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挨过打,也从未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丢过脸面。 她当即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脸颊,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身旁婢女再一次挡在她身前,用那恶狠狠的眼神瞪着白芨与李见素。 “李见素!你算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我要入宫,我要让太后替我做主!”郑盈指着李见素,叫喊出声。 李见素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平静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郑盈猛然顿住,周围的几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小女娘,也不敢再起哄。 “公主名讳,岂容你直呼?”白芨呵斥出声。 李见素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对郑盈道:“你可以质疑我与世子的婚事,也大可去宫中告诉太后,但你先前直呼我名字,方才在我掌嘴以示惩戒之后,再一次唤了我名讳……” 她吸了口气,看向白芨,“再掌嘴。” “李、李、李见……”素字还未出口,石子路那端传来嬷嬷的声音,“万寿公主到!” 万寿公主乃圣上长女,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园中众人立即躬身行礼,白芨也落下手臂,退至李见素身侧,广德方才都看呆了,此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万寿公主,郑盈又是恶狠狠看了李见素一样,她与万寿公主本就相熟,今日又是公主办的赏花宴,万寿公主一定会为她做主。 万寿公主缓步上前,那头上的金镶玉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摇,仪态万千。 她抬了抬手,唤众人起身。 广德叫了一声阿姊,李见素也恭敬地朝她颔首,顿了一瞬,才也跟着广德唤她阿姊。 万寿公主朝她二人笑了一下,眸光落在了郑盈微肿的脸颊上。 郑盈见状,委屈开口:“殿下不知,方才……” “不还有一巴掌么,快些掌完,莫耽误本宫用膳。”万寿公主说完,笑着朝李见素伸出手,拉住她手臂时,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随后三位公主便朝湖边走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留在了原地。 身后再无叫嚷,只片刻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令人闻声发颤。 园中紧张的气氛,很快便被湖上嬉笑的声音冲散,众人似乎忘记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即便没忘,当着万寿公主的面,也不敢有任何人表现出一丝不悦,而郑盈也未曾再出现。 午膳是在湖边的舫上用的,待用过后,众人散去,李见素被万寿公主留了下来。 万寿公主挥散婢女,独她们二人坐在湖边,一面往玉瓶中插花,一面对她道:“我听过你的事,真假何妨,不管你从前如何,今后你且记住,你是我李氏皇族之人,一言一行,皆是皇室脸面,万不可随意由人践踏。” 她没有看她,神情专注地望着面前花枝,挑选出一朵墨菊,用剪刀剪断花头,将花枝丢去一旁,这才抬眼看她,“明日我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你与我一同去。” 李见素点头应下。 阿翁从前经常带她去道观,还会在观外义诊,自打两人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 公主府前,李湛来接李见素。 这段时间,他们很少说话,也很少独处。 此刻马车中,两人皆是沉默,李见素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深匀几口气,那下唇都被咬得失了血色。 见她魂不守舍,李湛便问:“怎么了?” 李见素先是下意识摇头,不想告诉李湛,可很快,她又想到那些医治心病的书中所写,想要医治心病,就得先与病人建立信任,她不能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不与李湛说,她需要试着让他信任她。 李见素又是匀了几个呼吸,才缓缓道出今日在宴席上发生的事。 她说得详细,连当时自己表面平静,实则内心如同擂鼓的情况,也说了出来。 其实从那之后,李见素满脑子都是她让白芨打了郑盈的画面,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虽不是她亲自动手,却是事由她起,如今说到这些,她手指又不由自主开始微颤。 李湛听得认真,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静静地望着她。 “其实,她的那番话,又不能真的伤到我,我不理会就是了,可……”李见素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是啊,你可以继续忍的。”李湛终于开口,朝她挑眉,“那为何这次你没有忍住?” 李见素咬唇朝车外看去,“因为广德护我,白芨护我,采苓……她也为我伤了手臂……” 以前的李见素,在东宫只她一人,所谓的讥讽或是谣言,只要不会真的伤到她,她都可以充耳不闻,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会因为那些话,那些事,而受到伤害。 “那你呢?”李湛转动扳指的手倏然停住,他抬眼望她,“伤到你不算吗?” 李见素低垂脑袋,不在说话。 李湛又道:“我伤你那般多,你为何不掌我的嘴?” “这不一样,你和他们……”李见素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有何不一样?”李湛追问。 李见素再次敛眸,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是我的夫君,也是……” 也是她的湛阿兄。 回到府邸,李湛还有事情要做,他看着李见素走进王府,才搁下帘子向城外而去。 今年的长安,雨水颇多,眨眼天色便昏沉了下来。 李见素对这样的天气格外敏感,她晚膳用得匆忙,洗漱也比平时快许多,早早就合上门窗,抱着被子躺在贵妃榻上。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如同巨人的手掌,在用力敲打门窗,仿佛要将那窗纸敲个窟窿出来。 门被推开,李见素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李湛回来了,她不敢去看,仿佛只要从被子里出去,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忽然,被子被掀开,李见素惊呼一声,抬手就去拉,却看到李湛站在她面前。 “我尚未回来,谁允你睡了?”李湛猛地将被子抽走,一把拉住她手臂,“今晚你于我守夜。” 又是一阵狂风,李见素跟着颤抖,她用那祈求的眼神,对李湛道:“不……今晚不可以,我求你了……” 李湛却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从贵妃榻上拉起,李见素跌跌撞撞与他来到寝屋,他让她待在床榻边,自己宽衣上榻。 狂风没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且愈发猛烈,随着一声惊雷,外间夜空有了一瞬的明亮。 李见素终是忍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往日里的所有平静与端庄,在这一刻全然不见,她将头用力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 床帐掀开,李湛坐起身,望着昏暗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愣住了。 李濬没有骗她,她当真会害怕雷雨,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吵死了……”黑暗中,李湛似是低嗤道,“你哭的声音,比这风雨雷电还要吵人,这叫我如何能睡。” 他站起身,点亮了屋中所有的灯,连同柜中的蜡烛也全部点燃,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他又寻到一本书,是李见素平日里常看的那本。 他将书册递给她,她却没有接。 李湛深吸一口气,又唤了一声,“我睡不着,起来陪我看书。” 李见素还是没有抬头,整个身体都在因为哭泣而在不住抖动。 “哭哭哭,就知道哭。”李湛似是失了耐性,将书直接仍在地上,“你与他一起看书时不哭,与我一起便哭成这样?” 话音落下,李见素终是缓缓抬头,朝他看去。 她乌发披散,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下唇被咬出了鲜红的血迹。 又是一声惊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摆在窗后的几盏烛火被吹熄,李湛不再言语,他站起身,挨个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最后,他在一片黑暗中,回到床边。 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她身侧,抬臂,抱住她。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长大要当大将军,和我阿耶一样,领兵作战,保家卫国!” 少年昂首挺胸站在石墩上,他手持木剑,直指西边压下的那片沉云,他语气坚定,眉眼有神,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身上马,杀向敌营。 叫好声与掌声纷纷响起,迎着小伙伴们羡艳的目光,他撩了撩衣摆,垂眸问向一旁的小姑娘,“你呢?你长大想做什么?” 小姑娘向来少言寡语,今日似是被他感染,竟没忍住开了口,“我……我也想像我阿翁一样,做一位医者,看病救人……”她抿了抿唇,脸上浮出一双好看的梨涡,认真道,“我还想写一本医书,让所有人都能读懂的医书,那上面不仅有字,还要画上各类图卷……” “哈哈哈!”一阵笑声将小姑娘的话音打断,一个少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都要直不起腰了,“你是女的,还要当医者,还要写医书?你不如想想怎么挑个好夫婿,日后如何相夫教子!哈哈哈……” 很快,其他小伙伴也跟着笑了起来。 “滚!”一声怒斥,石墩上的少年跳了下来,拿起木剑就朝他们劈去,一时间小伙伴们全部哄散,只剩石墩旁抱着膝盖垂眸望着沙地的小姑娘,默默地坐在那里。 片刻后,少年提着木剑折返而归,他蹲在小姑娘面前,朝她笑着道:“你别听他们胡诌,我相信你,你肯定能成为医者,比你阿翁还要厉害的名医,也会有自己的医书,让你的名字留在史册!” 小姑娘咬唇没有说话,但明显情绪不高。 少年转身,盘膝而坐,就坐在小姑娘身侧,与她几乎挨在一处,半晌后长吐出一口气,“我是嫡长子,又是世子,其实这些人肯定不相信我能成为大将军,但他们不敢说,因为他们不敢惹我罢了。” 小姑娘终于抬眼,望向身旁少年,认真道:“我相信你,你会成为大将军,会比你父亲还要厉害,你的名字也会被记在史书中!” 远处的沉云悄然散开,落日的橙光洒满大地,少年什么也没说,缓缓抬手揽住了小姑娘的肩。 床帐内传来一声低咳,采苓连忙走上前,问道:“公主,可要喝水?” 李见素微眯着眼,许久后才从方才的梦中回过神来,她应了一身,缓缓撑起身,撩开床帐,“世子呢?” 采苓端来水杯,回道:“世子天还未亮就出府了,今日他要去白渠上任。” 李见素双手捧着水杯,小口轻抿,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才又道:“他……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采苓摇头道:“世子没有交代什么,只说公主昨晚累到了,让奴婢进屋伺候。” 李湛口中的累与采苓理解的累,完全相反,她说完,似是怕李见素面皮薄,赶忙垂下眼,道:“公主若还是身子乏,可以再睡一会儿。” 李见素的确还有些乏力,但今日她同万寿公主还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便不敢再耽误时辰,忙起身下榻。 青山观在长安以西,地势颇高,马车上至一半,便要下车步行,行至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屹立在云雾中的青山观。 李见素没有想到,长公主会亲自在观外接他们。 长公主封号安康,她一身素衣,青玉发冠,看到万寿公主时,便笑着迎上前来,目光很快又落在了身后的李见素身上。 李见素上前冲她行礼,她虚扶她起身,没有说话,只端倪着她,将她好一番打量,才缓缓颔首,带她们进观。 路上,她问李见素,“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你可还有印象?” 六年前,李见素与阿翁刚入宫的那段日子,长公主也在东宫,她带了许多经书,日日都在为李濬诵读祈福,后来李濬脱离险境,她才回了青山观。 那时长公主便不让人唤她公主,而是叫她玄清真人。 如今六年未见,长公主模样没有太多变化,只发间多了几缕银丝。 李见素朝她点头,“玄清真人所说,我都记得。” 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又是赞许地缓缓点头,“你阿翁离去之后,我曾也为他诵过经文,他此生救人无数,定得无量功德。” 李见素停下脚步,恭敬鞠躬,道谢。 谈话间,几人来到一座亭中,四周山清水秀,景色怡人,隐约还能听到诵经的声音。 山上温度较凉,日光却是正好,亭中石桌上,是早就备好的茶果,万寿公主一落座,又差婢女摆了菊花糕,也是今晨刚做的。 李见素拿出香囊,作为见面礼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闻出药香,对着香囊爱不释手,又问起她可否懂得炼丹之事。 李见素自然是懂,但平日不喜欢研究这些,长公主却兴致勃勃,拉着她聊得起劲。 须臾,长公主忽然可是咳嗽,咳了一阵,竟又不住干呕,最后干脆起身,扶着亭柱便吐了出来,被嬷嬷赶忙扶进屋中,观里有懂医术的道姑,很快闻讯赶来。 “是食物中毒的迹象。”那道姑问,“玄清今日食用过何物?” 老嬷嬷上前一一道出,除了万寿公主带来的菊花糕,皆是观内的食物。 万寿公主也被吓得肃了神色,忙让人取来菊花糕,可谁知细查一番,并无异样。 榻上的长公主腹部难忍,道姑开得药还未煎好,李见素实在不忍心,上前道:“可有针灸之物?” 这名道姑略通针灸,却并不熟练,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学习,她摸不住李见素到底会不会,犹疑着不敢给她。 床榻上的长公主,却是咬着牙颤声道:“快些拿给她……让她来施针。” 李见素没有想到,长公主会对她如此信任,她自然也没有辜负她,几针下去,长公主当真不再叫喊,只虚弱地靠在床头,面容泛白。 李见素又再次询问她从昨晚到现在的吃食。 老嬷嬷一边回忆,一边道:“昨夜用了一壶清茶,吃了两块柿饼,今晨丹药一颗,柿饼用了三块……” 秋日正是宜食柿子的季节,往年也是如此,每到此时,观中便多食柿饼。 “我知道了。”找到缘由,李见素松了口气,“柿子糖高,性寒,本就不宜多食,尤其……” 说着,她看向万寿公主。 万寿公主眯眼望她,“直说便是。”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菊花性甘,也是寒凉之物,又加之我赠的香囊中含有桂花,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若寻常人,许是无事,可若是脾胃虚寒者,极易引发肠胃不适……” 李见素说完,立即起身,朝长公主行礼道:“是我思虑不周,望长公主恕罪。” 万寿公主也跟着起身。 长公主此刻缓过劲来,朝二人摆手道:“怨不到你们头上,我素来胃口不好,这次是我自己贪了嘴瘾,明明知道柿子寒凉,还是忍不住日日都想吃上几块,倒是你啊,今日缓了我的痛,让我日后也警醒了,万不可这般放纵。” 她顿了顿,长吁一声,又对那道姑说,“她就是见素,我从前与你说过,与不问散人一道入宫的孩子。” 那道姑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李见素时,眼中多了钦佩,“怪不得针术这般了得,我从你施针的手法就能看出,是个精通针灸的。” 有婢女端来汤药,长公主起身喝完,又对李见素道:“我这胃痛也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要折腾我,你今日这针法,可否教于净玄,日后我若是再疼起来,便让她来给我施针?” 李见素乐于传授针法,只是这样止痛的针法是治标不治本,再者,痛得情况不同,穴位不同,针的深浅也不同,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那名为净玄的道姑也心里清楚,不必李见素开口,她先与长公主解释了一番。 “这样啊……”长公主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 “若玄清真人不怕叨扰,我可以得空便来,将施针的法子细细与净玄道长讲解。”李见素提议。 长公主自然心悦应允,那净玄道长,也难掩激动之色,通常有独门技艺的人,很少会愿意将所学传于他人,她没有想到,李见素当真愿意,且并非是在糊弄她,若是想要糊弄,方才直接答应便是,随便给她教几下针法,能缓解长公主胃痛便是,根本没有必要说后面那番话。 净玄心中感激,直接将这一行人送至山脚下。 李见素答应她,明日还会过来。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许久未说话的万寿公主,忽然问她,“茂王世子待你如何?” 李见素望着路上还未干透的泥土,有些失神,“他……待我极好。” 万寿公主虽然嘴上说,不去辩证那些关于李见素与太子的传言,可她内心,实则是信了七分的,不然,依照她对李濬的了解,他性子清冷到那个地步,怎会留一个女子与他形影不离,又怎会将自己的封邑分给她。 可这短短两日,她便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李见素不是传言中那样的女子,她能留在东宫数年,兴许并非依靠的是美貌,或是手段,而是…… 想到方才众人乱作一团时,李见素沉着冷静地给长公主施针,又心细如发地去了解长公主病因,万寿公主不由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李见素不仅仅是今上下令时说得那般,在为太子调理饮食,而是真的在为他治病。 那时隔多年,又是收为义女,封了公主,又是给她赐婚,赏她封户,难道是太子的腿疾被医治好了? 此念头一出,万寿公主心头一震。 她与太子李濬并非一母同胞,她与皇长子李温,为晁美人所生,然母妃在今上登基不久后,因病去世,在之后,她便出宫嫁人,朝中之事她极少过问,也不想将自己牵扯其中,至于自己那位亲弟弟,是个什么材料,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论脑子,李濬顶他十个都不止。 这般一想,她叹了口气,神情如常般继续把玩手中团扇,“那便好,我只是忧心你们新婚不久,若你日日朝这青山观跑,当心世子埋怨。” “不会的。”李见素不知只短短片刻,万寿公主便想了这么多,她还老实道,“世子今日要去白渠上值,来回车程就得半日,往后约摸十日,他才会回来一次。” “十日?”万寿公主虽不问政事,但多少是知道的,现今那折冲府只是个虚职罢了,再说那白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李湛是疯了才会日日待在那里。 她摇了摇团扇,再次打量起李见素,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李见素顶着李家的姓,顶着公主的名号,她又不能全然不管,思来想去,万寿公主故作随意地开了口,“我听闻白渠那边山清水秀,僻静悠然,是个游玩的好去处,你若无事,常过去寻他,赏花赏景,全当散心。” 李见素朝她弯起唇角,点头“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白渠折冲府内,果毅都尉递来名册。 一本是府卫名册,一本是兵器与马匹的名册。 这果毅都尉是德王庶子,李浣。 李浣年初时就已被送回了长安,今上封他为果毅都尉,低了李湛一品,为他副将。 方才递名册时,李湛便已看到,李浣双手白嫩,掌心无茧,别说舞刀弄剑,策马都是难事。 李湛垂眸看向手中薄薄的两张纸。 早闻折冲府已不复当年,形同虚设,却没想到,原八百府卫的府邸,如今名册上算他在内,竟不足十人,而另一张纸,仅两句话:兵器无,马匹三匹。 这虚职,可当真虚得彻底。 “都尉,若……若无其他吩咐,我先回了,这眼看就要天黑,我可得赶在天黑前回府呢。”李浣看着院外,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李湛抬眼看他,语气随和,“这么着急回去,可是要做什么?” 李浣摸了摸鼻子,嘀嘀咕咕道:“这周围荒无人烟,府内又没有事,我留在这里作甚啊?” 李湛明白了,他合上名册,对李浣道:“的确,那你回去吧。” 李浣转身要走,刚走到门槛处,又停下脚步,回头道:“对了都尉,下个月我还用过来吗?” 李湛搓着扳指,朝他温笑,“不必了。” 李浣似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一遍,“当真?” 李湛点头,“不然呢?” 李浣嘿嘿一笑,彻底松了口气,临走时还不望客套两句,说回头要去茂王府拜访。 说来两人也是堂兄弟,虽李湛为世子,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可如今,两人也算同命相连,都被送回长安做质子,不过细想,李湛明明是个世子,却落得和他一个下场,还娶了个伺候过太子的女人。 着实可怜,比他还不如呢。 李浣这般想着,哼起小曲儿,爬上马车扬长而去。 是夜,整座折冲府陷入一片死寂,只一间小屋里还亮着灯火。 李湛正在作画,身旁是他的长随王佑,王佑是他从安南都护府带出来的人,少时就跟在他身边,等他彻底搁笔,王佑才上前传话,“世子,王府那边传了讯,公主自明日之后,每日都要去青山观。” 李湛起身去净手上笔墨,动作略微一顿,“每日都去,可是为何?” 王佑道:“说是长公主胃痛,她要教观中道姑施针。” 这是她能做出的事。 李湛“嗯”了一声,继续洗手。 王佑又道:“我们如今可用的人不多,要不要将公主身边的人先抽回来?” 王佑本不想多事,实在是因为这次回长安,能跟着出来的人不多,能信得过的人则更少。 见李湛不语,王佑忍不住上前催了一声,“世子?” 李湛终于洗完了手,他一面转身看着王佑,一面用帕子擦拭手上水珠,冷冷道:“不必,待我过几日回去再说。” “可是我若离开,便只剩世子一人在此,不如先将王保叫回,至于青山观,有长公主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王佑又道。 李湛却是彻底冷下脸来,“我说话你听不懂?” 王佑暗叹,不再出声,等笔墨干透,他拿着信,钻进了夜色中。 李湛不在的这些日子,李见素日日都会去青山观,晨起用过早膳,她坐着马车出府,待快至晚膳,又坐着马车回来。 白芨和采苓都陪着她,她教净玄施针时,也从不避讳,两人也都在旁边看,时不时还会跟着问上几句。 待李湛回来这日,李见素没再去青山观,她昨日就同长公主和净玄说了,会晚几日再来。 她这段时间,不光是教净玄施针,每日回到府中,也会看那些医书,并做了许多功课,总结各个书中所讲,密密麻麻记了好多册子。 十日未见,李湛风尘仆仆而归,先去净房洗澡更衣,随才回到正堂用膳。 崔宝英差人过来送了鸡汤,据说人还病着,没有露面。 李见素在与李湛用午膳的时候,发觉门外的长随,与李湛之间似乎有些古怪,尤其是李湛,在看王佑的时候,眼神比印象中冷了一些,她分明记得,人前的李湛不管是同谁说话,都是那般温善,今日为何如此? 李见素暗中又细细打量王佑,这一打量,似乎发现了端倪。 午膳过后,李湛去了书房,通常这种情况,李见素是不会前去叨扰的。 可今日,她亲自跑去厨房,熬了一碗猪骨汤,装进食盒寻到书房。 书房外,王佑看到李见素,快走两步迎了上去,他朝李见素拱手行礼,压低声道:“公主,世子正在里面看书。” 李见素也不由低了语调,“我知道,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王佑惊诧地朝书房看去一眼,又看看李见素朝他递来的食盒,恍然反应过来,他接过食盒道,“公主莫急,等会儿世子要水喝时,我就将东西送进去。” 李见素连忙摇头,“不,这些东西是给你的。” “啊?”王佑彻底愣住,手中的食盒顿时变得烫手,“这、这……” “这是猪骨汤,里面还放了疏通筋骨的药材,你喝了有助于恢复伤势。”李见素说着,垂眸朝他腿脚看去。 王佑心里咯噔一下,那日他去送信,跑死了一匹马,夜里路黑,他也跟着不慎跌倒,伤了膝盖,可这么多日,李见素是头一个觉察出他腿有异样的人。 “我……”王佑刚一开口,李见素却是朝她做了个安心的眼神。 “是世子动的手吗?”见王佑愣住,李见素以为他在默认,书中说得果然没错,得了这种心病之人,当真很难控制自己,李见素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世子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出现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王佑自然知道李湛私底下对李见素并不友善,却不知道两人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怎会让公主以为世子会是那种施暴之人? 王佑害怕坏事,不敢随意开口,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 李见素按照书中教的那样,耐下心来,没有逼迫王佑,只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他?” “啊。”王佑点头敷衍。 “你放心,我不会和世子说的。”李见素继续诱导,“我记得你的,那时我在岭南,就见过你,你与世子在一起这么久,一定也想让他好的,对不对?” “嗯嗯嗯。”这倒是真的,王佑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样,我也希望他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李见素朝他弯唇,“你还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王佑神情十分复杂,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世子他……他……” 李见素循循善诱,“他第一次对你动手,或是在你面前与对外截然不同时,是什么时候?” “这……”王佑极其复杂的神情中,又多了份痛苦。 李见素是当真心疼他了,她一直觉得,李湛只是这样对她,没想到对待王佑,会更加过分,竟将他吓成这副模样。 望着李见素同情又探究的目光,王佑尴尬地清了清嗓,又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世子他是、是……” “王佑。”书房中李湛的话音,如同及时雨,不等李见素反应,王佑便立即应了一声,脚底抹油一般跑进书房,房门也被倏地一下紧紧闭上。 屋中,李湛看到跑进来的王佑,手中提着食盒,满头大汗,疑惑蹙眉,“你方才在外面做什么呢?” 王佑没来及回答,跑到窗后,透过缝隙朝外看,见李见素叹了口气,转身走远,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欲哭无泪地对李湛道:“世子,你可害苦我了……” 王佑将方才院里的情况一字不差地转述了一遍。 “为何不说是骑马摔的?”李湛问。 王佑愣住,“这、这可以说吗?万一公主又问我为何骑马,我要、要怎么……” 李湛扶额,“你有武艺在身,平日里练马有何不可?” 王佑幡然回神,对啊,他又不是世子,他直接说练马时摔了便是,没有必要在公主面前遮遮掩掩。 “呀!”王佑一拍脑门,“那我方才忘了说,公主岂不是更加误会了?” “罢了。”李湛朝他挥挥手,眼下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湛手中的这张字条。 今日李湛一进书房,就觉察出他没在的这段时间,有人进来过。他仔细查看书柜,果然在一本书册中,寻到了这张字条。 写字条之人,字迹歪歪扭扭,根本辨识不出,想来定是用左手写的。 至于上面的内容,满是替李湛的委屈与不公,说他世子身份,不该被送回长安,也不该得不到重视。 前半部分顶多算是挑拨他与父亲茂王关系,可最后这句,若是细细琢磨,便是怪责今上的意思了。 王府本有王保这样的暗卫在,可这些天李见素日日出城,王保又要护她周全,便顾不上清和院里的事。 李湛此番回长安,总共只带了四人,明暗各两人,明面上的两个,一个就是王佑,日日跟在他身侧,一个留在王府中做了护院,还有两个暗卫,一个在替他暗中做事,还有一个则安在了李见素身侧。 至于府内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崔宝英帮王府置办的人手,崔宝英做事还算细致,这些人的身契都是过了府衙的,表面上不会有问题,但若是有心人想要安插眼线入府,绝非难事。 “可要将院里之人细查一番?”王佑低道。 “不必。”李湛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中字条,“蛇已出洞,等它寻来便是。” 这边李见素一回到屋中,拿出纸笔又开始书记,刚记完一页,采苓便端着茶汤进屋。 “采苓,你坐过来,我有事问你。”李见素道。 采苓将茶汤放好,转身去屋角端矮几,李见素见状,忙将她叫住,“不必如此,你过来坐椅子。” 只她们二人的时候,采苓也就不端着规矩了,她过去关上门,回来就坐在了李见素身旁,“什么事呀?” “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我。”李见素重新拿出一张纸,蘸了墨水。 采苓一口应下,“放心,我肯定实话实说。” “那你在感到愤怒的时候,通常会怎么想?”李见素快速在纸上记下问题。 没想到这第一个问题,就将采苓难住了,她拧眉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很愤怒的时候。 “你好好想想,生气也算的。”李见素提醒道。 采苓又是顿了片刻,忽然眸中闪过愤慨,“有的!我想起来了,那日赏花宴上,郑盈在你面前放肆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我恨不能当场撕了她的嘴!” 一提起那日的事,不必李见素多问,采苓的话匣子便彻底打开,她说了许多心中的不满,还顺带连郑盘也拖出来被骂了一通,说到最后,她小拳头一握,用力砸在了桌案上。 李见素将她的语气,神态,还有方才动作上的一些细节,全部记了下来,“那你为何不出手?” 采苓无奈地舒了口气,“我是奴婢啊,主子不发话,我怎么能擅作主张,再说……” 采苓顿了一下,垂着眼似有些难为情,“我……我不如白芨姐姐厉害,也就是关了门窗骂骂人……” 若当真让她动手,她肯定不如白芨果断。 其实那日私下里她和白芨也聊过,白芨还说了,便是李见素那天不开口,她也会直接上前去替李见素教训郑盈,采苓当场就听愣了,这样的事放在她身上,她是不敢的。 “所以你是因为身份的原因,不敢直接动手?”李见素问道。 采苓抿着唇,点了点头。 李见素又问,“那如果你对郑盈动手,没有任何人知道,连她也不会说出去的话,你会动手吗?” 采苓当即就道:“那我肯定抽得她满嘴找牙!” 李见素笔尖顿住。 所以,如果憎恶一个人,且没有任何顾忌的话,人是一定会将自己心中的火气散发出来的。 采苓憎恶郑盈,是因为郑盈羞辱了采苓在乎的人,可李湛呢? 他那般对她,可也是因为憎恶她? 可他如果真的憎恶她,为何那晚在她惊惧得难以自控时,他却将她抱得那般紧…… 李见素暗忖片刻,又问采苓,“那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关心郑盈,就是……害怕她难过?” 采苓没有半分思虑,拍着大腿直接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见素也知道,这个问题乍一听很古怪,可事情就是这样的情况,她需要多去设想不同的可能性,“你再好好想想,我说得不是真的,是假如。” 采苓眉头用力拧着,抿唇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勉强道:“除非我疯了,或者……郑盈改邪归正了?” “还有呢?”李见素追问。 “还能有什么啊?”采苓也想不出来了,她挠了挠头,半晌后,开口道,“那就是我之前都误会她了,其实她没那么坏,是我……我听错了,我脑子不正常?” 其他原因,采苓是真的想不出了,的确,让李见素想,她也想不到。 李见素沉默一会儿,又朝采苓看去,“如果某一日,你对我有了误会,会如何?” 采苓不理解,她和李见素能有什么误会,但看着李见素一脸认真地询问她,她还是仔细想了一下道:“若只是寻常的误会,我肯定心里不舒服,但不至于害你,或是想要打你……” “那若我又遭人欺辱,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李见素看着她道。 “当然会!”采苓几乎脱口而出,“咱们之间误会归误会,旁人凭什么欺负你?” 采苓的这番话,让李见素瞬间酸了眼角,然不等她开口,屋外便有人来唤,是李湛要与她一起去东苑的湖边垂钓。 午后的日光正是暖人,湖面被微风吹得泛着金色水波,两人手持鱼竿,坐于湖边。 想要医治心病,首先需要多观察病患,如今正好得了机会,李见素便时不时用眼尾去扫一旁的李湛。 他神情专注,眉眼温和,在这样好的风景下,当真会让人赏心悦目,这虽然与她印象中的少年李湛不同,但绝不是那个会对自己恶言相向的人。 许是觉察到了李见素的目光,李湛便将东苑的人全部挥退,偌大的湖边,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有话?”他面上温柔未减,语气却比之前凉了不少。 李见素也并非是健谈之人,但她还是逼自己主动与他攀谈,道:“我想问问,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嗯。”李湛回得不冷不淡。 “累吗?”李见素面露关切。 李湛微微蹙眉,斜眸看李见素,“整座折冲府,只三匹马,还不用我亲自喂养,你说……这累吗?” “三匹马?”李见素显然也没有料到,曾经那般威风的折冲府,如今会落到这个地步,她颇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原本还想问李湛可是需要练兵,后来一想,马匹都只有三匹,兵士估计也没有几个,若是再问,岂不是在李湛的伤口处撒盐。 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再想到如今身为都尉,手中却只有三匹马的男人,李见素能够想象出李湛这些年心中的苦闷与酸涩。 “那晚……” 不等李见素说完,李湛忽地冷嗤一声,将她打断,“你莫要多想,那晚我只是嫌你哭得呱噪,惹人心烦罢了。” 李见素怔了一下,她原是想说,晚膳要不要添菜,却没想李湛竟然误会了。 顿了顿,李见素索性顺着他说起那晚的事,“那你为何要抱着……”我字她说得很轻,几乎淹没在了微风中。 如果嫌她吵,可以让她出去,也可以拿帕子塞进她嘴里,总之,明明可以有别法子,为何那时他没有这样做? “嘁。”耳旁又是一声冷嗤,但隔了许久,就在李见素以为会等不到答案的时候,李湛终是沉沉开口,“你与太子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安抚你的?” 似是怕说得含糊让李见素没听明白,他说完,遂又立即扭头看向她,补充了一句,“被他拥入怀中。” “没有。”李见素搁下鱼竿,整个人都转过身,面对着李湛,“我们没有这样过,只是读书,喝茶,偶尔闲谈几句。” “撒谎。”李湛脸色更沉。 明明他点了那般多的灯,也要与她一道看书,可她怕得依旧停不下来,缩在地上哭到颤抖,只有被他揽入怀中,感受到他带给她的力量与温度,她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想到这些年无数个雷雨之夜,李见素依偎在李濬怀中的场景,李湛握着鱼竿的手,逐渐缩紧。 “我真的没有骗你。”李见素也不知到底怎么说,才能解开这个误会,只能试图去给他分析,“许是我在东宫待得久了,对那里环境更熟悉一些,所以看书喝茶,就能慢慢静下心来。” 李湛没有说话,一挑鱼竿,一条大红鲤鱼被拉出水面,他迅速收杆,将鱼丢入桶中,重新去勾鱼饵。 也不知他到底信了没信。 李见素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便被一阵风吹得打了个冷颤。 秋季的日头落得很快,方才还阳光明媚,一至酉时,风里就多少带了寒意。 李湛搁下鱼竿,用眼尾去看她身旁那空空的桶,讥讽道:“太子未曾教你垂钓?” “他没有教我。”李见素摇了摇头,遂又鼓足勇气,看向李湛,“那……那世子教我吧?” 李湛眸光在李见素微颤的手指上似是停了一瞬,随后快速移开,站起身,冷冷撇下一句,“又蠢又无趣,教你作甚?” 说罢,他转身朝园外走去,李见素也赶忙搁下鱼竿,将被风吹得冰凉的小手,缩进袖中,跟了上去。 晚膳后,李湛在书房待了一个多时辰,李见素按照之前那样,洗漱后准备入睡,她去寝屋抱被子的时候,李湛回来了。 “陪我看书。”李湛进门时,手中拿着一本书册,他坐在桌案旁,打开书,对李见素道。 李见素愣住,“现在吗?” 李湛抬眼看她,“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李见素忙不迭点头应下,转身将被子又给放回柜中。 她又添了几盏灯,搁在桌案上,拿出一本白日里看的医书,坐在李湛对面,与他一起看书。 书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也因为看了许多遍,而万分熟悉,可此刻,却莫名看不进去。 她偷偷抬眼去看李湛,见他神情专注,便只好垂眸也故作认真模样,也不知过去多久,李见素实在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她别过脸去,掩唇打了个哈欠。 又过片刻,李湛终于合上书,起身要睡。 李见素打起精神,收了书册,又要去抱被褥,却被李湛叫住,他胳膊展开,扬着下巴站在她面前,“更衣。” 上一次,他要她替他更衣沐浴,两人闹得并不愉快,这一次只是拖去外衫要睡觉,李见素没有犹豫,抬手就去解他外衫,只留了一件白色的里衣。 李湛走到榻边,刚刚坐稳,便听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声响,这声响不算大,却因为屋内过分安静而显得突兀。 李湛立刻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朝外看去。 黑漆漆的后院,并没有什么异样,只一旁高墙那头,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猫叫。 李湛望着那处,眸子微沉,神情却是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猫儿罢了。” 说罢,他合上窗又坐回榻边,神色却比方才冷下几分,他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眸看向李见素,不知在想什么。 李见素正想问要不要熄灯,李湛却忽然冲她沉声道:“愣着作何,过来。” 说着,微微抬腿,示意李见素为他脱鞋袜。 见李见素不动,李湛又道:“若不愿做,便去宫中……” 这次,轮到李见素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不会去告状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上前,蹲在他腿边,伸手去碰他鞋靴,“世子这样对我,是因为太子,还是因为……” 李见素没有说出来,可目光却是看向了李湛的手。 “闭嘴。”李湛顿时握拳,低斥出声。 李见素没有害怕,抬起眼望他神色,正是那医者在观望病人的眼神。 方才她问出的原因,应当都有吧,尤其后者占比更重,因为她问出口的瞬间,李湛的情绪是有了明显变化的,她能感觉到。 两人眸光相对,李湛蓦地想起白日里李见素询问王佑之事,他移开目光,又是一声冷斥,“我没病。” 李见素没有与他争辩,点了点头,搁好鞋靴,起身帮他拉好床帐,随后又去屋角净手。 待全部做完,她微微松了口气,疲惫地又去拿被褥,床帐里却又一次传来李湛的声音,“过来守夜。” 李见素依旧没有拒绝,她重新站回床边,她略微蹙眉,眯眼望着床榻上的身影。 “是怕黑吗?”她问。 床帐内似是传来李湛无奈地一声叹息。 李见素缓缓点头,果然不是这个原因,她又问:“是想我陪在你身边?” “呱噪。”李湛不耐烦冷冷出声。 李见素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好,我就在这里,你安心睡吧。” 床帐内的李湛,却是倏地一下睁开了眼,他唇瓣微动,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屋内再次静下,只剩二人呼吸的声音,李见素静静等着,等到床帐内呼吸声逐渐冗长,她才慢慢来到柜旁,轻手轻脚拉开柜子,抱起自己的被褥,来到外间贵妃榻上。 她躺下刚合上眼,却忽地睁开,坐起身,绕过屏风去另一边的书案处。 今日有太多需要记录下来的东西,若等到明日,她不知会不会有所遗漏。 李见素点了盏灯,取来笔墨,一边回忆与李湛在一起的种种细节,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全部在脑中过了一遍,同时也全部用笔记了下来。 比如,雷雨那夜,她惧怕难安时,他为何会抱住她,如果他厌恶她,便不该这样做,而她今日询问的时候,他只是冷冰冰讥讽她,并未正面回答。 李见素换了支笔,在一旁分析道:也许他关心她,但因为误会,或是旁的未知原因,他没有办法表达关切,只能冷言冷语对她,但下意识的关护,却暴露了他最真实的想法。 而面对她的询问,他也只能含糊不答,用更加冰冷的言语,企图蒙混过去。 李见素默读了几遍,暂时没有发觉有何不妥,便又换了笔,继续记录之后的事。 李见素眯眼想了许久,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细节,李湛在钓起一条鱼之后,是重新勾了鱼饵的,也就是说,他原本是要继续钓鱼的,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而她那个时候,似乎是被风吹得发冷,打了个寒颤。 而后,李湛才搁下鱼竿起身要走! 李见素原本还疲惫得直打哈欠,可越是琢磨这些细节,越是让她困意全无,脑海中当时的画面也愈发清晰。 她嘴上说希望李湛教她钓鱼,可手指那时却冷得在发抖,她想起来了,李湛当时是看了她的手,才骂她愚笨,转身离开的。 也就是说,他当时可能是害怕她受凉,所以才匆匆离开的。 连续两件事,都让李见素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她立即在纸上写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阿湛阿兄不能将自己的关切真实的与我表露? 写完后,她抬手去蘸墨水,恍然间看到屏风处站着一个身影。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大半夜屋中突然多出一个人影,李见素吓得登时吸了口凉气,但当她看清来人是谁后,那口凉气便慢慢吐了出来。 她一边用书册压住了手边还未干透的纸张,一边问:“你怎么醒了?” 与其说醒,不如说李湛是一直未睡。 他故意沉缓呼吸,让账外的李见素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看着她离开寝屋,以为她也要入睡,可很快,他又听到李见素起身的声音,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等了许久都未见回来,李湛这才忍不住寻了过来。 “为何不睡?”李湛没有回答,而是望着满桌案凌乱的纸张,反问她。 李见素面上平静,可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站起身道:“我……我就是睡不着,所以起来看会儿医书,这就准备去睡了。” 只是看医书?可他方才过来时,分明看到她满面愁云地盯着手中纸张在看。 李湛没有说话,直接朝她走去。 李见素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收桌上的纸张,可一垂眸,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她太过投入,竟不知不觉摆了一桌的纸张,根本不是三两下就能收走的。 不等她反应,李湛就已经来到桌旁,随意拿起了一张纸。 “别看!”李见素连忙抬手去夺。 李湛未曾抬眼,便一把将她纤细的手腕握在掌中,轻念出声:“采苓对郑盈的憎恶,会因为身份和性格原因,选择忍让……” 念到此处,李湛停下来,缓缓松开了她。 “都说了不要看的,这是我与采苓的事。”李见素松了口气,迅速将纸张从他手中抽走,说她也要去休息了。 李湛虽觉得还有些古怪,但到底也没有再去深究,转身也要离开。 李见素拿着那张纸,原本是顺手就想压在书册下,可谁知她将书册刚一拿起,方才被压住的那张纸,因墨迹未干的缘故,沾在了书册上,在她抬起的瞬间,又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李湛脚边,险些被他一脚踩住。 李湛脚步一顿,弯身去捡,一行大字便工工整整落入他眼中。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阿湛阿兄不能将自己的关切真实的与我表露】 周遭空气瞬间凝固,那“关切”与“真实”这两个词,仿若烙铁,烫得李湛双眼生疼。 李见素也觉出他神色不对,想到书中所记,有些患了心病之人,难以接受此症为病,若强行医治,还会适得其反,让他们更为暴躁。 担心李湛也难以接受,李见素一面看着他神色,一面同他轻声细语地解释,“我近日看了些有关心症的医书,所以将身边之人都分析了一通……你方才看到的那张,便是采苓的……这张……” “这些话你与谁说过。”李湛彻底转过身来,缓缓抬眼,那双眉眼带着森森寒意,手中的纸张也被他攥成一团,紧紧握入掌中。 李见素有些怔懵,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湛是在问什么,只觉得他这般模样,令她觉得害怕,便朝后退去,可谁知,手臂被李湛再次一把握住,且他还用力一扯,将她彻底拉至身前。 “说话。”他冷冷问道。 李见素还是有些发懵,她缓缓摇头,“没、没和谁说过,我只是自己在做记录,想帮……” “你记了多少?”李湛不听她的解释,直接沉声打断,握住她手臂的力道,也随之加大。 李见素吃痛蹙眉,眸光移向桌案。 李湛并未松手,而是一边拉着她,一边开始去拿桌上的纸张看。 看到采苓的,他直接扔去一旁,看到关于他的,便蹙眉细看,他越看,脸上神色越凝,手上力道也不知觉加大。 李见素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指尖都在发颤,像是在极尽所能的压抑自己的情绪。 “谁让你记这些的?”他冷声问道。 “没有谁,是我自己想记。”李见素如实回答。 李湛想起白日里她与王佑说得那番话,再看这满桌写满他得了心病的记录,便又是一把将她彻底拉到身前,与他相贴。 “我没有病。”李湛唇瓣几乎挨在了她的耳旁,用那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道,“我这般对你,只是因为我恶心,你听清楚了么?” 当李见素意识到李湛有可能是得了心病之后,便做足了准备,她知道若发起病来,什么狠话都会说,可即便如此,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会觉得难过,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落泪。 见她咬唇不语,李湛手上力道更重,疼得她倒吸一口气,连忙点头回应。 “知道我为什么恶心你么?”似是为了证明他有多厌恶她,李湛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且直接将她拉扯着转回身来,按在了书案上。 后背猛然与案边的碰撞,让李见素久忍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李湛没有一丝的怜香惜玉,而是望着眼前落泪不语的李见素,用那极其嫌恶的语气,对她道:“你凭什么做我李湛的妻子,凭你与太子苟合?凭你身份低贱?还是凭你脏?” 他似是恨透了她,口中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极为用力,说到最后,整个人从冰冷开始变得愤怒起来,语调也不受控制般扬起。 “不要白日做梦了!”他拿起其中一张纸,狠狠扔在李见素脸上,“你的存在就是皇室对我的羞辱,我每看你一眼,每同你说一句话,都觉得万分恶心!” 说罢,他似是彻底不愿再忍,直接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颈,狠狠道:“我没有病,也不需要你擅作主张来医治,若日后我发现你再做这些……” 他没有说下去,但手上力道却在慢慢加重,眼看李见素开始不住挣扎,脸色也愈发涨红,他终是一把将她甩开,任凭她跌坐在地,趴在地上不住咳嗽,他也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将桌上所有的纸张,丢入铜盆,连同那些书册,全部一把火烧了干净。 原本要在府中待到后日,结果第二日天还未亮,李湛便带着王佑回了白渠。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了何时,只知晨起进屋时,李见素靠在贵妃椅上,身上还搭着被子。 采苓机灵,没让身后的婢女进屋,而是赶忙将门合上,跑上前来,“公主怎么睡在这儿?” 见李见素不说话,采苓又道:“可是昨晚与世子闹别扭了?” 采苓想不通,这二人都是性格温和之人,怎么会闹别扭,就算闹别录,世子又怎会让公主睡在外间。 正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劝慰,采苓忽然眉心一蹙,用力吸了吸鼻子,四处张望,“怎么有股糊味,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吗?” 她慌忙起身,寻着味道的来源走了过去,当她看到屏风后一片狼藉的书案时,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呼。 那桌案上搁着铜盆,铜盆中满是灰烬,还有那些被烧得残破的书册…… 整整一日,李见素都未曾出屋,早午两膳皆未用,夜里采苓实在看不下去,端了碗肉粥送到她面前,再一次出声劝道:“奴婢也不知公主和世子到底怎么了,但奴婢知道,不管发生何事,身体都是自己的,旁人不知道心疼公主,公主自己也要心疼自己啊……” 李见素微微抬眼,望着采苓,用那沙哑的声音道:“无人的时候……叫我见素吧。” “公……”采苓顿了一下,当即一咬牙,点头应道,“好,见素,咱们不难受了,咱们快喝粥!” 李见素接过粥碗,抬手去喝时,采苓又是一惊,倏地一下站起身来,不可置信道:“他、他……他对你动手了?” 李见素无波的双眸,微颤了一下,遂又恢复平静,“不要让白芨知道,也不要和任何人说。” “那怎么行?”采苓赶忙探身,去看李见素脖颈上的红印,其实她白日里就看见了,但当时她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是床帏之事时折腾出来的,等到方才李见素扭过来喝粥,她才看清这红痕竟是指印。 采苓气得心头直冒火,“他当真是胆大包天了!竟然……” “采苓。”李见素轻声将她喊住,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角,“答应我,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采苓双拳紧握,站在原地半晌不说话,待片刻后,她长出一口气,重新坐回了李见素身旁,“好,那你要和我说清楚,他为何突然这样?” “可以不说么?”李见素道。 采苓又是心头一梗,可那些重的言语,面对李见素,她也没法再开口,只能恨铁不成钢地使劲跺了跺脚,幻想李湛就沾在她鞋底,咬着牙道:“那下一次他若还要发癫,你不能再这样忍气吞声了,你要喊我,知不知道?” 李见素朝她点了点头,弯唇道:“谢谢你,采苓。” “你还笑得出来……”采苓无奈长叹,摩挲着胸口不住为自己顺气。 白渠县附近的一处山间,王保牵着马,与李湛同行。 “她当真没有说出去?”李湛停住脚步,蹙眉望着眼前溪流,他对她那般狠戾,她竟还要再忍。 王保点头又道:“昨日世子离开后,公主的确消沉了一整日,可今晨起来,似乎又与往常无异,坐着马车又去了青山观,外出时,还戴了花巾。” 那花巾明显是用来遮挡脖颈处指印的。 她为何还要忍? 李湛吸了口气,缓缓合上眼又问:“还有呢?” 王保道:“公主去了青山观,晌午教人施针,午后随着净玄下山去做义诊。” “义诊?”李湛睁开眼。 王保道:“皆是附近山民,多为女子,公主义诊时带着帷帽,没有露面。” 李湛道:“这几日若无大事,不必来报,将她跟紧。” 第17章 第十七章 李湛那日离开之后,李见素将自己关了一日,第二日便神色如常,继续往城外的青山观跑,晨起用过早膳便出门,到了黄昏才回府。 净玄擅制丹药,在用药方面极具心德,李见素擅长施针,又好读医理,两人一起时不仅互相传授医术,还会共同研究各类病症。 有一次净玄太过专注,一时忘了李见素公主的身份,说自己午后要下山义诊,邀李见素一同前去。 李见素也是没有细想,直接脱口应下。 这可将白芨急坏了,她最是注重规矩,赶忙提醒道:“公主,今日风大,应早些回城才是。” 一声公主,让净玄这才反应过来,饶是长安民风如此开化,身为公主的李见素,也不该去给平民诊治。 义诊时免不了会有肢体的接触,且若是此事传开,难免会对李见素的名声有影响,不得不让人顾虑。 可这声公主,却让沉浸在医术探讨中的李见素,眉眼中多了一分沉重,她默了片刻,缓缓道:“能来青山问诊的百姓,多是妇孺吧?” 净玄点头道:“是,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山民。” 李见素沉吟道:“我戴着帷帽,若有人问我身份,道长只说是新来的方士,如何?” 白芨一听,也不再暗示,干脆直接劝阻道:“公主不可,这不合规矩。” “律令中可写明,公主不得为百姓义诊?”李见素反问。 律令中当然没有这样的规定,白芨一时无言,见李见素也不听劝,铁了心要去义诊,她只好又寻到了长公主身侧。 长公主久居青山观,又以清玄真人自称,听闻李见素打算与玄净下山义诊,根本就没有阻拦的心思,反而还将李见素夸赞了一番。 白芨彻底没了办法,只得用帷帽将李见素遮得严严实实,自己与采苓也戴了面巾,寸步不离地跟在李见素身侧。 附近山民不认识新来的方士,对她的医术也不放心,来了的人皆是排在净玄那边,李见素坐在那里许久,也未见面前来人。 有位排在队末的妇人,实在头痛难忍,最后终是熬不下去,踉踉跄跄跑到李见素面前坐下。 “方士啊,我这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白日里头疼得不行,你看看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妇人约摸四十出头,身材微胖,是附近一个地主家的姨娘,之前看过郎中,开了好些药,一开始管用,后来又不起效果了,头比从前还更疼了,她听旁人说青山观的道长医术高,这才跑来想要试一试。 周围来问诊的人,终于看到新来的方士面前有了病人,纷纷好奇地打量这边,想看看这方士到底医术如何。 李见素隔着丝巾诊脉,片刻后,她又仔细询问了许多问题,最后她道:“那些药只可短日服用,若长久服用,头疼便会不管用了。” 妇人用力压着眉心,满面苦楚,“那求求方士给我重新开些药吧!” 李见素摇头道:“是药三分毒,药不必吃了。” “哎呦!”妇人又疼又急,一下就扬起了调门,“这可叫人怎么活啊!” 原本好奇看热闹的人就多,这一嗓子,更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你看她那身装扮,哪儿像个方士,保不齐就是招摇撞骗的。” “可方才净玄道长不是说了,这方士比她医术高吗?” “嘁,医术高能连个药方都开不出来?” 李见素并未气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的头疾是心脉受堵所致,日后戒了那糖糕,午膳后也莫要立即去睡,步行半个时辰,再去午憩,寻常多饮水,夜里入寝前,记得以热水泡足,还……” “哎呀呀……”妇人也不知是头疼得紧,还是性子本身如此,不等李见素说完,她又是扬声喊道,“我这是头疼,你不治我头上的毛病,管我腿脚做什么啊?” 人群中议论声更大,不知谁说了一声“庸医”,传进采苓耳中,她登时气得朝前一步,正要开口辩驳,白芨却将她拉住,白芨打心眼里就不赞成李见素出来义诊,如今正好希望李见素能知难而退。 李见素也不想生事,便让采苓去拿药箱。 那妇人以为李见素要给她药吃,便不再说话,等着采苓回来。 却没想到,李见素非但没有给她药丸,还往桌上搁了一排银针。 那妇人吓得瞬间白了脸色,“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你若头痛难忍,这几日我可先与你施针,缓解一二,但方才嘱咐,万不可忘。”李见素认真道。 妇人本就不是很信任新来的方士,再加上与李见素说话时,听出她年岁不大,心里便更加不信,如今她不肯给她开药,还要取针来扎,这可叫她如能敢? 那妇人摇晃着站起身,也顾不得头痛了,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算了算了,我还是寻净玄道长看吧,你去拿旁人试针吧!” 见此一幕,周围更是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净玄道长都不敢轻易施针,这小姑娘家的还想拿针唬人?” 净玄这边终是忍不住了,起身对着面前排队众人道:“今日前来义诊的方士,正是传我针术之人,她针术十分高绝,绝不是那等招摇撞骗之人。” 此言一出,议论声倒是停下来了,可那些怀疑的目光,还是未能止住。 众人的心理不难猜,要真有这般医术高绝,精通针术的年轻方士,怎么可能从未听说过。 李见素也没想到,自己头一次下山义诊,竟然会遭到病人的拒绝和质疑,她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索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默默将银针卷好,放回药箱中,继续坐在那边等。 净玄也没有料到会如此,便是她与前来问诊的人皆说李见素医术高,这些人却依旧不信,宁肯排队在她面前等,也不愿再去寻李见素。 净玄也以为,李见素明日不会再下山义诊,可到了第二日,她主动要与净玄一道下山。 一间屋中,他们二人分坐两边,中间隔着一张帘子。 净玄那边排着长队,李见素这边空无一人,也不知为何她还要坚持。 不知过了几日,某日黄昏,眼看要准备回城,忽然走进来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 净玄那边只剩两人,李见素这边依旧无人,那女子犹疑了片刻,走到李见素面前坐下。 “方士,我……我不舒服。” 听声音此女子年岁不大,却不知到底患了什么病,说话时声音明显带着紧张。 李见素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女子坐下,撩开衣袖,露出一小节手臂。 她手臂纤细,肤如凝脂,与周围来问诊的山民截然不同,如此来看,她这身朴素的衣着,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让我看看面色?”李见素问。 女子似有顾虑,犹豫片刻,才撩开帷帽,露出真容。 好一张美艳娇嫩的脸庞,饶是在宫中见惯美人的白芨,都愣了一瞬。 “可、可看好了?”女子紧张道。 李见素点点头,等她整理好帷帽,便又问道:“身上可曾出疹?” 女子手指紧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李见素,“方士乃修道之人,可……可会随意泄出病患……” “只论病,不论人。” 李见素从小跟在阿翁身边,走过天南地北,见过无数的人与病症,阿翁最常说的便是这句话。 她知道眼前的女子在害怕什么,便让采苓和白芨合上窗子,退出屋外。 见状,女子终是愿意开口。 此女名为烟罗,是平康坊藏香阁里的娘子,如今才刚至十七,眼看就要坐到头牌的位置,却不知为何,从上月开始,她小腹隐隐作痛,身上开始出疹,奇痒无比。 阁里有自己的郎中,烟罗却是不敢寻,怕万一被妈妈知道,不允她在露面,等待她的便是那牙婆,天知道她会被卖到何处。 她知道许多寺庙或是道观外,会有修行之人来做义诊,便一直想要寻机会出城治病,但她因为身份的问题,再加上极有可能是染了房事之病,不敢轻易让人来治。 这两日有人与她说,青山观山下义诊的道长,是为道姑,且医术高明,为人和善,今日才终于寻得机会,过来看看。 她一早就来了,却因为人多,不敢上前,一直在暗中观察,做她这一行的,自幼就被教会了如何识人,她看不到李见素容貌,却能看到净玄道长见无人去寻这方士时,那种无奈的模样。 烟罗觉得,净玄道长所言非虚,便壮着胆子过来一试。 “方士,求你救救我,我听闻染了那种病的,最后会浑身溃烂而亡,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烟罗一面说,一面拭泪。 “我是医者,自然会尽全力救你。”李见素说着,起身拉上了她与净玄中间的那道帘子。 藏香阁里的郎中,每每听到有姑娘有此病症,去查验时都不愿靠近,只远远看上一眼,便会撵人。 可今日,一个年轻的女方士,竟然明知她染了何病,非但没有嫌弃躲避,反而还要亲自查验。 烟罗想要活下去,可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她摘了帷帽,没有上前,恭敬地向李见素躬身一礼,才缓缓起身,去解衣裳,“方士还是不要靠前,有什么瞧不清的,问我便是。” 李见素却是没有说话,举着灯走上前去。 烟罗七岁时被卖入藏香阁,她在里面渡过了漫长的十年,这十年中,她几乎日日都要被人这般细细打量,她有过不适,有过羞赧,有过愤怒,有过隐忍,有过不甘……唯有这一次,她心怀感激。 一番查验之后,李见素坐回桌案旁,等烟罗穿好衣裳,重新坐于她面前,她才出声询问:“可有四肢酸痛?” 烟罗摇头,“不痛,但没有力气。” 李见素问:“眼睛或是喉咙可有不适?” 烟罗继续摇头,“就是浑身无力,小腹疼痛,那些疹子……很痒。” 李见素一面思忖,一面询问她日常饮食,及生活习性。 最后,她终是说道:“这不是房事之病,也不是疠风。” 烟罗登时愣住,“那是什么病,可会要人命?” 李见素朝她弯唇,“你因维持腰身,而不敢多食,再加上昼夜不律,导致浑身无力,病邪入体,所以才会生出团疹。” 烟罗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化险为夷,她愣了半晌才结巴着又问道:“那我为何、为何小腹会痛?” 李见素道:“因你总是服用阻截癸水的药物,下腹淤堵,导致腹痛。” 烟罗彻底僵住,张着嘴许久说不出话,只两行清泪不住下落。 “好了,我开些药方给你,你除了喝药以外,不要再……”李见素话音一顿,抬眼看着眼前与她年岁相近,却截然不同命运的女子,也是许久没有出声。 论病,不论人。 李见素在心里又对自己念了一遍,最后,她不得不开口道,“不要再服用那些阻截癸水的药,也不要再昼夜不律,饭食得吃八分饱。” 说完,她落下笔墨,将药方递到烟罗面前,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小瓶药膏,让她涂抹于团疹处,不日便可痊愈。 烟罗起身又朝李见素恭敬一拜,接过药方,却不敢接药膏,“这药膏多少钱?” 李见素摆摆手,“你拿去用便是,若过几日用完还不见好,可再来寻我。” “这可使不得。”烟罗连忙后退,“方士本就是义诊,没有收取诊金,我怎可平白又将这药膏拿去?” 李见素叹了口气,知她有自己的倔强,最后便象征性收了一个铜板。 烟罗心里也清楚,那个铜板连这精致的药瓶都买不到,更别提里面的药,但她也明白,她是真的需要这个东西,再多的纠缠,也只会让方士为难。 烟罗离开前,恭恭敬敬又朝李见素鞠了一躬。 黄昏将至,烟罗坐着回城的马车,待快至城外时,马车忽然停下,车外一个声音将她唤出。 烟罗连忙下车,朝来人屈了屈腿,来人却是掩住口鼻,朝后退去,“那方士怎么说?” 烟罗如实说完,又从袖中拿出药方,递上前。 来人却不敢接,忙又是朝后退一步,烟罗抿唇,放缓了语调同那人解释,“郎君不必害怕,方士说了,这不传人的,不是那种病……” “嗤,她说你就信啊,她懂个屁,什么方士不方士的,唬唬旁人也就是了,还想唬我?”那人啐了一口,又道,“你记得,回去之后逢人便说,那方士最擅治房事之症,说你的花柳便是她治好的。” “不,我没有得花柳!”烟罗一着急,下意识脱口反驳。 男人瞪她道,“你就说你得了,被她治好了,听到没有!你若不说,老子有一百种办法弄死你,你若说了……” 男人一合折扇,敲着下巴望她道:“我下月就替你赎身,待赎了身,便放你离京,日后你爱去何处,便去何处,如何?” 第18章 第十八章 烟罗抬眼看向面前男子,她终是明白为何郑盘会这般好心,知她得了病,不仅帮她隐瞒,还将她带出城看病。 原来他是动了这样腌臜的心思。 那方士看身形,以及说话时的声音可以辨认的出,是位年轻女子,烟罗不知那女子和郑盘有什么样的过节,却是能够猜出,若她真的按照郑盘所说去做,那女子后半生多半是要被毁了。 烟罗不忍,可也没再反驳,自由于她,实在太过诱惑。 面对烟罗的沉默,郑盘朗声大笑,转身上马,正要扬鞭,便听马下又传来烟罗急切地声音,“若我传出此话,妈妈还是心存芥蒂,要将我发卖呢?” 郑盘笑着扔出一块玉佩给她,“若她当真要卖了你,让她找我便是。” 说罢,郑盘驾马而去,马蹄溅起沙土,烟罗掩唇轻咳,她赶忙坐回马车,怔怔地望着手中玉佩。 李见素回到王府,正到了晚膳的时辰,这段时间虽然义诊时没有出多大力,但城里城外来回跑,舟车劳顿也的确让人疲惫。 采苓晨起出门的时候,还叮嘱过灶房,这几日晚膳要炖牛乳燕窝。 结果她去端时,灶房的婆子却说燕窝没了,只给了一碗热牛乳。 采苓气地朝她道:“我前几日送了那么多过来,怎么会没有呢?” 那婆子两手掌一摊,“就是喝没了啊,每日清和院一碗,瑞和院也一碗,那么一点哪里够喝嘛?” 采苓气呼呼端着牛乳回了清和院,她将此事说给李见素,忍不住又埋怨道:“这都快两个月了,那崔娘子到底是什么病,怎地还未好,她要是一直不好,王府中馈就一直扣在她手上啊!” 李见素夹起一块醋芹,放入口中,细细嚼着,没有说话。 白芨转身去合门窗,等回到李见素身旁,她压低声道:“此事若公主不好出面,奴婢觉得,可去寻世子来说。” 白芨记得李湛在这一方面,是站在李见素这边的,她知道李见素面皮薄,若让她自己去,崔宝英不定又要耍什么花样,还不如直接让世子去。 采苓一听白芨说起李湛,脸色瞬间沉下,揪了半晌的帕子,才憋着气道:“别提世子了,他自打上次去了白渠,眨眼都已经十多日了,连封家信都没有送回来。” 白芨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方才有此提议,便是想趁这个机会,让李见素亲自过去寻一趟。 李湛离开那日,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能够肯定的是,这两人发生了隔阂。 夫妻之间难免会有磕绊,白芨跟在李见素身边也有些时日了,她能觉察出,李见素看着温柔和善,骨子里却是个倔的,她若下定主意,八匹马都难以拉回,去山下义诊便是这样的情况。 至于世子那边,怕也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温润。 思来想去,白芨还是觉得,与其这样耗着,不如寻过去两人见上一面,也许小别胜新欢,那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 “奴婢记得世子此番外出,带的衣物不多,眼看深秋愈发寒凉,不如公主送些衣物过去?”白芨提议道。 李见素搁下碗筷,拿出帕子擦拭唇角,淡道:“不了,我还要义诊。” 白芨想说,寻她诊脉的人那般少,她去不去都不打紧,可还未开口,李见素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便抬眼看向她道:“我这两日需要做些药膏,那女子可能晚些时候还要来青山观寻我。” 这是她答应好的事,不能随意更改。 提起那女子,采苓和白芨互看一眼,他们知道病患之事,没有得到患者允许,不得外传,哪怕现在再是好奇,两人也不敢开口问,便是问了,也知道李见素肯定不说。 用过晚膳,李见素写下药方差人去抓。 等药取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下,李见素将药浸泡起来,翌日天亮,她打开药锅,看药材泡得差不多了,便又放在炉上开始熬制。 昨日她与净玄分开的时候,已经同她说过,今日要在府中制药膏,停诊一日,待后日再去。 净玄心疼她,看她每日这样奔走,便劝她多歇两日再来,没想到她当真只空了一日,便又来了青山观。 晌午还是两人一起交流医术,到快至午膳时,她如往常一样来寻长公主,两人一道用素斋。 这段时间,每次用完膳,长公主还会留她喝茶,今日喝茶,长公主却少见的挥退了房中之人,只留李见素与她独处。 李见素正好将昨日新制的药膏拿给了长公主。 得知这药膏有美颜的功效,长公主望着药膏喜笑颜开,“吃着净玄给我的丹药,在用着你给我的药膏,我岂不是当真要长生不老了。” 李见素知她是玩笑,跟着掩唇笑了起来。 长公主呷了口茶,敛住几分笑意,望着李见素道:“孩子,与我说说崔家姨母的事吧。” 长公主久居道观中,原是很少过问这些事的,还是昨日万寿公主来探望她时,说是无意,似是有意般与她说起了茂王府之事。 长公主这才知道,李见素日日都得工夫往青山观跑,竟是那王府一直被崔宝英攥在手中。 李见素垂下眼来,没有说话,她没想到白芨和采苓刚劝过她,又轮到长公主来劝。 “崔家那个脸皮厚,你面皮这样薄,岂不是任由她拿捏?”长公主叹了口气,“李湛是什么态度?” 李见素低道:“在中馈之事上,他是向着我的。” “哼。”长公主却是冷笑,“他若真心向你,那崔家的早就回她清河去了。” 说罢,她看向李见素,“男人,信不得的,他们向来嘴上一套,背地里做的却是另一套,不瞒你说,我当初为何修道,就是懒得应付这些,可不是说,我不懂这些。” 就是因为她太懂太了解,所以看透了,不愿在牵扯其中。 可李见素与万寿公主皆是她的晚辈,有些事她看得再透,却不能直接将她们拉到观中,让她们与她一同修道,而是得耐下心来,或是相劝,或是提点,总之,她喜欢这两个晚辈,自是希望她们能过得舒坦。 “崔家的暂且不提,只要你拉下面子去要,她总得给你,除非李湛出来当着众人面说,崔家的才是主母,否则,这中馈就是你的,谁也别想打主意。”长公主说着,又喝一口茶,看她道,“所以你听懂了吗?” 李见素怎会听不懂,长公主这意思,分明是在对她说,要她去寻李湛。 见她还是不语,长公主摇头叹道:“他不回来,你又成日泡在我这青山观,若是传出去,宫里头那两个可要怨我了。” 李见素终是开口:“不会的,若他们埋怨,我定会解释清楚的。” 长公主朝她笑着摆摆手,“我不是怕这个,我是不想看你遭罪,我与你说,男人是要哄的,你对他何必真情实意,是好是坏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最后这句话,让李见素倏地一下抬了眉眼。 长公主以为,这日的一番话是将李见素点醒了,却没想到,第二日她又跑到青山观,还是没去白渠寻李湛。 “罢了,道法自然,她自有她的道,勉强不得。”长公主也不再相劝。 这几日天明显变得更寒,晌午李见素出城的时候,坐在马车里都要抱着手炉,采苓都劝她多歇几日再去,她却依旧坚持,每日都要往青山观来。 许是天寒更容易生病,眼看义诊的队伍越来越长,终于有人耐不下性子,愿意跑到李见素这边来问诊。 这其中就有那日喊着头痛的妇人。 这次看到李见素,她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眼皮,“那日你与净玄道长说得话相似,我回去后就按照你们说得去做,晚上倒是能睡着了,可白日里醒来,头还是疼啊。” 李见素道:“恐怕得施针,你可还愿意?” 妇人点了点头。 李见素让采苓合了门窗,又拉上帘子,妇人以为是要扎在头顶,得知要扎在心口处,吓得又想打退堂鼓,可瞧着李见素动作娴熟,整个人都有着一股淡定平静的气质,她干脆一咬牙,闭着眼不再理会。 等她再度睁眼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李见素已经在她身上插了许多针,这些针看着可怕,却一点也不痛。 妇人松了口气,只片刻功夫,她便觉得头不痛了,且心口也不再发紧。 “神医!这是神医呐!”妇人离开的时候,对着外面的人不住夸赞。 有几个和她相熟的,听了她这番话,赶忙就跑来排队。 从质疑到信任,李见素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在看过诸多病患之后,她心中有一人还是放心不下,终于,又是在她打算回城之前,那个她心中牵挂的人来寻她了。 烟罗走进屋,坐在椅子上,搁着帷帽看向李见素。 “小腹可还在痛?”李见素轻声询问。 烟罗摇摇头。 “那疹子可退下了?”李见素又问。 烟罗沉默地点了点头。 觉出她今日情绪低落,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李见素不好去问,便从药箱中拿出药膏,推到她面前,“你肤色浅白,容易留下印记,涂抹这个可以祛除。” 烟罗还是没有说话,只用力掐着掌心,看向面前药瓶。 见她没有去接,李见素便解释道:“这药中加了珍珠粉与山栀子,还有一些桂花,你每日早晚各涂一次,按至吸收后,只会留下花香,没有其他异味的。” 似是怕她不信,李见素打开药瓶,又递到她面前,“你试试看。” 烟罗红着眼尾,手指微颤地接过药膏,她用指尖轻点了一些,缓缓涂抹在手背上,全如李见素所说,这个药她可以用,用完后不会让她受妈妈任何责骂,也不会让客人心有疑虑…… 烟罗深吸一口气,将药膏放回桌上。 她今日早早便来了,她没有上前,便又是躲在暗处去看李见素,就像一个做坏事的人,害怕自己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一定要给自己寻个借口。 可她看到的李见素,极具耐心,心善温和,医术高绝……她越看,内心越觉得愧疚。 “谢谢你,方士。”这是烟罗今日与李见素说得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见她尾音似是带着颤抖,李见素又耐下心温道:“是哪里还不舒服吗?” 这声温柔的询问,让烟罗久忍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没有拿药膏,也没有与李见素道别,而是直接起身,提着裙摆小跑而出。 李见素看着她仓皇而出的身影,又望向桌上的药膏,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寒衣节的前一日,李湛终是回到了王府。 两人已经将近二十多日未曾见面。 人前,李湛举手投足还是那般温润俊雅,李见素也还是淡然平静。 至于人后,李见素没有看到,因李湛一直在书房,或是带着王佑外出不见人影,等他入夜回府后,她已早早躺在贵妃榻上。 她合着眼,背对外面。 听见脚步声朝寝屋走去,快至门槛处,却又停了下来,随后朝她走来,李见素眼睫微颤,在快至她身后的地方,脚步声终是停下。 “明日与我出去走走。”李湛道。 寒衣节不论大小官员,皆要休沐七日,这几日的长安街道最是热闹。 如果是之前的李见素,约摸听到这句话后,心中会喜悦,可现在的李见素却没有半分欢喜,因她知道,正如长公主所说的那样,是好是坏,皆是演给外人看的。 李湛久不回府,坊间自然会有传言,所以他此番回来,便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演给外人看。 李见素合上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翌日醒来,李湛又是没了影踪,直到将近酉时,他才回来。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紫衣,与鹅黄长裙的她极为相称,两人在街上并肩而行,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他想去牵她的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掩唇轻咳,躲了过去。 他搓了搓扳指,没有再向她伸手,她的手也自然而然地交叠在腰间,端庄又贵气。 路过平康坊时,李见素脚步微顿,她又想起了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她在何处生活,只从她诉说病情的只言片语中,能够猜出,她应是在这坊中。 阿翁曾经给这样的女子治过病,他与她说,旁人瞧不起她们,可她们又做错了什么,若能选择,她们也想生在皇城。 就如她自己,若不是阿翁捡到了她,她那日可能会被冻死,也可能被旁人捡去,可若是捡她之人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她与那寻她看病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见她忽然顿住脚步,李湛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目光朝里面看去。 街道两旁灯火璀璨,歌声不绝,酒香与脂粉味融合在一起,随着风充斥在整座坊内。 “啊——” 一声女子尖利的叫喊,周遭的一切仿若瞬间凝结。 拥挤的人群顷刻弹开,让出一片空地,一位女子身着罗衣,伏地不起,口中是汩汩而出的鲜血。 “藏香阁有人坠楼啦!” 不知又是何人的一声叫喊,划破了这份凝结。 第19章 第十九章 “我瞧见了,这女子是被人推下来的!” “啧啧啧,看着是没气了啊!” “天爷呐,那是不是郑家公子包下的厢房……” “快别说了,那姓郑的来头大着呢……” 平康坊本就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坊市之一,今日又是授衣节,坊市内不仅有坊卫,还有巡逻的金吾卫。 不到片刻,藏香阁外便被团团围住,郑盘被两名金吾卫架着从楼中拖了出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整个人满面通红,脚步虚软,只嘴里还在叫嚷着自己身份。 郑太后,郑光,今上…… 他们被他一一道出,人群中议论之人,似也被唬住一般,不敢再高声探讨,随着坊卫的疏散,很快,歌舞升平,欢笑不断。 似是无人在意,血泊中的女子是何时没的气息,约摸是坠楼时就没了,也可能是吐着鲜血时没的,又或者是被一张草席卷走时没的…… 总之,骂她活该的也有,说她晦气的也有,怜她福薄的也有,为她落泪的……也有。 “你认得她?” 李湛的声音似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进了李见素耳中。 她怔懵地抬起眼,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是何时落下的,也不知为何方才人头攒动的藏香阁外,为何忽然变得空旷敞亮,而那片血泊,也不知是在何时被人用水冲散到几乎不在。 这一切太快,快到她如梦初醒。 “你认得她?”李湛又问一声。 李见素没有回答,只望着那片空地,沙哑着声道:“我想回府……” 今夜好冷,冷到她钻在被褥中,还在不停发颤,她望着屋角的黑暗,不敢合眼,因一合眼,就看见那女子撩开帷帽,紧张地垂着眉眼,对她道:“方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是医者,自然会尽全力救你。” 她话音刚一落下,女子便倏然换了一身装束,趴在血泊中,朝她伸手,“方士……方士……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角,染红了她的衣裙,染红了她的手,也染红了她的帷帽,她的羞涩,她的紧张,她的难堪,她的庆幸,她的感激…… 还有她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她的仓皇逃离…… 若那日她再次寻来时,她将她叫住,问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有没有一丝可能,会改变她今日的结局? 李见素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的身影便越是拼了命的往她脑海中钻。 她咬着被褥失声痛哭,哭到最后失了全部力气,晕睡过去。 寝屋帘后,待李见素呼吸声彻底沉缓下来,李湛才缓缓合眼,许久后,他猛然睁开,昏暗中那双黑眸,泛着幽冷的光亮。 京兆府内,郑盘酒醒。 他一开始道,是烟罗醉酒失足,坠楼而亡。 仵作却道,烟罗并未醉酒,身上酒气不足以失足。 郑盘又道,是她染了花柳,不想活了,他在一旁好言相劝。 仵作又说,烟罗没有染病,只身上几处有过出疹的疤痕。 郑盘再次改口,说烟罗求他赎身,他不同意,烟罗便以死相逼,不慎跌落。 审到第五日,京兆府终是下了结案。 藏香阁女妓烟罗,酒后倚栏窗歌舞,不慎坠亡。 屋中除郑盘,还有烟罗的婢女可以作证,当时二人均想去救,却苦于事发突然,没能拉住。 此乃意外,绝非人祸。 听着采苓的转述,李见素木然地喝着粥,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嗯”了一声。 白芨与采苓互看一眼,皆以为李见素只是目睹了一场血案,而惊吓过度,却不知当中详情,便只能讨了安神的汤药,端来给李见素喝。 李见素倒也没有拒绝,喝完后就靠在贵妃椅上出神。 当日下午,李湛便回了白渠。 采苓忍不住同白芨叨念,“世子怎么回事,明知道公主受了惊吓,也不好生陪着,还未到上值的日子,就急哄哄走了!” 白芨叹了一声,算着还有半月,便是太子的生辰日,到时东宫肯定要来下帖子,等到了那时,她定要将这两月府中之事,如实说予张贵妃。 入夜,一辆马车离开城门,朝着南边飞奔而去。 在一处僻静的山间,马车夫忽然勒马而下,车中女子连忙掀帘询问,却见马车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令她下车。 女子抱着包袱,哭着求饶,眼看被逼至崖边,再退一步便要粉身碎骨。 那马车夫忽然身影一僵,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走出一人,黑纱遮面,来到女子面前。 女子慌忙跪地,痛哭求饶。 “安州,应山县,刘建,王翠,刘知。”男子念道此处,女子哭声倏然顿住,遂又连连磕头,“不要,不要伤我家人,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什么都不说!” 黑暗中,男子身影被拉得极长,他垂眸望着女子,道:“你若不说,你与你家中之人,皆会如今夜一般,命丧黄泉,你若说出,可为自己与家人博出一条生路。” 深秋夜晚山间的寒风,让女子蓦地打了个激灵,她虽惧怕,思绪却已逐渐清明。 不必来人再说,她也反应过来,所谓送她回乡,重金封口,皆是唬她之词,实则她根本活不过今晚,而面前之人,才能救她。 女子又一叩首,颤着声道:“我、我说……我说……” 翌日,天将微亮,阙门之外,重重三生登闻鼓,惊起一片鸟雀。 此为今上登基以来,头一次听到登闻鼓声,此时文武百官上朝之时,皆看到一瘦弱女子,击鼓鸣冤。 圣上自也闻得此事,直接喊来受状御史,将喊冤者带入殿中。 女子伏地而跪,金色砖瓦让她心中惊颤,周围百官更是让她口舌打结。 她颤颤巍巍举起诉状,被使者接走,拿到皇帝面前。 众官员不知所谓何事,只屏气等待皇帝开口,却不料片刻后,今上神色未变,只将诉状压在手边,朝御史略一挥手,将女子带出大殿。 仿若何事都未发生,只待散朝后,留了京兆尹与节度使郑光。 “去将那名为烟罗的女子,坠亡一事的案宗,交于朕。”皇帝与二人道。 郑光面上镇定,京兆尹却以冒出冷汗。 翻看过卷宗,又看手中诉状,皇帝大掌一落,终是面露怒色,“你这是要动朕的江山啊!” 郑光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是如此大的罪行,他也是心中一震,慌忙跪地,“今上明察,此女以钱财要挟,胁迫不成,才敲那登闻鼓……” 皇帝不待他说完,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念及你我舅甥一场,朕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尔等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你可知你将手伸到了何处?” “那是京兆府!”皇帝愤然起身,桌上奏折推散一地,“要不要将这皇位也给你郑家?” 殿外匆忙赶来的郑太后,登时顿住脚步。 她原地怔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扶着额角,险些晕倒,被身后嬷嬷赶忙扶住,回了寝殿。 三日后,节度使郑光因为政浅薄,免去职务,留于京中任右羽林统军,实为散官,并无兵权。 京兆尹亦是免去官职,由翰林院韦澳,任命京兆尹,彻查妓女坠亡一案。 此案原本是秘审,不知从何处泄露,整座长安城皆知,那日敲响登闻鼓者,为烟罗婢女,见主子喊冤而死,状告权贵,为主子翻案,而罪魁祸首,竟是那郑太后的侄孙,郑盘。 今上念于情面,说郑家无能,降了官职,实则为官官相护,暗中勾结,惹了圣怒。 李濬得知此事,对皇帝道:“若此事为真,还望阿耶能于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扬我大中公允治国。” 皇帝如何不愿,可郑太后抱恙在身,当初尚未登基时装傻保命,郑家也在暗中帮扶不少,当着要他撕开脸面,也着实为难。 “阿耶曾教导我们,皇室之子与民不分贵贱,如今众目之下,若有违此理,后世如何书笔?”李濬坚决道。 皇帝合上眼,用力压着眉心,许久后,他长叹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赦。” 如此,藏香阁女子坠亡一事,彻底结案。 郑盘饮酒过多,失手推至烟罗坠亡,即日起流放岭南。 今日风大,天色阴沉,估摸夜里又要落雨。 采苓又添一盏灯,坐在李见素身边,此时屋中就他们二人,她也不在拘束,给自己倒了盏茶,呷了一口,骂道:“人贱自有天收,那郑盘往日里作威作福,这次终是让今上给收拾了,只是可惜那女子,平白丢了性命……” 李见素自打寒衣节那日回府之后,便一直没有去青山观,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魂不守舍,直到前日那案子彻底了结,郑盘被押送出京,她气色才看着渐渐好转。 可即便如此,她整个人都还是瘦了一圈。 “只是流放……”李见素望着手中医书,低叹一声。 采苓也跟着叹气,“一命抵一命自然是最好,可毕竟……” 毕竟郑盘是皇亲国戚,而烟罗只是一个妓女,两人的命如何相抵。 李见素彻底合上医书,轻轻顺着心口。 知她觉得窒闷,采苓便提议道:“这会儿虽然有风,日头却正好,不如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看李见素似是有些不远出门,采苓又道:“你从前不是总说,要多去晒日光,这样才对身子有益吗?” 的确,总拘在屋中,人的情绪只会更加郁郁。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点头应下,她与采苓来到西边园子。 这个时节,长安之人多是赏菊,李见素还未仔细逛过西园,今日在西园四处闲逛,竟让她看到了一片映月萱草。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家丁正在翻土,见到李见素,他赶忙起身行礼。 李见素唤他起身,纳罕道:“我记得萱草常见于南方,府中怎会有呢?” 家丁笑着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这映月萱草原就是南方的花草,老奴也是安南人,今年年初才被世子调来长安,专门就是为了种着萱草的。” “年初?我记得府中大小事宜,不是皆为崔家娘子打理的吗?”采苓疑惑道。 家丁朝她摆手,“其他事宜许是崔娘子在管,可独独这西园的花草,是世子自己安排下来的,原本是打算将这一处全部种成萱草的,可到底水土不同,那边的还是没能长成,不过公主放心。” 家丁冲李见素拍了拍胸部,保证道:“老奴已经将长安水土摸透了,待明年这个时候,保准让公主能看到满园的映月萱草……” 李见素神色微怔,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浮上心头。 “你为何总盯着这花看?”年少的李湛蹲在她身侧,伸手就要将她面前的映月萱草折下。 “阿湛阿兄,不要折断它。”李见素赶忙将他拉住,“这是萱草,我阿翁说了,它不止长得好看,还能入药,不论内服,还是外用,都可以的,是不是很厉害?”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李湛笑着问她,“你很喜欢啊?” 李见素连连点头,“可喜欢了,这花的味道我也喜欢,有种淡淡的香味,一点也不浓烈。” 李湛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你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就种一园子的萱草给你,好不好?” “好!” 那时她一口应下,笑着朝他点头。 从前的那些画面,恍若隔世,李见素有时自己也不记得了,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见这家丁,她怕是已经忘了,她与李湛曾还有过这样一场对话。 那时她常看有关花草的医书,便对一切花草感兴趣,萱草只是其中之一,芍药与蒲公英她也曾喜欢过,只是李湛并不知晓。 “见素啊,你喜欢萱草吗?”家丁离开后,采苓终是忍不住好奇询问。 李见素点了点头,“喜欢过。” 采苓更觉惊讶,“哦,那是巧合,还是世子提前知道了啊,不然他怎么专门找人种了这么多萱草?” 李见素没再回答,只坐在竹椅上,望着这片萱草出神。 一时间园中静若无人。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一旁的镂空石墙后。 “我可当真是没想到,恩国公府居然下了帖子给我。”说话之人正是崔宝英,她语气中是安耐不住的惊喜。 “这是夫人应得的,谁不知道,整个茂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夫人劳心劳力在打理,人家要宴请,自得是将帖子递到夫人手中啊。”一旁附和的便是赵妈妈。 崔宝英想起之前装病的委屈,如今在看眼前这片萱草,不免心里得意,“清和院那个毕竟是公主,阿湛再是不喜欢她,也不敢做得太直白,只得委屈自己,日日躲在那白渠,连王府都不敢回。” “夫人莫要忧心,”赵妈妈宽慰道,“白渠那边虽然荒凉,但好在世子身旁有贴己之人,不会让他受苦的。” 崔宝英拿帕子点着眼角,与赵妈妈继续朝廊道那边走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皆是李湛过得如何不顺,她心中如何心疼,仿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李见素。 直到两人声音彻底不见,采苓才结结巴巴对李见素道:“她们方才那意思……是、是说世子养了……” 外室那两个字,采苓实在难以道出,可言下之意也再明显不过。 她此刻也终是明白过来,白芨那日为何会劝李见素去白渠寻李湛,许是她早就看出了端倪,却不好直说。 “公主,我、我们要不要……”采苓都快急哭了,可李见素却没有露出半分急色,只盯着眼前这片萱草,平静到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采苓不敢再开口,只静静地陪着她坐在此处。 许久后,日头渐落,李见素紧了紧衣领,起身道:“回去吧。” 从西园走到清和院,平日只需一盏茶的工夫,李见素却觉得今日她走了许久,都还没有走到。 待终于踏进清和院时,她却又忽然顿住脚步,抬眼看向采苓,“我要去白渠。” “啊?”采苓愣住,下意识就想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可当她对上李见素的那双眼睛时,骤然间什么都懂了,“好,我这就叫人去备马车!” 采苓跑着离开,李见素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抬眼看着夕阳渐落。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戌时,天已暗下。 折冲府外,王佑牵着马匹,等了片刻,府门拉开,李湛一席紫衣,翻身而上,他与王佑叮嘱一番,策马而去。 他觉出不远处似是有人在跟,他没有理会,直至长安城外以北的一处院子,才翻身下马,轻叩门栓。 院子外点着两盏大红灯笼,将他俊美的面容映得添了分魅惑。 开门的是一位女子,身材姣好,面容娇媚,正是李见素与李湛成婚第二日,去瑞和院时,崔宝英想送去清和院的那位,名为如意的婢女。 “等等,有人盯梢。” 原本如意开了门便想退开,可李湛低沉地道了一句,让她顿时明白过来,她上前一步,面带娇羞的朝他嗔怪道:“世子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李湛笑着温声哄道:“我的过,不该让你久等的。” 说着,他轻轻撩开挡在如意额前的一缕青丝,又问:“可备了热水?” 如意红着脸颊点了点头,二人终是合了院门,朝屋中走去。 待走进屋,如意很快便将门窗合紧,推开书柜后的暗门,李湛走了进去,如意又将暗门合上,随后她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男子低笑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女子娇柔的叫喊…… 长安城外七十里地的一处驿站。 郑盘抬脚踩在椅子上,胳膊搭在膝盖处,仰头喝了口酒,与那押送他的解差道:“那婊子染了花柳,你可知是谁给她治好的,便是那青山观里给人义诊的方士。” 说罢,他捏起一粒花生扔入口中,“那方士你可知实则为谁?” 解差忙给他又添一碗酒,“郎君快说说,到底何人这般能耐?” 他口中的能耐,不光是指医术高绝,更是指何人如此胆大,竟敢亲自去治,也不怕被传了那病。 郑盘嘿嘿一笑,压身俯到他耳旁念出一个名字。 解差登时愣住。 见他似是不信,郑盘冷笑,仰头又是一碗酒,“那贱人知道太子只是玩玩她,给不了她名分,在宫里遇见我以后,就死了命的勾我,眼看勾我不成,也不知耍了什么心机,这才封了个公主……” 他打着酒嗝儿道:“你放心,我姑母太后怎么可能看我在岭南受苦,待翻过年后,我随意立个功绩,还是得回京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的!” 说着,他晃晃悠悠拿出一块玉佩,按在解差手中,向他保证,“你我日后便是兄弟,待我回京,自是少不了你好处!还有你兄长叫什么来着?待我一到岭南,便书信一封给我阿翁……” 夜阑将晚,狂风骤起,深秋的黑云沉沉压下。 郑盘哼着小曲儿,被解差扶上了二楼客房,他歪在榻上,朝解差挥了挥手,解差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郑盘方才酒后的那番允诺,并非狂言,而是早在他出城前,郑家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此番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游历,待到了岭南,没了长安的拘束,他郑盘只会更加自在快活,可到底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明明那贱人按照他的指使,四处去传,待传言流出,他不信李湛心中不膈应,不信今上和张贵妃不觉得丢脸,不信太子还愿给李见素撑腰…… 到时,无人护她,她便只能来求他。 可这死贱人非要与他作对,说什么也不肯去传,他只是气不过蹬她几脚,却没想她命中该死,竟从栏窗翻了过去,晦气不说,还害得他也跟着遭罪。 郑盘迷迷瞪瞪打了个冷颤,他出声咒骂,“哪个该死的没把窗子关好?” 说罢,他沉沉抬眼,朝钻风的那处眯眼看去。 夜色下,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窗后,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谁?”郑盘脑袋发胀,看不清楚,他半撑身子甩了甩头。 待身影彻底停在榻边,他眯着眼盯了片刻,才猛然惊道:“李、李湛?” 李湛没有遮面,一身黑衣站在他面前。 郑盘不知是因为深秋夜寒,还是因为他饮酒的缘故,那模样生得极好的李湛,为何此刻让他觉得十分可怖,仿若地府黑煞,让人心里生出一阵森冷寒意。 郑盘心里一横,不就是个废人,有什么可怕,他抬手就朝李湛脸上指,“你怎么在这儿?” 李湛没有说话,只袖中倏然落下一柄匕首。 郑盘不知,强梗着脖子朝他开骂,“你个废……” 一道寒光闪过,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血腥味,郑盘愣了一瞬,随即面露惊惧,双手捂在唇上,支支吾吾似在叫嚷,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见那鲜血从指缝溢出,面前的被褥上,落着半截舌头,似还在轻轻蠕动。 “啰嗦。”李湛抽出帕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 郑盘疼得倒在床榻上,浑身不住颤抖,到底也是郑家人,骨子里的血性还是有的,他忍着剧痛,竟强撑着爬起身来,他愤恨地扑向李湛,李湛却是一个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抬脚便朝他腿骨处用力踩去,随着骨头断裂的两次声响,郑盘彻底如同废人一般,整个身子朝下跌去。 李湛还未松手,将直接拖至窗边,让他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只要他此刻丢手,郑盘便会从这驿站的三楼窗口,直直砸向地面。 可李湛却是将他死死拽着,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断腿与断舌的剧痛,再加上即将坠亡的惊惧,将郑盘早已吓到失禁,他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也从未如此狼狈过,这一刻,他当真是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 半晌过后,郑盘似是晕过去了,李湛拿出匕首,在他后背处扎了一刀,一声闷哼,郑盘再次睁眼,迎着呼啸的寒风,他又开始痛哭地扭动着身躯,妄图挣脱。 “她哭了两个时辰。” 头顶上方,李湛冰冷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可莫要死了,待两个时辰后,我再送你上路。” 狂风与雷电共同悲鸣,遮去了今晚一切声响。 无人知晓,郑盘究竟何时坠楼而亡,也无人知晓,他生前究竟被折磨到何等地步,死状竟会如此惨烈。 疾风骤雨倾盆而下,李湛没有勒马躲避,而是扬起马鞭,在雨中疾驰。 他脸颊与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几乎要失了知觉,他却依旧不停,机械般驾马奔腾。 今晚雷雨交加,无人陪在她身侧,她定是又要缩成一团,哭到泣不成声。 阿素别怕,是他错从前做错了,他不该那般苛待她的。 他以为那些人予她亲人之名,便会真心待她,为她出头,护她周全,可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护她,在利益与她之间,饶是那给了她五百封邑的太子,也无法选她。 既是如此,他何必再去将她推开。 他此生第一次任性,是为了护她。 他此生第二次任性,也还是要为了她。 在寒衣节那晚,他看见她失神落魄回到王府,蜷缩在贵妃榻上,哭到失声的那一刻起,他便下此决心,不再将她推开。 他要将一切都告诉她。 至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皆由他李湛来背负。 七十里路,行至长安城外,晨光微露。 他昨晚离开驿站前,换了衣衫,可一夜风雨让他衣衫尽湿,满身泥泞。 回到府中,他先去净房洗漱,重新换了干净衣裳,梳好发冠,来到正房外,问采苓,“公主可醒了?” 采苓垂着眼,语气颇有几分冷硬,“醒了。” 李湛没有再说什么,只眉心微蹙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中右侧的屏风后,又身影坐在书案旁,李湛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许久未见,她更加清瘦,许是因为昨晚雷雨的缘故,她眼下泛着乌黑,显然一宿未曾睡好。 她知道他进来了,但什么也没说,正在一张纸上认真写着东西。 怕打扰到她,他没在上前,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半分不移地望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停笔,轻轻吹了吹墨迹,抬起眼看向李湛。 他依旧穿着紫衣,虽与昨晚红灯笼下那件不同,样式却极为相似,他似乎自从去了折冲府之后,便时常身着紫衣,可是因为如意喜欢? 李见素有一瞬的怔然,但很快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罢了,不重要了。 她将面前纸张朝李湛面前推了过去,用那异常淡然的语气,开口道:“世子,我们和离吧。”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赐婚前,李见素曾问过李濬,李湛可有婚约,或是已有心仪之人,如果他有,她不会择他为婿。 李濬当时对她说,能呈画像过来之人,他皆已暗中寻人调查清楚了,让她大可放心。 他不会让李见素走了万寿公主与郑颢的老路。 当初高中状元的郑颢,被万寿公主一眼相中,今上宠爱长女,很快便下旨赐婚。 可郑颢在赴京赶考之前,便已在家乡订了婚事,一道赐婚的圣旨,让他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丢下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最终不得不与万寿公主成婚。 成婚后,郑颢对万寿公主极其尊重,却也只是尊重,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不纳妾,不收通房,不留恋花丛,可即便如此,万寿公主还是觉得,郑颢明明就在她眼前,却好似离她甚远。 万寿公主的事便给了李濬警醒,他既是不能与她相伴,便一定要帮寻位良配,让她余生不受半分委屈。 可李见素还是受了,且从成婚当晚便开始了,只是她选择了忍受。 因为从一开始,她只以为李湛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他恨她,若不是当初为了救她,他的手不会受伤,也不会成为“废人”,更不会被茂王放弃,送回京中做质子。 她对他感激,对他愧疚,对他怀着希望,所以她一忍再忍,不断去寻求方法,想要试着去找回二人曾经的情谊。 直到那日他掐着她脖颈,用他的狠戾再一次将她刺痛,她彻底茫然,如同蒙眼的鸟雀,不知所措。 然如今,她终是寻到了答案。 她曾以为李湛虽然恨她,可从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可以看出,他还是喜欢她的,只是两人之间复杂的经历,让他们这段情意很难理清,可现在她明白了,他只是恨她,而他的情意早已给了旁人。 就如崔宝英所说,他的可怜皆是由她而起,她成为了他的负担,她是那罪魁祸首。 既然如此,她选择放手,这对她们来说,皆是一种解脱。 “不可。”李湛没有一丝犹豫,直接脱口而出。 “为何?”李见素不解地望着他,“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离开吗?” 他逼她离开,逼她去宫中告状时,曾是那般狠戾,冰冷,如今为何又不允了? “哪里有那般容易?”李湛双拳紧握,脸颊似乎都在隐隐发颤,“圣旨赐婚,岂是你我说离就离?” 李见素也想到了这些,她又将面前写好的和离书,朝李湛面前推了推,“这一点交由我来解决。” 李湛没有去看那张纸,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李见素,好似只要目光移开,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心口的窒闷让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才再次出声,“怎么解决,你要寻谁解决,太子吗?” 太子二字从李湛口中说出,李见素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安,而是直接大方承认,“是,我会去寻太子,他一定能想到办法来解决此事。” “一定?你就这般信任他?”听到李见素当真是要去寻太子,一股说不出的情绪直往他心口里冲,这一夜他生怕那些真相吓到她,而反复组织语言的他,此刻就如同一个笑话。 李湛当即上前一步,抬手用力压在那张和离书上,心口不住起伏,“你可知咱们的婚事牵连甚广,若成婚不足三月便要和离,你置整个茂王府为何地?” 说着,他手指逐渐握拳,仿佛要将手中的和离书捏个粉碎,“你不是不知,我此番回京明为授职,实为质子,你此刻若要和离,今上会如何想,朝内文臣又该如何腹诽?” 李见素抿唇不语,袖中双手也慢慢握紧。 李湛朝她俯身,沉声道:“他们会说茂王世子对皇室不恭,会说茂王心怀不轨,便是你不在乎茂王府……安南的那些将士,又当如何?” 李见素眼睫微颤,抬眼直视着他道:“我会说,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关。” “谁会信?”李湛垂眸回望着她,语气更低,“旁人看的只是结果。” 屋中倏然静下,两人望着对方,皆不在说话。 须臾,李见素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那你想怎么样,不是你逼我离开的吗?” 李湛愣了一下,随后直起身也不再看她。 她没有说错,之前他的确一直在逼她,可现在他开始后悔的时候,她却放弃了。 李湛似是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嘲弄,可这一次,他嘲弄的对象是自己。 不管她心里有没有他,不管她曾经与李濬有何过往,现在的李见素,是他的妻子。 李湛再次垂眸,看向李见素,“你已嫁给我,便是我的人,我说不允便不允。” “你的人?”李见素无奈地弯了唇,“你的婢子吗?” “不是。”李湛说得很急切,“你是我的发妻。” “发妻……”她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随后缓缓垂眸,似是又笑了一下。 李湛只觉心口发闷,他准备了一夜的那番话,就堵在喉中,无法开口。 最终,他松开了手,那张和离书却已经漫是褶皱,让人分辨不出字迹。 “是因为李濬?”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可一想到她方才提及太子时那般信任又笃定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李见素没有如从前那般同他解释,只平静地抬起眼,望着他许久不语。 片刻后,她长出一口气,“三年后,以唐阳公主无所出为由,你我二人和离。” 到底,她最后还是心软了,不为李湛,也不为她,为的是那些因为这场婚事,而可能受牵连的无辜人。 她慢慢起身,望着眼前高她一头的男人,字字清晰道:“这般说词,责任便全然在我,不会影响你,更不会再牵连旁人。” 李湛背在身后的双手,手背上青筋在隐隐发颤,他半晌都没有回应,只还在垂眸望着她。 李见素当他默认。 毕竟,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理由来反对了。 而她不过是再熬三年,这三年便算做她在偿还他的救命之恩。 等三年之后,她与他不再相欠,此生再无瓜葛。 待和离后,她亦是可以同长公主一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般想着,李见素又弯起了唇角,没有了方才的苦涩与无奈。 她面带微笑,抬眼朝窗子的方向看去,窗户并未打开,可她仿佛看到了春日的阳光,落在一片山水之上。 然顷刻间,画面尽散,四周忽然天昏地暗,一只坚实的手臂揽在了她的身后。 李见素起了高烧,烧了整整一日,待第二日清晨才烧退,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李湛就坐在身侧,身后站着采苓,见她醒来,采苓快步两跑来到榻边,那张小脸上满是担忧。 李见素朝她笑了笑,一开口,嗓子疼得让她声音都变得粗哑起来,“我无妨的,只是,咳咳……” 一阵低咳之后,李见素才缓声道:“寻常风寒罢了……不必忧心。” 这番话她是对着采苓说得,全然忽略了坐在榻边同样忧心的另一个人。 从李见素昨日病倒直到现在,李湛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旁,可此刻她却没有看他,连句话也不愿和他说。 李湛心头不快,但碍于采苓在身旁,什么也没说。 方才白芨在外间听到李见素醒了,便立即去端药,这会儿她端着汤药进屋,李湛与采苓同时去接,白芨自然是递给了李湛,且还嗔了眼采苓。 采苓当没看见,弯身又去扶李见素起来,还贴心的给她腰后塞了团枕。 随后,她还是没有退开,反而又朝李湛伸手道:“世子身子要紧,累倒了可如何是好啊,不如先去休息,这里便交给奴婢们吧。” 白芨又在一旁冲采苓使眼色,明明是大好的机会,可以让这两人好好相处,她不知采苓今日怎地这般没有眼色。 采苓又当没看见,还将手又朝碗边伸了伸。 李湛额上青筋跳了一下,面上却是依旧温润,“不必,我来便是。” 采苓扭头去看李见素,似是在等她表态。 果然,李见素真的开口了,“我自己来吧。” 说着,她也缓缓朝李湛抬手,李湛却好似没有听到,舀了一勺汤药,拿到唇边轻轻吹凉,随后递去李见素唇边。 “昨日与我说的那些,可还记得?”他表面温柔,眉眼却微微下压,似是在提醒李见素,昨日两人说好的三年之约。 李见素自然没忘,她扫了眼屋中的白芨与采苓,最终还是妥协了,陪他继续作戏。 喝完药,她擦着唇角,问他道:“世子何时回去?” 之前她每次这般询问的时候,都会问他何时离开,何时归来,可这一次,她用了“回去”二字,就好像白渠才是他的家,是他该去的地方。 这个用词的改变,落在旁人耳中,许是不觉得有何异样,可李湛不是旁人,他立即抬眼朝李见素看去,“这般想我走?” 李见素不想争吵,尤其屋中还有白芨在,她知道白芨是张贵妃的人,有关她的事,只要寻到机会,白芨皆会一字不差地说给张贵妃听。 她低低咳了一阵,挤出一个笑容,“我是怕染了病气给你。” 李湛也跟着笑了,“我底子好,不怕。” 见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李见素微微蹙眉,又是轻咳两声,“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李湛深吸一口气,终是起身离开。 他走后,不知真相的白芨,上前又说起他的好话,“公主昨日晕厥,世子忧心不已,一直守在房中,直到方才都未曾合眼。” 李见素“嗯”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白芨能感觉到,李见素在刻意与她疏远,前日她与采苓去折冲府,也是故意不带她去的。 白芨如此聪慧,怎会猜不出李见素为何防她,她没有退下去,而是犹豫了片刻,又与李见素道:“公主可以信得过奴婢的。” “我知道。”李见素温声宽慰着她,“你莫要多心,你向来办事稳妥,所以前日我去白渠,才留你在院里打点的。” 白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见素缓了缓,才接着道:“采苓与我相识六年,彼此相熟,所以我才会总留她在身侧,你不同的,你聪慧又谨慎,日后我若掌了中馈,许多事都要问你的。” 言下之意,采苓只是陪她解闷的,而白芨才是她的左膀右臂。 白芨点头应道:“公主放心,府内事宜奴婢会尽快熟悉。” 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又一时挑不出错来,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那公主与世子,在白渠……” “是我顾虑不周,不该那么晚出城的,世子也是忧心我,才与我争了两句。”李见素说罢,又是一阵急咳,白芨也不好再扰她,只得退了下去。 李见素靠在团枕上,合着眼许久不语,采苓坐在她身侧,也没有说话,只拿着帕子默默擦泪。 李湛连着两日没有合眼,尤其前日晚上,还骑马淋了几个时辰的雨,回忠和院这一路上,他脑袋也在发木,脚下也开始发虚。 他走进屋中,王保已经等了片刻,赶忙上前去扶他,他摆了摆手,坐下问道:“她这几日怎么了?好端端为何要同我和离?” 王保道:“前日晡时,公主备马要去白渠,事出突然,属下来不及过去禀报,只能一路跟随。” 前日晡时…… 李湛按压眉心的手,忽然顿住,似是隐约预感到了什么,看向王保,“她没有进府?” 王保点头道:“公主不知在想什么,没让马车靠近府邸……” 李见素当时带着采苓,只她们二人下车来到府外,磨蹭许久都不愿上前,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勇敢,在即将面对真相的时候,她还是会犹豫不决。 “属下看当时公主都打算走了,结果王府门开,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话已至此,李湛也逐渐猜出了之后的事,“那晚跟在我身后的人,是你们?” 王保点了点头,“公主看到世子去了梨园,也看到了如意……” 如意是李湛还未回京时,就提前部署到崔宝英面前的人,她精通武艺,琴棋书画也样样拿得出手,尤其擅长口技,男女老少之音皆能仿之。 崔宝英那日将人叫到李湛面前,他表面装作不喜,暗中又在城郊以北置办宅院,送如意过去。 若有心之人背后盯他,只会以为他鲜少回王府,是因为养了外室,可实则如意是他的手下,一切只是为了帮他掩盖行踪。 可他们做戏的那一幕,阴差阳错落入了李见素的眼中。 李湛终于明白过来,李见素为何执意要和离,他原本就是要将这些都告诉她的,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可现在,他想到昨日李见素斩钉截铁告诉他,什么事都能寻李濬,李濬会为她解决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了。 如果她知道真相,会不会去与李濬说? 李濬在她心里的分量,到底已经重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李湛发觉,他赌不起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快进程…… 李湛只睡了两个时辰,用过午膳后便又策马去了白渠。 得知他离府,李见素只是“嗯”了一声,与从前并无两样。 采苓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拧着手中的帕子,狠狠又将那二人又骂一通,最后竟骂着骂着,落起泪来,“你都病倒了,他怎地还要去那贱人处,当真就这般难舍难分了?” 李见素缓缓抬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反过来宽慰她道:“别哭了,无妨的。” “无妨?”采苓知道李见素都没有哭,她也不该哭,可她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不明白,为何不能与太子说,便是顾忌外面那些传言,也可以同张贵妃说,贵妃那样喜欢你,她肯定会为你出头的!” 李见素摇头道:“不必,我自有打算的,真的,相信我。” 采苓心里不信李见素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可她不忍戳破,也不忍再追问,用那皱巴巴的帕子,擦了眼泪。 这日,崔宝英午憩醒来,正坐在堂中喝燕窝,听下人来传,李见素要见她,险些一口呛进鼻中。 别看背地里这主仆二人理直气壮地嬉笑李见素,可真当正主寻来,崔宝英还是会心虚。 她让赵妈妈去打发李见素,还是最初那般说词。 “哎呀,公主怎地亲自过来了,要是有什么吩咐,差个人过来便是。”赵妈妈见到李见素,客气又恭敬。 李见素朝她温笑,“我有事与崔姨母说。” 赵妈妈眼珠子一转,故作为难道:“公主不知,我家夫人也时常念叨你呢,只是她向来体弱,这眼看天气愈发寒凉,这几日又染了风寒,怕给公主过了病气,实在不便见面。” “无妨,我正好也染了风寒。”她语气是惯有的淡然,可赵妈妈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李见素与往日不同,看着柔柔弱弱,却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仿佛不管她说什么,她今日都要与崔姨母见面。 莫非当真是来讨要中馈的? 赵妈妈心中大惊,连忙小跑进屋。 崔宝英也知道这一日终要面对,只好硬着头皮请人进屋,大不了见招拆招。 崔宝英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顺着心口,时不时低咳几声,若不是她面色红润,当真让人以为她要病入膏肓了。 “咳咳,我早就想去寻你,可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本来想去看望你的,可我知道得病之人最需要休息,若执意去看你,反而教你不舒服。”崔宝英话里有话,意指李见素不该来搅扰她。 李见素听得出来,却没空与她周旋,直接问道:“长安以南的太兴山附近,可是有一处王府的别庄?” 茂王的确有处别庄,可那庄子是三十年前茂王还未去岭南时盘下的,想来早就荒了。 崔宝英心头顿时一紧,以为李见素要以此来治她的过失,好将管家权直接要走。 “这……这我记得,好像是……是有处别庄在那边的。”崔宝英一面说着,一面朝赵妈妈看,“可那庄子附近荒凉,王爷早就不叫人打理了,只留了个人在那边看着。” 她不信李见素敢去直接寻茂王对峙。 赵妈妈也赶忙应和,“对,是王爷早就做了打算的。” 李见素知道这主仆二人在想什么,她无奈地笑了一下,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与姨母说这个,是因为我想去别庄小住。” “小住……嗯?”崔宝英以为自己听错,登时就瞪大了眼,语气也变得不再虚弱,仿佛只一瞬的工夫,人就康健了,“你、你说什么?” 李见素道:“我风寒虽好得差不多了,此番却伤及到肺,需得在山水之处住些时日,养养身子。” 崔宝英心中大喜,那向上要扬起的唇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她赶忙掩住唇角,故意蹙眉以表关切,“这怎么使得,眼看就要入冬了,那庄子可是在山上,天热去避避暑倒是不错,天冷了……” 赵妈妈生怕崔宝英一个激动话说太多,让李见素又改了主意,连忙挡在崔宝英面前,一面帮她倒茶,一面朝她使眼色。 崔宝英恍然反应过来,又立即改口道,“天冷便差人多送些炭过去,我前些日子给府中备了上好的香炭,都给你带过去吧!” 李见素实在懒得与她们周旋,直接起身朝崔宝英颔首,“我不在府中,王府上下便有劳姨母费心了。” 崔宝英是亲自送李见素出院子的,待院门一合,她激动地朝赵妈妈道:“她该不是前些日子,高烧给烧糊涂了吧?” “糊涂了好啊!”赵妈妈也笑得合不拢嘴,“这是连老天都在帮夫人呢!” 李见素溜溜达达回到清和院,她哪里是糊涂,分明是清醒了。 她不想理会崔宝英,也没有心思去管这茂王府,反正熬过三年,她便要离开,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再无关系。 清和院里这么多人,自然会有人把李见素装箱的事传进崔宝英耳中,知道她带了多少东西离开,崔宝英自然就明白了,她此番不会是小住。 她就是要给崔宝英吃个定心丸,日后两人也没有什么可争,她没必要防她,更是没必要再对她动什么心思。 她是下了决心要去的,当天就开始收拾行囊,白芨以为她是小住,可见到她将那些医书几乎全部都要带走,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来。 白芨也摸清了李见素的性子,知道她不肯开口,便怎么都问不出,索性就拉着采苓问,“你陪公主去折冲府那日,到底出了何事,为何回来后公主就像变了一个人?” 采苓的回答,与李见素那日所说并无不同。 李湛怪责李见素不顾安全,天色将晚还要来回奔波,与她争了两句。 白芨不信,“既是忧心安危,应当留公主在折冲府,等第二日再回长安啊!” 采苓摆手道:“公主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看着柔柔弱弱,性子倔着呢,她辛苦跑这么远,结果世子一上来就数落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趁夜也要回来。” 白芨还是不信,见她说完就要走,立即又将她拉住,压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关系亲近,这些话多半是她教你的,可你当清楚,公主性子软,凡是都爱憋着不说,若咱们两个都不去管她,她往后日子如何能好过了?” 采苓怎会不知,可她不能背叛李见素,她咬着唇,不去看白芨。 白芨以为能将她说动,便继续道:“公主放着这么大府邸不住,要跑去庄子,你可知那庄子是什么地方,那都是大户人家犯了过错的女眷,才会送去的地方,她怎么能去?” 采苓用力掐着手道:“公主说,只是小住一段时间,等入了冬就回来。” 说完,她甩开白芨的手,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看着她仓促的身影,白芨叹了口气,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再过两月便是太后寿辰,今年是太后的八十大寿,纵是今上再节俭,家宴也是要置办的,李见素是公主,倒是必定要出席。 若李见素真如口中所说,入冬前就能回来,便也是无妨,只当这些日子是去山上散心,可若公主到时还不回来,她一定会去寻张贵妃。 五日后,李见素去了太兴山。 她依旧没有带白芨,除了几名府卫一路护着,近身伺候的只带了采苓,和一个清和院的婢女,这婢女年岁不大,才刚及笄,平日里踏实勤奋,从不生事。 太兴山附近山清水秀,还有几处温泉,许多京中大户人家都会在此置办庄子。 夏季天气炎热,避暑的人多,附近便会热闹一些,如今深秋天寒,这些庄子都鲜少住人,便是有人,也是因为犯错,被家主特意送来受苦,像李见素这样身体抱恙,来山中静养的也有,但多是在家中身份不高,毕竟庄子虽静,可实在荒凉。 茂王府的庄子在山顶,旁边还有一处温泉,本是块好地方,可因为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庄子内外杂草丛生。 这还是崔宝英前几日派人打理之后的样子。 下了马车,采苓上前去敲门,过了许久里面才有人应声。 开门的是个年过五十,有些驼背的男人,他是附近山下的村民,年轻时就在别庄做事,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他笑着迎上前,朝李见素行了一礼,随后从前引路,带着李见素朝屋中走去。 “老奴姓刘,是这庄子的管事。”刘管事与李见素开始介绍各处。 他说话带着口音,李见素要连听带猜,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自打茂王去岭南之后,庄子就无人再来,月钱虽说照常发,可里里外外就他一人,根本干不完这些活,别看院里还有杂草,要知道这些草之前可是同人个子差不多高,这还是前几日府里派人过来,他们忙了两日才割成现在这样。 一番话将自己的失责推了个干净,李见素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对他道,让他慢慢打理,不必着急。 谈话间,几人来到主屋,主屋收拾得还算齐整,该有的东西都有,只各处都透着冷清。 这里的一切都在李见素的预料中,她本就不是来享福的,便让刘管事去忙,自己与采苓在屋中收拾行李,小婢女去灶房做饭。 两人收拾好,捶着肩膀坐在屋中休息,眼看天色将晚,小婢女未见回来,采苓有些不放心,去灶房看看。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都寻人打听了,她根本不是圣上所生,是太子跟前的一个宫女,谁知道使了什么心计,被封了个公主身份。”灶房里传来一婆子的声音。 “啊?竟是这样啊,那不送去和亲,怎地许给了世子?”说话之人声音很耳熟,竟是那刘管事。 “这谁知道呢!”那婆子语气极为不屑,“反正我听说,她在宫里同太子不清不楚,张贵妃是为了掩人耳目,怕坏了太子名声,这才将她封了公主……” “大胆!”采苓一声呵斥,冲进房中,“谁给你们胆子妄议主子的?” 两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采苓瞪着二人,又是一通训斥,“你们是在这庄子里待久了,忘了什么是规矩?” 那婆子与刘管事是两口子,她平日无事,偶尔会与刘管事一同上来转悠,今日也是听说公主要来住,带了许多炭,便想顺手牵羊,偷摸拿些过冬。 她平日在家中泼辣蛮横,也没有受人管教过,方才被猛然呵斥,没回过神,这会儿看到来人是个小姑娘,就也撸起袖子嚷嚷起来,“你算个什么,还来教训我,我就明白告诉你,能送来庄子的人,没有一个干干净净,我怎么就不能说了,你那公主……” “别说了,你快些下山去吧!”刘管事怕事情闹大,一面去捂婆子的嘴,一面对采苓赔礼道歉,拉着婆子赶紧走了。 待两人离开,采苓才看到蹲在灶台旁的小婢女,缩着脖子,一言不发,认真做饭。 采苓回去以后,原本不想给李见素添堵,可忍到夜里,终究没能忍住,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 李见素却是云淡风轻地翻着书,“莫生气,生气伤肝。” 她既然要来庄子,自是想清楚了,会面对什么样的场景,这些话前些年就没能伤到她,如今更是不会。 说着,她拿起手边一本书,递给采苓,“看看这本,哪里不懂与我说。” 这是一本南北朝时期的医书,学医者多会通读此书,但此书晦涩难懂,只有具备一定医理之人,或是文化素养极高者,才能看懂。 采苓很多地方都是看不懂的,每当她问李见素,李见素便会取来纸笔,将她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一书记,不断琢磨着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来讲给采苓听,直到讲通,她才会将那番话记录下来。 这段时日便是如此,白日里天气好时,她会带着采苓去山间散步,若遇到阴雨天,就与采苓在房中看医书。 有时也会看长公主赠予她的那些经书,这当中有些经书,阿翁当年也同她念过。 自打入冬以后,天黑得极快,白渠折冲府内,王保将李见素去别庄这一月的情况,全部说予李湛。 待说完后,他跪下道:“世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否将属下调回?” 王保自打来了长安,便一直在暗处守着李见素,他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在这样下去,他怕自己废了。 结果李湛还是不允,让他继续看好李见素,事事禀报,哪怕只是王保口中的游山玩水,也要事无巨细,全部说给他听。 王保跪地不起,“世子!此事可同王爷说过?” 这是王保头一次搬出茂王来压他,李湛起身上前,正要斥责,忽地抬眼闪身,屋外一支箭戳破窗纸,飞速而来,擦过李湛发丝,直直射进墙面。 屋外王佑立即抽刀,朝暗处奔去,屋里的王保也翻身而起,推门冲了出去,一时间院内打斗声一片。 自打李湛来白渠任职,这已经是他第六次遇袭。 起初这些人只是想要近身试探李湛,结果他身侧的王佑身手了得,让他们根本无法近身,背后之人只能一次比一次派得人更多,且武艺也更加高强。 想到今日王保碰巧也在,李湛眸中闪过狠戾,来到院中,朝两人下令,“不留活口。” 若留活口,下手时会留有三分余地,反而容易让对方占上风,若下死手,这两人便可以毫无顾忌。 不过片刻,那暗中袭来的五人,便死了四个,还有一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轻功十分了得,竟从两王手中逃脱,王保见状立即追了上去,但那人也极擅长隐匿踪迹,竟将王保再次甩开。 王保回去之后,与王佑一起查验院中尸首,这些人皆是死士,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世子今日怎地会让咱们下死手?”王保不解。 王佑朝屋中看了一眼,低道:“这次他从王府回来后,不知为何,激进了许多。” 王保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却是没有道出。 子时已过,某处山间的一座院中,那五人中逃走之人,跪在屋中,他面前的男子,身材极为高大,又是迎着烛火而站,将他身形显得更为壮实,尤其是那肩膀,比寻常人宽了一节,“世子,李湛依旧没有出手,可今日却下了死令,只属下一人逃了回来!” “五打一,竟打不过他身侧的长随?”那人并未回身,只在灯光下继续把玩着手中匕首。 这暗卫解释道:“今日他屋中有多了一个,身手比那长随还要凶狠,且脚步无声,定是个擅长隐匿与轻功之人。” 通常有此身手的人,多与他一样,为暗卫。 屋中静了片刻,传来一阵低笑,“身边之人皆是卧虎藏龙,我不信他李湛当真会是个废人。” 那身影将匕首浸入一旁下了剧毒的铜盆中,用那十分慵懒的语气道:“茂王送了鱼符回京,又将自己嫡子也一并送回,看似极为归顺,实则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安南的将士们与茂王出生入死几十载,根本就是认人不认符,皇帝纵是拿了鱼符又有何用?” 暗卫道:“可若是李湛当真废物,茂王并无异心,派人护着李湛,只是因为舐犊情深呢?” “那我亲自去试试,不就知晓了。”李深说着,缓缓回头,灯光下他眉眼深邃,鼻挺唇薄,有着一张令人很难不动容的绝美面容,“若李湛并非废人,便是茂王藏了异心,我便可趁机拉拢,若能得到安南大军,大事必定可成,若李湛废人一个,茂王没有异心……” 他弯着唇道:“那我便替茂王杀了唐阳公主,到时看看今上如何想?” 若他茂王不反,那他便帮他一把。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折冲府内,王保将箭羽从墙上抽出,仔细查验过后,与李湛道:“世子,这箭被浸过毒,这种毒不至于要人性命,却能够在短时间内令人身体麻痹,若无解药,恐是会难熬一段时间。” 说罢,王保再次跪地,恳请李湛允他留在折冲府里。 王保手腕有些扭伤,也是今日下手太狠的缘故,虽不至于提不动刀,可若是来人短时间内再次偷袭,恐王佑一人难以招架。 见李湛沉了脸色,知道他又要拒绝,王保赶忙又补充了一句,“属下等王佑手腕恢复便走。” 一旁正在擦药油的王佑见状,“嘶”了一声,转着微红的手腕,一副痛苦状。 李湛道:“后日便回去,记得回去后,将她守紧了。” 第二日一早,三人骑马去附近村镇招乡兵。 白渠折冲府配有八百兵额,如今阖府上下,除了果毅都尉,也就是那只第一天李湛上任时,露了一面,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的德王庶子李浣,便只有一个看门的,一个喂马的,灶房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再就是李湛和王佑。 这当中没有一个是真正占了兵额的乡兵。 通常秋收之后,便要开始练兵,如今快至秋末,正好是招新兵的时候。 可折冲府的没落不是没有道理的,曾经辉煌时,入府的乡兵不仅俸禄高,且还能分到职田,报名之人必然不少。 如今新兵没有职田,俸禄也是低到离谱,再加上大中这些年一直国泰民安,白渠折冲府又距长安不远,便是心怀包袱之人,也没有用武之地,自然就招不到兵了。 每逢初一十五,镇子上就会有集市,今日正值十五,远远就能看到镇口攒动的人流。 李湛下马,便有镇上官吏上前相迎。 官吏姓刘,王佑前几日提前与他告知,今日李湛要来招兵,刘县丞心里清楚,多半是要落空,但还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他在集市寻了一处地方,搭好棚子,摆好桌椅,备上笔墨,还有几位身材高大的衙差在旁边撑场面。 半个时辰过去,集市上人来人往,做农活出身的男子,大多也是身强体壮,却不往棚子这边看上一眼,有的甚至路过时还望着李湛笑。 那笑容中明显带着嘲讽。 谁人都知,折冲府都尉早就是个虚职,能封此职位者,几乎都是权势贵胄的子弟,肩部能抗,手不能提,别说练兵,怕是挥几下锄头都会腰酸,尤其李湛又生得过分俊美,怎么看都是个不能打,拿着俸禄混吃等死的。 寻常百姓最是厌恶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给李湛好脸色看,只是碍于身份原因,又不能做得太过,所以只是朝打量他两眼,笑着离开。 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是绝对有的。 眼看集市上人越来越多,刘县丞害怕李湛这样的勋贵子弟,心理会承受不了,便提议去镇上用些茶点,结果李湛却是摆了摆手,起身上前,朝着热闹的集市直接喊话。 “各位乡亲们,吾乃白渠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李湛。” 他声音倒是洪亮,底气十足,一句话说得路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然只是张望,脚步却未停,尤其是听到折冲府三个字,似还有人嗤笑了一声。 刘县丞赶忙上前打圆场,对李湛道:“这都是些田舍汉,不懂规矩,都尉莫要怪罪。” “无妨。”李湛神情未变,朝着人群继续道,“我今日特来此地,是为了招收新的乡兵。” 果不其然,嗤笑声再次传来,许多男子别说驻足去听,他们甚至连李湛看都不看一眼,还笑着去与身旁之人说话,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多半也猜得出来,他们是在笑话李湛。 倒是有些女子,停下脚步凑了过来。 难得见到这样俊俏的郎君,谁不愿意多看两眼,有个女娘甚至还问,“这什么府的,可招女乡兵?” 她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哄笑。 刘县丞连忙上前将这些女娘哄散,“凑什么热闹,有你们什么事。” 李湛依旧淡定,继续朝人群中扬声,这次他说的是乡兵每年发放的俸禄。 那少得可怜的俸禄,自然还是没有将任何人打动,引来的无非还是几声嘲讽。 可就在此时,李湛话音一顿,朝前一步,来到棚外,语调比方才更高,“在朝廷发放俸禄的基础上,我李湛以折冲都尉之名,向所有报名的乡兵许诺,将我个人每年发放的所有俸禄,皆分于我麾下乡兵!” 这一次,他话音将落,人群竟然静了一瞬,然很快,就有男子朝这边喊:“怎么个分法?” 李湛朝那人道:“我若招到十人,我全年俸禄,便平均分于这十人,我若招到三十人,便是由这三十人均分,若够百人,则百人均分。” 没人会觉得,那个早就空了的折冲府能收到上百的新兵,在他们眼中,李湛今日能收足十个就不错了,再一朝那衙差打听到折冲都尉乃是朝廷五品官员,想到自己能分到五品官员的俸禄,自然便有人开始心动。 “真的假的,万一我们报完名,你不认账,我们寻谁说理?”有人问道。 李湛转身去桌案坐下,拿起一张纸,点了笔墨,很快就将方才所言写了下来,且还在一旁又补充了一句。 他将纸上拿起让众人看,“除了分我俸禄之外,每练兵五日,所练者当日便可得一合食俸。” 人群中立即发出惊呼,当即便有人跑到李湛面前,问他道:“是当日便能领走?” 李湛点头,“满五日,当日便可领回一合米俸。” 说罢,他拿出折冲府官印,直接压在了那张纸上,“以此为证,我若有半句为虚,可拿此凭证告去京兆府。” 面前那男人二十出头,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他从未想过做什么乡兵,只是每日种田营生,可今日李湛所说实在太让人心动,便站在那里开始犹豫。 棚子外此刻已经围满了人,正当大火犹豫不决时,有个十七八的男子,直接窜了出来,将李湛面前那男子拉去一旁,拍着胸脯对李湛道:“我报名!我无病无伤,且一身力气,我愿意做都尉的兵!” “诶,你做什么,我先来的!”被他拉开那男子,一看有人要抢先,他也不再犹豫了,争抢着要第一个报名。 王佑见状,上前呵了一声,“既是想要为兵,可也要守做兵的规矩!” “那是自然,我们拿了俸禄,必定好好做事!”两人都满口应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又来了第三个…… 先头报名的,看队伍排了起来,又开始着急咬牙,心道怎么还有人要来,来得人越多,他们不就分得越少了,不过想来就算分得少,多去练兵,倒也能拿粮食回家,怎么想都是一桩美事。 一个时辰后,李湛的名册上便多了三十人。 刘县丞目瞪口呆,李湛却还是有些不满意,这比他预计的还是少了一些。 李湛三人是在镇上用的午膳,待回去时天色骤变,阴云遮住了日光,三人骑马在林中而行,宛如快至黑夜。 “许是今日集上许多男子未来,只家中妇孺在,待他们回去传了话,定还是有人想要报名的。”王保分析道。 李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佑也跟着说道:“今日似是还有人不放心,偷偷议论,说世子身份高,就算回头将你告到京兆府,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可能还会白惹一身麻烦。” “这些个田舍汉。”王保嗤了一声。 李湛却道:“既是他们还有担忧,便早些开始练兵,等这些人拿了粮食回去,疑虑自然会被打消。” 王佑点头称是,然话音刚落,他眉心忽然皱起。 一声响雷在天空炸开,王佑大喝一声,“世子当心!” 一支飞箭直朝李湛后背而来,李湛立即俯身,箭羽擦破了他后背衣衫。 与此同时,王保抽出身侧宽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顺着树干直接冲入那团繁茂的枝叶当中。 刀剑相撞,树叶飞落。 李湛驾马想要离开,结果前方忽然又窜出三个蒙面的黑衣人,一个从树上跳落,抬脚便朝李湛踢来,李湛尚未出手,王佑一柄短剑刺中了来人的腿,他动作一滞,给了李湛勒马的时间,随着他及时调转方向,那袭来之人扑空坠地,将腿上短剑拔出,又要朝李湛这边袭来。 “不留活口!”随着李湛一声令下,身后那团茂密的树叶中,传来一声闷哼,一具尸首摔落在地。 王保也跟着跳下,拦住那纠缠李湛之人。 王佑这边一人牵制两人,且这两人都是高手,再加上他手腕昨夜扭伤,还未彻底痊愈,很快落了下风。 王保这边解决了那个人,便过来帮他。 李湛坐在马上,将自己藏于一颗树后,望着不远处打斗的四人,眼看王保的加入让局势扭转,不知何处又射来一支箭,险些射中王保。 第二支箭也很快射来,这一次射中了王佑的左肩,他咬紧牙关,直接抬手折断箭柄,继续挥刀朝那两名高手而去。 第三支箭即将射出,射箭之人却是忽地蹙了眉宇,从树上跳下,躲开了身后突然刺来的一柄短刀。 李深落地,扔下箭笑着抬眼看向树上之人。 到底,还是让他猜中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还险些要他性命之人,不仅不是废人,且还是位绝顶高手,丝毫不比护在他身侧那两个逊色。 李深带着面罩,连眉宇和额头都未曾露出,既是已经试探出真假,他便吹了一声哨,朝密林中奔去,想要离开。 李湛却不给他机会,跳下树,追了上去。 李深知道,李湛肯在这三人面前出手,便意味着他今日绝不会留活口,而他想要茂王入伙,就要拉拢李湛,便不能去要李湛的命。 但他可以伤他。 李深脚步顿时一顿,弯身避过李湛的刀,随即一个扫腿,李湛跃起避开,他却是袖中藏了一柄匕首,扬手朝李湛小臂划去。 李湛由于惯性,没能完全躲开,右手手臂破了一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点伤根本不算严重。 就如李深所想,李湛让他看到了他的身手,今日便不会留他活口,所以之后每一招都是冲着李深的性命去的。 李深疲于应对,又不能朝他下死手,自然落至下乘,且就在此时,忽然暴雨亲喷,这让李深更加艰难。 很快,李湛便将他蹬在泥中,扬起手中刀柄,便要下落,眼看李深就要命丧此地,李湛却是忽然一个趔趄,险些倒地。 他朝自己小臂看去,果然,那伤口已经发黑,这是中毒的迹象。 他越是发力,毒素只会愈发在体内加快,所以李深不必出手,只躲着等他毒发便可。 只是李深没想到,李湛远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厉害,他这一刀虽然能直接要了李深的命,却是劈在了他的腰侧上。 李深捂住伤口,踉踉跄跄站起身,朝林中吹了出一声哨响,很快便有一匹马冲到他身旁,李深吃力地爬上马背,驾马而去。 王保与王佑赶到之时,李湛靠在一颗树下,唇色乌青,意识倒还清晰。 王佑看到地上有血迹,有看李湛身上无大伤,便知是方才那位杀手的,“他可还有机会活命?” 李湛虚道:“应当没有……” 王保躬身将李湛抗上马,准备带他离开,李湛却又道:“去将那边脚印量了。” 习武之人可以换装,甚至有些人怕被看出身形,还会给腰侧或是肩膀等地方裹上细棉,来混淆视听。 可不论身上如何变化,鞋是容不得半分假的,尤其还是带着暗杀任务的高手,脚对他们来说,如有一丝不适,都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性命。 待王保量完尺寸,李湛已经合眼晕厥。 太兴山下有许多村镇,今日是十五,还有集市。 集市热闹极了,都是附近村民来此置办东西,有的会以物换物,比如张婶用自家种的柿子,换刘伯家的枣,李叔帮王妈要嫁人的女儿弹棉花,换了一坛王妈酿的酒。 李见素很喜欢这种质朴的生活,没有宫中那般多条条框框来约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也能去做,这让她回忆起了与阿翁在一起的时光。 她年幼好奇心中,总是喜欢缠着阿翁逛集市,阿翁会坐在村口,帮人诊脉,那时阿翁只收一文钱,若是没有钱,就拿东西来换,有时候一个包子,一把栗子,阿翁都会点头愿意。 李见素如今也是如此,她坐在集市中,戴着帷帽,与人诊脉。 采苓背着筐子,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午膳两人是在集市上买的豆包,李见素喜欢吃甜的,许是上山下山也实在太累,她一口气吃了三个。 午膳后,起了阴风,怕是要下雨,李见素也不敢在坐诊,带着采苓又往山上的庄子去。 结果行至半路,电闪雷鸣,顷刻间暴雨倾盆。 两人躲在一间废弃的小屋,她们身上淋了雨,衣服也已经湿了,深秋又在山间,两人皆冷得牙齿打颤,抱在一起取暖。 李见素脸色惨白,眼尾还带着泪水,采苓从前知道她害怕雷雨,以为早就被太子治好了,却没想到,如今的她竟然还是会怕,倒是不如最初那般惊惧了。 她心疼得将李见素抱得更紧。 好在片刻后,雨势虽然未减,雷声却不在轰鸣。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采苓见李见素也不在哭了,便壮着胆子站起身,推开门朝外面走去。 “呀!”门外是采苓的一声惊呼,“见素,好像有个人死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下着秋雨的山间,寒冷阴沉。 采苓抹了把眼睛上的雨水,抬眼朝远处看来,那匹马跑得太快,已经看不见身影,只能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近处泥泞的地上,趴着一个黑衣人,她头戴面罩,整个人一动不动,只那腰间似还在向外淌血。 采苓一声惊呼,用脚尖试探性踢了一下那人的腿,见她毫无反应,便喊李见素,以为此人死了。 李见素闻声出来,刚要上前,便被采苓拉了一把,压声道:“你小心点,这种装扮的多半不是好人。” 李见素心里也清楚,此人绝非善类,她先是扫了四周一圈,随后慢慢上前开始打量她,她戴着面罩看不清神色,不知是醒是睡。 但她手中无物,根据腰间流出的血来看,应该暂时不会对她与采苓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李见素又是上前一步,蹲下来将手指落在她脖颈处,感受到虚弱到几乎探不出来的脉象时,李见素心里一紧,扭过头朝采苓道:“还活着。” 李湛坠马时已经晕厥,在被人用力托起时,她又迷迷瞪瞪醒了过来,但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雨水的缘故,他看不真切身旁之人是谁,只知道是两位女子,将他拖进一间屋里,搁在一处床板上。 他腰间的伤口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皮沉困到似乎合上之后便会再也无法睁开。 李湛极为壮实,再加上他身高的缘故,只从屋外到屋内这短短一段距离,就叫二人累得气喘吁吁。 李见素来不及休息,立即拉着采苓来到一旁,拿了纱巾重新遮面。 医者仁心不假,李见素可以不来管他身份,只看病救人,但她也不愿给自己惹上祸事。 取来药箱,她坐在床板旁,剪开了李湛腰侧的黑衣,彻底将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露出。 采苓看了只觉头皮发麻,她强忍着不适,拿来两人的水囊,帮李见素一道冲洗伤口。 洗过之后,李见素从竹筐中取出一小坛酒,这是今晨在集市帮人看诊的时候换来的,只一拳大小。 酒精进入伤口,那麻木许久的地方,顿如火烧,李湛吃痛闷哼,也不知哪里还有的力气,一把握住了李见素的手腕。 他手背青筋隆起,痛得整个手臂都在发颤。 下意识的阻止,自然会用了很大力气,李见素痛得拧眉,但一开口,语气中却听不到半分急色。 “别怕。”轻缓又平静的声音,让人紧张又害怕的情绪不由多了几分舒缓,“我正在帮你清理伤口……可以吗?” 李湛多疑,可事到如今,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他手指缓缓松开,但整个手臂似是僵住一般。 李见素帮他将手臂慢慢放回身侧,这才继续上药。 知他此时已醒,李见素怕一会儿处理伤口时,他会忍不住乱动起来,耽误救治,便又用着安抚的语气,轻轻开口:“你放心,我未曾看过你容貌。” 李见素朝面罩看来一眼,也不知他信与不信,便继续又道:“我今日出门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乌草,你放在口中咀嚼,多少能缓解一些疼痛,至于伤口,没有桑皮线,便不能缝合……” 李见素说话声虽然平缓,但她动作丝毫不慢,很快就剪了纱布,又取来药草,将所需东西全部摆放在手边,最后捏起一片药草,递到李湛面罩旁,扭过脸不来看他,“你若还能动,自己服下便是。” 李湛强撑着揭开面罩的一角,将乌草放入口中,随后又重新遮住面,虚弱地“嗯”了一声。 李见素这次回过头,不在说话,她用了最原始粗暴的方法,将李湛伤口用力按压在一处,采苓在一旁帮忙,用纱布将伤口紧紧缠住。 李见素已经做好了李湛可能会因为疼痛而挣扎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全程没有任何反抗,连声音都未曾发出,只身侧的那紧握的双拳,在隐隐颤抖,待李见素全部做完,李湛已经彻底晕死过来。 他在昏迷中,好几次喊着要水,李见素不愿摘他面罩,只能先用水浸湿帕子,再别过脸,用手摸索着将面罩下端撩开,然后攥紧帕子,凑来他唇边。 迷迷糊糊中,李湛似是看到面前多了一只手,这手白皙纤细,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也不知过来多久,等李湛彻底恢复意识,睁开眼时,他身旁已经无人,而那不远处破旧的桌子旁,正坐着一位女子。 她以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眉眼,许是太过困乏的缘故,她双眼半阖,用手撑着微蹙的眉宇,许久不动。 她身上衣裙未干,半湿的布料几乎是贴在身体上的,便是天冷衣多,也还是能显出她清弱的身形。 李湛最擅观察人,从神情到衣着打扮,就能将此人看出七八分来。 长安以丰韵为美,此女如此清瘦,要么不是长安人,要么极少外出,不喜与人交谈。 从她通晓医术这一点,李湛便可推测出她的家世。 达官显贵,绝不会让女子行医,便是在太医署任职的官吏,也不会如此,因医者行医时难免会与病患相触,就如她方才救治自己时那般,会碰到他…… 想到此,他眼前似是又出现了那只白皙柔嫩的手。 他喉结微动,干涩的喉咙让他忍不住低咳出声。 李见素倏地一下睁开眼,看了眼李湛,便快步上前,问道:“伤口可还疼?” 李湛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此刻心口像是压了巨石,咳嗽从低缓到剧烈,每咳一声,他腰侧的伤口都会跟着震痛。 李见素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朝屋外喊:“柳芳,柳芳!” 屋外正在晾衣的采苓,闻声立即披上衣服,小跑进来,替李见素用力按住李湛,李见素转身取来银针,扎在了李湛几处穴位上,很快,他便平缓下来,只心口还在不住起伏。 李见素一面低头查他伤口,一面同他解释,“你失血太多,再加上伤口还未缝合,只是勉强按压在了一处,所以并未脱险。” 应当说,熬不熬得过今晚,都是问题。 李湛哑着嗓音又要喝水,他如今状况不能乱动,便是有了意识,也不可随意起身,所以李见素还是按照之前那样,用湿帕子来给他喂水。 待缓了片刻,李湛终是开了口,“姑娘为何救我?” 他这身装扮,寻常人根本不敢搭救,躲避还来不及。 李见素只说了四个字,“道法自然。” 李湛望着她那双淡然的眉眼,又问:“此为何意?” 李见素平静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李湛听懂了,面罩下他嗤了一声。 的确,此处山脉连绵不绝,又逢下雨,两人能恰巧在此相遇,一个为医者,一个为伤患,这般机缘自然得是上天定下的。 所以她说,她能出手相救,只是顺应天意,并没有别的理由,她甚至连一句医者仁心,都不愿说。 “我若此次脱险,必当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李湛道。 “不必答谢。”李见素站起身,与采苓一道收拾东西。 既然有所顾虑,她的出身便不会太过简单,李湛一面打量她,一面继续道:“若姑娘怕惹上麻烦,我便指一处地方,若姑娘想要诊金或是日后有了难处,可来此处寻我,我在……” “郎君莫要说了。”李见素直接将他话音打断,“郎君遮面,便是不想被人识得,我亦是如此,若当真心存感激,便不必互扰。” 说罢,她提起药箱,背在肩上,走至门后,回头对李湛最后道:“我只是暂且保住了你的性命,熬不熬得过今晚,只看你自己造化。” 李见素与采苓走出屋,合上那摇摇晃晃的门,并未上山,而是朝山下走来。 采苓没有多嘴,直到两人绕了一圈,重新寻路往山上来,她才道:“那男子若是死了怎么办?” 李见素叹了口气,“尽人事,看天命吧。” 他虽然穿着夜行衣,可那衣裳的布料,还有鞋靴,绝非寻常人家能够用得起的,李见素不必问,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 这样的人受伤在外,应会有人来寻,她已经尽力而为,不必有再多挂念。 夜色已深,折冲府内,王保与王佑急得团团转。 意识到李湛中毒的时候,他俩便将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喂给了李湛,也寻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洒了百清粉,若在寻常,这个时辰李湛早该醒了,可今日等了这么久,也未见他睁眼,呼吸平缓,脉象也摸不出异样,可人就是醒不过来。 就在两人发愁之时,床榻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 李湛醒了,可他手臂上那浅浅的伤口好似钻进了万只虫蚁,让人又疼又痒,难以自控,他有种想要将皮肉直接扒开,或是拿刀砍掉手臂的冲动。 两人上前赶忙将他按住。 挣扎痛苦中,李湛含糊地喊了一声,“见素……” 王保顿了一下,遂问道:“世子是想请公主过来医治吗?” 旁人许是会怀疑李见素的医术,王保跟了她那般久,自然不会怀疑,所以有此猜测,也属正常。 王佑却道:“世子那般防着公主,怎么会让她过来医治,兴许是疼糊涂了,在说胡话。” 疼痛让李湛意识不清,只知两人在他身旁说话,却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声音时而近时而远,有些字音很清晰,有些却十分模糊,落在他耳中便是断断续续,完全分辨不出。 也不知过来多久,李湛再度晕厥,等醒来时,天色渐渐明亮,他唇色恢复如常,手臂上那道极浅的疤痕,也已经结痂。 李湛问王保王佑,昨晚出了何事,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世子半夜醒来时,说伤口疼痛,然后还喊了公主的名字。” 王保口中的这些,李湛没有印象,但一提起李见素,他想到昨晚做的那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从前与李见素的一段回忆。 他与几个孩子去山上玩,看到一片漂亮的野菇,有人想要吃却是不敢,李湛当时年少,又爱逞强,他拍着胸脯第一个尝。 李见素劝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中毒后倒地不起。 李湛到现在还记,他当时整个人精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有仙人站在树上跳舞。 而那些孩子在一旁吓得哭,竟无一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李见素,年纪最小,却是最冷静的那个。 李湛也是后来清醒以后才知道的,是李见素一个人将他背到了溪边,不住给他灌水,又帮他催吐,反复不知多少次,才让他恢复了意识。 “见素,你怎么这样大的力气?”清醒后的李湛,浑身还是没有劲,他软软地靠在李见素肩头,望着逐渐下落的夕阳。 “阿湛阿兄,”小女娘声音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却是这般柔软,仿佛蒲公英从鼻尖上轻轻飘过,“我说了那野菇不能吃的……” 李湛手指卷着她一缕发丝,一边玩着,一边嗤着应声,“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湛坐在榻边,愣了许久,最后又垂眸轻嗤,不明真相的王保和王佑,互看一眼,王保伸手去摸他额头。 李湛回过神来,将他手挡开,“我无事了。” 说罢,又要他回李见素身边守着,王保不能违抗命令,只好又往太兴山去。 李湛今日还要同王佑去招收乡兵,这次他们换了一个镇子,还是用了同样的说词。 李见素晨起后用过早膳,采苓收拾碗筷,她去收拾下山要带的东西。 正在收拾药箱的时候,采苓忽然来到她身后,小声道:“见素,咱们真的不管他了?” 李见素知道她在问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采苓吞吞吐吐道:“可我们昨日费了那么多功夫,万一他今日被饿死或者冻死,又或者是……” “我记得你昨日不让我救他来着?”李见素奇怪道。 采苓头垂更低,“当时的确顾虑,可后来看着他活过来后,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 李见素自幼随着阿翁行医,她很能理解采苓此刻的感觉,有时候将人救活,是会有一种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生出一种责任感,若是被救之人有个闪失,医者心里的愧疚与难过,不比那些亲属少。 “那……去看看吧。”李见素最终还是答应了。 两人带着热粥,特意先绕去另一边,从相反的路,也就是昨日她们离开的那条路,寻到那处小屋。 两人帷帽下,还戴着面纱,推门进屋时,床板上李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人快步上前,李见素探他脉象时,却被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手腕,他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如同诈尸一般。 李见素吃痛地吸了口气,手腕被缓缓松开。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床板上李湛的声音沙哑又虚弱。 李见素没有说话,采苓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什么,她将食盒搁在桌上,跑到窗边生火热粥,李见素则查验李湛的伤口。 李见素十分惊讶,她一次见到身体素质这般好的人,若是寻常人,昨日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亡,他不仅没有死,且还在这荒山中,硬挺挺地撑了一夜。 所幸这一夜他也没有乱动,伤口渗了一些血,但不算多,只是他还在低烧,还是会有感染的风险。 李见素拿了药让他服下,随后有喂了一些水给他,等麻药开始起效,她拿出桑皮线,开始帮他进行伤口缝合。 待全部做完,她舒了口气。 李湛一直在看她,他从不得知,原来女子能做郎中,且做得这样好,这样认真,他现在心中对她,有着无限的好奇,可他也知道,不能细问,若是再开口,以她的性子,有可能转头就走,又将他一个人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伤口已经缝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尽可能不要大动作移动,伤口也切忌碰水。”李见素说着,又拿起水囊放在他身旁,“你还在低热,若没有转到高烧,此番便是撑过来了。” “记得多饮水。”她说完,接过采苓递来的热粥,起身搁在床板旁边,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刻,李湛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慢慢握拳,还是没有死心,“我若必定要报答你呢?” 李见素脚步微顿,与那边收拾东西的采苓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推门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如昨日那样,朝庄子的反方向走,而是走了回庄子的路。 等走去好远,采苓才心急问她,“今日怎么不绕路啊,你看他方才最后说得那句话,好像非要寻到咱们似的!”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道:“他那样说,说明他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来,所以他今日肯定要看咱们会往哪边走。” “啊?”采苓更加心慌,“那咱们得绕路啊,怎么回来了呢?” 李见素朝她摇摇头,“他知道我不想让他寻到咱们,所以我现在走的路,他不会信。” 采苓默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会以为咱们是故意走了错的方向,来迷惑他的?” 李见素嗤着点头道:“阿翁从前喜欢听人说书,那说书先生时常说,走江湖者耳聪目明,昨日咱们离开时,山间那般幽静,你猜他可否听到咱们是从哪边走的?” 采苓又是默了一会儿,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李湛昨日伤口未缝合,只是硬压在一处,所以一动都不敢动,他想要知道她们会往何处去,却只能屏气凝神,靠声音来分辨两人离开的方向。 而今日他伤口已经缝合,定会试着坐起身,看她们要去何处。 面罩下李湛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勾起唇角,那小女医的确聪慧,还怕他坐起来看,便故意走了反方向来欺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耳朵极为灵敏,昨日她们离开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她们是从西南处走的。 而今晨,她们也是从西南处而来。 非权贵,非家中受宠的女儿,非柳姓,懂医术,住在西南处…… 李湛垂眸望着身旁水囊,还有那碗热粥,啧了一声,我的好恩人,寻你可不算难…… 往后半月,李见素便未曾出过庄子,她在院中散步,感受日月光辉,和山中自然的空气,同时开始写书,这是她自幼的梦想。 采苓看不懂的地方,她会画出图册,对照着画面细细讲解,直到采苓听懂,她才会总结出一番最为简单的说词,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身在白渠的李湛,不声不响招到了二百新兵,原本那些人心存疑虑的人,见到有人练兵五日,当真提了粮食回家,便不再怀疑,争相来报名。 此事传入京中,有人参了李湛一本,说他打着折冲府的旗号,擅自屯兵。 皇帝宣他即刻入宫。 大殿之上,李湛神情自若,未见半分心虚,面对御史大夫的咄咄逼人,他直言道:“没错,我招兵时的确许了承诺,答应会将我的年俸均分下去。” 御史大夫转身便朝皇帝拱手,“今上看呐,微臣并半句无虚言!李湛私自出银,拥兵自重,且就在那长安以外的白渠,那可是……” “大夫慎言。”李湛朝前一步,拱手道,“乡兵所分,乃我的俸禄,而我的俸禄,为今上所发,怎能说是我私自出银,分明是今上出银,过我之手,恤于百姓。” “你、你、你……巧言令色!”御史大夫愤愤直他,李湛全然无视,朝着上首继续道,“至于每五日下发的米俸,来自东宫赠予唐阳公主那五百封邑,公主心善,知白渠那边良田颇紧,便同我说了此事,我身为夫君,又是白渠折冲府都尉,自然会点头应下,怎么,大夫你觉得哪里不妥?” 御史大夫正欲反驳,上首却是传来一阵嗤声。 皇帝望着李湛,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你如今招了二百人,米俸应当还够发,若是再招下去,你又想分谁的?” 御史大夫哼了一声,拿眼角瞥他。 “不瞒今上,我自幼看我父亲领兵作战,策马杀敌,便想要同他一样,做将军,守护疆土,为国效力,可我如今……”李湛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疤痕处。 皇帝算是看明白了,他朝堂下挥挥手,不再追究。 两人一起退出大殿,御史大夫故意挑眉对李湛嗤道:“都尉原是想过那将军瘾,又是花钱又是出粮的求那些田舍汉,来做你的兵啊?” 李湛也朝他一嗤,“正是,大夫若是也想过瘾,下次练兵时,我让你来指挥。” 御史大夫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不远处一个微胖的身影,看到李湛朝宫门处走,赶忙笑着朝他招手,“世子,奴婢在此等候多时了。” 这是太子身侧的赵内侍。 李湛朝他颔首,“可是太子寻我?” 赵内侍笑眯眯应是。 “那有劳侍者引路。”李湛抬手温笑。 来到东宫,太子将他请进内殿,桌上摆着一盒贡果。 两人许久未见,李濬看到李湛,便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李见素时,他们二人并肩离去的画面。 他略微垂眸,望着那盒贡果道:“说来也巧,今晨南方刚将香榧送入宫,你便入宫面圣了。” 李湛也看向面前的贡果。 这果子模样稀奇,他从前并未吃过。 见他蹙眉,似是疑惑,李濬便解释道:“这是今年新送来的,整座皇城就送了一箱,共六盒,我方才尝了一颗,味道果真不错,听说每日食用几颗,对身子也有好处。” 说着,他抬眼看向李湛,向来清冷不喜言笑的他,让自己弯唇道:“这盒你拿回去,你们夫妻二人也一起尝尝看。” 夫妻二人,一起尝尝? 李湛心中冷笑,明显这是想要托他拿给李见素的,却不好意思直说,便寻了这样拙劣地说辞。 李湛起身,温声谢过,转身准备离去,却被李濬叫住,“下月便是皇祖母的生辰,晚间会设家宴,到时你们可以早些入宫……” 李濬顿了一下,道:“可先去探望张贵妃,阿娘想念她了……” 究竟是张贵妃想念她,还是他李濬想念她了? 李湛用力搓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含笑应下,“好。” 从皇宫出来,他没有回白渠,而是回了茂王府。 许久未来清和院,院中下人已经开始惫懒,院里落着枯叶,屋门一开,也尽是灰尘。 李湛平日向来和颜悦色,此刻却神情严肃,他叫来院中管事,直接扬声道:“我去接公主回府,在我们回府之前,若是没能收拾妥当,这院子里的人,便全部肃清。” 管事的心中一凛,赶忙下去吩咐。 李湛没在府中多留,喝了一杯水,又坐马车去了太兴山。 这是他第一次到庄子里来,之前只是听王保转述过,说此处荒凉,因许久未住人的缘故,年久失修。 如今亲眼所见,想到李见素近一个月,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由沉了眸子。 走进庄子里,看到路旁杂草,还有那破旧的窗纸,李湛彻底忍不住,冷下脸来,“管事的在何处?” 府卫连忙去寻,过了片刻,才看见刘管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凌乱地小跑上前,“世、世子吉祥,老奴不知世子今日要来,所以……” “所以如此苛待公主?”李湛声音不高,却明显带着怒意。 刘管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屋里那个性子软,身份又虚高,面前这个可不一样,他不敢得罪。 刘管事扬起脸,赔笑着为自己辩解,“不是老奴不尽心,有意苛待,是这庄子人手实在不够,且公主她自己嫌老奴锄草声音大,扰她清静,就……” “既是管事,便应当知道刁奴欺主,该当如何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刘管事赶忙为自己喊冤,“老奴没有,真的没有啊!” “你与你那婆子背后辱主,我今日便是拔了你们舌根,都不算过。”李湛没有再给他辩驳的机会,回头看向王佑,直接道,“你看着办。” 说罢,他便朝正房走去。 冬日虽冷,白日里的光线不似夏日时刺眼,也比房中烛灯明亮。 李见素喜欢坐在窗后,怀中抱着暖炉看书。 此刻快至正午,日光最是充足,照得人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李见素昨日画了许多幅五脏六腑图,都没能满意,今日又开始看书,想要等午憩醒来,重新作画。 结果看着看着,许是昨日累到了,她竟不知不觉趴在案几上,合了眼。 李湛走进院中,一眼就看见窗后的李见素,他缓步上前,来到窗旁,望着眼前许久未见的人。 她桌案上书册凌乱,还有许多图,李湛看不懂,但明显是李见素所画,他想起她小时候就曾说过,要写医书,要给医书上作画,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 一阵风吹入窗中,李见素身影微颤,却还未睁眼。 李湛轻轻帮她拉上窗户,推门走进房中,站在她身后,他抬手撩开了挡在她额前的一缕发丝。 他不禁又想起半月前,他毒发时做得那个梦,那段少年时期的记忆。 她的发丝冰冰凉凉,又柔又滑,摸起来很舒服,如现在摸起来一样。 他鬼使神差轻揉着那缕发丝,在手指上慢慢缠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是眼前这样,小小的一团,他就在她身旁,他玩着她的发丝,与他坐在山间,身旁是潺潺的溪流,面前是那下落的夕阳…… “阿素……”他忍不住轻念了一声。 李见素似是有些觉察,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心,但还是没有醒来。 李湛轻叹,终是松开了那缕发丝,他正欲唤她起身,余光却是扫到案上那几个剥开的栗子壳上。 李湛瞬间回想起今晨在宫中,李濬给的那盒香榧,整座皇城,就五盒,皇上,太后,张贵妃,李濬,还有那般多皇子妃嫔,李濬竟直接赠给他们一盒,当真是舍得,也当真拿他当傻子。 想起太子,又想到李见素那晚要同他和离,口中说起太子时的信任与笃定,李湛心口顿时被一股他也不知那是什么滋味的情绪,堵得结结实实,让他难受到上不来气。 他静静望着李见素,深匀了一个呼吸,直接弯身将她从椅子上抱起。 猛然腾空,李见素立即惊醒,下意识抬手去抓,结果顺势就揽住了李湛的脖颈。 两人对视,一个理直气壮,带着些怨怼,一个不可思议,带着些茫然。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李见素终是回过神,要从他怀中挣脱。 他却是抱得更紧,转身两步来到床榻,原本是想直接将她扔上去,可李见素由于不知李湛要做什么,莫名生了惧怕,便来回挣扎,在挣扎中,她抓住了李湛的手臂,那手臂上的伤口明明早已愈合,却不知为什么一碰便会传来剧痛,且一道雷雨天,他便如中毒那日晚上毒发时一样,痛到不能自抑。 手臂上钻心的疼痛,让李湛顿时泄力,整个人也随之倒下,险些直接压在李见素身上。 幸得他另一只手还有劲,只半个身子压了下去,却是将李见素已经吓得白了脸色。 望着她又惊又怕的那双眼睛,李湛更加气堵,“就这样怕我?” 他们此时距离太近,近到能够感觉到彼此呼吸,李见素连忙别过脸去,匀了几个呼吸,逼自己缓下声道:“你上次离我这么近时,手指掐在我的脖子上。” “阿素,对不起。” 话落,空气凝了一瞬,李湛覆唇而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温软又炙热的触感,让正在挣扎的李见素,顿时愣住,脑袋也随即嗡了一声。 李深似也有了一瞬的停顿,但很快便沦陷在这片柔软又清凉的碰触中。 他气息变得更加炙热,心头那股窒闷感也被一股奇异的感觉所取代,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连手臂上的剧痛似乎都已觉察不到。 可就在他想要索取更多时,下腹猛然传来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顷刻间弹坐而起。 李深疼得说不出话,躬身坐在床榻边,整个人如同烤虾一样蜷缩着。 李见素连忙起身,跑下床榻,整个人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怔懵中完全醒神,只下意识去抬袖在唇瓣上不住地擦拭。 片刻后,她喘着气放下手臂,这才看到蜷在那边的李深,面露痛苦,已经半晌无声。 李见素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慌忙之中,腿脚似乎向上踢了一下,可能正好就踢在了李深的肾囊附近。 她虽然对李深的行为感到生气,可身为医者,她知道肾囊若是踢坏了,会对男子造成什么后果。 刚才实在太过混乱,她也记不得自己情急之下,力气到底是大是小,可当真是踢在了那处。 “你、你……没事吧?” 看李深半晌不动,也不说话,只痛苦躬身缩在那边,李见素到底还是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慎真的将他踢坏。 李深终是抬了眉眼,一开口声音比方才哑了不少,语气也带了几分怨念,“李见素,你当真这般恨我,恨到要我断子绝孙?” “是、是你先不对的……”李见素担心归担心,但事出有因,若不是李深先来冒犯她,她又怎会不慎伤到了他。 李深只看了她一眼,便用力合眼,一副不赞同,但因为实在太疼,暂时没工夫与她争辩的神情。 李见素有些局促地捏着手,朝李深身前走近一步,“你……你没事吧,很疼吗?” 说罢,她才发现李深额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看来那一脚当真是踢得不轻。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见素也不再和他争辩,又是上前两步,关切地朝他看去。 李深听到她走过来,便睁开眼。 发现李见素用那探究的眼神在看他,李深脸颊顿时更红,又忍耐疼痛的原因,自然也有别的原因,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你凑过来作甚,还要再补一脚?” “我方才是无意的。”李见素嘟哝了一句,竟没有移开目光,还在朝他身上看,且还冲他比划着腰后的位置,问道,“这里也会跟着疼吗?” 通常如果肾囊问题严重,腰后也会跟着疼痛。 李见素单纯是从医者的角度在问,想要了解李深那处伤势的严重程度。 李深却更觉闷热,脸颊也更加滚烫,他别过脸去,哑着嗓道:“问这么多作甚,你会治?” 本是想让李见素见好就收,不要再问,谁知李见素会错了意,当真朝他点头道:“我会。” 说罢,似是怕他不信,还又讲解了一番,“若是腰后也疼,便可能是因为方才我太过用力,淤青充血的缘故,可以施针……” 听到施针二字,李深顿时后脊发麻,赶忙将她打住,“我无事了,不需要医治。” 似是怕李见素会不信,他还特地坐起身,舒展了眉心,李深坐起身,抬眼看向她。 既是无事,李见素也不再追问,忽又想到方才他对她的冒犯,便朝后退开,谁知李深猛地一下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你干嘛?”李见素立即警惕,想甩开他。 李深却是往前一步,直接将她又拉至身前。 李见素拧眉推他,“你不能这么做!” “为何?”李深蹙眉道,“阿素,我是你的夫婿。” “暂时是。”李见素提醒他道,“你忘了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的?” 三年后和离的约定。 李深当然没有忘,但那个所谓的约定,他当时并没有开口应下,只是李见素单方面的决定。 而他正在做的这件事,也定会在三年内解决,到时候她便知道他为何会这样。 “三年未到,你便还是我的妻子。”李深道。 李见素顿了一下,不再挣扎,抬眼朝他看去。 他语气坚定,神情认真,尤其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垂眸回望着她。 若不是看到过李深狠戾冰凉的那一面,李见素也许会相信,她对他真的很重要,他是真的在意她,真的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 可她见过,体会过,又怎敢去信,怎能去信? “李深。”她忽地敛眸,神情淡漠又麻木地念着他名字,“我不想再去猜测你的心思,也不想再对你我的将来有任何幻想……” 她顿了顿,再次抬眼,“你随意去何处都可以,你随意同谁在一起也可以,但请你不要……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已经躲在这里了,还不够吗?” 她已经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包容与忍让,可他为何还要寻到这里来纠缠她,李见素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了。 李深心口似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又闷又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只那将她紧紧握住的手,缓缓松开了。 看着她快步走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回身看他,李深心口那种窒闷感似是又重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阿素,对不起。”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与她道歉。 可李见素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似是敷衍一般,只点头“嗯”了一声。 李深怔怔地望着她,站在那里许久不出声。 他很想告诉她一切,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此刻面对如此凉漠又不肯相信他的李见素,他说不出口了。 “世子要是没有别的事,便恕我不能相陪。”李见素轻轻道。 李深心头又是一紧,他深深吸气,“我今日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不回去。”李见素一口回绝。 “那你打算住多久,住到三年期满?”李深问。 “有何不可?”李见素说着,也不再看他,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本书,“我方才便说了,日后你我互不打扰,也免得你看到我就心中生厌。” “我没有……”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李见素又抬起眼,回头看向他,“这番话还是世子掐着我脖颈时,亲口对我说得,世子忘了吗?” 便是他忘了,她也不会忘。 那晚整座长安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眼前出现的不仅是过世的阿翁,还有那个曾经说要护她娶她的少年。 他们不会再护着她了,他们从她的世界中离开了。 她的阿翁,还有她的阿湛阿兄,再也不会出现了…… 李深只是李深,他不再是那位远远望见她,便笑着朝她招手,不顾一切朝她跑来的阿湛阿兄了。 李见素回过头,打开医书,一滴眼泪从颊边滑落,她抬手去别额前发丝时,不留痕迹地将那滴眼泪拂去。 身后半晌无声,片刻后,李深轻道:“下月便是太后生辰日。” 李见素终于明白李深为何今日要来,原是想让她到时候去宫中赴宴,陪他一道演戏。 “说我染了风寒,不便外出,你带着贺礼去便是,皇祖母应当不会追究。”李见素道。 李深心平气和与她解释道:“今日我入宫,今上还与我提及此事,为了以身作则,勤俭治国,从前生辰日只是家宴,而今年是太后八十大寿,不只是京中皇室会赴宴,多地藩王也会派子嗣前来贺寿,连远嫁的公主,也会借此机会回京探望,你是唐阳公主,本就身在长安,如何能不去?” “可以不去的。”李见素还在坚持,“我同你直说了,郑太后她不喜欢我。” “你在宫中六年,应当知道宫中规矩,这不是太后喜不喜欢你的事,这是礼数。”李深也还不死心,要继续劝她。 李见素从前不愿和李深说郑盘的事,便是怕他多疑,可如今她不必怕了,索性就直接道:“你不知道当中缘由,那郑盘曾要求娶我,被我拒绝之后,便怨恨在心,同郑太后说了许多我的不是,郑太后便一直不喜欢我,如今郑盘远去流放,郑太后寿辰郑盘不能来,我却去了,岂不是给郑太后添堵吗?” 提起郑盘,李深才反应过来,还没有人同李见素说过此事,“郑盘死了。” 李见素顿时愣住,许久后才缓缓回头,看向李深,“不、不是说是流放吗?” “他从前作威作福,惹了不少仇家,不知是何人下了手,在驿站将他杀了,听闻他死前受尽折磨,手脚具断,后又从窗台被人推下,不知是坠亡,还是因为夜深,又逢雷雨而无人知晓,活活熬死了。”李深说时,语气平静,神情也毫无异样。 “真、真的吗?”李见素似是还不敢信,因为在她眼中,郑盘那般权势贵胄的子弟,不管做了多少恶事,哪怕是他杀了烟罗,也能逃脱罪责,可如今听到李深口中这番话,她整个人都有些怔懵,生怕李深是在哄她。 “自然是,京兆府尹与我相识,那驿站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卷宗我都曾翻阅过,我所言一字一句,上面皆有记载。”李深说得笃定。 李见素还在怔懵,可那眼角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一颗一颗划过脸颊,落在衣袖上。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羞赧又紧张的女子,含着泪,对她说,“救救我,方士。” 看到哭成泪人的李见素,李深心里也跟着难受,他拿出帕子,慢慢上前,蹲在她身旁,看着满面是泪的她,温声道:“阿素,日后若是有人在欺负你,不论是谁,你都可以与我说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采苓提着食盒来到屋外,见窗户关了,以为李见素写累了在休息,便按照以往两人相处时那般,也没有顾及什么礼数,直接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李濬蹲在李见素腿边,手中拿着帕子,那神情神情又温柔,抬眼正望着李见素,而李见素满面泪痕,一副痛心模样。 采苓当即愣住,而听到声响的那两个人,也自是愣了一瞬后,齐齐抬眼看过来。 “出去。”李濬蹙眉低斥。 采苓缩了下脖子,赶忙朝后退,可只退了一步,她猛然回神,停了脚步,又朝李见素看去,李见素此时满脸是泪,莫不是被李濬欺负了? 采苓之前便和李见素说过,若李濬还敢欺负她,她绝对不能就此作罢。想到这一点,采苓紧了紧握食盒的手,用眼神询问李见素,可要她留下? 李见素用力吸了吸泛红的鼻子,朝采苓摇了摇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无事。 采苓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退到屋外,没敢离开。 “她倒是个忠心的。”李濬说着,将手中帕子递给李见素。 李见素却没有接,她摸了一下腰侧,发现帕子没在身上系,索性别过脸去,直接用袖子在脸上拭泪。 李濬去递帕子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他似是轻叹了一声,缓缓起身,“阿素,我知你与我置气,不愿回去,可如今已经入冬,山间寒冷,庄子没有地龙,你便是再怨我,也不该与自己身体过意不去。” “世子不要劝了,我意已决。”李见素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囔。 李濬没想到她会这般倔,简直油盐不进,郑太后寿辰可以不去,自己的身子可以不管,到底还能用什么法子让她回去。 倒还真有一个理由。 李濬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道:“今日我入宫面圣,离开时被太子邀去了东宫。” 果然,她听到太子二字,拭泪的动作便立即停住,还回过头,抬眼朝他看来。 李濬心中冷嗤,继续道:“太子说,张贵妃许久未见你,甚是想念,郑太后生辰那日,望你早些入宫,去见见张贵妃。” 李见素那双蒙着薄雾的泪眸,眼看着明亮起来了,她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终是松了口,“的确,好久都未见他们了……” 他们? 李濬拳头握得更紧。 他明明只说了张贵妃,怎从她口中,就成了他们? 莫不是多了李深? “你想他了?”李濬知道明明好不容易让她松了口,不该再多说什么,可偏偏他咽不下这口气,那心口堵得实在难受,便没忍住脱口而出,出口的瞬间他就有些后悔了。 尤其是看到李见素朝他点头的那一刻,李濬觉得心口仿佛要炸开了。 “嗯。”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方才的伤感也终是平复下来,“阿兄当初病重,阿娘哀伤至极,日不能寐,便落了头痛的毛病,一到冬日便会犯。” 李见素在皇宫时,会帮张贵妃施针,也会调香给她,再加上太子日渐康复,张贵妃头痛的毛病便也缓和许多,不知今年她出了宫,张贵妃可会又犯头疾。 显然,李见素以为李濬问的是张贵妃,却不知他方才问的是李深。 “那太子呢?”李濬还不死心,非要追问到底。 李见素道:“阿兄冬日胃口会不好,有时候还会犯咳疾,还有……” 还有他的腿脚,不知这两月有没有练习走路,若是练了,可否已经能自行站立? 后面的话李见素不便说出口,只是心里想了想。 落在李濬眼中,便是她吞吞吐吐,有话不敢明说。 “为何不说了?”李濬继续追问,“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李见素看他一眼,岔开话题,“我饿了,待我用过午膳在走。” 李濬黑着脸,盯了她片刻,那袖中的拳头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最终,他不情不愿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嗯”。 李濬今日来得突然,灶房没有备多余的饭菜,在庄子这段时间,采苓同李见素基本上是同吃同住。 采苓提进屋的食盒里,都是最寻常不过的饭菜,且满共就两份,采苓叹了口气,将食盒打开,本以为这顿她要饿肚子了,却没想到李见素竟然对李濬直接道:“这是我与采苓的饭菜,没有备你的。” 李濬本就有些沉闷,这下脸色肉眼可见的更加阴沉,他没有说话,站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槛处,停下来回头看李见素,“午膳后就走,我在马车里等你。” 很好,他不如李深,不如张贵妃,如今连个婢女都不如。 半个时辰后,马车从庄子向长安驶去。 李见素靠在马车一边,双眼微阖,手中抱着一个暖手炉,不知是当真困乏,还是不想对面的李濬。 马车驶过一段较为颠簸的路段,时不时会猛然摇晃,李见素眉宇微蹙,睁开眼伸手扶住马车。 李濬借此机会,与她道:“刘管事与那婆子,我已经处置了。” 李见素不冷不淡“嗯”了一声。 李濬又道:“你是公主,也是世子妃,你若不能立起来,那些子仆役,便会蹬鼻子上脸,做出那些刁奴欺主的事来。” 李见素没有说话,只淡淡朝他看来。 李濬以为她听进去了,便继续道:“你院中的人,我今日已经替你敲打过了,待你回去之后,便将中馈接手过来,日后府中大小事宜,皆要拿出主母的架子。” 李见素等他彻底说完,才道:“不必了,崔姨母打理得很好,再者……” 她看了眼李濬,道:“上行下效罢了,你怪他们也无用。” 李见素在宫中待了六年,虽常年在东宫,很少外出,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她知道那些人只是嚼舌根,根本无法伤她分毫的根本原因,便是因为太子,因为他对她的重视与庇护,才让那些人只敢说些难听话,却不敢苛待她半分。 而茂王府却是不同,崔宝英知道李濬躲在白渠不肯回府,是因为养了外室,也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才敢一直捏着中馈不放,而那些仆役更是如此,一开始知她公主身份,有皇室撑腰,再加上李濬与她在人前表现出的温柔,让那些人不敢怠慢,可久而久之,假的就是假的,表面不说,心里也能感受到。 李见素的话,李濬岂会听不懂,那时的他的确过分,可他也是有苦衷的,如今他想明白了,想要与她说明白一切时,才意识到,也许她真的与太子之间的情意,高过于他…… 若是如此,那些事他便说不得。 可他一想到之前对他那般混蛋,如今还要看着她继续委屈,心头那股冲动又涌了上来。 “其实我与……” 到底还是没将如意的名字说出来,可他真的想同她解释,那晚她看到梨园外,他与如意在一起的所有场景,皆是做戏。 李濬戛然而止的话,让李见素再度抬了眉眼,朝他看来。 李濬不知在暗忖何事,蹙眉极深,过了片刻,一开口时,竟忽然转了话题,“我若与太子同时落水,你救谁?” 李见素似是没有料到,李濬酝酿了半晌,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带着几分讶异地看着李濬,似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李濬此事却是神色凝重,仿佛这个问题与他而言,万分紧要,绝不是玩笑。 既是如此,那她当真去想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你会游水,太子身旁也从不离人,你们不可能落水,便是落水,也轮不到我去救。” 李濬没有放弃,似是非要问出个答案,“我说得是如果。” 李见素很是无奈,“这样的如果太过虚假,我无法想象,便无法回答。” “好。”李濬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那如果我与他中毒,顷刻间便要毙命,你只能先救一人,你会救谁?”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愿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 这次,李见素没有立刻回答,垂眸似是在想。 为何要想,为何要犹豫? 李湛心口更加郁结,那目光也更加深沉,他不明白,以他们从前相识相知的情意,到现在结为夫妻,而李深与她六年,连名分也不曾给她,甚至连羞辱她的郑盘,李深都没有任何处置,这样的男子,她为何还要犹豫不决? 就在李湛快要忍受不住时,李见素忽然开口:“救你。” 李湛紧握的双拳,倏然松开,“真的?” 李见素认真点头,“真的。” 李湛还是不敢相信,“为何?我以为你会……” 李见素眸光落在他右手手背的那道疤痕上,没有说话。 李湛随着她目光垂眸,也看向自己的手背。 “若此事在三年之中,我会救你。”因为她欠了他一条命,她需要偿还,“若在三年后,我会救……” 他字还未出口,李湛顿时将她话音打断,“够了。” 他眉宇发红,整张脸沉得可怕,紧握的双拳也在隐隐颤抖。 一路上,马车内再无声响。 回茂王府后的生活,又如之前一样简单,却不枯燥。 为了给郑太后准备寿礼,李见素也是费心费力,她特意为郑太后调制了安神的草药,将那上好的丝线浸泡其中,当所有丝线都带着那股药香之后,她又用这些线,绣了一幅《仙鹤呈祥》图。 李见素其实不擅女红,所以能绣出此图,的确是花费了许多功夫。 李湛这一次接她回来,也不知为何,竟没有回那白渠,而是日日留在府中,先是要带着她去寻崔宝英,要将中馈拿回。 李见素依旧拒绝,原因很简单,她没有这个闲工夫,她要为太后备寿礼,没有心思再用到别处,她让李湛不要逼她。 见她如此决然,李湛只好作罢。 后来,他便整日往清和院跑,不论她是做女红,还是看医书,他就坐在她身旁,要么看书,要么喝茶,总之,他几乎与她寸步不离。 夜里也是宿在她房中,有一次李见素拿着被褥要去贵妃榻,他竟拦了她,要她上榻。 做戏便是做戏,李见素不会与他同枕同眠,自然是拒了个干脆。 李湛又说,让她睡榻,他去睡外间。 李见素又道:“不必,我白日习惯坐贵妃榻,不喜欢上面有旁人的味道。” 李湛当时脸色难看至极,却拿她没有办法。 终是熬到了郑太后寿辰这日。 如李湛所说,虽然今上秉承勤俭治国之道,可这是郑太后的八十大寿,自然要万分重视,便是远嫁宣州的义和公主,都要回京参加寿宴。 各地藩王因为不能离开封地的原因,没法亲自来长安贺寿,有的提前备了重礼,托之前送回长安的子嗣代为赴宴贺寿,茂王便是如此,派人送了夜明珠回来,让李湛代为奉上。 而有的藩王,上次送回京的“质子”,身份实在低微,如怕被人背后议论不重视此次寿宴,如那德王庶子李浣,便是个通房所生,还有那棣王送回的“质子”李浑,也只是个侍妾所生,这两人若是代表王爷去奉贺礼,免不了遭人非议,说德王与棣王不重视皇室。 所以此番,他们皆派了世子回京,带着厚礼赴宴,以示尊重。 李深便是这棣王之子。 “世子,茂王府马车马上要出坊了,我们一会儿可要跟上?” 马车外,随从声音传来,李深撩开车帘,朝那永昌坊看去,待挂着茂王府牌的马车从眼前驶过,李深合上帘,才朝外面道:“跟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今日太后寿辰,晚宴设在太液池的蓬莱岛上,此刻刚至申时,还不到宾客入宫的时间,茂王府的马车与棣王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已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你说他这半月一直与唐阳公主在一处,连那二百田舍汉也不管了?”李濬凤眸微眯。 若李深当真是个废人,倒还有可能心有不甘,做出此举,可李深不是废人,他潜心苦练武功,练到那等境地,险些就要了他的命,竟会真的甘心去长安做质子,找两百个扛锄头的只为过瘾? “折冲府内留了一个他的长随,代他练兵,其余他似是皆不过问,一门心思都在公主身上。”随从也蹙眉摇了摇头,感到不解。 “他不是嫌弃那唐阳伺候过太子,便给自己在外面养了一个?”李濬一面练着扳指功,一面冷嗤,“他此举是另有所图,比如唐阳公主那手中封邑,还是怕唐阳公主不愿再忍,寻那贵妃告状?” “这……”随从顿了顿,面露难色,“自打李深接了公主回府后,便立即肃清了一波仆役,咱们的人也被清去了园子,如今很难入内院。” 所以李濬这边的消息便断了,只知李深时常与李见素在一起,却不知两人相处到底如何。 见李濬沉了面色,这随从咽了口唾沫,赶忙又道:“我已经传令下去,让抓紧时间回到内院,至于这几日……想必李深还是表面与公主相敬如宾,实则背地里继续磋磨吧?” “想必?”李濬练扳指的力度加重。 随从忙道:“肯、肯定,肯定如此,世子想啊,咱们的人那日可是亲眼看到了,李深他将唐阳公主当奴婢使唤,给他宽衣不说,还要他脱鞋靴……” 茂王府内李濬的眼线,自然不会将他在窗外钉梢时,不小心发出响动,惊扰李深的事说出去,便直接挑了重点去传话。 “咱们的人那晚可是盯了一夜,说那唐阳公主绝非常人,怪不得能在太子身侧一待便是六年,纵然李深这样羞辱她,她还是沉得住气,没有当即和李深翻脸。” 那随从一边回忆,一边认真分析。 “许是到底咽不下那口气,那晚唐阳公主睡下后又爬了起去,据说上面桩桩件件记满了李深的罪状,被李深发现后,气得掐着她脖子便是一通羞辱,那些罪状也当即便全部烧毁!” 李濬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如此便能说通,李见素为何好端端忽然要去庄子里,想必两人现在私底下已经彻底闹翻,只是碍于皇室颜面,表面才装得和和气气。 可李濬还是不明白,他又问那随从,“李深做戏是怕皇室知他羞辱唐阳,降罪于他,可唐阳公主为何要一再忍让?” 那随从继续分析,“有些女子拿捏人心的手段极其高明,世子想想,那唐阳公主从前不过是个民间孤女,她能让太子护她,让张贵妃收她为义女,那心计岂会寻常?” “咱们现在看李深恨她厌她,安能料到日后,他会不会同太子一般疼她护她?”随从说着,摇了摇头,不免感叹道,“这女子心计呐,有时候不比权谋去得简单。” 李濬不置可否,他手上练扳指功的动作却慢慢停住。 “女子心计……”他缓缓出声,片刻后,抬眼看那随从,“让你寻的人,可寻到了?” 随从摇头道:“属下将那片的庄子全部查了一遍,连附近村镇都差人打听过,没有符合世子所述的那般女子。” “不可能。”李濬当即便否认,厉声质问,“不说她身份,就凭她出门在外随身带着药箱,便能猜出是要给人出诊,你就挨个去问,那附近谁家女娘懂医术,怎会寻不到人?” 随从无奈道:“不是属下不尽心,是那附近的女娘,不管主仆,当真没人有这般精绝的医术啊……” 眼看李濬脸色要变,随从忽地想起到还有一个消息,开口道:“倒是有一人……” “谁,快说!”李濬耐心明显不足。 那随从赶忙道:“就是那唐阳公主,她那段日子正好就山顶的庄子里,听说她当初能在太子跟前伺候,便是因为跟着她祖父学过医……” “不可能。”李濬扬手将随从话音打断。 李濬虽未曾进过皇宫,可他知道皇室贵女的做派,唐阳公主便是民间出身,在宫中熏陶六载,怎可能会用那廉价的桂花香,岂不是叫人耻嗤? 他们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李濬可以确信,她绝不是唐阳公主那种善于心计,为自己谋得利益的女子。 两人谈话间,前面茂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外。 李濬撩开车帘,看到李深先跳下马车,随后伸手去扶李见素。 李见素这半月身形没有太大变化,还是之前那般清瘦笔挺,只今日她穿得隆重,与以往素雅的装扮不同,她梳着四环抛髻,两边是金簪步摇,中间是朵沾了金粉的牡丹簪花,面上扑了绯红粉面,眉心中间点了花钿,那唇瓣也是用了朱红口脂。 李见素本还不太习惯,白芨与采苓皆说,今日寿宴人多,且都是皇室之人,若过分素雅,便会被人说不够重视。 她今日本就是出去做戏的,既然要给旁人看,便还是将戏做足吧。 李见素最后便不再插话,任由她们两个去装扮。 马车内,李濬只看了那身影一眼,便搁下帘子,轻嗤道:“庸脂俗粉。” 这唐阳公主,根本无法与他要寻的那位相提并论。 李见素与李深去得这样早,便是为了提前去看望张贵妃。 李见素今日待了自制的香烛而去,这香烛里配药油,张贵妃立即让婢女点上,就搁在她身后的烛台上。 也不知可否是心理作用,只片刻功夫,张贵妃便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不少,头也没往常那般沉了。 “我闻着这味道,似乎与你从前制的有些不同。”张贵妃好奇道。 李见素道:“我前段时间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时,遇见了净玄道长,她在用药方面极具心德,我便时常同她讨教。” “哦,你去了青山观啊。”张贵妃闻着这烛香,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一旁正在喝茶的李深,“我听陛下提起过你,说你这两月在白渠照了不少新兵,实在难得,如今已经入冬,再忙也要顾及身体。” 张贵妃很少过问朝政方面的事,她忽然提起这些,只是想提醒李深,不要冷落了李见素。 李深听得出去,起身朝上拱手,“谢贵妃关切,此番回京,我便是想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多陪陪见素,旁的便等开春再说。” “快坐下说吧。”有他这番话,张贵妃便安心了,遂又嘱咐道,“见素性子内敛,平日里不爱说话,你与她一起时,也不要总闷着,要多主动和她说说话。” 李深坐下,看向身侧的李见素,表面温嗤点头,实则心想,李见素如今在他面前,可一点也不内敛,他说一句,她能回他十句,且句句戳得他心口郁结。 李濬得知李见素入宫的消息,便派了赵内侍在殿外候着,原本是想等李见素与张贵妃聊完之后,便将她与李深引去东宫,却没想这一等,便是直接等到了寿宴快要开始。 赵内侍自然不敢进去催,也不敢再耗着怕耽搁正事,便只能先回了东宫。 张贵妃不知此事,近日头疾发作,睡不好觉,便难免烦躁,本去只是想与两人闲聊几句,叮嘱一番就让她们离开,没想到李深今日特别活跃,眼看话题就要结束,他又开始反过去关切张贵妃的头疾。 说到头疾的问题,张贵妃便开始愁眉,往年李见素在宫中,若张贵妃入冬犯了头痛,便会差人将她请去,或者自己去东宫看望太子,顺便让李见素给她施针。 有李见素在她身旁,她疼起去便有个止痛的法子,李见素当时也知自己要嫁到宫外,忧心她的头疾,便提前教了张贵妃身侧的一位嬷嬷,如何按摩去刺激穴位。 “奴婢也不知为何,明明是照着公主教得模样去按的,可主子还是觉得痛,许是我手法还有问题?”那嬷嬷也一脸愁容。 李深见状,便提议李见素看看嬷嬷手法,若有何处不妥,今日你正好纠正一下。 张贵妃也连连点头,三人便去了堂后。 李见素卸掉手饰,亲自又给张贵妃按摩头部穴位,嬷嬷在一旁仔细看着。 张贵妃立刻就觉出不一样去,“还得是你啊,你这手巧,力度正正好啊……” 片刻后,张贵妃似是想起一事,问她为何今日没带白芨入宫,原本张贵妃还想留白芨单独说两句话,结果没看到人,“可是她伺候得不好?” 李见素道:“白芨聪慧,做起事去踏实稳重,我最是放心她,今日去赴宴,不知何时才能回府,便留她在府中打理了。” 张贵妃“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抬眼看她道:“他对你如何?” 这个他明显是指李深。 李见素手上动作没有变化,弯起唇角回道:“阿娘放心,世子待我极好。” 张贵妃终是放下心去。 半晌后,张贵妃舒服得睡了过去,等李见素出去时,便快到了赴宴的时辰。 张贵妃可以晚些露面,作为晚辈,李见素同李深是要提前过去的。 两人跟着宫人去到太液池,此刻已有几人到场,李濬便是其中之一。 他正与德王世子说话,两人都是此次替父亲去长安奉寿礼的,也都是初次去长安,刚从舟上下去,没有进里面去,而是站在岛边欣赏落日的蓬莱美景。 正说话间,看到不远处有舟朝这边而去,两人对望一眼,李濬先开了口,“世子可知,那二人是谁?” 德王世子眯眼看了看,也道不知,又问一旁侍者。 侍者道:“那是唐阳公主与茂王世子。” 德王世子嗤着打量那舟上二人,“原是他们啊。” 李濬故意道:“那茂王世子我倒是知道,名为李深,只这唐阳公主,却未曾耳闻,不知是哪位妃嫔所生?” 内侍只道是张贵妃所出,李濬更是做出惊讶的神色,“张贵妃膝下不是只太子一人,何时又添了位公主,且还这般年纪了?” 说着,他又朝李见素看去。 与今日马车中那匆匆一眼不同,这一次,他看到了李见素的正脸,且还随着舟愈发靠近而轮廓变得愈发清晰。 内侍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似是没有听进去,只眯着眼,眸光直直落在李见素的那双眉宇上。 内侍已经说完,德王世子恍然大悟,再看逐渐靠近的李深时,眼神里多了同情与怜悯,倒是对李见素没有什么太多打量,见李濬半晌不说话,他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李濬猛然回神,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竟然失态,何时已将眉心蹙起,他立即换回之前那谈笑风生的神色,与德王世子转身朝殿内跑去。 小舟靠岸,李深先下,站稳后伸手拉李见素上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力气很大,大到让李见素一个趔趄,撞进他怀中。 周围有许多宫人,李见素强装镇定,没有直接从他身上弹开,而是缓缓退开,手却是没有顺利抽出。 她看他一眼,他淡淡地回看她,温道:“怎么了?”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了,她摇头道:“无事,进去吧。” 李深将她朝自己身侧拉了拉,手也攥得更紧,转身之时,眸光再次扫向那不远处,乘舟而去的李濬。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蓬莱殿正殿中,已有多人落座,今日到场皆是皇室中人,李见素许多都未曾见过,唯一相熟的便是那坐在不远处的广德公主。 上次两人在万寿公主的赏菊宴上见过面,广德公主年岁虽不大,品性却是极好,待她也极为友善。 两人看到对方时,皆互相颔首见礼。 李见素与李深被宫人引到一处矮桌旁,还未落座,便听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太子到——” 众人皆起身行礼。 李濬坐着轮椅来到殿内,被赵内侍推至左边为首的席位,唤众人落座。 他目光冷冷淡淡扫过殿内,却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李见素身上。 与此同时,李见素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相撞,皆愣了一瞬,随后又默契地含笑点头,再缓缓移开。 李濬眼中,李见素清瘦不少。 李见素眼中,他也如此,甚至面色有些过于苍白。 她轻轻叹了口气,暗自懊恼,今日光顾着在张贵妃那边待着,竟没有抽出时间去一趟东宫,也不知入冬后,太子咳疾可又犯了,还有他的腿脚,不知恢复的如何? 这样想着,李见素不由又朝李濬看去。 李见素坐在右侧第一排的中下方,李濬与德王质子坐在右侧第二排,靠上的位置。 李濬稍一侧目,与德王质子说话时,眸光正好能望见李见素的侧脸,他表面含笑聊天,实则那眸子时不时就朝李见素看去。 雍容华贵的装束与清冷朴素的身影,明明相差甚远,却是越看越相似,越看越能融合到一处去。 李濬手中酒盏慢慢握紧,仰头喝下一杯,让侍者重新满上后,索性直接起身,拿着酒杯走了过去。 此时寿宴还未开,席面上只有水果和酒水,李深方才一落座,就拿了个橘子开始剥,仿佛真与李见素浓情蜜意,他将剥好的橘子,就搁在李见素手边。 李见素没有吃,李深捏起一个,要朝她唇边送,幸亏李见素反应快,看到他的举动,赶忙抬手接了过去,不由嗔了他一眼。 李深却是笑了一下,眸光不经意扫了眼上首,见李濬正在朝这边看,他唇角弧度更深。 “质子与公主,可当真让人羡慕。”李濬端着酒盏忽然出现,李见素和李湛皆抬眼朝他看来。 这是三人“第一次”见面。 李深和李见素正要起身,李濬忽然抬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 李濬今日给人印象便是如此,随性洒脱,不喜拘谨。 话说中,他已是盘膝而坐,就坐在李湛身边,朝两人笑着道:“我是棣王质子李濬,方才问了侍者才知,二人便是茂王质子与唐阳公主。” 李湛也朝他一笑,端起酒盏,两人说了一番场面话,便碰盏而饮。 李濬一抬手,身后侍者上前又将酒盏满上,这次,他可以大大方方这般近距离地看着李见素。 她清秀的眉眼中,目光平静清冷,唇角微扬,似是在笑,却让人莫名觉得疏远。 “听闻公主师承不问散人,通晓医术,今日有幸碰见,可能让我借机询问一二?”李濬笑着问道。 李见素看了眼身旁李湛,朝李濬点了点头。 李濬道:“我父王这两年若是伏案看书之后,起身时偶会头晕目眩,且脚下还会不稳,这该如何?” 李见素问:“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可有留意棣王坐在那里有多久?” “他好看话本,有时候一看便是两个多时辰,非要将那话本子一口气看完才罢。”李濬无奈地笑着摇头。 李见素没想到一个堂堂的王爷,竟然会是这般性子,她一时哑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此症状可大可小,因久坐不换姿势而导致血液不畅,猛然起身便会头晕。” 李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让他……” 他故意只说一半,让李见素下意识去接后半句。 “让他试着慢慢起身,尽可能不要有太大动作。”果然,李见素顺着他的话,补上了后半句。 李濬神色未变,继续看着她问:“那日常饮食方面,可有何要注意?” 李见素觉得有些奇怪,棣王的那些反应,不算什么疑难杂症,随意寻个懂医术者,应当能都说出这些话,不过想来也许是头次见面,寻不到什么话题,便借机聊上两句吧。 李见素如实回答:“切忌油腻,清淡饮食,多饮水。” 李濬举起酒盏,伸到李见素面前。 李见素与他礼节性轻轻碰盏。 她抬袖遮面,垂眸饮了一口。 他亦是用宽袖挡在面前,却并未立即饮下,而是在与李见素碰杯之处,深吸一口气,捕捉到了一丝桂花的甜香。 他眸光更显明亮,那硬朗坚毅的面容上,笑容更深。 “有劳公主了,再会。”说罢,李濬起身回到自己桌边落座。 他最后的这句“再会”,让李湛不禁回头又朝他看去。 “你与他见过面?”李湛拿起一瓣橘子,递给李见素时,凑近她低语。 李见素配合地接过橘子,放入口中,摇头回道:“没有,今日是第一次。” 可说完后,她眉心却是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她的确和李濬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李濬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连方才两人说话的内容,都有些诡异的似曾相识。 ——伤口已经缝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尽可能不要大动作移动,伤口也切忌碰水。 ——记得多饮水。 这些话,李见素早已记不清楚,却一字一句刻在李濬的脑海中,那时在那小破屋中,她帮他缝合了伤口之后,便说了这番话,在之后,她便起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 李濬怎会不知,棣王久坐头晕的症状要如何处理,他方才是故意寻此借口,来诱导李见素说出了与那日相似的话。 两次的话语略有不同,但都说到了“慢慢起身”“切忌”,还有“多饮水”这些字词。 便是那时候她刻意压低嗓音,今日她声音没有任何伪装,可一个人说话的方式习惯,还有语气,短时间内是无法改变的。 李濬垂眸望着手中酒盏,又将与她碰过杯的那一处,端起来拿到鼻尖下——他和她说过,这个恩他必定是要报的。 许是日落的缘故,李见素莫名觉得后脊有些发凉,她又让侍者添了一杯酒,她双手捧着酒盏,小口抿着,让酒精帮忙暖身。 殿内的人越来越多,最尊贵那几位还未到,相熟的人便会坐在一处谈笑。 李见素这边便显冷清许多,除了方才寻来的李濬,并未有人在主动过来与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有去寻旁人,就坐在这里吃些点心水果,偶尔做戏闲谈两句。 “公主,这是奴婢刚添好的炭丝。” 身侧传来赵内侍的声音,李见素愣了一下,才看到他递来的手炉。 赵内侍的忽然出现,引得许多目光朝这边看来,众人皆知赵内侍是太子身侧的人,他的举动便代表着太子的意思。 看到赵内侍将太子方才进殿时抱着的手炉,拿到李见素面前,顿时便有人掩唇私语,用那看戏一样的眼神去看李湛。 李湛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眉眼依旧温润,不等李见素开口,他竟主动从赵内侍手中接过手炉,当着众目睽睽下,又拉起了李见素的手。 “这般冰凉啊。”他感叹一声,用大掌包住她手背,带着她一起用掌心贴在那手炉上。 手炉暖着她的手心,他则帮她暖着手背。 李见素下意识想要抽离,却被他紧紧按在掌中,她也知这么多双眼睛在看,便只好不动,只带着他的手,一道藏于案下。 可众人眼中,这般便更加暧昧,就好似李见素是因为羞涩。 两人这幅恩爱的画面,让那些窃窃私语,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由惊住。 一时间,目光又齐刷刷看向上首的李濬。 李濬竟也没有半分气恼,还弯着唇角朝那二人点头,似是神色中当真带着兄长的欣慰。 可众人不知,宽袖中李濬的手,早已握紧,这丝笑容是他硬挤出来的,他以为他早已释然,可当他看到李湛剥了橘子给她,看到他将橘子拿去她唇边,看到他攥着她的手,一起握住手炉时,藏在李濬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念头,似是又控制不住地浮上水面。 他悔了,如果当初他勇敢一些,会不会今日坐在她身旁的…… “咳咳……” 李濬知道不该这样想,他迅速移开目光,拿起帕子遮唇,脸上那抹温笑终是散去。 随着李濬一阵急咳,殿内又恢复了之前那般热闹景象,赵内侍也赶忙回到他身侧,取出一小瓶药,倒了给他,用水服下。 李见素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眉宇间满是关切之色,她正认真去分辨方才李濬咳嗽时的声音,来推测咳疾程度,手背却是被李湛忽地用力捏了一下,耳旁紧接着便传来了李湛的声音。 “你就这样想他?”因两人共拿一个手炉,又坐在一起,距离十分近,他此时低语,便很难传到第二个人耳中。 李见素眉心蹙了一下,碍于周围人多眼杂,她很快又舒展开,长出一口气,也压低声道:“你胡说什么?” “还不承认?”李湛恨不能将这手炉摔出殿外,可此刻他只能硬忍着,继续低道:“从他进来以后,你看了他多少次,说你一直看他都不为过。” 李湛虽然还在温笑,但那笑容明显有些发僵,“你就想他到如此地步,连这么多人看着你,你都不在乎了?” 李见素懒得和他解释,想要将手抽开,他却根本不允,还拉得更紧,担心旁人看出端倪,她又是匀了几个呼吸,压声解释,“他一入冬便容易引发咳疾,我方才是在看他咳疾可有加重,哪里是你说得那些?” 见她愿意解释,李湛心口郁结多少散了一些,不咸不淡地讽了一句,“这么远你都看得出来,果真是神医。” 可这样厉害的女神医,看得出张贵妃犯了头疾,看得出李濬咳疾是否严重,却看不出就坐在她身侧的他,手臂受了伤…… “那是谁啊?”坐在对面的万寿公主,忽然扬起声,朝李见素这边看来。 李见素正在与李湛说话,一时不知是在问她,李湛看到了,却不想理会。 不知是谁回了一句,说李见素是唐阳公主。 万寿公主阴阳怪气地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我应当还得叫她一声阿姊呢。” 万寿公主年长广德一岁,翻过年便该及笄,她模样长得随了皇帝六分像,皇上除万寿公主以外,最疼的公主便是她。 李见素也意识到万寿是想找她麻烦,便抬起眼,看向万寿公主,平静随和地朝她点头一笑,以示回应。 万寿道:“阿姊莫要怪我方才没认出来你。” 李见素淡道:“无妨。” 万寿眉梢一挑,故作抱歉,“从前因阿姊一直居在东宫,从不人前露面,后来封为公主,又嫁去了王府,所以我才不认得你。” 李见素朝她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话。 万寿好似一拳捶在棉花上。 她早就听闻过李见素的事,骨子里就瞧不上这样的女子,偏后来李见素还被封为公主,又嫁给了李湛,她本以为李湛是个废物,还曾幸灾乐祸,没想到今日一见,她这位堂兄竟然生得如此俊容,且两人恩爱有加,似是丝毫没有受那传言所影响。 万寿听闻皇上在给她择婿,择的是那已经落魄的世族子弟于琮,万寿得知后,气得夜不能眠,如今看到对面的李见素,明明一个民间孤女,竟能封为公主,嫁到王府,有这般疼爱她的质子夫婿,还有对她念念不忘的太子来关切。 万寿公主顿时心生愤慨,凭什么? 她不信她这个真正皇室血统的公主,还抵不过李见素这个假的? 她更加不信,当着这么皇室宗亲的面,太子阿兄会为了李见素来苛责她。 万寿越想,心里越不服气,便做那要与李见素攀谈的模样,继续道:“阿姊与质子感情真好,可真是叫人羡慕,我听闻阿姊在东宫时,便是负责照料太子阿兄的衣食起居,想必很会体贴人呢。” 她故意将“衣食起居”加了重音。 上首的李濬,眸光沉沉地看向万寿。 广德意识到气氛不对,她年纪虽不大,却极有眼色,她知道今上最为厌恶子女之间生事,眼看已经有宫人进来摆放碗筷,通常这样,便是快到了阿耶与皇祖母过来的时辰。 广德情急之下,出声打起圆场,“阿姊可能听错了,太医署要太子阿兄调理饮食,唐阳阿姊正好通医理,才奉旨在东宫帮阿兄调理日常饮食的。” 万寿丝毫不领情,故意朝她笑了一下,“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广德争辩道:“你就比我年长一岁罢了。” 万寿“啧”了一声,没想到广德竟然是头一个胳膊肘朝外拐的,“我在问唐阳,是她没张嘴吗,事事都要你来帮她回答,我可不知你们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了?” 万寿公主手中杯盏忽然一松,叮呤咣啷落在地上。 广德与万寿公主乃亲姐妹,万寿到底还是畏了万寿公主两分,她白了广德一眼,不再理会她,转而看向李湛,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尖锐,“广德说得对,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既然唐阳阿姊通晓医理,可曾帮质子看看?” 众人目光倏地一下投向李湛。 万寿一副关切语气,“我听闻茂王质子在白渠折冲府,也就三两个月,便招到了两百乡兵,这般大本事,想必日后定要亲自练兵吧,可我记得质子的手不是早些年坠马伤了吗,那以后练兵该怎么办,万一连那些田舍汉都打不过,岂不是丢了折冲都尉的脸面,也丢了咱们皇室的脸呐……” 万寿叹了口气,看向李见素,“阿姊有没有给质子好好治治,看看那手可还有得救?” 一番话落,殿内更静。 李湛感觉到掌心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害怕,还是当真因为万寿的话,而觉得他是个废物,后悔与他成婚…… “万寿,我记得你还未及笄。” 冷静又克制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沉默。 李见素终是抬起来眼,她眸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万寿公主,一字一句道:“如此年纪,不该当着众人面,追问旁人夫妻之间的事。” 万寿似是没有反应过来,李见素竟然敢反驳她,她当场愣住,可随即,便气得扬起语调,反击道:“我才懒得追问你们的事!我只是关心……” “想不到万寿公主,年纪虽小,便心怀天下,关心起了朝政之事。” 李湛神情温润,唇角带着微笑,他一面说着,一面在矮案下,不重不轻在那还在发抖的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后便拿掉手炉,与双手紧紧握在一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如果说李见素的话是给了万寿难看,那李深这番夸赞,便是在万寿头上猛敲了一棒。 当今圣上尤为在意女子干政,传言张贵妃未能封后,便是因为今上忌惮曾经的大圣皇后与韦皇后干政之事。 万寿没有想到,李深这个废人,竟然当着众人面,轻飘飘两句话,就给她扣上了这样一顶大帽子。 她更加气恼,顺手抓起宫人刚摆在桌上的筷子,用力一压便折成两段,扬声即斥,“你、你、你……你什么意思,你这般言语,是要置我于何的!你今日必须给我……” 眼看万寿这边已经气急,一副要与对面两个势不两立的架势,上首的李湛终于出声打断了眼前闹剧。 “来人,将万寿公主的筷子呈上来。” 李湛虽是太子,平日里很少出东宫,便是一些重要场合露面,也从不与人争执,只冷冷淡淡坐在那里,而今日是他第一次,当着众人面,肃了神色。 殿内彻底静下,只看一名站在上首的内侍,快步来到万寿公主身旁,弯身收走了那双折断的筷子,拿到上首给李湛过目。 李湛冷冷看了一眼,朝他挥手,低语两句,那内侍便将这断筷直接放到在皇帝的桌案上。 李湛没有斥责任何人,也没有替谁说话,只这一个举动,便让万寿顿时面色煞白。 可她是公主,她有自己的骄傲,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不能输了场面又输气势,她只在案下用力抓了抓衣摆,脸上强作镇定。 阿耶那般宠爱她,便是一会儿看到断筷,也不可能怪罪她的,再说,今日还是皇祖母寿辰,这样喜庆的日子,阿耶和皇祖母不会生气。 她一面自我宽慰,一面又抬眼朝李见素看去。 李见素此时双手已经被暖得热乎乎的,李深怕她饿了,又剥了橘子给她,两人似乎还是如之前一样亲密恩爱,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万寿不仅气恼,还更觉委屈。 很快,殿外便有内侍传讯,皇上与郑太后到了。 众人立即起身,恭敬的朝向殿外行礼。 郑太后居于正中,她一手持着金雕玉杖,一手被皇帝搀扶,饶是他帝王身份,在搀扶自己母亲时,也是会俯下身来,尽心尽力,看不出敷衍做戏之态。 跟在二人身后的,便是张贵妃。 郑太后今日寿辰,她与圣上坐在大殿上首正中的席位上,在郑太后身侧靠下为首之处的位置,是张贵妃的。 她虽然没有皇后之实,却执掌凤印多年,有着主理六宫之权,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 她端立在矮案后,朝上首两位微微俯身,等那最尊贵的两人彻底坐稳,皇帝抬手唤众人平身,张贵妃才随之一并落座。 寿宴开始,教坊舞姬入殿献舞,正菜也慢慢入席。 皇帝的目光很快就扫到案边那副断筷上,他眉心蹙了一下,抬手叫来身侧内侍。 歌舞声盖住了皇帝的话,但有心之人也能看出,他是在询问方才发生了何事。 在场众人除了极个别,如李深那样的,在喝酒赏舞,其他皆是将注意了放在了上首,想看看皇上会如何处理此事。 尤其是万寿,她心脏已经悬在了嗓子眼里。 皇帝听那内侍说着,眉心不由蹙了一下,目光朝万寿看去,但很快,舒展开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挥手让内侍撤下断筷。 随后又看向李湛,心中不由赞叹,这孩子当真是大了,分寸拿捏得十分等当。 没有训斥手足,搅扰寿宴的安宁,也没有放任不管,只一个举动,就让万寿老实了。 只这万寿,太过娇纵。 万寿公主见皇上并未追究此事,终是松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浮出笑容,还得意的朝对面的李见素和李深挑了挑眉。 对面这两人,正在用膳,完全没有看到万寿挑衅的目光,倒是被坐在后面的李深看了个清楚。 万寿公主啊…… 李深上手撕下一块羊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 到时候第一个拔了你舌头。 一曲歌舞结束,开始奉礼。 郑太后今日盛装,依旧难掩疲惫之色,她只动了几下筷子,就拿着帕子擦拭唇角,眉头也跟着蹙起。 “可是晚膳不合胃口?”皇帝在旁边关切询问。 郑太后摇了摇头,感慨道:“到底是年纪大了,吃不下那般多了。” 说着,她老人家眼皮一抬,眸光在殿内四处张望,最后落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又是长长叹了口气,那眼皮子耷拉下来,看着极为失落。 往年若有此家宴,那一处坐着的便是郑家的人,她的弟弟,她的侄子,还有她那疼爱的侄孙…… 郑太后也并非昏晕之人,只是上了年纪,难免喜欢追忆往事。 遥想当初,她身为罪人家眷,入宫进掖庭为婢,受尽人间苦楚,后被郭贵妃赏识,这次有幸出了掖庭,作为郭贵妃的贴身女婢,一次偶然,她得以先帝宠幸,这才诞下了李忱,也就是当今圣上。 那时他们母子俩受人白眼,郭贵妃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百般刁难,深知宫中险恶的郑太后,从小教李忱藏拙,让他人前故意扮得痴傻。 郑太后没有那般多的远大抱负,她也不指望李忱能登上皇位,她求的便是顺遂平安。 宪宗驾崩之后,皇太子登基,郭贵妃成为太后,曾百般刁难他们母子俩,因李忱要装作痴傻,好几次险些丧命。 “那时人人都对咱娘俩避而不及,是谁雪中送炭,今上是忘了吗?” “你舅舅他虽然无才,可绝非是那等丧尽良心之人,盘儿更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你可曾忘了旁人笑你痴傻时,是谁拿着石头砸人的?” 他那时还未登基,在旧宅过得寒酸,的确是郑光屡屡出手相助,时常带着郑盘来看望他们,有一次某位亲王的儿子耻笑他,年幼的郑盘听见,也不顾什么身份尊卑,拿起石头就朝那人头上砸。 “那孩子就是个冲动的性子,你可还记得,他一边砸人脑袋,一边喊着,不许欺负他伯伯……” 那日说到此处,郑太后老泪纵横。 “那孩子拿你当亲人啊,你如今是这天下的主了,却护不了他,护不了你侄子!” 皇上不禁动容,可逝者已故,他也不知是谁下了如此狠手。 郑太后疼爱郑盘这个侄孙,也心疼亲弟弟郑光,如今见胞弟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跟着心痛。 她见皇上也红了眼,便趁机提议,“你舅舅病倒多日,如今府中也过得甚是辛酸,从前他那般帮咱们,如今也该是咱们……” “母亲。”皇帝听出郑太后是又要说想让郑光官复原职的话,他出声将郑太后打断道,“有些事能帮,朕一定会帮,有些事,事关重大,不容半分差池。” 在国事上,皇上有自己的坚持,这是他为君之道。 从郑盘离世之后,郑太后前后同皇上说了几次,都遭到皇上拒绝,今日在这大殿上,又是她寿辰日上,当着皇室这般多人的面上,郑太后又一次动了心思,这几乎是她为弟弟最后一次的争取了。 殿下,万寿公主起身奉礼,那是一双镶金边的红宝石玉如意,很得郑太后的夸赞,只夸赞之后,她又朝那个空荡荡的角落里看。 之后每有人来奉礼献宝,郑太后都会笑着夸赞,随后便在皇上身旁低叹一声。 直到李见素与李深上前奉礼,郑太后那双眸子倏的一下抬起,她望着李见素,唇瓣颤了又颤,最后朝张贵妃看去一眼,垂眸摆了摆手,淡道:“有心了。” 李见素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她没有什么异样,行礼后回到席位坐下。 郑太后喝了口粥,终是忍不住,朝皇帝道:“往年我过寿辰日,他总会来,他在我身旁,讲那些市井有趣之事,笑得我合不拢嘴,如今……” 郑太后没有点名,皇上却是听出来她又在想郑盘,长出一口气,没有接话。 郑太后紧了紧手,故意眯眼朝殿下看去,问身旁嬷嬷,“郑光怎的没来?” 郑光被降职一事,几乎人人皆知。 一时殿内那热闹的谈话声,瞬间停止,众人屏气凝神,望着上首天子脸色。 皇上拿起酒盏,抿了口酒,道:“母后怕是忘了,他因病告假,在家养病。” 郑太后怅然的叹了口气,“我这可怜的弟弟啊,一病便是数月,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而我……” 她眼看就要落泪,别过脸去拿帕子在眼角擦了几下,“而我还在这里……” 她看着面前奉上的那一排排宝物,彻底落下泪来。 皇上心知郑太后今日是要当着众人面,将他架到火上烤,他若无动于衷,便显得他铁石心肠,对当初救助自己的亲人,都能不管不顾,可若是真的顺了郑太后的心意,岂不是当国事为儿戏。 皇上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来,就在殿内静得可怕之时,李湛忽然出声。 “今上。”李湛将轮椅转过来,朝上首行礼道,“儿臣也甚是挂念舅父身体,东宫近日新进了一批上党参,不如明日便差人送去舅父府中?” 李湛的话,让皇上瞬间眸子一亮,他笑着点头应好。 遂又对身侧内侍吩咐,让明日太医署的院士去给郑光把脉,那是他舅舅,是当初有助于他的人,他叮嘱下去,令太医署不论所需何药,名贵与否,只要能医治好郑光,日后他必定重重有赏。 今上一番话,说得郑太后哑口无言,殿内氛围也随着今上的笑声又恢复过来。 此时轮到李深奉礼,他一拍手,殿外上来两个手提食盒的宫人,将食盒摆在太后面前。 李深上前将食盒打开,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竟然给太后的寿辰里是食物。 李深拿出一个藏青玉碟,上面用黄豆做出的日月模样的糕点。 “祝太后日月昌明!” 第二盘更加精致,是用白萝卜雕刻出一只仙鹤,踩在胡荽堆成的绿色山堆上。 “祝太后松鹤长春!” 第三盘,春秋不老,第四盘,古稀重新…… 总共十盘,全部摆放完,李深道:“这十盘菜皆是由我父亲在家中钻研而出,每一道菜名为我母亲所取,我在到长安前,便将每道菜的菜谱熟记,太后面前的这些菜,均是由我今日所做,还望太后喜欢。” 说罢,他后退两步,跪的叩首,行以大礼。 郑太后看着李深这般模样,忽的又想起了郑盘,那孩子从前知她胃口不好时,总会买坊间小食,偷偷拿进宫,如现在一样,摆成一盘,让她开胃。 “你是……”郑太后方才被皇上气得早就没了心思,前面几人奉礼时,她都是极为敷衍的笑了一下,挥手让人退下,只有李深,让她抬了正眼。 李深答道:“孙儿乃棣王世子。” “棣王啊……”郑太后眯眼在回忆。 一旁的皇上提醒她道:“是老十七。” 郑太后脑中恍然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模样,那少年肚子圆滚滚,白白胖胖,甚是逗人,旁个皇子每当出席重要场合,不论文武,皆想崭露头角,只那胖小子,坐在那里就知道吃。 “原是十七啊!”郑太后想起许久前的那些画面,终是露出笑容,这是她今日入殿以来,第一次笑得这般真切,她招手让李深上前,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与十七模样不像,十七没有你俊,但你的身形,这个头,这宽肩……倒是一样高大硬朗,只你父亲他更圆一些。”郑太后笑着道。 李深也笑了,“那起止是圆一点,我母亲说他如今比那馕饼还圆两圈呢!” “哈哈哈!”郑太后笑出声道,“你啊你啊,性子都随了他。” 她一边笑,一边看向皇上,“我记得十七就是个爱说笑的!” 皇上见母亲展露笑颜,终于是松了口气,乐道:“十七弟他的确性子爽朗。” 不止爽朗,在那个人人都笑他痴傻愚钝,恨不能骑他头上取乐的时候,众多兄弟姐妹中,只两人从未欺辱过他。 一个是皇十二子李愔,便是如今的茂王,李深父亲。 他自幼善武,在其他兄弟对他拳打脚踢,他哭着缩在墙角时,是茂王站出来,将他们全部扯开,冷声告诫,哪怕当中有太子,有皇长子,那时年少的茂王,也没有一丝胆怯。 只要茂王在场,便没有一个人能欺负他,后来那些人学得聪明了,便背着茂王欺负他,在最后,茂王被派去了岭南,兄弟中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护他。 另一个人,便是皇十七子李惴,也就是李深的父亲棣王。 在旁人聚在一起欺负他时,小小年纪的棣王,不像其他年幼皇子一样,为了巴结太子,就同他们一道欺负他,而是躲得远远,等那群人散了,他会摇着圆滚滚的身子,来到他面前,朝他乐呵呵一笑,递来一块饼,“皇兄,吃饱了就不难过了。” 念起一幕幕往事,再看面前摆着的这些食物,皇上怎能不心中生出万千感慨。 他问了李深年岁,得知即将弱冠,便与太后道:“你若喜欢这孩子,便要他在长安多留些日子?” “好好好。”郑太后笑着应下,又抬眼看着李深笑,“深儿这是头一次回长安吧,那便多待两月再回去,若是看中了谁家女娘,你只管同皇祖母说,皇祖母替你主了婚事!” 李深余光扫过李见素,袖中双手慢慢握紧,脸上还是那般爽朗的笑容,“想我离家前,父亲还总催我忙完便赶紧回去,生怕我在长安给他惹出麻烦,这下可好了,今上和太后都让我多留两月,待我一会儿回去,便差人送信,让他莫要催了,皇命难违呐!” 皇上与太后一听,又是笑了起来。 殿外天色已沉,湖面起了寒风,李见素坐在末端,便是距离殿门最近的的方,总是能觉到有冷风往她身上钻,手炉早已失了温度。 宴席开始,便有宫人端来今日特制的花酿,这花酿不似纯酒那般烈,甜香中只带了一丝酒味,她喝下后渐渐就会觉得身暖,如此,便一盏接着一盏不知饮了多少。 李深目光一直看向那一个个奉礼之人,他先看身形,再看可戴了扳指,最后看鞋靴。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面前的一壶花酿,几乎见底。 “这花酿喝起来虽甜,但容易起后劲,莫要喝了。”他低声劝她。 李见素喝了手中最后一盏,便不再碰了。 待宴席散去,走到湖边吹着夜里凉风,她也没觉出醉意,反而觉得浑身暖和,思绪也更加清楚,她还笑着同李深低道:“原我也是能喝些酒的。” 从前因为要在东宫做事,喝茶多,很少饮酒,有也只是象征性的一小盏,今日喝了花酿,才觉得甜香上瘾,让人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李深望着她绯红的脸颊,轻笑着摇了摇头,上舟时解开自己的披风,系在了她的身上。 岸边李深,目光从那远去的二人身上,慢慢移去天空,他望着那被沉云遮住的月光,低喃着,“似是要变天了,也不知你今晚可能挺住……” 说罢,他垂眸弯了唇角。 马车朝永昌坊驶去,摇晃中李见素似是觉出了些许醉意,坐在他对面的李深,见她要朝一边倒去,赶忙抬手扶住她肩头,“说了少喝一些的。” 李见素朝他看了一眼,垂眸不予理会。 李深却是并未气恼,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李见素声音有些发囔,忍不住问道。 李深故意抿唇,想要敛住笑意,那弯起的眉宇,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他道:“没笑什么,只是觉得……你变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李见素明显此刻有些迷迷糊糊了,李深心道不如借此机会,与她聊聊。 “为何方才大殿上,要替我出声?”李深是指万寿讥讽他手受伤,一个废人还想练兵的事。 李见素也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发懵,还是不想回答。 李深便又道:“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争辩吗,郑盘那时说得那般难听,你不也听下去了?”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慢慢回过头,垂眸看着肩头李深的手,而这只手背上,有一道醒目又骇人的刀疤。 李见素也很想开口,她想问问李深,为何当初不顾一切跟出封的,难道他不知没有皇令,他不得出封的吗? 还有那刀朝她劈来时,他又是为何豁出命一般去救她? 可犹豫再三,李见素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件事,不能戳破,在成婚那晚,他不是已经警告过她了吗? 马车外一声惊雷,李见素整个人猛的颤了一下。 李深直接起身坐在了她的身旁,顺势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他用下巴抵在她发间,哑声问:“是为了护我吗?” 李见素双眼紧闭,也紧紧拦住了他的腰间,用那轻轻发颤的嗓音,道:“你说了,我们是夫妻,至少这三年里,我们荣辱与共,做戏……便要做足了,不是吗?” 马车上一道闪电划过,狂风吹得马车不住摇晃。 李深将她抱得更紧,“只是为了做戏?” 久久未得到回应,李深蹙眉垂眸去看她,最后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闷雷震天,李见素的耳朵被那温厚的手掌,轻轻捂住,没有将她惊醒,她困乏的靠在这温暖的怀中,已在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而随着风雨交加,李深手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瞬间便白了脸色。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马车停在茂王府门前,白芨轻轻叩门,里面没有反应,夜里的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她缩了缩脖子,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结果等了片刻,还是未见动静,白芨有些慌了。 “公主,世子?”她扬起声,重重在马车的木门上拍了一阵,终于,里面传来了李濬沉闷的回应。 马车门从里打开,乌云遮住了月光,只王府门前两个灯笼的红光在随着狂风摇摆闪烁,将李濬苍白的脸色照得有些骇人。 垂眸在看李见素,她被李濬横抱在身前,小心翼翼从马车而下,她身上披着李濬的披风,只露出那巴掌大的小脸。 李濬迈着沉缓步伐,大步朝清和院而去。 白芨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不必问也猜出李见素是喝那花酿过多,昏睡过去。 等到了主屋,早已等候多时的白芨,赶忙迎过来将门打开,又立即合上门,撩开寝屋的门帘,摸索着要去点灯,却被李濬叫住。 “退下。”他嗓音极其干哑,不似往日那般温润。 白芨赶忙朝外跑,可白芨想起李见素曾经脖颈上的红痕,又看到此刻李濬这副模样,便站在原地没动,犹犹豫豫道:“可、可要给公主备醒酒汤?” “不必。”这两字李濬说得时候仿佛在咬牙,似是随时就要失了耐心。 白芨见白芨还不动,又折回来两步拉她出门。 屋内很快静下,屋外的狂风依旧在呼啸,时不时传来几声闷雷。 李濬身形如同定住,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只胸口在剧烈起伏,每呼吸一下,似都能将手臂牵扯得更痛。 许久之后,他用力合眼,再睁开时,额上滑落下豆大的汗珠,他慢慢挪动身体,将怀中的李见素缓缓放在榻上,一面吸着冷气,一面用那颤抖的手帮她脱下外衣与鞋靴,将她抱进床榻最里侧,许是怕雷声将她惊醒,还特意拿软枕抵在她耳旁。 待一切做完,李濬仿若从浸过水般,浑身早已被汗浸湿,而手臂上的疼痛,依旧丝毫未减。 他慢慢退到榻边,转身准备下床时,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开,整张床榻似是跟着抖动了一下。 一只手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摆。 “不要跑……”呜咽声从被子里传出,她用力攥着他的衣摆,哭着求他,“不要抛下起……呜呜呜……” 李濬动作顿住,以为李见素是被那声惊雷吓醒,可当他回头才知,她是闭着眼睛的,似是着了梦魇一样,神情哀伤又痛苦。 “求求你……呜呜呜,不要跑、不要让我一个人……” 看到李见素如此模样,李濬心口如同针扎,他再度强忍住手臂上的疼痛,连忙回到她身侧,重新将她按在胸膛,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旁哄道:“好,我不跑,不跑。” 有了这声温哄,李见素情绪似是缓了几分,可眼泪还是没能止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低一颗接一颗从面上滑过。 “对不起……”她低喃出声,眼睛也终是缓缓睁开,可眼神却不见光亮,有种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态。 “是我不好……”她一面哽咽,一面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李濬原本疼得也晃了思绪,可听到此处,他恍然回神,垂眸朝怀中看去,“为何这样说?” 也不知李见素听没听到,她哭了片刻,才又断断续续开口道:“我知道……不该查,也不该去想……可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呜呜呜……阿翁……” 听到阿翁这二字,李濬思绪更加清明,他顿时反应过来,李见素是将他当成了她的阿翁,而这些话,都是在对阿翁所说。 “柿子……不是那柿子……”许是太过疲惫,李见素声音比方才更加含糊,“不是的……不是的……你明明没有吃……呜呜呜……为何不要我问……为何啊……” 后面的话,李濬实在听不出来了,只知她似是在不停道歉,还说了自己没有用之类的话。 她越说,将他抱得越紧,而李濬在忍着那剧痛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也合了双眼。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先醒来的是李见素。 她一睁眼,便看见了身旁男人的衣裳,她略微愣了一瞬,随即便立刻从他怀中挣脱,拉住被褥猛地一下坐起身来。 李濬脸色难看至极,倒在榻上只轻蹙了一下眉头,并未睁眼。 李见素匀了几个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看到李濬衣着完好,自己除了外衫和鞋袜,也并未宽衣解带,连发髻上的步摇和面上扑的粉面都还在。 她缓缓松了口气,蹑手蹑脚绕过李濬,从床榻下地,拿起外衫穿上,便要离开寝屋,她抬手掀门帘时,忽然回头朝床榻看了一眼。 昨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让长安一夕间温度骤降。 李见素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将帘子搁下,返回榻边,将拿被褥盖在了李濬身上。 听到关门声,还有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床榻上的李濬终是睁开了眼。 “阿素,还说你不在意我……” 他弯唇轻笑,慢慢坐起身,撩开衣袖看向手臂,那道刀伤早已愈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褐色痕迹。 李见素一个晌午,头都有些发木,喝了一碗醒酒汤后,又睡了一阵,再起来时,脑袋才清楚一些。 午膳时,李濬问她,“你可知昨晚你酒后说了许多话?” 正在喝粥的李见素眼睛倏然瞪大,昨晚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与李濬在马车中,他好像问她为何要出言护他,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李见素记不清了。 她抿了抿唇,莫名觉得心虚,“我都说什么了?” “说你离不开我。”李濬故意道。 “不可能。”李见素脱口而出的否定,让李濬心口顿时郁结,他吸气道,“你不信?” 李见素摇头,“不信。” 李濬嗤了一声,“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昨晚我将你放回床榻,便起身要离开,也是你死死拉住我不放手,还不住往我怀里钻,嘴里一直在说对不起……” 李濬一面说着,一面望着李见素神情,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呆愣了片刻,忽地移开目光,垂下头去,“我还说什么了?” “除了那些道歉的话,好像……还提到了你阿翁……” 李濬的话让李见素又是一愣。 “怎么了?”李濬问她。 李见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可能就是想阿翁了。” “你阿翁……”李濬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他到底因何离世?”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着他,神色没有半分躲闪,但那眼睫却在颤抖着,“阿翁是因为吃了柿饼和螃蟹,因食物相克,而致肠胃严重受损,失血而亡。” “太医署说的?”李濬问道。 李见素点了点头,重新端起粥碗,三两口喝下,擦了唇瓣便说要出去散步,不再与李濬说此话题。 但李濬明显能够看出,她是在逃避,而非真的这样以为。 再加上昨晚她那断断续续的话,让李濬怀疑不问散人当年的死,并非这样简单。 李濬找来王佑,让他暗中去查此事。 第二日王佑就将查到的事全部说予李濬。 那时正值秋季,东宫新到了一批鲜蟹,太子让人拿了几只送去了不问散人住的地方,不问散人在吃食上也颇为讲究,那螃蟹沾了橙泥和醋,吃了三只。 李见素觉得食蟹麻烦,便没有吃,坐在一旁吃柿饼。 秋季也是长安柿子成熟的季节,东宫几乎天天都有柿饼,李见素喜好吃甜,每日都会吃上几个。 据太医署上的记载,不问散人吃了螃蟹之后,又吃了柿饼,这二者食物相克,脾胃虚寒者,轻则引起腹泻,重则肠道出血,若不及时救治,便有姓名之忧。 “所以不问散人是后者?”李濬问道。 王佑应道:“出诊的太医是这样记的,说不问散人年岁已大,肠胃受损严重,下腹淤堵,导致吐血而亡。” 王佑说完,屋中陷入一片安静。 李濬搓着拇指上的扳指,回忆着李见素昨晚那些断断续续的话,片刻后,他思忖着问道:“你会吃了螃蟹,又吃柿饼吗?” 王佑犹豫道:“应该会吧,属下又不通医术,若两者都端上桌,自然是都要吃一些的。” 李濬颔首道:“你不懂医术,可不问散人懂,她也懂……” “许是当时贪嘴,忘记了?”王佑已经觉出蹊跷,但还试图去找符合逻辑的地方,“又或者如那记载所说,少量同食,要不得命,所以不问散人便少吃了一些,以为不会出事?” 李濬缓缓摇头,“若少吃,何以致命?若贪嘴,他医术这样高绝,怎会不知深浅,连自己脾胃虚寒都不知,当真贪嘴到如此地步?” 且李见素就在他身旁,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与李濬心目中的不问散人截然不同,别说李见素不信,便是他听到这些,都觉得是一派胡言。 怪不得她昨晚哭成那样,怪不得一到雷雨之日,她会坐卧不安,惊惧到难以自控,原不是害怕,而是内疚,而是自责,而是因为明知阿翁死于非命,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去了何处?” 李濬双眼发红,忽然起身问道。 王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李见素,忙道:“世子忘了?公主早膳后说要去皇宫探望张贵妃……” 李濬想起来了,早膳时李见素的确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可那德王世子在胡姬酒楼设宴,几乎宴请了所有身在长安的藩王之子,李濬今日必须去。 那个刺他之人,如不出所料,便在这些人当中。 见他半晌不说话,王佑试探性问道:“世子,那咱们是去皇宫,还是去赴宴?” “先赴宴。”李濬道。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这几日李见素又做了几个香烛,今日入宫拿给了张贵妃。 自打郑太后寿宴那日,李见素给张贵妃按摩之后,张贵妃便更加想她,今日见了她,又将她带进屋,说那嬷嬷手法怎么都不如她。 那嬷嬷也无奈地笑道:“公主若是得空了,便常来宫中陪陪贵妃,这几日贵妃可是天天念叨你呢!” 张贵妃也是个直白的性子,嗔了那嬷嬷一眼,道:“你直说便是,见素又不是外人。” 说着,她将手腕上那个戴了多年的墨玉镯子摘下来,拉住李见素的手,亲自帮她戴上,“我今年头疼得厉害,她们怎么按都不管用,就你这双巧手,才能让我舒服一些。” 李见素六年前入宫,就见过张贵妃戴着镯子,她知道张贵妃喜欢,便赶忙推拒,“帮阿娘本就是理所应当啊,怎能收阿娘的心头之物?” “还知道我是阿娘。”张贵妃撩开她袖子,望着那墨玉映衬下,更显白皙纤长的手腕,满意地点头道,“瞧这镯子,与你多般配呐,既是阿娘给你,你只管收下便是。” 说罢,她抬眼看向李见素,轻轻在她手背上拍着道:“阿娘就是觉得你辛苦,不是说给了这镯子,就让你日日得来,你可记住了,若闲了再来,要是府中繁忙,便不要将自己累着。” 李见素望着张贵妃和蔼的面容,整个人都失神了。 她能感觉到张贵妃说这番话的真情实意,绝非是在与她客套,正是这番情意,让她心头生出一股酸涩的感觉。 她从懂事以来,身旁就只有阿翁一位亲人,阿翁没有哄骗过她,在她第一次问阿翁,为何旁人有阿娘阿耶,而她没有的时候,阿翁便将真相说予她听。 那时候李见素还不觉失落,只觉得有这样疼爱自己的阿翁,何其有幸。 可每当她在街上,看到了那些小女娘与阿娘在一起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她的阿娘为何要将她丢弃…… “呀,这孩子,怎么哭了呢?”张贵妃连忙拿出手帕,捏起一角在她脸上轻轻擦拭着。 李见素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落下了眼泪,“阿娘。” 她叫了一声,张贵妃动作微顿,望向她这双泪眸,两人对视了片刻,张贵妃也忽然酸了鼻根,她没有说话,抬手抱住了李见素。 潜扬殿外,赵内侍得了李见素入宫的消息之后,便来等她,等了许久,终是瞧见了李见素的身影,他一甩拂尘,连忙笑着迎上前去,待看到李见素发红的眼尾时,不由愣了愣。 若是从前的见素姑娘,他定是要询问一番,可如今这是唐阳公主,又是从张贵妃殿中出来,赵内侍便是再好奇,也不敢多问,只能装作没看见,对李见素道:“公主吉祥,老奴是待殿下过来传话的,殿下今日有事想与公主商讨。” 李见素道:“便是侍者不来,我今日也要去见阿兄的。” 两人朝着东宫的方向这去,一路上,李见素问了许多关于李湛近日咳疾的状况。 赵内侍所言,与她那日寿宴上观察到的几乎一致。 “阿兄此番应是肺阴虚损所致。”李见素若有所思道。 赵内侍点头道:“太医署也是这般说的,殿下喝了好些药,可还是不管用,老奴瞧着,倒是一日比一日咳得厉害了。” 李见素道:“待我一会儿到了,将阿兄这段时日的食谱拿来,让我看看。” 赵内侍点头应下。 两人来到东宫,李湛也早早坐在殿中等她,冬日外间天寒,前些日子一场冰雹,让长安骤然冷下不少,如今的风里似都带着小刀,吹得人脸颊发疼。 李见素这样院中,看到敞开的殿门,当即便蹙了眉头,“怎还开着门呢?” 赵内侍也知不该多嘴的,可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低道:“殿下这是心急呢。” 他在心急见她,哪怕只是从院中这进屋里这一小段路,他也想看着她。 李见素却是以为,李湛是因为咳疾太过难受,着急让她帮忙瞧病,便不由提了裙摆,也顾不上礼仪体态,三步并做两步地朝他而来。 冬日的阳光淡淡落在那身碧色身影上,似是让那身影生出了一圈金色光晕。 李湛失神地望着那身影朝他奔来,他本能地也向朝她迎去,可落在那轮椅上的双手,刚推动了一下车轴,便停住了所有动作,连同那跳动的心口,似也在这一瞬间,全部停止。 “殿下吉祥。”跑进殿中的李见素,小口喘着气,搁下裙摆,朝他恭敬行礼。 李湛缓缓抬起垂下的眼睫,眸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在与她眸光相撞时,那仿佛停下的心跳,又再次恢复了跳动。 他就这样看着她,过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赶忙朝她抬手,“快起身坐下。” 长案旁隔着一个蒲团,就在李湛手边,李见素盘膝而坐,目光不移地望着李湛,心口还在因为方才的跑动而起伏。 李湛倒了盏茶,放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唇角却是向上弯起,“跑这样快作甚?” 李见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匀了几个呼吸,才回他,“我知你不舒服,又等我这般久,便想着赶紧进来,莫要让你又受了寒。” 赵内侍方才也小跑着跟进殿内,此刻已经合了门,回到了李湛身旁。 李湛有一瞬的失落,在没听到李见素说明缘由之前,他竟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她知道他想她,他在等她,才会着急地朝他跑来,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只是关心他的病情,所以才会这般着急。 “咳咳……” 听到李湛忽然咳嗽,李见素赶忙搁下茶盏,问采苓要了今日入宫前就已备好的东西。 是一条蚕丝手帕和一个脉枕。 她将脉枕在李湛手边。 李湛却迟迟没有将手腕放到脉枕上去。 “为何要用丝帕?”不知是咳嗽的缘故,还是喉中泛出的酸涩,让李湛一开口,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李见素从前在东宫,每日早中晚皆会帮他诊脉,从未往他手腕上搭过什么丝帕。 “啊?”李见素没想到她下意识的举动,会让李湛脸上的温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紧蹙的眉宇。 “太医诊过脉了,不必再诊。”李湛垂眸去饮茶,没有看她。 李见素手中还拿着丝帕,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记得以前李湛对太医署的太医们,皆没有好感,会说他们医术再高明,也被那染了一身官僚做派,早就不是单纯的医者,所以在医理方面,他最信任的人是她。 “阿兄?”李见素不理解他为何会拒绝她的诊脉,便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我说了,不必再诊。”李湛似是意识到了不该这样对她,搁下茶盏后,重新弯起唇角,看她道,“左右不过是肺阴亏耗罢了。” 见他还是不肯让她诊脉,李见素终是放弃,采苓上前收了脉枕和丝帕。 合了门窗后,两人桌旁又有炭盆,很快四周便暖和起来,李见素脱下披风,又从腰间拿出一个药瓶。 “那日我听你咳声发干,短而急,又见你近日消瘦许多,猜出应是肺阴虚损之症,便做了这增固肺气的药丸。”说着,她将药瓶递到李湛面前。 原来,那日寿宴上,她频频朝他看来的原因,还是为了他的病症…… 李湛眉宇间似是又暗了几分。 身后的赵内侍却是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李见素过来时说要看李湛食录之事,便也连忙对李湛道:“殿下,奴婢去将近日的食录取来给公主过目。” 所谓食录,便是李湛每日入口的东西,不论是糕点果子,还是正膳,又或是酒水汤药,皆要记录在册。 从前在东宫时,李见素便隔三差五要看一遍,在根据李湛身体的近况,来制定更适合他的餐食。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赵内侍也习以为常,说罢便躬身要出去,却被李湛喊住,“回来。” 赵内侍忙顿住脚步。 李见素也面露讶色。 殿内几人,皆能感觉出李湛这会儿的情绪不太对劲,却又不知为何会如此,明明他想要见李见素,李见素已经坐在了他身旁,又如出宫前那样,细致入微地帮他看病,实在不知他为何要起这无名火。 殿内倏然静下,采苓和赵内侍自然不敢出声,李见素也垂了眉眼,咬着唇瓣,片刻后,轻声开口:“快至午膳了,殿下若无旁的事……” “与食录那些无关,是因我近日难眠的缘故。”李湛打断了她要离开的话,语气似比方才温了一些。 李见素“嗯”了一声,想要开口询问原因,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今日过来,除了帮我看诊,便没有旁的想与我说了?”李湛知道方才不该那样对她,可他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情绪,他以为是因为她跑到他面前,是害怕他受寒,又或是她要给他诊脉,却想用那丝帕将二人肌肤隔开,又或是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因为他的病…… 可直到现在,他问出口这句话时,才不得不承认,是寿宴那日,李深与她的恩爱落入眼中,让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后悔的一刻起,李湛便发现,他似乎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李见素不知李湛为何忽然这样问,有些不知改说什么。 李湛合上了眼,长出一口气,很快便缓了情绪,待再次睁眼看向李见素时,似又是那个只对她温润柔和的太子了,“抱歉,这几日我日日难眠,便容易动肝火,方才不该那般待你。” 李见素知他不是故意,也能理解久病之人心中的烦躁与苦闷,难得他身为兄长,又是太子,能大方去承认,还与她道歉,李见素也跟着长呼了一口气,朝他笑了。 见她此刻笑容不似作假,李湛松了口气,便也弯唇道:“但有一点,你日后需注意,你如今是公主,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见素了,我病症的事宜,交给太医署便是。” 李见素乖巧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小药瓶上,“那这药,我收……” “这瓶药自然是要收下的。”李湛说着,拿起药瓶,直接打开盖子,倒出一颗在掌中,用水服下,抬手交于赵内侍。 随后,他看向她,如兄长关心妹妹般询问道:“他近些日子,待你可好?” 李见素一如既往地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笑着点头,“阿兄放心,世子待我很好。” 李湛猜出她会这样说,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到底还是期盼着能听到别的答案。 他眸光飞速地暗了一瞬,随后便笑着道:“那便好。” “素素。”他替她将茶盏蓄满,又将一盘香榧推到她面前,温笑着问道,“这香榧可喜欢吃?” 李见素眉宇微蹙了一下,垂眸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一叠坚果。 “上月我给你的那盒,可吃完了?”李湛见她不动,便拿起一颗递到她面前,“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一盒,今日你便拿去。” 李见素不记得太子给过她这样的坚果,就连这香榧二字,也是她今日头次听闻,但根据李湛所说,她大概也能猜出来了。 李深上月入宫面圣之后,来了东宫,应是那时候太子给了他一盒香榧,许是李深那日又跑去别庄接她,一来二去将这香榧的事忘了,又或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总之,那盒香榧她没有见到。 “怎么了,是不喜欢么?”见李见素迟迟不接,李湛问道。 李见素回过神来,笑着道:“没有,我很喜欢。” 李见素不知这香榧的来历,也不知它有何珍贵,只以为是个没听过名的坚果罢了,便笑接过李湛手中的香榧,随后便放进口中。 “素素!”李湛着急将她喊住,“这香榧……是要脱壳的。” 他眉心蹙起,声音也似又沉了下去。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李见素愣了一下,尴尬地将香榧取出,脸颊也跟着红了,她拿出帕子,包住湿哒哒的那颗香榧,不等李湛问,她便寻到一个借口,“不、不瞒阿兄说,那香榧我到时觉得稀奇,便一直没吃,想等到除夕再拿出来吃的,所以这才闹了笑话。” “是吗?”李湛看着她神色道。 李见素讪笑着点了点头,故作无事般问李湛,“阿兄教教我,如何去壳?” 李湛捏起一颗香榧,拇指用力一压,香榧的壳便露出一条缝隙,他用指甲轻轻一掰,里面的果实便露了出来。 “香榧若放得太久,容易受潮,趁着新鲜时吃,口感才会好。”他一面说着,一面教李见素,最后很快便剥开了一小把,放在李见素面前,“若舍不得,我这里还有一盒,你今日拿回去吃。” 李湛朝赵内侍递了个眼色,赵内侍点头去取那香榧。 李见素连忙拒绝。 有了方才取食录的事,赵内侍这次长了记性,没有因为李见素的拒绝而停下脚步,他是李湛的人,自然要听李湛的吩咐,很快就退了下去。 “阿兄,真的不用了。”李见素手上力气不大,剥壳时需要非常用力,才能将那硬壳挤开,她费力地剥了两个,就不再碰那香榧了,“我吃不习惯这个……” 李湛没有接话,只轻轻笑了笑,继续剥那香榧的壳,却一个都没有放入自己的口中,“我听闻你入冬前去了城外的庄子,可是为何?” 李见素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阿兄如何知道的?” 李湛剥壳的动作微顿,抬眼看她,很自然道:“快入冬那几日,我得了几条狐毯,当中有条雪狐的毯子,想着与你极为适合,便差人送去了茂王府,那侍者回来说,你不在府中,去了别庄。” 此事为真,李见素回来后,的确房中多了条雪狐的毯子,白芨只说是宫中送来的,李见素当时还以为是张贵妃所赠,没想到原来是李湛。 “谢谢阿兄。”李见素道。 “你我之间,无需道谢。”李湛说着,垂眸继续剥那香榧,又问一遍,“好端端,为何去庄子?” 李见素知道瞒不了他,便还是用要调养身子的借口,解释了她为何天寒地冻要往庄子跑。 两人说话时,赵内侍已经取了香榧回来,搁在了李湛手边。 李湛一面同李见素闲聊,一面打开盒子,又开始剥那盒香榧,又问:“庄子在山上,孤冷又寒凉,一住便是两月,这当真对身子好吗?” 李湛虽不是医者,却也算是久病成医,李见素那番话,已经没法轻易将他糊弄。 李见素知会如此,便又笑道:“阿兄不知,其实山上虽然清冷,但自在肆意,我有时候穿着寻常,便会带着采苓去山下赶集,热热闹闹的集市,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孤冷,倒是在府中,反而拘束。” 这番话,倒是让李湛信了,他一直都知道,李见素不喜欢待在皇宫里,从前两人看书时,他便发现了,她除了会看医书,还总是看各处游记,她曾目露向往地与他感叹,若是有朝一日,她能亲自去看看书中所记的地方,那该多好。 在她年少时尚未入宫之前,便跟在阿翁身侧,过着四处游乐的日子,是这座皇城困住了她,一困便是六年。 李湛生出过私心,想到若能让她一直在身边,该有多好,可他终究不忍,还是将她放出了宫,但他到底是人,是人便还是有私心的,放出宫,却不肯真的让她天涯海角,离他远去。 如今,这私心愈发加重,比任何时候都要难以自控。 “阿兄?”李见素唤了好几声,李湛才骤然回神,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拇指一直按压着香榧的那个地方,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赵内侍赶忙命人去备水,又唤人拿药。 李湛神色淡淡,似是不觉得疼痛一样,将桌上那些全部剥开的香榧,重新放回盒中,推到李见素面前,让她带回去吃。 李见素这才反应过来,原李湛剥了这么多,竟然全部是要给她的,这她自然不能要,又是一阵推拒。 “真的不喜欢吗?”李湛神色有些漠然,“那便扔了。” 说着,他抬手要将那盒香榧扔到案几下的竹篓中,李见素见状,立刻喊道:“别扔!” 李湛动作顿住,回头看她,“不喜欢便不要勉强。” “喜欢,我怎能不喜欢呢,只是觉得受之有愧……”李见素终是说了实话。 李湛却是弯了唇角,眸中漠然也渐渐散去,整个人似又柔和起来,“素素,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的。” 从来都是他亏欠她,她在他面前,永远也不必觉得愧疚。 赵内侍端来铜盆,李湛净手抹药时,李见素带着采苓退了下去。 李湛说闷,没有让人关殿门,目光便一直落在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唤人将门合上。 合门的瞬间,李湛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我喜欢她。” 这是李湛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正在给李湛抹药的赵内侍,顿时愣住,但很快便恢复如初,继续认真抹药。 “所以我不舍得她独自住在那庄子里。”李湛说着,垂眸看向额上渗出汗珠的赵内侍,“那李湛呢,他为何舍得?” 赵内侍屏住气道:“奴婢……也不清楚。” 殿内半晌无声,在赵内侍抹完药,起身之时,面前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他待她不好,既是如此,便该重新帮她择婿。” 出了宫门,茂王府的马车朝着永昌坊的方向驶去。 采苓站了一上午,腰酸背痛,靠在马车里,用拳头轻轻敲着肩头,“我怎么觉得,太子今日怪怪的。” 李见素望着手中那盒香榧,长出了一口气,“阿兄身子不适,脸色也不如之前,可他为何……” 为何一反常态,这般抗拒让她诊脉? 还有这手中的香榧,为何非要给她不可,若是从前,她拒了他也不会勉强,今日作势要扔,便是带了情绪的。 李见素正暗忖着,马车倏然停下,采苓啧了一声,掀开帘子探头出去问马车夫,“怎地停下来了?” 马车夫道:“前面那马车好像出了问题,我看有人在车下正修呢!” 采苓眯眼瞧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对李见素抱怨道:“真是麻烦,这道路这样宽,那马车好巧不巧就堵在正中!” 李见素还在想着今日在东宫之事,淡道:“罢了,等等便是。” 李见素话音刚落,便听马车外传来人声,“敢问这车中可是和着茂王世子?” 李见素抬起眼,采苓又一次掀开车帘朝外看。 马车外站着一位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看岁数已经过了四旬,见到采苓,他笑眯眯凑过来自报家门。 他是棣王府的管家,前面那马车正是棣王府的,今晨李湛入宫陪郑太后,也是这会儿刚出宫,没想到前几日夜里,一场冰雹湿了路面,到今日都还未彻底干透,棣王府的马车车轮不知何故,断了车轴,又恰好卡进一个泥坑中。 这关键看到他们马车上挂着茂王府的牌子,这才过来询问,可否让茂王世子送他家世子一趟。 李见素在马车中,听到这管家所说,便朝采苓摇了摇头。 采苓如实告知,“我家世子今日没在,车里是唐阳公主。” 管家一听,赶忙道歉,“老奴以为是茂王世子在车中,这才斗胆过来询问,既是唐阳公主,那便多有打扰,还望公主见谅。” 李见素在里面道了一声无妨。 管家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便听见李湛朝他斥道:“谁让你擅作主张,跑过来作甚!” 李湛说完,又来到帘子旁,又对里面道歉,说那管家不懂事,冒冒失失扰了唐阳公主。 这次是李湛,棣王世子,李见素不能不露面了,她掀开车帘,看向车外。 这是李见素第二次见到李湛,上一次还是几日前在郑太后的寿宴上,虽只有两面,可李见素对他的印象还是比较深的。 今日他一身墨色长衣,不知为何,沾了一身泥土,连鼻梁上似都有灰尘。 “你……没事吧?”李见素关心问道。 李湛愣了一下,抬袖在鼻头上蹭了蹭,笑着道:“没事,方才下来推车的时候,摔了一跤罢了。” 堂堂世子,竟然也会亲自推车,李见素颇为震惊。 李湛却是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他抬手指着另一边路,带着歉意道:“今日挡了公主的路,改日我定要登门致歉,给兄嫂赔个不是,那马车一时半会儿恐怕修不好,公主若是着急,可绕至那边的路。” “那你呢?”李见素象征性地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李湛爽朗一笑,摊掌道:“我了回去便是,顶多就是耽误了德王世子的宴会,都是堂兄弟们,迟了应也不会怨我。” 的确,此处就在皇城外,没有雇车的铺子,若是想要雇辆最近的马车,怎么也要去最近的永昌坊。 而茂王府就在永昌坊中,若是李见素能载他到坊中,重新雇辆马车,确实是最方便快捷的办法,也难怪方才管家会过来询问。 可若是李见素不应允,李湛便要了路去永昌坊,踩着一地泥泞不说,还要耽搁时间。 看着一身狼狈的李湛,李见素有些不忍,但想到男女有别,两人也并不相熟,还是咬了咬牙,与李湛道别,吩咐车夫调转方向,择另一条路回去。 当真还是心狠呐。 李湛退到一旁,望着即将离去的马车,他用力捏了捏拇指上的玉扳指,最后扬声喊道:“等一下!” 马车停下,李见素掀开车帘回头看他。 李湛小跑着上前,望她道:“公主容我厚脸皮一次,能否载我一程,我知你有所顾忌,便让我和在车外,同车夫一起,可好?” 李见素默了片刻,最后朝他点头,“好,那便委屈世子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得了李见素的应允,李深当即道谢,三两步便李濬到车头,他身高腿长,脚下一蹬,就坐在了马车外。 马车夫稍微有些不自在,毕竟身侧之人是棣王世子,身份这般尊贵,竟同他并肩而坐。 李深倒是一脸无所谓,还冲这车夫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了马车夫的手上,他望了片刻,便从身上摸出一瓶药膏,递到马车夫面前,“我看你手上红肿,可是出了冻疮?” “对,都是老毛病了,一入冬就自己生出来。”马车夫起初还没有在意,余光扫到面前那价值不菲的药瓶时,顿时震惊到舌头都在打结,“世子……这、这是何物?” 李深关切道:“这是我自己制的羊脂膏,对各类创伤都有效果,你涂完这一瓶,想必冻疮便能恢复。” 马车夫简直不敢相信,他迟迟没有去接药瓶,也不知可是寒风的缘故,吹得他眼睛有些泛酸,结结巴巴道:“老奴……老奴是粗人,用这东西如此好,给老奴用实在浪费……” 李深叹了口气,也没再硬塞给他,而是话锋一转,忽然又问:“你可娶妻了?” 提到自己的妻子,马车夫笑了,“回世子,老奴已娶妻生子,家中一儿一女。” 李深点了点头,再次将那药瓶拿到他面前,语气中皆是关怀,“既是已经娶妻生子,便一定要将自己照顾好了,要不然回到家中,妻儿看到你这一手冻疮,该多心疼?” 冬日的风吹得人浑身发冷,然这一刻,马车夫却觉得他从身子到心里都是暖的。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一手握住缰绳,一只手将药瓶收进袖中,由衷的对李深道:“谢世子赏赐。” 李深“啧”了一声,似是对他说出的这“赏赐”二字有些不瞒,但终究也是没说什么,抬手在他肩头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两下,仿若两人之间没有身份差异带来的尊卑,而是多年的老友。 马车夫不善言辞,他想继续说点什么感激的话,可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深叹了口气,到底不是自己的人,配合起来毫无默契。 他索性开始引导话题,从马车夫身体情况,聊到家里的情况,最后便和他说,不论干活再辛苦,回到家中,可不能拿妻儿撒气。 “老奴从不对妻子动手的。”那车夫赶忙解释道,“倒是那混小子,有时候太过顽皮,才会拍他两下!” 李深笑了笑,“管教儿子,也要手上有轻重,若打得多了,日后兴许更加不听你的话了,到时候岂不是更难管教。” 马车夫听得认真,点头道:“世子说得在理。” 李深又引到他妻子身上,“不动手是最基本的原则,但不代表不动手,就是疼妻子,有的人脾气上来,便时不时冷言冷语,或是又吼又叫,这与那动手打人,皆会令人恐惧和伤心。” 李深说着,回头朝马车里看了一眼,见马车夫还在认真听,便继续道:“你想想,女子本就不如咱们力气大,纵然知道你不会打她,可你一发脾气,她们还是会害怕,对不对?” “对!”马车夫面露惭愧,点头道,“世子说得在理,我日后一定会多注意的。” 说罢,他终于说出了李深期待已久的那番话,“世子日后娶妻,一定会同世子妃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令人羡慕!” 李深朗笑两声,挺着胸脯道:“那必定如此,做我李深的妻子,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若有人敢欺她,我自会头一个站出来护她周全。”且还会让那些人,一辈子都会为此而感到后悔。 后面这句,李深是在心里说的。 马车夫再看身侧的男人时,眸中露出了欣赏与赞叹,应和道:“世子说得对!” 李深笑着又道:“男人娶妻,便要与妻子一生相伴,互相照顾,若连这些都做不到,那还算男人吗?” 一道马车门,前后两人都在点头。 口中也不约而同说了一样的话,“肯定不算!” 采苓从一开始就被两人谈话所吸引,她早早就挪到门后,去听两人说了什么,从给羊脂膏,一直听到现在。 采苓频频点头,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皇权贵胄之中,也不都是纨绔子,还是有如李深这样,品行极为端正之人。 能亲自下马车推车,能主动避嫌,与马车夫同坐车外,能心疼一个奴仆,将名贵的羊脂膏赠予他,还能毫不计较身份的与他攀谈。 采苓一时间也被这样的男子所折服。 她挪回李见素身旁,压声同她道:“见素,都这个时辰了,若是咱们将深世子在坊内下车,重新去雇马车,不知还要耗多久,他肯定会来不及赴宴,不如,咱们先回府,再让车夫直接送他去赴宴,如何?” 采苓的提议,对李深而言,的确会节省很多时间,对李见素而言,似也没什么损失,再说这马车夫,应当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李见素点了点头,“便如此吧。” 采苓高兴地跑到车门后,拉开一条缝隙,将此提议说给车外的二人听。 李深听后,没有客套的推拒,直接就笑着应好,谢了李见素,也同样谢了采苓和这马车夫。 几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这样的一个贵公子,怎能不让人喜欢? 尤其是在马车夫问李深,一会儿可要先去成衣铺买身衣裳换了的时候,李深竟然摆了摆手,无奈道:“不必,我穿着这身泥,他们看到了便不会让我久留,我正好个过场就能回府。” 说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所谓宴请,无非就是抱着胡姬,互相吹捧,我不喜这等花天酒地之事,闻到那些浓浓的脂粉味就浑身难受。” 采苓频频点头,一直默不作声的李见素,在听到这番话后,也终是抬起眼,朝那车门的方向看去。 马车到茂王府外了,李深是第一个跳下车,车门推开,采苓了出,正要跨下车,便看见面前横出一只手臂。 堂堂的一个棣王世子,竟然要扶一个婢女? 采苓整个神情里都写满了震惊,没敢去碰那一看便知是用何等名贵锦缎做出的这衣袖。 李深却极其坦然,朝她又抬了抬手臂,示意她快一些。 采苓终究还是没能抵过李深的热情,虚扶着他的手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整个人都在怔懵,回身要扶李见素时,才发现李深没有让开,站在那里又冲准备下车的李见素抬了手臂。 李深的神情实在太过自然,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旁的心思,“今日有劳阿嫂了,改日我定会登门道谢。” 李见素看着面前手臂,没有去扶,而是朝还在怔懵的采苓递了个眼神。 采苓心领神会,到另一边,朝李深笑着福了福身,“还是奴婢来吧。” 李深顿了一下,似是才忽然反应过来,赶忙朝后退开。 两人就此道别,李深的目送李见素进王府,那王府大门彻底合上,他脸上笑意更深,转身跨上马车。 回清和院的路上,采苓便忍不住开始夸赞起李深,李见素从未听到过她这般夸奖谁,几乎要将他视为男子中的标杆。 见李见素一直不说话,她还问道:“见素,你不觉得吗?” 李见素淡道:“可可有些人,会说一套,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比如曾经的那个少年,与她许诺过无数的话,让她对他们的重逢有着无限的期待,可最终,他做到了吗? 到底是已经成婚过的人,李见素发觉现在的她很难再被谁的三言两语打动。 采苓扁了扁嘴,感觉出李见素情绪有些不对,便没再说话,可心中却是觉得,那深世子明明不是嘴上说说,他的确给了车夫药膏,也的确愿意扶她下马车,连郑太后那日寿宴,他也是唯一一个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给太后的,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是那坏人。 这半月中,几乎日日都与李见素在一起,今日是他头一次出府这般久,两人早膳之后,便一直没有碰面,午膳与晚膳,也没有在一起。 李见素本不想去想他,可眼看天色渐深,耳旁不由自主就出现了李深在马车外的那番话。 “抱着胡姬……互相吹捧……花天酒地……” 李见素将头沉入温水中,逼自己不要再想,待最后实在憋不住气,从水中忽然而出时,脸上不住下落的水痕里,终还是掺了几行泪…… 夜晚,她躺在贵妃榻上,望着门的方向,还是睡不踏实。 也不知过去多久,院里传来响动,很快,门被推开,屋中没有点灯,只看那黑漆漆的高大身影,李见素便知是回来了。 李见素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合上双眼。 进屋后,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原地站了半晌,才提着大步朝李见素,他在她身侧停下,垂眼望着面前的人,用那轻缓的声音问道:“阿素,睡了吗?” 李见素睫羽微动,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 李濬却是直接顺势坐在了她的身侧,“我知你没睡。” 其实从她呼吸就能看出来,他方才开口问,只是想知道,她愿不愿意理他,看来是不愿意。 如果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与酒气,也许李见素会起身问他有何事,可她闻到了,果然如李深说得那样,那浓浓得脂粉味让人闻着头痛,浑身都会不舒服。 “你今日在东宫,怎地待了那般久,不是说给了药丸就回来吗?”李濬也不等她回应,直接问出声。 明明早膳时她说了很快就会回来,可回来时都差点过了午膳的点,李濬一想到他今日没有陪在李见素身侧,李见素同那李濬在一起不知做了什么,他便觉得自己心里堵得快要炸了一般。 李见素终也是忍不下去了,她睁开眼,坐起身望着黑暗中的男人道:“上月我从庄子回来那日,太子是不是给了你一盒香榧?” “对,他说是给咱们两人尝尝的,我忘了给你,怎么了?” 李见素看不清李濬神色,却从他语气里能感觉出,他没有一丝歉意。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那脂粉香后,又立即蹙眉,将头别去一旁,“以后这样的事,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今日险些就在阿兄面前露馅了。” 李濬似是饮了不少酒,说起话来比平日多了些蛮劲,“露馅……我不怕露馅。” 李见素无奈道:“若让阿兄知道咱们夫妻不和,你可知会多麻烦?” “能有多麻烦?”李濬冷嗤一声,“你当真以为他有多在意你,有多为你好吗?” 李见素已经觉出他今晚不对劲,许是醉了的缘故,便不想再同他继续说了,准备躺下睡觉。 李濬却是一把将她拉住,“他要当真对你好,寿宴那日,大殿之上,他会允许永福公主对你百般羞辱吗?” 没有得到回应,李濬又道:“他是太子,他只要开口,永福必定不敢多言,可他开口了吗?” 黑暗中,李见素还是没有说话,李濬瞧不清她神色,便着急地又将她朝身前拉。 李见素连忙抬手抵在李濬身前,没让二人距离再靠近,忍不住出声辩驳,“他是太子,他的一言一行皆需谨慎,他不是不护我,而是因为有苦衷!”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两人的呼吸声,传入彼此耳中。 许久后,李濬深吸了一口气,朝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有苦衷,所以你能理解他……阿素,那我呢?如果我也有苦衷,你可愿意原谅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苦衷。 李见素当真想了一下,却想不出有什么样的苦衷,可以让一个男子对自己的妻子冷嘲热讽,甚至掐着脖颈,将她置于死地了。 她倒是真的想知道,李深能说出一个什么样的缘由。 “那你先了说吧,是什么苦衷?”她语气淡淡,听不出想探究,或是感到好奇的情绪,更像是为了配合此刻的李深,而不得不敷衍地回了一句。 李深握着她的手臂,却在隐隐发颤,这是李见素没有想到的,她不由抬眼朝他看去。 黑暗中,他眼眸极亮,亮到李见素还以为他湿了眸光。 半晌得不到回应,李见素朝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乏了,世子今日外出了一整日,想必极累,快些休息吧。” “阿素……”李深没有将她放开,明明那些话就在喉中,可他顾忌太多,还是无法道出,最终,他只是带着丝乞求的语气,对她道,“再给我一时间,好不好?” 李见素似是猜出了会是这样的结果,继续用那淡漠的语气,弯着唇“嗯”了一声。 她越是如此态度,李深手便握得更紧,却迟迟不再开口。 李见素终是忍不住,蹙了眉头,“世子,我可以睡了吗?” “阿素。”他有一次念出声,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我若与你说出缘由,你可会告诉旁人?比如……” 他顿了一下,手上力道下意识又在加重,“比如李湛。” 铜盆中炭火被烧得噼啪作响,可李见素却感觉到周身漫出了一股寒意。 “回答我,不管我说出什么缘由,你都不会告诉旁人,尤其是李湛。”李深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极为明显的压迫。 李见素在东宫这六年,从不主动与太子提及政事,但毕竟她就跟在太子身侧,尤其阿翁过世以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她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是懂得了一些。 李深此刻的语气,还有刻意规避李湛的这番说辞的,让李见素心中陡然一惊,手心也倏地冒出一层细汗,她隐约生出了一个猜想,可这猜想甚为模糊。 “是关于……”李见素咽了口唾沫,“朝堂之事?” “阿素,你还未向我保证,不会与任何人说。”李深再次提醒道。 他虽然没有肯定李见素的猜想,可这样的回答,几乎已经告诉了李见素方向。 她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似是更加具体,李见素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平缓呼吸,慢慢出声,“不论何事,与我而言已经不重了,世子应莫不是忘了,你我的三年之约?” 李深松开了她的手臂,直接去拉她的手,摸到她掌心中那片汗渍时,心中便清楚了,“你在逃避是么,你怕我说出真相后,你忍不住会告诉他,对么?” “不说了,世子你喝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李见素想将手挣脱,他却拉得更紧。 “我的确饮了不少酒,但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李深沉声道,“你我少时情谊,当真抵不过你在宫中与他相伴的六年吗?” “不说了……”李见素合上了双眼,语气也带了请求。 李深却还是不说,他俯身过来,唇瓣几乎碰到她的耳道,用那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道:“烟罗的婢女去敲登闻鼓一事,是我出手做的局。” 李见素猛地一怔了,耳旁的声音还在继续。 “郑盘……也是我亲自动的手。” 李深说完,将她缓缓拉开,望着她那张逐渐苍白的脸,轻道,“对不起阿素,那晚雷雨,我未能赶回来陪你。” 李见素唇瓣微颤,怔愣了许久,才讶然开口:“不……我记得,你那晚不是……不是应该与……” 李见素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李深却是帮她道出,“如意吗?” “阿素,你可知自我回京以来,身后便有许多双眼睛盯着,那晚我知道有人在盯,却不知那人正是你。”说着,他再度俯身凑近她耳畔,“我与如意清清白白,她是我的暗卫之一,我未来长安之前,就将她安插在了崔姨母身侧……” 李见素听到此处,并未因为李深与如意没有肌肤之亲而感到庆幸,反而不寒而栗,手指更加颤抖。 她从未想到过,李深竟然早在到长安前,就设了这样的局,李见素暂时还不知李深到底为何如此,可光是这一点,便让她不敢再往下听。 许是感觉到了李见素生出了恐惧,李深索性将她整个拳头都包在掌中,“男女之事上,我从未对不住你,今日胡姬酒楼的宴请,我未曾让一人近身,只是她们人多,难免染了脂粉味……” 李深说着,再次垂眸看向李见素,“阿素,我今日与你说得这些,你可会与旁人道?” “我不会。”沉默许久的李见素,终是有了回应,她心口起伏明显,整个人似还未彻底从李深的话中脱离,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压住了不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你方才所言,我一字都不会同旁人讲,包括太子……” 说着,她目光落在了李深的手背上,“所以,你的手……” “右手虽伤,可我不是还有左手么?”李深说着,左手微抬,袖中迅速落出一柄短剑,一道锐利的银光从黑暗中一闪而过。 李见素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朝后躲,李深又是翻过手臂,眨眼间那短剑便没了影踪。 李见素怔愣地看着他空空的掌心,终是信了是他杀了郑盘,她觉得应当该感谢他,至少也为烟罗来这样的感谢,是李深让郑盘付出了真正该付出的代价,可李见素却说不出口。 她此刻能感觉到的,只有后背生出的寒意。 与宫中生活这六年一样,有些话不该听,也不该问,更不该知道,这便是李见素的生存之道,既然李深背后的秘密重到如此地步,那她便更该再听了。 “我乏了,不想听了。”李见素不敢再挣脱,只想慢慢从他掌中将手轻轻抽回。 感觉到了李见素害怕的情绪,李深并未将她松开,反而握得更牢,“你在怕我?” 李见素不知该怎样回答了,她索性垂眸咬着唇瓣了,可那还在隐隐发颤的手指,给了李深答案。 “阿素,你不必怕我,之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不会再伤你分毫……”李深说着,将她揽入怀中。 李见素不知信了与否,在她怀中并未挣扎,整个人如同僵住,许久后,她才闷声问道:“长安日后……会乱吗?” 她不该问,却还是控制不住。 李深顿了片刻,抵在她额上,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低道:“会。” 至于为何乱,怎么乱,是谁让它乱的,李深没有说,他将李见素松开,看着她重新躺在榻上,原地又站了片刻,临走前他抬手又帮她掖了掖被角,最后提步走进里间。 这一夜注定难眠。 李见素已经无法合眼,她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听着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脑中反复回放着李深的每一句话,也将他与她在一起的每个时刻,都一一闪过。 从年少,到如今。 他似乎早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变得让她找不到一丝当年的影子,可今日,她才陡然发现,她所有的以为,可能都是错的,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她根本不清楚…… 三更已过,午夜的寒气似吞噬了身旁的炭盆,李见素紧了紧被子,将身体用力蜷缩成了一团。 里间早已无声,想来李深已经睡熟。 可就在这时,李见素忽地听见一个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就好似门窗被悄悄推开的声音。 她倏然睁眼,望着里间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只是那一声,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午夜该有的死寂。 李见素慢慢撑坐起身,没有去穿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一步一步朝里间走去。 李深避开坊卫,身姿轻盈又迅速地从一处坊墙翻过。 暗处的王佑早已等候多时。 两人接头后,王佑将他带到城南某处老宅的一座小院中。 王佑上前有节奏的轻叩房门,很快里面便有人应声,开门者为一位银发老者,他将二人请进屋后,四处张望一番,重新挂上门栓。 李深与老者拱手见礼,态度很是尊重,老者待他也极为恭敬。 此人为前太医署博士,如今年事已高,早就退了下来,年轻时茂王还未离京前,曾有恩于他。 两人话不多说,很快便在桌旁落座,李深撩开手臂,上面那道疤痕,已经更加浅淡,若再晚来两天,几乎就完全愈合。 老者眉心紧蹙,本就布满褶皱的面容,更加沟壑,他拿出银针,又拿出一些叫不上名的药草,碾出汁液,涂抹与银针上。 他实在年纪大,手捏着银针时,还在不停发抖,看得一旁王佑,心跳也跟着他发颤。 老者匀了好几个呼吸,仿佛凑近手臂去看,终于,他趁自己不太抖的那个时候,猛地将针刺进手臂。 李深顿时握拳,手臂上青筋跳起,似有某样东西在皮下涌动。 王佑顿时瞪大眼道:“可是我方才瞧错了?” 老者摇头,“你没看错,那便是蛊虫。” 李深强忍着手臂疼痛,咬牙问道:“博士可能将此虫驱出?” 老者又是摇了摇头,轻轻转了一下那银针,手臂又是一阵剧痛,李深当即脸色惨白,整个人都似坐不稳了,好在王佑一手将他扶住,与此同时,皮下那处藏有蛊虫的地方,似是又动了两下。 老者叹了口气,将银针拔出,手臂上的疼痛,竟也跟着慢慢消失。 “老身年轻时便不擅此事,甚至从未见过,只是从那书本中看到过有关此事的记载。”老者轻咳两声,喝了口水,他端起水杯时,手还在颤,“这蛊虫可不容小觑,除那下蛊之人能解以外,旁人若想解开蛊,必得万般小心啊。” 李深拿出手帕,擦拭着额上汗珠,问道:“若是直接切开皮肤,将虫挑出呢?” 老者赶忙摆手,“不可不可,那书中记过,蛊虫极其狡诈,一旦入体,便会缠于动脉之上,若强行挑出,会血流不止而亡。” “若直接将整个手臂砍断呢?”李深又问。 老者还是摇头,“你能看到的只是方才那一片,却不知此虫寄养在体中,生长极快,短短数月,便能从此处延至心脉,若是刚中蛊那两日,此法倒是可行,如今……” 老者又是一声长叹。 “那除了找下蛊之人解除以外,可还有旁的法子?”李深问。 老者沉吟片刻,回道:“的确是有一个法子,可此法风险极大,稍有不慎……” 王佑忍不住道:“博士直说便是,到底是什么法子?” 老者叹道:“听闻那只有极擅针理之人,能用银针一点一点驱出蛊虫,但我说了,蛊虫极其狡诈,知道自己一旦出体,便会死亡,所以很难从体中引出,除非……” 老者顿了顿,抬眼看向李深,“除非施针之人,愿意将蛊虫引至自己体中,也就是说,蛊虫移主,中蛊之人得救,而解蛊之人……便会替你承受蛊虫的侵蚀。” 正常医者,有这般精尽的医术,怎会心甘情愿将蛊虫引至自己体中。 屋内瞬间安静。 许久后,李深问道:“若我不解此蛊,会如何?” 老者捋了捋胡子,蹙眉道:“老身当真是对蛊虫一事不算了解,只知不同蛊虫,对人的侵害也不同,此蛊到底会如何,很难说清……” 李深思忖着道:“我发觉只雷雨天,我便会痛得厉害,博士可知,这是何故?” 老者道:“蛊虫虽毒,但本身娇弱,所以一出体外必死无疑,且一到雷雨日,或是中蛊之人情绪波动太大时,它亦会躁动不安,便会引得世子身上剧痛。” “那我若坚持忍下,不管它,会如何?”李深问道。 老者摆手,“不可啊,若时日久了,多则两年,少则数月,那蛊虫不断生长,便会伤及脏器,到时脏器破损,人便会吐血而亡啊!” 李深起身朝老者拱手,老者也不再多言,只觉可惜,又无能为力,抹了把眼泪,起身送二人离开。 王佑去拉门栓,眼看便开门,老者一把拉住了李深,忍不住再次叮嘱,“世子可万万记住老身说得这些,不可冒进啊……” 李深颔首道:“博士放心,我不会的。” “还有一点。”老者紧了紧手上力道,开口道,“春日雷雨颇多,世子尽可能早些想办法解开此蛊。” 中蛊者,多是雷雨之夜而亡。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回到茂王府的路上,李濬与王保按照早就熟悉的路线,避开了那些个坊卫,很快便回到了茂王府。 两人寻了处僻静之地,谈起这段时日的事。 至于白渠那边,王保按照李濬交待的那样,时时将那二百多乡兵带去山间,三五日便换个地方,那些人大多都是混食俸的,只要发放及时,便会顺从配合,只以为是李濬在过将军瘾,正经练兵,整日让他们东跑西窜。 王保说完,由看向李濬手臂,“世子当时说过,刺伤你之人应当没有生还的可能,若他已经离世,也知这蛊虫可否解除……” 李濬用手指搓着自己手上的那个碧绿色清透的玉扳指,望着黑沉沉的夜。 刺他之人,绝非寻常死侍,正常情况下,死侍会身戴任何饰品,可那人的拇指一看便知,平时常这个戴玉扳指,身份应当非富即贵。 再根据他身手的矫健程度来看,年纪也会太大,且有意避开他要害,以试探为主,并非为了当即夺他性命,至于这蛊虫,应是提前就备好的,想必便是要以此来做要挟。 “他若没死,定会来寻我,然这蛊虫是白下了,他若死了,能耗费此周章的人,背后应还有其他势力,总之,等着便是。”李濬说完,忽又想起一事,“待我去查一查李湛,这个此人颇为怪异。” 王保道:“是因为今日在宫外遇到公主的原因吗?” “我向来只信巧合。”李濬默了片刻,又道,“随我去马厩。” 这几日的路上极为泥泞,只要有人但凡外出,鞋底都会沾上泥土,李湛今日搭了茂王府的马车,他鞋靴下的脚印,自然会落在车板上。 所幸今日马车夫尚未擦洗,王保打开火折子,仔细寻了一番,当真是让他找到了李湛的那个脚印,他的脚印与其他三人有着明显的区别。 采苓与李见素为女子,平时的绣花鞋这个脚印又小又浅。 马车夫脚印大且重,但上面的泥土较少,想来往返多是坐在车上,并未长时间下地步行,至于另外那个脚印,泥土厚重,且在四人当中,最宽最长。 王保当即开始丈量,很快便露出惊讶之色,“世子,那李湛的脚印与那日林中的一般无异!” 脚的宽窄大小,相似之人在少数,也许只是凑巧而已,但李湛腰间若是连伤痕都有,那才是真的寻到了人。 “世子,我们如何试探他?”王保紧张询问。 “他是今日敬酒时说了,改日要登门与我和阿素致谢么?”李濬眉宇微沉,“倒时试试便知。” 李濬回到清和院,翻窗而入后,来到床榻旁,抬手撩开明黄色闪着光亮的床帐的时候,由顿住。 他夜里若是外出,向来会将床帐左右的帐幔用他特有的方式搭在一处,旁人知,乍一看只以为是随意拉的床幔,只他自己心里清楚,今日离开的时候,左边帐幔的一角将右边的角折叠在其中,而上面碧色的穗子,也是刻意打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 若没人碰,帐幔的角便会乱,上面的穗子也会散开,然此刻,穗子的结松开了,帐幔的角没有大错,还是折叠着的,但若细看能够发现,右边的角似是没有之前塞进褶皱中的多。 他的房间有人进来过,且此人很聪慧,看出了他离开前在床帐上动了手脚,却没有抬头看那穗子。 李濬眯眼回身,朝帘子那边看去。 他脚步轻慢地来到门槛处,掀开帘子,朝贵妃榻上看去,他屏住呼吸,听着炭盆中噼啪的声音,还有那床榻传来的凌乱的呼吸声。 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提步走到了她的身后,“还未睡?” 贵妃榻上的李见素缓缓睁开了眼,她想装的,但还是让他识破了。 她轻“嗯”了一声,朝他看去。 “阿素,是你掀的床帐吗?”他语气很轻柔,如白日两人在人前时装出的恩爱一样,没有半分责问的意思。 李见素却是心中一紧,顿了片刻,才又低低“嗯”了一声。 李濬继续温声道:“阿素,上面碧色的穗子,我打了一个结,是从左向右打的,下次若是看过之后,你一定要记得帮我恢复一下,否则我会担心,院中可是又来了旁人的眼线。” “我是谁的眼线,我只是……只是听到里面有响动,有点担心……”李见素解释道。 “无妨,我知道的。”他抬起手臂,用自己的手指甲想要去摸她的头发,可手悬在空中,还是停了下来,“阿素,对起。” 面对突然起来的道歉,李见素缓缓撑坐起身,与他在黑暗中相视,一夜未眠,让李见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到李濬眉心紧蹙地望着她,也看到他忽地舒展眉宇,朝她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随后,他转身朝寝屋走去。 这日之后,李濬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日子,有时候一整日,李见素都见到他的人影,只在夜里,他回府时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她躺在贵妃榻上,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 午夜,有时他是会声响的翻窗而出,李见素已经知道了,便没有再进去看过。 快至月底时,李濬终是得了空闲,说想要向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问李见素可要一同前往,李见素自然要去。 第二日,两人便坐着马车来到青山观的山脚下。 剩下的路,只能步行,李濬跳下马车,伸手去扶李见素时,身后传来了男子爽朗的声音。 “这般巧吗?”李湛大步朝两人身前而来,在目光扫到采苓和马车夫时,还笑着同他二人点了点头。 “嗯,又巧了一次。”李濬也朝他弯了唇角。 李湛像是听懂般,先是朝李见素拱手,这才看向李濬,“湛堂兄莫非也是来探望长公主的?” 李濬“嗯”了一声,望了眼他拇指上的玉扳指,果然是次次都戴着。 他拉住李见素的手,转身走上通往山顶的石阶,李湛快步跟上,像是无意般,走到了李见素的右后方。 李濬莫名觉得舒服,佯装要与李湛说话,故意和李见素又换了位置,手倒还是十指相扣。 “我前几日下帖子给你,邀你来茂王府聚一聚,你是说染了风寒,便外出吗?”李濬问他。 “这是刚好么!”李湛笑着,又似是与兄长谈笑时无意一般,在李濬手臂上拍了一下,“堂兄可莫要小气,我本想着等看完了姑母,就去茂王府看望你和阿嫂,没想到今日这般巧,咱们兄弟竟在此处遇见了。” 李濬也朝他笑了,“风寒刚好,这就跑来爬山,身体可还受得了?” “我从小习武,虽说算得一顶一的高手,但身子强壮,这点山路在话下。”李湛说着,朝另一侧的李见素瞥了一眼,遂又问李濬,“倒是堂兄你呢,我听闻你少时受过伤,知腿脚可还行?” 李濬道:“少时只是伤了手,腿脚无碍,爬山自然算得什么。” “是么?”李湛将李濬上下打量,挑眉道,“我发现如今长安这一众兄弟中,你我似是身形最高,若今日咱们二人比试一场,看看是谁最先登顶,知堂兄可否愿意?” 李湛说完,又赶忙道:“若是堂兄方便,那便算了,我这个人啊,就是有时候玩心重。” “必了,我要陪阿素。”李濬说着,又紧了紧李见素的手。 李湛垂眸望见,笑容更深,直接快走两步绕到李见素身前,“阿嫂可愿放人,让我同堂兄玩闹一次?” 李见素看看李湛,又看看李濬,最后垂眸望着面前石阶,“你们随意,必问我的。” “看,阿嫂都这般说了,堂兄可就莫要再寻借口了,兄弟之间切磋一下罢了,输赢无妨的。”李湛说着,扭了扭腰身,似是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 李濬朝他腰侧望了一眼,最后才情愿地“嗯”了一声。 一行人彻底顿住脚步,李濬转过身来,朝身后的王佑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护好李见素,又抬手帮李见素理了理披风,俯身在她耳旁知低语了什么,总之,落在旁人眼中,便显得极为亲昵。 李湛望着这一幕,笑容中多了一丝易觉察的嘲讽。 安顿好后,两人便开始大步朝山上而去,很快,身形就消失在了树丛中,将身后一行人甩去很远。 周围静谧无声,一开始李湛较快,一会儿李濬便赶了上来。 他明明可以更快,却始终与李湛保持一定距离,每次拉开,很快又会追上,总之,他从未超过他,却也曾被他拉远。 “堂兄这就没意思了。”李湛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寻了一块石头,抬腿踩了上去,看着只落后他七八步的李濬。 李濬来到他面前,抬袖在额上擦了一把,叹了一声道:“堂弟果真身姿矫健,我实在难以追……” “得了!”等李濬说完,李湛直接朝他摆手,“若是寻常人,此刻应该还在山腰处喘粗气呢!我看堂兄才是真正的深藏露……” 他意味明地向李濬弯起唇角,见李濬地看着他,并没说话。 等了半晌,李湛忽然垂眸道:“堂兄手上的伤,可彻底恢复了?” 他故意将“彻底”两个字加了重音,虽在问李濬的手,可目光分明落在他手臂上,明显意有所指。 两人此刻距离这样近,根容李濬误会,他几乎可以肯定,李湛与那些黑衣人有关,至于到底是是划伤他手臂,从而下蛊给他的那位,还有待确认。 李濬神色未变,抬起手,将手背上那道陈年的伤疤给李湛看,“当年伤及筋骨,已经无法提刀。” 李湛咋舌,可惜道:“我府中有位郎中,医术颇高,他说过,若伤势过重,日后容易落下后遗症,比如天气骤变之时,伤口会痛痒难忍,知堂兄可会这样?” “你是指月初那场惊雷?”李濬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将问题重新抛了回去。 李湛笑了,却还是肯明说,继续同他打太极,“那日堂兄的伤口疼了吗?” 李濬也笑了:“若当真疼得难忍,你那郎中可有法子医治?” 李湛抻了抻腿,又换了另一只腿蹬在那石头上,继续看着他手臂道:“哎呀,堂兄那可是旧疾,时日这般久了,怕是神仙都无能为力了啊。” 李濬顺着他目光,将手臂直接抬起道:“堂弟到底是在问手臂,还是我这手背呢?” 李湛一面漫经心地抻着腿,一面道:“何处伤重难忍,我便问何处呗。” 见他还是肯明说,既然如此,李濬只能亲自去确认。 李濬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将方才动神色捏起的树叶,夹于指缝中,朝李湛踩在地上的那只腿上飞速而去。 承重的这只腿莫名感受到一阵刺痛,忽然便打了软,李湛身影摇晃,眼看便要倒地,却被上前一步的李濬顺势扶住腰侧,而他的目光却一直在观李湛神色。 李湛腰侧被李濬用力按住,那伤口痛得他脸上笑意瞬间凝固,几乎是在刹那间,额上便渗出一层冷汗。 伤筋动骨且都需要一百日,那次险些夺了他性命的刀伤,深入脏腑,如今才过三月,自然难以承受这样的力度。 李湛一个侧身,推开李濬,他脸色苍白,手掌下意识扶在了伤口处。 “堂弟怎地脸色这般难看?”李濬上前一步,这次换他面露关切,“我听闻青山观有一位擅长用药的道长,如一会儿让道长帮你瞧瞧?” 李湛深吸一口气,很快便调解过来,他望着地上的一片落叶,凤眸微眯,“摘叶飞花?堂兄果然好本事。” 如果说之前的对话只是彼此间的试探,便是落在旁人耳中,也只会以为堂兄弟俩在彼此关心,可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周身的气场便瞬间起了变化。 李湛脸上虽然在笑,但那声音却忽然沉下,他走到他身侧,低低道:“你我兄弟二人,若能合谋,日后岂是强强联手?” 李湛算是将话说开,李濬也终是沉了语气,“合谋?你便是这样寻人合谋的?” 李湛道:“堂兄这样厉害,我怕堂兄看上我,这是想着先在堂兄面前露上一手,若能入了堂兄的眼,今日再邀你合谋,岂更加稳妥?” 李濬从未见过有谁能将话说到这种程度的,李湛先论智谋如何,这张嘴倒是的确能说会道。 “那你想同我谋什么?”李濬低道。 李湛没有回答,而是笑着从袖中丢出一个小瓶给他,“若是下次变天时,堂兄伤口疼痛难忍,服用此药可免去疼痛。” “只一次?”李濬嗤道,“这便是你的诚意?” 李湛坦诚道:“我这人向来多疑,我信过旁人啊,若用此法作为牵制,我怕回头被堂兄摆上一道,毕竟堂兄可是泛泛之辈,普天之下,能让我费此功夫的,也就两人而已。” “两人?”李濬蹙眉,“还有谁?” “堂兄问题可真多,回头空了咱们兄弟再细聊吧。”说着,他似是想要报复李濬方才按他腰伤那掌,故意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转头又要上山,却被李濬一把拦住。 “你到底所谋何事?”李濬一面望着山下那一行快要过来的身影,一面低问出声。 “阿兄性子可真急,一点都似外人面前那般温润。”李湛无奈地叹了口气,凑到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向远处那行人中,正抬眼朝这边张望的李见素。 他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用那只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这个人,最贪心了,我只求两样……” “一样是她,一样是天下。”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冬日冷冽的山间寒风刺骨,一股沉闷又压抑气息,陡然在二人之间开始弥漫。 李俊神色微冷,用那听起来极为淡漠的语气,说出了最严重的罪名,“李俊啊,你所言大逆不道,有违人伦。” 李俊的眼神也明显露出冷意,可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见,回头看他道:“那堂兄呢?可敢让圣上知道你欺辱唐阳公主一事,又或者敢在圣上面前将你这摘叶飞花的功力展露一二?” 李俊也慢慢看向他,“圣上便是知道,我也罪不致死,可你方才所言……” 李俊“啧”了一声,蹙眉道:“我还不知,堂兄竟这般不敞亮,我都已经开诚布公,你还在这里遮遮掩掩作甚?” 说着,他又看向不远处的李见素,“我知你计较她与李濬,一直不待见她,既是如此,将她给我,既能还你清静,又能随我心愿,岂不是对你我皆有益?” “哦?看来你当真是将我摸透了。”李俊语气带着无奈,可那一瞬间,他眼眸中闪过的冷寒更甚。 “嗤……”李俊冷笑,他又不是个傻子,若拿捏不知李俊,他是疯了今日会与他说这些。 再者,就算李湛将此事告到圣上面前,他也有上百句话为自己开脱,光谋逆这一项,李湛就拿不出任何凭据,且圣上要是听到他李湛想要谋反,恐怕当即就会被逗笑。 “可不是么?我爹可与茂王叔不同,茂王叔手握兵权,骁勇善战,我那蠢爹只知吃喝,跑不到十步都要喘大气,你说,你我立于殿前……今上会信谁呢?” 想到那场景,李湛已经被逗笑了,他又撞了一下李湛手臂,朝他挤眼,“再者,堂兄如今怎舍得将我逼至绝路,你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李俊身上蛊虫一日不解,李湛便能拿捏他一日。 李湛紧了紧手中药瓶,又看向逐渐靠近的李见素,“为何要她?” 放眼整座长安城,美女如云,各种神韵气质的女子不计其数,李见素虽美,却与李湛只见过两面,怎么想都不至于让李湛念念不忘,非她不可。 除非,这背后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想到这个可能,李湛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果然,李湛一开口,便让李湛心绪更沉。 “公主曾救过我性命。”李湛慢慢将李湛松开,终是收了那脸上笑意,“你我那次林中切磋,我策马时失了意识,许是上天注定,竟让我遇见了她……” 李湛有着世子的身份,身边自然不缺美艳娇娘,可在他眼中,那些只图他身份便扑来的庸脂俗粉,怎能与他相配,他日后可是要做人中之龙的。 李湛的傲气,让他对很少会正眼瞧谁,直到三月前,他生命垂危之时,看到面前那带着面纱的女子时,他忽然发觉,原来也有女子不会令人讨厌。 她心善仁慈,聪慧果决,平静又沉稳,他李湛头一次有了那种想要得到某位女子的冲动。 “我曾以为是人便会计较得失,可她却没有,反而一再拒了我的回报,你说……待我们相认那时,她会是何神色?”李湛眸中露出光亮,仿佛极其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许是你想得太多了,她本就是个连路边野狗腿瘸了,她都不怕被咬想要搭救的性子,我看那日只是凑巧,拿你的伤势练练医术罢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李湛也终是忍不住微沉了脸色,蹙眉看向李湛,“堂兄怎地将话说得如此难听,莫不是因为那日你我皆受伤,你躺在床上疼得要死要活,却无计可施时,我却能得公主全力救治,便心中生了怨恨?” 李湛没再说话,只轻嗤了一声,大步朝李见素一行人迎了过去,他手中那药瓶,被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 李湛望着他背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说这些话刺激李湛,他知道李湛是个受不得刺激的性子,他越是在外面受气,回去便越要拿李见素撒气,待有朝一日他得了她之后,再替她报仇便是。 李湛问王佑要来水囊,打开递给李见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见素小口抿着水,摆了摆手。 李湛也快走两步跟了上来,笑着问她,“阿嫂猜猜,我与堂兄谁赢了?” 李见素将喝完的水囊还给李湛,抬袖掩唇,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我不知道。” 李湛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阿嫂便猜一猜嘛。” 如今的李见素,已经知晓了李湛武艺极高之事,自然会觉得是他赢,可她也知道,李湛人前还在掩饰,便看向李湛。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李湛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而不语,转身朝着青山观走去。 身后李湛,再一次拉住了李见素的手,有些话就哽在喉中,可一想到李见素并不知当中缘由,最终只是长出了一口气。 长公主得了消息,出院来迎他们,看到李见素时,便亲昵上前拉住了她,眸光扫过这两位侄儿时,隐约透出了几不耐。 观中有片园子种着梅花,长公主叫人在园中煮茶,邀这几人赏花闲谈。 不一会儿,净玄道长闻讯也赶了过来,许久未与李见素见面,两人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所谈皆是有关净玄在山下义诊时,遇到的一些病例。 李湛在一旁听得认真,李湛却是在和长公主聊天,明明长公主一开始不待见他,后面两人说着说着,竟也时不时传来笑声,长公主还让净玄和李见素去一旁亭子里聊,怕扰了他们说病患的事。 李湛也跟着二人来到亭中,全程没有出声,一直静静听着,直到两人分析完几个病例的事情之后,喝茶休息时,李湛才似是无意间想起一事,询问净玄,“阿素时常在我面前提及道长,说道长极擅用药,不知道长听说过,有人因长期生食鱼脍,体内便会生出虫子?” 净玄点头道:“这是自然,我见过不少因为食那鱼脍而染了虫病之人。” 李湛看了眼不远处正和长公主说笑的李湛,神情自然地说道:“我在白渠的有位长史,因居于河边,时常食那生鱼,这几日总说身子骨痛,不知可是染了虫病?” 净玄道:“那极有可能,若是时常腹泻,且会发热寒颤,那便十之八九了。” 李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当真有此症状,那可否用药,让虫子从体内排出?” 净玄也思忖道:“虫与虫不同,有的虫一碰到药,便会被人排出,有的还会适得其反,我曾见过一人,服了那驱虫之药,药物在体内作用,虫便四处逃窜,最终不知怎地躲入脑内,人便当即翻了白眼,不治而亡。” “那该如何辨别呢?”李湛问道。 “这……”净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见她面露难色,李湛便也不再勉强,起身感谢道:“我也是今日忽地想起,便随口替他询问一二,实在感谢道长费心解惑了。” 净玄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跟着起身道:“未能帮上什么忙,不必言谢。”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见素,却忽然开口问道:“道长可否推荐几本关于此症的书籍?” 净玄愣了一下,回道:“我记得《金匮要略》中有所记载,可寻一本回去看看。” 李见素点头应谢,净玄午膳后还要去山下义诊,便与两人道别,走去一旁又与长公主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李湛和李见素坐在亭中,王佑与采苓在外面候着,她吃了一块梅花酥,掩唇细细嚼着,“需要我帮忙吗?” 她声音轻柔,语气淡淡,可那视线,却直直落在李湛的面容上。 李湛呷了口茶,平静道:“不必,只是位长史罢了,倒是你我,日后需警惕,莫要再生食鱼虾了。” 李见素眉心微蹙,继续低问:“寻常体虫不算难治,可用药加施针……” 李湛搁下茶盏,抬眼看她,“阿素,不必麻烦的。” 李见素儿时便问过阿翁,为何有些人明明自己病了,却来问诊时,说是有位友人托他来问。 阿翁那时就与她说过,不用拆穿,能这般开口之人,定是有难言之隐,他们为医者,只问病,不问人。 李见素在李湛开口问净玄时,便看出来了,所以最后她才故意问净玄,要看什么医书,她看过无数医书,怎会不知《金匮要略》,她那是在帮李湛问。 午膳是在观中用的素斋,用完膳后,几人略休息了片刻,便下山回城。 临分别前,李湛特地来到李湛面前道:“我与堂兄投机,今日未聊完的事,待我改日登门拜访,你我兄弟好好聊聊。” “恭候。”李湛笑着应声。 李湛不怕被人知晓他去寻李湛,反正在众人眼中,他便是个如他爹一样的开心果,和谁都谈得来,也好交友,他来长安还不到一月,就结识了一众友人,各行各业,不论男女,不论年龄,几乎无人不喜他。 回城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李见素困乏地打了哈欠。 若李湛不在,采苓与她一起坐在车中,她若困乏,会与采苓靠在一处。 今日王佑与采苓皆在前面的小车中,车内只她与李湛,她强打起精神,时不时用力睁眼,让自己挺起腰背,可摇晃片刻,便又耷拉着脑袋。 几次之后,一旁的李湛终是忍不住,抬起手将那反复斗争的脑袋与脖颈,按在了自己肩头。 “嗯?”李见素迷迷瞪瞪掀开眼皮,正要往起坐,李湛另一只手,将她彻底环住了她。 “有我在,安心睡便是。” 李湛的声音很轻,很柔,他似乎顿了片刻,又在她耳旁低语起来,但困倦到极致的李见素,已经听不真切了,只觉得他的说话声与马车声一并的愈发遥远,到了最后,仿佛只剩下了他沉缓的呼吸声。 “阿翁,太子到底中了什么毒?” “颇为复杂,待阿翁将毒彻底解了,在与你说。” “阿翁啊,你怎么只教我治太子腿疾的行针,还未将他中毒的事情说予我听呢?” “阿素乖啊,先将眼前要紧之事学会,那些太过复杂,往后阿翁在细细说予你听。” “阿翁,都已经两年了,太子腿疾的行针法,我已经都学会了,可我现在都还不清楚,太子当初到底中了什么毒?” “阿素,那毒……” “阿翁放心,就算再复杂,我也会用心学,我肯定能学会的!” “……” “阿翁……你怎么哭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李见素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她再一次见到了阿翁。 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回放,从入宫当日,她问阿翁太子病情,到四年前最后一次谈及此事时,阿翁又哭着摇头,还是不肯与她说。 梦中几乎每一个场景,都是那样的清晰,连当时两人说话时的语气,还有神情细小的变化,都没有半分差错。 她望着垂眸哭泣的阿翁,拿出帕子帮他拭泪,阿翁却是忽地抬眼,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她道:“莫问,莫念,莫究……” 这是阿翁在临终前,与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让她不要追问死因,不要去思念她,也莫要自己去查究…… 可阿翁是她最亲的人,她怎么可能做到? “做不到也要逼自己做到!”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见素猛然回头,看到的竟是四年前的自己,她梳着双丫髻,脸庞是那般稚嫩,然那一双小手,却被献血染红。 少年时的见素就这样泪流满面地看着她,满脸都是痛哭的哀伤。 李见素当即从椅子上坐起,同样望着年少的自己,含泪摇头,“不……阿翁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当初只是一个孤女,无能为力,可我如今已是……” “是公主吗?”少年的见素将她打断,“见素,你真以为你自己是公主了?你忘了吗,郑盘在宫里那般羞辱你,不照样没人护你,你这公主身份如何得来,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吗?” “不,我没当自己是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见素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已经长大,若我真的查出端倪,贵妃和太子会为我做主……” “做主?”少年的见素朝她苦笑,“当初阿翁的死明明疑点重重,可太医署说什么便是什么,皇上与贵妃或是太子,他们是何等聪慧之人,可他们有一人提出质疑吗?你觉得……他们当真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阵轰鸣在心头炸开。 李见素禽在眸中的泪水,终是忍不住随着屋外雨滴,不住下落,在少年见素的脚下,赫然出现了阿翁的身影。 他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旁满是鲜红的血污。 “他们不管,我便也放弃吗?”李见素抬眼看着面前的自己,几乎是喊出来的,“那是阿翁啊,我怎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她已经懦弱了四年,难道要懦弱一辈子,带着阿翁的冤屈渡过一生吗? 那年少时的自己,朝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也对她激动地喊道:“这不是懦弱,这是自保!你忘了吗,阿翁说过,他只想你一生平安顺遂!” “不要再想了,放下吧。” “人各有命,道法自然。” “这是他的定数……” “阿素、阿素,醒一醒阿素……” 男子熟悉的声音忽然闯入,与年少时自己的劝阻声融合在了一起,李见素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她眉心紧蹙,缓缓睁眼。 看到李深的那一刻,她愣了一瞬,口中轻道:“阿湛阿兄?” 李深也是瞬间愣住,然很快,两人都回过神来。 李见素慌忙从他怀中起身,强忍住鼻中酸意,也没来及去拿手帕,别过脸去抬袖在脸上擦了几下,抹掉了泪水。 李深也轻咳一声,温声问道:“梦魇了?” 李见素闷闷地“嗯”了一声。 “梦到阿翁了?”李深又问。 李见素顿了一下,慢慢回头看向他,眸中露出几分谨慎,“我说梦话了?” 李深点头道:“说得含糊不清,只能看出你在哭着喊他。” 李见素暗暗松了口气,目光不由落到了李深身前那被泪水浸湿的衣衫,眼眸微垂,“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李深拿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李见素没有接,而是朝远处挪了挪地方,拿出自己的帕子,重新将脸颊擦了一遍。 李深也并未气恼,只是眸光微黯,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回到茂王府,李深去了住院休憩,李见素却困意全无,她又拿出《黄庭经》,伏在案几上开始翻看。 可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想起马车里的那场梦境。 从她年幼记事以来,不管大小病症,或是男女之别,凡有关医理之事,阿翁一定会同她内心讲解,可谓是毫无保留将毕生所学医术都传授于她。 只太子中毒一事,直到阿翁离开,她都不清楚那时的太子究竟中了何毒,也不知阿翁到底是如何医治的。 能难倒整个太医署的毒症,肯定极其棘手,所以当初阿翁说此事复杂时,李见素不曾疑心。 可足足两年,阿翁有那般多功夫,手把手教她给太子治疗腿疾的行针之法,却连那中毒之事一字都未曾提过。 再复杂,阿翁当初不也只用了十日,就帮太子解了毒吗? 李见素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只要稍微一想,就能觉察出所谓太过复杂,只是阿翁的借口,是他根本就不想教她。 为什么?为什么此症阿翁不肯教。 回想入宫最初的两年,阿翁几乎每日回来都要翻看医书,尤其这本《黄庭经》,他看得时间最久,有时候一看便看到入夜,得她来催他,他才恍惚意识到,原来天色已深,这才赶紧洗漱上榻。 李见素记得阿翁最常看的便是心部章,他有时还会同她感慨,说此书太过晦涩,也不知世人有谁能真正参悟。 李见素当时会同阿翁一起看,也会说一些自己的想法,阿翁看得认真,不管对错,也不会驳斥,反而会耐心与她交流,两人每次在这种时候,便不像祖孙,也不像师徒,倒像是两位医者在研讨医术。 那时的李见素没有想那么多,毕竟阿翁一直以来都在研究医术,可今日她恍然觉出异样。 不管是阿翁还是太子,两人皆没有心疾,连今上和张贵妃,也都没有此类的病症。 他为何不看旁的,专看有关心疾的书册? 李见素合上书,闭眼在心中反复回忆,片刻后她又想起一处不对劲。 未入宫前,阿翁总会与她互相把脉,自入宫后那两年里,阿翁似乎再也没有让她把过脉了,她当时问过,阿翁笑着将她搪塞。 李见素忽地用手捂住双眼,很快便传来了哽咽声,她不明白明明处处都有疑点,为何那时的自己这般蠢,什么都看不出来,还与阿翁玩笑,并未深想。 如果她当时硬要给阿翁把脉,会不会一早就能发现阿翁身体有恙? 可阿翁医术那般高绝,为何自己看不出来,又或者看出来……却无能为力? 李见素渐渐止住哭声,重新抬起头来,她望着面前的医书,深深吸气,低低自语,“阿翁,阿素不想再看话了……” 入夜,王保与李深在书房中,他上前将药瓶重新交还给李深,沉声道:“属下今日寻去时,才知早在三日前,博士便已病故。” 想到那个瘦弱的白发老人,李深合眼长叹,“不要惊动他家人,换个名头备份厚礼过去。” 王保应是,随后望着李深欲言又止道:“此事……可要告诉王爷?” 李深冷冷抬眼,语气中带着警告,“将你嘴闭紧了。” 王保并未死心,顿了一下,又低声道,“若不然……问问公主?” 见李深没有立即反驳,王保便壮着胆子继续道,“公主连李濬都能救活,兴许这虫蛊,她也能想出法子,博士不是说了吗,擅施针的医者,兴许能……” “王保。”李深缓缓起身,上前来到王保身侧,一把揪住他衣领,附在他耳旁,用那沉冷至极地声音道,“不管是何人下令,也不管你是为谁着想,你且记住了,此事半个字都不能让她知道,否则,论违抗军令而处。” 说罢,他用力将王保松开,王保朝后趔趄两步,垂眸不再言语。 李深也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道:“做好你自己的事,旁的不必你操心。” 王保这次不言其他,直接拱手道:“是。” 屋内一时无声,只窗外冬日深夜的风声吹着窗纸沙沙作响。 此时的她应当已经睡下,不知今夜她会不会又遭梦魇。 想到白日在马车中,她靠在他肩头痛哭地喊着阿翁时的模样,李深的心也跟着一紧,吩咐道:“去细查太子当年病重一事。” 王保道:“可太医署有关此事的卷宗皆已被封。” “那便不去太医署。”李深道,“太子当年重病一事,寻遍全国名医,入宫看诊者不在少数,若去细究,怎么都能问出一二。” 王保应是。 五日后,李濬当真带着厚礼登门拜访。 崔宝英一看是棣王世子来了府中,也上赶着随李深和李见素来前院迎人。 李濬进府,看到崔宝英时,很是尊敬,“既是堂兄姨母,那我也该称一声姨母的。” 说罢,他吩咐随从递上礼品,是一盒黄参。 “看闻姨母一直居于长安没有回乡,是因为身子骨太差,所以此番登门,便备下这盒长白山黄参,我府中郎中说了,除那疑难杂症或是不治之症,反正就是那种必死无疑的病症除外,这盒黄参喝完,保证姨母恢复康健!” 李濬神情真切,仿若当真是为了崔宝英着想。 崔宝英喉中一哽,明显愣了片刻,但最终,她望着这盒极其精贵的黄参,到底还是厚着脸皮笑着收下。 跟在李见素身后的白芨,看到这番话觉得极其过瘾,悄悄拉了拉李见素衣袖,朝她偷笑。 李见素嗔她一眼,虽没有窃喜,但也弯了下眉眼。 她回过头时,侧前方的李濬却是忽然扭过头,朝她飞快地挤了挤眼。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李濬那短暂的一个眼神互动中,有股说不出的暧昧。 李见素当即愣住,在她眼中,李濬同她只见过三两面,根本不算相熟,便是相熟之人,他也不该用那样的眼神与她交流。 然很快,李见素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快速回头朝身后看,连同采苓在内,身后跟着的这些下人们,皆是老实地垂着头,盯着脚尖,无一人抬眼。 那眼神当真是给她的,而非旁人。 李见素不由腹诽,也许是她看错了,又或者李濬就是这样一个喜爱玩闹的性子,只是想逗她罢了。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出来。 一行人上长廊,便朝着园子的方向去了。 李湛与李濬并肩在最前了,两人路上有说有笑,李见素不远不近跟在李湛身后,下人们又与她拉出了一小段距离。 一路上,李见素目光刻意避开李濬的方向,只朝另一侧看,似是完全不关心前面两人聊了什么。 李湛带着李濬在园中赏花,冬日到底寒凉,随意逛了一阵,便又引他回了主院。 一行人来到书房外,李见素终是主动开口,要去膳房吩咐午膳事宜,便是不打算继续作陪,要给兄弟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李湛颔首,没有留她。 李濬却是朝前一步,带着几分失望道:“我在膳食方面没有讲究,能填饱肚子便是,阿嫂不必忙活了,与我们进去喝茶吧?” 李濬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李见素又是感觉到了莫名的不适,宫中生活六年里,虽然她从未参与过什么争斗,但谨小慎微的性子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对人的神情语调都极为敏感。 她平静地朝后挪开一小步,抬眼却是没有看李濬,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李湛身上,淡笑道:“我今日答应给阿湛煨汤的,便不扰你们兄弟二人叙旧了。” 说罢,她行了平礼,转身带着采苓朝外看去。 李濬“啧”了一声,回头看向李湛,故意扬起语调道:“堂兄也是,喜欢喝汤自己去煨,一点都不知道疼人……” 待日后跟了他,他定是要将她捧在手心。 李湛没有说话,与他进屋,坐在棋桌两侧,带下人端来茶水果子退出后,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他脸上的温笑才彻底消散。 “别做得太过。”李湛拿起黑子座子。 “放心,我知道分寸。”李濬懒懒捏起白子,抬眼看他,“倒是堂兄,我那些话也不算过火,你脸色却这样难看,该不是后悔了,不想将阿嫂给我了?” 这声阿嫂,怎么听都带着挑衅的意味。 李湛却是弯了唇角,幽幽道:“怎么会,如今我的命都在你手中,区区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也抬眼李濬,“只是想提醒你,莫要人瞧出端倪,坏了要事。” 说到要事,李濬笑了笑,沉下声道:“堂兄想得如何了,可愿意同与我合谋?” 李湛露难色,“女人我能给你,但天下……恕我无能为力,我深知京中险恶,习武只为自保,并不是因为心怀天下。” 李濬落下一子,直言道:“你虽力薄,但你身后有王叔。” “安南的兵权?”李湛摇头嗤笑,“李濬啊,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鱼符在圣上手中,我父王又不重视我,我人在长安,那安南众将士岂会听我调遣?” 李濬也跟着笑道:“阿兄不必多想,这些道理我懂的,别说是你,便是今上拿了鱼符,怕是都调遣不动茂王叔的一兵一卒。” 李湛蹙眉,“那你到底要做甚?” 李濬再度将声音压低,“我要做什么,堂兄不必细问,正如堂兄与茂王在密谋什么,我也不插手一样,我只求在我做事时,堂兄能帮我一个忙。” 李湛也低了声音,“什么忙?” 李濬没急着开口,他慢慢起身,拿起一旁案几上的茶壶,上前来到李湛身侧,一面弯身帮他倒茶,一面凑在他耳旁,用只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长安若乱,茂王不可派兵支援。” 说罢,他搁下茶壶,起身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我相信凭借阿兄的能力,这件事应当不算太难,至于京中安定之后,可以各凭本事,岭南一代,谁人不知安南都护府的威望,若王叔不畏辛苦……” 李濬笑容渐深,端起李湛手边茶盏,双手捧在他面前,一副极其恭敬的姿态,低语道:“届时,平分天下又如何?” 李湛垂眸望着面前茶盏,怔了片刻,遂接过茶盏,以茶代酒,一饮而下。 回去路上,李濬坐在马车中,身旁随从不免忧心道:“世子所说屏风天下固然诱人,旁人也许心动,可茂王并非等闲,万一他当真不在乎李湛,日后趁乱时想要一举夺下长安,我等可就处于被动之势了。” “怕什么?”李濬阴沉的声音低低笑道,“他若不识好歹,我便干脆直接吞了岭南。” 只要茂王擅自带兵离开岭南,他便能师出有名,到时就只得各凭本事。 那随从抿了抿唇,似还是有些不安,可对上他那双泛红的眸子,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还有一事,这几日有人暗中在查,当年太子病重之事。” “那必然是李湛。”李濬挑眉轻笑,“将消息放给他,让我看看聪慧如他,能猜出多少来?” 说罢,他又不由想起今日回眸朝李见素眨眼时,她呆愣住的模样,唇边的笑容生出几分柔和,“那红珊瑚她可喜欢?” 李濬与李湛在书房中下棋时,这随从便往清和院送了一盒六件套首饰,里面不论是珠钗、耳坠、项链、手镯还是,皆是镶嵌着红珊瑚。 便是李见素成婚那日头顶的凤冠,都不如这里面随意一样东西来得珍贵。 然那随从却道:“属下送去清和院时,公主去了膳房,没在院里,是她跟前的婢女上来接的。” 李濬本来还想听听李见素看到这一盒红珊瑚,会是何等反应,听到此话,他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看来下次,我得亲自帮她戴上了。” 李见素整个晌午都在灶房盯着,还不知李濬送她东西的事。 身为公主,又是世子妃,膳房之事本也不必亲力亲为,但她不想去主院陪着,躲在清和院休息似也不太合乎规矩,索性就在灶房待着,暖暖和和倒也不错。 今日的鸡汤里特地放了暖身滋肺的药材,正好适合冬日喝。 李见素与采苓提着食盒寻到书房,才知李濬前脚刚看看看。 搁下食盒,李湛挥退采苓,屋中便只剩他们二人。 李见素望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下意识就说了一句,“看看看得这样快啊……” “怎么,舍不得他?”李湛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皆是一愣。 尤其是李见素,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李湛用这样嘲讽的语气与她说过话了,应当说自将她从别庄接回来以后,李湛就像换了个人,不再如最初那样冷言冷语,也不会左一个婢子,右一个婢子的那般唤她。 可这一瞬间,李见素仿佛又想起了李湛掐着她脖颈,羞辱她的画面。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鸡汤搁在案几上,她原本只是觉得吩咐灶房做了许多菜,李濬若离开,颇有些可惜,并没有其他意思,可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 她与他解释过那么多次,他不还是从未相信,多这一次又何妨? 李见素盖好食盒,提着准备出去,棋盘那边的李湛,却是垂眸忽然低道:“对不起。” 李见素脚步顿住,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朝他看去。 李湛抬眼朝她露出弯唇,“阿素,我不该那样说的。” “嗯,没事的。”所谓没事,也只是不再重要罢了。 李见素也僵硬地扬了唇角,正要提步再看看看,又听李湛道:“阿素,陪我下盘棋吧?” 李见素看向那盘棋,神情有些飘忽。 那是个明媚的日子,她在院中学着种草药,听到传来李湛唤她的声音,李见素高兴地搁下草药,起身看他。 平日里的李湛蹦蹦跳跳,好不活泼,今日看看看路时却慢吞吞,神色也有些不对。 一问才知,是挨了茂王的训,那手心被打得又红又肿,满脸都是委屈。 她将他拉到廊下,坐在红柱旁,拿出随身带的药膏,“坐下吧。” 李湛眼神有些闪躲,支吾道:“不想坐。” 李见素觉得奇怪,“为什么?” 李湛没有回答,别过脸去,稚嫩的脸颊浮出两朵红云。 “可还打了别处?”抹完手心,李见素四处看他。 李湛朝后退了两步,“你、你把药膏给我,剩下的伤我回去自己抹。” “还是我来吧,你手伤到了,不方便的。”李见素道。 李湛头垂更低,连耳根都开始发烫,“我就是觉得你的药膏别军医的管用,才、才过来寻你的,不用你给我抹药了。” 李见素小小的脑袋歪着看他,心中更加困惑,“到底怎么了,我帮你啊。” “你帮不了。”李湛道。 李见素心中一紧,站起来道:“怎么就帮不了呢,很严重吗,不然我叫我阿翁来?” “哎呀!”李湛连忙又朝后退去两步,身上的伤让他疼得呲牙,“等你长大了……我、我在同你说。” 李见素头一次见到李湛这般为难,便也不再勉强,只好将药膏给了他,两人在廊道上,并肩慢慢地朝院外看看看,路上李见素才知,今日李湛挨打,是因为他不想学下棋,那师傅说了他两句,他气急败坏掀了棋盘,正好被进门的茂王看到,拉着他就是一顿打。 小小年纪的李见素,也觉得这顿打不亏,但还是心疼李湛,便先将他安慰一通,后才道:“对师傅应当尊敬的。” 李湛也后悔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如此了,可我就是不想学下棋,有那工夫,我骑马练剑多好,便是看兵书也行啊!” 李见素却是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看他道:“好羡慕你啊,我也很想学下棋,可我阿翁不会……” “早说啊!”李湛高兴地拍了下手,又疼得倒吸冷气,“既然你想学,那我明日和师傅学便是,等日后我学会了,我再来教你,如何?” 李见素又高兴,又心疼,拉着他手掌,小口小口朝他掌心里吹着温热的风。 “阿素,你可不许同别人学,你的棋得我来教!”李湛垂眸望着面前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 当时小姑娘抬眼朝她笑,用力地点头应下,那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阿湛阿兄,一言为定!”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如今,可会下了?” 他与她一样,都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 李濬的声音让李见素倏然回神,她站在原地,没有上前,顿了一下,才回道:“会。” 李濬望着她顿时愣住,半晌后才挤出一丝温笑,拿起面前黑子开始座子,哑着声道:“来,陪我下一局。” 李见素来到桌旁坐下。 李濬没有抬眼,继续用那沙哑的声问:“谁教你的?” 李见素捏起白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似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对面的李濬却是淡然一笑,替她说出了答案,“是太子吧?” 李见素落下白子,轻“嗯”一声,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 屋内再无话音,只有棋子落于棋盘的清脆声。 半晌之后,输赢已分,李濬的水平远在李见素之上,与他相比,她似是一个初学者,只知最基础的规则,可即便如此,中间许多次,李见素也能感觉到他在明显让她。 “我不擅下棋。”李见素一面收拾棋盘,一面低道。 “我来收拾。”李濬大手将棋子放回盒中,朝一旁书柜瞥了一眼,“我这里有棋谱,你可想读?” 李见素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回答。 李濬却来了兴致,生怕她拒绝一样,也不收拾棋盘了,直接起身来到柜前,拿出两本关于下棋的书册,递给她道:“若是何处这不懂,随时可以问我,若这完后,我这边还有几本更复杂的。” “不……不必麻烦的。”果然,她还是要拒绝。 李濬这了眼桌上的鸡汤,带着几分温哄,“不麻烦,就当是鸡汤换的棋谱。” 说罢,李濬也才反应过来,那鸡汤他还未喝,他一手将棋谱又朝李见素面前伸,一手要去拿汤盅。 李见素顺手将棋谱接住,蹙眉道:“凉了吧?” 李濬抿了一口,笑着道:“温热的,正好。” 李见素原以为李深也在,便带了两份,李濬一口气将那两份全部喝完,送她出门时,又有些不放心地再次嘱咐,“阿素,与我不必觉得麻烦,想来取书随时来便是。” 李见素又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提着食盒又带着棋谱,离开书房。 回到清和院,白芨才和她说了李深今日差人送了一盒礼品的事。 白芨询问那人里面是何物,那人只笑着道:“是我家世子的一点心意。” 那盒子是红木做的,也不算多名贵,白芨也不敢贸然打开这,只得等李见素回来,才将此事禀报。 “奴婢已经待公主谢过了世子,只是不知这当中到底是何物。”白芨做事,李见素向来放心。 她点了点头,也没有太过在意,以为会是同崔宝英差不多的东西,却没想到,打开后竟是一排首饰,各个精美绝伦,让人眼前一亮。 采苓探头过来这,不由惊叹道:“好美啊,这上面是用红玉髓做的吗?” 白芨这到这些,脸色有些不对,压声提醒道:“这首饰上的红色……应当是红珊瑚。” “红珊瑚?”李见素很少见过红珊瑚的饰品,只知用它做的东西都极其名贵,连宫中妃嫔,都不是人人能有的。 记得张贵妃许多年前得了个红珊瑚手串,当时爱不释手,几乎日日拿在手中,她也就是那时候,才第一次见到。 如今,应当算是第二次,且一见便是一整盒,从发簪到戒指,全部都镶着红珊瑚。 这盒可比那黄参还要珍贵百倍。 “你能确定这是红珊瑚做的吗?”李见素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只见过三两面的李深,会送这样厚重的礼给她。 她取出发簪递给白芨,让她细细再这。 白芨拿到光线下,这了片刻,回来道:“奴婢可以确定,这的确是红珊瑚。” 如此名贵的东西,又都是首饰,李见素实在不敢收,也不能收,她将红木盒重新盖好,交给白芨,“你今日就替我还回去。” 怕路上有人盯上这盒首饰,还提醒白芨可以带两名府卫去。 白芨却是有些犹豫,再次弯身提点道:“公主,此事若无人追究,倒也不算什么,可若是让有心之人得知,奴婢又是清合院的人,怕是……” 不管李见素有没有收下这盒东西,被人这到她身边的婢女与棣王府的世子李深有所往来,的确容易引出风言风语。 采苓发愁道:“那这怎么办啊,到底收还是不收呢?” 李见素沉吟片刻,抬眼望向白芨,“帮我送去主院,当面交给世子。” 日后李濬若有机会,由他亲自还给李深,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白芨想了想,应声退下。 合了门,采苓拉过凳子坐在她身侧,带着几分埋怨道:“我之前还觉得深世子为人不错,可他今日不知怎么回事,难道一点规矩都不懂吗,谁家郎君好端端送嫂嫂首饰,还送这样名贵的?” 说着,她这了眼李见素,低道:“万一世子误会可怎么办……” “是啊,与其让他自己知道,不如坦荡荡将东西直接送过去。”李见素望着棋谱,轻叹一声。 李濬那边,见了这盒饰品时,只露出几分讶然,并未不悦,反而笑着道那李深太过客气。 可当白芨离开后,李濬的脸色却是沉得可怕,将那红木盒重重按在桌上。 半月后的一个夜里,王保来到书房,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终是撬开了三人的嘴。 当中一个是前太医署医正,还有两个是六年前曾自荐入宫要为太子医病的郎中。 王保将三人所言,字字句句全部转述给李濬。 “因我朝律令,造畜蛊毒及教令者,绞。同居者亦被牵连,流放三千。” 王保说完律令,摇头叹道:“尤其在宫中,巫蛊这两个字,便更是绝口不能提的,当初太医署有医正这出太子许是中了那蛊虫,也不敢直接与圣上说,只说中了奇毒,难以救治。” 李濬双臂撑在案几上,两手交叠,拇指抵在额间,他双眼紧闭,许久后才沉沉出声,“所以当初,不问散人应是施针将太子所中蛊虫,引至自己体内,才会在两年后的雷雨夜,肝肠破裂而亡。” 王保也低了声音,“根据属下所查,应当如此。” 片刻的沉默后,李濬深吸一口气,终是睁开眼道:“李深与我说,他曾给两人下过蛊,我是其中之一,那以此来这,另一个便是太子?” 王保上前道:“可太子中毒一事已经快至七年,那时的李深应在封地,年岁也才未到十五啊。” 十五岁的年纪只是位少年郎,可身为皇室中人,这个年纪想要偷偷离开封地,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当年李濬不也偷偷跑出去过,只是他出来的时日很短,且并未走远。 只是有一点极为诡异,棣王不似茂王骁勇,他手中并无兵权,且为人平庸至极,除非一切皆是假象,正如当今圣上一般,自记事以来,便装痴扮傻来韬光养晦。 可即便如此,棣王养出一批死侍藏在暗处,护送李深来到长安,那他又是如何混入宫中,能在众目睽睽下做到给太子下蛊的? “绝不可能。”李濬道,“那是今上登基以来,第一个生辰宴,森严的程度不比如今差,李深定然不敢露面,除非……” “除非李深背后还有势力?”王保猜测道,“属下以为,棣王一方不足以将此事做得这般完美。” 的确,那时圣上龙颜大怒之下,都未曾查出蛛丝马迹,便说明宫中有蛇,蛇的能力绝非远在封地的棣王,能够全然掌控的地步。 想到李深那般胸有成竹,又毫不犹豫说出可以平分天下的话,想必便是他身后真正的势力给出的承诺,而非李深本人。 “属下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若宫中那条蛇,当年在如此森严的情况下,都能顺利给太子下蛊,为何还要隐忍多年,不再继续动手?”王保问道。 “你可莫要这轻了咱们这位圣上。”李濬望向王保,沉沉道,“他可是从会说话以来,就能唬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位痴儿,且一哄便是几十载,如此城府与心机,怎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上摔倒两次?” “那属下更是不懂了,如果这六年那宫中的蛇都选择蛰伏,为何要在如今放李深出头?”王保又问。 李濬暗忖,声音更低,“因为那时只是刺杀,而如今,他们要的是直入皇城。” 王保缓缓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从怀中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拿到李濬面前。 《金匮要略》里所记为体虫,多是因生食的缘故而染上的,但这本古籍里面,却是详细的记载了有关蛊虫一事,从如何养蛊,到如何下蛊,写得极其详细。 “这套书册应分为二,此番只寻来了上册,而那解蛊之法,应在下册。”王保已经尽力,可时间太短,再加上禁止巫蛊一事之后,许多关于此事的书册都被焚烧,他能寻得面前这一册,已经实属不易。 知他愧疚,李濬反而出声宽慰,“无妨,能了解一些是一些,总强过什么都不知道。” 王保跪地道:“属下会亲尽全力,再去寻。” 李濬长出一口气,唤他起身下去休息。 一连数日的大雪,将整座长安笼罩在茫茫雪色中。 还有几日便至除夕宫宴,皇长子李温已经许久未见过皇上,他今日身披大氅,候在殿外,等议事的重臣离开,便赶忙询问出来相送的内侍,“可于今上禀报了?” 内侍入殿,皇上揉着额角,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叫他回去。” 内侍应声,眼这要推门而出,身后又传来皇上一声叹息,“罢了,让他进来。” 李温兴高采烈地抱着古琴进殿,抬眼这见皇上面色,怔了一下,行礼后起身关切道:“阿耶近日身子可好?” 皇上咳了两声道:“无碍,年底事忙罢了。” 李温松了口气,将那古琴摆好,“儿臣知道阿耶辛苦,特地编了一首曲子,阿耶听后一定能……” 皇上朝他摆手,无奈道:“不必弹了,你着急见我,只是因为此事?” 李温愣了愣,失落地垂下眼来,“阿耶从前……不是最爱听温儿弹曲了吗?” 那时的李忱尚未登基,在李温的记忆里,打从他小时候,阿耶便时常与他在一起,带他玩雪,带他斗蛐蛐,陪他在花园里跑,等李温开始学弹曲,不管弹成什么模样,他都会坐在他身旁,高兴地直鼓掌,有时还像个孩童一样,在那琴声中跳舞。 “阿耶,你是不喜欢听曲了,还是不喜欢温儿了?”李温缓缓抬眼,那明亮的眼中泛着水光。 年幼时他便觉察出来,他的阿耶便与旁人不同,是个痴儿,可他从未嫌过,因为他的父亲与旁人的父亲有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他为他的朋友。 皇上长叹一声,从那金丝楠木椅上缓缓起身,慢慢朝李温走来。 他的前半生忍辱负重,装痴卖傻,哪怕在自己府邸,与子女在一起时,也还是如此,生怕行差半步,引来祸事。 “你是我第一个儿子,阿耶怎能不疼你,可那时……”皇上深吸一口气,抬手替李温抚掉脸颊的泪。 后面的话不必明说,两人皆知,那段时日终究已是过去,现在的李忱是一国之君,当今圣上,他不会再如从前那样,整日陪在李温身旁与他一同玩闹。 再也不会。 李温想到这些,眼泪更加朝外涌出,皇上不仅心疼,还有从未言明的自责与愧疚。 如果那时他没有日日拉着李温玩闹,以李温的聪慧,也不至于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只会弹琴歌舞,不具备任何朝政见解。 是那时的他,为求自保,耽误了李温。 今日,他终是说出了口,“是朕,对不住你。” 李温却是后退一步,哽咽道:“阿耶只疼爱二弟!” “胡说,你们皆是朕的儿子,朕如何能不疼爱你们,但人各有所长,朕封李濬为太子,不是因为偏爱他,而是朕如今身份不同,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装傻充楞的王爷,也不再只是你们的父亲。” “朕,是这李氏天下的皇上。” 皇上的一席话,让李温头垂更低,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难以面对。 皇上再度上前,抬手落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朕希望你们兄弟之间,相互扶持,不要走古人之路,做那亲者恨仇者快之事,温儿,答应为父。” 这一声熟悉的“为父”,让李温倏地抬眼,他当即跪地,抱住了父亲的腿,呜咽声中尽是多年委屈,“阿耶……我懂了,我不会去争抢什么,我会做一个兄长该做的,包容和关爱兄弟姐妹,阿耶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李温的泪水打湿了姜黄色的龙袍。 皇上轻抚着儿子的发髻,眸框似也逐渐湿润,“我儿淳厚良善,为父相信我儿。” 李温走后没有多久,李濬又寻了过来。 皇上没有犹豫,便叫他入殿。 两人先谈了西州雪崩之事,随又说起明年赋税一事,说到最后,便说到了兄弟姐妹之间的相处。 谈到手足,李濬翻着茶盖,似是无意地提到了永福公主的婚事。 “朕已给永福定了于琮,他是郑颢所举荐的,此人进士出身,才华与品行皆不错,朕也当面考究过他,日后加以培养,可堪重用。”皇上道。 “阿耶想要重用的话……”李濬呷了口茶,淡道,“那可万不能令他与皇室离心。” 李濬一句话,似是忽然将皇上点醒。 想到上月太后寿宴上,永福那骄纵狂妄,句句都在贬低唐阳与李濬,若她当真嫁了于琮,岂不是要将氏族没落的于家骂的一文不值。 到时候万一忠臣受屈,不就要君臣离心? 皇上喝了口茶,沉吟道:“你觉得广德如何?” 李濬道:“广德识大局,品性端。” 皇上颔首道:“不容易啊,能得你称赞,这来广德的确不错,罢了,她也只比永福小了一岁,先定下婚事,过两年再嫁便是。” 说罢,皇上一阵急咳,李濬要传太医,被他抬手制止,“不必,日日诊脉,朕知道何故,倒是你,怎么瞧着又清瘦了?” 李濬垂眸,似是在犹豫。 皇上挑眉,“你怎地也这样吞吞吐吐了?” 李濬长出一口气道:“李濬此人,并非良配。” “什么?”皇上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是从何处听得的,朕这他们夫妻一起时,可是极其恩爱啊?” 李濬道:“儿臣得了消息,那李濬在外养了私宅。” 此话说出口的时候,李濬的手不由握紧,脸上神色也随之冰冷。 皇上却是怔了片刻,一边垂眸饮茶,一边缓声道:“这男人……按理说三妻四妾,也属寻常,再者他只是养私宅,并未将人领回府中,说明他至少是尊重唐阳的,也许就是图个新鲜,过几日……兴许就将人打发了。” 李濬未曾想过,皇上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不由声音更冷,“若是郑颢养了私宅,阿耶还能说出这是尊重万寿的意思?” 皇上当即沉了脸色,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李濬,万寿可是你长姐。” “唐阳虽不是阿耶亲生,但若没有不问散人,儿臣如今便不过是一捧黄土。”说着,李濬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缓下声道,“阿耶忘了当初是如何答应不问散人的吗?” 他们承诺过,会将李见素好生养护,张贵妃更是哭着说,会将李见素视如己出。 “唐阳过得是好是差,由她自己来与朕说,但凡她亲自开口,朕还能让她受委屈不成,你今日跑来告状,这算什么?”说着,他蹙眉这向李濬,带了丝愠气,“同是男子,你当朕真的什么也瞧不出来?你那些心思,给朕收住了!” 李濬却仿若听不懂皇上的暗示,他挺直腰背,朝上拱手,“儿臣心疼妹妹。” “得了吧。”皇上嗤道,“你多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朕再说一次,唐阳已经成婚,与夫君过得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便是她当真来与你说委屈,你身为兄长,应当能劝则劝!” 可李濬梗着脖子,还是不愿妥协,似是今日当真要将人家两口子婚事搅散不可。 皇上这着他清瘦的身子,坐在那轮椅上,最终还是不忍心,朝他挥了挥手,“回去多吃些肉,至于唐阳的事……明日我便将李濬叫进宫来!” 一前一后打发了两个儿子,大殿上皇上又开始急咳,咳到最后,马常侍替他烧了那染了血迹的黄色帕子。 李见素将近一月未曾出府,只在清和院内溜达,天气实在太冷,有时候饭后在廊上散步,哪怕片刻工夫,回到房中时鼻尖都会被冻得通红。 这段时间,李濬也很少外出,却不如别庄回来后那么亲近,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是待在主院。 李见素窝在房中,早已将那棋谱这熟,当中的确有些不明白之处,她用笔记下后,犹豫再三,终还是寻到了主院。 到了书房外,才知李濬今晨被皇上传召进宫,尚未回来。 “应当快要回来了吧。”院中的下人估算着时辰道。 “那我等等便是。”李见素吸了吸鼻子。 那下人想着屋外寒凉,书房内烧着地龙,再加上世子前段时间还吩咐过,若是公主寻到书房来,让她直接进便是。 于是这下人便将李濬原话道出,请李见素进房中等候,李见素点头走进书房。 采苓去旁间烧热水,她在屋中独坐了片刻,想起李濬说过,柜中还有其他棋谱,待得无聊,她起身来到柜前,慢慢寻找。 角落中一本破旧的书,引了她的目光。 李见素带着好奇将书取出,翻开了第一页。 然很快,一股极致的冷意从脚跟向上逐渐蔓延……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李见素拿着手中的书,背对门窗,用着阿翁曾教她的呼吸吐纳法,强让自己保持镇定。 那不住颤抖的手指,随着她逐渐平稳的心绪,而慢慢恢复如常。 在看到书城所写,蛊虫入侵内脏时的种种迹象,李见素忽地抬起头,望向书房上的粗重梁木,那眸框中即将溢出的泪水,终还是被逼了回去。 她重新垂眸,翻过一页,细读。 当中许多处她虽然不懂,却没有时间思索,只不住地一页又一页,想要一字不差将书中的内容记于心中。 与此同时,李忱躬身退出大殿。 不出所料,赵内侍又一次拦在殿外,然这一次,他脸上没了从前见到李忱时,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只是用那不失礼节的笑容,对李忱行了一礼,“世子,太子有请。” 李忱来到东宫,今日的李深没有看书,而是望着面前的棋盘出神,看到李忱进殿,他坐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内侍在一旁给二人添了热茶,关上门窗,挥退宫人。 一局艰难结束,最终是李深赢了。 李忱笑着恭维,“殿下棋艺精妙,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不似我,照本宣科,这般容易就被殿下看出了路数,怎能不输?只是……” 李忱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不解道:“殿下怎不将这些教于见素?” 虽然李忱在方才对弈时,不动声色地放了水,但李深的棋艺也的确精湛,他不明白为何李深不将这些教给李见素,以李见素的聪慧,只要太子肯教,她也完全可以下得极为出色。 可没想到,李深却是回道:“她不喜欢下棋,便没有教她。” “不喜欢?”李忱不由蹙眉,“可她前段时间同我下过棋,说是殿下教的。” 李深也面露困惑,但很快便平展眉宇,“那时我是想要教她的,但她说不喜欢,我便没有强求,许是我时常研究棋谱时,她就在我身旁陪着,看多了……便自然会了一些?” 若是最初的李忱听到这番话,想到李见素与李深在宫中相伴的日日夜夜,他心里定会失衡,可今日,他却慢慢弯了唇角。 原来所谓的太子教她下棋,竟只是这样教的。 李忱心情顿时大好,他搁下茶盏,明知故问道:“殿下今日叫我来东宫,是为了同我切磋棋艺?” 李深眸光微冷,抬手收拾着桌上棋子,慢慢道:“常言有云,落子无悔。可人生不同,若是择错路,悬崖勒马,重新来过,也并非不可,此话我在素素出嫁前,便同她讲过,我视她为至亲,若她过得不好,我亦无法安眠,若她受了委屈,这口气我定是会替她出。” 李忱怎会听不出来,且方才大殿上,皇上也提醒过他,很明显,那风声传进了两人耳中。 只这父子二人,都还在给他机会,正如李深这番话中所暗示的一样,他不只是说可以替李见素重新择婿,也暗示李忱,若及时纠错,他也可以既往不咎。 李忱应道:“殿下所言极是,我自然不会让阿素再受委屈。” 一个“再”字,李忱向李深承认了之前的错,也表达了悔过之意。 李深听出来了,抬眼朝赵内侍递了个眼色。 赵内侍躬身上前,给两人添茶,似是这会儿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李深道:“奴婢听闻,今晨圣上已经宣旨赐婚,择驸马于琮于广德公主。” “哦?”李深故作才知,微蹙眉头,“我记得阿耶不是永福同于琮么?” 赵内侍道:“许是圣上看出永福不合适,便换了婚事,不过这般也好,趁着还未成婚,换了更合适之人,省得成婚后再出岔子。” 李深淡道:“成不成婚,倒也无妨,有时候婚前看着相称,婚后同处一室,才知到底是人是鬼,便是那时后悔,自也有人做主,天家子女,还能让她们受了委屈不成。” 如果说方才那番话是暗示,这番话可谓已经是在明示。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之后,见李忱喝着茶,没有出声,李深便看着他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忱点头应道:“的确。” 话落,两人都未再开口,只冷冷望着对方。 李忱回到府中,下人同他禀报,李见素在书房等了他一个多时辰,见他一直未回,便回了清和院。 李忱来到书房,看到桌案上的两本棋谱,脸上又露出笑容。 想到阿素还是信守了承诺,并未让旁人教她下棋,李忱便又在书柜中挑了一本棋谱,拿着去了清和院。 采苓拦了他,说李见素用过午膳后,正在小憩。 这是李见素的原话,她知道李忱回来,兴许要寻过来,便嘱咐采苓,不要让他进去。 李忱听到她在休息,果然停住脚步,转身去了耳房,吩咐待李见素醒来,过去同他说。 然此刻的李见素,却并未休息。 她听到门外李忱的声音时,手指又在隐隐颤抖,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笔,合眼匀着呼吸,片刻后再睁眼时,屋外声音已经消失,她也继续回忆着那巫蛊书中所写。 她几乎将那书中所有要点,全部誊抄,为了掩人耳目,她将每一页纸,分开夹在她所记录的不同笔记当中,若是不通医理者,乍一看便不同其中之意。 全部做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天色都已暗下,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可她顾不得去换衣,又从柜中取出《黄庭经》,还有她画得那张五脏六腑补泻图。 她添了一盏灯,又将这些全部铺展在案几上,拿出今日所记的蛊虫的症状,一一对照。 “人的五脏六腑最为重要,没了腿脚尚可能活,若内脏受损,顷刻间便可毙命,侥幸存活,也定会命不久矣。” 阿翁的话在她耳旁响起。 那时她听到这番话,便问阿翁,“阿翁这样的名医也没有办法吗?” 阿翁摇头笑道:“阿翁可算不得名医,若哪位医者能将五脏六腑研究透彻,才堪称真正的名医。” “阿翁懂得这样多,这些医书全部都看得明白,怎么不算名医?”李见素极为不解。 阿翁当时便指着这《黄庭经》道:“书上是前人智慧,学会者仅为继承,无法流芳百世,而真正名医,则会被后人铭记。” “那如何被后人铭记?”李见素问。 “那便需要研究出前人遗漏或是困惑之处啊。”阿翁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阿素想要做这样的医者吗?” 李见素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她似是沉吟了片刻,望着面前那本晦涩难懂的医书,慢慢道:“听起来好像很难,阿素也不知能不能成为这样的医者,不过阿素以为,世间有那么多人染病而无法得到医治,要是有那本医书,通俗易懂,让大家一看便知讲了什么,可以自行判断疾症,是不是就能救很多人了?” “唔!”阿翁听后,面露惊讶,连连点头,“这个想法很好啊,阿翁记得没有哪本医书是你口中这般,既然如此,便由我家阿素来做,阿翁希望有一日能看到这样的医书!” “要是真能做到如此,我家阿素也定能流芳百世!”阿翁赞许地笑了。 李见素也笑了。 她垂眸望着手中的五脏六腑补泻图,笑着笑着,便湿了眼尾。 那本蛊虫的书中,虽然没有写明,如何将蛊虫引出体外,但李见素身为医者,再加上对照着阿翁的症状,她心中已经猜出大概。 太子之所以能活下来,便是因为他体内的蛊虫,引到了阿翁身上,所以阿翁才会如那书中所述一样,在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死于雷雨夜,内脏破损,吐血而亡。 李见素直到此刻终于明白,为何阿翁不愿告诉她,太子到底中了何毒,为何他的死明明离奇,却没有人敢说出疑点。 为何阿翁临终前,要叮嘱她不要追究,也不要去问,也不要再想。 而当她意识到,阿翁将他生平所学,全部教于她时,独独落下这解开虫蛊的医术时,她几乎哭到泣不成声。 “阿翁……” 她的阿翁,是在保护她,希望她永远也学不会如何解开蛊虫,这样,她便不会同阿翁一样,丢了性命。 李见素从房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 李忱原本一直在耳房等她,可等了许久,未见她醒来,又不敢轻易来扰,最后便只能先回了主院。 李见素又如往常一样,神情清冷,似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她平静地用过晚膳,甚至还做了阿翁教她的消食操,最后在净房中,泡进温热的汤浴里。 一旁的采苓,一面吃着果子,一面继续烧水。 木桶中的李见素,神情隐在氤氲的水汽中。 “你想离开吗?”她问道。 采苓嚼着梅花糕,嚼着道:“我们要去哪儿?” “不是我们,是你。”怕采苓又想岔了,李见素便解释道,“你的身契在我这里,若想离开,我今日就可以放你走。” 采苓手中剩下的半块梅花糕,险些掉在地上,她转过身,望着李见素,着急道:“你知道的,我父母早就没了,我一个人离开能去哪儿,能做什么啊?” 李见素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平静,“如你这般岁数的女子,基本上皆已成婚,你若想嫁人,我会帮你寻一个,自然是得你亲自相看。” “我才不要呢!”采苓狠狠将另外半块塞进口中,“我身为奴籍,再好的夫婿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可不想伺候男人,丑男人我看不上,美的又不老实,我总不能伺候完主子,又去伺候男人,回头再生个小的伺候,等婆母上了年纪,我还要再伺候个老的,我这来来回回一辈子,净伺候人了!” 李见素竟无言以对,默了片刻,她又问道:“那我帮你脱掉奴籍?” 她记得律令上有过记载,奴籍并非不能脱掉,只是这个过程极为复杂,很多时候,便是主子愿意,也不一定能帮自己的奴婢脱掉奴籍。 “这、这……”没有哪个奴婢不想脱掉奴籍的,采苓也想,可她也知道这当中的难度,她望着沸腾的水,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我们一起试试吧。” 那白茫茫的水汽中,传来李见素温柔的声音。 采苓背过身,抬袖在脸颊上抹了一把,她给李见素重新填了热水,李见素说想一个人,她便退出屋,守在外间。 屋内,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将头沉了下去。 她的眼泪与温热的水,融合在了一处。 阿湛阿兄……也许我们早已互不相欠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我若与太子同时落水,你救谁?” “右手虽伤,我不是还有左手?” “长安日后……会乱。” “郑盘是我亲自动的手。” “如意是我的暗卫之一。” “我若与你说出缘由,你可会告诉旁人? “阿素,如果我也有苦衷,你可愿意原谅我……” 李湛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此刻一字一句在李见素耳中回响,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有了某些她不愿相信的猜疑,而今日那本巫蛊的书册,便让这份不确定,变得愈发具体。 她不愿再猜,也不愿再躲。 李见素倏然浮出水面,水花溢出桶外,她不住地用力吸气,手紧紧抓在桶边,仿佛稍一泄气,便会重新坠入水中,落在那噬人的深渊中。 外间的采苓听到响动,来到门外询问,“公主,可要奴婢进屋?” 李见素合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强稳住声音,道:“无事。” 说罢,她又匀了几个呼吸,轻声道:“你去休息吧,换白芨过来。” 采苓方才在外间,也是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李见素说得那番要帮她脱奴籍之事,想着想着,便也不知不觉流了眼泪,此时的确觉得疲乏,便应声去唤白芨。 很快,白芨便推门进屋。 她脱掉棉服挂在一旁,上前问李见素可要出浴,李见素此刻已经闻似恢复如常,她点了点头,从浴桶中迈出。 白芨立即递上长巾,李见素裹着长巾,来到炭盆旁坐下,白芨又从后帮她包住墨发。 李见素平日里不喜欢婢女伺候时与她太过亲近,只会让人帮她烘发,脸颊与身上的凝脂膏,皆是她自己涂抹。 白芨此刻就站在她身后,细心地帮她用香露擦拭发丝。 李见素一面抹着凝脂膏,一面望着镜中的白芨。 白芨做事认真,没有觉察出李见素正在盯着她闻。 白芨也不知今日怎么了,总是会觉得身上痒,她便时不时会用手背在脖颈处蹭上两下,却不敢直接伸手去挠,但那刺痒的感觉越来越重,让她忍不住蹙起眉头。 “怎么了?”李见素问她。 白芨正抬手在脖颈上蹭,听到李见素这样问,愣了一下,赶忙将手落下,垂眸道:“无事的。” “怎么会无事,我瞧你脸颊似是出了疹,你上前来让我闻闻。”李见素关切道。 许是在宫中待得久了,白芨没有将李见素当做医者,只是将她视为主子,怎敢劳烦她,便没有立即上前,她还是坚持道:“无妨的,应是冬日里天气干燥的缘故。” 李见素叹了口气,“如果是采苓,她会立刻过来让我帮她瞧的。” 白芨闻得出来,李见素同采苓关系更近,尤其是自别庄回来后,便时常与她疏远,入宫那几次,也是故意不带她。 而此刻李见素的这番话,明显是在感叹她不似采苓那般与她贴己。 白芨到底还是放下手中发丝,来到李见素面前,按照李见素吩咐那样,端了把小木杌,坐在她身旁。 李见素帮她诊完脉,端着灯仔细瞧着她身上红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应是今日晚膳后吧?”白芨回道。 李见素又问:“晚膳你吃了什么,可去了什么地方?” 白芨摇了摇头,纳罕道:“奴婢今日如往常一样啊,陪公主用完晚膳后,就回了房中,哪里也没有去,也没有吃什么未从吃过的东西。” 说到此处,白芨恍然想起什么,赶忙起身退开,别过脸去,用袖子挡在面前,“奴婢这疹子可会染人?” 李见素摇头道:“应当不会,只是疹子出得急,我忧心不能控制住的话,明日你会引起高热。” 白芨松了口气,将手臂放下,“那奴婢要如何医治?” 李见素闻了眼外间天色,问:“可到了宵禁的时辰?” 白芨估算了一下,摇头道:“应当还未到。” 李见素缓缓点头,起身走去穿衣,“我记得净玄道长那边,有专门抑制出诊的药膏,一抹便好,你随我回房,我书信一封于你,你拿着信即刻去青山观,寻道长讨药。” “现在?”白芨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她只不过是出了红疹,刺痒难耐罢了,怎么就到了得连夜去诊治的地步。 李见素一脸忧虑地朝她点头,“不要耽误时间了。” 白芨跟在李见素身边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自然信得过李见素的医术,见她如此,心里自然开始慌乱。 她赶忙帮李见素穿好衣裳,那半干的墨发也顾不得再去烘,随着李见素回到主屋,备好笔墨,便又去叫人备马车,待她忙完回到李见素身旁时,李见素已经吹干字迹,将信放入了信封中。 白芨接过信封,李见素又拿出唐阳公主的令牌,“若被人询问,你便说替我送东西给长公主,应当不会被为难。” 说着,她将令牌交到白芨手中,抬眼望着她,睫毛似是在轻轻颤抖,声音也比方才低了许多,“切忌,今日已晚,你不必叨扰长公主,净玄道长帮你闻过病后,你便踏实在她那里休息,等明日你也不必着急回府,在青山观等我便是。” 白芨莫名心里咯噔一下,也低了声音道:“公主明日也要去观中?” 李见素还未将令牌松开,她的手此刻就按在白芨的手掌上,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但语气却没有什么变化,淡淡道:“你今晚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是要紧,明日正午之前,我会带着采苓去观中闻望长公主,到时候再带你一同回来。” 到底是尚宫局出身的宫人,便是意识到事有蹊跷,白芨神情也没有一丝变化,只不动神色地紧了紧李见素的手,似是在与她回应。 随后,她便深吸一口气,将令牌与信封,直接贴身放在胸口处,朝李见素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说完,白芨转身准备离开,可刚抬起的脚,忽然又落了下来,她回头闻向李见素,轻道:“奴婢等着公主。” 李见素朝她淡然一笑,挥手道:“去吧。” 白芨捂住心口那沉甸甸的信封,推门走入夜色中。 夜阑渐深,以往这个时辰,李见素已经在贵妃榻上躺下,但还未彻底入睡。 然今晚,她却坐在寝屋内,擦着尚未彻底干透的墨发,似是特意在等着李湛。 片刻后,院中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她用了闭了闭眼,待那脚步声走进屋,她才缓缓睁开了眼,待帘子被掀开,她抬眸闻向李湛。 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橙黄色的灯光下,李见素似是被一层薄纱所笼罩,在与李湛短暂对视了片刻后,她垂眸搁下手中长巾,任由那头墨发在身后随意披散着。 李湛喉结微动,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他走到李见素身后,顺手拿起桌上长巾,一手抚着她冰凉光滑的发丝,一手用发巾轻轻擦拭。 “当年,为何追出来?”深埋在心里近七年的问题,这一刻终是让李见素问出了口。 她做好了李湛不会回答,甚至会朝她发怒的准备,可身后之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手上动作略微顿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如常,且似乎比方才还要轻柔。 “原本只是想目送你离开,我便会立即回去……” 李湛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这一次没有任何隐瞒,直接与李见素道出当年之事。 他隐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望着身影逐渐远去的那一行人,原本是打算转身回去,却忽然发觉树林中有人影跟了上去。 那行人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他却将他们手持刀剑的模样闻了真切。 那时李湛顾不得去想其他,且也由不得他耽误时间,便也不动声色尾随其后。 “没有调令,不得擅自离开,你不怕被惩?”李见素低低问道。 李湛轻笑,“年少时冲动,未曾考虑那般多,只想着……” 他顿了一下,拿起桌上那瓶发油,倒在掌中,随后一边轻抚着她的发丝,一边低道:“想着阿素不可出事。” 李见素声音微颤,问道:“那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在她命垂一线的时候,现身救她,却因此而废了一只手。 李湛将一缕带着清香的发丝,搭在她一侧肩前,声音温柔却坚定地回道:“从未后悔过。” 李见素合上眼,抬手握住了肩头上的那只手,冰冷的掌心在碰到那手背上醒目的刀疤时,她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谢谢你,阿湛阿兄。”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李湛的声音也愈发低哑,“那时我心甘情愿,不必言谢,也不必觉得亏欠。” 他说着,反手握住了李见素的手。 而李见素没有挣脱,反而回头抬起眼,望向李湛。 含着泪的眸光在此刻似是有着一股夺人心弦的魔力,她鼻尖微红,红唇半启,却什么也没说,只这样颤着睫羽,一直望着他。 李湛慢慢俯身,李见素依旧没有躲闪,他索性弯身直接将她横腰抱起。 这是他第二次这般抱她,上一次在别庄时,她面露惊惧,在他怀中不住挣扎,而这一次,她乖顺的如同一只猫儿,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那红透的耳朵,就抵在他胸前。 他抱着她来到榻边,将她轻轻放下,正要起身时,她却忽然用手臂挽住了他的脖颈。 光嫩幽香的肌肤几乎就要贴在他脸颊两侧,李湛喉结再次滚动,但理智让他控制住了心头快要溢出的冲动,他眉心紧蹙,望着榻上的她,哑声问道:“阿素,你当真要……” 他话未说完,便被她用唇封住。 柔软相触的瞬间,一股奇异又香甜的味道在唇齿中散开,两人皆是一顿,李湛那积压已久冷静与自持,终是在这一瞬间的停顿中,土崩瓦解。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与香甜,随着他索求越多,意识便愈发沦陷,整个唇齿都已被那醉人的气息所填满。 就在她唇瓣发麻,几乎已经失了知觉的时候,他才慢慢放过了这片柔软,顺着颊边,一路吮至耳畔。 桌上的橙光随着屋内涌动的气流忽明忽暗,李见素的呼吸也跟着凌乱,可她的眼睛却在此时缓缓睁开,望着床帐上那悬挂着的香囊,眸中旖旎被一股坚定的力量慢慢所取代。 她的手臂环在他脖颈上,手指早已不动声色地压在了他的脉搏处,她眉心微蹙,努力分辨着此刻那紊乱的脉象,到底因情动所致,还是时机已到。 就在她终于分辨出一丝异样之时,李湛却忽地停了下来,他附在她耳旁,用那沙哑又低沉的嗓音,轻道:“阿素……其实你不必如此。” 李见素倏地一下瞪大双眼,然只愣了一瞬,便一手去摸早已藏在枕下的发簪,一手用力将李湛推开。 李湛整个身子朝里侧倒去,可他却并未完全失去力气,顺势又将李见素拉至身前。 眨眼间,两人便换了位置。 她坐于上,用那尖锐的发簪,抵在他脖颈处,而他却死死拉着她另一只手臂,让她一时无法从挣脱。 李见素方才红润的脸颊,在此刻对峙中,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她神情闻似镇定,但那微颤的指尖,却是在告诉李湛,她已经害怕到快要撑不住,只得紧紧咬着那红肿的下唇。 “别怕。”他语气颇为平静,似是没有怨责,也没有愤怒,依旧如之前那般温润轻缓,“想问什么直接开口便是。”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冷下声道:“当年太子所谓的中毒,可是因为被下了虫蛊?” 李湛没有犹豫,直接回道:“是。” 李见素知道不是李湛下的蛊,那时年少的他,几乎日日要与她见面,太子病重时,他们皆在岭南。 “是茂王的人动得手脚?”李见素蹙眉又问。 “我若说不是,你还会信么?”李湛无奈弯唇。 李见素声音更冷,“只回答我是与不是?” “不是。”他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一副极为坦的模样。 李见素怔住,“那是谁?” 李湛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慢慢松下,“我尚未查出,但知道与谁有关。” 李见素忙道:“是谁?” 李湛道:“李濬。” “李濬?”李见素不由怔住。 就在她晃神之际,李湛一手牢牢钳住她拿着发簪的手腕,一手将她重新推到。 顷刻间,两人再度换回位置。 他重新回到上方,垂眸望着床榻上惊诧不已的李见素道:“阿素,你我之间误会太深,不如今日我们全部说清,可好?” 他声音虽然低沉,却不见半分中毒后的虚弱。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李见素简直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却没想到李湛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你为何……” “为何没有中毒?”李湛看向高台上香炉,“里面是放了迷药么?” 李见素道:“是曼陀罗花粉……” 李湛抬起头,看了眼床正中悬挂着的香囊,随后又将目光落在李见素红肿的唇瓣上,“还有什么?” 李见素别过脸去,低道:“川乌,附子,香白芷……” 她将这些放入口脂中,抹在了唇瓣上,方才李湛吸吮时,应是吃了干净,再配合着屋中燃的曼陀罗花香的功效,此刻的李湛应当浑身乏力,别说钳制住她,便是坐起身都成问题。 “原是香白芷的味道,怪不得那般清甜。”李湛的齿颊间,那好闻的味道到现在都还未消散,他咽了口唾沫,缓缓移开视线,将枕边那发簪拿起扔去一旁,“我进屋前,吃了清毒丸。” 李见素倏地一下回过头来,看向李湛,便是没有开口,李湛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没错,是你当初给我的那道药方,炼制而成的。” 李湛有一次误食野菌,虽然当场李见素将他救了过来,可害怕他日后又不慎中毒,便回去询问阿翁,可有什么解毒的药方,便于随身携带,阿翁弄清事情缘由后,才做了这清毒丸。 阿翁从不藏掖这些,记得那时临前,他还特地将方子写清楚,交给了茂王,感谢他这些年在岭南的照顾。 没想到时至今日,李湛用了她给了的药,解了她下的毒。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下毒?”李见素还是不解。 “因为你看了那本古籍。”李湛远比李见素以为的还要了解她,他知道阿翁当年的离世,让她一直无法释怀,也知道当她看到那本关于蛊虫的书后,一定会联想到阿翁的死。 “阿素。”他轻抚着她眼角缓缓滑落的泪水,道,“不管如何,你也不该觉得是我,我怎么会那般做,便是我阿耶,也不会。” 李见素没有躲开他的手,似是妥协般闭了闭眼,哽咽开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如何能相信你?是你对我说的,长安会乱,也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怕我将事情告知太子……” 在这般多的压力下,她的警惕与质疑,自然合乎常理。 李湛叹了口气,翻身躺在了她的身侧,将她紧紧揽在身前,“阿素,今日便全部说予你听。” 李见素以为,李湛会再次询问,她可否会告诉太子,可这一次,他竟然什么也没有问,而是直接开口道:“昭肃帝忽然病猝,虽未立太子,可他膝下光皇子便足有五位,皇长子李峻更是年已束发,如此年纪,昭肃帝怎会以‘皇子冲幼,须选贤德’之由,将皇位传于皇太叔?” 听到此处,李见素明显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但她一直紧抿双唇,没有说话,只靠在他身旁,静静地听。 “再说,便是当真要传位于皇太叔,也不可能那自幼便以痴傻示人的李忱。”李湛眉宇间生出一丝寒意,“我阿耶骁勇善战,镇守边关几十载,难道不比这李忱更适合?” 说着,他垂眸看向面色苍白的李见素,“阿素你说,今上这皇位可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见素没有抬眼,低低地“嗯”了一声,发觉李湛正在看她,她便咽了口唾沫,开口应道:“的确,你说得在理。” 得了她确切的回复,李湛似才满意,继续道:“世人皆知,这位痴傻的皇太叔能够继位,便是因为权宦勾结,想借此扶持傀儡皇帝上位,以此号令天下,可谁能想到,咱们这位今上竟藏得如此之深。” 李见素虽不关心朝政,却也知道李湛所言非虚,李忱当年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铲除异己,将昭肃帝朝内那些勾结的权宦,几乎一个未留,手段果决,且皆事出有因,让后人无法诟病。 “可……”李见素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自今上登基以来,国泰民安……” “他做得的确好。”这一点李湛也无法否认,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今上自登基以来,勤俭治国,爱民如子,他也的确是位称职的皇帝,说至此,李湛不免又叹一声,“所以阿耶从未想过朝堂之事,他只想安心做他的安南都护。” 李见素听至此,悄悄看了眼李湛的神色,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只得继续耐心听下去。 “所以你大可放心,当年今上生辰宴上的遇刺,与我阿耶无关,你阿翁的死,绝非因我们而致。”李湛向她保证。 “那是谁?你方才说……李深?”李见素问。 “我只知道与他有关,许是棣王,又或者背后还有其他势力。”李湛吸了口气道,“便是我阿耶不想参与,可有些人会安耐不住,昭肃帝膝下那几位皇子,还有同为皇太叔的几位王爷,谁能做到真正的心中服气,哪一个不想将当今圣上拉下马来,取而代之?” 李见素起初只以为茂王动了反心,然听至此,她才终于意识到如今的长安城,早已危机四伏。 “你的意思……”她强忍着身上一阵阵涌出的恶寒道,“不光是李深……其他的那些世子与公子们,皆可能会、会……” “别怕。”李湛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在她肩头轻轻拍着宽慰,“我阿耶手握兵权,便是他们再斗,也要畏我三分。” 李见素双手用力握紧,抬眼再次看向李湛,“那你呢?既然王爷无心权谋,为何还要你回来?” 李湛冷笑道:“阿耶的确不喜权术,但不代表他不懂,也不代表他愿为鱼肉,可以任人宰割,今上下旨要回鱼符,你可知这意味什么?” 怀中的李见素,摇了摇头。 李湛与她认真讲解,“意味着今上不再信任阿耶,他今日要的是鱼符,来日便有可能要的是阿耶的命,阿耶自然得提前做打算。” 李见素算是听明白了。 茂王之所以派李湛回来,是因为这场暗中酝酿的腥风血雨,茂王可以不争圣位,却要坐观虎斗,不论最终何人问鼎,他安南的兵马只会愈发独立且强大,而非成为谁人皆可鱼肉的对象。 李见素深深吸气,继续问道:“你与李深……可是已经达成了协议?” 不然李湛为何知道当初太子中蛊一事,与李深分不开关系。 李湛没有说话,只朝她点了点头。 李见素似是恍然大悟,“所以他与你登山比拼,还有来府中拜访,皆是与这些筹谋有关?” 李湛“嗯”了一声,用袖子帮她擦拭着额上的冷汗,“阿素,等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查清,那下蛊之人究竟是谁,到时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我一定会替你阿翁报仇。” 话落,屋内再也无声。 此刻已经接近子时,床榻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李见素缓缓从他怀中起身,望着面前男人道:“你曾说过,你对我的所有欺辱,皆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些权谋之术,与我有何干系?” 李湛也跟着坐起身来,他再次俯身贴到她耳旁,用那连李见素都要听不真切的音量道:“阿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 李见素眉头蹙起,正要开口,便见李湛忽然抬手,一股熟悉的药香毫无征兆的吸入了鼻腔,她顿时被呛得开始咳嗽。 与此同时,李湛屏住气息,将她重新按在胸膛,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她用力在他怀中挣扎,可力气却愈发便弱,到了最后,她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只瘫软在他怀中,用那最后的一丝力气与意识道:“那本书……是故意给我看的,对吗?” 他完全可以下令不让任何人进书房,也可以将那书锁于柜中,可他如此聪敏,却两样都不做,像是故意等她发现一样。 然李湛没有回答,只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吻。 李见素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耳旁的声音也愈发遥远,最终,她感觉到自己仿若从这世间消失一般,陷入了沉沉的死寂。 清晨,一辆马车驶出长安,朝以北的山林而去。 马车的颠簸与车轮滚动的声音,唤醒了李见素的意识,她眉心微拧,手指也跟着动了一下,然很快,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裹住。 她想要睁开眼,可眼皮却异常沉困,头也依旧昏沉发闷。 她意识到这是中了迷药的反应,逐渐恢复的意识,让她慢慢想起来发生了何事。 李湛在与她说话的时候,对她下了迷药。 她虽然提前服用了清毒丸,可那清毒丸也是有时效的,如果在一开始李湛对她用药,便不起作用,两人谈了那般久,药效已经淡去,而他下药时动作突然,让她来不及反应,且就在她口鼻之处,所以才会毫无招架之力,便晕厥过去。 马车还在摇晃,且行驶得越来越快。 李见素的意识也愈发清醒,她不安的呼吸声,让身旁之人将她抱得更紧,“别怕。” 是李湛的声音。 他让她更加恐惧,指尖在他掌中不住地发颤。 李湛没再说话,只静静地抱着她。 许久后,马车慢慢停下,她被抱出车外。 李见素眼皮子虽然还不能彻底睁开,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光感。 原来已经天亮了啊。 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出现在身侧,“世子,他已经到了。” 他? 缩在大氅中的李见素细眉再次拧了紧。 李湛脚步飞快,进一间房中了,很快,便又听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到了李湛面前。 “我来。”那声音出来的瞬间,李见素便认出了他。 是李深。 李见素倏然睁眼,模糊的视线还是让她认出了李湛,他抱着她,看不清神色。 她微微侧眸,又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轮廓,应当就是方才说话的李深。 李见素看到他朝她张开了手,似是要将她从李湛怀中接过去。 这一刻,李见素瞬间有头皮发麻,呼吸乱到胸口都在猛烈地起伏。 李湛却是向后退开一步,将她抱得更紧,然一开口,便让她回到了成婚当晚,他开口羞辱她的那个时刻,“你若当真喜欢她,便不要硬来,她性子极倔。” 李深意兴阑珊地搁下手臂,朝后退开,看着李湛将李见素放在床榻上。 李湛取下大氅,又去拉床帐时,身后的李深却了上来,“我看看她,总可以吧?” “人都给你带来了,急也不急于这一会儿吧?”李湛的话让李见素悬着的心彻底跌入谷底。 李深“啧”了一声,撇了撇嘴,“什么叫给我带来了,这不还是你的院子。” 李湛拉好床帐,回头笑道:“堂弟是在说笑?这院子虽是我的,可守在门外的人,却是你的,我今日既已将她送来,还能带不成?” 见李深视线还在床榻,李湛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缩进了袖中,仿若只要李深执意为之,那藏于袖中的短剑,顷刻间便会飞出。 “一个女人罢了,堂弟是要成大事之人,还急于这一会儿?”李湛道,“待宫宴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到时想如何,便能如何。” 李深终是嗤笑一声,慢慢收回视线,与李湛出房间,去了正堂议事。 床帐内的李见素,已是泪眼模糊,她用尽全力,才将自己撑坐起身。 天已亮,待撑至午后,白芨便会将信封交于长公主。 长公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她会救她,她是她最后的保障…… 听到床帐内传来响动,屋中一个身影快步来到床前,“公主?” 李见素顿时愣住,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帐外那道身影,她屏住气,颤抖着缓缓抬手,将那床帐撩开了一道缝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白芨?”李见素沙哑出声,整个人如磐石定在那里。 向来沉稳的白芨,也在此刻落下泪来。 原她昨晚根本没能出府,刚一出清和院,便被人从后捂住口鼻,很快就失了意识,半夜醒来时,她已经身处在这座院中。 “对不起公主,白芨没将事情办好……”白芨扑通一声跪在李见素面前,重重磕了下去。 李见素没有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白芨。 白芨缓缓抬眼,自责道:“奴婢醒来后,那令牌还在奴婢身上,可信封却不见了……” 白芨的心思极其细腻,她是看着她在青山观下如何义诊的,怎会不知李见素的医术如何了得。 昨晚她不过长了皮疹,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根本不可能让李见素束手无策,得连夜让她去求玄净道长医治。 再说临走前,李见素不重不轻握住她手时的那番话,彻底让白芨肯定了心中的猜想——府中要出事。 白芨不知要出何事,但也看得出此事不是小事,且事发突然,公主来不及做其他打算,只能将她视为退路,连夜让她投奔至长公主面前,还特地提醒她,今晚不要叨扰长公主,这便是指,即将发生的那件事,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等到了翌日正午之前,李见素会带着采苓去接她,如果没有去,便是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在发生,那时她一定会带着信去求长公主。 可没有想到,她会被人提前拦截,扔到了这座院中,更加没有想到,李见素也会被带到这个地方,且方才她被带进屋,看到李湛与李深一起从屋中出来的时候,白芨心里也生出了一片冷寒。 “公主啊,到底出了何事?”白芨膝行两步,来到榻边。 李见素虽不是嫡亲公主,可到底也是皇室的身份,且还是堂堂世子妃,这样一个大活人在府中消失,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再说眼看就至除夕宫宴,到时李见素必得露了面,她若不露面,张贵妃和太子那边,也定会追问,他们二人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除非…… 短短片刻,白芨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除非李深根本不怕,他不怕被追究。 想到此,白芨的脸色更加苍白,沉声又道:“公主,可、可是……”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的李见素,看清了此刻白芨的脸上的震惊与不安。 随后又抬眼朝窗子看去,她知道她被困于此,门外定有人在把守,甚至那人还会偷听她与白芨的谈话。 然那又如何,如今的她已经不必再瞒,能进这座院子里的,有谁会不知晓。 “你没猜错,长安要乱,李湛与李深他们要谋反。” 短短的一句话,李见素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全身力气了,那迷药虽然已经失了药效,但她的脑袋也还在发沉,很快便又迷迷瞪瞪又躺了下来,木然地望着头顶那片绯红的床帐,不知不觉又一次沉沉睡去。 待醒来后,白芨还在她身侧守着。 看她脸色也知,昨晚她也未曾睡好,不过好在,她脖颈上的红疹已经退去。 李见素愧疚道:“对不起白芨,昨晚你的红疹是做的手脚。” “是奴婢晚膳布菜的时候吗?”白芨问道。 昨日她晚膳时,在李见素身旁布菜,好似闻到了草药的味道,但她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李见素晚膳前在研究草药,味道没有散开。 后来他们猜出府中要出事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许是那个时候,李见素给她用了什么药,才导致她生了疹子,有了合理的借口外出。 李见素知她聪慧,自然是猜得出来,点头道:“是那个时候,不过你莫要担心,只是用了一些易过敏的花草,待几个时辰后,便会自行消散,对身体不会有害。” “奴婢没有怨公主,奴婢知道这是迫不得已。”听她声音沙哑,白芨便去桌上倒了水给她。 李见素口干舌燥,一杯饮尽,又愧疚地与她再次致歉,说不该将她牵连其中。 白芨很少会与她说这般多的话了,却没想到她拿她当自己人时,竟是在这样的事情中,她叹了口气,道:“公主当真不必如此,奴婢本就与公主荣辱一体,是奴婢没有做好,才让咱们失了退路。” 李见素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她坐在那里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缓缓道:“怨不得你,我知道是我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李深。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李深怎么每一步都走在她前面,仿佛从头至尾,都是李湛设好的局一样…… 其实昨晚李见素已经觉出不对劲来,律令在对于巫蛊这一事上,向来严苛,李深是个那般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会粗心到将一本关于蛊虫的书籍,就那般显眼的放在柜子上,这种书怎么都要锁进屉中,或是藏在某个隐蔽之处。 所以她在后来会问李深,那书可否是故意要她发现的,她想问问他为何如此,可李深却没有回答她。 李见素不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明明他可以等她入睡后,直接将她迷晕带走,送至这里,可为何要大费周章,诱她一番筹谋,在将她的筹谋一一击溃,到最后,再将送至此处。 李见素正想得出神,身后的白芨已经拿着玉篦,开始帮她梳发。 “公主,那们日后要怎么办?”白芨压着声问。 李见素望了眼中面露焦虑的白芨,随后又朝窗子的方向眯着小眼睛看去,屋中比院里暗一些,窗外的那个身影便显得极为清楚。 白芨顺着她目光看去,显然也意识到有人就在窗外听着,她手中的玉篦倏地一下握得更紧。 李见素缓缓回头,从白芨手中接过玉篦,用那哀怨的语气叹了一声,道:“世子本就不满,可始终念及皇室体面,又想着到底夫妻一场,便忍辱至今,没想到到头来,他竟将视为物件,随意就转手他人……” “转手他人?”饶是冷静的白芨,听到这番话也难掩惊色。怪不得晨起时李深会出现,在一联想到李深之前送的那盒红珊瑚首饰,便全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公主是说……世子这是要将你……” 看到李见素绝望地合了双眼,白芨终究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这对于任何女子而言,都太过残忍。 屋中默了片刻后,李见素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这样活着,还有何意思。” 她将玉篦放回在了桌上,起身又回到了床榻上。 早膳的时候李见素没有用膳,午膳她也还是没有用,到了晚膳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女子唤门的声音。 如意扭着细腰进来后,恭敬上前行了一礼。 床帐内李见素看到如意,便猜出了自己身处何处。 她之前在白渠尾随过李深那次,便是跟到了一处宅院,那宅子是在长安以北的山林中。 她如今应当便在此院,名为梨园。 李深说过,如意不是他养的外室,而是他的暗卫之一,可如今,李见素不知自己还能否相信李深的话。 “世子临走前特地吩咐过,要奴婢照看好公主的,还望公主心里再不快,也要顾及身体。”如意劝道。 床帐内没有任何回应,李见素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一声不吭。 不论如意如何劝,她都不为所动。 到最后,如意走上前,也不顾礼数了俯身在李见素耳后,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不知说了什么,连站在一旁的白芨都未听清。 李见素却是眉心蹙了一下,终是抬眼朝如意看去。 如意退后一步,继续相劝,“公主如此聪慧,怎会想不明白,何故要为男人同自己置气这个道理?” “记起来了,你便是他养在梨园的那个……”李见素憔悴的神色中又添了一把火气。 如意解释道:“奴婢只是替世子打理梨园,并非公主所想那般。” “出去!”李见素气得脸颊发颤。 如意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李见素两日未曾用膳,每日到了饭点,如意便会亲自来送,会在房中好言相劝,再被李见素呵斥出屋。 如此多次,到了第三日晌午,饿得几乎下不来榻的李见素,在昏沉中被白芨喂下了一些粥,等她醒来时得知,将白芨数落了一顿,又开始绝食。 此事传入李深耳中时,他人在白渠折冲府,正与李深议事。 原本李深这两日还想抽了空去梨园看望李见素,得知她正在绝食,便觉得头痛,揉着眉心质问李深,“你不是说定会让她毫发无损,若她在你那园里有半分差池……” “是堂弟急不可耐,非要让将人带出来的,如今又怪罪起来,说过她看着柔弱,实则骨子里极倔,现在你信了吧?”李深亦是无奈。 “城中要乱,她在你府上自然会危险,让她躲在城外,又岂是着急之事?”李深道。 李深案几下的那只手用力握住,案上的手却只是轻轻在图纸上敲了两下,提醒道:“堂弟还是应以大事为重,不要因此分心,误了要事。” 李深嗤了一声,“你且安心,心中有数,耽误不了。” 李深朝王佑挥了挥手,“让如意再好生劝劝。” 王佑应是,正要退下时,却又被李深喊住,“不是还留了个婢子在她身旁吗?用那婢子去做要挟,她向来心善,肯定会服软。” 王佑看了眼李深,李深点了下头,他便躬身退下。 待屋中再次静下,李深才继续问道:“今上此番病重,太医署瞒得紧,不知到底患了何病,万一到时除夕宫宴被取,咱们的计划便难以实施。” 李深看着他道:“除夕从古至今,便是象征着来年的昌隆吉运,记得中宗当年病重,都未曾取消宫宴,而是将宫宴交于韦皇后主持,这般重要的宫宴,今上怎会取消?” 李深眯起眼,顺着他话道:“若当真最后宣旨取消,便会令人费解?暂且不提张贵妃,便是郑太后还健在,太子也在,他们当中不论是谁,代今上主持宫宴,有何不可?除非……” 李深忽地弯了唇角,“除非宫中生变,等要入宫救驾。” 说着,他抬手指着图纸上皇城北侧含元殿的方位,“你那二百田舍汉,可靠得住?” 李深道:“上阵杀敌自然不成,可若是说宫中生变,要他们看守一处城门,应当不成问题,到时候多许些财帛粮食便是。” 说完,李深也心生顾虑,不放心道:“前几日因与公主的事,被今上叫进宫时,见他只是轻咳,似是并无大碍,怎就忽然病倒,连上朝都免了,这当中可有蹊跷?” 李深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堂兄放心,的消息错不了。” “此次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万一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便会功归一篑。”李深似是还不死心,想要问出李深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李深却还是不肯松口,只笑着看他,“堂兄怕什么,到时候入城之人是,便是出了岔子,你也只是觉察出宫中生变,带人守着城北而已,岂能追究到你头上去?” 李深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着李深,“再者,你阿耶手握安南重兵,旁人便是再斗,不也要畏你三分吗?” 这番话是李深在前几日同李见素说过的,李深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李深面色微冷,李深却笑容满面,“堂兄莫要气恼,只是想让你放心,能找人看住你,便也能找人看住其他人,这一次每一个环节,都是亲自设计,绝不会出任何岔子,便是出了,你茂王府也能独善其身。” 李深垂眸低笑,“好,不过自是希望堂弟能够事成,只是事成后,莫要忘了的功绩。” 两人相视而笑。 梨园这边,当真是按照李深所说去做,那院里的人将白芨关在了另一间房中,不让两人见面。 只短短一个时辰,李见素便怕了。 她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用膳,但肉眼可见的是,整个人愈发沉闷。 直到一日,她推开窗户,就站在那里,任由单薄的衣裳迎着山间冬日里的寒风,不住飘摇。 院中那四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发现突如其来的响动时,齐齐将手落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白芨吓得赶忙将窗户合上。 这一个插曲,让李见素染了风寒。 如意询问她可要去找位郎中,李见素不肯,只说要自己的药箱。 当天午后,她常用的那个药箱便送了过来。 她写了治风寒的药方,又每日给自己施针,三五日工夫,风寒便已痊愈。 “不是故意生事是实在太闷了,想看书……可不可以?”这是如意来送食盒的时候,李见素对她说的。 传入李深耳中时,他自然会应允,只是心里念起那清瘦的身影时,不免又觉得亏欠了她。 “唐阳,再委屈你几日,待宫宴之后便给你最尊贵的身份。” 李深拿了一本逗趣的话本,让传话的随从带去梨园给李见素。 李见素终于走出了寝房,被关了半月之久的她,头一次来到书房。 似是不放心她,如意同一名佩刀的男子皆在屋中,一时间本就不大的书房里,再算上白芨,便足有四人。 李见素根据那日被送来时,李深与李深的对话可知,院子里除了如意以外,所有看护的人,皆是李深的人。 所以书房里那位佩刀的侍卫,才会将她看得这般紧,那眼睛几乎都长在了李见素身上,她起身放书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朝前走两步,待她拿了书坐回椅子上,他又不动声色退回原地。 “看这柜中有琴谱,你可会弹?”李见素问如意。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与她说话,如意忙起身屈膝,“奴婢会,公主可要听?” 李见素犹豫了片刻,点头“嗯”了一声。 如意抱来古琴,坐在窗边开始弹奏,李见素没说可否喜欢,只坐着听了一曲后,起身又去取书看。 这日之后,每日午憩醒来后,如意都会在书房弹曲,李见素则继续看书,白芨在一旁煮茶,那侍卫则靠在门上,目光警惕地在房中巡视。 “你要喝吗?” 又是一日,李见素在喝茶汤时,看向那侍卫。 那侍卫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也意识到,李见素的确是在和他说话,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道:“不必。” 白芨递给如意一碗,如意没有说话,垂眸轻抿着手中的茶汤。 李见素却是继续对那侍卫道:“你站了那般久,屋中又有炭盆,这般干燥,你要喝些水的。” 白芨又拿一碗,小心翼翼来到侍卫面前,“不管是水还是茶,都是你们拿给的,且这茶汤也是你看着煮的,没有问题的。” 那侍卫眉心蹙起,没有去接茶汤,继续冷着声道:“无事,不用给。” 白芨为难地回头看向李见素。 “你若不放心,出去饮些水再进来吧,看你嘴唇干成那般,实在碍眼。”李见素说着,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愿意,便出去守。” 那侍卫觉得李见素简直莫名其妙,他嘴唇干关她何事,可碍于身份,他没有回怼,而是耐着性子道:“属下职责所在,不能擅自离开。” “没让你离开,你站在门外不行么?还能从屋里跑了不成?”李见素不悦道。 白芨也赶忙应和,“关键们都是女子,就你一个男子……” 那侍卫似是有些忍无可忍,直接将白芨话音打断,“世子吩咐了,只要公主离开寝屋,属下必须寸步不离。” “公主消消气,奴婢再弹首曲子给你听吧?”如意终是搁下汤碗,出声替两人打圆场。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没再理会那侍卫,直到天色渐黑,李见素起身准备回房,才忽又问他,“明日是除夕吗?” 那侍卫不冷不淡道:“嗯。” 李见素眸子蒙了一层薄雾,低声道:“明日想吃牢丸,还想吃樱桃毕罗,还有蜂蜜凉糕。” 李深说过,在膳食上要尽可能满足她。 除夕这日,长安解除宵禁,整座城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街头巷尾热闹非凡,皇城中却显得颇为冷清。 皇帝病重,近半月都未曾上朝,原定除夕的宫宴,也推至到正月十五再来举办。 好在当今圣上开明,前两日便已经下旨,那朱雀大街的火树今年继续燃放,民间百姓该热闹便热闹,不必避讳,让他也跟着大家沾沾喜气,兴许这病便能好得快些。 有了圣上的话,百姓自然放得更开。 东西两市早早就排起长龙,各个坊间也是张灯结彩,那吟曲作乐之声,甚至都传入了宫墙之中。 远在梨园的李见素,今日一早就起来了,她如今特别喜欢去书房,连同早膳都是在书房用的。 她坐在书案旁,望着白芨从食盒里拿出樱桃毕罗,还有牢丸和蜂蜜凉糕,那苦闷许久的脸上,终是浮出了笑容。 如意坐在窗后,也难得弹了一首欢快又激昂的曲子。 许是被那曲子所感染,又或是今日的确高兴,李见素吃得比平日快,甚至可以说用膳的模样有些失了礼仪。 “咳咳……” 忽然一块凉糕卡在了她的喉咙中,她干咳两声,捂住脖子,脸上神情极为痛苦。 如意背着身,似是没有发现,还在弹曲。 白芨自然看到了,着急上前替她拍着后背,可拍了几下,根本无用,眼看李见素面色涨红,神情愈发难看,那侍卫终是快步上前,来到李见素身后道:“公主,得罪了。” 他双手环在李见素腰间,正要帮她将那卡在喉中的凉糕顶出,却见白芨忽然拿起盘子,朝他头上砸来。 他反应极快,抬起手一把握住白芨手臂。 可就在此时,那被卡得险些断气的李见素,迅速一个转身,手掌在侍卫脖颈处拍了一下,那侍卫蹙了下眉,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才发现他脖子上竟被李见素插了两根银针,然不等他再反应,整个身体便忽地僵住,直直朝后倒去。 李见素与白芨用尽力气去拉他,如意那高昂的琴声也在此刻达到顶峰,可李见素和白芨力气实在不够,这侍卫太过魁梧,他的忽然倒地,还是传出了不小的响动,终究还是引起了院内之人的注意。 听到有人上前,如意的琴声终是慢慢停下。 “出何事了?”搁着一扇门,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如意迅速起身,踮起脚又扬起头,让自己说话声音传出的方位,基本完全符合那侍卫的高度,她开口道:“无事。” 这两个字,与那倒地侍卫的声音一模一样,不论是语气还是声线,让人完全听不出任何差别。 屋外之人显然没有怀疑如意的身份,但还是没有离开,又问:“可要进去?” 如意继续用那侍卫的声音回道:“不必。” 屋外之人转过身,抬脚准备离开,却又回头道:“有事喊。” 如意道:“嗯。”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李见素被带进梨园的那一日,她拒绝用膳,如意在进屋相劝时,靠近她耳旁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郑盘。 李见素猛然想起,李深说过那郑盘是他亲自动的手。 可就在郑盘死的那一晚,李见素是亲眼看到李深被如意拉进了梨园,也就是说,他知道有人盯梢的情况下,在同如意演戏,让人误以为他与外室一夜春宵,而与此同时,真正的他却早已离开院子,去寻了郑盘。 能避开眼线离开院子的唯一方法,便是这院内有密道。 那时躺在床榻上的李见素,朝如意看去,眸中写满了匪夷所思。 李深前脚才将她送来梨园,后脚又让如意来与她暗示这院中有密道? 此时的如意背对窗子,抬眼看着床榻上一脸困惑的李见素,一面温言相劝,一面做了一个翻书的动作,并朝衣柜指了指。 这应当是书柜的意思…… 难道她想引她去书房? 李见素当时很快便意识到,如意可能是想告诉她,那密道就在书房。 可李见素还是不敢全然确认,她表面因为猜出如意是李深所养的外室而气恼,喊她出去。 实则在喊话的时候,她用手指佯装人的腿脚,不动声色比划出了逃走的动作。 意指当真是要带她“出去”? 如意也是表面叹气,退下前却是对着李见素点了点头。 在之后,李见素故意让自己染了风寒,要回了她的药箱,又故意整日郁郁寡欢,想去书房看书,再到最后,也就是昨日,她故意引得侍卫说话给如意听,直到如意已经掌握了那侍卫发声的方式之后,才故作圆场,结束了那场对话。 三人完美的配合,给了她们离开的机会。 随着门外那侍卫脚步声逐渐远去,李见素与白芨才敢呼吸。 如意立即回到两人身侧,将那侍卫移到一旁,开始推动书柜上的机关,很快,书柜移开,一道门出现在李见素眼前。 这是一个狭长幽暗的密道,尤其是在书柜合上之后,眼前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如意对此路极为熟悉,她走在最前面,拉住李见素的手,李见素再拉住白芨。 “李深到底在做什么?”李见素只到此刻,都还是不能理解李深这样做的目的,她终是忍不住,在黑暗中低声问道。 如意道:“待事情结束,世子会将一切告诉公主的。” 又是这样的话,李见素叹了口气,“那他是真的要同李深造反码?” “公主见谅,属下不能说。”如意还是没有松口。 李见素知道多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不再说话。 倒是如意,又主动与她道:“再行一段路我们便能出去,待将公主送去安全的地方后,属下还有要事要做。” “你要离开?”李见素道。 白芨也跟着询问:“那我们怎么办?” 如意道:“一会儿去的地方会有人接应我们,他们各个武艺高强,公主不必忧心安危。” “好。”李见素应声的同时,却在白芨手心处挠了两下,白芨不知这是何意,可显然反应过来,李见素另有打算。 李见素慢慢将白芨的手松开,白芨害怕摔倒,便只拉住了她宽大的衣袖。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是看到了光亮。 可李见素却不知怎地,忽然脚下一滑,如意连忙去拉,都没能拉住,便见她摔坐在地,疼得闷哼了一声。 如意与白芨弯身扶她。 李见素去揽如意肩膀的时候,在她后颈不重不轻按了一下,如意没有任何感觉,扶起她便朝外走。 然走了两步,眼看密道愈发明亮,如意脑中却忽然生出眩晕感,整个身子朝着墙壁的位置靠去。 这次换李见素将她揽住,白芨也立即上前帮忙,两人将如意缓缓扶坐在地。 “属下还有要事……耽搁不得……”此时的如意明显已经反应过来,方才的李见素是在做戏。 李见素宽慰道:“我知道,我没有将你穴位封死,只是刺了一下风府,待半个时辰之后,你便能恢复。” 她在如意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便起身带着白芨朝那光亮处走去。 今年的除夕,长安城南北的氛围极为割裂。 皇城在长安以北,而京中权贵也多居于北侧,便是皇帝下令不必避讳,要与百姓同乐,可真正到了除夕这日,但凡身戴官职者,也不敢在外大肆欢庆,合上府门如何,便不得而知。 而城南百姓居多,忙了整整一年,终于在今日与家人团聚,自是要上街好好热闹一番。 “我怎么瞧着今日城南比往年的人多?”一名坊卫巡逻时,看着满街道乌泱泱的人群,咋舌道。 他身旁另一坊卫,也累得捶着肩头,抱怨道:“可不是么,这人一多便容易生事,我这一个早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两人正在闲聊,那边便传来几人争执的声音,似是因为其中一人踩了另一人的脚,那人还拒不道歉,两人便扭打起来,却又不慎撞倒了旁人,到了最后,便成混战。 今日这种事极多,各处坊卫的人手明显不够,南衙那边连金吾卫都要招架不住,便又从皇城往城南调派人手。 这会儿倒是庆幸今日没有宫宴,不然宫中再一忙碌,人手定会更加紧张。 戌时三刻,长安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朱雀大街上,百姓齐聚,那足有三层楼阁之高的火树就在朱雀门外。 守城的侍卫看到那片攒动的人头,都不免感慨今年除夕怎会这般多人,然更多的还是期待观看即将绽放的火树。 延喜门外,停下来一辆马车。 守城侍卫上前询问,马车中递来一块令牌,侍卫看了一眼,连忙小跑到城门处,将令牌盛给一名禁军副率。 见是长公主的令牌,那副率大步朝马车走来。 按照皇城规矩,便是长公主回宫,也得例行检查,尤其此时已经天黑,长公主又未得宫中召见,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敢问长公主为何今晚忽然回宫?”那副率行完礼后,便开始寻问。 长公主道:“前些日子圣上染病,本宫便特地求净玄道长为圣上炼制仙丹,如今仙丹已经炼成,自然要立刻回宫献上。” 那副率朝侍卫招了招手,便有两人围着马车查验,他也撩开车帘,举着火把望着车中那三位身着道袍之人,单看那身材便知,皆是女子,可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盘问:“她们为何人?” 长公主道:“这是青山观的三位道长,今日与我一同入宫,便是要为圣上诵经祈福。” “为何要在此刻入宫祈福?”那副率又问。 净玄道长开口道:“今日乃除夕之日,四季轮回,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三朝同天,若能为今上祈福夸过子时,来年自得天人相佑,福寿绵长。” 那副率听得云里雾里,拧着眉头似是还有顾虑。 长公主直接搁下车帘,用那颇具威仪的语气道:“圣上曾说,本宫想何时回宫,便何时回宫,你若不信,差人去问。” 这副率朝那两个侍卫看,侍卫摇头表示毫无异样,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朝后退开,挥手放行。 今晚乃除夕之夜,他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反正城门这边放行也算合乎情理,至于长公主能否见到圣上,还要看宫门那边的禁军可愿放行。 马车穿过延喜门的瞬间,朱雀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顿时火光漫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城内的侍卫们并无异样,只道是那火树燃放发出的光亮,然等了片刻,那火光丝毫未见,且愈发惹眼,将那皇城以南的天都照得通红。 很快,便有禁军跑来传讯。 “皇城戒严!皇城戒严!” 承天门外,神策军中尉拉住传话禁军询问缘由,才知是那火树倒塌,砸在了朱雀门上,顿时火光四溅,许多百姓还有那守城禁军皆因此而受伤。 城门起火,自然要先灭火,那朱雀大门因此打开,可就在这混乱之际,不知从何处涌来一批人,与那守城禁军开始厮杀。 那中尉听至此,一把将人松开,转身迈步走进承天门,立即下令严防死守,随后便派人前去大殿将此事禀报圣上。 长公主的马车来晚一步,停在承天门外,便是出示令牌,也无人开门。 那不远处的火光正在蔓延,喊杀声已然进入皇城。 在这边耗下去必然危险,长公主当机立断,朝驾车的道姑吩咐道:“既是不开,便去东宫!” 马车调转车头,又朝嘉福门驶去。 李濬今晚不知怎地,总觉得心绪不宁,他一早躺在榻上想要休息,却迟迟无法入睡,起身拿起一本游记,坐于灯下消磨时光。 忽地外间传来响动,赵内侍喘着粗气小跑入内。 “殿下,朱雀门出事了!” 赵内侍正与他说着,便又有侍者慌忙入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公主今晚入宫,说要为圣上祈福,却被拦在了太极宫外,如今又要进东宫,请殿下明示,可要放行?” “皇姑母?”李濬对长公主也算了解,她向来不喜回宫,往年便是宫宴,也不会回来参加,今晚为何突然回宫,显然不同寻常,他蹙眉道,“可验了令牌?” 侍者将令牌呈上,“除长公主,还有四位道姑。” 李濬接过令牌,只看一眼便能确认无误,“去望台!” 很快,李濬便被推上望台,长公主与那四位道姑皆站在宫墙之下,便是此时天色已暗,李濬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道身影,“快开宫门!” 与此同时,安福门,景风门,乃至重玄门,皆已遭到暗袭,喊杀声已从皇城以南,扩散至各个方位。 甘露殿内,明黄色的床帐里传来一阵沙哑的低咳,“来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常侍俯身上前,“陛下。” 床帐里皇帝哑着声道:“朕怎么听得那外间似有吵闹声?” 马常侍道:“回陛下,许是今日除夕,各处都在欢庆。” “咳咳……”皇帝感慨道,“好啊,百姓兴,天下兴,听到他们欢庆,朕才无愧于心。” 皇帝话音刚落,便听殿外传来王中尉的声音,“启禀陛下,皇城告急!” “什么?”皇帝一声震怒,重重拍在那龙榻之上,还未开口,便是一阵急咳,那沙哑撕裂的咳嗽声,让外间的王中尉听见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朱雀门上,李深望着城外的火光,英朗的面容上终是露出了深藏已久的欲望。 他回过头,手臂一挥,斩下一名禁军头颅,扔进火海。 他一面望着太极宫的方向,一面舔舐着唇角飞溅而来的血迹,“关城门——” 随着他一声震吼,脚下的城门被重重合上。 今日南衙调派了不少人手去各个坊间巡逻,此时皇城内的禁军俨然不是李深率领的这批精锐的对手,且那些禁军当中,竟还有人叛变。 至子刚过,李深便攻至太极宫外。 他坐在马上,朝那宫墙上的神策军中尉喊道:“我等得了密讯,奉旨入宫救驾,尔等还不速速开门?” “李深!”那中尉朝他啐了一口,“圣上好端端在宫中休息,何来救驾一词?” 两人喊话当中,一批人马从安福门的方向奔来,竟是那武宗三子李岐,他勒马停下,也朝上方喊道:“圣上遭北司宦臣软禁于甘露殿,我等今晚前来救驾,凡此刻听令者,日后皆暗救驾之功论赏!” “尔等乱臣贼子,休要胡言乱语!”那中尉厉声喝道。 很快,又有一批人马杀来,那中尉看清领头之人时,当场愣住。 墙下的李峻眯眼望着这熟悉的宫墙,什么也没说,只那眸中泛着渗人的寒光。 甘露殿内,马常侍搁着床帐,对皇帝转述到武宗长子李峻也在今晚谋逆之人当中时,皇帝气得又是一掌拍在榻上,“朕念他年少,一直叫人好生将他照看,他倒是好啊,什么时候与李深勾在一处……咳咳……竟然也动了谋逆之心!” 他急咳两声后,沉沉道:“朕倒是要看看,朕这一众兄弟孙侄里,还有谁在盼着朕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快至寅时,太极宫外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中尉已然不再喊话,只冷冷望着墙下那片人影,寒冬腊月,那铠甲之内,早已被汗水浸湿。 半个时辰后,马常侍与皇帝禀报时,几乎快要站不稳,“陛下,他们开始硬攻了。” 皇帝半晌无声,最后只是问道:“若他们攻至殿内,你可会背叛朕?” 马常侍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叩首道:“奴婢誓死跟随陛下!” 皇帝长叹一声,唤他起身。 谁人都能猜出,这场所谓的救驾,便是明晃晃的宫变,长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如此杀戮,那皇城中的血腥味,令人闻着便心中生寒。 “圣上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本就该是那武宗之后来继位。”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此话的,很快宫内人心慌慌,几乎人人都知,此刻皇宫外正拼命攻入的人里,不止有那武宗的几位皇子,甚至还有李濬。 “就是那个棣王世子吗?”有位小宫女瞪大眼睛道。 另一宫女点头道:“就是他,你不是还说他模样英俊,强着要与他引路?” 那小宫女仿若天塌,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笑着在太后寿宴上送出亲手做的十道菜,言谈举止风趣幽默的世子李濬,竟然会这般凶残,带着那几位先帝子嗣攻城谋逆。 李濬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胜在精锐,比起宫中这些早就疏于实战的内侍而言,他的人异常凶狠,各个身姿魁梧,孔武有力,随着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宫门失手便只是时间问题。 火光终于照进太极宫,浓浓的血腥味在宫中弥漫开来。 四处都是尖叫与奔走声。 很快,宫内内侍便齐齐护在了甘露殿外。 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所幸,逆贼的兵马也所剩不多,还未能真正做到全然的压制,不过,与那攻入宫门一样,闯入殿中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皇城以北的禁苑外五十米开外之处,黑漆漆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在那摇晃的树影里,却有二百兵马隐入其中,蓄势待发。 此刻已到商议好的时间,李湛应当立即带兵穿过禁苑,趁着宫内大乱时,攻入玄武门,随后不必带兵入宫内,只需严守便可。 李濬如此计划的目的很明显,他知道李湛手中的兵难堪大用,能入已属不易,要他们守住此处,便是为了提防李岘与李峻的同时,也让众人意识到,手握重兵的茂王,站在他李濬这一边。 皇位只有一个,饶是今晚这场宫变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到了真正看见那龙椅时,这三人还是要分个高低,所谓平分天下,也只是互相利用时的一个说词罢了,谁信,谁才是真的傻。 显然,李濬不是傻子。 李峻与李岘皆是武宗之子,兄弟二人临时联手除掉李濬,才是合情合理,所以李濬必须暗中拉拢李湛,若当真到了最后关头,身处玄武门的李湛,会是他最后的退路。 眼看此时大局已定,皇位即将移主。 李峻与李岘两兄弟,不动声色分站李濬两侧,那正在与内侍殊死而站的兵士,也肉眼可见的消极下来,慢慢退后。 护在殿外的内侍见此状,也纷纷退至门廊。 一时间焦灼的场面竟诡异地化动为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似是在等待着指令的到来。 可就在此刻,大殿内传来了一阵沉沉的咳嗽声,“朕的侄孙们,当真是各个骁勇啊,可这皇位仅此一个,朕便是当场拟旨,也不知要传给哪一个?” 十七岁的李岘到底还是冲动,扬声便朝里面道:“不用你传!你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来,天下之人皆知,你鸠占鹊巢多年,如今该还给我兄长了!” 李岘此话一出,李濬眉心倏然蹙起,连带着他的手下,也纷纷警惕起身旁李岘和李峻的人。 李峻意识到李岘失言,朝他瞪了一眼,冷冷望着面前大殿,出声道:“李怡你死期将至,说再多挑拨之言也无济于事!” 的确,对于李峻与李岘二人来说,他们为武宗之后,武宗驾崩,他的子嗣继位完全合乎礼法,反而是当今圣上这位皇叔,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顺。 今晚兄弟二人,只是时隔多年,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皇位,而非所谓的密谋造反,所以他们不必等着皇帝拟旨传位,入殿后直接取了他性命便是。 但对于李濬而言,他若想名正言顺的继位,便需要今上拟旨传位,圣旨的内容李濬都已经准备妥当,是那北司宦臣勾结武宗之后,密谋造反,他李濬涉险入宫救驾,得以今上信任,临终前,将天下托付于他。 不管倒是有何质疑,就如多年前武宗传位于皇太叔李怡一样,只要手握圣旨,有重臣拥戴,这天下便是他李濬的。 眼看三人之间的虚假和谐被戳破,电光火石即将迸发之时,玄武门处有传来消息。 “白渠折冲都尉带兵入宫救驾,此刻已至玄武门。” 话音落下,殿内殿外又是一片震惊。 李峻眯眼道:“是李湛?” 李岘虽狐疑,可语气中尽是不屑,“他哪里有兵?不过区区几个田舍汉罢了!” 说完,他似是想到什么,直接提枪指向李濬,“是你的人?” 李濬却是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怎么,你兄长没告诉你?” 李岘又朝李峻看去,李峻斥道:“别听他挑拨!”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此刻变得异常敏感,仿佛随便一件小事,都会让人无限扩大,更何况是这本就天大的事。 李岘看看李峻,又看看李濬,然不等他反应,便见那护在他身前的心腹,忽然一个转身,将手中剑刃刺入他腹中。 与此同时,那心腹大喊出声:“棣王世子李濬,奉命入宫救驾,凡听世子之令者,皆按救驾之功论赏!” “二弟——” 随着李峻一声怒吼,殿外再次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当中。 黎明破晓。 甘露殿大门缓缓打开。 沉重的铠甲发出金属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那明黄色的床帐面前。 马常侍颤了一夜的身子,此刻却异常镇定,他护在床榻前,许是面前李濬的血腥味过于浓厚,他半侧着脸,用那拂尘掩住口鼻道:“大胆李濬,圣上面前还不行礼?” 李濬沉沉一笑,抬手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污,单膝落地,朝床榻拱手道:“臣救驾来迟。” 这一跪,是他给圣上最后的体面。 帐中皇帝低咳一声,感慨道:“自古皇家无亲情,唯有至上权与利。朕没想到,那最是无心朝政的老十七,竟然将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与他何干?”李濬嗤笑一声。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不是你阿耶?”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李濬爽快道:“与我阿耶无关,他窝囊一辈子,跑两步都喘的人,他能有何谋略?” 说着,身后有人递上早就拟好的圣旨,马常侍接过手后,转身来到榻边,递进帐内。 皇帝看着手中的圣旨,上面当真是写到要将皇位传于李濬,而非棣王,“你的确有勇有谋,跟在棣王身侧,倒是当真屈才,只是朕不明白……七年前你才十四的年岁,便能有此谋算?” 将手伸入皇城,又一步步引出武宗的几位子嗣加入其中,还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诱得李湛与他合谋,并在最后关头,将所有障碍清除,直捣黄龙。 李濬站起身道:“甘罗十二为相,宇文泰十四领兵征战,拓跋焘十四登基称帝,亲自率兵击败十万柔然大军……我李濬怎就不能?” 说着,他扬起下巴,低睨着床帐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面提步续向前,一面沉声念道:“太子李濬体弱多病,其余子嗣均无才能,棣王世子李濬护驾有功,智勇双全,朕身患重疾,无法打理朝政,今传位于李濬……” 他念至此处时,抬手撩开床帐,然不等他再开口,那身影倏然将手中圣旨朝他扔来。 李濬快速闪开的瞬间,龙榻轰然倒塌,一股浓烈的火石粉味扑面而来,整座殿内皆是粉末,呛得人无法睁眼的同时,一道火光又将粉末燃起,霎时间殿内燃起熊熊大火。 哪里还有皇帝的身影,连同那马常侍也隐藏在了四处逃离的人影中。 李濬掩住口鼻,不甘地望着眼前一幕,他的属下将他拉出殿外。 “好一个李湛!” 李濬咬牙切齿,旁人没有瞧见,只惊讶于为何忽然起了变故,可李濬在拉开床帐的时候,却将榻上之人看了真切,那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李湛藏在梨园的那个外室——如意。 至于马常侍,李濬没有看出破绽,可想也知那如此敏捷的身手,定不是真正的马常侍。 李濬猜得不错,李湛此番回长安,带了四位暗卫,方才那马常侍便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王仁,他不仅武艺极高,与如意一般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绝活,他极为擅长易容之术,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在李濬进殿时,他之所以站在榻前,掩住口鼻说话,便是因为马常侍的声音,也是从帐中如意的口中说出来的。 两人配合极好,并未让李濬觉察出任何异样。 而这龙榻上的机关,也是提前布置好的,只等李濬动手之时来放火逃离。 李濬脸上的震惊被愤怒取代,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皇帝早已不在甘露殿,如意又是李湛的人,那便是说明李湛背叛了他,又或者,这一切本就是圈套。 然此刻不是细想的时候,索性将计就计,李濬站在殿中,对着众人喊道:“李峻与李岘勾结宦北司宦臣,将圣上囚于甘露殿中,我等入宫救驾,手刃逆臣,却还是未能救出今上!” 甘露殿冒起浓烟,宫中之人皆能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圣上已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急了一夜的郑太后,听得此讯,当即晕厥过去。 张贵妃则跌坐在地,如同失了魂魄般久久不语。 西苑与太极宫只一墙之隔,那滚滚黑烟自然也看在眼中。 郑太后垂泪与净玄道长开始诵经。 李濬则双眸紧闭,双拳紧紧握住轮椅,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颤抖。 “是我来晚了……” 听到身侧低低传来的自责声,李濬缓缓睁眼,看向那身着道袍的李见素,“素素……不是你的错。” 他说着,将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一晚对所有人而言太过难捱,尤其是李见素,她时不时便会去想,如果她能早些逃出来提醒圣上,兴许这场灾祸便能避免,她不住地祈祷却依旧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想到李濬方才失了父亲,此刻还要宽慰她,李见素用力稳住情绪,含泪抬起眼来,可是一看到李濬,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阿翁。 昨晚两人已将一切说开。 当年李濬的确中了虫蛊,是不问散人将虫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若不是他针术了得,日日都为自己施针,他根本挺不过两年之久。 “恨我吗?”李濬说至此时,没敢直视李见素的眼睛。 他少年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系在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上,他喜欢她,他想让她成为他的人。 可他如何开得了口? 他们之间的鸿沟远不止要对她医者身份的尊重,还有她阿翁以命换命对他的救命之恩。 李濬有时候也会生出侥幸的心思,没有人知道此事,知道此事的人也不会道出,可万一呢? 万一李见素还是知道了,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怨他,他们之间还能如何相处? 李濬无法说服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能一遍又一遍劝住对她的情感,如今说出真相,他反而如释重负,仿佛一块巨石从心中取出,不论李见素如何想他,他都觉得这是他应当承受的。 李见素垂眸望着脚下熟悉的地砖,没有直接回答李濬问出的话,默了片刻,深深合眼,“阿翁为医者……若无人相逼,他不想医治的话,只说不会便是,可他应下了……” 她缓缓睁眼,眸中已是噙满泪水,“阿翁是心甘情愿救治你的,怨……也是该怨那下蛊之人……” 她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怎么可能一点也没有怨责过,可理性和感性交织在一起,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她抹掉眼泪,仰起头冲着李濬露出笑容,“阿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活着。”李濬的手缓缓抬起,到最后还是落回了原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今日除夕,西苑官属大多都休沐在家,内侍人数也不算多,此刻都围在丽正殿外。 这些内侍守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经逐渐清明的天际,却被那不远处滚滚升起的黑烟所遮蔽。 压抑的气氛充斥着整座皇城。 李濬立于宫墙之上,不知是气愤至极,还是一夜未眠所致,此刻的他双眸猩红,似是一头随时便会发疯的雄狮。 他望着眼前的太极宫,这是他儿时便渴望的地方,从他第一次听师傅讲,在那长安城中,有一处宫殿叫太极宫,此处是整个大中最尊贵的地方,住在这里面的人,是大中权利顶峰的象征。 那时他才刚满六岁,望着那画中的宫殿,露出了无限的憧憬,他早慧,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但随着年龄慢慢的增长,他在心里却一次一次对自己道: 他想住在这里,他为何不能住? 这个世道只论出身吗? 就是因为他不是太子? 就是因为他爹装得还不够蠢,所以这婆天的富贵论到了那傻皇叔的头上? 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他李濬若有一身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入住太极宫中? 李濬望着脚下的宫殿,嗤嗤笑起。 他做到了,便是没有那圣旨和龙印,他也站在了太极宫的宫墙之上。 “什么声音?”他眉心蹙起,回头朝身后死气沉沉的皇城看去。 黑压压一片人影,正从远处整齐地朝承天门处迈进。 那为首之人远远看去,只能看清一个模糊轮廓,可即便如此,还是莫名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 李濬叫来一位心腹,“去看看到底是谁?” 那人很快便跑了回来,一开口尾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似、似是……似是茂王!” “胡说!”李濬抬手夺走一张弓箭,上前朝着为首之人瞄准,“茂王应当在岭南,擅离封地便是重罪,即便是他,尔等也不必胆怯!” 嗖的一声,手中的箭飞速射出,茂王用手中凤翅鎏金镗挡在身前,那射来的箭被夹在了正锋当中。 茂王笑了一声,将箭从正锋上取下,扔在地上,回头朝身后的马车喊道:“你那儿子功夫倒是了得,我若再老上几岁,怕是今日会被他这一箭直接夺了性命。” 马车里传来一声尴尬的笑,那车帘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掀开一条缝隙,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探出车外,朝着不远处的宫墙看去。 片刻后,茂王勒马停下,他手臂一抬,身后那六百精锐整齐地大喝出声,全部停下脚步。 宫墙之上,李濬向下喊道:“大胆茂王,未得圣旨便私自离开封地,且带兵闯入皇城,此乃谋逆之罪,还不束手就擒!” 茂王没有回话,只抬头眯眼打量着这位从未谋面的侄子。 李濬正要下令放箭,便看到茂王身后的马车里,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的。 “啊呸!”棣王李惴气得原地跳着骂道,“你个畜生,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治你皇叔的罪!” “阿耶?”李濬当即愣住,“你怎么来了?” “你个孽障!”棣王吹着胡子,气得不住跺脚,“死兔崽子,老子今日就是来治你的罪的,你个狗日的畜生!” 李濬朝下喊道:“别骂了,我是不会下去的!” “谁让你下来?”棣王肉手一挥,气得又是原地转了一圈,“我让你自刎,看见你旁边那箭了没,拿着它,给老子当中自刎,以死谢罪!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老子就是生个王八,也不该生你这个孽障啊!” 李濬也气得红了面色,朝他反驳,“前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那我便是当父王给我的祝福了,我此番定要活着,日后还要坐在这龙椅上,长长久久的活着!” “你你你!”棣王气得朝后一扬,幸好身后有随从将他扶住,否则便是一头栽下,他稳住身形,一把夺走身侧士兵的弓箭,用尽全力拉弓,屏住气直直对着李濬的头颅。 茂王蹙眉劝道:“别冲动!” 棣王却是气得浑身都在发颤,斥道:“别劝我,我今天能来,就没有想着活着回去,我哪儿还有脸活着,但我咽气之前,我得亲手杀了这狗东西!” 李濬的属下挡在了他的身前,却被他一把拉开,他身影微丝不动,对着棣王喊道:“好,这一箭我还你生养之恩,从此以后,你我便是陌路。”” 箭羽从棣王手中射出,在众目睽睽下,那箭只飞了两米高,便落在了三米远的地上。 李濬的属下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王爷还是舍不得世子的。” “什么舍不得。”李濬冷嗤,“是他窝囊,没本事,废物!” 棣王也愣了一瞬,又去取箭,想要再射,可宫墙上的李濬却不再给他机会,直接取来弓箭,对着那肥胖的棣王道:“李惴你自己没有用,愿意窝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当个窝囊王爷,但我不愿意,你自己没办事争夺皇位,而我却不同,我李濬自是会让史册中留下我的名字!” 哪怕他此番失败,后世之人也会知道他李濬的名讳。 他可以失败,却不能窝窝囊囊活一生! 弓箭飞出,棣王又是一愣,垂眸望着膝盖上那穿肉而入的弓箭,顿时惨叫出声。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高墙上李深面色阴沉,根本不顾棣王的惨叫,抬手便又取来一箭,拉弓要射,棣王却已被人连拖带拽拉进马车。 李深转移目标,对准为首的茂王,拉弓的力度再次暗暗加大,“安南都护李愔,擅离封地,率兵攻入皇城,意图谋逆,我等奉旨在此护驾!” 茂王未有半分躲闪,似是对李深的顽固十分失望,他低叹一声,抬起手来,掌中的鱼符令李深心头再次一沉。 “吾乃奉今上之命,回京护驾!” 茂王掷地有声,身后那五百精锐也随之大喝应声。 茂王此番离开岭南,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这五百人,且这五百人,还是分成几批而至。 看到这一幕,李深手中的弓箭终是射出,随后便朗声大笑道:“我李深还未弱冠,便能站在这长安的至高处,引得身经百战的王叔亲自率兵与我相战,便是我今日战死在此,也不枉此生!” 茂王挡掉弓箭,振臂一呼,身后士兵势如破竹开始朝上攻来。 宫墙上的士兵自也奋力开始死守,李深退至后方,一面指挥,一面还在用言语鼓舞士气,仿佛他们不止是为了生命而站,更是为了那青史留名的荣誉,不管今日他们是何身份,出于何目的,每一个能站在这宫墙上的人,都合该为自己自豪。 战况愈发激烈,也愈发混乱。 无人觉察,李深已不知在何时,带着一队心腹退下宫墙。 身侧一直紧护他的那名随从,不解道:“世子不是要……” “要战死?”李深冷嗤一声,弯身一把从地上托起一个宦臣尸首,拉进一处角落,开始扒衣,余下心腹也反应过来,开始同他一样换上宦臣的衣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想我步步为营这般多年,没想到今日被人瓮中捉鳖,我是疯了才会和他硬拼。”李深换好衣服,抬眼朝那属下道,“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终有一日,他李深还会卷土重来. 便是今日他注定命丧黄泉,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人,走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待这一队人换好衣服,李深抬眼朝东宫通训门的方向看去,这些人还真当他不知留退路吗? 东宫右春坊忽然失火,火势蔓延极快,宫人赶忙扑火,守在丽正殿的那些宦臣疲乏了一整夜,此时天刚擦亮,正是最困乏之时,看到火势,心里也皆是一惊,咬牙打起精神,有人进屋询问可要差人前去帮忙救火。 李濬推开窗户,朝着右春坊方向看去,右春坊右前方便是东宫与太极宫唯一的宫门通训门,而后方则是崇文馆,馆中所藏书籍众多,若是当真让火势蔓延起来,那些书便会化为乌有。 但李濬深知,这场火起得蹊跷。 暗忖片刻,他朝外道:“差一队人过去帮忙。” 话音落下,赵内侍推着李濬来到郑太后身侧,“得辛苦姑母随我一道离开了。” 郑太后也知道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当即点头应下。 在一队宦臣的护送下,这一行人暗中择小路朝着玄德门的方向而去,其余的宦臣还守在丽正殿外。 西内苑为太极宫以北,内通太极宫与东宫两处,李濬平日上朝,便会直接从玄德门而出,从太极宫的玄武门或是安礼门而入。 所以李濬这行人此刻来到玄德门,便显得极具风险。 “殿下,太极宫以被逆贼而占,万一我等出去之后,被他们的人擒住该如何?”护送李濬的这队宦臣中,一位副率忧心道。 李濬问他,“承天门刚开战不久,右春坊便失了火,你如何看?” 那副率略一思忖,便反应过来,“殿下是说,贼人要进东宫?” 从通讯们处进东宫最为快捷,一把火既可以扰乱视线,又可以调开一部分宦臣,如此便能预估出,此次宫变即将要蔓延至东宫,李濬在留于东宫,显然更加危险,在不知道太极宫内具体形势的情况下,李濬只能冒险选择从玄德门处离开,且越快越好。 玄德门从昨晚一直紧闭,此刻李濬的到来,才让门慢慢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有队宦臣,看到门被推开,便急色匆匆上前朝李濬行礼,“吾等乃北司宦臣,特被派来支援东宫。” 说着,便递上令牌,确认无误后,李濬便问起西内苑的情况,此人回道:“约摸一个时辰前,白渠折冲都尉带人从禁苑攻入西内苑,直朝玄武门而去。” “李濬?”李濬回头看向李见素,她昨晚已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几乎全部都告诉了李濬,依照她所述,李濬与李深应当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昨晚的宫变李濬也会参与其中,可李见素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李濬问她何处不对,李见素说不出来,只觉得他既然要将自己送给李深,为何最后关头要让如意将她带出来。 李濬却道:“放不下你,不代表他没有谋逆之心。” 为了安抚李深,李濬送出她以表诚意,可当宫变真正来临时,便又用计将她带走。 “这般看来,李濬比李深想得还要深远。”李濬说完,李见素虽无言以对,但心底那种异样感还是未曾消散。 然到了此刻,得知李濬已经带人攻入了玄武门,李见素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为他开脱了。 他只有两百人,却敢在宫变时入宫,除了支援李深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任何可能性了。 李濬看出李见素神情中的失落,他终还是抬起手,搁着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似是在宽慰着她,随后又问那宦臣,“安礼门处如何?” 这宦臣又道:“从昨晚到现在,大门紧闭,不知内中情况。” 李濬略微沉吟,便又吩咐守门这队宦臣,全部护在最前,而他一路带出的这队宦臣护在身侧,直接冲出西内苑。 可就在为首的宦臣走出玄德门时,李濬忽然下令关门。 那一直护着他的副率,首当其冲,却被刚踏出玄德门的宦臣直接反身一刀刺入胸膛。 大门即将合上时,外间的那队宦臣,硬生生全部又杀了进来,他们人数虽不算多,却各个凶悍,护在李濬身侧的宦臣,根本不是对手。 随着一刀银光落在李濬面前,一位守门的宦臣笑着抬起脸来,“太子果真心思缜密,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 李深这行人在换装时,特地是连同鞋靴和佩刀都全部换成了宦臣的,却没想到,只片刻工夫,便被李濬识出。 可即便再快,也为时已晚,李深的人很快便将这行人围住。 方才为了不被觉察,李深一直低着头,站在最后端,此刻他上前才看到李见素就在李濬身后。 李深脸上神情微顿,但很快便笑容更深。 李深没有管郑太后和那几个道姑,直接大步上前,一把将李见素从李濬身后拽了出来。 李濬想要反抗,面前的刀却是将他逼退。 “所以我说,你我是有缘分的。”李深用力钳住她的手腕,朝随从递去一个眼色,那随从手起刀落,最后一个护在李濬身侧的宦臣,就倒在李见素面前。 他身上的血也飞溅在她的裙摆上。 感觉到李见素猛然一颤,李深将她拉至身前,温声与她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说罢,李深又对郑太后道:“姑母本就不是局中人,便不该入局。” 他朝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用刀柄将郑太后与那几个道姑全部敲晕,随后便推着李濬跟在李深身后,一并离开了玄德门,一行人又朝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我会从此处离开?”李濬问道。 李深笑道:“你要是个胆小愚笨的,看到火光也不敢轻举妄动,定是死死待在你的丽正殿中,可你是李濬,你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也就是说,李深预判到了李濬的想法。 那火是李深放的,他猜出李濬会从西内苑逃走,所以早早就候在此处,只等着他自己送到眼前。 李濬叹道:“你如此聪敏,便是不走此路,日后也前途无量,为何非要……” “你的腿已废,舌头可是也不想要了?”李深回头看向李濬,嗤笑一声,“废腿再加断舌,史书上你李濬的笔墨又会多添两笔,倒也不乏是件好事。” 李濬不再言语,李见素也始终不敢出声。 西内苑外便是禁苑,此为皇家狩猎之地,地形宽阔且树木众多,还时有猛兽出没,的确适合隐蔽行踪,李濬便也是看中此处,才会带着人往这边逃,却没想被李深先一步劫持到了。 一行人在林中穿梭,鸟雀惊飞,不知走了多久,李深忽然停步,眉宇蹙起的瞬间,拉着李见素便躲在一颗树木后,与此同时,一支箭从他发间擦过,若方才他晚上半步,此刻那箭便会稳稳地射进他头颅中。 随着李深的躲避,身后随从纷纷躲了起来,行动稍慢的两人,已经被箭射中,倒在了地上。 李濬被其中一人推到树后,那随从朝后大喊,“太子在我们手中!” 李深同他做了个手势,那随从便用刀架在李濬脖颈处,试探性将他朝外推出,然那射箭之人,却毫无顾忌,飞箭而出,李濬当即躲闪,却还是被射中右肩。 他吃痛闷哼,那随从也是心中一慌,赶忙又将李濬拉了回去。 连太子都不顾,那追来之人的身份便不会是宦臣。 李深屏气凝神,听到不远处似有脚步声逐渐靠近,便知不敢再去耽搁,他朝前方吹了一声哨响。 一匹矫健的骏马,长嘶一声,朝着林中疾驰而来。 而李深身后的追兵,也在此刻终于现身。 李深趁乱拉着李见素来到李濬身侧,方才那位随从便也抽刀加入了后方的激战。 此刻树后只李深与李濬还有李见素三人在。 李濬的右肩还在渗血,李见素下意识上前想要帮李濬止血,却被李深再次拉回身侧。 “你留着她没有用处,反而还会是你的累赘。”李濬想让李深放了李见素。 李深本就不待见李濬,对他而言,李濬只是一个稍微聪明些的废人,根本不配做储君,如今在看到李见素关心他的那副神情,便更加心中来气,想要当场就将李濬了解,这般想着,李深便也打算这般做。 “既然来者不是宦臣,那你便对我无用了。” 李深说着,一把将李濬右肩上的箭直接拔出,李濬疼得脸色惨白,又是一声闷哼,李见素想要阻拦,却被李深直接揽在身前,他力道极大,李见素根本无法挣脱,索性朝着面前他粗粝的手上便用力咬下。 鲜血落在唇瓣上,李深吃痛蹙眉,却并未将她松开,而是直接将她按在树上,质问道:“你便这样舍不得他?” 李见素双唇被血迹染得通红,眼泪也顺着脸颊而落,她用那乞求的眼神对李深道:“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放过他,好不好?” “你……你知道是我?”李深当即愣住,但随后便反应过来,“是李濬告诉你的?” 李见素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李见素自幼行医至今,尤其擅长施针,对人的身形与体态极为敏锐,早在郑太后寿辰那日,她与李濬站在太液池的船上,便看到了蓬莱殿外的李深与德王世子。 那时李见素原本并未在意,只觉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直到她与李濬落座后,李深拿着酒来到他们面前,盘膝而坐的那个瞬间,李见素看到他弯身时腰间不自然地朝另一侧偏了几分,似是知道自己腰上有伤,便特意避开一样。 正常人不会如此。 如果说身形相似只是巧合,那连腰上受伤的位置也是巧合吗? 再到第二次宫外偶遇,他想求她捎他一程,她看着他跳上马车,再一次下意识避开腰侧的伤,用了另一侧的力,李见素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想,只是那时李见素不知,李深可否认出了她。 直到看见那盒价值连城的红珊瑚首饰时,李见素才隐约觉出,李深兴许也认出了她。 “一命还一命,可好?”见李深有所动容,李见素便再次乞求。 李深没有说话,只冷冷朝一旁李濬看去。 林中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李深身后。 李深一把扔掉箭羽,拉着李见素转身上马,可就在此时,轮椅上的李濬却摇晃着站起身来。 七年了,他头一次不用人搀扶,径自起身。 李见素回头看到的瞬间,心跳都跟着慢下,仿佛周围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原她没有骗他,她说他腿疾已经恢复,说他可以试着学习走路,说他不再残废…… 这些话不是在安抚,也不是在宽慰,他当真可以站起来了。 “素素……”他轻唤出声,唇角溢出鲜血,一步又一步,蹒跚着朝她走来。 可最后,马蹄扬起,她的身影逐渐远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李深带着李见素在林中策马疾驰,眼看快出禁苑,却猛地一下拉住缰绳。 不远处的李深,抬手让身侧士兵不要上前,驾着马独自一人迎上前去。 李深显然没有意料到,李深会出现在此,在他得到的消息里,李深此刻应当守在玄武门,想要同茂王一前一后,将他困于宫中才是,怎会出现在禁苑。 可当他眸光扫过李深身后那五十兵士时,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些兵士虽然装束似是寻常乡兵,但他们身子挺拔,手持兵器的模样也极其英武。 李深招兵至今,短短几月根本不可能将那些田舍汉练成这般精壮的模样,除非他偷梁换柱,眼前的士兵根本不是李深在白渠新招的那些田舍汉。 “你竟拥兵自重?”李深恨得咬牙。 李湛蹙眉看了眼他怀中的李见素,故作镇定地道:“堂弟好眼力,只看一眼便猜出来了。” 就在众人嗤笑李深自掏腰包招了二百田舍汉时,李湛已经暗中从安南都护府调了二百精锐,分批次来到白渠。 白渠山峦层层,地势复杂,王保平日带着那二百乡兵,时不时变换场地,今日在此处山间练,明日又跑去那处山头,让人根本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只以为是闲来无事四处胡闹。 然今日,当李湛带着安南而来的二百精锐离开白渠时,王保则带着那二百乡兵,躲进一处僻静的山间,那些人还不知皇城生变,还当是李湛又起了玩心,大晚上折腾他们,想到可以拿到食俸,这些乡兵倒也觉得无妨。 玄武门处北司的禁军首领,是拥护武宗之人,拥护李峻,若李峻昨晚失败,逃至玄武门,那禁军首领便会护他离开。 所以昨晚在太极殿前,李峻与李岘听到李深攻入玄武门时,自然会感到震惊。 尤其李深对李岘那句,“你兄长没告诉你?” 才会让饶是信任兄长的李岘,也不免心中生疑,误以为李深与李峻暗中谋划了他不知的事情。 然李深的确暗中有所谋划,他知道玄武门处的禁军首领是李峻的人,入夜后,一旦朱雀门出事,那禁军首领顺势便会派人去支援,毕竟他能力有限,守在玄武门处的兵力越少,李峻后撤时的阻力便越少。 所以李深会命李湛带兵在此时攻入玄武门,将这条后路留给他自己。 李湛昨晚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且比李深预料中做得还要好,毕竟那新兵换成了上过战场杀敌的精锐,他们一人可抵十人,几乎是速战速决。 在之后,李湛派人守着城门,自己又带五十精锐来到禁苑,做最后的一道防线,不论逃出来的人是谁,都会被他拿下。 可李湛没想到,他看到的不止是李深,还有李见素。 王佑不是同他说,李见素已经安排妥当了。 想到王佑为了稳住他而撒了谎,李湛脸上冷意更重,“李深,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是吗?”李深挑眉,凝视着李湛的神情,缓缓用刀抵在了李见素脖颈上,“我从前以为,你人前待她极好,人后轻贱于她,是因为你心中对皇室不满,可按照现在事情的发展来看,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啊,你怎么可能真的轻贱唐阳公主,除非……” 李深将刀刃微微收紧,李见素吸了口冷气,感觉到了那把刀上带的冰凉。 李湛袖中的手,已经握住短刀,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冷冷望着面前二人。 李深接着道:“除非你是为了引蛇出洞,想让暗中盯你之人认为,你对皇室不满,这才敢出手拉拢你,对么?” “是对是错,如今有何重要?”李湛冷声道,“你还看不明白吗?唐阳公主于我和皇室而言,只是棋子,事已至此,你拿她岂能威胁到我?” 似是怕李深不信,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应当已经知道,圣上根本不在太极宫,他连太子与郑太后,都未曾带离,还会在乎一个毫无血缘的唐阳公主?” 这一点极具说服力。 正如李湛所说,太极宫中不见皇帝,但太子却在东宫,看来当今圣上设下的这场局,并未与太子说过,他连自己亲定的储君都可在关键时刻不管不顾,的确不会顾及李见素。 但皇帝不顾,不代表李湛也会不顾。 “威胁不到吗?”李深手上力道加重,一道极细的红痕出现在李见素白皙的脖颈上。 李湛额头上的青筋,终是忍不住跳了起来,“她好歹救过你的命。” “是啊,但我方才已经还了。”李深终是笑出声来,“李湛啊李湛,你若当真不在意她,为何还要费心思将她从梨园救出,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会跑回皇城,去寻她的太子阿兄。” 李深说完,厉声喊道:“唤你的人退下!” 见李湛未动,李深手上力道眼看再次加重,李湛终是僵持不住,抬手朝身后道:“都退开!” 军令如山,将士们虽知不该如此,却还是依照命令,让开了一条路。 李深笑容更深,附在李见素耳旁低道:“没想到你又救了我一次,那我便看看,他待你到底在意到哪个程度?” 李深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又对李湛道:“你,下马。” 这一次李湛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跳下马道:“你用我来做人质,的确要比用她好过百倍,便是挟我去我阿耶面前,不也有胜算?” 李深嗤道:“谁说我要换人了,我就不能两个都要?” 他朝李湛勾了勾手,“把你袖里的刀扔了,去将你马上的缰绳卸下来,自己将手捆了。” 李湛无奈,扔出短刀,卸下缰绳却未捆,蹙眉问李深,“我自己捆?” 李深有些不耐烦道:“别装蒜了,你堂堂茂王世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李湛深吸一口气,自己捆了双手,还有嘴来打结,带系好后,举起手给马上的李深看。 李深朝他弯起一边唇角,“李湛,你是头一个将我骗得这般惨的……” 说罢,他终是将李见素脖颈上的刀收起,用马鞭勾住李湛手腕上的缰绳,他双腿轻轻一夹,马儿朝着前方走去。 待走出禁苑,李深驾马的速度便越来越快,待彻底看不清身后的兵士之后,李深忽然用力驾马,马儿飞速跑起,李湛跟了两步便被飞奔的马儿拖倒在地。 “求求你了……他这样会死的!”马背上,李见素哭求道。 “你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李深的速度丝毫未见。 李见素一面继续哭求,一面从袖袍内又摸出一根银针,却没想到,马儿忽然痛苦嘶鸣,朝地上倒去。 李深立即松开李湛,抱着李见素在快要坠地时,用背垫在李见素身后,两人抱在一起滚了数圈,终是停下。 李深脸颊处被地上的石子割出一道口子,他用手背擦了一把,浑不在意,扶起李见素着急问她,“可伤到了?” 李见素面露痛苦地捂住膝盖,一开口声音都在发颤,“应当是扭了膝盖……” “可还能走?”李深问道。 李见素用手擦掉眼泪,紧咬着唇,试着起身,可刚一用力,便痛苦低细眉拧起,整个身子都朝下跌坐,李深一把将她揽住。 “我、我走不了……”李见素道。 李深狐疑地看了眼她,似是不信,但也没说什么,便这样半揽半抱着将她拉起。 李深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在方才坠马时不慎错位,他低头咬住李见素的衣袖,直接用那错位的手肘朝身后树木用力一撞,空气中传来“咯噔”一声,李深将衣袖吐出,缓缓转了转手臂,觉得似是已经归了原位,便带着李见素来到马儿身旁。 怪不得方才马儿叫得那般痛苦,原是肚子上被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此刻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我说了,他没那么容易死。”李深上前拔刀对着相伴自己多年的马,给了它一个痛快。 此刻的李湛,手上缰绳已经打开,半撑在地上,扶着一棵树,艰难地爬坐起身,他靠在树干上,衣衫已在拖行中被磨损的破破烂烂,往日那张俊美的脸,也是沾满泥土,乍一看都让人无法辨认得出。 李深啧了一声道:“李湛,你也有今日。” 说着,他手持短刀缓步上前,李见素却是直接将李深抱住,“不要管他了,趁着追兵未到,你自己逃吧!” “逃?”李深冷笑,“没了马,我还能去何处?从那边山崖跳下去?” 李深轻抚着李见素的发丝,难得一见的柔了声音,“我若跳崖,你可愿随我一同跳下?” 李见素哽咽着抬起眼,看着李深点头道:“好,我陪你一同跳。” 李深弹走她脸颊上一颗泪珠,笑着道:“那来世你便做我李深的妻子,我定然只宠爱你一人,不会同他们一样,欺你瞒你。” 见李见素哭着点头应下,李深将她抱得更紧。 可他心中还有疑惑,不想带着这些疑惑离开,便又朝那树下的李湛看去,问道:“今上下令各藩王送子嗣回京,便是为了引我出来?” 李湛啐了一口血道:“是,当年寿辰之日遇刺,幕后凶手一直未曾寻到,今上便始终不能放心,想要引蛇出洞。” “咱们这位今上,可当真能够蛰伏隐忍,没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能忍至今。”李深嗤嗤笑了两声,眉宇微沉,“那我若是没有上钩,他会如何?” 李湛没有说话,只抬眼朝他看来。 李深自己说出了答案,“即便无人谋反,宫变依旧会发生,如此他才有借口彻底了结武宗后人,且还能治了北司失职之罪,以此削弱北司,重新扶持南衙。” 李湛颇为惊讶,他一直知道李深聪明,却没想到一点就通,三言两语就悟出了这背后的动机,“你如此聪悟,又文武双全,实不该走这样的路……” 李深的笑容中透着几分苦涩,“我发现你同那李濬,皆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阿耶是个什么德行,你们的阿耶与他可是一样?” 李濬父亲是皇帝,李湛的父亲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他的阿耶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便是他李深再努力,再聪慧,皇帝也绝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你们可以靠着你们阿耶,但我李深谁也靠不住,我只能靠我自己!”李深说这番话时,好似云淡风轻,但他自己却知,这一路走来是何等艰辛,便是那炼蛊虫都要耗费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李深,一切还来得及,你若是就此放下,我可替你在今上面前说话,便说是那李峻与李岘逼迫你,你才不得已而为之,今上向来宽厚,他定……” 李湛还在试图缓声相劝,李深却是根本听不下去他的鬼话,蹙眉将他打断,“你自己说着不觉好笑?还你替我劝?我告诉你李湛,待此事之后,你与你阿耶,表面风光无限,但今上又能容你们多久?” “且此番大计,连太子都不知晓,只你与茂王二人参与其中,你觉得这场风波之后,外人又会如何看你二人?”李深的话看似挑拨,实则句句真切。 此事之后,武宗的后人或是旧部,除了记恨皇帝,还会将一切归咎在他们身上。 茂王手握兵权,李湛又立大功,日后一句功高盖主,这父子二人便注定不得善终。 茂王与李湛如何不知,可他们为臣,皇帝为君,君要臣如何,臣必定要如何,否则不又是一条忤逆之罪。 “不过也无妨的。”李深又是一笑,“你身上蛊虫为我心血所育,我若死,你便也会即刻毙命。” 沉默许久的李见素,听到蛊虫二字,忽地一下抬起眼来,看向李湛。 李湛也朝她看去,温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别怕阿素,无妨的。” 李深忍不住再次冷嗤,“临死前你倒是深情起来了,当初对她冷言冷语,百般轻贱时,脑中想的只是如何引我上钩是不是?” 原李深以为李湛是真的不在意李见素,直到方才他用李见素性命做要挟时,才知李湛将她看得如此重。 想到此,李深也不由感叹,“你有勇有谋,的确胜于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被你算计进来,但是吧,你有软肋,我没有。” “成大事者,安能有软肋?” 说完,李深直接将李见素横腰抱起,垂眸望了眼她脖颈上的红痕,转身朝山崖那边走去,用那轻柔的语气问李见素,“疼么?” 李见素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些怔懵地“嗯”了一声。 李深一边走,一边又温声笑道:“若有来世,我一看红痕便能认出你。” 身后的李湛,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可腿脚在方才的退拽中,已经失了知觉,他只能朝着李深大声嘶喊,可李深像没听见一样,抱着李见素一步步迈向崖边。 “我从未想到,临死前还有你能陪我,倒也挺好。”李深笑着望着怀中的人,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李见素忽然低低出声,“太子当年身上的蛊虫,也是你下的?” 李深略一思忖,便猜出李见素为何要这样问,他语气中带了一丝愧疚,“是我下的,我那时年少气盛,行事冲动,但我不知……不知你阿耶会以身引毒,我无意害你阿耶……”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木然地抬眼看着李深,她抬手挽住了他的脖颈,低声道:“蛊虫从太子身上引出之事,你那时应当是知道的啊……” 也就是说,李深若当真无意去害一位医者,在太子身上的蛊虫被引出后,他也可以想办法帮那位医者将蛊虫取出,可他没有那样做。 李深脚步顿住,神情复杂道:“若我知道那是你阿耶,我定会想办法救他,可我不知……” “如果他不是我阿耶,他就活该去死吗?”李见素平静地问道。 李深无言以对,他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却是头一次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悔意,要说这种感觉,哪怕是茂王兵临城下,他都不曾有。 但此刻,的的确确出现了。 “见素,我后悔了。”李深说着,再次提步,“若有来世,我不会再……嗯?” 李深猛然定住,眉心瞬间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之人,李见素用力从他身上挣脱开,并未倒地,而是连忙朝后退去两步。 原来她的膝盖并未受伤。 李深想要去拉她,却发觉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几乎动弹不得,只用尽全力,才艰难抬手摸到了自己的后颈,他用力将颈上的银针拔出,并未恼怒,反而弯了唇角,“见素,你也给我做了记号呢。” 见银针被拔出,李见素脸色有些紧张,她赶忙又从袖中去取针,才发现许是因为坠马时衣袖被扯破了,她备在里面的银针,已经无法寻到。 李见素肉眼可见的慌了。 李深缓缓扭动着脖颈,身体逐渐恢复力气,李见素弯身从一旁手忙脚乱捡起一个石块,李深看她如此,脸上笑意更深,“你杀不死我的。” 说罢,他抬步正要朝李见素扑去时,再一次猛然定住,一柄短刀直直插入他的后脊。 李深呕出一口鲜血,朝前踉跄几步,眼看便要坠入山崖,李见素忽又反应过来,“不!他不能死——” 李见素连忙伸手去拉他,指尖相触的瞬间,东方升起的暖阳,洒出金色的光亮,落在李深英朗的面容上。 他笑着看向她,朝那深渊而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一刀,几乎耗尽李湛全部力气,他试图去拉李深,可终究还了与他一同倒下,眼睁睁看着李深消失在眼前。 李见素无力地跪坐在地,转身看到李湛,便又哭着过来想要将他扶起,可他实在太重,她根本挪不动他,只那泪水不住地朝下滑落。 “阿素……不哭了……”李湛缓缓抬手,下意识便想要帮她拭泪,可那被缰绳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刚一抬起,便又沉沉落下,“对不起……这不该那样对你……” 纵然再多苦衷,也不了那般对她的借口。 她了那样期待着与他的相聚,可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对她恶言相向,所谓权谋之争,与她何干? 她不应受此磋磨,了他的错,了他让她卷入其中的…… 李湛还有许多话想说,他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口,只知道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身子也变得愈发沉重,心口处还倏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 阿素……阿素…… 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唤她,可直到堕入黑暗,也未曾听到她任何回应,周围的一切了那样安静,仿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他听到有人在耳旁说话,了一位妇人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那妇人具体说了什么,但那声音轻柔温润,身处在这片黑暗中,他原本没有任何感受,可这声音,却莫名让他觉得周围正在被一股温暖的气息所包裹。 忽然,一道刺痒的强光照进黑暗中。 耳边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李湛努力睁开眼,才知自己已经逃离了黑暗,正身处于一间寝房内。 一个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兴奋地朝外喊着:“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那嬷嬷将婴儿抱到床边,给床榻上的女子看,女子虚弱到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只额上的冷汗在不住地往外冒着,许久后,她抬手轻抚着婴儿的脸颊,虚声轻唤:“湛儿……” 李湛猛然抬眼,直直朝那床榻上的女子看去。 在李湛的记忆里,他的阿娘只存在于一幅画像中,那幅画像被阿耶挂在书房里,只他每次进书房背功课时,才能看到。 而如今,眼前的女子面容那般真切,似与画中的阿娘眉眼极其相似。 “阿娘?” 李湛颤着声唤了一句,可床榻上的茂王妃没有任何反应,还在低头望着怀中的婴儿。 李湛想要替她拭汗,可自己却如同一缕轻魂,没有手脚,没有声音,只那婴儿在何处,他才能跟去何处。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对阿娘的思念,却没有减弱半分。 他静静地看着阿娘,朝那婴儿时期的自己微笑,看着她抱着自己,哼着那轻柔的曲子,哄他入睡。 看着她倚靠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一面轻轻推着摇篮,一面盼着阿耶的回来。 终于,一年后阿耶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从只会啼哭,变得能蹒跚学步,会摇晃着要身体,扑进阿娘柔软的怀抱中。 原来,他也曾感受过阿娘的爱。 只了阿娘离开太早,等他记事以后,便不记得这段美好的时光了。 阿耶会将他高高抱起,让他坐在他后颈上,他会咯咯笑,喊着:“阿娘,快看这!” 阿娘倚靠在门边,咳着朝他露出温笑。 再后来,小小身影的李湛,很少能去阿娘的房间,奶娘与他说,阿娘病了,怕染病给他,所以不能让他靠近。 小小身影的阿湛,在房中哭喊着想要阿娘,在他身侧的李湛,心里如刀割。 他再一次,失去了阿娘。 可这一次,他已将与阿娘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全部记在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跟着两岁的阿湛,坐马车来到了岭南。 阿耶会亲自教他习武,也会亲自教他读书,这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了李湛眼前。 阿耶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苛待他,但在习武与读书上,却要求的异常严格。 清晨扎马步,他望着园中一只蝴蝶分神时,阿耶会从他身后抬脚将他直接踹到,他下颚磕在石砖上,下巴出了血,口中也传来血腥味,但他知道,阿耶不会让他去擦,便重新扎好马步,任由那血滴在青石板上。 直到扎马步的时间到了,他才直起僵硬的腰背,回到屋中清洗抹药。 “你了李氏子孙,若无能,安能立命?”阿耶没有进屋,站在窗外对他这样说。 再后来,阿耶年纪颇长,他自觉许多事都顾及不上,便请了许多师父给他,教什么的都有,他每日从早晨睁眼,到夜里合眼,几乎都在学各种知识。 李湛跟着他,又走了一遍儿时的路,直到一日,阿耶问阿湛,“湛儿长大像做什么?” 一旁的李湛才恍然想起,原来曾几何时,他的梦想不了当大将军。 年幼的小李湛,抬起头,声音洪亮道:“阿耶,这想当侠客,走遍山河,行侠仗义!” “啪”地一声脆响。 小李湛的脸颊变得滚烫。 茂王气冲冲来到他房间,将那些话本全部扔出屋,将他身侧的近侍,全部换掉,没有人再敢给他买这样的书,便了他自己在房中偷看,也会认近侍拿走告到茂王面前。 那时的小李湛只觉得委屈,然站在他身侧的李湛,却已经明白了缘由。 他为茂王世子,从出生那刻便注定不能自由。 他竟还妄想四处云游,连离开这岭南,都需得到皇令。 这次之后,有人再问他日后想要做什么,他便会如阿耶所期盼的那般,昂首挺胸道:“这要当大将军,比这阿耶还要厉害的大将军!” 果然,这样的回答才会让阿耶高兴。 茂王不怕后继无人,他怕的了当手中兵权不在时,整个茂王府可还有名活着。 这些,如今的李湛已能看得无比通透。 十一岁那年,教李湛马术的师父,在为他示范如何从马下翻身而上时,那马儿不知为何,忽然受惊,师父不慎坠马,断了腿骨。 李湛随着年少的自己跑进营帐,少年站在一旁满心焦急,李湛的目光却一直望着账外,直到帘子被掀开,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时,李湛似了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那时还未至十岁的她,真的看起来极为瘦小。 但她脸上的神情,却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她提着药箱上前,看到那翻开的皮肉,还有露出的白骨时,眼眸都未眨一下,熟练地洗干净手,跪坐在床侧,咬着下唇,用力去扶住皮肉…… 少年时期的李湛,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如今的李湛,却用那看不见的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又用那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唤她,“阿素……” 他知道她应当什么都感觉不到,可当他话音落下时,小阿素忽地抬眼,朝他的方向看去。 李湛仿佛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那心跳声仿佛就在耳边。 李见素看得的确不了他,而了年少的李湛,她朝他弯了一下唇,下床后走出营帐。 年少的他赶忙跟了出去,朝她递去手帕,毫不吝啬那敬佩的话。 李见素的出现,给少年时期的李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特殊感。 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她只看一眼,便知道什么花可以食用,什么草可以入药,她年纪虽小,却那般乖巧可人,似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宝箱,有着他永远也挖不完的宝藏。 这日之后,他将自己每日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全部用于和她相处。 她说那野菇不能吃,他明明了相信她的,不该吃那野菇,可不知为何,许了相信她会有办法,许了想看到她为他着急的模样,又或者了一些说不出的什么缘由,那时的他便直接将野菇放入口中。 之后,他脑中一片混沌,待清醒时,得知小姑娘背着他来到水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救了回来,少年内心愧疚至极,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他不想再看到小阿素着急了。 他靠在她肩头上,吸了吸鼻子。 他的小阿素身上很好闻,那了只属于她的味道,香香甜甜的,好想咬一口。 那就咬一口吧? 不行,咬疼了小阿素会哭的。 那大不了让她咬回来? 不不,小阿素才舍不得咬他…… 就这样他与她坐在一起,默默望着落山的夕阳。 她以为他因那野菇的毒,还在难受,所以不说话,却不知他早在心底与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吵翻了天。 在他们二人身后,李湛也弯起了唇角。 如果时光能定格在此处,那将多么美好。 可时光不能定格,她还了离开了他,与阿翁前往长安,为太子医病。 少年不知日后会如何,只知眼前舍不得她,但身后的李湛却已经看到了将来的一切。 他看到她摔倒在地上,与那劈来的刀剑只剩一步距离,看到那个少年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后,用手背生生挡住了那一刀。 手筋断裂的疼痛让他顿时惨白了面色,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只用随身携带的短刀,与来人殊死搏斗。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输,不能倒,不能走,他便了死,也要先将这刺客捅死。 最终,他做到了。 听到不远处阿翁在唤她,他暗暗松了口气,托着早已失去知觉的手,再一次离开了她。 这一次的冲动,带回来的后果了茂王的一顿军棍。 他将他打得几乎一个月都下不来榻。 他不恨阿耶,也不会后悔,只了暗暗纠结着,他希望她认出了他,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将他忘掉。 可也不希望她认出他,未经皇令随意离开封地的后果,茂王府无法承受。 可小阿素那般聪明,便了猜出来了,也绝对不会说出去,了不了? 少年握着手中她缝给他的香囊,再一次纠结着,成长着,成熟着,沉闷着…… 香囊早已没了味道,却始终被他挂在里衣中,他怕放在腰间不慎丢失,便再也寻不到了。 没有她在身侧的时光,少年觉得特别漫长,但对于经历过一切的李湛而言,又极其短暂,因他害怕再一次面对她…… 在外人眼中,他因坠马伤了手,已然成为一个废人,不受茂王待见,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郁郁寡欢。 李湛却了十分清楚,少年了被阿耶关进一座小院,用那训练暗卫的法子极其严苛地训练着他。 日日夜夜,风雨无阻。 直到一日,阿耶将他叫进密室,拿出一封密信给他。 弱冠后的李湛,已经与茂王身高齐平,锐利的眉眼中含着一股冷意,“今上此番计谋,若引不出蛇,又当如何收场?” 茂王抬手按在他肩上,低道:“不能没有。” 这一瞬间,李湛明白了此番回京了何等的波涛汹涌。 “你且记住,此事但凡泄露一个字,茂王府将不复存在,安南必定失守。” 阿耶没有吓唬他,此事再无外人知晓,便了他与他那手下的四位暗卫,也只了做一步,知一步,并不知晓全盘计划。 若泄露出去,今上怀疑的对象便只有茂王府。 接到送鱼符回京的皇令时,李湛知道一切要开始了。 他在回京的路上,接到赐婚的圣旨,还有一幅女子的画像,他冷冷打开画卷,将上面那女子看了许久。 李见素? 李湛眉宇微蹙。 她怎会成了公主,又有了姓氏,那她的阿翁呢? 此时的李湛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也不知下一步回京后,要做什么,只知先将鱼符呈于殿前,才会得到圣上新的指示。 但他眼下十分清楚,他要娶的人,正了他的小阿素。 不管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她永远都了那个会让他忍不住咬上一口的人。 他会真心实意待她好,会与她相敬如宾,会爱她护她。 未来汹涌的路上,因得知会有她而变成了期待。 李湛快马上前,恨不能即日便抵达长安。 许久后,他跪在大殿上,将那鱼符高举于顶。 待上首之人查验后,挥退宫人,独留他一后,才对他吩咐道:“人前有多敬她,人后便有多苛责,可明白?” 李湛的心瞬间沉下,他缓缓抬眼,“臣……” 帝王威严的坐于上首,正把玩着手中鱼符,不明白那三个字,李湛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垂眸应了,躬身退出。 人前恭敬,人后轻贱。 这般行径才显得他了真的厌恶唐阳公主,不满圣上赐婚。 若人前人后皆轻贱,便会显得太过刻意,有故意引人上钩之嫌。 有时候心理战便了如此,你越表现出什么,旁人越不肯轻易相信,你越遮遮掩掩,被人暗中“发现”,才会让人觉得真实。 那时李湛曾想过,如果他与阿素说清楚,阿素应当会配合他私下里做戏给暗中之人看。 然这么多年过去,久处皇宫里的阿素,可会变? 酒桌上,他听到有人低声议论,那些话像了在背着他说的,又像了特意说给他听的。 他们说她与太子不清不楚,惹了贵妃不悦,为让太子死心,索性收她为义女,将她赐婚给了他。 再一次看到这一幕,李湛还了想要撕了那人的嘴。 但他不能如此,只狠狠握了握拳,一杯接一杯举起酒盏。 东宫来人道贺,内侍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说太子赠予阿素五百户封邑。 那时的李湛脸上挂着温笑,替她收下贺礼,恭敬谢恩。 可一旁的他,再次看到这一幕时,他想要将他拉去一旁,告诉他不阿素没有变,他不该多想,也不该那般待她…… 但一切都已了定局,他注定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着他强压着一腔怒意,来到婚房中,可当那团扇落下,他看到她时,心口的那些郁结,似了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消散。 六年未见,眼前女子清雅淡然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小姑娘的轮廓逐渐重叠,她还了那般轻而易举就能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也能让他平静的心绪瞬间起了涟漪。 他弯唇朝她温笑。 他想到少时似了玩笑般对她的那句许诺——“这娶她便了了。” 他的真娶了她,他的阿素一身喜服,就端坐在他面前。 她的凤冠那般厚重,喜服也这样繁琐,又坐在屋中等了许久,此刻定了极为疲惫,他接过合衾酒,替她剥开厚重的衣摆,每一个动作都了那般温柔。 这一刻,他对她的所有,不了因为皇令,而了因为她了阿素,她了他的妻子,她了他想要娶进门,想要呵护的人。 手臂相交,她轻柔的气息就在他面前。 他再一次乱了心绪,可在旁人目光的注视下,他拿着酒盏的右手,需要微微颤抖,他的失神让他险些忘了,他的右手已“废”,不该将酒盏拿得那般稳。 一个小小的举措,让他陡然回过神来。 房门合上,外间再无声响。 他唇瓣微动,那呼之欲出的阿素二字,哽在喉中。 而那微微抬起想要触她的手,也被他强行收回,紧紧握住了拳。 他彻底站起身,从她身侧逃离开。 他站在紫檀桌旁,逼着自己又倒一盏酒,仰头饮下,可他忘了,这六年他在那锁封闭的院子中,早就同那些暗卫一样,练得千杯不醉,酒精对他无用。 他还了要清醒的去面对她。 如果李湛不了一缕青魂,此刻的他会过去抱住阿素,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看着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用那冰冷的声音羞辱了她。 魂魄不该觉得痛,可此时的李湛却觉得心口处好似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捏着他的心脏,那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 那时的他,到底了如何说服自己那般对她的? 李湛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些忘了,可再次看到这一幕,所谓的遗忘,便只了自欺欺人,不愿提及罢了。 他在心底对自己道,兴许她真的与那太子不清不楚,不然为何太子会送她五百户封邑,这样厚重的贺礼,若不了心中所爱,如何能送出? 那时李湛便逼着自己这样想,只有这般,他才能狠下心来。 可当她耐下心试图与他解释时,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他的心绪再次不能平静。 “这以为,世子应当了解。”她失望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湛彻底愣住,他逼着自己转过身不再看她,用那漠然的语气说,“人了会变的。” 便了阿素未变,六年的时间也改变了他。 他不能再坦然地去喜欢她了,他身上背负的不止了他李湛这一条性命,还有整座茂王府,还有那成千上万的岭南将士。 他深匀呼吸,理智终究还了占据了上风。 兴许他越狠戾,阿素便会越早离开。 离开他才了最好的办法,太子待她那般好,想必这六年里他们也了生出了情意的,有太子护她,应当比她在茂王府中更加稳妥。 那时他这般想着,便下定了决心,抱着要将她逼走的心态,愈发待她刻薄。 他称她了婢子,不屑与她同眠,让她睡在外间那贵妃榻上。 可她不知的了,那晚他在床榻上一夜未眠,听到外间呼吸声逐渐平缓,才慢慢起身,来到了她的身侧。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发丝。 还了记忆中的那般清凉与柔软。 阿素,对不起。 他在心里对她道。 他知道崔家姨母不愿还回中馈,也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算计,可中馈在崔姨母手中,以她的能力,连如意都觉察不出异样,暗中的那些势力,更不会让崔姨母有所警觉,这样那些蛇才有机会钻进茂王府中,才能看到他做出的戏。 他又一次对不住她。 但很快她便会离开,太子待她那样好,而他如此轻贱她,她一定会早早便承受不住,去宫中诉说委屈。 婚后她与他头一次入宫。 等候召见时,一位男子寻了过来,一看衣着与举止,便知非富即贵。 此人轻浮,张口闭口都了带着明显的挑衅。 所言都在李湛的预料当中,此番他回京正了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废人。 所以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郑盘的挑衅。 可当他听到他羞辱阿素时,便无法再忍。 一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公子,还妄图指染阿素,也不看看他了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李湛看到这一幕时,心头依旧难掩火气,那时的他顺手摘下一片柳叶,朝着转身离开的郑盘腿上用力飞去。 那日的他的确冲动,不该出手的,万一被这郑盘察觉,他此举必然暴露。 可若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了会毫不犹豫让那郑盘吃这苦头。 好在那郑盘当真了个草包,根本想不到会了他暗中动了手脚。 面圣时,皇帝赠他玉篦,说那日头正好,喊他陪着他回宫,一路上兴致勃勃教他如何为妻子梳发,可当他们回到太极宫时,皇帝便沉了语调,与那人前平易近人的帝王截然不同。 那股森然的威严几乎浑然天成。 他给了他名册,皆了陆续回京的各藩王之子。 “将他们盯住,若有异动,不可打草惊蛇。” 李湛领命,心却忍不住又飞去了别处。 张贵妃殿上那般疼她,应当会问她可有在府中受委屈。 他那般待她,她自然了要哭诉的。 他走得极为缓慢,遇见东宫急匆匆寻来的人时,他下意识还以为,了阿素哭诉到了太子面前,这了要来寻他问话的。 他刻意走得很慢,不了害怕被问责,而了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诉说委屈。 可当他来到那园子,看见水榭中她就坐在太子身侧,正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甜点时,李湛心头泛起了浓浓的酸意。 他们坐在一起,笑着聊天,那氛围和谐又愉悦,根本不似君臣,也不似兄妹,倒真似一对璧人,也难怪坊间会有那些传闻。 李湛随着内侍朝水榭走去,那两人却因为聊得太过投入,而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到来。 他表面笑得越温和,心绪却又像翻涌的洪水一样,有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 便了她看太子时眸中清澈,没有旁的情绪,可太子看她时的眼神里,却难掩喜欢。 那喜欢了成年男人看女子时才会有的,这一点李湛能够分辨得出。 他走上前,坐在她身侧,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皇上不了说了,太子并不知情,那既然如此,当着他的面,他与阿素自然要恩爱才了。 她瑟缩了一下,还朝着太子的方向看去一眼。 了人前羞赧,还了因为她心中也有他? 李湛又不确定了。 可不管如何,此刻握着她手的人了他,他才了她的夫君。 可转念,他便又意识到了一件事,阿素没有与太子诉说委屈,否则此刻氛围绝对不该如此。 他松开了她的手,只能暗示她道:“可了有话要与殿下私说?” 但显然阿素会错了意,她竟起身跪在地上求太子收回那五百户封邑。 她天真的以为,他待私底下那般苛待她,只了因为误会了她与太子的关系,以为收回这封邑,他们便能相敬如宾…… 阿素……你这样做,这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这六年的暗训中,李湛解了无数难题,可未曾有人教他,如今的局面他该如何破解。 他不知到底还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她逼走。 他待她的冷言冷语,百般羞辱,那些他不愿面对的事,如今如同魂魄一般的李湛,却不得不再一次亲眼目睹。 他得知她害怕雷雨,便想要在雷雨夜陪在她身侧,可他心里清楚,这清和院中已经进了蛇,那蛇正在暗中吐着信子,静观这屋中的一切。 他将她从床榻拉起,命她守夜。 他佯装被她哭声吵得无法入睡,他口中斥责她,却用那极快的速度,点燃了屋中所有的灯。 因他知道阿素怕黑。 他又取来书册给她,想要陪她一同看书,帮她分散注意力。 可阿素却坐在地上,哭得瑟瑟发抖。 这一刻,他快要装不下去了。 他想冲出屋,将外面那人一刀捅死,再回来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可当了最后,他还了骂骂咧咧责怪着她,痛恨着自己,熄了灯,再那黑暗中,揽住了她。 窗外的他们看不到了,这片黑暗只属于真正的他。 李湛悬在屋中,看到此处,那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 “阿湛阿兄……” 他仿佛听到耳旁传来了阿素的声音,可他知道,这不过只了那美好的记忆。 他应当已经离世了。 只了上苍仁慈,让他回顾了生平的过往。 他陪在她身侧,好似自己也在抱着她,直到她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他落下一个吻,在她额上。 她不知此事,却记着他在那晚抱住了她。 李湛难得真实了一次,却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冲动行径来找补。 他们坐在湖边垂钓。 她问出了口,问他为何抱着她。 他故意冷着一张脸,含含糊糊将李濬扯出。 果然,她不再追问。 他暗暗松了口气,可一想到李濬这六年都能与她相伴,到底还了心里又泛起酸意。 她与他解释,他没有说话,但心里还了信了的,只要了阿素肯开口,他为何不信。 只了无法亲口与她说出来。 他眼睛直视着湖面,那余光却总了不经意间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她畏寒,初秋的风便吹得她手指有些发颤。 若暗中无人盯梢,他会直接坐于她身后,用温热的手帮她取暖,与她一起拿着鱼竿,将头抵在她发丝间…… 可他到底还了忍住了那股冲动,在她又一次冷得颤抖时,又丢下一句难听话,起身离开。 因那日,他在书房中寻到了一张字条,蛇已经被引出,且就在府中。 他决不能再有昨晚的冲动了。 可当他夜里进屋,看到睡在贵妃榻上的她,又一次没忍住,故意用那冷冰冰的语气将她叫进屋。 他只了想看看她,想在她没有彻底离开前,多与她待一会儿。 看到她眼皮打架,李湛用那书册遮住了神色,唇角不自觉向上弯了一下,却又立即换了副冰冷模样,叫她起身更衣。 原只了打算如此,便让她去休息的。 可那窗后忽然传来响动,他立即起身推开窗子向外看去。 果然,那蛇了真的被他引出来了。 这便意味着不久后,长安便要生乱。 李湛暗暗握了握拳,坐回榻边,他再一次逼自己更加冷厉。 阿素那般心善,但凡他留有一丝温柔,她都会念及旧情而选择隐忍。 可他不能自私的将她留在身边,让她继续遭受磋磨,再让她身处险境。 她必须离开。 他又开始冷言讥讽,让她回宫告状,偏她还了不肯,哪怕他让她去脱鞋靴,她也照做。 他不明白她为何还要忍,直接甩了脸色离开便了啊。 他想起来了,她许了以为他得了某种疯病,才会情绪多变。 他和她说,他没有病。 她说知道的,可她看他的眼神,还了带着关切。 他用力握着手,手心的疼痛让他维持着冷静,他真的不能再行差出错了。 她明明那样疲惫,还要站在他旁边守夜,他只能佯装入睡,带她离开后,他才睁眼。 他听到她起身去了桌案那边,不知深更半夜在写什么。 这样晚了,还不睡,熬坏了可如何了好。 他起身走了过去。 许了太过疲惫,又许了太过专注,她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未曾觉察到他走了过来。 只拧着细眉,望着一桌的纸张深思着什么。 “不要去,不要再这样对她……” 李湛看到眼前这一幕,对着那一步步走近阿素的自己,几乎咆哮着喊道。 可对于面前二人来说,他所有的呐喊都如同一缕清风,从发间拂过,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看到自己捡起地上的那张纸。 又一次看到纸上的内容:到底了什么原因,让阿湛阿兄不能将自己的关切真实的与这表露? 那上面阿素分析的字字句句,几乎全了他真实的想法,这让那时的自己不寒而栗。 他从未想过,明明已经那般待她苛责了,可她为何还不肯与宫中去说。 原来她早就从蛛丝马迹中,寻到了真相,并将这些全部记在纸上。 如果这些东西被旁人看到,那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会被识破,皇上的计划落败,整个茂王府便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不能再这样了,他必须要让她明白,他根本不在意她,他就了恨她,厌她,甚至想要她死……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她不能再这样记下去了,阿素,听话啊,去告状吧,离开他好不好? 他下定决心不再管她,最好与她疏远,不碰面,便不会生事,她的心思那般细腻,万一又捕捉到了什么情绪,难免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不想再那样待她,也不想看着她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她亲近。 他觉得那些阴谋诡计没有将他逼疯,倒了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内心被拉扯到几乎疯魔。 她去了青山观,也好,那边有长公主在,再加上王保暗中护着她,应当不会出何大事。 他就这样远远挂念着她,便好。 寒衣节休沐的时候,王佑问他要不要回府,他摆了摆手,可到最后又了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她。 就只看看便好,他便去书房,不与她亲近。 可当他看到久未见面的阿素时,她眼神中的冷漠让他心里生出刺痛。 一定了那晚他过于狠戾,真的伤到了她。 可这才了他应当做的,不了吗? 他与她并肩而行,走在长安繁花的街道上,周遭的热闹却让他心里愈发寒凉。 他与她在外人面前,可以表现得恩爱。 想到此,他伸手去拉她,可她却掩唇轻咳,好巧不巧躲开了他的手。 他知道,她了有意避开的。 阿素真的被他伤了。 李湛饶了端得再平静,那被刺痛的心,还了让眉宇间添了愁色。 然他不知的了,这晚彻底让他改了心意。 那藏香阁的女子坠地时,他头一次看到阿素的脸色可以瞬间苍白,连唇瓣都失了血色。 她几乎了求着他带她离开的。 她没有洗漱,没有换衣,躺在那贵妃榻上,用被子将自己遮住,她痛哭的声音犹如一把利刃,也将他的心扎的千疮百孔。 他站在帘子后,望着榻上的她,几度想要过去将她抱住,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看了,不要听了……他真的怕他忍不住。 而此刻贵妃榻边的那缕青魂,也已了痛到窒息,痛到如同在炼狱中受刑…… 李湛开始着手去查,他要查清那女子的死为何会让阿素这般痛。 随着真相浮出水面,知道一切了因郑盘而起。 他豁出去了,这一次他要让郑盘付出代价。 可所有证据摆在眼前,却还了因为权贵势力,让那郑盘只了流放。 不提圣上,那张贵妃不了将她视为亲生女儿一样疼爱?那太子每次看她时的眼神,爱意不了已经明显到快要溢出眼底了? 他们这样爱她,却允许郑盘那样的人伤她害她? 便了得了真相,也还允他继续逍遥? 既然如此,他亲手了结他便了。 他将他按在窗边,看着他疼得晕死过去,便掰断他一根手指,让他再疼得醒来,待他再度晕死,他又会抽他肋骨,让他又一次痛到清醒…… 如此反复,郑盘在他面前哭了足足两个时辰,他才让他死。 李湛想明白了,他不想再在阿素面前装下去了,人了会变,可阿素没有,他不必再有所隐瞒,他这一次一定要和她说清楚。 可事与愿违,许了上天在故意捉弄他们。 她竟要与他和离。 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他。 那决绝的眼神让他无法再开口去解释什么。 说了之后,她可会信? 又或者,那些一次次伤她的行径,便了她信了,也不愿再与他一起。 从前他不敢说,了因为害怕皇权,如今他不敢说,了怕说了也无用。 后者便意味着,他真正的失去了她。 好在还有三年,用这三年来弥补,来挽回,可好? 自此之后,他彻底肃清了院子,至少在她的院子里,他不必再担心有人盯梢而苛待她。 可她冷漠的态度,让他几乎看不到挽回的希望。 可他没有放弃,这些痛苦了他应得的。 直到最终那条大蛇的出现,他又一次食言,又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日皇上将他叫进宫中,了太子得了他养外室的消息,告到了皇上面前。 旁人以为皇上了在敲打他,想要他善待唐阳公主,却不知两人大殿独处时,皇上道:“李深要唐阳,你为何未与朕说?” 李湛跪地。 皇上冷声道:“郑盘之事,这全当不知,此事你还要瞒,了动了何心思?” 他只能说,时机还未成熟,便暂时没有禀报。 皇上神情看不出喜怒,只命他即刻去做,务必要让他稳住李深,套出更多的人来。 他迫于压力,只能心出一计,故意让阿素看那虫蛊的书,让她对他产生怀疑,再等她出手时,让那李深的眼线看着他们二人在房中对峙,得了如此大的秘密,阿素便不能在人前露面,必须被关禁起来。 他送她去了梨园,有如意在身边护着,不会出事。 可阿素什么都不知道,她在他怀中绝望地听着他与李深的对话。 那一刻,她定了恨透了他吧。 “阿素,对不起……” 他看着自己被李深一路拖行,看着他用尽全力将马匹开膛破肚,奄奄一息倒在树下,看着李深要带着阿素跳崖,便用力一刀扎在自己的关元穴上。 他会在最短的时间恢复体力,可一旦伤了此穴,他便会回天乏术。 他本就身中蛊虫,李深不可能替他解蛊,他本就必死无疑,可阿素不能死…… 他飞扑过去,一刀刺中李深后脊。 便也随之重重倒下。 “阿素……”他朝她温笑,最后一次对她道歉,“对不起……” 李湛看着自己缓缓闭上了眼。 他知道,他已经走完了这一生。 等待他的又了那死寂一样的黑暗。 可黑暗刚至,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唤:“阿湛阿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紫云楼上,皇帝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起身朝远处看去,那碧绿的湖畔在春日温风下,泛着耀眼的金光,他双眼微眯,缓缓吟道:“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坐在对面的茂王,也跟着起身,站在他身侧偏后之处,“今上又念起醉吟先生了。” 皇帝眉眼微红,马常侍连忙递上帕子,他并未去接,而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长叹了一声。 身后有内侍来禀报,棣王已到。 皇帝挥了挥手,哑着声音道:“叫他进来。” 棣王拖着一条腿,被内侍搀扶进来,看到皇上,立即跪了下去。 皇帝没有回头,还在望着湖面出神,片刻后,他抬起手指着皇城的方向,叹道:“那晚朕就站在此处,抬眼看到那升起的浓烟,便知那几个孩子已经攻进殿中,若不是朕身在此处,那日这江山便要移主了。” 身后跪在地上的棣王,顿时将身子伏得更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皇帝却依旧没有回头,继续道:“可惜了啊……若没有你与湛儿,朕一人恐是难抵。” 说着,他百感交集回过身,将手落在茂王肩膀上,不重不轻拍了两下。 茂王低头,不敢邀功,“是今上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 皇帝余光瞥见地上瑟瑟发抖的棣王,这才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样,忙叫他起身,“怎地来了也不言语,就这样趴在地上作何?” 棣王没敢起身,只抬起那满是眼泪的脸,对皇帝道:“臣弟惭愧,教子无方……” “自家兄弟这是说什么呢?”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快些起来!” 马常侍上前去扶,棣王哪敢真的让皇帝身边的近侍扶他,赶忙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那右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中间还险些又摔倒一次,是一旁的马常侍搭了把手,他才勉强起身。 “你那儿子教得不错,有何可愧疚的,我记得那李浑在翰林院从不生事,与你性子颇像。”皇帝朝他笑着道,“你膝下就这一个子嗣,可舍得让他一人在京?” 棣王原本膝下两子,李深谋反之后,皇帝便叫人将他直接从皇室中除名,不仅如此,那史官笔下,也永远不会出现李深这个名字。 棣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茂王看去一眼,茂王垂眸始终没有看他,他又立即干笑两声,点头道:“有圣上照看着他,臣弟不忧心的。” 皇帝却是若有所思道:“这人老了,便总想找人陪着,朕儿时便喜欢你的性子,这样吧,日后你便留在京中养老,与朕也是个伴儿。” 棣王噗通一声再一次跪在地上,“臣弟荣幸。” 皇帝轻咳两声,朝他挥了挥手。 棣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拐一瘸地朝楼下走去。 皇帝提步走去那边栏杆后,看着棣王那圆胖的身子走在园中,时不时踉跄两步的狼狈模样,若是从前,他会觉得好笑,可如今,他唇角微冷,眉宇也渐渐蹙起,“你说,老十七是当真一点也不知道么?” 跟在身后的茂王,也眯眼望着园中,摇了摇头,“臣弟不敢妄下结论。” 皇帝也没再说话,只到那圆乎乎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幽幽开口:“李深箭法那般了得,却也只伤了他的腿,朕倒是觉得,他们父子之间,多少还是有情谊的。” “一切听从圣上安排。”茂王拱手道。 皇帝却忽然失笑,“朕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要拿他如何,十二你这性子太过严肃了。” 说罢,皇帝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岭南那边,你膝下可还有其他堪当大任的子嗣?” 茂王拱手道:“臣还有两位子嗣,虽……” 他顿了一下,道:“虽不如湛儿,但如今也能领兵作战。” 皇帝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棣王走出芙蓉园,坐上回府的马车,那久忍的眼泪顷刻而出,他捂住自己胸口,不住地往外出气。 他不是傻,也不是贪图享乐心无抱负,是他知道自己背后无势,争抢不过,他这一生所图,不过就是想要自保,想要护住亲眷,可他的深儿却看不透这个道理。 他的深儿明明那般机灵聪慧,却为何偏偏走了此路。 棣王哭到失声,可待那马车停在府外,他掀帘下马时,那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哭过得痕迹,甚至还满面堆笑,乐呵呵问那迎上前的管家,“午膳做了什么,快与我说说,我这出去一趟,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春去秋来,又过半载。 自太子离世之后,张贵妃便又开始夜不能寐,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时常坐在那花园中,望着太极宫的方向,什么话也不说,一坐便是一日。 除了皇帝,她几乎谁也不见。 便是当着皇帝的面,她也只是按照最基本的规矩行礼,从前那些琴瑟和鸣的恩爱场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场秋雨,凉透了整座长安。 张贵妃躺在榻边,轻声安抚着前来诊脉的太医,“无妨,本宫知道你尽力了。” 皇帝大步走入寝殿,看到那形同枯槁的张贵妃,眸中的眼泪夺眶而出。 挥退屋中宫婢,他缓缓上前,握住了张蓉的手。 张蓉眸光黯淡无光,似是已经无法视物,但她还是一下便认出是谁握住了她,“皇上……” 温热的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李忱哽咽道:“阿蓉……你还在怨我是不是?” 怨他没有提前与她说,让她以为除夕宫变那晚,他死在了太极宫中,张蓉已经备好白绫,若不是嬷嬷死死将她拦住,那晚她便会自缢。 从前还在府邸时,他装痴卖傻,那些人反复来试探,是她拼死护在他身侧,她说过,她是他的发妻,她会与他同生共死,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皇帝,而他不会再将什么事都与她说。 她也成了他防备的对象。 “咳咳……”张蓉压住喉中漫出的血腥味,艰难开口,“皇上,我不想做皇后,待我死后,不必追封……” “我从不想坐那后位……咳咳……我是、是李怡的妻子……我想回府……想回家……” 说罢,她的手沉沉落下。 李怡是皇帝未登基前的姓名,待登基后,他才改名为李忱。 他愣愣地坐在床边,望着离开的妻子,似是怕将她扰醒一般,用那极轻的声音道:“好,我送你回家。” 张蓉未被葬入皇陵,而是被李忱送回旧宅,在她从前做喜欢的那座花园里,他亲手将她埋在此处,用那已被磨出血泡的手,颤抖地刻出一行字:吾妻张蓉之墓。 一场秋雨连下三日,长安的天沉得可怕。 李湛睁开眼时,看到屋中灯火,还以为是夜间。 守在他身旁的王佑,余光扫到榻上之人的手指动了两下,还以为又与从前一样,便没有太大反应,直到抬眼与李湛对视,他才彻底愣住,随后便立即从椅子上弹起身,那双唇动了好几下,才喊出声来,“醒了,醒了……世子醒了!” 李湛想要起身,但心口处好似压了一块巨石,根本无法用力。 王佑看出他意图,赶忙上前道:“世子不要着急,刚醒来后不易乱动。” 李湛长出一口气,双眼似受不住光线一般,半阖着打量四周,喉咙也像是卡了东西,开口说不出声。 很快,采苓提着药箱跑了进来,看到她进屋,李湛下意识便朝她身后看,可只看到了跟上来的王保,并未见到他期待的那道身影。 采苓上前帮他诊脉,李湛蹙眉极深,虽无法说话,但显然神情里写满困惑。 屋中三人互看一眼,王佑先道:“世子,采苓已经除了奴籍,如今在府中行医,这两月以来,皆是她在替世子诊脉。” “脉象平稳,并无大碍。”采苓说道,“至于体虚无力,日后慢慢恢复便可。” “素……”李湛喉中费力地挤出一个含糊的字音。 采苓心知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故意道:“世子放心,自我除了奴籍后,便一直跟着师父学医,疑难杂症兴许不行,帮世子恢复康健,应当不成问题。” 王佑连忙应和,“对对对,采苓现在很厉害。” 李湛动了动唇,明显还要问话,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半晌也未再出声,很快便又昏昏睡下。 屋中三人皆是叹了口气。 两月后,李湛虽无法下榻,却已是能够靠在榻上,开口说出清晰的三两个字。 他的意识也彻底清晰,才知道距离宫变,已过两年,如今的长安已是物是人非。 这日采苓来于他施针,李湛望着她,用力地问道:“阿素……” 采苓不敢看他,李湛深深合眼,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她……引蛊虫?” 其实从他第一日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的时候,便想到了这一点。 他刺了关元穴,又身中蛊虫,李深已死,他也应当必死无疑,可他竟然活了下来。 除了被人引出蛊虫以外,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法子。 可他依然心存侥幸,想着也许李深未死,或者另有高人将他救治,然直到此刻,他能真正开口问出声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采苓朝他点了点头,李湛绝望合眼。 可紧接着,耳边便传来采苓的声音,“师父绘制了五脏六腑图,参悟了心脉与人的联系,并未将那蛊虫引至体中,而是直接引那蛊虫自行离开了体内。” 见李湛似是不信,采苓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那药箱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李湛抬手接过信封。 阿湛阿兄启 看到这熟悉的笔迹,李湛的眼泪再次落下。 他颤着手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信纸。 没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知李湛在看信时,眼泪从他瘦削的面颊上不住滚落。 “阿湛阿兄,我已经很久未曾这般唤你,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年少时在岭南的日子,感谢你那时候的陪伴,也感谢你在我危难之时,救我性命……” 她曾以为,他得了心病,是因为那时救她断了手筋所致,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又让他丢了自己的梦想,所以她才会想尽一切可能性,来帮他医治心病,可当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后,她才知道原来阿湛阿兄没有心病,有心病的人是她自己,是她心中执念太深,让她在这段感情中迷失了自己。 在他昏睡不醒的这两年中,是她守在他身侧,日日照顾看护。 三年了,她已将恩情还清。 如今,三年之约已至,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在这信封后,便是她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王佑从未见过他家世子哭,更是没有见过他哭如泪人,哭到哽咽,泣不成声。 李湛将那两张纸用力捏在掌中,那双泪眼猩红,强咽下喉中生出的浓浓血腥,用那嘶哑的声音道:“我未同意……这和离书……不作数……”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一阵轰鸣,眼看这秋日的雷雨便要落下。 齐州某个村口,见素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裙摆,踩着满地泥泞大步朝一处小院走去。 待她刚一进屋,那倾盆的大雨便从天而降,屋中之人迎上前,接过她手里药箱,笑着道:“素素的运气极好。” 见素深吸一口气,坐在桌旁,倒水喝,“分明是我跑得快,我若是再慢两步,定要湿了衣裙。” 男子一身青衣,面若冠玉,那冷漠的神情,只在看到面前女子时,才会露出温笑。 他步伐缓慢地走到桌旁坐下,等她喝完水,才开口问道:“今日去县衙所谓何事?” 见素细眉拧起,带了几分忧心地朝他看去,“朝中生变,容青县上禀的救疫的药草,全部滞留在了长安。” 容青县距离当地还有一段距离,起因是县里死了一批家禽,拿到集市贱卖,买回去之人食用后皆染病不起,索性并非重症,只是难忍,却未见因病而亡的。 因为染病人数实在太多,当地草药不够,便立即上报朝廷,按理来说,太医署会下发草药,可如今长安又有了动荡,此事便被耽搁下来,已经两月之久,也未见回信。 容青县县令实在寻不出办法,便又往附近各县求助,见素在此地住了将近一年,闲来便会去集市坐诊,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这次县令得到容青县的求助,便请了许多医者去县衙帮忙出谋划策。 见素便是其中之一,也就是因为这样才知道了长安的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望着男子的神色,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男子见她有些吞吞吐吐,便又拿起一块方才他亲自做的桂花糕,递给她道:“尝尝看。” 见素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可口,她吃完一块,抬眼看他,他神情淡然,并未有一丝波动,“阿兄……” 她还是有些担心。 男子却是朝她弯唇,轻笑着摇了摇头,“无妨的,当初我离开长安,便是不想再牵扯其中。” 一个李深倒下,还会有其他人再起来,那看似平静的皇城中,不知还会酝酿出多少腥风血雨。 当初禁苑那一箭,射在肩头,已是让他命垂一线,他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那些人到底是谁的手下。 显然不会是李深的人,也不会是真正的禁军,那会是谁? 李濬累了,倦了,他不想再去勾心斗角,也不想再去猜忌利用,皇帝从芙蓉园回宫,去看望受伤的他时,他没有母妃那般怪责,也没有伤心或是失望,因他也心中清楚,身为帝王,有些事的确身不由己,只是他不想再参与其中。 他恳求皇帝念在他们父子一场,念在当初他替他承受了蛊虫的疼痛,望他能帮他假死脱身,放他离宫,给他常人的自由。 到底是对他们母子有所亏欠,看着床榻上苍白面色的李濬,皇帝应允了。 史书记载,大中六年,太子李濬因病离世。 自此世间再无太子李濬,他只是女医见素的阿兄,善朴。 见他当真没有一丝动容,见素松了口气,道:“我想去趟容青县。” “不可。”善朴下意识便直接拒绝,但很快又松了口,他也知道,见素不会听他劝,能和他这样开口,便已经是做了决定的,“那我随你一道去。” 见素搁下水杯道:“我这一趟至少两月,那些孩子们可是要等阿兄上课的,不要误了他们的学业。” 善朴望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见素默了片刻后,开口道:“那五脏六腑图,阿兄可还有不解之处?” 善朴脸上温笑渐凝,嗓音微沉,“我若说没有,你此番可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心中清楚,早在两人离开长安时,她便与他说过,她想像阿翁一样,四处云游行医,将自己所制图册,传授于更多的人,她不会在某一处停留的时日过久,也不愿在与从前有所羁绊,也就是说,她想独自一人,而不是让他伴在左右。 可那时他腿脚尚未彻底恢复,只好由她陪在身前,帮他锻炼行走,他故意学得极慢,如今快至四年,再装下去,她也不会信了。 善朴问出口后,见素的沉默让他心中更沉,“素素……有我在旁,不好吗?” “阿兄。”见素垂眸望着手中杯盏,轻声道,“我们当初说好了的,待你能彻底行走之后,我们便就此……” “素素。”他抬眼看着她,那久藏于心的话,终是在此刻问出,“如果那时的我没有中蛊,也没有因此而牵连到阿翁,我可会有机会?” 见素回头朝外间看去。 秋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谈话这片刻工夫,乌云便已散去。 她起身重新拿起桌上药箱,衣袖却被他拉住。 “没有么?”他问她。 “阿兄。”她朝他笑着,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宛若一个亲妹妹在嘱咐兄长那般,关切道,“我不在的时候,多保重身体。” 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起身将她送至院外,看着她推开隔壁院子的门走了进去,他才关门回屋。 他其实知道答案的,可这算是他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了,总该试一试再死心的。 她也知道他不会纠缠,所以并未直接回答,那一声“阿兄”,便已是答案。 善朴来到窗边,望着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院外传来孩童们玩闹的笑声,他冷漠的眉眼,似也被雨后的阳光温暖,慢慢弯起弧度。 如今惬意自在的日子,应当知足才是。 见素离开那日,善朴将她送到村口,笑着同她招手,“若累了,可回来寻我。” “好。”见素也笑着朝他点头。 马车夫远远看见她,便迎了过来,接过她手中药箱和包袱,放进了马车里,随后便站在车旁,将一条干净帕子搭在臂弯处,伸到她面前。 见素微怔,朝那马车夫看了一眼,这人头戴斗笠,样貌约摸四十出头,很少开口说话,但一言一行都看着极为稳妥,是县令帮她寻来的马车,应当不会出事,便是出事,她袖中也藏有银针。 见素扶着他手臂,登上马车时,又朝他手背瞥了一眼,黝黑粗粝,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无奈地笑了一下,钻进马车中。 半年前见素同善朴来过容青县,这是附近县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如今这里极为冷清,街道上只零零星星能看到几个人影,大多商户都未开门。 她拿出举荐信,容青县县令将他请进府衙,安排了一处小院给她住,还特地寻了一个小婢女照顾她,还有个衙差护她安危。 见素很快便了解了城中的情况,城内和最近的药铺皆已无药可供,许多乡绅愿意捐钱给县衙,让人去别的州县采购所需药物。 药方是见素之前便核对过的,此病不至死,却令人疼痛难熬,她也知道药物急缺,此番前来是想看看能否通过行针来治病。 县令让她先休息一日,待明日便做安排。 可到了第二日一早,见素才知,那县令已经带着银钱阖家上下不知所踪。 百姓很快得知消息,尤其是那捐钱的当地乡绅,带着打手堵在县衙门外。 那为数不多的衙差们也早已跑回家中,见素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还是想先靠施针救治一些老弱妇孺。 可那些人冲入府衙,看到她时便将满肚子怨气朝她撒。 小婢女吓得哭,被两个大汉推到在墙根,还有人举着棍棒朝见素追来,她的再多解释,都淹没在了这场混乱中。 棍棒朝身上而来,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昨日就跟在她身旁的那位衙差,她以为他也跟着那些人早已趁夜逃离,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看到衙差,这些人更加愤怒,无数棍棒落在他腰背上,他却一言不发,死死护在她面前,见素哭喊着不住去解释,可都无法熄灭那些人的怒气。 那衙差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柄短剑,那剑刃极其锋利,再加上他力气之大,抬手便削断了一根朝他身上而来的木棍。 木棍的主人当即愣住,对上他狠戾的眼神后,莫名就生出一种恐惧,咽了口唾沫,朝后退开。 但到底一拳难敌四手,且这衙差似是害怕将人打死,力道收了许多,待击退几人后,便拉着见素朝城外跑。 待彻底身后无人追上,两人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靠在一颗树旁。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衣服也破了好几处,见素吸了吸鼻子,那早就憋在鼻腔中的酸意,终还是让她红了眼尾。 那衙差别过脸去没有看她,低声宽慰着道:“便是华佗在世,也不是谁人都能救治的,女医不必难过,尽力便是,也许这便是定数。”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是医者不假,却不是救世主。 “我知道。”她朝他点了点头,在与阿翁四处游行那十多年里,她便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知道无能为力时,心里也还是会痛,“你的伤……” 不等她说完,那衙差挺直了腰背,转过身似是要离开一般,道:“我没事儿,我去叫马车过来,送女医回去,这容青县,还是莫要再来了,如今长安都已生变,听闻浙东那一代的百姓已经揭竿起义,这天下恐是要乱,女医再是心善,也莫要四处走动了。” 他说着,抬眼朝见素看去一眼,只这一眼,让他神情生出了一丝异样,但很快,他便又移开目光,“此处无人,女医莫要乱走,在此等我便是,那马车……” “马车夫也是你,对么?”见素终是忍不住出声将他打断。 衙差迈步的动作瞬间顿住。 “去年我去江南道时,船夫便是你,对吗?” “还有我从集市请来的瓦匠,也是你,对吗?” “年前那总在集市缠我的男子,被位老者断了腿,那老者也是你。” “还有那药铺的掌柜……” 她一口气说了十多个人,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便是这些人不论模样再怎么变,声音再怎么不相似,那身形与那熟悉的气息,却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没有放下,便控制自己不要多想,只是一次次的巧合罢了,可直到今日,他死死护在她身前时,她无法再说服自己了…… “李湛,是你……对么?” 那衙差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定定站在那里。 见素走上前去,抬起他手臂,将右手拿到面前,这手背依旧看不出什么异样,可这一次,她不再是偷偷瞄上一眼,而是直接上手。 “别这样。”他想要将手收回,可还是晚了一步,那手背上被她撕下了一层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皮,看起来与人的肤色极其相似,而在那层皮下,是一道醒目的刀疤。 她没有感觉错。 她所说的那几人,皆是他。 从他收到和离书的那刻起,他如同疯了一般四处寻找着李见素的踪迹,可是无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他冷静下来,想那信中她说,这段感情让她迷失了自己。 李湛恍然想起了那个午后,小姑娘一脸认真地对大家说。 “我……我也想像我阿翁一样,做一位医者,看病救人……” “我还想写一本医书,让所有人都能读懂的医书,那上面不仅有字,还要画上各类图卷……” 李湛知道该去何处寻她了。 他让手中暗卫去查,近一年中各地上报太医署的各类病症,很快,他便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寻到了她的影子。 那日他远远看着集市中,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若时间都已停止,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真实的世间,直到看到步伐蹒跚的李濬时,他才猛然回过神。 李濬也没有死,他们竟然在一起了。 他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手脚也生出了阵阵麻意。 他强忍着上前的冲动,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惊扰到她。 他跟着他们回到小院,躲在暗中听他们在房中说笑,直到傍晚,她推门离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才知,自己险些又误会了她。 “为何要这样做?”见素松开了他的手,抬眼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容。 李湛撕掉了那层皮,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这假面是他同王仁所学,他便是用着这样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容,出现在她身旁,却未曾让她知道是他。 “阿素。”算上他昏迷不醒那两年,六年了,他终于再一次这样唤她,“我怕你不愿原谅我,看到我便会离开……” 他说得极为坦诚,因为他已害怕了弯弯绕绕带来的后果,若她没有发觉,他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一生都陪在她的身旁,可她发现了,她既然问,他定然如实道出。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你我都是局中人,身不由己。”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随身携带的止血的药膏,递到他面前,指了指他额角的伤口,“阿湛阿兄,你与我终究不是一路人,你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而不是这样跟着我,荒废一生。” 她想起那个少年曾经站在石头上说:“我长大要当大将军,和我阿耶一样,领兵作战,保家卫国!” 他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不。”李湛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可那手臂却悬在了半空中,“与你在一起不是荒废,每一个时刻都是值得的。” 果然,她朝后退开了一步,道:“你我道路不同,走不到一起,便不要互相勉强。” “谁说走不到一起,这两年我们不是一直走在一起么?”他慢慢又朝她迈进一步,“阿素,我从不想当将军……我不怕你嘲笑,我想当侠客……” 若不是那昏睡不醒的两年,让他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他怕是也已经忘了,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要的是行侠仗义,四处云游。 见素抬眼看着他,细眉微拧,似是不信,李湛又是一步,来到她身前,那悬在空中的手,终是落了下去,可却是拉住了她的衣袖,“阿素,不要躲我,不要赶我走……” 他眼眶微湿,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 那血珠滑落在他眉眼上,模糊了视线。 见素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许久后,她叹了口气,打开手中药瓶,抬手将药膏抹在了伤口处。 有些蜇疼,他眉心蹙了一下,可很快便舒展开,露出了笑容。 待抹完药,她收好药瓶,又垂眸看向被拉着的衣袖,“我若赶你走,你会如何?” 李湛僵了一瞬,却还是没有松开,反而将她拉得更紧,“会离开……但还会回来,这一次我尽量不会让你发现。” 见素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晌午慢慢爬出山间的日光走去。 李湛就跟在她身后,与她寸步不离,那手还在紧紧拉着她的衣袖。 橙黄色的阳光下,两人身影逐渐远去,那模糊的轮廓仿佛交叠在了一处。 “李湛你……” “嗯,就叫我李湛吧,叫李濬阿兄。” “嘘,他是善朴。” “好,就叫他善朴,阿素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以后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