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救了战神》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生后我救了战神》作者:音书杳杳 文案 叛军打入宫城那日,永宁公主晏晚从满朝文武口中听到了江宁王穆彦的名字。 说他是十恶不赦的修罗,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她恨这人毁了大宁的百年基业,厌他让山河战火纷飞。 可她死后,魂灵却看见那世人口中的“杀戮机器”领兵平复宫城叛变的禁军,小心翼翼地将她这无人在意的公主安葬。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叛乱的不是江宁王,他是回京救驾的。 后来她重生回到了十六岁那年,满京城仍旧传言江宁王冷漠无情,有不臣之心。 是帝王遇刺的凶手,是草菅人命的佞臣。 可她却信他,不仅信他,还要救他。 - 行宫秋猎遇刺那晚,江宁王穆彦孤身杀出重围,却终因身负重伤掉入陷阱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刺客派来杀他的,竟然是个姑娘。 她身子瘦弱,举着一把匕首小心地靠近,就在他以为她要出手的时候。 “当啷”一声,匕首掉了。 那小姑娘战战兢兢地靠近他,却是轻声问道:“你,你需要伤药吗?” 十一岁的穆彦在皇室马场从一匹烈马上摔了下来,碰巧来此的永宁公主给了他一包伤药,还认真地同他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二十一岁的穆彦战场厮杀,负伤无数,再见她才知道,原来良药不苦,她就是最好的伤药。 食用指南: 1.1V1,HE 2.甜文,架空,没那么考究 3.男女主差五岁,男主二十一女主十六,介意慎入 4.一般日更,有事会请假,作者坑品见专栏,放心收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晚,穆彦 ┃ 配角:楚岚,姜吟,穆鉴仪 ┃ 其它:预收《和亲公主与忠犬侍卫》点开作者专栏可见! 一句话简介:良药不苦,彼此救赎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1章 江宁王 你,你需要伤药吗? 九月初三,皎月如弓。 猎山行宫,惊蛰苑。 永宁公主晏晚推开卧房的雕花门,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了出去。 戌时二刻,按照前世里她的记忆,就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后,这处帝王秋猎暂住的行宫便会发生一场刺杀。 前世,就是在这场刺杀之后,她的父皇——大宁的皇帝——晏效遇刺受伤,落下病根,以致其后整个朝堂风雨飘摇,并终于在两年后的清平六年,被叛军攻入京城。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引颈自戮的。只是没想到,身死之后,魂灵竟还在人世逗留了三日,而后不知怎么陷入昏迷,再醒来,便已回到了清平四年。 这一年,晏晚十六岁,整个大宁尚算平静,百废待兴,却已隐有盛世之兆。 得已重回两年之前,她自然不想重蹈覆辙,可她本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前世拢共没见过父皇几回,今生贸然前去阻拦行宫秋猎,又哪能成功? 五天前,晏晚被自己的父皇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 两天前,她决定孤注一掷一次,求了宫里对她最好的那位悦嫔娘娘,坐上了前来猎山行宫的马车。 而今日,便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倘若能在刺客行刺前,先一步让父皇离开行宫正殿,会否也能改变前世的结局呢? 行宫到底不如皇宫中繁华,宫道上点了几盏灯,却仍觉晦暗。 晏晚双手交握在身前,快步往行宫正殿走着。 她是整个皇宫里最不得疼爱的永宁公主,除了个公主的名头,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如今前来行宫甚至连个得用的丫鬟都找不出。 她两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光是想着一会到了正殿要用怎样的方法令父皇离开这个地方,便已让她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 从惊蛰苑出来,走过两道门,便到了去正殿的宫道上,晏晚交握在身前的手越握越紧,直到离正殿还有不到盏茶功夫的路程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来。 好像少了点什么……晏晚朝四周看了看,宫道上除了她,竟再没有一个人。 禁军呢?巡逻的禁军都哪去了? 晏晚如梦初醒般朝正殿的方向看去,她从惊蛰苑一路走来,路程也不算太短了,这么一段距离里,竟然连一队巡逻的禁军都没有看到,甚至没看到任何宫人的身影。 怎么可能呢?就算行宫不如皇宫里那般严格,大宁帝王所在之处,又怎可能一个巡逻的护卫都没有? 难道,前世的那场刺杀,并非尽数都是刺客的问题,还有里应外合…… “什么人在那!” 晏晚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时,险些就要把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抽出来了。 “是谁在那里站着?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转过身来的晏晚抬眼看过去,瞧见那质问她的人正带着一队人走过来,对方都是禁军打扮,似乎正在巡逻。 晏晚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上些许笑意来:“是禁军的大人吗?” 为首一人人高马大,腰间挎着刀,走上前来,见是一个瘦弱女子,不免默默放松了些:“哪个宫里的?在这做什么?” “本……”晏晚刚要开口,心里却猛地一紧,笑容僵在了脸上。 禁军的人……禁军的人,编入规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认识宫里所有的贵人,以免出现护卫的纰漏,她虽是个没人疼爱的公主,可到底也是挂了名号的,禁军中人,连宫里头最不受宠的美人都认得,怎会不认得她? “本什么?”那穿着禁军衣裳的人似乎没什么耐心,又问道。 晏晚却不敢回答了,面前的人只是穿着禁军的衣裳罢了,哪里是什么禁军! 她手心里已沁出汗来,如同前世叛军攻城时那般的对死亡的恐惧,再一次瞬间席卷她周身。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扮成禁军的模样,不是那些刺客又能是谁? “本来是要到大厨房去的,第一次来不太认识,好像迷路了。”晏晚不曾有过这样撒谎的时候,两只手紧紧攥着,唯恐露出什么破绽来。 那带着大刀的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却好似没有了放她走的意思,复而又开口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谁的丫鬟?” 晏晚垂着眼帘,掩饰自己的慌乱,沉着声音信口胡诌:“奴婢是琢玉宫的丫头,刚来不久,只做些杂事。” “琢玉宫?”那人眯了眯眼睛,凑得更近了些,“做杂事的丫头,不好好在外院呆着,怎么跑到这来,还迷路了?” “我……”晏晚能感觉到对面的人起了杀心,可她前世幽居深宫,根本不曾经历过这等场面,情急之下竟连瞎话都编不出来,她小心翼翼抬起视线,看见那人凶神恶煞的目光,猛然想起前世叛军攻城的惨状来,下意识便大叫。 “有刺客!” 可那些“禁军”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把戏一般,不仅没有回头看,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将她盯得更死了。 “呦,还会虚张声势呢?你到底是谁!还不从实交代!” 然而,下一瞬,一道尖利的裂空声突然传了过来。 晏晚瞪大了眼睛,亲眼看着一支寒铁裂羽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了她面前那一队“禁军”其中一人的身体。 “有刺客!”这一回,不知是从哪传出了一声疾呼,下一瞬,整个行宫里仿佛从四面八方传出兵刃相接的声音来。 晏晚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可却像是历经过生死之后的本能一般,她转头捞起裙子便没命地往前跑去。 她听见后头的“禁军”大喊“追住她”,也听见更多羽箭裂空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甚至听见她身后好像那些“禁军”碰到了真正的禁军,两边还打了起来。 她不敢停,而越是往正殿去,交战的人便越多,先前连一队巡逻的禁军都没有的行宫宫道上,竟不知何时突然挤满了身着禁军衣裳的人和一身黑衣蒙着面的刺客。 大路是走不通了,晏晚来不及选择,瞧见旁边的草丛里尚有空隙,便转头往草丛里跑去。 她弓着身子,生怕引起禁军和刺客的注意,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远远瞧见正殿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便想着一定要到那里去,千万要阻止父皇受伤。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脚下忽地一空,整个人瞬间滑落进隐藏在草坪中的地洞里。 砰! 晏晚瘦弱的身体刚巧通过那算不得宽敞的地道,然后重重摔在了下方的地洞之中。 “呼……”晏晚疼得直呼气,她扶着腰背坐起来,也不敢发出声音,眼睛里的泪不受控制就自己流了出来。 好好的猎山行宫,怎么还有洞呢? 晏晚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通道实在算不得宽敞,竟然只有她自己掉了下来。 她坐在原地,待身体磕到的地方没那么疼了,才从怀里取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来。 周嬷嬷说,那是父皇赐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让她一定好好戴着,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拿着夜明珠四下照了照,光线不好,只大概看清周围都是土墙,只有一个出口能走。 晏晚揉了揉腿,站起身来,朝那唯一的出口走去。 此处不知是因什么而修建,竟是由窄渐宽,她越往前走,空间反而越大。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但见前头以石块堆砌了一个密室一样的空间,里头散落着像她的这个夜明珠一般发光的珠子。 而再往里走,便能瞧见右手边靠着石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这里有人! 晏晚猛然停下脚步,瞬间把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 她其实根本没有用过匕首这种利器,拿着刀柄的手都在颤抖,可她到底也死过一回了,便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总不能毫无作为,就白送了性命。 这时,她听见那坐在墙边的人开了口。 “就派了这么一个小姑娘杀我吗?” 声音沉闷,显然有伤在身,可偏偏又有几分不屑,似乎是在嘲讽。 可也正是那一瞬,晏晚彻底怔住了。 这个声音,她认识。 在前世死后,魂灵飘荡的那三日里,她几乎每时都在听到这个声音。 即便可能因为受伤,那声线暗了不少,可朝夕相伴,她自认绝不会认错。 她难以置信地咬着唇瓣,一边往前走,一边探身去想要看得更清楚。 昏暗将她的动作掩饰得隐约,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以为她在试探,于是闷笑一声。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就算杀了我,清正司也一样不会让他成功。” 只是他说的话,晏晚并没有在听。 她举着匕首,终于走到了那坐着的男人的对面,而她也终于可以无比确认,那个坐在地上的人,正是杀名凛凛、威声在外的江宁王——穆彦。 她握着匕首的手轻轻颤抖,只觉忽然之间百感交集。 面前的人,是世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却又是前世宫变后将她好生安葬的唯一记着她这个挂名公主的人。 她攥了攥手里的匕首,几乎是挪着步子靠近那个挥手就能取人性命的江宁王。 然后在一片安静之中,传出突兀的铁器掉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穆彦用尽力气抬起头,想看看这个即将取了自己性命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却看到,在夜明珠微弱的光芒里,一个瘦小的姑娘,穿了一件似乎已然一团脏污的裙子,伸手将一包什么东西小心谨慎地递到他面前。 她好听的声音,即便是因害怕微微有些颤抖,可却也像是山间的百灵在歌唱。 “你,你需要伤药吗?” 第2章 有点怕 小身板也不知有没有刀重,还敢……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诡异。 穆彦看着那些微光影里隐约是装了什么药的纸包,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等情况之下颇为荒唐。 而晏晚,一面想着前世他做过的事情,心里深知面前的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一面又本能地感觉他是个危险的杀人魔头,身体别扭地不敢靠近。 她很是希望对面的人可以伸手把伤药接过去,可显然,那个人伤得太重了,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已是他的毅力远胜旁人。 “这里面有金疮药,也有止血的药,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抵有用吧。”她一边说,一边挪着步子小心地往前,仿佛是虎口投食一般,甚至有些不敢抬眼去看他。 而穆彦已经认出了来人,他原本要去拿起武器的手,这会可以不必硬撑着,总算放松下来。 须臾,他方才开口:“公主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晏晚一怔,还未及细想话已出口:“你认识我?” 问出这句话,她自己便觉得不妥,前世可是面前的人好生将她安葬,又怎么可能不认得她?可这样一想,她前世久居深宫,见过这位江宁王殿下吗? “永宁公主殿下,毕竟是圣上的女儿,微臣……咳……微臣代领督卫军,怎敢不知……” 穆彦的话打断了晏晚飘远的思绪,而他的理由,听起来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纠结此等事情的时候。 “我这公主怕是有名无实。”晏晚讪讪笑笑,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旋即改口,“你伤得如何?我直接用药,可以吗?” 穆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靠着墙看着她,反问道:“殿下认得微臣,倒是让微臣有些惊讶。” 晏晚蹲下身,探着胳膊将药包推到那边去:“威名在外的江宁王,我也听说过,远远的看见过几次。” 晏晚深知自己的话里漏洞不少,因而也不怎么给穆彦思考的机会,径直又道:“外头都是刺客,整个行宫里乱成了一团,我帮王爷止血,赶紧离开这里吧。这大洞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倘若被人追来,恐怕危险。” 穆彦瞧着她蹲在那里小小的一团,又听她声音里难掩的颤抖,不免叹息:“这是……是个陷阱,进来容易,出去难。” “你知道怎么出去?”晏晚眼睛都仿佛亮了些。 只是穆彦微微摇了一下头:“不知道。”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 晏晚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穆彦忽然剧烈地咳起来,不知是不是心肺受了伤,他吐了口血出来,继而,在晏晚起身过去想要扶住他的时候,竟是身子一歪,朝旁倒了下去。 “穆彦!”晏晚大惊,在他摔在地上之前连忙将他扶起来靠着墙坐好。 “穆彦,穆彦!” 她轻轻晃了晃穆彦的胳膊,可除了沾染了满手的血迹,面前的人没有了丝毫反应。 晏晚有些害怕,她在宫里时听到过不少关于江宁王的故事,说他在江淮杀敌多少,又说他武艺高强手段狠厉。 面前的江宁王虽是看起来昏倒了,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起来? 他先才还以为她是来取他性命的,如今万一他醒来发现旁边还有个人…… 晏晚的心扑通地乱跳,一边好像是身体在本能地叫嚷着危险,一边好像是灵魂在不断地重复着前世的经历,告诉她江宁王不像大家说的那样,他是个好人。 晏晚举着夜明珠,忍着心内的惧怕去看他身上的伤口,黑乎乎的血迹到处都是,瞧着触目惊心。 她可没学过医术,只能照猫画虎,很是笨拙地将这已经不省人事的江宁王沾了血的衣裳扒拉开。 他流了太多的血,也不知道伤口到底有几个,都在那里,晏晚又从未与一个男子这般近过。 她感觉那江宁王的呼吸越来越弱,情知自己也没有太多时间,便干脆一横心,将那纸包打开,撒盐似的一股脑全倒在了穆彦的身上。 穆彦是被疼醒的。 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仿佛又被人捅了一遍似的。 他浑身如同一面放在火上炙烤,一面又在冰水中浸泡,而他强忍着不适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小姑娘,警戒一般抱着他的横刀,背对着他坐在边上。 大洞里一片昏暗,只有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穆彦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着那小姑娘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来。 他想发出声音喊她起来,可嗓子里就像是要冒烟似的火辣辣地疼,一句话都吐不出来,而想碰她一下,那不知道被施了什么药的伤口,疼得如同要取人性命,让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穆彦眉心紧紧皱着,挪动着手臂,费了好久功夫,才终于碰到了那位永宁公主的衣裳。 晏晚睡得很轻,一下就醒过来了。 随着她的动作,横刀的刀鞘碰过墙壁,发出“哗啦”的声响,然后带着她朝旁“咚”地倒了下去。 “哎呦!”晏晚结实地歪倒在了地上。 穆彦看见了,唇瓣极不自然地抿了一下。 “你,你笑什么?”晏晚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踢了那无辜的横刀一下。 “微臣不敢。”穆彦垂下眼帘,轻咳了一声。 小身板也不知有没有刀重,还敢抱着他的刀睡觉。 晏晚总觉得那人在笑,可转眼想一下,对方既是杀名在外,只怕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才对,她到底还是有点怕的,遂也不敢再问,蹲身费了极大的力气,将那倒下的横刀扶了起来。 “你既然醒了,能走吗?”她站得远了些,问道。 穆彦察觉到她离得远了,隐没在黑暗里的目光好似动容了半分,只是开口说话时,却到底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我只怕要命绝于此,殿下睡在这里并不安全,还是尽早离开。” “我要走了,你怎么办?” “幸不辱命,死而无憾。” 晏晚皱了眉,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而后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匕首来,举着夜明珠抬脚往前走去。 穆彦靠着墙抬起头来,见她很快便因黑暗几乎隐没身形,又将目光垂了下去。 他到底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 猎山行宫,正殿。 宁帝晏效居住的屋子,灯火通明,只是血腥气甚重,分毫不像平日那般。 已是深夜,禁军两司司长并各阁主、督卫军的卫长以及朝中重臣却都在此处,他们中间,是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刺客尸体。 开平司司长陈近坤神色肃穆,上前回禀。 “刺客五十有余,生擒二十四人,皆服毒自尽,其余人等现已逃脱,微臣已派开平司神鹰阁前去追捕。” 话音既落,整个殿中便安静下来。 宁帝晏效坐在上首的主位上,目光落在地上那些已经没了气的刺客身上,好半晌都没说什么话,而越是如此,下头站着群臣便越发紧张起来。 猎山是皇室的猎场,猎山秋猎是自打大宁立朝便有的传统,这样的地方发生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刺杀,倘若圣上生气了,他们便是有十个脑袋只怕都不够砍的。 万幸的是圣上早安排了开平司与清正司的人暗中保护,没有受什么伤,否则这可是要动摇朝局的。 桌上原本摆着的茶已没了热气,宁帝终于站起身来,抬眼看向这殿中群臣。 “说说吧,谁的胆子能有这么大。” 抓住的刺客都死了,谁又敢回答帝王的这个问题? 没人敢发出什么声音来,殿内的静谧让人只觉得心慌。 晏效的目光落在这些臣子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到开平司影卫阁阁主身上时,却停了下来。 方才,这位影卫阁阁主险些就活捉了一个刺客,甚至已问出了两句话,却还是让那刺客服毒自尽了。 不知是不是想要把那仅余一线的遗憾弥补上,晏效忽然看着那位阁主道:“周令行,你与刺客交手最多,你来说。” 开平司影卫阁阁主周令行,就站在方才回禀情况的陈近坤身后,此刻不得不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他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行过礼,默了许久,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开口:“启禀,圣上,微臣以为,是否先将江宁王殿下找到为宜。” 宁帝的目光变了变。 周令行看似答非所问,实际却已将他的回答说了出来。 猎山行宫内,禁军与刺客一战甚为残酷,而原本代领督卫军,最应该保护圣上安全的江宁王穆彦,却在打完之后失踪了。 一个本该指挥督卫军迎战杀敌的人,是什么情况下会在这种时候失踪呢? 片刻的沉默,帝王威严的声音响在殿中。 “传令禁军两司,务必尽快找到江宁王!” * 晏晚怎么也想不到,猎山行宫的底下竟然会有个这么大的“洞”,而且还修建得四通八达。 还好她离开穆彦所在的位置时便一路做着不同的标记,否则她绕了这么一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口,只怕都回不去了。 这个出口,说是一个出口,更像是树底下小动物做的一个窝。 旁边就能摸到扎进土里的虬结的树根,若非这里的树叶堆得并不算密,缝隙里透进了外头火把的光,晏晚恐怕根本注意不到这里能出去。 她心里高兴极了,可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悄悄拨开几片叶子朝外看去,瞧见流动的火把,兴奋地差点要出声呼救了。 然而就在她想要开口的瞬间,脑海里突兀地蹦出了方才那些“禁军”盘问她的场面。 外面举着火把的人是禁军…… 而方才,那些不认识她的人也是“禁军”…… 仿佛被一道闪电当头击中,晏晚整个身体都轻颤了一下,她慌忙地堵了一堆烂叶子在那洞口上,转身举着夜明珠往回跑去。 第3章 去而复返 我要救你,自有我的理由。…… 穆彦感觉自己可能撑不到从这地底下离开的那天了。 此次行宫秋猎,他受命严防死守,却没想到还是被刺客钻了空子。 圣上即位以后,虽大宁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可暗地里却有不少人妄图趁着新帝初立取而代之。 这次的刺客并不知道是属于哪一股势力,但从对方如此针对他,甚至不惜多人包夹将他逼到这个陷阱里来看,对方大约对他在江淮平乱时的往事了如指掌。 一个清楚自己底细、背景、常用思路的对手,还隐藏在暗处,这无疑要比真刀真枪地打起来,还更要可怕。 只是,他大约是没机会再与对方较量了。 那位小公主用的药倒真是止血的药,但止血后若不继续治疗,他的伤口撑不了几日就会化脓开裂,到时一样是死路一条。 也不知那小公主出去了没有,外头的刺客还在不在…… 穆彦脑海中掠过许多奇怪的光影,而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可就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 “江宁王?穆彦?” 小姑娘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在这空阔的地洞里格外清晰。 穆彦想笑,原来人之将死,还会有幻觉不成? “穆彦,你别睡呀!” 可有人推他,那真实的感觉,又根本不似作假。 “穆彦,你不能睡,你不能死!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她的声音越来越急,听着好像都要哭出来了一般。 而随着她的动作,他被牵动的伤口也重新疼了起来,穆彦瞬间睁开眼睛,瞧见夜明珠的微弱光芒里,一张小小的蹭了些灰土的脸,方意识到那一切不是幻觉,都是真的。 “公主?”他吐气似地吐出两个字来。 晏晚喜极而泣:“还好你没死!” “不是走了吗?” “我走?我走去哪?”晏晚瘪了瘪嘴,“我找到一个洞口,从烂叶子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外头都是禁军,举着火把到处走,我能去哪?” “都是禁军,说明应该安全了。” 晏晚重重摇头:“都是禁军才不安全!江宁王殿下就不觉得宫里的禁军有些奇怪吗?” 穆彦没想到她这么说,靠墙看着她,没有回答。 晏晚想了想,前世她死后,穆彦那般珍重将她安葬,应当不曾背叛皇室,那时候宫城孤立无援,也是他领兵回京救驾。 她原本就不认识什么可靠的人,自己又暂时左右不得朝局,那告诉穆彦,兴许还有些机会。 于是她便自己说了下去:“我本是要去找父皇,却遇见了一队假扮禁军的刺客。” 晏晚将她遇到那些骗子又被追入这个大洞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颇有些愤愤地道:“禁军本是护卫皇宫,如今被人假扮了都不知道,可见并不能信。” 穆彦听完,已是眉头深锁,他原本就觉得此番刺杀的刺客有些太过熟悉他,令他处处掣肘,如今倘若面前的小公主所言非虚,那禁军两司,确实不能排除嫌疑。 只是他以一挡五,身上不知受了几刀,莫说找出凶手,便连走出这个大洞都难。 “公主若是信不过禁军,出去便找督卫军卫长,一个叫肖横的人。” “那你呢?”晏晚皱眉。 穆彦笑了一下:“微臣伤重,只怕撑不到真相大白那日,公主若将微臣身上玉佩交予肖横,肖横必会替微臣找到真凶。” 穆彦已经不大能动弹了,他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一块已然沾血的玉佩,示意晏晚将信物拿走。 可晏晚却压根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她盯着穆彦看,脑海中却是前世自己死后,这人领兵冲入琢玉宫时的场景。 前世穆彦可没死在这个时候,不仅没死,他还好好地领兵杀敌。今生倘若因她来了,反而让穆彦死了,那她重生一回,岂不是欠了他更多? “我才不让你死。”晏晚轻哼了一声,突然起身来回绕着,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穆彦微惊:“公主……” 这大洞里除了灰土,就是几块夜明珠一样的石头,根本没个趁手的东西。 晏晚绕了两圈,垂眸盯上了自己的衣服。 今日出门,她着了一件随常的广袖罗裙,料子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到底是给公主穿的衣裳,裁剪用量却是足足的。 那裙子里外三层,她又套了衬裙,便是拆两层下来,也一样能穿。 这么想着,她便走到穆彦身旁,从地上抱起他的剑来。 “你这剑锋利吗?”晏晚没动过兵器,拿着格外费劲。 穆彦不知她要做什么,只道:“殿下,这是横刀。” 晏晚哪分得清什么刀剑,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又道:“那你这刀锋利吗?” “藏锋削铁如泥。” 穆彦话音方落,便见晏晚将刀鞘抵着墙,双手拽着朝后猛地退了几步,“铮”一声便将那横刀拔了出来。 “公主……”横刀看着不像大剑笨重,可重量却不轻。 晏晚没练过武,再是不受宠的公主,却也是养在深宫,哪里拿得动这种东西?她把那横刀拖在地上,嘟囔道:“都叫藏锋了,听着也不锋利。” 穆彦见她躲着没伤到自己,方才叹了口气。 他此刻什么力气都使不上,否则哪里能让旁人动自己的刀。 晏晚却顾不得管那些,外面那么多禁军也不知在找什么,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太多时间了。 “唰”! 裂帛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穆彦一惊。 却见那小公主踩着自己的裙摆,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竟然生生用刀裁下一块衣裳来。 “公主……”他想要说什么,可才刚说了两个字,忽然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让他咳出两口血来。 晏晚抬头看了他一眼,救人的心情从未像这么迫切过。 她刺啦刺啦,也顾不得形状,将自己裙摆外头两层裁成了一条一条的布,都裁完了,才将穆彦的刀又费劲地推进了躺在地上的刀鞘里。 穆彦怎么都想不到,那看起来娇弱扶风的一个小公主,竟是将自己裙摆裁出的布挽成了两条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布绳。 “我从前没做过这种事,要是动了你的伤口,你就忍忍。方才我回来时在这洞了绕了一圈,又找到一个出口,只是位置在行宫西面,那应该没什么人,你别发出声音,到了惊蛰苑就安全了。” “公主,微臣……” “嘘。”晏晚用手在自己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将那柄横刀放在穆彦身上。 “我要救你,自有我的理由。我不认识什么肖横,我就认得你。” 穆彦愣住了,脑海里某些被尘封良久的记忆突兀地涌了上来,让他恨不能将往事脱口而出。 这时候,晏晚已将布绳从他腋下穿过,打了个结,长出来的绳索背在了自己肩上,站起身来。 “拿好你的刀。”那小公主的声音还带着轻颤,只是却比方才又坚定些许。 穆彦回过神来,只觉胸前的伤口被勒得生疼,可他却不在原处坐着,被人拉着倒退着向前拖去。 土石地面被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来,穆彦咬紧牙关,没再发出一丝声音。 * 天际方晓,猎山行宫里,巡逻的禁军又换了一个班次。 开平司与清正司被派去寻找江宁王的队伍此时才回来,只是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便能瞧出,仍旧是一无所获。 一小队禁军士兵目送两司找人的队伍策马经过往正殿去,这才又重新启程,继续他们今日的巡逻。 “这江宁王殿下只怕是悬喽。”队伍里有人暗自跟旁边的人闲聊。 禁军两司大多训练有素,可底下普通巡逻的士兵却没那么严格。 旁边那人听他起头,便也接着道:“那么大个人,偏偏杀了几个刺客就消失了,要不被怀疑都难。禁军两司什么人都没丢,偏偏代领督卫军的丢了,督卫军那是什么身份,圣上的亲卫,这样的人出了问题,能不悬吗?” “你说这江宁王要是找着了,得判个什么罪名啊?渎职?护驾不利?” “就一个渎职?你可想得太美了,这阵势,只怕这次刺杀,同那位江宁王少不了关系呢。” “可不是说江宁王最是厉害吗?” “越厉害的人才越想往上爬呢!” “好好巡逻,闭嘴!”领头的一个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将那说得兴起的两人打断。 可他自己却也知道,那位战功赫赫的江宁王殿下,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开平司上头的人可是下了死命令,务必严防死守,倘若发现一点江宁王的踪迹都要立即上报,尤其不能让人跑出去。 这样的命令,可不像仅仅是找人那么简单。 那领头的人一边想着,一边领着自己这一小队沿着宫道从安静的惊蛰苑前经过,丝毫没有发现,就在他们刚刚路过的那一处落满枯叶的灌木丛后面,就躲着他们要找的人。 听见脚步声远了,晏晚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这禁军果然不对,连这么几个巡逻的人都猜测江宁王是不是想往上爬,这显然是上头的人露出了什么风来。 她虽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可显然不把穆彦交出去,是对的。 “还能坚持住吗?”她回头,小声问了一句躺在自己脚边的穆彦。 此时晨光微熹,才终于能瞧见穆彦脸上全是已经干了的血迹。 “能。”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么一个字来。 晏晚不忍心再看,转头拉起布绳,拖着他往惊蛰苑走去。 还好她是个没人在意的公主,连她住的院子,父皇都没有派个人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找到你的。”晏晚拖着他走进惊蛰苑这道小小的门,转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第4章 搜查 我不救你,干嘛把你搬回来? 猎山行宫正殿中,宁帝晏效坐在案前,将开平司呈上的奏报合起来,随手摔了出去。 整整一晚,江宁王一个大活人就跟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踪迹,这可真是有趣。 屋里焚着宁神的香,可人的心却根本静不下来。 晏效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只觉这行宫里泡来的茶味道都不大对。 “赵得幸,你说,穆彦他能跑到哪去?” 旁边侍奉的总管太监赵得幸闻声,惶恐地行礼:“圣上,老奴愚蠢,哪里能知道这个……” “朕自即位来,就不曾见过谁有他那般身手,他若好生在督卫军,朕本想……” 见宁帝满面愁容,赵得幸连忙道:“圣上,人心毕竟难料,况且这江宁王殿下不是还没找着,兴许是同刺客打了一回,受了伤呢?” “那几个刺客,能让他受伤?”宁帝显然不大相信。 赵得幸便道:“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圣上英明,提前有所安排,那刺客也不能尽数成了瓮中鳖。” 赵得幸本是恭维了一句话,却让宁帝想起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来。 帝王眸光深邃,顿了一下,方又道:“永宁公主如今住在哪里?” 赵得幸愣了一下,永宁公主这名字,实在算不得熟悉,他跟在圣上身边二十多年,听圣上提起这名字的时候屈指可数。 好在,赵得幸实在是个极为负责的总管,他只思量片刻,便忙道:“永宁公主殿下随行到猎山,目今住在西边的惊蛰苑内。” “朕不曾听说她关注国事,怎么偏她就能知道猎山要有刺客。”宁帝说着,抬起食指,一下一下点在桌案上的奏折上。 赵得幸眉心跳了一下,帝王如此,便是起了疑心。 他忖度着开口:“那日永宁公主殿下也只说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公主殿下久居深宫,又是女子,恐怕是被梦吓到了,才慌不择路,到了养心殿。”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公主殿下担心圣上安危,可见是念着圣上的。” “她若当真是担心朕的安危就好了。”晏效嘲讽似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得幸不敢再回话。 阖宫上下都知道,圣上不喜欢那位永宁公主,赐了个公主名头,便再没关心过半分。宫里头受宠妃子的贴身丫鬟都比永宁公主过得好,他心里倒是可怜那小公主一个人住在琢玉宫,可圣上不喜欢她,谁又敢帮她呢? 殿内安静下来,一缕晨光从窗缝中斜斜挤了进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移动。 良久,赵得幸才听见帝王又开了口。 “去召陈近坤和樊义来,让两司先把行宫搜一遍,朕倒是要看看,一个活人能躲到哪去。” * “你怎么样了?还疼吗?” 晏晚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瞧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有些手足无措。 她哪里照顾过病人?平日在宫里都是周嬷嬷照顾她起居,她学着周嬷嬷的样子,洗了帕子,给穆彦擦了擦脸,可是他身上的伤,她却根本不会处理。 好不容易才将穆彦搬到床上,可给他盖了被子,喂了水,这个人脸上还是不见什么血色,晏晚又不敢去请太医,她总觉得自己或许要把穆彦给害死了。 穆彦没什么力气,休息好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来:“公主让微臣在这,会连累殿下的。” “我说了,我救你自有我的理由。可你,你别死了……” 晏晚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她起身从屋里的柜子里,又翻出许多瓶瓶罐罐来。 “我们琢玉宫的伤药都在这了,要不我都给你用了,是不是你就活了?” 她指着小几上的伤药,问向穆彦。 穆彦失笑:“殿下真的想救微臣?” “我不救你,干嘛把你搬回来?穆彦,你得活着,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我。” “殿下有……咳,有什么事?” “等你好了,我就告诉你。”她像个小孩似的,自顾自地“威胁”他。 “那劳烦殿下将药瓶拿近些,微臣辨认。” “你,你看看……”晏晚将那几个药瓶拿起来,一股脑搁在了床上,自己却连忙躲回了凳子上。 穆彦察觉到什么,目光变了变。 “你认出来没有?”见他不说话,晏晚又小心地问道。 穆彦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动了下手指,指了其中一个白色的瓷瓶。 “这个?”晏晚探身过去,将那瓷瓶拿起来,问了问。 穆彦点头。 “好像是洒在伤口上,和这个一起用。”晏晚还隐约记得周嬷嬷的交代,将一个一样颜色的扁盒子也拿起来。 穆彦又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了,也不怕这位小公主再下手狠些。 “周嬷嬷给我带了这个,可是我不会用,我给你绕起来,你将就一下吧。”晏晚拿了一卷白布绷带出来。 “嗯。”穆彦应声,突然想起早年间在开平司时旁人说他命硬,现在想想,命硬倒也有好处。 晏晚学着周嬷嬷小时候给她包伤口时的样子,探着身子将穆彦的衣裳都剪开,又拿了干净帕子,小心将他身上一团混乱的伤口清理干净。 伤口太多,已经不知道有几个了,晏晚又根本不通医术,且身体还有些惧怕躺在床上那人。 说是清理,实则不过是将血污擦了一下罢了。 好在穆彦从前带兵打仗,粗通伤口处理的方法,这才不至于又受到一次伤害。 待晏晚将外敷的药粉都洒在伤口上包好,又将内服的药丸送穆彦服下,已是日上三竿,外头一片阳光灿烂。 那小公主一夜没睡,又连着替人上药,只来得及洗了脸,粗粗挽了发,便支着下巴坐在桌边睡着了。 穆彦躺在床上,已是被她上药的技术疼得满头汗珠,可却没再发出声音来,只是安静看着她。 从江淮回来后,他代领督卫军,一直负责护卫宁帝的安危,可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永宁公主。 早就听闻她不受宠爱,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好,却不想竟能沦落至此,堂堂的公主随行至猎山,身边却连个宫人都没有。 说是公主,除了一个名号,又哪里像个公主呢? 穆彦安静地看着,心内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来,可他转而便又想起方才晏晚退开半步的样子,不免心内一滞,连自己都未察觉地皱了一下眉。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沉重的敲门声。 晏晚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什么人!” 穆彦亦收回思绪:“恐怕是禁军。” 晏晚一下站了起来:“禁军?那,那……不能让他们瞧见你。” 她这屋里连个宫人都没有,想让人去拖着也办不到,情急之下,晏晚只得抬手将被子拉起来,把穆彦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可床上躺着个人,便是盖了被子,又哪能看不出来? 耳听着外头禁军已在询问,晏晚不得已,将已经扯了破碎的外裙都拽了下来,只留下一身中衣,预备着等会就说自己是刚起来。 她开了屋门,朝着外头道:“什么人?进来吧?” 而后转身,跑回床上,将那被子往身上一裹,靠在穆彦身上,扯了两个引枕将后头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果然,一队禁军的人推门走了进来,晏晚探身,从窗缝瞧见他们分开两路,往厢房里去,连忙坐好,等人进屋来。 到底禁军的人还是记得她是个公主的,先在外头行了礼,得了她应允才进了屋来。 架子床上放下两层纱帘,晏晚隔着轻纱,瞧着外头走进几个身着禁军清正司衣裳的侍卫。 “微臣清正司左卫营卫长石大虎,见过公主殿下。” 晏晚紧张得厉害,用力扯出一个笑脸来:“免礼,石卫长如此焦急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昨日行宫遇了刺客,微臣奉命带队搜查各殿,贸然打扰,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刺客?那父皇可曾……” “圣上并无大碍,只是目今还在调查刺客身份,还请公主殿下允许臣等搜查。” “父皇无碍便好。”晏晚心里短短舒了一口气,她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虽不知为什么发生了改变,但父皇没有受伤,自然也不会让朝堂垂危。 “石卫长请便。”晏晚紧紧靠着身后的人,瞧着石大虎挥手,他带来的人便在屋子里四下查看,不免将手里的被子攥得更紧了些。 被子里的穆彦什么都看不到,可却能觉出那小公主身上的热量透过这张不算太厚的锦被传过来。 他竭力维持着清醒,听着晏晚貌似淡然地与外头的石大虎对话。 不过是些缓解尴尬之语,并无什么错漏,直到柜子书架都搜查完,似乎是有人提到了这张还不曾有人靠近的架子床。 晏晚透过轻纱,瞧见石大虎在那人提醒过后,也看向了这边,瞬间掌心便已满是冷汗。 她极力地压制声音中的颤抖,抢先开了口:“我今日不太舒服,多睡了一会,我的床,就不用看了吧?” 她好歹是个公主,这般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君臣有别,晏晚赌这位卫长不敢明着犯禁。 而也果然如她所料,石大虎愣了一下,旋即道:“这是自然,臣等已经查看,并没有问题,殿下可以安心休息。” 晏晚笑笑:“那就恕不远送,劳烦石卫长了。” “微臣不敢。”石大虎连忙行礼,只是在起身将离开时,却又退了半步回来。 “只是微臣见殿下此处备有这些伤药,可是昨日秋猎,受了伤?” 晏晚才将将放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顺着石大虎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旁边的小几上,赫然是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给穆彦用过的伤药。 第5章 蒙混过关 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似的…… 一个并不需要参与秋猎的公主,屋内的小几上却放了各式各样的伤药,石大虎虽看起来有些愚钝,可毕竟身为清正司左卫营卫长,自然不会放过这显而易见的“细节”。 晏晚不由自主攥紧了锦被。 “我本就是随行女眷,自不必去秋猎,怎会是因秋猎受伤?石卫长真是说笑了。” 凡来了猎山行宫的,谁不知道女眷根本不必出猎,她若心急承认,反而才惹人怀疑。 只是晏晚清楚,她若编不出个理由来,只怕这石大虎不会放过她。 果然石大虎接着便道:“护卫皇室平安是禁军两司之责,倘若公主殿下在行宫受伤,微臣难辞其咎。” 晏晚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让人瞧出床上还藏着人,听了石大虎的话,状似平静地回答:“是昨夜大约有些水土不服,身上难受得厉害,便想找点药丸吃,谁知道周嬷嬷拿的好像都是些用不上的药。不然石卫长帮我瞧瞧,该用哪个?” 反客为主,晏晚虽没什么经验,可前世朝堂飘摇,后宫也难免受到影响,她于其中保全自己,自然跟着学了不少应急的法子。 那到底还是个挂着名的公主,石大虎身为外臣,又哪里敢去动公主的东西? 听到晏晚这般说,石大虎果真连忙又行一礼:“微臣不通医术,不敢妄言,若公主殿下身子不舒服,要不微臣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石大虎在清正司有些年了,也知道这位永宁公主的情况,说是公主,跟个宫人也差不多,屋里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着实可怜。 晏晚哪里敢让他请太医来?自然连忙道:“不必麻烦了,昨日歇下,今天又多睡了一会,已经没什么不适了。可莫要耽误石大人的公务才好。” 话已至此,再说下去便没什么必要了,石大虎自然行礼带着人告退。 只是他将要走出这屋子之际,还是转过头,深深朝那小几上摆着的伤药看了一眼。 一个不用出猎的公主,会提前准备这样多的伤药吗? * 听得外头没了动静,确定石大虎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晏晚才坐在床上,彻底放松了下来。 两世里她还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也不知道露出什么破绽没有…… 正在她暗自感慨之际,忽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这才想起被子里还蒙着一个人呢! 她连忙把被子扯开,瞧见穆彦已是满头大汗,慌忙问:“你,你如何了?” 穆彦大口地喘着气,理顺了呼吸,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晏晚见他脑袋清醒,还能动弹,这才放心些许。 而这会,“劫后余生”的两人,也终于注意到了目今彼此尴尬的位置—— 穆彦躺在床上,晏晚就坐在他身边,因为要将他挡起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腰。 身体的温度,便透过算不得多厚的锦被传了过来,让终于有空意识到这一点的晏晚,“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下去。 “我……”她站在地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干脆又转过身去,急得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而穆彦猛然攥了拳,咬紧牙关才把声音都咽回去。 “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晏晚背着身,却记得方才自己躲开时穆彦一瞬的表情。 穆彦等那遍身的疼痛过去了些,才道:“无妨……”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尴尬的感觉,晏晚只想先逃出这屋子清醒一下。 “我出去瞧瞧御膳房的宫人有没有送吃的来,把他们拦在外头,你别出声。”她丢下这么一句话,抬脚就走。 走出两步去,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她又垂着脑袋折回来,把鞋穿了。 这回晏晚连视线都没抬一下,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穆彦躺在床上,看着她折回来又连忙走了,不知怎么,竟自己笑了一下。 在发觉自己方才不太寻常的情绪之后,他微微怔了一下。 外头阳光明媚,行宫中的宫人已将昨日的一片狼藉打扫干净,若非巡逻的禁军几乎多了一倍,任谁也猜不出就在这处猎山行宫,昨日发生了险些危及帝王性命的刺杀。 晏晚出来将御膳房送午膳的宫人拦在了外头,本是想拿些东西给穆彦吃,可走到门口,思及方才之事,又怎么都迈不开脚步来。 她在门口站了有一会,才推门进去,只是却没和穆彦说一句话,搁下东西便扭身又逃也似地离开了。 昨日一心都在刺杀上,还未来得及细想,如今冷静下来,方才觉出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有多“荒唐”。 江宁王穆彦,那可是十七岁便因陵州平乱有功封侯,十九岁便远下江淮,一举破除多年匪患的“玉面阎罗”。 连后宫里的小丫头都知道,那位异姓王在江淮仅凭一己之力便斩敌近百,更遑论他手底下带的那些兵士,该是多骁勇善战。 这么一个手上不知收了多少人命的人,如今就躺在惊蛰苑的床上,饶是前世以魂灵之身跟了他足足三日,晏晚也有些接受不得。 救人是一时冲动,倒是没有多想,如今禁军四处巡逻,藏着这么一个大活人,便成了一个大麻烦。 晏晚一边想,一边沿着宫道往前走去。 只是没想到,还没走出多远,迎面竟是又遇到了那位清正司的石卫长。 石大虎站在前头的路口,不知是在跟面前的禁军侍卫交代什么,抬头刚巧看见晏晚过来,自然连忙行礼。 “见过永宁公主殿下。” 避无可避,晏晚只得当什么都没发生地走过去。 “石大人这是有公务在身?” 正午的日头最是强烈,鲜少有姑娘喜欢在这个时辰出门,石大虎默默打量了一下这位永宁公主,面上却并未表现出什么来。 “刺客逃跑,这几处地方还要严加把守,微臣奉命安排些人手,打扰了公主殿下。” 晏晚连忙摆摆手:“不打扰不打扰,那刺客没有都抓住吗?” 石大虎摇摇头:“到底还是跑了几个,不过公主放心,两司都已派出人手,不会再有外人进入行宫。只是江宁王殿下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听见“江宁王”三个字,晏晚心思一紧,她也不敢表现出什么,试探着道:“江宁王殿下怎么了?” 石大虎看向这位小公主,想了想道:“江宁王殿下从昨日就不见踪影,圣上大怒,樊司长说,掘地三尺也要把王爷给找出来。不只行宫,外头也都是咱们的人,可惜找了一夜,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失踪呢?”晏晚问道。 石大虎叹气:“刺客能潜入行宫,督卫军原本就难辞其咎,王爷恐怕也是……” 他没有说下去,可意思倒是再明显不过。 要么刺客同江宁王有关系,要么这江宁王就是自知失职,无颜面见圣上。 这样的话,晏晚可不敢接,这位石卫长看着五大三粗,两番打交道,却是格外细致。 晏晚总有一种要被人看穿了的感觉,连忙找了个理由,便返身折回惊蛰苑去。 待瞧见人走了,石大虎才收起脸上故意表现出的担忧神色,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那位永宁公主离开的方向。 “头儿,公主殿下有什么不对吗?”身旁跟着的侍卫一脸不解。 石大虎没有回答,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好好站你的岗,若是让江宁王跑了,一百棍子都不够你吃!” “是!”那侍卫不敢再问,连忙站好了。 * 晏晚一路一步都没敢停,直到进了惊蛰苑才觉得呼吸顺畅了几分。 到处都是禁军的人,若按石大虎所说,恐怕那些人大半都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江宁王。 这显然不是因为一个代领督卫军的王爷失踪了,恐怕诚如石大虎的言下之意,父皇,或者父皇身边的谋士,已经怀疑穆彦了。 可前世叛军攻城,是穆彦带着人从陵州回来救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行宫里安插刺客呢? 门吱呀一声响了,穆彦睁开眼睛朝外看去。 出门时还似乎被吓到了的公主,这会却是失魂落魄的。 他有心想问问怎么了,可从小到大,连见过的姑娘都屈指可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他只能安静看着,看着晏晚从外间一直走进卧房里来。 察觉到床上躺着那人的视线,晏晚抬起头来。 穆彦还是那个熟悉的样子,让她一下就能想起前世他领兵回来,冲进琢玉宫想要救她时的神情。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竟自己开了口:“禁军把整个行宫都把守起来了,连宫外都没有放过。穆彦,他们好像要抓你。” “嗯。”穆彦应了一声。 “他们要抓你,你就不惊讶吗?” “微臣误入陷阱,被如此怀疑,也属情理之中。” “可你明明是被人陷害的……” “没有证据。”穆彦看着晏晚,似乎这个脱口而出的答案他其实已经思虑良久。 “不对劲的人,明明是开平司那个陈近坤。”短暂的沉默之后,如同平地惊雷般,晏晚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 穆彦从小在开平司训练,自认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只是那一时还是不免一滞。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危险,声线也忽地更加低沉:“殿下刚刚说什么?” 晏晚忍着内心涌起的强烈的害怕,往前走了两步,郑重看着他。 “我如果说,开平司那个叫陈近坤的人,不配为禁军,你会相信我吗?” 陈近坤,开平司司长,整个开平司权力最大的人,他都不配为禁军,那整个开平司,谁又配做禁军呢? 穆彦看着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惧怕,却又带着几分执拗的目光,好一会才开口道:“微臣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第6章 约定 是殿下信我。 如果可以,晏晚也想给他一个原因。 只是她是活了两世之人,旁人却不知,难道她说,因为前世有叛军攻入京城,那陈近坤也不领人阻拦,反而让宫门大开吗? 且不说她这样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公主的话有几个人相信,便是这理由,不被当作妖女抓起来都是好的。 是以她自打重生以来,绝不敢让外人看出一点不对来。 而今天会跟穆彦开口…… 晏晚自己也想不通。她本可以不必说出来,可面对穆彦,她第一反应竟是倘若他不知道,会否再被人陷害。 所以穆彦问她原因,她只呆呆地站着,并非不想回答,实在是连她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公主殿下?”久未有回应,穆彦开口问道。 晏晚原本垂下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什么?” 穆彦觉得这小公主有些奇怪:“殿下怀疑陈近坤,没有理由吗?” “我……”晏晚不敢看他,抿了抿唇,方又开口,“我说,我做梦梦到的,你信吗?”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出来:“你一定不信吧,这理由实在有点荒唐。” 穆彦不置可否。 他出身开平司,但外人并不知他年少时是在影卫阁训练。他在那地方见到太多匪夷所思之事,也正因为此,对一个人话语里的犹豫和无奈格外敏感。 如果是在审问犯人,藏锋的刀刃在这个时候就要架到对方脖子上了,可偏生,他面对的是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 “殿下不想说,微臣不问。” “我不是……”晏晚赫然抬起头,她知道穆彦误会了。 “但殿下救了微臣一命,不管殿下是什么理由,微臣愿意一查。”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太多血色,可声音却格外坚定。 晏晚眼中原本还带着的几分焦急,却在闻声后又立时凝固于眸光中。 “你,你真的愿意查?陈近坤,是开平司的司长,应该很厉害吧……”晏晚不知禁军内部是怎样的情况,若非前世叛军逼宫时她亲眼所见的那些场景,恐怕她连陈近坤是谁都不知道。 定南王晏城禄,开平司陈近坤,那是她在那些逃命的时日里印象最深的两个名字。那定南王如今还没入京,可不就只剩了一个开平司的司长陈近坤? 可她凭的是前世的记忆,今生又哪里有证据呢? 穆彦看着那位永宁公主,总觉得她本该无忧的眼中隐含着深切的不该属于她的悲伤。 他不太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情感,须臾,开口道:“微臣既已卷入其中,不管真凶是谁总要追查下去,公主殿下所言,微臣记下了,若有命活着,定追查到底。” “你真的信我……” “是殿下信我。” 两人的目光不合礼数地直直交汇在一处,屋里格外安静,所以那片刻光景,倒像是过了许久似的。 “你,你还是先好起来吧。”晏晚意识到什么,慌忙“逃离”开他的视线。 穆彦收回目光,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谓久病成医,他在陵州时打了不少仗,对这种刀伤也算“了如指掌”,凭着这位小公主如今的处理,只怕要好起来,还得一段日子。 索性他久在沙场,也不必等伤好净了才能活动,只要伤口结痂,四肢不再闷痛,他便能行动自如。 问题就是,要等这么多的伤口,在几乎不被治疗的情况下稳定住,起码也要十天半月。 外头是重重禁军,内里又没有可用的帮手,这位小公主当真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哎,江宁王。” 晏晚的声音打断了穆彦的思绪,他又将目光移了过去。 “怎么?” 那小公主也不知什么时候撤出了几步,站在离这架子床足有五六步的地方,小心地往这边看着。 “行宫里到处都是禁军,现在在惊蛰苑,没人来,我能瞒着,要是回宫,你怎么办?” 她问完了,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妥,忙摆手:“我不是丢下你的意思,我是说,得瞒着外面那些人。万一他们把你当凶手抓起来,那我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哎呀,就是,我不想他们把你抓起来……” 穆彦也不说话,就瞧着她一个人手忙脚乱地解释,不知怎么,竟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击中了似的。 他想笑,又觉得这等境地下笑出来有些不厚道。 于是只好隐忍了笑意,答道:“公主若是能出去,还请找到督卫军卫长肖横,将微臣的玉佩交给他。” “我不要,上次你说给这个玉佩,是你一心求死,我才不要。” 穆彦话还没说完,就被晏晚给打断了。 昨日瞧着那小公主挺有主意的样子,没想到只是那会胆子大,一点都不计后果。 穆彦心里无奈,又不敢有什么表情,只得强行让自己把声音放柔和些。 “微臣命硬,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把玉佩给肖横,他知道该怎么办。” 晏晚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床上搁着的他的玉佩。 那还是她上药时候解下来放在那一处的。那块玉佩通体雪白,并不大,可却没有什么杂色,应当用了不错的玉料。 只是她印象中的江宁王是个冷硬的武夫,却是怎么都不能把那人和温润的玉联系起来。 那块玉戴在他身上,总让晏晚觉得几分突兀。 她走过去把玉佩拿起来,又认真向后退了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提前和那个人说好了?” 穆彦自然看到了她的动作,只是也没说什么,应了声道:“嗯。” 晏晚把玉佩揣进怀里:“你怎么知道用得着这个?你会未卜先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试探,只是在那一刻,非常想听见穆彦说,他知道前世的事,他也能预料到未来。 可惜,那重来的机会似乎并不会眷顾太多人。 穆彦摇摇头:“殿下说笑,只是督卫军负责圣上安危,自然当提前有所准备。” 晏晚双手交握在胸前,捂住怀里那块有着重要意义的玉佩,忽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把这个东西交给那个肖横。” “多谢殿下。”穆彦的道谢,一样郑重。 * 晏晚是第二日才找到机会出门的。 行宫出现了刺客,原本守卫就变得更加严格,偏生江宁王还久久都没有找到,似乎是父皇生气了,派了一队又一队的人在各个院子里搜查。 九月初四一整日,晏晚都在应付前来检查的禁军两司。 事实证明,让穆彦藏在她床上,是她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她虽然在宫里近乎查无此人,但负责守卫皇室安宁的禁军却不能忽视永宁公主的身份。只要她坐在床上,那些外臣,就没有一个敢靠近。 而行宫秋猎,带得最少的便是嬷嬷宫女。她便靠着这个,给找人的禁军来了一出“灯下黑”。 只是变故也往往在最以为安全的时候发生。 晏晚带着玉佩,本是准备按照穆彦所说去找那位督卫军的卫长肖横,可才刚走出惊蛰苑没有两步,就迎面碰上了宁帝身边的赵得幸赵公公。 “永宁公主殿下,怎么不在屋内歇着,跑到外头来了?”赵得幸领了一队小太监,见对面来人是晏晚,赶忙迎了上来。 晏晚其实对这位赵公公没什么印象,毕竟对方是父皇身边的得用之人,而她最见不到的便是她的父皇。 “公公这是要到哪去?”经历这两日的事情,晏晚倒也“淡定”不少,怀里藏着穆彦的玉佩,她倒也脸不红心不跳。 赵得幸见了谁脸上都满是笑意:“正要到惊蛰苑找殿下呢?” 这回晏晚可是真的惊讶了:“找我?” 赵得幸笑道:“自然是找殿下的,难不成惊蛰苑还住着别人?”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前世的晏晚只怕也仅会当一句寒暄,可到底死过一回,又经历那样的变故,这一次,她倒是将那言下原原本本的试探之意都听了出来。 她也笑笑:“赵公公说笑了,既是我住在惊蛰苑里,又哪还会有别人?” 赵得幸脸上表情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对来:“正是这个理呢。圣上知道殿下一个人在这头,特地让老奴前来瞧瞧可缺什么东西。明日就要回宫去了,这是派了几个得用的,给殿下使唤。” “明日就要回宫了?”晏晚微惊,历来秋猎都短则七日,长则半月,这次连五日都不到就要回去了? 赵得幸叹了口气:“出了这么大的事,这猎山行宫里安全不安全还未可知,圣上有命,明日便启程回宫,彻查行宫刺杀的始末。” “殿下今日就赶紧收拾好,老奴挑了些人,殿下使唤他们就是。”赵得幸一边说,一边招手,让后头几个小太监都走了上来。 晏晚一眼扫过去,都是她两世都没见过的宫人。 赵得幸又朝着那几个小太监教训了几句,这才复转向晏晚道:“既在这里遇见殿下,老奴就赶紧到下一处去了。殿下也早些回去,莫将东西落下了。” 晏晚笑笑:“多谢公公提醒,就不远送了。” 赵得幸行了礼,这便领着剩下的宫人继续往前走去了。 晏晚瞧着他们走远了,才转过身,将赵得幸留下的四个小太监安排在了惊蛰苑的厢房里。 原以为还有几日可以准备,到时偷偷将穆彦运出这行宫去。没想到因着她的改变,连整个猎山行宫秋猎的日子都跟着一起变了。 晏晚心下隐忧,明日就走,那穆彦还能藏得住吗? 好在找到那位督卫军卫长肖横的路上没再遇到别的阻碍。晏晚借着问路的理由,在路过领队巡逻的肖横身边时,将那枚玉佩塞到了对方怀里。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穆彦所说的“说好了”,竟是那叫肖横的人,夜半三分不声不响地潜入惊蛰苑中! “王爷这是……”一身夜行衣的肖横摘下面罩来,一脸尴尬地看着对面床上的两个人。 兴许是他开窗户的一点声音惊动了那位永宁公主,对方正在蒙着被子试图将他们王爷藏起来,而在他开口时,那小公主冰冻般僵在了原处。 平心而论,肖横觉得面前的场景有些许诡异。 “要不,我等会再来?” 王爷和永宁公主同在一张床上,实在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肖横接到玉佩时,还以为是这位不大引人注意的小公主意外得到了江宁王的消息,没想到竟是藏了个大活人! 这要是被人知道,堂堂公主卧房里藏了个男人…… 肖横越想越觉得不对,已经本能地往后退去。 “站住。” 穆彦冷冽的声音让他一个哆嗦,“啪”一下站得笔直。 晏晚扔下那一团被子,迅急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们商量好了吗?说啊。”晏晚退到了一边去,离那床远远的。 肖横嘿嘿一笑:“属下也没想到,王爷竟然在这。” “得用之人还有多少?”只有躺在床上的穆彦脑子还冷静。 肖横连忙敛去笑意:“能做这件事的,不足五人。” 他答完了,似乎猜到穆彦要做什么似的,忙道:“王爷,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那个假死药,那玩意邪门得很,说不定真的会死。现在连回京城的路上都是开平司的人,周令行铁了心要把你抓回去,不能这么冒险。” 肖横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堆,穆彦尚还未说什么,晏晚却听出几分不对来。 “什么假死药?你们要做什么?” 她又看向穆彦:“你要吃假死药?你忘了你答应我的,要把事情查清楚吗?” 第7章 暗度陈仓 你这样一个人,怎么给刀起了…… 晏晚虽根本不曾听说过什么假死药,可听肖横的意思,那东西恐怕并非多么有效之物。 倘若出现意外,假死变成了真丧命,禁军又都不可信,到时还有谁能阻止定南王的叛军呢? 她心里一急,语气自然有了变化。 穆彦和肖横都是微惊,而话既出口,晏晚自己也感觉到了几分不妥。 她心虚地撇开了视线:“我,我是说,也不是就要假死……” “公主还有别的办法?”肖横目光一亮。 虽然以前没有和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永宁公主打过交道,但是瞧目前这个样子,连王爷都信任她,当是好人。 那假死药名为假死,风险却大,肖横是决计不同意王爷用那个法子的。 晏晚不敢看穆彦的表情,肖横来之前她和穆彦提及过,穆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可她自己却觉得这是如今最稳妥的法子。 “我的马车上只有我自己,侍奉我的宫人都在琢玉宫,倘若藏在我的马车上,便可安然入宫。” “如此再好不过!”肖横兴奋得就要拍手,转眼看见穆彦“杀人”似的目光,赶忙又把手放了下去。 “可他不同意。”晏晚没好气地指了穆彦一下。 穆彦神色凝重:“会连累公主。” “我不怕你连累。”晏晚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一旁的肖横看呆了,他好像还没见过王爷能被谁给这样把话堵回去——虽然他们王爷实际上并说不了太多话。 “这是死罪,且并不光彩。” “我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晏晚分毫不让。 穆彦神色微变:“公主本不必如此。” “我不救你,也免不了一死,我救你,或可有一线生机。” “公主这……”肖横看看永宁公主,又看看王爷,总觉得他好像错过了什么。 穆彦盯着晏晚,须臾方开口问道:“是因为那个梦吗?” 晏晚知道他不信,可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目今最安全的法子,你可以从惊蛰苑离开,直接到我的琢玉宫去,到时你想走想留我不拦你。你没听到他说吗,外头回宫的路上全是开平司的人,你在我的马车上,他们才铁定会找不到你。” * 九月初六,天气阴沉。 猎山行宫调查了几日却一无所获之后,宁帝晏效决定起驾回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虽已一早安排皇长子晏晗在宫中处理一应事务,但刺杀案后人心惶惶,仅凭一个年轻的皇子,镇不住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一样的大臣。 长长的队伍从猎山行宫出发,将在一日内回到京城。而这一回,开平司和清正司都在沿路严密布防,比来时可要严格了数倍。 偏巧,那位托了悦嫔娘娘说情才跟着来猎山行宫游玩的永宁公主,今日病了。 得了赵公公命令,侍奉永宁公主回京的四个小太监,惶惶然跟在挂着琢玉宫牌子的马车边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回了宫会不会被治罪打板子。 而称病天不亮便收拾好东西上了马车的永宁公主,此刻却正好好地坐在马车里,反而在照顾一个真正的“病人”。 这马车还是肖横昨天半夜里搞出来的成果。 为了藏个人进去,马车里搁着的那个简陋的矮几下方原本放置行李的地方被打通了,穆彦便靠坐在其中,倘若有人要检查,晏晚便会将矮几放下来,自己坐在前头,把后面挡个严实。 只是没人检查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算不得宽敞的空间里,她便显得局促许多。 她几乎是坐在了这整个马车里,离穆彦最远的位置。 而穆彦,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公主,是害怕吗?” 三日了,他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晏晚原本垂着视线发呆,闻言一下抬起头来:“我,我没有……” 她本能地便想否认,只是这否认听起来丝毫没有力度。 “微臣明白。” 穆彦不再说什么,他垂着眼帘,晏晚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抛开他江宁王这个总让人有些胆寒的身份,实则面前这个人剑眉星目,当是宫里那些宫女最常提及的受人喜欢的样貌。 看着看着,晏晚的视线又落到他身边放着的那柄横刀上。 一个明明眉宇间都带着几分冷肃之意的人,横刀的名字竟然叫“藏锋”,也不知是藏到哪里去了。 “你这个刀,为什么要叫‘藏锋’啊?”晏晚想着想着,就问了出来。 穆彦根本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说起别的,恍惚中还以为是幻听了。 “嗯?” 晏晚的心思还在那刀上,也没注意到穆彦一闪而过的错愕:“我说,你这样一个人,怎么给刀起了个名字叫‘藏锋’啊?” 穆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着那柄自他入影卫阁起就跟着他的刀。 过了有一会,久到晏晚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开口:“因为不想伤人。” “啊?”晏晚本能地惊讶,可随即又觉得窥探别人的隐秘之事不太好,终归也没问出口,只是免不了小声嘟囔,“领兵大杀四方的人,居然说自己不想伤人。” 晏晚觉得,江宁王穆彦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咚”! 晏晚胡思乱想之际,那走得好好的马车竟然忽地停下了,她一个没坐稳,一头磕在了马车壁上。 “公主可有大碍?”外头传来小太监们询问的声音。 晏晚抿着唇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重新坐正了,才装出一副病弱的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外面又换了一个声音回禀:“圣上有命小憩片刻,开平司奉命检查各个马车是否安全。” 穆彦的目光变了变,晏晚倒是机灵了很多,第一反应就是将那小几放下来,自己披着一块薄毯,靠坐在引枕前,将穆彦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又听见外头传来方才那人的声音:“微臣开平司影卫阁阁主周令行,奉命检查各宫马车,还请公主殿下配合。” 周令行,这个名字晏晚有印象,昨日肖横来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说这人领着一大堆人把猎山翻了个遍,也不知是怎么了,仿佛江宁王欠了他三斗大米似的。 因为对前世的陈近坤没什么好印象,连带着晏晚对整个开平司的人都不怎么瞧得上。 她本能地便对这位周阁主格外厌恶,想到对方很可能会对穆彦不利,心里更是排斥万分。 只是目今的状况,以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实在奈何不了对方。她只能将身上的毯子铺得更开了些,借着那张小几,挡住身边的引枕和穆彦藏起来的地方。 她扶着额头,做出身体不适的模样,开口道:“周大人请便。” 赵得幸派来的小太监也极有眼色,在周令行上前打开马车门的时候,忙道:“公主昨日受凉,今日不太舒服,还请大人慢些。” 周令行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动作到底没有方才在别的马车查看时那般粗鲁。 琢玉宫的马车并不大,和其他随行的女眷比起来甚至有些寒酸。 永宁公主的身份,是整个宫里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的尴尬。 她的生母,本是宫中一个宫女,因圣上醉酒,意外怀了身孕。这一桩事情险些影响当年的夺嫡之战,故而晏晚自打出生便是不受喜欢的。 那宫女也命苦,诞下孩子没多久就去了,空留了这么一个小公主,在琢玉宫里与几个老宫人相依为命,慢慢长大。 周令行身为影卫阁阁主,比普通禁军了解得更多,因而看见那小公主病歪歪地靠在马车里,不免动了几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 他也出身不好,在进入开平司之前,经历过许多险些丧命的日子。 “周大人,怎么样?可有不妥?”晏晚眯缝着眼睛,偷偷去瞧周令行的动作。 周令行站在车前,探身进去四下看了看,马车里没什么奇怪之处,甚至和其他女眷的马车比,都显得有些简陋。 “并无不妥。”他退了出来,回禀道。 “那就好……”晏晚“虚弱”地道了这么一句,只当是送客之语。 周令行行礼:“搅扰了公主殿下休息,微臣告退。” 小太监上前来将马车门关上,周令行则站在外头抬头看过去。 他原本是几分感叹这不怎么引人注意的永宁公主算得上悲惨的身世,却是目光一滞,隐约感觉出那马车里陈设的几分奇怪来。 “阁主?”身后影卫阁的侍卫出身提醒。 周令行回了神,翻身又上了马:“下一个。” 只是他策马而行时,又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那辆灰扑扑的琢玉宫的马车。 车内,晏晚长出了一口气,把那些东西都移开,让穆彦的脸露出来。 “怎么样?没碰到你的伤口吧?”她小声问,不敢制造出一点多余的动静来。 穆彦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这开平司的人一辆一辆马车的查,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 晏晚不了解禁军做事的方式,可她也不是个傻子,若非有猜测,圣上不会同意禁军一辆一辆去看女眷的马车。 穆彦点头:“所以回去之后,公主要当从未见过微臣。” 行宫里肖横尚有本事把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运到马车上,可宫里却不同。 禁军两司和督卫军,本就是三方互相牵制,更何况督卫军中也并非都是可信可用之人。 要在这样的包围下,如同行宫中一般躲藏,那可艰难许多。 穆彦和肖横的计划也是借着晏晚的马车出了行宫,待回京之后,他们自去安排。 只是晏晚却不这么想。 她前世是亲眼看着陈近坤趁着父皇病重,违逆皇长兄的命令打开京城的大门的。 陈近坤的人,远不止宫城里禁军那一点,只怕整个京城也少不了他的眼线。 她昨日几乎一晚上没睡,就是在想到底什么地方才最安全,能让穆彦安然坚持到找到刺客来头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的结论便是——琢玉宫。 晏晚看向穆彦,没有回答他那句“当作不认识”的话。 琢玉宫除了名字,与冷宫无异,除去外院两个洒扫丫鬟,内院只有她和周嬷嬷。阖宫上下都嫌弃她是个晦气的公主,除了悦嫔娘娘没人愿意和她打交道。 而就连悦嫔娘娘的宫殿,也是与她东西相距甚远,只有隔段日子才能见上一回面。 一个人没有多少,禁军查起来又碍于她公主身份而畏手畏脚的地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公主?”没听到她的回答,穆彦轻声问道。 晏晚朝他笑笑:“你放心,在你能证明清白之前,我不会让人找到你的。” 穆彦神色微变,可瞧见她又坐远了,终归没说出什么来。 * 回宫的队伍在休整片刻之后再一次启程。 队尾,开平司司长陈近坤策马而行,旁边是刚奉命将所有马车查了一遍的影卫阁阁主周令行。 “永宁公主。”听完周令行的汇报,陈近坤口中沉吟这个名字。 周令行点头:“公主殿下平素不怎么出门,此次自请前来猎山行宫本就有些奇怪,今日马车中的小几也不在最寻常的位置上,属下觉得可疑。” “她不是病了?兴许是小姑娘为了舒服呢?” 周令行摇头:“司长,她一个从前根本没来过猎山行宫的公主,此次特意托了悦嫔娘娘说情都要跟来,这本就不太正常。” “据我所知,永宁公主应当不认识江宁王。” “受人胁迫,也不一定。” 陈近坤目光深了深,片刻后才下令道:“命人跟着她,看看她回宫之后,都要做什么。” “司长,不直接查吗?” 陈近坤摇头,视线落在远处清正司的一行人马身上:“那公主就算过得连宠妃身边的下人都不如,也到底是个公主,你贸然去查,清正司恐怕要以居心叵测之名先把你抓起来。” 禁军两司明着相安无事,实际上却早有纷争,周令行没敢再说什么,垂首应道:“属下明白。” 第8章 金蝉脱壳 周大人是怀疑我藏了什么东西…… 猎山是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山,实际上是整个朔北山脉的一部分。 从猎山回宫,便是皇家的车队走得并不快,也用不了几个时辰。 回到宫中时,天还亮着,只是阴沉的天气到底有那么些晦暗,灰白的光映得整座城池都显得灰扑扑的。 马车从北宫门鱼贯而入,至安德门前停下,外臣同圣上行礼道别,乘各自的马车回府,而内宫的女眷,便要在这里换轿辇,再另行回宫。 宫内守着的小太监便涌上前来,将各自主子随行带着的行李装到推车上,不过晏晚这里倒是例外,除却赵得幸拨给她那四个小太监,再没了别人。 索性她的东西也并不多,拢共只有两个箱子,从马车上抬下来,也费不了什么力气。 晏晚扶着一个小太监的手从马车上走下来,初秋的天气已有了些微凉意,只是她身上罩着的斗篷比旁人都厚些,远远看着便知道恐怕是有些不适。 路两边都是禁军的人,看似是在护卫一众人的安全,可晏晚知道,这些人也行监督之责,就是怕有人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带回宫里来。 晏晚也在其中看见了肖横的身影,也果如约定的那样,肖横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对她这个公主根本没有在意。 “殿下,除了这两个箱子,还有其他要拿回宫里的东西吗?”搬东西的小太监是刚到这位公主身边,唯恐落下什么,将那两个箱子放好之后,又上前来问了一句。 晏晚瞧着有些摇摇欲坠,她转回身去,瞧见后头放着那两个大箱子的木车,此刻正与她的马车并排,为了移动方便,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 “我的马车上还有一张薄毯,是我盖着习惯的,也拿下来。”她开口吩咐,声音似有些飘渺。 不远处的周令行听见了,视线往这边落了一瞬。 那小太监得了令,将薄毯搬下来,搁在两个大箱子上。 晏晚这才点点头,坐上小辇。 只是还不待她出发,原先在另一边的几个开平司的人,不知何时已到了她面前。 “微臣周令行,见过公主。” 晏晚戴着帷帽,闻言抬起视线透过帽上的轻纱,看向前面的人。 “周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她一手支着下巴,显然是精神不济的样子。 只是这询问的声音却又并不小,周围的宫人听见动静,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宫内安全万分重要,微臣恳请公主能允许微臣查验一应用物,确保万无一失。” 晏晚眉头轻皱:“周大人路上不是查过一次吗?” 周令行面色不改,似乎没有相让的意思:“公主身体有恙,微臣不敢耽搁,因而未曾详细查看行李,如今两个箱子就在此处,还请公主允许微臣的人打开。” “不开不行吗?”晏晚直起身子,原本支着下巴的手放下,微微攥拳。 周令行习武,本就比旁人感觉敏锐些,自然也没有错过那公主的一点变化。 “微臣奉命行事,还请公主配合。” “周大人,总不会因为没抓住刺客,就为难公主殿下吧。”一道有些不屑的声音响起,正是肖横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他一早就发现周令行过去了,只是开平司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也不能贸然行事。 只得等着这边瞧着有了冲突,才“适时”过来。 周令行闻声转过头去,见是肖横,便冷笑了一声:“肖卫长不去找人,怎么在这多管闲事?” 他这话言下之意便是讽刺江宁王失踪,督卫军此刻群龙无首。 肖横脸色微变,只是也深知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督卫军护卫皇室,自然也要维护公主殿下,周大人拦着公主殿下的路,恐怕有些不妥吧?” 周令行转过头,朝那边的两个大箱子看了一眼,笑了一下:“肖卫长,恐怕有漏网之鱼,却因玩忽职守没有查出来,才更为不妥吧?” “周大人的意思,是怀疑永宁公主殿下?” “我可没有这么说,肖卫长是因何这么着急呢?要着急,不是该急到今日还没有王爷的一点消息吗?”周令行冷笑了一声,挥手就让自己的人走到了晏晚的两个箱子边上。 赵得幸拨来的小太监固然还想着维护主子的东西,只是对方是禁军,又是开平司里武功最为高强的影卫阁的人,那三个小太监也不敢如何反抗,对方一个眼神,他们便齐齐垂下头去。 晏晚眉头皱得更深:“周大人是怀疑我藏了什么东西?可这箱子里都是我平素所用之物,怎么从宫里拿去就怎么拿回来,周大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开,似乎不太妥当吧。” 周令行看向那位小公主,虽然隔着帷帽并看不到对方此时的表情,但他感觉得到,对方显然有些急了。 他不免想起路上查看马车时看到的那一丝不妥,这小公主打从自己要去猎山行宫就处处透露出不同寻常,如今江宁王失踪,偏偏她又不敢让人检查自己的箱子。 周令行几乎已经能够连缀出一条完整的,借着永宁公主的掩护偷偷把江宁王转移地点的计策来。 晏晚越是阻拦,他反而越是确定。 “公主放心,微臣的人只要看一看便可,不会耽误公主太久的时间。”他一边说,还一边“贴心”地命令自己的人将其他宫人的轿辇疏导开。 只是这到底是安德门前,便是让那些宫人尽快离开,又哪里躲得过众人的视线? 晏晚此刻已站起身来,扶着小太监的胳膊,以尽量严厉的声音问道:“周大人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留吗?” 周令行的目光,有如能看透那箱子里藏了人似的,忽然锐利许多:“公主殿下见谅,微臣也是奉命行事。” “我若非说不可呢?”晏晚说着,已要走过去阻拦。 而她这一番动作,反而更让周令行坚定下来。 “开平司听命圣上,旁人不得阻拦。”周令行说着,自己便要抬脚挡在晏晚面前。 晏晚心急,探身想要绕过他去拦住那几个开平司的人。 而周令行则厉声下令:“开箱!” 哐! 开平司影卫的动作粗鲁蛮横,但却格外有效。 晏晚那两个箱子应声打开,而她自己的脚步也僵在了半路上。 这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一番争执而凝固下来,虽不知为什么这位公主殿下要藏匿江宁王穆彦,但在证据面前,周令行认为对方已是无路可逃。 他目光里隐没一分狠厉,只是在他垂首看向那箱子之中时,脸上原本胜券在握的笑意荡然无存。 “周大人,我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晏晚扶着小太监的胳膊,厉声说道。 似乎是病还没好,她说完了便咳嗽了起来。 箱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反而全都是女子的衣服!最为关键的是,最上头还搁着女子的中衣、小衣,尽是贴身所穿之物! 周令行“砰”一下将那箱子给盖了回去。 只是他先才嚣张至极,早已引人不满。 赵得幸派来的小太监这时候也极有眼色,忙迎到晏晚身边。 “公主身子不舒服,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 另外两个小太监听见这话,也瞧明白了,忙不迭的就是要到太医院去。 肖横冷笑了一声:“周大人原来对女子的衣服兴趣不小。” “你!”周令行想要出声反驳,可此事是他贸然在先,怎么反驳都是错漏百出。 更何况那箱子的主人还是公主,就算是再不受宠的公主,为了皇家的颜面,也不是他仅仅一个影卫阁的阁主就可以肖像的。 周令行稳住心神,忍住与肖横大打出手的冲动,转而面向晏晚,恭恭敬敬行礼。 “微臣查案心切,一时贸然,惹公主不快,微臣愿自领三十大板,请公主降罪。” 肖横又在旁边冷笑一声:“谁不知你影卫阁的人打五十大板都没什么事情,三十大板,你不过是看着公主殿下心善,在这做做样子吧!” 周令行头一次觉得肖横这人极其聒噪。 可偏偏禁军两司与督卫军并行,他与肖横隶属同级,却是谁也压不过谁去。 晏晚紧紧攥着那小太监的衣裳,似乎是隐忍到了极致,她的声音里都隐隐带了哭腔:“我知道,我在这宫里,是个没人管的,可我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便是如此,也要惹来这般羞辱吗?” “你自查案,可查案凭什么偏偏查到我的头上?我不过是好奇,想着去猎山瞧瞧外头风景,便要因不受喜欢,就被盖上这般罪责吗?” 她自然是为了计划,可说出来的话,却又句句是前世心声。 原本还存着三分演戏,说到后来,竟都成了真情。 她说着,当真掉下几滴泪珠了。 “周大人是厉害人物,是父皇面前的红人,自然想查就查,那就送给周大人,好好查吧!” 晏晚说着,转头跑回那小辇上,扶着护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闹,此事可就完全不同,才护送圣驾离开的陈近坤也被惊动,带着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场面一片混乱,待陈近坤到了,喧闹的宫人禁军才安静下来。 身为开平司的司长,陈近坤显然老辣多了,他直奔晏晚而去,开口便是:“微臣手下之人惹怒了公主,是微臣治下不严,微臣这就罚他们五十大板,公主觉得如何?” 肖横目光深了深,永宁公主未必能听出来,他却听得出,那陈近坤是要把事情都甩回给永宁公主。 禁军听命圣上,公主身为后宫女眷哪里有权责罚? 看似是为了公主好,实则还不是挖了个坑。 他有些担忧,这个情况在之前商量计划时可没有向公主提及过。 若是前世的晏晚,恐怕真的会跟着陈近坤的思路走。 可她却深深知道,陈近坤就是那个给叛军大开城门之人。 她把这个难题抛回给了陈近坤,办法也很简单——只是不停哭着,压根没有一点理他的意思。 毕竟一个小姑娘,多哭一会又有什么不对呢? 陈近坤面色微变,只是很快便调整好了,他故意柔和了声音,如同一个长辈一般道:“既然公主不说,那微臣便当公主应允了。微臣这就下令惩罚他们,另外派人护送公主回宫。” 晏晚瞧着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伏在护手上微微抽泣。 只是她心里却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至少从安德门到琢玉宫这一路,穆彦安全了。 第9章 金屋藏王爷 公主……和一个外臣,男人…… 有开平司侍卫的护送,晏晚回宫的一路再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只是琢玉宫地方偏僻,原本周围没什么人,是不大引人注意的,经了安德门前这一场闹剧,却是完全不同了。 那么多人都瞧着,阖宫上下都知道开平司的人不给永宁公主面子,这琢玉宫,也从一个快被人忘了的地方,重新出现在宫人们口中。 有得便有舍,晏晚满心里都是陈近坤有问题,也不大关心琢玉宫会不会成为那些宫人背后的谈资。 “周嬷嬷!”从小辇上下来,晏晚便小跑几步入了琢玉宫的大门中。 周嬷嬷正在里头等着她,瞧见她安然回来了,眼眶已是湿润。 “殿下可还好?奴婢听闻殿下身子不适,要不这会赶紧去请太医来?”周嬷嬷上下打量着晏晚,目光中满是急切。 经历了完全不同于前世的几天,晏晚再见到周嬷嬷已是感慨万千。 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记得自己是带了个人回来的,连忙道:“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了,嬷嬷咱们回去吧,我带回来的东西还没收拾呢。” 周嬷嬷点头:“都是老奴瞧见殿下回来,连该做什么都忘了,这就赶紧收拾。” 晏晚点了点头,回身朝跟回来的小太监道:“把那两个箱子推到我的卧房门前,周嬷嬷会领人收拾。今日多谢你们了,回去复命吧。” 那四个小太监,除却一个去请太医的,剩下三个自然连忙应声行礼。 他们是赵公公拨来的,可却只是备临时之用,并非此后都要在琢玉宫,这会东西送到了,自然便要回去了。 待那小车推入内院卧房前,下人们都离开了,整个院子都空下来,晏晚才终于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宫里上灯的时辰,兼之阴天,院子内已是一片晦暗。 周嬷嬷正将放在地上的箱子打开,准备收整好了搬回屋子里,抬头便瞧见公主竟是趴在那推车上,将车底的木板给撬了起来! “你怎么样了?”她一边要将那木板撬起来,一边还同空气说着话。 周嬷嬷大骇:“公主……” 还不待她问什么,倒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打开下面……” “哦,我,我不知道……”晏晚有些尴尬地从推车上跳下来,俯身钻到那车底下,不知又打开了个什么东西。 周嬷嬷已是目瞪口呆,却没想,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 随着晏晚撤了一块木板下来,“咕咚”一声,那小推车底下竟然“掉”出一个人来! “公主这……” “嘘!”晏晚连忙朝着周嬷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事太过复杂,嬷嬷先帮我把人抬回去,我再细说。” 周嬷嬷此刻已看清了掉出来的是个男人,她在宫里几十年,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可见着那人似乎受了重伤行动不便,她也有些于心不忍,便也先伸手将人扶起来,同晏晚一道架着那人进了屋内。 晏晚一边扶着穆彦走进卧房里,一边在心里感慨,肖横准备的这小车确实好用,拿箱子把周令行的疑心病给破了,谁还能猜到人还是藏在这辆小推车上呢? 将卧房的门窗关了严实,周嬷嬷这才定神瞧了瞧那个躺在软榻上的男人。 他显然伤得不轻,好在血止住了,暂且捡回一条命来。只是那包扎之人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如今破了的衣裳没换便罢了,伤口渗出的血都干了也没有处理。 她觉得收留这样一个人回来到底不妥,可那毕竟是公主的决定,她虽看着公主长大,可到底是奴婢,又哪好置喙? 晏晚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呼吸顺畅了,方向着穆彦道:“这是周嬷嬷,从小都是周嬷嬷照顾我,信得过。” 穆彦神色严肃,却并没有接着晏晚的话说下去:“公主不该把微臣带来这里。” 晏晚神情微变:“方才在安德门,你不曾听见吗?那周令行连我都怀疑,只怕开平司也要到了穷尽办法的境地,你不来我这里,又能到哪里?” “你又没找到证据,你也证明不了清白,倘若让他们知道你在哪,只怕要把你关进大牢里,你伤都没好,有命进去,怕也是没命出来,那我这样费了力气救你,又为了什么呢?” “微臣不该连累公主。” “你在那个大洞里接了我的药,就已经连累了。” 晏晚眼中有委屈。 穆彦说得没错,按照他们原本与肖横的计划,过了安德门,便会有督卫军的人暗中接应,将那木车掉包,从而把穆彦转移。 可也正如晏晚所说,开平司严防死守,当时那种境地之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琢玉宫,确实已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 晏晚把身子扭向另一边,不去看他:“你若想死,只管出去,就当我的伤药都喂了狗!” 屋子里的气氛有一丝尴尬,周嬷嬷瞧着面前这两个也不知因为什么闹别扭的年轻人,只觉得比处理内务府的人情还让人头大。 那男子她并不熟悉,只好先从公主身上找突破口。 “殿下,这是出了什么事吗?”周嬷嬷走过去,轻轻拍拍晏晚的后背,柔声问道。 晏晚在周嬷嬷面前,便越发像个小姑娘,原本还没什么事,周嬷嬷这么一问便啪嗒啪嗒掉了泪珠下来。 “人人都说江宁王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想着他护佑宫城,总归不至于那么坏,这才救他,结果他如今轻轻几句话就想撇开关系,嬷嬷,我救了个白眼狼!” 周嬷嬷听见“江宁王”三个字心里猛地一跳,正担心那凶名在外的王爷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又听见晏晚大骂“白眼狼”,不免觉得哭笑不得。 她抬头又看向那只“白眼狼”,“白眼狼”此刻目光正落在公主身上,只是神色复杂,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周嬷嬷在后宫多年,自认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那江宁王的威名她听说过,可今日见了,又觉得对方没有什么恶意,至少对公主是没有恶意的。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公主的背以作安慰,转而又向那位江宁王行礼。 “奴婢见过王爷。还请王爷容禀,公主殿下自幼长在琢玉宫,并未曾经历过什么大事,奴婢不懂朝堂政务,只是想恳请江宁王殿下,能看在公主搭救的份上,放公主一条生路。” 周嬷嬷倒确实诚恳,只是穆彦却越听越是皱起眉头来。 他到底是领兵打过仗的,同后宫里那些女子不同,周嬷嬷虽见惯了后宫里的事,却还没同一个武将这样接触过。 她瞧见江宁王神色变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话也说了一半,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晏晚听见那头久没有回应,抹了把眼泪,转过头去看向穆彦。 “嬷嬷,你不必同他说这些,他口口声声说着不想连累我,分明我的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他又不听,就当我白救了这么一个人吧!” 到底晏晚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两世加起来还没有穆彦大。 她只想着前世的事,一心想改变必死的处境,如今又没法同穆彦解释,心中委屈愈甚。 穆彦瞧见她瘦小的身板因为哽咽微微颤抖,心里像被小猫挠了似的。 他攥紧了拳,刚开口想要解释,屋外头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公主殿下,太医院的张太医来了。” 晏晚抬起头来往门口看去,这才忆起方才还有个去请太医的小太监,大抵是他回来瞧见屋子关了门,这才站在外头回禀。 周嬷嬷大骇,公主的闺房里如今可是有个陌生男人,还是外臣,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了不得。 她刚要开口,想着寻个理由将那小太监和太医都打发了,便见公主竟是起身,反将那位江宁王往床上推去。 “公主……”周嬷嬷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 晏晚脸上还挂着泪,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把穆彦推到床上,扯出被子来就往他身上堆。 “公主,这……这恐怕不妥……”周嬷嬷站在那,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晏晚却如同习以为常了一般,想都没想便低声道:“这个办法最管用了,以前也不是没用过。” “什么……”周嬷嬷看着公主熟练的把一个男人藏到自己床上,又听她那稀松平常的一句解释,直接呆在了原地。 公主……和一个外臣,男人,及冠了的男人,同床了? 第10章 装病 我这里就这些人,难道你看不见吗…… 屋门打开,那急急跑去找太医的小太监领着一位白胡子的老太医走了进来。 周嬷嬷认识张太医,这位是太医院的老人了,从前也有几回到琢玉宫来给公主诊治。只是以前屋里只有公主,如今可是藏了一个大男人。 周嬷嬷见多识广,此时却也不免紧张,神情中有几分不自然。 还好那张太医年纪大了,一心就在治病救人上,也并不太关注别的事情,这才没注意到周嬷嬷的几分局促。 此时晏晚已在床上躺好了,将那架子床的薄纱帘放了下来。 她身上盖了薄毯,旁边是叠得还算整齐的几床被子,那被子后头便藏着穆彦。 张太医走上前来,先是行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哪里不适?” 晏晚哪有什么不适? 可方才安德门前,众人都瞧见她病歪歪的模样,她也只能装出不舒服的样子,柔柔弱弱开口。 “许是行宫里受了风,休息一下便好多了。” 张太医却是认真,忧心忡忡地道:“受风一事,可大可小,公主瘦弱,还是由微臣诊脉为好。” 这张太医都这么说了,晏晚再行拒绝不免刻意,她也便只得从薄毯里将手抽出来。 周嬷嬷见状,连忙走过来将纱帘撩开些许,又将一个小方几搁在床边。 张太医自药箱里拿出脉枕,晏晚将手腕搁上去,再由周嬷嬷铺了一块帕子,张太医这才抬手搭脉。 屋里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的晏晚却越发精神紧绷。 她身旁隔着两床被子就躺着穆彦,因为对方实在是好大个一个人,说是躲在被子后,实际有一半身子都是压在被子底下的。 晏晚躺在床上,实际上左胳膊是隐隐能碰见那人的。 她有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生怕叫这个老太医看出一点端倪,半边的身子动都不敢动一下。 那张太医医术倒是靠谱的,怎么诊脉都没觉得什么不对。 可方才小太监来请他,可是满面焦急,他不敢怠慢,想了半天想出个得用的方子来。 这才收回手来,起身道:“公主并无太大病症,许是没有休息好,微臣这就开一幅安神的方子,帮公主调理一二。” 待那张太医的手移开了,晏晚才终于能长出一口气,她其实心跳如擂鼓,唯恐那张太医拿着这个追根究底。 见那位张太医写好了方子给了小太监,收拾东西准备离去了,周嬷嬷才在心内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没露出什么破绽,那位江宁王倒也是能忍,竟是一动不动,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来。 “微臣这就先行告退,倘若公主仍有不适,微臣自当再行前来。”张太医收拾好了东西,便要往外走去。 那小太监极有眼色,见状立马跟过去要开门。 只是没想到,这一开门,竟是从外头闪进一个外院的宫女来! “公主、嬷嬷,不好了,外头禁军来了好些人,说要进来,不知查什么呢!” 那丫鬟也没多大,一看就没做过这种通传回禀的事情,猛不迭的里头人一开门,她一下闪进来,若不是张太医扶了一把,险些摔到地上。 周嬷嬷听见她的话,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 一个张太医随便糊弄就过去了,可禁军要来查,这屋里藏了个大男人,这可怎么瞒? 张太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禁军到琢玉宫来查什么? 这会天都黑了,宫门只怕都要落锁了吧。后宫里都是女眷,哪有让禁军查的道理? 倒是站在门口那小太监反应最快,说话间已是抬脚跑了出去,往外头去拦禁军的人了。 没听说上了灯禁军还要往公主的宫里查的,那小太监跟在赵得幸手底下,这点规矩清楚明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禁军的威势,更不曾想到永宁公主的处境如此低微。 晏晚将床上的那人往里推了推,自己挡在两床被子前,如同行宫时那般,挡了个严严实实。 正如她所料,那小太监哪里拦得了多久,不出盏茶功夫,禁军的人便已入了琢玉宫中。 领队的还是那个周令行,只是让晏晚没想到的是,这次他学聪明了,竟然带了两个宫中专司礼仪教导的嬷嬷。 “开平司影卫阁阁主周令行,见过永宁公主殿下。”周令行进来行礼,抬头将这屋子打量一遍。 他到底是禁军的人,碍于身份,也不得入内间去,只是站在屏风外头回话。 可那屏风用的是最普通的烟影纱,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到里头光景,瞧见有个太医院的老太医在这,周令行的目光深了深。 那江宁王穆彦失踪的时候,可是受了重伤的。 猎山行宫正殿后头督卫军所在的地方可留下了不少血迹。 虽说不知这位小公主是怎么把人藏进来的,可她称病,又令那几个太监急忙去请太医,无疑是万分可疑。 安德门前是他冲动,如今趁着司长向圣上复命,那几十板子还来不及打下来的时候,他将功补过把穆彦找出来,之前什么唐突公主、蛮横无理,都可以一笔勾销。 所以他可是特意找了两个嬷嬷来,就是为了做些禁军不方便做的事情。 “周大人这么晚了还来,是又有什么事吗?” 内间里传来那小公主“虚弱”的声音。 周令行心里冷笑,面上却仍恭敬:“微臣寻找江宁王殿下,不敢有一丝懈怠,原不该打扰公主,可实在是证据所向。还请公主应允微臣派两位嬷嬷入内查探。” “周大人,我这里就这些人,难道你看不见吗?” 晏晚已几乎是在质问了。她前世从未这样同禁军的人说过话,可如今,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被逼到了绝境上,她心里反而不怕了,倒是有些生气。 只是她越是这样阻拦,就越让周令行认为这屋子里不对劲。 他倒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殿下心地善良,也不曾同匪徒打过交道。如今这里看着不过这几人,只是是否有人藏了起来,若是不查证,却不得而知。” “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务必好好帮着公主将屋里查看清楚,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倘若因你们疏漏而被人所伤,你们两个就等着挨板子吧。” 周令行的行动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随着他这一句话落下,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嬷嬷前后走进内间里来。 周嬷嬷原本想拦,可哪里拦得住。她只看见那两个老宫人奔着公主的床便去了,心里暗道不好。 晏晚如今比周嬷嬷还要紧张,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前世见识的各种事情,正想着该编个怎样的理由让那两个宫人离她的床远些,便听见其中一个宫人突然开了口。 “这里怎么还有点血迹呢?公主殿下受伤了吗?” 晏晚只觉头皮发麻,这屋里,除了穆彦,哪里还有人有伤口呢! 第11章 配合 旁边能碰到她的,不是穆彦又是谁…… 血迹。 不该出现在琢玉宫永宁公主的房间里,可偏偏出现了,还是在靠近架子床的毯子上,暗红的一块,粗略地扫过去并不显眼,可若有心去看,却也清清楚楚。 发现此事的嬷嬷声音可不小,屏风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令行心内已然将那血迹划到了穆彦身上,越发胸有成竹。 “公主,微臣记得殿下似乎并没有受伤,是说受了风?那怎么会有血迹呢?”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晏晚身上。 她虽躺在床上,那薄纱的帘子也还未掀开,可却觉得似乎有千万道视线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她掌心浸出汗来,难不成说这血是她自己的吗? 可她根本不曾受过伤,又该怎么证明呢? “公主,不会是屋里有什么受了伤的人,不小心留下的吧?”周令行见晏晚不回答,又开口问道。 “屋子里的人都在这,周大人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晏晚开口,看似回答了,实际上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她实没有想到都包好的伤口还能留下血迹来,也根本不曾提前编好什么理由。 周令行到底是开平司的人,且安德门前才刚与她结了“仇”,她若没有一个不露破绽的办法,只怕轻易不得搪塞过去。 周嬷嬷急得手心里满是冷汗。 不管这位周大人是来查什么,只要让人知道公主的房里出现外男,名声被毁不说,皇室的公主只怕连命都留不下来。 那两个跟着周令行来的宫人一见是这等形势,越发殷勤地走上前去,作势便要将帘子掀开来。 晏晚已在想有没有什么鱼死网破之法了,只是她根本不会武功,便是想跟人拼命,只怕都讨不到一点好处去。 而也就是在她思量着要不要胡乱拼杀一把的时候,忽觉盖在毯子下的手碰到一个有些泛凉的东西。 她浑身猛地紧绷,却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 旁边能碰到她的,不是穆彦又是谁? 掌心里传来潮湿的触感,眼前是那两个周令行带来的嬷嬷正要掀开帘子来查看。 不知是不是紧迫的形势终于将人逼到绝路上,晏晚竟是忽然间福至心灵,霎时间明白了藏在被子底下的那人的用意。 在那两个宫人掀开床帘的瞬间,晏晚扶着锦被引枕缓缓坐起来,将那两个宫人吓了一跳,她们手上的动作自也停了下来。 “你们不就是看着我是个没人在意的公主,所以才要一遍一遍查我吗?” 她开口便是质问,那两个宫人是宫里的老人了,早就知道永宁公主什么身份地位,却没想这样一个连宠妃宫里丫鬟都不如的公主,会说出这般有底气的话来。 两个嬷嬷相视一眼,一时竟被这出乎意料的场面给镇住了。 外头周令行皱了下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微臣只是按照线索搜查,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晏晚冷笑:“周大人方才才在安德门前误会了我,说要打的板子还没打,便又要故技重施。我也想知道,我这样一个病人,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周大人,让周大人竟追到琢玉宫来,还找来两个嬷嬷羞辱于我!” “公主误会微臣了。” “误会?是你们闯进琢玉宫,如今又称是误……咳咳!”许是连声的质问动了怒气,晏晚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嬷嬷吓了一跳,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拨开那两个站在床边的宫人便挤了进去。 “公主,公主如何了!” 晏晚掩着面咳嗽,咳得厉害,整个身子都跟着有些颤抖,原本单薄的身躯,如今更显脆弱。 而她好容易顺了气,放下手来,扶着她的周嬷嬷便赫然看见公主的手心里,竟是“咳”出一片血迹来。 这回不止周嬷嬷大骇,连那两个宫人都吓了一跳。 永宁公主没人疼爱是没人疼爱,可到底也是有个公主的名头的,倘若一个公主因她们死了,便是不受宠爱,也不影响圣上降罪她们偿命。 那到底是皇家的人,生母再卑微,她身上却有圣上的血脉。 “太医!快让太医来!公主咳出血了!”周嬷嬷疾呼,公主长这么大都没有咳过血,如今却有这么大一片血迹,这可如何是好。 那张太医早就让这场面吓傻了,还是那个小太监聪明,趁着一干人等都没怎么反应过来,连忙将门口的张太医又推了进去。 这下那两个宫人也不敢近前了,只得让开位置来,先让张太医诊治。 晏晚唇瓣轻抖,抬头看向屏风外站着的开平司的人,幽幽开口:“周大人不是想知道血迹是哪里来的吗?如今总算是知道了吧!周大人不过是不想让我这样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公主好好活着罢了,又何必拐弯抹角地费这么大的心思!” 她说着,泪珠子便又掉了下来。 一个年纪不大,养在深宫,又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的小公主,又是哭得眼眶红红的,到底让一把年纪的张太医动了恻隐之心。 凭他的医术,确实没有诊出公主是什么特殊的病症,可那小公主的话里字字都是委屈,让他也不忍再去反驳那咳血之症没有由来。 旁边的小太监见张太医面露难色,心思一动,便焦急地开口:“张太医,我们公主刚也咳了血,不是说是累着了,偶尔才这样,如今怎么又咳,难不成是被气得加重了?” 那小太监的话一下提醒了张太医。 张太医站起身来朝晏晚行礼:“公主之症,乃是在行宫时略有水土不服,兼之一路颠簸,如今又动怒,实在是急火攻心。微臣这就再开一剂药,先为公主清火顺气。这几日万不可再有如此过激情绪。” 周令行听见张太医的话已知不好,果然接下来就是周嬷嬷开口。 “周大人方才也听到了,公主殿下需要安静调养,整个琢玉宫出了名的冷清,阖宫里都找不出两只手数目的人来。周大人想必也该看清了吧?” 那小太监也跟着应声:“公主方才就咳血,不小心蹭到了毯子上,周大人带来的嬷嬷如今也看清了,到底该让我们公主也休息休息。” 连张太医此刻也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公主殿下身体原本就比常人虚弱些,只怕要调养一段时日才行……” 这会,晏晚才又气力不济般开口:“周大人是开平司影卫阁的阁主,周大人要查的案子自然重要。我就是因为他们搜查,死在这里,也好过留下个阻拦办案的罪名,周大人,是吧?” 第12章 好戏 穆彦其实是故意逗她的,他也不知…… 周令行本以为这次是十拿九稳,万没有想到会面对如今这么一个场面。 好好的一个永宁公主,便是病了,又哪里会忽然咳出血来,还咳了两回? 他心里自然不信,可坏就坏在,这里本就有个太医,那公主是人人都知的无权无势,他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去说张太医被永宁公主收买。 他站在那里,听着屏风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活活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了一般。 那小公主如今表现得越是委屈,他这个开平司影卫阁阁主就越是一个强权欺压的形象。 他倒不怕永宁公主报复,可这里除却张太医,还有个从赵得幸身边拨过来的小太监呢。 这事一个不小心便是藐视皇权,禁军两司听命圣上,这个罪名若安上,他一条性命就要赔在这件事上。 “周大人,怎么不查了?不是怀疑我这里藏了人吗?” 屏风内又传来那小公主的声音,明明是句质问,可听着却愈发委屈。 周令行攥紧了拳头,看着屏风那头模糊的人影。 有一会,方才重新开口:“搅扰了公主殿下休息,还请殿下见谅。” 这话说完,他便再不似来时那般“兴致勃勃”,转头就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出去。 而跟着周令行前来的那两个嬷嬷,见连周大人自己都走了,自然也不敢多停留一刻,相视了一眼,连礼都来不及行,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待那两人也走到了门外去,周嬷嬷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还好还好,有惊无险。”这话脱口而出,她方才意识到张太医和那小太监还在这呢! 周嬷嬷的话音一滞,转而就看向张太医,谁知此时张太医竟是直接跪了下去:“老臣今日所见,唯有公主水土不服,气急攻心,还请公主念在老臣家中尚有幼孙,饶老臣性命!” 张太医终归是与禁军不同的,禁军敢不把永宁公主当回事,是永宁公主与这宫里其他人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可张太医却不敢得罪任何一个皇室之人,这永宁公主如今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公主,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嫁给哪个高门贵子,一朝成为京城里炙手可热的红人。 他不过是个草民出身的医者,哪里得罪的起这样的大人物? 而随着他的动作,那请太医的小太监也跟着跪在了后头。 “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便是赵公公来问,也是公主殿下咳了两回血,身子不适,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晏晚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 若她还是前世的自己,恐怕此刻听不出张太医和这小太监的言下之意。 前世兵乱之后短短数月的经历,细细想来,竟让她懂了许多十几年都没明白的事情。 张太医在说不会把她身体无恙的事情告诉别人,而那小太监,则在说这琢玉宫的事情他不追根究底,也不透露分毫。 “我明白二位的意思,既开了药,张太医也早些回去吧。今日谢谢你们了。” 那两人闻言,一方面放心些许,一方面又惶恐地行礼,口中不断说“不敢当”之语。 周嬷嬷便上前来将张太医扶了起来,那小太监这才也跟着站了起来。周嬷嬷自然也妥帖地拿了几粒碎银子放到二人手中。 两人自然不收,周嬷嬷便送那两人出去,晏晚也不知周嬷嬷是用了什么法子,总归每次这样送银子往来的事,周嬷嬷都能办成。 只是琢玉宫到底太拮据了些,整个后宫,恐怕只有她们这里才拿碎银子打点。 “呀,穆彦……”晏晚回了神,看人都走出去了,这才连忙将旁边的被子都搬开。 穆彦终于能好好喘上一口气来。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哪个伤口流血了?” “我没事。”穆彦摇摇头,胳膊撑着床勉强坐了起来。 晏晚这才看到他满手都是血,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指缝里好像也能看到血迹。 方才他在被子底下,便是这般将血抹在她手上,让她编了那么个幌子出来,可哪有人为了圆个谎,便让自己伤口破裂的…… “疼不疼?” 似是没想到晏晚会这么问,穆彦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晏晚也自知有些失言,她慌忙躲开穆彦的视线:“我是说,你还挺厉害,能想到这么个方法。” 穆彦笑了一下:“是公主厉害,一下就明白微臣的用意。” 晏晚总觉得这对话哪里怪怪的,她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穆彦的伤口,待撇开视线去才问:“是不是方才推你去床上的时候太急了才动到了伤口?要不然重新包一下?早知道就让张太医看看了……” 穆彦摇摇头:“还好公主没有让张太医看。” “为什么?”晏晚重又看向他。 穆彦鲜少有这么耐心的时候,可看着她一脸懵懂,却突然一点都不心急地给她解释。 “张太医虽不知公主为什么装病,但这是小事,他在宫里见得多,帮忙瞒着也并没有什么问题。若是让张太医知道我在这里,那就不是平常的小事,一个不好,是要砍脑袋的大罪。” “既是大罪,他不是更应该保守秘密吗?” “可若周令行抓了他的家人,以他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呢?” 晏晚也不是愚笨之人,穆彦话说至此,她自己便已明白过来。 她想让人保守秘密,可若不是有巨大的利益或威胁,又有谁能冒着没命的风险保守呢? 便是她自己,会收留穆彦,不也是因为知晓前世是穆彦回宫救驾,想要借穆彦之力,找到谋害父皇、害大宁一片狼藉的幕后真凶吗? “可是你的伤,不让郎中瞧瞧,真的能好吗?”晏晚有些担忧。 她起先还觉得那么多伤药用下去,怎么也能保住穆彦一条命了,可这会伤口屡屡出问题,她越来越怕,因为她的介入,反而让前世没死的穆彦今生给死在这个时候。 穆彦无奈地笑了一下:“若非公主执意认为琢玉宫最安全,如今肖横应该已经找到郎中了。” “那安德门前的事你在木板车里没有听到吗?”晏晚听到这话就更觉委屈,周令行分明从查马车的时候就怀疑她了,但凡她这里出一点不对的地方,都会暴露得更彻底。 若是按原本的计划,让肖横的人把推车换走,那她势必还要和督卫军的人见面,周令行这么盯着她,哪里会错过这么重要的线索? 穆彦其实是故意逗她的,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将那句话说了出来,瞧见晏晚的反应,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正想要解释之际,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沉闷的鼓声。 大宁皇宫的传统,鼓声起,宫门落锁。 晏晚看向窗户的方向:“宫门落锁,外头的人就进不来了,上哪找郎中去……” 而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得轻微的“咚”的一声。 晏晚转回头去,赫然见到方才还同她说着话的穆彦,竟是已栽倒在了床上。 “穆彦!” 第13章 野郎中 这么多年他都没被姑娘疼过,如…… “穆彦!穆彦!” 晏晚又不敢有大动作,轻轻晃了晃穆彦,却不见那人有一点反应。 她一时慌了神,连忙去看方才穆彦捂着的伤口,渗出的血迹如今已成了一片暗红,显然伤口开裂了有一段时间。 恐怕方才那毯子上留下的血迹,便是因为这个开裂的伤口,只是这人却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了下来。 “我这就找止血的药来,你可不能死了……”晏晚说着,连忙翻下床来,准备把拿回来的剩下那些伤药翻出来,看看有没有得用的。 正这时,她卧房东边一侧的窗户忽地响了一下,“咕咚”一声闷响,翻进一个人来。 “谁……” “嘘!”肖横连滚带爬地起来,生怕这小公主喊出声来,连忙拉下遮面的黑布,让她看清自己的样貌。 晏晚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东边的书案走过去:“肖大人?” “还好这琢玉宫没什么人,不然恐怕赶不上宫门落锁,要被拦在外头了。”肖横一边说,竟是一边回身,又从窗户外头拉进来一个同样一身黑衣的人来。 “这是……”晏晚惊呆了,她若没有记错,方才周嬷嬷才出去,这两个人又是从哪进来的? 肖横却来不及解释太多,他扯着那人走过来:“王爷怎么样了?在哪藏着呢?” 晏晚见他神色焦急,也来不及问那么多,赶忙指了一下自己的床。 肖横倒也不客气,拉着那个同样黑衣的人便走了过去。 “肖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没被发现?”晏晚跟着过去,压低了声音问。 “事情复杂,容后再向公主解释。这位是太医院的白无尘,信得过,让他来给王爷瞧瞧。” “白无尘?”晏晚没听说过太医院还有一位白太医,但见那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心里有些打鼓。 只是穆彦如今不知是怎样的情况,当下也来不及多作验证,她便收了心思,连忙道:“他才和我说了几句话,忽然就晕过去了,这可怎么办?” 那名唤白无尘的年轻太医神色里带着几分慵懒,瞧了瞧穆彦的伤势,又探手往脉上搭了,方起身开口道:“死不了。” 晏晚一惊,她还从未见过哪个太医是如此给人诊治的…… 肖横嘴角抽了抽:“别说废话,有没有的救,没多少时辰给你贫嘴。” 白无尘懒洋洋地将袖子撸起来:“有的救,我那药包里东西不够,还得再找把匕首来。” “要匕首做什么?”晏晚问道。 白无尘看了她一眼,永宁公主,他没见过几次,却也有些模糊印象,如今瞧着,怎么觉得有些傻。 “这伤口没有好好处理,里头都是些脓水,若不赶紧剜出来,到时候烂到五脏六腑,神仙也救不回来。” 晏晚听到那“烂到五脏六腑”脸色猛地一变,再不多问一句便连忙去找了。 肖横瞧那公主急急地跑出去,无奈地道:“永宁公主在宫里头长大,没见过这等阵势,你干嘛吓她?” 白无尘却不急不徐地将自己带来的小包袱展开,从里头拿出各种工具来:“我这是为了王爷好,你懂什么。” 肖横一脸鄙夷:“没看出哪为王爷好。” 白无尘笑道:“这么多年他都没被姑娘疼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不得替他利用上?” 肖横呵呵笑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以为王爷是你啊。” 那白无尘是个散漫的性子,但在行医这件事上却认真,待晏晚拿来一把匕首,他便不再说话,专心为穆彦处理起伤口来。 夜色已然铺开,琢玉宫内也早已安静下来,屋子里只有白无尘的动作偶尔发出声音,晏晚在一边看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她也是后来才听肖横说,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已经先让周嬷嬷在厢房里“睡”一会了。 虽然晏晚知道周嬷嬷可信,但肖横和白无尘来过这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外头夜已经很浓了,才见白无尘将最后一处伤口包好,抬头擦了一下自己额上的一点薄汗。 伤都处理好了,他那原本的认真神色也便又被懒散取代。 “好了。就是这人发了烧,服了药少不得得睡几天才能好。” 晏晚走过去看向穆彦,不得不说,到底还是要专业的郎中来,经白无尘包扎过的伤口,再不似晏晚从前包的那般鼓鼓囊囊奇奇怪怪。 穆彦如今安静睡着,除了脸上没有太多血色,瞧着总算没那么落魄了。 “不会烧坏了吧?”晏晚担忧地问道。 白无尘收起自己的药包:“服了我的药,保证他养好了伤还是活蹦乱跳的。” 晏晚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就行……” 白无尘收好了东西,转头看向肖横,正想问这人什么时候送自己回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转回身看向这位宫里的透明人似的永宁公主。 “公主殿下这么担心王爷,是为什么呀?” “我……”晏晚一滞,她总不能说,因为她知道以后穆彦得来救驾,所以这会生怕穆彦死了吧? 她犹豫着该编个什么理由出来才合适,分明是为了隐瞒自己重生之事,可落在白无尘眼里,却觉得这是小姑娘害羞难言的表现。 他立时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来:“穆彦生得确实好,若非在战场上太过生猛,传出一个‘杀神’的名头来,恐怕求亲的媒人得把太傅府的门槛给踏破喽。” 晏晚看向白无尘,一时间竟没明白他怎么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便在她愣住的这个功夫,肖横已是先一步反应过来,赶紧推着白无尘往东边的窗户走去。 而晏晚终归是重活了一世,虽一下没反应过来,可瞧见肖横的样子,也多少体会出白无尘话里的意思。 她只觉得脸上一烧,脑子里忽然蹦出前世魂灵跟在穆彦身边见到的那些场景来。 “白太医你……” 白无尘都被肖横推着走了,还不忘转过头来嘻嘻笑道:“殿下可要照顾好穆彦啊,他如今可不是什么‘杀神’,虚弱得很呢。” “你……”晏晚急得不知该怎么说,见他们就要翻窗户走了,连忙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肖横已推着白无尘从窗户出去了,自己探回半个身子小声道:“来这风险太大,要等王爷有了计划再过来了。” “哎……”晏晚还想问什么,却见那窗子一下关了,那俩人也瞬间便没了影。 晏晚回头往床上躺着的那个看了一眼,羞恼地跺了跺脚,也不过去了,抬脚便往软榻去了。 第14章 猫捉老鼠 她的梦倒是做得巧啊。 御书房。 赵得幸小心翼翼地将新泡的一盏茶放在宁帝的桌子上。 晏效在那折子上画了一笔,总算停下来,将笔搁在一边,按了按眉心。 “圣上,夜深了,早些休息吧。”赵得幸适时地上前劝道。 晏效摇摇头:“穆彦还没找到,礼部又送了冬至祭典的仪程来让朕看,今晚恐怕还要一会呢。” “这冬至还有月余呢,圣上也不急在这一日。”赵得幸一边为宁帝捶着肩,一边说道。 晏效笑了一下:“朕倒是不急,可礼部那些人急啊。也无怪他们,猎山行宫出了刺客,到现在也不过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冬至祭祀历年都甚为隆重,若是再出事端,恐怕更要引得人心惶惶。” “禁军正在找人呢,圣上也不必太过忧心。” “陈近坤和樊义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难道穆彦真能凭空消失不成?” “许是江宁王殿下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一时回不来也未可知。从前遇到什么事,江宁王殿下都是第一个去追凶手的,这回……” 晏效听着,神色严肃许多。 赵得幸跟在帝王身边多年,何其敏锐,感觉出了不对,便连忙停了下来,不再言语。 又过了一会,方听见晏效道:“穆太傅前段日子说是病了,也不知这几日好些了没,明日上朝,记得提醒朕问一问。” 赵得幸自然点头应下。 太傅大人穆定臣,正是江宁王穆彦的义父,当年江宁王入军中,还是穆太傅提荐。看来圣上这是要从穆家下手了。 赵得幸才在心中感慨这江宁王的遭遇,便听得外头隐隐传来“笃笃”的声音。 晏效本已闭着眼睛小憩了,听见这声音又坐了起来。 “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赵得幸静听了片刻,忙道:“圣上,这恐怕是开平司的陈司长在为了安德门前的事,责罚周阁主呢。” “安德门?” “周阁主要查永宁公主的箱子,没什么不正常的东西,反倒是让永宁公主贴身衣物都被人瞧见了。周阁主唐突了公主,陈司长这才下令让人打他的板子。” “永宁不是病了吗?病好了?” “没好,今日才叫太医看过。” 晏效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目光渐冷。 陈近坤这是故意做给他看呢。为了一个他自己都快忘了的女儿,陈近坤何至于打周令行的板子。 只怕这江宁王久寻不到,开平司也急了。 “永宁还在琢玉宫里?” “是,老奴派了几个人,将公主护送回去才回来。” “她的梦倒是做得巧啊。”晏效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得幸心头猛地一跳。当日永宁公主前来,说是梦见猎山行宫会有刺杀,他们谁都不信。 可圣上到底还是留了一手,暗中比从前多安排了人手,且更换了巡防的时辰。 没想到还真让永宁公主给梦准了。只是帝王心思甚重,只怕并不会认为,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赵得幸。” “老奴在。”赵得幸连忙收回了思绪。 晏效摆摆手:“去让陈近坤动静小些,莫扰了人休息。” “是,老奴这就去。” 赵得幸心有余悸地从御书房内走了出来,抹了抹脸上的薄汗,这才快步走入夜色之中。 * 翌日,天已经晴开了。 晏晚醒时,日头已然照进了屋子里,暖洋洋的,倒让人忘了已经入了秋。 不受人喜欢也有好处,她不必每日都到皇后娘娘那里请安。毕竟圣上不喜欢她,皇后娘娘更不喜欢她。 她被人遗忘在琢玉宫这个小角落里,吃穿比不上受宠妃子的宫殿,可清闲却多了许多。 懒懒地坐起来,晏晚才刚伸了个懒腰,便见周嬷嬷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殿下恕罪,奴婢不知怎么竟然睡着了,一睡睡到了这个时辰,倒是奇怪。” 晏晚想起昨天肖横和白无尘干的“好事”,心里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 “嬷嬷担忧我,怕是累了,左右我也无事,多休息一会也是好的。” 周嬷嬷笑笑,虽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早早睡了,可也不再细究,仍如往常一样服侍晏晚梳洗。 不过今日倒也有不同,卧房里多了一个江宁王,周嬷嬷自然不肯让公主做侍奉人的事,便自己帮那江宁王擦了擦脸。 这一下,她倒是发现了不对:“公主给王爷重新包扎过?” 晏晚一愣,昨天白无尘诊了病,周嬷嬷可不知道,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这个……我照着医书包扎的。”晏晚笑笑,试图蒙混过关。 周嬷嬷显然不信:“真的?” “真的。”晏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法,只能硬着头皮都揽到自己身上。 然而周嬷嬷下一句话,却险些让她一口水喷出来。 “公主怎么能做这种事?这江宁王听闻还未曾娶妻,公主云英未嫁,给他包扎,岂不是,岂不是……” “咳咳……”晏晚放下刚端起来的茶盏,怎么都没想到周嬷嬷竟然想到这样的角度。 她垂下眼帘,嘟囔着道:“反正又没人知道,谁也不吃亏……” 周嬷嬷长叹了一口气:“公主已然及笄了,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不小心。日后还是让老奴来。” “知道啦周嬷嬷,你快看看穆彦还发烧吗?” 周嬷嬷这才点点头,探手去探穆彦的额头:“好像烧退了。这王爷也怪可怜的,听说也立了不少战功,如今却连身份都要隐藏起来。公主还是早些想法子把他送走吧。留着一个男人在这,总归不是个样子。” 晏晚敷衍地点点头:“好,都听嬷嬷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传来焦急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一个小太监叩门。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在吗?” 晏晚顿时警觉起来,连忙到床边将穆彦蒙起来,这才让周嬷嬷去开门。 周嬷嬷将门一打开,没想到外头竟是站着昨日那个请太医的小太监。 他这会跑得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公主殿下不好了,外头禁军两司和督卫军正一道领着一队嬷嬷挨个宫里搜查呢,这回是圣上下令,马上就要到琢玉宫来了!” 第15章 狡兔三窟 江宁王好歹是那么大个人,难…… 晏晚怎么都没想到,从在行宫里开始,到目今回来,禁军的人都搜了她三次了还不罢休。 她这琢玉宫里拢共就没有几个人,难道还要把宫殿给翻过来不成? “父皇是怎么下令的,你可知道?”晏晚急急地跑过来,问向那小太监。 小太监摇头:“小的是听见师父说了,这才思量着公主这里恐怕要提前预备,偷跑来报信的,公主可快准备着,这回查得细,只怕那禁军的人也难缠。” 晏晚皱眉,这禁军一副不搜出个所以然来不罢休的样子,难不成还让穆彦躲在被子里,这样就能躲过吗? 虽不知来查的是不是周令行,可既是禁军,恐怕少不了开平司的人,那开平司从上到下问题不少,昨日周令行在她这里吃了亏,难保今日他们不会报复。 “公主,小的还得赶紧回去,不能让人撞个正着,公主赶快准备吧。”那小太监也急,说了这话,连忙行礼就是要走。 晏晚猛然想起什么,赶忙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贱名,不敢污了公主殿下的耳朵。”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让你走。”晏晚却是认真问他名字。 那小太监略一犹豫,到底不敢违抗,忙道:“小的六福,人也叫小六。殿下,小的先告辞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晏晚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熟悉万分,她有感觉,前世定是见过这个叫小六的小太监,却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周嬷嬷瞧着小六跑走了,满脸忧愁:“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再像昨日那般演一次?” 晏晚摇头:“昨天那法子已经不管事了,总要换个地方才行。” “公主要换到哪去?” 晏晚回身往内间走去:“只能赌一把了。” * 从绮安宫里出来,肖横的神色已如同冰冻了一般。 自接到命令,他便领人与两司的人一道搜查各宫。 搜查可不是抄家,禁军都是些男人,自是畏手畏脚,可也不知陈近坤从哪找来一队宫人,个个身材壮实,那些后宫妃嫔和她们贴身侍奉的婢女,在这些宫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什么柜子箱子都打开来查看,半分情面都不留。 绮安宫出来,下一个就是琢玉宫。肖横自然知道王爷如今就在琢玉宫里,可那小公主比前头那些妃子还要无权无势,当真能把人藏住了吗? 若江宁王真在琢玉宫被找出来,那可就不是失踪那么简单了。 外臣擅入公主闺房,圣上若想,甚至可以判个谋逆的大罪。 他抬头看向前面的陈近坤和樊义。 周令行挨了板子,今日还在床上趴着修养呢,可陈近坤只会更难缠,也不知那小公主想到应对之法没有…… “几位大人,这是有什么事情吗?”琢玉宫门前,周嬷嬷正将这一行搜查之人拦住。 樊义上前,拿出一枚令牌来:“开平、清正两司,并督卫军奉命清查整个后宫,还请嬷嬷配合,让出一条路来。” “可,宫里只有我们公主,公主尚未出阁,还是姑娘家……” 周嬷嬷话还没说完,便见后头陈近坤抬手挥了一下,两列十几个宫人走上前来,瞧着像是从内务府找来的嬷嬷。 “这……”周嬷嬷还想说什么阻拦。 可清正司司长樊义显然不想听她的废话,他一把将周嬷嬷推开,带着人走了进去。 陈近坤在后头踱步上前,瞧见周嬷嬷脸上似有掩饰的神情,目光深了深,开口道:“搜!” 他们倒也确实还知道规矩,阵仗虽大,可进得内间面见公主的,也不过那几个嬷嬷而已。 只是陈近坤、樊义、肖横三人站在门口,就如同将这屋子已然看守起来一般,他们不用说什么,便已让宫里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丫头瑟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晏晚坐在床上,瞧着那几个嬷嬷甫一进来便将柜子都打开来查,桌案的书也都翻起来瞧,不免觉得可笑。 江宁王好歹是那么大个人,难道还能藏进书里不成? 不过晏晚早有准备,这些人自然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查到。 晏晚目送她们出去复命,这回她不发一言,甚至连眼泪都没掉下一滴来。 可奇怪的是,她生气发怒的时候没人怕她,她如今平静了,那些嬷嬷却一个个低着头,退出去的时候也没敢抬眼看她一下。 晏晚听见外头为首的宫人向陈近坤回禀的声音。 而也果然不出她所料,陈近坤听完之后,开口回问:“床铺查过了吗?” 周嬷嬷在外间站着,听见这话时攥着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她不知外面陈近坤正偷偷观察她的样子,后者在看到她一瞬间细微的动作后,越发笃定了一般,又说了一遍:“去将床铺再查一遍,务必确保公主殿下的安全。” 那一队宫人去而复返,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了陈司长的命令,她们这回胸有成竹了许多。 晏晚坐在床前看着她们过来,终于开口:“我的床也要掀开来查吗?” “公主恕罪,奴婢也是奉命行事。”为首的一人低着头,看起来低眉顺眼,可话说出来,却没有下人该有的半分尊敬。 永宁公主,宫里的老人谁不知道,真正的“爹不疼娘不爱”,这样一个空有名头的公主,她们背后可是握着实权的开平司,又有何惧? “若是我不让呢?”晏晚未曾移动分毫,就挡在那些人面前。 可她越是这样,越让那嬷嬷认定了床上有古怪。 那宫人想起陈司长同她交代的话,暗自下定了决心,开口便是:“奴婢们奉命搜查,还请公主殿下配合。” 她口中说着配合,实际已伸手去拉扯床上的被子。 那被子厚厚的一叠,说是里头藏了个人也不是不可能,搜查的宫人都是手上有劲的嬷嬷,按住一个瘦弱公主可谓易如反掌。 晏晚目含愠怒,才要开口训斥,已见两个嬷嬷抬手便将她床上整齐的被子一下扯了开来! 可那被子底下,分明竟是又一床被子,根本没有人! 晏晚瞧着那嬷嬷手顿了一下,冷笑出声:“琢玉宫拢共就这么两床被子,嬷嬷若是喜欢,不如拿走吧。” “奴婢……” 晏晚故意声音更大了些,让外头的陈近坤听到:“嬷嬷也不必解释了,配合禁军查案,原是我应该做的,只是如今查了这么多回,回回什么都没查出来,总该能给人个清净了吧!” 第16章 试探 穆彦就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脑海…… 此时外头的陈近坤等人还不知屋内的情况。他们只听见永宁公主这忽然提高了声音的一句话。 陈近坤心内冷笑,开口便道:“公主殿下想要清净,只要把罪臣找出来,自然就能清净。” 晏晚挣脱开那几个嬷嬷,朝着外头朗声道:“我不知道你们口中的罪臣是谁,我只知道我琢玉宫一向安分,从未出过什么事情,自打行宫回来却接连毫无缘由地被查。陈大人,你是清正司的司长,我年纪小不懂事,还想问问,禁军难道不是护着皇宫安全的吗?” 陈近坤神情严肃,可这回才要开口的时候,却见屋内的嬷嬷走了出来,满脸忧愁地摇了摇头。 那嬷嬷是他开平司找来的,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床铺上没有,恐怕就是藏在了还未曾查到的地方。 陈近坤抬脚便要迈入房间中去。 清正司司长樊义目光微变,刚要阻拦,却听得屋内已传出公主的声音。 “陈大人,我好歹是个公主,这是我的屋子,外头这么多人看着,陈大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未免不妥吧。” 陈近坤的脚步才迈过门槛,听见晏晚的声音,到底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他来时未曾想到这小公主竟是这么个脾性。 十几年来琢玉宫在宫里都是查无此处,没想到这没人管的永宁公主倒不像是“查无此人”的样子。 他攥紧了拳,片刻,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 “微臣急于查案,唐突了公主,是微臣之过,既然琢玉宫没什么问题,那微臣自然领人往下一处去。若是有什么异常之处,还请公主及时告诉禁军。” 他语气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倒是忽然间温和不少,说完了这句话,也再不做纠缠,竟然真的转身就领着人离开了。 屋内晏晚目光变了变,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她说那些话,除了吓唬搜查的嬷嬷,其实也存了几分惹恼陈近坤的心思。 凭着这个公主的名号,若是陈近坤一急之下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她闹到父皇面前,没有切实的证据,于她而言便是一劳永逸,可以免得禁军日后时不时来打搅。 况且她因前世之事,知道陈近坤有问题,能一点一点动摇他在父皇心中的位置,也是好事一桩。 只是这陈近坤到底还是有些老狐狸本事,生生忍了下来,虽说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可她日后的路却仍旧算不得好走。 “公主,人都走了。”周嬷嬷看着禁军的人都出了琢玉宫才回来。 晏晚收回思绪,连忙朝床下看去:“应该不会有事吧……” 周嬷嬷自然过来帮忙,将床底下几个放置东西的箱子拉出来,后头便是垫了一床厚毯子躺在地上的穆彦。 主仆两个又是费了半天的力气将他从床底下挪回到床上。 也不知是之前真的折腾了太久,还是白无尘的药起了作用,总之穆彦没再醒来。不过烧退了,伤口也没有再流血,倒是好事。 * 禁军两司与督卫军奉皇命清查整个皇宫,阵仗极大,整整折腾了一天,可是很不幸,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刺客的消息便罢了,毕竟刺客在猎山行宫出现,皇宫里没有线索实属正常。 可失踪多日的江宁王也仍旧没有一点踪迹,实在令宁帝大怒。 开平司司长陈近坤、清正司司长樊义因为这事被圣上罚了一个月的俸禄,还得到了一条近乎严苛的命令。 若是九月里查不到江宁王到底去了哪,那他们两个也可以滚蛋了。 开平司官署里,陈近坤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一瘸一拐的周令行。 为了在圣上面前演得真些,他下了命令让开平司的人打得重了些,结果真的打伤了周令行,若不是这位影卫阁阁主常年习武身体还算好,只怕今日都站不起来。 只是虽伤重,周令行倒还一心在工作上:“大人,那永宁公主摆明了就是有问题。她一个不得宠爱的小姑娘,连内务府年年克扣她的东西都不敢反抗,竟还屡次阻拦我们搜查……” “那又怎样?”陈近坤打断他的话,“她一日是公主,我们就一日不能动她。” 周令行愣了一下,立马明白了陈近坤的意思:“司长的意思是……” “她母亲当年只是圣上院里一个丫头,走了大运才怀了圣上的孩子,圣上不喜欢她母亲,自然也不想看见她。与其想着怎么在琢玉宫找到穆彦,不如先让她没有了阻拦我们的机会。” 周令行恍然大悟:“司长明鉴,属下这就想办法去办。” 陈近坤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 穆彦几乎睡了整整一日。 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梦到了从前在影卫阁训练时的事情,他正与林十六执行一个任务,却失足跌落到悬崖下面。 梦的后来是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他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从那梦中挣脱出来,睁开眼时,外头一片漆黑,倒是屋子里燃着灯,亮堂堂的。 他方想起来自己是在琢玉宫里,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有几分熟悉的陈设,竟觉安心了些许。 睡了太久不曾喝水进食,穆彦口干舌燥,他想起身找杯水喝,视线刚动了一下,却是一眼瞧见一个算得上熟悉的身影。 卧房内不知什么时候加了一个软榻,瞧着有些旧了,上头也只简简单单铺了毯子,一个瘦小的姑娘正倚着软枕,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手上还拿着没翻完的半卷书。 她的长发松松绾着,懒懒地搭在身上又垂落下来,盖着的毯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滑了一半下去,瞧着像是静止了的瀑布一般。 灯火将她的小脸映得柔和,像是春天藏在浅草里不知名的花,又像是冬天躲在白雪里未及落下的秋果。 穆彦就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脑海里闪过很多模糊的往事。 时间久远,已很难连缀成完整的线,可某些画面却格外清晰,像是早已深深印刻过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手中那半卷书终于坚持不住了,“啪”一声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穆彦毫无准备地对上了一双灵动的少女的眼睛,他只觉呼吸滞了一下,慌忙地移开了视线。 “你醒了?”晏晚的瞌睡一下没了,连那半卷书都顾不得捡起来便朝床边跑了过来。 第17章 救命之恩 那话本里还说,‘救命之恩无…… “嗯。”穆彦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晏晚听到了他声音里的沙哑,可她到底不会照顾人,若是周嬷嬷,此时定会倒了温水来,而晏晚,将那凉透了的茶壶中的水倒入杯盏,已算是她能做到的最为“体贴”的举动了。 穆彦并不嫌弃,坐起身喝了两盏方觉喉咙里好些了。 “你睡了一天,我以为你要死了。”晏晚坐在绣凳上,垂下眼帘去,口中像是嫌弃又像是担心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穆彦听见了,可却没有回答。 “禁军的人,没有为难公主吧?”他看着她,开口问道。 这个人总是能很好地猜到一些他并不曾见到的情况,晏晚越发垂着头:“倒是想为难来着……” 她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夜深了,屋子里也安静,穆彦却是又听得清清楚楚。 “是微臣连累了公主。”他听到晏晚的话,已能猜得七七八八。 代领督卫军之后,他与禁军两司的人接触最多,那些人是什么行事风格,他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早年间他还在义父的安排下于开平司中训练,陈近坤什么脾气,他当然比晏晚更了解。 越是了解,他心里便越是有了一种难言的愧疚。 永宁公主本不必承担这些,若非他的身份,她也不用受禁军的委屈。 一个原本就不大得宠爱,又没有权势的公主,面对如今正得圣上重用的开平、清正两司是处于何等的劣势,穆彦只要稍稍一想就能明白。 “公主救命之恩,微臣当结草衔环以报……” “我不爱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晏晚打断他的话,抬头看向他,“什么救命之恩不救命之恩的,那话本里还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难道你也……” 晏晚本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是想揶揄他几句,却不想那话出了口,她自己也觉出不对劲来。 更何况如今夜深人静,卧房里也只有他们两人,这话听来便更觉得哪里不对。 穆彦微微愣住,便见坐在对面的永宁公主突然收回了目光,连身子都撇了过去,又极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小姑娘的娇憨之态远不同于他平素接触的那些督卫军中的兄弟,穆彦只觉脑海里空了一瞬,也不敢多想,连忙移开了视线。 而他忽然变得飞快的心跳,到底是出卖了身体诚实的反应。 “说什么报答都没什么用,还不如想想怎么把陈近坤干的坏事给挖出来。” 她在生硬地转移话题,穆彦听出来了,却装作没听出来一般,跟着应声:“公主说得是。” 于是这屋里又陷入了一阵安静,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这会晏晚终于瞧见了先才掉到了地上的那卷书,她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似地起身将书捡起来合上,而后顺势坐在了那边的软榻上。 离他更远了些,但好像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穆彦抬起视线看向她,目光如深潭般晦暗不明。 “你,你有什么主意吗?”晏晚一边一遍遍抚平那本书的封面,一边低着头问道。 穆彦想了想,方开口:“我掉入猎山行宫的陷阱前,曾经留下过线索。” “你有线索?”晏晚一下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又有些嗔怪,“你有线索你怎么不早说呢?” 穆彦失笑:“这一路如同逃亡,我尚且来不及理清,更不知如何开口。” 晏晚想想也是,前几日所有工夫都用在了想怎么躲避禁军上,压根没考虑过跟那些刺客有关的事。 “所以你的线索是什么呢?” “一个逃走的刺客,中了我扔出去的一把匕首,那匕首不是大宁所产,形似飞刀,因为被药酒泡过,所以有特殊的气味。” “可那刺客早就跑了吧?” “他跑了却会留下气味。” “气味?”晏晚面露不解,“已经过去了这么多日,便是有气味,也早就闻不到了呀。” “人闻不到,但若有肖横在,就可以。” 晏晚一愣,她眨眨眼,而后忽然间福至心灵:“肖横有狗鼻子!” 穆彦愣住,实没有想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晏晚看到他一言难尽的表情,便又想起前世他回宫救驾时的杀伐模样,她尴尬地笑笑:“我,我是乱猜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伤还没好,虚弱让他身上的戾气被削弱了不少。 穆彦眼中竟流溢着一种罕见的柔和:“肖横没有狗鼻子,” 晏晚瞧着好像竟有些失望,只不过穆彦的后半句话,却立时让她又燃起了期待。 “但他有狗。” * “汪汪!” 宫城里鲜少有宠物,除去后宫的宠妃,没有谁会带着个活物堂而皇之地走在宫道上。 不过督卫军卫长肖横是个例外。 “肖大人,这是在巡逻?” “赵公公,许久不见,气色又好了不少啊。”肖横朝迎面遇上的赵得幸打了招呼,还不忘把自己的小狗牵到前面来。 “小一,给赵公公行礼。” 神奇的是,那名叫“小一”的黑狗,竟然真的抬起两个前爪,做了个“行礼”的姿势。 赵得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哎呦,肖大人这小狗还是一样讨人喜欢。” 虽是些寒暄的话,可也夹杂了几分难得的真情实感。谁让肖横的狗当年救过圣上的命呢。 前两年圣上乔装查访遇见歹人,多亏关键时刻小一勇敢把那歹人的胳膊咬住,这才没酿成大祸。 所以肖横这黑狗,可是宫里头得过御笔特批的奖赏的。 同赵得幸告别,肖横便继续牵着小一往前走去。 他瞧着没心没肺,走着走着还不忘逗小一玩,不熟悉的人大多认为督卫军养了个废物,可知晓详情的人却知道,那“障眼法”背后,肖卫长可是格外细心。 谁也没有想到,那看似清早上出来遛狗的肖卫长,绕了几圈后,便在谁都注意不到的时候,轻而易举地从偏门进了琢玉宫。 “肖卫长来得真快……”屋内,晏晚站得远远地瞧着那皮毛黝黑油亮的黑狗,开口同肖横说道。 消息是天不亮由周嬷嬷递出去的,按照穆彦所说,由周嬷嬷借安排早膳的名义传递给御膳房一个督卫军的暗桩。 晏晚以为这皇宫里,肖横要找到机会怎么也得到晚上,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肖横脸上是“诚恳”的假笑:“公主殿下,它叫小一,微臣是肖横。” 第18章 一横 你是小横,它是小一,你俩也差不…… 黑狗小一仿佛是有灵气一般,朝着晏晚吐吐舌头,摇摇尾巴,若非肖横牵着,一副要上前去与晏晚亲近的模样。 晏晚朝小一眨眨眼睛,这才抬起视线,看向牵着它的肖横。 肖横脸上是非常敷衍的笑意。 晏晚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公主殿下在笑微臣?”肖横脸上的笑意没了,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晏晚缓缓开口:“你是小横,它是小一,你俩也差不多嘛!” 小一,那可不就是一横吗? 晏晚说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一边笑一边还偷偷去看穆彦。 穆彦抿了抿唇,轻咳了一声,没敢笑得太放肆。 肖横愣住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跟他说这种话。 偏生对方是个公主,打不得骂不得,还得捧着。 他郁闷地看向穆彦,试图寻求王爷的帮助,却看到王爷眼中难得的笑意。 他又一脸莫名地看向小一,竟赫然发现连小一都高兴得摇头晃脑,甚至还行了个礼。 这满屋子里他唯能欺负小一,便抬手在可怜的黑狗脑袋上“打”了一下。 “你能听懂吗?就在这行礼作揖?” “汪汪!”小一眼睛亮晶晶,开心地叫了两声,似乎在表达自己真的能听懂。 肖横是暗中过来的,瞧见小一又一副要撒欢的样子,连忙蹲下身捂住“狗嘴”。 “哥,你是我哥,别叫,千万别叫!” 晏晚看着他给小一顺毛的样子,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肖横郁闷极了,他明明是来执行命令的,怎么感觉像是来表演花活的呢! “它真能找到刺客呀?”晏晚终于不笑了,蹲下身子看着小一问道。 到底还是记得正事的,当下毕竟不是个玩闹的好时候。 穆彦和肖横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用的是毒南香。”穆彦开口。 肖横自然立时明白意思,他拍拍小一,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纸包来。 “你闻闻是不是这种。是这种的话,小一以前找过,若不是你东躲西藏用了太多时间,只怕这几天都找到了。” 穆彦从肖横手中将纸包接过来,展开闻了闻。 其实压根不用凑过去,那纸包方一打开,原本蹲着和小一玩的晏晚立时便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而小一更是立马仰起头来,似乎警惕地看着什么。 “是。”穆彦很快给出肯定的答复。 肖横便将纸包收起来:“那人中了毒南香还能从王爷手底下逃出去?” 穆彦冷笑:“人多势众罢了,况且,他们似乎懂解毒的办法。” 肖横大惊:“这不是江淮的玩意吗?” “所以才奇怪。” 晏晚起身也走了过来:“什么江淮的玩意,毒南香又是什么?” 肖横面色犹豫,看向穆彦,似乎在询问这件事该不该向公主解释。 他本以为王爷会选择瞒着公主的,可没想到穆彦却是点了一下头。 肖横冥冥中觉得王爷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似乎有什么地方是他陌生的,但一时没有又没有头绪,很快便把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毒南香是江淮一带的一种香料,用它泡了药酒之后,闻起来有股香味,但是又有毒,当地一些村寨的人会用这种药酒浸泡武器,一开始是用来打猎,后来改进了,成了害人的玩意。” 晏晚有些惊讶地看着肖横:“穆彦说会留下味道,就是因为这种毒?” 肖横听到她直呼王爷的名讳,下意识便朝穆彦那里看了一眼。可见王爷没什么反应,又思及晏晚到底是永宁公主,便也没敢问什么出来。 他点点头:“这种毒的味道会残留很久,人闻不到,但是小一可以。之前在江淮的时候,就是靠小一找到了一个用毒害人的坏蛋呢。” 肖横说起往事,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 这些都是晏晚前世所没有接触过的事情,她既觉得新奇,又思及从前听说的那些关于穆彦的评价,深感流言害人。 只是光凭小一,便能将策划行宫刺杀又嫁祸给穆彦的人找出来吗? 穆彦和肖横不知道前世大宁有一场波及南北的政变之战,可晏晚却清清楚楚。 能够领着大军从南一路打到北的叛军,倘若真的参与了这一年的行宫刺杀,怎会那么容易就露出马脚呢? 似是看出了她目光里的犹疑,穆彦开口问道:“公主觉得有何不妥?” 晏晚一下子回了神:“我是担心,就算找到刺客,也挖不出幕后的人。” 穆彦的目光深了深,从永宁公主将他带离那个陷阱开始,他就总觉得面前的小公主似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如今这种感觉更甚。 肖横却没听出什么来,很是有信心地说道:“公主放心,有王爷在,不怕钓不到大鱼。” 晏晚想想,前世杀名在外,想来穆彦不是什么草包,便稍稍安心了些,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抓人呢?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肖横刚要开口说,这种事情让他们督卫军来就好,便听穆彦已然出声。 “三天后,我要离开琢玉宫,到时还有一事相求。” 听到他要离开,晏晚神色变了变,可却仍稳住心神开口:“什么事?” “微臣恳请公主,就当这些时日,从未见过微臣。” 他目光坚定,却有着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的柔和。 肖横愣怔地看向永宁公主,却见那小公主微微怔住,片刻后方开口:“这三日,我照旧不会让人发现你的。” 她终究,没有应下他的请求。 * 九月初九,重阳节。 合该是登高望远的日子,也确实有人出宫“登高”去了。 “司长,督卫军那个肖横一早就领着人出发去猎山了,该不会是有什么线索了吧?”周令行忧心忡忡。 因为没有找到穆彦,挨了圣上好几顿骂不说,他还因为那个永宁公主多挨了一顿板子,正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时候。 禁军两司看着与督卫军一团和气,可大家心里都清楚,督卫军是向着江宁王的,暗地里少不了机锋呢。 今天早晨他一听闻肖横领着人出宫去猎山了,就赶紧到开平司来向陈司长禀报,这督卫军跑得比谁都急,显然是得到了消息。 陈近坤微眯了眼睛,喝了两口茶,方才开口:“你不是带人把猎山都要翻过来了吗?那样都没找到穆彦,肖横那个废物,能找到什么?” 周令行面露犹豫:“属下也怕有所遗漏,所以已经派人跟着了,只是司长,这督卫军几日都在宫里,从哪能知道猎山的消息,他们难道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暗线?” 陈近坤没有回答,他目光深邃,不知道具体在想些什么。 又是好一会才道:“昨日上朝,圣上问穆太傅穆彦可曾回过府,穆太傅可是诚惶诚恐地说没有,全然不像他往日的样子,难不成这一出是调虎离山……” “司长的意思是……”周令行面色微变,倘若穆家要保穆彦,那这事可不好办了。 穆太傅可是大宁的老臣,底下门生幕僚盘根错节,比那只知道打仗杀人的穆彦难对付得多。 陈近坤想了想,冷笑一声:“是什么计总要看了才知道,你领人去追肖横,看看这穆彦到底要从哪出来。” 第19章 咬饵 江宁王难道……死了?…… 御书房里燃着宁神的香,宁帝心里却仍旧难以平静下来。 猎山秋猎被打断,原本就让满朝上下人心惶惶,如今江宁王穆彦失踪数日没有一点眉目,刺客是何方所派也根本没有线索,这位帝王心头有如被蒙了一层拨不开的阴云,连带着这一处侍奉的宫女太监都人人自危。 下朝之后,赵得幸便没敢多说一句话。 圣上因为刺客的事情连日来心情都不好,连穆太傅那般的人都是小心翼翼地进言,他自认可没有穆太傅位高权重。 赵得幸转念又一想,这穆太傅也是够沉得住气。 穆彦是他的义子,按理说跟穆家是同气连枝,倘若穆彦真的想行刺圣上,株连九族的罪可免不了,到时候穆太傅可就要被连累了。 难不成穆家已经有了线索,这江宁王根本不是刺客头子? 赵得幸胡思乱想之际,外头忽传来小太监禀报的声音。 “启禀圣上,清正司樊司长求见。” 赵得幸眉心一跳,带了几个徒弟没一个聪明的,圣上正为禁军两司烦着呢,还敢这般大剌剌地回禀。 他正要抬脚走过去处理,便听得宁帝道:“让他进来。” 赵得幸脚步一顿,连忙扯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去。” 清正司司长樊义,出了名的“艺高人胆大”,其人乃是练武大才,武功高强整个清正司无出其右,又兼忠正刚直,可谓与陈近坤是完全不同,偏又能分庭抗礼。 不过此人缺点倒也突出,行事简单,一片赤诚,说得难听些,便是“没脑子”。 晏效却喜欢这样的人,够胆量,够忠心,至于“脑子”,能辨善恶是非就够用了。 “臣清正司樊义见过圣上。”他一进来行礼便与旁人浑然不同,声若洪钟,震得赵得幸心跳扑通扑通的。 “樊爱卿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晏效抬起视线问道。 樊义这人就是斩钉截铁,他从不像其他大臣一样先要顾左右而言他。 “今日清晨督卫军的肖卫长领了一队人偷偷出宫去了,应该是往猎山去。后来不久,清正司的周阁主也领着影卫阁的几个人追出去了。” “朕知道。” “圣上知道?”樊义想都没想就开口。 赵得幸好想翻个白眼,樊大人还没死,一定是因为他太能打了吧。 饶是樊义当了多年的清正司司长,晏效还是有时不太能接受他的直接。 不过这样也好,免去了弯弯绕绕,倒是不累。 晏效于是压下教育他一顿的冲动,开口道:“他们出宫,来同朕请过命。” “哦。”樊义挠挠头,“那圣上知道他们干什么去吗?” 赵得幸这次真的偷偷翻了个白眼,樊大人还没死,一定是因为他天下无敌了吧! 晏效一滞,倒是一副已经明了同樊义的君臣相处之道的样子,重又开口:“说的是找江宁王。” 樊义这次神色严肃了许多:“启禀圣上,微臣获得的最新消息,猎山一处山崖下,出现了江宁王所穿衣服的残片。” 赵得幸这次终于不翻白眼了,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山崖底下,衣服残片,江宁王难道……死了? * 不知是谁放出了消息,在督卫军重新搜查猎山周边之际,江宁王穆彦坠崖已死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京城。 江宁王凶名在外,大多百姓都只听说过他在陵州、在江淮时杀敌的事迹,那些事情早经了有心人的“润色”,将穆彦塑造成一个活脱脱的杀戮工具。 百姓们感念他平乱之功,却也害怕这样一个人回京后杀性大发,于是一个曾平叛维护一方安定的王爷,坠崖死亡的消息竟没引起京城里一丝波动来。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高兴得仿佛能将屋顶的瓦片都掀起来。 太傅穆定臣的亲生儿子穆鉴仪,纯纯的纨绔公子哥,听闻穆彦有可能已死的消息后,跑去花楼里大喝了三天。 而这三天里,督卫军日以继夜地翻找猎山,开平司与清正司瞒着对方分别派出人手,暗中观察寻找。 九月十二,天光晴好。 晏晚坐在琢玉宫的连廊下,看着满院落了黄叶。 秋风一过,飒飒之声为这整个宫内都平添一分凄凉。 穆彦已经离开了,肖横安排的人稳妥非常,在整个京城都把视线聚焦在猎山上时,琢玉宫内的一点动静,丝毫没引起宫内的波澜。 可穆彦的伤却还没好。 从他昨日走了之后,晏晚便会时不时想起他的伤来。也不知他有没有按时换药,也不知那看起来不太靠谱的白太医,有没有再给他瞧瞧…… “公主,怎么坐在外头,外头凉。”周嬷嬷走过来,有些心疼地为晏晚披了一件衣裳。 晏晚摇摇头:“嬷嬷,我不冷。” 周嬷嬷见她眼中似藏着事情,想了想,便开口道:“公主是想着江宁王殿下的事吧?” 晏晚在周嬷嬷面前向来没有什么隐瞒,只是心思郁结,她想开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周嬷嬷这些年见过多少事,小姑娘不加隐藏的心思实在再好猜不过。 她抚了抚晏晚的背,柔声道:“公主也该想开些。这些年咱们琢玉宫遇到多少难事,靠着精打细算才挺过来。那位江宁王殿下,奴婢听说是极厉害的人物,公主终究与那样的人不在一路上。” 不在一路上吗? 晏晚微微怔了一下,抬头看向周嬷嬷:“嬷嬷觉得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自然啊,公主自幼乖巧懂事,那王爷却听闻是离经叛道之人,又是杀人,又是打仗的,这怎么能是一路人呢?” 晏晚摇摇头,却道:“是你们都不了解他。” “公主才认识王爷几天,哪里又谈得上了解?” 晏晚不再答话了,她想起了前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在穆彦身边三天,可也不过是那三天,她却看到比半辈子看到的事情都多,这天下谁叛乱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穆彦。 “小的六福,见过公主殿下!” 月门外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个小太监,远远的便已在行礼。 晏晚听见来人是六福,一下坐直了身子。 “出了什么事,进来说!” 厅堂内,周嬷嬷关好了门窗,确定外头没瞧见人,这才朝晏晚点了点头。 晏晚于是连忙看向六福:“小六,你这么着急过来,是不是父皇那里出事了?” 六福喘了口气,连忙道:“清正司的大人说江宁王殿下找见了,只是不知为何,开平司的几位大人却与江宁王殿下互相指正起来。有位大人说,当日见过公主殿下,圣上命小的来请公主殿下往御书房去审问清楚。” “什么?这关我们公主什么事情?”周嬷嬷一下急了,还以为是穆彦曾躲藏在琢玉宫的事情被发现了。 晏晚却一点不信穆彦会将她供出来。遇刺那日,她确实不在惊蛰苑,便是被禁军的人看见也不是没可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六福道:“我这就去,你回去复命吧。” 第20章 对峙 她瞧着有些瘦弱,只是后背却绷得…… 顺天殿内,宁帝晏效正坐于上首,看着下方这三方可堪得上“剑拔弩张”的人。 江宁王穆彦,气色瞧着不好,看样子伤得不轻。 开平司影卫阁阁主周令行,衣衫上还沾着土,脸上满是怒气。 清正司司长樊义,神情清冷,似是看不起这两方的人。 当中则跪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刺客,脸上都是血迹,嘴里咬了块破布,倒是还喘着气。 这时候外头门开了,小太监朗声道:“永宁公主到——” 晏效抬头看去,只见厚重的殿门打开,一个缃色衣裙的少女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瞧着有些瘦弱,只是后背却绷得笔直,又格外有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质。 肤白胜雪,唇似点樱,映着身后照进的天光,恍若轻透的琉璃。 晏效一时有些晃神,他好像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而这一时,晏晚已经过殿中群臣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儿臣永宁,见过父皇。” 她的眼睛始终平视前方,到这一刻才终于垂下去,显出几分顺从。 上首的宁帝晏效朝那周围一圈人看了一眼,这才抬手道:“起来吧。” 晏晚起身,略略抬起视线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又很快地垂了下去。 两世里,她见到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也不知是不是到底算得上血脉相连,如今看到父皇没有受伤,不曾如前世般缠绵病榻,她是当真觉得格外庆幸。 “永宁,开平司的侍卫说,猎山行宫出现刺客那日,你不在惊蛰苑,可有此事?”晏效开口。 晏晚双手交握在身前,闻言紧攥起来,她微微偏头,朝周令行所在的位置扫了一眼。 那日她遇到了一伙假禁军,而如今开平司的人说他们见过…… 似乎是以为她害怕,站在宁帝身旁的大皇子晏晗开口道:“永宁妹妹莫怕,只是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情况,父皇好做决断。” 晏晚抬起头,极为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皇兄。 皇宫之中没有几个人记得她,皇兄却经常照拂于她。就连前世叛军都打进宫里了,皇兄还在想着安排人带着她逃离。 她微微点头以作回应,而后才缓缓开口:“回禀父皇,儿臣当日确实不在惊蛰苑。” “那你去了哪里,都见过谁?” 晏晚垂着眼帘,看起来有些害怕却偏又是一副极为听话的模样。 “儿臣原本是要到父皇殿中求见父皇,没想到途中遇到了刺客,儿臣害怕,就找了一处树丛躲藏了起来,直到宫中安静下来,才回到惊蛰苑。” “你要找朕?” “儿臣做了那个梦后,始终内心不安,当日本是想再提醒父皇,没想到……”她后面的话虽未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没想到那个梦成了真。 宁帝的目光深邃几分,去猎山行宫之前,永宁便曾提及过那个梦境,如今梦成了真,果真是巧合吗? 晏效看向周令行:“永宁公主所说你也听见了,似乎与你说的并不相同。” 晏晚并不知道此前周令行他们都说过什么,但只要没有证据,大家都是空口白话,信谁的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罢了。 前世她不曾说过谎,原本今日还格外紧张,如今想通了这一点,倒是放松了不少。 只听后头周令行开口:“启禀圣上,刺杀当日,永宁公主不在惊蛰苑中,江宁王也失踪不见,微臣的人又瞧见惊蛰苑门前的树丛内一片杂乱,有人走过留下的痕迹,这已足能说明,永宁公主与江宁王必有联系。” 他似乎有些亢奋:“就算不提这些,江宁王自称是摔下山崖为猎户所救,可臣的人早就将猎山细细搜查,根本没有在什么猎户家中发现江宁王!” 晏晚心下暗惊,原以为周令行几次三番没有从她屋子里搜出穆彦,已经放弃了这个线索,没想到他竟是生拉硬拽也要把她和穆彦扯上关系。 此时又听得上头宁帝开口:“穆彦,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晏晚低着头,不敢让人看出自己瞬间的紧张。 她其实并不知道穆彦和肖横的全部计划,只知道他们准备用小一找到刺客的踪迹后,利用穆彦的身份把幕后之人引出来。 如今这殿中三方都在,且那清正司的态度尚不清楚,也不知穆彦他们是否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穆彦的声音却听不出什么起伏来,他开口,未提证据,却是直指周令行:“启禀圣上,刺客追杀微臣至猎山之中,见微臣掉落悬崖仍未停止。故此微臣才将衣裳放置山中,引刺客现身。周大人说微臣与永宁公主有联系,微臣也想问,为何引刺客出现的诱饵,却会连周大人也引来。” 这话分明是暗指周令行与刺客有联系,周令行自然立马恼了:“江宁王还请不要血口喷人。圣上,微臣也是奉命搜查猎山,既遇到了江宁王留下的踪迹,又哪能不理会?江宁王失踪了那么多日,微臣当然想尽早将人找到!” 他故意把“失踪”两个字咬得极重,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重点。 晏效按了按眉心,抬手道:“既你们各说各话,不如让这刺客开口说说吧。樊义,把人带下去审问。” 樊义刚要领命,忽然殿外又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启禀圣上,太傅大人和陈司长求见!” 赵得幸见圣上没应,便小心问道:“圣上,可让他们上殿来?” 晏效看着殿门外的人影,抬手挥了一下,赵得幸便立时直起身高唱:“宣——” 穆定臣与陈近坤先后从殿外走了进来,又一道行礼。 晏晚往边上让了让,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地极快看了穆彦一眼,那人面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来,只是流露着一股极为陌生的冷冽气息。 不知怎么,晏晚觉得有些失落。 “穆爱卿怎么也来了?”晏效已然开口。陈近坤会来他不意外,毕竟开平司一直负责寻找江宁王的事。 可这穆太傅前几日才说穆彦未曾回府,今日又在这个档口前来,可就耐人寻味了。 穆太傅一把年纪了,精神倒是还好。他还没说什么,当下一撩袍子就是要跪。 “老臣有罪,请圣上降罪!” 晏效眉头一皱:“穆爱卿何罪之有?” 穆定臣瞧着声泪俱下的:“穆彦乃是老臣义子,老臣本当尽心教养,奈何老臣忙于朝中事务,竟未能及时纠正竖子之错,令其不能尽护卫之责,反而跌落山崖之下,惹得圣上烦扰。老臣有罪!” 这声泪俱下的一通“忏悔”,不只让晏晚一惊,连晏效的目光都变了变。 却不想,这还不算完。 穆定臣声音方落,陈近坤就跟着跪了下去:“微臣有罪,请圣上降罪!” 晏效微微皱眉:“你又有什么罪?” 第21章 临阵倒戈 那漩涡的中心,怕是九死一生…… 陈近坤再开口时,话语里甚至尽是痛心疾首的意味。 “微臣身为开平司司长,却疏于管教,未能明察下属,引得圣上在猎山行宫遭遇危险,连行宫秋猎也不得不停止,微臣有罪!” 他说得心痛,话里的重点却丝毫没有模糊。 晏效眉头皱得更深,开口问道:“未能明察下属?” 陈近坤头埋得更低:“微臣连日命人调查江宁王行踪,却不知手下早已叛离开平司。” 他说到这里时,晏晚心中已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而待陈近坤接下来的话出口,不只晏晚,就连沉着如穆彦,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 “周令行!你身为影卫阁阁主,却里通刺客,预谋行刺圣上,犯下如此滔天重罪,你可知罪!” 周令行骇然瞪大了眼睛:“司,司长……你在说什么……” 陈近坤却恍若未闻,抬起头来看向宁帝。 “圣上,微臣此番,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查出刺客潜入猎山行宫的真相,是微臣失职,微臣自愿领罚,请圣上降罪!” 他这一席话,根本没有给人辩解的机会,已是将周令行的罪定死了。 晏晚彻底惊住了。 若非前世她亲眼见过陈近坤给叛军打开宫城大门,她只怕也要信了这位陈司长是“大义灭亲”。 可这周令行前几日不是还在陈近坤手底下做事,还拼了命的在查穆彦吗? 怎么短短几日之间,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跑出来说他与刺客勾结呢? 宁帝晏效眼中阴云密布,是属于久居高位者的威压。 周令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微臣冤枉,微臣没有……” 他已经彻底慌了,没有了往日的一丝冷静。不知是不是因为揭穿他的人是陈近坤,让他此时自乱阵脚,口口声声自称冤枉,却一句有价值的解释都没有。 晏效开口,声音沉厚而压抑:“你说周令行与刺客私通,你可有证据?” 陈近坤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微臣已然找到证据,还请圣上明鉴。” 他说完,便自怀中拿出一叠信纸样的东西来:“此乃周令行与刺客暗中约定时辰的信件,请圣上过目。” 赵得幸神情复杂地走上前去,将那一叠信纸呈给宁帝晏效。 周令行惶然地看着上首圣上的样子,口中喃喃辩解:“微臣没有写过信,没有写过信……” 而宁帝将信纸展开来,却见上头清晰的字迹,尽是约定的时辰、方位、暗号。 他冷哼一声:“周令行,这些你都准备怎么解释!” “微臣不曾……” 陈近坤似乎还觉得这样不够,他打断周令行的话,立时进言:“圣上,周令行为给自己开脱,甚至不惜将罪名推到已然受伤的江宁王身上,令禁军从调查开始就走偏了方向。微臣不察,险些酿成大错,请圣上责罚!” 宁帝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 他看向穆彦:“穆彦,你觉得呢?” 穆彦始终垂着眼帘,看不清情绪:“圣上明察秋毫,微臣相信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只是刺客既然在此,不如一问,或许更加保险。” 晏效看向那个由清正司带回来的刺客。 据说是在穆彦放置衣裳残片的地方抓到的,想来那些人的目的不只是他,连他身边这些侍卫也要一一铲除。 晏效冷哼了一声:“那就好好审审他,务必让他原原本本交代出来。” “圣上所言极是,只要这刺客开口,真相自然大白!”陈近坤说着就要将那刺客口中的破布拽出来。 穆彦目光猛然变得锋利,可那陈近坤亦是武功高手,哪里能让人阻拦? “陈大人且慢!”樊义刚伸出手去,已见陈近坤一下将那刺客口中的破布全都拽了出来。 “张口!张口!”眼见着那刺客用劲一咬,脖子就是一歪,樊义连忙掐住对方的咽喉。 只是到底晚了。 这些死士都是专门训练,一有机会便要一死了事,陈近坤的动作太快,那刺客瞬息间便咬开了牙中藏着的毒药。 陈近坤拿着那破布愣在那里:“樊司长竟然没把刺客口中的毒拿出来?” 樊义丢下那刺客,立时看向陈近坤:“陈近坤,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问你怎么故意让这刺客送死呢!” “都安静!”晏效大喝一声,殿中立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垂下头去,唯恐犯了一点错来。 晏晚此时已双手冰凉。 方才盏茶功夫所见的事情,已远远超出她的接受范围。 一股比前世宫变时还要大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周身。这殿中之人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计划,就连陈近坤和周令行这般原本应该站在一起的人,都有朝一日刀剑相向,那谁又是可以信任的呢? 刺客已死,死无对证,陈近坤拿出的这些信就成了唯一的证据。 而证据既在,那宫中与刺客私通之人,不是周令行,又会是谁呢? 况且他“栽赃”江宁王是真,探查江宁王行踪也是真,这屡屡行动的目的,瞧着是正常,如今有了陈近坤“搜”出的这些信件,便纷纷不正常起来。 周令行看着那死掉的刺客口吐黑血的模样,愣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 他瘫坐在地上,全然没有了之前身为开平司影卫阁阁主的趾高气昂,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眼神渐渐失去光泽。 宁帝晏效朝那殿中各色人等扫了一眼,开口给此事盖棺定论:“樊义,把人带下去,交给大理寺审问清楚。朕乏了,都回去吧。” “是!”樊义领命,挥手间已从门外进来几个禁军侍卫,如同提一个破烂一样将周令行“提”了出去。 说是审问清楚,其实结局在今日这场“闹剧”里早已注定。 待宁帝走后,陈近坤才站起身来,脸上早没了先才的痛愤,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波动的冷漠。 穆彦离开时,深深朝他看了一眼,陈近坤瞧见了,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眼神里,还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挑衅。 晏晚如梦方醒般从顺天殿内走了出来。 前方是肖横搀扶着穆彦缓缓前行的身影,后面是她不用看也知道的冷漠站着的陈近坤。 她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已将她卷了进去,那漩涡的中心,怕是九死一生。 “永宁公主殿下?”身旁响起一个声音来。 晏晚吓了一跳,猛地回了神:“赵公公?” 赵得幸福了礼,低声道:“圣上召公主明日午后到御书房一趟,有话要说。” 第22章 无知 他们不该认识,至少现在这个时候…… 从顺天殿回来之后,晏晚便一直觉得浑浑噩噩,脑海中杂乱无章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原以为有穆彦出手,定然能将陈近坤绳之于法,却没想这棋走到最后一步,竟还能被扔出一只“替罪羊”来。 诚如陈近坤没有找到证据证明穆彦与刺客有联系,他们也未能找到陈近坤才是周令行幕后之人的证据。 周令行已被革职查办,可陈近坤不过是罚俸了事,那刺客已死,关于猎山行宫一案的线索便被尽数斩断。 真是好手段啊! 直到此时,晏晚方明白过来,恐怕前世那场宫变,并非简简单单是叛军打进京城来,这宫城里的人已然有了不臣之心,表面上突如其来的政变,内里却不知早已酝酿了多久。 原以为行宫刺杀之后,她便自可以安分守己在琢玉宫里平宁一生,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除非将背后真正的“大鱼”钓出来,否则整个大宁仍无安宁之日。 第二日,正是许久不见的一个雨天。 淅沥的小雨却为整个宫城里增添几分秋日的萧瑟。潮湿的气息夹杂着凉意,顺着窗缝钻进屋子里,仿佛要越过衣裳,潜入骨缝之中。 周嬷嬷为晏晚加了衣裳,护送她前往御书房。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公主去见圣上的次数竟快要比过去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多了。 周嬷嬷心里直打鼓,可瞧着公主,却不觉得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连缀成缕缕丝线,周嬷嬷只能将晏晚护送至门口,便要退出去候着了。 守门的小太监站在檐下朝里禀报,待听见赵公公的声音后方开了门。 雨天的湿冷气息伴着打开的殿门吹了进来,晏晚站在外间,由着宫女除去身上的薄斗篷,这才朝里走去。 “儿臣永宁,见过父皇。” 她并不如宫里的其他孩子般受到关注,可她行礼的姿势却格外标准,仿佛是经过细心教养一般。 宁帝晏效抬起头来,给了赵得幸一个眼神,那位极有眼色的赵公公便领着屋内一众侍奉的人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香炉里袅袅的一丝轻烟,静默地升腾又飘散。 “近来睡得可还好?可曾还做噩梦吗?”晏效开口问道,瞧着稀松平常,似乎只是一句闲暇的关心。 可晏晚却是蓦地有些紧张起来:“回禀父皇,近来尚好,不曾再做什么噩梦了。” “朕听闻你前段日子病了,可让太医看过?现下好了没有?” “多谢父皇关心,太医院的太医已经诊过脉,开了方子,儿臣服了两日药,便无事了。” 晏效点点头,似又想起了什么般,接着问:“听说你还咳了血,太医说了是什么病症不曾?” 晏晚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根本未曾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更想不到父皇会直接问她。 她垂着眼帘,装作害怕的样子,实则是不想泄露自己的一点情绪:“太医说是急火攻心。那日开平司连着要查儿臣的屋子,儿臣生气,想是一时堵在胸口,故此才咳了血,之后休养好了,再没这事了。” 晏效又点点头:“无事了就好。”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御书房,那沉默总叫人几分心慌。 好一会,晏效喝了口茶,方才接着开口:“朕这些年忙于朝堂上的事情,对你们这些孩子,实在都不大关心。你又一向是个听话的,不惹人生气也不令人注意,难免下头的人有疏落之处。日后有事,只管找赵公公,不必委屈了自己。” 这一番话听着稀松平常,可在晏晚这,却仿佛是大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一般。 两世里,那么多的岁月,她从未听自己的父皇说出过这种话来。 甚至就连前几日她想阻拦父皇去猎山时,父皇也是立时命人将她送回去。 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她面前的这位帝王,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变成现实的“梦”吗? “怎么了?怎么站在那里呆愣着?”晏效当她是吓着了。 晏晚垂首:“儿臣愚钝,不敢烦劳赵公公。” “不算烦劳。”晏效开口,丝毫不给晏晚反驳的机会,“你长得瘦弱,又住在偏远的琢玉宫里,也该多关注些。日后倘若再做了噩梦,便来告诉朕,钦天监那些人也不完全是废物,或可帮你开解一二,总好过胸中郁结,再成疾病。” 话已至此,那帝王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晏晚顺从地应了,这才得已从御书房内出来。 外头雨还下着,淅淅沥沥地在殿前的石板路上画出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见她出来了,候在一边的周嬷嬷连忙打着伞迎上来。 “公主如何了?”周嬷嬷侍奉晏晚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瞧出公主的样子不是很对。 晏晚抬起视线,看了一眼那白雾蒙蒙的宫道:“无事,只是总有种感觉,日后要辛苦嬷嬷了。” “只要公主好好的,奴婢不辛苦。”周嬷嬷将伞更往晏晚那边偏了偏,笑着说道。 晏晚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只觉那潮湿的空气分外令人难受。 父皇瞧着是关心她,可她能明白,那是试探。 尽管此番她并未留下什么破绽,可仅凭那个“梦”,她便已再难置身事外。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到了穆彦,想知道那杀伐果断的江宁王倘若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又会如何应对。 而这世上的事情偏生就是那么巧。 她自一道宫门穿过,刚要拐到去琢玉宫的路上,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领着一队人,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他的伤不知康复了没,只是单看那样子,似乎已比前两天好了不少。 一队督卫军的侍卫,都穿着一样样式的蓑衣,走在雨里,踏踏的脚步溅起一层浅浅的水花来。 晏晚想问问他伤口如何了,这般阴雨天气怎么不在屋子里休息,可随后便想到,他们不该认识,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不该是认识的。 督卫军走过来的片刻功夫,她脑子里已想了太多的事情,脚下不由的便停了下来。 周嬷嬷举着伞,自然跟着停下,瞧见了那边走来的江宁王一行。 “公主……”周嬷嬷开口,想劝公主赶紧离开。 可晏晚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站在伞下,朝那边望着。 就这么一条宫道,督卫军的人亦避无可避,他们当然认得那是永宁公主,由是在走到晏晚面前时便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穆彦站在最前方,清楚地瞧见了雨幕之后,油纸伞下,那朝夕相处了数日的小公主白瓷般精致的小脸。 第23章 终究不同 他终于有了一点她认识的那个…… “参见公主殿下。”穆彦俯身行礼。 而他身后,其他穿着蓑衣的兵士亦跟着他朝着晏晚道:“参见公主殿下!” 雨滴顺着蓑衣的纹路落下来,晃了人的视线。 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觉,让晏晚只觉有些不习惯,微微皱了眉。 片刻,才听见她开口:“王爷多礼了。” 她的声音亦有几分淡漠,不似此前在琢玉宫时的娇俏,穆彦目光微变,只是垂下的眼帘和一直不停的雨很好地隐藏了他的神情。 他起身,后面的侍卫们便也都跟着起身,目视前方,仿佛眼前根本没有那明明可以走了,但却站着没动的公主。 晏晚微启樱唇,分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觉得在如今这等情境之下,说什么都不太对,最后便只得点了一下头,看了看周嬷嬷,欲继续往前走去。 穆彦侧身,他身后的督卫军便也跟着移动,让出一条路来。 晏晚朝他笑了笑,而后提着裙子抬脚往前走去。 雨下得不小,可周嬷嬷照顾周全,晏晚身上却并没有太多潮湿,自也一点都不狼狈。 虽说整个宫里都知道永宁公主不得重视,可她却在没人关注的地方长得极好,便是在雨里,举止也丝毫没有错漏。 穆彦抬起视线,看着她从这队督卫军前经过。 正在他收敛心神,打算继续领队往宫内走时,忽听得一声女子的低呼。 “公主小心!”周嬷嬷瞧见晏晚身子一歪,便赶忙上前去扶。 只是她手里还打着伞,原本就有些不便,这一下只抓住了晏晚的衣裳,却没能把人给稳住。 待穆彦立时又看过去时,已见那瘦小的身影一下歪坐在了地上。 雨下得这么大,宫道上早已积了水,晏晚这么坐下去,登时间溅起水花来,她自己的衣服便也都湿了。 “公主如何?”那一时穆彦根本没有多想,抬脚便冲了过去。 只是到了她身边,方想起两人身份有别,伸出去的手又默默低垂了下去。 晏晚抬头看向他。 他俯着身子,冷厉的面容在斗笠之下有些辨不分明,可他目光灼灼,分明有一闪而逝但不加掩饰的担忧。 他终于有了一点她认识的那个样子。 “江宁王……” 可她才要开口,还来不及将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便听得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有些着急的声音。 “快停下,快停下!是不是永宁公主摔倒了?” 这声音晏晚很熟悉,是曾经这整个后宫唯一挂念她的悦嫔娘娘。 李良悦从小辇上下来,扶着丫鬟的手疾步走过来,那随侍的小太监慌忙地打伞跟着。 “果真是永宁公主,可摔疼了没?”李良悦一边走一边说,很快便到了跟前。 晏晚望了穆彦一眼,不得已只能将想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穆彦眉头轻皱了一下,直起身来,已是神色如常:“见过悦嫔娘娘。” “不必多礼。”李良悦随意地抬了下手,示意这伙督卫军免礼,便已懒得再理他们,只伸手去扶晏晚起来。 “雨天路滑,怎么不在屋子里好好歇着,到外头来?裙子湿了,还是要赶紧回去换换才好。”李良悦同周嬷嬷一道将晏晚扶起来,心疼地给她抚平衣裳。 那裙子和斗篷都不能穿了,上头不仅湿了,还有大块的污泥。 “正好我这有小辇,你且坐着回去,等把你送到了,再让他们回我这就行。”李良悦热心地指了指自己坐着的小辇。 晏晚垂首:“多谢娘娘,只是这雨天娘娘也不好回去,还是不要麻烦……” “永宁,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你这衣裳都湿了,若不赶紧回去换了,恐要染上风寒,到时候更要折腾呢。我从这回去也不远,就当是走走路,舒展筋骨了。” 晏晚还想拒绝,奈何这位悦嫔娘娘是出了名的会说话又热心,还不待她说出个什么来,已被李良悦拉着朝那小辇上去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穆彦一眼,只是当着悦嫔的面,穆彦又能做什么呢? 那一行督卫军就在雨里安静立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似的。 这是禁军和督卫军的规矩,李良悦是嫔,是后宫里的娘娘,他们若是不能目不斜视,严重了,是要连脑袋都搬家的。 李良悦自然瞧见了晏晚的动作,她的目光从穆彦身上扫过,如同安慰般开口:“虽然传言都说江宁王凶狠,但这可是宫里,永宁只管放心,无事的,倒是他们不小心,才让你摔倒在地上。” “不与王爷有关……”晏晚低声开口。 李良悦笑笑:“你呀,就是太谨慎胆小了些。” 被“生拉硬拽”般安置在悦嫔的小辇上,晏晚又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抬眸往穆彦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刻已离得远了些,雨丝细密如织,他的身影也只剩下蓑衣的轮廓。 小辇起来时,晏晚默默叹了口气,她原是想起了前世冬至祭典的事情,想要趁机向穆彦透露一二,好让他防着些,却不想悦嫔娘娘刚好经过。 悦嫔也是好心,她也不能强硬要留下来同一个“不认识”的江宁王说话。 看来只能再找其他机会了。 抬着永宁公主的小辇从这队督卫军面前经过离开了,而穆彦从始至终都没再朝那里看过一眼。 “江宁王殿下好生辛苦。” 待小辇走远,身旁响起悦嫔的声音。 穆彦转向李良悦:“娘娘过奖,微臣自当如此。” “听说你受了伤,大雨的天气却还要出来巡逻,可见忠心耿耿。”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李良悦笑了一下,她原本就还算年轻,又保养得好,一张略施粉黛的脸顾盼生辉,便是在雨里都不见晦暗。 “本宫不懂男人那些道理。只是永宁公主常年在深宫,知道的事情少,胆子也小,这宫里能与本宫聊得开心的人没那么多,永宁公主是一个。” 她看了穆彦一眼,似乎并不害怕这个凶名在外的江宁王。 “本宫知道王爷立过不少功劳,一身好武艺无人能望项背,但若王爷欺负了永宁公主,本宫也不介意,拼着脸面不要,在圣上面前多说几句。” 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穆彦面色沉了沉,却是不动声色地道:“谢娘娘提点。” 似是意外这素有杀名的王爷如此简单便顺从下来,李良悦神色变了变。只是她显然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并不在多说什么,扶着宫女的手,缓步从此处离开了。 待她走出一段距离,穆彦才抬起头来。 雨水顺着斗笠流下来,凝聚了一颗颗更大的水滴,滴在地上绽开一圈水花。 他眸光幽暗,须臾,方道:“出发。” 第24章 有勇有谋 不过是感激他,相信他,而已…… 琢玉宫里,周嬷嬷才服侍晏晚沐浴更衣,正将脏了的衣裳收拾起来。 晏晚拿了一块巾帕擦着头发,瞧着外头晦暗的天色和连绵不绝的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雨下过了,京城里怕是要更冷了。到冬至的日子说来还长,可实则不过是眨眼功夫,她整日只能在宫中,又哪里去找刚好的机会,同穆彦报信呢? 她今日实是想起了前世冬至祭典的那场大火,这才借着摔倒想偷偷提醒穆彦。 不管穆彦信不信,哪怕他长了一个心眼去查了,有所防备也总比被人打个措手不及要强。 冬至日的祭典是大宁的传统了,为的是乞求来年风调雨顺,因而能有个好收成,因此也极受百姓们关注。 前世却是在这一日,放置着祭典所用祭品的院落忽然在夜里燃起大火,且因当时皇兄正领人在那里核对礼单,故而皇长子晏晗便成为最有嫌疑的人。 因为这场大火,民间传出种种流言,更有甚者,声称皇长子道貌岸然,这是上天降下的天罚。 因为这件事,宁帝与长子晏晗渐渐离心,以致日后叛军宫城,帝王病危,堂堂准太子的手中竟然连一个应急的兵符都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城门大开,叛军毫无阻拦打进来。 晏晚前世就觉得那场火不对劲,可她前世固守深宫,人微言轻,哪里能改变什么? 如今既重生了,还认识了穆彦,还知道穆彦从未背叛过皇室,她自然想让穆彦早做准备,便是阻拦不了大火,抓住那放火的贼也是好的。 “公主怎么了?这几日怎么总是发呆?”周嬷嬷见晏晚拿着一块帕子坐在那,却是一动不动,走过来有些担忧地说道。 晏晚看向周嬷嬷:“嬷嬷,你说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见江宁王一面啊?” 晏晚并不对周嬷嬷设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把周嬷嬷吓了一跳。 “公主怎么说这种话?”周嬷嬷愣了一下,方又想起什么似的,“也是,公主已及笄了,也长成大姑娘了,若是有喜欢的郎君也是使得的,只是江宁王……” 这回轮到晏晚愣住了,她不过是想把消息告诉穆彦而已,哪里就冒出什么“喜欢的郎君”! “周嬷嬷你想到哪里去了……”晏晚转回视线,胡乱揉了揉头发。 “他杀人不眨眼,又凶又狠,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嬷嬷你以前不是还说,将来父皇要为我择驸马,得是什么进士,什么温文尔雅的郎君吗?” 周嬷嬷瞧着晏晚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公主果然是长大了,以前奴婢说起这个,公主都是躲到一边去,一句话都不接呢。” “周嬷嬷!”晏晚一下把那帕子扔到一边,起身去床上面朝里坐着了。 周嬷嬷跟过来,俯身道:“公主长大了,心里头有了瞧得上的郎君再正常不过。只是那江宁王领兵在外,人人都说他凶悍,公主养在宫里,生得又瘦弱,奴婢是怕日后会吃苦啊。” 晏晚抱膝坐着,将脸搁在膝盖上,看着床帏发呆。 穆彦确实瞧着凶凶的,虽说之前几日相处,他不仅没凶她,反而还屡屡帮她,可她还是不敢离他太近,只觉得他的人和他的那刀似的,有股冷硬的气息。 若非只有这一人可信,她只怕第一件事就是逃得远远的。 可她是大宁的公主,虽说无人在意,她也终究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叛军从南到北打过来时,连她在深宫都听闻南北一线生灵涂炭,百姓衣不蔽体流离失所,可想那战场之上得是何等惨状。 她虽没有史书上那些名臣良将的忧国忧民之心,可也不忍见明明能避免的战火重蹈覆辙。 所以她哪里是喜欢穆彦呢,不过是感激他,相信他,而已吧。 “再有,公主终究是女儿家,哪里有姑娘上赶着去往那郎君脸上贴的呢?”周嬷嬷还在说着,“虽说娘娘去得早,琢玉宫里也不像其他娘娘的地方花团锦簇,可公主到底也是圣上亲封的,总不好……” “嬷嬷,”晏晚转过身,拽了拽周嬷嬷的胳膊,“我说了,不是喜欢那江宁王。” “那公主怎么总想着见王爷呢?”周嬷嬷问。 晏晚义正言辞:“我是有要紧的大事,关于朝堂上的消息要告诉他,所以才要见他。” “公主怎么会知道朝堂上的消息……”周嬷嬷更不解了。 晏晚只好胡扯:“去猎山行宫的时候意外听见的,先时没想明白,如今想明白了,顶顶的大事。” 晏晚从小乖巧,几乎没说过谎话,周嬷嬷也一向相信公主,虽觉得这原因有几分不真实,可打心里却也并未完全怀疑。 又瞧见晏晚神情严肃,连她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这件事,就必须得公主亲自去说?” 晏晚郑重地点点头:“所以嬷嬷,一定得想个办法,见到穆彦!” “就不能告诉大皇子吗?”宫里的男人,唯大皇子待公主最好,周嬷嬷一下就想了起来。 晏晚刚要摇头,却忽地反应过来。 虽然与皇兄说这件事,他未必会信,但是或许可以通过皇兄见到穆彦呢! * 督卫军官署。 左边是开平司,右边是清正司,偏偏把督卫军的地方放在正中,足可见这独立禁军之外的一支精兵位置是何等的特殊又——有那么一丝尴尬。 不过督卫军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办公环境,侍卫进出训练有素,与禁军两司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就跟不认识一般。 如今往日一向安静肃穆的官署内,却可称得上“鸡飞狗跳”。 “我跟你说过没有,你这伤不轻,不轻!昨日那么大雨,你怎么还出去?我有没有让你好好养着,好好养着,你怎么就是不听!” 白无尘满地乱转急得跳脚,要不是深知穆彦功夫有多高,恨不得一扫帚拍这人脸上。 天气越来越凉,昨日下雨本就潮湿,他还好死不死领着人去巡逻,现在好了,好不容易长好了的伤口,又化出脓水来,白无尘有时候愤恨地想,让他死了算了。 “白大人少说几句吧白大人……”肖横看着王爷阴沉的脸色,跟在白无尘身后好想一把抱住这个跳脚的人让他安静下来。 可是整个太医院就这么一个信得过的太医,他也不敢得罪。 “我少说?我少说几句,他明天能出去骑马上阵杀敌你信不信!” “若果真如此,自然义不容辞。”穆彦凉凉地来了一句。 “你!”白无尘很想大骂一句“穆彦你没有心”,可他不敢…… 正在这时,外头急急跑来一个督卫军的士兵来:“启禀王爷,大皇子来了,正在路上呢,已经快到了!” 第25章 为情所困 你不会是想说,是本殿的妹妹…… 大皇子? 白无尘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穆彦。 肖横定在原地,一脸惊讶:“大皇子来咱们这做什么?” 穆彦没什么表情地将外袍穿好,开口道:“命人各司其职,勿惊扰了大皇子殿下。” “是!”来报信的士兵连忙应了,又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白无尘看看穆彦,又看看肖横:“你们干什么了?怎么能惊动那位?” 大皇子晏晗,是宫中出了名的文人风骨,他自幼跟着几位老学究进学,为人最是中正。可也因此,眼里算得上容不得一点沙子。 他平日与那些文官相交甚多,经常向诸位大儒讨教,但对武将却不怎么关心,还从没听说过他找哪个武将办过什么事情。 白无尘也是由是才倍觉惊讶,那大皇子连穆彦的义父,太傅大人穆定臣都不怎么搭理,怎么会来督卫军的官署这种地方? 肖横摇摇头:“除了上朝,没见过大皇子啊。” 穆彦已然起身朝外走去,却是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他心中忽地浮出一个穿着缃色衣裙的身影来。 天已晴了,可院子里仍是凉风习习,满地的落叶才被扫开,堆积在墙边,一派萧条之气因着这官署中略显单调的陈设显得越发寡淡。 皇长子晏晗自正门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心谨慎的宫人。 穆彦已然迎了出来,在院内碰上,当先便行礼:“微臣见过大皇子。” 肖横和白无尘跟在他身后,也连忙行礼。 晏晗上下打量一番,仍是觉得心内不大舒畅,开口道:“平身吧。本殿有事找江宁王,其他闲杂人等请便。” 他说完,便抬脚往内走去,浑然不管这里的人。 穆彦直起身来,朝肖横和白无尘看了一眼,方抬脚跟了上去。 “闲杂人等”肖横和白无尘面面相觑,实不知这位平素不大接触的大皇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晏晗在前走入厅堂之中,他身后的几个宫人却都留在了外头。 穆彦走到门口时,朝两边看了看,本以为是这位皇子殿下有侍从不得入内的习惯,却不想待他两脚踏入厅堂中,那外头侍从默不作声就把门给关了个严实。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穆彦开口:“不知大皇子前来有何要事?” 督卫军这样的身份,最忌与皇子过从甚密,这晏晗来得大张旗鼓,如今却关门谈话,一副生怕旁人知道的样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便是对方是皇子,穆彦此刻也甚无耐心。 督卫军效命宁帝,晏晗一日是皇子,他就一日不得对督卫军发号施令。 此时晏晗才转过身来,他亦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穆彦的语气算不得友好,但今日便是父皇来了,他也占理,故而他倒丝毫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畏惧面前这位“杀神”。 “江宁王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开口问了一句瞧着与这位大皇子殿下并不怎么相关的事,穆彦眸光暗了暗,方道:“承蒙殿下厚爱,已好多了。” “有太医院的太医诊治,想来应该并无大碍。”晏晗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很是自然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只是盯着茶盏却并没有端起来品上一口。 穆彦不知这位大皇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在原处站着,没有上前一步。 晏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去看茶盏里的茶:“本殿只是好奇,如江宁王这般的人物,竟会在受伤之际,跑到宫里去,只为在后宫女眷跟前露脸吗?” 这话可就不是很好听了。 自古侍卫与后宫女眷之间,便最忌讳有这样的流言。 这位大皇子手中似乎并无证据,却妄下定论,穆彦的神情亦多了几分危险。 “不知大皇子此言何出?” 晏晗抬起头来看向他:“江宁王,本殿与你并不相熟,但也想提醒你。永宁再不受重视,她也是父皇的女儿,是大宁的公主。她是晏家的人,就是皇室之后。你凶名在外也好,想成家立业也罢,却不该把主意,打到永宁身上!” 他说到最后,已是能听出十分的愤怒了。 只是穆彦却万没有想到这位大皇子殿下前来督鉴司,竟是为了永宁公主的事情。 他怔了一瞬,而后有些反应过来。 他相信晏晚不会把他曾在琢玉宫的事情告诉别人,那大皇子有这样的猜测,要么是宫里有人想要嫁祸他,要么就是……晏晚说了什么,故意借大皇子想要转告他。 他沉下刚刚忽然翻涌的心绪,开口道:“微臣不知大皇子此言何意。微臣克己守礼,不敢有一丝懈怠,更不曾与永宁公主相识,不知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你不与永宁相识?”晏晗冷笑,“穆彦,你不会是想说,是本殿的妹妹勾引于你吧?” “微臣不敢。”穆彦垂眸,却已在想是不是晏晚遇到了什么事情。 可他这番神情,落在晏晗眼中却成了心虚。 晏晗站起身来,走到穆彦面前:“我不管你为大宁立下多少功劳,也不管你到底有多显赫能让父皇屡屡破例一直封你为异姓王,我只告诉你,虽然宫里的人都说永宁没人管,但有本殿这个兄长在一日,你就别想借着她达成你龌龊的目的!” “殿下,凡事讲究证据。” “猎山行宫一事还不够让你收敛吗?你不过是运气好,才逃过一劫。” 穆彦沉默,话已至此,他也听明白了,大皇子对他有误会,他此刻越是辩解,就越是会惹来怀疑。 好在这位大皇子殿下有一句话也说对了,他确实运气不错。 “微臣明白了。” 晏晗冷哼一声:“你能明白就好,离永宁远些!” 他说完,砰地推开门便离开了。 穆彦站在原地,听得人气冲冲地走了,又听得肖横和白无尘走进来。 “怎么回事,怎么大皇子那么生气?”肖横满脸担忧,他刚才生怕大皇子和他们王爷打起来,那可是圣上的嫡长子,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没什么事。”穆彦转身走到书案前重新坐下。 “还没事呢?你是没看见大皇子出去时候那表情,脸黑得跟昨天的天似的。”肖横心有余悸。 他说完这句话,却提醒了一直若有所思的白无尘。 白无尘转头看向穆彦:“听说昨日你在宫道上遇到永宁公主和悦嫔娘娘了?” 穆彦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前怎么不见你消息这么灵通。” 白无尘福至心灵,突然凑了过去:“穆彦,你昨日冒那么大雨都要出去,不会是因为听说了永宁公主要从那里经过吧?怪不得今日大皇子就找来了呢。你这……” “你闭上嘴,也不会死。”穆彦抬头看向他。 白无尘脸上扯出一个微笑来:“好的,江宁王殿下。” 第26章 费尽心机 “我,我来找你呀。”…… 琢玉宫内,晏晚有些郁闷地坐着,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她自然是去找皇兄了,只是却不好将她预知后事的事情告诉皇兄,于是便信口胡诌了个理由。 原以为皇兄一向待她好,想必那些不出格的小事不会介意,没想到她不过是说远远瞧见江宁王心内好奇,竟能被皇兄误会成她心有所属,喜欢的那人还是穆彦。 晏晚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倍觉头疼。 她还记得大皇兄带着几分薄怒就要前去督卫军官署的样子,还怎么都不肯带着她。那架势不像是去找穆彦问清事情的始末,倒像是要去找穆彦寻仇了。 她原本还想借着大皇兄的帮助能见穆彦一面,如今可好,不仅帮助没了,大皇兄反而成了她前去见穆彦的一个新的阻力。 离冬至祭典也不过只剩月余的时间了,且不说周令行被推出去后,还剩下一个虎视眈眈的陈近坤,单是那一场前世并未完全查清来源的大火,已足令人头疼了。 若是不借大皇兄的力,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见到穆彦吗…… 晏晚迷迷糊糊地想着,也不知是不是这事放在心里太久,当夜竟是梦见了前世京城大乱后的事情来。 那时父皇缠绵病榻,皇兄手中可用之人并无多少,整个京城虽还未被叛军攻破,但早已从里头乱了起来。 她那时候一心想帮大皇兄的忙,曾经扮作宫人模样,偷偷和几个东宫的小太监一道溜出去打探消息。 虽说侥幸回来后便被大皇兄大骂一通,还让周嬷嬷哭得险些晕过去,但也正是那一回,她偷偷瞧见了陈近坤给人开城门的样子。 梦停在她在城门前看到陈近坤的时候,只是前世,陈近坤并没有发现躲藏在角落里的她,而梦里,不知道为什么,晏晚看到陈近坤缓缓转过头,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 “啊!” 晏晚猛地坐了起来,屋内已是天光大亮。 “公主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周嬷嬷急急地跑进来,连忙拉开床帘,一下一下轻抚晏晚的后背。 晏晚大口地呼吸,缓了一会,方从那梦里的将死境地脱离出来。 “嬷嬷,宫里有小太监穿的衣裳吗?” 周嬷嬷不解:“公主要这个做什么?” “有要紧的事要用。” 周嬷嬷见晏晚神情严肃,当下也不敢追根究底,便道:“咱们宫中只有外头几个洒扫丫头,哪里会有太监的衣裳啊。” “悦嫔娘娘那里一定有。”晏晚想到了什么,翻身下了床,“嬷嬷我要快些洗漱,到悦嫔娘娘那里去。” * 正值中午,烈日当空,只是到底是秋后的太阳,便是光芒耀眼,也并不似盛夏那般灼人。 一队宫人提着食盒,乃是要去送御膳房给禁军两司和督卫军值守将领准备的午膳。 宁帝即位后,为了犒赏禁军,特意定了这个制度。这是对禁军的奖赏,也是让他们牢记自己使命的提醒。 两司和督卫军官署门前的士兵对这样前来送膳食的宫人已是见怪不怪,只查对过领头之人的令牌,便放他们进去了。 没有人发现队末那一个“小太监”身形格外瘦小,也没人注意“他”提着食盒的姿势同旁人全都不同。 两世里,晏晚还是头一次到督卫军的官署来。 这里其实算是在宫城之外了,但大宁的皇宫共有两道宫门,两道宫门之间便都是这样的官署,说是在宫城外,实际也并未完全出宫。 督卫军的官署并不大,毕竟除了穆彦和几个卫长,其他人都在外头的兵营训练,或是在宫道上巡逻。 只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两进院落里,书房、休息的厢房、议事的厅堂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专门用膳的膳堂。 武将们规矩少,便在那屋里置了张大桌,就当是吃饭的地了。 晏晚跟着那一队小太监走进去,一边随着前头的人将食盒打开,将一碟碟菜放在桌上,一边偷偷打量这屋里的人。 除了一个正和人聊得欢的肖横,其他人没一个认识的,关键是,穆彦也并不在此处。 晏晚唯恐肖横认出她来,就凭那人的大嗓门,一声下去,整个督卫军都能知道。 在瞧见此处没有穆彦之后,她便低着头,胡乱将那菜碟子都摆在桌上,慌忙退了出来。 将领们用膳的时间,按理说这些宫人该在外头廊下候着。只是晏晚来此本就是另有目的,怎么可能干等着呢? 她跟着那队小太监自廊下转到西边去,瞧见四下没什么人,前头领头那个也只顾走他自己的,便一个闪身,从那回廊的岔口溜了出去。 她其实根本不认识督卫军这官署里的路,虽只是两进院落,但屋子上并不挂名字牌子,她根本不知穆彦该在哪间屋子里。 只是她莽撞了一回,运气却好,才从那岔开的回廊里出来,没走多远的路,迎面就看见穆彦从一个屋子里走了出来。 晏晚又惊又喜,那话本里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不就是如此? 她攥着手里的食盒,只觉得一下又紧张了起来,这还是打从穆彦离开琢玉宫后,她第一次真正有了同他独处的机会。 便是知道那人有几分危险,可改变祭典大火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哪能放弃呢? 只是她一高兴,倒忘了自己还是小太监的打扮,穆彦只远远瞧见这头钻出一个小太监来,目光微沉。 “什么人?” 他严厉时声音如同从冰里淬出来,把晏晚吓得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我……我……” 见对方支支吾吾,穆彦干脆抬脚自己走了过来。 督卫军的官署内院,是放置着不少卷宗的重地,怎么能让随便一个宫人就闯进来? 他刚想好好查查对方底细,却是瞧着那人抬起的一张小脸,微微愣了一下。 那人着了小太监的衣裳,头发尽数束着,面容却是格外熟悉。 “永……”穆彦吐出一个字来,猛地意识到不对,抓起晏晚的胳膊便拽着她朝里走去。 他力气自然极大,晏晚只觉那一瞬自己要飞起来似的:“穆彦……” 她低声惊呼,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就稀里糊涂地被拽进了屋子里。 “公主怎么来此,还穿成这样?” 房门被“砰”地关上,晏晚靠在门板上,仰首看着面前可说得上近在咫尺的穆彦,愣愣地道:“我,我来找你呀。” 第27章 你怕我 江宁王,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 她眼睛亮亮的,睫毛微微翘起来,好像带出了几分狡黠。 只是她目光却干净澄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让穆彦只觉忘记了心跳和呼吸。 他猛地错开视线,像是重新意识到礼法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公主不该来此。” 这是督卫军的官署,晏晚是公主,是后宫的女眷,论礼是不能到这个地方的。 晏晚撅了撅嘴:“我有要紧的事同你说,我不来这里,难道你还能去琢玉宫?” 穆彦低垂着视线:“微臣不敢。” 晏晚轻哼了一声:“你既不敢,自然只能我来找你,我都来找你了,你却还说什么‘不该来此’的话,那既然我不该来此,你怎么不在外头喊人把我抓起来,反而是将我领进这间屋子呢?” 穆彦低垂着视线没有说话,自离开琢玉宫后,他便没再同永宁公主共处一室。 他原本当那只是个奢侈的梦境,却不想竟会有再见她的机会。 晏晚见他不说话,心里有些打鼓,却是壮着胆子又开口:“江宁王,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微臣听到了。” “那你怎么不回答我?” 穆彦唇线紧抿,回答?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 认出她之后,他那一瞬几乎是出于本能便想赶紧将她领到屋里藏起来。 他怕她被别人发现,却更怕自己那一点好生藏起的心思被旁人发现。 晏晚闷闷地哼了一声,挪着步子从门板前挪开,横向移动到椅子前坐下,坐到了离他远些的位置。 “周嬷嬷还说你是顶厉害的人,是大宁的‘杀神’,我倒一点看不出来,也不知你厉害到何处去了。” 穆彦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压下心内翻涌的复杂情绪,不去想她那些嗔怪的话语。 晏晚却并没有发现面前的人隐忍辛苦,只当他是个没反应的木头。 于是瞧着这屋子里没人,又不曾听见外头有什么声音,便收起那些“评头论足”的话,低声道:“不说那些,我来是有正事的,冬月里冬至的祭祀你可知道?” 穆彦点点头。 冬至祭祀是大宁的大事,他代领督卫军,虽说手里拿的算不上实权,可这些帝王亲卫总归暂时归他管,当然要早早就安排祭祀一行的护卫。 晏晚便接着道:“这场祭祀事关风调雨顺的说法,百姓们都极为关注,自然也有人想在上头做文章。” “公主的意思是?” “上次没能把那个陈近坤抓住,这回恐怕他按捺不住还要出手,你得提前提防着些。还有那个周令行,我总觉得他不过是个替罪羊,你可有听说大理寺里的什么消息?” 穆彦看着那小公主若有所思的模样,目光渐深。 他此时想起的是昨日深夜自督卫军密探手中收到的消息,里头只说在冬至祭祀的顺宁行宫发现了几个四处打探绘制行宫地形图的新纳的宫人。 他和肖横也不过是猜测有人想要在祭祀时动手脚,但督卫军密探的消息向来只由他单独报给圣上,拢共知道的人不超过一只手,永宁公主又是如何知晓? 晏晚见他不说话,大着胆子抬起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穆彦?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公主是从何处得知陈近坤还要出手?” 晏晚一滞,她当然是凭着前世的经验猜测,可这理由怎么可能同穆彦说? 于是她便只要又搬出那老掉牙的理由来:“我做梦梦见了。” “又是做梦?” 穆彦显然是不太信的,可晏晚便赌他不敢查她,硬生生点头。 “我都说了我做梦梦见的,上次我梦见的就成了真,这次我又梦到,自然要再小心些。” “原来公主殿下还会预言。”穆彦一边说一边朝她的方向走出两步。 这本是他从前审人留下的习惯,心理上的压迫,会更容易让待审之人说出实话来。 可他没想到,他不过走了两步,便清清楚楚看到那小公主朝后极不自然地躲了一下。 穆彦微微蹙眉:“公主怕我?” 晏晚看着他,仍维持着微微后仰的姿势:“我,我有吗?” 可她的语气里,分明是掩饰都无法掩饰的紧张和心虚。 穆彦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股陌生的沮丧从他心尖划过,只是却很快地消失不见。 他微微俯身,看着面前的永宁公主含着些许惊讶的眼睛,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肖横的声音。 “王爷,午膳都好了,先吃了午膳再忙也不迟。” 伴着那声音,已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响起。 肖横知道穆彦白天一般不会看什么机密的文书,所以推开他书房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而晏晚一个激灵,一把推开面前的江宁王,转身就重新提起食盒,低垂着脑袋站在了后头。 门“砰”地被推开了,肖横一下子愣在了门口。 穆彦还维持着面向那张椅子的姿势,而另一侧,一个“小太监”提了个食盒,正“战战兢兢”地站着。 “王爷……吃过了?”肖横目瞪口呆,更可怕的是,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没听说王爷有龙阳之好啊…… 他赶紧收起可怕的念头,立马改口:“怎么送膳的跑到这里来了?” 穆彦转过身来,瞧见肖横开门后,外头还站着几个身着浣衣局女官衣裳的宫人,便知恐怕是两路人的时辰撞到了一起,才让肖横等不到人特地跑到书房这边来。 如今人多眼杂,正是最乱的时候,晏晚在这太过危险,可想混出去也比平日容易。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穆彦开口想要找个理由将这永宁公主假扮的宫人送出去时,外头一个浣衣局的女官竟是忽然开口。 “永宁公主?殿下怎么在这里!” 晏晚只觉如同当头一道雷劈下来似的,那浣衣局平日里就不怎么待见他们琢玉宫,如今她这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被认了出来,只怕麻烦事都要接踵而至。 她将头垂得更低,一句话都不敢说。 穆彦目光落在那有些圆润的浣衣局女官身上:“你在叫谁永宁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寒冬腊月里凛冽的北风,直让听到的人都是一个冷战。 那浣衣局的女官先时还大呼小叫,似乎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听见穆彦的话却是一下闭了嘴,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又发出声音来。 “下官……下官……” “江宁王用个午膳都不得消停,听说还拐带了本殿宫里的侍从,真是安排得好啊!” 院内响起另一个声音,伴着这声音出现,整个院中浣衣局前来收整衣裳的女官和宫女、督卫军原本的侍卫,均齐齐俯身行礼。 “见过大皇子殿下!” 皇长子晏晗脚步生风,负手自外头走了进来,含着几分愠怒看向屋内的穆彦,和那一身“小太监”打扮的瘦弱宫人。 晏晚恨不能钻入地缝中去,那一时脑海中只剩四个字——这下完了! 第28章 攀龙附凤 晏晗只觉得曾经听话的妹妹仿…… “不知大皇子前来, 有失远迎。”屋内,穆彦俯首行礼。 晏晗走到他面前方停下来:“没想到江宁王身为武将, 竟比本殿讲究还要多,用膳不仅要送到这书房里来,还要宫人亲自布菜不成?” 晏晗的声音一听便知是生气了,晏晚站在一边把头低得仿佛想钻进地里,脑海里一片混乱,冒出各种各样的点子,实则却没有一个能用的。 昨日她刚因为穆彦的事情惹急了大皇兄, 今日又在督卫军的官署这被人抓了个正着,这下还怎么可能解释得清? 穆彦却仍旧瞧着从容,他仿佛没有发现晏晗已然生气一般,开口解释:“新来的宫人不认识路,误入此处, 微臣正想问清楚,命人将她送过去,不知竟是大皇子宫中的人。” 晏晗冷笑一声:“照江宁王的说法,还是因为本殿没把人看好吗?” “微臣不敢。” 世人都说江宁王是不怒自威的杀神, 而他此刻却分明是恭顺的良臣。 连晏晗都有些意外地多看了这位王爷一眼。 他本以为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战”,甚至已想好了怎么强硬地将永宁带回去, 却万没想到这江宁王如此配合,不仅没有以永宁为要挟, 反而还主动送了个台阶, 将他的谎给圆上了。 晏晗的视线从穆彦身上落到晏晚身上。 如今这里还有督卫军的其他兵士, 更麻烦的是有浣衣局的人,他怎么也得先把这出戏演完了,才能去教训这胡来的妹妹。 于是晏晗开口道:“你过来。路都不认识就跑来督卫军, 怎么,是本殿宫里的人没教好你吗?” 晏晚偷偷撇了撇嘴,不大情愿地挪到前面去,福了礼,压着嗓子道:“小的知罪。是小的冒犯了王爷,请大皇子殿下责罚。” 她知道皇兄演这出戏是为她好,毕竟那浣衣局的女官已将她认了出来,若不从现在翻案,只怕明日永宁公主偷偷潜入江宁王屋内,就要传到父皇那里了。 可晏晚却打心里不愿就这么结束,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单独和穆彦说话的机会,才说了个开头,就被打断了。 她丧气地低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晏晗自然也看出来了。 只是这副样子落在晏晗眼中,便成了他听话乖巧的皇妹,为了一个江宁王竟敢做出这样罔顾礼法的事情来。 如此荒唐的事情他怎能忍受?永宁分明一向都是最为懂事知礼的,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情必定是他人教唆。 而那江宁王一介武夫,不过是穆太傅的义子,出身低微,这教唆之人当然非他莫属。 由是晏晗又看向穆彦,那眼神之中的厌恶更加浓烈三分。 他开口,虽是同晏晚说话,却是看着穆彦:“还好你不曾惊扰了江宁王,否则干扰了督卫军执行公务,你有几条命都不够。” “小的知错了。”晏晚的声音小小的,倒好像真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晏晗这才仿佛满意了一些,冷哼了一声,一把将“小太监”拉到了自己这一边。 “江宁王殿下,是本殿没有教导好这些下人,本是让她到御膳房去取膳食,没想到竟让她混在队伍里,到了督卫军这里。改日本殿一定送上薄礼,给江宁王赔罪。” 他把“赔罪”两个字咬得极重,说着是赔罪,可但凡聪明些的人都听的出来,这是还责怪先前说的江宁王拐带宫中的侍从呢。 穆彦见大皇子已将晏晚拉到那一边去,心知恐怕这位皇子殿下已然误会了。 他也不再解释,应道:“微臣不敢。” 戏演得差不多了,也敲打了一番这位江宁王,自然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 晏晗朝四下看了看,方道:“既然人找着了,也没犯什么大错,那本殿就不打扰江宁王用膳了。只是这人,本殿就领走了,江宁王应该没有意见吧?” 穆彦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位平素一向温和的大皇子。 对方面对他时,俨然不是从前见过的任何模样,穆彦心下叹气,开口道:“谨遵大皇子殿下的吩咐。” 都是聪明人,话也不必说得那样清楚,晏晗知道穆彦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恭送殿下。”穆彦周全礼数,只是在那一行人走出屋子时,抬头看了一眼那瘦弱“小太监”的背影。 此一别更甚琢玉宫,是果真的再见无期了。 肖横此时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向王爷,见到王爷那说不太清的神色,他又转头看了看外面离开的大皇子,总觉得那被领走的“小太监”,确有几分熟悉…… “都看什么,督卫军的衣裳都在厢房里,这是王爷的书房,闲人不得入内!”肖横转眼瞧见那几个浣衣局的人仍愣在原地,赶忙装作自己有事的样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穆彦此刻才终于重新将视线落回那几个浣衣局女官和侍女的身上,他目光幽暗,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 琢玉宫内,晏晚此时已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虽只绾了双髻,不过插了两支银钗,可黛眉星眸,琼鼻樱唇,却是已初见几分遮掩不住的美来。 她垂首走进花厅内,朝晏晗行礼:“见过皇兄。” 晏晗见她已长成大姑娘,又思她做事浑然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不免生气。 “永宁,你如今已及笄了,早过了男女大防,那督卫军官署是什么地方?里头都是些男人,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那种地方去,若叫人认出来,你可想过如何自处?” 晏晚轻咬唇瓣,自知理亏,不敢多说一句话。 晏晗越想越气,怎么看这皇妹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于是接着道:“你是去了一趟猎山,连胆子都跟着变大了吗?那江宁王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他若没认出你身份来,一剑杀了你,你再后悔就晚了!” “他那是刀不是剑……”晏晚想起之前穆彦说的话来,低声嘟囔一句。 晏晗听见了,便问:“你又在说什么?” 晏晚缓缓抬起头:“皇兄,穆彦腰上那个,是刀,横刀,不是剑。” “你!”晏晗只觉得曾经听话的妹妹仿佛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什么人带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又接着问:“永宁,你告诉皇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江宁王动的心思?是不是去猎山的时候?” 晏晚心内无奈,这下好了,皇兄这误会只怕是解除不了了。 她叹了口气,摇头:“皇兄,我对江宁王没有那些意思,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能让你不顾名声也要跑到督卫军的官署去,就为了见他一面?”晏晗现在越发觉得自己的皇妹是被那包藏祸心的江宁王骗了。 晏晚又长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听说江宁王厉害,一时兴起才想去看看,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况且……” 晏晚这才忽然注意到一件方才被她忽略了的事情:“皇兄又是怎么知道我在督卫军的官署呢?” 晏晗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太自然地看向别处:“御膳房里的人也不都是傻子,况且正是午膳的时辰,连赵公公都在那边……” “赵公公?”这次晏晚是真的惊讶了。 她一向知道赵得幸是个人精,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在猎山行宫,她早就领略了那位赵公公的城府和圆滑,倘若她混进御膳房的宫人中,真的被赵公公看见了…… “那父皇是不是……” 晏晗无奈地点点头:“这整座皇宫,哪里的事情能逃得过父皇?永宁,你是不是太小瞧宫人和禁军的人了?你若当真这么……这么中意那江宁王,还不如去和父皇说呢。” 晏晗实乃“破罐子破摔”了。 毕竟他就是听了赵公公所说,才到督卫军的官署去带永宁回来,那赵公公是父皇身边的人,这事父皇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晏晚只觉嗖嗖的凉风从她背后吹过,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原来她自以为周密的计划早就漏洞百出,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根本不曾暴露分毫。 “永宁?”晏晗见晏晚愣住了,赶忙伸手在她脸前挥了挥。 晏晚重又看向自己的皇兄:“皇兄,此事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我对江宁王当真没有……” “你别解释了。”晏晗显然已经不相信妹妹的话了,他的眼里,如今晏晚做什么都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表现,“此事若父皇问起,我会尽力帮你解释。但永宁,那江宁王并非易于相处之人,你好好考虑清楚,你在宫中原本就……莫要给自己选一条更难的路。” 晏晚看着自己的皇兄,忽觉眼睛一阵酸涩。 皇兄虽误会了她,可那些话,却是真心的。 前世宫里只有悦嫔娘娘和皇兄照拂她。可叛军攻城时,她却亲眼看着皇兄因为无可用之人,拼死抵抗到最后,也没能换来片刻安宁。 穆彦领兵杀回来之前,她以为江山易主,已成定局。 “永宁,你到底听没听我说的话?” 晏晚连忙收起思绪,郑重地点头:“皇兄放心,我想好了的,真的只是一时好奇,我日后一定听话,离那江宁王远远的。” *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总能如愿。 晏晚虽因为乔装失败不得不离穆彦远远的,可她此前几次同穆彦扯上关系,到底是借着宫内悠悠众口传了开去。 宫里的下人其实并不敢编排主子的事情,但永宁公主是个例外。 阖宫里的宫人,但凡是侍奉了一段时间的,谁不知永宁公主不过空有一个公主名头? 琢玉宫的用度一向是整个宫里最差的,几乎和冷宫平齐,浣衣局最不起眼的小丫头都敢跟琢玉宫的周嬷嬷回嘴,更遑论那些稍微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大丫鬟。 永宁公主心悦江宁王的事情,短短几日便传了开去,倒也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直说永宁公主为了见江宁王一面“不择手段”,那意思实则再明显不过了。 江宁王穆彦本就是个有些传奇的人物。他本是穆太傅的义子,却是凭自己的功劳一路加官进爵,人人都说他是铁面阎罗,杀人无情。可见过他的姑娘,却又都无人不承认,满京城再找不出那般长相的人物。 这样两个在众人眼中判若云泥的人,却因为一些引人遐思的说法被牵扯到了一处,一时间各色消息甚嚣尘上,甚至有些传到了宫外,传入了市井之中。 有那江宁王回京时一见倾心的姑娘和因为江宁王备受关注而大为嫉妒的男子,又在这般传言上添油加醋,最后越传越离谱,永宁公主成了一心攀龙附凤的“小人”,而江宁王竟成了不堪其扰的“高岭花”。 而这件事,最高兴的还要数穆太傅那不成器的亲生儿子穆鉴仪。 穆鉴仪在花楼里喝了一夜酒,又睡了半个上午,到日上三竿方摇着步子回了府。 他心情甚好,赏银子也毫不吝啬,却没想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刚在太傅府门前下了马车,抬头便瞧见穆彦正下马要往府中走去。 穆鉴仪把手里银子一扔,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呦,这不是江宁王吗?” 穆彦停下脚步看向他,那人显然昨夜喝了不少,如今说话还是张口闭口一股酒气。 “义兄该回去休息了。” 穆鉴仪耷拉着眼皮,懒散地看着他:“你都没休息呢,着急撵我去休息做什么?今日怎么想起回府啦?怎么没去后宫巡逻呀?” 穆彦知晓这位义兄一向看不惯他,也知晓他此时故意提及后宫是什么意思,他不欲与穆鉴仪起冲突,刻意让出一条路来。 “义父召我回来,有些关于冬至祭典的事情。” 按理说穆鉴仪是最不愿意听到自己那亲爹的,往次只要提及太傅,这位穆大少爷定是会扫兴离开。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穆彦说完这一句,却见这穆大少爷不仅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反而似乎更兴奋起来。 “还操劳冬至祭典呢?贤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这终身大事差不多也该考虑了。”穆鉴仪绕着穆彦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你瞧你如此英武,京城里那些庸脂俗粉哪里配得上你?” 穆鉴仪嘿嘿一笑:“去岁我到庄子上,瞧见那农户家里的姑娘,又能干又勤快,配你再合适不过,你觉得呢?” 穆彦冷眼看着面前这个“醉鬼”,对他那点心思可谓心知肚明。 从他成为太傅的义子开始,穆鉴仪这样的冷嘲热讽就没有少过。 想想倒也是人之常情,自己本是府中唯一的子嗣,如今却多了个兄弟,还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弟,如穆鉴仪这般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怎可能不介意? 所以穆彦压根不接他的挑衅:“婚姻之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兄长还是慎言。” “我呸!” 却不想这回穆鉴仪当真一副喝多的模样,仿佛是要耍起酒疯来。 “穆彦你装什么装,你不就是个没爹没娘的臭乞丐吗?要不是我爹收养你,你能到今天这般地位?那永宁公主虽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可到底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头呢,凭你,也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穆彦紧紧攥着拳,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 穆鉴仪却丝毫不像旁人那样怕他。 他冷笑了一声:“也就是京城那些脑袋拎不清的蠢女人才会觉得永宁公主配不上你。我告诉你穆彦,我爹不让我习武,我打不过你我认了,但除了这件事,你什么也别想赶到我前头去。” “义兄看来终于有了目标。” 穆鉴仪哈哈大笑:“那可不是嘛。永宁公主,好歹也是公主呢,反正我爹眼里我就是个废物,捡个驸马当当,似乎也不亏。” 穆鉴仪说完,压根不理穆彦的反应,挑衅般笑了一下,便扶着随从的手,大摇大摆走入穆府之中。 穆彦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进去,紧攥的双手,骨节甚至隐隐泛青。 “公子,进去吧,老爷还等着呢。”站在门边的老管家此时终于开了口。 穆彦收敛心神,抬脚走入府中。 那老管家看着前头穆彦走了,方默默长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两位少爷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小时候便是这样剑拔弩张,一直也没什么办法解决。如今满京城里各色传言甚嚣尘上,也不知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 穆定臣的书房内,老管家将穆鉴仪回来的事情先行禀报了,穆彦方走了进去。 太傅穆定臣双鬓已生了白发,只是保养得还算好,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来。 他瞧见穆彦进来,便朝那老管家摆了摆手,待下人都出去了,方才开口问:“如何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穆彦却明白了:“流言纷繁,想来是有人推波助澜。” 穆定臣抬起头来看向这位可称得上“出色”二字的义子,不免又想起那老生常谈之事——倘若穆彦是他亲生儿子便好了。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针对你?” “尚不能明确,但或许与猎山行宫刺杀之人不无关系。”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刺客虽死,但幕后若只有周令行一人,显然不成气候。义父令我继续调查,想必也是认为周令行背后另有其人。” 穆定臣欣慰地点点头:“你能明白就好。只是永宁公主这件事,留着终归是个麻烦。” 穆彦闻言心内一紧,只是从前影卫阁训练严苛,此时倒能让他将自己的心绪很好地隐藏起来。 穆定臣顿了下,瞧了瞧他的反应,方接着道:“想来那小公主不受重视,也是走投无路才来冒这个险,我会想办法派人稳住她的。” 穆彦垂着眼帘,掩饰住黯然了一瞬的目光。 穆定臣走过来,拍了拍穆彦的肩:“你该不会要告诉为父,传言都是真的吧?” 穆彦抬起视线来看向穆定臣,这位老谋深算的太傅大人,一如他十几年前初见时那般笑意盈盈。 只是他如今却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压在他肩上,让他呼吸困难。 “传言自然只是传言。” 穆定臣听见他的话笑了笑:“你不必紧张,我有时也想,你也已加冠成年,或许,也该有一段姻缘。” 穆彦目光变了变,按下自己内心油然升起的一丝希冀,垂眸道:“义父说笑了。” * 自九月中到十月,关于永宁公主的传言愈演愈烈。 其实期间大皇子晏晗和江宁王穆彦都曾暗中出手压制过,只是那传言不过捕风捉影,又常常只靠意会,便是想抓住散布谣言之人都是难上加难。 原本是皇宫里最不受人在意的公主,却在短短半月的时间里,便隐有成为众人焦点之势,实令晏晚也始料不及。 满京城的猜测之词,宫内各色的视线,让晏晚想再见穆彦一面几乎成了奢望,她只能一边着手调查前世冬至祭典上的可疑之人,一边寄希望于穆彦能记得她寥寥数语的提醒。 而这般版本各异的流言蜚语,也终于传到了宁帝耳中。 御书房内,赵得幸小心翼翼地将清正司整理的谣言记录呈到宁帝晏效面前。 将那厚厚一叠纸搁在桌上后,他如释重负般抽手出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 天气渐冷,御书房内已烧了火龙,只是奉圣上的命不敢烧得太热,其实是并不会出汗的。 晏效注意到他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 “太医院里制了几张调养身子的方子,不然你也去瞧瞧?”晏效开口。 赵得幸唬了一大跳,连忙道:“老奴不敢。” 晏效轻笑了一声,将那一叠纸拿到面前来看。 清正司的文书阁还是甚为靠谱的,在搜集消息一事上向来做得有板有眼。那些关于永宁公主的消息传得乱七八糟,他们却硬生生理出了一条还算得上清晰的路线来。 宁帝越看,眉头越是紧皱在一起。 “永宁近来如何了?” 赵得幸预备着这个问题呢,闻声连忙答道:“回禀圣上,公主殿下这些日子都在琢玉宫中,除了大皇子去探望过一次,还尚未见过别人。” “穆彦呢?” 这问题赵得幸也预备着,自然答得很快:“江宁王殿下回了两次太傅府,其他时候都在官署里,每隔两日便领队巡逻一次,都是在外城,并未入后宫。” “督卫军没把那些胡说的宫人教训一番吗?” “也教训了。”赵得幸舔了下嘴巴,觉得嗓子有些燥,“几个胡乱说话的宫女太监,都被江宁王下令打了板子,这几日宫里倒不怎么有人敢说,外头就……” 赵得幸没敢说下去。 晏效也明白,就穆彦那名声在外,他只要出手,就算是轻轻处罚,那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宫人也个个都不敢再胡说八道。 到底这“杀神”的名头还是管些用的。 “江宁王的伤好些了吗?”晏效一边翻着那几张记录的纸,一边又问。 赵得幸莫名地觉得今日的差事格外不好当,他咽了咽口水,又答道:“听说是好些了,前几日到督卫军的官署,还瞧见江宁王在院子里练刀。” 晏效笑了一下:“伤筋动骨一百日,哪里有那么快?不过是他偏要撑着罢了。你去太医院时跟他们说说,多给穆彦瞧瞧。” “圣上关心江宁王,王爷的伤定然很快就能痊愈了。” 晏效没答话,终于将那一叠纸都翻完了。他直起身子来,朝后靠在椅背上。 “依你看,这些传言是真是假?” 赵得幸哪里敢回答这个?连忙俯首行礼:“老奴不敢妄语。” 晏效摆手:“朕就是随口问问罢了。倒是这些年都不怎么管过琢玉宫,如今永宁一个人住在那里,总要多些人照顾才好。” 晏效仿佛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前几日悦嫔还提起这件事,说是琢玉宫日子过得并不好,那些下人一惯会见风使舵,想来她心地善良,也是着实看不下去,才会朝朕开口。” 赵得幸不敢妄自揣度圣上的意思,只得垂首站着,也不敢回一句话。 晏效也不大管这总管太监心里在想什么,接着道:“你得空了挑几个人送去琢玉宫吧。好好照顾着永宁公主,她爱做噩梦,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情。” 赵得幸听见“噩梦”二字心里一个激灵。 圣上这明着是派人照顾永宁公主,实则是存了监视的意思啊。 只怕猎山行宫后,诸事都透着几分不寻常,圣上这是已然怀疑到了永宁公主的身上。 赵得幸不敢多问什么,连忙应下:“老奴知道了,这就尽早安排。” * 安排人手可是个技术活,什么地方安排什么样的人,分寸在何处,这里头全都是学问。 赵公公跟在圣上身边多年,又几乎是从小就从宫里长大,可在往琢玉宫派人这件事上还是犯了难。 挑挑拣拣了三日,方从自己手底下挑了几个得用的,又并几个新入宫的宫人里脑子聪明的,寻了个晴好天气,一道领着去了琢玉宫。 已是深秋,过不了多久便要入冬了,琢玉宫里树叶子掉了一地,一派萧索之气,却竟连个洒扫之人都没有,院里只扫出了一条小路供人行走,同其他宫里清扫干净的模样全然不同。 赵公公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这才朗声朝里面道:“老奴赵得幸,参见公主。” 晏晚正同周嬷嬷一道研究花样呢,听见这一声,立时起身迎出来。 琢玉宫里有几个洒扫的丫头也行通传之事,只是这边几日也来不了一个人,她们常常偷懒,晏晚也懒得管。 如今倒是有些失了礼节,竟是让赵公公自己走进来。 “赵公公怎么来了?宫里的丫头不知又上哪偷懒去,让赵公公见笑了。” 赵得幸见永宁公主如此小心客气,心内不免觉得几分辛酸。 他扯出一个笑来,忙道:“不打紧,咱家正是奉了圣上之命,领着这几个宫人来,交给公主殿下,日后这可不就有了得用之人?” 晏晚有些意外,瞧着赵得幸身后跟着的六个人,一时有些愣住了。 还是周嬷嬷先反应过来,赶忙提醒:“赵公公辛苦了,先上厅子里喝口热茶吧。” 晏晚忙回了神,赶紧道:“公公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赵得幸领着那四个小太监并两个宫女进得屋里来,瞧见花厅内不过简单摆了几样花瓶,心内又默默叹了口气。 只是也不知这一回圣上注意到了,于这谨小慎微的公主,到底是福是祸。 “圣上心里念着公主殿下,想着就快入冬了,恐殿下身边没有得用之人,特地命咱家挑了这几个机灵的,拨到琢玉宫来。殿下放心,之后咱家还会再挑些粗使的宫人,命他们到琢玉宫做事,万不能再让殿下受苦。” 赵得幸说着,便请晏晚坐下,又让那六个宫人站成了一排,轮流向晏晚介绍。 前世可没经历这么一遭,晏晚如今可谓是摸不着头脑。 她原以为外头的传言轰轰烈烈,父皇只怕要厌弃了她,却不想竟是赵公公亲自送了宫人来,仿佛是唯恐她受了欺负。 那几个宫人的介绍,晏晚其实一句没听进去,倒是里头有个熟悉面孔,让晏晚有些意外。 正是上次那脑袋灵活,请来太医的六福,也叫小六。 那小六自打上次师父将他派去护送永宁公主回宫,心里便已当永宁公主是半个主子了。 前几日听自己师父说了,要选几个宫人到琢玉宫来,左思右想,还是自告奋勇报了自己的名字。 赵得幸知他是个脑袋灵光的,又知晓永宁公主的处境,便正好命他领着剩下几个宫人领了腰牌等物,今日到了琢玉宫里来。 晏晚上一回就觉得这小六眼熟,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今日听那小六介绍自己,又介绍一起前来的另外三个小太监,这才一下子忆起前世的事情来。 她倒果真是见过这个小六的,前世父皇生病,后来靠皇兄代理朝政,赵公公忙着照顾圣上,便是这个名唤小六的,常在养心殿和御书房之间跑腿,有一回还救了皇兄一次。 晏晚前世也不过见过他两面,若非他救过皇兄,只怕如今也记不起来。 只是因为她的重生,似乎是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前一世跟在皇兄身边的小六,今生竟然早早就到了琢玉宫来。 待送了赵公公离开,已是日头高升,眼见着就要到午膳的时辰。 晏晚又同那几个新来的宫人说了几句话,这才交给周嬷嬷给他们分配活计。 那小六果真是个有眼色的,瞧着周嬷嬷要领人去御膳房领今日的午膳,便自请也跟着前去。 周嬷嬷心下叹气,这些宫人都是从圣上那边过来,只怕不知道琢玉宫面临怎样的处境,也不知到了御膳房,见到那边宫人的“嘴脸”,这些新来的下回还敢不敢再跟着她前去。 只是连周嬷嬷自己也没想到,这做什么都很是积极的小六,竟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待得午膳拿回来,晏晚看着从食盒里取出来的菜式,便是她心里有准备,也惊讶不小。 “这是……香酥鸡?”晏晚瞧着周嬷嬷将那一盘子整只鸡拿出来,不由瞪大了眼睛。 御膳房苛待琢玉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像香酥鸡这样的菜式,每回送到琢玉宫里来的,都是其他宫里不要的,剩下已经没那么酥脆的。 可今日的这一盘,显然是刚做好不久,连香味都比往常浓郁些。 御膳房里那些人精,最是会看人下菜碟,这琢玉宫如今可谓是处在漩涡的中心,他们能这么好心? “多亏了小六。”周嬷嬷一边把各色菜式拿出来,一边笑道,“他那一张嘴啊,奴婢瞧着竟比外头说书先生还厉害呢,直把那御膳房的人说得回嘴也不是,不回嘴也不是。奴婢听着,倒像他们不把这盘香酥鸡给了咱们,就是有违礼制,要让内务府罚他们呢。” 晏晚看向小六,心道怪不得前世宫内乱成那样,赵公公偏让他往来御书房与养心殿之间。 “上回我就瞧你反应快,嘴也巧,我这里没什么人,日后你便同周嬷嬷一道管着这宫里的事。” 小六听见公主这么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都是赵公公教得好,小的也不过是会说几句浑话,要是能让公主开心,再好不过了。” 晏晚看向那香酥鸡,不知是不是美味当前,心情也会变好,竟觉如今这流言四起的情境也没有那么难了。 “今日你辛苦了,这个鸡腿赏给你吃。”晏晚说着,让周嬷嬷将那鸡腿拿下来送给小六。 小六哪里敢接,连忙就是行礼。 晏晚瞧着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她自己将那鸡腿夹起来,放进小碟里,正想命周嬷嬷交到小六手中,却是瞧着那香酥鸡,忽然有了主意。 她屡屡去见穆彦,不过是想同他说几句话,却屡屡失败,如今已入深秋,礼部已经出了祭典用物,前几日还听说已有车马拉着往顺宁行宫运送,眼见着冬至就要到了,怕是再没什么机会了。 况且如今关于她的传言满天乱飞,父皇是什么态度尚不可知,她也不敢再贸然做出什么事情来。 既人不能见面,假若能通过东西传递消息,好似也不是不行…… “小六,你以前可去过顺宁行宫?” 正惶恐地不知该不该接受公主赏赐的小六抬起头来:“公主抬爱,小的才入宫没多久,还跟在赵公公身边学做事,哪里去过行宫啊,上次还是第一次出去呢。” “那你识得方向吗?” 小六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点点头:“若公主说的是地图上那种方向,那倒是识得的。” “只要看得懂地图就行。”晏晚已是想到了一个新的主意,既然各方的人都盯着她,偏说她想要亲近江宁王,那她就偏要按兵不动,等到祭典时,众人都以为她已经不打算做什么了,她再暗中出手。 事实证明,晏晚赌对了。 因为她和穆彦再没有见过面,甚至再没有提过彼此一句话,那些流言随着时间流逝,已被新的小道消息取代。 宫里市井间每日发生的事情不知凡几,一个不受宠的公主那点捕风捉影的传言,很快就因没什么意思从众人的视线中暗淡下去。 而随着一场小雪无声降落在大宁的都城里,冬至祭典终于在朝堂和百姓的关注中拉开了帷幕。 冬月廿八,朔风夹杂寒意卷过京城宽敞的街道。 宁帝晏效领着一众皇子公主并朝中二品以上有功勋在身的官员自宫城动身前往顺宁行宫。 自大宁立朝以来,冬至祭典作为乞求来年风调雨顺的重要祭祀便备受关注。高祖皇帝曾专门为了这场祭典修建了顺宁行宫。 行宫临山照水,建在大宁都城的西南,正在都城南边广袤平原的唯一一座山丘之上。 整个顺宁行宫依山势而建,正北的最高点设置了祭坛,每年冬至都要有宁帝亲自在此献上祭礼,乞拜上天来年护佑大宁百姓安居乐业。 这一次出行的队伍比到猎山行宫的队伍还长。因有猎山行宫的前车之鉴,禁军两司和督卫军参与护送的侍卫也比上次多了一倍。 穆彦的伤休养了两月终于好了,他如今带刀骑马,领着督卫军的士兵走在队伍最前头,单那冷面含威的气势,已让人不敢靠近。 不过晏晚是等到了顺宁行宫的门口,方见到他的。 众人到达行宫,便要从马车上下来,改乘小轿前往下榻的院落。 圣上先行前往自不必说,待前头人都走了,晏晚方从马车上下来。 冬季里天暗得早,彼时已是暮色四合,顺宁行宫前已上了灯,还有宫人分列两边打着灯笼。 只是那光线到底有些晦暗,映得人的身影也有几分模糊。 晏晚扶着周嬷嬷的手走下来,抬头便见穆彦站在行宫门前,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 第29章 英雄救美 你跟为兄说实话,是不是瞧着…… 不知是不是时间过了太久, 她恍惚觉得把穆彦藏在琢玉宫里的日子,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般。 晏晚有些无措地撇开了视线, 扶着周嬷嬷的手紧了几分,再不敢抬头地从一列督卫军侍卫前走过。 穆彦从始至终不曾看过这里一眼,就仿佛过去的一切未曾发生,他们果真不认识一般。 不知怎么,晏晚感觉心里有些失落。 她明知道如穆彦这般是再正确不过,可瞧着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还是有种自己的救命之恩喂了小一的感觉。 顺宁行宫门前, 跟随圣上前来参加祭典的臣子均是依照次序从这南边的两道门内进入。 眼见就要走入行宫内了,晏晚心下默默叹了口气。 还好她已交代了小六,倘若把期待放在这一会宫门前的见面上,只怕便是穆彦这个样子,也不得成功。 可也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 忽听得旁边一声惊叫,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向一侧倒去。 “公主小心!”周嬷嬷的声音犹在耳边, 而下一瞬,却是有人扶住了她的肩, 让她堪堪靠着,没有摔在地上。 “穆彦……”晏晚抬头瞧见那熟悉的一张脸, 喃喃自语。 穆彦没有说什么, 只是看着她, 好像蹙了一下眉。 “你……”晏晚想开口,可又想到这是行宫,人多眼杂, 他们如今原就因为前段日子的传言而牵扯不清,倘若再添了什么事情,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 穆彦扶着她站好,先才的柔和便又迅即被冷肃取代。 他转头看向东面,晏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瞧见,竟是有人……打起来了? “看不见这边有人吗?会踢蹴鞠就了不起啊?知道这是哪吗?”那身量高些的,一边与身量矮的扭打在一起,一边就是破口大骂。 那身量矮些的,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却是满口浑话,丝毫不让。 “你是什么人也敢管小爷的事?小爷的蹴鞠想去哪里踢就去哪里踢!” 那两人打着打着满地打起滚来,直把这行宫门前打了个乌烟瘴气。 旁边站着的除却各府的随侍,便都是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哪里见过这般粗鲁场面?霎时间站在那,口中倒是数落,却没一个敢上去拦。 “公主没摔着吧?”周嬷嬷刚刚被那踢出来的蹴鞠球正砸在了腰上,才刚从地上起来,便连忙询问晏晚如何。 晏晚摇摇头,忙又看向那打起来的两个人,辨认了一番竟发现,那不是穆太傅的那纨绔儿子穆鉴仪吗? “这鲁王世子是越发不能管教了。”周嬷嬷低声叹道。 晏晚闻声这才想起,那口口声声喊着要踢蹴鞠的,是鲁王的儿子晏昊。 这鲁王虽属皇室,可早已是旁支中的旁支,如今的鲁王与宁帝晏效同辈,但也不过只是靠祖上血脉得了个王爷名头罢了,手中并无实权,每日也就是养鱼逗鸟,全靠晏效为了个好名声养着。 他算得上老来得子,就鲁王世子这么一个儿子,今年才十三,不过却已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二世祖了。 前世京城还没乱的时候,晏晚在深宫里都听说了这位二世祖的名声,说他还没弱冠便已被家里人宠得没了边,吃喝玩乐不提,偏要做那强抢民女的浑事。 后来叛军打进了京城,这位二世祖跟那叛军的人叫板,被人一刀砍死了。 当时鲁王还曾跑到宫里来哭,叛军都要逼宫了,哪里还有人管他一个没权没势的王爷的事?后来那鲁王一家如何了晏晚也不得而知。 如今瞧见这鲁王世子在顺宁行宫的门前便如此无礼,晏晚心内不免叹息。 有的人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今日他不过是和穆鉴仪打起来,来日可就不知要惹到哪个厉害人物的头上了。 “我让你踢!让你踢!”那穆鉴仪到底是个成年的男人,鲁王世子便是再混不吝,哪里打得过一个成年人? 没打两下便让人按在地上照脸来了两拳。 旁边的文臣哪见过这等架势,一个个目瞪口呆,连他们惯常说的礼法都忘了。 瞧见江宁王走过去,一个个也忘了怕了,赶忙让出一条路来。 “你是什么人!报上你的名来!敢打小爷,你不要命了!”那被打了两拳的晏昊也不老实,还躺在地上叫嚣。 这下穆鉴仪更来气了,原本还留了几分力气,这会恨不得全招呼那混蛋世子的身上。 “我让你……穆彦?” 一柄横刀从旁拦下,挡住了他打下去的拳头,穆鉴仪抬起头,瞧见自己那个义弟,不知道啥时候已站在了这边。 “行宫门前,不得斗殴。”穆彦冷声开口。 地上躺着那鲁王世子也愣了一下,不过他倒反应快,瞧见有人来拦,登时把穆鉴仪推开,从地上爬了起来:“听见没!不得斗殴!” “你个小兔崽子,你在人堆里踢蹴鞠你还有理了!”穆鉴仪说着就要再打。 穆彦抬手转刀,刀柄抵在穆鉴仪手腕上,穆鉴仪那才抬起来的手,顿时就脱力垂了下去。 “行宫门前,不得斗殴。” 穆鉴仪看向穆彦:“你眼睛没毛病吧?是他先拿了破球,下了马车就乱踢,要不是我拦着,那东西就砸到永宁公主脑袋上了。” 穆鉴仪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叉着腰站在那里,要不是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打不过穆彦,恨不能也一拳打穆彦脸上才痛快。 穆彦自然看见了,如今那“犯案工具”蹴鞠球就落在晏晚那一边,此事就算是鲁王来了也是板上钉钉。 鲁王还真来了,他见这边不打了,才急急忙忙扶着几个下人的手跑过来,忙不迭地问自己的宝贝儿子有没有被打伤。 瞧见晏昊脸上多了一片乌青,他顿时就是哭天喊地:“整个鲁王府一共就这么一个独苗,倘若打坏了,可让我这一把老骨头怎么办啊!” 接着便是从高祖皇帝开始哭,说他们这一支如何艰难,他又如何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那架势,浑然看不出是晏昊有错在先,倒像是穆鉴仪仗势欺人一般。 这次不仅是穆鉴仪满脸不屑,连穆彦也微微皱眉。 “鲁王殿下,行宫门前臣子众多,还请令世子不要在此嬉闹。”穆彦担护卫之职,此刻形势尴尬,便也只能他去开口。 可这鲁王倒还好说,这鲁王世子却是个拎不清的,他见自己父亲前来,这人却还是阻拦,便又转向穆彦:“你又是谁?没看到我父王已经来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围观一众臣子自然大多都认得穆彦,不了解的文臣更是对穆彦那凶名早有耳闻,瞧见这位鲁王世子这般叫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据说江宁王当年在江淮可是连钦差大臣都畏他三分,这鲁王世子一个纨绔子弟,竟如此叫嚣,也不知有几条命够活。 穆彦不想与这已经养废了的鲁王世子纠缠,若非对方那一脚险些将蹴鞠球踢到晏晚身上,他只怕都懒得多说这两句话。 见那晏昊油盐不进,穆彦便也息了管教他的心思,朝那边还有些惊愕地站着的晏晚看了一眼,便开口道:“世子殿下行宫门前踢蹴鞠,已然惊扰了永宁公主,如今又与穆大公子逞凶斗狠,有违礼制,若仍旧行宫门前喧哗,微臣也只能上禀天听。” 那晏昊听见“上禀天听”四字心里也是一惊,可随即他父亲鲁王便哭得更大声了。 晏昊一瞧自己父亲都不怕,当下也又支楞起来,他看向那险些被他砸到的女子,指着那边道:“永宁公主是谁,就是她吗?” 穆彦微眯了眼睛,这鲁王世子目无法纪显然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可那晏昊却丝毫没感觉到一点危险,他捂着自己被打了的半张脸,挣开鲁王的手走到晏晚面前:“你就是永宁公主?长得倒是挺好看,比小爷屋里那些都漂亮。你多大了?可许了夫君不曾?” 他言语孟浪,神色轻浮,浑然不像是才十三四的少年人。 旁边臣子听了这话也不免皱眉,那永宁公主虽无人在意,可到底还有公主之名,这鲁王一家难道是不想要命了不成? 晏晚冷眼打量着这个身量同她也差不了多少的晏昊,倘若是前世,她不经世事,若听了这话,兴许心里气得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重来一回,前世里叛军逼宫的事都经历过了,区区一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子,她自然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鲁王世子,论礼你该称我一声姐姐。”晏晚丝毫没有退避,淡淡看着他。 那晏昊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瞧见晏晚这般说,自己先被震住了,见这女子浑然不似自己之前掳掠来的那些,心里也有些打鼓。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你这样的姐姐?”他轻哼了一声,故意挺了挺背,似乎是想让自己气势足一些。 然而晏晚却根本不怕他,她原本不打算追究这鲁王世子,可今日他言行越发过分,让晏晚觉得倘若不给他的教训,都对不起穆彦那“上禀天听”四个字。 她于是莞尔笑道:“殿下不记得没关系,只要知道行宫门前闹事斗殴,这是有违礼法之事,是该接受惩罚之事,这就够了。” “惩罚?”晏昊看着小姑娘竟不怕他,心里那一股气也上来了,声音越发大起来,“你凭什么惩罚我,就凭你是公主?哼,我虽没见过你,可也听说过,后宫里有位永宁公主最是可怜,饭都快要吃不开了,听说你早早没了娘,是不是缺人疼啊,啊!” 那鲁王世子的满口胡言还没说完,立时就变成了一道惊天动地的惨叫。 众人定睛去看,竟瞧见那原本站在一边的江宁王,竟不知何时到了晏昊的身后,如今正拿一柄横刀抵着他的背、别着他的手,让那鲁王世子疼得生生弯下腰去,脸上五官都变了形。 “啊!你干什么?我可是鲁王世子!”晏昊一个草包哪里有穆彦力气大?他胳膊被扭在身后,压根动弹不得,只能嗷嗷乱叫。 鲁王一见,赶忙冲上前来:“使不得,使不得啊!” 穆彦却如同压根没听见鲁王的话一般,只看着晏昊道:“对公主出言不逊,便是侮辱皇室,对皇室不敬,按大宁律,轻则下狱,重则当斩。” “可不能啊!”那鲁王一听穆彦这么说,顿时着急了,“昊儿他也是一时玩闹,他年纪小不懂事,可饶过他这一回吧。” “爹!快让他松手!什么当斩,他难道还想砍了我不成?”晏昊被别着手,一边骂一边跳脚。 鲁王却已是急得满头大汗:“江宁王殿下!”他竟是直欲给穆彦跪下,“小子无礼,可也不是有心,既公主殿下也没有伤到,何苦到此针锋相对的境地!” “江宁王……”晏昊听见这三个字,面色猛然一变,“你是江宁王?” 穆彦按着他的手丝毫没有松动,缓缓开口:“督卫军有护卫皇室之责,情急时有圣上金令作为行事之凭,世子想试试,也不是不行。” 他语气分明再平淡不过,可晏昊却觉有如刀锋已抵在了他的脖颈上一般。 他被打肿了的脸不自觉地抽了抽:“你,你就是那个从江淮杀回来的江宁王?” 穆彦尚且没有回答,他自己就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连忙低下头去:“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对永宁公主说那样的话。公主殿下,公主姐姐!你原谅我吧,别让他杀了我。我看他怪听你的话的,你让他放了我吧。” 他这猝不及防的转变着实是出人意料,连一边看着的穆鉴仪都笑出声来:“一个穆彦就让你怕成这样,刚才还跟谁逞英雄呢?” 可那晏昊这会也不管别人挖苦他的话了,就对着晏晚低头哈腰:“公主姐姐,你快让他放了我啊!” 晏晚看着晏昊的样子,只觉得悲凉至极。 锦衣玉食,不过养出了一个欺软怕硬的废物,就算她今日饶了这鲁王世子,又能如何呢?他本就不是真心悔改,日后还是会死在更厉害的人手中。 晏晚抬起视线来看向穆彦,却是正对上穆彦的目光。 她怔了一下,微微有些意外,穆彦好像……真的在询问她的意思? 那鲁王世子恨不能跪下给她磕头,可晏晚却已不在意了,她有比教训这废物世子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过后宫女眷,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本事,断然是断不了这种案子的,还请江宁王秉公处置,是什么结果,我并无异议。” “你!你想把我告到衙门去不成?” 那鲁王世子还在叫嚣,可晏晚却压根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晏昊和他爹不过都是一样,想靠威胁她这个弱女子来息事宁人,可这件事本是因他和穆鉴仪打架而起,又与她这个受害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吃准了她是无依无靠的公主,吃准了她是个没权没势的女子,可他们大概也没想到,穆彦愿意帮她到这一步吧。 晏晚朝着穆彦笑了一下,而后便整了整裙摆,扶着周嬷嬷的手抬步往行宫内走去。 她不是断案的大人,也不必断这一团乱麻的案子,只要她不落入那鲁王父子的算计里,想来那两个草包也斗不过穆家的兄弟两个。 身后还能听见鲁王世子叫嚣的声音,可连围观的臣子都已然觉得无趣。 早就听闻鲁王世子蛮不讲理,今日一见,更甚传言。倒是永宁公主临危不乱及时抽身,倒不似传言中所说那般蠢笨无用。 周嬷嬷心有余悸地看着公主,待都走到了上轿的地方才敢开口:“那鲁王一家都是不讲理的,不会记恨上公主吧?” 晏晚脚步顿了一下,方道:“今日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会记恨上我,既做不出什么改变,接受了就是。嬷嬷觉得呢?” 周嬷嬷有些惊讶于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转念一想,之前公主敢从猎山行宫将江宁王带回来,可见到底与从前不同了。 “公主长大了。”周嬷嬷扶着晏晚将她送到轿子上,低声感叹。 晏晚却没听见周嬷嬷在外头说的那句话,那鲁王世子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劳心劳力,她如今想的是小六那边,也不知他按照昨日商量好的都准备妥帖没有。 * 潜德殿内,行宫门前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自然不出盏茶的功夫便已传到了宁帝这里。 晏效原本在看明日祭典的仪程,听闻那鲁王世子,还是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果真是有这么一个挂名的王爷鲁王,底下还有个混世魔王般的世子。 “永宁倒是聪明,把这事抛给别人去做。”他听完了赵得幸的回禀,开口说道。 赵得幸笑道:“公主殿下无端遇到这样的事,想来心里也是怕的,既有人能处理,自然是想躲过。” 晏效点点头,女子最怕遇到这种轻浮之人,永宁能保全自己,也是保全皇室的颜面,他身为帝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倒是另一个人让他有些意外。 “你说最开始是穆鉴仪和晏昊打起来的?” 赵得幸忙道:“回禀圣上,穆大公子出了手,江宁王这才去拦下二人。” “穆定臣不是总说他儿子不成气候吗,朕怎么看着倒也算得上明辨是非。” “想来穆大人是要求太高了些,又有江宁王殿下珠玉在前,这才令穆大公子反成了纨绔之人。” 宁帝却又摇头:“不过他当众打人到底是不妥,若是只罚了晏效,恐怕那鲁王又要来跟朕哭。你且让他们各大几板子就算了了这桩事情。” 赵得幸也猜到了这个结果,穆太傅手里还握着京外大营的半个兵权,鲁王又是皇室旁支,此事单教训谁也不是,总得要各打几个大板。 要不怎么说永宁公主聪明呢?倘若她也与那鲁王世子起了冲突,恐怕挨板子的就又要多一个了。 赵得幸领了命,正要下去安排,却又听得宁帝出声叫住了他。 “圣上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晏效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累了:“你去派几个机灵的人,盯着些那个鲁王世子,他若果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恐怕这事还不算完。” 赵得幸心下惊讶,脸上也不敢表现出来,连忙应道:“老奴明白。” * 行宫东北角,督卫军办公的院落内,此时天已黑了,却是传出一声声惨叫来。 穆鉴仪趴在床上,一边“哎呦哎呦”叫着,一边破口大骂。 “那犯了错的是晏昊,凭什么连我也一起打!我是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要不是我,那破球都砸到永宁公主身上了!” 肖横拿了个药罐子,一脸无奈地看向白无尘。 白无尘坐在一边,拿了一把瓜子,若无其事地一颗一颗吃得开心:“看我干什么,王爷只说拿药来,可没说必须让我上药。” 肖横真是欲哭无泪,这位穆大公子平时最不爱到他们督卫军来,今天可是赶了巧,他不敢回太傅大人下榻的地方,怕太傅大人再打他一顿,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被打了十个大板路都走不利索,竟是克服了嫌弃,到了督卫军这里来。 可恨王爷还要领着人去巡逻,把他扔在这里伺候这位大少爷,他真恨不得把那药膏都倒在穆鉴仪身上,疼死这聒噪的穆大公子得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穆彦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肖横就跟抓住救星了似的,连忙起身跑过去:“王爷你可回来了!穆大公子嫌弃我不细心,要不还是王爷来吧。” 穆鉴仪听到声音,也不嚎叫了,扭头看过来,看到穆彦那张惹人烦的脸,立时又哭天喊地起来:“让这人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他!凭什么他不用挨板子啊!” 穆彦看了那位义兄一眼,从肖横手中接过膏药来:“因为我是奉命行事。” 穆鉴仪嚎叫的声音戛然而止,当下就翻了个白眼,谁要听你这么一本正经回答啊? 他心里愤愤不平,偏要给穆彦也找点不痛快,想起那日府门前的事,于是灵机一动,反而开口问道:“贤弟啊,我今日看你行事,也不像是光奉命啊。那永宁公主要不是出手相救,只怕得被晏昊欺负得哭鼻子吧。” 他心里盘算着小九九,越发大胆起来:“上次为兄是喝多了信口胡说,你跟为兄说实话,是不是瞧着永宁公主漂亮,动心了?” 第30章 香酥鸡 “这都行?!” 一边嗑着瓜子的白无尘“噗”地一声将瓜子壳吐了出来, 只觉得那瓜子好像都卡起嗓子来。 另一边的肖横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恨不能刚刚把耳朵拔下来, 没听见那位穆大公子的话。 打行宫的事没头没尾地完了之后,他俩就不怎么敢在王爷面前提起永宁公主。 旁人或许不知,但肖横和白无尘是清楚的,穆彦心里一直藏着事,他恐怕并不认为周令行便是猎山行宫一案的幕后黑手。 他一直在找那个真正的“内奸”,而他对于此事格外上心,是否有那小公主的原因, 肖横和白无尘不得而知,也不敢乱猜。 穆鉴仪倒是真不怕穆彦了结了他,他本来就看穆彦不顺眼,打是打不过,既得了这嘴上逞强的机会, 倒也不放过。 他自己想的是少说也要激怒了穆彦,若能让他出手,自己去父亲面前哭一哭便更顺理成章。 却不想,穆彦压根不为所动, 除了上药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就像没听见那话似的。 穆鉴仪等了一会不见回复, 心里暗骂,面上却还是一副兄友弟恭模样:“贤弟, 你怎么不说话呢?” “义父于我有恩, 目今不是我该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穆鉴仪又是一个白眼想翻到天上去, 他在花楼里看得多了,无非是不敢承认罢了,等他错过了失去了, 有他难受的时候。 自家里多了这么一个义弟,穆鉴仪就处处被压着一头,想到穆彦这样处处得意之人情场失意,穆鉴仪恨不能现在就笑出声来。 正当他要开口再试探试探的时候,便听得外面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 “启禀王爷,御膳房送了晚膳来。” 肖横扭头对着门外道:“晚膳怎么送到这来了,不是说放到东边厢房吗?” 外头那侍卫有些犹疑:“是这送来晚膳的宫人说,这是王爷亲自去吩咐的,就让送到这来。” “王爷亲自吩咐的?”肖横看向穆彦,刚想骂“王爷怎么可能吩咐这种事”,便见穆彦忽然放下药膏,站起身来。 “王爷,你……真是你吩咐的?”肖横一头雾水地看着穆彦走了出去,连忙起身追上。 穆鉴仪趴在床上,朝那边看了一眼,没好气地嘟囔:“给自己加吃的,也不说分别人点。” 屋外,小六瞧见穆彦出来了,便连忙行礼:“小的给王爷请安,这是王爷点的香酥鸡和点心,小的给王爷送来了。” 穆彦居高临下地看着,只觉得面前这宫人格外熟悉:“你叫什么?” 小六在宫里跟着赵得幸做事,当然也听说过江宁王的威名。他生怕这位王爷一怒之下砍了他脑袋,瞧见江宁王腰上的横刀时便已有些紧张,再听他这么一问,顿时有种自己说漏嘴了的错觉。 他想着公主的吩咐,稳了稳心神,便道:“小的贱名,不敢污了王爷尊耳,不过是奉命前来,不值得提。” 他刻意将那“奉命”二字咬得极重,公主殿下既说了王爷定能明白,想来这位江宁王也不光是心狠手辣之辈。 小六赌了一把,只是提着食盒的手有些抖,到底暴露了他的紧张。 穆彦抬手,亲自从他手中将食盒接了过来:“晚膳既送到了,你便回去复命吧。” 他原本没想起这宫人究竟是谁,却不想他不愿透露姓名的一句话,倒是勾起了穆彦此前在琢玉宫的回忆。 小六如蒙大赦,慌忙自这里退下了。 而穆彦提着那食盒,却是并未回到屋内,而是抬脚朝西边的厢房走去。 肖横一头雾水:“香酥鸡,糕点?王爷爱吃这个?” 他见穆彦已走了,又连忙追上去:“王爷等等我!” 西厢房里没有别人在,置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本是给督卫军分析情况安排人员调度所用。 穆彦将那食盒搁在桌上,而后方小心翼翼打开。 肖横将门关上凑过来:“王爷怎么还偷偷给自己加好吃的呢。” 穆彦却已是皱了眉。 那小太监根本不是什么御膳房的人,分明是琢玉宫的,可他却隐去了身份,借旁人的名义送了这些吃的来,这又是何意? 永宁公主此前虽似乎有话对他说,但实际上并没有做过这样私相授受的事情,更何况,按他的了解,她当是光明磊落之人,又何苦行此隐藏身份之事。 太多的疑问藏在心里,让穆彦的表情越发严肃起来。 肖横见王爷将食盒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却是连一点笑容都没,甚至比平时那冷着脸的样子更令人害怕,不免心里打起鼓来。 难不成是御膳房送来的晚膳有问题? “王爷,不会是有人故意送来,想害我们吧?” 穆彦看着食盒里装着的东西,一盘香酥鸡,两叠点心,这两叠点心大小还不一样,一叠里是一整块大的心形点心,另一叠里却是极小一块心形点心。 肖横摸摸脑袋,满脸疑惑:“王爷,这点心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穆彦盯着那三个盘子,忽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他想起之前晏晚想说却又没说完的话,又想起她提醒他,这冬至祭典恐怕有问题…… “王爷……”肖横看着穆彦的表情越来越不对,自己心里也没底起来,“要不我再领着小一去搜一回看看有什么不对?” “不用。”穆彦一下拉住他。 “王爷明白了?” 穆彦眸光愈加深邃:“今夜恐怕不安稳,你多带几个人,务必守在潜德殿,一定要保护好圣上。”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永宁公主那里,也派两个可信之人盯着,她若离开,务必告诉我。” 肖横大惊:“什么意思啊?难不成猎山行宫那事……” 穆彦指了指桌上搁着的三个碟子:“祭典小心。” 肖横看着王爷说完这话便转身往外走去,心里一惊,他又转回视线,看向桌子。 “鸡,点,小心?” 肖横一拍脑袋:“这都行?!” * 顺宁行宫比猎山行宫修得更要好些,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也不觉得那么漆黑。 晏晚已换了一身随常的衣裳,头发也只简单绾了发髻,便小心翼翼沿着一条应该不太会有人的路往前走着。 小六回来朝她禀报东西已经送到了,那想来穆彦也能有所行动。如今她只差一件事没做,那便是去缠住大皇兄,让他不要到那着火的别院里去。 前世皇兄因这场大火被陷害,致使父皇对他有了怀疑,后来皇兄因此沉沦许久,而那大火的真凶却隐藏起来。 晏晚一边想着,一边更加快了脚步。 她刻意没有带人,实是想掩饰自己的行迹,上次猎山行宫的刺杀,父皇显然已觉得她与之前不同,倘若这次她再卷入其中,恐怕那些编出来的理由便再不好糊弄过去。 她今日是自己去找皇兄,待那火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大火上,她便有机会全身而退。 正如此纷繁复杂地想着,冷不丁的前面竟响起有人说话的声音来。 “这不是永宁公主吗?” 晏晚脚步一顿,定睛看去,竟是有个人站在墙边的阴影里,故此她先前才没有注意到。 如今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宫灯的光下,这才得已看清,竟是行宫门前踢蹴鞠的那鲁王世子晏昊。 “公主一个人,这是要到哪去啊?”晏昊抱着胳膊走上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轻浮笑意。 他这模样,哪像十三四的少年,倒活像是市井里的泼皮无赖。 “鲁王世子怎么不好好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前世她与这鲁王世子几乎没有交集,也不知对方到底是何品性。 如今这条路上没什么人,她当先要做的自然是稳住对方,寻找机会。 晏昊轻蔑地笑了一声:“要不是因为你,小爷也不会挨板子,现在身上还疼呢。要不是听说你要打这经过,小爷才懒得动。” “听说?”晏晚一下便听出他话里隐藏的一点不对来,“你是听谁所说?” 却不想这晏昊瞧着没脑子,在这种事上却还留着些谨慎:“你管得着吗?反正现在这小路上没有人,只有咱们两个,永宁姐姐,我因为你被打了,你总得给我点补偿吧?” “你想要什么补偿?” 晏昊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晏晚身上扫了一圈:“公主自己过得也不好,这身上好像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啊。” 晏晚看他越走越近,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世子,这可是在顺宁行宫里,圣上还在这,明日还有冬至祭典,这里到处都是禁军,你还是不要做出什么送命的事情来。” 晏昊哈哈大笑:“禁军?你倒是瞧瞧,这哪有人啊。”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嘴里还啧啧惊叹:“以前怎么没听说永宁公主长得这么好看呢。” 晏晚见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心知跟这混世魔王恐怕说不清楚了。 虽说到大皇兄那里的小路只有这一条,但其他路上,便是被禁军看见了,总比在这没人的地方被晏昊堵死了强。 见对方走过来时,因为才挨了板子,还显得一瘸一拐的,晏晚便横下心来,朝着晏昊身后大声叫道:“大皇兄!你怎么在这!” 大皇子晏晗,晏昊还是知道的,他吓了一跳,转头向后看了一眼,瞧见后头路上什么都没有,这才一下反应过来。 “还敢骗小爷!你站住!给我回来!” 晏晚提着裙子便是没命地跑,后面晏昊想追,可他才挨了板子,走路都困难,哪能跑得多快? 他在后面轻一脚重一脚地追,晏晚却不敢停下。 到皇兄所住的地方自然还有很多条路,但是都要远些,前世那大火就在今夜,她可没有太多时间了。 从那条小路拐出来,再往东不远便是放置祭品的院落,连排的几间屋子也搁置着一些宫里带来的杂物,方便随行的侍从使用。 晏晚想着这样的地方当是有禁军的人在,若是有人,那晏昊想必也不敢做出什么来。 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此时还未到深夜,不过是刚过了晚膳的时辰,这一路走来,却是一队巡逻的禁军也没有看到。 晏晚心里觉得诡异极了,可后面还有个晏昊瘸了腿都要追她,她也来不及调查这一带明明如此重要却为何没有人驻守,只能有路走路,想连忙先找到人再说。 好在,她总算运气好了那么一回,刚从这连排的房子前跑过去,她便在一条向北的宫道上迎面遇见了大皇子晏晗。 “皇兄!”晏晚惊呼。 晏晗由几个小太监随侍着,正由北向南而来,见到晏晚也是大惊:“永宁?你怎么在这里?” 晏晚也顾不得解释那么多,跑过去拉起晏晗的袖子便继续往北走:“我遇见了那个鲁王世子,他好像要找我寻仇,大皇兄他马上就要追来了。” 晏晗越发惊讶:“鲁王世子?找你寻仇?永宁,你先停下,好好把话说清楚!” 晏晗人被拉着往前,却又不敢太过用劲,怕摔了这自小就瘦弱的皇妹。 晏晚却是想到了前世的大火,生怕晏晗到那边去,再重蹈覆辙被误会成大火的来源。 她只能借着晏昊的原因,拉着晏晗远离放置祭品的院落。 只是那鲁王世子对晏晗来说,不过是个不成器的远房弟弟,他又不怕。 故而跑出一段路之后,他便硬是拽着晏晚停了下来:“永宁,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晚听出皇兄语气里已隐隐有了怒意,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垂着眼帘,想着该怎么解释,又不知那大火今生还会不会烧起来,单单远离了这么些距离到底管不管用。 正在她胡思乱想不知该如何同皇兄开口时,远远地传来晏昊的声音。 他倒果真是个奇人,自己跑不快,竟是不知从哪抓了个随从背着他跑。 “好你个小丫头,你还敢乱跑,害小爷被打了一顿,还敢骗小爷,我看你是……” 他趴在那侍从背上,到了跟前才看清晏晚身边站着的人,竟然是真的大皇子! “是怎么样?”晏晗本就有些恼怒,如今瞧见果真有个晏昊追上来,便生气更甚。 晏昊的话一下卡住了:“就……就……” 晏晗气笑了:“一个两个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倒是满行宫里的跑。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晏晚垂下头去,挪着步子往旁边躲,前世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她这会也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了。 况且如今那放置着祭品的别院还没有着火,便是她把真实的理由讲出来,皇兄又哪里会信? “怎么,都不说话了?现在知道错了,方才追逐打闹,怎么喊都喊不停?”晏晗又转向晏昊,“鲁王世子倒是很有精力,才被罚了板子,便又坐不住了?” 晏昊从那侍从背上下来,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只是他别的不知道,这大皇子还是认识的,他父亲天天念叨,让他万不要得罪这位皇子,故而他这会心里不服,嘴上却不敢多说什么了。 那大皇子可和什么穆家公子不一样,万一以后当了皇帝,说不定要砍他脑袋。 晏晗见这两人都低着头不说话了,心里的怒意这才平息下去一些:“行了,打打闹闹的没有半点样子,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是有事才出来……”晏晚心内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因为跑了太远,有些累了,便偷偷抬手扶了一下旁边的墙,想站好了歇歇。 可没想到,她不过是轻轻卸了一点力,那本应坚固的院墙竟然一下往里打开了去! “砰”! 沉闷的一声,这别院的墙竟然打开一个侧门来! 晏晚没能站稳,身子一晃便摔进了那院子里,待她抬起头来,竟是瞧见好几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正在把什么东西从院子另一边搬走。 许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忽然有人把门推开,那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甚至也愣了一下。 晏晗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什么人!” 随即他身后带着的几个宫人便都涌了上来,连忙将他保护到当中。 那几个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扔下手里的东西便抽刀砍了过来。 “永宁小心!”晏晗推开前面的宫人,抬脚进入其中将晏晚拉起来。 好在他身为皇子,自小便学了些功夫,如今一脚踢开一个最前面的黑衣人,这才没让晏晚受伤。 “皇兄,他们恐怕是冲祭品来的!”晏晚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以这种方式见到了前世顺宁行宫大火的凶手。 敢在行宫里放火,这群人本就是亡命之徒,大皇兄带着的人都是些没什么武艺的宫人,想把这些人制服无疑是痴人说梦。 如今跑才是第一要务,将命保住了,行宫就这么大,瓮中捉鳖不迟。 由是晏晚起身后,拉着皇兄便往外退去。 已有宫人在外面宫道上高呼,可方才晏晚一路跑过来都没见到禁军的人,如今便是最近的侍卫赶来恐怕都要盏茶功夫。 晏晗拉着晏晚闪转腾挪,从那院子里退了出来,只是他们没想到,那黑衣人远不止院门打开时看到的那几个。 他们才退出来,墙上便忽然飞下几个人来,似乎要连他们后路都堵上。 晏昊还站在外面,他一个混世魔王哪里会武?瞧见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个个拿着亮闪闪的银刀,顿时大骇,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我不是和他们一伙的,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别杀我啊!” 他一边求饶一边要跑,可那黑衣人根本就不管他在喊什么,一部分人去围堵晏晗和晏晚,另有几个人见这里还有个活口,冲着他就来。 眼见着先前背他的那个宫人被一刀结果了性命,晏昊腿都软了。 他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向后蹭去。 “我父亲可是鲁王!你们杀了我,你们也不会好过,我不跟他们是一伙的,我不……” 他那一句话还没有喊完便戛然而止。 晏昊不敢相信地看着捅进自己胸腔里的寒刀,张口便吐出血来。 “什么人在那!还不速速就擒!” 宫道另一头,终于响起甲胄晃动的声音,两队禁军士兵从这条宫道两头向当中跑来。 原本跟随晏晗前来的宫人这会死伤不知多少,只有他还凭着一点功夫护着晏晚且战且退。 那黑衣人见禁军的人来了,立时急了。 原本他们并没有对晏晗和晏晚下杀手,这会却是忽然间攻势变猛。 “皇兄小心!”晏晚眼见着一个黑衣人举着刀要从背后砍到皇兄身上,拼尽全身力气将皇兄推了出去。 刀锋擦着她的身子过去,将她发髻上带着的簪子打落在地。 “永宁!”晏晗就地一滚躲开后面连着两刀,起身却是看见一个黑衣人直接将晏晚扛了起来。 “永宁!”晏晗心急探身便想去拦住那黑衣人,可此刻两边却是利刃落下,甚至叫人躲闪不得。 当! 横刀凌冽的刀气自晏晗一侧扫过,那原本将要落下的大刀顿时便被挡了回去。 晏晗惊诧地转头看去,穆彦从他右侧如一柄尖刀般斜刺而入,身如游龙,步法凌云,转瞬间便已取了两个刺客性命。 横刀藏锋削铁如泥,随着穆彦刀法变换,甚至刃不见血,便已令几个离晏晗最近的刺客纷纷倒下。 他的动作太快,刀法也太过灵活,远在这几个黑衣人之上,那黑衣人也意识到对方援兵已到,立马变换了策略,竟是如方才晏晗那般且打且退起来。 穆彦执刀而上,杀意凛然卷过,不知是不是那黑衣人中领头的一个,竟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江宁王!”那人惊诧,旋即便挡开一刀,朝那墙上越去,“撤!” 晏晗眼见黑衣人要跑,连忙在后面大喊:“快去救永宁!” 穆彦挥刀挡开那黑衣人扔下的两枚暗器,跟着便跃上了东边的院墙。 禁军两司的人此刻才“姗姗来迟”,可这宫道上除去几个死了的,几个伤了的,早就打完了。 晏晗吐出一口血来,没好气地看着跑上前来朝他行礼的禁军侍卫,怒道:“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永宁公主被人带走了吗?” 那两队禁军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忙不迭地分散去找人了。 晏晗朝穆彦跃上的那道院墙看去,攥紧了拳。 第31章 图穷匕见 穆彦,是穆彦来了! 潜德殿。 赵得幸急急忙忙地走进屋来, 声音都有些颤抖:“启禀圣上,大皇子回来了, 老奴已着人去请太医了,马上就来。” 宁帝难得地面露急色:“快让他进来!” “宣大皇子进殿——”赵得幸转身朝外边高唱。 他在圣上身边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场景,当年为登上帝位,什么样的手段他没经历过? 可他却没见过圣上哪一回像这次一样,竟是难得地失了往日的镇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自打听闻了消息便在潜德殿里打转。 大皇子晏晗闻召入内。 他才从宫道那边的“战场”赶过来,身上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上头还沾着血迹,而他为护着晏晚,也挨了几下, 虽然没有太深的伤口,可那衣裳袖子到底也破了两道口子。 “儿臣参见父皇。” 宁帝一见他进来,连忙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快起来,可伤着哪里没有?” “回父皇, 儿臣不过都是些轻伤,并无大碍, 这都是刺客的血。” “你知道那都是些亡命之徒,怎么还往上冲?你可想过自己的性命没有?” 晏晗垂首:“父皇, 儿臣既习了功夫, 总比永宁要强。刺客凶狠, 儿臣身为兄长,应当护着皇妹。如今永宁被黑衣人挟持而走,尚不知会如何, 还请父皇速速派人寻找!” 晏效见晏晗果真无事,这才稍稍放心些许,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方道:“你且详细说说,永宁是怎么被带走的?” 晏晗便连忙将方才发生在宫道上的事情向宁帝禀报。 公主被掳可是大事,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要求甚为严苛,身为公主,更是要知礼守节。 那黑衣人都是些亡命之徒,永宁不过一个从未习过武的娇弱公主,落到对方手里,倘若不赶紧寻到解救出来,还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更何况那时形势混乱,尚不知有没有其他人瞧见那般场景。若今夜不能将永宁召回来,待明日天亮,倘若又有流言传出,便是永宁身上什么都没发生,也到底说不清楚了。 她本就并不受宠爱,自幼在琢玉宫里备受苛待,如今若再被这种事情所累,恐怕日后便要如在冷宫一般了了余生。 晏晗身为兄长,心内自然无比着急。 可宁帝听完了方才的一切,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反而冷静了下来。 “你说那些人并没有伤到永宁,只是把她带走了?” 晏晗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父皇听完之后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是,那些人看到禁军来了,就将永宁带走,她应该暂时没有受伤。”晏晗心中着急,“父皇,永宁她……” 宁帝抬手打断了晏晗的话:“院门是永宁开的,黑衣人又把她带走了并不伤她……” 晏晗心内有些疑惑,可他刚要开口问些什么的时候,却猛然自己反应过来——父皇竟然在怀疑永宁! “父皇,永宁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宁帝摇头:“真相还没有找到,任何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朕知道你认为永宁偏居琢玉宫,又是个小姑娘,但朕也要提醒你,她若是被人利用,你也未必能知晓清楚。” “可这……”晏晗还想为晏晚辩解,只是宁帝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推测。 他并不理晏晗的话,开口道:“赵得幸,两司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吗?” 赵得幸连忙道:“回圣上,两司已经都派出去了,这会正把行宫封了,一寸一寸搜呢。” 晏效这才看向自己的长子:“你既身为皇室之人,便该明白这样的道理。禁军已经去搜了,在找到人之前,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晏晗眉头紧皱,忽然觉得面前的父皇格外陌生。 他自幼跟随大儒学习,也从那史册之中看过帝王之家的严酷,可他从未想过,这般猜忌会落到永宁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身上。 她不过是过着自己的日子,意外被卷入了这样一场风波之中,为何就要被冠以这样的猜测呢? 晏效看出了晏晗的犹豫,他又开口:“手足情深,在滔天的利益面前最为不值一提,朕经历过,所以才这样告诉你。” 晏晗垂下眼帘,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儿臣明白了。” 赵得幸在旁边候着,忽想起好多年前圣上夺嫡时的旧事,心内默默叹了口气。 自那般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走出来,直到坐稳今日的皇位,圣上再不信任这种情谊,似乎才是正常。 只是若成为帝王,便要连亲生女儿都不再相信,这样果真值得吗? * “值得。” 昏暗的屋子内,晏晚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这个人。 “大皇兄是我的兄长,又屡屡护着我,就算我因这件事死了,那也值得。” 她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好像那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随时会送命的人不是她一般。 她的面前,原本应该在行宫内寻找公主的开平司司长陈近坤,正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你好像不知道你真的会死。” 陈近坤看着手中的匕首开口,仿佛对对面那个有着公主身份的女子浑然没有一丝在意。 晏晚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是人都会死,若我死了,能让你暴露出来,被就地正法,那我也不算枉死,总之是做了些有用的事。” 陈近坤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小姑娘。 她的发髻已然散开,几缕头发披散下来,乌黑的长发更趁得她面如白璧,而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像是墨色的玉石,在灯火的光芒里,格外明亮。 “可是只有你会死,我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你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总有一天会被人挖出来,公之于众。” “是吗?”陈近坤笑了一下,“不过我倒真的很好奇,永宁公主,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是谁告诉了你那些事情?你总归都要死了,现在告诉我,日后说不定还能让帮你的人死得明白些。” “没有人告诉我,都是我梦到的。”晏晚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 而陈近坤的问题也不曾做一刻停留:“是江宁王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不愿错过那小公主脸上的任何细微的表情。 只是晏晚却没有任何的犹疑,她开口便道:“我说了,是我梦到的。或许连上天都看不惯你作恶多端,这才想着各种法子都要让你露出马脚来。” 陈近坤大笑:“梦?公主觉得我会相信这般怪力乱神之说吗?” “你相不相信于我而言并不重要。陈司长,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惜冒着砍头的危险都要在祭品上做手脚。能吸引你的利益,总不会是我父皇的皇位吧?” 陈近坤垂眸,重新把玩起手中的匕首来:“是个好问题,只是公主,如今好像是我在审问你,你凭什么要让我来回答呢?” 晏晚坐在椅子上,手脚都已被绑住不得动弹,可她此刻却反而冷静了下来。 那黑衣人将她强行带走的时候,她脑海一片空白,甚至已想到倘若这一世这么憋屈地死了,重来一回又为了什么呢? 可她没想到,这黑衣人直接将她带来见陈近坤,实在说得上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管她今日是生是死,行宫里丢了个公主,父皇都一定会找她,这陈近坤敢亲自来见她,不管怎么隐瞒,势必留下痕迹。 便是父皇一时不察,还有穆彦在,陈近坤既已现身,他被彻底揭露出来就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前世这位开平司司长狠狠摆了父皇和皇兄一道,今生既能报仇雪恨,她一个无人在意的公主,便是死了又如何呢? 越是这般想,晏晚越是放松下来,她靠着椅背,显露出一种不太符合年纪的淡然。 “陈司长是自认为在审问,凭什么就觉得我一定会回答呢?” 她脸上没有陈近坤预料之中的害怕,让他觉得分外没有满足的感觉,于是他站起身来,朝那小公主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晃着那柄银光闪闪的匕首。 “永宁公主,我似乎需要做些什么让你明白你如今到底在怎样的处境之中。” 他说着,竟是缓缓俯身,将那匕首的利刃抵在了晏晚的脸颊之上。 冰凉的触感让晏晚瞬间便想起了前世,她站在琢玉宫门前引颈就戮之时,那短刀的薄刃,也是如此寒凉。 “我只要稍稍用力,你这张还算得上漂亮的脸就再不能看了。听说公主在后宫过得并不好,倘若连样貌都变得丑陋不堪,恐怕日后连个像人样的驸马都找不到,公主,可要想好了再开口。” 陈近坤脸上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笑意:“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做这些事情试探我。是江宁王,还是大皇子,还是……圣上?” 晏晚抬头看着他,只觉得这人暴露出真面目之后格外令人恶心。 她没有回答,却是反问:“周令行是替你而死的吧?猎山行宫里就是你安排了那场刺杀,想害我父皇,对不对?” 陈近坤盯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公主殿下,话可不能乱说。” “猎山行宫里,曾有一队连我都不认识的禁军,那想必就是混进来的刺客假扮的吧?后来你又屡屡命周令行搜查皇宫,就为了找到江宁王,难道江宁王也知道了你什么秘密?如今的顺宁行宫,方才我一路从南跑到北,都不曾见过一个巡逻的禁军,是你把他们支开了对吧?” “陈司长,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想过你是如何到达今日的身份地位?可想过大宁的百姓会因动荡的朝局受到怎样苦楚?你既在朝为官,难道心里就不曾有愧疚吗?” 她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希望的,希望那位曾经备受信任的开平司司长能悬崖勒马,能悔过自新。 若非前世亲历,她本不了解这朝堂之上竟如此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与周嬷嬷在琢玉宫生活的日子,虽与其他宫相比显得格外清贫,但终归有吃有穿,所见都是世间美好之处。 只可惜,并非每个人都有那样单纯却灿烂的过往,当踏入无底深渊,除去坠落,他们早已别无选择。 陈近坤目光锐利,却又好像隐藏着熊熊燃烧的欲望的火焰,他紧紧盯着晏晚,似乎被她方才的话彻底激怒。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陈近坤冷笑,“一个深宫里不受重视的公主,凭什么在这里对着朝局指指点点,你背后到底是谁,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他拿着匕首在晏晚另外一侧脸颊上比了比:“永宁公主,想必没有尝过刀伤的滋味吧。那可一点都不好受。” 身体本能的惧怕到底还是在的,在那匕首又一次贴到她脸上时,晏晚只觉得一股凉意自面中扩散开去,转瞬之间便席卷了她的全身。 审问了这么久毫无进展,却反而有种被对方吃透的感觉,陈近坤似乎终于恼了。 他见晏晚仍旧没有太大的反应,便厉声喝道:“说啊!是谁告诉了你这些事,又是谁让你伙同江宁王试探于我?” 晏晚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得轻抖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丝毫不让地回视着陈近坤:“我说过了。” 对死亡迫近的感受,让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了一丝颤抖。 晏晚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世曾面临这样的场面,记忆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心跳也越来越快。 她到底不过十几岁的姑娘,与陈近坤周旋良久,几乎已经达到了她的极限。 而陈近坤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极限。 他已是开平司的司长,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不受掌控的“犯人”。 “我让你说实话!”陈近坤忽然抬起另一只手,瞬间掐住了晏晚的脖子。 匕首的冰凉瞬息之间便被喉咙传来的窒息取代。 晏晚感觉她的脖子像是要被拧断了,她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脆弱得如同即刻要被风吹散:“我,说的……就,是,实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 “司长!江宁王带着一队督卫军正往这边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的惊呼声打断了陈近坤的话。 他的手上一松,晏晚立时不受控制地咳了出来。 穆彦,是穆彦来了! 便是还没有见到他,可也不知为什么,晏晚听到了他的名字,便觉得鼻子一阵酸涩,眼泪好像就要流出来了似的。 陈近坤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抬起匕首砍断了麻绳与椅子连接的地方,如同提起一只鸡一般,一把将晏晚“提”了起来。 他抓着绑住晏晚双手的粗粝麻绳,粗暴地将晏晚“甩”到自己身前,冷笑了一声。 “有永宁公主这样的美人陪着我死,我也未必就真的到了穷途末路。” 晏晚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还不等她想清楚,人便已经被连推带踢,朝着外面走去。 并没有多大的院子里,此刻灯火通明。 晏晚被推着走出来,这才赫然发现,这里竟然就是开平司在顺宁行宫的驻扎之地。 陈近坤倒也是“灯下黑”这一招的个中好手,若非当时穆彦随即追上刺客,只怕禁军翻遍了行宫也不能这么快就找到她。 从西侧跨院里走出来的时候,晏晚有一瞬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也是这样两军对峙,也是这般蓄势待发。只是那时候,她身在局外,不过是因为这晏家的血脉而不得不赴死;如今她却是已入局中,是引出陈近坤的鱼饵,也是这场斗争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可叹的是,她竟是自愿走到了这一步,直到此刻,看到站在对面的父皇,才忽然想明白。 宁帝晏效,站在一众举着火把的禁军之前,正看着陈近坤和晏晚走出来的方向。 他目光平静,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被挟持了危在旦夕的不是他的女儿,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个奇异的场面。 开平司与清正司拔刀相向,而皇帝站在中央,竟是因为被人以当朝公主的性命相威胁。 “永宁!”晏晗站在晏效身侧,一眼便看到了被推着走出来的晏晚。 她头发散落,衣衫也已有些脏了,瞧着不像是公主,倒像是逃难的百姓。 她身上绑了麻绳,双手背负身后,陈近坤就在她身侧推着她往前走,而她脖颈前,一把锋利的匕首似乎下一瞬就要刺破皮肉,浸出血来。 “圣上竟然亲自前来,微臣有些意外。”陈近坤在那昔日的禁军同僚面前站定,看向宁帝晏效。 晏效也正看着他,明明是被自己最该信任的禁军背叛,可那位帝王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惊讶来。 “你带走了永宁,不就是逼朕出现吗?” “圣上果然还是那般料事如神。”陈近坤笑了一下,“微臣也只是想活着罢了,如果没有圣上,只怕微臣活不了。” “放了永宁,朕给你生路。” “圣上金口玉言,臣自然相信,只是这里这么多禁军,圣上愿意放了微臣,他们可未必同意啊。” “禁军听命于朕,你再清楚不过,说吧,还有什么条件。”晏效冷笑了一声。 他原本并不对找一个永宁公主多么上心,只是在听闻挟持公主之人是陈近坤,他方才意识到什么,决定亲自前来。 开平司的司长竟然背叛了皇室,这可比什么行宫刺杀要严重得多。 他想要借此机会彻底将禁军清洗一遍,这才顺着陈近坤的意思,想要多让对方开口说出些东西来。 是以晏晚明显地看到,自己的父皇实则没有将视线落过来哪怕一瞬。 她的父皇,甚至没有她的皇兄爱护关心她。 陈近坤似乎被宁帝这般不在他意料之内的举动激怒了,他有些激愤,抓着晏晚的手晃了两晃,带着晏晚的身子摇摇欲坠,而那匕首便在她脖颈旁,似乎随时都会没入血肉之中。 “我说了我要活着!”他忽然大喊,“不让我离开,我就杀了她。” 晏效的神情冷了下来:“她可是公主,你杀了她,就真的不能活着离开了。” 陈近坤嘲弄地笑了一下:“公主?谁不知道永宁公主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圣上,微臣知道这个公主没什么分量,所以微臣特意问过了。这小公主知道得不少,甚至连圣上事情都一清二楚。难道圣上就不好奇为什么吗?” 晏晚猛然瞪大了眼睛,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临死关头,陈近坤竟然用这么阴毒的法子,要令父皇与她产生嫌隙。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随着时间生根发芽,即便今日她侥幸活下来,即便陈近坤死了,凭着他方才那句话,父皇也一定会怀疑她这个公主是否另与其他人有所纠缠。 “陈司长死到临头,还要把脏水泼到我一个弱女子身上吗?” 晏晚不曾读过史书,更不曾学习过面临这样的场面,怎样的回答才是最好的。 她只有前世为了保命,为了帮助皇兄,在后宫和有限的前朝之中耳濡目染积累的经验。 可那些经验远远不够,除了为自己辩白,她在这性命攸关的瞬间竟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 “闭嘴!”陈近坤大声地喝止了她的话,仿佛示威一般将那匕首狠狠晃了晃。 冰凉的刀背擦过她的下巴,晏晚瞬间便觉得视线一片模糊。 那是泪,甚至根本不受她的控制便已氤氲她的双眼。 她以为自己死过一次,便不会再惧怕死亡,可如今仿佛回到前世的瞬间,让她连那些自重生后便被压抑起来的恐惧一同回想了起来。 她如同一枝无根的草,随时都会被路过的任何人折断。 “陈近坤!你到底想说什么,永宁不过一个才及笄的姑娘,她不涉朝堂,你若有话要说,直说就是,为何要取她的性命!”晏晗看不下去了,他厉声朝着陈近坤大喊。 只是他越是如此,陈近坤便越是激动。 这位曾经的开平司司长,仿佛是看到了自己命不久矣的结局,于是忽然间癫狂了起来。 “圣上,你就真的不好奇这位永宁公主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都做了什么吗?” 他忽然哈哈大笑,又忽然露出狠厉的表情。 “她知道太多的事情,却偏要说自己是做梦梦到的。梦?圣上,你相信梦吗?” 宁帝晏效的眉头已深深皱了起来,如果说一开始他只认为陈近坤的话是为了脱困故意编造,那么如今他便已开始真的有些相信了。 此前在猎山行宫,他便已亲眼见证了晏晚的梦变成现实,如今连陈近坤也提到了梦。 他是不相信一个公主会做什么预言后事之梦的,诚如在猎山行宫时他怀疑的那样,能够“预知后事”,要么是明断的谋臣,要么就是幕后的凶手。 而晏晚,显然不是前者。 “怎么样圣上?是不是应该为了这位永宁公主的一条命,先把我放了?”陈近坤脸上,是得逞之后的笑容。 他伴君多年,深谙这位帝王的脾性。那一向深思远虑的帝王露出那么一副表情,显然是已将他的话信了一半。 这永宁公主的身上既然全是秘密,那他手握永宁公主的性命,便是为了一查到底,宁帝也得留他的命在。 他似乎已经不在意那些站在他这一边的开平司的侍卫们了。 他推着晏晚一步步向前,仿佛格外享受这种逼退三军的感觉。 “父皇……”脖子上传来一丝疼痛,晏晚知道,那是陈近坤推着她往前走时,锋利的匕首尖端因为晃动已然划破了她的皮肤。 可是她分明地看见父皇的眼中没有一丝心疼和妥协。 她不像是父皇的女儿,更像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抛弃的,用来引出叛徒的棋子。 陈近坤越走越近,这一侧,清正司的侍卫已亮起武器,最外一层督卫军的包围更是整装待发。 只要圣上一声令下,弓箭手可以一箭直取陈近坤的性命,倘若角度够好,仅让他失去活动的能力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眼看着永宁公主被推着前行,宁帝却没有发出任何指令来。 晏晚觉得,她短暂的两世恐怕就要结束在这个时候了。 只是她自觉分外悲凉,她听话知礼,拼命地想做一个乖巧的公主,可惜到她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的时候,她的父皇却并没有一丝担忧或者悲伤。 “给我让出路来,我要离开。”陈近坤已推着晏晚站到了宁帝的面前。 他沉声开口,匕首就贴在晏晚脖子上方才行动中划破的伤口之上。 有一线血迹出现,猩红扎眼。 “永宁!”晏晗已看到了晏晚脖子上的伤口,他分外着急,转而看向自己的父皇,“父皇!快拦住他,拦住他啊!” 宁帝眉头紧紧皱着,目光死死落在陈近坤的身上,可他唇线紧抿,却是没有一丝一毫松口的意思。 眼见着宁帝不下令让开,他便已无法再向前,陈近坤终于有些急了。 “圣上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永宁公主的性命吗?”陈近坤说着,已然将那匕首又移动了三分。 他习武多年,功力深厚,又深谙致命之处,如今他还要靠着晏晚来要挟晏效,是以自然不会一刀毙命。 只是他也不怎么与晏晚这样的柔弱女子有什么交集,他的力道,倘若是禁军的侍卫,大抵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放在晏晚身上,却实已是攸关生死。 脖颈上传来的疼痛,让晏晚不由自主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微微张口,想要呼吸进更多的空气,可除了越来越清晰可感知的心跳,她却不觉得那窒息有任何缓解。 疼痛唤起了她对于前世死亡的记忆。 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陈近坤的叫嚣,如同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金属罩子之中,入耳已成呜隆呜隆的闷响。 血迹顺着她白皙的皮肤画出一道刺目的红线,沾染了领口,仿佛昭示着一条生命即将逝去。 可站在陈近坤对面的宁帝,却仿佛已然凝滞住一般,只是定睛看着,没有给这周遭的禁军和督卫军士兵下任何的命令。 晏晗想要救下自己的妹妹,可他手中根本无人可用,以他的功夫,也实难从陈近坤手中将永宁抢回来。 陈近坤紧紧攥着匕首,却未能从宁帝晏效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退让。 他计划未能得逞的怒意,尽数发泄在了手中唯一可以支配的永宁公主身上。 那匕首只要再没入一些,便是大罗神仙在世,这位可怜的被自己父皇放弃的永宁公主也逃不开一死的结局。 “圣上,这是你自己选的。”陈近坤沉声开口,目眦近裂,似乎只有让永宁公主跟着他去死,才能让他因计划没能得逞而挫败不堪的心获得一丝补偿。 他在已将这一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的禁军之中,缓缓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近乎癫狂的表情。 “父皇……”晏晗怎么都没想到,已经到了这般危急的时刻,他的父皇却好似对永宁的将死之境充耳未闻。 就算永宁不是公主,她也是大乾的子民,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怎么能眼见她被歹人所伤,反而无动于衷呢? “这是你自己选的!”陈近坤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瞧见宁帝仍旧岿然不动,他的怒意彻底被激发出来。 那匕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束缚,似乎要没有任何犹豫地刺入晏晚的血肉之中。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裂空声忽然响起。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支锋利的羽箭穿透禁军所举火把的火焰,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瞬息之间便先陈近坤的匕首一步,没入那位开平司司长的前胸。 那支羽箭好像满含千钧之力,箭矢如流星一般,击中陈近坤时,力道竟大到让这位武功高强的禁军统领都后退了两步。 陈近坤只觉得忽然间就无法呼吸了,他的喉咙里溢出腥甜的味道,涌上的带着锈味的血“咕”地一声便被吐了出来。 陈近坤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来,看见那站在督卫军火把之前的年轻将领,正放下手中的长弓。 随着那箭矢正中陈近坤,早已等候多时的清正司与督卫军士兵瞬间冲上前去,将对面跟随陈近坤“叛变”的禁军悉数控制起来。 “穆彦!”宁帝骇然,猛地转头看向箭矢的来源。 穆彦放下长弓,垂首道:“请圣上降罪。” “永宁!永宁!你如何了?”晏晗却早顾不上这一头。 晏晚失去了陈近坤的支撑,如同深秋里的细柳一般摇摇欲坠。晏晗连忙冲上前去扶住她,将她“扯”过了这一边。 晏晚脱力地靠在自己皇兄的肩上,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脖子上的疼痛,如同要令她失去呼吸一般清晰传来。 宁帝走到倒在地上却死不瞑目的陈近坤旁边,抬脚踢了过去。 那人已咽了气,再没了半点反应。 “你把他杀了,你没有朕的命令就把他杀了!”晏效转回身看向穆彦,厉声怒喝。 穆彦俯身行礼:“微臣知罪,甘愿受罚。” 随着他的动作,整个院中的督卫军士兵都跟着跪了下来。 院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北风吹动兵士们手中的火把。清正司司长樊义站在一边看着,眉头已皱成了一个“川”字。 晏效恨不得给面前这个江宁王也来上一箭。 自猎山行宫那次刺杀之后,他就一直觉得京城之中有人蠢蠢欲动,如今好不容易才抓到一个陈近坤,只要再等等,那人马上就会崩溃伏诛,进了禁军的大牢,总有让他开口的可能。 可是如今,因为穆彦突如其来的一箭,陈近坤彻底死了! 还不等审问,犯人就已咽了气,那此前所有的线索,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通通都白费了! 晏效走回到穆彦面前,已是大怒:“罚?朕当然要罚!朕看你这个江宁王是当得太舒服了些,根本就忘了你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位置上的!” 晏效又抬起头,看向跪了满地的督卫军:“朕看你们是忘了,督卫军到底是因何存在,又要听谁命令!” 没有人敢说话,帝王怒意正盛,不会有谁在这个时候敢赌上自己的脑袋开口。 只是情势不等人,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站在晏晗身边的晏晚,终是等不到父皇看她一眼。 太医不在,伤口无法处理,她又才受了惊吓,能撑着站那么一会已然到了极限。 晏效的话音堪堪落下,晏晗便感觉自己胳膊上忽然一沉,他连忙看过去,便见晏晚失去支撑,顺着他的胳膊滑倒下去。 “永宁!”晏晗慌忙用另一只手将皇妹扶住,只是晏晚已彻底晕了过去,便是他想扶着她站起来,那小姑娘也再使不上一分力气。 这一时,晏效终于将视线转到了自己的女儿那里。 晏晗面露焦急,带着几分请求看向自己的父皇,他虽为皇长子,可目今手中还并无太大的实权。 这里都是禁军和督卫军的人,他实际上无权调遣。 可晏晚的伤口还未止血,虽说并不是什么血流如注的危急境地,可到底伤在脖子上,终究不可轻视。 他想召太医来,可是却不敢在父皇面前开口。 宁帝又哪里不懂那大皇子的意思?只是他看着晏晚,脑中却尽是方才陈近坤死前几句叫嚣的话。 永宁公主,一个此前他几乎从未在意过的女儿,却在这短短数月里,屡屡卷入行刺谋反的大案,当真只是巧合吗? 他自然知道那被他刻意忽视在琢玉宫的公主,手中不会有什么可用之人,但谁又能保证她这样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不会被人利用呢? “父皇……”晏晗喃喃着开口,他手上已沾了血迹,瞧着格外令人心惊。 晏效的视线自晏晚身上扫过,又转向跪在他面前的穆彦。 须臾,院中方响起那位帝王沉冷的声音:“宣太医,送永宁公主回宫。” 他又看向樊义:“至于江宁王,罔顾皇命,擅自行事,该到影卫阁吃点教训才是。” 樊义心中一紧,极快地看了一眼穆彦的身影,方道:“微臣明白。” “微臣叩谢皇恩。”穆彦行礼,而后任由两个清正司的侍卫上前来,如同押犯人一般将他押了起来,从始至终,未曾再解释一句。 夜风将院内的血腥味道吹散开去,原本规整的开平司驻地此刻已是一片狼藉。饶是陈近坤死后,他手下之人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可那满地被踩碎的干枯树叶,石板缝隙中渗入的血迹,还是昭示此处曾有一场近乎亡命的对峙。 * 晏晚再醒时,已是两天后,在琢玉宫她自己卧房的床上。 她在梦里被不同的人追杀,终于走投无路,从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上跳下,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死一次的时候,她终于从梦里醒来,睁开眼便看到守在她身边的周嬷嬷和小六。 “公主醒了!”周嬷嬷喜极而泣,连忙抹掉了眼泪,“公主可感觉哪里不舒服?” 晏晚有些恍惚,她轻咳了一声,才能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来:“是什么时候了?” 小六听见,连忙端了温水过来,一边服侍一边答:“今日已是腊月初一了,公主睡了两日,其间还发了一次烧,幸好太医院来了两个太医,前日晚上就立时把烧退了。” 晏晚饮入温水,方觉喉咙不是那般难受了。 她看看周嬷嬷,又看看小六,都是记忆中的模样,看来那伤口不够深,她还没有死。 伤口…… 晏晚抬手,想知道自己的脖子如今怎样了,才动了一下,周嬷嬷便立时伸手扶住了她。 “公主受了伤,流了好多血,太医说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气血有亏,到底还是要养着才行。公主切莫动了伤口,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 晏晚扶着周嬷嬷的手,转过视线去看不远处那面大些的铜镜。 离得有些远,只是她却也看清了,她的脖子上如今还包着,显然那伤还没有好全。 “那江宁王呢?”晏晚还记得是他一箭射中了陈近坤,救了她的性命。 可是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便没有了一点印象。父皇既没有下令,穆彦本不该射那一箭。 他代领督卫军,却不听圣上的命令擅自行动,按照父皇的性子,恐怕他…… 小六容色沉重,叹了口气道:“小的打听了两日,除了打听出来江宁王殿下被樊司长带走了,别的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倒是督卫军都被罚了,在昨日那么大的冷风里头站了整整一天。” “都罚了……”晏晚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前世因为冬至祭祀,父皇与大皇兄产生嫌隙,那今生…… “那冬至的祭祀呢?可出什么意外没有,顺宁行宫着火了不曾?” 小六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公主会一下说这么多话出来,他连忙摇头:“祭祀好好的,只是圣上命人把公主先送回来了。也不曾听说哪里着火了,公主……” “没有着火,难道是因为没有着火,所以这一回父皇没有惩罚大皇兄,反而是罚了穆彦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六也没有太听清,还以为是公主担心救命恩人,于是又问道:“公主,要不小的再去打听打听江宁王的消息?” 晏晚摇头:“不能再打听了,你且去宫门外,瞧瞧能不能遇见督卫军的肖卫长,若瞧见了他,务必找个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只告诉他我已醒了就好。” 小六不懂公主为何只说这个,可他却也没有多问,忙点头:“公主放心,小的一定小心,今日就将话带到了。” 第32章 我很好 她在等穆彦。 督卫军官署。 肖横哈着冷气从外边跑进来, 转身将书房的门关了严实。 寒风凛冽,今年大宁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王爷真的不多烧点炭火吗?”肖横一边搓着手一边走进来。 穆彦的书房里自然已烧了地龙, 只是却并不似其他宫里那般温暖如春,这里的炭加的并没有那么多,屋子里也不过是比外头稍好些罢了。 穆彦正坐在书案前,将自己手上的白布都拆开来。手腕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再缠着这些绷布也是多余。 听见肖横的话,他头都没抬:“冷些脑子清醒。” 肖横嘴角抽了抽,决定还是不触这眉头, 他寻了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穆彦也并不管他。两人说着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早年间也曾共事,倒并没有那么多讲究。 肖横先喝了口茶,将胃暖了暖, 这才道:“有消息了。” 他把茶盏放下,抬头朝穆彦那边看去,见那位江宁王好似没有一点反应,心下暗笑。 “咳, 王爷。”肖横清了清嗓子,倒是郑重不少, “有永宁公主的消息了,公主已经醒了。” 穆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抬头看了过来。 肖横忍了忍笑意, 又道:“小六机灵, 给我打了手势,我让小一在咱们官署后头的园子里挖出来的,做不得假。” “还有呢?”穆彦自然看到肖横眼底隐忍的笑意, 他错开视线,又重新去收拾方才上药用的东西。 肖横便道:“多了的消息怕也不敢传,反正公主醒了,大抵是没事了,也不枉王爷遭了一回罪。” 肖横说到这,还是感觉牙关打战。 那影卫阁岂是谁都能去的?圣上说着是把王爷扔在那个地方,可倘若不是他们王爷早年在那里头密训,已经熟悉其中暗器机关,恐怕今日他就要去给王爷收尸了。 圣上若非真的生气了,只怕也不会专门指派这么个地方。 王爷的伤才刚好,去影卫阁那密室里走了一圈,恐怕又要修养一段日子,才能好起来。 肖横现在想到王爷从那出来时浑身是血的模样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晚上领人按丙字路线巡逻。”穆彦却没理会肖横的“伤春悲秋”,收拾好了东西,便站起身来。 自影卫阁出来时受的伤如今不过刚止了血,行动时仍有疼痛,只是都没伤在要害,不过是忍忍罢了。 他动了动胳膊和腿,心里已有了成算。 肖横却是听见“丙字路线”时,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王爷,你才受了伤……” “有什么问题吗?”穆彦看向肖横。 肖横愣了一下,突然有点结巴了:“有……也可以没有。” “没有问题就不需要废话。” “可是圣上才罚过,王爷这时候冒险,倘若一不小心,命都保不住啊。” “我为什么会不小心?” 肖横一时语塞,顿了一下方道:“平日里自然是不会,但是王爷这才受伤,圣上肯定也盯得紧,这时候冒险,不值啊……” “值或不值,是我说了算。”穆彦说完,拿起桌上搁着的横刀藏锋,便往外走去。 肖横满脸郁色,闷声叹了口气。 丙字路线是上次从猎山行宫回来后,王爷花了两个晚上新制定的巡防线路。 既避开了开平、清正两司,又能将规定的路线都覆盖到,更关键的是,会路过琢玉宫。 王爷无非是担心公主,想尽可能地守着她一些。 可射杀陈近坤一事,已让圣上怀疑起了督卫军,如今若是再有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肖横叹了口气,颓丧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外头北风呼啸,天气更冷了,可他却像丝毫没有感受到一般。 回京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但愿王爷只是说说而已……”肖横抬头看天,自语道。 * 在床上坐了一天,看着外头日光一点点移动,最后慢慢变得昏暗,待屋内的烛火点起来,晏晚才发觉时间过得这般快。 她一直在等,等那个人的消息。 可是除却小六复命,说已经告诉了肖卫长,直到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她也再没收到其他的消息。 白日里悦嫔娘娘还来过一回,是听闻她醒了特意来看她。 同她说了些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说祭典很顺利,皇兄铲除叛军有功,还被父皇赏了一斛南珠。 可是许多事情都被提及,却唯独没有江宁王穆彦的消息。 夜渐渐深了,外头已是沉黑一片,坐在软榻上做着针线活的周嬷嬷起身,将绣绷放到小篮子里。 “公主,要不早些休息吧,明日兴许还有人其他宫里的人来,总要见一见的。”周嬷嬷走进内间来,准备为晏晚铺床。 晏晚抱膝坐在床上,神情有些发怔:“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我这样的身份,他们想必不会来吧。” 周嬷嬷心里苦涩,经了这几件事,她明显地觉得公主长大了不少。 可公主越是这样懂事,她便心里越是难受。分明是娇贵的公主,却连寻常人家的温馨都不曾感受过,她也不过十六的年纪…… “周嬷嬷,你将这被子铺开了,就自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就自己歇下了。”晏晚看着周嬷嬷有些失落,便又开口说道。 周嬷嬷走上前来,见公主这般懂事,心里越发心疼。 “公主善良,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个顶好的驸马,再不用受这般苦了。” 晏晚往旁边坐了坐,等周嬷嬷将床铺都铺好了,这才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 她没答话,只是在周嬷嬷没注意到的时候苦笑了一下。 哪里有什么顶好的驸马?前世她到死了的时候都是孑然一身,什么好日子,不过都是些虚无缥缈的泡影罢了。 “公主还要等会再休息吗?” “嗯。”晏晚点了点头,目送周嬷嬷叹息离去,重又抱膝坐在架子床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冥冥中觉得好像应该发生些什么事情。 只是她坐在那里等了良久,直等得困意袭来,却也不曾听到什么动静。 烛火燃了半支,已经是深夜了。 周嬷嬷特意命小六他们将屋里的地龙烧得热些,这才让晏晚得已披了衣裳,去将屋内的灯尽数熄了。 她是重新躺回了床上,只是心里却并不踏实。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寂静的夜里传来“叩叩”两声叩动窗框的声响。 晏晚一下重新坐了起来:“谁?” 她抱着被子,探身往架子床南边的一扇窄窗询问。 片刻,那边响起一个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公主,是我。” 那一瞬,晏晚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她慌忙抬起头来,好假装自己并没有哭出来,可实际上,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自己一夜不安究竟在等些什么。 她在等穆彦。 她明明知道宫禁严苛,穆彦想来见她难于登天。 她也明明知道他们这般见面于礼不合,且若不小心被人发现,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她就是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想知道他确确实实还活着,好像只有那样,才不枉她在鬼门关走一遭。 “公主……” 外面的人试探般又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低,维持在刚好能让晏晚听到的程度。 晏晚揉了揉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你,你怎么样了?” 她没有问“你怎么来了”,而是直接问“你怎么样了”。 明明他们根本不曾有过任何约定,可就是好像早已约好了一般,她在等他,而他前来赴约。 穆彦垂眸,看向白日里已拆了绷布的手:“我很好,殿下不必担心。” 月光洒落下来,让他因抬起而探出阴影外的手显得有些苍白,只是他无声攥了攥,忽然觉得手指间格外充满了力气,好像都不曾在影卫阁里历经一番生死一般。 晏晚看着那扇窄窗的方向,明明外面是厢房与连廊,窗户上根本映不出他的影子,可她就是觉得好像能看到那人一般。 “我听说父皇罚了你,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只是些以前就有过的历练,我习惯了。” 他的回答格外有耐心,丝毫没有因晏晚问了一个看似重复的问题而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可那“我习惯了”四字,却让晏晚忽想起了前世她跟在他身边那三日时的事情。 那是平乱后的第三日,她已经没有太多的精神了,在那些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穆彦去了一个她前世从不曾接触过的地方。 应该是开平司的某处密阁吧。 里面满是奇形怪状的机关,每一道门后都隐藏着足以取人性命的暗器埋伏。 若非她那时已是魂灵,恐怕才踏进第一道门就要再死一次了。 穆彦说的“习惯”,便是习惯那样时时攸关性命的训练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久未听到她的回话,窗外的人又开了口:“公主的伤……还疼吗?” 晏晚回了神,目光呆呆地看着那扇其实什么都看不见的窄窗。 “已经不疼了,太医包扎过,现在也不好乱动,周嬷嬷说,幸亏没伤到里头,血已经止住了。” “那就好。” 他的话音落下,便是长久的静默。 月光将树影映在晏晚卧房的窗户上,北风吹过,那些干枯的枝干便在格子窗上摇摇晃晃,似乎要将那扇窗划成几半。 夜色在静谧中流淌,只有秋天积攒的枯叶,不小心被风搅动,时不时发出擦过石板地面的声音。 好久,晏晚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道:“你还在吗?” 他来见她,已是冒着莫大的风险,问出那句话时,晏晚便已做好了得不到回答的准备。 可她话音才落,便听见窗外的回应。 “我在。” 不过两个字,却好像是掉在了人心上似的,极快地驱散了不安。 “在开平司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射出那一箭?” 晏晚坐直了些,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穆彦默了一下,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幽暗的地洞里,那小姑娘战战兢兢要给他拿伤药时的场景。 “微臣当护公主周全。” “可陈近坤并没有审问过,甚至连他背叛开平司的原因都不知道。你杀了他,父皇会怪罪你的。” “公主的性命,比微臣是否受罚更为重要。” “可若你因惩罚而死呢?谁日后护我周全?” 穆彦看着面前紧闭的窄窗,忽然怔住了。 他未曾想过会从永宁公主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是公主,是该被许多人护着的公主。 而他虽说是江宁王,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这个封号,与他义父,与圣上的制衡之策脱不开干系。 世人都以为是因他在江淮时骁勇善战,这才封了一个王爷,殊不知,这一切不过是圣上需要这个位置有一个“江宁王”罢了。 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穆彦,你还在吗?” “在。”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公主放心,便是微臣不在,也定会有其他禁军、督卫军,护公主安全。”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只相信你。”晏晚有些着急,她起身来,跑到窗户前,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可就是好像这样离他近些,话也能说得更清楚些。 “公主……”穆彦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晏晚扶着窗台,几乎要靠在窗户上。 “穆彦,你可以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吗?”晏晚的声音里已隐隐有了颤抖,“倘若是父皇误会了你,那我可以解释,你千万不能死,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了。” “公主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吗?”穆彦神情变了变,他隐隐感觉永宁公主有什么话想同他说。 晏晚微微攥拳,她确实有话想说,一直都有,可如今前世的许多事情都还未曾发生,她不知道倘若自己贸然开口,穆彦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信她。 “公主?” 晏晚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听闻你曾在江淮一带平乱,那你可知道定南王?” “公主为何忽然提及定南王?” “他……” “有人!” 穆彦忽然出声让晏晚吓了一跳,她还未及说什么,便听见窗外传来布料摩擦的细琐响动,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周围便重新归于平静。 晏晚将耳朵贴在窄窗上细细听了听,隐隐听见琢玉宫外的宫道上,似乎有几个小太监从此处路过,正窃窃私语,不知说着什么。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待听得外头一点声音都没了,这才小声道:“穆彦,你还在外头吗?” 可外头再没了人回答,只有穿过回廊的风声,时不时发出呜咽来。 晏晚又等了一会,到底没等来任何的回复,便起身走回了床上。 半夜里卧房也算不得太暖和,她钻进被子里,整个身子都缩成了一团。 陈近坤死了,她本应该高兴的,可如今父皇却因此怀疑了穆彦,倘若一直这般猜忌下去,等到江淮的叛军开始攻打京城时,就算没有陈近坤大开城门,兵将互相不信任的禁军和京中驻军,当真能抵挡得住吗? 她得想办法,消除了父皇和穆彦之间的误会才是。 晏晚这样想着,也不知多久便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而她不知道,在她卧房的窗外,那位一向干脆利索的江宁王穆彦,却是在不到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 他并没有出声,就在她卧房外一处回廊的廊顶,一直坐到东方天色泛白,才又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翌日午后,一场雪飘然而至,下得倒是不大,但细碎的雪花夹杂在北风里斜斜飞落,却是瞧着就能让人感觉出寒冷来。 督卫军官署里,肖横推门从外头入了放置案卷的厢房,回身连忙将门关上,可仍旧放进些雪花来,落在地上,变成了一点不引人注意的水迹。 “王爷怎么到这来了?今年夏天没催着他们把这些案卷搬出去晾凉,这会倒有股霉味了。”肖横一边搓着手一边走进来,赶忙坐在火盆边上烤了烤。 穆彦正翻着手中的案卷,也没抬头看他:“怎么说?” 肖横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便答:“是圣上交代的事,说是今年连着出了许多事,百姓们忧心忡忡,为了让大伙安心些,便着意在年节时安排一次巡游。就从宫门出发,走朱雀街,到了南城门再折返,我看过了,没有多远,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 穆彦翻页的手停下来,抬起头看过来:“巡游?” “算是与民同乐吧。”肖横有些不确定地道,“反正已经交给了礼部了,让咱们去,是和禁军一道在那日把朱雀街把守起来。” 穆彦轻笑了一声:“既把守起来,还称得上什么与民同乐。” 肖横愣了一下,想起前两日的事情来,不由垂下眼帘。 看似王爷从影卫阁回来后一切如常,可圣上专命王爷修养,不让他领着队伍巡逻,又在这般召人安排事情时,独独点他一个卫长的名字,已然可见圣上的态度变化不少。 只怕还是和王爷那一箭脱不开关系。 肖横自然相信王爷是为了救永宁公主,毕竟那时情况危急,陈近坤为了逃命也已接近癫狂。 可在圣上的角度,只怕认为王爷是故意杀人灭口。 圣上又一向多疑,此番虽说按兵不动,可已然有将王爷孤立开来的趋势。 不说别的,连太傅大人在圣上面前都已变得谨小慎微,足见圣上对王爷的怀疑,已到了不屑于隐瞒的地步。 恐怕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才没把人抓起来审问吧。 “那……王爷如今打算怎么办?” “既然有这样的安排,自然要听从圣上命令,你多带些人就是,陈近坤才死,开平司群龙无首,这会正是最乱的时候,除了我们自己的人,其他人,都一样不要信任。” “那年节那日,王爷还去吗?”肖横小心翼翼地问。 “自然要去。” 穆彦抬起头来,看见肖横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一下明白过来,“我随便找个地方跟着,你来安排就是。” “王爷,偏要顶着这样的风险吗?不然……和圣上解释清楚?” 穆彦笑道:“你打算怎么解释?” 肖横嘴唇动了动,不由自主撤远了些:“不然就说……王爷喜欢公主,所以才一怒之下一箭把陈近坤杀了?” 穆彦抬手在肖横脑袋上打了一下:“想点你该想的。” 肖横嘿嘿笑着,抬手揉了揉自己脑袋,垂下视线向穆彦看着的那份案卷看去。 “定南王?王爷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人的事情了?” “许久没听说他的消息,就找了些卷宗。” 肖横一边揉着脑袋一边道:“这么一个懦夫有什么好看的。他在淮南那么久,也没见把匪患平了,还得靠王爷去……” 穆彦“啪”地一声将卷宗合起来,打断肖横的话:“骄兵必败。” 肖横愣了一下,瞧见王爷已然起身往外走去,连忙也跟着起来:“王爷,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穆彦回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横刀带上,推门便走入外头风雪之中。 “年节那日,记得带上小一。” 肖横目光变了变,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可具体又想不出所以然来,他回身把厢房的门关上,赶忙跟了上去。 * “年节要去巡游?”晏晚听见小六回禀打探来的消息,有些惊讶地开口。 她并不记得前世有什么巡游,便是大宁的历史上,只有帝王在年节当日赐金银于广源门发放的,也没听说有什么巡游的。 “你可听清楚了?真的是到朱雀街上走一圈?” 小六点头:“小的就怕听错了,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养心殿,在外头托以前认识的人打听的,千真万确,已经安排下去了,礼部今日好几个大人都到御书房去,听圣上吩咐了好久呢。” 周嬷嬷见晏晚表情不太对,连忙问:“公主,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晏晚微微皱眉,这是第一件,前世不曾出现,但今生却突然出现了的事情。 难道因为她的改变,不仅会让原本出现的事情变化,还会让原本没有的事情发生吗?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小的今日正好赶上了。”小六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回禀。 “快说,是什么事?” “那位鲁王殿下,已经第不知多少回求见圣上,要去哭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晏晚听到这里头还有鲁王的事,不禁眉头皱得更紧。 小六方想起此前公主一直睡着,还不知道这回事呢,连忙从头说起来。 “还是因为冬至祭典那回。鲁王世子被那刺客给杀了,几个太医也救了,可惜没救回来。这鲁王唯一一个儿子没了,听说是伤心欲绝,当日夜里才抓了陈近坤,他就求见圣上,到圣上那去哭了。” “也不知道他跟圣上说了什么,第二日那鲁王爷就跟疯魔了似的,偏说是江宁王殿下害了鲁王世子。说这一切都是江宁王殿下的设计。” “然后呢?”晏晚听着心急,连忙又问。 “然后近来传言便什么样的都有,唯那鲁王爷,日日下朝坐在殿前大哭,说要让江宁王殿下还他的儿子。” 小六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事荒唐,轻轻摇了摇头。 晏晚这会才算是明白为何打从醒了,便甚少在外头听见穆彦的消息,只有让小六打听才有。 原来是这鲁王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这才让穆彦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不管父皇如何怀疑穆彦,总归没有证据,也不能奈何他。可鲁王不依不饶便不同了,那鲁王好歹是皇室的旁支,父皇也不能做得太难看,表面上还是得有所表示,这些罪责可不就落到了穆彦头上? 晏晚不由又想起前世,那晏昊天生那么一个养废了的性子,便是前世并未牵扯进来,最后也是死在叛军手里,他会有那般结局,可以说全是咎由自取。 “公主,这都打听了好几日江宁王殿下的消息了,还要接着打听吗?”小六见公主不说话,又小心问道。 他说了这么些事,其实全都是因为此前公主就曾命他要多多打听关于江宁王的消息。 小六虽说在宫里时间不长,可到底是在赵得幸身边历练过的,前后几次,他已明显感觉到公主对江宁王与旁人不同。 可公主是个姑娘呀,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公主又在宫里无人重视,长此以往,还不一定有什么长舌妇传出难听话来呢。 最关键的是,那江宁王也没什么表示,这要是只有公主一头热,他这个做下人的都要看不下去了。 晏晚看向小六:“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小六支支吾吾,到底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殿下,那江宁王瞧着就是不近人情的,况且他又是武将,兴许也从未跟姑娘接触过,殿下倒是关心江宁王,可小的却从不见王爷也关心殿下。殿下是公主,那江宁王他凭什么……” 晏晚听着听着,一下笑了出来:“凭什么怎么?” 小六不敢再说下去了,揣测主子的意思可是大忌,他是知道公主善良才多说了几句,可周嬷嬷还在呢,他可不想挨巴掌去。 晏晚想起昨日那人还冒着危险来看她,又听见小六口中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不免觉得世事神奇。 她不过是在猎山行宫救了他罢了,却不想后头竟有这么多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小六,你放心吧,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出现的,我有分寸,况且,”晏晚顿了一下,却是看向周嬷嬷,“我想知道穆彦的消息,也不是因为对他动了心。” 说出那句话时,晏晚也不知怎么,脑海中竟然浮现出的是穆彦一箭射向陈近坤时的样子。 他心无旁骛,不等父皇的命令,是为了救她。 见周嬷嬷一副还想问什么的模样,晏晚连忙起身离开了桌子:“往悦嫔娘娘那里送一张帖子吧,自好了些,还没去瞧瞧呢。” * 悦嫔宫中比琢玉宫里自然暖和不少,一应陈设也终于显出皇室才能有的华贵来。 悦嫔李良悦,乃是户部侍郎李甫之女,她虽居嫔位,但却在后宫之中比其他几妃更受宁帝宠爱。 有宫人传言,悦嫔这个嫔位,乃是因为尚无子嗣,倘若能添龙子,怕是立时便能晋升为妃。 只是说来也奇怪,圣上子嗣单薄,可晏晚的生母仅仅一个宫人却能诞下公主,而悦嫔这般宠妃却是多年来都没有动静。 不过这倒对其他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悦嫔为人爽快,在宫里头也得宫人称赞,是以过得倒是不错,当下也不比那些有子嗣傍身的妃子差到哪去。 晏晚是这里的常客了,宫人们都已熟悉,见是她来了,便引着到了悦嫔的卧房里。 近来天气冷,李良悦也不爱出去,只在屋子里和几个宫人研究花样,这会正画了一个蜻蜓莲藕图,在修改呢。 “大冷天的还下着雪,怎么就过来了?瞧你伤还没好呢。”李良悦听见宫人禀报晏晚来了,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迎过去。 晏晚福礼:“见过悦嫔娘娘。” 她是公主,按理是不必给悦嫔行礼的,可琢玉宫多赖悦嫔照顾,晏晚心里感念,回回见了便也要以礼相待。 悦嫔将这礼让了,拉着晏晚的手走到暖阁的软榻上坐下,又命人多拿了一个手炉来。 “伤口如何了?可还疼着?这般下雪天最是要保养了,早知你得空,倒不如我去呢。” 晏晚笑道:“让娘娘担心,已好了不少,如今不疼了,不过是怕留下伤疤,太医用了药,所以且包起来。” “姑娘家的最怕这些,还好是没什么其他事,不然还不知怎么办呢。”悦嫔感慨良多,“你这么冒雪来只怕是有什么事吧?怎么了?” 晏晚轻叹了一口气:“我在宫里也没人在意,唯有娘娘还当我是个人,思来想去,旁人只怕不愿出手,只能来问问娘娘可否能帮我参看一二。” 悦嫔见她面露郁色,忙道:“你只管说就是,大凡是我能帮得上的,必然不会推脱。” 晏晚由是便问道:“娘娘可曾知道了年节巡游一事?” 这事李良悦倒是听说了,她大小也算是个得宠嫔妃,这种消息自然传来得快些。 “今日才得了消息,只不过我听说此次巡游只是圣上去,并不用什么女眷,倒也没有详细打听。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晏晚轻叹了一口气:“正是由于这个。我也听得消息,只说并不带女眷前去,可我想着,这年节的庆典,怕是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我没见过大世面,倘若能去瞧瞧,便是再好不过了。” 李良悦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呢,原是想去凑热闹。不过永宁,我记得你以前也不大喜欢这样人多的时候。” “以前倒是不喜欢,还是及笄了,得了几本书,我读过了,方知外头天地广阔。我虽是女子,却也想做些事情,倘若将来垂垂老矣,兴许还能留下些念想。” 李良悦听她说完,似想起了什么一般,一时话音里竟带了几分感怀:“怪道古话里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永宁长大了,想法果然也同之前不一样了。” “娘娘,我见识少,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就算是跟在队伍后头听听曲儿,也尽够了。” 李良悦拉起晏晚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明白的,我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也爱跟着人去瞧热闹。不过永宁,这庆典必定是分外重要,想混在里头只怕不易。我倒是能想想办法,只是兴许你得受些苦。” “那倒不怕,我既求到娘娘这里,便已是做好了准备,我也不会乱跑,只是瞧瞧哪里有意思,见见世面罢了。” 李良悦浅笑:“你如今能想开了,去寻些开心处,我瞧着也高兴。不过永宁,我还是想问问,你这般不同寻常,可是因为瞧上了哪家的公子了?” 晏晚听见悦嫔这么问,登时便觉两侧脸颊有些烧,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竟又是穆彦射出那一箭时的身影。 她垂下视线,睫毛覆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娘娘说笑了,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呢。” 李良悦哪里不知道小姑娘的心思?她瞧着晏晚的样子便笑了出来:“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如今已及笄了,搁在平民百姓的家里,也是能出嫁的年岁了。只不过是咱们皇室里规矩多,怕是还得等圣上为你择一个好驸马呢。” “娘娘莫要取笑我了……”晏晚低垂着头,瞧着也不过是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样子。 李良悦自然也不逗她了:“说回正事,我这几日便帮你问问,倘若有机会了,便让我宫里的人在御花园里等你的人。” 晏晚明白李良悦的意思,直接派人去琢玉宫太显眼了些,在御花园里找个僻静处交换消息最合适不过。 “多谢娘娘,娘娘待我真好,等明年琢玉宫里的果树结了果子,我定再给娘娘送些来。” 李良悦笑着看着晏晚:“傻姑娘。” * 深冬里的天气更冷了,呼啸的北风几乎日日都从宫道上卷过,只听得外头的风声,便已让人不想出门去了。 只不过随着年节将近,无论京城市坊里还是宫里,都挂上了年节用的灯笼、花灯,倒让那寒冷天气里多了些色彩,瞧着终于不那么冷清了。 晏晚这段日子一直都安心在琢玉宫里养伤。 太医院的药膏也格外管用,这一段时间过去,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差不多快好了,两边已经长好的地方也不曾留下疤痕,大概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一直等着悦嫔娘娘消息的晏晚也越来越紧张。 上次她才说了个开头,便被外头有人路过打断,也不知穆彦听没听清楚“定南王”几个字,更不知他能不能猜到她的用意。 她迫不及待想要再与穆彦见一面,把这件事情都说清楚,又迫不及待想要跟着父皇去宫城外,看看这些被改变了的事,是否能让前世那些与陈近坤一样隐藏在京中的“叛徒”都暴露出来。 而悦嫔娘娘果然有些本事,腊月廿八晚上,将一套提灯宫女的衣裳送到了晏晚的琢玉宫。 按照礼部的安排,圣驾是从宫门正南出,往朱雀街,但既是年节,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门热闹,百姓们得知巡游的消息,又到不了朱雀街上,两侧巷道、坊市,围观的人只多不少。 于是便又安排了东西各两队的宫人,自两侧宫门出,沿着另外的路线,各由皇子领着,撒些蜜饯、铜钱等小物件,以飨众人。 悦嫔娘娘送来的衣裳,便是两侧宫门里其中一队提灯宫女的衣裳。 晏晚换上之后,只要混在提灯的宫女之中,便可跟着两边的队伍出宫,且又因为不是在圣上身边,盘查也不会有那么严格,倘若不出意外,也可看过一圈之后安然回来。 悦嫔虽说手里没有凤印一类权力,但因为略受宠爱,办起这种事来比晏晚就不知容易多少了。 整件事情没走漏一点风声,据那衣裳里夹杂的信件,连同晏晚一道出宫的那些宫女都不知道已经有人被换了。 晏晚瞧着那一身衣裳,心里激动万分,只觉得仿佛有一个成熟的计划已经跃然纸上。 可她到底还是冷静下来,没有拉着周嬷嬷小六分享,而真等到第二日,年节巡游的日子,她也便是自己换了衣裳,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父皇那边,一个人偷偷溜到了东侧宫门的队伍里。 宫里的宫人那么多,这些被安排了活计的宫女互相不认识也算正常。 晏晚只装作是个胆小怕事的,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便安安稳稳地等到了出宫的时候。 第一次年节巡游,礼部准备的阵仗极大,敲锣打鼓自不必说,还有舞姬翩然起舞,前后又有花灯,映得一条街如同白昼一般,百姓欢呼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便是晏晚在东侧,都能听到朱雀大街那边欢腾的动静。 不过她也不曾忘了自己出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一路上都在暗中观察两边护卫的队伍,只是奇怪的是,这边好像都是清正司的人,压根就没有穆彦的身影。 “你想什么呢,还不快走?” 晏晚正暗中四下里查看,不小心错了步子,旁边便有个好心的宫女,赶忙拉了她一下,低声提醒她。 “不小心走错了。”晏晚连忙认错,见那宫女好似是个热心肠,便又开口,“姐姐可知道,要去朱雀街该怎么走吗?” 第33章 神秘女人 江宁王这样的大人物,不得怠…… 那宫女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去朱雀街做什么?” 晏晚便装作一副懵懂无知模样:“听说朱雀街甚为热闹, 我没见过,想瞧瞧到底有多热闹, 出宫一次也不容易呢。” 那宫女年纪比她大些,见她一副向往模样,便笑了一下:“你愿望倒是好,咱们可是跟着出来提着灯笼的,哪里有空让你到朱雀街上去?” 晏晚便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就去看一眼也不成吗?” 那宫女朝他们右手边的巷道看了一眼:“瞧见那七拐八拐的巷子了吗?从那边一直走,穿过宽窄巷,才能到朱雀街呢。莫说你去瞧热闹, 单你走到那个地方,就要盏茶功夫,队伍里少了人,万一被发现了呢。” “这样呀……”晏晚便装作是被打消了念头的模样,只在没人注意的时候, 才又往右边那黑漆漆的巷子看了一眼。 里头只能隐约看见几盏灯笼,随着她们队伍不断往前,一道道小巷便由北至南一条一条延伸开去。 已经走过了半程,她也并没有看到穆彦的身影, 甚至连肖横也没有瞧见,晏晚渐渐能确定, 恐怕督卫军确实是被安排在父皇那一边了。 她好不容易才出得宫来,其一要去见穆彦一面, 其二也怕这与前世不同的年节巡游上父皇出什么意外, 眼看着这一条路已走了大半, 已经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了,晏晚横下心来,决定还是冒一次险。 按那宫女所说, 穿过坊市便是朱雀街,那边敲锣打鼓,定有声音相指引,不过盏茶的路程也算不得太远,她如果跑起来,兴许能更快。 晏晚一边盘算,一边观察着这一队提灯宫女的去向,瞧见前头要转弯了,她便灵机一动,朝旁摔了下去。 “哎呀……”前后传来宫女们的低呼,可她们此前受过训练,在这巡游过程里不许有任何大的动静。 那些人不敢违抗宫里嬷嬷的命令,唯恐自己被此处的侍卫抓起来,连个敢上前搀扶的人都没有。 步履匆匆的宫女们如同约好了一般,一个个都绕过了晏晚,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地从此处快速地过去。 晏晚装作扭了脚的样子,朝边上退了退,见那些宫女一个个都低着头唯恐这里的动静被人发现,便赶忙趁着无人注意,一下吹灭了手里提着的那盏宫灯。 锣鼓笙箫之乐掩盖了队伍这一角发生的事情,晏晚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小巷跑去,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 朱雀街上,此刻是真正的繁华熙攘。 宁帝乘坐的车辇自街上走过,前后随从不知凡几,有提着灯的,有捧着花的,还有拿着铜钱往外撒的。 整条街上两侧都站满了瞧热闹的百姓,宁帝每到一处,便有两边百姓行礼叩首,山呼“万岁”。 自猎山行宫后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云,似乎随着这一夜爆竹升天而瞬时烟消云散。 大宁山河锦绣,百姓安居乐业,远远看去,这整条街上正是一幅盛世图卷。 随行的护卫跟在队伍两侧,有禁军两司、督卫军共三股兵力组成,间错排列,就算是再有人包藏祸心,也已有两侧其他兵力能够立时响应。 这一次巡游,无疑是将小心谨慎发挥到了极致。 江宁王穆彦此刻就跟在队伍的最末。 这个位置也是圣上安排的,他自然知晓上次那一箭后,圣上已然对他有所怀疑,但没有证据,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索性穆彦早已习惯了这样被严苛相待的日子,他自骑在马上,看着前头如流火般缓缓而动的队伍,目光却幽暗如沉潭。 杀名在外,连宫里的宫人都怕他,周围除了督卫军的侍卫,便是随队侍奉的小太监都离他的马远远的。 也不知怎么,他看着那小太监躲开时掩饰之下仍略显刻意的步伐,突然间想起了那个也一样怕他,又别扭地想救他的永宁公主殿下。 巡游不让女眷参与,也不知那小公主在宫里都在做些什么…… “王爷!” 身后传来马蹄踏踏的声音,周围自然极吵,但拜自幼训练的耳力,穆彦还是听见了有人在焦急喊他。 “怎么了?”他勒马停下,转身看向来人。 一个身着督卫军衣裳的侍卫,在他身边停下马来,自怀中拿出一张已经叠得有些发皱的纸来。 “谁给的?”穆彦接过那张纸,一边打开一边问道。 那侍卫四下看看,见从这里经过的巡游队伍注意力都在前头的热闹上,便凑近了些,低声道:“是宫里悦嫔娘娘托内宫的守卫带出来的,说务必交给王爷。” “就这么一张纸?” 那侍卫愣了一下,似乎是不明白王爷怎么这样问,就怔怔地点了点头。 穆彦神色冷肃,低眸看向那张纸,上面不过寥寥数语,不知是不是写得太急,甚至字迹有些飘忽。 “永宁出宫,桐花巷。” 穆彦神色猛地一变,那侍卫吓了一跳:“王爷,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穆彦翻身下马:“是宫外出了事。” “啊?”那侍卫瞧着王爷弃马离开,看得目瞪口呆。 宫外出事,这巡游不是好好的吗? 而穆彦此刻则已最快的速度往前头肖横所在的地方赶。这里人多,骑马根本不如他的轻功来得快,他现在只是庆幸,还好让肖横带上了小一,否则如此多的百姓,公主那样瘦小的一个人,都不知该从哪找起。 桐花巷内,此刻因为几乎所有百姓都到了朱雀街两侧,因而显得格外安静。 只有几户门前挂着的灯笼,映出一片红彤彤的光泽来。 这条巷道东西走向,除却通向两边住户的小道,并无真正的岔路,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也诚如穆彦所料,等他带着小一赶来这里时,整个巷道已是空无一人,一眼望去只是能瞧见遥远的另一侧,巡游队伍明亮的灯火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穆彦俯身拍拍小一的脑袋,便再没有犹豫,冲进了那条小巷之中。 寒风凛然,吹过背阴面许久未化的积雪,冷风夹杂着细雪直要往人衣服里灌。 明明是同一个京城,这里却比朱雀街冷清不只一星半点。 可穆彦却忽然觉得,这般冷清一点似乎也是好事,至少没有人来这里,晏晚自己从这里走,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他在接到那纸条时便已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而随着小一“汪汪”叫了两声,这种预感成为了现实。 穆彦跑到小一的身边,朝着地上看去。 石板路上还留着一点白日化掉的积雪在夜晚冻起的黑冰,而那冰上,是一盏早已熄灭了的宫灯。 “公主……”穆彦忽有一种被一只无形大手掐住了喉咙的感觉。 小一绕着那宫灯转了一圈,似乎嗅到了什么,忽然没命地朝巷外跑去。 * 后脑勺好像在传来一阵阵闷痛,晏晚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张格外柔软的床上。 可她不是明明在巷子里跑吗?她都看见外头明媚的灯火了,父皇巡游的队伍就在那里,她应该很快就找到穆彦了才是。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一点脂粉香气借着她的呼吸充盈进鼻腔内,晏晚微微皱眉,进而便听到一个柔媚无骨的女子声音。 “快醒了吧?这清神香味道怪是淫靡,效用倒是不错呢。” 也不知那女子做了什么,随后更大的一股味道便在她毫无准备时“横冲直撞”进来。 “咳咳!”晏晚终于咳嗽出来,随之也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一张浓妆艳抹的美人脸。 那女子香肩半露,声音格外轻挑:“岚姐姐,这小丫头醒了。” 晏晚感觉自己使不上任何力气,她想开口说话,还不待发出声音,那柔媚女子便伸手掐了掐她的脸颊。 “还是年轻了好,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长得也好看,咱们楼里都没几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呢。岚姐,真的不能让给我吗?” 晏晚一听那“楼里”二字,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如今方想起来,自己是跑着跑着被人在背后打了一下,难道是有歹人将她挟持卖入了所谓“楼里”吗? 可今日父皇巡游,整个京城到处都是禁军,什么歹人有这样好的身手,能在今日行凶还不被发现呢? 此时那被称为“岚姐”的人终于开了口。 “拿开你那脏手。” 那声音不似面前这个姑娘柔靡,有种格外的冷艳。 晏晚想朝声音来处看看,可她整个身子都使不上一点力气,连抬起头来都困难。 不过那位岚姐却是自己走过来了,她穿了一身暗红长裙,裙尾拖曳在地上,手中一柄团扇,随着步伐移动轻摇。 “这姑娘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主顾,得好好侍奉着。” “绾婳知道了。”柔媚女子原叫绾婳,她闻言起身,有些恋恋不舍地退到了后头。 此时那红衣女子才凑近了些,晏晚这才瞧见,她锁骨上竟不是衣裳的花样,而是就画了一朵如火一般的红莲。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话时,声音好似带了蛊惑一般,晏晚明知自己万不能暴露身份,可好似不由自主便要开口。 只是正在这时,那先才退下去的绾婳却忽然又走了上来:“岚姐,小厮说外头来了个男人,说什么‘由是故人来’。” 绾婳本来想说要不要让打手将这人打发了,却见楚岚神色微变,直起身来。 “他在哪?” “就在下头等着。” 楚岚整了整裙摆:“让他进来,江宁王这样的大人物,不得怠慢。” 穆彦! 晏晚听到了他的名字,可还不待她能开口,楚岚便已带着绾婳从这里走了出去。 第34章 明月楼 穆彦,你不会是也动了凡心吧?……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京城高楼林立,但堪得上这句诗的却寥寥可数。 穆彦拍了拍小一的脑袋, 指了下朱雀街的方向,那一向聪明的黑狗便撒着欢往肖横的方向去了。 穆彦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这高楼正门前挂着的牌匾——明月楼。 重纱垂幔,莺啼燕笑,这里是一等一的风雅去处,却也少不了歌台暖响、春色如织。 自打从影卫阁离开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没想到故地重游,竟然是在此等情形之下。 今日年节,朱雀街巡游,按照官府的规矩,他们这些花楼酒馆也不得大肆奏乐, 里头虽还有不少人,但各自喝酒逗乐,倒是不像平日里,只要打这经过, 就能听见各色声音。 穆彦并没有等多久,里头便出来一个窈窕女子来。 她腰肢柔软, 行似扶柳,自台阶上下来, 巧笑倩然。 “我们楼主说, 阁下是贵客, 特让我来迎接。”绾婳瞧见来人眉锋凌厉、目若朗星,只觉心情都好了三分。 这人单站在那里,便有种沉溺酒色的纨绔子弟不可能有的英武贵气, 想来是从未尝过的滋味。 只可惜这人是岚姐故人,她便有心,也知晓轻重。 穆彦对眼前这个故意摆弄姿色的女子并不敢兴趣,若非小一停在这里,万分确定地“汪汪”叫了许多声,他本不愿再踏足这个地方。 小一是不会错的,虽尚不知明月楼为何要将晏晚带走,但她一定就在这里。 绾婳见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不免有些尴尬,她笑了一下,方道:“公子跟我来吧。” 穆彦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跟了上去。 明月楼内扑面便是酒气和脂粉香气。 绾婳自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环境,转头瞧见那位公子微微皱眉,不免心下发笑。 瞧着还是个带着刀的侍卫呢,却原来也是个没经历过事的。 只是经了门口那一遭,绾婳也没有再自讨没趣,她直接把人领到了顶楼。 明月楼一共五层,虽说里头有两层只能算是夹层,但也并不低了,寻常人单爬上来怕是已要气喘吁吁。 只是穆彦习武,自然并不把这个当回事。让他觉得有些意外的是那位看起来柔若无骨的姑娘,竟是也看不出一点劳累来。 一上五楼,便已能闻见迥然不同于下头的清香气息,外头寒风凛凛,这里却暖如春日,再配上这等香气,只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沉沦感。 绾婳走到这一层唯一一扇门前,轻叩门扉:“岚姐,人带到了。” 里头便传来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绾婳抬手推开那扇门,自己却不进去,而是站在侧面含笑道:“公子,请吧。” 穆彦抬脚走了进去。 垂落的纱幔让这屋子有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间或摆在其间的纺纱屏风,上头又以金线勾勒出富贵牡丹的纹样,在屋里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穆彦手持横刀,挑开前面的轻纱,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几道纱之后,坐在长椅上的窈窕女子的身影便逐渐清晰起来。 “‘由是故人来’,倒不知这是哪一位故人啊?”楚岚轻摇团扇,缓缓开口。 穆彦并没有急着回答,他挑开一层一层的轻纱,一直走到她面前,方在柔软的绒毯上站定。 楚岚笑着,而穆彦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凛冽如横刀藏锋锐利的刀锋一般。 “林十六。”穆彦开口,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楚岚脸上的笑意忽地僵住了,半晌,她从那长椅上站了起来:“我叫楚岚。” “她在哪?”穆彦丝毫不理会她语气的变化。 楚岚走到他身边来:“穆彦,能让你特意来寻的人,只怕不是一般人吧,她是谁?” “与你没有关系。” “这里是明月楼,你不说清楚,难道以为真的能走吗?” 穆彦终于看向她:“你觉得我走不了吗?” 楚岚冷哼了一声,面前这个人是什么水平她再清楚不过,可是…… 楚岚莞尔,看向另一侧:“你自然能走,但她呢?” 穆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暗红色的垂纱之后,一张大床上,只躺了一个小小的人。 她还着了提灯宫女的衣裳,穆彦一眼就能认出来。 只是楚岚似乎知晓他的心思一般,脚步一动便挡在了他的面前:“我说了,这里是明月楼,除非你说清楚了,否则我不可能不明不白放这个姑娘离开。” “与你并无关系。”穆彦冷声。 楚岚却也不急:“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来的这里?” “我不关心。” “是我救的,在桐花巷里。”楚岚自顾自地说着,“几个黑衣蒙面的大汉从后头偷袭这么一个小姑娘,想也知道是有什么事情,我把她救了,难保明月楼不会牵涉其中。你若不说清楚,让我有所准备,我怎敢轻易放人?” “林十六,我保证不会有人找到你这里。” 楚岚微有愠怒:“我说了我叫楚岚。” “让开。”穆彦的手握紧了横刀,他虽并不想同面前这个女人产生什么冲突,但若是她执意留下晏晚,他倒不介意再动手一次。 楚岚挡在他面前:“你说保证就保证?”她轻笑了一声,“穆彦,你不会是也动了凡心吧?当年在影卫阁,连南疆的舞姬你都不为所动,就这么一个女孩子,值当你如此?” “我说了,与你无关。”穆彦推开她便要往里走去。 “穆彦!”楚岚喊住他,“影卫阁的人无名无姓不计生死,我‘死’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如今你对这样一个贵女动心,你就不怕误人误己,最后当一对亡命鸳鸯吗?” 穆彦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身:“既然不会猜,就不要猜了。” “穆彦!”楚岚见他一意孤行,一时有些急了。 她刚要开口,忽然门外传来绾婳焦急的声音。 “岚姐,主上回来了,正在上楼了!” “什么?”楚岚一惊,主上这时候回来,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可这屋里还有穆彦和那姑娘…… “谁?”穆彦转头看向门外。 楚岚也来不及解释了,她急中生智,抬手一把推在了穆彦背上。 穆彦冷不防被个习武之人这么推了一下,立时便向前两步,跌进那张床上。 “演得真些!”楚岚厉声,已是整好了衣裳往外走去。 穆彦撑着身子,才没有压到床上的晏晚身上。 如今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晏晚竟是面色泛红,整个人都像脱力了一般。 “公主……”他在晏晚耳边喊了一下。 晏晚已在半梦半醒之间,喃喃开口:“穆彦,我好难受……” 穆彦见她已然不对,连忙看向已要离开的楚岚:“你给她吃了什么?” 楚岚冷声:“逍遥汤的解药。” 穆彦骇然,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晏晚。 怪不得方才楚岚信誓旦旦认为他带不走晏晚,逍遥汤是江湖上一种凶猛的毒,中毒之人起先浑身发热,昏迷不醒,一日后便肠胃绞痛,吐血而亡。 更怪的是这味毒的解药,虽然解起来很快,但服用后两个时辰内,中毒之人都会浑身无力,皮肤泛红。 他自己走当然可以,但带着正在解毒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晏晚,恐怕还真的不好脱身。 “公主,这是解药,要坚持住。”穆彦翻身坐起来,想要帮她,可手悬在半空,却又不敢碰她分毫。 楚岚走到门口,开门之前,又回头义正言辞地重复道:“我最后说一次,演得真些,你瞒着我尚可,倘若主上知道了,你休想瞒得过。” 穆彦听得她已将门打开,外头传来那绾婳娇柔的笑声,忽然间明白了楚岚的意思。 他又翻身支在晏晚身前,将她整个拢在自己身下的阴影里:“公主,微臣冒昧了。” “主上今日忽然前来,是岚儿思虑不周,正好赶了巧,也没有办法。” 楚岚的声音重又传了进来,显然是在和她口中的那位“主上”说话。 淮南一别后,穆彦其实还未曾见过曾经的林十六,自然也不知她如今的“主上”究竟是谁。 他明白林十六的意思,如今除了演到底,其他任何选择都是平添风险。 “是什么人?”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着清朗如玉,只是好像气息不足。 楚岚朝那垂幔后头影影绰绰的人影看了一眼:“是今日才来的姑娘,特意挑了好日子开蒙呢。” 穆彦知道那位“主上”正看向这里。 他闭了眼,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咬着自己手背制造出宛若欢好般的声音。 那位“主上”似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轻笑了一下,便转身向外走去。 “既是特意挑的好日子,那还是不要打扰了为妙。” 楚岚会心一笑:“雅阁里另备了茶点,主上这边请。” 门扉打开又扣合,欢笑的声音渐渐远去,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穆彦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深深呼吸了两口。只是这间屋子里熏了香,那味道却并不让人清醒,反倒让他咳了出来。 “穆彦……”身边的永宁公主嘤咛,如睡梦中的呓语一般。 穆彦抬手将身旁横刀拔出一寸来,指尖从刀刃上擦过,顿时疼痛让人清醒了起来。 林十六擅毒,他在影卫阁时就再清楚不过,这屋里熏的不过是安神的香,可对林十六来说是安神,对普通人便无异于迷香。 穆彦从怀中扯出一块白布来,将破了的两根手指包起来,好让自己的血迹不要沾到晏晚身上,这才垂眸看向她。 “公主,能听到我说话吗?” 第35章 误会 只有翻腾的热血,让他在这寒冬腊…… 晏晚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 似睡犹醒。 她能听到穆彦说话,甚至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她身边, 但这种终于得已安心的感觉却是让她反而说不出话来。 她用尽了力气,只能发出一点辨不分明的声音,穆彦俯身去听,可却也听不太清。 “公主,逍遥汤的解药大概会持续两个时辰,你一定不要睡着。”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楚岚走后, 房间里便没有了其他人,这里虽然楼高,但外头有其他楼阁错落排开,也并不是没有现在离开的可能。 楚岚的那位主上到底是什么身份尚不清楚,穆彦并不想让永宁公主跟着自己冒险。 他起身, 走到朝南的那扇大窗旁边。 外头隐隐能听见朱雀街那边传来热闹的鼓乐声,而这头却是一片黑暗,似乎今日没有了宴乐,顾客便都被集中在了楼中, 并没有几个人在后面的庭院内。 穆彦看了看高度,若是他自己走, 沿着这边的重檐露台离开即可,但若要抱着晏晚, 恐怕还需要一个更安全的方式。 晏晚只听见屋内好像有刺啦刺啦的裂帛声, 她想睁开眼看看, 可是眼皮却又变得沉重。 那位绾婳姑娘给她闻过的能让人清醒的香,似乎已经失去了效用,她又变得很困很困。 只是这一回, 在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只觉位置变化,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好像是被人抱了起来。 “穆彦……”这样的变化让晏晚终于能片刻醒来,她强睁开眼睛,只看到那人干净的下颌线。 “公主,事急从权,微臣冒昧。” 穆彦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裹在了晏晚身上,而后便将她打横抱起,朝着那扇南窗走去。 他怀里暖极了,晏晚只觉得像是在梦里找到了一个暖炉,迷迷糊糊间抬手抓紧了他的衣裳。 穆彦脚步顿了一下,垂下视线看向怀里的人。 她既轻又软,是一种陌生,可却又有点让人贪恋的感觉。 “微臣这就带公主离开。”他说着,将晏晚放到了窗台上,将方才扯下的红纱扭成的长带,牢牢绑在了自己和晏晚的腰上。 * 四层的八角隔间内,楚岚朝面前的青玉瓷盏里倒了一杯茶。 茶香氤氲,入腹便可驱散寒意,只是依照姜吟所言,单将好茶当作驱散寒意的用物,未免暴殄天物。 楚岚记着主上说过的话,这回只安静倒好茶水,并未多言一字。 姜吟坐在窗前,白衫广袖顺从地垂落下来,好似一幅待人描摹几笔的水墨画。 “楼上那姑娘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怎么还能动用你的地方?”姜吟看似瞧着窗外,实则楚岚知道,她的一点反应都休想逃过主上的眼睛。 她浅笑:“以前是官家小姐,家道中落,这几日才送到我这里来。许是出身好,身上有些书卷气,便想着好好教教。” 姜吟看向她:“能得你夸赞的人,可不多。” “主上正缺人用,她是个好苗子,将来不管跟在哪个男人身边,总能让人放下警惕来。” “还不知能培养成什么样子,就将你自己的屋子让给她,她果真当得起这般厚待?” 楚岚也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瞧着那在青玉瓷盏里微微泛着嫩黄的茶汤:“当不当得起,也要试试才知道,倘若试都不试,便是能当得起,也当不起了。” 姜吟看着他,忽然大笑:“好,你这一张嘴,在我这里实在是浪费了。” 他身形清瘦,便是笑起来的时候,都显出几分苍白的病态。 只是他目光却清明锐利,甚至连楚岚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楚岚低着头,鲜少地流露出顺从的模样:“主上过誉了。” 姜吟离开时已过了戌时,门外的绾婳瞧见楚岚一人从屋内出来,便知道她们那位行踪不定的主上已经走了。 楚岚显然有些累了,要记下并安排一个周详的计划并不是一件易事,且她死里逃生,原本就留下了病根,此时更是到了需要休息的时候。 绾婳扶着她往五楼走去:“岚姐,主上今日怎么突然就前来了?” “江淮出了些事情。”楚岚淡淡地答话,待上了楼梯,瞧见紧闭的房门,才又开口,“他没出来过吧?” 绾婳轻笑:“一直着人守着呢,没有出来。且姐姐屋里的香岂是什么人都受得了的?只怕这会早就沉沦欢愉了。” 楚岚却神情严肃:“他可不同常人。” 绾婳一惊:“他也是男人,难不成能有三头六臂?” 楚岚站在门前,问道:“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绾婳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倒是不曾,兴许是并不喜欢……”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 那男子便算了,也瞧不出什么来,可那姑娘瞧着也是刚及笄的年岁,只怕还没许了人家,怎么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绾婳想到这里脸色已是一变:“可她还中了逍遥汤,才服了解药。” 楚岚“砰”地一声推开房门,一股冷风却是迎面吹了过来。 绾婳被吹得打了个寒颤,跟着走进屋内,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屋里的场景。 原本层层的垂幔,这会被扯下了不少,留下不规则的断口,正随着吹进来的寒风无依无靠地飘着,瞧去丑陋极了。 正南的窗户大开,冬季的冷风从外头灌进来,吹得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曳。 内间的床上这会哪还有一个人影?不只那男子,连那个根本不能行动的小姑娘都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从这里跳下去,不摔死也得摔成残废啊!”绾婳大惊失色。 楚岚走到窗边,探身往外看去,一根几股红纱拧成的长带垂落下去,正落在下面漆黑的后院里。 “这纱能承两个人的重量?”绾婳朝下看着,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楚岚冷哼了一声:“他认出来了。” 绾婳闻声瞪大了眼睛,旋即反应过来:“这是重葛纱?” 重葛纱出自大宁西南,虽轻薄,但韧性极好。因为京城并不流行,故而这种纱一向会被误认为普通的月影纱。 楚岚目光渐深,如果说将那姑娘救回来时,她尚且还有犹豫,但如今穆彦拼着性命也要将人带走,已让她能有七分确定,那姑娘身份一定不简单—— 而且很可能,就是主上等着的皇室中人。 * 京城东坊。 穆彦将晏晚从一架小驴车上抱下来,回头瞧了一眼朱雀街的方向。 按照礼部的仪程,巡游应是持续到亥初,可现在不过戌时左右,怎么那边就已经没了声响? 他心里有些担忧,倘若朱雀街那边也出了事情,他如今不在,恐怕暗中之人又要故技重施。 只是这会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事情,晏晚尚没有恢复,需得赶紧找一个地方让她休息,等逍遥汤解了才行。 这间小院拢共一进,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其实是穆彦出了银子给肖横买的。 只是两人都常在督卫军的官署,这小院子倒是久没有人打扫。 穆彦抱着人进来,一脚踢开正门,待借着窗外月色将人放在床上,这才腾出手来点了灯。 这屋久没有人住,与外头的寒冷也差不了多少。 可这地方连个柴火都没有,便是他想生火都来不及。 “公主,怎么样?” 穆彦单膝跪在床边,将自己两件外袍都盖在了晏晚身上,只是那小公主却仍旧瑟缩一团,轻轻发抖。 “穆彦,怎么这么冷?”她在半梦半醒间,声音都带了哭腔。 穆彦只觉他心里比方才划破手指了更疼。 他攥着拳,瞧着那小公主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红的小脸,心一横,干脆一把将她的手包了起来。 她的手原本白皙,这会却也带着些不正常的红,只是触碰到了,才觉冰凉。 穆彦将她的一双小手包在掌心里,缓缓哈着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手足无措地像是第一天到影卫阁时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他掌心的热度,晏晚竟是迷迷糊糊地往床边靠了靠。 穆彦本就趴在床边给她暖手,她忽然一动,额前的碎发便扫到了他的手上。 猛然间拉近的距离,让他能在这般昏暗的灯火里,清晰地看清她眼睛上一根一根的睫毛。 穆彦浑身都僵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忽然贴过来的晏晚,连自己接下来要去做什么都忘记了。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而后僵硬地撇过头去。 “穆彦……”可那迷迷糊糊的小公主却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一点都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 “公主,我……我去看看怎么回宫……” 他不敢去看床上躺着的人,不知道自己在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 在影卫阁学到的本事,在江淮战场上历练的冷静这会通通被丢在了脑后。 只有翻腾的热血,让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深感自己应该跳进冰水里泡上一泡。 “我,我去看怎么回宫,马上就回来。” 他凭着记忆,为晏晚压紧了身上盖着的衣裳,而后抽出手来,“落荒而逃”。 第36章 阴差阳错 微臣会等到公主愿意开口的时…… 圣驾在百姓们的欢呼和“万岁”声中回了宫。 当那金碧辉煌的马车驶入宫门, 厚重的宫门在欢声笑语中重重关闭,恍若两个世界在这一刻忽然被强硬分割。 一面是年节的余欢未散, 爆竹声声,好不热闹;一面则是深宫静谧,只有为了年节专程更换的宫灯,发出一点点光芒。 宁帝脸上的笑容只持续到马车驶入宫门,从那驾车辇上下来时,他已如满面寒霜。 “圣上,清正司的樊司长已在养心殿候着了。”赵得幸颤颤巍巍地上前, 提着嗓子回禀。 晏效应了一声,又开口道:“把陆松也喊来。” 赵得幸忙道:“是。” 樊义在领命到养心殿候着的时候就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他仍旧没想到,这件事能让圣上提前结束一早准备的巡游,早了一个多时辰回宫。 礼部的大人只怕是提着脑袋办事, 生怕圣驾提前回宫是因为他们出了纰漏。 但樊义猜测,兴许还是与此前的几次刺杀有关。 “去琢玉宫,给朕把所有宫人都看押起来,找不到人, 他们一起殉葬!” 晏效才一进了养心殿的大门,便已是怒气冲天破口大骂。 樊义一震, 连忙行礼:“臣樊义见过圣上。” 宁帝看向他:“你且说说,今日禁军两司分别在何处值守?” 樊义不明就里, 只得应道:“主力人马护送圣上, 其余开平、清正两司各有一个小队, 跟着几位皇子再另外两条路上。” “宫门前呢?” “宫门前由两司并督卫军各派出两人当值,圣上,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晏效冷笑了一声:“宫里没出什么事, 倒是一个大活人丢了!” 樊义大惊:“是什么人能丢了?” 晏效刚要开口,赵得幸从外面急急跑进来:“圣上,陆大人到了。” “宣!” 陆松从外头进来,也不知道是去做了什么,身上还带着泥土痕迹。 晏效没好气地道:“你跟他说,出什么事了?” 樊义一脸懵地看着陆松,陆松还喘着气,可好歹是能接替陈近坤的人,身手自然不错,开口说话倒没什么影响。 “樊大人,永宁公主丢了。” “又丢了?”樊义这次是真的震惊了,话出口了才感觉出有些不妥,连忙尴尬地轻咳了一下。 他摸了摸鼻子,又问道:“怎么丢的?” 陆松没怎么和这位清正司的司长打过交道,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晏效,瞧见晏效不耐烦地点了下头,才又重新开口。 “巡游的队伍才出了宫门不久,便有一个琢玉宫附近值守的宫人前来禀报,说是去送年节的赏赐时并没有瞧见永宁公主。皇后娘娘担心,便亲自领人前去,谁知琢玉宫的宫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这才知道永宁公主不在宫中。” “那公主殿下会去哪呢?”樊义听得可谓是一头雾水。 陆松一滞,又看了宁帝一眼,得到肯定后才又道:“目前尚没有公主的踪迹,臣已派人去寻找,琢玉宫也已暗中看管起来,除了皇后娘娘,其余宫中尚不知此事。” 宁帝晏效这才点了点头:“公主失踪,简直是荒唐!此事要暗中寻找,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不管永宁是自己走失还是被人掳走,万不能传出去,宫内宫外都是如此!” 樊义和陆松也知此事轻重。 公主只要有个名头在,便总归是皇室的人,若是流落在外的消息传播开去,终归于皇室的声名有损。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天亮之前,找不到永宁,你们就自己天牢里领死吧。” “微臣遵命!”樊义和陆松俱是心内一惊。 晏效看着他们已知晓此事重要,这才又开口道:“江宁王呢?” 樊义眉心一跳,想起回宫时肖横说的几句话,便赶在陆松开口前连忙道:“回禀圣上,江宁王奉命维持队伍安全,此时应该还在宫门清点人数,核查名单。” 晏效深深看了樊义一眼,樊义此人虽然有些蠢笨武夫的样子,但一向忠心。 “你去亲自告诉他,让他务必也去寻找,否则一样去天牢领死,朕可不管他有什么理由。” 樊义垂首应声:“微臣明白。” 发泄了这么一通,宁帝晏效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待樊义和陆松退下去,他这才坐回桌案前,凝眉深思。 自从猎山一行之后,永宁越发表现出了不同寻常。 她虽两次都称是梦境,但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难道在他注意不到的时候,永宁也得了高人指点? 可若有这般高人,放着皇子不去帮,帮一个没有母家势力的公主做什么? 晏效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这种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就好像……回到了夺嫡那段日子一般。 * 已是深夜,结束了一场欢闹,如今京城内又安静下来。 此刻,一处不太引人注意的山水别院内,人工开凿的湖边坐了一个身穿名贵绸缎的男人。 他正在钓鱼,但仿佛心思不在那鱼竿之上。 他身后,几个身穿黑衣,打扮的刺客模样的人,一个个垂着脑袋站着,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永宁公主。”那人开口,声音就像这天寒地冻里只被凿开一个洞的寒潭一般,冷得彻骨。 刺客里大约是领头的那人,便答:“是,据我们的人打探,宁帝回宫,就是因为永宁公主不见了。” “她倒是很会挑时候。” “主子,要把消息放出去吗?这样的消息,一定能让整个京城都乱起来。” 那人却抬手否定了这个提议:“还不是时候。这位永宁公主不声不响在宫里长了十六年,如今倒好像还挺有本事。且好好试探清楚,再动手不迟。” “那我们的计划……” “先去找找那位公主,若是能先皇帝一步找到,那这局棋就可以解了。那永宁公主,自然也没办法再隐藏自己。” 那刺客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都好像亮了一些。 “多谢主子饶属下一命,属下这就领人去找。” * 朔风自巷中穿过,发出一声声呜咽。 小院里只有正房亮着灯,穆彦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泛着寒意的空气。 晏晚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冻醒的,手脚虽有些僵,但尚且能感觉到一点温度,露在外面的鼻尖却是能自己觉出冰凉来。 她适应了一下,才看清这屋子里的陈设,还有刚进来的那个人。 “穆彦……”她试着发出声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了,竟是有些颤抖的。 穆彦闻声连忙过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瓷碗,里头的水冒出热气来。 “这里不常住人,只从隔壁的老伯家要来些热水,公主暖暖身子,微臣这就送殿下回去。” 他扶着晏晚坐起来,本想找个什么东西让她靠着,却发现这地方连床被子都没有。 而晏晚才解了毒,身子尚有些不适应,还未及坐稳,便又跌了下去。 穆彦情急之下抬手去扶,刚巧用自己的身子支住了她,可这一来,晏晚倒像是靠进了他怀里似的。 “公主……” “能活着已是不错了,哪里还讲那些礼节。”晏晚接过他手中的碗,才发现自己这会竟连碗都端不住。 穆彦帮她托着,看她慢慢地喝了些热水进去。 他将碗搁在一边的小桌上,想将晏晚重新放下,却不想那小公主自己抓住了他的衣裳。 “穆彦,这是哪?” 穆彦架着胳膊坐在原处,一下一动都不敢动:“是肖横的院子。” “是你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你和那位姑娘认识?” 晏晚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穆彦与那红衣女子的对话,可她根本听不懂他们所说,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也未曾有一个这样的红衣姑娘出现过。 “嗯。”穆彦只应了一声,感觉着怀中人的重量,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其实晏晚也有些害怕,她还是第一次离穆彦这么这么近,她能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可有他在的地方太暖和了,让晏晚不想离开。 沉默了有一会,她才重新开口:“巡游已经结束了吗?” “应该结束了。”并且是提前结束的,只是穆彦并没有把自己的推测都说出来。 他既这么回答,那便应该没有出什么事情,晏晚心里总算有一块放下了,只是她还记得另一件重要的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定南王?” “嗯。” “他这些年一直不声不响,可实际上不知在封地上做什么事,你有办法查查他吗?” 穆彦有些意外,可他这回却仍旧耐心解释:“督卫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室,微臣没有接到命令就不能离京,自然查不了。” “可若是那人来京城了呢?” “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晏晚顿了一下,好在她多少从皇兄那听了些朝堂上的事,倒是找了个理由解释:“外臣不是总要回京述职的吗,那定南王想来也应该需要回来吧?” “嗯。” “那到时候,是不是就能查查他到底干了什么呢?” “公主,为什么会怀疑定南王呢?”穆彦其实在上次看过定南王有关的卷宗后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我,我做梦梦到了……” “又是做梦。”穆彦轻叹。 “你不信吗?”晏晚扭过头去,半仰着头看向他。 穆彦垂眸,刚好看到她在柔和光线里冻得有些发红的侧脸。 他原本想开口,却忽然怔住了。 “穆彦?”晏晚想看他,可她靠在穆彦的怀里,实在是扭不过视线。 穆彦慌忙撇开目光:“微臣会等到公主愿意开口的时候。” 第37章 故技重施 而他却觉得一边的耳朵热极了…… 晏晚听到他的话, 心内暗暗叹气。 “等到她愿意开口的时候”,可重生这样的事情, 远在世人认知之外,便是她愿意开口,穆彦又怎么会相信呢? 况且她也并不想被人当作是妖女、怪物,她只想让大宁安安稳稳的,她便也能在琢玉宫中,平静地度过余生。 她久未说话,穆彦以为她又睡着了, 便问道:“公主,累了吗?” 晏晚摇摇头:“感觉好多了,也不难受了。你知道是什么人把我带走的吗?我记得我在一个巷子里……” 说回了这件事上,穆彦便也忆起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来。 “微臣冒昧,想请问公主为何穿着宫女的衣裳, 出了宫呢?” “我想见你呀。” 穆彦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了一下。 晏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好像有些令人误解,她想起关于穆彦的那些传言,料想对方恐怕不近女色, 也不爱听这些,连忙解释。 “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因为梦到了定南王的事情, 我想告诉你, 我怕没有人保护父皇, 保护大宁。” 她扭着脖子去看身后的人,可那人偏过了头去,却也看不甚清他脸上的表情。 穆彦垂下眼帘, 不知怎么,听到她的解释竟觉出几分失落来。 “公主不用解释这么多的。” 晏晚却以为他恼了,那人的横刀还立在旁边呢,她便将头摇得更明显了。 “我需得解释,咱们既然互相信任了,总不好有这种误会。对吧,江宁王?” 她是认真解释的,可她越是认真,穆彦就觉得越是失落。 他自然不想与她有误会,可她话里处处都透着些令人心疼的谨小慎微,他却不想自己令她害怕。 穆彦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辨不分明的情绪扔到一边去。 重新开口时,已是与她说起了正事:“公主还记得在巷子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晏晚见他不提旧事了,只当是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也不再去想方才的一点别扭,答道:“不太记得了,我只知道好像有人打了我一下,然后我就晕倒了。再醒来就是方才那个地方的一个姑娘,给我闻了一种奇怪的香。” 她转过头去看穆彦:“穆彦,你知道是谁会袭击我吗?” 穆彦诚实地摇摇头:“目前尚不知道,救公主性命重要,微臣还没有来得及梳理线索。” 晏晚不免觉得奇怪:“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巷子里的?” 穆彦亦如实回答:“悦嫔娘娘着人给我传信,说公主在桐花巷。” “悦嫔娘娘……”晏晚好像终于能大概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我偷偷出来还是多亏了悦嫔娘娘帮我,想来她不放心,才想告诉你,好让你知道吧。” “是悦嫔娘娘帮了公主?”穆彦有些意外。 晏晚点点头:“若不是她帮了我,她也不会想到给你传递消息。” 只是晏晚也有不解:“不过,那些打伤我的人又是怎么知道我在桐花巷的呢?” 穆彦神色微凛:“悦嫔娘娘的消息是从内宫传出来的,中间不知道经了几个人,倘若其中有人泄露,那公主的行踪便不只微臣一人知道。” “宫里果然有内鬼吗?”晏晚问道。 穆彦未置可否:“如今只怕是陈近坤之后还有人在暗中安排这一切,且他们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两次的事情,已经盯上了公主。公主日后万万不要再私自出宫了。” “可我不出宫,怎么见你,怎么告诉你定南王的事情……”晏晚小声嘟囔。 她却没想到穆彦习武,听力比常人灵敏许多,竟是将她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穆彦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微臣负护佑皇室之责,这些该是微臣需要明察之事。” “可是……” 晏晚还想说什么,却是被穆彦的话打断了:“若公主遇到危险,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晏晚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她靠在穆彦的身上,瞧见他两只手便架在空中,靠胳膊支撑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江宁王,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还挺细心的。 外面传来北风呼呼的声音,而晏晚却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她背后是热乎乎的穆彦,身上则盖着他两件衣裳,若非如今流落到这么一个小院子里,她倒恍惚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公主,还难受吗?” 良久,身后又传来穆彦的声音。 “好多了,大概没事了吧?我,我该怎么回宫去呀?我离开这么久,父皇一定会很恼怒吧……” 穆彦见她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去,只觉有种异样的心疼,他开口道:“公主若是能走路了,微臣可以想办法,把公主送进冷宫。” “冷宫?”晏晚惊讶。 穆彦解释道:“那里偏僻,少有人去,离琢玉宫也不远,到时公主只要说自己是不小心走失便可。只有微臣见过公主,只要微臣不说,悦嫔娘娘不说,就不会有问题。” “可现在这么晚了,宫门都要落锁了……” “微臣有办法。” 晏晚并没有再问他到底有怎样的办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世的事情,她好像对这位江宁王有种天然的信任。 穆彦说这会还不到时辰,她便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地耐心等着。 其实肖横这间院子里的这小屋很冷,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护着她,晏晚坐在那里,倒觉得还挺暖和。 冬季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晏晚逐渐有些困倦了。 她靠在穆彦身上,从一开始的紧张,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像是一块软软的棉花,又轻又柔。 穆彦咬着唇,尽量不制造出一点动静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僵麻的胳膊。 他歪过头,瞧见那小公主竟是又要把眼睛闭上了,遂又开了口:“公主,快到时候了,等回去了再睡。” 晏晚又一下醒来,迷迷糊糊地摆了摆脑袋。 “穆彦,你从小就这么厉害吗?”兴许是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忽然又问起了新的问题。 穆彦想起那些好像上辈子的事一般的陈年旧事,开口道:“不是。” “那你现在怎么成了大家口中的‘阎罗’呀?” 穆彦失笑,他的过往,实在是不值得袒露在光明之下的不堪。 “公主,差不多了,我们回宫。”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扶着晏晚起身。 晏晚这会终于能看清他的正脸,她一边由着穆彦为她将那两件大出她许多的外袍套在外头,一边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他其实也没有印象里那般凶巴巴的,若非他战场上的凶名传得太远,只怕京城里要有不少姑娘都心悦于他吧。 毕竟只论相貌,实在不能看出他是那样凶悍的将领。 跟着穆彦从那小屋里走出来时,晏晚抬头便瞧见墨蓝的天空上,几颗散落的星子。 不知道是不是天将明了,夜空不再那般漆黑,反而有了些特别的色彩。 “咱们要去哪呀?” “从西侧门进宫。” “西侧门?”晏晚不解,她两辈子都不曾去过宫里的什么西侧门,甚至都不太知道还有一个门叫这个名字。 穆彦扶着她从院内走出来,边走边道:“那里每天清晨要运出秽物,运入菜蔬,来往车辆众多,方便掩人耳目。” “那怎么去西侧门?”晏晚才问出这句话,便赫然看见前方的院门外,好像停着一辆漆顶的小马车。 “车上放了衣裳,公主一定要套在外头,万不可被人看到宫女的衣裳。不要发出声音,微臣就在外面赶车,等到了,会请公主下车。” 晏晚目瞪口呆地登上这辆小马车:“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穆彦笑了一下,竟是显露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柔和气质来。 “督卫军也不能只在宫里做事。” 晏晚似懂非懂,她钻进马车内,待穆彦上来坐好,又将那门开了一道缝隙探出脑袋来。 她离他极近,在他耳边小声地道:“江宁王,谢谢你。” 而后便趁穆彦尚未及反应,又一下关了门,藏回了马车之中。 穆彦僵坐在车上,手里拉着缰绳,却顿了一下才策马前行。 寒风凛冽,后夜的天气,北风像冷刀子一样让人耐不住地颤抖,而他却觉得一边的耳朵热极了,好像要冒火了一般。 * 皇宫,西侧门。 其实这是个没名字的偏门,因为在西边,所以才在下人们口中叫出这么一个名字来。 如今天还没亮,卯时尚不到,已有排着队的马车、驴车等在这里,等着管事的宫人核对牌子放行。 又有从宫里拉着秽物出来的宫人,一车的东西隐隐发出不太让人愉快的味道,从里头出来,打这路过时,连拉车的驴都挪了两步,想躲得远远的。 负责盘查对牌的宫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微胖太监,眯着一双眼睛,就着旁边宫人打的好几个灯笼,一个一个盘问来的是谁,东西是什么,要送到哪去。 他语气颇为不耐烦,让人觉得是在敷衍了事。 可正在这排着的一队人都不怎么在意,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那微胖的王公公忽然直起身子来,叫住了一个才放行的。 “赵五,你站住。你刚刚说你这车里拉的是什么来着?” 第38章 有惊无险 因为有了喜欢的人? 那名唤赵五的乃是个粗布葛衣的中年男人, 皮肤黝黑,还留着一把大胡子。 他身材魁梧, 一看就是常年干活计,靠卖力气讨生活的人。 听见王公公的话,这赵五牵着马转过身来。 他天生吃得多力气大,又长了一副凶狠模样,来运东西的人有许多见过他几面的,都不敢离他太近。 他一向也是独来独往,这会被人喊住了, 不过转了个身,前后左右离得近的人便都隐隐有躲避的姿态。 那王公公本是对着名册喊人,也没注意赵五是这么个大汉,猛地瞧见对方转过身来,连那一双眯着的眼睛都好像睁大了些。 不过他到底是宫里的人, 背后也是有些大人物撑腰的,挺了挺腰杆便走上前去。 “你这送的是什么?” “肉。”那赵五说话带着几分丧气,不像是个送肉的,倒像是个悍匪。 王公公表情一滞:“咱家是问你, 送的都是什么肉,往哪送的!” 赵五看了一眼自己这辆车, 又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前膀后尖,排骨五花, 耳朵蹄子……” “行了行了!”王公公没好气地打断他, 自己领着几个小太监趾高气昂地走到那拉着货物的车旁边。 运送的都是食材, 虽说还未经处理,可上面总要盖些蒙布,防止路上掉了或沾了太大的灰尘。 如今只能看出这是满满一车东西, 可里头有什么,倒是没法看见。 王公公抬手一指,便朝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命令道:“打开瞧瞧!” 藏在车里的晏晚,能将外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那王公公说要打开看,她抓着这个藏人的狭小空间的两壁的手猛地握紧。 跟着王公公的小太监听见上头发话,便走上前来,抬手就准备将这车上的蒙布掀起来看看清楚。 可他却没想到,那赵五看着闷闷的,却是在他刚有动作时,忽然就从旁出现,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小太监年纪不大,长得又瘦弱,被赵五这么个彪悍的大汉按住,哪里还动弹得了? 他“哎呦”叫了一声,身子就朝旁一歪,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公公大惊:“赵五,你干什么!” 那赵五仍旧是面无表情:“按规矩,这东西到了御膳房才能打开。” 王公公两道眉一竖:“咱家奉命清查货物,让你打开就要打开!怎么,你要反了天了不成?” 那赵五看向他:“你是天吗?” 王公公“咕咚”咽下一口气去,这话他可不敢答,大宁的天,这会还在养心殿里呢。 “你,你倒是厉害!”那王公公这回也不吩咐人了。 这赵五越是不让他打开看,他越是觉得这车东西有问题。他干脆自己走过去,“哗啦”一下,将那车上的蒙布连着绳子一起掀了起来。 隐藏在车下的暗室内,晏晚紧闭了眼睛,除了“听天由命”,她这会什么也做不了了。 随着王公公这动作,绑好的排骨失了支撑,咕隆冬滚下两块,掉到了地上。 王公公一下愣住了,那车上还真的都是肉,码得整整齐齐,还都是清洗干净了的。 “你这车不对,往常哪有这个时候往里送肉的!” 眼见着自己的发难没有成功,这王公公开始口不择言。 赵五走过去,俯身将掉下来的两块肉捡起来,重新装回车上,自顾自地重新盖好绑牢。 那王公公见赵五不为所动,更急了:“你怎么把脏了的肉还捡回去!” 赵五拉着马儿,转头往宫内走去:“百姓们连这上的灰都吃不到,你算什么,敢替宫里的娘娘们拒绝。” “你!”那王公公干指着赵五的背影,却是一句话骂不出来。 倒是旁边其他送东西的人,瞧见他这副样子,暗地里都嘲笑出声。 这些宫人仗着有身份,平日里没少欺负他们,也就是赵大哥这样的“狠人”才能好好替他们出一出气。 王公公转头一瞧,那些原本还表现出几分畏惧的送货的人都敢暗地里笑他,叉了腰大骂:“都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对牌都呈上来!” 直到听不见外头有说话的声音,晏晚才终于敢长呼出一口气来。 她虽知道穆彦准备的这辆车和上次她帮穆彦逃过搜查的车一样,都是暗室在底下,可毕竟还是要靠上面的东西转移人的视线。 好在那王公公是个胡搅蛮缠之人,并不细心,也好在这位赵大哥临危不乱,否则她若在这个时候被发现,除去一死了事,她自己都想不出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也不知道在车里走了多久,晏晚听见有人咚咚咚咚敲了四下车壁,这才按照这个约定的暗号,拉开暗室里的机关,从这辆运肉的马车底下“掉”了下来。 她这会已经换上了穆彦准备的衣裳,外头罩了一个方便隐藏身形的黑斗篷。 她带着帽子,围着面纱,倒是还算和谐地与这将亮未亮的天色融为一处。 那赵五熟练地把车上的东西整理好,抬手指了一下:“这门进去就是冷宫。” 晏晚转头看过去,这个地方连她都不曾来过,恐怕是一条废弃已久的宫道了。 “赵大哥,谢谢你。” 赵五没答话,只是行了个礼。 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晏晚也没有再多话,毫不犹豫地朝那个冷宫的门跑去。 只是快要进去时,她还是回头看了一下,总觉得那位“赵大哥”不像单纯是个送货的,难道他这样的人,也是督卫军里的吗? * 晨光初上,惨淡的日光在寒冷的天气里显得好像没有一丝热度。 赶来上朝的大人们一个个都揣着手,步履匆匆,一刻也不想在外头的寒风里停留。 今日已经算是入了年节了,按理说朝廷也有几日休息,不必来上朝。但是公务总要处理,是以虽然不像平日里要一起“开会”,但要紧的事情向圣上汇报总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些步履匆匆的人里,却有一个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穆太傅家的大公子穆鉴仪,平日里在这等场合自然是见不到他的,但今日他却是破例入宫了。 宫里的大人们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是穆大公子又来宫里看望自己姑姑了。 说是姑姑,其实也不过是穆家一个远房的亲戚,那位娘娘在宫里也并不算太受宠,不过是不冷不热地过着日子,也不大有人在意。 穆鉴仪已经习惯了那种或是探究或是鄙夷的目光,他大剌剌地走进宫内,没想到在为外臣求见宫中亲人专门设置的省亲居外头的宫道上,竟然遇见了穆彦。 穆彦也不知刚做了什么回来,瞧着风尘仆仆。 穆鉴仪想到自己前段日子发现的事情,一时间脑子里又冒出主意来。 “哎呦,这不是江宁王吗?”穆鉴仪走上前去,拦在穆彦身前。 “省亲居好像不是这个方向。”穆彦自然知道穆鉴仪来干什么的,他不欲与这人多纠缠,便开口说道。 穆鉴仪最恨穆彦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打个招呼就赶我走?穆彦,好歹咱们也是明面上的兄弟啊,你这么着急,难不成有什么事?” 他咂咂嘴:“这年节里,朝廷上的老大人们都没那么忙了,你还能有这么忙,该不会是偷偷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穆彦冷神看向穆鉴仪:“兄长自重。” “我自重?”穆鉴仪笑了一下,突然靠近了些,还压低了声音,“我又没打公主的主意,到底是谁该自重?” 穆彦的神色变了一下。 这会,这条宫道的另一头却是传来肖横的声音:“王爷!永宁公主被困在冷宫里,圣上命两司和督卫军前去查清有无异常!” 随着他这一声,这边一片区域内原本正在巡逻的督卫军纷纷调转方向朝冷宫那边跑去。 穆鉴仪还挡在穆彦前面,转头朝宫道另一边看了一下,这才想起这条路还是通向冷宫的路。 他于是便笑了出来:“怪不得贤弟这么着急,原来是和永宁公主有关的事啊。” 穆彦懒得理他,想绕过他离开,可穆鉴仪偏生挪动步子,又挡在他身前。 “穆彦,你既这么关心永宁公主,倘若她能入咱们府上,想必你也很高兴吧?” “你想说什么?” “我想求娶永宁公主。”穆鉴仪一字一句,竟是说得斩钉截铁。 穆彦微眯了一下眼睛,不过用那横刀的刀柄轻轻挡了一下,便令穆鉴仪整个人朝后闪了下去。 “穆彦!”穆鉴仪万万没想到穆彦敢推他! 他摔在地上,对于那江淮战神的力道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屁股摔得生疼,穆鉴仪对着穆彦的背影大骂:“老子是你兄长!你这是不敬!” 可惜穆彦根本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便跑着步离开了。 穆鉴仪扶着随侍小厮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刚那人是不是说永宁公主在冷宫呢?” 小厮连忙点点头。 穆鉴仪拍拍衣服上的土:“把东西给娘娘送去,就说我解决终身大事去了,代我向娘娘问好。” 说完穆鉴仪就迈着步子,也朝冷宫方向走去。 凭他太傅长子的身份,还配不上一个宫里不得喜欢的公主吗?他非得好好给穆彦点颜色瞧瞧! * 宁帝即位后,还未曾把哪位妃子打入冷宫,所以这后宫之中的冷宫,实际等同于废弃了。 这也是这冷宫与省亲居建在一条道上,却也没道宫墙隔开,更没有什么侍卫特别把守的原因。 这里除了几个几天来打扫一次的宫人外,几乎没人会涉足,但今天却是格外热闹。 冷宫门前有禁军两司的人,有督卫军的人,有琢玉宫的人,甚至还有赵公公。 那琢玉宫被封了一晚上,今日有了消息,才让周嬷嬷出来,如今瞧见公主被扶着从里头走出来,周嬷嬷如同哭成了一个泪人。 赵得幸看了这老嬷嬷一眼,叹气道:“好不容易寻着了,还不赶紧侍奉着,倒在这里抹眼泪做什么?” 周嬷嬷闻言连忙擦眼泪迎上去。 “公主如何了?可有哪里不适?” 晏晚瞧见周嬷嬷仿佛一夜老了好几岁似的,鼻子有些泛酸。 她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脸来:“嬷嬷放心,我没事。” 赵得幸此时也迎了上来:“公主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冬季里天寒,莫要冻坏了。” 晏晚也朝赵得幸笑笑:“劳烦公公了,都怪我昨日贪玩,想着好容易年节到了,可以多玩乐,却忘了时辰,竟在这么个地方睡着了。” 赵得幸有些惊讶,可脸上倒是并不表示出来:“公主是自己到了冷宫?” 晏晚点点头:“怎么了?” “公主大晚上的到冷宫来做什么呢?” 晏晚来的路上便编这个理由,这会正好用上:“我听宫人们说,娘娘以前在这住过。我也不知道娘娘长什么样子,想着年节到了,就到她以前住的地方瞧瞧,也算尽心。” 赵得幸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娘娘”是谁。 那命运说不上到底算好还是算坏的丫鬟,确实曾在这冷宫里受过苦。只是她到底没能挺住,还是早早撒手人寰。 “难得公主还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日后万不可自己走动,倘若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况且这地方阴冷,冬日犹甚,公主金贵,可不能受这样的苦。” “赵公公说得是,我昨日也倍觉寒冷,日后定万分小心,再不会如此了。”晏晚一双大眼睛格外灵动,瞧着真诚极了。 赵得幸这才点点头,命宫人给公主披上准备好的斗篷,引公主回去。 这会先才进去搜查的禁军的人才出来,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搜到,公主并没有被歹人掳走,算是有惊无险了。 晏晚扶着周嬷嬷的手从冷宫的宫门走出来,这才瞧见穆彦、陆松、樊义都在此处,肖横也在,似是刚听完汇报,脸上神情严肃,也看不出什么来。 赵公公跟着晏晚出来,瞧见站在这的几位大人,便道:“既然查清了没有任何问题,便劳烦几位大人跑一趟了,咱家这就回去回禀圣上,几位大人辛苦。” 樊义见赵得幸作势要走,皱着眉头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尚在他犹豫要不要开口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公主殿下如何了?” 众人转身去看,竟见是穆太傅家的长公子穆鉴仪,脸上纷纷露出意外之色。 晏晚也抬头瞧见穆鉴仪走过来,口中竟是询问她的状况,她自己也有些意外。 两辈子她都不记得自己和穆鉴仪有过多深的交集,况且君臣有别、男女有别,她也没什么需要同穆鉴仪打交道的。 “多谢穆公子关心,我没事。”晏晚坦坦荡荡,自然也是坦荡地回应。 这一问一答,原本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可谁也没想到,穆鉴仪下一句竟是道:“公主如此受苦,微臣心有不安。公主莫急,微臣之心天地可鉴,今日便到圣上面前请旨赐恩。” 这穆鉴仪没见有什么本事,一张嘴倒是油嘴滑舌。 他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可分明又什么都说了。 “天地可鉴”的能是什么心?到圣上面前能请什么恩? 这穆鉴仪只差把话说到永宁公主的脸上了! 穆彦咬紧槽牙看着他,看到穆鉴仪脸上那故意炫耀的神情时,攥着横刀的手紧了紧。 赵得幸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即挂上一副不达眼底的笑来。 那永宁公主再是不得重视,也是皇室的公主,是在金册上写了名字的。穆鉴仪一个太傅府的公子,身上又无功名,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忠臣之后的名头,怎敢如此僭越! 只是如今朝中穆太傅位高权重,手里又有一部分兵权,深得圣上信任,是以这赵得幸也不能贸然得罪。 所以他便含笑道:“穆大公子说笑了。公主受了惊吓,这会正要回宫休息,可万不能乱开玩笑。” 他见那穆鉴仪还想说,接着便道:“况且,这里是后宫,穆大公子到了这已是半只脚踏出了规矩外,可不好再行过分之事。”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警告了。 穆鉴仪心里骂这老家伙烦人,只是也碍于对方是圣上身边的人,不敢置喙。 便拐着弯道:“赵公公,这是冷宫门前,且久没有人来了,那边就是省亲居,这可不能算后宫。” 赵得幸实是懒得与这么个纨绔子弟辩论。 他笑了笑敷衍过去,便朝那几个宫人道:“还不快送公主回去好好歇着?咱家还要向圣上复命,就不与穆大公子多言了。” 穆鉴仪本是想给穆彦添堵,如今被赵得幸给打断了,他兴致也没了大半,没好气地朝着穆彦“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穆彦知道此处不是与穆鉴仪起争执的地方,便只当是没看见这故意挑事的兄长。 他站在原处,目送晏晚离开,这才带着肖横和一队督卫军的人转头离开。 只是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去,后头清正司的樊义追了上来。 “永宁公主昨日去哪了?”樊义这人是个直性子,开口就是单刀直入,也不需要什么铺垫。 俩人加快了脚步,走在队伍最前头,刻意与后头的侍卫拉开了距离。 穆彦看了他一眼,方道:“不是刚才查到在冷宫吗?” 樊义又问:“那你呢?昨天晚上去哪了?” “自然和樊大人一样。” 樊义轻笑了一声:“江宁王别和我绕弯子。我樊义是个粗人,没那些花花肠子,我昨天一个人从这路过,分明没听见里面动静,怎么今天就冒出永宁公主来?” “许是公主睡着了。” 穆彦神色如常,一副所有事情都与他不相关的模样。 樊义撇撇嘴,他其实早就关注穆彦了,这人还没当上江宁王的时候,他还有意把人拉到自己的清正司来。 只是这人也就是这个毛病,嘴里蹦不出几个字来,问几句话比审犯人还难。 樊义叹了口气,四下看看其他人离得尚远,这才道:“你昨天不在宫里吧?” 他又四下看看,才接着开口:“不用急着解释,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江宁王,纸包不住火,找不好退路,到时候到了悬崖边上,那可是勒马都没用。” “樊司长,这是在威胁我?”穆彦问道。 樊义不置可否:“清正司效命圣上,永宁公主是圣上的女儿,我只是提醒江宁王,不要走偏了路。开平司可是已经折了两个人了。” 樊义说完,提了提他的刀,大步流星往前头走了。 穆彦没说什么,指腹摩梭着刀柄,眸光晦暗。 * 只是谁都没想到,连晏晚自己都不曾想到,那穆大公子在冷宫前说的话竟然不是玩笑! “穆鉴仪和穆太傅说他要尚公主,这件事还传到了父皇那里?” 两天后,晏晚听见小六打探来的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 前世可完完全全没有这么一回事,这穆鉴仪怎么跑进来横插了一脚? 大冷天的,小六头上却有一层薄汗,他是才从养心殿那头打探了消息跑回来,还喘着气。 “不止如此呢,穆太傅好像是说穆大公子满脑子的空想,在圣上面前好生请罪,还把穆大公子给打了一顿,今天领着鼻青脸肿的穆大公子,到养心殿给圣上跪着呢。” “那父皇怎么说?”晏晚一颗心都揪起来了。她跟这个穆鉴仪拢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倘若父皇真让她嫁给穆鉴仪,她自己都不敢想以后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小六喘了口气道:“没听圣上同意,也没听说不同意,倒是听管茶水的人说,圣上这几日烦心事不少。那鲁王日日来哭,一心要让江宁王偿命,如今又加了个穆太傅,圣上这会都不见人了。” “那鲁王还没放弃?”晏晚也是惊讶。 可转念一想,鲁王就晏昊那么一个儿子,虽说是那晏昊自己跑过去惹恼了刺客,可鲁王身为父亲,想必也不管那个。 他认定了穆彦有问题,凭着那个麻烦性子,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消停。 小六叹气:“鲁王殿下只怕和江宁王殿下杠上了,小的今日还听说,鲁王殿下出宫时遇见了江宁王殿下,扬言要给他好看呢。” 晏晚皱着眉,只觉得这一世的事情,好像因为她的改变,反而越发变成了一团乱麻。 先是鲁王恨上了穆彦,后来又是穆鉴仪要求娶她,可她明明不过是想救了穆彦,好让穆彦保护好京城,保护好大宁,怎么能和鲁王、穆鉴仪扯上关系了呢? “公主也不必太过忧心,皇室的嫁娶一向慎重,想来圣上不会那么快决定,况且还有大皇子殿下,公主若是实在担心,不然去求求大皇子殿下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周嬷嬷以为晏晚是愁婚事,便开口劝说。 晏晚支着下巴,看着桌上的一盏热茶发呆,从救了穆彦,到引着穆彦去查陈近坤,这些都成功改变了前世的事情,是往好的方面改变的呀,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呢? “公主,大皇子殿下来了。”屋外有宫人禀报。 晏晚连忙起身,迎到外间去。见到晏晗却是一脸焦急之色。 “皇兄怎么了?是出了什么急事吗?”晏晚忙问。 晏晗边走边将那还带着寒意的斗篷除了,扔到随侍的宫人手中,走到椅子前坐下。 “永宁,皇兄问你,你同那穆太傅家的长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晏晚微惊,这事都传到了皇兄那里,只怕这穆太傅领着穆鉴仪来领罪,也没有什么遮掩,难不成整个朝堂上也知道了此事? “哪里能有事,我都不认识那个穆大公子,也就是见过几面,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情倘若是传了开去,对女子的声誉可不是什么好事。 晏晚虽是公主,但却又不像真正的公主那般受到尊敬宠爱,若是穆鉴仪这一出闹大了,便是京城里有哪户人家对公主上心,恐怕也不敢开口提亲了。 满京城谁敢和穆太傅家的公子抢人? 况且晏晚又无依无靠,倘若没有风险,还值得到圣上面前讨这个好;如今风险这么大,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背后不牵扯任何势力的公主冒险的。 这也是晏晗这么着急的原因。 他从小就看着妹妹长大,宫里头没几个孩子,他唯独觉得晏晚心思单纯,是真心待人。 如今却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到晏晚的终身大事,晏晗心里又怎能不急? 他见晏晚只说不认识穆鉴仪,一时更有些气了:“永宁,如今不是你在我面前还有所隐瞒的时候,你快将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才好在父皇面前周旋。那穆太傅手握重兵,江宁王已是他义子,倘若他家里再出个驸马,那才真是要只手遮天。” “我真的不知道……”晏晚也要急哭了,她也想弄明白,到底是哪里走偏了,以至于同前世有这么大的不同。 晏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皇兄且问你,你可喜欢那穆鉴仪?” 晏晚摇摇头:“我都不认识他……” 晏晗便又问:“那穆彦呢?你可对江宁王动心?” 晏晚一下愣住了。 她否认穆鉴仪时没有任何的犹豫,可关于穆彦的事情,却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晏晗到底比晏晚年岁长了不少,见到她这般反应还有什么不懂的? 再思及此前关于永宁公主和江宁王的传言,再想到晏晚装扮成小太监也要到督卫军的官署去,还有什么不清楚? 他实在痛心疾首:“永宁,那江宁王可未必是良配。一面,他是穆太傅的义子,却代领督卫军,又有父皇亲封的爵位,这些荣光加在一块,那就不是荣光了,是危险,是催命符!另一面,他又出身低微,若非穆太傅收养他,他根本不能取得今日成就。” 晏晗站起身来,严肃地看着晏晚:“可那穆太傅自己有亲生儿子,你可想过他为什么还收穆彦这么一个义子?皇兄说得不好听些,那穆彦日后干的兴许是都是要命的事,就是给穆鉴仪替死的!” “这么一个人,又嗜杀成性,凶残不堪,你若果真对他动心,你也不要命了吗?” 晏晚几乎听傻了,她前世、这一世,两世里都不曾想到过穆彦背后还有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那江宁王名号不是因为江淮立下的战功才得已从侯爷升到王爷吗? 穆太傅难道不是因为穆鉴仪纨绔,才收一个义子吗? 那朝堂上风起云涌,远甚于她前世窥见的冰山一角。 可她却忽然只涌起一股为穆彦不平的浓烈情愫来。 前世是他回宫救驾,他效命皇室从未改变,却为何要被人这般揣测呢? “皇兄,他不凶残,他是好人。” 晏晗一滞,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当然不知道晏晚因为前世的那番经历,才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如今这位皇妹在他眼中,便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已到了不能明辨是非的地步。 “永宁!” 晏晗第一次对这个身世凄惨的妹妹这般严厉的说话。 晏晚被吓了一跳,她呆滞地看着一向温润的皇兄,话音里充满了委屈:“他真的是好人……” “好好好,就当他是好人。”晏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索性那穆太傅今日是来请罪的,父皇也未必这就同意,皇妹趁着尚有时间,可好好想想,那穆家如同龙潭虎穴,去不得。” 晏晗说完,扯过宫人手里的斗篷抬脚就要走。 晏晚一惊:“皇兄要去哪?” 晏晗长叹一口气:“去哪?年后就是百官上表述职,自然是去吏部做事了!” 晏晚呆呆地看着皇兄离开,心知这回只怕是真的将皇兄惹恼了。 可她所说明明都是实话,却为什么连皇兄都不信呢? 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陷入了万分的迷茫之中。她阻止了猎山行宫里父皇受伤,也没让冬至祭典上的大火波及到皇兄,背叛禁军的陈近坤如今也已经死了。 明明每一件事都改变了,却怎么会落得如今这样的地步呢? 她还想要解开父皇对穆彦的误会,如今看来,倒是她自身难保了。 “是哪出了问题呢?”晏晚垂下脑袋,盯着地上铺着的一块已经有些发旧的毯子,低声自语。 * “因为有了喜欢的人?” 太傅府里,穆定臣看着面前已然能够独当一面的义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穆彦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波动:“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穆定臣接着问,“女子及笄、男子加冠,自然就到了成婚的时候。前两年你在江淮,离得远我也管不着,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身上又有功劳,京城里贵女凡你看上的,谁会不欣然同意?” “既领督卫军,就当护卫宫城,建功立业,不应耽于儿女情长。”穆彦拒绝的理由也听不出什么错处来。 穆定臣哈哈大笑:“你那不成器的兄长都知道背着我求娶永宁公主,你比他可成气候多了,怎么怕了?” “义父抬爱,穆彦愧不敢当。” 穆定臣摇头:“只有你当得上。”他很是欣赏地看着这如今威名远扬的江宁王,“想当初带你回来时,你还是陵州街头的一个小乞丐,如今已是最受圣上信任的异姓王。可见你确有天赋,能得到今日成就,本就是理应如此。” “穆彦愚钝,多赖义父教导。” 穆定臣笑笑:“你除了话说得太少,倒实在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只可惜那些向我试探的老大人都要伤心了。” 穆彦没有说什么,影卫阁的三年将他锻炼得很好,他将心内的情绪悉数掩上,便是在有恩于己的义父面前也未曾显露分毫。 穆定臣见他终究不为所动,也明白了穆彦是当真对婚娶一事没有兴趣。他倒并不想逼着自己的义子成亲,不过是被穆鉴仪气着了,这才把穆彦叫来也是一问。 如今看来,果然真正成气候的还是这收养来的孩子。 倒也不枉他当年在那么多流浪的小孩里,一眼就挑中了这个带着几分狠厉的孩子。 穆定臣走过去,拍了拍穆彦的肩:“为父也不是要逼你,你若没有这个心思,便再等两年罢了。总归你上头还有你兄长那个不成器的,也并不是多么着急。” “多谢义父成全。”穆彦行礼。 穆定臣笑笑:“去忙吧。” 穆彦告辞离去,待从穆府出来,上马回宫时,眼中才终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神采。 他自然知道义父领着穆鉴仪到宫里给圣上跪着的事情,可穆鉴仪终归是穆太傅的亲生儿子,这认错,看似是请罪,内里是否是要迫使圣上赐婚,谁又知道呢? 他眸光微冷,神色清寒,策马而去,不一时便消失在了这条路上。 * 夜里寒冷,天将暮时还起了风,如今呼啸的北风吹得外头掉光了叶子的枯树枝无助地乱晃,窗上的影子便像是狰狞的怪物一样,活要露出尖利的獠牙。 晏晚躺在床上,却是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无。 自打皇兄来过,她就窝在琢玉宫里没再敢出去,生怕又遇见穆鉴仪。 她既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破局之法到底是否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一时间只觉得好像陷入一片进退两难的僵局。 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晏晚将被子拉了拉,裹得更严实了些。 太冷了,也不知冬天还有多久才能过去…… “公主……” 窗外隐隐传来声响,晏晚立时集中了注意力。可下一瞬,她又想笑自己,老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还没有入梦,怎么就幻听了呢? 可正当她要翻个身睡去的时候,窗外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公主,可睡了没有?” 晏晚一下坐了起来,天气寒冷,她将被子披在身上,拖着朝窗边走去。 “穆彦,是你吗?” 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带着欣喜,不知怎么,穆彦忽觉得这一路到此经历的风雪都不算什么了。 “微臣,微臣就来看看,公主无事就好。” “是不是外头又出了什么事?还是上次那个定南王有了消息?” 穆彦听到她仍是在问定南王的事情,心里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调整好心情,这才开口:“还在查。今日我兄长入宫……” “我还正想着有没有机会问你,穆鉴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不认识他,他怎么……”晏晚到底是个姑娘,同穆彦说起这事,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抿了抿唇,方重新开口:“他是不是哪里想不开了,才要找这种不痛快。” “兄长他也许只是说说而已,只要义父不同意,他也不能奈何的。” 穆彦停了一下,又斟酌着开口:“公主,会……” “会什么?我倒是想问问,穆太傅会不会同意呢。” “义父自有他的打算,不过既然已经领兄长在圣上面前认错,想来不会出尔反尔。除非……” “除非什么?” 穆彦略有犹豫,晏晚却是不解。 “除非公主,自请圣上赐婚,否则应该不会……” 不知为什么,穆彦只觉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心跳得格外厉害。好像呼啸的北风都不冷了,他浑身里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连呼吸都加快了几分。 却听里头晏晚轻哼了一声:“我又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去请求父皇。我不认得他,最好再不看见他。” 她拒绝得斩钉截铁,让穆彦心里,好似斩开了无数绚烂的烟花一般。 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在察觉到自己在笑后,又慌忙动了动唇掩盖那一丝笑意。 “那应该不会有事。”他说完,又细想方才晏晚话里的意思,却是刚放下的心,又忽然间提了起来。 “所以,公主有心悦之人吗?” 这问题全然是一时冲动间出口,实是万分僭越。 问出那句话时,连穆彦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有些后悔,唯恐自己吓到了晏晚,可话已出口,哪里还有他后悔的机会? 他想再开口解释,可一时间脑海里却是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更为致命的是,那屋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穆彦并不知道,晏晚如今正呆呆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双眼睛睫毛扑闪扑闪,却是带着几分呆滞,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有心悦之人吗? 晏晚这样想着,竟觉得心空空的,脑海里蹦出的全是前世她死后,穆彦来找她、安葬她时的情景。 可那怎么可能呢? 她是为了活命,为了大宁才会去找穆彦的呀…… “公主,下雪了。” 良久,窗外忽然传来他如涧底溪流般缓缓的声音。 第39章 京城又雪 这是齐天大圣,可以保护蝴蝶…… 夜色深沉, 呼啸的北风里,却是夹杂入细雪。 那雪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只在房檐的灯下才显露几分真容。 穆彦抬手,张开手掌,那被北风吹进这狭窄廊道里的雪便落在他掌心上,很快化了,留下一点水迹,和冰凉凉的触感。 “下雪了?”屋内传来晏晚惊喜的声音。 “嗯”穆彦应了一声,转头朝廊道外看去。 不过片刻功夫, 这雪已然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随着寒风,卷过琢玉宫这一方庭院。 晏晚趴在窗边,感受着缝隙里渗透的一丝冷意, 她并不敢打开窗户,可却好像也感受到雪一般。 “很大的雪吗?”她问。 穆彦看着灯下的雪花回答:“嗯,越下越大了。” “那明日是不是就能看到白白的房顶?” “应该可以。” “你在外面会冷吗?” “不冷,下雪了, 风就小了。” 他们没有再提此前的那些话,仿佛有很多回答已然心照不宣。 只是隔着窗子, 两个人却如同看了同一场雪那般。 “穆彦,你去过更北的北方吗?” “去过一次。” “那里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吗?”晏晚又问。 “比这还大。” “有多大?” “每个人的帽子上都是白白的一层, 山上是厚厚的积雪, 一脚踩进去, 像掉进洞里。” “那么厚的雪?”晏晚惊讶。 穆彦对着那扇窄窗点头:“嗯。也冷,比京城的冬天还冷。” “我都没有见过。我都没离开过京城……”晏晚的声音忽然有些弱下去。 穆彦想到她的经历,有些心疼:“公主想去看吗?” “我哪里有机会呢?” “也说不定, 也许以后,就有机会了呢?” 晏晚自然知道,她身为公主,除非远嫁,否则几乎没有离开京城的可能。可也不知是为什么,这话是穆彦说出来的,她便愿意相信,也想相信。 “穆彦,你真是个好人。” 她是发自内心地感慨,不只是为今生他屡屡来看她,又屡屡救她,更是为前世,在那一片混乱之际,只有他记着安葬她。 只是穆彦并不知道那些,他听见那小公主忽然的一句话,只得在心里苦笑。 他是个好人吗?他曾经想当个好人,可如今,不管是圣上眼里,还是那鲁王眼里,甚至满朝文武眼里,他都已经是一个十足的恶人了。 只有永宁公主会坚信他是好人,可他并不想在她面前当一个好人,或者说,只当一个好人。 冬天的夜格外漫长,雪好像也下得格外慢。 穆彦一直在窗外,等着里头的永宁公主没了动静,大约已是睡着了,才披着满肩风雪,隐匿在夜色中离开。 那风雪夜里的秘密,就像是一个令人留恋的梦境,待得天明时,便要被好好安放起来。 * 又三日,那夜的雪也已几乎化了干净,除却背阴处残留的冰迹,倒是再瞧不出一丝痕迹来。 又三日,因晏晚走失在冷宫而受罚的琢玉宫的宫人们身上的伤总算好了一些,冷清的宫殿里多少热闹了些许。 只是晏晚到底心存愧疚,若非她要出宫去见穆彦,也不至于连累整个琢玉宫的宫人都挨了板子。 是以她特意命周嬷嬷拿了些碎银子,往御膳房里另取了鸡鸭来分给宫里的宫人。 琢玉宫虽然一共没有几个人,但这会倒好似终于有了年节的味道一般,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外头的宫人不知详情,只以为琢玉宫里的人挨了顿板子脑袋坏了,一个破宫殿里做活计的人,几乎谁都敢踩上一脚,有什么好高兴的。 小六却不以为然,连领着人搬炭火都更卖力了些。 又过了几日,京城里又下了一场小雪,只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停了。 待那雪化了的时候,便到了整个大宁的年轻公子、姑娘们最喜欢的日子——上元节。 按照大宁的传统,每年唯有上元节这一日,年轻的男子、女子才能公然到街市上游玩不用回避,才能相互问好、闲谈而不必碍于礼节不得接触。 这是单给年轻男女一个相互了解认识的机会。 虽说婚嫁还得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碰上开明的长辈,却也终有个机会,能成佳偶良缘。 而这一日,晏晚虽为公主,也和京城里其他姑娘一样,能被允许出宫去参加上元灯会。 前世她是从来没有出去过的,一则从小长在琢玉宫,她对外头并不了解,不敢去;二则,外头也没什么吸引她的,她也不愿冒着寒冷只为瞧别人的热闹。 可今生不一样,她有要见的人,要说的事,好不容易有一个不用伪装的机会,自然要赶紧抓住才是。 用过晚膳,晏晚便挑了最好的一身衣裳,特意让周嬷嬷梳了发髻,戴了自己最珍贵的首饰,由小六引着出宫去。 宫中的贵女自然与百姓家的姑娘不同,虽说晏晚今日能自由到宫外,但身为公主,她身边也少不了护卫之人。 不过这些护卫,负责所有出宫姑娘的安危,却是以暗卫身份护佑在她身边,百姓是不会知道宫里尊贵的公主也在灯节之中的。 一路到宫门前,已能看到宫道上张灯结彩,待上了马车,出了外宫门,那隐隐的鼓乐之声便已犹然入耳。 晏晚还是第一次去上元灯节,打马车出了宫门,她便将那车帘撩开了一角,好奇地朝外看去。 驾车的是小六,料想公主当是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便自告奋勇地介绍。 “上元灯节也要往朱雀街上才热闹呢。”小六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说道,“那里头有卖灯的、猜谜的、投壶的、对诗的,还有卖糕点糖人的,卖首饰香囊的,舞台上有表演歌舞的,舞台底下有举大缸喷火的,可多花样了。” “什么都能玩吗?”晏晚听小六这么说,也起了兴趣。 自打重生以来,她便一直担忧刺杀,好像还没有真正放松下来过。如今虽然前路未明,但总归按照前世来说,已不会再有猎山行宫那样危险的时候了,她好像也能短暂地休息一下,瞧瞧这人间好风景。 “当然都能玩!打北边进了朱雀街,一路走一路玩,又能玩又能吃,可有意思了。不过那街上人也多,公主可要当心些。” “这你倒放心,我方才瞧见了,禁军的好些人都穿了平常的衣裳,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主要是人太多了……”小六已瞧见前头朱雀街上盛景,话说了一半,还想再嘱咐公主几句,打眼便瞧见街边站了个长身玉立之人。 “诶?江宁王!”小六一喜。 虽然不知公主与江宁王有什么渊源,可他却能感觉到,江宁王待他们公主是极不错的。 这江宁王虽然凶神恶煞,但听闻身手极好,若是江宁王能保护公主,那想来定是十分安全。 小六边想边将马车在路边停下:“公主,朱雀街到了,前头马车进不去,得走进去了。” 晏晚便开心地从马车上下来。 方一站定,她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穆彦,而穆彦也正好看向这里。 小六视线偷偷在公主和王爷身上转了一圈,便笑道:“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王爷,公主,这下不怕了。” 小六其实也有点怕穆彦,他只敢在晏晚跟前小声说这话。 不过这也够了,瞧着公主朝那边走过去,小六心里十分满意。 他还怕这朱雀街上人多,他在外头看着马车,那些禁军的人保护不好公主呢,如今有江宁王在,可就好多了。 想到这里他又是叹气。 若不是琢玉宫里宫人太少,公主连个贴身得用信得过的丫鬟都没有,他们哪里用担心这个? 不受重视的公主,在宫里的日子,实在连普通臣子家里的小姐都不如。 晏晚自然不知道小六肚子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已朝穆彦走了过去,脸上虽蒙着面纱,可眼里却亮晶晶的,是惊讶,也是欣喜。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穆彦自然认出她了,或者说,他就是故意等在这里,等她来的。 督卫军今日也有护卫的任务,不过不像禁军两司都被指派了具体的人。 他们的人都散落在朱雀街的百姓中,一方面是做策应,另一方面也是维持朱雀街的稳定,防止出现破坏灯节的人。 是以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等在这,并且名正言顺地同她一起。 “江宁王殿下怎么在这里?”晏晚其实能猜到,可她偏要故意问出来。 穆彦便答:“督卫军有守护之责。圣上重视上元灯节,微臣自然不能怠慢。” “那江宁王要一直在这守着吗?”晏晚又故意问。 穆彦垂眸:“也不是一定要守在这。” “那江宁王会去哪?”晏晚一边说,一边从他身旁“路过”,往朱雀街内走去。 穆彦转身跟上她:“护卫公主,也是微臣之责。” 晏晚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忽然就很想笑。 戴着面纱,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便一边走一边偷偷笑了出来。 街市上热闹非凡,各色声音都掺杂在一起,她的笑声本是极不好分辨的,可穆彦偏是听到了。 他于是转过视线,微微低眸看向她。 永宁公主就像是这天底下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的,连头上戴着的珠钗,都随着她的笑,快乐地颤动了几下。 于是穆彦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的心情忽然很好,连日来被圣上百般试探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将那些该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事情都藏了回去,眼中便只剩下繁华的朱雀街。 “这个真好看!”晏晚的声音传来,穆彦看过去,见她走到了一个卖东西的小摊前。 摊主是个白胡子的老爷爷,瞧见这机灵的小姑娘,便笑开了颜:“姑娘好眼光,这是花蝴蝶,夏日里田间地头都是,可漂亮了。” “这是用草叶子编的吗?”晏晚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只“花蝴蝶”。 “是哩!”那老翁把花蝴蝶的那一支拿起来,“都是自己编的小玩意,姑娘若喜欢,一文钱一个。” “一文钱?”晏晚闻言拿出自己的钱袋子,这可是周嬷嬷特意给她的,说好不容易公主能出去瞧瞧,定要玩尽兴了。 “是一个铜板吗?”晏晚问道。 老翁见这姑娘衣着不俗,便已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也知道有些有钱人家,怕是出手就是金银,于是点头:“一个铜板,这小玩意,也不值什么,姑娘喜欢,送给姑娘。” 晏晚摇头:“那不行,需得付银子。” 只是晏晚在那钱袋子里翻来翻去,却是压根没见着铜板,她于是只得拿出最小的一粒碎银子来:“这个行吗?” 宫里打赏,倘若拿出这等碎银子,都是要被背地里笑话的,晏晚也摸不清这小小一粒碎银子能换几个铜板,于是有些忐忑。 那老翁一见,却是连连摇头:“这太多了,老朽这小物件,不值这些的。” 晏晚一时有些惊住。 她也曾从周嬷嬷口中听说外头的农户家里都穷,没有多少银子,却没想过,这样小小一粒碎银,在他们眼中竟称得上“太多”。 她以为琢玉宫已经够苦了,这一时才好像终于有了些概念,她所以为的“苦”日子,在百姓眼里,当也是金银玉石吧…… “老伯,这个给你。” 这时,身边忽然又传出一个声音来。 晏晚转头看过去,却见是穆彦在那老伯的摊子上搁了两枚铜板。 “这,这也多了。”老翁看向穆彦,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好像有股子杀气,再看他腰间还配着刀,不免有些不敢收这钱。 穆彦却是又从那摊子上拿起一支草编的小猴子来。 “这个也要,两个一起。” 那老翁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晏晚从老伯手中接过那支花蝴蝶来,看向穆彦。 “谢谢你。” “喜欢就好。” 当着旁人的面,穆彦自然不称她公主,但如此一来,倒让晏晚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近了很多。 她与穆彦并肩走在朱雀街的人群里,瞧着穆彦手中的那一支,又问:“你怎么要买小猴子呀?” “这不是小猴子。”穆彦认真回答。 “那这是什么?”晏晚不明白,长得就像小猴子呀。 穆彦便将那小猴子举到她面前,和花蝴蝶并排在一起:“这是齐天大圣,可以保护蝴蝶。” 晏晚停下脚步来,怔怔地望着他。 上元节的花灯里,他的样子柔和了许多,他也没有着督卫军的银甲,只着了简单的玄色劲衣,没有那么冷漠,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反而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腰间配着刀,可手里却拿着一支“齐天大圣”。 他说“齐天大圣可以保护蝴蝶”。 “穆彦……” 穆彦垂眸看向她。 永宁公主其实是极漂亮的,就算是蒙着面纱,一双眼睛也在灯火的辉映里如同琥珀般晶莹。 她拿着那支花蝴蝶,就像是一个下了凡的蝴蝶仙子一样。 穆彦忽然希望这一瞬可以永久地保留着,她可以永远是现在这个开心的样子。 不必承担风险,也不必被人怀疑。 “投中了有奖!我这花灯这么多,唯有投中最多的客人可以任意选一个,不管五十文还是一百文,只要是投中最多的顾客,免费送!” 小贩卖力吆喝的声音传过来,晏晚一下回了神,慌忙地转过身去。 “那,那边是有投壶吗?” 穆彦抿了下唇,看向声音的来处,是一个卖花灯的小贩,搭了个简易的擂台,上面放着投壶用的东西,正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招揽生意。 “公主想去看吗?” 晏晚其实只是想找个什么事情做,她总觉得打穆彦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有一点尴尬。 她也不知道那小摊贩具体在干什么,胡乱点头应下,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这会这花灯摊子之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因那花灯都还算好看,是以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大展身手。 能在这样的比试里获胜,若还能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那可别提多有面子了。 “这里每一个箭筒一共二十支箭,五人为一组,投入最多的人,便能从我这花灯里随意挑选一个。一共可只有三组名额,过时不候,谁想试试?” 那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量高瘦,脸上带着笑意,说话间抑扬顿挫,很是知道怎么才能吸引人的注意。 他话音才落,便见好几个人冲上前去。 晏晚踮着脚往里看,瞧见那空地上竟然已经站了五个人。 随着摊主一声令下,那最先上去的五位公子便齐齐卯足了力气往壶里投。围观的百姓助威的、唏嘘的,什么声音都有,一时间好不热闹。 只是那五人却好像都不太得要领,一番努力,最好的一个人才中了不过五支箭。 那摊主也是哈哈大笑,不过还是照旧让那人选了一个花灯。 晏晚没玩过投壶,从前虽听说过,但毕竟不如亲眼所见热闹,她便看向穆彦,小声问:“这个很难吗?” 穆彦道:“不难,公主想玩吗?” 晏晚点点头:“我想要那个。” 穆彦顺着她所指看过去,那是一盏八宝灯,八个角上都挂了穗子,确实做得精美好看。 “那就要那个。”穆彦说着,已是领着晏晚朝那空地走去。 摊主一见晏晚身上装扮,便知这是大主顾。 这等有钱的小姑娘最爱凑热闹,但是投壶却未必能进几个,到时她赢不了花灯,还是要花银子。 于是摊主越发喜笑颜开:“两位也要试试?” “嗯。”穆彦点头。 那老板的笑僵了一下,小姑娘瞧着倒是可爱,身边跟着的这个护卫说话却是一股子冷意,身上还带着刀,好在就是个护卫,定是也要听人家主家行事。 于是那老板重新笑得更开怀些:“两位这边请。” “还有哪位要参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不一时,这投壶的箭筒旁,便又站齐全了人。 晏晚扭头看去,除却她和穆彦,另外有两位公子,一位姑娘,剩下一位白衣公子倒是特殊,他带着帷帽,也看不清样貌,这样投壶,也不知能不能瞧见方向。 穆彦从箭筒里拿出一支箭来:“拿着这里。” 晏晚回过头看向他:“这样吗?” 穆彦已经尽量不去碰到她了,只是要教她投壶,却难免有所接触。 晏晚实已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还好戴着面纱,倒是能替她掩饰住。 “这样,抬起胳膊,朝向那边。”穆彦一边以手背支着她的胳膊,替她摆好姿势,一边解释。 这时那老板清了清嗓子:“诸位可准备好了,开始了!” 随着他这一声,几人便都将手中的箭掷了出去。 晏晚还是第一次玩这个,便是穆彦教得好,她也学得快,可终究是初学者,她的那支箭倒是飞到了位置,只是擦着壶口落在了外头,没有中。 索性这投壶也不是人人都是好手,第一支箭出去,一应好几个都飞到了外边,只有一个人,那箭不偏不倚,稳稳落在了壶中。 晏晚看向旁边的白衣男子,他负手而立,好像投得很轻松一样,在她看过去的这时,又一支箭投了出去,仿佛是顺着前一支的轨迹一般,稳稳地落入壶中。 围观的百姓都发出了惊呼。 那白衣男子却是没有丝毫反应,戴着帷帽也不知他是怎样的表情。 这一下晏晚可急了,对手强劲,她可不能输。 她便将手里的箭交到穆彦手中:“你来!” 穆彦一愣,抬眼瞧见那白衣人又是一支箭出手,稳落壶中,顿时明白了晏晚的意思。 没想到这小公主在宫里不争不抢的,到灯会上倒是有这好胜心。 穆彦便接过晏晚手中的箭,好像只是抬了一下手,那支箭便飞了出去,在晏晚惊讶的目光中,一箭入壶。 “哇,高手啊!” “这两人看着不相上下,这是要好好比试一番了。” “可惜那小姑娘一开始扔出去一支,不然这两位公子只怕要分不出胜负了。” 随着投出的箭越来越多,穆彦和那白衣男子前面的壶中落入的箭也越来越多。 百姓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都看呆了,也不知该跟着哪个人的箭走才好。 晏晚却是紧紧攥着拳,她的第一支箭没投进去,已是落后,倘若那白衣男子不失误,便是穆彦也全都投进了,那还是因为她要输。 晏晚还从没这样盼着旁人失误过。 最后几支箭,她连穆彦都不看了,就死死盯着那个白衣人。 只是那白衣人发挥相当稳定,一直到最后一支,都维持着全中的纪录。 “哎呦呦,可惜了,这位公子是一点都不失误呀。” “要不是开始小姑娘的那一箭,两人就能打平了。” “真是厉害,二十支箭呐,一箭都不漏出去,这得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吧?” 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也有人替晏晚他们惋惜的。 不过还是赞叹那位白衣公子的居多,因着这一茬,这个花灯小摊前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摊主也是个会做生意的,有这样的噱头,自然赶紧抓住。 “哎呀,马上要到最后一支箭了,胜负可就在此了!大家伙快瞧瞧,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奇景啊!” 摊主兴奋得手舞足蹈,眼见着这一黑一白两人已将最后一支箭举了起来,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来了。 “哎呦!” 最后一支箭出手,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冷气,眼睛死死盯着,生怕错过一点精彩之处。 晏晚紧张得手都攥起来了,可是她却觉得,好像在那箭出手时,听见那位白衣公子笑了一下。 只是这一处声音太过嘈杂,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清。 “哎呦!竟然失误了!” “这下可好了,平局!倒要看看这摊主给谁花灯。” “怎么会失误了呢?可惜可惜!” 围观的百姓摇头惋惜,晏晚却已是惊讶地同那摊主一样瞪大了眼睛。 瞧那位白衣公子发挥稳定,她还当花灯无望了,谁知都到了最后一支箭,那白衣公子竟是失误了。 晏晚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穆彦,投中了一样多!” 瞧见晏晚兴奋地拍手,穆彦也笑了一下,只是他却转而又看向那个白衣人。 那白衣人仍旧是负手立在原处,好像对自己没进的那支箭没有任何感觉。 “这一轮,两位投入的一样多,两位看看,要不要再比试一轮啊?” 这一轮比试,可招来了不少观中,那摊主见效果如此好,自然想将这两位能人异士留下来。 只是下一瞬,便听得那白衣男子开口:“不必了,花灯给这位姑娘吧。” 那摊主心内惋惜,还想再试试,便道:“这花灯只有一个,挑走了可就没有了,公子不再考虑考虑吗?” “考虑好了。”那位白衣公子倒是从始至终彬彬有礼。 摊主一个小摊贩,自然也不敢强行逼着人家留下,于是便朝晏晚道:“那就请这位姑娘来挑选花灯吧。” 晏晚看向穆彦,见穆彦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欢喜地跟着那摊主去拿八宝灯了。 待她走了,穆彦才看向那位白衣男子。 “阁下为什么要让那一箭?” 普通百姓未必能看出端倪,可穆彦既习武,在江淮时,也曾跟军中的兄弟们玩过投壶,对箭的感知自然更为灵敏。 那最后一支箭,分明就是眼前这个白衣人故意扔出去的。而他们并不相识,这样的让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缘由。 那白衣人似乎知道他会这么问似的,笑了一下才道:“那位姑娘生得漂亮,我见她如此喜欢花灯,便让一支又如何?” 穆彦眸光微冷:“阁下很会说笑。” 那白衣人好像也不介意他身上的寒意:“第一支箭本就不是你投的,我也乱扔一支,这才是公平。” “蝴蝶飞回来了。”那白衣人朝花灯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在穆彦身边,压低了声音,轻笑道。 他说完这话,便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穆彦神色微变,转头看去,却只能见对方一个背影,两下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穆彦,你在看什么呢?”晏晚回来,瞧见他在往远处看,便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 只是除了逛灯会的人摩肩接踵,却是什么特别的都没看见。 穆彦收拢心神,回头看向她:“没看什么。” 晏晚便将她刚得到的花灯提起来:“你瞧这个好看吗?” 八宝灯柔和的光芒映在她脸上,瞧着好像在这冬夜里多了些许和暖的温度。 灯上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晃,如同她头上戴着的珠钗上坠下的一缕流苏一般,平添了几分娇俏。 在这一刻,她不是宫里头被人瞧不起的永宁公主,只是这大宁一个普普通通的闺中姑娘。 她会因简单的美好而开心,也会因听到旁人的夸赞而小小骄傲。 穆彦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 提着这盏八宝灯走在朱雀街上,晏晚只觉得自己的步子都好像更轻盈了些。 这是她两世里第一次赢得一样东西,虽然说不完全是她自己赢的,可她好歹也投了一支没中的箭呢。 若非那个白衣公子太厉害了些……想到这里晏晚才发现,好像拿了花灯就没瞧见那位白衣公子了。 “穆彦,那个白衣人呢?我还想请教一下他呢。” “走了。公……姑娘想请教什么?” “他那最后一支箭是故意扔歪的吧?” 穆彦有些意外:“姑娘怎么知道?” “我感觉的,我好像听见他笑了一下,我还想问问他笑什么呢。不过既然他走了,那就算了吧。”晏晚说着,已是被新的有趣玩意吸引了注意力。 穆彦听闻她这般说,目光更深了些。他刚要抬脚跟上去,却觉得侧后方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 穆彦微微侧过头,只顿了一下,便弄清楚了来人的身份。 他只当作没有看见,如之前一般朝晏晚的方向而去。 他们身后不远处,穆鉴仪一身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正有模有样地“跟踪”着。 只是他动作格外做作,反而比正常走路还引起人们的注意。 “公子,咱这样真的行吗?真的不会被发现吗?真的不用换一个黑衣服吗?”他身边跟着的小厮,瑟缩着脑袋想躲掉周围人的视线。 穆鉴仪没好气地道:“你懂什么?这叫‘大隐隐于市’,就要这样才能完美融入这花灯节中,管保不会被人发现。” “行,行吧。”那小厮心里叹了口气。好在这花灯节上干什么的都有,百姓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在找什么乐子,否则恐怕要丢人到家了。 穆鉴仪却是对自己格外自信,他看着不远处的穆彦和晏晚的身影,信心十足地自语:“又是买草编的蝴蝶,又是给赢花灯,说他们两个没猫腻,鬼才信呢!” “我今天就要好好跟着,好好看清楚了,这两人到底想如何私相授受!” “呀,这个糖葫芦还挺好吃。”晏晚从那猜谜的地方看了一圈,又买了一支糖葫芦,如今举着走在街上,恨不得这上元的灯节一夜都不要结束。 穆彦跟在她身边:“姑娘若是喜欢,日后微臣可以送……着人送进宫里。” 晏晚却是摇摇头:“东西虽好,也不能天天吃。况且,我那个处境你也知道,倘若让别人瞧见了,免不了又是闲话。到时传到父皇那里,连累你,连累宫人,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穆彦见她吃着糖葫芦分明欣喜,开口却是为了别人在拒绝,不免又有些心疼。 他想告诉晏晚,也许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以后在何处,更遑论向晏晚许诺什么了。 “现在能吃到糖葫芦,已然是很好了。”晏晚欣然,又从那签子上咬下一个来,甜酸的味道刚入口中,忽然她感觉肩上被人猛地撞了一下。 “哎呀!”她身子一闪,手里的半只糖葫芦一下掉到了地上。 “没事吧?”穆彦反应也快,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晏晚惊骇地抬起头来,看着撞了他的那个人撒腿撞开人群跑,右手一摸腰间,哪里还有钱袋子的踪影? “小偷!他是小偷!” 穆彦抬头看去,一个十四五的少年几乎已要消失在人群里了。 “跟我来!”穆彦拉起晏晚,朝着那小偷离开的方向便跑去。 而随着他这一动,原本安静的人群之中,忽然就窜出几个人来,也朝那小偷逃跑的方向跑去。 “抓小偷!”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一时间躁动的人越来越多,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朱雀街,登时乱了起来。 晏晚也不知自己在往哪跑,只是觉得手腕上传来一个极重的力道,拉着她,让她根本不会被人挤走。 可她穿着裙子,哪里能有穆彦跑得快? 于是情急之下,只得提着裙子勉强跟着,几乎和前世逃命时一样狼狈。 那小偷显然常年混迹在市井之间,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他七拐八绕,甩开了不少人不说,连穆彦这般对京城地图再熟稔不过的督卫军统领,都差点没能跟上。 两人此刻早已出了朱雀街,到了坊市的小巷子之中,这里没有多少人,灯也更加昏暗。 而穆彦也在追逐的过程里,忽然意识到,这个市井混混,竟然好像有轻功! “穆彦,怎么不追了?”晏晚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看这小巷前头早没了那毛贼的身影。 “不对。”穆彦皱眉,领着她往外退去,“这不是个普通的‘贼’。” “啊?”晏晚似懂非懂,而正在她还要问什么的时候,只觉得脚下一空,瞬间就掉了下去。 轰的一声,那顶上的石门重重关闭。外头,坊市的街道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而里头,晏晚和穆彦摔在地上,只觉得像是骨头断了一般,一时让人反应不过来。 “公主?公主?”穆彦急了,这地方一片漆黑,他倒无所谓,可晏晚娇贵,哪里禁得住这样一摔? “我……” 听到怀里的人有回应,穆彦才觉得放心了些许:“怎么样了?受伤了没有?” “我不知道,好疼。”晏晚撑着他的胳膊起身,却是因为摔下来太疼,又是哭又是笑,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穆彦感觉她起来了,这才也连忙跟着起来:“胳膊和腿还能活动吗?具体是什么地方疼?” 他一边问,一边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来。 “呼”地一声,这一片漆黑里总算有了些光亮。 “好像都能动。”晏晚说着,“你呢?你受伤了没有?” 穆彦动了动胳膊,便翻身站了起来:“我没事,军营里比这更大的苦都受过。” 从影卫阁里走出来的人,不过是摔一下,哪里会有事呢? 他俯身,扶住晏晚的胳膊:“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晏晚还在抽噎,实在是疼痛没有缓过来,她感觉胳膊腿都能动,却都不像自己的一样。 “好像还有点疼,要不我先歇歇,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穆彦却摇头:“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从现在开始,你一刻都不能离开我。” 晏晚呆呆地看向他:“什,什么?” 穆彦转身,蹲在她身前:“公主,微臣冒昧,权宜之计,还请公主原谅。” “你是……” “微臣背着公主,等公主什么时候不疼了,再下来。” 晏晚感觉自己好像不会思考了,她愣愣地由着穆彦将她的胳膊拉过去,又将她背起来,只觉得今日发生的诸事,都完全出乎了她的想象。 “穆彦,你……” “微臣会带着公主出去的。”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 此时,那小毛贼消失的巷子里,却又跑来一个气喘吁吁如同花孔雀一般的人。 那人大口喘着气,扶着旁边的石墙休息:“怎么没人了?不是能跑吗?跑哪去了?” 穆鉴仪一边喘气一边扶着墙往里走。 这穆彦拉着个永宁公主还挺能跑,也不怕把公主给跑坏了。 两个人孤男寡女的消失在这么个小巷子里,别是借着捉贼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想到这里,穆鉴仪顿时兴奋起来。 他大踏着步子就往那巷子里头去,誓要揭开穆彦的真面目,然后—— “扑通”一声,他留给这小巷的最后一句话是: “穆彦你大爷的!” 第40章 陷阱 更何况,她本就信他。…… 晏晚怎么都想不到, 在猎山行宫那个大洞之后,她还会有这样掉进地底下的时候。 她趴在穆彦的背上, 看着那火折子照出的一点光亮里这个漆黑地方的模样。 他们掉下来的地方是一个方形的石室,但地上却是较为松软的土,这才没把两人都摔坏。 这个石室除去顶上那个“陷阱”一样的东西外,就只有一个出口,外头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通道没有分叉,一路往前走去,拐了几个弯, 但大部分地方却是笔直的。 这里不像是什么人布置的暗室,倒像是特别开凿出来的通道。 一直走到这条通道的尽头,穆彦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扇门?”晏晚看着前方那长得像门的东西,有些惊讶。 “嗯。”穆彦点头,“一扇普通的木门, 而且锁还坏了。” 他把火折子凑得更近些,晏晚也能看得更清楚。 门上挂着的锁已经断了,不过是在那里装装样子。 “穆彦,你放我下来吧。”晏晚见他准备破门, 便开口说道。 “怎么了?公主害怕?” 晏晚摇摇头:“我是怕万一门那边有什么人,你这样带着我, 反而我们两个人都走不掉。” 她其实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倘若门的另一边有坏蛋, 便让穆彦先走, 绝不能拖累了他。 穆彦默了一下, 才道:“公主身上的伤不疼了吗?” 晏晚摇头:“都这么久了,不疼了,你放心, 我会好好跟紧你的。” 穆彦想了想,便低下身子将她放了下来,把自己手中的火折子交给她:“公主一刻都不要离开微臣。” “你说过,我记得呢。”晏晚接过火折子来,笑笑。 穆彦隔着衣裳拉住她的手腕:“那我开门了。” 晏晚郑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他“砰”地一脚,便将那扇门彻底踹烂了。 而后一个“光明”的世界猛然间出现,让穆彦和晏晚都眯了一下眼睛。 门的那一头没有坏人,但是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书房”? 穆彦领着晏晚走了进去,四下看了看,确定这里真的无人之后,才放心地去看架子上的东西。 这间密室里点了灯,除了一排一排的书架,还放置着喝茶用的茶案,一个锁了门的柜子,并一张简单铺了草席的床。 好似有什么人在这里住过,但是这里除了他们来时的那个密道外,却暂时看不出任何出口。 不过有一点能确认,在这没人的密室里还能好好点灯,可见这间密室修建了不错的通风口。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这里吗?”晏晚好奇地四下看着。 穆彦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来,上头没有落灰,但旁边的几册上却都已积了灰尘。 “恐怕和那‘毛贼’背后的人有关。”穆彦一边翻开书籍,一边说道。 “毛贼背后的人?”晏晚惊讶,“那个抢走我钱袋的小偷吗?” 穆彦点点头:“他会轻功,不是一般的市井流氓。” “有人故意引我们来这里?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晏晚更加惊讶。 陈近坤已经死了,定南王还没有回京,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还不知道。”穆彦又拿起另一本书来,“不过可以找找看。” 书架上的书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大部分都是大宁书市上常见的话本、文集。唯一特别的可能就是有的册子是经常翻看的,有的却是已经积了灰。 穆彦一列一列看过去,几乎都和他最先拿起的那几本情况相似。 只是他将那些常被翻看的书都大略看了一下,却没找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是什么?”晏晚看到那茶案上不只放着茶盏,便走过去去瞧。 穆彦闻言也放下手里的书往那边走去,只见那茶案上放着的竟是半块已经发旧的印。 “这是印鉴吗?”晏晚将那半块印鉴拿起来,去看上面刻着的字。 年代久远,况且还是被磕坏了的,只有半块,印上又都是反字,让这块印的字迹更加难以辨认。 穆彦和晏晚转着方向观察了有一会,才大概认出这印上残留的应该是个“江”字。 “江?”穆彦微微皱眉,他在影卫阁期间,曾熟记朝中重要官员的名字,即便如今离开影卫阁已有几年,可督卫军里的卷册他看过不少,对如今的朝中要员也算熟悉。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哪个重要的官员姓“江”。 “也许不是人名呢?”晏晚疑惑。 穆彦摇摇头:“这印鉴的模样,是很明显的私印,想来前主人甚为爱惜,经常在手中把玩,是以这没有磕坏的边角才会有些圆润。” “那他又为什么摔坏了自己的印,还放到这么一个地方呢?” “目前尚不得而知。”穆彦有些无奈,如今知道的线索太少,连将他们引来这个地方的势力所属是谁都不知,更何况这么一方已经残破的印鉴的主人。 他直起身来,看向这“书房”四周:“为今之计,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容后再查。” 晏晚将那方印放下,又朝别处看去:“可这里只有那一个出口,就是我们过来的那一个。” “不会的,这样的地方不会只有一个出口的,只是可能隐藏了起来,需要找一找。” “怎么找?” “公主可以瞧瞧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件,我来查看墙壁。” “好。”晏晚点头。她虽不知道穆彦怎么还有这样的经验,但是她自己既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相信穆彦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她本就信他。 铮! 寒刀出鞘的声音,晏晚本在俯身看地上的陈设,猛地听见,吓了一跳。 穆彦看向她,有些无措地动了动自己手中的横刀:“试一下墙壁,吓到公主了吗?” 晏晚怔怔地摇摇头:“没,没有。” 她想起猎山行宫时借他横刀扯开碎布条时的场景。 那时她只觉得那刀笨重极了,可如今看穆彦拿在手里,倒觉得这横刀轻巧得很,还挺方便的…… “你要干什么呀?”晏晚走过去,瞧见他挥起横刀就往墙上劈了一下。 “试试是真墙还是假墙。” 晏晚一惊:“墙还能有假的吗?” 穆彦点头:“有的画师可在木板上糊纸作画,以充石墙,技术高超者,可以以假乱真。” “还有这样的?”晏晚闻所未闻。 穆彦将刀收起来:“这面是真的。” “穆彦,你都是从哪知道这些奇怪的事的呀?”晏晚不免好奇,她只知道穆彦曾带兵打仗,可军营里还会学这些事吗? 穆彦自然不会将影卫阁的往事说给晏晚听,他便道:“以前自己研究过,也没想到能用上。” “这样呀。”晏晚点点头,可她总觉得穆彦身上好像有什么秘密。 只是她也无意窥探他的过往,便也没有再问下去,只去专心找这屋子里可以用作线索的东西。 正在两人分头在这“书房”内寻找时,从他们来时的那个通道里,却忽然传出了不太规则的脚步声。 穆彦神色一凛,当即到晏晚身边,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手已搁在横刀上,随时都能出鞘直取来人性命。 晏晚也知轻重,躲在穆彦身后,捂着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他们还没有找到出口,倘若来了什么人,当真可以说是瓮中捉鳖,便是穆彦武功高强,可她一点功夫都不会,若是对方又并非一人来此…… 晏晚不敢想下去,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已被穆彦踢烂了的门。 而后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忽然一下闪进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来。 “哎呦!”那人也不知是不是没看清路,进来就直接跌倒在地上,还捂着鼻子。 晏晚听见这声音,又看到对方侧脸,惊呼:“穆大公子?” 穆鉴仪愣了一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从暗处忽然到了这亮的地方,他眯了眯眼,方定睛看清面前的人,可不正是他一直追着的穆彦和晏晚吗! “哈哈哈。”穆鉴仪干笑了三声,看到穆彦的手搁在横刀上,“有点巧啊,你们怎么在这?” 穆彦见来人只有穆鉴仪,这才稍微放松下来:“这话恐怕应该我问兄长吧?” “问我?问我什么?” “兄长为什么跟踪我和公主?是因为无聊吗?” 晏晚听见这话一下看向穆彦:“穆大公子跟踪我们?为什么?” 穆鉴仪看到穆彦时便已心知不对,他见穆彦和晏晚都在这,还当是这俩人设了局准备抓他呢。 听见穆彦已发现了他在跟踪,他也懒得再编什么理由,找了个地坐下,一边抹掉嘴边的血,一边破罐子破摔般道:“怎么了?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不成就没问题吗?” 晏晚听见穆鉴仪满口胡言乱语,一时有些生气:“穆大公子,如今是我们被困在这里,你不想着怎么出去,还说这样恶心人的话,穆太傅是厉害,可我也不是能任人这样辱没的。” 这永宁公主甚少说重话,穆鉴仪一时也惊住了,不过他倒是很轻易地抓住了晏晚话里的重点。 “公主是说,你们也是被困到这的?”穆鉴仪有些意外。 “不然呢?”穆彦懒得理这没脑子的兄长,自去接着找线索了。 穆鉴仪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不会吧?难道真要死在这了?” 第41章 开锁匠 难道是有人早就想借他之手,重…… “你如果坐在那里不动, 那确实是可以死在这里。”穆彦一边去看另一面墙,一边冷声说道。 穆鉴仪一阵无语:“你们难道也是好好在街上走着, 掉进大洞里的?” 晏晚点头:“你不也是吗?难道你不是?” “不对啊,这好好的街上怎么能有个洞呢,还挖了这么深的密道。”穆鉴仪皱着眉,他总有种自己被穆彦坑了的感觉。 “穆大公子,你的脸上怎么了?”晏晚这会才看到穆鉴仪脸上竟有好几处伤。 穆鉴仪站起身来,一边在这书房里四处走,一边道:“破地方连个照亮的都没有, 全靠我今日出门拿了颗破夜明珠,撞了好几回墙。” “噗。”晏晚没忍住笑了出来,见穆鉴仪看过来,连忙捂住嘴,“穆大公子可真是受苦了。” 穆鉴仪看向穆彦:“还不是拜高高在上的江宁王所赐啊。” 穆彦懒得理他:“你不跟踪我, 也不会掉进这个地方。” 穆鉴仪语塞。 他看不惯穆彦是真的,现在想上去打他脑袋也是真的,可是被困在这个破地方,他怎么看都觉得穆彦是最能找到出口的人, 他是个惜命的人,可不想年纪轻轻的因为这种事丢了性命。 他于是罕见地没有反驳穆彦, 竟然真的去看这个地方有什么能出去的线索了。 只是这书房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就算把那些一眼能看到的东西翻开, 下面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用物。 找寻了一圈都不见有什么收获, 晏晚终于将目光放在了那个带锁的柜子上。 “会不会出去的办法就在这个柜子里, 只是我们没有找到钥匙?” 晏晚走到那柜子前,看了看上面的锁,不同于他们来时那个木门上的破锁, 这把锁崭新得很,就如同是刚挂上去的一般。 穆鉴仪把床上的被子扔到一边去,炸毛鸡似地坐在那:“永宁公主,都翻成这样了也没有钥匙,怎么打开啊?” “这好像不是用钥匙的锁。”穆彦走到晏晚身边,俯身看向那把锁。 “不用钥匙?”穆鉴仪轻笑,“不用钥匙怎么开啊?” “这是机关锁,只要把四个卡扣都对到正确的位置上就可以打开。” 听到“机关”两个字,穆鉴仪突然坐直了身体,探着脑袋看过去。 “什么机关锁?这破地方还能用起机关锁?” “说着容易,要想解开却未必是一时半刻之功。”晏晚俯身,尝试着转了转那把锁,只是显然,那机关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解开的。 锁上绑着的链子,将这个柜子的两边柜门合起来,随着晏晚的动作,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穆鉴仪这时候凑了过来:“什么机关锁这么难,我看看。” 只是还没等他伸出手接近那把锁,忽然“哐啷”一声响,那原本还好好挂在上头的锁应声掉在了地上。 晏晚呼吸一滞,呆愣愣地看着那把锁。 穆鉴仪更是差点一脚踩空,朝前摔个“狗啃泥”。 “穆彦!”穆鉴仪扶着旁边的东西站稳,“你干什么!” 穆彦收刀入鞘,走上前将那链子拽下来:“这个材质藏锋可以砍断,不需要浪费时间。” 穆鉴仪第一次以一种有些惊恐又有些不服的复杂眼神看着穆彦:“所以你就,把他砍断了?” 穆彦一边打开那柜子的门,一边道:“不然呢?” 穆鉴仪一拍脑门:“武夫!你就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要不是掉进这么个破地方,我和你说一句话,都要减寿三年!” “兄长可以不说话。”穆彦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 穆鉴仪指着穆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气得冷哼了一声。 晏晚看着这“兄弟”二人“针锋相对”,也不知怎么,忽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形势终究需要发挥所有人的力量一起面对,她此刻竟觉得连穆鉴仪都没那么讨厌了——如果没有“求娶”那件事的话。 这时穆彦已经将那柜子打开,只见里面一共上下两层。上层是几张纸,上面都写满了字迹,下层则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穆彦将那几张纸拿了出来,展开去看,这不看尚不要紧,一眼扫去,只这纸上的名字便已让他瞳孔猛缩。 拜早年间在影卫阁执行任务时的经历所赐,他一眼就认出来这纸上所写,乃是二十年前抚州赈灾银一案牵涉的城市、官员。 当年此案所传甚广,但影卫阁中的老人都知道,这桩案子实际上是个“糊涂案”。是先帝为了保全朝廷颜面做出的决定。 这桩案子,让影卫阁有不少人都折在里头,因而在穆彦通过层层选拔,成为影卫阁中的精英后,最先听到的便是关于这桩案子的故事。 这件事,已然成了影卫阁关于皇权至上的例证。 他的手渐渐攥紧,将那纸的一角揉皱成一团。 是什么人能找到这样的资料?又是什么人会把这种东西放在京城地下这个“书房”之中? 他今日花了这么大的阵仗把他们三人引到这里,就是想借他们之手重查这桩“糊涂案”吗? “你怎么了?”晏晚就站在穆彦身边,自然很快就发现他的不对。 穆彦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那纸直接扔下,跑到先前那茶桌旁:“‘江’,原来是这个意思。” 晏晚连忙跟过去:“你知道姓‘江’的人?” 穆彦将地上的纸捡起来,指给晏晚看:“二十年前抚州太守,江三顾。” “这是他的印?”晏晚亦是大惊。二十年前的人,前世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吗? “不知是什么人将他的私印保存于此,他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让我们几个掉到这么个地方。” “这江家是出了什么事吗?”晏晚又问。 “当年赈灾银一案一审再审,原本应该被关押的抚州太守一家,却在钦差到达之前命丧火海,全家上下,包括仆人,无一幸存。” “那他们是……” “这件事一直没有定论,而且自圣上登基后,早已被朝中人避而不谈,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敢在京城建这么一个地方……” 穆彦心里,已然升起不好的猜测。 此前猎山行宫刺杀、冬至祭典刺客,两件事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他,如今又有人将他引到这样一个地方,难道是有人早就想借他之手,重查旧案吗? “这怎么是个门啊?”坐在地上的穆鉴仪忽然发出声音。 穆彦和晏晚都看过去,赫然看见方才他们打开的那个柜子,此刻被穆鉴仪抽出了中间的隔板,竟然变成了一个门! “这是怎么回事?”晏晚走过去,见那门已经开了一道缝隙,后面隐隐露出亮光来。 穆鉴仪把那块破板子扔到一边去,从地上站起来:“这柜子上有个机关扣,我打开了它就变成这样了。” 穆彦朝地上看去,果然有几个已经被打开了的机关零件,被很是随意地扔在一旁。 “你还会开机关?”晏晚有些惊讶。 穆鉴仪轻哼了一声:“本公子会得多了。” “那你怎么刚才不说?”晏晚又问。 穆鉴仪嘴角抽了抽:“他那破刀倒是挥得快,也得让我来得及张口啊!” 穆彦懒得理这个废话很多的兄长,他走过去,握着横刀,略一使劲,便将这扇暗门推了开来。 另一头是一个空旷的方形石室,修建得如同一个地下厅堂。 确定仍旧没人后,穆彦朝后面的晏晚和穆鉴仪招手。两人前后跟着走了进去。 这里没有很多陈设,只放了一张桌案,几把椅子,摆了几盆绢花,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也不知是怎样的人,才有闲情雅致在这仅能靠灯火照亮的地底密室里装饰这样富贵的绢花。 “这怎么又来一个屋子!”穆鉴仪大呼一声,而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动都懒得动一下了。 晏晚和穆彦却已经很有默契地分别朝这屋子两边查看。 “如果真的和那桩案子有关,想来这里也应该会有些线索。”晏晚一边找,一边说道。 “什么案子?”穆鉴仪听见她的话又支楞起身子来。 他方才一心解机关,倒没听明白晏晚和穆彦说的话。 如今才知晓,原来刚才的纸上写的是和二十年前抚州太守有关的案子。 穆彦和晏晚原本也没指望这位纨绔少爷,可谁知,他听完竟是轻蔑一笑:“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就这个啊。这件事,也许和那位如今风头正盛的户部侍郎有关系呢。” “李甫?”穆彦停下手里的动作,猛地看向穆鉴仪。 穆鉴仪点头:“是啊,就是那还算受宠的悦嫔娘娘的爹。” 看着穆彦和晏晚格外认真又充满探究的目光,穆鉴仪忽地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怎,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二十年前的事,我从何知道?”晏晚反问。 穆鉴仪看着穆彦那眼神,总觉得要吃了人似的,又看看永宁公主,感觉像被穆彦带坏了似的。 他一下跳到椅子上,后仰着身子离这两个远点:“我听我爹说的啊。穆彦,你没听过?” 谁知,因他这个动作,那椅子竟是失了平衡忽然向后倒去。 穆鉴仪吓了一跳,挥舞着胳膊朝一边滚。 而谁也没想到,就在那椅子砸下去的瞬间,这四方石室的四壁,竟然忽地打开了好几个黑洞洞的圆孔,里面赫然射出冷箭来! 第42章 好运气 你们都是什么妖怪! “小心!”穆彦抓过身旁的晏晚, 抱着她直接朝一边滚去。 “怎么回事!”穆鉴仪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该往哪逃, 只能抄起旁边的椅子来挡在自己身前。 “门开了!”穆彦一边抽刀出来,一边从这乱箭之中找寻出口。 却见随着那一拨一拨的冷箭射出,这个方形的厅堂内,一面整扇墙那么大的石门缓缓打开。 这种机关连锁的形式在密室里格外常见,影卫阁的训练里就有类似这样的地方。 只是这般冷箭乱飞,对普通人来说,越是着急跑出去, 却越会更快送命。 “穆鉴仪!贴着墙走!” 穆彦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带两个人,他自然要优先保护好公主。 穆鉴仪压根也没打算指望这个义弟,只是生死当前,他还是很听话地举着个椅子,弓着身子往墙边靠去。 这样的短箭, 会集中射在厅堂的中间,是以贴着一边的墙,反而因为只需应付另一边的箭而容易更多。 “公主,抓紧我。” 穆彦满眼都是那些飞来飞去的短箭, 要从里面找到节奏,穿过去, 他就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 他的手上只剩下多年在影卫阁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 像是从前每一次与同伴合作突围时那样,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揽住了晏晚的腰。 如同是扣合的铁索一样牢固, 他一手执刀挡开前方的箭, 另一手推着晏晚穿过那被他制造出的短暂空隙。 短箭擦着他的手臂飞过, 可他却丝毫感受不到伤口的痛意。 他的眼中只有这箭阵变化的规律,只有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晏晚送出这个危险的地方。 穆鉴仪只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等他再回神, 已经只剩穆彦的背影。 “穆彦你大爷的!” 好像骂的这一句,给了穆鉴仪无穷的力量,他终于爆发出远非一个纨绔能有的强大体力,然后——在迈过那道石门的瞬间,扑通一声与大地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咳咳咳!”惊起的灰尘飞了一鼻子,穆鉴仪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生无可恋地咳着。 然而却并没有人关心他这位也算显赫的太傅长子。 另一边,穆彦扶着晏晚的肩,有些无措又有些焦急地问:“公主受伤了没有?” 晏晚已然有些被吓怔住了,这是连前世叛军攻城时她都不曾经历过的场面。 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好像找回自己的灵魂:“我,我没事。穆彦,我还活着。” “嗯,没事就好。”穆彦听到她正常地说话,才总算觉得放心了不少。 而这时,这类似山洞一般的地方,突然传出一个魅惑的女子声音。 “好巧啊,江宁王。” 穆彦抬手将晏晚护在身后,看向声音的来处。 穆鉴仪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什么人?” 这黑漆漆的山洞的另一侧,此时亮出光亮来,似是有人举着火把在向这一处靠近。 “什么人?能来这里的自然明月楼的人啊。”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窈窕身影随着火把的光亮出现在几人的视线中。 来人一袭绛紫纱衣,轻纱曼妙,手腕上戴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好听的声音。 发髻上珠钗步摇,便是不如宫里的金贵,但戴在她头上,自平添几分富贵。 她浅浅笑着,那笑在火把的光亮里显得晦暗不明,有种难测的意味。 晏晚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正是明月楼里那位身上绘着牡丹的姑娘。只不过她今日没有再着那件如烈焰般的红衣。 “明月楼里的人?”穆鉴仪皱眉,他自然是听说过明月楼的,且还进去吃过酒呢,可他却没有印象明月楼里还有这样的美人。 严格来说,这里其实只有穆鉴仪不认识来人,是以也是他在晏晚和穆彦没开口的时候,当先去问。 “我怎么不记得明月楼里还有姑娘这样的人?况且这是明月楼的地界吗?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就会是明月楼的人?” 楚岚看向穆鉴仪。早就听说穆家长子不学无术,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子弟,今日一见,果然是目中无人,草包一个。 她巧笑嫣然:“各位头顶上就是明月楼西跨院的几间厢房,怎么就不能算明月楼的地界了?” 穆彦目光微深,楚岚的话倒是验证了他的猜想,他们一路走,差不多就是从掉进来的那个巷子到了明月楼一带。 “是你干的?”穆彦开口,简单直接。 楚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江宁王说话可真是生硬。” “你只要回答就可以。”他手中尚且握着刀,倘若真的是对面的人有心设计,哪怕她是曾经的林十六,穆彦也不会手软。 楚岚轻笑了一声:“现在只有我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江宁王,你确定这个时候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穆鉴仪看看穆彦,又看看对面那突然冒出来的美人,只觉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不像是初次见面。 他虽然没有穆彦武艺高,可混迹京城多年,也不是愚蠢之人。 眼下最要紧的是活着从这个破地方离开,有什么烂账,即使后面再算不迟。 他于是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相逢即是有缘,在下穆鉴仪,家父乃是当朝太傅,不知姑娘芳名?” 楚岚看向他,这穆鉴仪虽说名声不好,但不能否认,认真的时候模样还是颇为不错的。 “穆大公子,早有耳闻。” 穆鉴仪拿出那副纨绔做派来,笑得几分风流:“姑娘既开了口,这个朋友便算是交了,不知姑娘什么时候带我们离开这里?” “你让他别那样看着我,我就带你们离开。”楚岚是故意刁难。 明月楼情报广泛,她自然早就知道穆鉴仪与穆彦不和。 可她没想到,她话音才落,就见穆鉴仪毫不犹豫地朝穆彦走过去。 “穆彦,这个破地方暗器百出,就算是为了公主,也该先出去再算旧账。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穆鉴仪特意压低了声音。 穆彦收到入鞘,人却还拦在晏晚身前。 “你不用这么低的声音,她一样能听见。” 穆鉴仪顿了一下,回头看向那位漂亮的女子,只见那姑娘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似乎在刻意证明穆彦的话是对的。 “你们都是什么妖怪!”穆鉴仪低骂了一句,彻底懒得管了。 穆彦他知道,习武的人听力优于常人,可这来了个柔弱姑娘也是这样,难不成这姑娘也功力深厚? 砰! 穆鉴仪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向声音来处,赫然看见那山洞的石块裂开好几道缝隙来。 “你,你打的?”穆鉴仪见鬼了似地看向那个美艳的女子。 楚岚莞尔一笑:“开关藏得深,不用点力气,出不去呢。” 穆鉴仪见穆彦领着晏晚,已跟着楚岚往外走去,连忙叫嚣着跟上去:“你那是用‘点’力气吗!” 这回这条密道,便不如他们最开始走的那条密道“精致”了。 这里并没有修筑石砌的墙壁,都是开凿的土层露在外面,不过简单进行了加固。索性这条通道也并不算长。 晏晚跟在穆彦的身后,由他牵着,也没觉得害怕。 只是那位穆大公子,到底是有些聒噪,一路上只听得他同那位姑娘问个没完。 “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楚岚。” “你那功夫是在哪学的,能教教我吗?” “不能。” “那你和穆彦谁厉害,你能一拳打死他吗?” “穆大公子想试可以自己试。” “楚岚姑娘,你也在明月楼吗?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穆大公子眼里只有美人,当然不曾见过我。” “话不能这么说啊,你比我以前见的美人都美。” …… “咳咳!”晏晚没忍住,咳了出来。 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属实没有想到这位穆大公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在这条短短的通道很快就到了头。 随着楚岚打开最外面的一道门,外头的月色星辉都洒落进这小小一方天地的洞口处。 “还是外头好啊!”穆鉴仪浑身上下不是土就是泥,这会也不讲究了,席地一坐,连北风吹到脸上都不觉得冷了。 晏晚扶着穆彦的手出来,瞧见这外头的景色,只觉恍如隔世。 谁能想到这密道的尽头竟是明月楼呢? “我已将诸位都领出来了,想必之后不用我再送诸位回去了吧?那我就先行一步,各位慢走。”楚岚见他们都出来了,便开口说道。 她也并不打算留在这个地方太久,只是也诚如她自己所料,她不过刚一转身,便听见了穆彦的声音。 “是不是明月楼派人做的?是不是你那个主上的手笔?” 楚岚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殆尽:“江宁王,有些事情追根究底未必是好事。你倒是不怕,可她呢?” 楚岚回头看向晏晚。 晏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位楚姑娘的目光,全然没有之前的魅惑,尽是冰冷的杀意。 只是旋即,楚岚脸上便又挂上了足以惑人的微笑:“告辞。” 然而连楚岚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在她一脚刚要踏出西跨院的门时,忽然一声巨响宛如在她身边一样骤然炸开。 “小心!” 楚岚惊骇地回头,赫然看见穆鉴仪朝她扑过来,下一瞬,土石漫天,整个西跨院几乎彻底炸裂开来! 第43章 按兵不动 姑娘是喜欢穆彦吗?…… 漫天土石掉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呛人味道。 明月楼西跨院连接的这个小院子里,几乎整个地面都被炸出一个大洞来。 晏晚只觉得有无数的土石要掉到她的脑袋上, 而穆彦却生生凭着他的身体,尽可能地为她挡下。 “穆彦……”那“砰砰”的爆炸声没有了,晏晚才敢睁开眼睛来。 穆彦护在她身上,侧着头看着那边的情形:“应该停了。” “你受伤了吗?”晏晚担忧地看着他。 刚才那一瞬间,若非穆彦将她按倒在地上,只怕她就要被这不知哪来的炸药炸飞出去了。 穆彦却是反问她:“公主如何?可伤到了?” 晏晚摇摇头:“我哪里能伤到……” 两人才确认了无事,便已听得旁边吵了起来。 “你们明月楼是不是有病啊!给这院子里埋炸, 想把人炸死就直说,假惺惺地救人作甚!”穆鉴仪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 楚岚愣住了,她怔了一下才一把推开穆鉴仪:“你胡说!这是明月楼的地方,要杀了你们有的是无声无息的办法,为何要把自己的院子炸了?” “这是你们的地, 不是你们埋的,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吗?” 楚岚冷笑一声:“那可未必,反咬一口,你们这些朝廷中人最是擅长。” 穆彦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 你……” “好了!”穆彦起身,厉声打断他们。 “形势未明, 不是吵架的时候。穆鉴仪,这不是刚才你自己说的吗?” 穆鉴仪撇撇嘴:“我不用你管。” “回到宫城前, 我们就是一体的, 若是有人出事, 谁都跑不掉。” “那我也是被你们害的。”穆鉴仪抹了一把脸上的土,把头转过一边去,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这院子里,只剩下余火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来。 穆彦正打算查一下这已经爆炸了的火药有没有留下什么残余的线索,忽听得这小院之外传来马蹄踏踏的声音。 如今天色尚暗,可东方天际已然现出一丝光亮来,再不多久天色大亮,恐怕永宁公主失踪的消息也会彻底传开去。 经历了前几次的事情,穆彦自然清楚晏晚在明月楼这种地方的事情万不能传出去。 他听见院外传来马蹄的声音,立时借着这小院内的杂物,登到墙头上去看。 让他没想到的是,外头竟是一队骁卫营的人! 只是他们似乎不知道明月楼在这边还有小门,如今是往正门那边去的。恐怕是方才爆炸的声音太大,才让他们注意到此处。 “什么情况?”穆鉴仪走过去,仰着头问。 穆彦从墙上跳下来:“骁卫营的人。” “骁卫营?”楚岚面色微变。 穆鉴仪却不怎么在意:“骁卫营怎么了?骁卫营本来也要在京城内巡逻,况且,骁卫营归我爹管,总不可能把我抓了吧?” 楚岚无语地看了穆鉴仪一眼:“穆大公子可真是天真。” 穆鉴仪自然不服:“我哪天真?” 楚岚便看了一眼晏晚:“这里可是明月楼,这里是做什么的地方穆大公子应该再清楚不过。这位姑娘想必身份不低,方才我听见穆大公子说,她是公主?不管是不是公主,世家贵女出现在明月楼里,只怕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 穆鉴仪也明白过来,虽说他对这永宁公主不是多关心,可他也并没有要害那位公主的意思。他只是看不惯穆彦罢了,因为这个,若是令那位本就有些凄惨的小公主惨上加惨,那倒有些是他过分了。 “那这个简单,我出去和他们说,让他们离开。” 楚岚又是轻笑一声:“穆大公子手里既无兵又无权,那骁卫营的人是听见响动过来的,岂会听穆大公子的?” “你是不是存心和我作对!“穆鉴仪看向楚岚。 楚岚活动活动手腕:“穆大公子误会了,我怎么敢呢?” “那你说怎么办?”穆鉴仪没好气地问道。 楚岚却并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穆彦。 穆彦的目光落在晏晚身上,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彦?”晏晚开口,她心里乱乱的,好像除了问穆彦,也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才好。 这一夜所经历的事情,比她前世所见还要复杂,且都是她前世不曾经历过的。 她凭借前世的经验,不过能使些小聪明,如今仿佛是步入一个迷局之中,让她也不知到底该走哪一条路。 “公主,可还记得肖横那间院子?” 晏晚点点头,她自然记得。 穆彦便拉起晏晚的手腕,将她带到楚岚身边:“楚姑娘,我会给你一个地址,请你务必安全将她送到。” 楚岚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我凭什么帮你?” “不帮我,你也免不了皮肉之苦。另外,我可以答应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比如呢?” “林十六为什么会‘死’。” 楚岚的目光猛然变化,脸上的笑意也荡然无存:“穆彦,就为了她?” 她指了一下晏晚。 穆彦却抬手就将她的手按了下去:“对,就为了她。” 晏晚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呢?”楚岚顿了一下又问。 穆彦转身往外走去:“去应付骁卫营。” 穆鉴仪一看大家都找到了要做的事,只有他还在原地,连忙朝着穆彦叫嚣:“那我呢?” 穆彦头都没回:“跟我一起应付骁卫营。” * 明月楼西跨院,座落在那被炸得一片狼藉的小院之前,此刻也塌了半面墙,和明月楼这一处其他华贵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楼里的人还在醉生梦死,骁卫营的一队兵士已从主楼穿过,来到西跨院前。 领路的小厮颤颤巍巍,还以为这西跨院里也得是一片狼藉,没想到才走到这,就听见里头传来吵架的声音。 “小爷我就不回去,管得着吗你!” “你非要把这全炸了才收手吗?” “我说了,这地方不是我炸的,穆彦你听不懂人话啊!” …… 那骁卫营的人也没想到,这黑暗处起了争执的两人,竟是江宁王和穆大公子。 那两个人好像正在激烈争论,连他们过来都不知道。 “江宁王?穆大公子?”为首一人约莫是个卫长,带着几分惊讶并几分不确定,上前开口。 争论的两个人齐齐停了下来,朝他看过来。 那人心中暗惊,面上却也不敢太过表现出来,只道:“属下骁卫营卫长蒋理,见过江宁王,见过穆大公子!” “讲理?”穆鉴仪笑了一下,“那你来讲讲,这是怎么个理?” 蒋理愣了一下:“不知穆大公子所言……” 穆鉴仪指着身后一片狼藉的院子:“这破地方炸了,江宁王无凭无据,非说是我干的,要把我抓回去,哪有这种道理?” 蒋理面露一个尴尬微笑,看向穆彦。 穆彦懒得解释,只道:“我是来请兄长回府的。” 蒋理于是又看向穆鉴仪,这两位他谁都得罪不起,只能从那明月楼的院子入手。 “是这院子出事的时候,大公子正在此处吗?” “我就是在这也跟我没关系啊!”穆鉴仪大声道。 那蒋理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大公子不必着急,微臣只是确认,确认一下情况。毕竟骁卫营也要负责京城的安全。如今上元灯节刚刚结束,可不能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问题。” 穆鉴仪没好气地道:“那你倒是赶紧确认啊!” 蒋理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忙道:“微臣这就差人确认。所以大公子也不知道此处为何突然炸开?” “我要知道还在这站着?”穆鉴仪冷哼了一声。 蒋理连忙应了两句。 这里一个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一个出了名的“不讲理”,他能怎么办? 进去查探的人,去里头院子绕了一圈,出来禀报并无其他人,蒋理也只能这样糊里糊涂地先把江宁王和穆大公子放走。 他倒是没想到,这江宁王和穆大公子,一边往外走还一边能吵起来。 如此水火不容的两人,谁能想到都是出自太傅府呢? 只是骁卫营的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周旋在江宁王和穆鉴仪之间时,早已有两个人沿着明月楼四通八达的密道,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座熟悉的小院内,晏晚跟着楚岚走入那间上次来时还什么都没有的小屋。 如今屋子里备了床铺,甚至还备了炭火、火盆。 晏晚倒是没想到,看起来格外娇贵的楚岚姑娘,竟是分外熟稔地取炭火,点上火盆取暖。 她一应动作堪得上行云流水,只是在生好火之后,才有些嫌弃地细致地擦洗自己的手指。 晏晚对旁人的秘密并不多在意,她自己本身就藏了一个最大的秘密,自然知道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有多重要。 只是楚岚似乎并不这么想。 她把人送到了,却没急着离开,而是坐在那里,含着几分莫测的笑意看着晏晚。 “楚姑娘是有什么话想说吗?”晏晚小心地问道。 楚岚便开口:“姑娘是宫里的人吧?” 晏晚垂下眼帘,没有回答。经历过前世的事情,她自然知道皇室的身份有时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穆鉴仪已然把她暴露了一次,她这会不会再给楚岚确认。 楚岚倒也不恼,只是下个问题却是出乎晏晚的意料:“姑娘是喜欢穆彦吗?” 第44章 试探 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晏晚实没有想到楚岚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 她愣了一下, 看着楚岚,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楚岚似也看出了那姑娘的窘迫, 便道:“姑娘不必多心,我不过是看到了,好奇,便想问问。” 好在晏晚并不是如前世那般懵懂无知,不过片刻,她便自己反应过来。 “其实我也有些好奇,楚姑娘同江宁王是如何认识的?” 对于不知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反问回去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楚岚似乎没想到这看起来单纯的姑娘还有这样的反应。 这回倒是轮到她愣了一下,方又挂上那看不分明的笑来:“姑娘真会说笑,我不过布衣百姓,怎能同尊贵的江宁王相识?” “可我觉得你们是旧识,早就认识。” “姑娘的感觉, 可能不太准。” “楚姑娘,我觉得你是个爽快的人,否则也不会答应穆彦送我来这里。你既有不想说给我听的事情,那我也是一样。等肖卫长来了, 你我自然分开,日后何时再见尚且未知, 也不必为了此时的几分好奇,平白牵扯。” 晏晚淡淡地说着, 脸上还有温和的笑意, 倒是让人不忍驳斥。 这一番话有些出乎楚岚的意料。 她只当这穆彦带来的姑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却不想对方能有如此通透之语。 她这会倒好像有些明白怎么穆彦那样的人偏偏会对这么个姑娘动心了。 只是…… “姑娘说得不错,只是我也有一言想提醒姑娘。” “楚姑娘但说无妨。” “江宁王可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姑娘若常在他身边, 只怕还是要多多思量才是。” 她说完这话,还着意观察了晏晚的反应,只是她非但没从那小姑娘眼中看到担心,反而是觉得那疑似是“公主”的姑娘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楚岚兀自笑了笑:“姑娘不信我的也没有关系,我也只是觉得一同经历过生死,大家又同是女子,所以多言了几句,是我唐突了。” “楚姑娘,”晏晚抬起头来看向她,“人人都有秘密,你我是这样,穆彦也是。”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楚岚已然听懂了。 她有些惊讶,面前这位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贵小姐,竟完全不在意穆彦的身份、过往。 可若没有万全的了解,那份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 天色将明,长夜总要过去。晏晚和楚岚并没有在屋中等多久,肖横就到了。 诚如晏晚所猜测的那样,肖横与楚岚似乎也认识,只是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不过互相给了一个眼神,那位看起来娇弱的楚姑娘便极快离开了。 “公主,这是督卫军的衣裳,你快快换上。”肖横见楚岚走了,这才连忙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拿出好几件男子的衣裳来。 晏晚一边将那些衣服接过,一边问道:“楚姑娘与王爷是旧识吗?” 肖横的手顿了一下:“公主怎么想起问这个。” 晏晚浅浅笑笑:“只是好奇罢了,若不方便回答,不答就是。” 待肖横出去,晏晚方将那几件衣裳都抖开,忍着冷意极快地换上了。 肖横的反应已让她知道答案了。 虽不清楚穆彦怎么会和明月楼里的姑娘认识,但前世她跟在他身边时也未曾见他与楚岚见面,想来他们之间的旧事,至少也在穆彦当上江宁王之前了。 东方天际升起一道光亮,已然是上朝的时辰了。 年节里的气氛还未完全消散,街市上的灯昭示着昨夜上元节的热闹。只是晏晚的蝴蝶和八宝灯,都已在那一番险些丧命的经历里,不知遗落何处了。 她穿着督卫军的衣裳,跟着穆彦走在一条小路上。 寒风从她身边擦过,这时候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穆彦瞧见她瑟瑟发抖,将自己厚重的斗篷摘了,裹到了她身上。 晏晚呆愣愣地看着他:“会被人认出来的……” 穆彦为她系紧了系带:“到了那再摘下来就是。” “装成督卫军的人,真的能入宫吗?”晏晚心里有些打鼓。 况且她昨日没有回宫,这会只怕都传遍了,还不知父皇要怎样生气,更不知宫里会不会添人盘查…… 穆彦却是胸有成竹:“不从平日里公主走的那条路走,走督卫军的路。” “那你……”晏晚本想说他这样岂不是坏了规矩。 穆彦却摇摇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公主安好,规矩坏了,再修就是了。” 晏晚瞧着他说话时出口的白雾,不免笑了一下:“规矩怎么修?” 见她笑了,穆彦也难得地脸上有了些笑容:“不知道。” 他说着,自己笑了出来,晏晚看着他的样子,不由笑得眼睛弯弯:“穆彦,你明明笑起来挺好看的,怎么从来不笑啊?” 穆彦停下脚步看向她,晨光微开,她扮了男装,倒多了些英气,有种不同于平日的感觉。 只是穆彦脸上的笑意却渐渐落下,他自影卫阁而出,那里最忌讳的便是喜怒写在脸上。 公主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人,所以才总令人觉得温暖。 可他是从黑暗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潜藏、蛰伏的人,最忌讳阳光。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晏晚见她神色变化,有些慌张。 穆彦摇头:“公主的问题,没有‘该不该’。不过是微臣不配。” 晏晚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只是却觉得,穆彦好像话里有话,好像……还有种难言的悲伤。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炸了明月楼呢?那引我们掉进密道里的人是明月楼的人吗?” 总是静着有些尴尬,晏晚便开口问道。 穆彦目光中已然露出狠厉来:“微臣定会查清,公主放心。”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公主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穆彦!”晏晚小跑了几步,与他并排而行,“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穆彦放慢了脚步,看着身边的人,须臾,才道:“微臣记得了。” * 去督卫军衙署的路果然不必经过晏晚常走的那道宫门。 因为是跟在穆彦身边,在这条路上,她也免了许多盘查,得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琢玉宫。 晏晚自然以为她失踪的消息如今已会满城风雨,却没想到宫里一切如常,她的琢玉宫也是往日的清冷模样。 从侧门溜进宫内,洒扫的宫女正打扫着院子,她的卧房处一片安静,竟是同往日全然没有区别。 晏晚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不解,待她自后面回廊溜进小书房内,这才恍然明白! “多亏了小六聪明,赶着空马车回来,就说公主已经歇下了,这才全然都瞒了下来!”小书房内,周嬷嬷一边帮着晏晚换衣裳,一边向她解释。 “也是小六说,咱们宫里拢共没几条路,公主若是回来,要么翻墙,到厢房去;要么走后头那道小门,就是来这小书房里,老奴这才等在这里。竟让这小六给猜对了。” 晏晚暗暗心惊:“这么说,昨日我从上元灯节上失踪的消息,没有外头的人知道?” 周嬷嬷点头:“连禁军都骗过了,养心殿那头没传出去一点风声。” 晏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多亏小六,自然得好好赏他。可惜咱们宫里连样好东西都没有,委屈他了。” “公主能回来就好。这京城这么大,倘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老奴可……” “周嬷嬷,”晏晚拉住周嬷嬷的手,“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我会好好活着的。” “公主……”周嬷嬷觉得公主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可又一下说不清楚,片刻,她才感慨,“倘若娘娘活着,想来也该感到欣慰吧。” 晏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已然没有太多印象,她只是听周嬷嬷提起时才会想,会否对于她的母妃来说,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呢? * 督卫军官署。 书房内,穆彦正将找出来的案卷分别摆放好。 这次掉入那密道之中,可并非表面看着那么简单,有人是想让他死,但似乎有人也想让他活着,好借一把锋利的刀。 “江三顾。”穆彦沉吟这个名字。 这是当年抚州一案里最重要的人,二十年前的案子,却会在二十年后的京城被人故意在密道里提及,他才不信这只是巧合。 “王爷,圣谕。”肖横从外面进来,罕见地连他都神情严肃。 穆彦听到“圣谕”二字,连忙起身。 对督卫军而言,这两个字便意味着这是圣上密诏,除督卫军外不得令任何人知道。 自他代领督卫军以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出什么事了?”穆彦接过肖横手中的金令,令牌工艺繁复细致,且有防止伪造的特殊标记。 肖横皱着眉:“只是传令让王爷晚上到御书房。” “晚上?”穆彦意外。 肖横点头:“属下也觉得奇怪,王爷,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穆彦自然想到此前那位一向谨慎的帝王对自己的怀疑。 只是那人身为九五至尊,若想除掉他,不过开口的事,又何必动用金令呢? “等我去过再说。你记得再去明月楼看看,务必找到究竟是谁炸了那个院子。” 肖横知道穆彦说的是小一:“属下明白。” 第45章 金令 公主放心,我会活着回来。 入夜。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赵得幸在门外候着, 知道今日圣上有要事,便除了他自己, 连那些侍奉的小太监都赶到西边厢房去了。 风吹得冷,他在檐下站着,只能靠跺脚来使自己身上产生些暖意。 忽而听得御书房一扇窗前挂着的银铃响了两声,赵得幸一个激灵,四下瞧了瞧仍旧无人,这才颠着步子到耳房去了。 每当圣上要密诏什么人时,那银铃便是指引。 铃铛响了, 便是人到了,他自可以到耳房候着,待铃铛再响时,便是人走了,他就需要进屋侍奉了。 赵得幸钻进耳房里, 喝了一杯热茶,顿觉浑身舒服。 只是不知这大晚上的,圣上召见的是谁呢? 御书房内,穆彦已然出现在宁帝的面前。 宁帝正俯身在案前, 写下一个大大的“令”字来。 他抬起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异姓王。不久之前, 他还是冬至祭典意外可能的幕后黑手,而时至今日, 那位痛失爱子的鲁王还时不时要到宫门前哭上一哭。 这位江宁王的名声, 可谓是一塌糊涂, 只是他倒是沉得住气,到了这般境地,也未曾将督卫军的事情落下半分。 “昨日你在哪?”帝王开口问道。 穆彦神情未变, 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上元灯节。” “没有去别的地方?”帝王又问。 入影卫阁第一件事,便是练就一副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的冷漠面孔。 穆彦显然是个中翘楚,他的话甚至听不出任何波动来:“没有。” 宁帝的视线从这位年轻的督卫军首领身上扫过,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压。 只是面前的年轻人却未曾显露丝毫的惧怕,身为督卫军之首,他显然是极为合格的。 “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吗?”晏效似乎换了一个话题。 “微臣愚钝,请圣上明示。”穆彦俯身行礼。 晏效转过身去,也不知是从他身后那排列奇特的多宝阁的哪一层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木盒子。 盒子上了锁,钥匙为那位帝王随身携带。 穆彦不敢抬头去看,直到听到“咔哒”一声,他知道,是那盒子打开了。 “这个东西,想来你应该认识。”晏效将钥匙收起来,将那个盒子放在桌案上,手指轻点了两下桌面。 穆彦抬头看去,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金质的令牌。 上面刻了一只猛虎图样,周围包着云纹,猛虎图样的下方则写着两个篆字,名为“虎威”。 这枚令牌,穆彦也只是在接过督卫军时,自那些秘密的资料里见过一个图形而已。 据说整个督卫军,自建立以来,见过这个金令的人统共不出三个。而如今,他自己成了其中一个。 “圣上……”穆彦垂眸行礼,“微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晏效将那枚令牌拿了起来:“虎威金令,想来你听过它。有了这块令牌,你无需朕的旨意,也可以调动京城周边十三府的督卫军,这是权力,对朕来说,却也是风险。” 穆彦低着头,未将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表现出分毫。 他自然知道经过猎山行宫和冬至日的事情,圣上已然对他有了怀疑。 在处理周令行和陈近坤的同时,圣上也暗中派人调查他,否则樊义也不会说出那些提醒他的话。 只是圣上没有证据,他自己也没有证据,他始终在找操控这一切的真正的幕后黑手,但是如今显然他和圣上谁都没有找到。 在这样前路未明的情况下,一向谨慎的帝王,为何会拿出虎威金令这么重要的东西?是为了试探他? 可穆彦怎么想也觉得此事甚无必要。要试探他多的是法子,虎威金令反而会令圣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除非……又出了什么连他都还不知道的事情,让圣上宁愿信他。 不知为什么,穆彦脑海里突然想到了晏晚曾说过的定南王。 只是外臣回京的时间还并不到,最早也要在下月才会有地方上的官员回京述职,圣上又为何这么着急呢? 晏效颇怀感慨地看着手中的那块令牌:“你虽代领督卫军,知道得远比旁人要多,但恐怕也不知道,这块小小的令牌,还有别的用处吧。” 晏效走到穆彦面前,将那令牌放到他手中,脸上是莫测的笑意:“朕今日就告诉你,这块令牌,除了能调动十三府的督卫军,还能打开这宫里暗藏的机关。” “怎么样?现在能明白朕要你做什么了吗?” 穆彦抬起头来看着那位危险的帝王,明明听到的都是些充满信任的交代,可他的心却是罕见地跳得极快。 “微臣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东西……” “正是因为重要,才要放到得用之人的手里。”晏效打断他的话,“你一定很好奇,朕不是应该怀疑你才对吗?” 穆彦垂首,没有回答。 晏效笑了一下:“朕一开始确实是怀疑你的,但是上元灯节上的事情,却改变了朕的想法。” “微臣……” “你不用解释。”晏效摆摆手,“朕对你是不是真的买通了一伙刺客已经不感兴趣了,朕只想告诉你,如果朕死了,永宁身为朕的女儿,一定活不好,说不定,还活不下去。” 穆彦的目光陡然变化,他拿着那块虎威金令的手甚至不受控制地轻抖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他只想着保护永宁公主,所以认为即便走在朱雀街上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却忘记,他若当真只是护送,便不该同公主走得那样近,甚至还帮公主赢了一盏灯。 督卫军是他的人不错,可里面是否有圣上的眼线,他根本不得而知。 这位帝王敢把虎威金令拿出来,根本就不是信他,只是可以毫无芥蒂地将自己的女儿作为筹码,为自己拉拢到最得用的一把刀。 只要永宁公主在琢玉宫一日,他就要尽心尽力为帝王奔走一日,否则,那身在帝位之人,随时都能让那本就不受宠爱的小公主远嫁、客死、流亡…… 这是威胁,也是试探。 “穆彦,怎么样,朕交给你的事情,有没有把握?” 晏效开口,而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甚至根本没将到底是什么事说出来。 穆彦咬牙,压住心内泛起的一阵阵恶寒。 他缓缓开口:“微臣,万死不辞。” 晏效这才重新走回到桌案前,悠闲地拿起笔来:“下月定南王回京述职,朕命你,再下江淮。” 穆彦瞳孔微缩。 定南王! 他忽然想起晏晚所言,难道关于此前诸事,圣上已经先他们一步查到了更多线索吗? 只是宁帝并没有再解释半个字。 他提笔重新在纸上写了起来,连头都没抬地道:“你可以走了。” * 明月楼被炸一事查了好几日,只是让原本信心满满的肖横没想到的是,即便他领着小一查探,在明月楼周围蹲守,方法都用尽了,还是没查出头绪来。 更为奇怪的是,连当夜引诱晏晚和穆彦到那小巷子里的“毛贼”都不见了。 若非明月楼还在翻修的西跨院仍旧存在着,上元当日的事情,都好似成了一场梦似的。 越是这样没有线索,穆彦的心里就越发沉重。从最初设计刺杀嫁祸给他,到后来已然想取他性命并已隐隐威胁圣上安全,这显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里的一环又一环。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因为屡屡出现“意外”,才让这个阴谋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而如今举步维艰,饶是他战场上狠厉,可敌人躲在暗处,却也成了有心无力。 除了提醒永宁公主小心外,穆彦也一时想不到太好的方法。 晏晚倒是真的小心了。 打从上元节之后,她便没再离开过琢玉宫,全靠小六机灵外出打探消息。 那小六认识了一个在御膳房里做事的宫女小篆,从她口中得知不少其他宫里的事情,这一下晏晚更无需再出去,只坐在琢玉宫中,便把整个京城的形势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两件事最让她注意,一件便是前世就曾发生过的定南王回京述职,只是不同的是,今生时间早了些,据小六打听的最新消息,定南王的队伍二月便能回到京城。 再一个便是闻名西南一带的绝世舞姬南宫鸢,在上元节过后不久,便已抵达京城。 这件事前世晏晚不曾听说过。 那南宫鸢的名字倒甚是耳熟,只是舞姬也并非多上得了台面,她在西南一带广受有钱人的欢迎,却未必代表着京城这些惯会附庸风雅的大老爷们能瞧得上她。 前世她不曾到过京城表演,今生却来了,而且据说是要来宫里,这自然让晏晚不得不注意。 陈近坤已死,前世造反之人只剩下一个定南王,如果这种种异象都能在定南王回京这些日子里排除,那会否干脆连叛军起兵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晏晚只觉得自己又有了新的思路,她要让那定南王自己露出马脚来。 定南王晏城禄回京的消息传出来后,很快京中百官便收到了接风宴的邀请。 这晏城禄虽也姓晏,但实为皇室旁支,不过他比鲁王有本事,又不是那等混吃等死之人,因而受长辈福荫,得了封地,成为半个封疆大吏。 之所以是半个,实则是自先帝后,这些有封地的王爷的权力已被封地上的官员大大削弱。 不过贵族子弟,大部分并不乐于钻研此道,因而多少年彼此相安无事。 不过这晏城禄到底是真当撒手掌柜,还是表面做做样子,目前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管他是哪一种,既回了京,表面功夫总少不了,礼部安排的接风宴设置在乾宁殿,正巧院里梅花开了几枝,倒为冬日里风景增了别一番意趣。 暮色四合,宫里方上了灯,前来接风宴的官员络绎不绝,正跟随着宫人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捧着食盒茶盏的宫女一列一列排开,跟随着掌事太监的脚步鱼贯而入,将珍馐美馔摆在桌上,香味四溢,不免令人食指大动。 晏晚此刻正着了一身宫女的衣裳,混在一队添茶的宫人里。 闻见菜肴的香味,她的肚子轻轻“咕”了一声。 晏晚此时才有些后悔,方才出来时,没先好好吃点东西。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权当是望梅止渴。这可是小篆好不容易给她找来的空当,能近距离与那位定南王接触,定然是不能错过的。 前世京城出事的时候,晏晚也曾躲在人堆里见过那位定南王的模样,她这回就是想瞧瞧,之前那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这定南王同前世又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戌时方到,已有不少受邀而来的官员落座,这时只听外头赵得幸高唱的声音传来:“圣上驾到!” 这原本还嘈杂的乾宁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臣子俱起身行礼,侍奉的宫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全都转向外头,也跟着一道向着那位帝王行大礼。 晏晚混在一队宫女之中,将头埋得极低,她有把握那定南王认不出她来,但是却怕先被自己父皇认出来。 今日混进乾宁殿这件事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倘若此时暴露,连个能与她应和之人也无,若再遇上这定南王刁难,只怕日后她连琢玉宫都住不下去了。 宁帝晏效走入殿中,一直走到上首装饰辉煌的宝座之上,方转身来道:“众卿平身。” 赵得幸跟着上前来,得了宁帝的眼神,便又高唱:“入座——” 这一干大臣才又各自坐下,只是这会终究不如方才放松,彼此交谈的声音小了许多。 此时从外头才进来一个小太监,到赵得幸身边耳语几句,赵得幸便转身:“圣上,定南王来了。” 晏效脸上挂上不达眼底的笑意,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江宁王穆彦的背影,方道:“宣。” 赵得幸便转回身来,朝着外头道:“宣定南王晏城禄进殿!” 此语既出,便见殿中群臣都朝外看去,殿门开着,有北风灌进来,就算是隔了一道屏风,也能觉出几分冷意来,渐渐的那屏风上映出一个人影来,宫人等人走进了,才将门关上。 暖意拂面,定南王晏城禄从那屏风后走出时,脸上便已是如春风般的笑容。 晏晚隔着人群,远远瞧见那进殿之人的身影,不知怎么,只觉得好像和她记忆之中有些不同。 定南王晏城禄算起来同宁帝没差多少岁数,他穿着一身袍服,腰上系了一条玉带,脸上留着的胡子似乎经过了精心修剪,好像别具一种南国风味。 众人的目光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影响,他从容地走上大殿,面朝宁帝的方向。 “臣晏城禄,见过圣上。” 宁帝脸上也是一样的笑意:“免礼,赐座。” 晏城禄谢礼,这才由宫人引着,坐到了宁帝下首第一位。 随着定南王落座,立时候在一边的乐工奏乐,便自大殿两边出来两队窈窕舞女来。 这本是极为常见的表演,这一干大臣也都是见怪不怪,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以为又要是一番无聊的推杯换盏之际,那乐音却陡然一变。 当中的舞女忽地分列两侧,翻飞的水袖落下,竟见一身着南国特有舞衣的女子,拽着一根红绸仿佛从天而降! 她脸上戴着以琉璃珠子穿成的遮面,可偏是这如隐似现间,更平添一番意趣。 她的舞姿也不似京中常见的那种,配以南国特有的乐曲,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沉沦其中。 连晏晚一个女子都甚觉难以移开视线,更遑论那些坐在席面上的男人。 一时间,这与众不同的舞姬成了全场的焦点。 直到她一曲舞闭,殿中响起有人鼓掌的声音,众人才如梦方醒,看向那掌声的来源。 定南王晏城禄微笑看着场上的女子,一下一下抚掌赞叹。 “添茶了!”晏晚被旁边一个管事的宫女推了一下,这才连忙回了神,跟着一队宫人走入殿中。 一曲闭,便是添茶的宫人上前来重新倒茶的时候,晏晚本也是打算这时候去瞧瞧那位定南王是否与前世有什么不同。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虽同小篆学了学,可到底有些生疏。 好在殿中圣上正与定南王说着话,倒暂时没人注意到这么一个有些笨拙的宫人。 “城禄可识得此女?”晏效朝向晏城禄,貌似亲切地开口。 晏城禄举杯:“此乃西南一带有名的舞姬南宫鸢,臣前段日子还想怎么不见南宫姑娘的消息,没想到是被圣上请到京城来了。” “朕想着你久居江淮,只怕已看不惯北地风景,便特意为你准备的,不知你觉得如何?” 瞧着是说北地风景,实则却是暗指他久居江淮,就该留在那处,不该肖想回京的机会。 晏城禄面色变了变,只是脸上却还保持着得体亲切的笑:“圣上待臣如此周到,臣铭感五内。” 此时,那添茶的宫女终于走到了晏城禄桌前。 晏晚倒还算幸运,她本想着只有短暂的机会,能打那里经过,看上那位定南王一眼,却不想,她正好在给晏城禄添茶的那宫女的下一个。 离得近了,时间也充裕,她便能看个清清楚楚。 晏晚一边垂首给这一桌上的大人倒茶,一边侧着目光看向旁边的定南王。 定南王自然是自己坐在一处,桌椅也比旁人豪华不少,不过角度刚好,晏晚倒也没被那些繁杂的装饰遮挡。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不看尚且不要紧,一眼看过去,竟是赫然瞧见那定南王晏城禄,与她前世所见,没有一分相同! 除去方才进来时瞧见的身量大差不差,面前这人的样貌,同前世晏晚看到的样貌,可以说毫无关联! “怎么回事!” 晏晚猛然惊了一下,连忙看回来,却见是她只顾着震惊,将手上的茶倒了出去。 这里坐着的是鸿儒阁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晏晚立时便要行礼道歉。 只是她不过是粗浅地学了学,上来装装样子,哪里有那些日复一日训练的宫女熟练? 她这么想着收手,却是一个没抓稳,那茶壶顿时脱手掉到了地上。 陶瓷碎裂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让本在谈话的宁帝和定南王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旁边的宫女连忙上前来,又是行礼又是打扫,晏晚也赶忙俯身,一边道歉一边收拾残局。 “怎么回事?”宁帝皱眉问道。 “回圣上,新来的宫人还不太熟练,不小心碰倒了茶壶。”那管事宫人见晏晚如此莽撞,唯恐自己被波及,不等晏晚开口,便上前将此事拦了下来。 “拖出去,杖责三十。”宁帝开口,连那被茶水洒在衣摆上的老大人都惊了一跳。 不过是洒了些茶水,放在往日,最多打打手板便算作罢,今日却要杖责三十,那小宫女瞧着瘦弱,这不是要直接打死了? 众人个个噤声,又瞧见坐在那里的定南王,心中已有了计较,只怕这教训宫女是假,借题发挥杀鸡儆猴是真。 还不是因为定南王在此,才让圣上下了这般残酷命令。 晏城禄朝那跪在地上的宫女看了一眼,便开口:“今日雅兴,何必因这一个宫女扫了兴致,圣上,不如饶过她吧。” 宁帝笑了一下:“城禄久在江淮,怕是不知朕在宫中亦有难处,如今一个宫女便敢在这等时候犯错,日后怎可知会不会有人见朕心怀仁义犯下更大的错呢?” 晏城禄脸上的笑有些僵硬,那帝王话中有话,言下之意可谓再清楚不过。 殿中坐的都是朝堂之上最精明之人,圣上这是什么暗示又有谁听不懂? 晏晚跪在地上,闭了眼,她此刻才算明白,父皇今生未曾中毒,更不曾缠绵病榻,只怕早已腾出手来,查到了比她前世所知更多的东西。 他此刻是有意敲打定南王,怪只怪自己不幸,赶上了这个时候,晏晚不知该是哭是笑。 是她的改变阻拦了父皇被刺杀,可也正因此,让她今日面临如此窘境。 只是她更好奇,为何她前世所见的定南王,与今日所见,竟完全是两副面貌,那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呢? 更甚,难不成两张脸都能是同一个人吗? 赵得幸在一边立着,心里也道这小丫头倒了大霉,只是圣上既是金口玉言,又岂有收回的道理,他于是也只得挥手道:“都听见了吗,拉下去,杖责三十!” 一边侍奉的小太监闻言,立时上前来,一左一右将晏晚架了起来。 这大殿之上,倘若想要翻盘,便只能把身份亮出来,可晏晚既是偷偷前来,自然万不能被人知晓,她于是低垂着脑袋,任由两个小太监将她连拖带拽地带了下去。 索性那上首的座位并不近,没有人发现这宫人的不同。 见人被带下去了,殿中这才又恢复鼓乐。只是人人脸上都多了些警惕,倒是比之前还客气疏离了几分。 乾元殿外,今日设宴,本就驻守了不少兵士,那两个拉着晏晚出来的小太监也听宫里老人说过。 却不想,这身披甲胄的禁军,竟是有拦住他们的时候。 那两个小太监才进宫不多久,只不过是跟着老人做事,如今把晏晚押出来,正不知要带到哪里去,面前又突然出现一个杀神一般的人,当即吓得丢开手里的宫女便齐齐跪了下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穆彦看着眼前两个还不等他说什么就伏地求饶的小太监,森然开口:“人我带走了,怎么说你们该知道。” 那两个小太监止了话,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脑子转得快些,连忙道:“犯错了的宫女已交给了禁军责罚,想是应该打完了板子。” “你们可以走了。”穆彦开口,朝那两个小太监道。 两个小太监又是互相看了一眼,发现面前这位爷是说真的,连忙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待人走了,穆彦才连忙俯身上前,扶住晏晚:“公主,快起来。” 晏晚惊骇地抬起头来:“你怎么……” “嘘。”穆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翻手拉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往一条僻静的宫道跑去。 今日乾元殿设宴,大半的宫人都到那边服侍,这小路上头几乎没见一个人影。 晏晚虽不知穆彦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可此时跟着他在宫道上穿梭,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于是便也没再提。 只等得两人进了一处院子,穆彦领着她进了一处耳房坐下,她才重新开口:“你怎么认出我的?这是督卫军的官署吗?” 穆彦侧身看了看,外头无人经过,这才将门关严实。 屋里不敢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穆彦在她对面坐下,神情格外凝重:“这里是督卫军和清正司官署交界的地方,已经废弃许久了,一般没有人过来。公主怎可行如此险事?倘若殿中被人认出来,那……” 穆彦没再说下去,他根本不敢想那样的事情。 晏晚垂下眼帘:“这接风宴并不让女眷前去,我不过是想看看那定南王……” “我同公主说过了,只要等我来查即可。” “等不及的。” “为什么?”穆彦也有些急了。 话已出口,他瞧见晏晚神色里的惊吓,连忙又撇开视线:“微臣是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公主的安危更重要。” 晏晚摇头,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穆彦,我认真问你,那定南王,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冒充的?” 穆彦原本在为方才的失言懊悔,听到晏晚这么说,忽又转过视线来看向她。 月光算不得多亮,她脸上的表情也辨不分明,只是她语气里的认真却全然不似作假。 穆彦反问:“公主何出此言?” “你只要回答我。” 穆彦摇头:“定南王怎么可能是假的?督卫军的卷宗记载,当年圣上与废太子夺嫡之时,这位定南王可是在京城里的,见过他的人太多了,他若是假的,今日不到进殿就会被人认出来。” “那他是真的,我梦里的人又是谁呢?”晏晚只觉森然凉意游遍周身。 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事情,好像都因这个定南王的出现被推翻了。 如若前世的定南王是假的,那那个冒充定南王的人又是谁?真正的反贼又是谁呢? “公主,又梦到了什么?” 晏晚惶惶开口:“我在梦里见到定南王举兵北上,可那个定南王,不是这个样子的。” “会不会是公主没有见过定南王,因此梦里才不知他的样子?” “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带领大军攻破京城的城门,要打进宫里来,要逼父皇让位于他。可他分明腿脚不太好,怎么会是今天这个人呢?” “腿脚不好?”穆彦的目光忽然变化,“公主,定南王腿脚都没有受过伤,你确定你梦里看到人就叫晏城禄吗?” “可我看到的就是她……” 自重生之后,晏晚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害怕的感觉。 她只觉得头很疼,像是被重拳砸过一般嗡嗡作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努力已经改变了前世的许多事情,大宁也不必陷入一片战火之中。可到头来,难道她其实连这个大局之内,真正的布局人都不曾找到吗? “穆彦,我好难受……” “怎么了?”穆彦忽地慌了神,“公主,哪里难受?” “我不知道,他和我认识的人不一样,那谁才是真正的定南王,那我该怎么办?”她说着说着,竟是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 晏晚自己把眼泪抹掉,抓着穆彦的衣裳,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穆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公主……” 她忽然的无措,让穆彦分外揪心,只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姑娘。 他还来不及开口,面前的人遍忽然倾身上前,趴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穆彦顿时如同石化一般,僵在了原处。 他身上还穿着软甲,只是那软甲并没有多厚重,他能很轻易地感受到怀中之人在轻轻抽噎。 他明知此时所为于理不合,可她心里难受,他却根本不忍就这样推开她。 “公主,想让微臣做什么?”穆彦两手悬空在她身侧,攥紧又松开。 只是却并没有听见那小公主的回答。 他不再问了,其实自晏晚在猎山行宫救了他那一日,他便猜到这小公主心里藏了秘密。 她不愿说,他也不多问。 他只是心疼,心疼她不过及笄年岁,却要卷入这一场深不见底的漩涡。 思及此,穆彦忽然想起来宁帝对他的交代。 圣上与公主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定南王有问题,想来让他再下江淮,恐怕并非是什么朝夕间就可解决的事情。 “公主,下月微臣便会亲自到江淮,到时若定南王真有问题,微臣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他低声开口,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好像离开这件事,没有什么人可说,但一定要和永宁公主说。 怀里的人明显地顿了一下。 穆彦向后仰了一点身子,垂首去看。 晏晚抬起头来,也正看着他:“你说你要去江淮?” “嗯,当是与定南王回去的队伍一起。” “你也怀疑他?”晏晚问道,只是话一出口,她便又自己否认了,“不对,督卫军是听父皇号令,你要下江淮,难道是父皇怀疑他?” 穆彦有些没有料到,这久居深宫的公主倒能想这么多,他点点头:“微臣奉召护送定南王回到江淮,等查清了,就回来。” “那你要去很久吗?” “不知道。既然公主说,梦到的定南王与这个定南王长得不一样,那微臣就把公主梦里的人也找来。公主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晏晚点头:“我记得,我可以画给你,可是穆彦,你若要去,一定危险万分,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 “公主……为什么会觉得江淮危险?” 晏晚擦掉眼角的泪痕,至此时,她忽然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是想将前世所历的“未来”和盘托出。 她看着穆彦的眼睛,昏暗的光线里,他却格外专注。 “穆彦,如果我告诉你,定南王未来会举兵谋反,攻入京城,你信吗?” 穆彦的神情陡然变化,谋反,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即便定南王是皇室后裔,他这一支也难逃一死。一个封疆大吏,能当一辈子富贵闲人的王爷,在已经做了四十几年的闲散人之后,竟要谋反? “若非他谋反,大宁本不必陷入战火,就是他从江淮一路北上打入京城。除了样貌不一样,我的梦里清清楚楚。” “公主……” “穆彦,你若信我,就该知此行如何凶险。我不想让你死……” “为什么……” 她忽然倾身而上,结结实实地将面前的人抱了满怀:“因为只有你会救我。” 穆彦彻底愣住了,他从不曾想到公主会提前知道谋反这样的大事,更不曾想到,公主的理由…… 久远的记忆猛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是他十一岁那年的春天。 他彼时才入影卫阁不久,被派到马场上驯服一匹烈马,那马却不服管教,将他从马背上生生摔了下来。 影卫阁的人不该知道疼痛,他忍着身上的痛,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却是看见了一个身着藕荷衫裙的姑娘。 她生得矮矮小小,扎着双髻,手上戴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好听的声响。 她伸出手来放到他面前,手里是一包比她两个手掌加起来还大的药。 那时她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受伤了,需得好好吃药。” 良久,不知是不是伏在他肩上的人哭累了,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穆彦悬在空中的手僵硬地动了动,而后小心翼翼,如同呵护一块易碎的琉璃般,轻轻圈住了怀里娇小的人。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却坚定无比:“公主放心,我会活着回来。” * 翌日。 晏晚醒时,已是在琢玉宫里了。 她对昨夜的记忆总觉得恍惚,但是穆彦说的话,却不知为何格外清晰。 “公主醒了,感觉好些了没?”周嬷嬷走进来,有些担忧地问道。 晏晚收拢思绪,看向周嬷嬷:“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周嬷嬷其实不知公主有什么安排,也不知公主和那位江宁王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眼里有忧虑,可想了想,到底是没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来。 “是江宁王殿下送公主回来的。只说外头的事他来处理,让公主好生歇着。公主,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晏晚摇摇头。 她已能猜到,恐怕那乾宁殿上的事,都是穆彦替她善后的。 她本是想帮他的,可到头来,反而还要让他分心,晏晚心里有些难受。 “公主若是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好些。”周嬷嬷瞧着心疼。 晏晚却是开口问道:“嬷嬷,你去过江淮吗?” 周嬷嬷不知晏晚为何这么问,摇摇头:“奴婢就是京城人氏,半辈子都在这宫里,哪里去过江淮呀。” “我想去。”她抬起头来,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大惊:“公主又想出宫去?” “我活了这一世,却每件事都只做成了一半,看似改变了不少,实则连事情的本源都未曾揭露出来。” 她吐出一口浊气:“往常我太懦弱,只想着救了个厉害的人,只要躲在他身后,到时自然有人护着我,我能捡一条命回来,已是赚了。可嬷嬷,这世上终归还是靠自己才最有出路。” 周嬷嬷一下愣住了,她根本听不懂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公主,可是又梦到什么了?梦里的都是假的,公主不必……” “不,梦里的才是真的。嬷嬷,我要去找悦嫔娘娘,求她帮忙。” “公主又要出宫到哪里去?”周嬷嬷心里担忧万分,却又知自己根本拦不住。 晏晚站起身来,她昨夜确实做梦了,梦里前世今生无数的事情交织在一处,纷繁杂乱,却让她在醒来之后忽然明白一件事。 她若总靠别人,便永远也得不到最真实的消息,必要自己看过,方知前世今生两个截然不同的定南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去江淮。”她说出这话时,字字掷地,坚如磐石。 第46章 舞姬 “他今日会来见你。” “公主想要出城, 到江淮去?”李良悦听了晏晚的话大惊,“公主怎么会这么想?” “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娘娘,我知道此事危险,娘娘只要给我指一条明路,我自己去找人,去找出宫的路子都行。” 李良悦摇头:“公主,江淮路远,这一路过去, 没有两个月可走不完,你一个姑娘家,又从没出过远门,便是我有这个本事,也万万不敢让你自己去呀。” “娘娘放心, 外面的事情,我这些年也听过,我知道外头的人不能信,我这一路只管赶路, 旁人一概不理。” 李良悦却还是摇头:“公主一向没出过宫,可能不知外头的世界有多复杂, 这一路到江淮,莫说山贼马匪, 你这一个小姑娘, 便是个最不起眼的人牙子也能将你掳走卖了, 到时可怎么找?” “那就没有办法吗?” “公主到江淮,是有什么事情吗?” 晏晚不想再将悦嫔娘娘牵扯进来,便没有把前世的事和盘托出, 只是道:“我听周嬷嬷说,我母妃曾有故交在江淮,那里有我母妃遗物,所以我想去找找。” 李良悦神情微变,抬手抚上晏晚的肩膀:“娘娘走得早,你有这份心思也尽够了,何苦跑那样远的路呢?” “长了这么些年,却是不知来处,娘娘,我也不过想全一份心意。” “可你想过没有,你若不在琢玉宫,又如何能不让别人知道呢?” “我已想好了,反正平日里也没有人到琢玉宫来,我只称自己是病了,交代周嬷嬷不见客人,待我从江淮回来,自然无事。” “难为你有心……”悦嫔眼中升起忧愁,似乎很是为难。 晏晚见她还有犹豫,便起身隆重行礼:“我自知此番来找娘娘,已是对不起娘娘待我的好,只是走投无路,整个宫中唯娘娘照顾我关心我,待我自江淮回来,定当好好报答娘娘之恩。” “快起来。”李良悦连忙起身将晏晚扶起来,“若要出宫倒容易,难的是去江淮……” 李良悦面露纠结之色,见晏晚目光殷切,方叹了口气:“若非公主今日这般求我,我是断然不会将这个主意拿出来的。只是公主,若果真要到江淮去,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娘娘请讲。” 李良悦神色严肃了几分:“你出去后,万不能同任何人说是我帮你出宫的,就算是那些帮你赶车的车夫,也不能提起。” “也不能同娘娘的人说?” 李良悦点头:“对。我倒不是怕你连累,而是若要到江淮去,我这里这个法子,恐怕牵涉甚广,若是因此连累了你,岂非反而没帮上你的忙。” “娘娘真的有办法?”晏晚忙问。 李良悦靠近了些:“有个危险却又极安全的办法,只要公主肯假扮侍女。” “那自然可以。”晏晚连忙答应,她假扮侍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可谓轻车熟路。 “再过几日,那回京述职的定南王就要回江淮去了,我已听宫人说了,圣上有意将那南国的舞姬南宫鸢赐给他,倘若果真如此,这定南王回去的队伍便壮大不少,南宫鸢身边也会多许多侍女。” “娘娘的意思,是让我扮作那位南宫姑娘的侍婢?” 李良悦点点头:“其一,这是定南王的队伍,路上便有打家劫舍的,也轻易不敢惹,且不说圣上会派人护送,单就定南王府的府兵也足够护公主这一路安全。” 她又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二”:“这其二,那南宫鸢虽是个舞姬,却是圣上赐的,自然比旁人有地位些,少说得算个美人,没到江淮之前,她周围的人便是那定南王府的府兵也不敢轻易动,公主混在里面,也不怕随行的男人动了什么歪心思。” 晏晚细想,确如李良悦所说,倘若父皇真要将那日献舞的南宫鸢赐给晏城禄,那她跟在南宫鸢身边,自是再安全不过。 “只是娘娘……那南宫姑娘能答应这么危险的事吗?” 李良悦轻声道:“我既答应公主,自然是有些法子的,公主不必担心。只要公主愿意,办法我来想就是。” 晏晚点点头:“娘娘有恩于永宁,永宁没齿难忘。” 李良悦连忙扶住她:“公主不必感谢我,我离家多年,瞧见公主如此,便好像看见当年的自己似的。倘若公主真的能到江淮,能瞧见娘娘的旧物,倒好像我也能回家,见见我母亲了一般。” 李良悦有些感慨地望向窗外,冬日还未过去,但好似已能看到那枝间新绿一般。 * 诚如李良悦所说,定南王回京约莫七日后,宫里传出了圣上将舞姬南宫鸢赐给定南王为妾的消息。 此事一出,整个京城上下皆是震惊。 一方面,南宫鸢进京后,在京城里也渐渐有了名声,如今被赐给定南王,日后便不好再露面。有那不能得见美人的,自然哀叹万分。 另一方面,堂堂王爷,却是被圣上赐婚了一个舞姬,虽说只是个妾室,但王公贵族最讲究身份,舞姬可是最为低贱的一类人,这事不可谓不荒唐。 朝中精明的大臣已多少能从圣上这明抬暗降的举动看出不对来。 这事,对定南王来说,就是多了个笑话,偏巧还是个不能笑的笑话,哑巴亏。 明月楼里,那一袭白衣的公子倚着引枕而坐,手里是一只青玉茶盏,映得他手指越发苍白。 “查清楚了?” “只知道那南宫鸢和江淮的人没有关系,至于其他的,她除了自幼就在烟花柳巷里学舞外,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楚岚回答。 姜吟转着手里的茶盏,微微皱眉:“并无特殊之处,皇帝又为什么偏偏是将她赐给定南王……” “既是羞辱,也是警告,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姜吟摇摇头:“这可不像那位帝王的行事方式。看来这江淮是必须去一趟了。” “主上要到江淮去?可主上的身体……”楚岚微惊。 姜吟搁下茶盏,朝她看过来:“你担心什么?怕我死在那?那你倒是不用想这么多,报仇之前,我不会死的。” “可是江淮路远,主上若是自己去……” 姜吟坐起身来,带了几分病气的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我捡你这条命回来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我是一个早该死了的人,你只管好好做你的明月楼主,莫要担心那么多没用的事情。你与其想着我如何,还不如想想到底是谁在你眼皮底下把西跨院炸了。” 姜吟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让楚岚心头一震。 她躬身:“属下明白了。” 姜吟起身,负手往外走去,及到门口,忽停了下来。 “有件事我倒是需提醒你。” “主上请讲。” “那穆家的大公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要当心。” 不知为何,楚岚竟觉得主上话里有几分狡黠,她目光微变,待再定神想要辩解时,却见主上早已离开了。 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欠打的身影来,更令她头疼的是,就在姜吟离开还不到一刻钟时,绾婳走了上来:“岚姐,你可快去看看吧,那穆大公子拿了一堆银子,在下头闹翻了天要见你呢。” 楚岚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往外走去:“他哪是散财的,分明是讨债的吧!” * “烟花三月下扬州”,只是这一回,晏晚走的是扬州的方向,去的地方却是江淮。 三月初一,在等待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等来了定南王启程回江淮的日子。 这些日在京城,说是述职,可吃喝玩乐,这位定南王可是一样不少。 圣上也“宠”着他,不仅给备足了娱乐之所,连如今要回江淮了,都是亲自命督卫军全程护送。 只是这说起来是“圣眷正隆”,可实际上,到底是“护送”还是“监视”,那可不得而知。 不过晏城禄与宁帝表面上还是君臣有礼、兄友弟恭,至少这饯行的酒倒是喝了个痛快。 城门前,穆彦牵马而立,腰间的横刀刀鞘上银色的花纹,在明朗的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辉。 “江宁王此行路远山高,还是要多当心些。”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穆彦回身去看,竟见是大皇子晏晗。 自打冬至过后,他便甚少再见到这位大皇子了。据说圣上给他派了不少事情做,这位大皇子俨然已是太子的内定人选,忙得脚不沾地。 “微臣见过大皇子。” “不必多礼。”晏晗抬手,免了穆彦的礼,“我也只是来看看,王叔要离开了,此次一别,最早也需得明年才能再见。又要辛苦江宁王一路护送,我自该前来饯行。” “微臣奉命南下,是为应尽之事。” 晏晗摇头:“你本不必劳累这一遭,只是父皇不放心,少不得要你领着督卫军的人辛苦。” “微臣不敢。” 晏晗一向是温良之人,此刻脸上带着些许笑意,更是有种文士遗风。 只是下一瞬他说出的话却是让穆彦心中微沉。 “不过我今日来此,除了送行,倒也有另一件事,是专门要来见一见江宁王的。” “不知大皇子所为何事?” “我那永宁妹妹,从小在琢玉宫长大,又没有亲生母亲教养,难免单纯了些。” 穆彦听他提及晏晚,已是大略猜到这位皇子殿下要说什么了。 晏晗面上的表情未变,只是目光却冷了不少:“冬至祭祀后,永宁对你比对旁人都热络了不少,她年纪不大,不过也就是刚及笄,也许还不懂事,但江宁王所历甚多,想来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微臣不知大皇子指的是什么。” “离永宁远些,对你对她都有好处,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这句话。” 穆彦没有回答,满京城的人都觉得他有不臣之心,他朝着大皇子解释再多,说到底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微臣这就要南行了。” 穆彦在提醒他,晏晗自然听懂了。 此番南下,能否安然回来尚未可知,晏晗身为皇长子,自然知道穆彦的任务恐怕不只护送那么简单。 他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离开去和那定南王说话时,留了一句话:“江宁王最好真的这么想。” 穆彦目送那位大皇子离开,视线落在他行去方向的一行人身上。 那是定南王晏城禄已然到了城门前,旁边则是一架华盖马车,里头坐着的便是那位绝世舞姬南宫鸢。 只是他才要回身去牵马时,却恍惚在那马车边上看见一个几分熟悉的身影。 晏晚此时正混在南宫鸢侍女的队伍里。她如今的身份是这位绝世舞姬的贴身婢女。 不得不说,南宫鸢除去身份仅是个舞姬外,一张脸实在可称美艳不可方物。 连晏晚一个女子,在初次见她摘下面纱时,都有种看呆了的感觉,更不要说那些听闻了她的名声,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的男人。 而这位南宫姑娘的性子却颇有意思。 她言语不多,对人也是客客气气,偏偏在一些特别的事情上格外挑剔。比如洗脸要换三道水,乘的马车一定要装饰得金碧辉煌,马车上一定要铺上北边草原进献的羊毛毡子,喝茶定要喝新茶…… 这些奇怪的小事上的讲究不知凡几,好在她自己带了丫鬟,晏晚不过是装装样子,倒不用把那些全都记住。 此刻天气正好,定南王在宫门前同圣上拜别,此时才跟上了早已等在京城门口的队伍。 他又与大皇子晏晗说了几句话,待礼部的官员按照既定的仪程走了过场,吉时到了,长长的队伍这才出城。 队伍里人多、车马又多,带了一位金贵舞姬也走不得多快,如晏晚这样的婢女便是跟在马车边上,一路往南。 那定南王瞧着像个享乐惯了的,路上也不停,竟是在自己的马车上开了酒局,叫了几个随行的小厮一道打牌。 那些小厮哪里敢赢?几番“搏杀”下来,自然是那定南王齐齐得胜。 不知是不是觉得这般被下人哄着太过无趣,他竟把主意打到了那位江宁王身上。 晏城禄自然听过江宁王的名声,只是他在江淮逍遥惯了,早年穆彦在江淮时他都不曾怕过什么,如今对方不过是领着督卫军几个人护送他回去,他更加没什么可畏惧的。 “穆彦!”晏城禄坐在马车里,让小厮将车门打开,朝着前面的穆彦招手。 敢直呼江宁王大名的,这整个队伍里恐怕也就只有这位定南王一人。 穆彦勒马停下,等那马车走近了。 “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晏城禄大笑:“江宁王也是王爷,本王也不过是个王爷,不必对本王这么尊敬。况且本王这王爷是祖上积德,江宁王才是靠自己拼杀出来,论起来,还得是江宁王这个‘王爷’货真价实些。” “王爷说笑了。” 这穆彦话少沉闷,晏城禄是见识过的,他不过是想给穆彦找不痛快罢了。 宁帝派了自己的亲卫监视他,他就要让这亲卫不自在。 见穆彦都没什么反应,晏城禄于是便又找起别的事情来。 瞧见日头当空,天气不错,他便又道:“是不是到了午膳的时辰啊,要不先停下大伙歇歇吧?” 穆彦心里有些无语,这才刚从京城出来半个时辰,走了还没几里路,哪里就需要休息了? 可那晏城禄本来就是给人找事的,瞧见穆彦没反应,他心里倒乐开了花,偏要去问:“怎么样江宁王,歇歇?” 这整个队伍其实是听穆彦号令,可是晏城禄已然这么说,他不能打草惊蛇,自然要顺着对方来。 穆彦只得朗声道:“原地休整!” 督卫军的士兵都愣了一下,他们以前甚少出京,可也有人听十三府的兄弟说过,行军那是赶时间的,如今出城才半个时辰,哪里需要休整? 可命令已下,又不能反抗,于是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又用了好一会的时间,才都靠向路边,停了下来。 索性官道两侧有些常青的树木,可略略遮阳,否则今日艳阳高照,倒要提前晒晒这春日阳光了。 那晏城禄是个会享受的,便在这空地之上摆开摊仗,又有随行的厨子,将好酒好菜送来,其他人却没那么好的待遇,只有些饼和果子充饥。 晏晚并不认识南宫鸢的那些侍女,那几个姑娘低声聊天,她唯恐暴露了身份,也不敢过多干预,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饼来小口吃着。 可她没想到,其实越是如此,反而越容易令人注意到。 穆彦在队伍里巡视远远看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恍惚了。 “姑娘怎么在这?” 身边响起这个声音时,晏晚吓了一跳,险些没有拿住手中的饼。 穆彦蹲在她身侧,是伪装成例行盘问随行人员的模样。 “我……”晏晚想解释,可开口却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等晚上到了驿馆,我派人送姑娘回去。”穆彦神色严肃,不似在开玩笑。 晏晚却连忙摇头:“我要去江淮。”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只靠从别人那听,永远不能得知事情全貌,唯有自己去,方能知晓清楚。” “可这是去江淮,路上不知会遇到怎样的事情……” “我想过了,也想清楚了。” 晏晚似是坚定不移,穆彦还想再劝,只是这次还不等他开口,南宫鸢走了过来。 “江宁王殿下,是我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穆彦起身,看向这位风华绝代的舞姬。 晏晚身上穿的是她的婢女才有的衣裳,显然这小公主离京,与这位南宫姑娘脱不开关系。 “南宫姑娘的人,自然没有问题。” 南宫鸢走过来,站到晏晚身前:“我知道江宁王是厉害人物,不过我这些婢女都是精挑细选,轻易可寻不到替代之人,江宁王可莫要将她们吓坏了,免得出什么事情。” 穆彦的目光越过南宫鸢,落在她身后的晏晚身上:“南宫姑娘的人,身份自然不同。” 两人正站在此处说话时,却听得一个慵懒声音,竟是定南王晏城禄也走了过来。 他身边还跟着好几个小厮,抬着矮桌,上面摆放着美酒佳肴,瞧着重量不轻。 那几个小厮都小心翼翼,生怕将东西摔坏了,晏城禄却根本不在意,自己走得快不说,还偏要为难那几个小厮跟上。 “没想到江宁王对本王的人感兴趣。”他走过来,很是从容地站在南宫鸢的身旁,继而便伸手揽上南宫鸢的肩。 南宫鸢也不挣扎反抗,微微垂首,在晏城禄面前倒是毫无傲气。 穆彦自也不让:“定南王误会了,只是例行查看,避免队伍中混入不明来路之人。” 晏城禄轻“啧”了一声:“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啊,本王的队伍里若是混入‘不明来路’的人,倒确有些让人害怕呢。” 晏城禄故意将那“不明来路”四个字咬得极重,晏晚听见,微觉心惊。 “既奉命护送,督卫军自然会保王爷无恙。”穆彦答道。 晏城禄四下看了看,这周围确实都站着督卫军的人,个个朝外看着,打眼一瞧便知是时刻准备着应敌。 他便大笑:“本王自然是相信江宁王的,这督卫军的英勇谁人不知?可怕就怕的是,倘若队伍里出了‘内奸’呢?江宁王也能快刀斩乱麻,没有一丝犹豫吗?” 这话说得奇怪,不像是询问,倒更像是威胁。 穆彦目光微变,却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来:“不知王爷何处此言?” 晏城禄搂着南宫鸢,很是放松地朝周围看着:“何出此言?自然是本王信口胡诹的,还请江宁王不要在意。” 他说完,竟是强行搂着南宫鸢又朝自己那辆华盖马车上走去了。 那些抬着食物的小厮,便又焦急且小心地跟上,穆彦侧身避让,看着晏城禄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 这位定南王的话总让他觉得有几分不对,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却又一时半刻想不到。 瞧见晏城禄已经走远,周围的人都各自用着午膳,再没什么人注意这一处,穆彦才转过身来,朝晏晚走去。 “姑娘一人,千万小心。” 晏晚只觉手上一沉,抬头有些惊讶地看向穆彦,却见穆彦目视前方自她身边走过,倒好像方才两人只是擦肩而过,并未发生任何事情一般。 晏晚借着长袖遮掩,抓紧了手里的东西,走到一边,才小心翼翼地撩开去看,竟见是一柄极为秀气的匕首,比她此前救穆彦时的那把还要精致。 她四下瞧瞧,无人注意,这才借着手中饼子的掩护将那匕首拿出来细看。 利刃寒光,只一眼即知锋利无比。 晏晚只觉鼻子有些酸。 她决心一个人出来去江淮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真相,只要能找到真相,她总要做个死得明白的鬼。 可如今,在这荒郊野外,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却能知道穆彦念着她护着她,恍若前世被他珍重安葬的感觉便又袭上心头。 晏晚熟练地将那匕首收了起来,便擦了擦眼睛,努力将那有些发硬的饼咬了,咽进肚子里。 因着这位定南王的拖延,长长的队伍比预定的时辰晚了许久才到出京城之后的第一个官驿。 依照本来的时辰,天亮时就可入驿站休息,可等这队人马到达的时候,不光是太阳落了山,满天都已挂起了稀疏的星子来。 那官驿的驿丞倒是个有眼色的人,领了好些个小厮举着火把在官道上迎接。 定南王晏城禄也不知是故意做样子,还是就是那样一个铺张的人,竟与那拍马屁的驿丞相谈甚欢,带着一大队的人,浩浩荡荡地走进那官驿之中。 这西十里郡乃是出京城后第一个较大的城镇,此处因是通商要道,因此才渐渐在驿馆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城镇。 此刻虽天色已晚,但行脚的商人却仍旧络绎不绝。 穆彦一行是那位马驿丞特别安排,入住在官驿的东院内,外头有兵士把守,与商队隔绝开来。 只是熙攘的声音却隔绝不得,在院子里仍旧能听到外头的人边喝着夜酒边交谈。 那定南王本就是个爱享受喜热闹的人,听见外头行商之人格外热络,他也耐不住了。 晚膳用了一半,偏要把桌椅都搬到院子里去,烤火吃肉。 一应小厮折腾了半天不算完,还要将南宫鸢也请出来,奏乐跳舞。 一曲舞毕,他又嫌自己鼓掌不够,逼着那随行的小厮也鼓掌喝彩。 “江宁王觉得如何?”晏城禄拿着一只鸡腿,撕下一块肉来,一边吃一边看向穆彦,颇有些得意地问道。 穆彦站在一边,视线都没有变化一下:“王爷喜欢就好。” 晏城禄甚觉没有意思,他把手里的鸡腿随手赏给旁边一个侍奉的小厮,摸着下巴看着场中跳舞的南宫鸢。 过了有一会,才突然道:“江宁王,本王听说南行的队伍里混进了一个不该混进来的人,不知是真是假。” 穆彦脸色未变:“不知王爷说的是什么人,也不知王爷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本王知道你不爱跟人说闲话。”晏城禄笑了一下,“本王可没跟你开玩笑。” “还请王爷明示。”穆彦的视线始终平视前方,正好落在院中那拢起的火堆之上。 晏城禄换了个舒服姿势,挥手将边上的小厮侍女通通赶开,这才开口,以几乎只能让穆彦一人听到的声音说道:“本王听说,宫里有个永宁公主,混在咱们的队伍里,出城了。” 穆彦握着刀柄的手猛地紧了一下,只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变化来。 他仍旧看着前方的火焰,好似晏城禄说的这件事,他也是第一回 听说一般。 “王爷想来听错了,公主自然在宫里,既是在宫里,又哪里那么容易混出来?” 晏城禄摇头:“江宁王觉得不可能吗?可本王觉得奇怪,倘若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这样的消息又怎么会传到本王的耳朵里?况且,” 晏城禄看向穆彦:“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一查总是好的吧?” “王爷若想查,自然可以查。” 晏城禄笑了一下,忽然高声道:“都停下!” 奏乐的乐师连忙放下了乐器,正在跳着舞的南宫鸢也停下动作,朝这边看了过来。 晏城禄坐起身子:“我们这些人里,混进了不该来的人,所以今日本王要好好看看大家,究竟都长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侍从自然不知道这位定南王这是又唱的哪一出,他们战战兢兢地跪下,唯恐伤及自己。 晏城禄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如今站在场中的南宫鸢走去。 东院里一片寂静,先才的热闹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拢起的篝火,发出噼啪的声音。 穆彦看着晏城禄的背影,将手中的横刀藏锋握得更紧。 晏城禄走到南宫鸢面前,抬手直接扯下了她的面纱。 “你我是见过的,你就是南宫鸢,不是什么永宁公主,对吧?” 南宫鸢微微垂首,瞧着是一副顺从又有些胆怯的模样,被人扯了面纱,她也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低着视线道:“奴家自然就是南宫鸢。” 晏城禄便像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好!你的嫌疑排除了,再让我看看其他人。” 他便走到旁边跪着的那些侍从面前,俯身一个一个看过去。 那些侍从年纪也并不大,哪里见过这种奇怪场面,一个个被吓得身体如同筛糠一般颤抖。 晏城禄冷着脸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最后一个,他忽然飞起一脚,直接踹在了那个小厮身上。 那小厮身材瘦弱,哪里受得了这样一脚?当即就被踹倒在地上,爬了两下都没爬起来,还是旁边的人扶了一下才重新跪好。 “你不是女扮男装的,对吧?”晏城禄却又是笑着问。 只是他虽笑着,声音却极为怪异,好像下一瞬就能挥刀将人砍了似的。 那小厮吓得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声音断断续续:“小的,小的就是,就,就是男人……” 晏城禄瞧见他这样子,又是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好!你也不是永宁公主。” 他站起身来,朝这场中的其他人看去:“那谁是永宁公主呢?” 穆彦神情微变。 南宫鸢献舞,晏晚作为她的侍女,自然也与其他侍女一道前来,如今她们一行几人,就站在南宫鸢身后不远处。 晏晚不过一个才及笄的姑娘,虽说在京城时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但到底没见过像晏城禄这样的疯子。 倘若晏城禄也如这般丧心病狂地去问她,穆彦不知道晏晚会不会因为受到惊吓而露出破绽来。 而晏城禄此时,已经朝南宫鸢身后的那几个侍女走过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还如同在蛊惑人一般,大声地问:“你是永宁公主吗?你又是永宁公主吗?” 晏晚此刻心跳得极快,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已经被湿透了的衣裳告诉她,她的害怕甚至远胜前世叛军攻城之时。 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个定南王,与前世起兵谋反的定南王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晏晚却深刻地觉得,这个人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如果被他发现了,那她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你是永宁公主吗?”晏城禄歪着头,看着这一排侍女里打头的一个。 那姑娘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知不断地摇头。 晏城禄却像疯了一样大笑:“本王问你是不是永宁公主?怎么,你不想当公主?” 那侍婢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开始“砰砰”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晏城禄摇摇头:“本王又没有要杀你,何谈饶命一说?难道你其实就是永宁公主,这才先行求饶?” “奴婢不是,奴婢不是!”那侍婢已经哭了出来,脑门上也磕出血来。 旁边的姑娘瞧着都吓得低垂着脑袋,微微颤抖着,唯恐这位喜怒无常的定南王走到自己面前。 穆彦的手此时紧紧地攥在刀柄上。 晏城禄在京城时,尚且要在圣上面前装装样子,如今已然出京,他自然无法无天。 只是如今穆彦心中,却是没有什么事情比晏晚的性命更加重要。 倘若晏城禄的脚步挪到晏晚面前,倘若晏晚不小心露出破绽,那他的刀必定能在晏城禄对晏晚出手之前,先行架在他脖子上。 杀了晏城禄,他一样有办法去江淮。只是麻烦些,可若能救她性命,再麻烦的事,他也一样去做。 而晏城禄此刻已然走到了第二个侍女面前。 晏晚就在旁边一个,她在心里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 只是这回,正在晏城禄将要开口时,他身后却忽然传来南宫鸢的声音。 “王爷。” 晏城禄的动作停了一下,回身看过去。 南宫鸢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畏惧:“可是奴的人犯了什么错,惹怒了王爷?”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今又是故意摆出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从小学的便是侍奉人的本事,将一般男人的心思拿捏得七八分。如今此话既出口,晏城禄只觉得自己心尖都是一颤。 便是他本来对南宫鸢没什么感情,可那恻隐之心却压根不分时候。 晏城禄微眯了一下眼睛:“怎么了?” 南宫鸢越发泫然欲泣:“奴既然跟了王爷,日后自是想好好侍奉王爷身侧,如今还不到江淮,这些下人便惹恼了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她平日里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如今却是在晏城禄面前小鸟依人。 定南王几十年里见过无数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南宫鸢这样的,他抬手捏住南宫鸢的下巴:“你的人,确定都是你的人吗?” 南宫鸢一双眼睛如同会说话一般,令人怜爱,她睫毛轻颤,声音轻柔:“这些都是奴好不容易选出的贴身侍婢,一路从西南到京城,如今又随着王爷到江淮,倘若这样都要惹王爷怀疑,那,那奴不如撞死在此处,也算证了清白!” 她虽是个舞姬,内里却是有些烈性的,这么说着,便要往那院子里的廊柱上跑。 晏城禄一把拉住她,将她扯回自己怀里:“既然你这么说,那自然都是你的人。” “王爷信我?” 她这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反问,越发让晏城禄有种热血上头的感觉。 “你是要入我房内的人,我不信你,信谁呢?” “可我……” “既是圣上赐婚,这是对我晏城禄的恩德。”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既是恩德,你就是我晏城禄该供起来的宝贝。你既说这些都是你的人,那这些就是你的人。” 南宫鸢微惊。 晏城禄却是揽上她柔软的腰肢:“南宫姑娘,如此,你可放心了没有?” 南宫鸢愣了一下,方带着几分羞怯点了点头。 晏城禄又是哈哈大笑,而后松开南宫鸢,却是自己往回走去。 一直走到穆彦面前,他才又停下脚步:“江宁王,可听见本王方才所说了?” “王爷指的是哪件事。” “永宁公主,混进了我晏城禄回江淮的队伍里,我不管她想干什么,还请江宁王给我把她找出来。” 晏城禄一边说一边盯着穆彦的神情,只是那位江宁王从始至终没有半分变化,甚至就连目光都只是落在那堆尚未烧尽的篝火上。 “督卫军会护王爷周全。”穆彦回答。 晏城禄冷哼了一声,抬手指了穆彦一下:“你有种。” 他却没再说下去,而是自桌上拎起一个酒壶来,一边往嘴里倒着酒,一边朝驿馆的房间内走去。 人终于走了,晏晚这才默默吐出一口气来。 劫后余生,她没有任何的庆幸,却只觉得像是又死了一回一般,手脚一片冰凉。 南宫鸢走到这一队侍女面前:“都回去吧,今日留她一人侍奉我就够了。” 她点的人正是晏晚。 晏晚抬头看向那位南宫姑娘,却见她面色冰冷,哪还有之前半分柔弱模样? 她微微心惊,却也不敢再表露分毫,跟着南宫鸢朝另一侧的驿馆小楼走去。 “他今日会来见你。” 走出一段距离,南宫鸢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晏晚猛地瞪大了眼睛,“他”? 第47章 装装样子 穆彦只觉得,好像有片羽毛,…… 驿馆里的屋子, 自然不如宫里的装饰得富贵。 只是南宫鸢好像在这件事上又不再挑剔了。她推门走入屋中,很是自然地在那朴素的架子床上坐下。 晏晚跟着她走进来, 将门关上,心里有些打鼓。 南宫鸢淡淡看着她,轻道:“过来吧。” 晏晚走过去,神色有些复杂:“南宫姑娘……” “我只猜测你是宫里头的人,说不定还有些身份,却不想,竟是个公主。” 她此言一出, 晏晚心猛地跳了一下。 虽说听见晏城禄说出那话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瞒不下去了,可真听见这话从南宫鸢口中说出,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南宫姑娘,我……” “你不用解释。”南宫鸢打断她的话, 却丝毫没因她是公主,就有任何的尊敬或惧怕。 “我既答应了人,自然会替你瞒着。只是如今那位定南王显然已知道有公主混入了我们的队伍,你有什么打算?” “他没见过我, 也不认得我,我不承认, 他也没有办法。” 南宫鸢闻言笑了一声:“果然是公主。你可想过,倘若那定南王怀疑你, 将你绑了, 严刑拷打, 你还会不承认吗?” “他留着我的命,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宫,即便他绑了我, 要逼我承认,只要我咬死了话,他怕误伤,也不会杀我。” 南宫鸢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你倒是聪明,知道他如今看不透京城里的形势,不敢轻易取你性命。但你想过没有,这越往南走,可就越到了江淮地界,那是定南王的地方。” “我去的就是江淮。”晏晚也格外坚定。 南宫鸢有些意外:“我这一路可以帮你瞒着,可真到了江淮,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你当真瞒得住?” “只要到了,瞒不住也是有用的。” 南宫鸢的眼神变了变,她起先只觉得这姑娘单纯,恐怕是要去江淮又没有同路的人,这才隐藏了身份当个侍女,如今看来,她倒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妖艳的舞姬换了一个姿势,随手拿起旁边一柄团扇来,天气仍旧冷着,扇子也并无多大用处,她便把玩着那扇柄上吊着的坠子:“那江宁王同你是什么关系?” 晏晚的神情终于变了一下。 她到底不是穆彦,还未能将那隐藏心思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南宫鸢从小混迹烟花柳巷,识人的功夫一流,自然没有错过晏晚一瞬的变化。 “怎么,果然有不一般的关系?” 晏晚沉了沉心,想着前世里积累下的为数不多的经验,模仿着她从前见过的大皇兄的处事之法,先是眼神淡漠几分,而后才开口。 “我与南宫姑娘,说起来算是合作的关系。我不问南宫姑娘的旧事,南宫姑娘自然也不必问我的出身。” “合作?”南宫鸢来了兴致,将团扇放下,“我受人所托,带你去江淮,如今才知你是公主,哪里来的合作?” 晏晚其实并不知悦嫔娘娘是如何打通南宫鸢的关系,但是含糊其辞,总能蒙对一二。 “南宫姑娘是西南有名的舞姬不假,但只怕也有自己的打算,并不甘于成为一个靠人怜爱活着的妾室。否则也不会在前路已定的时候,还冒险带着我到江淮,只为了换个自由的机会。” 这“自由”其实是她猜的。 单从南宫鸢在那定南王面前和如今在这屋子里全然如同两个人,也能猜到她所求只怕不是一个王府妾室。 她是舞姬,是万般行当里的下品,一个能有这样谋划的人,敢做这样事情的人,不会甘愿当个舞女的,而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只怕也就是表面上她最不在意的——身份。 是舞女,便要为奴为婢,亦是贱籍;但若是自由之身,便不用受那许多束缚,只要有路引,大千世界哪里去不得? 南宫鸢的目光微微变化,而晏晚见她怔了一下,便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南宫姑娘,我们既是各取所需,便不必多言,这样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不是吗?” 晏晚“乘胜追击”,俨然已经反客为主。 南宫鸢微微愣住,一时竟忘了自己把这小丫头叫来是要做什么。 片刻,她才忽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倒是个聪明人,你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世上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 她站起身来,朝晏晚走过来:“你既不想说,我也没法子逼你开口,只是有件事我也要提醒公主,此去江淮一路,那位江宁王殿下想要见你,只怕没了我这道遮掩,可殊为不易呢。” 晏晚含着几分不解地看向她,只是那位南宫姑娘倒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她款款往窗边走去,将那锁窗的销拔了,轻轻一推,那扇木格窗便留出一条缝隙来。 “人快来了,我不打扰你们。”南宫鸢说着,又朝屏风另一边走去,晏晚走了两步,瞧见她走到屏风那一头,竟是轻轻一推,这屋子便开了一扇门,与旁边那间屋子就这般连通了! “这是……” 南宫鸢走到那头,侧身从门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不必惊讶,那督卫军的许多本事,远在这之上呢。” 晏晚听得一头雾水,却已见那位南宫姑娘又将门关上了。此时那面墙上的多宝阁就又恢复了原本的形状,压根看不出这面墙有什么不对来。 晏晚尚且惊讶这小小驿馆里竟有如此机关,忽地背后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来。 她连忙扭头去看,却不想,竟是穆彦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你……” “嘘。驿馆不比别处,不要有太大动静为好。”穆彦比了噤声的手势,领着她走进内间。 “你怎么来了?”晏晚低声问。 “我总要问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能出什么事……”晏晚呆呆地看着他,竟觉得自己从穆彦眼中看出了几分焦急。 可这人根本就不像是会有急切的人呀…… “那你怎么偷跑出来,还找了这么个身份,就为了到江淮去?”穆彦心里急,却又唯恐话说得重了吓着她。 晏晚垂下眼帘:“我跟你说了,那定南王和我梦里的不一样,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微臣答应公主,一定会查清楚,公主不相信微臣吗?” “我自然信你,可是……我不能总躲在你身后。有很多事情都和我的梦里不太一样了,穆彦,我拿不准,我怕……” “公主怕什么?”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刻晏晚就是很想把那些话说出来。 尽管她知道穆彦是外男,且还是江宁王,是素有威名的江宁王,可就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去靠近面前的人。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怕你会遇到困难,怕你受伤,怕你再也回不来。” 穆彦愣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能从永宁公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即便他后来因义父的关系有了个可以挂在嘴上的身份,可他与公主,仍是判若云泥。 他只想远远看着那小姑娘,看到这天底下还有那般纯净的笑容,这便已然足够了。 却不想,她会担心他。 “公主……”穆彦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好像有滚烫的血液涌上大脑,让他忘记了思考,哪怕是最简单的话,他都已不记得该去怎么说了。 充盈的情感将他的内心完整地占据,让他在此一时,全然没有了再考虑其他事情的能力。 晏晚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她忽然好想抱一下面前这个人,这个在前世,兵荒马乱之中,却还记得她这个无人在意的挂名公主的人。 她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做了。 而后,穆彦彻底僵住了。 他的手不太自然地悬空在晏晚的背上,仅仅是碰到了她衣衫的布料,已让他犹如触摸到这世间最为易碎的琉璃般小心翼翼。 他不敢有一丝动作,生平所有的专注好像都用在了这一时一刻上。 晏晚趴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声道:“穆彦,我说过,我不想你死。真正害了大宁的人还没有找到,我只信得过你,你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就不怕自己危险,敢混在这样的队伍里,跟着我们去江淮?” “晏城禄不敢杀我的。”晏晚松开他,微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公主……” “他只会以为你才是障眼法,而我是父皇真正的杀手锏。可他又没见过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只要我不承认,他即便怀疑,也不敢杀了我。” “公主早就想好了。”穆彦到此刻,才忽然有了一种真实的感觉。 晏晚抓着他的衣裳,踮起脚来在他耳边道:“本是没有想好的,只是不知京城里哪个人与他里应外合,让他知道了我的行踪,这才想到了。” “那公主想……” “这样不是正好?我就是你的障眼法。”晏晚眼睛亮亮的。 那一刻,穆彦只觉得,好像有片羽毛,轻轻自他心尖扫过了。 第48章 障眼法 本王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认识…… 昨天夜里的插曲让整个队伍都弥漫着一种隐隐的压抑气息。 晏城禄夜里喝了不少酒, 虽说睡了许多个时辰,可天亮时仍旧好似带着几分醉意。 到江淮的路可算不得近, 似晏城禄这般走走停停,没有两月是决计到不了的。而即便这样他也好像一点不着急似的。 从西十里郡启程之后,便是因他一人拖慢了整个队伍的速度。 这位定南王时不时便要让长长的队伍陪他停下来休息,到了驿馆里,还要宴饮娱乐,若是遇到美景,还要好好赏玩一番, 实不像入京述职的回程,倒像是原本便出来春游一般。 回去这一路又正赶上河开春来,渐生的绿意有种生机勃发的美感。这位定南王就更有了理由处处停车休息,欣赏美景。 他倒也没忘了那混进队伍里的“永宁公主”。 如今永宁公主出京,混入了去江淮的一行人里, 已然成了这堪称庞大的队伍里众人皆知的一件事情。 除了尚且不知道这位永宁公主到底是谁,长的是什么样子,其他的事,或真或假, 倒是传得有模有样。 有南宫鸢帮忙打掩护,晏晚倒是藏得极好。 这一行的侍女虽每日都和她起居在一处, 但却没人怀疑她是永宁公主,都只当她是头一回出院门, 胆子小。 借着南宫鸢的帮助, 晏晚也得已在这一路之中同穆彦时不时见上一面。 只是这等情况之下, 却是也并没有太多闲话的时候,大多时间两人都不过交换一下近来得知的消息,便又要匆匆分开。 不过令晏晚没想到的是, 穆彦借着南宫鸢的名头多关心她几分,竟是让人误会了。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队伍里突然传出了一个新的流言,道是那江宁王难得动了凡心,却是动在了一个不该动心的人身上。 唏嘘者有之,感叹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这无端猜测之语,好像有人故意推波助澜一般,短短几日便传得“轰轰烈烈”。 晏城禄自然也听闻了,他原本就找穆彦的不痛快,如今有了这样一个由头,当然更是“变本加厉”、百般刁难。 行至梁州时,已是三月末尾,越是往南,天气也越是暖和,春花也便开得更早。 梁州城中此刻已开了不少花,桃树梨树绽开了不同的颜色,霎时惹眼。 定南王这么多人的队伍,自然不方便进城,那梁州知州特在城外最好的驿馆安排了上好的房间。 只是这位定南王偏偏不进去,大中午的,就要到驿馆外面的桃林里去用膳。 桃花开得喜人,颜色也好看,只是要侍奉这位王爷用膳,却是流程繁杂要求甚多。 下人们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定南王晏城禄自己却是乐在其中。 “江宁王要不要也来喝上一点?”晏城禄坐在两棵挨着的桃树下,倚在侍婢的肩上,朝着一边的穆彦说道。 话刚出了口,他便仰起头来,给自己灌了一杯酒,那样子,可同京城里的拘谨模样半分不同。 穆彦看过来,这两日晏城禄找茬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已习惯:“美酒佳酿自该呈给王爷。” 言下之意,便是他自己需得值守在此,配不上这饮酒作乐的邀约。 晏城禄这几日也已习惯了这江宁王三言两语堵人话头的说话方式,他就当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又倒了一杯。 “江宁王,你说都这么久了,那位永宁公主还是不出现,一点线索都没有,她到底还在不在我们的队伍里啊?” 他看似是不经意地一问,实则已然是试探。 穆彦神情未变,只是目光渐深。不管他回答“在”还是“不在”,都代表着队伍里确实现在或曾经有过永宁公主,并且他还知道。 这样的审问方式,穆彦在影卫阁时便曾经历过。 “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件事情。永宁公主既是公主,想来应该在宫里。” 晏城禄笑出声来:“穆彦,都快一个月了,你还在和我兜圈子。” “不知王爷何意。” “圣上是不是交代那小公主暗中查我?这才让你借护送我的名义护送她去江淮?又或者,其实连永宁公主这身份都是假的,她其实是禁军里的暗探?” 显然这些日子定南王也没闲着,倒是想出好几种可能来。 “微臣只奉圣上之命,护送王爷回到江淮。” 穆彦也仍是这一句话回复他。 晏城禄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酒盏扔了出去,坐起身来。 不管他用什么办法,这穆彦就跟个木头桩子一般油盐不进。他心里打从西十里郡的驿站出来就憋着一股气呢。 那永宁公主杀不得,他又不知具体长什么样子,正是最令人抓狂的时候,偏还遇到穆彦这样一个人,便是令那抓狂更变本加厉。 而此时,南宫鸢正好坐在旁边侍奉,他便转而将怒意都发泄在南宫鸢身上。 “你是不是就喜欢那种样子的?”晏城禄忽然捏住南宫鸢的下巴。 南宫鸢骇然瞪大眼睛,旁边侍奉的侍女,包括晏晚,都一道跪了下去低垂着脑袋。 “奴不知王爷在说什么……”南宫鸢拼了命从嘴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晏城禄一边用力,一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穆彦。 只是那位江宁王如同没听见这边的动静一般,没有一点反应。 晏城禄于是更气了,捏着南宫鸢的手也更加用力:“本王问你是不是就喜欢江宁王那种模样的!” 南宫鸢眼中已隐隐有了泪水:“奴已是王爷的人,怎会对其他男人动心?圣上既将奴赐给王爷,奴便生生世世都追随王爷,王爷怎么能这般误会……” 南宫鸢说着,眼中的泪水便已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平日跳舞的时候,最是高岭之花模样,可偏偏又有这等求饶本事,让晏城禄心里如同猫爪子在挠一般。 他明知宁帝将南宫鸢赐给他,是在落他的面子,可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他却屡屡下不了重手。 他捏着南宫鸢的下巴一言不发,半晌终是将又将人推了开去。 “你是不是见过永宁公主?”他看着南宫鸢摔倒了也不去扶,只是冷冷地问,就好像倘若南宫鸢回答不对,便会立时被拖出去砍了一般。 南宫鸢咳了好几声,这才重新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来:“奴是低贱的命,如何能见到永宁公主那样的人物?想来公主都是高贵的,奴自然是不配的。” “你不是在那皇宫里住了好几日吗?怎么,没见过后宫女眷?”晏城禄突然贴近了些,开口的酒气便直直扑在南宫鸢脸上。 他话音里都带出危险的气息来,说这话时,还抬头扫了一眼随侍的这些侍女们。 南宫鸢垂下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奴在宫里,也是住在无人去的外城的宫殿,怎能见到后宫的女眷……” 晏城禄显然是一副不信的模样:“本王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认识永宁公主吗?” 他本是看着南宫鸢的,却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又越过南宫鸢看向她身后的一应侍从。 晏晚就跪在南宫鸢身后,感受到那边一道狠厉的目光,只觉凉意从头到脚弥散开去,如同前世被叛军看到时一般。 她手脚已然冰凉,跪在那里不敢有丝毫动作。她本是自信晏城禄不敢杀了她的,可今日晏城禄忽然发难,却让她觉得此时的定南王恐怕内里是个疯子。 他好像真的能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而这样不可控的“疯子”才最是可怕。 前方,南宫鸢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奴何曾敢欺骗王爷……” 晏城禄抬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拍了拍:“你自然不敢,就怕有不听话的人,连你都骗。” 南宫鸢仿佛被吓到了似的,抬起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看向晏城禄:“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晏城禄似乎终于觉得无趣了。他起身,摇摇晃晃地踱了两步才站稳:“你的这些侍女,难道就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吗?” 他意味不明地扔下这么一句话,而后也不管这个御赐的舞姬了,扶着一个小厮的手又摇晃着走回了他自己的马车去。 “江宁王,是不是该启程了?”晏城禄上了马车,不耐烦地朝外头喊。 穆彦当然已习惯了这人的喜怒无常,他便如同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下令整个队伍停止休整,继续行路。 到此时,周围的侍从都零零散散地站起来去拿自己的东西,晏晚才终于松开了藏在袖中紧紧握着的那把匕首。 她方才已想,倘若走投无路,便与定南王同归于尽,不管这个定南王和前世的定南王谁是真的,总归能有所影响。 还好,这定南王仍旧没有线索,也不过是用这些方法在试探。 “离我近些。”南宫鸢起身,借着晏晚来扶她的契机低声在晏晚耳边说道。 晏晚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南宫鸢一边整理裙摆,一边道:“王爷上心了,这试探可不算完。你离我近些,我才能替你迷惑他们的视线。” 第49章 大胆山匪 你都来护着我了,我哪里能受…… 晏晚自然不傻, 略略一想便能明白南宫鸢的意思。 若是她单独行动,倘若有一处细节没有注意到, 便难免惹来定南王的怀疑;可倘若她就是跟在南宫鸢的身边,即便穆彦有什么事情来找她,外人看着也只以为是要找南宫鸢。 如今形势未明,晏城禄又屡有怀疑,南宫鸢确实是当下最好的“挡箭牌”。 “多谢。”晏晚在南宫鸢身边低声耳语。 南宫鸢没有回答,只拍了拍她的手。 于是从梁州出发后,晏晚便成了南宫鸢身边的贴身侍女, 对外只说是这几日她表现最好,最细心,所以南宫姑娘才提了她到身边去。 这件事晏城禄也怀疑了,只是有南宫鸢和穆彦打配合,晏晚也装得极像, 那位定南王的怀疑倒是没过多久就打消了。 至四月,一行人便过了玉带江。 玉带江乃是大宁为数不多的几条大河,江面宽阔,两侧风景宜人。 按照大宁人的传统, 过了玉带江,便算入了江淮地界。 虽说江淮城还远着, 但过江之后,平原广袤、良田万顷, 已经与京城周边的山川风貌截然不同。 此时春花正盛、两岸绿柳成荫, 渡江之后继续到官道上走, 路边的风景已从出京时的残叶枯枝变为一派生机勃勃。 许是因为入了百姓们口中的“江淮地界”,定南王越发放肆了。 他过玉带江时,命工匠在船上新造了一架马车, 四面透风,却正好欣赏风景。 车上不仅铺设软毯,放置引枕,还特意做了一个固定在马车上的牌桌。 他便领着自己的几个小厮,在马车上打起叶子牌来。又有随行的宫人奏乐,实在是这官道上一处别样风景。 而他们原本就人多队伍长,经晏城禄这么一折腾,还加上了宴乐之声,所过之处便更加引人注意。 行路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太夺人眼球。 穆彦曾领兵,自然深谙此道。只是他身上尚且背着圣上的密令,又不能明着与定南王起冲突,是以虽心里不甚赞同定南王的做法,表面上却未曾表现分毫。 只是就这么安然过了两三天,在快到临川郡的路上,终于还是出了事。 刚过中午,用过午膳的一行人正昏昏欲睡。 定南王说要休息,队伍便在官道旁的树荫中停下休整,不少人都席地而坐,已然睡着了。 晏晚与南宫鸢坐在马车上,才用了膳,她也有些困乏,便靠在车壁上小憩。 正当众人都一片安静的时候,不知从哪忽然响起一声短促尖利的破空声来。 “怎么了?”晏晚一下坐了起来,打开车帘朝外看去。前世叛军攻城时,她曾经历过好久战火中的日子,对这样的破空声再熟悉不过。 只是她才刚撩开车帘,还来不及看,人便忽地被南宫鸢拽过去了。 “小心!” 晏晚和南宫鸢都倒向马车另一边,这时才赫然看见,马车壁上竟多了一支射进来的短箭! “有刺客。”南宫鸢面色微变。 晏晚大惊,慌忙爬起来想查探情况,只是还不待她再到马车的窗户处,便已听得更多的裂空声响了起来。 几乎是瞬息之间,外头就已全然响起惊呼“救命”的声音。 那“救命”声里,还夹杂着惊马和勒马的声音,便听得有人指挥起来,队伍中的督卫军和定南王府军便立时休整反攻。 “玉带江沿岸多山匪,这恐怕是遇上拦路的歹徒了。他们惯会埋伏,最擅长用的便是这样的短箭。” 南宫鸢拉住晏晚的胳膊,与她一道挤在马车小小的一隅。 晏晚惊讶:“这是定南王的队伍,马车上还挂着王府的牌子,他们不怕吗?” 南宫鸢冷笑:“你当是在京城?江淮一带多富商,又远离京城,山高皇帝远,这里的不少山匪专以打家劫舍发家。王府又怎样?他们盘踞在为数不多的几处山头上,易守难攻,不然你以为江宁王那威名是怎么杀出来的?” 穆彦的威名,晏晚还当真只是有所耳闻,不知详细。 只是现下显然不是了解这种事情的时候。 便在她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外面打砸的声音便已登时响起来。兵戈相见之声也夹杂在里头,单只听着就已足够令人心惊。 南宫鸢将车帘偷偷压开一个缝隙,朝外头看去。 “正因为山匪的地盘易守难攻,连着平乱又拔除了不少山寨的江宁王才能杀名远播。不过他回京之后,那些匪徒又死灰复燃,想来他们并不知道江宁王随队回来了,否则也不会胆子这么大。” 晏晚呆呆地看着南宫鸢:“南宫姑娘,你好像很了解穆彦?” 南宫鸢的动作微顿了一下,旋即按下那马车的车帘:“我在西南多年,也曾多次到江淮,听说的多了点罢了。” 晏晚似懂非懂。 她只知前世那叛军势如破竹,还是穆彦领着人从陵州赶回来,才将叛军围困在京城内全数击败,想来有他在,这看不清形势的小股山匪应当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她自己却忽地意识到什么,轻皱了一下眉。 她好像隐约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穆彦已被派去陵州了,今生他却奉命护送定南王回江淮,难道这样的改变也是因为她的重生吗? 只是显然焦急的形势让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就在她尚且回想前世的时候,忽然,马车壁上劈进一把又宽又锋利的大刀来! “南宫姑娘!”晏晚坐在靠后的位置,南宫鸢靠近前头,这一刀刚好劈在两人中间,晏晚向后一靠堪堪躲开,却是见南宫鸢为了躲避这把忽然出现的大砍刀,竟是朝后撞开了马车门,半个身子闪了出去。 “南宫姑娘快抓住我!”晏晚见那大刀被收回去,她连忙探身去抓,好在是抓到了南宫鸢的衣裳。 只是这突然的一下,却是将这架马车的马惊了。 “老大,这马车里有人!” 晏晚听见马车外头传来那匪徒报信的声音,只是她除了抓紧南宫鸢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受惊的马儿便拉着这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往林子里冲去。 “马车跑了!”混战里也不知是哪边的人喊了这么一句。 穆彦正将手边的人处理掉,回头便见那辆载着南宫鸢和晏晚的马车失去控制,朝道旁的密林里冲了过去。 “列阵!”穆彦朝着督卫军正在奋战的兵士厉声下令。 随着他的一声号令,原本一团乱麻的战场突然之间就清晰起来。 训练有素的督卫军士兵此时才终于展现出他们过硬的本事来,在穆彦一声令下后,由各小队的小队长随机应变组成的一个变化多端的军阵,渐渐对这些袭击队伍的山匪组成包围之势。 这些只知抢掠的山匪其实根本用不上这样的战术,只是穆彦来不及下更为精细的命令了。 晏晚仍在那架受惊跑出去的马车上,他策马扬鞭,在下令之后便跟着马车一道跑入树林之中。 此时这架已然被砍了两刀的马车已经几乎要跑散架了。 “南宫姑娘,你快抓紧我!”晏晚拼命抓住南宫鸢的衣裳,南宫鸢也努力想从马车外进来。 只是山路崎岖,那受惊的马又压根不看路地乱跑。她们两个都不怎么会功夫的女子,连保持自己的平衡都难,更遑论改变位置。 晏晚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布料勒得生疼,而那些灌进来的风又让她压根睁不开眼睛。 终于,这架“伤痕累累”的马车不堪重负,随着树林里崎岖小路的颠簸,在卡上一处突起的岩石上时,车辕断裂,整个车架彻底散了开来。 “晏晚!”策马追来的穆彦亲眼看着马车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翻成两截。 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是身体的自动反应一般,他勒马“飞”了下来,朝着自己看到的那一角米色的布料便冲下胁迫去。 晏晚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葬身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 但好像被甩出马车之后,却有什么人将她紧紧地搂入了怀中。 只是天旋地转,她本能地闭紧了眼睛,除了感觉身上时不时传来钝痛,只觉整个天地似乎都变成了一团混沌。 直到某一刻,这团旋转的混沌停了下来,而她也终于敢睁开了眼睛。 “公主,公主醒醒!” 她的视野里,出现了穆彦焦急的神情。 “穆彦?” 好似在做梦一般,本该阻击山匪的穆彦,此刻却在她的身旁。 “是我。公主,你感觉怎么样?” “这是哪?”晏晚尚且有些没反应过来。 “山匪惊了马,马车撞到一块石头上断裂了,这是方才那处树林的山坡底下。” “南宫姑娘呢?” 穆彦摇摇头:“还不知道,要去找找。” “你呢?你是不是受伤了?”晏晚看到他脸上多了些血迹,心里一紧。 穆彦撑着身子坐起来:“皮肉伤罢了,不碍事。公主如何?伤到哪里没有?” 晏晚扶着他的胳膊坐起来,除了觉得身上有点痛,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朝着穆彦摇摇头:“你都来护着我了,我哪里能受伤?” 第50章 欲盖弥彰 我们今晚,还睡觉吗? “我不该逞强。”穆彦起身把落在旁边的横刀捡起来, “只想着隐藏些实力免得令定南王忌惮,却险些令你受伤, 是微臣之过……” “你别这么说……”晏晚垂下头去,不知怎么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来。 穆彦看到她的表情心内便是一紧:“公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晚摇摇头,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 到底是滚落到这山坡底下,她一个自幼在宫里长大的姑娘,自不同穆彦一般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今才站起来, 动一下就觉得好像骨头要裂开了似的。 穆彦见她才要挪动一步便是一个趔趄,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公主小心。” “我没事,兴许是刚刚碰到了什么地方。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赶紧回去?” 穆彦一边扶着她,一边抬头向这斜坡的坡顶看去。 此处并非什么山峰,不过是个土丘, 要再往南行一段距离,才有可称作“山头”的主峰。 不过这个土坡算不得险峻,想爬上去却也并不容易。 没有现成的路,也没有太多突出的岩石可供凭借, 都是松软的泥土,人摔下来上不了太重, 但再上去却要废些功夫。 况且马车断裂,南宫鸢还不知在何处。倘若只有他们两个回去, 不先找到南宫鸢, 恐怕会引起晏城禄的怀疑。 “是该回去, 不过先得找到南宫姑娘。” 晏晚顺着他的视线往山坡上看去,要从这里爬上去,确实看起来不太容易, 尤其是对她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来说。 “那我们去哪找南宫姑娘呢?”晏晚揉了揉还有些疼的胳膊和腿,问向穆彦。 穆彦看了看日头的方向,又朝这四边的环境扫视了一圈:“方才马车断裂,南宫姑娘与公主正好摔在两个方向,我们若要找到,只怕要往东去瞧瞧。” “就在这林子里走吗?” 穆彦点头:“从这边摔下来,反倒比在上头还安全些。公主跟紧微臣。” 他说着,便已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腕来。 晏晚微微愣了一下,只觉两颊有些烧烧的,却也没说什么,就这么跟了上去。 树林里的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如今到了春天,天气已然暖和,这处的林子长出不少新的植物来,藤蔓交织,常常把可供通行的空隙也给遮挡起来。 穆彦在前,一手拉着晏晚,一手执着藏锋,一路走一路砍出一条路来。 晏晚跟在后面,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不觉间思绪便已飘远。 “穆彦,南宫姑娘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啊?若她也摔到哪个山坡底下,受伤了怎么办?” 穆彦挥刀砍开前面的灌木:“不知道。要找到了才行。” “你就……不担心她吗?”晏晚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问这么一句,话出口了,她自己先有些后悔了。 穆彦挥刀的手也停了一下:“微臣不太明白公主的意思。” 晏晚咬了咬唇:“我是想问,这几日,队伍里都在说江宁王是……是心悦南宫姑娘,你就……” “微臣奉命护送定南王,这一切都是分内之事,倒是公主偷跑出来,令人意外。”穆彦似乎是头一次有违礼制,打断了晏晚的话。 晏晚怔了一下,垂下眼帘。她也不敢再问什么了,不知为什么,总有种穆彦生气了的感觉。 她好像还没见过穆彦生气呢…… 只是显然,要在这样的树林里找到一个没有明确标记的人,实在是万分困难。 又加之带着晏晚,穆彦的行进速度也被拖慢下来。 他们是午后遇到那一伙山匪的,如今红日西斜,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可是这树林里前后左右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莫说南宫鸢,就是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树丛里走,如今晏晚的衣裳已几乎不能看了,上头都沾了泥水,还有许多被灌木的枝桠划破的痕迹。 她显得有些狼狈,更关键的是,她原本就不多的体力,几乎已经耗费殆尽。 “喝点水。”穆彦将随身带着的水壶解下来递给晏晚。 多亏他此前常年在外领兵,这才有了这样的习惯,否则今日晏晚不仅没有吃的,连水都没法喝。 那一壶水也并没有多少,晏晚不敢喝得太多,只润润嗓子便又重新递回给他。 穆彦又岂看不出来她的节省? 他心里极不是滋味,只是如今除非将南宫鸢找到,否则他们就算回去,也免不了晏城禄的怀疑,之后到了江淮,处境只会更为艰难。 可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一个人行夜路自然不怕,可如今晏晚在,山里可不光是山匪,或者说,更可怕的不是山匪,反而是会借着夜色出来觅食的猛兽。 他一个人再怎么打也不怕,但倘若晏晚受伤,他不敢想。 “怎么不走了?”走到一处空地,见穆彦忽然停下来,晏晚便连忙问道。 这会天色已暮,林子里也暗了下来,远不如午后看得清楚。穆彦估计了一下时辰,只怕今夜是赶不回去了。 督卫军有排练好的阵型,他离开时已经下令,想来应付一些不成体系的山匪不成问题。只是不知他们失踪这么久,那位定南王又会作何处理。 不过现在想那些事倒还太远了些,倘若真要在此处过夜,还需趁着尚有一丝光亮,加紧准备。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 晏晚微微惊讶:“不找了?” “夜晚在林子里走不太安全,找南宫姑娘固然重要,但公主的安全更重要。” “那我们在这林子里住吗?” 穆彦点点头:“只要找到山洞、树洞,或者连结在一起的树木和藤条,便能将就一晚。” 他走过来,继续拉着晏晚往前走去,只是这回换了一个思路,两人是在周遭寻找可以勉强栖身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他们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个高大的乔木倒塌后留下的巨大树洞。 这里长满了杂草、藤蔓,将这树洞都遮掩起来了,穆彦挥刀砍掉洞口的灌木和藤条后,这里便如同一个简易的树屋一般。 天色将晚,林子里也渐觉几分寒冷,穆彦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晏晚的身上,这才弓身进入那巨大的“树洞”里,将里面腐烂的树叶、奇形怪状的蘑菇都清理出来。 他显然在这种事情上极为熟练,晏晚就站在一边看着,便见他一会功夫,就将那树洞里用草叶和树枝垫了一块可以坐下休息“小榻”。 “这里条件简陋,只能委屈公主。”穆彦点了火折子照明,便能大概瞧见这树洞里的模样。 晏晚摇摇头:“不委屈,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实在是辛苦你。” 穆彦扶着晏晚走进树洞内坐下,自己却在外头清扫起来。 “这树洞里生火太不安全,况且林中一不小心容易引起山火,微臣在外面拢一个火堆,公主若是冷,就在洞口烤一烤。” 晏晚自然点头:“我又穿了你的衣裳,哪里会冷?” 穆彦难得地朝她笑笑,而后便将这洞口处清扫出一个与四周都隔绝开的空地来。晏晚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便将捡来的一堆树枝点了起来。 此刻天已经尽黑了,除却这洞口处的亮光,整个树林都暗了下来。 穆彦将外头都打点好,便也走入树洞,在晏晚身旁坐了下来。 这个树洞原本就是枯木形成,算不得多大,尽管穆彦已尽量不碰到晏晚,但地方就这么大的地方,难免有所接触。 他于是坐得有些不自然,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晏晚重活了一世,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自然不和前世一样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她感觉到了穆彦的拘谨,本是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但将开口时,自己反而跟穆彦一样,也拘谨起来了。 “穆彦……” “公主……” 两人同时开口,又有些尴尬地一起移开视线。 “你先说。” 又是异口同声,在那尴尬之上便更添了一层。 晏晚转过头,有些丧气地咬了咬唇。只是说句话而已,她怎么会这么紧张? 穆彦的指腹一下一下抚着自己的横刀:“公主想说什么?” 晏晚轻叹了一口气,给自己鼓劲似的攥了攥拳:“我们今晚,还睡觉吗?” “公主困了吗?” “现在还不太困,就是问问。” “这里地方不够,若要睡觉,也只能坐着靠在这睡,只怕要委屈公主。” “嗯。”晏晚点点头看向他。 洞外的火光传进来时已算不得多亮了,不过能看清他脸上的轮廓而已。只是这样好像他身上的棱角被昏暗的光磨平不少,竟没有那么让人惧怕了。 “等到了江淮,你打算怎么办?”过了一会,晏晚又开口。 “随机应变,先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吧。”穆彦回答。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便又安静下来。 越是这般安静,晏晚的心里就越紧张,她于是开始自己找话说起来。 “你那个横刀,永远都不离手吗?” “刀是武器,武器是最亲密的伙伴,自然要时时带在身边。” “最亲密的伙伴?有多亲密?” 晏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她说这话时带着几分狡黠,可问完了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先愣住了。 穆彦也是一惊:“公主说什么?” 第51章 安睡 他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件事…… 外头传来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晏晚定定地看着穆彦,感觉好像是有什么话到了嘴边, 但却又一点都说不出来。 她咬了一下唇,有些慌乱地又移开了视线:“我说,你跟你的刀,是伙伴?” 穆彦应了一声,他其实听到公主方才在问什么了。 又有那么一点尴尬,晏晚自己笑了笑:“头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自己的武器的。” 穆彦的视线落在横刀上:“微臣征战多年,唯有藏锋不离不弃, 自然早已将它当作了伙伴。” 晏晚好奇地看过去,昏暗的火光下,藏锋的刀鞘上只有银饰发出冰冷的寒芒。 “我可以再摸摸它吗?” 上次碰到这柄刀,还是在猎山行宫的时候呢。 穆彦于是将横刀拿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往晏晚那边推了推:“公主想看,当然可以。” 晏晚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藏锋的刀鞘。 上回在猎山行宫,她急着救穆彦出来, 这还是头一回这样认真地去看这柄横刀呢。 漆黑的刀鞘上,是银质的花纹锁扣, 两相搭配,只令人觉得越发冷硬, 就像穆彦从前给她的感觉一样。 “我记得我上次问过你, 它为什么叫藏锋。” “横刀与剑不同, 剑有双刃,刀却有刀背,刀背更钝, 可能加的力道也大。它锋刃无形,当然要叫‘藏锋’。” “那我可以看看吗?”晏晚轻轻地摸了摸刀柄,只觉得同样的东西,远比上次在猎山行宫时让她感觉新奇。 穆彦于是小心将刀拔了出来。 那刀锋明亮,远比剑上的银饰更要闪闪发光,即便是在这般昏暗的火光下,也能让人感觉到凛冽的寒意。 晏晚探手过去,想要摸摸这几乎明可照人的刀身,穆彦却是抬手将刀口扭了过去。 “刀刃锋利,公主还是看看就好,莫要划破了手指。” 他越是这么说,晏晚倒越是不信邪,她探身过去:“那我抓着刀柄总行了吧,我上次也试过呢。” 穆彦见她好不容易多了些笑容,又想着自己就在此处,应当没什么事情,便斟酌了一下,将自己手中的刀柄扭向晏晚那头。 只是他到底不放心晏晚的力气,另一只手托在刀背上,想着这样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可谁知,他那横刀虽说算不得太重的兵器,对晏晚来说却有如重兵。 穆彦才刚将刀柄交到她手中,不过略略松开了些,晏晚接过刀柄的手顿时便被这沉重的利器压了下去。 “公主小心!”穆彦大骇,见晏晚身子向横刀倾去,连忙抬手去扶。 那横刀的刀柄“当”的一声磕在刀鞘上,倒是刚好架在了穆彦腿上,还好没伤着人。 只是让人有些尴尬的是,也正是因着这一下,晏晚失了平衡,整个人歪倒进穆彦怀里。 她为防止自己倒下,伸出去的一只手一下扶在了穆彦腿上,待她找回平衡,她的侧脸几乎已要贴在穆彦胸口上了。 穆彦一手架着刀,一手扶着她的胳膊,如同被点了穴道般一动也不敢动。 晏晚咬了下唇,心里直叹气。好好的干什么看那柄刀啊,上回在猎山行宫里就差点没拿住,这下更好,出丑出大方了。 半天不见她有所动作,坐得笔直的穆彦垂下视线来:“公主?” 晏晚用力撑了一下他的腿,想赶紧坐起来。 可谁知,她这一下用力过猛,人没坐起来,倒是和垂眸来看的穆彦撞个正着。 “我是不是撞疼你了……”脑袋上传来一阵疼痛,晏晚感觉自己可能撞到了穆彦的下巴。 她只恨不得从这松软的泥土里钻下去,半分都不想留在这个树洞里了。 可这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又是深更半夜,她根本哪也去不了。 穆彦轻咳了一声:“微臣无事。公主没有伤到就好。” 这回晏晚慢慢地坐了起来,总算结束了这个有些尴尬的姿势。 “我刚刚不小心,对不起……”晏晚将头扭向另一个方向,两世里她都没做过这么离谱的事情,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像是醉了一般。 穆彦也有些不自然:“是微臣思虑不周,请公主原谅。” 他说着,连忙收刀入鞘,将横刀藏锋放到另一边。 晏晚只感觉脸上烫烫的,也不敢去看他,瞧着天色已经一片漆黑,除了这一处的火堆,再没什么光亮,于是便道:“要不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找人呢。” 穆彦点点头:“嗯,公主靠在里面休息就好。” 晏晚也知道自己没什么会的东西,除了听穆彦的安排,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便往里挪了挪,裹着他的衣裳,靠着树洞的壁小憩。 穆彦守在洞口,时不时像那小小的火堆里添几根树枝。 夜晚恐有野兽,他对这样的环境其实再熟悉不过,当然也早想好了守一夜便好。 只是这树洞原本就只是个将就之所,同晏晚此前十几年住过的地方都不同,她也不像穆彦早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虽身体困乏,已是昏昏欲睡,可靠着那树洞的壁算不得多舒服,她其实睡得并不深。 尤其那树洞的壁又并不平坦,她靠着不舒服,便在半梦半醒之间朝一边歪去。 穆彦自然时时注意着她的方向,她稍稍动了一下,穆彦便已感觉到,朝她看了过去。 那小公主闭着眼,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竟是浅浅地皱着眉。 穆彦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身上忽地热血翻涌。 林子里的夜晚本来还有些寒冷,可这会他坐在树洞口,反倒觉出一股燥热来。 偏那小公主并不老实,睡着睡着,倒似乎要往一边倒下去似的。 穆彦生怕她歪倒下去磕碰着,也不知怎么,就将身体朝那边靠了靠。 而后在他自己都还没准备好的时候,那小公主忽然如同找到了什么舒服的姿势般,一下靠在了他肩膀上。 穆彦已然第不知道多少次身体僵住,如同要石化了一般。 他的大脑很是罕见第空白了一瞬,明明毫无遮挡,却让他觉得好像呼吸不上一般。 他缓缓扭过头,生怕有一点动静惊醒了身边的人,入目便是那小公主长而浓密的睫毛。 她好像终于能安然入睡了,还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更往他身上靠了靠。 穆彦此刻睡意全无,他转回视线来,“一身正气”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地坐着。 可他脑海中,实则全是她的样子。 那给他递过伤药的小丫头,那救了他的公主,还有如今跟着他受苦的姑娘。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那是一种他在影卫阁、在征战的兵营里都不曾接触过的感觉。 有些令人新奇,又有点让人贪恋。 在那股莫名的冲动的“怂恿”下,他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件事,他抬手,轻抚过那靠在他肩上已然安心睡去的小姑娘的发顶。 怕吓到她,他甚至只碰到了几根发丝,便已赶紧收回手来。 那比第一次执刀还要欢喜的感觉,让他手足无措,甚至只能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裳,来保持着此时的冷静。 可只要转过视线看到她,他的心里便立时又被充盈的情感所填满,好像不自觉地便笑起来。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时间突然过的很慢,他有一个很长的夜晚,可以守着这个珍藏在他心里十年的秘密。 尽管这树林里一片破落,可穆彦却觉得,这个特殊的晚上,已比他从前的任何一个晚上都在他生命里留下更深的印记。 直到——沙沙的旧年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在这夜晚里忽然响了两下。 穆彦瞬间攥紧了横刀朝树洞外看去。 除了尚且燃着的那堆火外,还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他自信自己的听力远超一般人,已几乎能确定,有人或者动物靠近了这个树洞。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狼的呜咽。 穆彦的拇指放在了刀柄处,倘若有人出现,他单手一样可以出刀。 而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厉喝:“什么人在那!” 原本已几乎睡着的晏晚一下醒了过来,却还没太反应过来,身子直起来,手却还搁在穆彦的手腕上。 穆彦却已是猜到了来人是谁。 “南宫姑娘,倒是比我所想更厉害一些。” “南宫?”晏晚迷茫地揉揉眼睛,就看见洞外的一点火光里,走近一位有些狼狈的姑娘。 “南宫姑娘!”看清了来人的身影,晏晚一下彻底清醒了。 那颤颤巍巍走到他们火堆旁的,不是南宫鸢又是谁!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晏晚坐在树洞里头,还隔着一个穆彦,只能先焦急询问。 南宫鸢倒是不嫌弃,直接在这树洞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有止血草吗?” “止血草是什么?”晏晚隐约看到南宫鸢的伤势,只觉得心都揪了起来。可她偏偏也没有带伤药,根本不知该怎么办。 只是她没想到,她才刚问出来,便见穆彦将一把草一样的东西扔给了那头。 “你从哪找来的?”南宫鸢搁到火堆旁辨认,而后极为熟练地按在了自己腿上。 “路上瞧见,拔了两根。伤是怎么回事?”穆彦沉声问道。 南宫鸢抿唇将那股疼意忍过去,一边扯布条缠着自己的伤口,一边道:“马车上摔下来时运气不好,在灌木丛里被划伤了腿。” 把布条系上了,她才看向穆彦和晏晚:“你们怎么在一块?没想到江宁王到了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 第52章 江淮 江宁王果然是在公主面前就如同换…… 晏晚才好些了的脸一下又烧起来:“南宫姑娘误会了, 穆彦是来救我的。” 南宫鸢笑了一下:“公主可曾想过,怎么这位江宁王偏偏不救我, 专门救你呢?” 晏晚被她问得一下有些愣住了,她既觉得南宫鸢这一问好像有些道理,又觉得这问题哪里不对,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 穆彦看了过去,神情微冷:“看来南宫姑娘伤得不重。” 南宫鸢轻叹了一口气:“果然定南王不在这里,你这位江宁王也懒得装样子。说说吧,什么打算?” 晏晚看向穆彦:“打算?” 穆彦朝她点点头:“就是微臣白日里同公主说的。” “不是要找到南宫姑娘吗?如今找到了, 再回去?” 南宫鸢直摇头:“还好我运气好,顺着这个方向走,先遇到你们而不是先遇到狼群。若是等你们你侬我侬了再去找到,只怕我早入了野兽的肚子。” “南宫姑娘……”晏晚只觉得面前的南宫鸢同之前在队伍里时有很大的不同,可她想开口问, 却又想起每个人兴许都会有秘密,又不知自己该不该追根究底。 只是此时显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穆彦听到南宫鸢这么问,便知她只怕也想到了, 于是道:“南宫姑娘也觉得这刺杀来得蹊跷,对吧?” 南宫鸢脸上有笑意, 全然不似此前在定南王面前时的样子:“没过玉带江的时候,若遇到这样一场刺杀, 兴许我也不会怀疑。” 晏晚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 只觉得一头雾水。 可到底是这一世经历的事情多了许多, 一路往江淮来又见过太多不曾见过的事,南宫鸢的话乍一听没什么头绪,但细细一想却能明白其中症结。 玉带江, 这如一条玉带般横贯大宁土地的长河,便是关键。 玉带江以南,广义上的“江淮”地界,这可是定南王的老家,是他的势力所在。 前些年穆彦还在此处的时候,曾与定南王府一道组织过多次剿匪。虽然两边明着是合作,实际上没有进行过多少交流,可凭着穆彦的本事,也将这一带的反贼、土匪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犯。 百姓们都说,自打江宁王剿匪,江淮的山匪都不见了踪影。 便是那些多年盘踞的大山头,对江宁王穆彦的名字也是多有惧怕。 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定南王的队伍在玉带江以北什么事都没出,反倒是过了玉带江遇到了不要命的匪徒,这委实难以令人理解。 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便是这“山匪”,本就不是真山匪。 “你们的意思是……” 穆彦知道晏晚当是也想清楚了其中的症结。 南宫鸢点头:“姑娘果然聪明。” 只是晏晚还有不解:“可这定南王为什么要安排一群人刺杀自己呢?” 南宫鸢轻蔑地笑了一下:“哪是刺杀他自己,分明就是在试探,想看看能不能将永宁公主引出来。” 晏晚愣了一下,思及今日所见,终于反应过来:“他必定认为永宁公主身份特殊,会受到特别的保护,队伍遇到刺杀一团混乱,到时什么人受到特殊对待,什么人就最可能是永宁公主。” “没错。”南宫鸢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受伤的腿得已好好休息一下,“还好找了个理由让你和我同在一辆马车上,这下有我在,他也不好确认。” “这定南王恐怕从头至尾都没相信过我们。”晏晚皱眉。 她本以为南宫鸢与穆彦配合默契,再加之她已尽量降低存在感,已经打消了定南王的疑虑,如今看来,那晏城禄瞧着是宴饮享乐一个不落,实则大半恐怕都是装出来迷惑人的。 “他不信才正常。”穆彦倒是神色如常,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恐怕这次试探不成,到江淮他还有更大的局。” 晏晚此时想到的却是前世叛军打到京城时的场景,她无比确认她那时候看到的“晏城禄”并不是现在的这个,可这一世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这个晏城禄是假扮的的证据。 那这个晏城禄倘若是真的,前世的“晏城禄”又是谁呢? 好像诚如穆彦所说,在江淮似乎藏着一个更大的漩涡。 晏晚本是来找寻真相,如今却感觉自己也成了这真相的一环。 南宫鸢的目光自穆彦和晏晚身上扫过,停了片刻,方开口:“有多大的局,同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只负责将你们安全送到江淮,至于之后如何,可与我无关。” 穆彦看向她:“南宫姑娘,当真没有其他任务吗?” 南宫鸢神情稍变:“不知江宁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晚也看向穆彦,有些意外他在这个时候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穆彦却是笃定非常:“南宫姑娘在定南王面前柔弱不能自理,在圣上面前是不问世事的绝世舞姬,如今却既懂包扎,又识得止血草,既然有这么多种面孔,只怕也不只一个身份。” 南宫鸢脸上辨不分明的笑意,在算不得多明亮的火光里有着几分难言的诡谲。 她淡然开口:“不过是个想得了自由的人罢了。江宁王不也清楚我是被利用的吗?” “只要南宫姑娘不将公主牵扯进来,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晏晚有些惊讶地看向穆彦,她能感觉到,南宫鸢身上藏着更多的秘密,但她却没想到,穆彦不再追问,竟是因为她。 南宫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已变成了然:“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晓轻重,将她供出去,对我没有一丝好处。只是如今定南王敢在这里试探,难保那王府里不会有更多安排,倘若到了王府出了什么事,那可与我没有关系。” 夜已深了,树林里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哀嚎,令人心惊。 那火堆的火苗也越来越小,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燃烧殆尽,熄灭成星星点点的红色火星。 晏晚也不记得自己后来又是怎样睡着的,她好像听到穆彦和南宫鸢又说了什么,但是几乎一整天只吃了些野果充饥,她的身体已太过困乏,到底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天已破晓,火堆熄灭了,南宫鸢不知什么时候将自己腿上的伤重新包扎过,只是看起来却比昨夜更严重了一般。 穆彦正在清理昨日留下的痕迹,原本被清扫开的这一块空地,此时又变成有些凌乱的样子。 晏晚从树洞里出来,只觉得昨夜里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梦一般。 这一次南宫鸢再醒来,就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仿佛昨日那个冷静淡漠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晏晚惊讶于她变化的速度,只是此刻显然来不及追究,稍作休整,她便又跟着穆彦往这林子外走去。 只不过这一回多了南宫鸢,他们没再说什么,都沉默了下来。 太阳自东方天际升了起来,迷蒙的雾气被驱散,远山近水便都显露出清晰而富有生机的面貌来。 官道一侧,一大队人马驻扎着,此时晨光初上,隐隐能听见兵士清点人数的声音。 队伍当中不少马车都已有了缺损,随行的工匠连夜修补,也不过是堪堪能用,只不过那队伍里的主家似乎并不在意。 晏城禄如今正半躺在他那新做的四面透风的大马车上,任由侍婢将花酿酒喂到他嘴里。 “除了因打斗而亡的,就剩三个人还没有找到了。”一个留着几撇胡子的中年人站在马车外,低声向他禀报。 晏城禄坐起身来,挥手将美人侍婢都赶下车去,待这周围没人了,才开口:“就是那三个?” 中年人点点头:“殿下,要做出什么行动吗?” 晏城禄抬起一根手指来摇了摇:“那侍女是跟在南宫鸢身边的,若非马车受惊,她也不会一起飞出去,如今想要确认,光凭这个还不够。” “殿下的意思是……” “就带他们去江淮城,刚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看清那位帝王到底给我身边都派了些什么人。” “带他们进城中会否太过危险了……”那中年人似有疑虑。 晏城禄冷笑:“这可是到了江淮,以为还是在京城吗?” 中年人似乎也反应过来定南王在说什么,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晏城禄重新靠回引枕上,捡了个舒服的姿势,等着自东方而出的日光,穿透云层,照在他这辆新造的“金碧辉煌”的马车上。 局已经摆好了,就等那失踪的三个人回来,自己走入这局中了。 日上三竿,有下人来报,道是失踪一晚的江宁王和南宫鸢及一个随行的侍女一道回来了。 晏城禄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命人将这马车上的帘子撩起来。 有侍从领着回来的三人往这边走来。远远的就能看见南宫鸢似乎受伤了,被那有些狼狈的侍女搀扶着,看着可怜极了。 晏城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只是旋即便被隐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眼可辨的怒意。 南宫鸢由晏晚扶着,走到马车前来行礼。她显然受了伤,腿上缠着布,上头还有些血迹。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位一路上还算得上宠爱这绝世舞姬的定南王,竟是见到她时,立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让周围侍奉的随从和婢女都被吓了一跳,他们没人敢说话,哗啦啦一水地都跪了下去。 南宫鸢被这一巴掌打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王爷……”她抬起头来,眼中满是震惊。 晏城禄却是冷哼了一声破口大骂:“你和人在外头过了一夜,如今还来本王面前装什么可怜!” 他虽未明说,可那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竟是说南宫鸢与江宁王私通款曲! “王爷,奴不曾……”南宫鸢泫然欲泣的模样,任是谁看了都要心疼三分。 可晏城禄却是一脸不屑:“你说不曾就是不曾?你打算怎么证明给本王看?”他说着,竟是压根不等南宫鸢解释,就又要抬手打上去。 不过这一次,有人抬手拦住了他。 “江宁王,怎么,你要给圣上赐给我的妾室出头?”晏城禄刻意将那“圣上赐给我”几个字咬得甚重。 穆彦却分毫未动:“既是圣上所赐,未到江淮之前,我都有护送之责。” 晏城禄眯了眯眼睛:“哦?” 他的视线从南宫鸢身上扫过,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片刻才换了一只手指向旁边跪着的几个侍女:“江宁王说得有理,不如让这些丫头代为受过吧。” 这自然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 晏晚的眉心猛然跳了一下。她如今的身份是南宫鸢身边的婢女,便是下人,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就算今日定南王将她连同其他侍女都一道打杀,她若不将身份亮明出来,那定南王便什么事情都没有。 穆彦眸光沉似寒潭:“王爷这是要制造几桩人命官司吗?” 晏城禄的视线从那跪着的好几个侍女身上扫过,挑衅一般看向穆彦:“定南王,这些只不过是几个随行的侍婢,本王就算惩罚她们,又能如何?” “人命官司?”他轻笑一声,“这江淮地界上,本王能摊上什么人命官司?” 他丝毫未将律法放在眼中,显而易见的有恃无恐。 穆彦却仍旧分毫不让:“大宁有律,即便是卖身为奴,要打要杀也要过公堂。王爷私自动手,就是擅用私刑,难道不怕御史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吗?” “哈哈哈哈。”晏城禄大笑,“江宁王,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坏事不过玉带江’吗?” 那是江淮一带百姓中流传的俗语,穆彦曾在江淮驻守,自然熟悉。只是这话本是说江淮一地的知府、知州没有作为,而天高路远,朝堂也并不知晓。如今竟是被晏城禄自己说出来,足可见这位看起来极为听话的定南王实则已猖狂到何种境地。 晏城禄很是满意地看着这些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们。 似乎是觉得玩够了,这一次没有等穆彦出声,他就自己摇摇头:“可惜,都是有些姿色的美人,就这么杀了未免‘暴殄天物’。江宁王,不如你也来挑一挑,喜欢哪一个,本王赏了给你?” “王爷,这可是圣上的赏赐。”穆彦沉声,那沙场嗜血的杀意此刻已然又显露出来。 晏城禄眸光微变,片刻,冷哼了一声:“江宁王自然有本事,能把人好好救回来,还抬出圣上来。” 大计为上,这出戏唱得差不多了,他也就不再与穆彦纠缠。 只是那碍事的舞姬显然不能放过。 晏城禄俯身,捏着南宫鸢的下巴将她“提”了起来。 “西南最为有名的舞姬?”他的话音里有一丝危险的意味,“还不是被赏赐给本王,躲不了婉转承欢?” 他忽然如同此前根本没有发那一通火,打那一巴掌一般,翻手一把将南宫鸢打横抱了起来。 而后便如同一个胜利者获得了战利品似的,扬长而去。 晏晚悄悄抬起头来,看见晏城禄抱着南宫鸢离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像是要吐出来。 她此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管前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要杀了那个人。 晏城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自那场刺杀之后,定南王晏城禄便彻底暴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骄奢淫逸,蛮横粗鲁,目中无人。 他在前往江淮城的路上,已然没有了在京城时的半分礼节。而离江淮城越近,他也便越是猖狂。 不只是日日让南宫鸢献舞作乐,连这一行队伍里的侍婢也逃不开。 他时不时便会对那些胆怯的侍女说上几句难听的话,更甚者还要上手试探。 晏晚心里清楚,这就是这位定南王的试探,他在用这种恶心的方式,逼她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好在南宫鸢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她在晏城禄面前曲意逢迎,倒是替晏晚解除了好几次危机。 这般且行且试探的路,生生从三月走到五月。 直到天气渐热,近乎入了夏,定南王这从京城回来的队伍才终于走到了江淮城的城门之下。 江淮城座落在广袤的平原之上,不像京城地处群山之中,此处唯有一座山,并不多高,不过是树木葱茏些,当地人唤其翠顶山。 作为玉带江以南最大的城池,江淮城也称得上繁华。城门前便已有不少进城做生意的摊贩,推着各色推车,排着队等候入城。 这里城外与京城不同,就在不远处即已有村庄座落,此刻已临近正午,远近炊烟袅袅,倒是全然不同京城外山林遍布的模样。 定南王的阵仗显然要大一些,远远尚能看见城门前不少百姓排着队伍,带走近时,已发现那些原本要入城的百姓早被赶到了一边。 手执武器的侍卫伫立在城门两侧,清理出的官道两旁也是许多守卫拦住站在此处的百姓。 城门之下,道路当中,此刻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瞧见长长队伍开头的马车,便立时下跪去拜:“臣恭迎定南王殿下回城!” 随着他这一声,道路两旁的侍卫也齐齐行礼,那些碰巧在此处的百姓,更是一个个畏惧地跪下身去。 晏晚跟在南宫鸢的马车旁,离得尚远,看不真切,但从这几日在队伍里听到的消息猜测,只怕这出城迎接的便是江淮的知州大人了。 穆彦曾在江淮驻守,自然认识这出城迎接的人,那人显然也认识穆彦,带队伍到了近前,瞧见领队的竟是穆彦之后,只见那位大人登时脸色发白,竟是又拜了一遍。 “微臣恭迎江宁王殿下!” 那名满江淮的杀神穆彦又回来了! 他此言既出,不只他自己,周遭都能明显感觉出畏惧来。 江淮的百姓,可是亲历过江宁王领兵征战,那是比京城的传言更为让人畏惧的存在。 这阵仗铺得着实够大,便是宁帝来了,只怕也越不过多少去。 只是这队伍仍旧维持着原本的行进速度,那马车上的定南王甚至都没有赏这位知州大人一个眼神。 更有意思的是,这知州大人似乎自己早已想到了,他迎也迎了,拜也拜了,待队伍走到近前,又灰溜溜地自己让了开去。 单只在这城门前,晏晚便已见识到远超前世的事实。 在她以为大宁尚且安好的时候,在这玉带江以南,早已是翻天覆地。 她便是怀着这般复杂的心情,跟随南宫鸢住进了定南王府的大宅。 定南王府,繁华盛极,除却依制不得越过宫廷之处,其余细枝末节,只怕不少已比宫中还要精致。 南宫鸢虽只是舞姬,但既是宁帝所赐,自然比旁人身份要高,定南王府的管家早已收到京城的来信,为她特意整理出一处院落来。 这定南王府中娇妻美妾,倒瞧着甚是热闹,只是不过见了一面,南宫鸢便已将此中情况都摸了清楚。 定南王府中这些女子,也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后宅之中,倒不像其他人家那般争风吃醋,因她们大多是被晏城禄以各种手段要挟得来,是以这些姑娘们之间倒是彼此怜惜,称得上几分融洽。 南宫鸢与她们不同,自也不相来往,是以晏晚跟着她,也不必应付那些她说不上多擅长的人际关系。 只有一点,令晏晚忧心忡忡。 自打到了定南王府,便甚少能见到穆彦了。经此一路,她已能约略猜到父皇是交给了穆彦什么事情,但具体怎样她并不知晓。 如今被困在王府后宅,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做不了,还要每日担心会否暴露了身份,显然是处境堪忧。 是故,她便借着南宫鸢侍女的身份,先在这后宅之中打探,想找到一个出去的机会。 而此时的定南王府书房中,晏城禄正惬意地躺在软榻上,身旁美婢将切成小块的时令果子一下一下喂入他口中。 “果然如王爷所料,那南宫姑娘身边的一个丫头耐不住了。”仍是那个中年人,此刻正恭敬地回禀。 晏城禄笑了笑:“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这几日常同府里的丫鬟们闲聊,说的都是咱们江淮的事,只怕过不了几日就要找机会出去了。” “只聊江淮的事?” 那中年人便道:“大多是王爷府上和承天宗的事情。” 听到“承天宗”三个字,晏城禄的面色终于稍许变了一下,只是不过片刻就又恢复如常。 “不必拦着她,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中年人似乎有些想不通:“王爷既已怀疑她,怎么不将她抓起来好生审问一番呢?” 晏城禄摇头:“那皇帝派来的人,若能随便审问出结果来,怎么堪得上费了这么大功夫将她送进我的府中?” “那王爷的意思是……” “总要让她自己露出马脚来,才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抓了。永宁公主,能以公主的身份做这样的事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那中年人似乎是明白了,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王爷说得有理,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 “这承天宗竟是如此厉害?比官府还管用?”晏晚同王府里的几个丫鬟一道坐在院子里修剪花枝,一边剪,一边惊讶地问道。 那先前给她讲承天宗的丫鬟便道:“那是自然。官府又并不管什么事情。承天宗不仅给城里的乞丐施粥,还会招收无家可归,愿意学艺的人到翠顶山上跟着他们学习武艺。若不是承天宗,这江淮城里头,不知要多多少饿死的乞丐呢。” 其他丫鬟闻言,也跟着附和,显然这承天宗所做的事情甚多,百姓们都对它印象很好。 晏晚心中却总觉得有几分不对。 按这些丫鬟所说,这承天宗虽是个江湖的宗门,却屡行善事,应当是很受百姓欢迎,江淮地界如此广,来往的客商如此多,有这般广行好事的江湖门派,总也该传点消息到京城去。 可她两世在京中,都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宗门的名字,甚至前世,从南打到北的叛军攻进了京城里,也没听什么人提起过这个宗门。 难道这宗门就在此后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便败落消失了? 晏晚觉得有些古怪,可她又不知症结在何处。 那几个丫鬟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看不上承天宗,便有些对她这个外来人不满。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没听过自然正常。承天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那里头有吃有穿,若不是有本事或是有诚心,宗主也是断然不会收的。” 晏晚不好意思地笑笑,见她们对承天宗很是维护,便试探着问道:“城里的百姓都这么想去承天宗吗?” “那是自然!”其中一个丫鬟目光充满了向往,“要不是我爹送我去承天宗时,人家宗门不收我,我也不至于还要在这为奴为婢。” “那宗门连贱籍的人都不嫌弃,只可惜我们自己没本事,根本攀不上。”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倒将这承天宗说得仿佛天上有地下无。 而这样的闲聊多了几回,晏晚更是从王府这些下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承天宗竟与定南王府有来往! 经由南宫鸢帮忙,她们赫然发现,过去几年中,承天宗在翠顶山上种下的山果、茶叶等物,竟是挂了定南王府的名头,走商路销往大宁各地。 这些货物,在官府那里,只知与定南王府有关,浑然不见承天宗的踪影! 了解愈深,晏晚便愈发觉得这江淮城的秘密只怕与承天宗脱不开关系。 而也就在与穆彦失去联系约莫十日之后,她在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夜色深重,已过了子时,定南王府中无论主子还是下人此刻都已歇下了,府内一片安静,只有初夏虫鸣阵阵。 屋内也已熄了灯,只是南宫鸢和晏晚实则并未歇下。 外头有南宫鸢自己带来的人守着,她倒还算放松。只是晏晚却是坐在那里,瞧着就知道有些紧张。 南宫鸢坐在桌前,就着夜色饮“茶”。说是茶,其实是在茶壶里放上了酒。 她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妖艳绝代的舞姬模样,自然不适合饮酒,但是夜里却是没人知道,她便总在这几日趁着夜色喝上两盏。 打眼瞧见那位永宁公主面色焦急,南宫鸢笑道:“还不到时辰呢,怎么,怕他出事?” 猛不丁地听见人说话,晏晚心内一紧,随即才反应过来:“此处毕竟不比京城。” 南宫鸢更是笑了一下:“这江淮是他发家的地方,公主,你好像对他了解还不够啊。” 晏晚不说话,自打那次刺杀一时发现南宫鸢并非普通舞姬之后,晏晚便不常与她说及太多心事。 南宫鸢也不嫌弃那姑娘不理她,只道:“他在这个地方可是人人畏惧的杀神,莫说这王府拦不住他,就是这江淮城,外头看着是铁板一块,照样拦不住他的步伐。不过倘若带着你,兴许会有例外。” 晏晚心里不免为穆彦不平。 “他只是武功高些,都是凡夫俗子,又能有什么不同?” “凡夫俗子?”南宫鸢笑出声来,“我只觉得他待你不同,却还没想到究竟是哪里不同,如今听公主这般说,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她一口将杯中酒饮尽:“他那一身戾气,在你跟前倒是意外地收敛了不少。若非是心中珍爱,又怎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公主,你就当真没感觉到吗?” 晏晚目光变了变,她其实并不想回答南宫鸢的这个问题,但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一路走来点点滴滴,穆彦确实同她前世见到的穆彦不太一样。可她只是约略有种感觉,不知该怎么将之表达出来。 正在她心里一团乱麻的时候,门扉响了两声,紧接着仿佛只是进来了一道风一般,待那门再关上时,屋子里便已出现了穆彦的身影。 没有点灯,只有外头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的一袭黑衣如同要隐没入夜色中一般。 南宫鸢坐起身来:“时辰倒是准。” 穆彦不与她多话,走到晏晚身边:“这几日忙于应付定南王,未能照顾公主,是微臣之过。” 晏晚有些意外他会先说这个:“没事,我在这,也并未曾出什么事情。” 南宫鸢便看热闹似地道:“看,我说什么了?江宁王果然是在公主面前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穆彦如同没有听见她话里的揶揄取笑之意一般,只是接着道:“定南王已答应让我去承天宗了。” 此言既出,不只晏晚惊讶,连南宫鸢这看戏的局外人面色都变了变。 “所以你才这么着急,想让我帮你送公主离开王府?”南宫鸢好似明白了什么。 穆彦点头:“我若去承天宗,她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南宫鸢冷哼了一声:“你直接说信不过我就好了,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我也跟你去承天宗。”晏晚忽然开口。 南宫鸢看向她:“这几日你没听说吗?那承天宗只怕不简单,你也去,不怕没命吗?” 晏晚却不理她,只朝着穆彦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梦吗?我怀疑那个人就在承天宗。” 穆彦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她说的该是她梦里见过的那个“定南王”。 穆彦本是不信这些托梦之说的,但此前京城的事情屡屡应验,倒让他如今听晏晚提起时,多了些思量。 可晏晚在王府能得知的消息,他在外头知道的更多,也更详细。 这承天宗摆明了有问题,难道真要让晏晚跟着他涉险吗? “微臣同定南王说过此事后,定南王几乎未加思考就欣然同意。倘若承天宗果真藏着某些事情的真相,那他一丝阻拦都没有,恐怕是早已有所防备。” “那又如何?”晏晚反问,“在路上时,他就能知道我跟在队伍里混出了京城,可见我们周围早已有他的眼线,就算我留在王府,谁又能保证就真的不会被发现呢?” “便是他确定不了我就是永宁公主,他若果真想除掉我,只要下令将京城来的人通通处死,我又哪里逃得掉?” 晏晚的目光越发坚定:“这里是江淮,不是京城,我们死在这里,兴许消息都传不回京城去,即使传回去了,谁又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呢?” 她一袭话声音虽不大,但却字字清楚,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连南宫鸢的神情都更严肃几分。这小姑娘能有这般考量,实在也令她有些意外。 “带着她吧。”南宫鸢忽然开口。 穆彦看向她:“她不是你。” 他的话说得有几分无理,只是南宫鸢却并不恼:“正因她不是我,你带着她才是最为安全的。” 穆彦目光微变,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南宫鸢显然是自这般复杂境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她会曲意逢迎,会装腔作势,更有百般面貌应付各色人等。 可晏晚却不同,她在深宫里长大,不过是因为处境曾有些艰难,所以懂事更早。 只是宫里的处境再艰难,到底顾念着她是公主,不过是在不得见人处刁难几分。 这定南王府却不同,定南王本就已认为永宁公主才是宁帝派来的真正的杀手锏,把晏晚一个人留在这,只会让她直面晏城禄那个丧心病狂之徒。 南宫鸢见他不说话,知道他想必已然想明白了,便起身走过来,从容地拉起晏晚的手,搁进穆彦手中。 “明日你只管照常离开王府,我会想办法把人送到定南王府门口,让他混进你督卫军的队伍里。” * 寅时方过,已是第二日的凌晨,熟睡中的人们正在享受点卯前最后的舒适,而定南王的卧房此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天空已从深远的黑变为带了一丝光亮的蓝,屋子里也没有那般晦暗,窗外迷蒙的光透进来,让屋内站着的人显露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她摘下漆墨似的斗篷的兜帽,抬起头来。 一张几乎可称得上“祸国殃民”的妖艳脸庞,眼波流转,便是此刻不添钗环,都别有一种风味。 来人正是定南王的新妾室,那被宁帝赏赐给晏城禄的西南有名的舞姬——南宫鸢。 “看来你成功了。”晏城禄从床上坐起来,隔着轻纱质地的帘子,看向外头。 南宫鸢俯身行礼:“幸不辱命,亦不曾引得怀疑。” “做得很好。”晏城禄浅笑。 只怕远在京城的那位帝王也不曾想到,这舞姬南宫鸢乃是他的人一手培养,送进京城。 “只是王爷,那公主远比我们所想要聪明更多,放他们进承天宗内,果真不会有问题吗?”南宫鸢还是觉得此事有几分不妥。 晏城禄却满不在意:“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穆彦是有穆太傅的支持,才能在江淮如鱼得水。如今穆太傅忙着在京城巩固权位,哪里顾得上他这个跑出来的义子?” “王爷的意思是,他们在江淮也无人可用?” 晏城禄轻蔑一笑:“那皇帝做得最错的决定,就是怀疑穆彦功高震主,非要将他召回京城去,做个空有名头的江宁王。让他代领督卫军,什么叫‘代领’,就是那督卫军也不都是归他管。” 他换了个舒服姿势,靠在床架上:“倘若前两年他不将穆彦调走,恐怕承天宗也只能偏居翠顶山。我们的好圣上自己埋下的苦果,自然要让他自己尝尝。” “属下多虑了。王爷尽管放心,明日一定将人送到。” 晏城禄闭上眼睛,向后靠去:“辛苦你了,待大业功成,本王亲自领你入宫。” “能为王爷做事已是属下福气。”南宫鸢行礼告退,又重新戴着兜帽,仿佛没来过一般,悄然离开了。 * 翌日,定南王安排了王府的人手,大张旗鼓地送护送有功的江宁王一行前往承天宗参观。 他用的理由也冠冕堂皇,道是为了感谢江宁王,这才特意命人引着江宁王前往翠顶山。 翠顶山上的承天宗一则环境优美,二则又盛产许多美食,说起来也倒确实是游玩的好去处。 此事一出,城中百姓也多表露羡慕。 那一日浩浩荡荡簇拥着江宁王去承天宗的队伍,可是给不少百姓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晏晚扮作小厮,跟在穆彦的身后,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两边围观的百姓。 他们眼中俱是欣羡之色,仿佛能去承天宗就是天大的荣耀。 她越是看,越是觉得不对。这整个江淮城中百姓狂热的模样,就好像承天宗已不是一个江湖宗门,而是他们的——信仰! 晏晚忽觉遍身凉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已然掐住了她的咽喉。 第53章 承天宗 晏晚好像穿透了这层层叠叠的时…… 翠顶山。 与京城连亘的山脉不同, 这一处山峰如同一个孤峰般矗立在广袤的江淮平原上。 此刻山下已是初夏,山上却仍在暮春, 满眼的嫩绿铺展开去,沿着起伏的山势延绵成一张绿的绒毯,如同盖在山峰上一般,正应了“翠顶山”这个名字。 自山下登石阶而上,要不了半日就能见到承天宗的山门。 在江淮这样的富庶城池,这样一个隐世门派似乎与山下的繁华格格不入。然而与那些传闻中的江湖门派不同,承天宗打从山门前便能看到络绎不绝的信众。 他们如同参拜神佛一般来此, 却又不止于参拜“神佛”。 他们将自家的粮食、布匹进献到这里,再满心欢喜地自山门前设置的神树上取走由承天宗子弟悬挂的愿望牌。 一路走来,穆彦也和晏晚了解到,据传这愿望牌格外灵验,有不少百姓都靠它实现了愿望。 “江宁王大名, 如雷贯耳。”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 身形瘦削但精神却不错,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乍一看去,倒果真是隐士高人的模样。 “不知前辈尊姓, 晚辈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似是意外这位传闻中的杀神的彬彬有礼, 那老道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待人细看时, 便已又是微笑模样。 “老夫道号空文。” “空文道长。”穆彦的礼节自是“入乡随俗”, 看起来倒真的像只是来此参观一般。 那空文道长便也还以一礼, 继而安排弟子引着穆彦几人进入宗门之中。 不过让穆彦有些意外的是,除去一身小厮打扮的晏晚,又过了一道门之后, 他带来的其他督卫军侍卫,便都让这位道长以内门重地闲人勿入的由头留在了外头。 而进了这内门,其中景象果然与外头大为不同。 外面多是百姓前来参拜,或是领些救济的白粥等物,而内门,便是众多身穿承天宗弟子衣裳的年轻男女,正在井然有序地做着各种工作。 有正在炒茶制茶的,也有锻打武器的,一路走过,竟如同置身街市一般热闹。 这些承天宗弟子都对这位空文道长格外尊敬,无论他们到了哪一处,遇到的弟子都会谨慎地上前来,行上承天宗特有的礼节。 晏晚只觉得这动作有些熟悉,似乎前世在哪见过,可她生怕露出什么破绽,一时又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 “宗门内靠着这些手艺也算有进项。当年先祖在此开宗立派,便是想让我等扶危济困,索性这些年终于找到些方法,也让城中流浪的百姓多了一份口粮。”空文道人一边走一边介绍。 “这里都是这样制作各色物品的厅堂吗?”穆彦问道。 空文道人笑笑:“也不尽然,这一处都是这样的所在,王爷可随意观看,只是再往北就不要去了。” “哦?”穆彦朝空文道人所指的方向看了一下,“那边是宗门机要?” 他这话是开玩笑般问的,也没想着那空文道人能认真回答。 倒没想到,空文道人也出人意料,竟是有几分严肃地道:“那边是宗门禁地,寻常弟子亦不得入内,里面危险,江宁王不甚了解,还是莫要前去。” 他想了想,又自己接着道:“前些年江宁王在此时,我承天宗不过是山上一个小宗门,想必江宁王都不曾听过。如今虽发展起来,可禁地终归是禁地,连宗主都不得随意进入,其他人自然也不要搭进性命。” 穆彦便应道:“道长既如此说,我等不过托了定南王的福见见世面,当然不敢冒犯。” 这般说着,空文道人便领着穆彦和晏晚朝东边的路上拐去。 只是在他们拐过去之后,无人注意的时候,那空文道人眼中才有一丝寒芒闪过,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今日不巧,宗主到下头村庄去了,两位只怕是见不到了。明日一早我便再派人来接两位,面见宗主。” 空文道人将他们引至一个小院前,脸上浮现一丝歉意。 “无妨,本来就是我等打扰,只是不知那些随我前来之人,道长安排在何处?” 空文道人闻言,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来:“王爷所领侍卫甚多,内门并没有那样多的客房,只能留给王爷这一间,请其他客人在外门的客舍休息了。还请王爷见谅。” 穆彦朝这小院内看去,四四方方的院落,只有一间正房,确实住不下那么多人。 这时,那空文道人似突然想到什么般,又开口:“这位小兄弟……老道只想着外头的侍卫,倒忘记这位小兄弟了,瞧着是王爷的随侍,可否要另找一间屋子?” 穆彦看向空文道人:“烦劳道长了,我当年征战,陋室草房也住过不少,不碍事。” 空文道人这才好似放心些许:“如此便好。宗门简陋,还请王爷见谅。” 那空文道人说完,便行了一礼,只道晚膳会有专人送来,便离去了。 待他走了,晏晚跟着穆彦走入这方正小院之内,才有些疑虑地开口:“这承天宗的人,就这么把我们扔在这,不怕我们离开吗?” 穆彦推门走入这间正房:“只怕他想的就是让我们暗自离开。” 晏晚微微惊讶:“为什么?” 穆彦摇头:“还不知道,但是这空文道人可不简单,他好像是有意将禁地透露给我们。” “难道是晏城禄的圈套?”晏晚关上门,说出自己的猜测来,“他故意引我们到所谓的‘禁地’去,其实是在那里设置了陷阱,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穆彦将屋内的桌椅擦干净,请晏晚坐下,自己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姑娘所说也不失为一种可能。但这承天宗之内井然有序,众人各司其职,已远超普通的江湖门派,背后之人,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承天宗背后,不是晏城禄吗?” “如果是晏城禄,早在微臣在江淮时,就应该知道了。” 晏晚目光微变,忽然又想到了前世那个长相不一样的“晏城禄”。 “会不会是我梦里的那个人?”晏晚问道。 “姑娘还记得梦中之人是什么样子吗?” “记得,只是也不过是大概的印象了,但是他若在我面前,我一定能认出来。” “能代替晏城禄的,一定不会是普通人。江淮一带,又有谁会有这样的身份地位,让晏城禄甘愿让出自己的身份呢?”穆彦沉声。 在京城时,已有以陈近坤为首之人,欲对圣上行刺,如今江淮一带又俨然自成体系,甚至出现了像承天宗这样的宗门,这前后联系起来,已然不单纯是几个刺客的问题,就是说这是晏城禄要造反,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造反…… 穆彦想到这里,忽然愣住。 他手中还有虎威金令,难道是圣上也意识到了这不单是刺杀,所以才要将虎威金令交到他的手中? “穆彦?”晏晚见穆彦不说话,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承天宗,恐怕进来容易,出去却难。”穆彦皱了眉。 “所以,你是想……”晏晚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穆彦想怎么做。 穆彦却是看向晏晚,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又心有纠结。 晏晚回视着他的目光,须臾,抬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既引我们去那禁地里,那我们就去看看,大不了就是死在那里,倘若我们死了,能让承天宗的秘密大白于天下,那便不算是枉死。 “公主……”穆彦沉声开口。 他自然不怕,可那禁地之内有什么尚不可知,又是空文道人故意引他们前去,对方早有准备,而他们只能见机行事,他并不想令晏晚处于这样的不确定之中。 “穆彦,你相信我的梦吗?”晏晚忽然极为认真。 “公主梦到了什么?” 在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他已从最初的忽视,变成俨然对晏晚所说的梦境深信不疑。 晏晚倾身上前,离他近了些:“我的梦里,那个假冒的‘定南王’,带着许多人,从江淮一路北上,打过玉带江,攻入京城,血洗皇宫。” 她一字一顿,忽然间语气之中便满是不该属于她的悲悯。 她不似在讲述一个梦境,倒好像是亲身经历过那些血淋淋的过往。 穆彦整个人为之一震,仿佛心口上忽然堵住一口郁气,竟有种他好似失去过面前这个人的感觉毫无征兆袭来。 “穆彦,”她轻轻唤了他的名字,“我来这里,便是赌上性命,也不想让我梦中之事,重蹈覆辙。” 那铺面而来的震惊太大,以至于一向敏锐的穆彦竟没有注意到她所说的不是“成为现实”,而是“重蹈覆辙”。 穆彦只觉,一股突然而上的冲动,彻底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心房。 他抬手,如同失而复得般,忽然紧紧地将面前的人搂进怀中。 那一刻,他感觉有一些陌生却熟悉的情感,完整地将他的身心剥夺。 “穆彦……”晏晚愣住了。 鬼使神差一般,穆彦开口,竟是说道:“公主,别再离开我好吗?” 那一刻,晏晚好像穿透了这层层叠叠的时空,看见前世那领兵杀回京城救驾的江宁王。 那一天之前,所有人都说他目无法度,犯上作乱。 那一天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他领兵回京,不是夺位,是杀敌。 只是终究晚了一步,晏晚死在了他到达琢玉宫之前。 她在宫门前自刎,最后看到的便是他自围城的叛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刀光凛然。 “叩叩叩”。 院外响起叩动门扉的声音。 穆彦慌忙中回了神,连忙退了开去:“微臣……” 他想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自己为何会有这等失态的时候。 晏晚自那似真亦假的“梦境”之中抽离出来,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是一片迷蒙。 “是不是有人来了……”她慌忙地移开视线,擦掉眼里将落未落的泪水。 “我去看看。”穆彦扭头往外走去,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次,他自然而然地没有说“微臣”。 如空文道人所说,是承天宗的弟子来送晚膳了。 穆彦打开门,便见外头站着一个身着承天宗弟子衣裳的年轻公子。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垂着头,样子格外恭敬。 “王爷,晚膳到了。” 穆彦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他面色微变,冷声道:“辛苦。” 那人抬手便要将食盒交到他手中,只是穆彦接过后,他却并没有像他应该做的那样松手。 “还有事吗?”穆彦的另一手已经放在了横刀之上。 那人这时才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王爷确定不让我进屋里坐坐吗?” 他面如白瓷般,有种隐隐的病态,只是脸上却是莫测笑意,令人心惊。 那笑并不达眼底,他目光淡漠,似乎笃定面前这位江宁王不会拒绝。 穆彦微眯了一下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既是客人,怎有不见之礼?” 看到跟着穆彦进来的那人时,晏晚只觉有种莫名的熟悉却又心惊的感觉。 那人虽穿着承天宗弟子的衣裳,可晏晚却觉得她仿佛在京城与来人有过一面之缘。 “见过姑娘。”门已关上,他便向晏晚见礼,只这一句,便如平地惊雷,让晏晚的目光瞬间一变。 这人竟知道她是女子…… 穆彦关好门后重新走过来,拦在晏晚身前:“姜公子会出现在此处,实在令人意外。” 姜? 晏晚看向穆彦:“他也是从京城来?” 那人微笑:“姑娘聪慧,也不枉当日姜某让的一只花灯。” “是你!”晏晚这回想了起来。 上元当日,那与穆彦比试投壶的白衣公子,可不正是眼下的身量。当时未见过他容貌,但这声音却是有印象的。 且因他话音里带着病气,晏晚犹为记忆深刻。 穆彦却显然知道得更多:“明月楼主人,江湖闻名的白衣客,姜吟公子,竟在承天宗里当一个小小的宗门子弟。” 明月楼,姜吟! 这回晏晚终于能大概将前因后果连缀起来。 那明月楼她仍有印象,且第二回 险些丧命在那个地方,难不成当时引他们进密室的,就是面前这位姜公子吗? “果然还是被江宁王查到了。”姜吟垂眸,自嘲般笑了笑。 穆彦眸光冰冷:“姜公子到江淮来,又是有什么安排吗?” 往事已矣,就算是要追究,在承天宗内也绝不是个好时机。显然穆彦和姜吟都深谙这个道理,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到那些旧事。 “想必江宁王已经知道这承天宗内的禁地了吧。” 和穆彦猜测得差不多,姜吟出现在这里,八成也是为了隐藏在江淮的秘密。 只是明月楼暗中经营江湖上的各路消息,要什么样的秘密没有?怎会需要姜吟亲自潜入承天宗来? “姜公子也要去?” 穆彦说了“也”,姜吟便已知道了他的答案。 “我在此处盘桓数日,已找到了进入禁地的方法,今晚就可以去。” 一个诱人的计划,往往要伴随一个需要付出更多的条件。 “条件呢?” “江宁王带我一同前去,并且,也要保证我的安全。” 晏晚皱眉:“姜公子武艺高强,还需要别人保护吗?” 那日投壶便能瞧出他与一般人不同,虽说他瞧着瘦弱了些,但这一世晏晚经历的事情多,也并非以貌取人之人。 姜吟倒是在这件事情上格外坦诚:“姜某只是有些不入流的轻功罢了。那禁地之内,除却机关,说不定还有活物,凭姜某的本事,恐怕只能做猛兽果腹之餐。” “猛兽?”晏晚有些意外。 姜吟便接着道:“那禁地之内先是一片密林,而后才是真正的承天宗密室。密林之中豢养猛虎,姜某可打不过老虎。” “姜公子不会以为凭我一人之力可以与满林子的猛虎相抗吧。” “让江宁王一人杀那么多老虎显然不可能,只要拖延够时间,姜某跑得过。” 俗语道“一山不容二虎”,倘若那禁地之内果如姜吟所说,有许多只猛虎,必定是平日圈禁饲养,一旦有人闯入再放虎归山。 饿虎可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战胜的。 穆彦虽厉害,可也在领兵打仗之上,一只老虎尚可应付,若是三只五只,□□凡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至此,穆彦终于明白姜吟为何会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找他们合作。 不过…… “姜公子既知道禁地路线,合作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也有一事好奇。” “江宁王请讲。” “明月楼密室里,可藏着的是当年抚州太守江三顾的私印。姜公子会收藏这些东西,莫不是和当年的江家人有什么关系?” 姜吟脸上原本挂着的一点轻浮笑意霎时间如凝固住一般,变得极为不自然。 晏晚蹙眉,这位姜公子的表情,倒好像是被穆彦猜对了。 见他没有回话,穆彦便接着道:“若我猜得不错,姜公子来承天宗,也是为了当年抚州江家一案吧。” 姜吟终是抬起头看向穆彦:“传闻江宁王是杀人不眨眼的杀神,如今看来,倒是太过浮于表面。” 穆彦未置可否,只是道:“既是合作,总要有些筹码在手中,姜公子不也是一样吗?” 姜吟摇头:“我到底还是小瞧了江宁王,否则就该做好了准备。” “姜公子已然准备得很好了,否则我此刻就该知道姜公子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姜吟似乎终于从刚才被忽然“袭击”的窘境之中反应过来,他没有提自己的真实身份,倒是转而说道:“我的真实身份不打紧,相比较而言,江宁王和晏姑娘,应该对先帝之死更为好奇吧?” 晏晚微惊,先帝驾崩,已是近五年前的事情了,她那时年纪尚小,只记得披麻戴孝,根本不记得有传出过什么关于先帝驾崩另有原因之事。 姜吟年岁与穆彦差不多,五年前怎么都不可能身在朝中,这等事情,即使有也是秘辛,寻常人不得堪其踪迹,他又是怎么知道? “姜公子这明月楼,看来渗透不浅,连朝中之事也能插手。” 姜吟垂眸浅笑:“不过是为求自保罢了,倘若没有江宁王,姜某势单力孤,也不知该如何到这承天宗的密室之中。” 在今日之前,晏晚怎么都想不到,她会有朝一日与曾经差点“杀”了她的人合作。 只是上元那日,按姜吟所说,确实是他事先安排人引他们前去,目的就是为了利用他们去查当年抚州旧案,但年节那日晏晚被人所伤,却并非明月楼所为。 楚岚是真的救了晏晚,而不是为了演戏引她入局。 只是这样一来,年节当日的事情便越发奇怪起来。 是什么人能知道晏晚出宫,还好巧不巧地将她拦在桐花巷中呢? 姜吟没有再针对这件事说下去,他有所隐瞒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晏晚和穆彦也并未完全告知他们掌握的所有消息。 况且,时机并不等人。 因为遇到了早已提前来此打探的姜吟,他们在住进承天宗里的当夜,便可以偷偷溜入禁地之中。 夜色已深,承天宗内,白日里有条不紊做着自己工作的弟子此刻已尽数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只有几队习武弟子,分列队伍,在整个宗门之内巡逻。 这里不同皇宫内,灯光并没有那么亮,几乎都是靠巡逻弟子手中的火把照探,是以盲点更多,想要避人耳目就更加容易。 姜吟虽功夫不如穆彦,但轻功却好,有他们二人在,多带一个晏晚倒也容易。 自他们居住之处出发,一路往西再往北,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便已到了白日里空文道人所说的那个禁地的入口。 果然如姜吟所说,此处先是密林,而后才能隐隐瞧见形状奇特的建筑。 在那道路尽头,通向密林处,便有一块石碑,上头仅刻写两个大字——禁地。 既已至此,自然只能向前,穆彦便拉着晏晚的手腕,踏入那密林之中。 甫一落脚,便能听见远处传来猛兽低吼。 姜吟苦笑:“此处既设置这样的障碍,也未必就只有猛虎,你我三人,‘双拳难敌四手’,依姜某之见,倒是以跑为上。” 穆彦看向他:“姜公子不正打的这个主意吗?” 姜吟看向晏晚:“我是说,江宁王要考虑公主殿下是否跟得上。” “姜公子领路便是。”穆彦转过身去,在晏晚尚未反应之际,竟是直接架着她的胳膊将她背了起来! “穆彦……”双脚离地,晏晚微惊。 穆彦一手提刀,另一手甚至还有空去托起她的腿:“公主抱紧我。” 猝不及防发生的这一切,让姜吟都是一惊。 只是他显然比晏晚反应要更快些:“江宁王倒果真是个出人意料之人。” 他说着,脚下便已发力,继而如同一个隐没在夜间的鬼魅一般,几乎是眨眼间就已深入密林之中。 晏晚只觉得忽然受力,继而身子便跟着穆彦“飞”了出去。 “呼呼”的夜风从她脸颊吹过,耳边是此起彼伏越来越近的猛兽的声音,晏晚本能地搂住穆彦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上,闭紧了眼睛。 她能感觉到穆彦的闪转腾挪,甚至听到了他横刀出鞘的声音。 虎啸狼嚎就在她周身响起,就好像突然一下进入到比前世更为可怖的境地。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知道紧紧抓着穆彦的衣裳,将身体紧紧贴在他背上。 仿佛只有这一处小小的空间,能让她感觉到暂时的安全。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这初夏的夜风都如同寒冬凛冽的北风般刮着人的脸,晏晚只听得耳边传来姜吟一声“小心”,继而就好像天翻地覆,她整个人摔了出去。 “穆彦!”那甩出去的力气太大,凭她根本再难抓住。 感觉到身前陡然一空,晏晚拼尽全力睁开眼看去。 她倒着向后飞去,却见面前是一道高大的石门正要缓缓闭合,石门另一边,穆彦挥刀挡向扑上来的一头猛虎,而后借力退入这轰然关闭的石门当中。 “公主小心。”姜吟上前来接住她。 只是那力道太大,倒让他俩一道摔倒在地上。 石门外仍能听见猛虎利爪打上的声音,猛兽的嚎叫也依旧没有减弱,不过好在,这石门看起来相当坚固,他们暂时不用葬身虎腹。 “可摔着了没有?”穆彦连忙跑过来扶起晏晚。 晏晚摇摇头,眼中满是焦急:“你受伤了吗?” 穆彦摇头:“不妨事,不过是衣裳扯坏了两片。” 他的外袍断了一截,不过好在,人倒是没受什么伤。 此时姜吟也站了起来:“这就是那禁地中的密室,只是我也不过能打听到这个入口而已,里头究竟是什么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少不了机关。” 穆彦同晏晚一道转过身去,看向这密室内部。 让他们都有些意外的是,此处虽看起来没有人,两侧石壁上却都点满了火把。 这里只能看出是一条通道,至于通向何处,却不得而知。 姜吟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来朝里扔去。 “投石问路”,也真把“路”问出来了。 只见那石子落入前方通道的一瞬,顿时这通道两侧便齐齐刺出长/枪来。 “这承天宗的机关可真够狠的。”姜吟冷笑。 这要是里头走着一个人,凭这些长/枪,能把人刺成筛子。 只不过这机关似乎觉得自己足够霸道,不会出现漏网之鱼,只是刺出这么一次之后,便再没了动静,任由姜吟往里头扔石子,两边的长/枪都是既不出来也不回去。 “江宁王,有办法吗?”姜吟适时看向穆彦。 穆彦横刀出鞘,挥刀而上,只见那石壁上的火把因为刀气来回跳动,不过片刻,已将这两侧刺出的长/枪齐齐砍断。 中间自然便留出了一条路来。 “好刀,好刀法!”姜吟这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一变鼓掌一变跟着走了上去。 晏晚却不知道为什么,猛然想起在明月楼的密室之中。穆大公子辛苦开锁,倒是穆彦一刀就结果了那锁的“性命”。 只是不得不说,这般简单粗暴的办法,有时候倒确实最为管用。 走过这条布满长/枪的长廊,面前便开阔许多。 这里燃着更多的火把,也不知道是何人点燃,更不知已经烧了多久。 两侧的石壁上,奇异的壁画一处连着一处,却是不像出自大宁,更像是某个部落的图腾。 晏晚走近去,细细将这石壁上的画看了一遍,无比确认她应当两世都不曾见过。 包括前世“晏城禄”领兵从南打到京城时,那些叛军队伍里,也未曾出现过和这些壁画有关的图案。 “这是干什么的?” 除了这些壁画,此处什么都没有,仿佛就是专门修建这么一个巨大的石室以供匠人绘画一般。 听见晏晚这么问,穆彦走过来:“恐怕这不过是一道屏障,真正的东西还藏在更里面。” “按照我所听到的消息,承天宗的那些弟子,还没有谁来过这个地方,据说只有他们的宗主每过一段时间会前来此处。” 姜吟看着那些壁画,接着分析:“进来若只有这么一条路,那宗主总不可能大张旗鼓就为了看看这些图案,想来图案所提示的,才是真正的入口。” “你凭什么断定此处只有一条路?”穆彦问。 姜吟的苍白的手指从那壁画的线条上移动过去:“你看这幅画,像不像在说,把这块石头推进去。” 穆彦和晏晚都看过去,视线随着姜吟的手指移动,这才发现在那些连贯的壁画里,赫然隐藏着数个具有指向性的线条。 穆彦走上前去,按照姜吟所指,以刀柄用力砸向那块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岩石,而后,连姜吟自己都没想到的场景,随着一声轰隆的巨响,出现在三人面前。 这面巨大的石壁,从当中裂成两半,随着机括转动的声音,朝两边移动而去,而移开的石壁另一侧,依旧点燃着火把,将一个更大的石室照得亮堂。 只是随着那石壁彻底移开,一样更为出乎众人意料的东西,已让这巨大的石室也不足为奇。 “那是……”姜吟脸上一惯的淡漠笑意荡然无存,他瞳孔微缩,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让他骤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思考。 而晏晚此时,已被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本是想来这个地方看一看,到底那假扮定南王领兵北上的前世反贼到底是谁,却怎么都想不到,竟能在江淮这样一个江湖宗门的密室之中,看到只能由帝王所穿戴的王冕皇袍! “谋反……”穆彦已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那位本该怀疑他的帝王,却在派他前来江淮时,将虎威金令交到他手中。 那自然是试探,却也是那帝王恐怕早就有所感觉,这才让他拿着金令来“以防万一”! 倘若前几次刺杀的人真的是他,他拿着金令到了江淮,势必会以为胜券在握,提前谋反,而那老谋深算的帝王,便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只等瓮中捉鳖。 倘若他并非豢养刺客之人,那么有虎威金令在手,他便可暗中在京城外调动兵马,即便这段时间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这个藏在暗处的棋,依旧有机会回京救驾。 而此时,则可算作是第三种情况,他提前发现了反贼所在,那既手握虎威金令,甚至那位帝王运筹帷幄,便能在千里之外克敌制胜。 穆彦领着晏晚,跟随姜吟一道走入那更大的密室之中。 这里摆放着的,便是承天宗那位宗主谋朝篡位的证据,只要将这王冕皇袍带出去,这整个承天宗便将不复存在。 只是在他走进这巨大石室的一瞬,穆彦忽觉得他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不对! 他猛然转过身去,抽刀而上,只是还是晚了,那才打开不久的石壁,在他的横刀到来的前一瞬轰然关闭。 “它自己关上了?”晏晚大惊,“那我们……” 姜吟面色微变,他看到穆彦的动作时便也反应了过来:“他是故意的!” 穆彦收刀入鞘,看着那已然关闭得格外严实的石墙。 “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们的意思是,这是那承天宗的人故意让我们发现的?” 穆彦走过来,点了点头:“他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到这里,然后困在这个地方。”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晏晚想不通。 姜吟转身向内走去,似乎已然放弃了挣扎:“想来这人在京城有不少眼线,这才能想到让我们几个当他的替罪羊。” 穆彦朝着晏晚解释:“倘若他没能夺位成功,势必已给自己找到了退路,届时一定会有人领着平叛的将领到这个地方,我们说不清的。” “可我是父皇的女儿,我怎么可能谋反呢?” “正因公主的身份,他才好对外说,是我们挟持公主,想要立公主这个皇室后人。” “怎么会……”晏晚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的背后竟是这样的阴谋。 所以前世那谋反的“晏城禄”果然另有其人,恐怕就是这个奇怪的承天宗的宗主。 “看看这个地还有什么吧,临死之前,能多知道些秘密,倒也不算白来了一趟。”姜吟走到这石室放置东西的石案前,随意看向上面堆放的书籍杂物。 他来这里,本是为了找真相的,如今真相倒是找到了些,只可惜,并不是他想要的。 姜吟轻叹了一口气,手指点上石桌上放着的那本已经陈旧的书,忽然间似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穆彦。 “承乾十三年,旧主驾崩,新帝即位,但是有个人从此消失不见了。” 穆彦和晏晚看向他,一时间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姜吟却想到自己在明月楼多年从各处搜集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消息,在他所知道的那些与皇室有关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擅长书画,且最爱画些域外风物。 “若我没有记错,先帝在时,还有个太子,名叫晏敏吧。” 姜吟沉吟出声,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先太子晏敏,可是受了重伤。” 穆彦紧皱眉头,他并不是很相信姜吟这突如起来的推断。 而姜吟却忽然如同疯了一般,在那石桌之上翻找起来:“一定有的,一定有的!他既是晏敏,不可能不留着这么重要的证据,一定会有的!” “姜公子,你怎么了?”晏晚大惊,连忙上前问道。 只是姜吟却如同陷入癫狂一般,抬手一下推开了她:“你滚开!这里一定有证据!” “姜吟!”穆彦飞身上前接住一个踉跄的晏晚,随即拔刀指向姜吟。 姜吟终于停下来,只是下一刻,却如同疯了一样,颓丧地跌坐在地上:“你杀了我吧。” 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穆彦脑海中,在督卫军官署看到的那些资料,好像此刻终于能够被清晰连缀起来。 他一手搂着晏晚,将那小姑娘庇护在自己怀中,另一手却是执刀指着坐在地上的姜吟。 “抚州太守江三顾,曾有一个儿子,名叫江寅。” 他盯着姜吟,一字一顿,沉声开口。 晏晚猛然看过去:“姜公子是……” “你没有死。” 尽管姜吟并没有说话,可穆彦却好似已经得到了回答一般。 姜吟抬起头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随便你怎么认为,反正如今已是死路一条。” “这不该是你说出的话。” 一个自始至终都隐藏身份,能够周旋在朝堂与承天宗之间的人,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突然陷入这般颓丧之中。 姜吟只是摇头,却是一句话不说。 只是线索一旦被连缀起来,许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穆彦看着他,只觉得几分悲凉:“你父亲的死,和先太子有关还是和圣上有关?” 他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能让你突然这般行事,恐怕是先太子这里藏了什么和抚州一案有关的证据吧。是你刚刚想要藏起来的那个吗?” 晏晚微惊,她根本不曾看到姜吟藏了什么东西。 而直至此刻,姜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这位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江宁王:“你真的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他抬手,展开手掌,里面赫然躺着的,是一枚样式与目今通行样式略有不同的银锭。 第54章 旧案 其实姜吟和她,不过都是在皇权倾…… 那是先帝在时所铸银锭的通行样式, 因为琢玉宫备受苛待,任何银子都是珍贵之物, 所以晏晚还对这样的银锭有些印象。 只是她不解:“承天宗里为什么要留着先帝时的银锭?” 穆彦盯着那枚银锭,又看向姜吟的表情:“假的?” 姜吟深吸了一口气,坐下地上有种说不出的颓丧:“假的。” “假的?”晏晚大惊,“一个假的银锭为什么要放到这样重重机关的密室之中?” “据说抚州失窃的赈灾银后来找回了一些,你认为是这个吗?”穆彦问道。 当年抚州太守江三顾就是因为朝廷的赈灾银失窃一事被褫夺官职,后来虽地方上报赈灾银找回部分,但随着江府失火覆灭, 整件事情便在灾情安置之后不声不响没了后续。 若姜吟真的是当年江三顾的儿子,他会将这么一锭假银子藏起来,显然是怀疑这银子与当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姜吟将那枚银锭举了起来,借着四壁的火光盯着它看。 “江宁王代领督卫军,不知可曾看过督卫军中对当年之事的记载。倘若我说, 当年找回的所谓‘赈灾银’,就是这样的假银子,江宁王会信吗?” “你说有人用假银子充当真银子?”晏晚越发不解,“这可是官府制的银子, 倘若假冒,是要砍头的, 什么人这么大胆,连赈灾银都敢替换?” “砍头?”姜吟大笑, “公主还真是单纯。” 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站直了身子:“假银子流入民间, 真银子早不知入了谁的口袋。朝廷的赈灾银发下去,只有我父亲那样不愿贪图半分之人,枉死火海!” 晏晚有些被他吓住了。 穆彦拦在她身前, 将她护于身后,自己则正对着姜吟:“你确定这件事与先太子有关?” 姜吟冷笑:“那先太子到底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我父亲之死是朝廷为了保全颜面,这才找了一个‘失窃’的由头!” “保全颜面?”穆彦皱眉,他在督卫军案卷上查到的事情其实并不全面,他当时就有怀疑,如今听闻姜吟如此说,倒好像他知道更多。 姜吟道:“江宁王代领督卫军,应该不会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幽州之乱吧。” “可那与抚州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幽州外敌来犯,朝廷无能,便任由下头的人将本该拨给抚州的赈灾银暗中调到北方。这些赈灾银明面上到了抚州被窃,实际则早已暗中流向幽州!” 他又抬起头看向这个宽阔的石室:“而当年负责这件事的,正是当今的圣上!江宁王,你若是我,你觉得这件事前后关联如此多人,到底是为了隐藏谁的错误呢?” 晏晚看着面前的姜吟,只觉他好像是从炼狱中走出来一般。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这表面上盛世平静的大宁之中,还隐藏着这般堪得上字字血泪的旧案。 她以为只是有人要反,只要提前将反贼除了,必定可保大宁无恙。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父皇竟然也曾有过这般“不堪回首”的往事。 自然,人非圣贤,但人命关天,如何能仅仅为了朝廷的名声,便搭上那么多无辜性命呢? “所以,先太子找到了这批假银子,想借当年之事打出一个名正言顺夺回帝位的名号来,是吗?” 穆彦已然想到了更多。 抚州一案已经二十年了,姜吟是为了父母亲人,才蛰伏坚持至今日,而先太子除了他自己,又会为了谁? 当年夺嫡,他因伪造圣旨彻底失势,如今若要拉拢百姓,可不得先找到当今圣上所犯罪行? “我管他是为了什么。”姜吟冷笑,却是忽然看向晏晚,“这是你大宁的皇室欠我江家的,圣上也好,先太子也罢,我求的是真相,要的是让天下人知道我父亲是两袖清风的好官!” 晏晚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 不知怎么,她心底忽然升起浓浓的悲伤。 其实姜吟和她,不过都是在皇权倾轧之中,被抛弃的孩子罢了。 朝廷为了隐瞒幽州缺少支援,所以把事情都记在江三顾的头上,让一个抚州太守去做恶人。 而她的父皇为了夺嫡时不落下乘,便将所有事情都记在她母妃的身上,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缺衣少食,诞下孩子不久便悄无声息地离世。 他们都是从那等近乎绝境之中走出来的,可她有周嬷嬷,又公主的身份,姜吟却什么都没有,甚至因为真相不得大白于天下,而要隐姓埋名,暗中图谋。 权力,当真就那样重要吗? “你有很多方式,可以让当年之事重见天日。”穆彦将姜吟手中的银锭夺了过来,扔到桌子上,“可你选择了最差的一种。” “你凭什么这么说?” 穆彦声若淬冰:“你到这里来,本来是想借力打力,让先太子帮你推翻了圣上,你再坐收渔利,对吧?” “江宁王到底想说什么。” “姜吟,你想过没有,那晏敏夺嫡失败,本就是负伤败逃,他为达目的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倘若你真将当年这案子捅出来,让他借由此事造势,你可想过一旦叛军从南到北打起来,整个大宁都将无一日安宁!” “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姜吟面色惨白,喊出这句话时,似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穆彦紧紧盯着他:“你可想过,到那时会有多少孩子,如同当年的你一样流离失所,失去父母亲人!” “京城的昭明鼓就摆在那里,你想喊冤,大可以击鼓,为什么要与虎谋皮,偏要令更多人重蹈覆辙!” 他的声音冰冷却有力,如同洪钟般在姜吟心中敲响。 姜吟怔住了,他朝后退了两步,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只是想报仇,没有想害其他人。我只是盯着晏家的人而已!” “所以你就派人引我和公主前往明月楼的密室,想要让我们也死在那里,给圣上一个好看,对吧?” “那又如何?” 穆彦笑了一下:“让我猜猜你为什么收手,是因为听到穆鉴仪说,抚州的事情与李家有关吧。” “那又能如何?” “穆鉴仪知道连你的明月楼都没查到的消息,所以你才改变了主意,想留我们一条性命,让我们帮你查更多的东西。只是你没想到我也会来江淮,所以才又改了新的计划,想利用我来做假意投靠先太子晏敏的投名状,对吧?” 姜吟眼眶微红,他苍白的皮肤,让那因激动而微微鼓起的青筋更为明显。 “你真的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他一字一顿说出那句话。 到此刻,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穆彦既已发现了这些事情,自然不会再成为他手中逼迫晏敏提前出手的筹码。 穆彦冷笑:“你从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你是说……” “他在这里备好了假银子,就是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份,这禁地、密室,不过都是为了引你上钩,你才是他名正言顺打回京城的筹码。” 姜吟的视线落回到桌上的银锭上,须臾,忽然有些凄惨地笑了一下:“晚了,被困在这个地方,说什么都没结果了。” 他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从他们进来,那巨大的石墙关闭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晏敏没有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留任何退路。 “咔哒”。 石室里安静了下来,而那机关锁开合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穆彦神色微变,抬头向这石室周围看去,另一手却是本能地将晏晚重新护入怀中。 “墙壁在动!”晏晚大惊。 姜吟靠着自己身后的石壁站起身来,手碰上去的时候才赫然发现,那石壁上竟然有一整块岩石的开关! 而此时,巨大的机关已然被开启,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石室两侧的石壁开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转动。 而令穆彦三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看似根本没有出口的石室,竟然随着石壁的转动,显露出一个新的内室来! 转开的石壁使这一处内室与他们原本所站的地方连通起来,形成了一个新的长方密室。 穆彦领着晏晚走过去,朝那内室里放置的好几个木箱木桶看去。 “这里面放满了东西?”晏晚伸手推了推,那箱子纹丝不动。 穆彦俯身闻了闻,他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而这味道却是他怎么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闻到的。 “火药。” 他的目光骤然变化,连忙搂着晏晚退后几步:“这里藏着火药!” 姜吟也有些意外,他跑到这内室的另外几个方向,这么一个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其他的地方,竟然全部储存着还未制成武器的火药! “承天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火药?”晏晚并不记得前世叛军用过火药这么危险的东西。 可还不等穆彦回答她,这石室便已再次生出新的变化。 “这墙在动。”姜吟双手扶在一侧墙面上,看向对面朝着自己缓慢靠近的石墙。 穆彦闻言骇然看去,只见那两侧转动过的石墙,此刻如同收到了号令的队伍般,都朝着中间挤压过来。 第55章 生路 看来你是当真对这个小公主上了心…… “停下!停下!”姜吟推着那仍在移动的石墙, 想要找到让它停下的办法。 可那机关移动的力量何等之大,凭他一人之力, 根本不能使其停下来。 他被推着不断向另一侧移动,不得不看向穆彦:“这东西关不了吗?” 倘若穆鉴仪在此,只怕还会想办法找一找这机关关闭的方法,可穆彦却对寻找机关锁扣没什么兴趣。 他拔出横刀来,朝那石墙上可疑之处推动劈砍。只是除了刀兵撞在岩石上的声音,这移动的石墙却仍旧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 “它如果一直不停,我们岂不是会……”晏晚看着对面越来越近的石墙, 担忧地开口。 这石室够大,所以如今看起来还算宽阔,但这石墙若不停下,迟早两边会撞到一起,这样巨大的岩石倘若真的撞在一起, 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又哪里能有活路? 而更为不妙的是,随着石墙的移动,那原本放置在屋子里的火药也被推着移动,这样危险的东西, 若是处理不好,还可能引起更大的问题。 姜吟推着那面根本推不动的石墙, 好似渐渐冷静下来:“没用了。” 他转过身,靠在那面石墙上, 如同没有力气一般, 被那石墙推着超前去:“只怕这里原本就是个死局, 根本停不下来。” “不到最后,尚不知结果,况且倘若真是晏敏在此, 他想利用你,自然不会让你死。” 穆彦护住晏晚,一边同姜吟说着,一边寻找解开机关的办法。 姜吟不住地摇头:“那都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谁能知道真假?若这承天宗的宗主不过是借着晏敏的名字招揽信众,我们不见到他又怎能知晓?” “你在明月楼筹谋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就这样放弃,不可惜吗?” 姜吟仰头,看着这石室越来越小的屋顶。 “江宁王,你知道穆大公子口中的李大人是谁吗?” 穆彦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上次听他提起后,我就想尽了办法去查,朝堂之中凡是姓李的我都查了个遍,不只那户部侍郎李甫,可是什么都没有,看不到他们和抚州的一丝关系。” “姜公子,你若真想知道,就活着出去,自己查清楚。” “活?我怎么活?我是罪臣之后,本就该死了的人,你让我活?” “你若要给旧案沉冤昭雪,就去击鼓鸣冤,而不是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问我李甫是谁。” 姜吟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穆太傅的义子,论起来还和那个穆鉴仪是兄弟,你怎么可能告诉我呢?” 晏晚看向那位姜公子,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打这石墙开始移动后,这位姜公子就不太对劲。 “李侍郎之女入宫为妃,他这些年却一直安分守己,就算是督卫军做事也要讲究证据,若没有证据,我也没法查他。”穆彦回答他。 姜吟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摇头:“我倒是想让你查,可这地方连个出口都没有,我想让你查又有什么用?” 他从地上爬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这石室已经缩小到一半大小了,要不了多久,两块石壁便会扣合,到时他们若还找不到办法,说再多也没有机会了。 “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穆彦没有管他,兀自寻找出去的办法。 姜吟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晏晚:“你是为了公主吧。” 穆彦执刀的手顿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他这次没有回答。 姜吟一边摇头一边朝着另一面走去:“你说与不说,我都能明白。” 穆彦不回答,他就接着说下去:“上元那日遇到你们,我就已然很好奇了。人人畏惧的江宁王,居然会和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在一起,我一时竟不知你们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晏晚听见他的话有些生气:“姜公子,生死关头,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姜吟走到另一头,朝着地上那些木箱、木桶细细看着,“我只是觉得,一个众人眼中只知杀人的怪物,会对姑娘动心思,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不要胡言乱语!” 姜吟却根本不管晏晚的阻拦,他绕着那些木桶转了几圈,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我只是说出我见到的事情罢了。江宁王,当年楚岚也是跟你同在一个地方执行任务吧?” 楚岚? 听到姜吟提起这个名字,晏晚愣了一下。之前在明月楼时,她就猜测楚岚和穆彦认识,但没有证据,她不想妄自揣度。 如今姜吟是明月楼的人,他又这么说,晏晚心里便不由往深想了些。 穆彦转头看过来:“离开影卫阁的时候,她在我这里,就已经死了。” “你不是一向都瞒着影卫阁的事情吗?怎么当着公主的面提起?”姜吟好像听到了什么新鲜事,也朝这边看过来。 晏晚有些惊讶,又有些茫然地看向穆彦,为什么又会有影卫阁的事? 穆彦声音冷肃,显然已是对姜吟不断地试探有所不满:“她迟早会知道的。” “看来你是当真对这个小公主上了心。” “与你并不相干。姜公子有这样的功夫,不如先想想怎么出去,才好继续查当年的案子。” 姜吟看了看两边越来越近的石墙,无所谓地笑笑,他俯身下去,不知在那一堆木桶间做些什么。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冷心冷面时,没有弱点,自然是铁板一块,谁都动不了你。可若你动了情,有了心,你的身上便全成了弱点,旁人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捏住你的命脉,让你行动不得。” “我不会让她面临险境。” “现在不是险境吗?”姜吟反问。 穆彦皱眉:“你想说什么?” “只是想说,倘若得已出去,你还尚且有弥补的机会。可如今我们都中了晏敏的圈套,被困在这个所谓的禁地里,就算你现在明白了,也难以弥补了。” “不知所谓。”穆彦冷哼了一声,转头又像那石墙上的缝隙劈砍去。 晏晚呆呆地看着姜吟的方向,只见他也不知是在那堆火药中做了什么,再直起身来时,脸上竟带着几分真诚的笑意。 姜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永宁公主想必不曾见过这么多火药吧。” “自然不如姜公子见多识广。” 他方才同穆彦说了那么多奇怪的话,晏晚此时也有些气恼。 虽说如今处境堪忧,他们三人应当暂时摒弃前嫌通力合作,但是那位姜公子目中无人的模样实在令人恼火。 况且晏晚本就与穆彦更亲近些,在她心里穆彦才是唯一真正可信的人。 是以便对姜吟方才的所作所为更是厌烦。 姜吟倒是也不介意,他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神色如常地从此处经过:“永宁公主就不好奇这火药若是燃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吗?” 晏晚本不欲理他,可亟待开口时,却忽然想起他方才一直在那一堆火药之中不知做些什么。 她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连忙朝那一堆火药跑过去:“你做了什么?你想死难不成还要拉着别人与你一起吗?” 越是想他方才的动作,又联想他此前那些丧气之语,晏晚越是觉得他是要做好准备把这些火药点了,让大家同归于尽。 穆彦抬头见晏晚朝那边跑过去,连忙追过去:“公主小心!” 随着这石墙越靠越近,原本算得上宽敞的石室此刻已变成如同一条甬道一般。 石室内的陈设都被挤在了一处,穆彦才刚追着晏晚过去,那被挤到中央的桌椅便将这条路堵了起来。 “他是不是想把这里都炸了!”晏晚朝那火药堆里看去。 穆彦追上来连忙将她揽回怀中:“这东西危险,公主离它远些。” “可……”晏晚刚想解释她心中猜测,却听见“甬道”那一头重新传来姜吟的声音。 “也不知这些火药的威力够不够大,能不能炸烂这石头。” 穆彦目光微变,猛然回身朝那边看过去,而晏晚此刻目光刚好落在方才姜吟站立的地方,却见那火药堆里只是放着一根引线,却是什么其他东西都没有。 她于是也跟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回头朝那边看去。 “甬道”的另一头,带着几分病气的姜吟正面朝他们,微笑站着,手里是一支点燃的火折子。 “姜吟,你疯了!”穆彦急吼出声。 姜吟笑得难得真诚:“我父亲蒙冤入狱,与李甫、与皇帝、与当年的太子,都脱不了关系。江宁王,我知道你立身为正,我江寅,没什么别的本事,但愿真能炸出一条路来,到时还请江宁王,为我父,伸冤!” “姜吟!”穆彦瞳孔微缩,骇然看着另一边。 那石墙越来越近,中间的桌椅已被挤压变形。 他不得不抱着晏晚,才能勉强不被两侧石墙所伤。 “他刚才说什么?”晏晚好像猜到了姜吟想做什么,只是她完全不敢相信,方才还在对着他们一番讽刺的人,转眼就要以己之身为他们造出一条通路来。 “他是故意的……”穆彦已然明白了。 江寅闭上眼睛,在那机括转动的隆隆声里,将那火折子朝后头的火药堆扔去。 那一刻,他喃喃自语:“江宁王,但愿我这次赌对了。” 第56章 “君臣” 穆彦,我可以抱着你吗?…… 巨大的轰鸣声骤然间在承天宗的禁地之中响起。 随着冲天的尘雾伴着一线光亮在夜幕中缓缓升起, 巡逻的承天宗弟子都震惊地朝着后山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原本一片漆黑的后山,此刻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色光芒, 而随着最开始那震天的一响,紧接而来的便是什么东西不断碎裂掉落的声音。 “禁地出事了!”也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承天宗内,熟睡的弟子被吵醒,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间间亮了起来。 “禁地好像着火了,快去通知长老!”不断有人奔走呼喊,有的人甚至衣裳都没穿好便着急去拿东西要救火。 而此刻, 在那禁地之中,随着道路炸开,土石崩裂,那密室之中原本的东西却都是被气浪推了出来。 穆彦搂着晏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多赖他在影卫阁时练就的反应能力, 他才能最后关头抄起一张桌子来暂作“盾牌”。 如今那桌子早已被气浪削成了碎片,不知落在哪处,也幸而有这一下抵挡,他才能和晏晚以这种难以想象的方式“飞”出来。 而姜吟的布局竟远不止此。 为了确保能炸出一条生路来, 他竟以引线将两边的火药都连了起来,那禁地之中的爆燃看似只有一次, 实则却是前后两回,结结实实地将穆彦和晏晚送出了好一段距离。 饶是穆彦功夫过人, 也根本抵挡不住这样的威力, 他最后的力气全都用来抓紧晏晚, 这才没让两人散开。 只是到底是结实地摔在了地上,穆彦尚且还能神思清明,晏晚却是早在“飞”出来时便已晕了过去。 远处还能隐隐听到火焰燃烧的声音, 仿佛方才的炙热还近在眼前。 穆彦躺在地上,身旁便是已然昏过去的晏晚,可他却是动都无法动一下。 整个身体像是被全部打断了一般脱力,连碰到另一边的晏晚都困难。 他躺在地上,仰面看着树丛间隙里算不得多清晰的夜空,唯一还算清楚的大脑里,直想大骂姜吟是个疯子。 那火药是什么东西?是战场上能夺人命的玩意。 承天宗里藏了这么多火药,显然是有问题,姜吟就算想炸开一条生路来,也该先好好估计一下,怎么能一下把这些全点了。 倘若那前后两次炸开的时间差得再小一些,他和晏晚也会直接被埋在那被炸开的巨石底下,哪里还能逃出升天? 只是他脑海中,却又有姜吟最后看着他时的那个样子,怎么都挥之不去。 愤懑过后,随着爆炸结束,四野只剩残余的火焰燃烧的嗤嗤声,穆彦心里却又但觉一阵难言的悲凉。 姜吟死了。 当年抚州太守唯一的后人江寅也真正死了。 他隐姓埋名活了这么多年,没人能想象一个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是如何一步一步开起明月楼这样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暗中的情报组织。 可他在选择炸开那条生路时,却没有一丝犹豫。 他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他原本的“对手”身上,而如今想来,那竟然是他在那个时刻最好的选择。 只是还是太过惨烈了些。 “咳咳……”穆彦咳出一口血来,他胸腔中积聚的郁气,此刻化为了切实的疼痛,让他感觉很累很累。 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人能活着已是上天眷顾,想要接着逃跑,实在太难太难。 穆彦只是本能地攥紧了手边晏晚的衣裳,人却是无法控制地昏睡过去。 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火光映红的模糊的天空。 * “吱吱”。 晨间,林中的鸟儿欢快叫着,振翅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更高的枝头。 积聚的露水从草叶子上掉落下来,圆滚滚的水珠子掉到地上,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日光从枝叶间照射下来,照在绿得透明的嫩叶上,也照在躺在地上的两个有些狼狈的人身上。 “晏晚!” 穆彦忽然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息。 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扫过的日光让他不得不眯了眯眼睛。 因着眼前的场景怔了不过一瞬,他便忽然间反应过来,立时转头朝自己身边看去。 看到他手里还抓着那小姑娘的衣裳,而她也安静躺在另一边,穆彦这才觉得放心稍许。 只是转瞬,他便又想到了什么,面色一遍,就要翻身朝那边爬过去。 身体动一下就好像骨头全被碾碎的一样疼。 他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凸显,唇瓣几乎不见血色,用尽了力气才终于翻过身来,朝那边“爬”过去。 “公主,公主……” 好在两人离得并不远。 穆彦探手上去,已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生怕梦里的事情成为现实,在感觉到指尖空气流动的触觉时,他原本紧张的心才终于稍稍有了一线放松。 “公主……”他轻轻推了推那看起来瘦弱不堪的身体。 晏晚缓缓睁开眼睛。 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已没有了知觉,视线模糊了一下才逐渐清晰起来。 她想说话,可是竟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迷茫地看着穆彦,也不知怎么用力,才能动了动指尖。 “公主,怎么样了?”穆彦的声音有些哑,咳他却是尽力“爬”过来,搂住她的身体。 晏晚想要告诉穆彦,自己尚能坚持,可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最后只发出一丝轻哼来。 “别怕,我会带你离开。”穆彦轻轻拍拍晏晚的手,抬头向四周看去。 火光已经瞧不见了,只怕承天宗的那些弟子已经扑灭了昨日的火。 只是他们仍然在这里,显然是被“炸”开得太远,以至救火的人都没有发现。 穆彦也说不清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 若他们的猜测没错,这承天宗当真与先太子晏敏有关,那此刻仍在这个地方,倒确能算是好事一桩。 穆彦趴在晏晚身边,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恢复体力。 晨间湿气重,待得夏日的阳光驱散了林中的雾气,天也热起来的时候,穆彦终于算得上恢复过来。 他试探着检查了自己的身体,虽伤口不少,但不幸中的万幸,都是些皮肉伤,不曾动到骨头。 脚倒是崴了,可他行军打仗,到底也有些经验,恢复体力第一件事就是把脱臼的脚踝恢复正常。 待得日头高升,临近中午,他终于能扶着旁边的大树站起来了。 将晏晚也扶起来,好生休息了许久,又大概试了试她的受伤情况,简单处理了伤口,穆彦这才扶着晏晚,一道往山外走去。 他自然没忘这里是承天宗的禁地,他们想要离开,势必还要回到承天宗的地界去。 只是如今他们业已闯入禁地,还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想要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穆彦干脆借着山林掩护,与那些前来处理密室情况的承天宗弟子一番周旋。 也不知是不是姜吟那一炸,炸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穆彦小心谨慎地在这林子里找了一日,传闻中的机关却一个都没有找到。 就连他们来时的猛兽也没有遇到,也不知是承天宗内有什么改变,还是连凶兽都被“炸”怕了。 总归是好事,平安在林子里度过一天之后,临近夜晚,他们到达了这个禁地的边缘。 再往前走,便是承天宗进入禁地的入口,这里如今驻守了不少弟子,夜幕降临,其中几个回去了,但剩下的两个配着剑,对于如今伤重的穆彦来说,又要成功对敌又要保护好晏晚,可算不上容易。 他们在这禁地边缘的一棵大树后坐了下来,决定等到夜深再伺机而动,最好可以直接离开承天宗。 为了不被发现,这次甚至不能拢起火堆。 “穆彦,我冷……” 夜幕铺展开,晏晚坐在穆彦的身边,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开口。 她的声音小猫似地,自穆彦的心尖上挠过,让穆彦禁不住心疼。 “公主穿着微臣的衣裳,裹得紧些。” “为什么山里的夏天还是这么冷……”重生以来,晏晚头一次觉得委屈。 她未曾想过自己会经历比前世叛军攻城时更难的境地,更没有想过,想要阻止那场叛变竟是如此艰难。 穆彦看着她,紧紧攥着拳:“山势高的地方,自然冷些,承天宗本就在山上,夜里犹甚。” “穆彦,我可以抱着你吗?” 她忽然开了口,让穆彦始料未及。 “公主……” 他有些愣住,还在想这等情况下该怎样回答,一个小小的人却已“钻进”他怀里。 “穆彦,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再也回不了京城?” 不知怎么,穆彦竟觉得鼻子有些酸。 幼时街头忍饥挨饿,被人打骂,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后来影卫阁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他也不曾有过一丝委屈。 可如今,不过是被那小公主抱着,他却觉得眼睛酸涩,满心里只剩下心疼与愧疚来。 “不会的。” 他终于抬手,也紧紧将那小公主抱在怀中。 “我一定将公主护送回到京城。” 他终于没有再说“微臣”,那一刻,他们彼此间已然不仅是“君臣”。 第57章 调虎离山 喊了他的名字,却又没了下文…… 夜已深了, 京城之中也陷入一片寂静。不过明月楼却是例外。 达官贵人往来其间,灯火通明, 将整个明月楼映得如同年节里一般。 此时二楼的雅阁内,一个身着锦缎的贵公子正仰靠在榻上,拿着一壶酒,仿佛街边的混子般买醉。 这人正是穆鉴仪。 自穆彦离京之后,他便渐渐沉湎明月楼中,一掷千金为了见那位楚姑娘一面,这种事情这位纨绔可是没少干。 不仅没少干, 而且还传得甚广。事情传到了穆太傅的耳朵里,将他好是一顿教训。 只是穆鉴仪有个“优点”——“屡教不改”。他想做的事,别管是穆太傅还是穆彦,总之别人的话是不会听的。 绾婳坐在一边陪侍,看着这位喝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穆大公子直摇头。 也不知上次怎么就让他进了密室里, 如今整日缠着楚岚姑娘,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怎样德性。 穆鉴仪才不管他自己是啥样呢,他只知道明月楼那楚姑娘“救”了他一回,虽说后来有些小小的摩擦, 可那都不妨事。 不过旁人都以为他是冲着楚岚的美色,这倒错了, 他心里打着算盘呢,是想从楚岚这里好好套些穆彦的事情来。 只是这楚岚委实难以应付, 什么都套不出来, 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狗皮膏药般整日流连在明月楼里。 “岚姐。”绾婳瞧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起身,“还喝着呢, 只怕又是不省人事。” 眼见楚岚走进来,绾婳有些嫌弃地朝门口走去。 楚岚瞧了一眼那瘫在软榻上的人,朝着屋里的姑娘们道:“都出去吧。” 绾婳微惊:“上回就上吐下泻一阵折腾,岚姐当真不用我们帮忙吗?” 楚岚看着那死猪一般躺在榻上的人,笑道:“他也不过是有些钻研机关的本事,还奈何不得我。” 绾婳也知道楚岚身手,听闻楚岚这般说,便点头:“好吧,那岚姐你可小心些,我就在外头。” 楚岚点点头,目送屋子里的姑娘们都款款离去,这才朝床边走去。 “美人,美人……”穆鉴仪瞧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楚岚冷笑:“人都走了,还装什么?” 穆鉴仪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眼神一片清明,仿佛方才那个不省人事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你有没有意思,每次都装模作样。” 穆鉴仪看着她嘿嘿一笑:“怎么没有意思?我若不这样,哪能单独见你?” 楚岚轻哼了一声:“快些起来吧,太傅大人要来了。” “我爹又来!昨天才来过,今天按理说不会来啊。”穆鉴仪挠挠头,“到哪了?” “估摸着盏茶的功夫,就能站在你面前了。”楚岚笑笑。 穆鉴仪一下从软榻上“弹”了起来:“这么快!” 他冲到窗户边上,这间雅阁可是他特意选的,从这里能瞧见明月楼门口,方便他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只是穆鉴仪没想到,他冲到窗户边,一眼就看到了明月楼门前他父亲的身影,只是他的太傅父亲却不是往明月楼里走的,反而像是刚从明月楼中走出来。 “怎么没声了?差不多该到了。”楚岚走过去。 明月楼眼线众多,且大多隐藏在市井中,找穆太傅的动向再简单不过,消息不会错漏超过一刻。 只是她走过去了,却瞧见穆鉴仪竟是难得地神情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 楚岚有些讶异,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明月楼外的道路上,络绎不绝的客人之中,有两个格外显眼的身影。 其实隐藏在人群里,根本没那么打眼,只是穆鉴仪和楚岚认得清楚,所以看起来便尤其不同寻常。 “那是谁?”楚岚看着穆太傅身边的人,不自觉地问出口。 穆鉴仪视线深沉,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户部侍郎,李甫。” 他字字清晰可辨,听在楚岚耳中,却是“胆战心惊”。 “他就是李甫?” 穆鉴仪皱眉,忽然反身朝外跑去:“你有跟踪人的法子吗?” 楚岚愣了一下,追了上去:“我带你去。” * “公主,公主……” 晏晚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又累又困,还有些饿,只觉得眼皮打架,想睁开眼睛来,却只是在那暖和的“被子”里动了动身子。 穆彦因她这般“钻来钻去”而有些僵硬。他圈着晏晚,低头在她耳边道:“公主,我们该走了。” “穆彦……”她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声音细细小小的,喊了他的名字,却又没了下文。 穆彦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奈。 他撑着晏晚的身体,动了动已经被压得有些麻了的胳膊和腿,瞧着晏晚“咕噜咕噜”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好又让她靠着,耐心再叫她一回。 “公主,若再不走,天亮了,可就危险了。” 似乎是意识终于战胜了已经疲累得不愿再动一下的眼睛,晏晚慢慢睁开眼来。 林间只有一点漏下的月光,看什么都不太真切。倒是这样视觉被剥夺了的时候,其他感觉就会异常敏锐。 晏晚觉得身旁的人热热的,舒服极了,又觉得他好像说话做事也没有那么冷硬了,好像更温柔了一般。 “穆彦……”她下意识地唤他的名字,手也抓着他的衣裳不松开。 穆彦便点头应下:“我在。” “我们要走了吗?”她好像还没完全清醒,说起话来有种呆呆的感觉。 穆彦忍下抬手去捏捏她的小脸的冲动,认真地答:“那两个看守的人已经睡着了,正是我们能离开的时候。” 晏晚想了想,好像大脑终于清醒过来:“我们偷偷走吗?” 不过这回穆彦倒是摇摇头:“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应该更安全些。” “什么办法?” 人困了的时候,想事情就会变慢,晏晚披着穆彦的衣裳,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他起身活动一番,而后借着树木隐藏身形,向远处的火堆走去。 晏晚躲在树后,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火堆旁,便是两个承天宗弟子,先时还醒着,这会已然熟睡了。 也不知穆彦是从哪“变”出来一包迷药,晏晚只见他身形如燕,几乎看不清动作地朝那绕了一圈,那两个承天宗弟子便比之前更瘫软了些,显然是晕过去了。 待穆彦朝她招手,晏晚才起身,拖着那比她身形大了许多的衣裳,朝穆彦那边走去。 她怎么都没想到,穆彦所说的办法,竟是将那两个承天宗弟子的衣裳脱了下来,套在他们两人身上! “这样真的可以吗?”晏晚看着套在自己衣裳外边,显得有些大的承天宗弟子的灰白衣服,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穆彦却适应良好:“我们不知外头现在是怎样的情况,贸然出去反而容易暴露,这般行事,自然容易一些。” “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晏晚有些犹豫。 穆彦朝她笑笑:“不用知道,我们只要知道有两个人袭击了我们,这就够了。” “袭击?”晏晚愣了一下,而后看着穆彦身上的衣裳,陡然明白了过来。 承天宗内,禁地前守卫着不少人,宗门之中也多了许多巡逻的习武弟子,然而一声惊呼打破了这原本的平静。 只见两个看起来受了重伤的弟子从禁地的方向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呼救。 带领队伍巡逻的承天宗弟子自然赶忙前去支援,却听那两个受伤的人说是禁地里出事了,遇见一男一女两个神秘人,这才被打伤。 领头的巡逻弟子一想,宗门的长老让他们找的不正是一男一女?满脑子便只剩下立功了,当机立断,领着这一队人朝禁地跑去。 他却没瞧见,那两个逃命的“承天宗弟子”,在他走后,相视笑了一下。 穆彦和晏晚靠着将承天宗内巡逻的人手搅得一团乱麻,安然度过了这个晚上,只是等天亮了,他们打算离开承天宗时,才赫然发现,所谓禁地,不过只是阴谋里微不足道的一环。 “你说他是故意的?” 承天宗一处没什么人的堆放杂物的仓库内,晏晚低声惊呼。 穆彦面前,用石子和稻草摆了一张简易的地图。 天亮之后,他们两个混在承天宗弟子之中,参加了朝会。朝会之上,他们才得知,禁地之中让他们屡屡猜测的承天宗宗主已经离开承天宗,甚至离开江淮了。 而晏晚所惊讶的,正是穆彦推测的结果。 穆彦将那朝会上,承天宗弟子们讨论的事情都综合起来,推知了那位宗主的行动路线,而某些被他们忽视了的地方,终于在此时显露出来。 “不管那位宗主是不是晏敏,他走了这样一条路,就是要北去京城。公主,横渡玉带江之后,北上京城可只有这一条官道。” “可他去京城做什么?父皇又没有生病,朝堂上也安安稳稳,就算他真的是以前的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他在京城还能有什么可用之人吗?” 穆彦微怔了一下,他觉得晏晚的话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一时又想不出来。现下倒也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他一把将那些石子和稻草打乱,领着晏晚站起身来:“那人既已离开,留在承天宗内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们这就走。” “走?走去哪?”晏晚如今已本能地便由着他牵起自己的手。 穆彦神色坚定,瞧着外头无人,这才推开那扇有些破拦的库房的门:“回京。” 第58章 路遥知马力 他从前的春风拂面,不过是…… 天气阴沉, 京城上空似乎笼罩了一团久散不开的阴霾。 穆鉴仪坐在明月楼上,外头起风了, 从大开的窗子吹进来,将屋内陈设的一树假花吹得乱摇。 楚岚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已经一夜了,他就坐在这里,不说话,也不坐什么,更不喝酒享乐, 已然整整一夜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此刻眼眶发红,目光呆滞,若非这人是穆鉴仪,楚岚必是要命人将他扔出去的。 眼见着天已经亮了, 窗外已能瞧见灰白的天空,楚岚终于走近了些开口:“你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 “那是我爹。”穆鉴仪沉声。 他此时极不像往日那纨绔模样,反而认真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楚岚回答他。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中闪过一丝悲凉来。 穆鉴仪却摇头:“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楚岚绕到他的对面去:“穆鉴仪,你有什么事情, 尽管和我说,我若能做到, 也不是不能帮你, 可你就这么坐着, 一句话也不说,我哪里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 “楚岚,你不光是管着明月楼这么简单吧。” “你想说什么?” “上次我是跟着穆彦掉进你们明月楼的密室的, 你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会只开这么一个酒楼?” 穆鉴仪想了想,又接着道:“况且你又与穆彦认识。他是什么人,外头的人不清楚,我却再清楚不过。我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他早就到我们家,以前不见他,是因为他在影卫阁训练。” 不知是不是终于决定要开口,穆鉴仪看起来格外坦然,少了许多玩世不恭的气息。 “你与他认识,我却不知道,只能说明,你是影卫阁的人,或者说,你以前是影卫阁的人,我没猜错吧?” 楚岚目光变了变,在密室里得知他解开机关的时候,她就知道穆鉴仪并非传闻中那般草包废物,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面前这个人。 至此刻,楚岚才惊觉穆鉴仪比她所想城府更深,而这两月来她竟丝毫未觉,甚至一直想着利用穆鉴仪窥知朝廷的消息。 “你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楚岚飘摇江湖多年,自不会这么轻易便被吓到。 穆鉴仪倒也不急:“昨日你看到了,我父亲与李甫,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能查吗?” 楚岚目光深了深:“穆大公子,你也说了,那是你爹,你当真要查你自己的父亲吗?” “你以为那李甫是个什么好东西?”穆鉴仪冷笑,“他当年帮着人出馊主意克扣银子的时候,你说不定还没进影卫阁呢。” 楚岚面色终于变了变:“什么克扣银子?” “抚州太守那么大的案子,你没听说过吗?”穆鉴仪冷笑,“你在影卫阁,怎么也该听到过吧。” “你的意思是,是李甫害了当年的抚州太守?” 穆鉴仪看向窗外一片惨淡的天空:“怎么样?现在能答应帮我查了吗?” 楚岚攥了攥拳,开口道:“我可以帮你,但我也提醒你,此事与你父亲有关,真的动手,就再没了回头的路。” 穆鉴仪垂下眼帘,片刻便又抬眼看向她:“我穆鉴仪从不回头。” * 日头升上来,江淮城中便已热闹起来。这里与京城不同,地处玉带江以南,这边河道纵横,将城池划分为一块一块的坊市。 京城的坊市以道路分开,这里却是以河水。 水面上船只众多,听曲享乐的画舫、买卖物品的小船,自然,也有乘船沿着河道巡逻的官府中人。 只是穆彦和晏晚好不容易借着改换的身份从承天宗中出来,下了山,才赫然发现江淮城已与他们来时大为不同。 除却那些之前已见到的,如今的江淮城中,多了许多身着承天宗衣裳的习武弟子。 他们竟是与定南王府兵一道,分成许多队伍,在城门前驻守,在整个城中巡逻。 而他们所做的事情,更是让穆彦与晏晚惊讶万分。 这些人竟是为了找人,找的就是他们二人! “这位承天宗的宗主,离开江淮前还能布下这般天罗地网,他是早就准备好了吗?”晏晚跟着穆彦躲在河道旁一处小巷内破落院子里,越想越是想不通。 穆彦将手中好容易买来的一块饼放进她手中:“他自然早就准备好,不仅如此,从我们跟着定南王回来时,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 “那么早?”晏晚咬了一口饼,惊讶地抬起头来,甚至忘了继续吃。 穆彦点头:“他就是故意要我出京,好让京城里得用之人更少,督卫军也更难调动。等他到了京城,与策应之人见了面,便更加方便。” “策应之人?”晏晚微惊,拜前世记忆所赐,她倒是略想一下便明白了穆彦的意思,“像周令行和陈近坤那样的人?” “公主果然聪明。” “所以之前的几次刺杀……” 穆彦应声:“我猜测都与那人脱不了关系,否则他不必这么着急前往京城。公主的几番阻拦,让他的计划没能顺利实施,所以他才转而将矛头对向你我。” “从他在江淮城里留了这么多人就能知道,他对京城此前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才怕我们逃出来。他应该没想到还有姜吟这样的人会前来江淮,想必现在一定发了疯地想找到我们。” 晏晚神色微变:“可你不是说,我们要回京?他若果真如你所说,铁了心要除了我们这拦路之人,又岂会留下破绽,放我们回京?” “只要出了他的地盘,凭督卫军的人,我们也能回去。” “可……”晏晚刚想问,如今满城都是巡逻之人,他们便是想混出去也不易,便听得这破落小院的外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都认真些找,找到了宗主重重有赏!” 晏晚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穆彦的衣裳,这一听便是在找他们的承天宗的人! 穆彦的伤还没完全好,如今不过是能赶路,倘若真打起来,以他的功夫,未必会输,但伤口不免又要撕裂,到时长久不得医治,只怕逃出江淮,也撑不回京城。 而正在他们细听外头承天宗人的动向时,忽然,外面那些人俱是惊呼一声,接着便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穆彦皱眉,他听到了来人的声音,虽然并不算多高,但显然不是寻常之辈。 “别藏了,都死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晏晚瞪大眼睛看向穆彦,穆彦知她听出来了,来人不是别人,竟是那名满西南的舞姬南宫鸢。 “我们……”晏晚动了动唇,低声询问。 穆彦翻手,将她的小手攥在手心里:“去见她。” 他低声开口,将那已经破碎了一半的门打开,从这破烂小屋里走了出来。 对面果然站着一身繁复舞衣的南宫鸢,只是这一回,她身边跟随的不是侍女,而是一个戴着奇特面具,身穿黑衣的男人。 “南宫姑娘果然不只是舞姬。”穆彦开口,倒果然不见丝毫畏惧。 南宫鸢笑笑:“我是什么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我有法子送你们离开吗?” 晏晚有些惊讶:“南宫姑娘,你不打算离开吗?” 南宫鸢倒没想到晏晚这么问,她眼中的一抹惊讶,很快被很好地隐藏起来。 而这时,穆彦在她之前开口了:“明月楼吗?” 那戴着奇怪面具的黑衣男人扭头看过来,晏晚也有些震惊地看向身边的人。 穆彦却好像已然将一切都了然于胸一般:“你出身西南,姜吟至京城前,也曾在西南许久,你是明月楼的人,再正常不过。” 南宫鸢听着他说完,脸上已然一片冰寒,只是却并不承认亦不否认。 “一个时辰后,离开江淮的船就要启程了,你们若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穆彦攥紧晏晚的手,看向南宫鸢:“条件呢?” 南宫鸢很是欣赏这样直接的合作伙伴:“你自承天宗之中出来,应该早就知道了。” 穆彦想起密室之中,姜吟最后的笑意,神情越发冰冷:“我答应了他。” 南宫鸢便抱着胳膊,终于挂上了几分往常见她时的浅笑:“鹰犬遍布整个玉带江沿岸,江宁王最好不要撒谎。否则我们杀不了你,可杀得了你身旁那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姑娘,哦,该是公主。” 她说着看向晏晚。 而也就在这时,凛冽的杀意好像隔空便传了过来,让南宫鸢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她听见穆彦沉冷的声音,混着些不知哪来的血腥气。 “你若想连明月楼一同毁了,大可以试试。” 南宫鸢瞳孔微缩。 从京城南下时,她一路都在晏晚身边,见到的江宁王大多沉默却讲理,甚至有时耐心得超出人的意料。 此刻她与晏晚站在两边,方才惊觉传言不虚。 那江宁王自始至终都未曾辜负“杀神”之名,他从前的春风拂面,不过是因为,那里有永宁公主罢了。 第59章 李代桃僵 “晏晚。等我回来。”…… 定南王府。 定南王晏城禄坐在书房内, 把玩着手中的一个无瑕的白璧酒盏。 日影西斜,又是一天将要过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忽然似听到了什么一般,搁下手中的酒盏,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门扉打开,一个窈窕身影走了进来。 “王爷。”那女子上前来行礼,瞧着是端得弱柳扶风。 “怎么样了?”晏城禄轻挑声音。 南宫鸢走上前来,笑容有几分难言的妖艳, 倘若跳开她的身份,当真可称得上艳而不俗。 “都按王爷所说告诉了他们,如今只怕船已启程了,到时海中葬身,神不知鬼不觉。” 晏城禄大笑:“还是你这个计谋要处理得干净些。” 他抬手, 轻而易举将南宫鸢揽入自己怀中:“我花着银子养了你这么多年,终究没有白费。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枉我走了京城这一趟,将你带回来。” “王爷, 这一回过后,还会有其他事情吗?” “怎么这么问?”美人在怀, 晏城禄确认了穆彦和晏晚已上了船,便已有些走神, 不想再讨论这些事情。 南宫鸢倚在晏城禄身上:“奴只想好好陪着王爷。” “就算是有这样的事情, 也不耽搁你陪着本王啊。” “那可不一样, 奴要是替王爷做事,难免要离开,要耽误时辰, 若是碰上永宁公主这样的麻烦,好是一阵头疼。” 她一边说,一边靠得更近了些,几乎是趴在了晏城禄的肩上,吐息之间,气息便在他周身游走,让晏城禄心思难免荡漾。 “若是没有这些事情,便能长久地陪在王爷身边,那不是更好?况且,王爷不是说,那位厉害的大人物已经要到京城去了吗?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好消息了吧?” 晏城禄埋在美人肩上,狠狠吸了一口气:“他原比我们所想本事更大,不出一月,京城定能有好消息传来,到时我也能回京,自然能给你个有脸面的身份。” “王爷对奴好,已是最有脸面的了。” “这哪里够……”晏城禄搂着怀中的人,正想好好温存一番,却听那美人的声音忽然变换了语调。 “这自然不够。”南宫鸢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挑,又有几分狠厉与不屑。 晏城禄愣了一下,刚觉出不对来,却感觉身上猛地疼了一下。 “你干什么!”他本能反应一把推开怀里的人,伸手向脖颈捂去。 南宫鸢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稳住了身形:“蛇蔓草的毒,毒性烈得很,不出盏茶的功夫,王爷就可永登极乐,再也没有痛苦了。” 晏城禄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你,你……” 他看着南宫鸢,想要说出什么话来,可那从他后颈上刺入的毒,却是极快地蔓延开去,让他呼吸困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南宫鸢浅浅笑着:“王爷,好走。” 她不再理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跌在地上的定南王,转身朝书房外走去。 推开书房大门的那一刹,南宫鸢只觉这落日余晖格外温暖,那金色的光茫里,满是自由的色彩。 她七岁与姜吟相识,与他吃糠咽菜,挨过无数的毒打,看着姜吟一手将明月楼建立起来,而她自己亦深谙西南蛊道,用毒出神入化。 十二年前,她在西南一舞成名,如今八年已过,她终于实现了当年许下的愿望。 只是姜吟死了,那二十年前救了她的人,终究没能等到报仇雪恨的那天。 “我会回去的。”南宫鸢低声沉吟,而后抬起头来,看向外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忽然挂起焦急的神色,抬脚往外跑去:“来人啊!有刺客!” * 自水路从江淮回京,比陆路快上些许,加之没有晏城禄那个拖沓之人,穆彦和晏晚的行程比来时顺利更多。 只是越是往北走,越能感觉不对。 他们自江淮出来后,乘着南宫鸢安排的船先是到了天州渡,而后混入一个北上的商队,又乘船在京城东南的涟州靠岸。 除却此前航船的例行检查外,这一路每每停靠,都要有侍卫核对路引身份。 好在明月楼的安排算得上周到,穆彦和晏晚都充作商队中的伙计奴仆,他们不需要路引,只要主家拿出卖身契来,便可“蒙混过关”。 晏晚不曾走过水路,但穆彦却清楚得很,这根本就不是朝廷会有的盘查方式。 再加之他们从江淮出发时,已得知承天宗那位宗主北上京城,一个不好的想法已然出现在穆彦脑海中。 而当两月后,他们历经诸多周折,终于到达京城周边时,这种不好的想法渐成雏形。 “也不知这关口什么时候才能撤了,每日耽搁这么久,想卖些菜蔬,天不亮就出来了。” 官道旁边的小茶摊内,几个粗布葛衣的百姓正一边喝茶一边闲谈。 茶摊旁停着驴车牛车还有小一些的推车,里头都放着不同的东西,有小玩意、有吃食,因着临近中午,能看到那露出来的几根菜蔬都被晒得低了头。 另一个正喝茶的魁梧大汉听了这话直摇头:“怕是难喽!” 旁边围着的几个人自然纷纷问他为什么。 那大汉便道:“你们没听说吗?如今圣上身体不好,正养着病呢,这会是大皇子处理政务,那大皇子年纪轻轻,哪里能处理到哪去?还不是听朝堂里那些大人的?” 有人惊讶:“你这是从哪听来?可不敢乱说啊!” 那大汉压低声音:“我一个堂兄弟,如今在京城一个官爷家里头当护卫呢,这可是听那官爷家里的人说的。听说朝堂里那些大人不知是要查个什么事,总要把人查清楚了,才会撤了这关卡呢。” 另一个提着一篮鸡蛋的妇人便道:“能查什么人,用这么大的阵仗?” 那大汉朝四周看看,见这茶摊里大部分都是熟悉面孔,这才往近靠靠,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来:“是要这样的人呢。” 这些百姓俱是一惊,能被杀头的,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就是谋朝篡位之辈,他们这种小百姓,可根本惹不起。 当下也没人敢继续这个话题,只能唉声叹气,略略抒发进城困难,延误时辰,卖不出东西的郁闷。 而此时,坐在边角上的两人却是面色凝重。 晏晚看着穆彦,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觉得当下的情况,好像说什么都显得格外无力。 她好不容易到江淮,找到了一些线索,还想着回京来同父皇认错,提醒父皇反贼未除,却不想她小心谨慎,已然化解了两回刺杀,却也拦不住父皇病重的事情。 明明她已改变了前世那么多事,怎么她离京之后,好像这些事情又冥冥之中重新发生了呢?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先离开这再说。”穆彦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 晏晚点点头,跟着他起身离开了这个小小的茶摊。 年景算不得多好,自六月后雨水不够多,京城周围时有这种逃难来的年轻人,是以他们两人的离开,倒也没怎么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好在如今已入七月,官道旁的树林内也没有那么寒凉。 穆彦领着晏晚走到他们昨夜过夜的那处小溪边上,寻了些果子果腹。 只是晏晚如今却并没有胃口。 穆彦知她当是担心京城里的情况,便挨着她,靠着那棵大树坐了下来:“不吃饱了,怎么将那承天宗的宗主揪出来?” 晏晚看向他:“穆彦,你说皇兄还好吗?” “既只是传言,便有可回转之机,只是如今宫内之人恐怕没几个可信,大皇子该是格外费心。” 一路北上,经历诸多,这小公主好像瘦了一圈,原本就不大的一张脸更是巴掌大小,下巴看着都好似尖了些。 穆彦每每看见她如此,便更觉愧疚心疼。 这一路都是他领着她,那些原本被妥善安放的情感,也便常常不合时宜出现。 他生怕自己做出更加有违礼制之事,向来小心克制。可这一时看着她委屈模样,却犹然升起一股陌生的冲动来。 晏晚眼睛红红的,盈了一层薄薄的泪,却固执地不想让它流出来。 “穆彦,为什么我很努力很努力,还是做不到?” 这一路她一向坚强,甚至让人根本想不到她曾是宫城里未经历过风雨的公主,但此刻她却罕见地褪下坚硬的外壳。 她也不过是才及笄的小姑娘,且养在深宫,又不曾经历过生死,心里又怎能不怕呢? 穆彦只觉他心内比被刀子割开了更疼,那些犹然升起,又总是被他理智压下的情感,此时终于突破了樊笼,如不可控制的洪水一般,决堤而来。 “你很棒,你是最好的公主。”他倾身而上,将晏晚搂入怀中,“没有人比你更勇敢,比你更厉害。” 晏晚愣了一下,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好像让她恍然间回到前世。 那时候叛军攻城时,她也曾想过,会不会有那话本里讲的“天降神兵”,“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能从江淮回来,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不管京城里如今是怎样,交给我,好吗?” 他一下一下拍着晏晚的后背,小心又谨慎,几乎只是挨着她的衣裳便又抬起手来。 而晏晚终于才在此刻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那自重生以来的紧张、担忧、不解、压抑,全都如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般宣泄出来。 她趴在穆彦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与前世作别,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她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她一直所想,不过是救了穆彦、救了父皇、救了皇兄,便能靠着他们让江山无恙。 可她忘了,她自己原也可以,便是父皇仍旧重病,只要她在、穆彦在、皇兄在,这就不是前世,一切仍有转机。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彦只听得怀里的人呜咽的声音好似没有那么大了,他才略略将她松开,垂眸看去。 只见那小公主也不知是不是哭累了,此刻终于安静睡着了。她眼角犹有泪痕,可却呼吸平稳,好似终于能安然下来。 穆彦淡笑,换了姿势,想要轻轻将她放到大树边上。只是还不待他松开手,便忽然听见周围林中传来簌簌的声音。 那不是风声,是有人行走林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从前在影卫阁时,他对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穆彦神情微变,轻轻拍了拍晏晚:“公主,公主。” 晏晚原本睡得算不得多沉,便有些疲倦地睁开眼睛来,带着几分迷茫看着他:“我睡着了吗?” 穆彦点点头,躬身扶着她站起来,借着扶她起来的时机,低声道:“有人来了。” 晏晚一下清醒过来:“是什么人?” “还不知道,公主一定跟紧我。” 业已两月,穆彦身上的伤总算好了些,他此刻倒并不担心来人有什么威胁,只是晏晚在此,他怕她会受伤。 经历了这么多,晏晚早已习惯这样突然的变故,她拉住穆彦的袖子:“你放心,我明白的。” 铮! 藏锋出鞘。西斜的日光透过林间枝叶洒在其上,反射着有些刺目的金色光辉。 穆彦朝那声音来处看去,在那几棵树后,隐约出现了几个持刀人的身影。 穆彦已料想避免不了一场恶战,只是正当他准备伺机出手之时,却见那几个朝这边缓慢走来的人,忽然间如同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先后倒在了地上。 晏晚骇然瞪大了眼睛,她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来。 穆彦看向四周,这里还有人?而且对方势必与他不相上下,才能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终于找到你们了。” 一个女子婉转的声音自另一面传来。 晏晚连忙回身看去,竟见是那位明月楼的楚岚姑娘! “你……” 穆彦横刀在前:“林十六,我不想与你在这时候算旧账。” 楚岚摇头:“我找了你们这么多天,为了接你们回京,你就是这个态度?” 穆彦闻言想到了什么:“是南宫鸢给你的消息。” 楚岚挑眉:“不然呢?她还告诉我,晏城禄已经死了,所以京城现在,对谁来说都是孤立无援。” “晏城禄死了?”晏晚大惊。 “让他活着做什么?活着给他主子搬救兵来吗?”楚岚冷笑,“公主,有些人该死的时候,可万不能心软,否则到最后,就是数倍的人命去堵当时的窟窿。” 她的话意有所指,晏晚听出来了,只是却想不明白她到底想说的是谁。 而穆彦,经历过承天宗的事情,再听楚岚这般说,他已几乎能确定,那承天宗宗主到底是谁。 “酉时初刻,我在南城门与你会合。”他向楚岚开口,既无前因更无后果。 楚岚神情微变,视线落到晏晚身上:“那永宁公主呢?交给我,你真的放心?” “你若还想报仇,就不会让公主有任何危险,对吧?” 楚岚没好气地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我该替你做事的时候,还是找不到一点拒绝的理由。” 穆彦领着晏晚走过去,将她的手交到楚岚手中:“等我回来,好吗?” 晏晚呆呆地看着他:“你要去做什么?” “救圣上,救大皇子。” 她没有再问了,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好像不过这一句话,她便已笃定他能回来。 穆彦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林嶂中。 楚岚看向那仍旧看着穆彦消失方向的小公主。 “你就不怕他把你扔给我,再也不回来吗?” 晏晚没有一丝犹豫:“不怕。” 楚岚有些惊讶:“为什么?他那样的人,见过多少尔虞我诈,有什么可信?” “旁人不信,我信。” 晏晚并没有解释,那在她死了之后都会好好将她安葬的人,即便是前世那般境地仍到她坟茔前看她的人,她又怎会不信呢? “公主,喜欢他吧?” 晏晚收回思绪,看向楚岚:“什么是喜欢?” 楚岚似乎压根没想到会被人问回来,她愣了一下,诡异的是,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楚姑娘,你有喜欢的人吗?” 楚岚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面对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的时候,紧张得心怦怦乱跳。 “我领公主到明月楼的地方先躲着吧,等酉时初刻入城。” 晏晚跟着她往林子外走去:“楚姑娘,你是不是脸红了?” “我没有。” “楚姑娘,你有秘密吧?” “我没有。” …… * 酉时初刻,日薄西山。 一队押送西南风物的商队自京城的南城门入城。 城门前的盘查格外严密,甚至每一辆货车上的货物都要打开来看,只是这个商队的各种凭证也格外齐全,任是怎么看都没有问题。 好一阵查探都没有问题之后,这远道而来的长长商队终于入了京城。 只是到明月楼前经过的时候,无人注意之处,已有三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小门进入明月楼中。 高阁之上,穆彦再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位“好”兄长穆鉴仪。 只是他此刻全然没有了五个多月前的趾高气昂,竟是显得有些沧桑和落魄。 晏晚也有些惊讶,她不记得前世这位穆大公子还有像如今这样的时候。 而穆鉴仪罕见地没有再同穆彦唱反调,他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在穆彦面前:“有人要反。” “我知道。”穆彦沉声开口。 穆鉴仪眼眶微红,却是冷笑出声:“如果我告诉你,要反的人,是穆定臣呢?” 他那一字一句,几乎可说咬牙切齿,而晏晚分明看见,他说出那句话时,一颗泪珠子断了线般掉落下来。 穆彦眸光微变。 “穆大公子,穆太傅可是你的父亲,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总要有证据才行。”晏晚并不记得前世穆定臣也在叛军之中,穆太傅一向深得父皇信任,又是肱骨之臣,怎么会反呢? 穆鉴仪却是盯着穆彦:“穆彦,我告诉你,圣上莫名其妙得了那个重病之后,一直是我爹在把持朝政。大皇子虽有心而无力,整个京城的兵权都攥在我爹手中,除了禁军和督卫军,那晏晗连可用之人都没有。这些,你也知道吗?” “你确定你的消息没有问题吗?”穆彦问他。 穆鉴仪大笑:“很难相信对吧,我和楚岚亲眼看到我爹和那户部侍郎李甫讨论怎么杀了圣上的时候,我也恨不得我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你的意思是,父皇生病,是因为穆太傅?”晏晚只觉周身遍生凉意。 她一直认为,那前世害得父皇一病不起的叛徒是陈近坤,所以原来陈近坤背后之人,竟是穆太傅吗? 可穆太傅,不是穆彦的义父吗…… 穆鉴仪显然已用了很久来接受这件事情,他将桌上自己面前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顺手将那酒盏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令人压抑的闷响。 “你们两个这么落魄从江淮回来,一定是因为定南王没有表现的那么忠诚吧?我告诉你,如今京城的情况,更加糟糕。” 他站起身,撑着桌子,离穆彦更近了些:“宫里,全是我爹派人围着,你们想进宫,就万万不能暴露身份。宫外,都是一伙不知道从哪来的人,他们混在市井之中,找的就是你们两个。” “知道为什么城门前那么多巡查的人吗?就是因为有传言说,江宁王要反啦,要从江淮打回来啦,才有那么多人等着在城门前把你截住。你厉害,你来告诉我,现在能怎么办?” 穆彦紧紧皱眉。 他回来时见到京城门口的情况,便已预料过,恐怕此时城中形势更为严峻,却万没有想到,事情比他所想还要更复杂几分。 尤其是……义父。 他效命皇室,可义父于他却有教养提携之恩,若事情果真如穆鉴仪所说,那他势必忠孝不能两全。 而穆鉴仪会如此一反常态,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吧。 “说话呀!”穆鉴仪拍拍桌子,“永宁公主还在这呢,你不会想领着你的女人满天下逃亡吧?” “你喝多了!”楚岚听见那“你的女人”四个字,赶紧去拦着穆鉴仪。 穆鉴仪却是推她:“我说得不对吗?他那点破心思,还当谁看不出来。也不想想若是别人没看出来,干嘛用永宁公主当筹码,准备逼他就范呢。” 说起这个,穆鉴仪倒像打开了话匣子:“那李甫都不是个好东西,他李家的女儿又能是个什么好人?穆彦你还江宁王呢,你就没想过,怎么永宁公主无权无势,还能跟着你去江淮吗?” 晏晚彻底呆住了。 一面是穆鉴仪口中,似乎穆彦果真对她有感情? 另一面……她去江淮分明是自己想了办法,可听穆鉴仪的意思,难不成是有人故意设计…… “圣上现在在哪?”穆彦终于开口。 穆鉴仪看向他:“养心殿。” “把圣上从养心殿换出来,我有办法平反。” 屋内其他三人都一时有些愣住了,突然安静下来,唯有楼底下隐隐传来歌舞之声,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来。 穆鉴仪先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平反?” 穆彦点头:“都到了这一步,不是平反是什么?” 穆鉴仪笑出声来:“你拿什么平反?孤身一人杀回皇宫去吗?” 穆彦抓住他的领子:“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不想和兄长斗气。” 楚岚抓着他的胳膊分开两人:“够了!那不知从哪来的人,尚且还没调查清楚,你们两个倒要先打一架吗?” 穆鉴仪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把圣上救出来,说得倒是容易。” “你有进宫的办法,其他的事情我来做。”穆彦看向他。 穆鉴仪回视面前的“义弟”,突然想感叹一声酸腐文人常讲的“世事无常”。 他知道,走到这一步,他若想亲口问问父亲真相,若还想令这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池安然无恙,除了面前这个曾经另他无比讨厌的“义弟”外,已别无选择。 * 宫城。 御书房内,晏晗正坐在往日父皇所坐的桌案前,面色凝重看着面前的折子。 太傅穆定臣就站在一边,虽说像个臣子一般立着,可却隐隐像是这偌大皇宫的真正主人一般。 晏晗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虽然习武算不得多,与武将打交道也算不得频繁,但时至今日,这位穆太傅想要做什么,他身为皇子,亦能猜得七七八八。 整个皇宫都被京城中的驻军围了起来,名为保护,可晏晗知道,这实际就是软禁罢了。 可他能调用之人,不过是禁军与督卫军,且因为穆彦不在,督卫军的威慑已大大减少。不过就算如今穆彦在又如何呢?那穆彦可是穆太傅的义子,他会站在哪一边尚不可知。 “太傅大人,天快黑了,不如今日就先这样吧?”晏晗带着一抹笑意,看向穆太傅。 穆定臣脸上的表情倒很是慈祥:“殿下刚刚处理朝政,难免有生疏之处,还是不要贪图享乐,该是趁此机会励精图治才对。如今圣上病重,整个大宁可都在殿下手中。” 晏晗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那穆太傅虽未明说,可已将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字咬得清晰。 这大宁现在在他这个皇长子手中,明日还在不在可就未必了。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刚想说些周旋之语,还未及开口,便见外头进来一个小太监。 怪的是,那小太监进来了,却并没有朝着晏晗行礼,而是先到了穆定臣面前。 晏晗冷眼看着,已经许多时日是这样了。 他心里自然图谋着改变这样的局势,只是如今有心无力,只得将心内的冲动且先按下。 也不知那小太监附在穆定臣耳边说了什么,只见穆定臣神情变了变,竟是要往外走去。 “太傅大人慢走。”晏晗长舒了一口气。 听得人走远了,他才绕到御书房的多宝架后头,也不知是做了些什么,便听得咔哒一声,那墙角里竟是开出一道暗门来。 一个机灵身影从里头探出脑袋,赫然是之前跟在晏晚身边的小六:“殿下,还是不行。” 晏晗皱眉:“就不能想办法将她引开吗?” “悦嫔娘娘就说要侍疾,如今朝堂上李大人得势,皇后娘娘都没有办法,小的和赵公公试过了,她怎么都找到理由。不过小的找到机会,将她喂给圣上的东西都换了,她还没发现。” 晏晗点点头:“那就先如此办,千万小心,我再找机会。” 小六点头,回身一溜烟般钻进了那密道之中。片刻,这一处便又恢复如常,仿佛这御书房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离开御书房的穆定臣,却是沿着宫道一路向宫外走去。 他是回穆府的,只是却并不是回去休息。 此刻他的书房内,坐着一个面色有些阴郁的男人。 那人身量瘦削,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上头绑着奇怪的机关,而他唯有一双眼睛格外夺目,露出精明的神光。 “殿下,鱼上钩了。”穆定臣走入其中,向那人行礼。 那人笑了笑,苍白的脸色让他看着如鬼魅一般:“好。” * 深夜,正是潜入宫内的好时机。 穆定臣在京城现在是实际上的“只手遮天”,穆鉴仪身为他的嫡子,自然也是明面上“横着走”,他要进宫去,如今可根本没有人去拦。 就算是禁军两司的樊义和陆松,也要掂量掂量圣上的身体还受不受得住折腾。 这一晚,穆彦便会藏在穆定臣的马车之中,重回皇宫。 按照计划,晏晚会与楚岚留在明月楼内,等待他们宫内的计划成功之后,便接应穆彦提前安排好的人手。 晏晚不知道那些“人手”是什么人,会从哪里来,她只是拿着穆彦给她的一支特异的爆竹,做好了随时发出信号的准备。 只是她虽不知内里详情,经历过前世诸般争斗,却也能料想到此去必事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正因她死过一次,才万分担忧穆彦也将面临那样的事情。 “怎么了?” 穆彦已穿好了夜行衣,为方便潜行,还将横刀藏锋背在了背上。可他要走的时候,却觉得那小公主好似格外安静。 晏晚走过来:“穆彦,我认真问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从江淮回来这一路,她其实甚少有这般不安的时候,大多时间里,便是在航船上吃苦,只有几道菜果腹,她都始终坚强着。 是以穆彦每每看到她露出终于该属于她的身份、年纪的害怕时,便会如同林子里那般一样,比任何时候都想带着她远走高飞。 可他不能,他知道她也不会答应。 他其实一直想问,晏家对她并不好,她因何却要拼了命地救那个根本没关心过她几回的父亲。 后来这一路,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她要救的,不是她的父亲,不是这个冷漠的皇室,而是得已安居乐业的大宁百姓。 宁帝在晏晚这里不是一个好父亲,可穆彦不得不承认,他于百姓而言,其实是个很有能力的帝王。 先帝驾崩那年,整个大宁都民生凋敝,而这短短四年之中,京城便已恢复昔日繁华。 姜吟、晏晚,他们都不该是权位之争的牺牲品,百姓也不该是。 “公主,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会尽力而为。” “我会记得你说的话,好好把这烟花打出去。” 穆彦终究走上前来,轻轻抱住她:“好,我相信你。” “穆彦,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这次不成,我陪你试下一次。” 她在他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 其实他们都知道,只有一次机会,但绝路之上,或许还能有生机。 “我走了。”他松开晏晚,很是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样子,与那十年前递给他一包伤药的小姑娘深深印刻尽脑海之中。 晏晚含泪,却是冁然而笑:“好。” 他转身朝外走去,临到出门时,忽然停下来。 “晏晚。等我回来。” 他唤了她的名字,第一次,郑重而坚定。 晏晚神情微变,眼中朦胧起更深的雾气,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穆彦,我等你回来。” * 养心殿内,宁帝晏效正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虽呼吸平稳,可就是多日不曾醒来,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旁边悦嫔李良悦坐在绣凳上,似乎是满眼深情地盯着圣上看,实际在想什么,却是根本没人知道。 赵得幸站在一旁,听见外面更鼓之声,心内默默叹气。 圣上总是不醒,如今朝堂上危如累卵,这悦嫔平日看着默默无闻,这会倒仗着自己的爹跳了出来。 他不免又想到前几日宫里流传的那些话,道是穆太傅与李侍郎要反了,也不知一个侍郎,到底是哪来的底气,这般张狂。 “咳咳……” 忽然躺在床上的宁帝咳嗽了两声,李良悦和赵得幸皆是一惊,都慌忙朝那床边围过去。 晏效手指动了动,竟是在这深更半夜里,悠然醒转! 李良悦和赵得幸都是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只是两人的原因却是截然相反。 “水……”昏睡太久,晏效只觉喉咙之中像火在烧。 赵得幸连忙到旁边倒了热水来。 李良悦倒是很快便调整了表情,忙将晏效扶了起来:“圣上,感觉怎么样了?” 宁帝哪有力气说话?他好容易由赵得幸喂着喝了几口水,脑子清醒过来,却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坐着都难。 “快传太医,传太医!”赵得幸放下茶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朝外头吆喝。 只是奇了怪,往日养心殿前守着不少宫人,今日竟是一个应声的都没有。 赵得幸心急,自己走到门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玩忽职守,谁知他一开门,樊义陆松顿时冲了进来,一左一右便将他架起来,堵着他的嘴便将他架了回来。 “谁让你们来的?”李良悦见赵得幸竟被樊义陆松两人“扔”回来了,登时起身。 只不过樊义陆松却是理都不理她,当即就朝刚醒来的宁帝行礼:“微臣护驾来迟,请圣上责罚。” “圣上才刚醒过来,你们不去请太医,闯进来做什么?”李良悦厉声喝道。 只是她没想到,竟有个声音,从外殿的黑暗中响了起来:“圣上睡了多久,悦嫔娘娘就侍奉多久,连皇后娘娘都不让近身,微臣也想问,悦嫔娘娘想做什么。” 李良悦猛然朝那声音来处看去,震惊之下竟是忘了要说什么。 那黑暗里走出来的,竟赫然是消失已久的江宁王! “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娘娘很意外吗?微臣代领督卫军,护送圣上不是理所应当吗?” “放肆!这里是养心殿,你乃外臣,无诏不得擅入!”李良悦趁着宁帝刚醒,无力反驳,竟是俨然拿出一副皇后的做派来。 穆彦抽刀出鞘,一步步向她走过来:“娘娘利用永宁公主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嚣张跋扈。” 李良悦紧紧攥拳:“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宫爱护永宁,是怕她年幼丧母,无人关心,倒是你,屡屡接近永宁,不知是何居心!” “爱护。”穆彦转了一下刀柄,那横刀刀锋便反射出刺目的灯火光芒。 “娘娘的爱护,是特意引公主出宫,又派人在桐花巷劫杀公主?还是为了置我于死地,故意把公主送出京城?” 赵得幸坐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听见穆彦此语,彻底惊住了。 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悦嫔娘娘待永宁公主最好,可江宁王说的这些,又哪里是好? 李良悦死死盯着他:“你胡说!” 穆彦却根本不理她的叫嚣,他的话,是说给如今尚未恢复的圣上听的。 “年节那日,只有你知道永宁公主在哪,因为法子是你给的,也是你帮她出宫。我要前往江淮时,除了公主,只有你知道她假扮成南宫鸢身旁的侍女。” 他一步步逼近李良悦:“悦嫔娘娘,如果不是你,她又怎会险些在晏城禄面前暴露身份。时至今日,你还不打算承认吗!” 第60章 海晏河清 “晏晚,我喜欢你,很多年。…… 穆彦步步紧逼, 李良悦终是后退了几步才站定:“你如此栽赃本宫,到底想做什么?” “是娘娘这样苦心筹谋, 自多年前就开始布局,更应有想做之事才对吧?娘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穆彦!本宫念你是有功之臣,不与你计较,这里是养心殿,现在应该出去的是你。” “娘娘应该知道,督卫军只听圣上吩咐。” “你……”李良悦指着他,却是碍于宁帝已醒, 竟是半天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你们……”宁帝张了张口,只是仅仅吐出两个字,便觉心力不济。 赵得幸忙从地上爬起来,过去扶住晏效:“圣上,当心龙体。” 穆彦转向宁帝:“圣上, 微臣因路途耽搁,护驾来迟,请圣上责罚。” 宁帝看向穆彦,抬手指着他, 似乎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什么完整的声音来。 “微臣谨遵圣命, 不敢有一丝延误,恳请圣上降旨, 微臣立时捉拿反贼。” 穆彦声声掷地, 却是让李良悦面色陡然变化。 “穆彦!你胡言乱语什么?哪里有反贼?” 见宁帝朝自己点头, 穆彦这才起身:“娘娘既不是反贼,因何要质问于我?” “你污蔑本宫,难道还不许本宫反驳吗?” “娘娘或许可以再想想, 要不要承认这件事。”穆彦话音落下,只听得外殿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便“滚”进一个人来。 “进去!”穆鉴仪一脚踢在那身着官服的人身上,跟着那人走进来。 “悦嫔娘娘,好久不见啊,李大人我可带来了,可是够意思了吧?”穆鉴仪抱着胳膊,好整以暇。 李良悦目光微变:“父亲……” 李甫被绑着,低垂着脑袋,缄口不言,仿佛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女儿一般。 穆鉴仪绕着李甫转了一圈:“李大人,这女儿也见了,还不开口啊,难不成真叫我替你开口?” 他说着,转向宁帝:“圣上,微臣有大案要报。当年抚州太守江三顾因贪墨赈灾银,举家失火一事,都是这位李大人一手所为!” “你胡说!”李良悦此刻面目忽有些狰狞起来。 穆鉴仪却根本不怕她:“这李甫与幽州的狗官私通,把拨给抚州的银子转道运到了北边,他们为了隐瞒罪责,便罗织罪名,把一口大锅扣在抚州太守的头上,可惜那抚州太守至死都不知道,就连他的死换来的那几个银子,也都是假的!” 穆鉴仪说着,拿出穆彦给他的银子来:“这是江宁王在江淮搜到的银子,出自定南王府,这李甫与定南王晏城禄勾结,伙同当年的幽州守军,私吞银两,俱是事实!” 赵得幸颤颤巍巍走上来,他实在没有想到,穆鉴仪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事情,更没有想到这看起来不声不响的李侍郎,竟还有这般成算。 “李大人在外,悦嫔娘娘在内,既有了银子,又能利用公主牵制微臣,当真打了一把好算盘。”穆彦此刻又看向李良悦。 抚州太守一案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了结,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只要有那锭假银子,让圣上明白李家上下欺君罔上之罪,便已足够。 李良悦脸色很是不好,她坚持着站着,薄唇却已微微颤抖。 “不过是你自己想要谋夺权位,这才编出故事来诬陷于人。” 只是她的指责,与穆彦和穆鉴仪比起来,却是毫无力度。 “年节时公主说,是娘娘帮她想了主意出宫,我就已觉得有些不对,没想到娘娘执迷不悟,直到现在仍不收手,还想靠毒药谋害圣上,里应外合,倒是好安排。” “江宁王话可不要乱说!” “两次行宫刺杀均以失败告终,一定让你们很着急吧。”穆彦冷笑,“娘娘恐怕不知道自己喂给圣上的药,早已被宫人替换,这才怎么都没想到圣上会在这个时候醒来吧。” 李良悦终于明白了。 她日日守在圣上床前,那些药每日都未断,原来圣上会醒,是因为早已有人把东西换了! “那你……”她至此终于感到了害怕,能神不知鬼不觉换掉她的药,难道她与父亲所谋之事,早已暴露了吗?可那位大人物…… “江宁王真是安排了一出好戏,只是太心急了一些。” 随着这突兀的声音,养心殿里几扇大窗同时被破,竟是从外面涌进十数名带刀侍卫来,将这宫殿内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穆彦和穆鉴仪转身看去,只见东厢侧门内,走入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太傅穆定臣。 坐在龙榻上的宁帝,看见穆定臣时便陡然睁大了眼睛,指着穆定臣想要说些什么,却张口吐出血来。 赵得幸骇了一跳,连忙拿了帕子去擦。 穆定臣看到这一幕,却是大笑出声。 “圣上不必气恼,微臣这不是来了吗?” 李良悦见是穆定臣来了,方恢复几分镇定。 穆彦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来,穆鉴仪却是神情复杂。 “鉴仪,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该回来了。”穆定臣开口,倒好像穆鉴仪是他故意安排的一般。 穆鉴仪眼眶微红,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爹,这一步踏出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穆定臣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而后陡然变化:“你说什么?” 穆鉴仪紧紧攥拳,盯着这个自己分明熟悉,可如今又格外陌生的父亲。 “爹,大宁太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您如此冒险?是太傅之位还不够高吗?” “穆鉴仪!”穆定臣大喝一声,“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穆鉴仪一步步上前,“您是我父亲,我一向爱重您,就算您刻意收了义子,我也绝不敢对您有什么意见。可谋反,是杀头的大罪,是对不起天下苍生的大罪!爹,难道真的要从悬崖跳下去,才知道该勒马吗?” 穆定臣此刻已没有了刚来这里时的笑意,他冷眼看着面前的亲生儿子,只觉胸内满是郁结之气。 “你年轻,执迷不悟,我不与你计较,只是你也该看清形势,如今这养心殿内外,可都是我的人。” 穆鉴仪冷哼一声,抬手道:“上!杀了晏效重重有赏!” 变故突如其来,那些破窗而入的执刀侍卫,一拥而上,直奔床榻上的宁帝晏效而去。 穆彦当即提刀迎战,樊义陆松亦紧随其后,拿出武器便与那些人厮打一团。 穆鉴仪武功算不得多好,可算是灵活,在其间腾挪闪转,倒让穆定臣特地派出的人根本抓不住他。 这养心殿内地方也算不得多大,这般打起来,当即便是一片狼藉。 桌椅不知撞坏多少,赵得幸扶着宁帝,为了躲过那些人,摔下床榻,往角落缩去。 只是穆定臣来此就抱着杀了晏效的目的,又岂肯罢休,他见那些人被穆彦、樊义几人牵制,干脆自己拔出刀来,朝着晏效而去。 “当心圣上!”赵得幸惊呼一声,才要扑上前去,有一个人影竟是比他更快,一下拦在了晏效面前。 “滚开!”穆定臣大惊,只是他从前亦习武,出刀算得上快,临到头却难以变换方向,只堪堪错开几寸去,却是收刀不及,当即扎进了面前来人的肩上。 “爹……”穆鉴仪捂着肩后退了几步,撞在宁帝身上。 “穆大公子!”赵得幸看呆了,连忙过去扶住穆鉴仪。 穆定臣瞪大了眼睛,执刀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鉴仪……” 也正在他怔住的这一瞬间,忽然一柄冰凉的刀贴在了他的脖颈上。 “义父,得罪了。”穆彦将横刀架在穆定臣的脖子上,冷声道,“谁再动我就杀了他!” 殿中安静了下来,两边的人互相对峙,谁都不敢再动一步。 “穆彦,那可是你义父!”李良悦方才摔倒在地上,如今才终于重新站起来。 穆彦看着穆定臣的侧脸:“义父有教养之恩,但督卫军效命皇室,只要义父肯收兵,我自然不会伤义父。” 穆定臣原本执刀的手缓缓垂下,竟是慢慢闭上了眼睛:“如今整个宫中都是我们的人,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禁军在,督卫军在,义父还是不要托大。” 穆定臣笑了一下:“穆彦,我记得我曾问过你,是否有喜欢的人。” 穆彦目光微变。 穆定臣似猜到了他的反应,他重新睁开眼睛来:“原本她不必面对这样的危险,是因为你,她才要命悬一线。” “你什么意思?” “江宁王。”一个带着几分诡异的声音突兀传来,在这安静下来的养心殿内,有种让人心惊的感觉。 穆彦转头看去,只见他方才留在门口的两个督卫军侍卫已然被人抬着“扔”了进来。 而那黑暗里走出来的,竟是此刻本该在明月楼的晏晚。 只是在她身后,一个身形瘦削,面容阴沉的男人,正拿着一把匕首,比在她脖子前。 宁帝看见了来人,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来,指着他:“你,你……”可他气力不济,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只是那只抬起的颤抖的手,已足够显露他此刻的愤怒。 “皇弟,怎么了?好些年没见,怎么连话都说不出了?”面容阴沉的男人笑起来阴恻恻的。 穆彦攥紧了横刀,甚至骨节泛青:“果然是你。” 五年前因谋害先帝败走逃亡的先太子,如今的承天宗宗主——晏敏。 “猜到了?什么时候?在禁地里吗?” “放了她。”穆彦不欲回答他任何问题。 晏敏哈哈大笑:“放?为什么要放?我因为这个丫头折进去这么多人,让我放了她?” 他的笑声回荡在养心殿内,像是带着刺芒似的,直让人耳朵也不舒服起来。 至此刻,晏晚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什么陈近坤,什么晏城禄,不过都是眼下这人的棋子罢了。 这位先太子,赫然便是她前世见到的攻城时的“晏城禄”的模样! 他“借尸还魂”,用五年的时间在江淮招揽人马,借着承天宗的名义大肆训练死士、收敛钱财,为的便是卷土重来、夺取皇位。 他不甘心刺杀自己父亲的事情败露,所以才苟延残喘,哪怕隐姓埋名,也要找机会回来。 前世,他下毒成功,所以一路从江淮打上京城,靠着穆定臣的策应,让京城孤立无援。 而今生,他两次刺杀接连失败,这才动用了悦嫔这颗棋子,挟持她这个坏了“好事”的永宁公主复仇。 他特意到明月楼抓了她和楚岚,为的就是要挟穆彦和穆鉴仪。 “穆彦,记得你答应我的。”她开口,认真地看着穆彦的眼睛。 成败不过在这一晚,她努力了那么久,不想让穆彦因为她,败在最后一步上。 晏敏的笑戛然而止,忽然变得狠厉起来,捏紧了晏晚的胳膊:“江宁王,你手上的人可是你的义父。放了他,你的义父和你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活着。” “我如果不放呢?”穆彦直视晏敏。 晏敏露出一抹邪性的笑来:“你的义父会死,你心爱的女人,会死得更惨一些。” 他忽然凑近了晏晚,深深吸了一口气:“总要让她在你面前,好好尽兴了,再离开这人世,不是吗?” “晏敏!你敢动她!” “我怎么不敢?”晏敏自觉抓住了穆彦的软肋,已是极近张狂。 他等了五年,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刻,若非留着穆定臣还要去杀那皇子晏晗,他此刻甚至根本不必顾及穆彦,只要取了那狗皇帝性命就是。 “你会来这里,是因为没找到进御书房的办法吧。”穆彦沉声,他说了一个问句,只是却已是肯定的语气。 晏敏果然目光变化,旋即又笑了一下:“你果然很聪明,可惜穆定臣没能好好地教育你。” “御书房周围被开平、清正两司围成铁板一块,陈近坤死后,你应该很后悔没有在禁军内再留几个人。” “那又如何?永宁公主的性命可是在我手中,你会不让我进御书房吗?” “你怕的不是圣上,是大皇子。” “他恐怕是想要玉玺吧!”穆鉴仪靠在赵得幸身上,用尽了力气喊出声来。 “闭嘴!”晏敏忽地看向他,“将死之人,也好意思开口说话。” 他将晏晚向前推了推:“怎么样?江宁王打算带我去吗?” 晏晚向穆彦微微摇头:“不要管我……” 经历前世,她自然知道玉玺就在御书房内,且皇兄在那,倘若禁军一直守着,皇兄尚有翻盘之机,若是让晏敏去了,恐怕两头都得有危险。 穆彦动了动横刀:“让你的人从这滚开,我带你去。” 晏敏站在晏晚身后的阴影里,带着一丝狠厉看着这边。他在思考穆彦话里的真假。 只是不过片刻,他就想明白了。 这穆彦心里装着永宁公主,只要永宁公主在他手中,穆彦便不敢轻举妄动。 而那位大皇子,据说也很是疼爱自己这个碍事的妹妹,那倒正好一箭双雕。 “先撤。”晏敏道。 穆定臣有些惊讶,他想开口,只是还不等说出什么来,便听晏敏暴怒:“撤!” 他跟随这位先太子多年,最是知道他的脾气,听闻此话,便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那些执刀闯进来侍卫便又如来时一般从殿中撤了出去,而晏敏与穆彦则一边对峙着,一边挟持晏晚往后撤去。 从养心殿到御书房的路程算不得长,晏敏手中既已有晏晚这个筹码,便有些肆无忌惮。 穆彦且走且观察他的样子,见他虽张扬却又保持着警惕,便开口道:“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能离开承天宗吗?” 晏敏冷笑:“晏城禄那个蠢货,我一开始就没想靠着他。” “他死了。”穆彦面无表情地开口。 晏敏虽骂那定南王蠢货,却仍旧没想到那人已经死了,他愣了一下,只是到底在夺嫡上失败过一回,挟持晏晚却丝毫不落破绽。 “死就死了。”他不屑地开口。 穆彦冷笑:“你还是太自信了。” 晏敏朝他露出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永宁公主在我手中,自信的到底是谁?” 晏晚一言不发,她听着穆彦与晏敏的对话,却是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件事情来。 前世晏敏攻破京城后,她皇兄曾帮她逃命,从御书房的密道里走过一回,她也是在那般兵荒马乱中,才知道御书房内竟然另藏机关。 如今穆彦又明摆着要将晏敏引到御书房去,难道他…… 已是后半夜了,御书房内却还亮着灯。 有人砰一脚将门踹开,灌进的风让灯烛一阵乱摇。 晏晗一下站起身来:“什么人!” 下一瞬他便愣在原地:“永宁?你,你是……” 他自然看见了晏晚身后的那个人,当年夺嫡之事他虽了解不多,可当时毕竟年岁并不算小,仍有记忆,不过犹豫片刻,便已认出那人来。 “你,你没有死?”晏晗大惊。 晏敏笑得像是鬼魅:“大皇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你想做什么?”晏晗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比在身前。 “大皇子,还请将玉玺交出。”穆彦走进屋内,看向晏晗。 晏晗更为惊讶地看着穆彦:“江宁王,父皇待你不薄!” 晏敏哈哈大笑:“你是要我手里这个漂亮的姑娘,还是要这御书房里藏着的那块玉玺呢?” 穆彦看着晏晗:“大皇子,公主性命重要,玉玺何处只有殿下知道,还请殿下为了公主,先将玉玺交出。” 晏晗的目光落在晏晚身上,又落在穆彦身上。 他脑海中回想着穆彦刚刚所说的话,“玉玺何处只有殿下知道”,只有他知道…… “我若将玉玺拿出来,你当真可以放了永宁?”晏晗看向晏敏,这位昔日的皇伯父,如今眼神阴鸷,有种令人不很舒服的感觉。 “那是自然。”晏敏浅笑。 这御书房本是被禁军两司严密守卫,但方才他与穆彦过来,已然打开了一个口子。如今他带来的承天宗秘密训练的死士只怕早已将这里彻底渗透,晏晗、穆彦,谁都别想活着从这离开。 晏晗似乎有所犹豫。只是他脚步已向着另一侧的书架移动过去。 晏敏推着晏晚跟上,始终将晏晚放在自己身前,显然是并未完全相信这屋内的两人。 只是他根本未曾想过,先帝立他为太子,却没有将这皇宫内的所有秘密都告知于他。 就在晏晗伸手触碰到书架上放置着的方形木盒的瞬间,整个御书房内的木架同时旋转,而那书架的侧棱,竟是开出孔洞,里面射出数枚金针来。 “你敢骗我!”晏敏瞬间躲在晏晚身后,当即便要将匕首刺入晏晚脖子中。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穆彦早已做好了准备,手起刀落,瞬息之间便已将晏敏胳膊的筋肉挑断。 那刀锋划过之处,与射出的金针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旋即,整个御书房的地板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裂开一道缝隙来。 “晏晚!”穆彦飞身而上,一脚将晏敏踢了出去,同时伸手揽过晏晚的腰,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而那地板裂开的缝隙此刻终于形成一道暗门,晏敏右臂传来剧痛,他只伸手要去捂住伤口,却已脚下一空,瞬间掉进了一个方形的牢笼之中。 “穆彦,你敢骗我!我的人早已将这里围了起来,你只管等死!” 他厉声怒喝! 而外头也果然如他所说,忽然响起兵戈相撞的声音。 只是穆彦却搂着晏晚,未见一丝惊慌。 他走到那地下的牢笼前,将一块金制令牌高高举起:“虎威金令在此,十三府督卫军‘恭迎’太子殿下回京就范!” 虎威金令。 晏敏的话忽然梗住了。 那是他当年夺嫡时,直到最后都未曾见到的东西。 如今那东西在穆彦手中,除了晏效给他,又能是谁呢? 他忽然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父皇,父皇啊!”他跪在那牢笼之中,又是像笑,又是像哭,“你既早已偏心皇弟,又为何要立我为太子;你既立我为太子,又为何要将虎威金令赐给他!” “我以为你要将那令牌带进坟冢里,却不想你早拿我,给晏效那狗东西当垫脚石!” “你够了!”晏晗走过来大喝一声。 “皇祖父苦心培养历练你,连我都知道,你却一心想着害他性命!晏敏,你恐怕根本不知道,皇祖父在那张被他撕毁的圣旨上,亲自写着虎威金令赐给你!你若晚一天下毒,又何须败逃江淮!” 晏敏仰头看着晏晗。 当年称他“皇伯父”的小孩子,如今却已站在他遥望不可及之处。 而他所说字字句句,他这当年的太子,却一概不知。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兄小心!”晏晚瞧见那牢室之中银光闪过,以为晏敏怒极仍不肯就范。 谁知那匕首并不是掷向外头,这一回,是向着他自己。 他的左手算不得熟练,在那匕首即将没入血肉之时,却忽被一块砚台打落下来。 晏敏骇然看向穆彦。 但见穆彦此刻周身未沾一滴血迹,却如同嗜血的修罗般:“你算计她良久,谁允你死得这么痛快。” 开平司影卫阁,多的是折腾人的法子,死,对他而言太轻了些。 * 这一夜,在京城百姓尚且在熟睡中时,宫城之中,却已经历一场足以翻覆天地之变。 宫道上、宫殿内,已随着夜风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息,两方兵马,便在这天下最为至尊之地,兵戎相对,彼此都为厮杀出一条活路来。 结果自不必说,有十三府督卫军在,除非晏敏和穆定臣连京城北边及西边的驻军都收归麾下,否则毫无胜算。 整整一夜的乱战,直到天方破晓时,宫城之中才渐渐安静下来。 肖横带着督卫军的人清扫战场,处理反贼余众。 开平、清正二司清点各宫人数,上报大皇子晏晗。 而晏晚此刻则披着穆彦的斗篷,坐在御书房门前的石阶上。 她像是已然脱离开这个世界一般,手上虽捧着一盏热茶,却直到凉透了都一口未动。 前世她也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是那一回,死的是她。 “琢玉宫打扫出来了,我送你回去。”穆彦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晏晚回了神,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楚岚姑娘呢?她为了保护我,被晏敏的人打成了重伤……” 穆彦轻轻拍拍她:“已经有太医为她诊治了。她当年在影卫阁,比这更危险的事情也做过,不会有事的。” “穆彦,你觉得这宫里好吗?” 察觉她有些落寞,穆彦轻轻搂住她:“你觉得不好吗?” “无数的人为了那个位置,为了那些权力,罔顾人命,拼了命地争斗,书中讲‘民贵君轻’,可他们又有谁想过百姓?” “晏敏不会再出现了,百姓们也不必沦于战火。” “可那些死了的人,不是一样回不来了吗?” “公主……”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晏晚忽然开口,极为认真地看向穆彦。 穆彦微怔了一下,也不知是为什么,他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而他也便将那句话问了出来。 “也离开我吗?” 好像有一瞬,晏晚忘记了这是在哪一世,她定定看着穆彦,而后没有说一句话,忽然倾身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像缺了些记忆,关于……你的记忆。” 穆彦缓缓抬手,回抱住她:“我十一岁那年,在马场上驯服一匹烈马,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那时正好有位姑娘到马场来,她给了我一包伤药,和我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好像忽然间回到了那一年。 风吹过草场,吹起一层一层浅浅的波浪,少年人策马扬鞭,却被烈马甩在了地上。 那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小小的一个人,却是提着裙子跑了过来,也不管认不认得,便将一包才拿的伤药送给了他。 晏晚不知为什么,眼眶忽然一片湿润。 她紧紧抱着穆彦,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晏晚,我喜欢你,很多年。” * 清平五年八月,宁帝晏效为江宁王与永宁公主赐婚。 大婚当日,红妆十里,整个朱雀街上都是瞧热闹的百姓。 永宁公主英勇无畏下江淮,惩叛贼的故事,已在晏晗的暗中推动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江宁王则因平乱有功,加封英武将军威名,成为大宁立国以来第一个领兵的驸马。 “到底是亲哥哥,这么大的排场。”凑热闹的百姓里,站着两个头戴帷帽的年轻人。那高挑男子啧啧称奇,向着身旁的姑娘感慨。 “穆鉴仪,你羡慕就说羡慕,阴阳怪气的,是嫌江宁王打你打得不够吗?”楚岚一掌拍在穆鉴仪身上,笑道。 穆鉴仪慌忙就躲:“我如今平头百姓一个,还要靠着楚姑娘接济,哪里敢称羡慕?” 卷入谋反一案,怎么都活不成,可他救了宁帝一命,却得了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当了半辈子的纨绔,穆鉴仪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身无分文。 可也不知是不是诸事皆了,他此刻站在这朱雀街上,竟只觉得格外轻松。 楚岚摇头:“谁要接济你……” 穆鉴仪目送那挂着红帷幔的马车自朱雀街上走过,看向楚岚:“明日我给我爹烧些纸钱,我们就离开吧。” 楚岚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真的想好了?” 穆定臣是罪臣,不配入祖坟,更不配立碑,穆鉴仪只能到林子里烧点纸钱,就当是尽了孝心。 楚岚一直以为他要许久才能过了这道坎,却不想他这么快就想开了。 “想好了。”穆鉴仪说着,拉住楚岚的手,“天下之大,四方云游!” 成婚的马车自朱雀街一路向北,晏晚忽然似有所感,朝那一掀一掀的帘子看了一眼。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觉得好像已然同什么人、什么事,永久告别。 那夜她终于以妻子的身份坐在了穆彦身旁。 红烛暖帐,俱是她前世未曾拥有,而今生从未奢望。 “在想什么?”穆彦执了她的手,静静看着她。 “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你。” “什么时候?”穆彦浅笑。 晏晚垂眸,手指一下一下画在他掌心:“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总没有我久。” “和你不一样。”晏晚想起许多前世的事情。 她忽然想,那时跟在他身边的几日里,她到底是否曾对眼前的人动过心思呢? “哪里不一样。”穆彦将面前的人揽入怀中。 晏晚抬头看向他:“你相信这世上有前世今生吗?” “你信吗?” “我信。”晏晚想都没想就回答。 穆彦垂下视线看向她:“我曾经做了一个梦。” “梦?” “梦到我没去江淮,梦到晏敏带着人杀回京城,你……” 晏晚惊讶地看着他:“我死了,对吗?” 穆彦抬手比在她唇前:“不许说。” “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好好的,不许胡说。”他忽然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穆彦……”晏晚攥紧了他的衣服,忽然忘记了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嗯。”穆彦应了她一声,而后那轻柔的吻,便如同转为骤雨狂风般,绵绵密密地落了下来。 …… * 清平八年的冬天,晏晗即位,穆彦辞去督卫军统领一职,与永宁长公主一道乘马车离开京城。 那时穆彦同晏晗说,他要领他的公主,去看看北地纯白的雪。 路过抚州时,他们按楚岚所说,到姜吟的衣冠冢前祭拜。 只是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业已半年未见的南宫鸢。 她此时荆钗布裙,已不再担着西南第一舞姬的名头。 她如同一个隐士高人一般,居住在抚州城外东山上一座道观内。 当年抚州旧案已重审,太守江三顾之冤,在二十年后终于洗清,只是往事已矣,除却坟前青松,再无人知。 那年冬至,晏晚跟随穆彦,在幽州以北的长风郡,见到了她在话本上才听说过的鹅毛大雪。 飞雪连缀成成片的白色,将远近的屋檐都好似压低了三分。 晏晚坐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窝在穆彦的怀中,看着窗纸上映出摇曳的树影来。 “真的有这么大的雪呀。”她难掩震惊。 穆彦点头,在她额头上轻落一个吻:“如果进了山里,比在这还更大呢。” “那可怎么走路呀。” “不走,走一步就会陷进雪里。” 晏晚浅笑:“你走过吗?” “在影卫阁的时候,有一次做任务,见过那样的雪,差点就被冻死了。” 晏晚抬头看他,不由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以后不会了。” 穆彦回抱住她:“以后有你,自然不会。” 晏晚忽然笑了一下。 穆彦不解,便顶着她的额头问:“你笑些什么?” 晏晚趴在他肩上,轻轻在他耳边道:“我昨日请白大哥搭了脉,好生瞧了瞧。” 穆彦心里一紧:“哪里不舒服。” 晏晚指了指肚子。 “怎么……”穆彦松开她些,朝下看去。 “穆彦,你要当父亲了。”晏晚忽然又搂住他,也不知是不是害羞,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 穆彦怔了一下,而后如同捧着琉璃一般,轻轻护住她身子。 “你说……” “穆彦,”她搂着他的脖子,眼睛亮晶晶的,比外头雪地的雪还亮,“我们要一直一直,看很多很多的雪,好不好?” 穆彦只觉得心内翻涌着无数陌生的情感,汇集到嘴边,却只成了一个字。 “好。” 他开口,许下的,是这一世、也是上一世,未尽的诺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