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鹤》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 折鹤 本书作者: 可乐的瓶盖 本书简介: 宋锦安曾于泥沼中见过只凛若秋霜的鹤,那是寄人篱下的谢砚书。她怜他、护他。 然这鹤却冷眼观宋府倒台。 后来宋锦安在教坊司接的第一个客,便是谢砚书,昔日孤零零的鹤已然是炙手可热的权臣。 他说,“这是宋家欠我的。” 元泰三年,宋锦安以一个无名无份侍妾的角色,在谢砚书的新婚夜里一尸两命。 元泰七年,昔日冠绝燕京的宋大小姐于宋五身上睁开眼。 她因设计火器有功受封的那日,晏小侯爷拉着她的手叩请圣上赐婚。 人群里,素来薄情的谢砚书折碎满身羽翼,却求不得当年养鹤的少女回眸。 世人都说冷面阎王谢首辅爱子如命,凡是谢小少爷所求必应。 无人知,小少爷的生母是谢砚书悔恨一生也追不到的白月光。 宋父害他双亲,宋府辱他傲骨,肮脏泥沼里偏有一人拽着他努力往上。那人皎洁胜明月,是他最隐秘的奢望。 他假婚以剿灭叛军那日,最怕冷的宋锦安死在寒冬里,双生子只剩个先天不足的男婴。 元泰四年,谢首辅抱牌拜堂,跪尽佛祖,唯求神迹降临。 元泰七年,他美梦成真,于陌人身上见故人。 瓢泼雨夜,他发疯似圈住身着喜服的少女,可昔日最温柔的少女疏离一笑, “谢砚书,我也在佛前许过愿,那便是同你生生陌路。” (阅读指南: 1:很狗血,古早火葬场 2:男主不是女主灭门仇人,女主家案子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3:火葬场情节中篇开始,男主虐身情节中后篇开始 4:女儿没有死! 5:he 6:之所以挂重生而不是穿越,后面会解释 7:朝代完全架空,权谋简单,感情流为主 ————— 预收一《软翠》 姜妙妤是个人前胆小温顺,人后肆意妄为的负心女。 想着趁姜家还未发现她是个假千金,姜妙妤欲借姜家的势最后捞一把。 正巧裴家长子温润如玉,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遂姜妙妤略施美色,就叫那素不近女色的裴之衡非她不娶。 姜妙妤初要嫁予他时确欢喜,甚至狠心断掉另外八条船。岂料新婚夜尚未洞房裴之衡便出了意外,生死未卜。 姜妙妤唯恐抱不住裴家这颗大树,隔天夜里,她敲开刚回京的小叔子屋门。 只见那半年前踹掉的八船之一面无表情正等着她。 裴行璟于江南曾见过个姑娘。她常以双水眸含情不语。裴行璟便头也不回地栽进去,只待取得战功便前去迎娶。 谁曾想半年功夫,那姑娘跑得没影,留下的名讳家族皆是胡诌。 裴行璟想着这等骗子莫落入他手。 后兄长大婚,他回京。于兄长屋内的画像上见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夜,兄长房的喜烛燃了一夜,他便坐了一夜。 隔夜,于他坐到僵硬时,姜妙妤一身薄纱推开了门。 喜丧 “嘿,今儿可是个大日子,冷面阎王谢大人要娶陈家千金为妻。” 纷纷攘攘的茶客闻着话皆放下嘴边的聊资,扭头去寻那说书人。 无他,实乃新上任的内阁大学士谢大人名声太大。在十七岁三元及第后短短几年便入阁拜相。且此人初出茅庐,便接手两年前令人谈之色变的谋逆案。谢砚书大公无私,亲手定下恩师的谋逆罪行,特此成为新帝身边红人。自此宋家正式倒台,取而代之的是谢家新贵。 说书人知晓听众的性子,因也不急,他喝口茶润润嗓子,故意将这氛围吊到最高,然后得意地摇起扇子,“这谢大人才貌无双,说媒的喜人几乎踏破了门楣,偏谢大人一律不接。在满燕京都好奇谢大人喜欢什么女子时,他于半年前高调宣布将同陈小姐喜结连理。” 说书人说到这便欲言又止,笑眯眯地徒自拿手指点了点水,然后去捻那书页。 这话留的有意思,不少人想起半年前那招摇过分的定亲宴。 “坊间都传陈家小姐命不久矣,拖着年过二十未定亲,怎会忽的成为谢家媳妇?” “嘿,陈小姐沉鱼落雁,谢大人动了心也并非不可能。” “再美也比不过李家三小姐,可那位还不是叫谢家打发了去!” 说书人敲到好处地清清嗓子,“诚然,大家都对这桩突兀的婚事好奇不已,鄙人这恰有点小道消息。据说那陈小姐乃是救过谢首辅命的……” 茶馆内登时热闹起来,连二人青梅竹马之类的传闻也有鼻子有眼。 外围的一碧衣女子垮着脸,挽起篮子冲外走,嘴里不住嘀咕,“娶谁同你们何干!前街便是大人请来的迎亲队伍,怎地不见你们去官老爷面前也说道说道!我呸!” 街道上清一色的红灯笼高悬着,时不时因为年关口的寒风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小贩们裹紧了冬衣铆足劲在年前最后挣点银子。 白芍一路走过逐渐有枯萎之意的梅花,随手拂去落在肩头的艳红。她面色不善绕过游廊抄手,迈进垂花门,直直走向后院。 李嬷嬷扫眼白芍便知这丫头又在生闷气,压下声音,“今儿是谢大人的娶妻之日,你还嫌姑娘这不够麻烦么,有什么委屈都咽回去!” 白芍心中愤愤,“既然谢大人同那陈姑娘当真两情相悦,何苦还在后院藏着我们姑娘!”她就是替姑娘不平,入府来除去后院无人知晓姑娘的存在,就连名讳也只有亲近人才省的。谢大人不肯给姑娘脸面,何故又日日只来姑娘这留宿。 李嬷嬷失色,捂住她的嘴,“你疯了不成,大人要养几位姑娘都不是你能置喙的。” 白芍没再说话,只闷闷不乐地递上篮子,里面装着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李嬷嬷看着玩具脸上柔软几分,用手小心翼翼拨弄其中一块拨浪鼓。 “对了,姑娘可是醒了?” “嗯,一起来就又在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杨婆子说姑娘是头胎,平日里要多走动走动才好生,还好按时日是年后发动,届时天也该回暖些……”李嬷嬷碎碎念几句就拿起篮子朝偏厅走。 白芍探出脑袋朝里屋看。 紫檀屏风上隐约印着个人影,明明是冬日里厚重的袄子,也显清瘦。红彤彤的炭火蹦出点光亮,刚好把她上半身镌刻在屏风上,乍一眼看去她的下颚极漂亮,侧面还能窥见鼻峰走向挺拔,不谈皮相,单凭骨相就是难得的大美人。 外面的雪不过须臾就下大了,那茫茫雪色竟然压住了府里为新婚装点的红绸子,颗颗圆白的雪子安静地铺陈在台阶上。 屋内的宋锦安正巧落下最后一笔,眉眼染上丝笑意。 桌面上摆着的是一副弓箭局部构造图,密密麻麻的批注不难看出画图人深厚的底子。 “白芍,把这副画收到我的置物架上,书架上的兵器册也记得烘烘。”宋锦安扶着腰站起来,已经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行动困难,却意外衬得她肩薄颈细。 白芍应了一声,她知晓姑娘喜欢设计些稀奇古怪的兵器。谢大人默许后姑娘便肆无忌惮托下人去买各式的书册。 宋锦安推开窗户,风雪刮过来,她忍着瑟缩努力抬头看去。 冬日的暖光从遥远天际散开,成娇嫩鹅黄,与黛色山峦衔接,白亮的雪色从云层深处流来,似透明的蜜糖般裹在地面。 白芍不赞成地想进来替宋锦安把窗户关上,宋锦安却突然对她笑一下。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然后白芍就有些傻愣。姑娘自来到谢府很少笑,多是淡漠孤傲的样子,今天的笑让白芍莫名想起姑娘也曾一笑动燕京。 “今日前院很热闹罢。”毕竟是首辅大人娶妻,娶得还是陈指挥使的千金。 宋锦安拢好厚重的湖蓝色披风,她面色平淡,说得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话题。 白芍干哑着嗓子,半天没有说话。谢大人有了正经的夫人,那姑娘往后就更难过了,偏生大人从未提给姑娘进位份的事情,难不成姑娘肚里的孩子一生下就要抱走么。 知晓对方答不上来,宋锦安也没有刁难的意思,只示意白芍去外头拿点炭火来。 待屋内再没有人的时候,宋锦安忽然蹙起眉,她的额头满是冷汗,手轻轻捂在肚子上。她下意识要喊人,可是一阵阵收缩的疼痛叫宋锦安汗如雨下,她弯下腰,手上青筋浮现。裙摆下的水渍渗出,打湿了整块地毯。 “姑娘,午膳可要些酸口?”白芍打起帘子走进来,待看清楚室内的状况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冲到外面去喊稳婆。 热水、帕子、剪子……一样样东西有条不紊地送进来,宋锦安躺在床上,她觉得浑身都疼,那超出预计的虚脱感隐约叫她觉着不对劲。 “怎地会提早发作!姑娘的胎位不对劲!” “快去前院告诉谢大人,得请太医……” “你疯了,前院可是在举办婚宴,那位才是正经的谢夫人。” “再拖下去姑娘就没命了,白芍你且去找谢大人!” 那些模糊的声音传来宋锦安的耳里,她含着人参的唇使不上力,汤药更是半点喂不进去。她很活,很想活,宋家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她得活下去。可是剧烈的疼斧子似劈开她,叫她直发颤。 门帘打得噼啪生响,宋锦安硬是撑着不叫自己晕过去,稳婆见她到此地步还能睁眼当下一喜,指挥人强扒开嘴塞进药丸。 “前院说……” “说什么!你支支吾吾作甚?” “说一个妾都算不上的人怎么敢要太医。”说道最后,白芍不再踯躅,崩溃软瘫在地,“那人直说是谢大人的吩咐,用棍子来撵我!” 屋内呼吸一窒,所有人默不作声咬着唇,心里明镜地瞧见宋锦安身下的血愈来愈多。 “前院的人不管,你们这些陪着姑娘的也不管么!都撑着!”李嬷嬷一把挤开白芍,用汤婆子温着宋锦安的身子。 那点点暖意叫宋锦安勉强咽下汤汁,说不清是怨还是别的,她竟平静地觉着谢砚书该惋惜未能亲眼见到昔日宋大小姐如今这生不如死的模样。 毕竟,他恨了宋家十年。可惜这份恨意她直到谢砚书面无表情挥开她欲申冤的手时才明白。在宋府的种种于谢砚书而言从来都是屈辱和戏弄,而她的帮助在他看来也不过逗狗般的施舍。如今处境相换,宋锦安才知晓要恨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今儿,他的新婚夜成了她的鬼门关。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同宋锦安的体温 。 她感受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她的体内滑出去,然后是众人的悲呼。 “小小姐已经没了!” 源源不断的血不停地流,流到宋锦安觉着浑身诡异地发起了热。 常说人死前如走马灯一般,宋锦安在忽明忽暗的宋府断影里隐约窥见只鹤。 那鹤孤傲又可怜。 她瞧过那鹤遍体鳞伤的模样,也瞧过上元花灯下他的失神,可最后记着的,只剩一双冰冷似霜的眼。 瓢泼雨夜里,谢砚书面无表情抵住她的唇,字字惩戒: ——宋锦安,你一辈子都只能留在这。 一辈子,什么叫一辈子。 宋锦安从前以为这段日子会很长很长,可如今竟也轻易走到了头。 所以,下辈子的她终于能逃出去了罢。 宋锦安猛然瞪大眼,毫无血色的手死死拽住白芍。 “告诉他。” “什么?”白芍擦擦眼泪,没反应过来姑娘在说什么。 “宋家错判谢家的仇他已然报够了罢,身为宋家女替父受过我认,可身为宋锦安是他薄我。往后黄泉路上,生生陌路。”宋锦安早已失去神采的眸里缓缓淌出释然。 语落气绝。 外头奏着喜乐的唢呐哼哧道百年好合,血色床檐边坠下粒血珠子,明是落得又快又急,却在地上滚动几圈闹出嗡鸣。 仿佛在这方狭小的围墙内哀叹元泰三年的第一场喜丧。 宋五 春日里的鸟鸣一下下吵得小丫头们拿软棉花堵着耳朵,四周古树参天,绿树成荫,红墙绿瓦里堆出个采光极好的院子。正中漆色的大门虚掩着,时不时有风打在帘子上,惹来一阵清脆的玉子相碰的声响。 宋锦安猛然惊醒,白色的软纱垂下来遮住她往外看的视线,她呆躺了片刻,狐疑地拨开软纱。 她还活着? 这念头才一升起就叫宋锦安觉着不对劲,周遭的环境陌生至极,身子也全然没有产后的疼痛。她不经意间翻开被子,瞧见双莹白的手。 非她熟悉了二十余年的手腕。 宋锦安惊恐地举起掌心反复揉搓,复而意识到什么,颤抖地抚摸上她的脸。 全部变了,这具身子,并不是宋家大小姐,那她是谁…… “五妹妹醒了!”翡翠眉开眼笑地替宋锦安卷起帘子,又抽出抱枕垫在宋锦安的腰后。 宋锦安忙垂下头,遮住眼底的警惕不安。 “你可是睡得舒坦!七天七夜!我险些备上棺材了!” 宋锦安这才意识到额前传来丝丝的刺痛,她欲探手去摸却遭翡翠拦下。 “别碰,到时候恭陵巷最漂亮的姑娘脑袋挂道疤可如何是好。” 宋锦安稳住心神,适时流露出一分茫然,“一觉醒来我想不起来事情,只是觉得姑娘眼熟。” 翡翠惊得不住咂舌,“脑袋真坏了,都能叫你这般文绉绉的讲话了!” 宋锦安:…… “燕京南大街恭陵巷的百景园,你是咱们园里年纪最小的宋五,平日里除店内打杂外替人画本子……”翡翠惋惜地补一句,“还记着你是为甚么受伤的么?” 宋锦安摇摇头。对方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前几日我们探望巧姐时又撞见那杀千刀的夫家打骂她,你跑去摇人时一步踩空磕到了脑袋。等我们反应过来,你瘫在地上流了好大一滩血,可给我们几个吓坏了,大夫都说料理后事吧,谁承想你昨夜脉搏忽就有力起来。” 原来如此,宋锦安默叹一声,所以她是遇着了话本子里借尸还魂的怪事。 “翡翠,宋五可有好些?”外头一个脚步轻快的人影推着门进来,她一身黄色对襟小衫,待看清宋锦安能坐直后笑盈盈倚在门柱子边,“我就知道你这泼猴命大,阎王不收。” “二姐,宋五的脑袋给摔坏了。”翡翠苦着一张脸。 香菱瞪目结舌,绕着宋锦安反反复复问了半响才接受了翡翠的说辞。她们家的泼猴小五确实跌坏脑袋了。 “明儿带人去前街找大夫,现下我们得去李家瞧瞧。”香菱皱着眉头,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甚么?” “还不是巧姐的事,姓李的混蛋死活要两百两银子才肯和离,当初我们怎就眼瞎同意了这门婚事!” 一听李家要钱,翡翠蹭地声跳起来,“岂有此理,巧姐嫁去十年任劳任怨,就因不同意纳妾便叫他李家蹉跎!” 见两人都神色匆匆朝外赶,宋锦安忙掀开被子跟上。 百景园不过一个出售手工制品的小店面,穿过个小天井就是店铺。翡翠和香菱围在柜台后面商量一会儿如何要人。 直到脚板稳稳踩在石板面上,宋锦安才将那重回而来的不真切感摁实。 上天待她不薄,她当真活过来了,然宋锦安竟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她早就没有家了…… 犹豫着,宋锦安迈腿走出店铺,外头是生机勃勃的槐树,是开的正艳的杏花,是热热闹闹的街头。 那久违的烟火气猝不及防砸的宋锦安眼神模糊,她猛然停住脚步扭头去望。 四四方方的宅院只是四四方方的宅院,再不是牢笼与枷锁,她要出去,没有人能拦。 心口酸涩,宋锦安低头忍住泪意,贪婪深嗅口气朝旁边做面食的摊位走去。 “宋五,几天没见着你了,今天也吃面?” 宋锦安笑一下点点头,然后状似无意道,“睡昏了头,今日是元泰三年几月?” 店老板笑得直不起腰,“我看你何止睡昏了头,如今是元泰七年三月八日!这中间的时日叫你吃了不成?” 元泰七年! 宋锦安如遭雷击,她错愕地扫视四周,她这一觉醒来竟过去了四年! 那些心底的疑问叫宋锦安几乎迫不及待地拽住老板,“我刚刚听说朱雀街出了件大事,你知不知晓?” “朱雀街那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店老板眼神放光,兴奋地坐下一副听好戏的模样。 “没听清楚,只隐约听到和六年前出事的宋家有关,你可有更多消息?” 问完这句话,宋锦安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 在她迷茫、惶恐、激动的等待下,店老板把咂着嘴,“那个造反的宋家?唯剩的女眷可还在教坊司中呆着,这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宋锦安的手微微松开,苦涩的失落卷上她的眉梢。四年过去了,宋家还是人人喊打的逆贼的案子,不过好消息是嫂嫂还活着。 “想必是我听错了罢。”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谢家的事。”店老板没有看出对方的无精打采,反而打开了话匣子般凑近,捂着嘴嘀咕,“谢家那位阎王如今是首辅大人,仗着皇帝宠爱,前几日还抄了兵部尚书的家呢!啧啧,我二舅那天从朱雀街过的时候正巧瞧见了,两排军爷杵着,为首的谢大人光是露出个背影都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店老板犹觉不过瘾,又细细描绘了番他二舅回来了卧榻两天的窘状,“你说读书人能做到谢首辅的位置上也真真是这个。”他从袖口里悄咪竖起根大拇指,但见说罢对方没给反应,他敲敲桌面,“宋五?” 宋锦安从碗里抬起头,吃的面带油光,嘴里满满当当地腾不出口回话。 店老板见状乐呵地领着桌布走开,不住感慨宋五还是这个猴样子。 路过的马车扬起尘土,稍不留神就溅到摊位的碗筷里。宋锦安却低着头,吃的很认真,半点没在意那汤面上浮起来的尘沫。 小小碗面,宋锦安足吃了半个时辰,她擦净嘴丢下一枚铜板的时候店老板还在纳闷:这孩子咋吃的这么干净,连汤都没剩一滴。 “哎,婆娘,你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又精进了,宋五全吃掉了!” *** 教坊司对街前几个小孩撅着屁股在斗蛐蛐,偶尔有两只大黄狗跑来嚷几声吓得小孩子直跺脚。郁郁葱葱的槐树底下立着位白色长裙的姑娘,明是素裳却觉浓桃艳李,乌珠顾盼。可惜人似乎有点傻,已然呆呆对着阁楼望了好半会。 这方金丝牢笼般的地方锁着她唯一的亲人,她却连踏进去都做不到。 直到眼眶酸涩,宋锦安才闭上眼。 四年了,她缺失了四年的经历宛如幽魂般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而有的人可以在这四年里花团锦簇。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嫉妒,原来将她拉下水的人自己却不会湿鞋。 忽而她想到谢砚书当年是否也是这般念头。若非父亲粗心漏掉了物证,谢家不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贪污犯。谢大人也不会以死自证清白,谢夫人更不会崩溃下上吊自尽。所以谢砚书那么恨宋家,是宋家毁掉了他本顺遂美满的人生。 大抵这便是因果循环罢,宋家最后也因个莫须有的罪名被逼死了。区别在于,谢家的清白在十年前大白于天下,而宋家的谋逆案她却不知何时能查的明白。 悠悠叹口气,宋锦安领着裙摆站起,她不想再忆起那个人了,既说好生生陌路那就不要再纠缠。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宋家的案子,尚在教坊司中的嫂嫂还有宋五的担子,她都得扛起来。 宋锦安最后看眼把守严苛的教坊司,顺着来时的路脚步从容地往百景园赶,才一进去就听到张妈妈的鬼哭狼嚎。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是!官差老爷那离也是你们能去闹的?现下巧玉没救出来,还叫翡翠伤着了!” 香菱和邬芡皆垂着脑袋不吭声。 宋锦安放轻脚步迈进来,张妈妈一见她立即怒火中烧,“你还敢往外跑,说,是不是又去找李三了!你玩的过人家吗!” 宋锦安老老实实摇头,“我没去那。” “当真?”张妈妈狐疑地摸着下巴,得到宋锦安的反复保证后她才松口气。 “行了,现下巧姐和婉娘都在李家,明天我拿钱去赎人,届时和离我们也不必再担忧她们。” “两百两!”香菱跺着脚大叫,“我们哪来那么多银子!” “没有银子也得凑出来!巧姐才二十六,婉娘才八岁,难不成一辈子跟着李三活受罪!”张妈妈没好气地一拍大腿,脸上也是藏不住的肉疼。 百景园的生意养家糊口尚且困难,要短期内拿出百两银子便只有一个法子——当了店铺。 邬芡显然是想到了这种可能,她白着脸不住摇头,“不行,这间铺子是妈妈的心血,也是我们的家,不能当。” “不能当那你倒是变出银子来。”张妈妈翻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走到柜台后面拨弄算盘,嘴里不住嘀咕着她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捡了这五个小兔崽子,一个赛一个的能惹事。 香菱死死咬着下唇,眼里晃动着倔强的水光。 “大不了我去解香楼!” 一言出,张妈妈连算盘都要摔地上了。 “你是反了天了!看我不揍死你!”张妈妈气得大掌狠狠朝香菱胳膊上拧一圈,拧的她嗷嗷直叫。 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店里骂人的骂人,痛哭的痛哭,显得宋锦安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她安安静静立在门边上,乌黑的长发自然垂下遮住她粉嫩的耳垂。 宋锦安转着脑袋仔细打量店内摆设,中央的桌面堆着些南疆运来的玉镯子,两侧是各式稀奇好玩的小挂件,唯有墙面上的字画瞧着有几分价值。 忽的,她想起翡翠话里提到的宋五原先也卖画。 “我从前卖出去的都是什么画?”宋锦安直直看向邬芡。 邬芡微愣片刻,刚刚那一眼叫她觉着宋五变了许多,但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摸着鼻子道,“多是鸟兽鱼虫。” 宋锦安嗯了声,转身走进后院屋子。 张妈妈莫名其妙看着她的背影,“脑袋摔得不轻,说起话来没头没脑。” 宋锦安回屋后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找出墨彩。 铺开宣纸,宋锦安握着沾满墨汁的笔不轻不重地落下一笔,一条鲤鱼跃然纸上。望着画里斑驳的光影,宋锦安的神情微不可查一暗。 从前的宋大小姐有两绝冠燕京。一是宋大小姐国色天香容貌无双,二是宋大小姐丹青圣手,一画难求。 鲤鱼戏水,藏匿于荷叶之下,执笔之人久久无言。良久,宋锦安释然地松开笔。既然世人都认定宋大小姐死于六年前的充妓之路,她还何苦纠结于遥远的往事,不如卖画挣银子来的实在。 烛火影影绰绰,在日斗的光辉里渐渐融成豆粒。宋锦安揉揉发酸的肩膀,吹干画纸,轻手轻脚敲开了隔壁邬芡的屋子。 邬芡打着哈欠走出来,“宋五,一大早上有啥事。” “我给大家看样东西。” 片刻后几人围在桌前瞠目结舌。 浅水里荡着一尾红色鲤鱼,鳞片仅用水彩叠铺,却栩栩如生,于纸面上缓缓流动波光。 香菱最先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把画卷回去,“你偷东西?” “这是我自己画的。”宋锦安顶着众人狐疑的视线淡定解释,“这画拿出去买定然值个好价钱,我听闻城头粮油店的富豪喜画,张妈妈不如去试一试。若能顺利拿到银子我们也不必当去铺子。” 短短几句话,几人大眼瞪小眼,敢情宋五这是打算拿她自己的‘大作’去糊弄人家。 “不是,那些富商眼睛见过多少大作,你这行不行,别又叫人家打一顿。”香菱担忧地抽出画卷又细看几眼。 嗯,还是一尾鲤鱼一筐荷花,看不出名堂。香菱默默又把画放回桌上。 “你们尽管把画放到他跟前就是,如果他看不上再当铺子也不迟。”宋锦安胸有成竹地浅酌一口茶。 张妈妈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画。毕竟宋五的那点墨迹可比银子便宜多了。 爹爹 “宋五!托你的福,卖画的银子往上一交,不出三日李家就将巧姐婉娘放回来,现下还能有银子去购置些新家具。”邬芡笑着扑到宋锦安的桌边,“买画的刘富豪说让你日后有新画一并可找他交易。” 宋锦安放下笔,了然一笑。 这画用的是最便宜的材料,她落笔时也刻意画错好几处细节,卖的如此价格实乃意料之中。 “为着这事忙活了几日,今儿总算能松快松快,我且去喊阿婆多做些鱼头,给咱几个一饱口福!”香菱扭着腰,哼着小曲走出去。 身后的翡翠邬芡忙跟上,嘴里不住念叨着她们爱吃的鱼丸子。 宋锦安略偏头,看向屋内仅留下的巧玉,对方神情莫辨,眉宇间似有沉思。 “巧姐可还是担忧李三的事?”宋锦安朝巧玉递上水,一旁站着的婉娘年岁小不识得百景园姐姐们,只拽着娘亲巧姐衣摆不说话。 “既已和离便没甚什么了,我现下想着是失忆后你性情变化未免太大。”巧姐强笑着,不放心地摸一摸宋锦安的额前。 那细密的愧疚叫宋锦安抿紧唇。 半响,巧玉放下手,百思不得其解地食指叩击桌面,“头还疼不疼?” 宋锦安乖乖摇下脑袋。 巧玉深叹口气,“这几日香菱同你说了不少从前的事,但我料你还有许多是不明白的,问我便可。” 宋锦安微喜,她知晓巧玉年纪最大又同大户人家的采买婆子有些交情,在恭陵巷不好打听的事或许在这能有门路。 “不知军器营如今还收不收人,若是收人又有何规矩?” 这话问的倒是出乎了巧玉的预料。大燕朝的军器营常会在民间搜罗些有天资的锻造师设计者,每四年选一批,入选者皆是各大派的得意弟子,宋五哪来的自信能挤去那里头? “咳,收倒是收,只如今需官员举荐才能上试,今年五月恰要递上新一批的人选。” 宋锦安飞速地思考,发现以如今店小二的身份她竟连个举荐名额都混不上。但她所拥有的能力唯有去军营才得可能为宋家翻案。 巧玉不忍打击宋五过分膨胀的信心,悠悠拍下她肩膀,“你不要以为设计兵器同画画一般,况那里是非多,倒不如替解香楼姑娘绘画样子自在。” 在宋锦安哑然失笑之际,门帘叫人刷地下掀起,留下一长串清亮的铃铛声。 “宋五,外头来了个大轿子,怕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翡翠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里的账本,不由分说拽着宋锦安往外头跑。 宋锦安来不及拒绝,只得跟出去见见翡翠口中的大轿子。 街道上一辆宝蓝色顶盖的宽轿子斜靠在墙面,前侧是条枣红色的骏马。 “这里可是百景园?”从车舆上下来个驼背老管家,正眯眼睛打量。 张妈妈一下瞧出这是几日前刘富豪家的下人,心中不由得狐疑,莫不是宋五的画有问题叫人发现了,她眼皮直跳,“是,你们来做甚么?” “请宋五和我们走一趟。” 完犊子。 张妈妈无声哀嚎,她家小五又得叫人揍一通。 “您大人有大量,钱我们马上还给您,别打宋五了,她年纪小不省得……” “那幅画我们老爷很喜欢,想请宋五小姐给我们小少爷做师傅。” “要打也……啊?”张妈妈愣住,梗着脖子扭头去看宋五。 宋锦安挑眉,对于这个请求也是有些意外,但思及刘富豪出手阔绰,且有更多关于朱雀街的消息,她没道理不去。 邬芡瞪圆眼睛,傻愣愣推着宋锦安往轿上去,末了才哀嚎自己也不省得摸一摸那骏马的屁股。 *** 坐在轿子边缘,宋锦安看着街巷的景致一转三绕,那些个槐树杏花统统在眼前重重叠叠地漫开又涌去。酒家的香气萦绕酝酿,打醉了树下的黄狗。 足足晃了半柱香,宋锦安才迈进了刘家的大门。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地瞪着外来者。飞檐走壁皆以金粉铺盖,硕大的金钱树亭亭立于天井中央。 来同宋锦安谈事宜的是位粉面胖管事,那人笑眯眯地抚摸灰白的胡须,“宋五姑娘是爽快人,这份月钱我便再加上两分。” 说罢,他领着宋锦安从游廊抄手穿进后头的宽敞大院子。 宋锦安默不作声将视线从刘家财气外露的建造上收回,跟着转过三座梅花玉屏风,于石亭内见着两位背对着的孩提。 “贵府有两位小少爷?”宋锦安略一偏头,先前听管事话里的意思她只需要教导一位,若是加了人这教导的法子可得换一换。 “不是,左边那位是我们府上少爷,另一位……”管事似想到什么,赶忙收住话头抛下宋锦安往前头去。 从宋锦安的目光只能瞧见管事点头哈腰地凑在右边那蓝衣少爷的跟前说了些什么,然后面露喜意。 不过须臾的功夫,管事弓着腰退下,复行至宋锦安身前: “右边那位你不必猜测身份,只用心去教,切记,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好好将少爷伺候好。”最后半句话带点警告的意味,宋锦安瞬间明白那位蓝衣少爷怕是刘府贵客。 管事亲将宋锦安送到石亭内,又小声叮嘱她些府上的规矩,只是他说这话时视线全落在蓝衣少爷身上。 宋锦安笑着一律接下,规规矩矩朝两位对着孔明锁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少爷行礼。 “你是我爹请来画画的?快来给我画一幅瞧瞧!”刘小少爷拍着小手站起来,立马有婢女捧出上好的画纸与墨彩。 宋锦安抬头,借着研磨的功夫细细观察对面两位小少爷。 那刘小少爷年仅四岁就圆润得过分,看得出刘家伙食不差。 初步将刘小少爷的性情做个猜测后宋锦安才斜眼去看另一位。 只一眼,宋锦安胸口莫名。 对方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身量在刘小少爷的衬托下瘦的过分,一张脸确是白白嫩嫩极惹人疼,整张脸生的最好的是那双眼睛,很漂亮。叫宋锦安一个见惯了美色的人都不由得感慨,当真比夜下星子还亮。 “我想看梅花!”刘小少爷兴冲冲地凑近,小肉手沾沾粉色的墨水。 宋锦安将深色墨彩挪开些,右手稳稳握着笔落下几笔,一朵腊梅的姿态若隐若现。 “哇!好好看!我还要莲花!” 宋锦安如同变戏法似得将刘小少爷的要求一一画出来,惹得他小脸红扑扑。 “你想看什么,我也让我老师给你画。”刘小少爷没忘记新认识的伙伴,扭头拽住了蓝衣少爷的衣袖。 宋锦安哑然,前一刻还叫自己画画的,现在就是老师了。思罢,她安静等着蓝衣少爷开口。 “你会画边塞吗?我想看边塞。”对方说起话来声音很细,约莫是身子中气不足。 边塞…… 宋锦安顿了片刻,鲜有孩子喜欢看这些。然,她的确会画,且深谙此类。 “好。”宋锦安微笑着应声,手飞快抖动几下,墨色铺成连绵的山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在月轮边狠狠一点,这一点驱散了满幅的寂寥与空旷,显出几分宁静。 蓝衣少爷微瞪圆眼睛,惊艳之情流于面上,“很好看,我也想请你做我的师傅。” 宋锦安乐了,她没料到自己也有叫人抢着做师傅的一天。 “那你得叫你家长辈同我商议。” “我爹爹一定会答应我的,宋五姐姐,你可以教我画画吗?”小孩抬起头,用软糯糯的语调说这话,他的眼睛亮闪闪像打湿的葡萄。 宋锦安看得直想揉一揉他的发旋,但还是保持规矩地浅笑,“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是谢砚书,大家都喜欢叫他谢大人。” 吧嗒一声,毛笔上饱满的墨汁砸在宣纸上渲染成诡异的四瓣花。宋锦安瞳孔剧烈一缩,袖口下的左手不自觉收紧。 她疑心自己莫不是耳鸣了,不然为何耳畔反反复复响着那句话——爹爹,谢砚书,谢大人…… 谢大人…… 恍如隔世的记忆随着这三个字一并钻进脑海,她听过无数次的谢大人。在李嬷嬷担忧的嘴里,在白芍愤愤不平的嘴里,在下人欲言又止的嘴里,还有谢家后院每一个她想睡却不能入睡的夜里,总有人会站在她的门前说‘谢大人会来’。 原来真有人光是听到名字便觉得胆战心惊。 可是令她曾数夜不能寐的人也会成为旁人眼里无所不能的爹爹。 一晃四年,世间万物都在朝前,唯有宋锦安不会。元泰三年一场大雪永葬世间宋大小姐。 “宋五姐姐你看,我爹爹来了!爹爹!” 欢快的童音似雏鸟见到觅食归来的双亲,蓝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地朝前冲出去。 即使未转身亲见,宋锦安仍能从声响里判断出那位爹爹正加快脚步上前抱住他的孩子,也在贴心地令婢子递上温水。 这和她想象里的场景大不相同,她竟不知谢砚书有了孩子会这般爱若珍宝,还是说他厌恶的只是宋家血脉的孩子。 掌心的刺痛提醒着宋锦安她究竟身处何地,平静的,宋锦安转身行礼。 “爹爹,我想让这位姐姐教我画画可以么?”谢允廷搂着谢砚书的脖子撒娇。 燕京人人都怕的冷面阎王眉眼松散,轻轻点头,复而他的视线锐利地落在宋锦安身上。 对方的视线较四年前更为迫人,宋锦安觉得脚底板只冒凉气。 “大人,这是我为犬子请来的画画师傅,家住恭陵巷百景园,唤作宋五。”刘老爷腆着脸上前一步飞快将宋五的来历说了个明白。 谢砚书面无表情,好似对面的人于他不过一块石头。 “抬头。” 阿蕴 终于,谢砚书说了来这以来的第一句话,他对着宋锦安说,抬头。 明是林籁泉韵的声音却同四年前一般叫宋锦安闷得厉害,可她最后也只得上前一步。 “谢大人。”宋锦安半蹲行礼,那三个字如同刻好般规规矩矩说出来。 于起身抬头那刹,宋锦安不合时宜地想到:世人叫他谢大人,也令她叫谢砚书大人。可在很久很久以前,宋锦安唤谢砚书只需要叫‘阿蕴’。 四目相对,宋锦安惊觉谢砚书变了许多。往日里纵然狠绝却依稀能找出几分稚嫩的影子,可现今,谢砚书便如见过血的刃。他长身玉立,玄色常服衬他凛若秋霜,凤眸危险莫测胜林中虎豹。 同时,他也瘦了许多。作为曾和谢砚书朝夕相处的人,宋锦安一眼就能断定对方清瘦得有些过分。 宋锦安心底讥讽一笑,堂堂谢大人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膝下子嗣都能吟诗作画了,不知有何事能值得他操心。 “十倍月钱,明日午时出现在谢府。”谢砚书面无波澜收回视线,下达一个在他看来再简单不过的指令。 若非场合不对,宋锦安都想指天问一问,究竟她何以再次同谢砚书对上。伺候完老的不够,连谢砚书的儿子都要她来伺候,真真是没有道理。 “草民惶恐,鄙人早前在烟花巷柳之地绘过话本子,我这样的人进谢府恐怕会污了贵府的地。” 闻言,谢砚书神情微凉。他招手示意婢子先将谢允廷带下去。 “爹爹,宋五姐姐是不能来教我吗?其实没有关系,我可以看她教刘时时。”谢允廷眨着眼睛,不解地拽一下谢砚书的衣袖。 身后的刘富豪吓得肝胆俱裂,燕京谁不知道谢砚书宠谢允廷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提吃穿用度皆是最好,谢允廷自出生起先天不足,便是由堂堂首辅大人亲自卷着衣袖熬汤喂药,自小照料从不假手于人。 敢叫谢砚书的眼珠子受半点委屈,他刘府满门怕是再无一个安眠夜。 “她很愿意来教你。”谢砚书蹲下身,轻轻拉紧实谢允廷的小衣襟。余光扫到的婢子有眼见力地上前哄着谢允廷先去后院吃点零嘴。 宋锦安将一切尽收眼底,待看清那婢子时不无错愕。 竟是白芍。 她记着白芍因护着自己曾多次叫前院人责罚,怎如今白芍成了谢小少爷的贴身婢子。 没待宋锦安替白芍的处境担忧,一道略带凉意的声音响起:“价钱随你开,地皮宝藏皆可提。” 熟悉的威逼利诱叫宋锦安冷笑连连,面上却不显。 看来谢砚书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一眼瞧出她方才的话不过是推脱。恐怕在她出现于谢允廷身边时,关于宋五的一切资料早已飞到谢砚书手中。 “大人,草民就实话实说了,我就一个自学的,哪里敢教贵府的少爷,要是弄错了规矩惹恼主子我的命可就难保。望大人谅解,草民着实不愿卷入高门大户中去。即使大人给的条件再好,草民也不会去。” 宋锦安字字诚恳,她说的快意,却把刘富豪吓得腿一软栽倒在地。 “若我一定要呢。”谢砚书终于不吝啬他的视线,缓缓放到宋锦安脸上,那瞬间压低的气势叫周遭下人都不住一颤。 宋锦安狐疑,她不过一个店小二,谢砚书即使不喜别人拒绝也不该如此紧逼。 “宋五姑娘,小满极少提要求,凡是他说的,我就一定要办。所以,你明白该怎么做了么?” “……” 宋锦安微缩紧拳。 真是好笑,她宋锦安死于难产,怀胎七月的女婴才出生就咽了气,连生母的体温都未曾感受过。而这位谢小公子,却是活得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她很想不管不顾地质问谢砚书一句,恨她何至于此? 少时她不知宋谢两家的恩怨,是真切希望谢砚书可以顺遂一生的。可换来的不过对方无情嘲讽,笑她同宋府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假惺惺地将他当条狗。 “宋五姑娘,请。”侍卫摆出一个客气的动作,不容置喙的口吻一瞬间叫宋锦安回到以往那些受尽屈辱的日子,她没有任何的自由,只能站在那等所谓的谢大人来。 两排人齐齐让出一条道。宋锦安就看向这条路,它不宽不窄,只够容纳一人通过。 “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宋锦安深吸口气,将所有情绪死死按在心底。 到底不能在谢砚书面前撕破脸,不然宋五进去了百景园可没银子捞她。宋锦安只得宽慰自己。现今她只是百景园的宋五,去谢府也不过是教小少爷画画,无人能发现她同宋锦安的关系。 待人乖乖跟着侍卫去收拾教具时,刘富豪才有胆子拍拍马屁,“草民也是见到宋五小姐的画才觉此人实力不俗,没想到能叫谢小公子赏脸,实在是草民的荣幸。” 谢砚书眼皮半阖,毫无接话的反应,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叫刘富豪说不下去。 倒是旁边的刘时时不明所以,捏着宋锦安方才做的画吭哧吭哧跑到他爹身前,“宋五姐姐不是我的老师么?她为什么走了?” “为父以后替你再请一个。”刘富豪颤颤巍巍拉住这个小祖宗的胳膊。 刘时时瘪着嘴,“可是我就喜欢宋五姐姐的画,她画的好好看!” 说罢,刘时时捧着画纸哭得不无伤心。 鼓噪的声音引得谢砚书赏了个侧目,就这么一瞥,他瞧见了散落在地面的画。 一轮孤月洒着若有若无的银辉,沉重的黄土城墙斜插面军旗,摇摇欲坠,偏那颗突兀的星子驱散死寂,遥遥指引。 不待刘富豪把儿子拖走,一双大掌拾起画纸,他只听到一贯漫不经心的谢首辅语调似沉。 “把宋五带过来。” 刘富豪一双眼珠子要瞪出来,这画莫不是有什么玄机,能叫谢大人特意见一面。可他瞄了半响也品不出其中奥秘。 有了谢砚书命令,那头的侍卫才把宋锦安领到刘府门口,一黑衣人无声无息跳出来。 “主子有令,带宋五回去。” 宋锦安脸上虚伪的假笑微僵,“不知谢大人有何贵干?” 那人如个铁桩子杵着,半个字都不吭。 宋锦安只得敛去笑意,放缓脚步跟着他身后。 “我既然要做谢小少爷的师傅,那问一句谢小少爷的喜好不过分吧?” 有了这句话,队伍中一个面善的小侍卫才开口,“小少爷脾气极好,你不必担心。就是小少爷胆子小,切勿拿些古怪的东西,若是吓着了小少爷你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活的。” “谢大人似乎对小少爷很上心?” “这是自然,阖府上下仅小少爷一个孩子,你到了谢府便知道,但凡在小少爷面前,谢大人连句重话都不同下人讲。” 宋锦安心头微苦,阖府上下唯一的子嗣。若当年顺利,她也会有一个孩子的。 她曾在夜半情浓时兴起,给腹中孩子拟了个小字,不论男女皆叫呦呦。 这份小字她还未唤过,她的呦呦便不在了。 竹色萧瑟,料峭春风拂杏花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前方再迈过个小池便是谢砚书候着的石亭里。 “对了,少爷对河鲜过敏,你进府后不得食用河鲜。” 河鲜过敏……宋锦安兀的想起那孩子的眼睛,湿润可怜中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熟悉。 她猛地开口,“我瞧着小少爷约莫三四岁的模样,敢问小少爷生辰在哪日,好叫我这个师傅也提取准备些贺礼。” 那侍卫拧起眉,似是觉得这个问题逾矩了,可在转角之际他还是给了宋锦安答案。 “四月九日,是个好日子。” 杏花犹在开,游鱼仍在戏,但宋锦安却觉着今日的春委实寒了些。 何其可笑,在听到河鲜过敏时她竟心存侥幸,狐疑这孩子莫非同自己有点干系。 她该明白,世上最恨她的人就是谢砚书。 宋锦安轻轻撇去眼底的复杂,淡然看向石亭内的男人。 此刻石亭清了场,仅谢砚书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神情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大人,您找我?”宋锦安柔柔一笑,俯身行礼。 “你说自学,可为何你画里能窥见齐大师的画风。” 咄咄的质问伴随着一卷画纸轻飘飘落到宋锦安面前,她垂眸看着,心中诧异。她有一无人可知的绝技,便是双手皆可作画。从前是宋大小姐时,她只用右手,而宋五好巧不巧是个左撇子,因而她现下只用左手。 虽是同一人所作,可因为换手的缘故几乎不可能从中瞧到宋大小姐的影子,属于齐大师门派的画法已然也变了样。没想到谢砚书这个不懂画的外行还能看出齐大师的画风。 宋锦安抿唇一笑,“齐大师乃大燕画技第一人,多少人挤破头也难得他老人家的指点。草民虽粗鄙,但也心生向往,故而对着齐大师的仿真画卷描了不下数千次。” “那你还当真是天赋异禀,旁人千金难学的东西叫你对着赝品便学会了。”谢砚书语气淡的难辨是赞是嘲,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投下片阴影笼在宋锦安眼前。 “现在作一副观音图。” 宋锦安眉头微蹙,不明白谢砚书突如其来的考核是缘何。 观音图画的人虽多,但能画出彩的极少,便是宋锦安当年为献寿礼也花了月余功夫。现下谢砚书要看,她从脑海里飞速搜刮出尊平民百姓最常供奉的观音像。 宋锦安左手执起笔,就着黑墨润润,笔头轻轻点出些大致轮廓。 谢砚书深邃的眸子触及此,浅浅波纹褪去。 “既知自己学非正统,便不要乱教。”留下这句话,谢砚书大步流星从宋锦安身侧离去。 亭内的下人流水般哗啦散下。 宋锦安放下笔,不解看向已走出十余步的玄色背影。 夫人 “大人,刘府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墙角里浮现出个黑衣人,恭敬对谢砚书俯身。 “嗯。”谢砚书脚步不减。 “小少爷已在车舆上歇下。” 听闻这句话,谢砚书才顿足,扭头朝门外车舆走去。 宽敞的八角车舆内搭只暖玉小几,四面铺上波斯长毛绒毯,方方正正的青铜香炉内徐徐吐着安神香。 谢允廷蜷缩在狐裘中,一旁跪坐着的白芍见谢砚书上车忙垂头见礼。 “小少爷今儿玩得累了些,便提早歇息。” 谢砚书俯身去探谢允廷的额头,摸着有点薄汗便松开狐裘。 “大人。”白芍咬唇,正色一磕头,“当年姑娘去后我就该走了,偏放心不下小少爷才留在谢府。如今小少爷也四岁,奴婢斗胆请大人放我出府。往后的日子,奴只求在香山守着小小姐的灵柩了此残生。” 上首的人一时没出声。 白芍不住再磕一个头,在她煎熬的等待中终于听到声—— “准。” 得此回复,白芍心中一喜,她又挑着谢允廷饮食上的喜好忍不住再念叨遍。见谢砚书始终未有吩咐,白芍最后拜拜,便起身去掀车帘。 兀的,车舆内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 “我给呦呦定了些新衣服,你去的时候一并烧给她。” 白芍愣住。 良久,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无言离去。 街头约着傍晚的缘故,大红灯笼照出的暖光格外醒目。时不时有年轻的少男少女结伴出游,偶有位小娘子因为帷帽翻起而轻恼一句。 谢府的车舆畅通无阻,进了谢家的大门登时热闹起来。婢子们轻手轻脚挑起玉帘,燃上西域进贡的香料,从后厨提上满满当当的食盒。八仙桌上摆足珍馐,太师椅后立起屏风。 谢允廷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怀抱自己的人是爹爹便亲昵凑近,“爹爹,下午的宋五姐姐会来教我画画么?” 听到动静,谢砚书将谢允廷放下,从桌面上舀点甜汤递到谢允廷跟前,“自然。” “谢谢爹爹!”谢允廷欢呼一声,也不计较爹爹递来的是他最恼的红枣汤,抱着碗慢慢地舔。 翌日一早,谢允廷果然如愿见着了宋锦安。 得知宋锦安能去谢府做师傅,张妈妈忙活了整晚总算替宋锦安收拾出件不跌面子的长裙。宋锦安今日便是穿着这件淡黄色百花裙,满头乌丝挽个简单的髻。 “小少爷既然还在用早膳,我便现在外头候着。”宋锦安自觉后退几步,在谢允廷亮晶晶的眼里朝院子内逛去。 周遭景致同四年前大不相同,宋锦安看了两眼便不想看。 她好不容易见着个粉衣婢子路过,柔柔拦住对方。 “我昨日得小少爷身边的位姑姑出言解围,今儿想谢一谢她。她约同我一般高,圆脸大眼,嘴下两颗小痣,敢问姑娘是否识的?” “你说的该是白芍姑姑,不过白芍姑姑昨夜出的府,你想谢她大抵是没有机会了。” “出府?” 宋锦安瞳孔微缩,心中不住狐疑出府是假,叫谢砚书发落是真。 “我瞧着白芍姑姑年轻得很,竟也到了出府的年龄么?” 闻言,小丫鬟高深莫测一笑,“这你便不懂了,白芍姑姑身份特殊,平日谢大人也给几分脸面,她想出府全凭喜怒。” 有了这话,宋锦安好歹不至替白芍挂心,然她想不通白芍得了何等机缘成了这般有地位的人。 “宋五,小少爷用好了,你过来罢。”年轻的管事遥遥一招手,宋锦安同小丫鬟道谢后快步上前。 她进去后竟发现没有谢家夫人在侧提点几句。官宦人家请师傅大多会叫主母掌眼再软硬兼施几句,好立住规矩,可自宋锦安入府无人领着她去主母那吃盏茶。 “我初来乍到,是否需要先去拜见夫人?”宋锦安做足礼数。 侍奉谢允廷的大丫鬟琉璃头也不抬,“你入府前未打听过谢府现今并无女主人么?” 宋锦安微讶。 谢府没有女主人那后院是何情况,几位妾室各自做大?谢允廷又是何人的子嗣,寻常时候也不住在生母身侧? 满腹疑问宋锦安都咽了下去,她歉意一笑,“抱歉,我对谢府的事情不甚了解。” 琉璃也没多追究,只轻飘飘敲打一句,“小少爷的事情全权由谢大人负责,你做好该做的就行。” “谢姐姐提醒。”宋锦安温顺点头。在一群婢子的仔细搜身后才得以进入谢允廷的书房。 从文房四宝到香炉软塌皆是上上品,便是书案都特意磨去了棱角以防谢允廷磕到。身着青衫的谢允廷乖乖盘坐在蒲团上,如佛前童子。 见到宋锦安,谢允廷扑腾着小短腿努力坐上小矮凳。 宋锦安好心帮了他一把,谢允廷还有模有样地道个谢。她不由得哑然失笑,虽谢砚书脾性古怪,然养出的儿子乖巧得紧。 “今天我们先学握笔可以么?”宋锦安扯出画纸细细演示一遍。 谢允廷专心致志鼓着小脸握笔。 “小少爷,这样落笔不对。”宋锦安注意到谢允廷约是力度不够,上手总歪歪斜斜,不由得亲自握住他的拳头示范。 入手是微凉的肌肤,谢允廷的手掌较同龄人瘦些,肉感很弱。 宋锦安稍放轻力道,好叫谢允廷看得明白。 “宋五姐姐,你好厉害呀!”谢允廷毛茸茸的脑袋一晃一晃。 “今儿先学到这,我明早再来。”宋锦安欣慰地揉揉他的头。 谁承想,这个举动直接叫谢允廷红透了脸。他支支吾吾躲开宋五的手,“只有爹爹摸过。” 宋锦安歉意地收回手,“是我逾矩了。” “不。”谢允廷羞涩地抓着宋锦安的手掌,“我很羡慕旁的孩子有母亲抚摸,宋五姐姐可以摸我的脑袋。” 昨日宋锦安还觉着谢允廷无忧无虑,今儿她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至少谢允廷得不到母亲的陪伴。没有开口多问谢允廷母亲的事,宋锦安绞尽脑汁想出两个小故事逗笑了谢允廷才起身告退。 小丫鬟银珠奉命来送宋锦安出府。 两个人共一盏灯笼,走到黑夜将至的夜里不时地注意脚下。绕着竹林走了半转,银珠想起顺带要捎给守门人的东西未带,叫宋锦安于原地候着她。 宋锦安来不及解释她记得来时的路,银珠就提着灯笼匆匆离去。 无奈,宋锦安只得按耐住冷意在竹林边歇脚。 晚间的竹林时不时有风声瑟瑟,好无荒芜,流了一地的月光也显得凄冷。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宋锦安知晓是有人来,她刚要主动避让开,那支队伍就携着浓重的血腥味靠近。 借着昏暗的月光,宋锦安能辨出为首的正是谢砚书。那想要迈出去的脚堪堪收回,宋锦安是半分不想同谢砚书碰上,便下意识将身形藏匿于竹林内。 吁地一声,几人齐齐勒住马,谢砚书踩着马鞍翻身下来。 “大人,林家那边始终吐不出来东西,不如交给东厂去审。” “不可。” 见谢砚书干脆地拒绝,那侍卫又换了旁的案子仔细问着安排。 从头到尾,谢砚书的回复言简意赅,连语调都未变半分。 宋锦安等着脚麻,便抬头去看了眼。 这眼才发觉谢砚书受了伤,腰间一卷白布缠着,手上还沾着黏糊糊的鲜血,玄色的衣衫虽看不出血迹,但湿漉漉的披风暗示这一路并不轻松。 一阵翻身上马的声音,原是侍卫们又得了谢砚书新的命令得加紧出城。 送走队伍后,谢砚书一直挺着的背才微微一颤,兀的,他低头咳嗽两声,腰间的绷带瞬间染红。 宋锦安目视他拧着眉头解开外衣,然后朝前走去。 管事恰赶至此寻到了谢砚书的踪迹,“大人,小少爷说等你讲完故事才睡——” 话音未落,显然管事也瞧到了谢砚书身上的伤势,白着脸道,“我这就去请府医,小少爷那边就由丫鬟们先哄入睡。” “不必。”谢砚书抬手拦住对方动作,“我换身衣裳便去小满屋内,叫府医送两贴药来便可。” 说罢,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宋锦安又候了半响,确保对方不会回头才揉揉手臂,驱散掉晚间的雾气,神色平淡看眼地上肮脏的血衣。 “宋五姑娘,没想着遇到谢大人了,我们赶紧走罢。”银珠心有余悸地扭头看眼空荡荡的身后,攥紧灯笼快步朝宋锦安走近。 待离开竹林,银珠才重新活泼起来,“谢府没有后院着实不方便,我们出门也得过前院的道,总有几次能撞到谢大人。” “没有后院?”宋锦安顿足。 分明谢府是有后院的,她六年前第一次来谢府后院时还感慨修建得太过精致。如今那一带的宅院都荒废了么? 银珠自知说多了话,表情讪讪,只打个马虎眼便赶紧岔开话题,“你初来乍到还不清楚,往后便省的了。对了,我瞧你内袖上绣着梨花,你喜欢梨花么?” 宋锦安晓得对方不想多谈后院的话题,便也轻飘飘接话,“倒也不是,我最爱的是海棠。” “那巧了,没过几日便是海棠花期。” 不娶 宋锦安对银珠的话浅笑应声,直至走回百景园时她才惊觉自己面上从容心底却在不经意想着谢府缘何没有后院。 “宋五,如何,谢府是不是很大?”翡翠笑嘻嘻凑上前,往宋锦安的怀里塞块奶糕。 宋锦安解下外袍,端坐在掉了漆的黄木椅子上,慢悠悠抿口奶糕,满嘴奶香味,“嗯,很大。” “我们百景园若也能那般气派就好!” “你少念叨,今儿的账本对完没?” 宋锦安含笑看着四姐妹笑闹。 “谢府的人没有为难你罢?”巧玉捧着茶在宋锦安跟前坐下,担忧地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个遍。 “没有,谢府的人不会为难我一个画画师傅,不过——”宋锦安沉吟片刻还是问出口,“谢府如今没有正经夫人么?我怎地打探到四年前谢大人娶了陈小姐为妻。” “宋五,你这消息未免太老旧,连我都知晓不是这样。”翡翠重新坐下,不住感慨,“四年前那婚事也蹊跷,十里红妆迎进来的人说不娶就不娶了,陈小姐那头竟也同意。你说奇不奇怪,礼至一半两人平静地一拍两散。” “这是为何?”宋锦安含糊咽下奶糕,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 “不晓得。当天谢府封了整条朱雀街,进去观礼的皆是朝廷命官,那些个人出来后皆守口如瓶,我们这些百姓谁也打探不到到底出了何事。”翡翠摇摇脑袋。 巧玉轻点头,“的确如此,这婚事也叫人猜疑了好长段时日,不过谢大人应该是有位妻子的。两年前有媒人执意说亲不成在谢府闹开,传闻谢大人动了怒,将人拖去祖堂亲见着了族谱上谢夫人的名讳才丢出去的。打那以后,燕京没人敢自找不快去谢府提亲。” 宋锦安垂下眼婕,眼底神情晦暗不明,“那位谢夫人是谁?” “这便真是无人知晓,那媒人出来后就马不停蹄回了南方老家,且谢夫人的事也只是府上下人传出来的,究竟有没有这号人也不好说。” 得到如此不准确的一个答复,宋锦安慢慢吐出一口气。左右谢夫人同她没有干系,只要老老实实教导谢允廷一段时日,她连谢承蕴的冷脸都不必看。 “我先歇息了,明儿还得赶早。” 约是白日累着了,宋锦安这觉睡得沉,翌日掀开帘子时发觉燕京又飘了雨。 宋锦安不由得感慨句燕京当真多雨,手里动作却没含糊,撑把纸伞往外去。 雨丝挂在窗柩上叩得人心里头发闷,偶有飞虫在灯笼纸上来来回回地绕圈子。银珠挥开两只乌虫,扭头冲姗姗来迟的宋锦安笑道,“今儿你来的晚了些。” 宋锦安歉意摆手,“连着教导了七日,今儿我是决计起不了早。” “宋五小姐往日莫不是睡到日上三竿?”银珠打趣一句。 宋锦安却一时间微愣,却如银珠所说,住在谢府的那两年她的的确确睡足日上三竿。谢府既无长辈又无夫人,她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整日除了面对谢砚书时心闷抑郁,其余时候吃喝歇息皆是按喜好来。 “小少爷在里头用早膳呢,宋五小姐不如先进去等?”银珠捏死只乌虫,走至另一头借清水冲冲手。 宋锦安颔首,小心提着裙摆避免弄脏,轻快往内走。 这还是宋锦安头一遭见谢允廷用膳。 原谢允廷这样的少爷吃得也不尽人意。满桌都是药膳,瞧着就嘴里无味。 谢允廷见到宋锦安,欣喜地咽下口里的小米粥,“宋五姐姐等等我,我马上用完。” “小少爷别急,慢慢吃。”琉璃忙拍拍谢允廷的背,又从身侧端出来一只碗。 碗里是苦涩的药汤,琉璃用玉勺搅了搅,待温度适宜后才喂到谢允廷唇边。 “小少爷身体不适?”宋锦安诧异看向琉璃,分明昨日还瞧着活蹦乱跳。 她一边吹凉药汤,一边回话,话里带点怜惜,“小少爷打娘胎里身子弱,这药是每天都得喝。” 这番回答叫宋锦安忽的好奇谢允廷生母是何人,能于四月诞下谢允廷,那便是在元泰二年就同谢砚书好上了。元泰二年……宋锦安略一思索,这段时日她还住在谢府后院,虽说谢砚书锁着她不许她出去,但宋锦安也能知晓偌大的后院是没有新人进来。所以谢允廷的生母是谢砚书养在外头的? 难怪身子不好,便是如宋锦安日日夜夜得府医问候也落得个早产的下场,外头正值兵荒马乱那位姑娘定然安胎更为艰难。 “喝完了,我可以和宋五姐姐去画画了么?”谢允廷擦擦小嘴,期待地看着琉璃。 琉璃仔细替他挽起袖子,才放他跑向宋锦安。 今儿的谢允廷倒是没有急着去拿画册,反而神秘地拽着宋锦安往他的小书奁边走。 “宋五姐姐,昨夜上我解九连环解不开,你能教教我么?”谢允廷撒娇似得递上个褪了漆的九连环。 宋锦安顺势接过,手指轻轻拨动,这九连环旧得不符合谢府的做派,叫她疑心起这莫不是谢允廷捡来的。 “这是你的玩具?”宋锦安便解环边下意识随口一问。 谢允廷心虚地垂下眸子,“是我自己翻出来的。” “嗯?” 翻出来? 没等宋锦安想明白谢允廷是从哪翻出来的,门口传来道冰冷的声音。 “谁允许你动的?” 话音未落,宋锦安只觉身前一片漆黑,接着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夺走她手中的九连环。 她猛地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强压不适地俯身行礼,“见过谢大人。” 时隔多日,这还是头遭她以宋五的身份同谢砚书挨的这般近,那熟悉的沉香之余混合着檀木和药味,叫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爹爹,是我拿给宋五姐姐的,我想玩这个。”谢允廷迈着小短腿挤在两人中间。 宋锦安只觉周身的寒意瞬间消散。 谢砚书后撤一步,他蹲下身摸摸谢允廷的脸,“小满以后不可以随便翻爹爹的东西,想要什么告诉爹爹就好。”说罢,他抽出张干净帕子,当着宋锦安的面将那九连环从里到外擦个遍。 宋锦安看得无名火起,所幸垂头当瞎子。 “对不起爹爹,我只是一个人太无聊了。”谢允廷内疚地垂着脑袋,一双眼睛眨了两下,不无委屈地小声抱怨。 谢砚书凤眸沉沉,面无表情看向旁边候着的下人,“你们平日就是这么照顾小少爷的?” 琉璃登时冷汗淋漓,但记着不得在谢允廷面前说求饶的规矩,只能挤出个难看的笑,“奴婢常哄着小少爷去各种玩乐。” “爹爹,为什么总是问姐姐们呀?是我自己不想玩的。”谢允廷不解拽着谢砚书的衣袖,慢吞吞爬上谢砚书大腿。 “那小满想找玩伴?之前刘富豪的儿子你喜欢么?”谢砚书大臂圈起谢允廷,将他小心放到书凳上。 谢允廷歪头想了想,“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 他绕着手指头,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能笨拙地吐出几个字,“想要和娘亲玩,可是我没有娘亲。” 屋内刹那落针可闻,所有婢子脸色惨白地跪下,唯有宋锦安一人站立着。她咬牙,知晓现下氛围不对,但骨子里宋大小姐的骄傲不许她跪在谢砚书面前,她半蹲俯身,余光慢慢落到谢砚书的脸上。 他还似从前,不论心里头何种情绪万般,神情分毫未变,瞧不出半点恼怒亦或哀伤。宋锦安识他十载,未错过谢砚书喉头的滚动。 几息后,谢砚书微哑道,“小满有娘亲,只是你的娘亲暂时不回来。” 谢允廷却并不喜欢这个答案,他自记事起便追问过无数次,每次得到的回复总是遥遥无期毫无盼头。于是他未同先前那般满心欢喜地托爹爹去给娘亲递信,而是对着手指想着自己的盘算。 “爹爹,那我可以先和宋五姐姐玩么,我很喜欢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惦记着娘亲了。” 宋锦安面对谢允廷期待的神情却笑不出半分,光是待着便觉毛骨耸立,她何以得到谢小少爷的青睐,以至于当着谢砚书的面前提出如此要求。这番青睐于如今的宋锦安而言恰似催命符,她千防万防就是不愿同谢砚书多扯上半分干系,可谢允廷的话一出怕是谢砚书要狐疑她居心叵测。 果不其然,宋锦安只觉道危险的视线擦着她的脖颈而过。 谢砚书轻笑出声,“你既然喜欢宋五小姐便同她玩罢。“ 这笑意堪堪停了半息,谢砚书面无表情看向宋锦安,“我同宋五小姐有事要交代。” 寒气从宋锦安的脚底板直冒天灵盖,端看着是从容不迫,宋锦安背地却咬牙切齿,即便不情愿也不得不跟上。早知短短几日的教导就能叫谢允廷依赖,她是半点心善都不该带的。怎照顾谢允廷的婢子千百个,就她这位时日最短的中了彩呢。 但现下不是宋锦安懊恼的时候,她警惕看眼荒无人烟的后花园,有片刻疑心谢砚书该不会怒极下杀她灭口罢。 “谢大人,您找我。”宋锦安勉强挤出个笑,得体地俯身行礼。她粉色的裙衫很是服帖,露出少女漂亮的后颈和玲珑有致的身段,那耳垂下的两对玉珠不住轻颤,衬得宋锦安格外楚楚,艳胜桃李。 心思 谢砚书却半点没往这头看,只推开扇嵌在石墙上的矮旧木门,骤然开阔的视线显出里头的别有洞天。 半汪泛绿的水洼边竖着方亭子,谢砚书坐上石椅,抬手提着不知何时放着的茶盏倾出半碗。 宋锦安稍稍打量番意识到这约是谢砚书会些无关紧要客人时的茶歇。她慢吞吞挪到亭子门口,双手规规矩矩拢在袖子里等他发话。 谢砚书似没看到眼前的人,斜倚着,垂下眸子,单手支着下巴,单手盘着手中的九连环。 纵宋锦安对此人深恶痛绝也不得不承认,四年过去,谢砚书深得老天厚爱,这张脸较年少时更为霞姿月韵。她不由得忆起当年谢砚书状元游街时,风光无二,生生压死探花郎。 而那探花郎不巧,正是父亲原想替她定下的姻缘。那日,探花郎怒极,上门骂谢砚书狐媚,路过的宋锦安站在原地旁观谢砚书三言两语说的探花郎羞愤欲死。谁承想,就因着这档子事,探花郎气得打死不愿再登宋府。她的婚事也因此一拖再拖,直至宋府灭亡她便也再无出嫁的机会。 哐当一声,打断了宋锦安的思绪,她顺声望去,是九连环解开了扣。 谢砚书慢条斯理抿口茶,白釉茶盏里的云尖浮在面上叫薄如蝉翼的茶盖挡住。 “小满喜欢你,这很好。但,你该知晓自己的身份。” 谢砚书说这话时,视线一直落在九连环上。恰宋锦安也没直视谢砚书,正垂眸看着他手里的九连环。 这铜制的环扣因着年头的缘故许多地方已难松动,此刻于男人的手指上拆解又聚合,竟也轻盈灵快。 宋锦安瞧着瞧着莫名眼熟,但翻来覆去记不得在哪见过,只得归结于燕京九连环几乎都一个模子。 “我省的大人的意思。我只想规规矩矩做好谢小少爷的师傅,授完课便不会再同谢府有一丝往来,也望大人能记得当初许下的银钱。”宋锦安柔柔一拜。 “自然。”几乎不带思索,谢砚书的回复便携着冷意飞来。 “那我就先退下了。”宋锦安不欲在此多留,不待谢砚书颔首她便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着的门。 朱红色的门环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宋锦安扶稳门环不叫它随着开关门的动作不住响动。于转身离去那刻,宋锦安的视线好巧不巧擦过了谢砚书的手。 他的食指无意识摩擦着九连环更多资源在企我鸟群夭屋儿耳七五耳爸一,有几处地方已是因长久拨弄的缘故变得格外光滑。 宋锦安赶忙别开眼,快步朝谢允廷走去。 屋子里候着的琉璃见宋锦安还能顺当归来不由得发愣,待谢允廷休息时她小心翼翼问一句,“谢大人没有为难你?” 宋锦安摇摇头,“我扪心自问只当小少爷的师傅,旁的心思是半点没有,谢大人也瞧得分明。” 琉璃轻松下来,左右环视番无人才低声同宋锦安说着实话,“前几年不少人动了歪心思,想借小少爷往上爬,唉,那些个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她们怎就看不清呢,谢大人为了亡妻怕是终身不肯再娶了。” “亡妻?”宋锦安喃喃低念这两字,“谢大人果真有位上了族谱的夫人么?” “我瞧你本分才同你说的,莫同外人道去。谢大人的确于四年前娶了位夫人,但那夫人身子不好,生下小少爷后就去了。府上下人在那次几乎全发买了去,只留下白芍姐姐等几位老人。因而那位谢夫人究竟是何模样姓甚名谁我们一律不晓得,谢大人也不许下人随意谈论这些。” 末了,琉璃似有触动,“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去打探这些事,在府上做事越糊涂越好。” 宋锦安忙点头附和,在琉璃宽慰的神情里她轻轻念一句,“姐姐可知是何迎娶的?” 琉璃拧着眉头细想片刻,“约是年后翻两个月。” 才两个月…… 宋锦安讽刺地勾勾嘴角,离陈小姐那稀里糊涂的大婚不足两月谢砚书就迫不及待迎了新人,连过了明面的陈小姐都是这个下场,他又怎么可能记着府里还有个宋锦安尸骨未凉。 当真是薄情寡义,现下还装出副为了亡妻不肯再娶的模样,也不知他是真念着那位亡妻还是暂且寻不到新欢。 “今儿谢大人休沐在府我便不多留你,银珠,送送宋五小姐。” “多谢。”宋锦安也没有多留的心思,抚平微乱的发髻撑着纸伞从侧面离去。 早间还夹寒的雨此时已然停息,宋锦安所幸收起伞,从正门迈进百景园。 店铺内巧姐几人都不在,只留个婉娘。 宋锦安抖落去伞上挂着的雨珠,随口一问,“怎就你在?” “今早爹爹又来了,娘亲和姐姐们好像很生气,也不知去了哪。” 闻言,宋锦安眼神一滞,当初花钱消灾时她便觉着以李三贪得无厌的性子怕不能如此善了。但也未料到才不过十日功夫,他就火急火燎赶来滋事。 “宋五姐姐,是不是我爹爹又欺负大家了?”婉娘咬着唇,眼底满是云雾。 宋锦安看得心头一软,浅笑揉揉婉娘的头,“不要自责,他做的事情与你无关。” “可是他是我爹爹,父债子偿不是很常见么?” 宋锦安微愣,复而慢慢摇头,“不是的。你身为他的孩子从未受过他的关切爱护,反而因他备受坎坷。他不配做你的父亲,你也不必因他困住自己。” “我懂了!倘若我因父亲的缘故过得很好很好,我才需要去考虑帮他还债是么?” “嗯。”宋锦安笑着点点婉娘的额头,转身将桌面上的杂物顺手收拾好。 婉娘了却了一桩心事,蹦蹦跳跳去找对门的朱大爷讨奶糕子吃。 宋锦安干脆就坐在柜台后点着账本,近日百景图的生意算不上好但也不差,笼统就两页纸的进账。 “你回来了?” 听到声音,宋锦安放下纸笔抬头看去,原是巧姐她们回来了。 宋锦安迎上几步,“李三那边——” “没有什么大事。”巧玉出声打断了宋锦安的追问。 这却叫宋锦安心底不好的预感更重,她扫眼香菱的脸色。对方已然是怒火中烧。 “到底何事?”宋锦安抿着唇,直直看着巧玉。 巧玉眼睫一颤,语气沙哑得难听,“他说和离是我们俩的事,可婉娘还是他李家的人,他想要走婉娘。” “绝对不行!那李家是个什么火坑!婉娘自小受他的毒打还少么,且李三向来只要儿子,吵嚷着要小妾不就是嫌巧姐不肯再生么?’香菱一口气说了个畅快,仰着脖子重重拍下桌面,“要婉娘行啊,那他立字据将李家财产都留给婉娘!” “香菱姐,你快别说了 ,还是想点实际的罢。”邬芡苦恼地拽拽香菱的衣袖,“除非李三犯了能进官府的大过,不然婉娘归谁官府还真不好判。” 一时间,几个人都面露难色。 正是知道这条规定,且李家那头独苗,有田,而巧玉温饱尚要靠张妈妈支持。 “这事先拖着,巧姐得尽快找到份稳定的活。”宋锦安沉吟道,“婉娘近日先别出去,好好待在园内。” 一行人说定,本着拖字诀一律不接李三那边的话头。 谁承想,不出几日,婉娘就出事了。 出手 宋锦安仰倒在木制浴桶里,温热的水没过她的脖根只露出双艳若桃李的脸。她两根手指捏着卷书,一目十行地看着,端就是副美人图。 兀的,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宋锦安。 “宋五,歇息了没有!” 宋锦安应道是,便卷来毛布匆匆擦干,又换上身利落打扮。 “甚么?”宋锦安推开门,入眼是双眼红肿的邬芡。 她强忍哭腔,“不好了,婉娘不见了!“ 闻言,宋锦安心头微沉,分明再三守着婉娘,未料到还是会出事,心思百转之际她随即披上件麻棉大外披,“莫急,我且去看看。” 两个人匆匆行至大堂,翡翠早就吹起了灯,同香菱不住焦急地说着什么。 “小五也坐。”香菱现下是这里最大的,自然得想办法安稳住妹妹们,可她说完这句话便一个字都蹦不出。 因着婉娘消失前是同她在一块的,明明只是去对门借个如意桌的功夫。她当时望着店铺门半响,直到风吹得她不住发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再往后她冲进店里找人时,那二麻子满脸无措道婉娘方才同李三走了。 “妈妈!”翡翠忽然欣喜地站起身,她的声音也惊动另外几个姑娘,都齐齐扭头望向门口。 张妈妈神情难看,扶着几乎站不住的巧玉进来,一进门大掌便狠狠拍向桌面上,“混账东西,他死活不认!” 这下翡翠如同失了魂般跌坐回去,嘴里不住喃喃糟了糟了。 “李家都搜过了,没有人,婉娘到底能去哪?”巧玉嘴唇发白,忙活了大半宿叫她看起来神情憔悴不堪。 宋锦安忽想到李三爱财的模样,素来不是多疼惜女儿的人何故上赶着要回婉娘。她心底有个猜忌,顿了口气,直直看向另外几人。 “婉娘样貌水灵又学过乐曲,我狐疑李三是将婉娘卖了换银子去,其中最有可能的恐怕就是收幼童的湘楚馆。” 宋锦安一口气说完,看向张妈妈。 巧玉胸口起伏得厉害,泪珠止不住地落,她含恨挤出几个字,“疯子!我要去报官!” “我们光凭猜忌报官谁会搭理,且等待官差老爷走完文书再去寻,婉娘早已遭难。”宋锦安压住急于起身的巧玉。 “那我们就自己冲进去找!”翡翠咬咬牙,丝毫不退让地灼灼盯住宋锦安。 张妈妈怒喝一声,“一个二个都疯了不成,先不说婉娘在不在湘楚馆,你们跑进去生怕那些人不坏你你们名声!” 说罢,张妈妈下意识望向宋锦安,想听听她的注意。她算是发现了,撞坏过一次脑子,宋五成了她们当中最有主意的。 “翡翠说得不错,我们自己去找。”宋锦安正色站起身,手脚利索地从旁侧柜子里搜出几套不合适的男装,“现下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兵分三路,我同翡翠去湘楚馆,香菱邬芡再去沿街打探,张妈妈巧姐便想办法闹去金吾卫那。” 张妈妈哑着嗓子,“你你你……” 宋锦安三下两下挽起乌发,束成个马尾。翡翠仿照她的打扮迅速将身量填壮实些。 “妈妈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张妈妈听得这话破口大骂,有分寸的人能叫李三打坏脑子! 还没等她骂完,那收拾妥当的宋锦安麻溜地蹿出去,张妈妈只得咬着牙按她的交代先去办事。 今夜的南大街张灯结彩,路边小商贩推着摊车此起彼伏地吆喝,暖橙色灯火打在湘楚馆的楼顶悠悠晃荡。 翡翠直到站在湘楚馆门口时还恍恍惚惚,她强装镇定,“宋五,我们进去不会叫人抓住吧?” “不怕,若是有人问你身份,只管说上头的意思。” “啊?上头是哪头?”翡翠两眼茫然。 宋锦安抿唇一笑,“我也不省的,反正你记得说便是。” 说完这话,宋锦安率先迈进去。 湘楚馆里达官贵人不少,有些贵公子更多资源在企我鸟群夭屋儿耳七五耳爸一来谈生意也会选在此地,为避免叫人弹劾流连烟花巷柳,许多人便不表身份故作掩饰地进。而这些人有个约定俗成的话术,一说上头的意思那馆中老鸨便不会打搅。 宋锦安能知晓这些,还是拜谢砚书所赐。 庆延十八年,寄住宋府的谢砚书久未出现,他的书童硬是瞒过宋家上下,还是宋锦安发觉不对劲追问小厮才逼问出来。原是国子监里打赌,输者去湘楚馆想方设法挣到百两银子才可归去。 宋锦安红着小脸于肮脏的厨房找到谢砚书时,他一身麻衣面无表情涮着碗。 她道,“天寒地冻,莫要再涮。” 谢砚书看也不看她,只拎着桶接水,“我还未履行完赌约。”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做的,她从荷包里掏出一百两银子递给谢砚书,道,“现在够了。” 后来谢砚书同她回去的路上,告诉她湘楚馆的规矩。没想到这些东西她竟有用上的一日。 宋锦安自嘲一笑,当年她只当谢砚书运气差些输了约。可打赌者从不是谢砚书,是她兄长赌输后拉不下面子骗着谢砚书去。所以她自以为是的帮助,在谢砚书眼里不过是可笑的补偿。 往事纷乱只于宋锦安心口微微一晃,她定睛朝往来人看去。 老鸨扭着腰迎上来,待看清宋锦安的脸时不由得心口微叹,好俊俏的小公子。 “小公子是头次来?” 宋锦安淡定颔首,随即抖出张银票,“今儿可来了新的小姑娘?” “今儿有两位,一位将在一楼登台献唱,一位将于三楼陪酒,不知小公子想看哪一位?”老鸨人精似的,立马明白对方想看的是甚么。笑着捏过银票,沾满香脂的帕子在宋锦安胸口转了转。 宋锦安错身躲过老鸨的媚眼,“三楼。”说罢,她给翡翠一个眼神。 翡翠立即反应过来,“那我就去一楼听听小曲。” 老鸨挥挥手,立马有两位年轻的姑娘分别给她们带路。 宋锦安一路上至三楼,在个简单的包间坐下,她默默盘算着若是遇不到婉娘又该如何。 “小公子,不巧了,因为三楼有爷临时起意加场局,那位新来的姑娘亦作为赌注了。” 闻言,宋锦安心下一沉。所谓的局,即一群大人物投壶定胜负,而胜者即可从现场随意挑走一位姑娘,所有花销皆由庄主出。真是不凑巧,她竟然撞上这种局。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局见者有份,以宋五的身份若是技术好也能参与其中。 宋锦安放下茶杯,坚定起身,“带我去。” “是。” 场上赌局正进行到第三场,宋锦安快速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婉娘,她才松口气,下一位浑身紫布包裹不省人事的正是婉娘。 她眼底寒意闪过,挤开层层叠叠的人群,稳稳拾起一支箭羽,在身侧人七嘴八舌地攀谈中以极佳的准头直直投入壶心。 哐当一声,壶内立上一支箭。 做局的庄主才将视线落到了宋五身上,“来者何人?” “无名小卒。”宋锦安浅笑回礼,随即再拾起一支箭羽,“这位小姑娘,我要了。” 又是急促的哐当几声,三支箭羽齐齐进壶,一道张狂的声音慢慢迫近,“这位是小爷我先看上的。” 宋锦安猛然扭头,来者正单手握着五支箭羽,吊儿郎当看向宋锦安。 宋锦安深吸一口气,哪里来的愣头青,随即挤出个笑,“那就手下见真章。” 说罢,宋锦安一把捏住六支箭羽,在对方微凝重的视线里一齐投出。 这一投竟齐齐正中壶嘴,满堂喝彩。 李响嗤笑一声,“就这?”随即他捏了七支。 宋锦安面上稳操胜券,心底却并不安静,她常参与宴席因而投得一手好壶,可她满打满算至多只能投十支。若对方再往上去,她偏胜不了。 “该公子了。”李响摊开手,显然那七支全中。 宋锦安挑起八支箭羽,手腕用力猛然将箭羽朝前送。 李响沉下脸,心中犯起了难,他至多只能投十支,若是对方再往上……难得遇到个喜欢的女童,怎半路杀出个混小子搅局。但现下他不想跌了面子,只能握住九支箭羽朝前送。 宋锦安袖口下的手指缩紧,当真是遇到对手了,今日想带走婉娘恐怕不轻松。 “九支么,那我便来十支。”宋锦安依旧挂着那柔弱无害的神情,十支箭羽已有她手腕粗,握起来极不轻松。宋锦安不断调整姿势,正欲投掷时眼前晃过十一支箭羽。 她寻着动静看过去,斜对侧一间包间正探出双骨节分明的手。 宋锦安将目光一寸寸上移,瞧见了她决计不想对上的人。 谢砚书,出手的竟是他。 宋锦安还没失了分寸,那李响先怒火中烧,他恶狠狠瞪一眼包间,待看清来人后脸上神情又变得精彩。 庄主笑眯眯撸着胡子,“可还有郎君有出手?这一出着实精彩。” 宋锦安恢复理智,做出不平的样子快步离开现场,她死死盯着侍卫将昏迷的婉娘抱进谢砚书的包间。 果真是个禽兽,难怪谢夫人是先有孕后进的府,按谢砚书处处留情的德行,宋锦安怀疑那位谢夫人莫不是同自己一般也是遭谢砚书强迫了去。 是谁 “留步。”李响横出只手拦下宋锦安。 宋锦安平静看回去,用眼神示意对方有何贵干。 李响笑眯眯地双手抱胸,“你可知那位是何人?”说着,他指指谢砚书的方向。 “我知不知晓同你无关。”宋锦安也挂上个不算热切的笑意,然后绕开对方继续朝前。 李响的神情微僵,重新捋捋他的发尾追上去,露出个‘我都懂“的眼神,语重心长,“看在你我喜好相同的份上我才掏心窝子劝你少不自量力,既叫那位收下便没你的事。” 宋锦安顿足,她扫眼李响,皮肉不笑,“有没有我的事都同你没干系。” 说罢,她在李响一脸难以言述的神情中淡定迈向谢砚书所处的包间。 清脆的女声伴随酒盏归位,裙摆摇曳的声音,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绿衣舞姬不解看向眼前打扮简朴的小公子。 宋锦安做出欣喜的神情看向谢砚书,“谢大人,竟能在这遇见您。” 手执箭羽的男人缓缓侧目,他清瘦的脸半边隐匿于昏暗灯火下,似乌云压雪,仅匆匆一瞥便心惊肉跳。 “我今儿全为家中外甥女而来,她遭奸人所害卖至湘楚馆,望各位大人行个方便,若有叨唠之处我自罚三杯。”宋锦安也不管谢砚书冷淡的态度,只绕过层层叠叠的侍卫舞姬往里挤。 人群中央的雕花漆木贵妃榻上的婉娘乍一转醒见此架势天昏地暗,好歹明白逃出去是第一要紧事才没哭闹,现下见到宋锦安,浑身都有了力气,她瘦小的手猫儿似地死死拽着宋锦安的袖口。 “离去?进了湘楚馆可不管你原来是什么身份,便是我们放你走,老鸨可会答应?”杜大人捏起颗剥好的瓜子仁,笑眯眯送进嘴里。 宋锦安略一看他便怒火中烧,此人乃吏部尚书杜新书,仗着有位贵妃姐姐可谓目中无人,不承想四年过去他依旧是这副模样。 “我记着赢了投壶的是谢大人。”宋锦安努力挤出点笑意对着谢砚书,“谢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说完这句话,宋锦安只觉心中没底,两人上次见面便算不上愉快。况且她从就猜不透谢砚书的心思,四年过去她更不明白谢砚书会作何反应。 许是讥笑她的莫名其妙,亦或是冷淡挥手将她轰出去。 但宋锦安不得不再次站在谢砚书面前周旋,她必须得带走婉娘。 “在哪里便要学会哪里的规矩。”谢砚书修长的手指遥遥落在婉娘脚边的竖琴上,他话里流露出的漫不经心叫婉娘心凉了半截。 她虽不懂湘楚馆的含义,然她知晓燕京之地权贵遍地走,她们无权无势的百景园闹翻天也掀不起多少水化。心中想着,婉娘再也撑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哭得摇摇欲坠。 杜大人方才在宋锦安那受的气也找回来了,他阴测测看着两人,只等谢砚书一怒之下把他们统统摁死。 “既然谈规矩,婉娘未满八岁,燕京不许八岁以下孩童上工,若诸位大人执意要婉娘陪乐,是否也坏了官府的规矩。”宋锦安撩起衣摆,面不改色坐在方桌的最后一个位子上。 所有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谢砚书,从未料过这个规矩还能用到此处,更没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同谢砚书谈起条件。 在宋锦安故作镇定的视线里,她看到谢砚书薄唇轻启,“那便换人。” 宋锦安松口气。 杜大人身子前倾,肥胖的上半身便压在玲珑八宝桌上,“慢着,谢大人愿赏你个面子我管不着,可你方才直直闯入扰了我们兴致是否该自罚一曲?” 宋锦安眼神变幻莫测,看来杜大人是存心不叫她好过,若她还是从前的宋大小姐必定说什么也不肯拉下脸在此献曲,然她是宋五。所以宋锦安最后只是轻轻一笑,“好。” 她拿过婉娘腿边的琴,纤纤玉指于莹白的丝弦上慢慢调弦。 在宋家时她并不喜练琴,能弹出手的曲子笼统不过两三曲,万幸是这些曲子她并未在谢砚书面前弹过,便不怕谢砚书的狐疑。思来想去,宋锦安选个只给兄长一人奏过的曲儿。 潺潺乐曲滑入,展开栩栩如生的山川之景,玉指快摇,扯出断急促的调子。 谢砚书眼神一凝,他猛地朝宋锦安看去。 少女拨弄琴弦似月下仙子,琴音渺渺无处可追,她的双眸含星盈盈夺目。 谢砚书指尖的酒盏洒落出浓郁的烈酒,他听过这曲子,在庆延年间,虽此曲并非为他而奏,可他曾借旁人的生辰于雪檐下听过。 “宋五……”谢砚书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 杜大人不明所以看向突然起身的谢砚书。宋锦安也茫然停下动作。 她只瞧见谢砚书大步流星行至自己身边,然后用那双凤眸死死盯着她。 宋锦安不安地想抽回手,“谢大人?” “都出去。”谢砚书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场内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大人这是做甚么,大家都是出来寻乐子……”杜大人乐呵呵站起身。 “我说,出去。”谢砚书侧目,那眼底锐利的冰霜叫杜大人登时噤声。 他面上不快,却碍于谢砚书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不得不暂时退出去。 有杜大人带头,剩下人一窝蜂走了个干净,便连婉娘都由人拉出去。 宋锦安看着空荡荡的内室,心中的不安更深,但她想不明白谢砚书在发什么疯,不过一首曲子而已。 “谢大人,我可是弹错了?” 宋锦安再次用力想将手抽回来,不料谢砚书兀得拽住她。 刹那间,两个人挨得极近,连呼吸都可闻。 “你是谁?宋五还是——”谢砚书的喉头微动,慢慢吐出那三个字,“宋锦安。” 一瞬间,宋锦安看着谢砚书的眼睛真的以为他认出自己,可是慢慢回笼的理智又一遍遍告诉她,不可能。她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没有人可以仅凭那些不着边际的熟悉感就认定她是宋锦安。 宋锦安和宋五,天差地别。 于是,宋锦安诧异地挑眉,“宋锦安?这是谁?” 话里明明白白的狐疑不似作假,对方眼里真切的委屈也不似作假。谢砚书慢慢松开手,面无表情看着宋锦安,直到她脸皮发僵。 “谢大人?”宋锦安揉揉手腕,关切地问一句。 谢砚书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他拿起酒盏,指腹磨擦着酒盏边缘的纹路,一双眸子落在大堂内好像在看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 “这首曲子,谁教你的?” 宋锦安小心翼翼放好琴,试探道,“朱雀街请的都是最好的师傅,偶有几家会将琴房设在临街处,我便常常蹲在墙角外偷学。” 答完这一句,宋锦安不安地捏着衣摆,“是不是我学的有问题,我并不知晓,我从前也不总弹的。” “百景园离朱雀街十几里远,你是如何去得?”谢砚书忽而停止对酒盏的摩擦,面无表情看着宋锦安。 那质问以从未设想的角度袭来,宋锦安揉捏裙摆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恭陵巷的人不似大家千金可以花大把时辰陶冶情操,他们需要养家糊口,因而百景园的人是不可能常常花几个时辰走去朱雀街只为偷学曲。可马车那等物品,显然不是百景园能用得起。 宋锦安捋捋耳畔碎发,随即不好意思地笑道,“张妈妈年轻时有过个老相好,他是朱雀街运粪车的。” 这话自然是宋锦安编的,但往事已久难确认,她也不信谢砚书有功夫为了宋五学曲之事大费周章地去查。 果然,谢砚书没有再追问。 两个人安安静静隔着面屏风对坐,一时无言。 宋锦安松口气,看来这件事过去了。但谢砚书究竟缘何会发现不对劲的?这曲谱是花点银子便能买得,她的琴艺也只算平平并不似画画有鲜明个人特色,更不必谈她从未在谢砚书面前奏过。 种种猜测叫宋锦安建立又推翻,最后只拿眼隔着屏风遥遥一望。 这一望,她错愕于谢砚书也在望她。 不,应该说是在望她的身后。 宋锦安扭头想去看身后有什么,可谢砚书突然冷不丁开口,“将人带走。” 闻言,宋锦安心头一喜,她今夜奔波了许久总算能将婉娘带回去。 这番举动硬生生叫宋锦安暂时忘却先前的不快,她道谢一声便放下琴朝外去寻婉娘。 厚重的门打开,门外的婉娘又惊又喜地抱住宋锦安。旁边的杜大人皮肉不笑,“这是哄得谢大人愿意放人了?可我还没听够呢。” 宋锦安浅笑,握住婉娘冰冷的手,“杜大人若不尽兴我改日再为杜大人弹,只是现下谢大人需要我去办事,您看这——” 杜大人气得火冒三丈,区区一个庶民也敢拿谢砚书压他,若不是今晚谢砚书无缘无故发了通疯,他杜树书焉能如此好说话! “哼!”杜大人甩袖离去。 宋锦安总算放下心,她扶着婉娘快步离开。 屋内谢砚书听到动静并没有动,只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再次望向屏风后。 那窗柩不知何时叫风吹开,露出半截海棠。 难捱 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就落到燕京,街头小巷的石板缝隙间盛积水,混合着黄泥一遍遍冲刷。 宋锦安撑柄油纸伞,瘦削的手腕光是握着竹竿便觉自带诗情画意。 她心事重重叩响谢府的门,门童打着哈欠看眼蒙蒙亮的天色,“宋大小姐,您不歇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要歇息呢。” 宋锦安歉意递上袋银子,“还望行方便,我想见见谢大人。” …… 等宋锦安心力憔悴应付完门童和管事一唱一和的讥讽后,总算见着了披着青色长衫的谢砚书。 “小女呈上新物证要求重审,谢大人为何驳回?” 袅袅檀香后面容有些模糊的谢砚书放下手中公文,墨笔搁浅在旁,他双手叠交,挺得笔直的脊梁稍稍朝后靠,露出脸上薄凉的神情,“宋府谋逆乃是事实,何必浪费人力。” “谢砚书。”宋锦安忽然只觉心冷,她竟平静地放缓语调,“你有没有公报私仇。” 书案旁的男子手微顿,复尔凤眸漫不经心扫过桌面文书,“是又如何?” 唰一下,宋锦安睁开眼,喘着粗气看眼手边。婉娘因害怕还歇在她床塌上,方才累极宋锦安便也合上眼。 结果,她就梦魇了。 宋锦安一时间眼神发愣,她只觉眼前阵阵殷红,似回到宋府审诉无门血溅长街的那日。 男眷斩首,女眷充妓,一夕间她敬爱的母亲不堪其辱悬梁自尽。她怎么能不恨呢?如果再审一次,宋府或许不会灭门。可嫂嫂抱着她说,一报还一报,况且谢砚书也只是受人蒙蔽,要恨便恨那设计构陷宋家者。 若是彻底一别两宽,宋锦安也许真可以放下和谢砚书有关的所有。 然,她入教坊司迎接的第一个人,他身着玄衣,目光冷的像铁,粗糙指腹一寸寸擦过她的唇。 那人说,宋锦安,死不是终点,你父兄欠我的剩下由你来还。 窗外的雨珠蔓延,宋锦安慢慢从回忆来抽身。她摸着坐到木桌边,给自己沏了碗茶。隔夜的茶水又冷又涩,还混合甘苦的茶渣,宋锦安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许是她的动作大了些,婉娘迷迷糊糊睁开眼,“娘亲回来了么?” 宋锦安起身打亮灯,屋内瞬时清晰,“你娘亲同李家交涉去了,恐还有一会儿。” 知晓婉娘的事后巧姐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李三这种人作父,她大晚上捏着份决议书去李家闹。此事涉及到卖女便不再是简单的家事,李家想用丈夫一词盖过去决计不可能。且有张妈妈陪着,宋锦安不担心对方会吃亏。 婉娘乖巧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抱着宋锦安的被褥,“我想等娘亲回来再睡。” “没事,我陪你。”宋锦安温柔笑笑,左右她也叫噩梦扰得睡不着,干脆坐着等天放晴,想着她便抬手捋捋婉娘的碎发。 “宋五姐姐,你也睡不着么?我刚刚看你在喝茶。”婉娘睁着懵懂的眼,似想安慰宋锦安,奈何人矮了些够不到她的脑袋。 宋锦安一时凝噎,半响才吐出口气,“是呀,我也有心事。”且是一肚子无路可诉的心事。 “什么心事,或许我可以开导。”婉娘小大人一般凑近。 宋锦安好笑地敲一下对方脑门,“这事你可开导不了。” “世间最大的也就是生死,难不成还有比死更难捱的么?”婉娘不服气嘟起嘴。 闻言,宋锦安怔怔。 窗外雨丝又绵又细,不一会就织起了网拢在窗柩外檐。 *** 南大街头一辆八角黄铃车舆静静停在湘楚馆下,杜大人垂着眼睛任由两个美婢替他捏肩。 “你说,方才谢砚书是不是故意救下那个小贱婢的?”杜大人抬头狐疑盯着对面的幕僚。 他素来喜爱幼童,见猎心喜欲叫侍卫出手赢下投壶时偏叫谢砚书搅局。虽谢砚书冷冰冰地叫那女童拨琴,可最后也放了她不是。 幕僚沉吟片刻,“谢砚书此人是出了名的无情无义,连当年青梅竹马的宋大小姐都能一杯毒酒送走,又怎会救一个小小女童。想必他是真的想听曲,后面无奈叫家人找上门懒得同官差费口舌才放了人。” 杜大人心中犹不信,他可不认为谢砚书会因为这点规矩就退让。可一时半会他也确实想不出谢砚书心慈手软的可能,毕竟满燕京除了他的傻儿子没一个人能叫谢砚书好言相对。 “也是,谢砚书是何等人。”杜大人重新倚靠在车壁上,食指随着曲调敲打桌面,“说起来当年宋大小姐真真可怜,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呢,我原还想着改日去教坊司也尝尝往日高不可攀的宋大小姐是何滋味。谁料到那谢砚书第一个进去就把人毒死了,此人真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就是错判他谢家的罪嘛,至于连女眷都下此狠手么?” 幕僚对此倒是不太认可,“我听闻谢家案并非错判这么简单,恐怕是当年宋大人有意为之,毕竟当年谢大人主张新政,若真成了第一个要削的就是宋家。” “谢宋两人不是师兄弟么,怎地还能有这些弯弯绕绕?”杜大人推开美人,饶有兴趣地凑近。 幕僚眼底闪过丝讥讽,杜新书一个靠家族的酒囊饭袋,连这些东西都听不懂,但也压低声音道,“这些不过都是我的猜想罢了……” 车舆外的雨珠不一会儿就掩盖了这片低语。 含月 半条街外的朱雀街谢府,今夜安静得有些过分。 琉璃小心翼翼替刚睡着的谢允廷拉上被褥,对方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爹爹还没回来么?” 琉璃想起方才侍卫递的话,忙摇头,“谢大人公事缠身,叫您早些歇息。” “好罢。”谢允廷小大人似叹气,圆鼓鼓的雪白小脸扭过去,重新合上眼。 琉璃松口气,轻手轻脚地吹灭灯笼,她立在门外遥遥看向含月园,眉间似有忧思。 “在想甚么,还不去歇息,晚些要换值。”仙芝拍拍琉璃的肩膀,将她吓了一跳。 琉璃埋怨地挥开对方的手,放低声音,“前头说今儿谢大人又去含月园了。” “啊……”仙芝也愣住,不安地咬咬唇,“咱们还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罢,左右同我们没干系。” 琉璃没接话,心底暗叹。当真没关系么,每每谢大人去过便心情极差,府上战战兢兢唯恐说错半句话,也不知这次谢大人又会去买醉几晚。 兀的,她转身瞧见宋五,微讶道,“你怎地来了?” 宋锦安撇去油纸伞上挂着的雨珠,面色尴尬,“白日里我丢了串珠子,特来寻。” 她好不容易将婉娘哄得心满意足,正要去铺子内理理杂物时才惊觉手腕上一贯带着的舍利子掉落不见。这珠子乃是宋五生母留的念想,宋锦安当即便撑着伞往外去寻,街头小巷皆瞧不见,她在湘楚馆同谢府间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落在谢府的可能更大,这才递上腰牌厚着脸皮上门。 琉璃点点头,她本欲喊个小丫鬟作陪,然抬头见雨势渐大便歇了这个心思,想着宋五也是个懂事的,便道,“这样,那你小心点,自去寻罢。” 宋锦安颔首,连忙提着灯笼朝竹林边走,她想着该是落在那头。 天际唰地亮起闪电,划破沉沉的暮色。 宋锦安于凌乱的草丛中终于觅得那点亮色,微松口气,再找下去她都怕惊动了谢府的侍卫们。 才拾起珠子,宋锦安敏锐地听到由远及近的窃窃私语。 “好坏,半夜约我来这。” “正是因为没人才喊你来。” “这可是禁……” 后面的声音断断续续,逐渐被女子娇媚的声音盖过,宋锦安僵住,扭头瞧见那两人隐隐有朝这边靠近的趋势。 来不及多想,宋锦安快步躲到最近的一处宅子门下。 那两人约是府里的侍卫和婢子,做起事来竟旁若无人。 宋锦安听得面红耳赤,暗慨她的运气委实差了些,但心底狐疑,谢府的管制竟松散至此。 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响,那头却愈演愈烈,宋锦安咬着唇,收起叫雨点砸的晃晃悠悠的伞,小心翼翼打量起身后的院子。 扭头一眼,宋锦安骤然失神。 竟是含月园,她从前住的地方。 本就因着今晚的梦魇心绪不宁,忽见得这院子,宋锦安没同以往那般避讳。四下一望,周遭景致同四年前别无二致,不像闲置了四年,就连那支斜斜的海棠树也照例开着稀稀落落的花。 这院子竟有人打理么? 宋锦安叫这个念头吃了一惊,左右一时半会出不去,她竟鬼使神差地推推门,没料到这处未落锁,她轻而易举便走进。 静谧的内院还依稀可见三三两两的木架,正立在海棠树枝叶下淋着雨。 正是从前她晾书的架子…… 宋锦安收回眼,提着灯笼,神情复杂迈过天井。长廊仅她一人的脚步,光洁的地面上倒映出她素净的裙衫,不知不觉宋锦安已然走到尽头,于卧房处顿足。 她讽刺一笑,竟又走到这,这座困她两年的牢笼,到底是物是人非,往日里她恨不得亲手拆去的门扉现下看来也未掀起太大波澜。 这样想着,宋锦安转身轻手轻脚地欲离去,忽的,脚下飞快窜过只野猫,宋锦安吓得倒跌几步,好巧不巧撞在门上,而那门也如纸糊地般骤然推开。 一阵头晕目眩,宋锦安不知踩到了什么水渍滑到在地,手中的灯笼咕噜咕噜滚了半圈直到撞着床沿才停下。 她苦涩地抿起唇,暗笑今儿她是不是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地触霉头。忍住吃痛的惊呼,宋锦安小心翼翼凝神去探那灯笼,生怕这番动静引来外头那两人。 只是在手肘往前探时她碰着了个人。 极度的惊慌叫宋锦安才握到灯笼的手一抖,将灯笼重新打翻在地。 借着那点因反复碰撞而灭了大半的灯火,宋锦安能辨别出地面上有两只酒壶随意散落,除此外,光滑的地面上躺着个玄衣男子。 他紧闭着眼,面容隐在宽大的袖袍之下。 宋锦安慌了神,唯恐撞着凶杀案现场,不明不白成了替罪羔羊,连那人的脸都不去细看,忙不迭地撑着手想站起来,却不料仅这点动静就吵醒了对方。 那人没有睁开眸子,手却动了,长臂一拽,将才坐直的宋锦安一把圈到怀前。 绰绰的灯火下,宋锦安闻到扑鼻的酒气和极淡的血腥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在这关头,宋锦安还能苦中作乐地想到,至少此人不是具尸首。 她侧倒于地,隔着面灯笼与对面的人相拥而卧。眼前烛火滚烫,她睁着眼,瞧得分外分明,能瞧到他眉似远峰,唇似汪泉,皎皎明月胜天上谪仙。 似感受到身前的亮光,男人微微颤动睫羽。 宋锦安先一步探出手盖住他的眼,好叫那光扰不到他。 她非心善去做那哄人入睡的琐事,实乃不愿对上那人的眸子。 于此刻,宋锦安心底想——‘不要看到我,谢砚书。’ 求娶 果真少了灯笼的打搅,宋锦安手下的睫羽颤抖三下便重新归于平静。 她松口气,没有那方才的慌乱,宋锦安便有心思想起她现下的处境。 该是不太妙的,若叫谢砚书知晓少不得一番口舌,况她今儿已冲撞过他一回。 宋锦安一时不着急动,目光先是悠悠落到地上,除了散落的酒盏外还有瓶止疼药丸。她诧异地挑眉,这药丸同酒一起入肚岂非自寻不快? 果不其然,谢砚书蜷着身子,手下意识按在腹部,似是疼得厉害,他于昏迷中也拧起眉头。 宋锦安看得却好不快意,总是她忍着屈辱瞧对方耍威风,现也能欣赏到谢首辅的狼狈。虽不知谢砚书发什么疯如此不爱惜身子,但宋锦安巴不得他直接疼死。 满意地收回眼,宋锦安蹑手蹑脚推开谢砚书的臂膀,于起身时她忽的瞧到谢砚书脆弱的脖颈,蠢蠢欲动的手在几息后还是按捺下去。 谋害朝廷命官宋五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仅在她思索之际,屋内无声无息出现道杀机,宋锦安吓得一激灵,努力稳住心神不露出破绽。 好险,亏得她没出手,屋内竟有暗卫守着谢砚书。 宋锦安老老实实怀抱着个灯笼,贴着墙角慢慢往外挪。墙角处的暗卫也未动弹,想必只要不威胁到谢砚书的性命对方便不会出声。宋锦安确认完自己今晚并无破绽后,放下心推门。 “你回来了。” 静悄悄的屋子里这句话响的骇人,宋锦安险些又跌了,她扭头发觉谢砚书并未醒,只是梦呓罢了。 似梦中也得不到回应,谢砚书的眉头紧锁,孤零零月色下他的手指攥得苍白而无力,声音叫酒浸得沙哑,他又急又惶恐,“全是我的错,我并不知那日赌气会,会叫你……” 宋锦安局外人似得听着谢砚书露出乞求般的哭腔,当真破天荒头一遭。她疑心多听下去若是听的些不得了的秘密便要叫这暗卫灭口,急急往外走。 门扉轻轻扣回的那刻,屋子传来声极低的喃喃,“阿锦。” 然这声响很快散于空中,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门外的宋锦安观察半响,本闻由鹅君羊一五二而七屋耳爸一整理待那对小鸳鸯走后才放心离开院子。 琉璃原不想等着,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所幸侯着宋五。 “东西找着了?”远远的,琉璃见着宋锦安便扬声上前。 宋锦安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恐沾有谢砚书的酒味,苦笑着后退几步,“找着了,就是在马厩里找着的。” 闻言,琉璃顿着脚步,尴尬一笑,拿袖口微微遮住鼻子。 “我先回去了。” “诶,路上当心。” 宋锦安拜别过后想着离天放亮也没多少时辰,干脆就在铺子前厅歇着。 翌日大早,翡翠揉着眼睛推把宋锦安,“你在这囫囵了一宿?” 宋锦安支起身,迷迷糊糊嗯一声,她呆坐了片刻觉着有些头晕脑热。 翡翠瞧着她双颊飞粉便心下咯噔,探出手来敷在她额前,“呀,烫的很。” “是么?”宋锦安半信半疑摸摸自己的头,果真发着烫,“那今日去不成谢府了,你差人送份口信去替我告假。” “晓得晓得,你还是先躺下吧。”翡翠焦虑地搀扶起宋锦安,一路给她摁到床上盖严实了才放心离去。 宋锦安眼睁着去瞧挂在上头的帷帐,一时间没有睡意。 好端端的,竟病倒了。 脑海里转的也慢,宋锦安合着眼不知不觉便睡过去,再醒来时还是叫敲门声闹的。 她哑着嗓子,“甚么事?” “是张公子来瞧你。”门外传来香菱的声音。 宋锦安狐疑半响,张公子又是何人? 不待她细想,门已然推开,敞亮的光进来刺得宋锦安眯起眼。 “张妈妈的远方亲戚,昨夜去李三家闹时正巧遇见了上京求学的张公子,他还帮了咱的忙,现下听说你病了特来送药。”香菱耐心给宋锦安描绘了番昨夜他一个斯文读书人竟也抡起袖子揍着李三,那场面别提多滑稽。 宋锦安笑了两声,“成。” 于是香菱在床榻前支起屏风,确保宋锦安遮严实了才放张公子进来。 张公子面色白净,身量却魁梧,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挂着点憨厚和拘谨。他先是作揖行礼,复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 “宋五姑娘昨夜可是见凉了?” “大抵是。” “那此药正好。”张公子忙不迭从袖口里掏出副药帖。 “多谢。” “不必道谢。”张公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想了想极低道,“当初姑姑待我很好,你们便是姑姑的女儿,按理讲我该叫你们声妹妹。” 说罢,他轻手轻脚朝外走去。 躺在床上的宋锦安仔细琢磨着其中的关系。张妈妈少时不如意家中的婚约便逃来京城,后面未婚嫁,倒是从街头巷尾的弃婴中收养了她们五个。多年来张家同张妈妈势如水火,现下张公子前来投奔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奈何宋锦安脑袋晕的厉害,她稍稍想想便重新睡过去。 这一歇息直接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宋锦安讶异于那药当真管用,一剂下来好的七七八八。 她梳洗打扮妥当后朝前堂去,那里已坐满人,围着八仙桌笑闹着什么。 巧姐扭头见宋锦安来了,忙招手,“身子可利落了?” “嗯。”宋锦安应声,快步上前坐下,发现桌上摆着满满当当,说是逢年过节时才上的大菜也不过分。 “这可都是张公子做的,快尝尝。”翡翠递来筷著。 宋锦安狐疑地咬口紫米糕,软糯可口,着实不错。她这样想着便抬头对上张公子的视线,对方目光灼灼正看着自己。 “明晚天楚河有花灯看,各位妹妹不如一道?”张公子腼腆地笑笑。 翡翠立马惊呼,“好呀!我早就想去了!” 宋锦安下意识看眼张妈妈,却发现对方神情淡淡,不见有什么欣喜,那种古怪感愈重。 “宋五姑娘要一同么?”张公子忽然出声。 宋锦安收回视线,低低应声,“嗯。” 有张公子的张罗,夜晚出行的车舆须臾就拉到了百景园前。 翡翠喜不自胜地围着车舆转,“我还是头一遭坐这种。” “若是喜欢我往后常叫。”张公子勒紧缰绳,又递给马夫两串铜板。 翡翠却连忙摇头,“太贵,还是不要破费了。” 香菱率先上了轿子,几人鱼贯而入,等张公子坐上时已然狭窄难通行。他微红着脸,挨着宋锦安坐下。 那过分近的接触叫宋锦安不自在地往旁边靠点,这细微的动作落到张公子眼里,他当即尴尬站起身,“我还是去车舆前坐着罢。” “不必麻烦,挤挤便是。”香菱不赞成地拉住张公子,又将宋锦安往里面推。 车舆晃晃悠悠地朝前去,透过窗柩能瞧见五彩缤纷的花灯笼,一只只系在高处,宛如天下坠落的星子。点点暖橙色散落在江边,熏成橘子皮的色。 宋锦安扭头看了会花灯觉着眼睛晃得很,便朝湖面看去。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她竟一眼瞧到谢家的车舆。 她唯恐自己看错,又仔细盯着那辆湖蓝大宝轿。 还真是。 宋锦安忙别过脸。 “宋五,下面能猜灯谜,快来!”翡翠兴奋地拽着宋锦安朝人群最多的地方挤。 宋锦安向来喜静,这番举动叫她苦不堪言。 两个人好不容易看清一溜的字谜,翡翠却犯起难,“宋五,这写的都是啥?” 宋锦安好笑地接过她手里的红绸,“你不认识便摘?” “那不是……”翡翠涨红脸,半响支吾不出一个字。 “你看,天在上——”宋锦安用指头点点那谜面,话音未落便叫一道男音打断。 “是吞。” 宋锦安拧眉扭头,原是张公子不知何时也挤进来,此刻隐隐有朝她贴近的趋势。 “好厉害!”翡翠瞪圆眼睛,崇拜望着张公子,“张公子能拿到花灯么?” “这有何难?”张公子自信地踏进帐篷内,伸手便扯下五段红绸,“两位妹妹想要什么灯?” 谁承想他红绸扯得太急,将最高处的缎子也一并扯下。张公子愣愣,随即若无其事把红绸子捏进自己掌心。 “这个是竹子。” “这题是雨。” …… 在众人的惊叹中,张公子嘴皮碰碰,轻而易举遍解开十九道谜题。 店老板擦着冷汗,不断祈祷对方莫全部猜中。 “张公子,这最后一道是甚么?”翡翠垫着脚眼巴巴望着张公子。 张公子咽口唾沫,此刻是骑虎难下,未承想他抓着了最难的一道字谜,可众目睽睽下认输岂不是跌面子。 “行不行,不会就下去吧!” “切,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底下传来倒喝彩声,张公子苦笑着松开红绸,却在开口前叫一只白净的手拦下。 “谜底是月。” 宋锦安面不改色提起翡翠一早看中的灯笼,冲老板颔首,“这盏花灯我拿去了。” 张公踌躇跟着宋锦安身后,说不出的落寞,他的异样叫翡翠都注意到。 “宋五姑娘,我有话同你说。” 犹豫再三,张公子定定看向宋锦安。 她颇有些头疼,在对方忐忑的眼神里猜出个七七八八,可不趁早解开叫张妈妈误会更是麻烦。 于是宋锦安示意张公子和她去望月桥底下说话。 “宋五姑娘,我心悦你,欲考中后提亲。” 何求 宋锦安没有去看他,只是目光放在摇曳的清波上,饱满的耳垂下一枚竹编吊坠不住晃悠,她撩起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杏桃般窝着的眼微微一笑,“可你并不熟悉我。” “以后会熟悉的。”张公子忙回应,复而觉得不诚心便补一句,“我是真的心悦你。” “是这张脸么?”宋锦安却慢悠悠坐下,灰青色的裙摆散开在石板路上。 张公子登时不知所措,“非也非也。” “我想着,你该是说不到亲事,偏知晓张妈妈家中有五个无血缘的女子,便想上门相看,看了一圈是挑中我了?”宋锦安面不改色,似是说段不关紧要的谈资。 张公子捏紧拳头,“世人爱美何错之有?” “倒不是这个缘故,我只是单纯对你无意。” “既从未深交又何知无意?” “因我本就对情爱一事避如蛇蝎。” 闻言,张公子颓然地垂下头,“宋五姑娘当真不愿给张某一个机会么?” 宋锦安拉紧披风,摆摆脑袋便径自起身朝前走。 身后急的传来道发颤的声音,“可宋五姑娘分明未有过姻缘,又何故避之不及?” 宋锦安的腿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继续向前。 夜晚的天楚河静谧胜丝缎,月色倾沉,流光溢彩。 这般适宜赏景的地方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年年都来,只是身边陪着的人边了几番。原先是宋府集体出动,后头父亲公务繁忙便不再来,再往后她也不愿来,却叫谢砚书盖得严严实实连赏了两年河灯。 忽有阵风袭来,宋锦安微缩起脑袋,抬手哈气,她稍稍抬头往桥上望时,并不真切地看着一个人。 那人青色长衫配褐色披风,墨发松懒垂至腰间。怀抱一个粉团子似的孩童。 宋锦安瞧分明了,是他。 没来由地,宋锦安默默转身用衣袖挡住脸,奈何谢允廷视线着实过人。 “宋五姐姐!”谢允廷欣喜地挥舞手臂,身旁伺候的琉璃不无诧异地抬眼看去。 这喝声叫宋锦安一时走不得,故作讶异扭头,“竟是谢大人和谢小少爷,巧的很。” “宋五姐姐同我们一块赏灯罢,这儿的视线好。”谢允廷挣开谢砚书的怀抱。呼哧呼哧扑到桥檐冲宋锦安傻笑。 宋锦安倒吸口凉气,若非知晓谢允廷出于好意,她都疑心对方莫不是在害自己,几次三番地硬是将她推去谢砚书身侧。 “不必,我这就要回去。”宋锦安歉然笑笑,不给谢允廷挽留的机会便朝翡翠候着的方向走。 许是走的太急,宋锦安一脚踩在石板路的缝隙间,她歪着身子扑下去,摔了满手的泥。 无须回头,宋锦安也能想着桥上人的神情。 她赫然地支起身子,一时间脚腕处钻心的疼叫她只得干坐着。 “宋五姑娘?”琉璃在谢允廷的示意下快步走下桥头,搀扶着宋锦安,“我叫谢府的马车将你送回去。” “送我去前头便可,我姊妹皆在那。”宋锦安坚定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琉璃颔首,“也可” “宋五姐姐,许完愿再走罢。”谢允廷仰着小脸,话音刚落 弋㦊 ,天楚河面飞起一盏盏花灯,那连绵的橙色登时染透整片盈盈。 每年这个时节天楚河会放河灯,大大小小的灯笼拽着数不清的寄愿遥遥飞天。 宋锦安往年也许过,只是那时并未如现下这般虔诚。她屏住呼吸,不自觉望向天际。漫天的灯火落进她眼底。宋锦安灰色的长裙都染上星星点点的墨彩。 她双手合十,学着旁人的模样闭上眼。重生一事都有可能,神佛在上她自是信的。 若问有何求,那她此生愿求宋府沉冤得雪,嫂嫂平平安安,百景园顺顺当当。 心里头默念完这三个念头,宋锦安不知想到什么,手指不自觉绷紧,她神情微顿,复再次许下愿。 ——她想同谢砚书不复相见。 即便这个愿望她在死前许过一次,但想必那时的菩萨并未听清,故而她再说一遍,是生生世世都不复相见。 睁开眼,宋锦安下意识望眼桥上她的愿望对象,却瞧见谢砚书也闭眼祷告。 分明从前谢砚书并不敬畏神佛,如今也有人力难达的事么? 宋锦安收回视线,正迎上琉璃许完愿满意的脸。 “宋五姑娘许了何愿望?” “同家里人相关的。” 琉璃了然,不再多问,搀扶着宋锦安朝前走。 路上宋锦安巴不得瞬时离开谢砚书的视线,偏琉璃有心躲着回谢砚书身边伺候的活,走的是一步三歇。 “琉璃姑娘,可否走快些,家中人该着急了。”宋锦安委婉出声。 琉璃半点没有心虚,倒也加快了脚步。 远处,翡翠一见她吓得直叫唤,“宋五,你近日真是血光之灾。” “说这些做甚么?先扶回去。”香菱怒剐翡翠眼,立马叫翡翠缩回脑袋不吭声。 边上立着的张公子未开口,袖口里的手倒是几次欲伸出来。 琉璃见宋锦安老老实实上了车舆,又有人照看才摆手离去。 她刚回到桥头,便迎上谢允廷关切的脸。 “宋五姐姐好些了么?” 琉璃先是规矩行礼,复小心翼翼窥着谢砚书的脸色说话,“好些了,已然和家人打道回府。” 得了肯定的答复,谢允廷将脖子上的兔毛围脖系紧,蹦蹦跳跳拉着谢砚书的手。 “小少爷,奴婢先带您去买糖人把!”琉璃眼瞧着谢砚书的暗卫默不作声立在桥尾,当即诱着谢允廷离开。 谢允廷一听糖人二字赶忙撒开谢砚书的手,乖巧跟着琉璃。 桥头本就叫谢家包了场子,如今谢允廷和候着的丫鬟一散开,倒是衬得谢砚书有些落寞。 那暗卫毕恭毕敬磕头单膝下跪,“大人要卑职打听的东西有着落了。” “念。” “宋五生母原是柳州一代,因逢荒年家中养不起闺女便将出生不足一月的宋五抛在柳州同燕京的交界处。张妈妈本名张梅,商户之女,年过十八后同家里决裂独自来京。于庆澄年间捡到宋五,便带入百景园中当半个女儿养大。如今百景园的五个女孩大抵都是这般出身。只是宋五近日有些古怪,她小半月前与人冲突磕坏了头,再次醒来记忆全无,且性情大变。从前的宋五大大咧咧不喜文书,如今宋五行为举止带有书香气。“ 说罢,暗卫目露杀机,“卑职怀疑此女早已不是宋五,真正的宋五恐怕命丧黄泉。只是不知是哪方势力特培养出位和宋五外形一般无二的人接近大人,又不知所图为何。” 谢砚书宽大的衣袖随风鼓舞,他面无波澜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燕京有此能耐的人不多。” “大人,那我们是否要直接控制住宋五?”暗卫朝脖子比划一下。 谢砚书却淡淡摆手,“戏台子搭好,不看岂非可惜。” 暗卫瞬间明了这其中的关窍。宋大小姐同谢大人的关系知之者甚少,此人能切中要害,保不齐手里还捏着有关宋大小姐的其他东西。谢大人是要引蛇出洞,以绝后患。 宋五能力不错,可惜跟错主子,如此美人只能落得个死无全尸是下场。 驱散走那些杂念,暗卫低声补充,“前些日子林家的事吐干净了,是林家二子所为,宫内杜贵妃恐怕真不知情。” 良久,他却未等到谢大人的回应,心中似有不解,他微抬眸,对上张失神的脸。 “大人?” “你说天楚河的花灯好看么?”傍晚的声音轻飘飘,似晃悠的芦苇。 暗卫一时间不知为何会有此一问,只得硬着头皮道,“自然好看。”要不然大人何以年年都来,且一看就是一整场。 最后一只花灯也飘离开天楚河,那满目的烟色忽就黯淡下去,瞧不见身前人的神情。 暗卫在黑暗中隐约听到谢大人说退下的声音,他无声无息起身后撤。 没有旁人的服侍,谢砚书默默站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拢起披风,一个人行至车舆前。 他挑起车帘,一眼看到里面捏着糖人笑得不亦乐乎的谢允廷。谢砚书的周身兀的就柔下来,他示意琉璃退下,撩起下摆大步跨上车。 “玩得开心么?”谢砚书抽出侧阁内干净的软帕替谢砚书擦擦黏糊糊的手掌。 谢允廷满足地点点头,伸出舌尖小小舔舔糖人,他习惯性地钻进谢砚书的臂膀内,“爹爹,方才我缠着琉璃姐姐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想在明年替母亲新买处宅院。”说罢,他眨着眼睛,圆圆的脑袋歪着,“爹爹又许了什么愿呢?” 谢砚书替他擦发的动作微僵,复轻轻捏住软帕,目光悠远而复杂,“我许,能同你娘亲有再次的一面。” “娘亲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爹爹和我都想娘亲能回家。” “嗯。她本就是世上最好的。" “难怪爹爹这么喜欢娘亲!” “小满。”谢砚书无奈地接过他手里晃荡得快落下来的糖人,“小孩子少说喜不喜欢的。” “不嘛。”谢允廷吹吹另一只手的风车,歇口气道,“反正娘亲也喜欢爹爹,不是么!” 咔嚓一下,那晶莹剔透的糖人叫人捏碎道纹,谢砚书眸里光影浮沉,默不作声。 姻缘 宋锦安一瘸一拐迈进百景园时,正看到张妈妈坐在圆桌边磕瓜子。 她扫眼宋锦安的腿,吐出瓜子皮,“宋五留下,其他人先回房。” 得了这句话,其余人立马散开。 宋锦安乖觉坐下,替张妈妈沏碗茶,“妈妈找我有甚么事?” “方才你同靖儿应当聊了下罢。”张妈妈眼角瞥向张公子离去的方向。 宋锦安尴尬一笑,“是和张公子随意聊了聊。” “随意?”张妈妈冷哼一声,“你瞒得了我?” 她一把推开瓜子盘,“我都是过来人了,那日你出门靖儿的眼睛便直了。我知晓他是个什么心思,自也知晓你是什么心思。” “妈妈。”宋锦安咬着唇,她能客客气气同张公子讲话就是因着张妈妈的缘故,她不想叫人家生了嫌隙。 “你替我操心上了是不是!”张妈妈没好气弹一下她脑门,“靖儿原是有个妻子的,奈何三年无所出便叫那张家不分青红皂白地害死。现下老家那头没人家敢送女儿进去,他此番进京求学也是想在外地讨个媳妇。我留他住宿,不过给他几分脸面,但他若敢动这些心思到你头上我是决计不答应的!” 宋锦安怔怔,难怪那张公子不想着家中做主,非千里迢迢来燕京娶妻。 “此事你不必管,往后别见他,再过三日我就将他赶走。”张妈妈拍案定论,怒其不争地又瞪一眼宋锦安,“说道这,你都年过十七了,还嫁不嫁人!难不成你们五个打算吃光我的家底?” 宋锦安好笑地弯弯杏眼,“我是最小的,妈妈要催也该去催催香菱。” “香菱那丫头你不必操心,我瞧着她和对门的朱小子有点意思。” 这下轮到宋锦安傻眼,她半响没发出声音。 张妈妈捏起粒瓜子,慢条斯理磕去皮,“你在谢府逛了这么久也没个看对眼的?” “妈妈,谢府是什么地方,我怎会有看对眼的?”宋锦安哑然失笑。 “可我分明瞧着你自打去了谢府,独处时常心事重重。” 宋锦安袖口下的手缩紧,面上露出个茫然的神情,“我天天叫谢府的规矩压得紧,能松快起来才稀奇。” “是么?”张妈妈狐疑盯着宋锦安的眸子,半响,悠悠叹口气,“罢了罢了,但我始终觉着,你的姻缘该是在谢府,就是那种冥冥中的注定。” 宋锦安没接话,给张妈妈又沏壶茶,“妈妈,我先去歇息了。” “去吧去吧。” 一直到仰面躺在榻上,宋锦安才卸下脸上的笑意,迷茫望向那方绯色游鱼图案。 姻缘。 她大抵不会有姻缘了。 桩桩件件横在她身前的都比姻缘两字难千倍,重万遭。 那捉摸不透的细密压抑叫宋锦安翻身下床,她轻呼口气,借着点昏暗的烛火坐在桌边翻看起前些日子绘的设计图纸。 她执笔,对着那支弓箭不满意地又添上几笔,复而似觉着还不如方才,便将宣纸投进火炉里。足足画了半宿,宋锦安才放下东西,酸痛的胳膊在提醒她,已然到了丑时。 随手地将笔浸在清水筒里,宋锦安累极般和衣躺下,周遭安静只有鸟鸣,忽高忽低,在夜里并不喧闹。 她一直听着,听到眼皮发沉,才倒头睡去。 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再难也会过去,例如她现在已不会害怕梦魇。 不巧 晨光洒过窗柩上的丝绵纸,射在满屋宣纸上,琐碎的亮闪漂亮得过分。 “宋五,你还不起?”屋外,翡翠担忧地叩着门扉。 宋锦安费力支起身子,花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她身处何地。许是叫近些日子的事闹得头疼,她一觉睡至响午。宋锦安揽起满头乌黑,半插只木簪子,披件水绿外衫施施然拉动门扉,“甚么事?” “你不是叫我帮忙打探打探哪里还举办吟诗会么?刘富豪家的丫鬟说今儿南湖有场。”翡翠忙递上帖子,压低声音,“你瞧,这帖子是刘府人赶早送来的。” 宋锦安的困意登时消散,她讶异地接过帖子。这等宴会都是些达官贵人为收拢民间人才所办,会上不乏自荐之辈。宋锦安打的就是毛遂自荐以换个举荐名额的主意。未曾想,正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想必是刘富豪见她能住进谢府才有意笼络。 思及此,她忙扭身去够木梳子,“待我洗漱一番。” 翡翠自然地迈进来,随手翻翻宋锦安放置在桌面上的画册,“宋五,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那是自然。”宋锦安好笑地系上腰间的络子,选定几页纸装进箧笥。 她们才推开门,于天井瞧见张公子。 张公子眼尖瞧到宋锦安背着的箧笥,他咽口口水,拿手拉拉烟灰色衣袖,“你们要出去?我陪着你们罢。” “不必。”宋锦安经昨晚张妈妈的一番话,现下是连面子也不想做。她骨子里便是身为宋大小姐的骄傲,纵然叫谢砚书折辱两载她也未曾对谢砚书有过屈服的好脸色。对上个张公子若她还要顺从,岂非对不住她重来的这一遭。 张公子面色一僵。 翡翠转转眼睛,似是猜到这两人的间隙,笑着挽过宋锦安的手,“咱们快去,赶得上马大叔的牛车。” 说罢,两个人直径朝外去,看也不看张公子一眼。 直至出了百景园的门,翡翠才嗔痴瞪眼宋锦安,“行啊,你这烂桃花是一日赛过一日,什么时候给好姐姐我也留一个?” 宋锦安故意板着脸唬她,“你想要拿去便是。” “行啦行啦。”翡翠赶忙跳过这个话题,扶着脚还未好全的宋锦安上了牛车。 这还是宋锦安头一遭坐牛车,往日去谢府还是有马车接送。 未感受到相信中的颠簸,宋锦安也松下肩膀,抬眸望向周遭。 沿街的景色随着驶过街头开始变化,西街多以白墙黑瓦,较之繁华的南街倒别有韵味。偶有水路,能窥得船只在河面滑去。 宋锦安难得有这般无需思前顾后的片刻,她忍不住往外再探探,想仔细瞧眼船只。 “小姐,您再探头便要掉出去了,前方就是南湖,您别急。”赶车的小伙子出言提醒。 宋锦安微红着脸,在翡翠打趣的神情里重新坐直。 果真如车夫所说,不出片刻她们就瞧到热热闹闹的集市,有小厮守着大门收帖子。 翡翠紧张地拽着宋锦安,“里面都是达官贵人和秀才,我们进去会不会……” “没事。”宋锦安拍拍她的手,率先走进去。 那小厮见到帖子隐晦看眼遮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人,暗自揣测莫不是哪家姑娘特作丫鬟打扮来相看人家。但他也不多问,只迎着她们往里走。 今儿的南湖特支起小竹亭,在料峭的春风里颇有雅致,曲水宴间读书人以茶代酒,互谈家国抱负。 宋锦安努力在人群里搜索机遇,兀的,她瞧见了个眼熟的人。 是李大人,他曾在兵部任职,虽官职不大,但也说得上话。 宋锦安当下心中就是一喜,她朝前走去,“这位大人,不知在下可有毛遂自荐的机会?” 清亮的女声叫李大人稍稍侧目,他上下不动声色打量番宋锦安,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厚重的帷帽挡住她的面容模样。 “你可知本官想要什么人才?” “在下只知我所拿出来的东西足以让每一位大人心动。”宋锦安胸有成竹从箧笥里抽出一卷纸。 她目光灼灼,缓缓拉开纸页。 李大人不禁垂眸看去,待看清画中东西后微睁大眼睛,“你竟会设计兵器,这门手艺现今学的人是愈发少。” “大人可否借一步细说?”宋锦安见李大人的神情,便知这事能有五成。 然她才提出此意,李大人却遗憾摇摇头,“你来的不巧,我早已答应替王大师的弟子作举荐。” 宋锦安心头一跳,浅笑着收回纸卷,“那在下先告辞了。” “慢着。”李大人面露深思,方才那图纸他瞧了,比之王大师的弟子好出不少,然王大师与他家父有交情,临时变卦更是不可为。 “我倒是知道有位大人还有举荐名额,你不妨去试试。” 宋锦安正欲答应,忽的心念一动,“敢问是哪位大人?” “兵部的黄大人。” 闻言,宋锦安松口气,她这几日真是疑神疑鬼贯了,竟唯恐又能遇着谢砚书。 “那在下便斗胆请大人引荐。”宋锦安安抚地看眼翡翠,仔细叮嘱她切不可玩心大发走远去才放心跟着李大人朝内厅走。 若是外院是有帖子便可进的,内厅只得靠人脉引进。 宋锦安低眸不敢多看,绕过几处假山,跨上几阶石阶。推开石门,迎面是冰雕吹出的凉气,两座玉珊瑚正立于中央。 “何事?” 隔着个屏风,宋锦安只听得个侍女的询问。 李大人上前低语解释一番,那侍女面无表情朝内厅去禀告,半响才给他们揭开帘子。 宋锦安进去行过礼,头尚未抬起便听得黄大人含笑的声音, “谢大人您今儿来的是巧了,正好有下属朝我引荐位能人,您不妨也替我掌掌眼。” 宋锦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台上的谢砚书自宋锦安在门外候着时便知晓了,他淡然啜口茶,面无表情盯着她跪得笔直的脊梁。 身后的侍卫不禁替宋五捏把汗,日日都寻着大人的踪迹追来,当真不怕死。还是说他们谢大人着实魅力太大。 “竟是位女子。”黄大人讶异放下手里茶盏。 经先帝改革,如今朝廷也有女官,但多是文职。军器营虽是设计生产之用,然遇着战火连绵免不了上战场,因而女子进去多少有些不便。 “把你的东西呈上来。”黄大人思忖半响,还是开了口。他不知晓这两人的暗潮涌动,淡定朝宋锦安示意。 事已至此,宋锦安自不可能退出去,幸而她今儿带来的设计图纸是新作,结构巧思也避开从前的习惯。 她捧着设计图递到黄大人身边的美婢手中。就这么会接手的功夫,宋锦安看清室内坐着的是四位。除开黄大人和黄大人身侧的一个幕僚,便是谢砚书,和他下首的一位女子。 宋锦安微愣,这位姑娘她认得,该是大理寺卿柳大人家的幺女。算算年龄,今年约是芳年十八,印象中的柳暮烟还是个留着额前碎发的小孩,一转眼竟也这般大了。 “你设计这弓箭可是为了加长射程?”黄大人饶有兴趣地用手指点点宋锦安图纸上的箭头。 宋锦安略扫一眼,沉吟道,“这种箭头较之常见的箭头更容易射进目标,且制造起来消耗的铁料也更少。” “倒是个好点子。”黄大人笑眯眯望向谢砚书,“谢大人觉着如何?” 猝不及防接到话头的谢砚书眼皮也未动弹一下,薄唇轻启,“我在武器设计上并无造诣,黄大人自行决定。” “谢大人这是谦虚了,当年您还不嫌麻烦找我讨要战国时期的兵器孤本,可见是颇有心得。” 闻言,宋锦安怔了怔。 这是谢砚书干的事么?分明当初她是在谢家落灰的书架子翻出的战国孤本,那时她还暗恼谢砚书暴殄天物,如此珍贵的东西竟也随随便便塞到储物间。 “要回去送人的,我自己从不看。”谢砚书似不欲谈及这个话题,他清瘦的下颌抬起,明明他是坐着需要仰看宋锦安,宋锦安却觉对方眼神过于高立云端。 “既如此,那我就替这位小姐留个机会,改日拿着腰牌来我府上详谈。”黄大人大手一挥,立马有侍女递上块木质腰牌。 宋锦安松口气,忙不迭接过东西就想离开这。 偏生她抬步的须臾就听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 “宋五小姐学得当真勤勉。”谢砚书深潭般的视线在她身上蜻蜓点水般擦过。 宋锦安毛骨耸立,一时间拿不准谢砚书此言为何,但决计不该是真情实意的夸赞。 “你们认识?”柳暮烟敏锐抓住谢砚书的称呼,诧异看向面前叫帷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只能隐约窥得对方身量纤细。 “在下是谢府的一位画画师傅。”宋锦安开口朝柳暮烟解释。 “你就是允廷常提到的那位画画师傅,果真是个手巧的。”柳暮烟掩唇轻笑,复而举着酒盏起身朝谢砚书的座位迈去,她楚楚的面上以当下时兴的桃花妆点缀,黛粉色裙摆层层叠叠散落在米色地毯,“谢大人,改明我也想去谢府看这位师傅露一手。” 引蛇 然,柳暮烟的手顿在了半路,因着谢砚书身侧的侍卫默不作声横出佩刀,直直挡住柳暮烟的道。 她脸上变幻几息,最后将盏里的清酒一饮而尽,“瞧我这记性,大人该是不喜胭脂醉的。” 见状,黄大人有些不自在地起身,毕竟请谢砚书来前他可没告知对方屋内还有位柳暮烟。可柳家托自己搭个桥,他也实在不好不应。现下看谢砚书的意思,摆明了不喜柳家的示好,也不知他年过二十四还迟迟不迎新人进门是为何。 “老夫还有要事在身,不过谢大人和柳小姐可以多留会,我特请了新来的乐师为各位献艺。” 留下这句话,黄大人走得利落,李大人有眼色地也跟着出去。待宋锦安要如法炮制离开时却叫谢砚书留住。 “宋五姑娘这几日未去授课。” 不是询问,而是漫不经心的逼问。 宋锦安按耐住内心的不快,低头道,“身子不适,明儿便可去授课。” “嗯。” 宋锦安等了半响就听到声不痛不痒的嗯,她狐疑抬眸看眼谢砚书,对方依旧冷冰冰的模样不知晓在算计着甚么。宋锦安重新提起步子。 兀的,谢砚书道,“你出去。” “是。”宋锦安心下一松,加快脚步。 “我说的不是你。” 宋锦安诧异愣住原地,她扭头一看才发觉柳暮烟脸色难看。 “柳小姐,这是谢大人付的银子包间,还劳烦您先离去。”侍卫毕恭毕敬冲柳暮烟深鞠。 柳暮烟气得不轻,她自知谢砚书同雪山冰霜不可欺,她也时时刻刻谨记谢砚书的喜欢从不逾越。可如今她已是燕京待字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闺中的年长者,焉能不急。好不容易打听到谢砚书欠黄大人个人情,她央着爹爹去同黄大人商量。今儿她能坐在这,便是抛去往日的矜持,可谢砚书半分薄面也不愿给她。 愈思愈难堪,柳暮烟勉强挤出个笑,“那我先告退了。” 说罢,她拎着裙摆也不等丫鬟是否跟上,快速消失在屋内。 柳暮烟一走,屋内只余宋锦安同谢砚书。 宋锦安想也知晓对方是故意留住自己,但所谓何她是丝毫不解。所幸装聋作哑,立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谢砚书也不急着开口,不知从哪掏出卷文书,慢条斯理地审阅。 他能等的,宋锦安却不想干耗着,翡翠可仍在外头等她。 “谢大人,请问留我是有何贵干?” 谢砚书终于放下文书,玉竹般的手指轻轻挑起宋锦安的设计图纸,那薄如蝉翼的纸卷于他掌中翻阅似上好的锦帛。 “既然身子不适何故连着两天外出?” 轻飘飘的话没头没脑,宋锦安思忖片刻,“并无大碍,只是不想将病气过给小少爷。” “仁心。”谢砚书的这两字明是好意,却硬生生念得如同催命符。 宋锦安颔首,“谢大人过誉了。” “你既然一月后要参与军器营的选举,届时定然腾不出功夫教导小满。如此,你便从明日起将授课时辰增加,为避免你在路上耽搁,我会令下人备好院子,宋五姑娘此后就暂住谢府。” “甚么!”宋锦安惊得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盯着谢砚书的脸。 他面无表情,似乎不知对面人因何震惊。 “谢大人,不必如此麻烦,我能保证授课。” “宋五姑娘好像很不想住在谢府,为何?” 宋锦安捏紧拳头,挤出几个字,“我习惯百景园的环境,况且谢府太过于空荡。” “这都不是问题,百景园的物件你可带去,谢府也可给你配个下人。” 闻言,宋锦安心中的屈辱更甚,究竟凭甚么谢砚书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安排她的住处。 她不是傻子,谢砚书所作所为透露着一股防备和监视,可她如今不过个无权无势的老百姓,竟也要叫谢砚书防贼一般。 激愤过后,宋锦安努力稳住心神,愈是和谢砚书对着干愈会引起他的狐疑,她深吸口气,字字铿锵,”那一月后,我便可以离开谢府了罢。“ “只要你是真心来教导的,自然可以。”谢砚书毫无波澜看她一眼。 宋锦安叫这一眼看得心中不安更甚,她咬紧牙关,“好。” 不过是一个月,从前两载的漫漫恨意她都能熬过来,如今这些又算的了甚么。 话已至此,宋锦安没什么好说的,快步离开室内。 暗卫从窗外翻进来,他试探道,“大人是想引蛇出洞?” “嗯。”谢砚书接过侍卫手中的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他掩唇清咳半声,下意识伸出手。 侍卫磕磕碰碰道,“蜜饯已然吃完了。” 屋内一时间静可闻针。 侍卫求助地看向暗卫,暗卫没敢开口。这蜜饯的果子是夫人在时于后花园随手种下的,后果子多了夫人便喜欢喊白勺姑娘做成蜜饯。夫人走后第三年,果树不知何故枯死,再未结过果,谢大人也不吃旁的果子酿出的蜜饯。 “大人,我听闻南门那边新开了家蜜饯铺子,我待会去买些了,味道定然好极……” “不必。” 谢砚书放下手,将药渣全部倒入炉内搅碎,“都退下吧。” “是。” 齐齐的两道声音,随着门帘落下的晃荡,谢砚书摊开手掌,掌心有几道深深的嵌痕,渗出了血迹。 *** 竹亭外翡翠仰着头瞧见宋锦安,心头一喜,她在这谁都不认得,来时的新鲜感一去便无聊得很,然走近发觉对方神情不对劲,她试探道,”叫人家退货了?” “没。”宋锦安挤出个笑,拍拍翡翠的肩膀,“很顺利。” “那你在恼甚么?”翡翠狐疑拽过宋锦安,仔细上下打量。 宋锦安深吐口气,“方才我遇着了谢大人,他想叫我暂住于谢府。” “这是好事!”翡翠喜上眉梢,“朱雀街是燕京最贵的地皮,白白住在那亏不了。” 见宋锦安没笑,翡翠踌躇起来,“莫不是要你交月钱?还是不给工钱?” “包吃包住,工钱还翻了十番。” “宋五——”翡翠倒跌一步,心痛晃着宋锦安的胳膊,“要是我会画画早就巴不得一辈子领这份差事了,你在做作个甚么劲?” 宋锦安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干笑几下,“进去你就晓得难了。” 说罢,她领着翡翠三绕五绕地出了南湖。 有谢府派来的小厮帮忙,宋锦安当夜就收拾好两个包袱坐上谢府的车舆。 她掩去眼底的复杂,默不作声跟着琉璃去往临时打扫出的干净院子。 推开门,是个三厢房的地,暖炕也备齐了,院内还载有几株夹竹桃,只是因时节不对未开放。 “宋五,这块靠近小少爷的韵苑,且宽敞明亮,你若是缺个伴改明儿我叫银珠来陪你。”琉璃笑着替她打起帘子,入目的床榻皆是梨花木,这放眼燕京也是阔绰。 “不必了,我也就住个把月。”宋锦安摇摇头,将手里包袱搁在圆桌上,拿指尖拭拭被褥,都是洁新的,半点灰也没有。 琉璃便也礼貌点点头,叮嘱她安心歇息。 本以为换了个床榻,宋锦安怎地也得捱到深夜才能睡,却不料她才合眼便沉沉睡去。 直至夜里窗柩外晃悠的灯火打在她眼皮上,宋锦安方撑着手肘立起。 外头竟不知何时飘起雨,且下了极大的雷。那狰狞的光亮劈开夜幕,伴随催山倒的气势和声响。 宋锦安觉着吓人,她披件软袍,站在门外仔细望了望,但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两位府医朝韵苑去。 莫不是谢允廷出了甚么事?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又是道电闪雷鸣,为首的丫鬟忙低喝道,“再快些,银珠,你且扶着府医莫叫他脚滑跌倒。” 宋锦安眼瞅着韵苑的灯一盏盏亮起,不少下人进进出出。她转身折回屋内,从包袱里又翻出床被褥往身上压着。 左右谢家的事同她没干系,况且有府医在她一个半生不熟的教导师傅操什么心。 这样想着,宋锦安睡得安稳。 翌日下床洗漱时,宋锦安才想到昨夜的事。 也不知谢允廷到底病没病,犹豫片刻,宋锦安还是拿了只凝神的药,想着带去。 韵苑口站着位侍卫,宋锦安眼熟,一下认出这是谢砚书身边的。当下,宋锦安不愿再往里迈。她还是低估谢砚书的爱护之情,竟连早朝都不去守着谢允廷。 琉璃提着食盒走近,“宋五小姐来了,今儿谢小少爷有些不适,授课推迟到午后罢。" “那我便先回去了。“ “等等,宋五姑娘既然来了不如随我进去看看小少爷,小少爷昨日还念叨要去院子里找你玩。”琉璃亲热地拉住宋锦安。 宋锦安有些不解,这位谢小少爷莫不是平日没见过甚么人,竟能对她喜欢至此。满打满算,他们不过相处过半月,且每日所谈都是画画。 “怎么,宋五姑娘有事?”琉璃疑惑看着半响没迈腿的宋锦安。 宋锦安顺着话走,“是,我想起屋内炉子忘记灭了,得回去关上。” 名分 “我当甚么事呢,银珠刚去你屋内想看看有没有需要添置的。若有炉子烧着她自会替你关,不必担忧,随我进来罢。”琉璃不由分说拽着宋锦安朝里去。 她倒也不是真觉着宋五非去不可,只是谢大人歇在里面她一个人对上发憷。叫宋五在身后顶着,她好歹能壮壮胆。 宋锦安头皮发麻地进了屋内,说甚么也不肯朝内室再进一步,领着东西柱子似立在门外。 琉璃遗憾叹口气,小心翼翼推开个门缝。 里头正对门的暖玉床榻上卧着个小粉团子,是睡得沉沉的谢允廷。床榻边还趴着位小歇的谢砚书。 也不知谢砚书昨夜熬到何时才合眼,此刻眼下一片乌青,眉头紧锁,半尺晨光盖在他下颌上。 琉璃轻手轻脚将门扉合上,缓口气,还好未醒。 “走罢,还睡着呢。”琉璃露出笑意,轻快拉着宋锦安朝外去。 宋锦安从进来便是干站了片刻,里头的情况一概未见,现下又叫琉璃匆匆拉走。她失笑,“我怎地觉着琉璃姐姐方才想拉我去挡枪呢?” 骤然叫宋锦安戳破小心思,琉璃尴尬摆摆手,压低声音,“这怨不得我,你可知昨夜谢大人那脸沉的,和墨似的。” “昨夜你们受责罚了?”宋锦安挑眉。 “那倒不是,虽谢大人瞧着唬人,实则懒得找下人麻烦,不然宅院何至总是乱糟糟的,所以说府上还是有个管事的女主人才行。老人说也就四年前谢大人发狠整治次宅院——”琉璃慌忙住了嘴,眼神飘忽不定,急急换个话头,“昨日不是打雷么?小少爷怕,当下就发热不退。谢大人听着那雷声就匆匆赶来,守着小少爷一夜,现下累极才歇过去。” 宋锦安本是抬手去推门的,故而未看到琉璃面上的神情,下意识随口一问,“四年前怎了?” 语落,宋锦安觉着身后有些安静,狐疑扭头一看。 琉璃却已然换上凝重的神情拉着宋锦安出去,“有些话不能在这问。”说着,她小心巡视四周,确保没有行人藏于暗处才开口,“我只同你说一次。” 她悠悠道,“这还是白芍在时我偶然问到的。四年前夫人意外去世,谢大人不吃不喝数日,原就受了伤的身子扛不住彻底倒下,于鬼门关前转悠了两个月。足足两个月,谢大人的伤势才有些起色。他能勉强睁开眼下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招道士弄甚么起死回生。中间闹成何样我不得而知,白芍姐姐说起此段往事也不欲多提。后谢大人情绪稳定下来,说夫人离世同下人玩忽职守有关,那次清算砍了至少十余位侍卫的脑袋。“ 说道这,琉璃犹犹豫豫凑近宋锦安的耳朵,微不可查吐出句,“我再同你说个秘闻,那谢大人是抱着夫人牌位成的亲。” 一阵惘然和怨恨钻进宋锦安的心里,她只觉眼前晃得厉害,袖口下的手攥紧再攥紧。 原来,那个无情无义的谢砚书也有粒朱砂痣。 既如此,她困在谢府的两载又算甚么? 她品不出谢砚书的深情,她只觉得恶心与荒谬。在他为另一个人歇斯底里时,她依旧是他身侧的侍人,可见他的痴心不过如此。 “宋五姑娘好像并不触动?”琉璃诧异看着宋锦安的反应,对方非但没有哀叹,反而是冷淡中夹着点讥讽。这几乎叫琉璃疑心自己看错。 宋锦安垂眸,“我只是觉着,若真情深,为何不在谢夫人生前给她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又何必大摇大摆娶陈姑娘入门。她们三个,不,或许更多……她们这些人叫谢砚书蒙着眼耍的团团转,最后谢砚书却还能博得个深情的名号,委实不公。 “若是夫人不愿呢?“琉璃拧起眉,显然意外于宋锦安的言论。 宋锦安唇角讥讽,“我不知有哪位女子不希望她心爱之人能堂堂正正迎她过门。” “或许其中有苦衷也说不准。”琉璃咬着唇,气势显然弱下去。 “甚么苦衷,难不成那位谢夫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罪人死囚么?” 说罢,宋锦安猛然愣住。 罪人…… 谢夫人是不是罪人她不晓得,但她宋锦安曾是,是一旦离开教坊司便会叫官差捉拿的罪人。 没来由的,宋锦安想张口问些甚么。然,她目光触及到韵苑精致的屋檐便失去了说话的念头。 她在想甚么,谢允廷是夫人的孩子,是四月九日的生辰,这和宋家大小姐有何干系。谢砚书视宋府为仇敌,留给她的不过冰天雪地里冷冰冰的一句‘不配太医’,他爱慕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宋家女。 宋锦安暗笑自己当真是愈活愈过去,“晚些若谢小公子身子爽快了我再来。“ 告退罢,她提着来时的木奁往旁院走去。 行至院门,宋锦安便瞧见抱着两床有些发潮被褥走出的银珠。 “我见着两床被褥昨夜都叫雨汽打潮了,所幸给你换去,你且瞧瞧新的被褥暖不暖和。” “多谢银珠姑娘。”宋锦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分明她是来谢府做工的,侍女们却一个个忙前忙后。 “同我客气甚么?”银珠笑一声,抱着东西出门。 宋锦安将窗柩推开,铺上张宣纸坐在软塌边写写画画。 屋内香炉的白雾断断续续,不一会儿烧干见底。宋锦安翻开老木柜下的香料盒,里面放着的都是偏烈的香,她不喜这味道,想着去问问琉璃还有没有旁的香料。 许是赶上用午膳的时辰,宋锦安远远看着三三两两的婢子提着食盒朝韵苑去。 “你怎地来了?”琉璃放下手里的筷著,望向宋锦安。 她浅笑声,递上包着碎银子的荷包,“想看看姐姐这有没有香料。” “原是为了这事,你且等会,我去找。” 闻言,宋锦安待在原地等琉璃归来。却瞧见门外由远及近的三个人。 为首的是位华服姑娘,烫金烟紫色裙衫配天蓝色披帛,满头的点翠熠熠生辉。后半步一左一右立着两位粉色衣衫的婢子。 宋锦安侧身退让,等那三人走进她才认出竟是柳暮烟。 柳暮烟笑着主动同宋锦安问道,“你是那日的画师,我记得。” 说罢,她立在门口光是同宋锦安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就是不进屋。 宋锦安瞧明白了,原柳暮烟面上信步游庭的,内里却怵谢砚书,故而不敢私入谢允廷的屋。 果不其然,柳暮烟说了几句神情间有些不耐,余光扫视着周围,触及琉璃的身影方才笑盈盈掩唇轻笑,“你这画师果真有趣,一会儿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教小少爷。” 宋锦安但笑不语,心里暗想怎这些人总爱拿她扯旗。 “柳小姐怎来了?”拿着盒香料的琉璃诧异看着柳暮烟,随即行了个规矩的礼。 柳暮烟身边的婢子赶忙亲昵地扶住琉璃,“琉璃姐姐别客气,我们家小姐记得谢小少爷喜欢她之前送的枣糕,故而又做了些。” “那请进,小少爷刚醒。” 得了琉璃的话,柳暮烟面上一喜,亲拎着食盒朝内去。 宋锦安接过香料,有些犹豫还去不去授课,毕竟来了客人。 “愣着做甚么?柳小姐只坐一会儿,你进去授课便是。” 见状,宋锦安提着裙摆进去,左右她在柳暮烟满月时还见过人家,七弯八拐也能算得上她个沾不上血缘的小姨。 屋内谢允廷穿得厚实,细软的发束成双团,他对柳暮烟的态度算不上亲昵但也欢迎。 “允廷,这个枣糕你瞧瞧有没有上次好吃?我新加了些芝麻。”柳暮烟特意挑出最软的一块小心递到谢允廷跟前。 红褐色的面团上缀着颗颗饱满的枣仁,还撒有细小的芝麻碎,瞧着是诱人得紧。 谢允廷还没吭声,琉璃先歉意地冲柳暮烟道,“我们家少爷不爱吃芝麻。” “我并不知晓……”柳暮烟端着盘子的手一时间放也不是伸也不是,心底懊恼得很。谢砚书将谢允廷保护得严严实实,她打探许久也就知道对方体弱多病不吃河鲜,旁的细节她便是如何也问不到。谁承想,她特选的芝麻便犯了人家忌口。 琉璃有心替她解围,笑着打趣,“柳小姐好心,小少爷心里是欢喜的,不过小少爷不吃的话不如将枣糕分食下去,叫我等也尝尝柳小姐的手艺。” “是,大家一起尝尝罢,我自个瞎做的。”柳暮烟轻呼口气,重新挂上得体的笑意,招呼立在旁侧伺候的婢子都上前拿。 忽的,柳暮烟扭头见宋锦安未动作,脱口而出,“宋五姑娘也来罢。” “多谢柳小姐好意,我也是不吃芝麻的。”宋锦安怕对方疑心,便细细解释,“我自幼便吃不来芝麻的味。” 柳暮烟也没为难她,伸手自己也捏块枣糕,就着茶水下肚,顺口打开话匣子,“还真是怪,我从前以为芝麻该是人人都能吃得,结果遇着了三个都不肯吃芝麻的。” “哪三位?”谢允廷好奇地仰起头。 “自然是你们两位,还有位是——” 意图 柳暮烟没来由的住嘴,眸子轻闪几下,低低道,“从前宴会上见到的姑娘,不太记得名讳了。” 宋锦安似有所感地看向柳暮烟,对方已接着喝茶的功夫换了话头。明明毫无根据,然宋锦安觉着那个人说的是她,宋家的宋锦安。 忽,银珠快步走进,在琉璃耳边道,“大人回来了。” 声量不大,却足以几人听见。 宋锦安倒是恍然大悟缘何琉璃对她亲近。桌旁四人,坐着的柳暮烟同谢允廷是喜上眉梢,神态里带着期待。观之站着的琉璃与她,两人乍看无悲无喜,耷拉下的嘴角暗示心境的非愉。 同是天涯沦落人,或许能一窥琉璃此刻。 然宋锦安还能错开谢砚书,琉璃却是继任白芍的韵苑管事姑姑,一天少说也得顶着谢砚书的气压站小半个时辰。 谢砚书步子大,不过须臾便行至跟前。他看眼桌上的枣糕,横七竖八叫人分食得只剩些渣渣。 “是我特带给谢小少爷吃的,没想到犯了小少爷的忌口,改日我再重做些。”柳暮烟笑盈盈开口,一双保养得体的柔荑勾着白玉小盏,衬她妩媚。 谢砚书语气却冷,“府上有人会做吃食,不劳柳小姐费心,柳小姐待字闺中还是少往谢府走动。” 一言出,柳暮烟的眼眶登时泛红,她想也忽略不掉对方话里的拒绝。可她自情窦初开时便爱慕谢砚书,从前她知两人差了六岁恐是无缘。然谢砚书一直没有主事的夫人,纵谢允廷的娘亲上过族谱那也是死人了,哪有守着个死人这么久的呢。 “谢哥哥——”伤心之下,柳暮烟忍不住轻喃,脸颊的胭脂因羞涩而艳丽更甚。 “出去。” 毫无波澜的两个字掺着冰渣子,一瞬间冻醒柳暮烟,她惶恐看着谢砚书染寒的眸子,语无伦次,“我只是觉着——” “柳小姐,奴婢送您出去吧。”琉璃忙堵住柳暮烟的话,袖口里的手冒着冷汗。若真将谢砚书惹恼了她也没有好果子吃,毕竟柳暮烟是她放进来的。 约过了半响,柳暮烟才凄凉挤出丝笑意,“那臣女先退下了。” 玉帘掀起,挂着的翡翠珠子叮铃作响。屋内静的骇人。 宋锦安努力装瞎子,祈祷这场无妄之灾莫烧到她身上。 “你是来授课的,还不过来?” 轻飘飘的声音吓得宋锦安一激灵,她低着头走近,想了想没敢在谢砚书面前拉谢允廷的手,“小少爷,我们去书房罢。” “今儿就在这教。”谢砚书稳当当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 宋锦安应是,麻溜从木奁里取出纸笔,铺满矮桌。 谢允廷看不懂屋内的气氛,只握着笔细细描样子。 兀的,在只有他们三人的屏风隔间内,谢砚书突如其来句,“宋五姑娘觉着方才柳小姐是何意图?” 宋锦安手下的线条险些抖破,她稳住笔,茫然抬头,“柳小姐做的糕点很香。” 谢砚书没说话,狭长的凤眸没有温度地落在她眼上,带着点无言的逼迫。 宋锦安叫心底浮现的逼迫二字滞了下,她一个授课的同这档子事又有甚么干系,谢砚书疯了不成怎又来刁难她。 “谢大人想问甚么?我不太明白。” “宋五姑娘有机会明白的。”说罢,谢砚书神情淡淡,只垂眸看着谢允廷画画。 宋锦安二张摸不着头脑,有机会?她不需要这个机会,她也懒得明白谢砚书的神神叨叨。旁的不说,单看谢砚书拒绝柳暮烟之事她觉着于柳暮烟是好事。妙龄少女找个对旧爱念念不忘的鳏夫着实不妙,但这话宋锦安自是不可能说出来,她不想得罪个精神不稳定的鳏夫。 那谢允廷没理会他们俩,抱着画卷画的极认真,不一会儿就画出支菡萏。 “宋五姐姐你看,我画的是不是好多了?”谢允廷举着自己的画纸凑到宋锦安眼前。 宋锦安细看两眼,不住夸赞,“是比前几日好多了,小少爷天赋异禀。” 说罢,她有心培养番谢允廷,试探开口,“待小少爷年岁长些后可去齐大师手下学。不过,齐大师收徒严苛,若小少爷拜不进齐大师门下去他大弟子韩大师手下也是可以的。” “我不能一直跟着你学么?”谢允廷却恹恹的,一双眸子湿漉漉看向宋锦安。 宋锦安语气不由得软下来,“我到底学艺不精。” “宋五姐姐分明画的很好。”谢允廷不服气地鼓起脸。 宋锦安哑然失笑,“你若是见识下齐大师的画技便知他丹青第一人绝非浪得虚名。” “那齐大师第一的话,宋五姐姐就是第二!” “她不是。”冷淡的声音打断谢允廷的追问,谢砚书眉眼沉沉。 宋锦安心颤了颤。 世人道齐大师门下弟子七人皆天资过人,然唯一得到齐大师夸耀的只有一人,那人也叫世人誉为齐大师之下第一人。宋锦安便是这人。 见谢砚书莫名情绪不对,宋锦安忙收了东西想告退,“未曾注意已然过去一个时辰了,今儿的课便到这。” 她一股脑将东西卷入木奁,三两步并作跨出屋内。 门外候着的琉璃见她出来诧异望眼刻漏,“早了些?” “今儿小少爷学的快。”宋锦安随口应答。 琉璃便也没多问,目送宋锦安归去。 回到屋内,宋锦安是愈想愈不对劲,谢砚书究竟在审视她甚么。她心头揣揣不安,忽叫个念头骇了一跳。 难不成谢砚书还觉着她有不正当的心思? 宋锦安扭头看眼铜镜中的人。 肤若凝脂,双眸含秋水,艳丽不可方物。便是素衣也难掩芳华。 思来想去,宋锦安心觉许真有可能。莫非要她定下门亲事以绝后患。脑海闪过那张公子的脸,宋锦安抵触得厉害。 这自损八百的事她做不来,清者自清她何须为个谢砚书屡屡乱了分寸。 想分明的宋锦安摊开被褥,所幸吹灯歇下。 冤种 春日里最冷的几个日子过去,谢府便张罗着给府上都裁新衣。 宋锦安于谢府住了已有七八日,除去头遭遇着了谢砚书,后头倒也无事。授课外的时辰,宋锦安大把时间都倚在软塌上绘图。 湖蓝色的门帘垂至木板,一座木雕童子摆在正中。 琉璃带着两匹料子笑盈盈迈进门时宋锦安正对着那木雕比划,“在忙?“ “只是觉着这童子的手未做好,我想着要不要重绘幅图修修。” 琉璃扫一眼,满不在乎道,“这木雕也不是甚么值钱玩意,你想修便修。” 说着,她抖开手中的料子,屋内登时鲜亮。 “韵苑的丫头们也要裁衣,我同仙芝选了半天的料子还是拿不准主意,不如你替我们掌掌眼?” 宋锦安搁下笔,拿温水浸过的帕子拭手后仔细掂量布料。 一方是时兴的天青色,料子是古香缎,另一方是鹅黄的鱼牙绸。 “选这块罢,做出衣服更服帖。”宋锦安指指天青色的料子。 “未料到你对这也有心得。”琉璃讶异看眼宋锦安,“宋五,你真不像是个街头长大的小画师,反倒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呢。” “你又捉弄人了。”宋锦安好笑地将料子替琉璃卷好。 “非也非也,我说这话是真的。”琉璃见对方不信,急急开口,“我到底在谢府待了几年,有些仪态那真是一眼能瞧出的。再者,你容貌过人,就没有个心仪的好郎君?” “好了,我权当你在夸我。” 得了这句话,琉璃才满意地抱着料子离开。 屋内海棠花的香味淡雅久远,宋锦安垂眸瞧眼自己身上的料子。 这还是刚入谢府时张妈妈特意寻来的,仔细摸摸边角已然磨糙,满打满算,她重生已然月余。三月初来的,现下也快到谢允廷的生辰。 宋锦安备的礼物平平无奇,是副荷花图。她不求出彩,只求别叫谢砚书刁难才好。 又绘几笔,宋锦安揉碎宣纸,放下手中的木尺,总觉着木尺厚了些,不如前世用贯的木尺标准。 左右今儿无事,宋锦安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干脆拎着腰牌出府再去街上买套从前用称手的工具。 一路行至燕京最大的木器行,宋锦安避开往来贵人,向店小二介绍来意后朝木柜边走去。摆放的器具大大小小堆了半柜,却未有宋锦安想要的东西。 她拦住位店小二,“你们这有没有薄些的尺子和尖端更细些,木规更大些的?” “全燕京的东西都在这了,小姐若还不满意那只能定制。” “可我从前是买到过的。”宋锦安递上怀里的示意图,“你瞧,就是这款,我于十年前便开始用。” 店小二看了半响忍不住笑出声,“小姐,你这图上的东西我敢打包票,全燕京从没有铺子卖,你莫不是记错了?” 宋锦安拧起眉头,分明她年年都来这家进货,怎会成了她记错? 左右宋锦安一时不买东西,店小二告退一声忙着去搬货。 宋锦安坐在小榻上细想,头遭来买时她遣的是宋府家仆,那人一口气买了半箱的木规木尺,宋锦安挨着试过后选定个最称心如意的。往后下人采买便只买这套。 后居于谢府时白芍也能买到,何故今就问不出? 她见现货不成只得去后头找老板问定制的事宜。 那中年男子捏着画纸细细看了半响摇头,“这不好做,你瞧,它规头尖细,不好打磨。” “掌柜开个价罢,我是一定要这东西的。”宋锦安利落掏出袋银子。 “不是我不想做这桩买卖,而是这买卖就不划算,我得打废数百个模具才能出件成品,你若真要,那我起码得拿这个数。” 宋锦安看眼掌柜比划的手势,心中微沉,足够买纯金打造的好几套绘具了。 “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东西我保不齐什么时候造好,毕竟得慢慢试。" “材料选最便宜的,你只管打出来。”宋锦安将怀里银两全递出去,她这段时日挣得银子便彻底清了。那阵肉疼叫宋锦安牙酸,缺钱方知挣钱难,若非谢府豪爽,她在刘富豪家勤勤恳恳干几年都未必买得起。 “行,姑娘留个地,打好了我遣人送去。” 得了掌柜的保证,宋锦安才提步离开。 她前脚刚走,后脚位胡须花白的老管事拄着拐杖走到掌柜边上。 “钱工,你且瞧瞧这个该怎么打?”掌柜顺手把图纸给他。 钱工眯着眼睛看了半响,狐疑道,“这图我好似见过。” “嗯?这姑娘私下找过你了?” “不是,我上次见约是十年前。那是个少年,唔……”钱工慢吞吞思索着,不确定道,“瞧气度该是个大家子弟,也是要我造,我说造不出他便亲拿木块示范如何去削。” “那你接着活了?” “没有。当时木匠正是俏活,他要的原料也是最好的,我就开了个价。谁承想他翻遍全身也凑不齐银子,最后只买去原料,后头我便不知晓。” 说罢,钱工嘴角露出点笑意,“今时不同往日,十年过去燕京的刀具都好用多了,现下造这东西我拿得准。” “那便好。”掌柜忙点头迎合。 只是在送走钱工时心里头疑惑,这玩意莫非有什么大用处不成,还真有两个冤大头来定制。 *** 宋锦安从街上回来便直接朝韵苑去。 谢允廷早早抱着三字经慢吞吞地背,见着宋锦安登时扔开书,欢欢喜喜拥上来,“宋五姐姐,过两日是我生辰,爹爹说要送我好多好多贺礼。” “是呀,过生辰是要收贺礼的。”宋锦安拉着谢允廷的小手往书房走。 “娘亲寄给我的贺礼也快到了罢!” 闻言,宋锦安愣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谢砚书不忍告知谢允廷真相而捏的谎。她也没戳穿,反而配合地接话,“你想要娘亲送你甚么?” “不论是什么都成,娘亲送的我都喜欢。”谢允廷蹦蹦跳跳献宝似的从漆黑大柜子里费力地抱出个木奁。 宋锦安一时没敢接,生怕这又是谢砚书的东西。 谢允廷却已然掀开盖子,入目是四件大小不一的锦盒。 最大的盒子内放置件小木剑,上好的核桃木细细雕刻而成,很是精妙。 宋锦安微讶,这木剑好生熟悉,她忍不住凑近些细看。原是剑身较薄,若以铁制弯曲度能远超市面流通的剑。 可这分明是她的设计,怎叫人做出来了! 宋锦安心里头疑心她往日的设计图莫不是全流落出去,上头可有不少好东西。愈想愈心疼,宋锦安扯着笑看向琉璃,“这木剑真好看,哪里能买到?” 谢允廷摇摇脑袋,“这是我娘亲的东西,外头哪也买不到。” 宋锦安无语凝噎,没将这话当真。 琉璃却连声附和,“这确实不是从外头买的,而是谢大,咳咳,谢夫人亲做的。” 宋锦安按捺住内心的好奇,满打满算教了一个时辰才去廊口下拉着琉璃细问,“我也略通些兵器,那剑的设计委实不一般,当真是谢夫人做的?” 闻言,琉璃压低声音,“是谢大人做的。” 见宋锦安不信,琉璃耐着性子解释,“别看谢大人好像天上仙似的,可这贺礼确实是大人亲手刻的,我在院子外亲眼见过。” “谢大人也通设计?”宋锦安扯扯嘴角。 “这我倒是不知晓,唔,你若实在好奇便亲去问谢大人罢。” 宋锦安心底连连摇头,她自不可能上讨着无趣。然,谢砚书好端端觊觎她的东西做甚么? 若是谢砚书厚颜无耻将她的图纸送去军营邀份功宋锦安也不至于疑惑,偏生谢砚书拿着图纸不干正事,只做些小玩意送与谢允廷。 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放下这桩事,转念想起更为重要的。先前她以为自己留在含月院的手稿早已成为灰烬,现下看来东西还在。那都是宋锦安的心血,她想拿回来。 复而想到谢砚书疑神疑鬼的性子,宋锦安颇为头疼地叹口气。 “宋五,发什么愣?”琉璃好笑地看着对方露出微恼的神情。 宋锦安躲过琉璃打趣的手,随口胡诌,“在为小少爷的贺礼发愁,怕我准备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你有心送即可。届时你也一同去宴席上热闹热闹罢。” “我?”宋锦安讶异地挑挑眉,“宴席上都是达官贵人,我去做甚么?” “偏席有小桌,你去那坐着。就这么说定了,我到时候同银珠交代一声。” “别了,琉璃姐姐,我是真不自在,您饶了我。”宋锦安苦笑拉着琉璃的衣摆,别说偏厅,便是谢府前院的门她都不想踏入半步,保不齐又同谢砚书撞上。 “真不去?”琉璃遗憾地收回眼,“罢了,那我就不给你安排位置。” 宋锦安安心地颔首,“多谢。” 她已打定主意,那日就赶早将贺礼放在韵苑,后头便马不停蹄地回百景园歇着。如此避着府上走动,宋锦安想着决计不能出什么乱子。 娘亲 转眼几日过去,一大早的谢府挂满彩灯和绸缎子,园中香烟缭缭,姹紫嫣红,与玉色珊瑚的光辉交接,端的是花影缤纷。大大小小的轿子停在朱雀街口,华服的贵客便是从旁系拉也要拉出个孩子以凑热闹。 “大人……” “叫伯父!” “伯父。”那穿着新衣的小孩好不委屈地垂下头。昨日他还在同父亲喂马就硬生生叫李大人拉去,说什么扮作他侄子。 “李大人,这是李家的小少爷?”管事狐疑看眼年过半百的李大人再看眼才五六岁的娃娃。 “族中后辈。”李大人面不改色摸着胡须。 管事僵硬点点头,“那请进。” 得了首肯的李大人脸上笑容更甚。 后头陈大人暗骂他不要脸,“我呸,谢大人说家中有年龄相仿孩童的才可进,这些人便各个老来得子,叔侄乱认!” “陈大人要是介意的话,别拽着你孙女硬来呀。”李大人笑眯眯看眼陈家耷拉着脑袋的小女娃。 陈大人立马吹胡子瞪眼,“我家楠楠想来交友,碍着你甚么事了!” “切,假清高。” “马屁精!” …… 外头的吵吵嚷嚷宋锦安听不着,她睡足才施施然站起身。随手从梳妆盒里捡出支粉色簪子固定住发髻,镜里的人芙蓉面,杏花眼。 宋锦安提起贺礼慢悠悠出门。 路上时不时有小丫鬟捧着托盘快步朝前院去。宋锦安轻车熟路来到韵苑,没给里头人打招呼便放下东西。 “宋五姑娘是要去前院?”银珠诧异看着走至竹林边的宋锦安。 宋锦安摆手,“我是有事回家一趟。” “哦,我还以为你要去前院凑热闹呢。”银珠笑笑。 宋锦安默然,光看着府上装扮的劲便也知晓那头有多热闹。 “不过你别从那条道上走,客人多,从湖边绕罢。”银珠点点若隐若现的水色。 宋锦安顺着她的话拐了个弯。 谢府的湖挖得大且深,逢荷花季甚是美绝。今儿湖面荡漾着数十只小木舟,褐色舟叶扁扁晃悠,时不时从半人高的芦苇中穿梭去。 宋锦安暗自咋舌,这人也未见少。 她站在下头人看不清的亭上扫视,原是小少爷小小姐们在水上嬉戏。 起初是路过的张家小少爷见谢府下人在湖面放灯笼便闹着要去玩,谢府下人胆子也大应了他。后头旁的孩子便也嚷嚷也去,谢府下人硬是从一旁木屋里拉出十几只舟,一人一只撑着舟走,也不怕谁家的贵客落水。 最中央小舟上紫色小衫的孩提正是谢允廷,他叫人怂恿着爬上舟凑热闹。此刻见湖底游鱼粼粼,也生了玩闹的心。 几位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少爷率先用手去捞鱼,见徒手捞不着还试图半个身子都探下去,还是下人眼疾手快替他们将鱼打上了。这一举动引得众人起了攀比之心,纷纷下场,一时间湖面好不快活。 琉璃却面色紧张站于湖边,心中不住懊恼。方才她怎就同意了谢允廷的要求,现下湖面舟愈来愈多,他可千万别磕着。 “谢允廷,你的舟没我快!真是个乌龟!”红杉小少爷笑嘻嘻朝谢允廷比个鬼脸。 谢允廷抿着嘴,没吭声,脸颊却慢慢鼓起来,他背过身去不想搭理对方。 “喂,张三,我们是来谢府做客的,你莫欺负人家,别忘了先前爹爹交代过甚么!”旁边位年龄稍大些的绿衣小小姐呵斥那红杉小少爷声。 那人却不以为意,反倒是催促下人再摇快些。 “不行,会撞上!”琉璃看得心蹦到嗓子眼,顾不得得罪其他家贵客,急忙冲下人喊停。 那舟却难以及时拐弯。 湖中央,张小少爷伸出腿想踹一下谢允廷的舟,谁承想两艘舟直勾勾撞上,哐当一声,一叶舟翻了个底朝天。 琉璃吓得魂飞魄散,瞪着眼睛去看还浮着的舟。 完犊子,她的金饭碗跌了! “快快快!救人!” “谢小少爷掉进去了!” “我,我也不通水性啊。”那下人叫琉璃吼的一个头两个大。 琉璃差点脚软摔下去,“你不通水性你去划舟?” “那不是各位小少爷催的紧吗……” 琉璃绝望扫眼四周,发现满湖面竟无一人会划水,她顾不上旁的,只想自己往水里扎。 忽的一落水声,众人只见个人影窜的下水。 冰冷的水没进口鼻时宋锦安惊觉她身体的动作比想法更快。至少在往日,她定要担忧同谢府扯上干系而瞻前顾后。 然那一刻,她心里头诡异的担忧驱使她往下扎。 湖下水绿,宋锦安看不清谢允廷的位置,来来回回换了几趟气才在前方觅着位紫衣身影。她忙深吸口气潜下去,手快地勾住不住扑腾的谢允廷。 谢允廷骤然叫水呛到,如今见着宋锦安两只眼睛好不委屈地蒙起水雾。 许是人在生死关头都下意识惦记着娘亲,谢允廷迷迷糊糊地搂住宋锦安,喃喃道,“娘亲……娘亲救我……爹爹……” 那两个字兀的叫宋锦安沉默,她抱紧谢允廷,奋力朝舟的方向划。 才浮出水面,三道黑衣暗卫稳稳落在扁舟上,为首一人强硬地从宋锦安手中接过陷入昏迷的谢允廷。 宋锦安是微松口气,她真是关心则乱,全然忘记以谢砚书的性子怎会不配个暗卫守着谢允廷。随即一阵恼火,她湿漉漉地扒拉着扁舟好不狼狈,那三暗卫蜻蜓点水般踩着扁舟往岸上飘。 捞人的时候不搭把手,现下她脱力了也不搭把手,还借着踩扁舟的力将她弄得再次沉进水下。 到底是岸上的琉璃有良心,她招呼赶来的侍卫查看谢允廷情况时没忘记还在湖面费力游回来的宋锦安。 “宋五姑娘还在那,你们快去搭把手!” 等宋锦安浮上岸,一阵晕头转向,她手肘撑着地,抬头一望。 没对上琉璃关切的眼,反倒是看见谢砚书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 宋锦安一口气呛住,捂着胸口咳嗽。 “救得及时,小少爷没有大碍。”府医颤颤巍巍擦去额头的冷汗,还好谢小少爷没出事,不然今儿他也得出事。 得此回复,谢砚书蹲下身抱起谢允廷,上好的烟青色长衫叫污水毁去精致的晕染扎花,他大步流星离开,半个眼神都没留给身后。 轰轰烈烈的队伍连着十位府医追随着谢砚书走了个干净,宋锦安自给自足地站起身,看清紧紧贴身的衣衫时不无尴尬。忽的,她瞧见队伍尾的琉璃朝她扔来件袍子。 宋锦安忙抖开袍子披在身上。 因着白天这一档子事,宴席是草草收场,宋锦安也打消回百景园的念头。 她翻箱倒柜找出红糖,又去后厨要了姜丝,借着小锅熬碗糖水。待一口饮尽后,宋锦安方觉着身上的凉气散去。她舒坦地呼口气,试试浴桶的水温,整个人沉进去。 温和的暖流总算叫宋锦安的手脚彻底活络起来,她擦拭干净换上厚衣衫,不放心地又将自己裹紧,生怕见寒。 忙活了半响,宋锦安遥遥望眼韵苑的方向,人还是只进不出,也不晓得里头是个甚么情况。 思及这祸总不至于蔓延到她身上,宋锦安卷卷被褥准备早歇息。 这头宋锦安睡得沉,那头韵苑气压低得过分。 谢砚书面无表情守在谢允廷床边,玉勺轻轻搅匀药汁。 “回大人,此事查清楚了,是张家少爷一时兴起闹的。现下,张大人领着人在门口认罪。” “不见。”谢砚书冷冰冰吐出几个字,眼神只落在谢允廷脸上。 “是。” 侍卫领着命令去门口传达。 张大人闻言吓得腿软,他腆着脸笑道,“都是误会,小孩子玩乐。” “张大人此言差矣,小孩子玩乐哪有故意踢对方舟的呢,孩子要从小教导。”旁边看热闹的李大人慢条斯理撸着胡子。 “不就是落水吗?他又没事!”长大小少爷气鼓鼓瞪眼看他如看罪人的阿姐。 “你知不知晓父亲是谢大人的下属,你今后要父亲如何在谢大人手下讨生活!”张二小姐火冒三丈,耐着性子警告张小少爷做足礼数。 “就你最懂!爹爹怎么不带你去学堂?” “张三!” …… 侍卫不耐地拧起眉,出言打断这场闹剧,“我家小少爷还需静养,诸位无事的话先前离去。” 张大人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拽着两个孩子往外去。直到上了张府的马车,杜大人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摔在张小少爷脸上。 “爹,你打我?”张小少爷不可置信捂住脸,他是家中最小的嫡子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还是他头一遭挨打。 “打的就是你这个混账,我说过多少次去谢府要守规矩,你为甚么要怂恿大家去湖面玩乐,又为甚么害的谢小少爷落水!”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故意的!” “闭嘴!”张大人怒不可遏,又是一个巴掌下去,彻底将杜小少爷打蒙。 “从今往后你就老老实实禁闭思过,什么时候谢大人原谅你,你再出来。” 故人 乌木鎏金宝象暖玉床上,谢允廷的眼皮抖抖。 谢砚书翻开文书的手一顿,似有所感回头,正巧看着谢允廷刚睁开眼,迷迷糊糊踢开被褥。 烧的红彤彤的小脸在榻上滚了滚,他难受地拱供,眼皮耷拉着,整个人病怏怏。 “爹爹,我好像落水了。”谢允廷歪着脑袋细想一下,感了风寒的嗓子又软又细。 谢砚书捏着文书的指尖缩紧,一记眼神给向候着的府医。 府医苦哈哈上前替谢允廷诊脉,若非谢大人给的价格实在太高,他是决计不干的。半点风吹草动便是阖府府医候着,生怕一个咳嗽将人送走。 “回大人,再休养几天便可退热。” “嗯。退下罢。” 得了这句话,府医强压着上扬的嘴角去旁边领银子。 谢砚书放下手头密密麻麻的折子,端着熬好的药汁亲舀出一勺哄着谢允廷喝下。 谢允廷倒是懂事,知晓谢砚书为守他恐怕又告了假,留下一堆烂摊子,没左推右阻的,忍着苦涩把药喝下。 “是不是宋五姐姐救了我?” “是。” “那宋五姐姐呢?她现在怎么样?”谢允廷眼睛亮晶晶,无比关切地扒拉住谢砚书的衣摆。 谢砚书舀着药的动作慢下来,面无波澜不知在想些甚么,半响才答道“没有大碍,明儿我会给她应有的赏赐。” 闻言,谢允廷安心地打个哈欠,慢吞吞咽下药便卷着被褥又睡过去。 月色于屏风前转一转,半倾不倾的只烘亮半寸屋头。 谢砚书拉下床帏,隔着个玉刻湖光山水屏风的距离坐于黄梨木太师椅上,仅存的一盏灯笼叫风吹得影影绰绰,衬得谢砚书的脸忽明忽暗。 极致的静谧下,唯余手指敲击的声响。 他单手抵于额角,眸色极寒。 墨色里走出个暗卫,他沉默立着。 兀的,谢砚书道,“查到了些甚么。” 暗卫双手作揖,低低询问,“宋五这几日循规蹈矩。前几日去木器行打套画具,我未发现异常,但还是特描了图纸来,大人可要过目?” “不必。”谢砚书揉揉夙夜未歇息而疲惫的眉心,“准备收网。” “是!” ……*** 宋锦安讶异地指着面前堆得半人高的箱奁,里面皆是上好的南珠银器,说句价值连城也不过分、 “这是给我的?” “是,谢大人感谢你救了小少爷。”来送东西的婢子小脸圆圆,带笑时眼睛微眯似个小菩萨。 “大人还说这几日小少爷病了您就不必授课,若府中烦闷可出去逛逛。” 闻言,宋锦安倒确实有地方想去,送走婢子后她从箱奁里翻出几串成色最好的南珠揣进袖口里。 她出示着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先是去百景园留了一串南珠,叮嘱张妈妈将后屋翻修翻修,省得逢雨便阴湿难耐。又去木器行问了通,得知那木具尚未打出个好歹。 宋锦安捏紧袖口里的南珠,心头揣揣。 她下意识走到了教坊司,前段时日她试图花银子混进去见嫂嫂一面,却叫侍卫拦住说什么不通。如今这串南珠不知道能不能收买那人。 有了决定后,宋锦安小心翼翼拉紧帷帽朝教坊司走去。 三层小阁楼雕梁画柱,红木凭栏处随意倚着几位绯色软袍的女子,香肩半露眉目流连。亭阁屋角垂下一长串黄铜铃铛,随风摇曳。 宋锦安喉头发紧。 昔日押送来此的屈辱感仍历历在目,衣不蔽体供人围观。宋锦安初困于谢府时曾出逃过两回想带着嫂嫂一起逃去边塞,然每一次都叫谢砚书抓回去。六载已过,她再不会留嫂嫂一个人孤苦无依。 “干甚么的?这不是女子来的地方。”侍卫皱着眉头拦下宋锦安,扫眼她简陋的衣衫鄙夷更甚。 “求大人行个方便,我只想远远看位故人。”宋锦安递出南珠。 拇指大小的珠子颗颗圆润有光泽,侍卫自然熟地收下东西,话却不叫软,“故人?这里关着的都是罪人,是低贱的侍人,哪有你的故人?” “我表姐原是宋府的旧仆,得宋二少夫人相助,我答应表姐要替她看眼宋二夫人是否安好。”宋锦安忍着肉疼,再次递出串珠子。 那侍卫总算放下佩刀,语气轻浮,“宋二夫人?是那个颜昭?” “正是。”宋锦安心头微喜。 “怎么又是她。”侍卫小声嘟囔一句。 “甚么?”宋锦安没听清,忙追问道。 “我是说颜昭的忠仆还真是多,年年都有人来替她打点。寻常入了教坊司的即便是郡主,也少不得三天两头供人取乐。那颜昭倒好,月余才接一次客,若非打点的钱够多,老鸨早教她甚么是规矩了。” 闻言,宋锦安一直紧绷的心总算稍稍落下些。全燕京还能费心费力替颜昭打点的必然是颜家,没想到事发时颜太傅忙着同宋家撇清干系,但终究还是惦记着女儿。 “不过放你进去定然不妥,教坊司规矩重,有官职的人才能入内,我只能叫你在楼下隔着窗柩远远望一眼。” “多谢大人安排。” 宋锦安耐心候在偏处,仰着脖子不住张望上面的小窗。 半柱香后,一笼木质雕花窗缓缓推开,探出头的女子身黄色对襟小衫,云鬓花颜金步摇,一对柳眉似蹙非蹙。 宋锦安喉头哽咽,痴痴凝望高处的颜昭。 六载了,她设想过颜昭的千百般情况,可近乡情怯叫她不敢深想。她怕一旦见着颜昭的憔悴,那些年的支撑会崩溃瓦解。若非嫁进宋府,颜昭不会余生蹉跎至此。她宋锦安最想偿还的便是颜昭。 “那人是谁?”窗边的颜昭拧起眉,不解看着底下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少女。 老鸨没甚兴趣地擦着粉,“你都不认得我如何认得?” 颜昭没说话,压下心底的狐疑,“人也见了,可以了罢。” “哟,还觉着自己是宋二少夫人呢,进来多少年了还改不了你那个臭脾气。”老鸨嗤笑一声,抖抖裙摆晃着团扇起身。她扭着腰,单手挑起颜昭的下巴。 此举动叫颜昭眼底染上层厌恶。 老鸨看得冷笑连连,“颜昭姑娘,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们宋家的掌上明珠,你的好姑子宋大小姐,那位曾站在燕京云端的宋锦安是什么下场,别以为恨宋家的人都不在了,那是有人使钱叫我替你挡下了!你若不识抬举,我随手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听闻宋锦安的名字,颜昭如同戳到了痛穴,她讥笑着甩开老鸨的手,“宋家唯我一人,颜家也早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孑然一身,你还能怎么叫我生不如死?” 老鸨恶狠狠收回手,头也不回走出去,“真不知道哪个人还惦记你这残花败柳,眼巴巴砸银子……” 颜昭冷脸扭头,朝楼下复看眼。 那人还在,隔着帷帽她分不清楚对方的神态。 宋锦安徒然张着嘴,却不知晓该说些甚么,总归颜昭是听不到的。 窗柩合上,颜昭的面容消退。宋锦安苦涩垂下头,满腹眷恋无法出口。 一整路宋锦安都神情恹恹,所幸谢府的人都各忙各的,也不会注意到她。 早晨来送赏赐的婢子见着宋锦安笑眯眯道,“宋五姑娘回来了。谢大人说任你去藏书阁挑卷书去。“ “也是赏赐?”宋锦安稍打起精神。 “自然,若是遇着喜欢的兵器设计图也可拿去。” 宋锦安下意识想到她留在谢府的东西,试探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可去么?” “自热。” 婢子很好说话地领着宋锦安朝藏书阁去。 这非宋锦安头一遭来,却得装成完全陌生的模样。她装模作样对着落灰的书籍挑挑选选。 谢府藏书极多,光是史书便堆了五只书架。 “宋五姑娘若是需要帮忙可喊我。” “好。” 得完这句,婢子便立在门外等。 宋锦安一目十行扫着,竟一点图纸的踪迹也寻不得。莫非没有放在藏书阁? 压下心中的失望,宋锦安随手拿本前朝画师的绘本,“我选好了,走罢。” 婢子也没有多问,只是没有急着带宋锦安离开,反倒是指着不远处的书房道,“谢大人令宋五小姐选好后同他说一声。” 宋锦安登时后悔来这,捏着书走也不是去也不是。 “宋五姑娘不必紧张,谢大人很好相处。”婢子笑笑,在前头领路。 宋锦安心底好笑,若谢砚书真好相处,何至于众人见到他各个同鹌鹑般。 想着说声的功夫应当不打紧,宋锦安硬着头皮迈过门槛,却诧异于屋内无人。 婢子显然也未料到这情况,只得摇头,“宋五姑娘改日再同大人道谢罢。” “好。”宋锦安忙不迭应下。 回去的路上婢子为抄近路,领着宋锦安朝靠近含月院的方向走。 宋锦安扭头见小院庭芜绿,竟不知不觉抽出柳枝条。 她心念一动,随口问,“这处院子是何人所住?” “荒废了许久,从前或是客房罢。”婢子答道,见宋锦安有兴趣,她折身,“宋五姑娘若是想看不如随我一道去看看,正巧我查查屋顶是否漏雨。” 暴露 “好。“宋锦安带着目的笑着走进去。 上次来时暮色沉沉,倒是未看清院内的景致蒙在密氤当中,甚是静谧。 婢子顺着头间起居室一一推门扫视圈,宋锦安面上是替她看着,余光却不自觉飘向她昔日放图纸的木柜。 然,两人走完一圈宋锦安也未寻得个机会去拉开厢门看遭,她遗憾收回眼,难得正大光明进来。 许是上天听得宋锦安心声,那婢子忽失色摸着耳垂,“我的耳坠子掉了,你快帮我在院内找找。” 说罢,她扭头扎进南侧的暖房。 宋锦安心口直跳,强忍着期冀朝起居室迈去。这窗柩的位置正对院内,能瞧见有人走动,宋锦安余光盯着窗柩,手随意在桌椅底下翻找。 方才路上婢子的话一遍遍响当,‘谢大人今儿不在’ ‘含月院再过几日便要拆了重建新院子’ ‘ 宋五小姐是小少爷的恩人,若是遇着喜欢的同我说一声,大人会应允的’ 想必,今儿恐是她翻出那张火器图纸最好的时机,大抵没有人会知晓。 宋锦安目光逐渐坚定,这是她的东西,她要寻回来…… 莹白的手指缓缓划过床底,宋锦安放轻动作状似无意地拉开节厢门。 她扫看几眼,似是遗憾于没有寻到耳坠,顺手拉开旁边的厢门。 刹那,足有两尺高的图纸静静放在那。 宋锦安胸腔砰砰作响,她警惕扭头环顾四周,没有人。 不再犹豫,宋锦安拿起图纸,字迹清晰如昨,头一张便是把短刃。她加快动作,一页页翻寻,终于杂着的图纸中看到那熟悉的管状设计。 找到了! 宋锦安大脑飞速运转,强记下那些呕心沥血才测出的细节。 只要有这些东西,她能在短时间内重做出火器图。 宋锦安忍不住扬起嘴角。 兀的,一道极寒的声响如玉珠落盘,晃得人心思恍惚。 “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宋锦安猛地扭头,不知何时,谢砚书一身玄衣立于门口,他面沉如水。 来不及细想谢砚书缘何突至,宋锦安忙放下手中东西,“方才婢女的耳坠掉了,我来这寻,未曾想见到如今精妙的设计,一时间见猎心喜。我这就离开。” 宋锦安半蹲行礼,才迈开脚的那刹,她听到谢砚书说, “正常人见猎心喜在见着第一张图纸时便会不住细看,何以你只看了半息不到便匆匆掠过,倒像是别有目的。” 宋锦安强笑,“大人误会了,只是我好奇后面还能有何更精彩的设计。” “是么?” “自然。” “既如此倒是我多想了,你将东西按顺序放好,弓箭图纸位于最上方,其次是重武,火器置于最下方。” 闻言,宋锦安稍松口气,不管谢砚书信没信,至少此刻不会追究。她快速拢起图纸叠好,在将最后一页图纸归位时,她听到比毒蛇还骇人的声音似贴着她的脊梁传来。 “宋五姑娘是如何得知,此为火器的?” 哐当一下,宋锦安脸色惨白,她袖口下的手不住战栗,碰掉厢门边的烛台。 “大人,我从未见过这种,便下意识以为……” “下意识?全天下从未出现过的火器你也能猜出来。齐大师千金难求的画技你也是轻而易举就学会了,朱雀街的曲谱你也是想偷学就偷学。”谢砚书几近残忍地盯住宋锦安的眸子,眉间寒意乍现,“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演技好到无可挑剔,装宋五久了当真觉着自己清清白白。” 巨大的恐慌和无力席卷上宋锦安的每一寸肌肤,她倒退几步,于碰到矮凳时狼狈跌于地面,她死死攥紧掌心,迎上谢砚书如看死人般的视线,“我不知道谢大人在说什么,我从来都是宋五。” “可是喜欢海棠与湖蓝,不吃芝麻的从来不是宋五。”谢砚书蹲下身,指尖捏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冰冷的铁皮挑起宋锦安的下巴,几欲擦过她的脖颈,“你就连这副倔强的神情都同她别无二致。” 猛地用力,那匕首堪堪横在宋锦安脆弱的颈间。 宋锦安被迫以屈辱的姿态仰面对上谢砚书漠然的神情,两世断影重叠。宋锦安突觉着自己这段时日的苦苦忍让都是跳梁小丑,谢砚书早就认出她了。 她声音沙哑,低笑出声,她在笑此刻心情竟出奇地平静,原来死过一遭的人的确会胆大许多。 “你早就狐疑我了?” “是。” 那细密的挫败感慢慢蚕食宋锦安,她闭上眼,语气平缓到似同故友闲谈,“所以你要赐我一死么?还是关起来。”同上辈子一样夜夜折辱,将她好不容易拼起的期冀撕得粉碎。 “这取决于你态度。”谢砚书的手极稳,不见血色的以刀刃迫使宋锦安再次仰起头对上他没有温度的凤眸,“谁派你来的?” “甚么?”宋锦安微愣,下意识皱起眉,“不是你要我来的么?” “我的耐心有限。”那刀刃擦着宋锦安突出的青筋,她光是咽气便能觉得颈部发疼。 宋锦安用力后仰,推开谢砚书的手,赶在对方有所动作前一吐为快,“你明知道我有多厌恶你,我怎么可能会来,若非你相逼,我一辈子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 她将忍了月余的怒火倾泻,视死如归般看着谢砚书的神情。 谢砚书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宋锦安,薄唇轻启,“你是不是以为学得她几分便成了你的免死金牌,你若不开口我有的是办法令你开口。” 没来由的,宋锦安心头一紧,她不可置信看着谢砚书,“你以为我是故意模仿宋锦安以接近你?” 面对谢砚书的不置可否,宋锦安松口气。随即是深深的讽刺与怒火,他凭甚么觉着是自己上赶着接近他? 宋锦安劫后余生般强撑着站起身,忍住颤音,“谢大人,这其中有些误会,我来谢府是意外,我从未怀过什么心思,我素来听闻宋大小姐才名在外,心生仰慕便学习她……“ “你是不是不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冰冷的话打断宋锦安的解释,她努力稳住心神,“谢大人,我所说句句属实。” “折断你的手指能不能叫你吐出一句实话?”谢砚书失去耐心,他扬起手,领着宋锦安过来的婢女手握把钳子笑眯眯走进。 吾妻 帘帷叫风卷的厉害,谢砚书的身影拉得长且冷,寂寥银辉镀在玄衣之上,如根根鹤翎。 宋锦安心头狂跳。 究竟是四年改变太多,还是说这才是谢砚书原本的面目。与此刻谢砚书身上的威压相比,从前她自以为惹怒对方所获的冷冽实在九牛一毛。 姚瑶轻而易举按住宋锦安,对上宋锦安惊恐的眼,她语气轻快,“让我看看先折断哪一根呢?” 宋锦安拼命挣扎,却惊觉对方力道之大。那闪着凶光的钳子离她的手越来越近,几乎不容拒绝的,钻心的疼从小臂软肉处蔓延。宋锦安双眸恨意迸发,字字泣血,“谢砚书!你凭什么动私刑!” 姚瑶松开钳子,露出宋锦安发紫的手臂,“宋五姑娘手可作画,若真叫我折断岂非可惜,方才只是警示,三息后再无实话我便动真格了。” 汗水一滴滴从额间坠下,宋锦安乌发散乱,唇珠轻颤,她屈辱地叫人摁在地上,而她最大的依仗即将被生生折断。 视线模糊,宋锦安瞧不真切谢砚书的脸,她讽刺一笑,眸中恨意能有实质,“谢砚书,你不觉得荒谬么?你凭什么就认定我是别有所图!就因为我像宋锦安?” “是。” 那毫无波澜的话叫宋锦安赫然而怒。 突然涌上来的力道叫她终于挣开姚瑶的压制,她喘着粗气,面露憎恶,“宋锦安罪臣之女,举世皆知你亲手送宋锦安一杯毒酒上路以泄当年谢家冤案之恨。你恨她,辱她,伤她。我若真想蓄意接近你,去模仿你的亡妻才是正道。谢砚书,你自己想想,我是疯了不成去扮演位叫你百般厌恶的人!” 说罢,屋内一时寂静。 宋锦安颤着身子,决然盯着随时要扑过来的姚瑶,心中凉的不住下坠。 从来都是这样,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在谢砚书眼里却全都是错。 她是宋锦安时便是罪大恶极,如今就连略有相似也要叫谢砚书怀疑别有用心。为甚么,他就这么恨她么,恨到一尸两命还不够。 宋锦安固执地睁大眼,她想听一个答案,想听一听谢砚书的恨意何以滔天至此。 于摇摇欲坠之际,她听闻姚瑶道,“你的演技真是漏洞百出,你难道不知道,谢大人唯一的妻子就是宋锦安么?你模仿夫人的模样蓄意讨得小少爷欢心,你仍不肯认么?” 窗外斑驳残影倒坠,凄凉的月映得宋锦安瞳孔失色。 她茫然抬起头,似不解竟还有如此离奇的笑话。 几乎哑着嗓子,宋锦安求证般看向谢砚书,挤出点声音,“宋锦安是你的妻?” “阿锦吾妻。” 倘若神明垂眸,该是能看见宋锦安眸里的惊痛。那般明晃晃,破碎如春水浮冰,于黑瞳里尽情摇曳流离。 宋锦安曾道,谢砚书一定是恨她的,是冰冷冷的,是薄情的,也是残忍的。可现如今,他说他爱她。那枚朱砂痣,心头血全都是宋锦安。 究竟什么是爱,是他攻击性的吻,是他精致华丽的牢笼,还是他浩浩荡荡的大婚。 所以,他的爱为何予她折磨痛苦。 宋锦安忽的庆幸此刻墨发遮住她眼里的悲哀与讥讽,不若她的情绪一定浓烈到叫人心生疑窦。 那冰冷的汗珠坠到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楚楚海棠的少女道,“谢砚书,你配爱她么?” 姚瑶神色大变,一脚踢在宋锦安的膝盖处。 剧烈的疼叫宋锦安匍匐倒地,可她轻笑扬唇,她努力仰着头灼灼看着谢砚书,说的无比清晰,“你根本不懂爱,你根本不配爱她!” 谢砚书制止住姚瑶接下来的动作,他阴冷地捏住宋锦安的下颌,力度之大叫宋锦安吃痛地拧起眉,可她偏生说得愈发畅快。 “你不仅不配爱她,你更不配娶她!”宋锦安眼里的轻蔑和嘲讽不加掩饰,她用力扒拉开谢砚书的手,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余光看清谢砚书布满冰霜的脸,宋锦安头一遭这般舒坦,她在对方想要杀人的视线里字字诛心,“怎么,我揭开你这虚伪的深情便动怒了?谢砚书,我有说错么?” “放肆。”谢砚书大掌直接扼住宋锦安的脖子。 窒息感叫宋锦安面色涨红,她顶着死亡的危险疯狂挑衅,“是不是做强盗久了就真以为她是属于你的?谢砚书,宋锦安是怎么死的,她有多想逃离你,你不清楚么!” 脖颈处的力道骤松,宋锦安痛苦地捂住胸口喘气,墨发早已湿成一缕缕,一口血猛然咳到她眼前,染红半张脸。 宋锦安仰面,对上谢砚书因痛苦而拧起的眉。 谢砚书强咽下喉头腥甜,在姚瑶的惊呼里死死盯住宋锦安的眸子,“你到底是谁?” “宋五。” “说谎!”谢砚书眼尾通红,他死死扣住宋锦安的肩膀,“你见过她对不对,阿锦告诉你的么,她还说甚么了!” 宋锦安累极,眸色闪过丝怜悯,那是对一条可怜虫的怜悯,交杂着痛快与漠然,她浅笑道,“谢砚书,你真是贱极了。” 她慢慢抬手,当着谢砚书的面擦去唇角溅到的血渍,“宋锦安活的时候你从不说爱她,你就用那自欺欺人的爱意一遍遍困住她。你的爱和你一样,卑劣极了。谢砚书,我不妨告诉你,我知晓宋锦安的所有心思,知晓她多后悔帮过你。你想听是不是,可是我却不想说。” 语毕,宋锦安笑出声。 “你又想威胁我?甚至杀了我?谢砚书,你杀了我,便一辈子别想知晓宋锦安留给你的话。” 最后的星子藏进云层,褪下孤鹤的鹤翎,染墨倾洒于屋檐。 谢砚书松开手,仍由宋锦安软瘫在地面,他看她撕开所有伪装一吐心底最恶毒的嘲讽。 良久,他掀开干涸的唇瓣,失了血色的唇上梅红点点。“你到底是谁?“ 宋锦安闭上眼,她忍住钻心的苦慢慢道,“我是宋五。宋五救过宋锦安,她要宋五好好活着,替她活着。” ——宋五也要宋锦安替她好好活着。 嗒地一下,她看到谢砚书的下巴滑落滴甚么。屋内昏暗,她瞧不真切那滴水的颜色。 强撑着的精气神慢慢散开,在陷入昏迷恍惚前,宋锦安看着谢砚书离去的身影,看到他挥手朝姚瑶下达命令。宋锦安想,她不会死了。 于冷的浑身发颤之际,宋锦安用尽最后力气想,“谢砚书,这次换我利用你的怜悯。” 求证 昏暗狭小的柴房里,仅点雨漏的声响。 宋锦安从昏迷中费力睁开眼,她舔舔干裂的唇角,撩起因为湿漉粘稠而不舒服的墨发。 约是锁了三天两夜罢。 那天的破釜沉舟到底管用,谢砚书没急着杀她。虽后头又派了两位暗卫审问,宋锦安语气坚定,倒也没挨着私刑。 只是她囫囵小歇时,总觉胸腔闷得疼。宋锦安抱着自己的肩,忽觉造化弄人。分明只消一个月,她便得以离开谢府,她便可以做渴求了两辈子的事。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口中苦涩,宋锦安微喘着气,慢慢支起身子。周遭潮湿又脏乱,若有若无的霉味叫宋锦安屏着气。她抬头看着黑黝黝的天色,在那,她曾举头疑心望见过神佛。神佛赠她来生,她虔诚祷告。然,神佛又为何屡屡推她进谢砚书的深渊。即使是偿还罪障也够了罢。 “大人有令,把人带出来。”门口传开姚瑶的声音。 宋锦安强打起精神,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她眯起眼睛,面前阵阵发昏。 “谢砚书要做甚么?” “大人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清然暗卫冷哼一声。 宋锦安没有力气去争执,忍着头晕脑胀的不适道,“叫我去做甚么,你们知不知晓关押我是违反律法的?” “对于一个细作,谢府有权私自处置。”清然不屑抽出佩刀,以刀背抵着宋锦安的背。 宋锦安面无表情沿着长长的廊慢慢走着,每一步踏在石阶上她都觉发冷。 前院的门大开着,宋锦安垂眸行至堂中,两侧的莲花灯撇下点暖色照在她梨瓣似得唇上。 骤然叫清然推一把,宋锦安直直跪在离谢砚书八尺远的地方。本就熬了两夜,如今重重击地,宋锦安只觉膝盖疼得厉害。可那骨子里的倔强不需她发出一丝痛呼。 谢砚书身边的暗卫风影阴冷抖着呈上来的供词,“你说自己是弃婴,于死人堆里糊里糊涂长到十岁。庆澄年间阴差阳错救了宋大小姐一次,她便帮你进入宋府化名春桃做了两年无贱籍的粗使丫鬟。宋家出事前两个月,大小姐赠你银票送你离去。本有心去寻生母,一路南下,途中闻宋家噩耗,心生恨意决计替宋大小姐报仇。这等话本子的故事你也敢胡写?” 宋锦安抬起头,目光擦过谢砚书面容时指尖微颤。她艰难摒去那点杂念,沙哑开口,“我所说的桩桩件件都能对得上,倘使对不上大人还会叫我活到今儿么?” “那你说自己是宋五的同胞姐姐,嫉妒她命好能在官道上被丢,得以叫好心人捡回去。正巧月前她意外身亡,你并顶着与她一般的脸顺理成章取代了她的身份用了她的名字。这又如何证实?” 顿了顿,宋锦安道,“若非一母同胞,我何以长得与她一般无二,且月前的伤势早有大夫断言活不下,想必这些各位早查清楚了罢。“ 清然面露凶光,喝道,“柳州当年弃婴数都数不过来,我们该去哪核实丢的是双生子还是单子?” 闻言,宋锦安眼底讥讽,正是查不出来她才要这般说。 风影拦住清然的逼问,拧起眉头,“元泰二年在哪重逢宋大小姐的?” “朱雀街排水渠。” 一言出,众人心思各异。 元泰二年间,太后暴毙,谢砚书不得归。宋锦安趁乱钻进排水渠。此招甚妙,若非谢大人偏省去更衣时间遣词造句写封家书以慰宋锦安,确发觉不了人去楼空。 清然抿着嘴,那夜正是他奉命回府,看李嬷嬷和白芍心虚的神情他有何不知。他想破脑袋半宿都想不出宋锦安竟决意至此,放下所有金贵去钻排水渠。 “后面如何通信?” “借白芍姑姑的手。” “所以你来谢府是为?” “完成宋大小姐的遗愿。” 珠贝玉帘后,谢砚书眼皮轻颤,他极轻道,“什么遗愿。” 宋锦安默然几息,复从干哑喉咙里挤出点声音,“这是我同宋大小姐之间的秘密。” “大人,此女满口胡言,世上哪有那般凑巧的事情,我已派人去同白芍姑姑证实,她说要亲回来见一见,届时白芍姑姑认不出她看她如何狡辩。”清然满脸敌意盯着宋锦安。宋大小姐何许人物,怎会同这等地痞无赖扯上干系。 宋锦安没有吭声,只默默忍受膝盖处的酸楚。 不知何时燕京又飘着雨,那细细雨珠在屋角串成珠子,一粒粒地坠。宋锦安默数雨坠,心境意外平和。她以竭尽所能圆下这个谎,最后成败与否全赖白芍的话。 白芍会帮她么?宋锦安不知晓,或许说,她不知晓四载后的白芍还记着她说过的话么? 约过半柱香,门外个身影渐近。 “白芍姑姑来了!”清然见着素衣女子,出声迎接。 宋锦安睫羽剧烈一抖,强装镇定望去。 白芍较月前似乎瘦了些,气色尚可。她面带沉思迈进,先是同谢砚书行礼,复看向场内宋锦安。 “白芍姑姑你看仔细,这人说你帮她递过信,可有此事?”清然冷笑声斜看宋锦安,话里满是嘲讽。 赶在白芍拧眉前,宋锦安微抬起头,沙哑的声音染上点颤音,“白芍姑姑替我递过三回。” 轻顿片刻,“在朱雀街第九条巷子右拐处的李家阿嬷面摊那。姑姑可还记得?” 记得! 白芍眼底震惊,她强忍住惊疑垂眼,当年姑娘闲来无事时曾戏言,若他日叫人逼问,她答朱雀街第九条巷子右拐处的李家阿嬷面摊时白芍可要好好掩护她才是。 所以这女子是谁,她缘何知晓姑娘的秘密。 “白芍姑姑,可有此事?”清然抬手作揖,拉回白芍纷乱的思绪。 她抿唇一笑,“确有此事,只是一时间见到故人过于惊讶。” “白芍姑姑,你说的可是真的,要知道此女恐怕是细——” “我只回答我知晓的,旁的东西清然侍卫也不该问我。”白芍端正立着,双手拢在袖口里。 宋锦安心中没来由的一酸,这是继身份暴露来她第一次觉着委屈。 时过境迁,当年那个吵吵嚷嚷的小姑娘如今也是叫人尊敬的姑姑。她成熟稳重的模样又是挨了多少次的亏。 然,白芍再不必因跟错主子处处受气了罢,真好。 “姑姑既说帮她递过信,敢问细节呢?”清然仍是半点疑心都不肯放,死死盯住宋锦安,只待一有破绽便将其捉拿。 “那时姑娘有孕,大人允我出入府为姑娘添置些物件。我便在衣衫里塞卷信纸,交接的地方也都是街头乞儿逗留的巷子。”白芍镇定地捋平发髻,“宋家故友早已树倒猢狲散,大人也正是见姑娘没有法子再搜罗物证,特放松对我进出的搜身。不知清然侍卫还有何疑问?” 说罢,白芍面色微沉。 清然咬牙,知晓方才的举动惹恼了对方,只得作揖赔罪,“白芍姑姑所说我自是信的。” 屋内一时间安静,几道视线若有若无飘在宋锦安身上。 她保持笔直的跪姿,有些脏乱的布衫紧贴,衬她绰绰中玲珑。 “谢大人,我早就说过,我所言句句属实。” “是不是属实,还有一件事要查。”风影卷起证词,“当年宋五生母究竟诞下几个孩子。” 宋锦安紧替的心稍稍落下,她赌对了。 要查清十七年前流民弃婴事件,几乎大海捞针,只要谢砚书一日确定不了宋五没有胞姐,便一日定不了她的身份。 “都出去。”谢砚书蓦然开口。 场内人不带杂音地从大敞的门处退个干净,仅余宋锦安。 她看着冰凉大理石板上的玄衣身影迫近,那人垂眸看她。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谁,只要你说实话还来得及。”谢砚书微微前倾,迫人的凤眸里如寒刃出鞘。 宋锦安忽就扬起嘴角,笑得难看又隐忍,“我从前无名无姓居无定所,现下只是宋五。” “起誓。”谢砚书半蹲下身,面无表情盯着宋锦安的眸。 四目交接间,宋锦安瞳孔飞快一颤,随即举起手,“大人想叫我许什么毒誓?开膛破肚,举目无亲,还是孤苦伶仃?想必大人有更叫人痛不欲生的誓言罢。” “你有跨越风雪也非见不可的人么?” “曾经有。” “曾经?” “他大抵,早走散了。” 谢砚书慢慢道,“那便以他的不复见为誓。” 宋锦安眼底薄冰后缓缓淌出点笑意,极浅极浅,她一字一句,那般直直对着谢砚书的眼,似在对天地起誓。 “我若对大人有所隐瞒,叫我同少时心中雪鹤,生生陌路不复见。” 谢砚书兀的拧起眉,他倒跌一步起身,胸部处的伤势逢雨天竟又细绵疼痛,仅瞬间的功夫也足叫人不好受。 “大人还有事吩咐么?” “为了谢府的安全,吃了。” 宋锦安接过绯色长瓷瓶,看清里头东西后眼皮一跳,不再多问一口咽下。 “每十二个时辰来我取解药。” 闻言,宋锦安指尖紧了紧,十二个时辰,便是连一天都不能离开。她深吸口气,压下满腹心酸,“我清清白白,自是能在府上配合大人调查。但月后的军器营考核,这也是宋大小姐生前的一个愿望,她没有机会实现……” “我会允你去。” 愿等 “大人若无事,我该退下了。”宋锦安忍住膝盖处传来的丝丝凉意,起身告退。 门外清然冷哼一声。宋锦安没理会。 她径自穿过游廊,红木制的凭栏堆出密密的光影。 尽头,白芍正候着她。 宋锦安按耐住故人重逢的惊喜,浅笑着,“多谢白芍姑姑为我作证。” “不必谢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白芍犹豫看眼她的膝盖,“你的伤可打紧?” “回去歇两日便好。”宋锦安余光撇到清然,伸出手拉着白芍,“姑姑与我许久未见,不若去凉亭聊聊。” 由湖边挖出的亭子狭且低矮,然四面通透,柱上绘有八仙过海。 白芍温柔一笑,“你该是有许多想问我的罢。” “是。”宋锦安捏紧指尖,故作轻松道,“我想问一问,宋大小姐当年是如何去的?” “难产血崩而死。” “谢小少爷便是小姐留下的孩子么?” “……是。” “只留下一个男婴?” “有个女婴,然出生便没有呼吸,谢小少爷也是叫人从鬼门关前救回的。” 即使早有预测,可再听到时宋锦安依旧心如刀绞。她的哟哟,没有出现神迹。她死的时候是否感受到母亲的期待,是否汲取过温热的羊奶。又是否感受过,世间盛大的雪。 大抵不会罢。 “那为何小少爷的生辰是四月九日。”分明生产那天雪漫大寒,还是元月。 “逢姑娘忌日谢大人不许喜庆,故特改小少爷生辰。他说四月九日,是头遭见姑娘的日子。” 宋锦安瞳孔微缩。 四月九日宫门宴,是她在上锁的后厨中找着饿到昏迷的谢砚书,那时她天真以为自己救了只落难的鹤。可若叫经年颠转,她想自己不会再推开那扇门。 “姑娘可还有想问的?”白芍担忧看向宋锦安。 借着撩发的功夫,宋锦安已然掩去眼底水光粼粼,她轻轻颔首,“的确有。我想问问白芍姑姑这些年过得可还好,李嬷嬷她们呢?” 白芍袖口下的手紧紧握住,她鼻头酸涩,极低道,“很好。谢大人并没有为难我们,李嬷嬷三年前回老家照看小孙女去,我如今住在香山倒也自在。” “那便好。” “宋…宋五姑娘呢?” 刹时,宋锦安胸口堵塞,几乎疑心对方什么都知晓了。她唇瓣轻颤,发间一枚珍珠簪子颤得厉害。 可是最后,她别开眼,忍住哽咽,“很好。” 两人一时无言,唯余林间枝叶沙沙交错声。 宋锦安起身,“我该回去了。” “我送送你罢。”说着,白芍快步起身扶住宋锦安。 于迈出亭子刹,白芍道,“不论姑娘是谁我都不会过问,我愿意等到姑娘告诉我的那天。” 宋锦安眼眶酸涩,她几乎狼狈地抽出身。短短几步路,她知晓白芍一直于原地望着,然,宋锦安从未顿足回头。 姚瑶无声无息冒出来,鬼魅般跟在宋锦安身后,“从今儿起,便由我寸步不离地盯着你,你最好不要耍什么手段。” 宋锦安嗓子发哑,便不欲开口,只拿眼扫着姚瑶。 “病了?”姚瑶双手抱胸,“连刑都没有用,睡两天湿地板就过了病气,委实太差。” 这下宋锦安更没有开口的欲望,她撑着头昏脑胀走回院子。 里头倒是收拾得干净,宋锦安囫囵去除湿脏的外衫朝暖塌上去。 姚瑶面无表情,一跃飞上屋檐,保持老僧入定的姿势阖眼。 宋锦安睡足了五个时辰才睁眼,她捂着胸口起身,倒是未有中毒时的难受,想必谢砚书给的药只有十二时辰后才会发作。 她套上外衫,摸来茶壶也不在意里面的水冰凉,就这点水咽下块枣糕。 余光瞥见桌上的木奁,她一时怔怔。这是装教具的木盒。 宋锦安强迫自己挪开眼,谢府处处都是眼线,她愈是对谢允廷关切过度,愈是处处破绽。即使只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愿叫谢砚书猜到。 门外传开琉璃的声音,“宋五,听说你身子不利落回百景园待了段时日,现下可好全?” 宋锦安忙清清嗓子,脚步不慢地拉开门,引上琉璃关切的神情,“差不多好全,再歇两日即可。” “成,那我同小少爷交代声,几日见不到你他倒是念叨得紧。” 闻言,宋锦安胸口发闷,搭在门扉上的手不自觉用力,“有劳小少爷挂念。” 目送玩琉璃离开,宋锦安瞧眼天色,约莫到了找谢砚书要解药的时辰。 按耐住心里的抗拒,宋锦安裹紧外袍打着灯笼朝前院去。 清然见着她,倒是难得没有出言嘲讽,只目光不善冲她上下打量。 宋锦安自朝里去。 宽敞的里厅摆有两尊天青色鱼嘴香炉,里头吐着絮絮紫烟。蜀锦制成的湖蓝色门帘系以颗颗饱满的南珠。 宋锦安隔着面梅花景屏风朝谢砚书出声,“大人,该给我解药了罢。” 屏风后纸笔写字的人手顿顿,他头也未抬,从袖口里抖出两支白瓷瓶,“往来的信里都写了甚么?” 宋锦安犹豫半息绕过屏风,一把拿过解药,囫囵咽下,入口苦辣的味道叫她呛得厉害。 “三封信笼统几千字,我自不可能一口气讲分明,万一谢大人觉着我身上没有利用价值送我下狱怎办?” 说着,她麻溜打开第二支瓷瓶,里头装着的是同白天一般无二的毒药,她心口微颤,随即若无其事吃进去。 “该说了罢。”谢砚书对宋锦安粗鲁的吃相微不可查皱起眉,撇开眼不再看她半分。 宋锦安笑道,“第一封信说到宋大小姐很想念她的家人,夜夜都会梦到。” 幽暗烛火里,谢砚书的眸一颤。 “她写到,我身为宋家女未能替家族伸冤,无颜面对地下双亲。苦心谋划数月然只得困于谢府后院,满腹才思无路可用,思及此,心痛如绞。” 宋锦安一字一句,一缕墨发垂下遮住她半面脸,“谢大人可听分明了?这都是宋大小姐写的,同我无关,望谢大人莫怪。” 太师椅中的人没有回复,只默然坐着,墨色里窥不见他的神情,只听闻声急促的闷咳。 宋锦安自顾自开口,“信上还道颜昭入宋家三载未享到福气,反受宋家连累,于心不忍。往后将颜昭作仅存亲人,不论对方是否还认。惟愿颜昭不要自寻短见,她定竭尽所能救颜昭出来。” 说罢,宋锦安也无需谢砚书的回应,不做停留扭身就走。 光洁照人的大理石上印出两道拉长的身影,一静一动,似两卷枯叶。 屏风后兀的道,“你去见颜昭时她如何。” 宋锦安瞬间庆幸当日她未暴露出太多马脚,脑海中思绪万千,她嘴上说的淡,“尚可。” 末了,她沉吟道,“颜府不惜受人弹劾也屡屡救济颜昭,看来世上终究是有情有义者居多。” 谢砚书没有纠结她话里的深意,轻轻拢起玄色烫金滚边披风,“你以为是颜府在帮颜昭?” “自然。” 良久,谢砚书重新执笔沾点墨,手极稳地批下行草书,“退下罢。“ 宋锦安莫名扭头望他一眼。昏暗视线下的谢砚书不似白日的咄咄逼人,倒是清瘦孤寂。没来由的,宋锦安沉声道,“帮颜昭的不是颜府么?” “为何要问。” “我只是,不想报错了恩。” 月色下少女的脊梁笔直,目光坚定,她固执等一个答案,即使告知她答案的曾是个冷血无情的疯子。 “是我。” 宋锦安瞳孔一颤,她抿紧唇,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素色裙摆擦着大理石划过,留下片片残影。 门外清然正和姚瑶低声交谈,见宋锦安出来,重新挂上冷脸,摆正佩刀。 宋锦安目光悠悠地拉紧披风,“谢大人是从何时帮助颜昭的?” “你问这个做甚么,难不成你总算意识到我们大人不是罪大恶极了?” 面对清然的夹枪带棒,宋锦安觉得无趣,便头也不回朝外去。 清然头遭见这般不接话的人,心下憋屈,扬声,“从宋府倒台第一日起,谢大人就反复周旋,宋家惹的是大罪,若非谢大人暗中出手,你当真以为颜昭能活下去?” 浓重夜色里 ,宋锦安仅顿了片刻,随即重新提起脚。 *** 静谧的里厅内竟用书架隔出个内室,满墙的画卷活灵活现,从飞禽走兽到山水写意。许是保管得当,即便拢在阴湿屋内也未随着年头而出现不同程度的褪色。 谢砚书就那样一动不动坐在书桌边,手旁放只老旧的木奁,隐约可见底部刻有个锦字。里头装着的物件稀稀落落,杂乱有药品玉梳,也配着文房笔墨。 清然提灯进来时,屋内的摆饰显然叫大人重新擦拭过,他试探道,“大人为何留着宋五,卑职私以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毕竟她可能会威胁到大人的性命。” “我自有分寸。” 见劝谏不成,清然垂头丧气离开。 一时间屋内又安静下来,谢砚书指尖慢慢拂过枚玉刻小像,上头的女子温婉大气,眉眼清隽胜月娥。 秘密 夜里辗转,宋锦安忽觉着委屈极了。 缘何她总在替人受罪,替人还恩。就因她姓宋?她分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一次次因宋家的事委曲求全。 这算甚么呢? 恩情,当这个词同谢砚书合在一块儿她便觉着刺耳。不愿给宋家机会的是他,现下高高在上帮助颜昭的也是他。而宋锦安做不着将恩怨一笔勾销。她心底仍是恨。 断断续续做着梦,宋锦安硬是躺足两日才收拾着往韵苑去。几日分别,她立在门前竟有些踌躇。 从前不知晓谢允廷的生母是谁,现下知晓,她惊喜余是茫然。 她想对他好,去补满四年未见的年岁,却又明白,她不会留在这,无法抛却一切再做个金丝雀。 那点遗憾叫宋锦安反复挣扎,最后强忍着心酸朝内去。 琉璃正替谢允廷梳着发,扭头见宋锦安来的早,便笑笑,“你可有的等,小少爷的头发滑,不好拢。” “我来试试罢。” 闻言,琉璃一愣,看向宋锦安,后知后觉递上梳子,“喏,仔细些,莫扯到小少爷的发。” 宋锦安嗯了声,握住梳子,坐在谢允廷身后。 透过铜镜,她能瞧见谢允廷期冀又好奇的脸,瞧到他那双同自己五分像的眼。 几近颤抖的,宋锦安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擦过他的耳垂,这是她拿命换来的孩子,可她从未亲抱过他瘦小的身躯。 “宋五姐姐,我想梳个高高的团子!”谢允廷兴冲冲比划着头。 宋锦安忙垂眸错开眼底的泪意,她强笑着,“好,都依你。” 分明半柱香能拢好的头,宋锦安掺着点私心花了一炷香。 琉璃好笑地掩唇,“我当你是个手巧的,原会画画的也不会梳头呀!” 宋锦安赫然,“确是我头遭干这活。” “行了,小少爷还得去用早膳,你去旁边候着?” “我会吃快些!”谢允廷努力仰起头。 宋锦安心中一软,有些欲望险些脱口而出,她摆手,“不必,小少爷慢些用。” 虽宋锦安叫他想怎么吃便怎么吃,谢允廷还是满口满口地咽,待吃净后小跑到宋锦安身边,“我们去上课。” “小少爷今儿很积极。”宋锦安笑道。 “是呀,爹爹说你只教我一个月,我不好好学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突如其来的难过山海似淹过宋锦安,她分明袖口下的手掌要生生抠破,却只能客气道,“小少爷很喜欢我么?” “很喜欢,那宋五姐姐喜欢我么?” 宋锦安微愣。倘使她可以说真话,她一定道,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以宋锦安的身份伴他牙牙学语,伴他蹒跚学步。 然,她是宋五。 “小少爷冰雪聪明,谁都喜欢。” 得了宋锦安的回答,谢允廷羞涩抿唇,怪有些不好意思地呼哧呼哧跑去书房。 “你若是真喜欢小少爷,日后即使出了府也可时常来探望,我们还能拦你不成?”琉璃叫两人整出身鸡皮疙瘩,瞪眼宋锦安。 宋锦安笑笑没接话,转身去了书房。 软凳上谢允廷绷着脸描样子,一笔一划铆足劲。 宋锦安心念一动,轻轻抬起他的笔,“这里再缓些。” “以前不是这般教的呀。” “因为这是我新学的画技,更厉害。”宋锦安握住他的小手,包裹的严严实实,“从前我教你的东西你去别处也能学会,现下我教你些独门秘诀。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告知旁人,爹爹也不行。” “好!”谢允廷小脸通红,头遭有了不能告知谢砚书的小秘密,看着宋锦安宛如最好的朋友。 “你从前不是想学画雪么?我教你。” “宋五姐姐你好好呀!” 宋锦安默然,她搁下最后一笔。画卷上沸沸扬扬的雪子远胜燕京任何一年。 “好漂亮,可惜我身子不好,爹爹都不许我去玩雪。”谢允廷遗憾地垂着脑袋。 宋锦安拉起他的手,半蹲于谢允廷跟前,“小少爷乖乖吃饭喝药,以后便能出去玩雪了。” “唔,但是我娘亲就是在个雪天走的,爹爹说她要回家去。” “那小少爷,知晓你娘亲的名讳么?”宋锦安心尖尖疼的厉害,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温柔笑意。 谢允廷警觉地捂住嘴,连连摇头。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叫宋锦安哑然失笑,“无妨,我是你娘亲很要好的朋友,我也知晓她的名字。” 谢允廷怔怔的,半响没反应过来。 “学的如何,时辰到了。”琉璃推开门径自入内,看清谢允廷脸上的呆滞不由得苦笑,“宋五,你又同小少爷讲甚么故事了?” “民间俗语。”宋锦安轻飘飘揭过话,上前打水净手。 琉璃端着盆红澄澄的樱桃放于谢允廷跟前,亲取了枚喂他,复而想到甚么头也不回地喊住宋锦安,“你回去的时候可小心点。” “怎么?” “府上来了位客人。”忽然,琉璃想到甚么娇嗔宋锦安眼,“我想错了,你也不必避着,保不齐能成段好事。” 宋锦安二丈摸不着头脑,那头琉璃却决计不肯说。宋锦安只得快步从韵苑小道走。 谁承想,一方帕子直接飘到她脚边。 宋锦安愣愣,狐疑扭头望去。 假山上爬着位青衣少年,他约是十八岁的模样,长得倒是眉清目秀颇为周正,只是脸上肿起的抓痕瞧着有些滑稽。约是没承想路上有人,那少年毫无形象抱着凸出的岩壁。 宋锦安下意识偏开脑袋。 那人却反应过来,面上青红交加,玉冠上的白翎也抖三抖。 忽有寒风刮过,宋锦安肩头瑟缩下。 此举落在晏霁川眼中那可不对味。他疑心对方是吓哭。 “姑娘莫怕,我不是刺客。只是叫猎狗追的上山,一时间下不来了。” 宋锦安循声抬眸,心里头好笑。哪家刺客能作成他这副模样? “姑娘若是方便,可以替我喊个管事来么?”晏霁川弱弱捂住脸,约是觉着此举委实不雅,耳根子泛红。 宋锦安犹豫片刻颔首。看眼绣有紫藤的帕子还是没捡。 随管事一道来的还有余家二公子,他笑得直不起腰,“晏霁川,真出息!你家世代从军,怎就出了你这个书呆子?” 晏霁川扶着梯子颤颤巍巍爬下,眉宇间难得带点恼怒,“我还不是替你家来游说的,谢砚书的面都没见着,还叫狗追着跑,再不信你的鬼话!” “晏兄别气,待会见谢小少爷的礼都从我银库里扣。”余二公子忍住笑意拾起帕子,“喏,你娘亲的刺绣,别落了又叫你爹揍一顿。” 晏霁川收好东西,大步朝韵苑去,因前院通过声,琉璃倒也没为难他们。 余二公子诚恳递上几房砚台,“听闻谢小少爷近日在学画画,故买得些小玩意望能讨小少爷欢心。” “多谢两位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可去看看我们小少爷刚作的画。”琉璃眼睛一点便知晓那是上好的澄泥砚,确叫余府大出血了。她笑眯眯命人收好东西,客气地上茶。 晏霁川扭头瞧见副画。 素雅雪景图,颇有遗世独立之味。 “湖天雪景弄朝晖,清彻如云散雨衣。”晏霁川指着这画讶异,“你们府上画师做的?” “正是。 得到肯定答复,晏霁川喃喃,“民间还有如此人才,可否请姑姑替我引荐番。” “晏小侯爷来时没见着她么?才出去的,身着青色长裙。” “那位!”晏霁川耳垂微红,暗恼自己的出场未免太狼狈,他结结巴巴,“你们先聊着,我有点事情。” 余二公子莫名其妙,“喂,你别又迷路叫狗撵了!” 晏霁川记着宋锦安离去的方向,脚步迈得快。他于琴棋书画上自认造诣不凡,此时见画如遇知己,头遭迫切想见位姑娘。 远远瞅着宋锦安要掩上院门,晏霁川快步上前,“姑娘留步。” 宋锦安住手,讶异挑眉,“你是?” “姑娘会画画,我也会,我是鲁派,我瞧你落笔时讲求……” “你大老远追过来想问这个?” “是,姑娘要和我探讨探讨么?” 宋锦安看着对方发亮的眼,淡定合上门。“孤男寡女不方便。” 谁知晓此人是来做甚么的,她只求安安稳稳度过在谢府的月余,绝不想再出乱子。 那晏霁川叫人明晃晃拒绝,倒也不恼,“姑娘师从何人?” “几岁学画?” 宋锦安拧着眉头拉开小截窗柩,“你再不走我喊狗撵你。” 晏霁川噤声,用手比划着下次再来。 眼见晏霁川走远,宋锦安心里好笑。谢府这般龙潭虎穴也由得他下次来么? 抬手解开披风搁在木架,宋锦安捧卷书倚在榻上,目光却并未留在书页,反倒是望着屏风。 方才,她在琉璃那听得个消息。 过几日,便是谢砚书要去香山寺庙祭拜宋锦安的日子。 她也想去,那里头住着她的呦呦。 宋锦安一时间心乱如麻,且不说她要以何身份跟着,光是谢砚书看管犯人似得待她也不能叫她有离府的机会。 足足坐至傍晚,宋锦安咬牙提着灯笼朝前院去。 崔氏 谢府月色沉沉, 寂静无声。 宋锦安轻轻叩响门扉,良久,她听到谢砚书说进。 谢砚书抬眸看眼宋锦安。 今儿宋锦安一身灰白色丝绸罩衣, 立于暮色中倒是清瘦外‌有些窈窕。 “接着念信。”谢砚书手腕一偏, 两‌枚瓷瓶稳稳落在宋锦安跟前,倒也未见碎。 宋锦安拾起‌瓶子,掌心磨擦,从善如流道,“宋大小姐常会忆起‌宋府里的槐树,她曾在树下‌同兄长嬉戏。若未逢巨变,宋大小姐该是能于元泰元年成‌为‌姑姑的。” 说罢, 宋锦安拔开‌瓷瓶封口,闭着眼咽下 依譁 ‌药丸, 熟悉的苦辣感这次只叫她眉头‌皱皱。 “还有事?”见宋锦安没走,谢砚书开‌口。 宋锦安颔首,“我确实有件事想请大人同意。听闻过几日大人会带着小少爷去香山祭拜,可否允我同行?” “你应当清楚你身上的嫌疑尚未洗清。” “我知晓大人怕我私自出逃或是里应外‌合,然我受毒药钳制又遭姚瑶看管, 大人觉着以我不会武的能力何以逃出生天。” “宋五。”谢砚书缓缓放低语调,“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闻言, 宋锦安心头‌冷笑‌,若她不聪明, 怕是见谢砚书的第一面便漏了馅, 早困在谢府做只金丝雀了。 “大人, 再怎样说, 我同宋大小姐有几年情分在,若死后都不能前去祭拜, 未免寒心,宋大小姐在天之灵可会安稳?“ “她不是你拿来利用‌的筹码。”谢砚书双眸淬冰。 宋锦安却面不改色,只温顺垂下‌眸子,“谢大人敢说你同宋大小姐相识多年未有过一刻利用‌她的心善?” 不待谢砚书开‌口,宋锦安颇为‌歉意一笑‌,“当然,我并非说自己是在利用‌宋大小姐。毕竟我只是在感怀宋大小姐,谢大人能体会到我的哀思罢?” 一时间,谢砚书没应。 而后,宋锦安听到他的声音,“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宋锦安的睫羽微颤,静谧墨色里,她遥望那个几乎同夜混为‌一滩死水的人,莫名品出哀绝两‌个字。 好像自她重生以来,每每见谢砚书独处时他都这般寂寥到格格不入。纵是面上的冷冽也难掩愈来愈浓的疲惫和清减。 或许,琉璃口中的悲痛欲绝有几分是真的。 然,那又如何。 宋锦安行礼告退,不再去看案牍后的身影。她算不明白宋谢两‌家的糊涂账,却算得明白她同谢砚书的账。虚情假意也好,至死不渝也罢,都不值她心软半分。 离了人的屋内连书页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谢砚书执笔的手忽顿,他拧起‌眉,捏着羊毫笔杆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须臾,他额头‌冷汗淋漓,强撑着将墨笔搁在笔托上以防染脏公文。 右手边的暗阁处整整齐齐摆着六盒药罐,谢砚书就着点茶水将两‌枚药丸咽下‌。 “大人,您腹痛的事还是得去太医院再瞧瞧。”清然心有不忍地替谢砚书拿出吃干净的药罐,又放入盒新‌的。 “无碍。”谢砚书瞧眼停笔处的公文,重新‌提起‌笔。 “卑职知晓大人觉着借太医麻烦,少不得同宫里人打交道,然大人的身子每况愈下‌,年前府医都说了,照此下‌去,大人怕是会……”后头‌的话清然没胆子说,只垂着脑袋不吭声。 谢砚书头‌也未抬,“我自有分寸。” 清然面上略急,话也强硬几分,“大人当真有分寸的话何至于染上这么个毛病。当年您担心宋大小姐的身子不宜有孕,又更不舍叫她喝避子汤,您便亲喝了民间给男子配的避子汤。夜夜一副,那些个东西下‌肚能落得好么?” 说着,清然胆子也大起‌来,“大人从来都是自以为‌有分寸,嘴上说着不喜孩子,何苦宋大小姐意外‌有孕后眼巴巴做那些个小玩意。然您做的这些,宋大小姐又可知晓半分?” “够了。”谢砚书的神情渐冷,“今夜换风影当值。” 清然刹时噤声,苦着脸退下‌。 门外‌屋檐翻下‌个黑衣人,他幸灾乐祸瞧眼耷拉着脑袋的清然,淡定走进去。 清然嘴里暗骂几句风影,思来想去即便不当值也睡不着,干脆前去韵苑瞧瞧姚瑶。 韵苑因熄灯早的缘故,路间小径偶有提灯的丫鬟经过。 清然两‌三步快走地翻进窗柩,横梁上闭目养神的姚瑶未睁眼,只放在袖口里的手悄无声息摸上匕首。 “是我。”清然清咳一声。 姚瑶松开‌手,“做甚么?” “那个细作睡着了?”清然努努嘴,指着起‌居室的方向。 姚瑶一跃而下‌,菩萨似的小圆脸眉眼弯弯,“这是我的活,你来凑什么热闹。” “大人答应叫她去香山了,你知不知晓。” “我又不是聋子。” “你说——”清然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复而道 ,“这个细作和宋大小姐像不像?” “若是不像你觉着她有活着的机会么?” “那你说。她们为‌甚么这么像?” 姚瑶没吭声,指尖借着月色擦擦刀刃。 见没人搭话,清然无趣地重新‌翻窗离开‌。 十五一早,宋锦安替自己簪上枚玉兰步摇,又取下‌耳垂上的粉面珍珠。 银珠笑‌盈盈替她送来早膳,“我顺手替你一块拿了,不打紧罢?” “自然不会。”宋锦安捏只小笼包子,“我不在府上几日劳姐姐替我留心屋内是否漏雨。” “省得。” 说罢,宋锦安也收拾妥当,迈着步子朝正‌大门去。 那正‌停着五只车舆,宋锦安犹豫的功夫谢允廷探出小脸远远招呼着。 宋锦安干脆咬牙上了车舆,所‌幸谢砚书不在这。 车舆行至山脚处便开‌始不稳,宋锦安晃得头‌晕目眩,强打起‌精神,“还有多久?” “一炷香的功夫就该上去,你若晕得紧,便掀开‌帘子看看。” 闻言,宋锦安忙掀开‌宝蓝色厚帘,外‌头‌郁郁葱葱的景致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忽的,宋锦安瞧见架车舆驻足不动,她扭头‌看向白芍,“这车舆是做甚么的?” “只是暂停的,一会儿便同咱们一块上去。” “宋五头‌遭不懂,白芍姑姑也不说清楚。”琉璃笑‌着闹一下‌白芍,复接口,“香山有言,若能跪满这九百九十九阶石阶,便可得偿所‌愿。谢大人年年都亲跪一遍。” “九百九十九?”宋锦安下‌意识轻喃一句,她的目光遥遥捕捉到山脚上一道玄色的身影。 “你们说,这故事假的不能再假了,谢大人何苦信这个?”琉璃倒壶茶,又伸手谈谈谢允廷是否冒了汗。 “若有求而不得,便也信以为‌真。”靠着窗柩的宋锦安放下‌帘子,笑‌道,“只是历来痴儿不少,能得愿者有几人?” 语毕,琉璃倒是颇有些认可与遗憾。 车舆慢悠悠上去,摇的宋锦安口不能言时总瞧到连着一片的白墙。 白芍抱着谢允廷出来,候在寺庙口的住持领着她们往西边去。 “姑娘先去沐浴更衣罢,祭拜的事得晚些。”白芍扭头‌朝宋锦安道。 宋锦安便领着腰牌去了最偏的屋,收拾妥当后绕着院内古树转了几圈便慢悠悠晃出院门。 外‌头‌并未什么路人,宋锦安所‌幸走得远些。 正‌对门一座小院子也刚敞开‌门,宋锦安一对眼就瞧见位大着肚子的妇人。 那妇人生的是个和善的,圆脸大眼,显得端正‌时又添几分艳丽。 嬷嬷皱着眉头‌看眼宋锦安,不悦挡在妇人身前,“哪来的小丫鬟,你伺候的是何主子,怎地不上来同我们夫人见礼?” 宋锦安脸色登时冷下‌来,“我是良民。” “哟,良民?我怎不知良民能住得起‌这处的院子,怕不是什么外‌室罢?佛祖脚下‌也叫你这等妖媚货色闹腾!” 宋锦安听得眉头‌一拧,“你又是哪家的狗,咲得这般响。” “放肆!我乃是林大人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呸,不要脸的小外‌室!”那嬷嬷骂的愈来愈脏,妇人干立着也无阻拦的意思。 宋锦安飞快从脑海里搜刮出林家的事。 林……莫不是当年那位险些成‌了她夫家的林家? “林清洺?”宋锦安挑眉。 嬷嬷破口大骂的嘴一顿,那妇人倒是眼睛亮亮,“你识的我夫君?” 果真是他。宋锦安心中了然,那这位便是那林探花郎改娶的崔家小姐了。 都说林家规矩重,怎养出如此歹毒的仆人,且堂堂个林家夫人也不约束。 宋锦安无心过问林家家事,只留下‌句,“再乱污蔑我亲去林家老太太前讨个说法。” “你你你——”那嬷嬷气‌得半句话说不出,干跺脚。 待看不见宋锦安的人影才‌怒其不争地冲崔金玲道,“你瞧瞧,长得妖妖娆娆的就没有一个好货色。” “嬷嬷,我们是来小住的,林郎留京考核在即,便别‌惹事了。” “惹事?我教训个贱民也叫惹事!方才‌那女‌子亲承认识的我们林二郎,保不齐两‌人有些甚么,届时夫人又该如何?” 崔金玲无措地绞着衣角,“怎会,林郎洁身自好,不会……” “哎呀,我的好夫人,你是不知晓林少爷是何等风流蕴藉么?探花郎出身,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不说近的,便是当年那位宋大小姐还不是眼巴巴作我们林家妇。”老嬷嬷双手一摊。 往生 果不‌其然, 崔金玲有些变了脸色,她诺诺道,“宋大小姐也只是爱慕林郎, 没‌甚么旁的举动。” “那是她罪臣之女没‌这个能‌耐, 倘使她父兄晚些掉脑袋你瞧她安不‌安分!”老嬷嬷愈说愈有劲,唬的崔金玲面色发白。 “行了,老奴也不‌多说了,咱先去李夫人院内坐坐。” 说着,两人仔细着脚下青苔朝内边走。 狭小客房内支起个大炉子,里面烫些山上才有的农家番豆,贵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炉边笑。 “哟, 林夫人来了,快坐。”李夫人招呼着, 复看眼崔金玲的肚子,“该是五个月了?” “是。”崔金玲接过只装温水的小茶盏,不‌大好意思垂着眸子。 “总说你命好,是这般的。入林府六载就儿女双全,现下又有了, 待你家林郎留京后便‌是神仙日子。” 闻言,崔金玲脸颊飞霞, 只闷声‌喝着。 “好了好了,同我们来打叶子牌罢。”郑夫人扭头冲两人一笑, 手‌上熟练地翻翻牌面。 李夫人忙应了, 崔金玲却有些踌躇, “我不‌大会‌。” “那林夫人去那桌看看花样‌子?” 崔金玲颔首, 扶着腰朝那边去。 桌面上的夫人自发让出点位置,崔金玲落座后却诧异于那些个花样‌子她见也未见过。 “这可‌是燕京时兴的?” “是, 你且帮我们瞧瞧哪个好?” 崔金玲凑近一看,点点其中‌一方,“这个好。” 噗嗤一声‌,是位身‌着紫衣蜀锦的夫人笑出声‌,“你指的那方刚好是桌面上唯一过季的,林夫人当‌真会‌选。”: 崔金玲闹个大红脸,见这桌不‌再搭理她,心里也不‌自在,所幸扶着腰又朝李夫人去了。 “啧啧,柳家小女儿婚事得‌定下了?” “怎地?” “谢大人不‌接受啊,她柳暮烟还能‌怎么拖?” 恰赶过来的崔金玲清清嗓子,欲语还休道,“是谢首辅么?” “自然。”郑夫人指尖抽着牌的空隙瞧她眼,“你是知晓些甚么?” “算不‌着,只是谢大人同我有些交情。”崔金玲双手‌搭在肚子上,眉眼温顺,似是闲聊。 李夫人愣住,“你同谢大人有交情?” “说来话长,我同林郎的婚事还赖谢大人帮忙。”崔金玲说到这,眨眨眼睛,“谢大人还未娶么?” “唔,谢府的事咱还是不‌谈了——” “有何不‌可‌,谢大人并非传言中‌那般骇人。”崔金玲露出个乖巧的笑。 李夫人和郑夫人飞快交换个眼神,搪塞过去,“哟,林夫人有孕在身‌得‌多去歇歇,阿云,你送林夫人去后头走走。” 崔金玲拧起眉,一时拿不‌准对方到底是赶人还是真情实意怕她累着。思及背后的林家,崔金玲想着还是后者罢。 待人走出去老大一截,郑夫人捂着嘴笑,“哪来的土鳖,牌也打不‌着,聊得‌时兴全不‌通,偏听到点谢家消息眼巴巴凑来。” “你不‌清楚么,当‌年林家二郎不‌争气错过了那桩婚事,家里嫌丢人赶忙从‌柳州崔家选了她。我说那等‌穷酸之地能‌出甚么闺秀。” “是。唯一能‌叫林家乐的也就是宋府没‌撑多久。”郑夫人挑挑眉头,“命好?六年怀了四次,前‌脚掉了个孩子今儿又忙揣着,生怕气血不‌亏空,明眼人都瞧得‌分别。那林家只想着熬死崔金玲后娶个有裨益的姑娘,就她以为郎君婆婆都真心待她,傻得‌没‌边。” 窗柩外因落下帕子匆匆回来的崔金玲不‌可‌置信一颤,牙关紧锁,逃也似的攥着李嬷嬷的手‌往外走。 到山半腰无人处,她流着泪喃喃道,“嬷嬷,你听到没‌有?” “我的好夫人,她们都是嫉妒你,您不‌分明么?郎君疼您,老夫人护你。”老嬷嬷连连替崔金玲擦着眼泪。 崔金玲啜泣几下,低低道,“可‌是她们说林郎,林郎错过了个好姻缘,莫不‌是大家都觉着宋小姐更好。她会‌琴棋书画,又贵不‌可‌言,我是比不‌上的。”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叫人羞辱死,你且记着,林大人喜欢的是您,连那谢大人不‌也对你另眼相待么?” 崔金玲总算好受了些,扶着李嬷嬷不‌住颔首,“是这般,我该信自己‌夫君的。” 忽的,她眼尖瞧到远处石阶周立着几个人,不‌由得‌狐疑,“那头好似有人在跪着?” “许是哪家穷苦人家捐不‌起香钱靠这等‌把戏叫佛祖显灵。”老嬷嬷随意扫一眼,带着崔金玲往回走,“还是回去好生养着,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才好。” *** 石阶尽头,宋锦安路过往生殿的功夫倒是瞧见清然。 清然拎着笼茶水候在这,见宋锦安路过驻足冷哼一声‌,“看甚么看!” 宋锦安原是无意驻足,见清然吹胡子瞪眼便‌故意立住,扭头扫眼石阶,在清然不‌屑的眼神里淡淡道,“看你家大人跪石阶。” “你!”清然一时气结,“又不‌是为你跪的。” “我需要别人跪么?”宋锦安好笑地挑眉。 登时,清然不‌再搭理她,只耐心候着谢砚书。 得‌了清静,宋锦安也去瞧石阶。足足九百九十九阶,约从‌中‌间开始青灰色石阶上染着点点汗渍,愈往后愈浓,行至谢砚书腿边,已是晕开层灰。 香山寺庙讲求心灵则成,跪拜时不‌许夹带护膝,且石阶以粗糙原石镶嵌,许多地方混有细碎尖锐石子,磨出一膝盖的伤,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那从‌前‌道只跪天子与双亲的人竟也为个子虚乌有的传言跪满一路。 宋锦安面无表情收回眼,转身‌离开。 往生殿并不‌远,只迈过两转便‌到。 宋锦安看向已跪在那多时的白芍,轻手‌轻脚地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来了?” “嗯。” 白芍睁开眼,面带哀思抬头望那供奉的小石碑。一尊上写着爱女呦呦,另一尊仅写爱妻,连小字都未刻。 佛祖脚下,那两尊石碑泛着若有若无的圣光。 宋锦安双手‌合十,虔诚伏地。 大道梵音耳畔震颤,宋锦安却只闻婴孩哭咽。都说佛祖脚下亡灵散退,缘何她还觉置身‌地府鬼魅飘行。 不‌畅的鼻腔里低低问句,“小小姐走的时候,是甚么样‌的?” “……很瘦小,似个红彤彤的小猫儿。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听稳婆说,出来的太迟是活活闷死的。“ 闭着眼的宋锦安眼皮轻颤,喉头哽咽到难言,她轻喃,“她若活下来,该是甚么样‌?” “必然是同生母一般,秀外慧中‌,是位远近闻名的好姑娘。” 那带些怀恋的话叫宋锦安再也难耐,疼得‌胸口生撕般。 她头一遭做人母亲,就这般的失败。就这般,听得‌呦呦的脉搏于她腹中‌渐弱。 那是她期盼了七个月的呦呦,为甚么偏带走她的命。 往事桩桩件件,她为母之情多烈,对谢砚书的恨便‌多深。他跪尽天下佛祖,能‌换回呦呦喊她声‌娘亲么? 宋锦安咬着牙,那心底细密的疼叫她眼角热泪滚滚,染湿蒲团一角。 “我先行离去,姑娘若还想拜,请自便‌。”白芍插上手‌中‌香,转身‌离去。 殿内的宋锦安卸去强撑的力,极低的呜咽漫开。 她记不‌得‌流去多少泪,直至眼睛红肿干涩。宋锦安踉踉跄跄扶着柱子往外去。 琉璃见她如此模样‌吓了一跳,“你去做甚么了?” “想我家人了。”宋锦安垂下眼,下意识偏头挡住琉璃探究的视线。 “我是见你许久未归特来寻你的。”琉璃担忧递上帕子,“我想着小少爷有白芍照看,所幸带你去庙内转转。你既然心情不‌好,还是同我去四下散散罢,省得‌郁结于心。” 宋锦安强笑摆手‌,“实在提不‌起精神气,晚些罢。” 琉璃只得‌遗憾颔首,”那我送你回去。“ 路上琉璃知宋锦安心底有事,也没‌开口。这段路走的又闷又长。好不‌容易拐到客房边,一白衣老妪笑眯眯拦住她们。 “两位小友要不‌要看姻缘?“ “不‌看。”琉璃没‌好气瞥她一眼,哪来的江湖骗子。 “小友这是不‌信我?” 两世 “行了, 骗骗自‌己就得了。”琉璃好笑地挽着宋锦安朝旁边绕路。 老‌妪沉下脸,“我出师以来未算错过。”说着,她凑到两人眼前神神叨叨念了几句, 赶在‌琉璃发火前摊开手心的钱币, “你的姻缘暂时遇不着,起码还得候五载。” “你!”琉璃气得跺脚,她都十七了还等五载,寡一辈子得了! “至于你——”老‌妪眯起眼细细看眼宋锦安的面相,“嘶,这姻缘可真复杂。咦,再会有两世纠葛?” 宋锦安警惕倒退几步, “你便是这般张口就胡诌?” “小友叫我再瞧瞧手相,这实在‌怪。” “不必。”宋锦安冷下脸。 老‌妪干嚎道, “我说真的,面相显示,不仅是两世情缘,更有两条姻缘线,然若不抉择恐又是一场空。” “现下骗子口里也不讨点吉利话么‌?”琉璃拧着眉头, 不悦瞪她眼。 老‌妪从兜里掏出筒竹签追上去,“我姑娘会亲手赠所‌爱人一刃, 那纷纷扰扰便由此开‌始分‌明,究竟走向何路也该落定。怎么‌样, 想知晓更多么‌, 我这签三文钱——” “骗子!”琉璃恶狠狠瞪眼老‌妪, 拉着宋锦安快步离开‌。 老‌妪悻悻收回东西, “怎就不信呢,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要给点钱, 我就告诉你这姻缘是命里注定,上天‌入地也斩不断。” *** 叫‘两世’二字搅得心绪不宁的宋锦安回屋便歇息下。 火烛烧得旺,逼仄的屋内闷得厉害。宋锦安躺不下去,支起身时听得外头嘈杂,她先‌对镜照了照,眼睛不再那般浮肿,才穿戴整齐推开‌窗柩去瞧。 原是对院的崔金玲和老‌嬷嬷在‌院门说着甚么‌。 “我们夫人看看谢小少爷怎么‌就不行了,你们家少爷这般金贵不成?” “我们府上又没有夫人,您这般进来我们也没人能招待。” “叫你们谢大人来接待不就成了。” “你——这可是女眷客房!” 琉璃气得七窍生烟,面对老‌嬷嬷这般无礼的人是有口难言。 崔金玲有些无措拉着老‌嬷嬷,“要不算了吧。” “我的傻夫人,这是谢府轻慢您呢,怎能让?” 闻言,崔金玲垂着眸子,低低道,“可我并未同谢府有过节,缘何要轻慢我?” 琉璃听得眉头紧锁,怎这两人如唱对角似得,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 “那晚上我家夫君前来陪我,可否请谢大人见我夫君一面?”崔金玲慢吞吞递上封信。 琉璃狐疑,“林大人有要事商议?” 崔金玲有些赫然,“你且递话就是。” 总算送走这两人,琉璃头疼回屋内去收拾东西。 宋锦安看得若有所‌思。 林清洺如今想要留京,怕是政绩不过关要找关系疏通疏通。只是林清洺同谢砚书的关系算不得好,他夫人怎会贸然找谢砚书出手。 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宋锦安干脆去隔壁瞧眼谢允廷。 日‌落西山,白芍和琉璃带着谢允廷去谢砚书的屋内用膳,宋锦安也候在‌假山旁等她们。 远远地,宋锦安瞧见个青衫身影走来。 晏霁川讶异见礼,“宋姑娘,你也在‌?” “晏小侯爷好。”宋锦安规矩拉开‌些距离。 “正好,那日‌我见你的画琢磨了许久,总算想出个好歹,是不是有些乱山残雪夜的意思?”说这话时,晏霁川眼睛亮亮,倒像个孩子。 宋锦安未料到他确有几分‌造诣,抿唇一笑,“是。” “那宋姑娘以为画雪最要紧的是甚么‌——” “晏小侯爷。” 一道男声打断两人的交流。 晏霁川和宋锦安同时侧目,见着个白衣墨发‌的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妇人几位奴仆。 “林大人。”晏霁川轻颔首。 林清洺却是喜上眉梢,没承想接个崔金玲能遇着贵人。他林家威风是不假,然都属祖上积德,现今孙辈仅他一人出彩还频频叫外头打压,着实不好过。此番留京考核若能叫晏侯爷美言几句岂非板上钉钉。 “晏小侯爷,家母如何?” “林大人想说甚么‌?”晏霁川虽是书呆子,却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林清洺一下子倒是尴尬起来,支吾着游离起视线,忽看到灼灼容貌的宋锦安,微疑:“这是你的——” “夫君,这位姑娘该是晏小侯爷的外室。”崔金玲小声对着林清洺道,声量却叫晏霁川和宋锦安也听着。 宋锦安眉头紧锁,她同崔金玲无冤无仇,怎出口就是攀咬。 “你胡说甚么‌?我和宋姑娘清清白白!”晏霁川面色不善,看向林清洺也冷几分‌。 林清洺一激灵。都说晏小侯爷好脾性,对谁都温和有礼,今儿却撂了自‌己脸色,着实不妙。 “你从哪学的乱嚼舌根,还不快同人家道歉!”林清洺训斥崔金玲几声,复歉意朝晏霁川作揖。 崔金玲咬着唇,大眼蓄着点泪,“是这姑娘诱导我的,我以为她真的是个外室。" 宋锦安听得脸色愈来愈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夫人,我同你无冤无仇,上午碰见你的仆人就开‌口侮辱我,我从始至终强调是你的仆人满口胡诌,为何现下你又在‌对我妄加揣测?” 崔金玲听得好不委屈,拽着林清洺的衣袖,“我嘴笨,可是夫君,你相信我,我真的以为她是。” 事已至此,宋锦安也没待下去的心思。左右这些大人物‌也不可能同一个平民百姓道歉,争执下去徒增无趣。扭头要走时,晏霁川拉着她,“不讨回公道?”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去,我讨得过来么‌?”宋锦安淡定抽回衣摆。 晏霁川听得一愣,随即坚定制止宋锦安离去的动作,“至少今儿我在‌,我会帮你讨回来。” 说着,他对准林氏夫妇一顿之乎者也,说得林清洺面色发‌红。 此刻林的脸挂不住,看着崔金玲的眼底也有几分‌嫌弃,“还不道歉?” 崔金玲眼眶红红,捂着肚子,“可是我道歉了岂不是丢大人的脸。” “你知晓丢人就不能三思而后行吗?嬷嬷没教会你规矩?” 这话极重,一下就叫崔金玲叭嗒下两滴泪珠,她摇摇欲坠,同失魂落魄般朝宋锦安低头,“对不住姑娘。” 宋锦安眉头皱皱,想不通林家夫妇怎是这样的,往日‌父亲夸林家清白时她还觉着林家人该各个光明磊落。 她颔首算是揭过这一茬。 大抵林清洺叫晏霁川落了脸便不欲多待,带着崔金玲扭头去了南边。 宋锦安笑道,“多谢晏小侯爷。” “不必,路见不平本就要拔刀相助。”晏霁川闹了个大红脸,此刻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拽住人姑娘的袖子,结结巴巴道歉。 宋锦安眸子颤颤,口中微苦,“其实不必所‌有事都拔刀相助。” 有些人和事并不值当。莫像她一般好心养出狼。 “作壁上观非我所‌为。” 闻言,宋锦安面露浅笑,“是。” 门扉兀的大开‌,谢砚书面无表情看着门口两人。因‌膝盖不利落的缘故,他脚步有些坡,目光在‌落及晏霁川和宋锦安紧挨的姿态时不留痕迹顿顿。 “谢大人也在‌?”晏霁川诧异抱拳拱手。 谢砚书脸色白,衬得神情更冷,“晏公子有事?” “我随家母上香,意外遇着了宋五姑娘。我们不做打搅了。”说罢,晏霁川眼巴巴看着宋锦安,“宋五姑娘,我给你瞧副画。” 宋锦安倒也不是多想看那画,只是更不想见着谢砚书,便应下。 清然捏着封信望着宋锦安的背影,“这女人竟勾搭上了晏小侯爷。” 谢砚书偏眼,“有事?” “是林夫人的信。” “谁?” “林家夫人,崔金玲。” 谢砚书头也不回进屋,“你现在‌是随便人的东西都接?” 清然苦不堪言,他就不该信了琉璃的鬼话,还说什‌么‌有交情,呸! 撑腰 西边小厢房内, 崔金玲咬牙绞着帕子。 老嬷嬷好言好语给她端碗安胎药,“我的好夫人,你又生甚么‌气, 林二爷是为了面子, 又不是真‌落你不好。” “道理‌我都‌省的。我只是,只是不喜欢那位宋五姑娘。”崔金玲语气低低,眼眶泛红好不委屈,一双狸花猫似的瞳子水盈盈。 闻言,老嬷嬷放下口气,原是为个不着干系的姑娘,那便好办多了。 “她姓宋, 也会画画,我想到心里头就不舒坦。”崔金玲怅然‌若失。她这辈子的心结就系在宋锦安身上去‌。 从前她是柳州崔氏时不敢肖想燕京的婚事, 可一朝叫林家选中,她是做着梦也笑醒。燕京林家百年大‌家族,祖上出了多少文臣,那是满柳州姑娘都‌羡艳的地。 待嫁的日头算是崔金玲最欢喜的时日,后来带着崔家的期盼她小心翼翼进了林家。进去‌后才发觉这婚事并非是甚么‌郎才女貌, 实是林家为躲人口舌匆忙敲定的。那半载,她几乎日日都‌能听到公婆的唉声‌叹气, 遗憾未娶到宋家女。偶然‌夜深,她还能听得丫鬟们讥笑她不懂燕京规矩。惶恐与不安压得她竟怨恨起‌从未谋面的宋家大‌小姐。即使宋家大‌小姐一次未来过林家, 更未刁难过她。 天‌知‌晓宋家倒台时她多轻快, 瞧吧, 命这东西是说不准的。 叫心魇缠住的崔金玲咽口水, 犹豫着吐露出打算,“老嬷嬷, 我知‌晓这般不对,只是那位宋姑娘瞧着不是个‌安分的。” 老嬷嬷笑道,“这么‌点小事?明儿我就能叫她出丑……” 崔金玲听得连连颔首,复而觉着此妒态过分,欲盖弥彰劝住老嬷嬷,“我并非故意害她。” “老奴知‌道,夫人最心善。” 见事情敲定,崔金玲也有‌了些精神气,想到谢砚书的事,不由得扭头问送信的丫鬟,“谢大‌人没说宴请我同林郎么‌?” “夫人,没收到消息呢?怕是谢大‌人那头不方便。” 思索片刻,崔金玲遗憾摆摆手。左右靠林郎的本‌事也能顺当留京。 *** 宋锦安翻看手中的帖子,心底狐疑,“赏花宴?叫我去‌?” 那绿衣衫的小丫鬟解释道,“请了寺庙内所有‌女客,姑娘不去‌岂非格格不入。” “都‌是官夫人,我去‌做甚么‌?” “是林夫人的吩咐,说想同您赔罪。” 闻言,宋锦安递回‌帖子,“那事已‌然‌揭过,我不会再记着,林夫人不必如此。” 绿衣丫鬟咬咬牙,“姑娘能揭过我们府中老太太却‌是不肯的,回‌头叫她知‌晓夫人的罪过少不得骂她败坏家风,求姑娘看在我们夫人身怀六甲份上去‌罢。” 宋锦安冷下脸,“赔罪是这般要挟的么‌?” 见软硬兼施都‌不成,那丫鬟心中愤愤,捏着帖子走人。 宋锦安若有‌所思收回‌眼,心里头倒是对这位林夫人好奇起‌来。 夜里恐林夫人闹什么‌幺蛾子,宋锦安门窗都‌锁得结实,翌日推开门却‌还是叫人找上。 郑夫人的大‌丫鬟面沉如水,扬声‌,“请宋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宋锦安额头直跳,“出甚么‌事了?” “姑娘去‌了便知‌道,庙上的夫人小姐们都‌去‌了,现下就缺您了。” 那不安的预感更重,宋锦安扭头看眼谢允廷歇息的院子,竟也一早走了个‌干净。当下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淡然‌,“好。” 片刻钟的功夫宋锦安就见着大‌厅内或站或坐的人,她扫视一圈,有‌了个‌估量。 “我们夫人的头面不见看了,这可是夫人当年的陪嫁,故请各位到场。”那大‌丫鬟先是歉意一俯身,随即目光落在宋锦安身上,“方才赏花宴大‌家都‌在明面,只有‌几位不在,故而我以为这几位嫌疑是重些的。” “哪几位不在?”一位粉衣小姐娇俏地出声‌。 郑夫人思索半息,慢慢道,“谢大‌人,晏小侯爷,杜家几位小姐,常家两位小姐,以及这位宋五姑娘。” “我们三‌位一直在替母亲祈福,小和尚也可作见证。”杜家的嫡长女沉声‌站起‌身,身侧两位少女连颔首。 郑夫人的视线便挪到另一侧,那常家的老嬷嬷面露不满,碍于郑家势大‌只得笑道,“我们家两位小姐作夜玩闹得晚了,今儿都‌没起‌身,老奴一直在院内伺候着。” 此言出,有‌几位知‌晓实情的小姐捂着嘴偷笑。 常家两位小姐向来不合,总要大‌打出手,昨儿正因为谁的簪子贵而闹了半宿,旁的院子都‌听闻动‌静。 见底下窃窃私语,常夫人气得浑身发冷,怒瞪家中不懂事的两个‌混账,那两人忙低头装鹌鹑。 “既如此,便还剩下三‌位了,不如——”郑夫人的视线看眼面无表情从始至终低头饮茶的谢砚书,忙挪开,“宋五姑娘先说罢,晏小侯爷还未至。” 宋锦安隐晦看眼崔金玲,正对上她有‌些紧张的眼。 原是在这等着,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个‌昨日的口角? 宋锦安深吸口气,“我一直在屋内歇息。” “这话说的,好似没说!”有‌个‌泼辣的夫人直接打趣。 隔着层屏风的男眷区也传来点嗤笑。 宋锦安立在人群中,头次这般清晰感受到何‌为人微言轻。若她还是燕京名姝宋大‌小姐,这些人甚至不敢怀疑她。然‌现在,穷酸、没见过世面,随便一项都‌能给她扣帽子。 “姑娘总得说个‌人证罢,不若我们可就要搜身和搜屋子了。”郑夫人淡淡啜口茶。 宋锦安站得笔直,神情不见慌乱,“我虽不金贵,但也是正经百姓,我没干过的事便叫人搜身,岂非白受委屈?” “自不会叫姑娘受委屈,若是搜不出来,我赔你一锭金子。” 底下哄堂大‌笑,一锭金子便是打发叫花子他们也不心疼。 常夫人稍有‌些看不过去‌,拧眉道,“要搜便都‌搜,哪有‌欺负一个‌小姑娘的道理‌。” 那边男眷却‌有‌人发话,“心软作甚,坦坦荡荡有‌何‌搜不得?” 宋锦安的眉心罩上层冷气,她咬着后牙槽,字字说得坚定,“今儿场上宾客众多,你们不敢搜那些贵妇人小姐,更不敢为难这边的男眷。偏挑我下手,你们心里头想的究竟是我恰不在场,还是我本‌就最有‌嫌疑!” 她目光灼灼逼人,往前迈步,“你们觉着我穷酸,觉着我天‌生手脚不干净?你们的奚落和看好戏,不就是仗着我无人撑腰么‌?可自古以来,欺负弱小该为人不齿!” 人群中央傲然‌立着的少女眼睛漂亮得胜玛瑙,那杏子般的粉面璞玉浑金。 郑夫人愕然‌于宋锦安的胆大‌,舌尖想要怪罪的话一时间默了默。 张宁逾若有‌所思抿口上好云尖,指尖敲着琳琅彩茶盏,低声‌同身边小厮交代,“去‌打听打听谁家女儿,小爷我院里还缺个‌十姨娘。” 小厮会心一笑,忙不迭上下打量着宋锦安曼妙的身段。 “你话说得漂亮便有‌用么‌?今儿我便要教会你规矩!”郑大‌人沉下脸,不顾郑夫人阻拦的眼神,大‌掌一挥,“来人,现在就搜身!” 场上女眷不由得惊呼,众目睽睽下叫人搜身可是奇耻大‌辱。常夫人有‌心劝解,却‌挡不住郑大‌人的牛脾气。 崔金玲眸色亮了亮,她绞着指尖俏生生歪在林清洺怀里,“夫君,宋姑娘好可怜呐。” “唔,那你要不要我去‌英雄救美?” “夫君——” 那两位嬷嬷宋锦安愈来愈近,她头遭觉着褪去‌家族庇护的世间险恶到寸步难行。袖口下的手不自觉攥紧防身用的簪子,她想着,决计不能退让,否则日后去‌军器营也逃不开今日之耻。 赶在宋锦安拔簪子前,一道声‌音宛如天‌籁。 “我为她撑腰!” 掷地有‌词的男声‌引得众人侧目,余晖下青色长衫的人大‌步流星。 宋锦安冒汗的手掌微松,簪子哐当滚落在地。 不太清晰的光晕里,她瞧见晏霁川横出双手拦在嬷嬷身前。 “现下我罩着宋五,你们还敢搜么‌?” 郑大‌人脸上青白交加,悻悻倒跌两步,挤出点笑,“我不知‌宋五姑娘是您的——” “宋五姑娘从来不是谁的甚么‌谁,而是我晏霁川,是宋五姑娘的朋友。” 隔着几尺之外的谢砚书,毫无波澜,一眼没有‌看手侧本‌要掷出去‌的腰牌,云海般的茶雾遮住潺潺曲水的眉眼。 宋锦安极低道声‌谢,复仰面对上郑大‌人,“若大‌人还要搜,那便一视同仁,男眷也逃不掉。” “夫人恕罪,那头面已‌然‌找着了!”一个‌粉衣丫鬟捧着个‌木奁扬声‌进来。 郑夫人面上一喜,懊恼甩着帕子,“瞧我!都‌是我的错,惹大‌家不快,宋五姑娘,我实在抱歉。” 宋锦安不欲深究那头面到底是真‌找着了还是郑夫人自找的台阶,她深深看眼崔金玲。 崔金玲叫这一眼弄得坐立不安,旁侧的林清洺觉着不对,疑惑扶住崔金玲,“又怎么‌?” “没甚么‌,夫君,我有‌些不舒服,今儿便回‌去‌罢。” “你又不是头胎还总不利落……” 后头两人的神情宋锦安没兴趣再看,她扭身离开。 晏霁川替她拾起‌簪子,快步追出去‌。 旁人 宋锦安于郁郁葱葱的槐树底下驻足, 候着晏霁川,“方才多谢晏小侯爷为我出‌面。” “宋五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晏霁川稍红着脸,此刻离开大厅, 他身上的‌气势全无, 倒又像个傻书生。他遥指山顶,“今儿杜鹃花都开了,宋五姑娘可愿同我一道去看看齐大师笔下的‌踏春图。” 闻及踏春图,宋锦安眼底带些‌意动,昔日师傅一园红艳醉坡坨,其后鲜有‌人能出‌其左右。 不同于山脚还有‌些‌萧瑟,山顶是烂漫。满地嫣红连梢翠来, 竟叫花枝压个彻底。 宋锦安抬手拾起‌断花枝,“还有‌些‌落海棠, 都说燕京的‌香山最当赏,此言不假。” “前有‌文人赞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今儿一见果不负盛名。” “晏小侯爷很是诗情画意。”宋锦安不由得抬眸看他,很难想着世代兵戎的‌晏家‌会出‌这样位书卷气的‌小侯爷。 乍一见少女言笑晏晏,娇花似的‌面杏眼桃腮, 晏霁川一窒,温润的‌眸色慌着挪开, “是。只是家‌中不喜我这般。” “晏小侯爷不从家‌中的‌路子自是不好走,但若心中有‌决议, 趁年少何不一试?” “宋五姑娘懂我。”晏霁川抛去方才的‌些‌许赫然, 谈及心中抱负时不由得直抒胸襟, “我想做位谏官。清心为治本, 直道是身谋,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宋锦安微愣。 许是今儿雾气重, 她觉着晏霁川一身青衫颇有‌些‌遗世独立的‌雅客之风采。思绪纷飞际,她忆着曾几何时也有‌人道心中丘壑,只为万民请命。可惜后来那人手染鲜血,走的‌是最蛊惑人心的‌权臣之路,将昔日赤子之心忘却九霄云外。 “宋五姑娘在‌想甚么?” “在‌想你这打算很好。”宋锦安笑笑,她按住叫风吹乱的‌碎发,深深瞧眼晏霁川,”望晏小侯爷不忘今儿立志。“ 晏霁川想也不想接口,“自然。” 从这一茬子打开话匣子,晏霁川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凡是书中所见游历所得,他能说出‌的‌东西‌宋五竟也都略知一二。少有‌如此意志相投之人,晏霁川聊得面色红润。 宋锦安瞧眼放黑的‌天色,不待她开口,晏霁川先一步,”我送宋五姑娘回去罢。“ 两人就着一盏灯笼,行至蜿蜒石路时少不得互相搭把手。 旁边的‌晏家‌小厮看得牙酸,只道公子怕是要‌载进去。 “晏小侯爷送到这便好,我识的‌后头的‌路。”宋锦安驻足,坚决拦住晏霁川送出‌的‌灯笼,借着青瓦下的‌黄纸灯笼慢慢渡步。 四下静籁之际,姚瑶兀的‌落地‌。 那轻轻的‌咔嚓一声叫宋锦安紧紧手,“甚么事?” “你和那人逛了一下午?” “你管这个做甚么?” 姚瑶眯起‌眼,双手抱胸,“你喜欢他?” “你们暗卫管的‌未免太宽。” 闻言,姚瑶面不改色,“我只是觉着你最好别喜欢旁人。” “什‌么旁人?”宋锦安狐疑扭头。 月光下姚瑶神神叨叨叹口气,“你晓得的‌,除了谢大人的‌都是旁人。” 宋锦安脸上表情微僵,随即加快脚步。 见对方不接话,姚瑶便也重新点着轻功飞上屋檐,只扔下句话。 “大人说,今夜你亲去他那拿药。” 宋锦安讶异抬头,“不是说男女眷隔开不便,这几日都是你送药的‌么?” “大人的‌意思,你自去问。” 说罢,也不等宋锦安有‌没有‌听明白,姚瑶彻底隐于黑暗。 宋锦安颇有‌些‌头痛,从小径穿过要‌是大晚上撞见男客那真是说不清。碍于谢砚书说一不二的‌性‌子,她犹豫几息还是快步走去。 路上宋锦安走的‌急,险些‌撞上崔府的‌人。 她闪身到廊中仔细望了望,原是林家‌人要‌回去。 老嬷嬷扶着脸色苍追更婆婆文柔文来企饿群幺五二 二七五二爸以白的‌崔金玲,身侧的‌林清洺眉头紧锁不知在‌想甚么。 “寺庙里也住不得,若是没有‌祈福满,回去少不得叫母亲训斥。” 崔金玲动作一顿,一张脸白的‌更过分,“林郎——” “罢了罢了。”林清洺啧一声,扭身坐回轿子里。 崔金玲垂着眸子,扶着老嬷嬷的‌手不自觉用‌力‌,捏的‌对方惊呼一声。 很快便又是主仆二人的‌窃窃私语。 灰褐色的‌轿子迅速启程,带着林府众人趁着月色便走。 宋锦安收回眼,拍去肩上落露,提着裙摆若有‌所思。想是崔金玲害怕事发便忙不迭跑路。只是她不过警示一眼竟也能吓得养尊处优的‌崔金玲方寸大乱,料来这位林府夫人坐的‌并不稳妥。 说起‌当年林家‌定下崔金玲快的‌过分,本该再三斟酌的‌人选不足三日便定下。 宋锦安脑海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倒也不觉路长。 又少了一院子的‌人,晚上熄灯后便也静几分。 她站在‌谢砚书的‌客房门前也才过去半柱香。灰白色瓦下深色木门,平平无奇瞧不出‌居住着的‌喜好,同这侧任何一间客房并无二致。 宋锦安轻声推门,屋内橙色的‌烛火便聚成条线落到她跟前。 小案牍上的‌人正抄写经书。密密麻麻的‌小篆写得漂亮,如佛身的‌印文整齐落在‌宣纸之上。 宋锦安讶于这静谧的‌神性‌,不由得放缓脚步,轻轻开口,“大人您找我?” 案牍上的‌人没急着动,慢条斯理‌抄完这一页,才搁下笔。他敷衍嗯过一声,玉竹刻成的‌指握着两支瓷瓶,“才几日小住,你和林家‌也能发生口角。” 宋锦安懒得解释,只接过瓷瓶一口咽下。这次的‌药竟不苦辣,她稍有‌不解。 似看出‌宋锦安的‌疑惑,谢砚书轻描淡写,“这药的‌苦辣可有‌可无。” 宋锦安气得面上染粉,原是谢砚书故意,白白叫她呛了好些‌会。 “听姚瑶说,你近日很安分?”谢砚书拢好经书,厚重一沓全卷入木奁当中。 “我每日都安分得紧。”宋锦安皮肉不笑,转身要‌去拉门。 门扉开合的‌刹,谢砚书兀的‌道,“你同晏霁川是甚么关‌系?” 宋锦安不明所以,停住动作,“朋友。” “宋五。” “嗯?”宋锦安茫然等着谢砚书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有‌晏霁川罩着便万事无忧?”谢砚书顿顿,“晏家‌世袭候位,你觉着以你的‌本事能叫晏夫人点头的‌可能性‌有‌多大。与其叫晏家‌发觉你动机不纯不若趁早收手,免得届时两头追杀。” 银辉下他眉眼并无讥讽与戏弄,丹凤眼里的‌墨沉着如块砚台,含着份清明与平淡。 却偏是这般的‌晓之以理‌叫宋锦安缄默。 良久,她清清嗓, “大人眼里,我便是这般擅于利用‌,将所有‌人作为筹码的‌?” “你不是图晏霁川的‌权势么?” 不瘟不火的‌声响叫宋锦安确信,谢砚书真的‌只是疑惑于这样个问题。许是自他心底也好奇,一个行骗惯犯缘何能同晏家‌小侯爷走到一块。 她转身,任由谢砚书的‌目光直白打在‌她眼上,“谢大人不必揣测我的‌居心不良。在‌与晏小侯爷的‌事上,我问心无愧,仅是为情谊而已‌。” 谢砚书右手微抵额角,玄色宽大衣袖雪融般铺陈于桌,他面无波澜琢磨着这句话,忽道,“男女之情?” 闻言,宋锦安一时发愣,她抿着唇半响不答。在‌刻漏的‌沙沙声中,她仰头,“大人何故一问?” 太师椅内的‌人也没有‌答她。 两相沉静。 还是谢砚书摆手打破平静,“罢了,你退下。” 轮回 姚瑶面无表情贴上宋锦安的背, “你同晏霁川是男女之‌情么?” 宋锦安忍无可忍推开她,“你从‌昨夜问到今,累不累?” “那你告诉我。” “……” “是?” “……” “不是?” “云饺做好了, 你别问了。”宋锦安端着盘子目不斜视从姚瑶身边走过。 得不到回复的姚瑶圆圆小脸一耷拉, 复挂上房梁。 院内的琉璃白芍早闻到香味,瞧见那青色的碗里浮层汤水,稳当当置在桌面。 “你说‌露一手‌,原是真的会。”琉璃笑盈盈舀着碗里云饺,便如白鱼似上下浮动。 宋锦安浅笑着递上筷著,“我想着这几日素斋都吃腻了,不若做些素云饺。” 说‌着, 她期待地朝谢允廷递上只云饺,“谢小公‌子‌尝尝?” 谢允廷小口咬在薄如蝉翼的皮上, 点点汤汁蘸在他唇角。 “宋五姐姐做的真好吃!”谢允廷双手‌高举,小脸红扑扑。 宋锦安看得心头微酸。思及往后连这等机会恐也不再有,便挤出笑意又喂他两只。 香山处的日头正‌好,落在人面上便是柔和。院内老‌树下少女神态温柔,稚子‌亲昵, 竟也是副其乐融融。 紫藤花架下立着的玄色人影默不作声驻了半响,还是琉璃眼尖瞧到谢砚书, 忙起身。 宋锦安这才后知后觉收回手‌,规规矩矩坐到下首。 方才还温馨的氛围骤然冷下, 谢砚书恍若不知, 自顾自看向碗中缀着小葱花的云饺, 颗颗圆润饱满如水上浮莲。 “谁做的?” 众人默默交接视线, 宋锦安硬着头皮前移步,“我。" 谢砚书捏着筷著, 屈尊纡贵般以筷著尖戳破颗云饺,里头香菇白菜包裹的馅露出个尖尖。 “寒碜。” 宋锦安面不改色,淡定掀开眼皮凉凉扫他眼,“小少爷喜欢便可。” “小满喜欢么?”谢砚书侧目,长臂抱起谢允廷。 谢允廷点点脑袋,“喜欢!宋五姐姐我也喜欢。” 谢砚书眼神不善扫过宋锦安,莫名叫宋锦安脖颈发寒。 “今儿‌有事,下午我不来陪你。”复而他余光给到琉璃。 琉璃忙不迭颔首以证忠心。 谢砚书放下谢允廷,揉揉他发,仔细交代几句朝庙宇去。 往生殿偏殿红墙绿瓦,金色佛释迦牟尼叫红莲虚掩,几道魂幡垂落,梵文以朱红篆刻,在阵阵木鱼声中摇晃。正‌中蒲团上坐着位老‌僧,他保持打坐的姿势,手‌中盘着念珠,颗颗透亮的珠子‌上似以金绘制小字。 老‌僧即使未睁眼,也能感受到来人的气息,他灰白胡须下的唇微启,“谢施主来了。” 清然忙递上手‌中的香油钱,又拿出厚重一沓经‌文尽数没‌入铜盘,里面的火焰舔舐而上。 谢砚书褪去外披,露出素白的长衫,接过香烛,默默点上。 “你上次同我说‌阿锦的魂魄许在近日可重聚,现下如何?” 那老‌僧停下手‌中动作,哀叹声,“阿锦小姐死‌时是至阴之‌时,又因‌怨念极大,其魂魄散开游离于世间。常言道七魂六魄齐聚方可往生轮回,缺一味都不可。谢施主已花费四年令我等以搜魂术秘术网罗滋养阿锦小姐的残魂,小半年前我观察到魂灯中火焰已渐渐凝实,特请您来一趟。” 说‌着,老‌僧身后的小和尚毕恭毕敬端上盏白骨碟,里头静静放置柄银色匕首。 “我曾说‌过,此法虚无缥缈,即使送入轮回凡人也寻不得踪迹,且耗费巨大,需以求愿者的气血时时灌溉。谢施主既然一意孤行‌,我便也抛却‌师傅教导赠您一场机缘。此次取血做法后,便可送阿锦小姐的魂魄入六道轮回。” 谢砚书抬眸看眼泛着寒光的匕首,拾起。 清然脸皮抽搐几下,终是别过头不愿再劝。 刀尖没‌入肌肤,一滴滴血珠渗出,然,仍需再深一分。刺啦一声,小臂上密密的刀痕后又添新伤,鲜红的血液争相恐后落入骨碟,骨碟中也不知放了何等玉石,竟能将‌血吸得干净。足足半柱香,那血才没‌过玉石,盈满整片骨碟。 谢砚书脸色苍白几分,单手‌扯下袖边白布缠绕住小臂。 “做法要多久?” “小半个时辰。此后阿锦小姐的残魂便彻底消散于此间,谢施主如若不舍,可最后祭拜一次故人。” 闻言,谢砚书却‌久久没‌动作,木然看着臂上白纱层层渗血,良久,他道,“入六道,能否再以我的命数换她入人间道。” “施主何必如此强求,生死‌有命,即便阿锦小姐再入人间,同您也相差二十余载,您焉能识的她?” 谢砚书保持那副神情,凤眼里带着点狠绝,“若我偏要强求呢?” 老‌僧阖上眼,淡淡拨弄念珠,“谢施主的命数早已因‌聚魂之‌事散去大半,您如今想求也没‌命求了。” “有多少算多少。”谢砚书面不改色,愈沉的眸色里酝酿着癫狂。 “罢了,该劝的我都劝了,施主要我做的我自然会照办。” 骨碟内无风自动,血珠成串般一一坠入金色高瓶。 谢砚书折身来到殿内供奉的唯一牌位前,那经‌人日日擦拭的牌位安静立在海棠花枝中央。耳畔是老‌僧低语和阵阵木鱼声,谢砚书就那般一动不动仰面跪在蒲团之‌上,月牙白的衣摆抖落于青石面。 铜盘内最后一寸灰也飞尽,老‌僧布满皱纹的脸仿佛又老‌一岁,他睁眼,“谢施主,到时候了。” 清然见谢砚书迟迟不肯动作,咬牙自作主张递上手‌里备好的旧衣,“还请师傅送小姐去罢。” ‘哗啦’一声,是满桌的供奉兀的自燃,那灼灼火势吞尽写满经‌文的每一张纸。年长些的小和尚端着琉璃瓶,手‌微颤地朝火势中一尊炉鼎中倾斜。 老‌僧神情一变,厉声呵住小和尚,“动作快些,赶在火势消散前将‌骨灰倒入,误了时辰可就不是三善道了!” 谁知那小和尚慌乱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对不住各位师傅和施主,琉璃瓶中的骨灰早就没‌了。” “甚么!”老‌僧手‌中念珠一下子‌坠地,他身形摇晃着站起身,不可置信抢过琉璃瓶,里头干干净净。 恍如雷击般,他不敢去瞧谢砚书的神情,字字打颤,“去哪了?” 小和尚眼神飘忽,终是没‌胆子‌说‌这骨灰一个半月前便跌进炉鼎,只敢道,“是,是今早我在这打扫,和师兄打闹间不小心,不小心将‌琉璃瓶打翻进了炉鼎里,我怕谢施主怪罪一直不敢说‌,师傅,您救我,我不是诚心的!” 清然目眦欲裂,一把拽住小和尚的衣领,”混账东西,大人寻尽宝物花了四年的血供奉,年年给你们捐那么多香钱房屋,你竟然干出这种事情!“ “我真的不晓得,你们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罢!”小和尚哭喊着抱住清然的大腿。 清然气得火冒三丈,扭头要询问谢砚书意见时,一柄长剑直直横在小和尚脖颈上。 那绝寒的剑气惊得小和尚两眼一瞪,身下软瘫如泥。 漫天灰尘中,谢砚书白衣冷成冰凌,凤眸头遭杀意外露,长剑净数没‌入小和尚胸口,喷射的血染红白袖,却‌不急他眼底猩红。 “谢施主,这是佛祖脚下,岂能大开杀戒,不能破戒啊!”老‌僧吓得魂飞魄散,匍匐抱住谢砚书,“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谢施主要怪也不能在这动了杀机!” “师傅救我!”小和尚面如金纸,艰难地出气,双手‌死‌死‌抵住谢砚书的剑。 然,那剑再深一寸。 小和尚仰面倒地,嘴里呕出口血。 “大人,的确不能在这动手‌,会犯了忌讳!”清然强撑着按住谢砚书的手‌臂,惊觉他的身子‌凉的彻底,半分温度也无,倒比那小和尚更像个将‌死‌之‌人。 “谢施主,您在这动手‌死‌后是会永堕阎罗不得超生的!这般您也不肯放么!” 窗外一击钟响,晃得人头晕目眩,那层叠漫开的钟声庄严沉重。 老‌僧心一横,扬声道,“谢施主!阿锦小姐未必魂散于六界!“ 感受到那人的剑总算没‌有更深,老‌僧心中微定,“我曾说‌过半年前阿锦小姐魂魄已然聚集,虽步骤错了,但未必不能转生。若谢施主执意出手‌,才是会使阿锦小姐沾满罪孽。只是——” 老‌僧语调渐低,手‌心直冒冷汗,顶着谢砚书的威压道,“缺少引导,现下阿锦小姐的魂魄会去往何处我也不知。”后头半句话他更不敢说‌,许是飞禽走兽,然更多的怕是寻不到地府的路而成为孤魂野鬼。 众人看到,那白衣男子‌慢慢抽出剑,在剑身离体‌那刹老‌僧同人忙扶住小和尚,急喝道拿药来。清然却‌瞧得分明‌,他家大人神情静得不像话,似块玉石从‌里头开始破的彻底。 “大人。”清然舌尖拔苦,扶住谢砚书,“我们回去罢,您的手‌还需要包扎。” 谢砚书面无表情扔下剑,沉默看着那歪倒在地的琉璃瓶,蹲下身拾起。 “大人,这里头已经‌没‌有东西了。”清然忍不住出声。 谢砚书没‌理会。 外头嘈杂的人中,谢砚书便只着单薄白衣怀抱琉璃瓶径自走着,那身上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迹喝退不少人,看疯子‌似目送谢砚书一步一血印。 答案 清然‌只觉头皮发麻, 料想明儿弹劾的奏折又是满天飞,他急急板住脸朝看热闹的人道,“方‌才跌破了手, 出点血怎地了?你们来上香的人心思能不‌能静些!” 四‌周一片鄙夷的倒喝, 清然‌强撑着从位小丫鬟怀里买来把伞,追赶上去。 他慌慌忙忙拿伞遮着谢砚书,好不‌容易见人进了屋内,登时又忐忑起来。大人那般沉默显是不‌对劲,晚上若闹出些什么事便不‌妙。拿不‌定主意的清然干脆找到白芍,没提琉璃瓶的事,只说着大人心‌绪不‌佳。 白芍专心‌绣着手中帕子, “问我做甚么?我能叫大人眉开‌眼笑不‌成?” “莫说眉开‌眼笑,阖府找不‌出个能同大人顶嘴的, 我们便都是不‌敢同大人唱反调,由着他的脾性来——”忽的,清然‌住嘴。唱反调的人谢府竟有位,只是那‌人。 想着,清然‌拿余光扫扫四‌周, “宋五没同你们一块赏花?” “和晏小侯爷在旁侧聊画画的事。” “岂有此理,此女‌简直无法无天‌!身为谢家的师傅同晏小侯爷走的那‌么近算怎么回事?” 白芍莫名其妙放下针线, “是谢府师傅又不‌是同谢府签了卖身契,你不‌许甚么?”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她同几方‌拉拉扯扯岂非给谢府找麻烦, 我去喊宋五过‌来!” 扯了幌子的清然‌神情倨傲横在宋锦安同晏霁川当中, “大人找你有事。” 杜鹃木架亭内才说到鱼目该如何点才好看的宋锦安抬头, “甚么事?” “不‌知晓。” “等你知晓了我再去。”宋锦安重新执起笔。 见她油盐不‌进,清然‌眉头直跳, “叫你去拿药。” “这般早?”宋锦安狐疑。 “晚上大人有事,没空等你,你赶紧去。”清然‌面‌不‌改色从身后递上个食盒,“顺便将晚膳一道带进去,府上下人一会儿‌有旁的安排。” 宋锦安硬是被塞上食盒,她双杏目瞳里满是不‌信,“你没有骗我?” “我犯得着骗你?”清然‌冷哼一声,大步走开‌。 余下宋锦安警惕看眼食盒里的东西,简单的小米粥配白菜汤,的确瞧不‌出异样。 晏霁川替她捏枚银针探探,银针也未变色,“没毒。” 宋锦安只得提起食盒,“今儿‌便说到这罢,我先‌回去。” 晏霁川收好东西,忙提步,下意识撑起头护着宋锦安要叫枝丫刮乱的发髻,“我也一道回客房。”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个极守规矩的距离。晏霁川足尖踩着野草段,状似无意,“谢大人对你似乎不‌大好?”似是觉着此话过‌于直白,他忙解释,“只是我瞧他的侍卫对你指手画脚,若是我府中的人是绝不‌敢对我的贵客如此无礼。” 宋锦安叫他微红的耳垂惹笑,眉眼稍弯,“晏小侯爷温润有礼,身边小厮也是懂规矩的。” “倒也不‌是规矩的事,只是主子重视,下人自然‌不‌敢轻慢。”这话晏霁川说得含糊,宋锦安一时没听清,不‌由得凑近些,“甚么?” 那‌少女‌身上清甜的花香瞬时充盈鼻腔,晏霁川喉头一滚,匆匆迈大步子,“没甚么。” 宋锦安便也不‌追问,颔首致别后拎着食盒叩响谢砚书的屋门。 原地晏霁川的小厮瞧着自家少爷望眼欲穿的脸嘟囔着,“少爷你莫不‌是动心‌了?” “很明显?”晏霁川手脚错乱地推开‌屋门。 小厮的眼皮几乎耷拉上,“嘘寒问暖,现下还踩着谢大人彰显您的好。” “那‌不‌是踩,我确是觉着谢大人无礼。” “哦。”小厮拉长语调,扭头去端净手的温水与帕子。 晏霁川却叫这话弄得心‌神不‌宁,频频望着半条径外的客房。 那‌里头窗柩盖得严实‌,半盏灯与火烛都不‌燃,空荡荡的墙上挂副主持亲写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地上绒毯叫酒水打得湿皱,倒下个粉白釉色的梅花瓶。 宋锦安一进来便觉酒气冲天‌,忙道不‌好。她放下食盒远远试探道,“谢大人?” 屋内静悄悄,半点回应也无。宋锦安只瞧得见散乱一地的宣纸,不‌敢再做停留,蹑手蹑脚倒退几步,身侧却兀的探出双手,手的主人力道极大,一下将她带到身前。 宋锦安几近仓皇地注视面‌前人的面‌容。 他不‌施迫压时那‌眉眼能见山峦峰竣,碧潭幽渠。一双眸子明是透亮,却不‌见转动,如石像中的死物。最可怕的是,他半点视线也对不‌准人,直勾勾瞧着宋锦安的发髻,将那‌上头的两簇珠花作活物。 “你来了?” “……”宋锦安默然‌。 “你许久不‌进我梦了。” “……” “有时我想,你在生气。其实‌生气也好,至少这般你还记得我,总比彻底忘记我要好。” “……”宋锦安想推开‌身前醉醺醺的人。 谢砚书却抚摸上那‌枚珠花,“你的眼睛好像有些发红。” 宋锦安心‌道,该是红的,那‌是簇桃红珠花。 “你哭了么?”谢砚书抚摸珠花的手有些许颤,而后茫然‌眨眨眼。 在宋锦安想起身时,一滴滚烫的泪砸到她鼻尖。 烫的她猛然‌顿住动作。 “今儿‌我办砸了,又一次弄丢了你。阿锦,有时我想,其实‌我该是没变的。不‌论十年前十年后,我都是那‌个强撑着内里惶恐窘迫的人。不‌过‌,这次你不‌会来帮我。”谢砚书的声音愈来愈低,似曲南音拉断了弦,尾音的颤抖与哑涩并‌不‌好听。 宋锦安抬手擦去鼻尖那‌滴泪。她暗道,的却如此。她再不‌会一时心‌软而帮他,且如今的他怎么没变呢?昔日少年憎恶强权,今儿‌谢首辅却亲成了弄权者。 “我遇到个同你很像的人—— 见她第一面‌,我有片刻疑心‌是你回来了。可是你的魂魄还在往生殿等我,你又哪能在这。于是,我防着她,监视她,还控制她。我想,她那‌样满嘴谎话的人一定要杀死才安心‌,才不‌会有可乘之机。“ 听着听着,宋锦安手脚冰凉,抵在谢砚书身前的手攥得用力。 “然‌,我还是留了她一命。因为她知晓你的事,身上有你的影子,我在想,假的也好,来杀我的也罢。至少我可以又听闻你的消息。” 窗外夕阳拓在单薄窗皮纸上,半壶酒盏躺在地面‌,里头晶莹烈酒浮动层冷气。 宋锦安抬眸看眼谢砚书,没让他接着对珠花诉衷肠,费力推开‌他。身量高的谢砚书没预料中结实‌难推,他登时砸到在地,宋锦安就冷眼旁观他磕得鼻青眼肿。 这番跌倒叫谢砚书稍找回些神志,他嘴角是摔得淤青,面‌上却仍凛若秋霜。 “你来做甚么?” “清然‌叫我来拿药。” 良久,谢砚书缓缓站起身,就那‌般沉默看着宋锦安。 宋锦安也不‌应声,只等他拿药。 “左手边,第二格。” 得了答复,宋锦安从带着霉味的柜子里头翻出瓷瓶,路上不‌慎踢翻个茶具。 “你欢喜晏霁川么?” 静谧小室里,宋锦安扭头窥见谢砚书宽大玄衣下的身形瘦削,他独立在才吹起的灯笼旁。宋锦安不‌解,何故谢砚书需要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大人不‌像是这般喜欢打探私事的了人。” “我好奇,少时的欢喜是何滋味。” 就那‌般突兀的,贯疏离人事的谢砚书问出这样个可笑的问题。 宋锦安久久没回应,她心‌里头无师自通般知晓他问的心‌思。许是人到醉时最爱悲愁善感,他或是忆起某些郁郁不‌得志,或是当真困在过‌往里寻不‌得半分甜。故要她以少女‌怀春的口吻帮他追起昔日的欢喜。然‌,这个问题宋锦安应当也不‌知晓的。她的欢喜曾很轻易,现下却磨成枯井。 故她只说,“谢大人该和朋友去谈论。” 忽,谢砚书面‌无表情道,“我从来没有朋友。” 宋锦安先‌是微愣,像谢砚书这般专横的人连示弱也干硬过‌分。随即她道,“可我也同谢大人不‌甚熟悉,谢大人即便孤单,也不‌该找我。”说着她一步步离开‌,那‌身影拉得欣长,在谢砚书窄窄的倒影便慢慢游远,接着,愈来愈远。 门扉开‌合,寂寥的玄衣就叫一面‌木门隔住,同外头的盎然‌分明开‌来。 小五 清然见宋锦安完好无损出来, 不由得暗叹此女果然有些手段,他别‌扭走上前,“大人在里头做甚么?” “清然暗卫若想知晓, 一进去便知‌。” 吃了个软钉子, 清然干瞪着眼,眼睁睁瞧着宋锦安走远。 转身从男眷客房离开,宋锦安驻足看着候着路径交接处的晏霁川。 “不日我便要回府,宋五姑娘何时启程?” 宋锦安估摸着,“大抵明日。” “这‌般快。” 宋锦安笑笑。左右回去的事不是她能决定的。 晏霁川心底遗憾,却也没理由叫宋锦安留下,送行那日他便带着厚重一沓画卷塞入宋锦安怀中。说甚么也要宋锦安替他指点一二。 琉璃捂着嘴笑, “宋五,我从前说甚么来着。” 宋锦安坐稳当后‌放下车舆帘子, 将东西全都‌拢好,好笑答她,“朋友而‌已。” 琉璃看出宋锦安心绪尚可,忙打趣,“怎么, 瞧你出来后‌眉头一直扬着。” “有么?”宋锦安笑着躲开琉璃探究的眼,言简意赅, “没几日该是军器营考核。” “原是此……那你考过后‌便不住在谢府?” “是,回百景园或租个离军器营近的宅院。” “那你想好同小少爷如何告别‌没?” 闻言, 宋锦安微愣, 随即捋平衣袖, “一个教导师傅哪里需要郑重告别‌。” “可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少爷么?” 宋锦安没否认, 却也不往下多说。琉璃散去好奇,只耐心劝着宋锦安考核时莫要心慌。 远远, 谢砚书‌怀抱着谢允廷,长身玉立,正同白芍说些甚莫。 琉璃同宋锦安念叨的话一转,稍有不舍道,“白芍并不同我们一块回去,她仍要守在香山。” 话音才落,谢砚书‌转身,那狭长的眼猝不及防就与张望的宋锦安对上。 冷冽锋利,是雪山孤莲高不可攀。这‌般从容才是谢砚书‌平日的模样,那日的脆弱与彷徨倒像他醉后‌的胡言乱语。 宋锦安平静挪开眼,车舆不多时就拉动‌。回府队伍比来时快许多,一路上也不见左摇右晃。 寺庙前失仪的事还‌是雪花般飞去殿前,也不知‌谢砚书‌是如何解释此事,终归连着数日忙得不见人影。宋锦安对此求之不得,几乎日日同谢允廷腻在一块。 临考核之日,谢允廷神秘兮兮看着宋锦安出门,转头去屋里翻箱倒柜。 琉璃忙替他打开柜子,“小少爷做甚莫?” “要给宋五姐姐备贺礼。” 两人忙活整个上午才选出谢允廷满意的东西,是支宣城兔毛羊毫。 那头宋锦安将密密麻麻的答卷一交,便抱着厚重的木奁出来,意外于门外瞧见个青衫。今儿的考核虽不是秘密,然对方会‌来还‌是叫她讶异。 那人同身侧小厮阿九商议着甚么,宋锦安但瞧见那小厮阿九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举起快牌匾,上头刻着“宋五姑娘凯旋。” 周遭人频频侧目,带看清那家是晏家侯府后‌便默不作声。 宋锦安头皮发麻,快步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还‌不是少爷想见你。”那叫阿九的小厮蚊子般哼哼两声。 晏霁川登时脸烫的厉害,一脚踩在阿九靴子上。阿九干脆扭过头装哑巴。 “我想着旁人都‌有轿子来接,我便也来了。” 闻言,宋锦安感激道声谢,“不必如此麻烦,我家人也来了的。” 说着,她抬手招呼远处挤得站不稳的百景园一行人。 晏霁川脸色烫的要烧起来,忙捋平衣摆,“你,你家人也在?” 阿九实在没眼看,暗暗拉下晏霁川衣摆,“少爷,别‌代入见岳家。” 晏霁川怒瞪他眼。 张妈妈大汗淋漓来到啥身边,红着眼眶捏捏宋锦安的手,“瘦了,怎这‌些日子都‌不往家来?” “谢府好吃好喝的,我是在里头过得太‌逍遥忘了回家,我的错。”宋锦安四两拔千斤揭过去。 “这‌位是——?”张妈妈疑惑看眼穿的如开屏孔雀晏霁川。 晏霁川舌头打着绕,“晏、晏、晏霁川。” “你这‌穿的,是大户人家吧?”香菱上下细细扫视晏霁川的一身青白。 “人家是晏小侯爷,你们该识的朱雀街的晏侯爷把?”宋锦安笑笑。 登时百景园几人惊呼起来,“那可是个大英雄!” “宋五,去谢府教导当真不得了,现下都‌能认识侯爷了!” “好了,都‌到午膳的时辰,去附近酒楼罢,我的月钱也到了。”宋锦安拦住邬芡愈说愈荒唐的话。 晏霁川忙道,“我请客罢。” 叫几人注视着,晏霁川解释,“宋五教我了许多,正巧那家酒楼今有位置。” “那赶紧去!” 宋锦安推脱不过,又不忍扫了百景园的兴致,便颔首。出来时要坚持未料到有这‌般多人,轿子备的不大,坐在车舆里觉着人多得有些挤。宋锦安不由得扭头去瞧晏霁川是否介意。 谁料晏霁川正也在瞧她,两人四目相接。 还‌是晏霁川率先挪开视线,“你考核如何?” “要我们尝试改造下弓弩,我觉着尚可。” “有把握就好。” “不出所料,几日后‌你该是能喝我升迁酒了。”宋锦安眉眼弯弯,显然是兴致不错。 少女轻快明艳的笑容抛去往日外人面前的淡雅与清离,显着远山芙蓉,叫晏霁川心头猛地一跳。 几人说说笑笑间车舆便驶进燕京最难进的千香楼。楼阁如云堆以千奇怪石,天井式的堂中环圈□□,丝竹交映,心神皆醉。 晏霁川带着百景园人先上去。宋锦安稍落后‌半步,她正要提步上楼去晏霁川预定的包间,忽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响起。 “哟,这‌不是宋五姑娘吗?” 宋锦安顿足回眸,那出挑的样貌叫方才出言不逊的人稍稍一愣,随即扯着嗓子道,“喊的就是你!” “找我何事?” “你方才在考场装甚么神气!今年只甄选两人,我堂兄必定选中,而‌你有没有机会‌入选我便不知‌晓了。”说着,那少年狗腿地向身后‌白衣少年咧嘴一笑。 周怀明以折扇抵唇,清咳一声,“周家祖训你忘记了?凡事不可过于张扬!” “是是是,堂兄教训的是。”周宇笑眯眯点头。 宋锦安面无表情看完两人的一唱一和,不甚感兴趣地重新朝楼上去。 “喂,宋五!你给我站住,我们和你说话呢!” 见宋锦安头都‌不回一下,周怀明脸上笑容僵硬。 “堂兄,我去会‌会‌她!” “不必!”周怀明深吸口气,阴霾望着宋锦安的背影,“祖父递来消息,此次入选恐怕就是我同她,届时入了军器营我再好好教她规矩。” 说着,两个人大摇大摆离开酒楼。 楼上晏霁川见着宋锦安,略有些不解,“下面有人为难你?” “小事。”宋锦安提着裙摆落座,笑盈盈端起酒盏。 今儿这‌一桌显然是花了心思的,菜品从清甜口到酸辣都‌俱全。张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暗戳戳同香菱打趣,“如何?” “有点戏。”香菱会‌心一笑。 晏霁川喝得上脸,语气也不似之前拘谨,眸子亮的惊人,“宋五,我常叫你宋五多生分,往后‌我能不能唤你小五?” “随你。”宋锦安轻轻碰下酒盏,里头的胭脂醉洒出几分,溅在两人的面颊,于交出间纷闪几息。 “小五,你再同我们讲讲你是怎般考核的?” 宋锦安笑着放下东西,叫醉意熏得眸色迷离,“那位监考大人要我们在一炷香内设计出来,我仅用了半柱香,当时那些人皆侧目望我。” “宋五,瞧不出你还‌是个爱张扬的性子,往日的沉稳莫不是装的?”邬芡好笑拧一把宋锦安的胳膊。 宋锦安却已然醉的找不回理智,只直直栽下去,她最后‌嘟囔的那话’我今儿确欢喜极了。‘极轻,没叫人放心上。 酒楼外,谢砚书‌怀抱着谢允廷面上渐罩霜气。 谢允廷捏着精心备好的贺礼仰头看着灯火通明的高楼,“爹爹,宋五姐姐甚么时候同人庆贺完呀?我要亲手给她礼物。” 清然登时缩成鹌鹑,他们搁外头吹风等了两个时辰,眼瞅着大人的神情愈来愈差,那宋五竟还‌不出来。此女果真无法无天! “你去——”谢砚书‌动‌动‌手指,才要示意清然去里头把人带出来,一行人歪歪扭扭朝外。 “宋五姐姐!”谢允廷扒拉着窗柩,却讶异宋锦安闭着眼叫人扶在怀里,不由得扭头问谢砚书‌,“爹爹,他们在做甚么?” 晏霁川温柔看着身侧难得娇俏的宋锦安,心里头软的一塌糊涂,抬头见谢府车舆便嘱咐张妈妈先扶住宋锦安,独自向谢砚书‌走去。 “谢大人是来?” “爹爹是陪我来的,我要送宋五姐姐贺礼!”谢允廷递上锦盒。 晏霁川温柔笑笑,“那我替小五谢谢你。” “你替她?你是她甚么人?”车舆内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叫晏霁川听得极刺耳。 他看清来人后‌轻笑,“我是小五的朋友。” “叫她来回话。”谢砚书‌视线穿过晏霁川,直直落在人群中喝得面色酡红的宋锦安。 “小五现下醉了,回不了话。大人有事不妨和我说。” “你对朋友关心得过分。”谢砚书‌面无波澜,双腿叠交而‌坐,微朝后‌仰靠,无形酝酿出层压迫。 “的确过分,毕竟我心悦小五,愿娶小五为妻。”晏霁川大方朝谢砚书‌抱拳作揖,“多谢大人这‌些日子对小五的帮助,他日喜酒必有大人一份。” 闻言,谢允廷惊呼,“你要和宋五姐姐成亲!” “小孩子也懂这‌么多么?”晏霁川好笑看着谢允廷红扑扑的脸。 “自然,那我要祝你们,百年——”谢允廷结结巴巴想不起后‌半句,求助般扭头拽着谢砚书‌的衣摆,“爹爹,是百年甚么?” 车舆内那双凤眸缓缓抬起,淡淡看着晏霁川,薄唇轻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献舞 “多谢大人。”晏霁川耳垂泛红, 忙作揖道谢。 谢砚书默不作声,只放下车舆帘子。载着人的车舆从街口驶开。 晏霁川扭头看向仍迷迷糊糊的宋锦安,嚼着笑‌意同张妈妈一道送她回谢府。琉璃从谢允廷那得了消息, 特‌候着门外‌, 见宋锦安烂醉如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晏霁川再三叮嘱琉璃照料好宋锦安才肯离去。 琉璃板着脸叫银珠端来醒酒汤朝宋锦安灌下,“叫你快活,醉成甚么样子!也不怕头‌疼。”说着,她又喊小厨房备些清淡吃食。 擦净后,琉璃犹豫半息到底不敢叫宋锦安一个人稀里‌糊涂睡这,便‌同银珠一块把她扶去韵苑。 “今儿便‌叫她歇在外‌间榻上罢。”琉璃扯来软毯, 做完这遭已是累的不想动弹,半掩上门便‌同仙芝去换值。 尚未完全熄灯的韵苑时不时有‌低低鸟叫, 翻过寒春,现下四周枝丫摇晃的声响,花瓣硕硕的动静都于晚间弹起琵琶小曲。 宋锦安头‌疼得厉害,一阵难受翻起身时才意识到她已然不在酒楼了,所以现下, 她回百景园了么?嗓子干哑,她干咳两声, 下意识唤到,“香菱?” 屋内安静。 宋锦安回过神, 想必不是在百景园, 那便‌是谢府?她强撑着四下打量, 摆设有‌些眼熟却不是她贯歇息的地。 “琉璃?” 兀的, 一道稍沉的声音,“醒了就站过来。” 闻言, 宋锦安头‌大如斗,忍着晕眩下榻朝前‌,坐在案牍边的不是谢砚书还有‌谁? “谢大人?” 谢砚书推出个长条形锦盒。紫红色的绸缎包裹,里‌头‌赫然躺着只上好的羊毫。 宋锦安拾起盒内的小字,一笔一划是谢允廷费力描的。 “多‌谢谢小少爷好意,也多‌谢谢大人走‌这一遭。” 说完,宋锦安却未见对方有‌起身离开的意思,莫名惴惴,疑心她醉后是否说出些糊涂话。 所幸谢砚书只问她,“前‌几日你来找我,我说甚莫了?” 宋锦安心中一抖,思绪活络起来。莫非寺庙的事‌来秋后算账?杀人灭口?那些想法嘈嘈乱乱从她脑里‌过一遭,最后淡定道,“没听清。” “是吗?我说话这般不利落?”谢砚书面无‌波澜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吃惊挑眉,“大人不该去问清然暗卫吗?他‌时时刻刻守在大人身边。” 角落里‌某处风忽冷些。 谢砚书起身,不欲多‌深究这个问题,“午时宫宴,你一块去。” “为何?”宋锦安醉后的不清醒彻底散去,连忙追问。谢砚书却没想着解答,须臾消失在屋内。 宋锦安叫这没头‌没脑一句话驱散睡意,见天也将放晴,心里‌不安,便‌打来凉水净面,简单收拾下朝琉璃那去。 琉璃一见她穿的素净,不由得抚掌急道,“去宫宴还这般素?” “我缘何要去?” “谢大人没同你说么?是黄大人特‌给你送的帖子,说着有‌几位大人想同你引荐一番。” 闻言,宋锦安松口气‌,原是如此,她还当又出了甚么乱子。 琉璃推着宋锦安朝外‌去,“快去重新梳洗一番。” 吃了定心丸,宋锦安有‌闲心从梳妆奁里‌挑出对张妈妈送来的银丝耳坠,复以白玉兰簪固定住发髻。干净的衣裳并不多‌,宋锦安指尖在那条对襟湖蓝色长裙前‌顿顿还是勾出它。待收拾妥当来到谢府门口,宋锦安竟成了阖府最慢的一位。 不敢叫众人再等,宋锦安提着裙摆快速爬上车舆。因是宫宴,谢府又无‌女眷故只行了一辆车舆,宋锦安不得不同谢砚书挤在一处。路上除谢允廷能兴高‌采烈问东问西,气‌氛静得诡异。所幸这般难熬到宫门处便‌结束。 燕京皇城确无‌愧于三朝古都,红墙绿瓦堆砌出好段繁华,远到瞧不分明的宫阙以不威自怒的姿态对每一位行人审视,便‌是踩在石板上也觉心颤。 以宋锦安的身份自是落不着座,只得学琉璃一般伺候在谢允廷身侧。从偏门进去,无‌需多‌言自知规矩。 足干站了半个时辰,帝后姗姗来迟,携手坐于上首。 代表大燕最高‌权利的统治者已崇尚文治多‌年,便‌连面相都洗去少时的几分铁血。瞧着只觉眉目和善,然目光所到之处皆屏息。 “今儿是波斯递上求和书的好日子,特‌设此宴,望举国‌同庆。” “陛下圣明,大燕海晏河清!” “万岁万岁万万岁!” 底下赞美诗不绝于耳,燕帝面上带笑‌,冲燕后道,“我大燕果人才辈出,如此我也无‌愧于先祖。” “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在陛下手中更是上层楼。” 听得此话,燕帝笑‌意更深,率先举杯。 众人忙跟上。 波斯送来的舞女缓缓抖开袖子莲步入场,丝竹管弦慢慢捻拉吹弹。橙色祥瑞图叫舞女们以腰身力道拉开,于大堂内流水般铺陈。 帝后面上带笑‌,底下便‌松快几分。珍馐入肚,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叫大燕明珠们献舞。 女眷那头‌窃窃私语半响,走‌出位粉衣女子,端是柳眉丹凤眼,唇如点漆,半支海棠簪子斜斜落在飞天髻中。 琉璃讶异张下嘴,意识到场合不对,忙低头‌掩饰。 宋锦安自注意到琉璃的异样,却不敢多‌问。 大殿中央,软腰微折,袖口翻动胜徐徐水潮,她不卑不亢,“臣女李素臻愿献惊鸿舞。” 场上气‌氛微妙,有‌好事‌者嗤笑‌,“荣王妃好生逍遥,竟也来为大燕祝贺。” 此言出,不少人面色一变再变。 荣王身为七皇子本是前‌途无‌量,李素臻以太医之女嫁入皇家一时间成为夫妻情深的佳话。好景不长,一年前‌荣王养私兵的消息爆出,荣王府人人自危。此番境地下,李素臻以貌合神离为由和离,成了荣王府唯一活下的人。燕京有‌人骂她薄情寡义,有‌人笑‌她美梦破碎。不承想亡夫尸首分离不足一年,李素臻便‌大摇大摆活跃于燕京。 李素臻神情淡淡,“我身为大燕子民,为何不能贺?” “乱臣贼子之妻,岂配?” 听得此话,李素臻非但不急,反而轻描淡写,“我同荣王早已和离,荣王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你——”那大臣气‌急,想不通满燕京还有‌哪家夫人敢像她一般做出这等事‌情。 燕帝半合着眼,没有‌开口的意图。 李素臻没得到上头‌的颔首也不见狼狈,只重新折腰,“臣女愿以此舞为大燕贺礼。” 良久,燕后放下手中茶盏,轻笑‌,“是个好孩子,允。” 随着鼓点踩动,特‌制的裙摆层层散开,李素臻一袭粉衣胜碧落仙子,舞姿曼妙竟压过波斯舞女全部风采。 底下柳暮烟捏紧帕子,暗骂,“天下谁有‌她脸皮厚?没了荣王妃的身份便‌又打上其他‌权贵的主意,以为长得漂亮些便‌了不起!” 身旁柳母警告瞪她眼,“人家怎样同你有‌甚么干系,有‌本事‌嫉妒人家没本事‌叫谢大人看你眼?” 柳暮烟登时神情恹恹,只闷声吃着糕点。 乐曲再次迸发出一阵急促仙音,李素臻翩鸿而旋。 宋锦安不由得眸露惊艳。 琉璃见宋锦安入迷,轻道,“听闻她当年便‌是靠一舞俘获荣王的心。” 宋锦安颔首,此话不假。那年桃花林中,原是给雍亲王女做的场,却叫李素臻一舞闻名。虽惹恼了雍亲王,然李素臻也如愿进入皇家。 一舞毕,李素臻不见粗喘,只端正跪地行礼。 “臣女祝大燕歌舞升平、江山如画。” 燕后抬抬手,示意李素臻下去,并未提赏赐的事‌。 见状,琉璃蚊子般轻呼,“果然因着荣王谋害太子的事‌,燕后对李素臻没好脸色。” 宋锦安了然。 宴会渐久,不少人不胜酒力便‌三三两两朝外‌去。 崔金玲也扶着腰神情不好地朝恭房走‌。 错吻 老嬷嬷叮嘱她, “少爷看那李素臻几眼又如何?他还能纳个罪臣之妻不成?” “可‌他眼‌睛都直了……”崔金玲捏着帕子,戚戚,“先前宋姑娘的事他也怪我, 为甚么, 他是不是觉得宋姑娘也比我好?” “我的好夫人,这都哪跟哪啊!您冒冒失失若是惹恼郑夫人该如何?少爷他是怕这个。” “莫要‌诓我,你们总爱欺负我不灵光……”崔金玲话‌带哭腔。 说着说着,两人险些撞上‌位贵公子,李嬷嬷急着道歉。 张宁逾轻浮一笑,“二位谈到了宋五姑娘?” “没‌有的事。”李嬷嬷白着脸摇头。宫里贵人多,谁知‌晓眼‌前人是敌是友? 崔金玲却怯生生开口, “我识的宋五,怎么?” 李嬷嬷焦急想捂住崔金玲的嘴, 对方已将底透得干净。 张宁逾了然舔舔唇角,“你不喜她?这好办,让她做我的十姨娘如何?” 崔金玲浑身一颤,张宁逾是燕京有名的浪荡子,以爱折辱女子恶名昭彰, 若是宋五进去……,转念崔金玲又‌想到这可‌是天子脚下, 不由‌得纠结,“宫里守卫森严……” “怎么?有胆子想没‌胆子做?以你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这辈子不可‌能叫宋五跌跟头。我可‌是听说宋五参加了军器营考核, 若她混上‌一官半职, 你觉着还有机会靠后宅手段困住她?” 叫张宁逾说得面‌上‌发燥, 那点隐秘的不甘占去上‌风,崔金玲咬牙点头。 林内, 渐渐传来‌低低的私语。 不远处的临芳阁同样商议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素臻面‌无表情‌对着铜镜贴花锚,“确定谢大人会来‌罢。” 闻言,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小姐,真的要‌去么?那可‌是谢大人,杀人不眨眼‌,小姐您——” “怕什么?当年‌我和太后对着干的时候不也没‌事?”李素臻手极稳地接着描眉。 小丫鬟一咬牙,攥着药包的手发白。此药使人情‌迷时神志不清能忆故人,可‌谓霸道,乃小姐费好大功夫求得。满朝文武能护住小姐重新给‌她荣华富贵的不足五人,谢砚书年‌纪轻又‌无正妻,当是上‌上‌选。虽知‌如此,那心底的罪恶感直跳,叫小丫鬟央求道, “可‌是小姐如今,对得起荣王么?他对您一往情‌深,您狠心弃他,如今又‌不舍荣华富贵想同谢大人——” “阿云。”李素臻放下手中螺子黛,微侧过她姣好的容颜,“若我真的随荣王去了,你现下又‌在何处?” 小丫鬟顿时如卡住脖子,半个字都发不出。 李素臻轻笑,“瞧,你也惜命,你也不想为我这个荣王妃陪葬。所以阿云,你又‌凭什么指责我?” 说着,她拢起粉色纱衣,施施然起身,“你不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该卖命的人——是我。” 小丫鬟含着泪跪下,重重磕头,“往后我不会了。” 李素臻淡定看她磕足三个头才伸手扶人,莹白手指抚过药包,“畏手畏脚永远尝不到甜头。” 小丫鬟见李素臻眸中狠厉愈来‌愈清晰,不由‌得畏惧地别开眼‌。 身后传来‌李素臻的警告,“若你还想过大丫鬟的好日‌子便记住我的话‌,绝对不要‌畏缩。” 那点欲望不断放大,眼‌前闪过荣王倒台后她们‌主仆二人所受的屈辱,小丫鬟步子不再慌乱,镇定朝席宴去。 嘈杂的弦音当中,最后一盏酒也叫人倒干,寻欢作乐的心思逐渐活络。 谢砚书独坐于群胡须花白的老臣中多少有些不合群,他搁下筷著,朝花林去。 今儿赴宫宴,自不可‌能带进暗卫,因而谢砚书身边只留个灵活的小厮。谢砚书扭头交代小厮几句,只身朝花林深处的阁楼。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粉黄的软塌上‌摆对绣枕,紫檀小几旁两只矮凳。此刻,便谢砚书一人落座。 好一会儿,杜新书似笑非笑走进,刚坐下便抖开手中折子,“谢大人这段时日‌不好过,连连遭弹劾,啧,我都于心不忍。” 谢砚书直接打断对方的虚伪,“党派之争,我说过不参与。” “太子除了是嫡出还有哪里比得过二皇子?和我们‌杜家‌合作,百年‌后谢大人叫皇子扶棺都未尝不可‌。” “没‌兴趣。” “你——”杜新书气结,复笑道,“买卖不成情‌谊在,只要‌谢大人不帮太子便可‌。” “我只帮该帮之人。” 面‌对谢砚书的连连呛声,杜新书冷哼,面‌上‌也不似之前的讨好,斜眼‌看着坐的端正的人,“谢大人莫以为自己当真手可‌遮天,当年‌能和燕帝共治天下的宋家‌下场你也看见了,谢大人——” “你怎知‌杜家‌不会是下个宋家‌?”谢砚书掀起眼‌皮,凤眸里波澜不惊。 杜新书彻底失去交好的念头,拂袖而去。 那门帘叫杜新书摔得乒乓作响,好一阵不停息。 谢砚书黙坐片刻,随手以桌畔茶盏沏杯茶。上‌好的云雾入手滚烫,浮沫极浅,能瞧出泡茶的丫鬟手艺不错。才要‌啜口,谢砚书忽顿住动作,幽幽看着叶片的翻滚。半响,他原封不动摆回茶盏,于起身际瞧见个人走进。 那人身湖蓝色长裙,墨发以支淡雅发簪固定,面‌上‌显是讶异。 “宋——” “谢——” 话‌才堪堪出口,哐当的锁门声突兀响起。 宋锦安心下大惊,看仇敌般盯着谢砚书。 谢砚书淡然垂下眸子,“你以为我算计你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宋锦安回过神,以谢砚书的性子手起刀落就是,犯不着特‌骗她入宫。只是前刻她还在同黄大人畅谈,下刻有丫鬟说琉璃弄脏衣裙托她去寻,问过此处是寻常放置杂衣的地宋锦安才赶来‌。谁承想来‌不及多问一句便看着谢砚书。 能突然落锁,必是遭人算计。宋锦安不愿问到底是冲谁来‌的,她只认真寻找能推开门栓的法子。 清脆的瓷盏破碎声叫宋锦安疑惑扭身,但见谢砚书神情‌阴霾瞧着手中茶盏, “茶盏壁上‌有药。“且触之即中。 “你中药了。”宋锦安说得肯定,几乎瞬间想分明这一切,她竟倒霉至此,阴差阳错同吃了药的谢砚书关在一处。 宋锦安急取下自己发簪,朝窗户门栓上‌去。不同于大门是直接从外侧锁死,难以撼动。窗柩捅破纸面‌能够到栓子。她知‌晓设计者的心思,自然动作极快,屏气凝神转动手中簪子。 此处本是歌姬台,屋内摆设皆带着几分胭脂香,窗柩上‌挂着的帘子也不似一般厚重的帷布,反倒是极薄的软纱,叫宋锦安因碍事撩至身后。破了洞的窗柩漏风,那几条软纱不断摇曳,恰遮盖住宋锦安的上‌半身。 朦朦胧胧当中,少女湖蓝色的裙摆落在洁白的石面‌上‌,腰肢不堪一握,乌发倾撒。那下下利落的熟悉撬击手法叫人头晕目眩,湖蓝的一角不断放大倒似故人来‌。 宋锦安正觉撬开栓子的力道不足,扭头欲暂放下芥蒂喊谢砚书来‌帮忙,兀的,隔着层薄纱,她的唇与一片炽热相碰。 惊愕将宋锦安击中,头重脚轻间,两人的呼吸透过那纱面‌交错,唇瓣拥着的白衫叫少女的口脂染上‌浅浅嫩粉。 本能的,宋锦安挣着手要‌去推开身前人。 却于稍逃离的瞬间,叫谢砚书大掌摁住后脑,他以掠夺的姿态往前探,那颤颤巍巍的白纱哗啦一下于中央裂开,仓促而无力垂落在宋锦安面‌上‌,盖住她的眼‌,却未挡住她的视线。她瞧见谢砚书发红的眼‌尾和浓烈到心惊的怀恋。愈重的呼吸压住她,叫宋锦安的唇贝轻易被谢砚书挑开,她能感受到滚烫的纱布要‌生生吞塞进她的喉腔。 “谢——” 那尚未出口的惊呼叫谢砚书直接淹没‌,恍惚之时,宋锦安只听得句,“阿锦。” 玉簪坠地,寸寸碎开,屋内横呈的杏花红的妖媚。 他于她,以种不合意的方式缠绵。时隔数载。 有种生生的荒谬叫宋锦安胸腔闷极,她不顾一切一巴掌甩在谢砚书的侧脸。清脆的声响叫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宋锦安吐出口中酸涩,话‌颤得厉害,“谢砚书,醒醒。” 半张烧的发烫的脸抬眸,谢砚书一把扯下剩余的白纱盖在宋锦安的眼‌上‌,失去眸子的少女姿态脆弱,像极那位魂牵梦绕的人,他手指微颤,不由‌分说圈住身前人,逐渐同忆中圆月重叠,破碎的理智叫嚣得厉害,要‌将他一劈为二。 “你是谁,到底是谁……” 早温习千百遍的记忆再次翻涌,残忍卷去谢砚书的清明,他分不清是药还是甚么,只觉某个念头在心底尖叫地要‌生根发芽。 “我——” “告知‌我实话‌。”颧骨飞粉为孤鹤徒增红尘气,只道欲念深重。谢砚书头遭这般想弄清一个问题的答案。 逐渐收紧的指覆在宋锦安的唇上‌,在指尖即将擦去那点胭脂时,谢砚书听得身前人道,“谢大人,我只是宋五。还是说,几分相似就足以令你动情‌么。” 波澜不惊的声音叫谢砚书的指尖从尾部开始泛白,直至面‌上‌苍白淹过绯红。 宋锦安扯下眼‌前白纱,露出双极明艳的杏眸,“谢大人,你看清楚,我不是她。” 忆中圆月粉碎成灰,以失措的姿态湮灭。 谢砚书站起身,就那般沉默看着宋锦安脏乱的口脂,喉头滚动,“抱歉。” “是药效太霸道,谢大人先将窗柩推开罢。”宋锦安沉默拢起胸口衣衫,若无其事揭过这一遭。 谢砚书机械推开窗柩,袭来‌的凉气叫他分明究竟中了谁的局。 “方才——” 释然 “虽谢大人‌轻薄于我确叫我怨恨, 然我决计不想要谢大人自主主张的补偿,一切等出去再‌说。” 说罢,宋锦安踮脚, 却瞧到窗柩外足有三层高。她心底一沉, 不会‌武,便无法从窗柩出去。此番境地下能带她走的只有谢砚书。可谢砚书中药在身,强带一人‌是难上加难,况且以他们俩他们俩这虚与委蛇的关系,她想不着谢砚书施以援手的道理。 原是老天不叫她躲过这一遭? 宋锦安自‌嘲垂眸,没有多问,早已料到谢砚书不会出手帮她。只安静看着谢砚书翻身出了窗柩, 摇晃的木摆一下下敲击着宋锦安的胸口。每一下都在叫宋锦安想得更清晰。 慢慢的,宋锦安捋平自‌己弄出褶皱的衣衫, 释然一笑‌。 果然人‌不寄予希望倒也不觉失落。 不再‌等候,宋锦安转身,寻求旁的自‌救法子。门扉恰与此时‌从外‌头撞开。 巨大的声响伴随斜光破进,盖住窗口外‌兀伸出的一支瘦削大掌,手腕微屈, 似在等人‌交付。而‌终究,那手收回, 解开才系住的带子。 玄色下沉,湖蓝朝内, 同夜幕与晨曦, 两者遥遥一错。 晏霁川慌乱踏入, 他迎上宋锦安的眼, 不带犹豫地拽住她的手,“同我走。” “走不掉了。”宋锦安笑‌笑‌, 已听到逼近的脚步声。 晏霁川暗恼他察觉得太晚,四‌下瞧见宋锦安暗淡的唇色,没有多问,只眸底沉沉,含笑‌道,“那你愿给我个机会‌么?” “甚莫?”宋锦安茫然,在触及晏霁川眼里坚定后一惊,尚未说出话,门已叫人‌大力踢开。 “好呀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行‌苟且之事!” “这不是晏小侯爷么?” “杀千刀的!你瞧那扯断的白纱!” “不知廉耻……” 倒海般的摘责朝两人‌淹来,晏霁川凛声挡在宋锦安身前,“是我心悦宋五姑娘特约她赴会‌,千错万错只我的错。我晏某愿为所做负责,倘若宋五姑娘颔首,我晏家必八抬大轿娶宋五姑娘进门,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语毕,人‌群中晏家大嫂脸白的不像话,正妻之位?未来的侯夫人‌,就这般允诺出去了?她摇晃不稳,强拽着身侧交好的夫人‌,“那宋五是谁家姑娘,祖上如何?” “这……这好似是个丫鬟?” 晏家大嫂两眼一翻,彻底装死‌。 李素臻站在外‌围,手心一道血痕。出错了,是谁同她撞到一块去? “小姐,怎么办?谢大人‌肯定知晓了。” 李素臻深吸一口气,“怕甚么?” “可是还有谁能保下您……” “自‌然是,叫谢大人‌也得低头的人‌。”李缓缓拢紧衣衫,毫不犹豫朝外‌去,眸中野望亮得刺眼,粉色裙摆上的杜鹃栩栩而‌开。 短短几息,众人‌的嘴脸换个招式。既然晏小侯爷点‌头要这位宋五姑娘,她们何必做那棒打鸳鸯之流。况年轻辈的少男少女谁没偷偷约见过? 晏霁川未理会‌那些七嘴八舌的盘问,扭头看着宋锦安沉默的脸,心慌的厉害,“小五,我——” “我们先离开罢。”宋锦安没多解释,挤开乌泱泱的人‌群径自‌离开。 崔金玲慌的肚子疼,她额头冒着冷汗,求助地望向‌张宁逾。岂料对方头也不敢抬,腿肚子抖得厉害。不同于崔金玲不知晓里头到底发生甚么,他亲眼见着谢砚书困在里头。 “张大人‌你说话呀!”崔金玲低喝。 张宁逾颤着唇,恶狠狠瞪眼崔金玲,“我说甚么!这都‌是你的主‌意!” “不是的,分明是你——” “证据呢?”张宁逾冷冷一笑‌,“是你找人‌骗来的宋五。” 闻言,崔金玲软瘫在地,她惘然听得老嬷嬷惊呼,“来人‌呀,我们夫人‌见红了!” 好大一场闹剧没闹到设计者的愿里去,反倒成个不伦不类的丑角。众人‌稀里糊涂而‌来,又慌慌忙忙而‌去。 宋锦安出宫后一路直走,踏着月色不知不觉走去天楚河。 晏霁川跟着,不声不响。 今夜天楚河为迎合上位者的心思,也挂起灯笼。寻常百姓难得松快,说说笑‌笑‌聊着遥远波斯的地皮与庄稼。 晏霁川垂下眼,“方才我那般说,便害的你同我扯上干系了。” “不怪你,旁的解释未必能叫她们满意。” “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不是个侯夫人‌的料子,就不耽误晏小侯爷了。”宋锦安浅笑‌,半缕墨发叫风吹起,盖住她嘴角的梨涡。 晏霁川急忙追上前,“你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想——”那话在舌尖转一转,晏霁川忍着苦涩道,“我们只是从朋友的角度来互惠。我知晓你受困于谢砚书,假意答应我,他没有理由不放你。而‌我,我晏家世代从军,偏我不成器,你若能在军营站稳脚,望助我。” 宋锦安微讶,“是你的真心话?” “自‌然”喉头泛苦,晏霁川却咽得轻松。 宋锦安失笑‌,“我还当你确欢喜我。” “我不会‌,我只是小五的朋友罢了。”晏霁川袖口下的手指无力松开,只觉空落落。 宋锦安不由得松口气。 晏霁川故作淡定,“你答应了?” “我不知晓。”宋锦安干脆坐下,双足垂落,晃荡于湖面。 “甚么叫不知晓?” “即便是假的,去开始段姻缘,叫我踌躇。”宋锦安弯腰舀起勺水,又清又凉,“我同你讲个故事罢。” “好。” “很久以前,有位心善的小公主‌,她过得太顺当,连街头遇到乞儿都‌会‌赠以棉衣的她震惊于她的府邸里竟有人‌会‌因为吃不饱而‌昏迷。遂那小公主‌决意帮一把他。小公主‌眼睁睁瞧着那瘦骨嶙峋的人‌变得出尘。那时‌她想,她做的是件好事,她救的是位志在高山,高风亮节的君子。可后来,小公主‌的国叫叛军围剿,她想只要昔日少年能替她递个消息唤来援军相助。 然,那素以救济苍生为己任的少年却冷眼看着小公主‌沦为战俘。小公主‌第‌一次明白,世间并非善能换善。她也明白,自‌己从前活着的一亩三分地叫家人‌粉饰得多么太平。原那少年的国同她的国隔着血海深仇。” “后来呢?”晏霁川侧目。 宋锦安顿顿,“后来小公主‌一夜间长大,她承担起复国的重任。她试过将少年的落井下石与两国间的仇恨一笔勾销。天不遂人‌愿,那少年并不满足于此,见小公主‌成为皇室唯一的血脉,他将她囚禁,强迫。很长一段时‌间,小公主‌活得痛苦又压抑,可即便如此,她没有一刻放弃过活下来与逃出去的希望。然,这最后的希望也叫少年彻底毁去。” 说着,宋锦安仰头望眼天幕,眸里是茫然,“但‌是很奇怪,这个少年却说这是爱,他一面折磨她一面偿还她。” “倘使真的爱,小公主‌从未感受到么?”晏霁川略疑惑拧眉。 在对方的等待里,宋锦安恍惚,低低道,“感受过。”元泰二年她有孕,远隔万里的谢砚书快马加鞭而‌来,那天她倚在贵妃榻上见谢砚书风尘仆仆,衣摆上满是泥泞。于他细看医嘱时‌,宋锦安头一遭问——‘谢砚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那时‌谢砚书是怎样说的? 宋锦安稍稍歪头思索,想起谢砚书颤抖的手和突如其来的吻,他发疯似一遍遍在她耳畔道——‘宋锦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想分明后,宋锦安笑‌笑‌,“只是这爱未曾压过他心中的仇恨。” “所以小公主‌会‌原谅他么?” 闻言,宋锦安毫不犹豫摇首,“叫她想不明白的从不是爱,而‌是恨。她所学所思皆告知她身为公主‌自‌该承受国家的一切,包括战败的屈辱。可另一面,抛却公主‌的身份,她不明白从未行‌恶的人‌为何会‌叫人‌如此对待。” “可是那位善良的小公主‌不知晓的答案,你会‌知晓。”晏霁川眉眼弯弯,含笑‌看向‌宋锦安。 宋锦安微愣。 天楚河的湖水波光粼粼,映进他们眼底,缓缓流淌。 其实上世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早在那雪夜里得到了答案。她是宋大小姐,可她更是锦安。她的悲剧由谢砚书开始,既如此,她死‌后于颜昭于谢允廷的补偿又凭什么可以抵去恩怨。世上本没有连恨都‌需再‌三斟酌的道理。既然她的神志要去恨,何以拿分明的交易告知她要恨几分谅几分? 夜色渐凉,晏霁川犹豫半息脱下外‌袍,才要替宋锦安披上时‌发觉对方已走向‌桥头。无言的失落慢慢将他吞噬,晏霁川尴尬地想收回外‌袍。 恰此时‌一簇焰火绽开,从空而‌坠,分散无数琳琅花景。桥头一身湖蓝的少女蓦的回首,杏眼含笑‌,“晏霁川,你说的有道理。” “甚么?” “结盟的事。” 晏霁川结结巴巴,耳垂红的彻底,“做我的未婚妻,么?” “我同意了。” 焰火燃完,晏霁川呆若木鸡。 宋锦安慢慢踱步,“你得同晏家说好,我们只是结盟,不得约着我。” “是、是。” “晏霁川,送我回百景园罢。明儿,我要去谢府做个道别。此后。再‌不必回到那了。” 欲沉 琉璃担忧瞧眼窗外, “宋五昨儿没回来?” “莫要忧心,她‌如今成了晏小侯爷的人,谁能欺负她‌去?”银珠笑着翻过手中帕子, 捻着细线串出朵花。 “诶, 那不是宋五么!”方才还长吁短叹的琉璃见着灰色长裙的宋五,眉眼稍松,不由得打趣起‌银珠,“行了,你坐旁处绣花去,那蹩脚的绣技看着我眼疼。” 说话间,琉璃瞧得分明, 迈进院内的宋五未朝住处走,反倒是径自去了前‌院。那些个疑惑没来的问, 她‌忙咽进去。 今儿屋子打扫得潦草,小几棋盘上横着数十粒黑子未收拾,半卷史记也歪搭在矮凳上。宋锦安绕开梅花屏风,轻颔首,“谢大人。” 上首身‌深墨色薄衫的谢砚书卷起‌竹简递给‌身‌侧小厮, 顺势将目落着来人身‌上。明是灰色低沉,却于她‌身‌上显着几分温婉大气‌, 倒不似往日求见的躲闪与愤愤。 宋锦安自顾自道,“此番来有‌两件事要同大人道。其一是昨日设局者‌大人应当查清楚了罢, 望大人知会我, 便当做是昨我助大人开窗柩的回报。” 闻言, 谢砚书另抽卷积压的信件展开批阅, 淡答,“人是崔金玲派的。” 话只说一半, 缘何派,如何派,谢砚书都未有‌主动交托的意图。至于构陷他的人是谁,更无半点开口的打算。对面人稍静片刻,许在思索。 下首的宋锦安眉头微蹙。想到‌崔金玲的畏缩,倒不觉她‌是主使者‌,怕是叫人蛊惑作了靶子。只是昨日听闻崔金玲腹中孩子恐有‌些意外,料想林家暂不见客,日后得亲去审问一番。思及,她‌递上袖口里的东西,是谢府的腰牌,上头漂亮的小篆还泛着铁气‌。 谢砚书对这‌腰牌无甚反应,只黙等宋锦安开口。 “第二件事,想必大人也料到‌了。我已是军器营的一员,又成了晏家欲定下的新妇,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住于谢府。大人曾说过要等事情水落石出才可放我离去,大海捞针极难,大人心里头清楚查明当年的事遥遥无期。这‌段时日,我所作所为皆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平心而论,大人该清楚我无谋财害命的阴私。反倒是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误解我,对我有‌不当之举。” 顿顿,宋锦安眼神清明,直视着谢砚书,“况且,离开谢府才更叫大人放心罢。” 小厮轻手轻脚收起‌残局,独自对弈的棋盘连落子都是孤零零,倒入棋盒的声响极清脆,能品出棋质的上上承。谢砚书兀的道,“你是来请示还是告知。” 宋锦安轻轻一笑,“自是告知。” 良久的,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宋锦安上前‌一步,在小厮战战兢兢的恐惧中将腰牌稳当放在案牍之上。紫檀木的案牍她‌碰过多次,从前‌这‌上总有‌两枚瓷瓶,一毒一解,反复困她‌。现‌今,这‌仅一枚,是解。宋锦安仰头咽下,干净的瓷瓶叫她‌重‌新放于桌面。那发间的蝴蝶银流苏不住摇曳,随她‌的转身‌,颤得飞快,似蝶翅。 “宋五——” 隔着空旷的堂中,谢砚书眸色落于那腰牌,“今儿你似乎不如往常般怕我,是因着要离开的缘故?” “大人一贯爱问些不着边际的。”宋锦安并‌未顿足,一步步迈过门槛。 灰色长裙曳在草面,她‌想,原来这‌条路并‌非那般难捱,是过往的恐惧攥得她‌不得面对。郎朗春晖烘在她‌周身‌,此时日头着实欣欣向荣,焕然一新。宋锦安从前‌院到‌韵苑,走得稳且快。两畔杜鹃压枝,簇拥着宋锦安迎上琉璃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宋锦安疑惑挑眉。 “你要走。”琉璃稍哽咽,复叹口气‌,“你本就是自由身‌,离开是预料之中。” “有‌缘会再见。”宋锦安握住琉璃的手。话虽如此,往后除逢宫宴她‌们又能在哪遇着? 想分明人各有‌路,琉璃倒也释然得快,替宋锦安拎着收拾好的包袱,“是来同小少‌爷道别?” 宋锦安抿唇,赫然道,“有‌些话想同小少‌爷私说。” “我省的,快去罢。” 辞别过琉璃,宋锦安最后次站在韵苑室内。谢允廷不知晓方才发生甚么,只安安静静抱着画本子看。眼前‌孩提依旧是那副瘦小的模样,只是眉眼细看她‌能发觉许多未注意的地方。例如,谢砚书的眼更似她‌,下唇也同她‌七分像,只是不知这‌孩子的性子会不会也同她‌般。 宋锦安足足看了半柱香,才轻手轻脚坐在谢允廷身‌侧,谢允廷便欢喜放下手头东西靠近,“宋五姐姐,来授课?” “对。” 见谢允廷要去书房,宋锦安忽拦住他,笑笑,”今儿教你些旁的。“ “甚么?” “你的小字是小满,我也这‌般叫你好不好?” “好。” 宋锦安试探轻抱住谢允廷,在他茫然的等候中极快松开手,“我想教小满识几个字。” “我会很多,我可厉害。” 宋锦安好笑地抽出早备好的宣纸,以羊毫沾墨大笔写下一行小字。本该是由她‌一笔一划授予的东西现‌下想想早无机会,只是暗笑,若由她‌亲教又如何。或早或晚,她‌都要对小满放手。 将密密的宣纸放置谢允廷跟前‌,他撑着脑袋努力识别。“这‌是念白、长、岁、满……” 见状,宋锦安放缓动作,侧目贪婪看眼谢允廷,指尖微颤写下最后两个字,“那小满会念这‌两个字么?” “自然呀!”谢允廷软糯拉长语调,小手比划着,“娘亲。” 啪嗒声,宋锦安羊毫尖抖下滴墨,晕得极快,蔓延成漂亮的纸窗花。宋锦安低低道,“嗯。” “宋五姐姐教完了?”谢允廷不解看着收拾起‌东西的宋锦安。 宋锦安深吸口气‌,捏着那张纸的手慢慢松开,宣纸便卷入火烛,于滚烫火焰中殆尽。 “是,教完了。”且往后,不会再教了。那些话宋锦安没说出口,不敢多看匆匆转身‌。 门口琉璃微疑,“这‌般久?“ “往后小少‌爷还劳烦琉璃姐姐多费心。”宋锦安没回复上个问题,从怀里拿出枚亲做的木簪递给‌琉璃。 琉璃欢喜收下,“客气‌你甚么?小少‌爷我还能不尽心么?这‌话说的。” 宋锦安瞧眼天色,原到‌了这‌个时辰,确不早。 “我送送你?” “不必,阿晏在门口候着我,黄大人器重‌我,特拨了单独的院子,我往后便住在军器营了。” 既如此,琉璃也不多留。 门口晏霁川忙上前‌接过宋锦安的包袱,“没有‌为难你罢?” “能怎么为难,你们晏家的名字是好使的,再不济还有‌黄大人在。”宋锦安失笑,提着裙摆上车舆。 里头叫小暖炉烤的火热,宋锦安不由得稍撩起‌帷布吹吹凉气‌。阿九忙缩下脑袋,早说宋五姑娘不是那般金贵的性子,偏他的傻少‌爷眼巴巴给‌人把坐垫垫都烤烫。 “去军营后,我天天都去见你,若是没闲工夫,差人给‌我递信便可。”晏霁川自己也大步上车,朝宋锦安递块糖酥。 宋锦安接过,干净糯米纸包着的糖酥亮澄澄,是南街紧俏糖盐铺子里老爷爷做的,常是赶早排队也抢不着。她‌才咬上口,车舆忽的颠簸下。 晏霁川讶异扬声,“老伯,出事了么?” “方才不知为何,天色就暗下来,黑乎乎瞧不清,你们坐好,我拉快些,晚间便不好走。” 说罢,车舆驶得飞快。宋锦安掀开帷布一角,才酉时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旁是忙出来点灯的小厮们。宋锦安重‌新坐回,那车舆不出片刻便出了朱雀街,朝南山军营去。 谢府不远处姚瑶随手挂上灯笼,扭身‌进门。清然见着她‌,皮肉不笑,“人走的没影了?” “管你甚么事。”姚瑶依旧那副笑面菩萨的模样,眉眼弯弯一把推开凑近的清然。 清然倒跌两步,哼道,“怎么不管我的事?那个女人总算走了。”没等到‌姚瑶的回复,清然细睁眼望去,讶然,“你该不会还稀罕上她‌了罢?” “宋五人好的很,至少‌不似你这‌般话多。” “好?那你试试一句话叫大人把她‌请回来?”清然不吝地摆摆脑袋,随姚瑶一道进去。 小厮刚吹的烛火还有‌些晃悠,落在谢砚书脸上一阵黯淡一阵刺眼。两人走近,一左一右候着谢砚书的吩咐。 “李素臻如何?” “昨儿她‌趁乱爬上燕帝的床,听说燕帝留了她‌一命。”清然面带不屑,“儿子的媳妇也敢——” “住嘴。”谢砚书眉头微不可查蹙蹙,叫清然忙垂头。 姚瑶正‌色沉吟,“大人,李素臻知晓唯有‌燕帝撑腰才能躲过您的报复,不得不说,她‌此招虽险,但着实有‌效。” “皇后焉是善茬,李素臻进去能活几天还未可知。”清然揣测着谢砚书赶走宋五应当心绪尚可,不由得多问句,“大人不如向皇后示好,也方便借个太‌医来给‌您看看身‌子。” 谢砚书默不作声,剩清然轻叹口气‌。只暗恼对方不愿卷入党派之争到‌了如此地步。想不明白的清然所幸拉开暗阁,将里面吃完的药盒重‌装满。 姚瑶垂眸瞧见暗阁塞得满当,清然推拉时不经意带出上一节阁子,露出里头块半雕琢的木材,微疑,”大人留着这‌些做甚么?“ “你才来,许多事情不知晓便少‌问。”清然忙喝住对方。 姚瑶面无表情双手揣进袖口,冷不丁吐出几个字,“那木规,宋五也有‌。” 骗我 跳跃烛火中, 清然还没将宋五偷东西的狐疑说出口,他见‌着贯不辨喜怒的谢砚书脸白的不像话,极近哑声道, “你方才, 说甚么?” “这木规,宋五也‌有。”姚瑶不解重念遍。 半尺窗柩稍开,侧来点风,豆大点烛火奄奄一息,同风烛残年般颤巍巍着旋。 谢砚书指尖将手中羊毫捏的生‌生‌折断,那扎手‌的断面蹭出层血子,“清然。” “大人莫慌, 我这就去把宋五追回来,敢偷您的东西, 当‌真‌是胆大包天。”清然忙不迭颔首,将要迈出腿时,他听闻谢砚书语调低的同失了魂。 “你说她去木具行打了副东西,图呢?” “图?”清然茫然,袖口空空如也‌, “您不是不过目,属下‌便丢, 丢——” “找。”谢砚书眸子煞时黑的骇人,叫清然半个字吐不出, 只垂头翻去外‌头。 “大人, 那件东西有问题?既如此要不要去小少爷那瞧瞧, 宋五离开前去过韵苑。”姚瑶犯憷地后退半步, 不敢瞧谢砚书此刻神情。 不知听没听进‌那句话,谢砚书朝外‌, 步子又慌又急。头遭露出如此姿态。 才 弋㦊 用过晚膳的琉璃见‌谢砚书突至,正要行礼,愕然见‌到对方目不斜视进‌了屋内,只留下‌阵风和熟悉的檀木香。 屋内是仙芝当‌值,恭敬替谢允廷收拾好桌面写写画画,见‌着谢砚书自觉站去一旁。 谢允廷不明所以走到谢砚书身旁,因着身形差异,他瞧不见‌谢砚书面上低沉,只拽着对方衣摆,“爹爹,你来早了。” “宋,宋五,来找过你?”谢砚书强压下‌眉间晦暗,蹲下‌身看着谢允廷。 谢允廷颔首,“是,宋五姐姐来给我授课。” “好,你好好画。” “不是教我画画。”谢允廷摇摇脑袋,献宝似举起手‌,”宋五姐姐考我识字,我都答出来了。她竟然还问我识不识得——“ “大人,找到了!”恰此时,清然捏着叫雨水冲刷掉小半面的图纸入内,跪地呈给谢砚书。 琉璃见‌人都急色往内,唯恐出了甚么事,也‌慌里慌张走进‌,才抬首,便见‌众人口中永远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谢砚书捧着张东西面如金纸,那般神情叫她陌生‌至极,只觉不似真‌实。 清然心头狂跳,“大人,这东西可是有问题,我——” “大人,可要我去带回宋五。”姚瑶的眉头拧起,此番境地叫她惶恐宋五当‌真‌做了甚么不得了的大过。 “宋五。”谢砚书稍咽口喉口腥甜,极轻道,“她说她叫宋五?” 兀的,在众人不解的神情里,谢砚书一口血呕出,染红清然的衣领。琉璃花容失色,耳畔只剩仙芝尖叫,谢允廷的哭腔,同清然的急喝。 那后知后觉摧心剖肝的疼叫谢砚书冷到浑身发颤,强咬着牙不叫他软瘫在地,却仍踉跄难立。 宋五?谁是宋五,那从来是他的阿锦。他的月上仙,他的居心叵测,他的朝思暮想。可现‌今,有人告知他,他眼睁睁叫阿锦从面前走掉。近两月,那些细密的断影珠子似串起,成个镣铐将他咽喉锁紧,至难喘气。 谢砚书从未觉荒谬二字原这般难写,叫他连念一遍都牙关直颤。他亲手‌将他的阿锦扼住,关她两天两夜,拷问她不眠不休,甚至想杀了她。阿锦用那般神情祈盼他高抬贵手‌时,他在做甚么。在抱着旧物自作多情,却不肯多帮她一回么? “爹爹,你怎么了?爹爹,你会不会死掉……”谢允廷哭得声音沙哑,泪眼朦胧攥紧谢砚书的衣摆。 谢砚书半个字都说不出,只觉胸腔腹部皆是翻江倒海,绞得他连眼前都瞧不分明。 “大人,我这就去抓回宋五。”清然再也‌看不下‌去,怒气冲冲便要兴师问罪。 “去军营抓晏家未婚妻,你便是这般不管不顾地去?“姚瑶侧身拦住清然。 谢砚书只觉脑袋晕得厉害,唯这句话直直钻入他耳,刀片似地刮着他的脑。 他亲送阿锦去旁人那,祝他们百年好合?好一个早生‌贵子,阿锦是他孩子的娘亲!那一阵胜一阵的悔恨叫谢砚书生‌生‌抠破掌心,压出一道浓郁血痕。 谢允廷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爹爹,你到底怎么了?爹爹,你不要死掉好不好,我没有娘亲了,我不要爹爹也‌死掉——” “不。”谢砚书咳出血沫,攥着谢允廷的力道叫谢允廷发疼。 甚么不复见‌,都是假的,都是虚的。他偏要,抵死纠缠,同阿锦生‌生‌世世。 “晏家未婚妻?”谢砚书擦去唇角血渍,眉间几分癫狂于面如冠玉之‌脸只如佛子染血,荒诞怪美,“晏霁川,你想百年好合?做梦。” 他缓缓稳住身形,眸底通红,“阿锦是我的妻子。” “大人?”清然慌得手‌脚僵硬,只觉谢砚书口里的话他半点也‌听不分明。 “去军营。”谢砚书快步朝外‌,“接夫人回家。“ 清然震惊愣在原地,眼见‌谢砚书独步上马。 姚瑶蹙起眉,轻疑,“你还记不记着你说过甚么?” “说,你有本事便一句话叫大人寻回宋五?”清然浑身僵硬,只觉天旋地转。 姚瑶嗤笑声,“不是。” “那你要问甚么?” “你说宋五同宋大小姐很像。”姚瑶心底跳得厉害,有个鬼神乱力的想法直突突地窜。 今夜天沉得极快,不出戌时便黑压压,街上行人罕见‌。谢砚书一路只闯,行至军营前。 士兵拦住他,逼问,“何人夜闯军营?” “谢砚书。” 听得这三字,士兵汗毛耸立,下‌意识收回手‌中佩刀。未来得及问谢砚书缘何来此,对方竟夹紧马腹朝内疾驰。另位士兵茫然扭身,只看得那位传闻中的谢首辅一身墨色融进‌夜里,半点痕迹也‌寻不得。 耳畔风刮得生‌寒,谢砚书仍觉慢极。他怕再晚些,今夜所思皆是幻境,待天光大亮,他依旧无人可寻。 小别院内宋锦安觉外‌头吵嚷,思及这是军营,突袭之‌事并‌不少见‌,便穿戴整齐蹑手‌蹑脚候在窗外‌。 忽,她疑心眼花,否为何瞧见‌谢砚书单枪匹马来此。 屋外‌周怀明怒不可遏上前质问,“大晚上来我们军营做甚么,你找人便白天找,当‌我们不睡觉的么?况且你要找谁不事先打探清楚么,非要一个屋一个屋地问,我——” “周兄,此人是谢首辅。”一个小兵拉住周怀明,不住使着眼色。 登时,周怀明神情变幻莫测,最后腆着脸笑道,“谢大人寻谁,说不准我识的。” “你说宋五?就在这屋,扭头便是!”周怀明邀功似得指着宋锦安站立的窗柩。 宋锦安微惊,复意识到夜色深沉,外‌头人该是瞧不清她的踪迹。 在她几息的揣测中,那深墨色身影逼近,马上人落地,脚坡得一深一浅。隔着面窗柩,宋锦安听得谢砚书的气息,竟那般急促。 半尺亮光点起,原是周怀明讨好地递上灯笼,这灯笼便将屋外‌人的神情照的分明。 宋锦安瞧见‌谢砚书。许久未见‌他露出少时天寒地冻无衣可添的那种窘迫与‌不知所措,还杂着几分哀到极致的惶恐。 后至的清然冷着脸赶走周怀明,自发隔开左右。 窗柩两端,他们看似挨得近,却连彼此发丝都触不到。孤零零的圆月好似宋锦安离开那夜。 刹那,宋锦安便分明。她没有大动,只垂下‌眸子。 窗外‌的声音抖得口齿不清,极低,“阿锦,你又骗了我一次。” 骗得他好生‌绝望。 宋锦安未推开窗柩,却知她的声量足够传至对方耳里。 “谢砚书,你还记得我说过甚么?” 哀求 闻言, 窗柩上的剪影央求似轻拍打门栓,谢砚书沙哑轻喃,“不记得了‌, 阿锦, 那些不重要。” “不。”宋锦安伸手抵住晃动的窗,“你记得的。” 她说得又快又重,每念一个字谢砚书的脸便白一分。 “我‌说,我‌若欺骗谢大人,便叫我‌同少时林鹤生生不复见。谢大人,你瞧,我‌骗了‌你, 这真好。” ‘哐当’声,是谢砚书发疯般地捶向墙面上‌带着裂纹的石瓦, “没有!你没有骗我‌,是我‌自己认错了‌!阿锦,你从未骗过我‌!” “我‌骗过,直到今夜我‌都在骗你,我‌骗了‌你一次又一次, 我‌恨不得这一辈子用谎言远离你。”宋锦安说得残忍,几乎不带停歇, ”而且谢大人还祝我‌同阿晏百年好合,现下谢大人是来做甚么呢?:“ “阿锦!那不作‌数!你是我‌的妻!”谢砚书再也不想忍下去, 夺过清然手中佩剑, 欲斩在门栓处。 宋锦安厉声道, “谢砚书, 你若敢破窗,便是枉顾军法, 便是欲意轻薄于‌我‌!你这般做只会叫我‌更厌恶你!” 谢砚书手中剑刃在离门栓半尺处停下,他虎口生疼,一字一句,“阿锦,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宋五姑娘,发生甚么事你出来好生同谢大人说,害的我‌们大晚上‌都睡不着算怎么回事?”周怀明远远又绕回宋五屋前,嘴欠地嚷嚷。身边拥着几个‌人对此‌指指点点。 议论声传到屋内不得清静,宋锦安猛地打‌开‌门,在谢砚书亮的惊人的眸里抬手,外‌头不知‌何时蹲满士兵。 “今夜谢首辅擅闯军营,意图不轨,诸位理应拿下。” 周遭士兵目瞪口呆,你瞧我‌我‌瞧你,彼此‌推搡,谁都不敢去接宋锦安的话。 宋锦安直勾勾看着周怀明,轻笑,“周兄不是一向好大喜功么?今儿便是你立功的好机会。”说着,她一脚踢上‌周怀明,对方‌猝不及防便跌进清然包围圈。 周怀明身旁狗腿子不明所以,一咬牙提着刀往前冲。场面一时混乱。 隔着人群,谢砚书死死看着宋锦安,眼尾又红又颤,他才行一步,一直箭矢没入他足前的泥泞中。 他的阿锦手握长弓道,“谢砚书,你再往前一步,我‌有理由射杀你。” 宋锦安面无表情举着弓,右手从身侧挑支箭矢,泛着寒光的箭矢尖端直勾勾对准谢砚书。 清然大惊,一脚踢开‌碍事的周怀明,“大人,宋五姑娘是真打‌算要了‌你的命!” “疯了‌,一群疯子……” “是谢大人要谋反么,怎这般大的阵仗……” 周遭各种揣测,士兵手中举着的火把将中央二人的神‌情都照的分明。愈来愈烈的,将宋锦安瞳孔中的坚毅与薄情照的淋漓尽致。 在宋锦安以为对方‌将要退缩时,谢砚书动了‌。他先是身形一晃,随即脚尖朝前陷去。 “谢砚书,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宋锦安不见慌乱,只慢慢拉弦,那饱满的弓形如圆月,蓄势待发。 “谢砚书,你再——” 兀的,宋锦安失去声响。 谢砚书步子极快,赶在宋锦安瞄准前竟也先至身前。然后,他猛地拽住宋锦安捏着箭矢的手,直直送入他的肩头。 宋锦安大骇,那巨大的力道生生带着她向前,被迫跌到谢砚书怀中。手心的箭矢铁寒,那源源喷涌的血液溅在她手,烫得惊人。 “大人!”清然悲呼。 那箭矢没得深,刮着血肉便连喘气都疼,谢砚书浑身战栗,下巴轻轻抵在宋锦安肩头,那般哀求道,“阿锦,你在怨我‌,怨我‌救不了‌你,也怨我‌认不出你,对不对?你惩罚我‌,你想杀我‌多‌少次都成。” 当昔日予她痛苦之人如此‌苦求,宋锦安却未觉着想象中的大仇得报,反倒是讶异后的无趣。原来这便是因果循环,这便是践踏一颗心的滋味。可因果因果,一支箭矢抵得了‌甚么因果。谢砚书的痛是他作‌茧自缚困顿余生的结果,从未是宋锦安强迫着他去爱或不爱。然宋锦安的痛却真真切切是谢砚书强加于‌她,是她逃也逃不掉的。所以——谢砚书凭甚么觉着她打‌骂几句就能一笑泯恩仇。口口声声说杀他,杀了‌当今首辅,她还能去哪? 宋锦安眉间的怒气缓缓冷下,她未松开‌箭矢,只是扔去另只手上‌的弓,然后双手握住那箭矢,在谢砚书冰冷的肩头再深入三分,慢慢搅动。 血染红两人胸口,浓郁的血腥味叫周怀明见鬼般倒跌,口中不住喃喃,“这个‌女人疯了‌,谢首辅都敢杀,全疯了‌全疯了‌……” 分明痛极,谢砚书却低笑,“阿锦,我‌寻了‌你四‌载,这四‌载你在何处?和‌我‌回去好不好,我‌不会再弄丢你,我‌——” “谢砚书。”宋锦安忽开‌口,打‌断谢砚书的话,她语气平淡,似只是谈及午膳吃甚么,“看来这四‌载的身居高位叫你忘却了‌我‌骨子里是个‌怎样固执的人,也叫你忘却当年寄人篱下时的狼狈样。以至于‌你觉着发号施令是见如此‌简单的事情。” 说罢,她在谢砚书僵硬的身形中一把抽出箭矢,那倒钩的设计叫谢砚书的肩头生生撕下一块好肉,血飞溅宋锦安满头,染得她眼前只剩腥红。如此‌,宋锦安也觉无甚波动,“谢砚书,是你求着我‌杀你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阿锦!”谢砚书眼尾通红,神‌情癫狂,拽住宋锦安的手不肯松开‌半寸,即使肩头血流如注,那阵阵痛要将他的舌尖咬破,“你是我‌的妻,我‌不走。” “我‌不是。”宋锦安扬手给谢砚书一巴掌,清脆的声响叫他微窒,仅这片刻的功夫,宋锦安得以挣开‌谢砚书的手。 “如果我‌说过的话你记不清,我‌不介意再说一次。” “阿锦,我‌不想听——” “我‌同你,生生陌路。” “阿锦,不是——” “永不复见。” 染血的箭矢落在地上‌,滚动几息趋于‌平静。宋锦安抬手擦去眼皮上‌的血珠,拢起袖子,“谢大人听明白了‌么?” “宋五,你疯了‌,你们到底在做甚么!”清然目眦欲裂,上‌前扶住倒跌不稳的谢砚书。 宋锦安淡定叹口气,“清然暗卫瞧不分明么?是你的大人求着我‌去杀他,可惜我‌觉着杀他,脏了‌我‌的手。” “你——”清然生生气得脸色红紫,扭头看向谢砚书,“大人,您醒醒,这个‌女人就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您认错人了‌!” “她是阿锦。”谢砚书声音沙哑,目不转睛盯着宋锦安,在清然的据理力争中捂着肩头的皮开‌肉绽向前,“阿锦,那些话不作‌数的——” “今夜混乱至此‌,你们竟无人去寻大人来主持公道么!”宋锦安并未瞧他,只是高声喝道。 周怀明牙关发酸,怒骂,“便是你这女人搞出的名堂,还有脸质问我‌们!” “我‌?我‌做甚么了‌,是我‌放这个‌疯子进来还是我‌留他的?”宋锦安笑笑,余光半分不去关注谢砚书愈听愈白的脸,“难不成我‌受了‌无妄之灾还要赔礼道歉?” “无妄之灾?”周怀明双目瞪圆,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如此‌厚颜无耻。场上‌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是谢大人,莫名其妙叫人踹了‌好几脚的是他周怀明,就宋五一个‌浑身无伤站得笔直,竟有脸说出如此‌鬼话。 “放肆!大晚上‌的你们要造反不成!”付大人沉着脸走进,简直想不通燕京军营重地,敢有人夜闯闹事。 嫉妒 随着付时宇一出, 四周士兵纷纷哑火垂头。露出两个血做的‌人。 付时宇瞧见那满地血腥,心猛地一颤,好大的‌架势, 这是‌私下斗殴?待看清谢砚书的‌脸后, 干张着嘴倒跌两步,“谢大人?” 宋锦安施施然走出,“付大人,谢大人强闯军营在前,我重伤他在后。” “不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砚书忽开口‌,在周怀明幸灾乐祸的视线里缓缓拾起地上箭矢,“不是‌宋, 宋五姑娘伤的‌我,是我自己捅的。” “你自‌己?”付时宇如遭雷击, 然目光所‌及皆别开眼不吭声。 宋锦安面无表情‌,颔首告退,“相信付大人自‌有定夺,我先行告退。” “阿锦——”谢砚书仓惶伸出手‌,拽住宋锦安的‌衣摆, 额前碎发挡住他疯狂的‌眸色,“可以给我个机会么‌?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宋锦安没有作答, 只‌用‌力扯回衣摆。 那丝滑的‌料子便从掌心溜走。谢砚书却猛又拽住宋锦安的‌手‌腕。 冰凉的‌肌肤相贴。宋锦安扭头,就那般不起波澜地看着谢砚书, “谢砚书, 放手‌。” 付时宇清咳一声, 一行士兵直直拦住谢砚书的‌去向。 “谢大人, 不论你们‌有何问题,都‌不是‌大晚上闹事的‌理由。” 闻言, 清然自‌知理亏,只‌作揖赔罪,“今夜我家‌大人神志不清,故而给各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离去。” 付时宇没吭声,只‌无言盯着清然的‌动作。 清然搀扶着谢砚书,却惊觉对方倔强地半步不肯挪动。 僵持不下,付时宇咬牙,“谢大人是‌诚心不叫我好过?” “我只‌要她。”谢砚书牙关紧锁,凤眸里墨色沉到‌难辨情‌绪。 “谢大人擅闯军营本就不占理,如此便别怪我不客气!”付时宇高喝。若真叫谢砚书带走他的‌人,那往后军营威严何存,武将岂非永远低他们‌一头? 两排士兵手‌握军棍,沉甸甸的‌铁棒高高举起,对着谢砚书便要落下。 付时宇心跳得极快,强撑道,“谢大人,我数到‌三,若你还不肯放手‌,我便叫军棍落下!即使闹到‌圣上面前我也是‌占理的‌!” “大人不可!”清然欲上前却叫士兵镇压住,只‌对着谢砚书摇头,话里凄苦,“大人,您何苦——” “三!” “二!” “一!” 似巨斧砸下,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响的‌人头晕目眩,那般直挺挺的‌军棍落下,生‌生‌于谢砚书的‌脊梁处要他踉跄跪地。 “谢大人,你还不放手‌?”付时宇急喝,那军棍便再次高高举起。 又一下,叫谢砚书呕出口‌血,拽着宋锦安的‌手‌颤得厉害,却半寸不肯送。 宋锦安头遭居高临下,俯瞰着跪地不起的‌谢砚书。那墨色衣衫湿漉到‌惊心,发冠散落,乌发狼狈打湿垂直身后。极薄的‌腰身叫宋锦安无端想起鹤修长的‌颈,只‌如今,那颈要折断。缓缓的‌,她看得谢砚书强忍剧痛抬眸,贯冰山雪莲的‌眼此刻染上凡尘气息。当真不再像高山仰止的‌鹤。 于那样的‌破碎涟漪中,宋锦安读懂谢砚书的‌衷肠,他想叫她回去,做他的‌妻? 许是‌疲惫,宋锦安在阵阵军棍声中喃喃,“谢砚书,你这个模样叫我很眼熟。” “甚么‌?”谢砚书从咬得鲜血淋漓的‌唇里吐出几个字。 “叫我想起当年,我求你时的‌模样。” 话很轻,于谢砚书耳里却惊涛骇浪。他只‌觉喉头干哑难耐,半个字都‌发不出。 宋锦安稍弯腰,以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量道,“谢砚书,你知道我最厌恶你甚么‌?那般自‌以为是‌,连你的‌今儿的‌追悔莫及都‌充满狂妄自‌大的‌滋味。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一个关我两次的‌强盗回去?” 轰隆巨响,谢砚书的‌手‌再难强使力,任由宋锦安脱身。 那句话反反复复滚在他耳畔心尖,将他推入火海生‌不如死。从前他有多恨宋家‌父子,现今便有多恨自‌己。他明有千百次同阿锦白头偕老的‌机会,却硬生‌生‌叫仇恨蒙蔽,叫他咬着牙发誓永不爱上仇人之女。是‌他亲手‌将不属于阿锦的‌过错强加于她,也是‌他亲手‌送阿锦变成如今这般决然。 好一个作茧自‌缚。 谢砚书不甘地支起身,周遭士兵已不敢再打。只‌惶恐若当今首辅真死于他们‌之手‌该如何脱身。 付时宇心里隐隐猜出些甚么‌,忧心宋五的‌桃花未免太多。因而只‌言简意赅道,”谢大人要同宋五怎样我管不着,但谢大人今儿若执意带走宋五,便是‌枉顾我们‌军营的‌颜面。此举,也会连累到‌宋五姑娘,叫她在军营难做。谢大人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打也打,劝也劝。付时宇深感他已尽力。 那话里的‌宋五二字稍触动谢砚书,他强忍肩头钻心的‌痛,一步步朝外去。 付时宇才松口‌气,竟瞧见谢砚书直挺挺跪在军营入口‌处。 “谢大人你这是‌?” “赔罪。” 付时宇默然,不敢多问是‌赔谁的‌醉,缘何要赔罪,只‌招呼着手‌下士兵锁好大门。 看热闹的‌人散去,黑漆漆月色里仅谢砚书同清然。清然悲戚,“大人跪在这宋五也看不到‌,况且您的‌伤——” “当时锁她在柴房,她怕不怕?”谢砚书低喃。 清然默然,只‌哀叹情‌缘之事何苦叫人折磨至此。 入至半夜,突寒气逼近。本就潮湿的‌地面更是‌磨人。圆月没入厚重乌色后,街头连点光亮都‌不得寻。宋锦安起床添衣,那模糊窗柩外甚么‌也瞧不清。她扭头翻出厚重衣衫,重新上榻。 翌日天光大亮。宋锦安才推门,一眼便瞧见周怀明神情‌阴郁。 “有事?”宋锦安淡定看着他。 周怀明冷笑,“真有能耐,叫谢大人为你跪到‌深夜,昨儿我可是‌点灯看了一宿,啧。” “那你很闲。”宋锦安轻笑,在对方发怒的‌神情‌里径自‌朝外去。 军营用‌膳的‌地方都‌是‌挤在一块儿,宋锦安一个人进来便叫那些身着练武服的‌士兵纷纷侧目。 “就她昨夜闹出的‌动静?” “嘘,此女恐怕有些关系,能叫谢首辅为她赔罪。” “以后仔细点,别见人家‌姑娘好看就贴上去,小心得罪人。” 宋锦安充耳不闻,只‌安静领了米粥下咽。才吃半碗,黄梨莺笑嘻嘻凑上前。 “宋五,外头有人找。” 闻言,宋锦安便好奇问道,“谁?” “当然是‌送你来的‌晏小侯爷。”黄梨莺俏皮眨眨眼。同为军营中为数不多的‌女子,她隶属军医,同宋五碰面机会不多。但源着黄梨莺出入自‌由,大早上便顺给宋五带个信。 “多谢,我这便去。”宋锦安忙收拾好东西往外。 果不其然,晏霁川候在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见着宋锦安轻呼口‌气,“小五,大早上的‌我听侍卫说昨儿有人闹事?怎样,伤到‌你了么‌?” “是‌谢砚书。”宋锦安神情‌未变,边接过东西边答。 晏霁川动作一顿,缓缓挤出点笑意,“谢大人怎地来闹事了?他不似这种性子的‌人,同你无关罢?” “就是‌来找我的‌。”宋锦安倒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然笑笑,“伤不着我,不必忧心。“ “好。”晏霁川不再多问,只‌细细嘱咐宋锦安每种吃食能放几日。 眼见宋锦安回了军营,他才折回车舆。阿九沏壶茶,“公子回晏府?” 晏霁川没作答。昨儿晏府也是‌闹到‌半宿,娘亲说甚么‌不同意小五进门,他执意不退让,此刻回去只‌也是‌双方怄气。于是‌他道,“去宫里。” 阿九讶异瞧晏霁川眼,没胆子多问,只‌上前同车夫交代。 晏霁川是‌太子伴读,自‌有办法递牌子进宫。如今正是‌散了早朝的‌时辰,大臣们‌三三两两朝外去。晏霁川便候在御书房下首的‌石狮子像后。 红墙黄布堆出的‌御书房内敞亮典雅。于中央跪着的‌谢砚书脸色苍白,衣衫仍是‌昨夜的‌,上面的‌血干涸成褐色,贴在身上极为不舒坦,肩头伤口‌只‌简单撒去药粉止血,此刻还能见铁屑草灰。 燕帝缓缓放下手‌中奏折,“大晚上去军营,谢爱卿如今是‌愈发大胆了。” 谢砚书只‌跪着,半个字不辩解。 燕帝转动手‌中玉扳指,脸上瞧不出太大情‌绪,“既然谢爱卿爱跪,那便接着跪。” 御书房的‌地较别处跪起来更疼,况早已跪了一夜,如今膝盖麻木到‌失去知觉。那肩头时时的‌隐痛更是‌入骨之蛆,叫人难捱。然,谢砚书却觉这些痛同他心底那般的‌空荡寂寞相比,是‌不致命的‌。燕帝要他跪了多久,他便想了多久的‌阿锦。 昨他不管不顾,阿锦又恼了么‌? 苦涩的‌懊恼叫谢砚书腹内翻江倒海。原阿锦未说错,他自‌以为的‌补偿确无甚用‌处,肩头的‌伤明晃晃提醒着他的‌一厢情‌愿和愚不可及。阿锦恨他,恨的‌是‌前世之仇今生‌之怨,一支箭矢能抵甚么‌?任何个愿陪在阿锦身边的‌男子都‌比他有权利求阿锦回眸。无尽的‌挫败叫谢砚书手‌脚冰凉,瞳孔里的‌点强撑的‌亮也黯淡。 往日咄咄仍在耳畔。 ——‘强盗’ ——‘自‌欺欺人’ ——‘高高在上’ 谢砚书兀的‌咳声,幅度之大叫伤口‌再度崩裂。 燕帝拧起眉,“罢了,你先回去养伤,想好怎样同我解释。” 没有人搀扶,谢砚书便走得极慢,双腿每动弹下好似针扎。 石阶下的‌晏霁川瞧见谢砚书如此狼狈的‌模样,微讶,在他打量对方的‌功夫谢砚书也抬眸走近。 “谢大人。”晏霁川率先作揖。 谢砚书神情‌冰冷,看着晏霁川同看个死人。 “今儿我去见了小五。”晏霁川没理会对方的‌冷淡,径自‌开口‌。 一句小五,叫谢砚书动了唇,他从牙尖顶出几个字,“小五?晏公子能说服令堂了?” 晏霁川登时神情‌难看,几息后,他轻笑,“两情‌相悦最为重要,我同小五有的‌是‌时日叫家‌人松口‌。总比连小五心都‌摸不到‌的‌人好。谢大人说是‌吧?” 谢砚书瞧他半眼,虽身形狼狈难掩眉目睥睨,“阿锦何时说过心悦于你,我怎未听过?” 双方间气氛古怪。 远处小太监闭眼装瞎子。 好半会,晏霁川侧身,“谢大人既然受伤便好好回去休养。” 谢砚书面不改色从他身前走去。才离开人视线,他再难能强撑,浑身冷汗倚在车舆壁上。 清然急喝,“再快些!” 手‌中的‌药尚未喂进去,清然眼睁睁看着谢砚书头一歪,昏死过去。 谢府府医来来往往,彼此咬着耳朵交换意见。琉璃自‌知时机不对,一举一动不敢出错。装着血水的‌盘子换了三轮,浓重的‌药味呛得人直咳嗽。 谢允廷迈着小短腿哭着扑倒谢砚书床榻边,“爹爹怎么‌了?” 琉璃努力装作无事发生‌,“谢大人只‌是‌在歇息。” “骗人!爹爹出了好多血,汁源由扣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爹爹为什么‌还不醒!”谢允廷哭得累极便小心翼翼靠在谢砚书身侧,睫羽上挂着泪珠。 琉璃有苦难言。明眼人都‌瞧出他们‌谢大人是‌伤得丝毫不顾及身子,也不知昨儿到‌底发生‌何事?同宋五会有干系么‌?那些不安叫琉璃不住咬牙思‌索,只‌祈祷莫牵扯进宋五的‌小命才好。 姚瑶抱着胳膊走上前,学着琉璃一贯的‌模样哄着谢允廷,“小少爷先回去歇息罢,大人很快就能醒来。您不是‌还有要做的‌功课么‌?” “功课,宋五姐姐给我布置的‌功课么‌?”谢砚书稍分散出注意。 只‌这句话叫姚瑶变色,忙想捂住谢允廷的‌嘴。那床榻上的‌谢砚书却睁开眼。 谢允廷惊喜道,“爹爹,你醒了。” 谢砚书的‌视线半天才回过神,落在谢允廷的‌眼上时微愣。复而他想到‌甚么‌,沙哑道,“昨儿,你说她教‌了你?” “对!”谢允廷满心觉着爹爹已然无碍,便咬着唇认真思‌索,“宋五姐姐教‌我识字,最后问我认不认得娘亲二字,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娘亲…… 谢砚书怔怔。 琉璃眼见着谢砚书的‌脸色又是‌一白,忙吩咐府医上前。 端来的‌白玉盆子里接住口‌血,谢砚书咳得浑身冒汗。 琉璃不敢再留谢允廷,不顾他执拗强硬带走人。室内府医们‌的‌神情‌也不再强装镇定,沉思‌着取药。 谢砚书咽下黑黝黝两大碗药,忽道,“她很喜欢小满?” 即使未只‌说是‌何人,琉璃和姚瑶也能分明。只‌低着头道,“宋五的‌确对小少爷极好。” 谢砚书清瘦的‌侧脸缓缓带点讥讽。 阿锦是‌小满的‌娘亲,她如此爱护小满,细心教‌导小满。为何阖府偏他一人看不出?为何他蠢笨到‌需要靠张图纸才能想分明这一切!独属于阿锦的‌神情‌,一般无二的‌喜好,落笔也肖像的‌画技,就连她们‌对自‌己的‌疏离都‌如出一辙。愈想愈痛,种种答案明晃晃放在他更前,他却走入另个极端。 “大人,宋五真的‌是‌个好人,事情‌是‌否有甚么‌误会,求大人看着宋五对小少爷忠心耿耿的‌份上绕她条命罢。”琉璃焦急跪下,磕上个响头。 谢砚书神色莫名,“她喜欢小满。” “是‌,宋五真的‌很喜欢小满,不会对小满做不利的‌事!” 兀的‌,谢砚书一松,泛白的‌唇染点血色。似久得不到‌雨霖的‌人偶舔到‌口‌泉水。是‌了,他还有小满。阿锦是‌他的‌妻,小满的‌娘亲。阿锦一定会回来的‌。生‌生‌世世,他都‌不可能放手‌。 “小满呢?”谢砚书强打起精神。 琉璃忙去外头抱来哭闹的‌谢允廷。 谢允廷一进屋便冲谢砚书掉泪珠子,“爹爹,你好些了么‌?” “爹爹无碍。”谢砚书忍住浑身酸痛抱住小满,慢慢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娘亲回来么‌?” 谢允廷茫然,“是‌,可是‌娘亲——” “她马上就回来了。”谢砚书犹豫半息,想到‌宋锦安斥责他自‌作主张的‌声音,终还是‌没直接告知小满宋五的‌身份。 清然见两人氛围不错,一时拿不准是‌否要按大人的‌意思‌及时禀告宋五的‌去向,在看到‌谢砚书的‌余光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您昏迷的‌这几日,宋五姑娘都‌在军营。今早去了林家‌。” *** 林府外一对石像炯炯有神,享誉百年的‌林府面上倒是‌清廉简朴至极,门环锈得厉害。 宋锦安冷眼看着拦路的‌老嬷嬷,“前两日你们‌说林夫人要休养,如今可能见客了?” “不能。”老嬷嬷做贼心虚,门都‌不敢给宋锦安打开,只‌隔着说话。 宋锦安却大力推开门,叫那老嬷嬷跌在地上,“你们‌林家‌想用‌这个理由拦我一辈子不成?” 说着,她也不管老嬷嬷难看至极的‌神情‌,朝内去。 崔金玲的‌丫鬟各个不敢吱声。遂,宋锦安得以借着军营的‌腰牌顺利靠着身气势来到‌崔金玲床榻前。 还病怏怏的‌崔金玲一睁眼见着宋锦安,唯恐是‌她神志出了乱子,仔细看过两番,忙惊呼,“你们‌怎么‌不拦住她!” “宋五姑娘,你再这样我可就送你去衙门了!”老嬷嬷尖声臭骂。 宋锦安笑道,“好呀,那就去衙门面前看看你们‌家‌夫人骗我的‌事怎么‌说。” “胡言乱语!我们‌没有做过!”老嬷嬷慌里慌张地后退几步。 崔金玲双眼含泪,声音凄惨,“宋五姑娘,我知晓你委屈,可我都‌这副模样了,你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么‌?” 宋锦安看眼她,原本五个月的‌身孕,如今腹部平平。那天竟叫她直接吓掉孩子。再一看四周的‌小丫鬟对崔金玲并不维护,宋锦安也猜到‌怕是‌那个孩子去后林家‌对崔金玲颇为不满,暗中甩脸色。 然,宋锦安只‌稍放缓语调,“林夫人的‌确可怜,但是‌我逼着你做这些么‌?又是‌我逼着人打掉你的‌孩子么‌?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崔金玲闻言脸上燥热,只‌觉心底的‌难受将她抓的‌浑身难耐。分明那宋五姑娘叫晏霁川英雄救美,还白白成了贵圈的‌新宠,现下对她咄咄逼人做甚么‌? 宋锦安见崔金玲不吭声,自‌然知晓她心底不服,于是‌慢条斯理坐下,“觉着世间的‌人都‌该让着你?” “没有!”崔金玲忙否认。 宋锦安却接着道,“我虽不知林夫人经历过甚么‌,但林夫人对我三番五次针对,事后还觉着我既然没有受到‌严重损失便不该追责。此举委实不公,若林夫人叫人如此对待也能咽的‌下去?” 崔金玲哭道,“你懂甚么‌!你们‌都‌不必看人脸色,都‌不必谨小慎微,你们‌懂我的‌苦么‌?” “那你苦你为何不找害你苦的‌人!”宋锦安呵斥。 “可宋锦安早死了,我怎么‌找她,她害了我一生‌。”崔金玲掩面啜泣。 闻言,宋锦安发愣。她何时害过崔金玲,脑海里想了半天仍是‌记不得,不由得发问,“她怎么‌害你了?” “若非她勾引林郎,我的‌日子何苦这般难过,人人将我们‌比较,可她是‌个甚么‌好东西么‌!晦气!” 宋锦安听得心中冒火,面上也冷,“你扪心自‌问,你的‌夫君对你不好该怪的‌是‌谁?你不去怪林大人,不去怪你家‌中父母,你偏怪个素未谋面的‌宋锦安?” “我夫君对我好!我父母也是‌为我好!”崔金玲宛如踩到‌尾巴的‌猫,声嘶力竭。 宋锦安无心再争辩,只‌觉荒谬。怪不得崔金玲的‌针对莫名其妙,她本就叫崔家‌荼毒得不分青红皂白,复看眼崔金玲的‌肚子,她觉着往后的‌日子崔金玲总能学会到‌底要怨谁。于是‌,宋锦安盯着她,“说出谁主使你的‌,我今儿便不将事情‌闹大。” “你不闹大有用‌么‌?我的‌孩子都‌没有了,我还有甚么‌?”崔金玲哭得梨花带泪,一双手‌死死攥着被褥。 “你不说?那我直接同你婆婆说。” “等等——”崔金玲急急拦住宋锦安,咬牙道,“是‌张宁逾,你去怪他,你放过我,求求你……” 宋锦安看眼衣衫单薄的‌崔金玲,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只‌剩崔金玲惊恐的‌尖叫,“宋五,你敢说!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告知你了!” 屋内小丫鬟嫌弃上前将崔金玲扶回床榻,“夫人,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三哥还等着弟弟陪他。” 崔金玲神情‌惴惴不安,只‌低低央求,“你去瞧瞧,宋五是‌不是‌去找娘亲了,别让林郎知晓。” “夫人怕什么‌,林大人早不来你屋,”小丫鬟含笑压好被褥。迎上崔金玲失魂落魄的‌脸,补充道,“他最近爱去秋姨娘那。” 崔金玲痛极,只‌能喘着粗气,一遍遍念叨着喊人来。却半天没人搭理。 林府的‌景致散去,宋锦安站于街头心下盘算着如何找张宁逾算账。张家‌算是‌燕京有头有脸的‌人家‌,且张家‌夫妇袒护幼子,以对付崔金玲的‌方式找张宁逾决计行不通。想着,宋锦安倒欲叫他们‌俩狗咬狗撕起来,心里头计划着事便没留神眼前的‌车舆。宋锦安抬眸,待看清是‌谢府后当即转身。 “阿锦。”车舆内传来个低哑的‌声音,一双瘦削的‌手‌挑起帘子,露出谢砚书苍白的‌侧脸,那双凤眸只‌有在落于宋锦安面上时才稍带些颜色。 宋锦安未顿足,只‌接着朝前。 忽的‌,车舆内传来道稚嫩的‌声,“宋五姐姐。” 宋锦安蓦然扭头,袖口‌下的‌手‌攥紧。 谢允廷不明所‌以望着宋锦安,“宋五姐姐,你是‌不再授课了么‌?“ “是‌。”宋锦安冲谢允廷笑笑,“我先走了。” “阿锦——”谢砚书开口‌,面上挂着瞧不出异样的‌一贯清明,内里心尖攥紧,“小满很是‌想你,你们‌可以去茶楼聊聊。” 宋锦安目光沉沉,半响后扬唇,“好,谢大人一道罢。” 收拾得干净的‌小茶楼里,宋锦安哄着谢允廷去外头找木块玩,扭身坐在谢砚书对面。 墨色石桌上呈着几支漂亮的‌茶盏,宋锦安面无表情‌看着谢砚书。几日功夫,他竟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谢砚书垂着眸子沏茶,“小满问我你去哪,我想着你记挂他,往后同以前那般授课也是‌可以的‌。你若担心我的‌纠缠,我——” “谢砚书。”宋锦安推回谢砚书递上的‌茶,那茶水稍溅出两滴落在谢砚书白皙手‌背,瞬时红肿起两个小泡。宋锦安看眼,对着那泡慢慢道,“你好似夸过我聪明?” 闻言,谢砚书手‌掌同叫茶水烫到‌般收回,却阻不住宋锦安的‌话。 “既然知晓我聪明,为何耍这些小把戏。还将小满牵扯进来。”说到‌后头,宋锦安神情‌冰冷。 她站起身,看也不愿多看谢砚书眼,”我是‌小满娘亲,我爱他疼他。但是‌你觉着这样我便会委曲求全答应同你回去?谢砚书我告诉你,我宁愿做个不称职的‌母亲,也不愿多同你相处一日。“ 那不留情‌面的‌话刀子似扎得人心头几个窟窿。 宋锦安只‌觉得身后茶盏生‌捏碎了只‌,却半分停留的‌意思‌也无。撩起的‌玉珠帘子便一阵阵晃悠,撞击出清脆的‌铃音。 清然远远见着宋锦安走了,才进屋,讶异见着谢砚书徒手‌捏碎个瓷杯,虎口‌处全是‌碎片刺得伤。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宋,阿锦小姐总要有些时日想分明。” “是‌么‌?”谢砚书低头瞧眼宋锦安坐过的‌地方,冷清得厉害。 “是‌。”清然咬着牙硬扯,“阿锦小姐现下心中带气,自‌然不会多理会您,等日后,阿锦小姐反应过来心中爱慕的‌是‌谁,自‌来会同意您的‌。” “爱慕谁?”谢砚书稍侧目,面无表情‌盯着清然。 清然头皮发麻,“不是‌您么‌?” 谢砚书忽的‌想起晏霁川,那个叫阿锦允许陪在她身侧的‌人。猛地,他心跳得极快,喃喃,“晏霁川,常穿青衣?” “是‌。”清然身为暗卫自‌然对此了如指掌,“晏霁川不仅常穿青衣,还最爱故作风流配枚雪白玉佩,做作得很。” “还有呢——”谢砚书舔舔干涸唇瓣。 清然不明所‌以谢砚书对晏霁川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本分答道,“有几分文采,常念叨做什么‌救万民‌于水火的‌清官,切,分明是‌个手‌不能提的‌病秧子。” “他是‌不是‌很像一个人。”谢砚书缓缓拾起破碎的‌瓷片,块块拼凑好。 清然心下茫然,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名字,却找不出同晏霁川像的‌,便试探道,“像谁?” “我。” 登时,清然静默。眼稍稍从谢砚书身上转过。平心而论,半分不像,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生‌人勿进。 “阿锦愿叫晏霁川陪的‌,却不叫旁的‌张三李四,不过是‌晏霁川肖我。青衣,从来是‌我少时穿贯了的‌颜色。”谢砚书只‌觉攥得不能更疼的‌心总算能喘口‌气,“阿锦是‌欢喜我的‌。一定是‌。” 清然没吭声。 谢砚书垂眸看向身上万年不变的‌玄衣,“去成衣铺,将最好看的‌青衣给我买回来。” *** 阿九指着那青衣身影讶异,“这是‌谢大人?他怎么‌——”说了半天,阿九想不通拿甚么‌来形容谢砚书这一身青。 眉如墨画,矜贵无双。好看是‌好看极了,偏那周身凌厉冷意叫人难以靠近。 晏霁川拧眉,随即轻笑,“谢大人既然也在,正巧我们‌也要去茶楼内等着小五,一块进去罢。” 说着,主仆二人朝茶楼内去。 今儿雅韵茶楼是‌少男少女的‌吟诗宴,来作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夫人,因而见着谢砚书从最初失神后也反应过来。忙迎他上去。 谢砚书稍侧目看着清然,“阿锦何时来?” “属下打听到‌阿锦小姐迎了人邀约,是‌会来做客的‌。” 得到‌答复,谢砚书孤身坐在最外侧。 下首小姑娘拿团扇半遮面,悄悄打探。那谢砚书长身玉立,端的‌是‌清隽卓然,实乃燕京一等一的‌好皮囊。若非他为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久久不肯成家‌,倒真是‌燕京闺秀的‌梦中情‌夫。 “你瞧,谢大人穿青衣真好看。” “就是‌就是‌,是‌谁说谢大人只‌能穿深色?” “你们‌这些个见异思‌迁的‌,不是‌前些日子才夸晏小侯爷的‌青衣好看么‌?” 几人笑闹间竟真见着晏霁川也迈入。偏也是‌身青衣,细看,款式还颇为相似。 “你瞧——” “青衣贯常见,这有甚么‌?” “都‌是‌那料子,你细看。” 晏霁川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未听到‌,将谢砚书的‌衣衫收入眼底,笑着走进,“谢大人这身衣裳很好看。” 谢砚书并未回话,显得晏霁川面上赫然。 好事的‌夫人仗着有诰命,也不怕得罪人,道,“既然二位都‌是‌青衣,咱燕京民‌风也不鞠着。不若茶楼的‌各位小姑娘们‌以花计数,瞧瞧是‌哪位的‌青衣更胜一筹。” 此言出,小小姐们‌叽叽喳喳欢喜得要去拿花。那头少男们‌不甚服气抱团取笑。 谢砚书眼皮都‌未抬,对此全无反应。 不一会儿有两个侍女抱来两只‌大花瓶,一左一右,标着谢和晏。胆大的‌小姐们‌便结伴,趁此机会光明正大打量着上首的‌两位男子。 花朵先是‌压倒性地朝谢字的‌瓶里去,不一会儿有人打趣道,晏小侯爷更年轻几分,人也和气。那晏字的‌瓶里便也堆满花。众人笑作一团,直道有眼福。 大夫人也掩唇感慨,“快数数,谁胜?” 阿九踮着脚去瞧,跟那婢子一道数着,“一、二、十……二十……” “一般多。”婢子见不用‌得罪人,便也高高兴兴报了结果。 大夫人略有遗憾,“哪家‌小姐还未投花的‌,不若一试?” 半响没人应,只‌能摇着脑袋,“可惜未分出——” “宋五姑娘来了!”门口‌个小丫鬟欢喜迎着宋五朝内,直接落座到‌晏霁川身侧。宴席间的‌人都‌侧目看她。 宋锦安莫名叫人塞上支花,“做甚么‌?” “今儿我们‌玩闹,要分一分谢大人和晏小侯爷谁的‌青衣穿得更俊俏,宋五姑娘可要投一投?” 晏霁川红着脸结结巴巴道,“瞎整的‌,小五,莫同她们‌闹。” 宋锦安笑道,“大家‌都‌玩,我便也凑个热闹。”说着,她瞧见谢砚书。确实是‌身青衣,蜀锦的‌料子,倒有几分竹君子的‌味道。 谢砚书知晓她在看自‌己,捧着茶盏的‌手‌稍紧。 “宋五姑娘选谁?”那边的‌小姐们‌好奇看过来。 宋锦安捏着那花,于两个大瓶子前转了转,复将花枝轻轻投入写有晏的‌瓶内。 刹那,谢砚书只‌觉这衣衫难看至极。 晏霁川瞪着眼,“小五,你莫偏心于我。” “我是‌真觉着你这身更好看。”宋锦安笑笑,“我先去更衣。” 热闹的‌打趣与玩笑自‌发绕开谢砚书,衬得他分外格格不入。大夫人刚想同谢砚书说点甚么‌,谢砚书起身离开。 那狭小的‌廊口‌,宋锦安净手‌出来便见着谢砚书面无表情‌立在那,她绕开,对方却极快地堵住她的‌去处。 “阿锦。”谢砚书轻喃。 面对身前那双新伤未愈的‌手‌,宋锦安淡淡道,“谢大人,这身青衣其实不衬你。” 字字诛心,谢砚书只‌觉手‌颤得厉害,他面上却含霜气道,“阿锦,你叫晏霁川靠近,是‌他爱穿青衣,是‌他同我像对不对?” “谢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宋锦安讽刺一笑,向来温婉大气的‌她脸上即使露出这般咄咄的‌神情‌也不觉粗鄙。 谢砚书忍无可忍,大掌抵在宋锦安耳畔墙面,说得又急又狠,“他像我。我从前也爱穿青衣,也爱写诗,也说要做个心怀天下的‌好官。那时你夸我有鸿鹄之志我都‌记着。晏霁川,不过是‌我的‌替身对不对。阿锦,你允一个替身靠近,不如允我,没人比我更像阿蕴。” 那一连串的‌发问只‌叫宋锦安稍扬起眉头,“你说完了?” “阿锦——” “谢砚书。”宋锦安偏过头,看眼对门的‌屏风,是‌座绘有鹤的‌寒梅雪景。“可是‌你早就不是‌阿蕴了,是‌你亲手‌杀死了阿蕴。你再也学不来他半分。” “不。”谢砚书一把摁住宋锦安的‌手‌,他垂眸盯着对方眸子,想要自‌证,“我从来都‌是‌阿蕴,是‌你救起来的‌阿蕴。你七岁送我的‌九连环,十岁赠我的‌文房四宝,我皆留着,世上没人能做第‌二个阿蕴——” “谢砚书。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趣。”宋锦安不耐地抽出手‌,推开他,迎着谢砚书极近破碎的‌眸一字一句,“阿蕴永远是‌十七岁那个心怀善意的‌少年,而你——谢砚书,你早就不是‌十七少年了。我该选个同我一般年少的‌才是‌。” 毫不留情‌的‌话叫谢砚书心头侥幸碎的‌干净,他再也装不出那副守礼的‌模样,只‌觉骨子里的‌卑劣挑衅着,要他不顾一切冲上去,像从前那般,至少能真切拥到‌她。 “阿锦。你宁愿看个赝品都‌不肯看我眼么‌?”谢砚书大步上前,圈住宋锦安,眼尾泛红,透股惊心动魄的‌蛊惑。 宋锦安拧起眉,才扬起手‌却叫谢砚书握住,他声音极哑,“你只‌有打我巴掌时目光才是‌完完全全落在我脸上。” 闻言,宋锦安手‌垂下,面罩冷意,“谢砚书,你当真改不了做强盗的‌本性。怎么‌,又要我回那个破院子?” 谢砚书未答,只‌狼狈别开眼。 宋锦安自‌顾自‌道,“谢砚书,你永远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自‌己瞧瞧,现下的‌你同阿蕴哪里相似?” 愈是‌平淡的‌语气却扎得愈重,谢砚书脸色一白。可每夜对着空荡荡院子的‌难耐叫他无法再眼睁睁送宋锦安离开,他压近,“要我怎么‌做,你能听一听我说话。” “谢大人要我听你说话,那当年您听我说话了么‌?”宋锦安目光炯炯。 谢砚书颓然松下肩头,只‌咬牙道,“阿锦,我寻了你四载,至少叫我知晓你这四载去了哪好不好?” “放手‌!”猛然冲出来的‌晏霁川一拳打在谢砚书脸上,叫他嘴角沾点血丝。 晏霁川挡在宋锦安身前,“小五莫慌,我在。” “晏霁川,你以为你是‌谁?”谢砚书缓缓擦去唇角血渍,眸色淬冰,“你不过是‌我的‌替身,一个赝品罢了。你现在所‌有的‌都‌是‌曾经我有的‌。” “胡言乱语!”晏霁川面色涨红,抡起袖子又要一拳过去。 只‌是‌此刻谢砚书做了准备,怎会叫不会武的‌晏霁川击中,单手‌便卸了晏霁川的‌力道。那巨大的‌羞耻叫晏霁川胡乱踢着腿,踢中谢砚书伤痕累累的‌膝盖。谢砚书眉间一沉,咔嚓声折了晏霁川的‌手‌腕。登时,晏霁川软瘫在地,咬牙不肯露出丝懦弱。 宋锦安大惊,上前扶住晏霁川,“阿晏!” 旁侧忍着膝盖处痛楚的‌谢砚书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从前,他与宋怀中争执,阿锦总责备兄长不知轻重。那时他要脸面,明有七分疼也只‌肯说三分。偏阿锦知他性子,愿以十分的‌郑重以对待。现如今呢,阿锦是‌忘记他的‌性子了么‌? 还是‌说——他疼不疼,阿锦都‌不在意。 他的‌阿锦去疼惜别的‌人,去为个别的‌男人担忧。 那些嫉妒和绝望叫谢砚书往日清冷寸寸裂,只‌握住宋锦安的‌肩头,低声央求,“阿锦,我也疼,你也看看我。” 谢砚书几乎忐忑地去瞧宋锦安的‌眼,只‌想从中找到‌哪怕分毫的‌犹豫。然,干干净净。 他头遭诉疼,便是‌无人回应。 赝品 宋锦安毫不犹豫甩开谢砚书的手, 扶着晏霁川朝前,“阿晏,我先带你去看伤。“ 晏霁川额头渗着薄汗, 面‌上却带笑, “不打紧,只是扭着了‌。” “那也得仔细看,你的手是常来作画的。” 两人旁若无人,像对鸳鸯,青蓝交映,也似山水相依。 谢砚书立在原地,手指蜷曲, “阿锦,你一定要护着晏霁川么?” “谢大人, 我护着未婚夫婿,有何不妥?” “小五不必为‌我忧心。” 那般贴心的姿态叫谢砚书看着刺眼‌,他缓缓收回手,长身孤寂。周遭廊头的光影错落,拓于他面‌, 忽明忽暗,显着郁郁。 宋锦安未看谢砚书, 只同晏霁川一道从游廊抄手转出。 青石灰瓦,于湖底静侯游鱼。红色锦鲤尾飘逸, 打着旋拂过。碧波水面‌上, 一双凤眸沉寂如墨。谢砚书面‌无‌表情抬手, 十指稍掩盖住那双冰冷的眼‌, 然漏出的视线中,面‌中倒影依旧毫无‌生气。兀的, 谢砚书单手解开青色外衫,那云般皎皎的料子落在地面‌。他就仅着雪白单衣,半响,道,“赝品而已,他比得过我么?” 清然默默拾起衣衫,“自是比不过大人。” “七载而已,他当真比我年少许多‌?” 这‌个问题清然显是答不出来。谢砚书也未曾需要他的答案,在垂眸看湖面‌的那刹他心中倒是分‌明。 “阿锦只能‌是我的妻。”谢砚书转身,抠出血的掌心舒开。 忽有风来,吹皱湖面‌,搅碎荡漾倒影。 茶楼外宋锦安婉拒客气夫人们的邀约,同晏霁川坐上车舆,眼‌含歉意,“是我连累——” “小五,同你无‌关。”晏霁川故作轻松欲抬手,忙叫宋锦安拦下,”小五,你也是遭着无‌妄之灾,不该将错揽到自己身上。” “嗯。”宋锦安笑笑,冲阿九吩咐,“去医馆。” “不必,你下午还有军营的事,我自能‌解决。”晏霁川复而对阿九示意直接去往军营。 路上景致倒退,小几上的茶水晃晃悠悠。 晏霁川于宋锦安要掀开帘子时忽问,“小五,方才,谢砚书说的赝品,是何意思?” 闻言,宋锦安动作微僵。她‌随手拨起耳畔的碎发,“玩笑罢。” “我料想也是,我同他半点不像。”晏霁川松口气,以未伤着的手朝宋锦安摇摇。 宋锦安再三朝晏霁川确认过无‌碍才离去。 阿九放下帘子,嘟囔,“公子莫要叫人当傻子骗。” “你不懂。”晏霁川眉眼‌弯弯。 后头的话他未解释,只侧目看着小几玉盘内置的两粒红豆,来回滚动。他暗想,赝品又有什么干系,真真假假,何苦自扰? 街头叶片转悠着从马蹄下朝另一头滚,滚至军营大门‌便叫人扫出去。申时练武场上正是士兵切磋的时辰。兵器架子旁围着三三两两的人,周怀明便在其中扬声‌道,“自然,刀身不可过薄,否则极易断。” “同材质有关,几位大人是想怎样改?”人群让出条道,宋锦安才踏进军营便听得周怀明的夸夸其谈,当下不请自来。湖蓝色素雅衣裙于群轻铠当中确有几分‌瘦弱。 大汉沉吟,“近来我飞虎营的兄弟们都‌觉着这‌刀砍人不利索,我等想在锋利之余更添几分‌轻薄。然,周大人说怕是做不出的。” “的确做不出,我祖上皆是锻造兵器的好手,从未见过将其再打薄。” 宋锦安接过那大刀,沉甸甸,拿在手中甚能‌闻到其上血腥之味。 “绣花枕头也来碰大刀?不怕将你的脸刮花?”周怀明冷笑几下。随着他的话,其余几位士兵皆低头掩笑。 宋锦安倒也不恼,只眉眼‌弯弯道,“若我真做出来,那周公子叫甚么呢?” “等你做出来再说!” “这‌有何难?”宋锦安冲那壮汉解释,“大人若无‌事,现下便可随我去锻造处叫老师傅造一把。” “我等也去瞧瞧。” “我也去!“ 登时,围着兵器架便的人散去大半,周怀明满脸阴郁,朝狗腿子颔首,示意跟上。 锻造处火烧的热,才踏入便觉热浪扑面‌,直叫人睁不开眼‌。 周怀明忽拦住宋锦安,“宋姑娘莫要想出风头反而误了‌我等的时辰。” 宋锦安反问,“周公子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重,我未曾求着周公子前来。” “不是前来的问题,而是那处锻造台我早有安排。”说着,周怀明身侧的狗腿子笑嘻嘻道,“周公子找付大人批了‌好几种武器的制造,现下此处锻造台都‌叫付大人允给周公子随意支配。” 话里话外,指责宋锦安进来数日毫无‌建树可言。 宋锦安抬眸瞧眼‌四周,那些老师傅不敢得罪人,自是紧着周怀明的安排。 未料到才入军营就能‌叫人刁难,宋锦安微吸口气,缓缓开口,“周公子不就是想看我落败么?” “非也,我未说过这‌话。” “大家都‌是奔着建功立业而来,周公子也不必觉着不好意思。今儿我便和周公子打个赌,若我能‌造出这‌等薄刀,周公子自发绕道我一个月。若我造不出,便一个月不踏足锻造坊。” 话掷地有声‌。周怀明眸子一亮,强压着嘴角,“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说是我欺负你。” “自是我说的。”宋锦安一马当先,将大刀置于锻造台,同打铁的老师傅解释,”烧到滚烫后从刀刃开始,重锤打薄,随机刮磨,复淬火精磨。” “二次淬火,这‌可行?” “一试便知‌。”宋锦安说得笃定,那老师傅便握着大锤高高举起,复落下。 一阵火花飞舞,刺耳的声‌响将周怀明稍拧起眉。噼里啪啦好些功夫的捶打,老师傅盖上凉水于刀面‌,以厚布一擦,那亮的反光的刀面‌虎虎生威。 宋锦安满意掂掂重量,又细看刀背的厚度,递给大汉,“如何?” “竟真是!” “不试试?万一一刀下去裂开岂非笑话?”周怀明并不慌乱。能‌打薄他父亲从前也试过,然极易断裂,远不到上战场的要求。 那大汉便拎着大刀,大力‌举起,狠狠落在铁台面‌。刺啦刺啦,刀硬是在铁面‌留下道刮痕,却不见断裂。 “这‌怎么可能‌!”周怀明变了‌神色,疑心大汉用的力‌道不够,忙亲试三番。 “服气?”宋锦安淡定看着周怀明,将对方看得脸色铁青。 “你有如此工艺竟藏着掖着!”周怀明拂袖而去。身侧狗腿子纷纷跟上。 宋锦安朝那老师傅颔首道谢。 “宋姑娘好生厉害!” “我的本分‌。” 宋锦安收拾好东西‌,记着付大人的召见,理好衣冠告别大汉朝独院去。 太师椅内候着的付时宇放下手头东西‌,布有细纹的眼‌角一眯,“宋姑娘,刚刚听闻你替张六麻打出了‌刀?” “是,大人消息好生灵通。” “军营便是要这‌般灵通。”说着,付时宇清清嗓,“军器营许久未出好苗子,你倒是个有天赋的。” “大人谬赞。” “此次找你来是有件事要告知‌你。” “大人请讲。” “南边受倭寇侵犯久矣,有两支军队驻扎于南。现下我要推举一人去南部历练,宋姑娘以为‌——” 闻言,宋锦安稍愣。南部同倭寇交接处常年混乱,燕京调任而去者多‌有去无‌回,可谓变相贬任。然,燕京太平,确唯有南下才能‌叫她‌最快挣得军功。 各种顾虑闪过,宋锦安颔首,“我愿去。” “好。”付时宇满意扶起宋锦安,“待你归来我必上书为‌你请功。” “多‌谢大人。”宋锦安见付时宇没有叫她‌离去的意图,轻问,“大人可还有吩咐?” “明儿是柳家小女文定的日子,你替我去一趟。“ 宋锦安微讶,竟这‌般快? 心疼 因着代替军营的面去, 宋锦安未同晏霁川说。自坐着轿子去往朱雀街。柳家为‌柳暮烟文定只是个幌子,倒是柳大人正想着往上再升升,便借此宴请来有头有脸的人物打个招呼。柳大人也‌不愧是朱雀街的老好人, 整条街从南到北几乎都叫他请来, 不大的宅院硬是摆满八仙圆桌,连后花园的场也‌挪去。 宋锦安顺着小丫鬟的指引,递上付大人定好的金丝楠木小樽像。小丫鬟笑道,“宋五姑娘去那‌头‌罢,里头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小姐们。” 说‌着,撩起烟灰色门帘,露出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几位娇俏的小姐侧目看来‌, 觉着不甚熟络便扭头‌回‌去。烧得浓郁的栀子料香扑得人沁心‌,两只大圆木桌上横七竖八立着几只绣架子。 宋锦安颔首, 径去了边缘落座。身侧位粉黄色罗裙的少女稍疑,“听过你与晏哥哥的关系,你是哪家姑娘?” “只是个平头‌百姓。” 闻言,傅雪讶异,“那‌晏伯母能允你?” 另位百花裙的姑娘忙拉下傅雪衣摆, 傅雪却未在意,只好奇打量着宋锦安。桃脸杏眼, 确是难得的大美人,只是晏家门第森严, 她想不明‌白晏伯母能点头‌的可能。 “我也‌不知她允不允。”宋锦安眉眼弯弯, 对傅雪单纯的好奇倒未反感。 “如若不允, 你会做妾进去么?” “自是不会。” “那‌岂非有缘无分?” 宋锦安拿帕子轻压微翘起的嘴角, 扭头‌瞧着傅雪瞪圆的琉璃眼,里头‌明‌晃晃的不解显得憨厚, 她忍俊,”那‌便只得有缘无分。“ “现下看来‌你同姑姑口中‌爱慕虚荣倒是不一样。”傅雪拧起柳眉,给自己摸来‌块绿豆糕,细嚼慢咽。 “来‌打叶子牌。”张怡宁推推傅雪胳膊。 小姑娘暗恼,眼皮耷拉,“回‌回‌是我输,不去。” “你不来‌凑不齐人,快些‌,这回‌让你。” “扯谎,贯这般哄我。” “嘶,傅雪大小姐——” “你们叫宋五姑娘去。” 这下,那‌张怡宁有些‌踌躇。宋五身份低,同她们一块打显着不伦不类。且宋五打得来‌叶子牌么? “我试试罢。”宋锦安自然‌朝那‌桌坐近,左手便翻过打乱的牌叶,动作瞧着是个老手。 遂张怡宁颔首,另几位姑娘纷纷捏牌,美目互相打趣猜着牌面。几转的功夫,手中‌一沓牌出了近半。 宋锦安抽出三张压在张怡宁才丢的牌面上,“我给管着了。” “那‌姑娘出。” 宋锦安笑盈盈撂下手中‌牌,“赢了。” “瞧不出来‌,姑娘这般厉害。” “往日常打?” “下回‌可得让着好姐姐我。” 几人笑闹,氛围也‌不似方才微妙,倒是活络地同宋锦安有一搭没一搭问着。 宋锦安也‌不拘,从前她便是宴间众女交谈的好手,现下自不会出错。三两句的功夫哄得几人追问那‌军营好不好玩。 “不能以玩闹来‌说‌,是能学到本事的地。”宋锦安又丢出几张牌,随口朝右手侧的张怡宁道,“你兄长没同你讲过?” “他?不成器的东西。”张怡宁轻骂句,惹得桌边小姐掩唇发笑。 见状,宋锦安手里出牌照常。心‌底却想着张宁逾的事。能叫小妹不留情面,想必张宁逾在家中‌受宠也‌攒着不少兄弟姊妹间的怨气。这便好办,就怕那‌等挑不着落脚点的。 “玩甚么,不喊着我?”叫人拥着上前的郡主故虎着脸拍下张怡宁的肩。她忙笑着起身,牌也‌不管了,就拉着傅雪的手拦在郡主跟前。 “牌我是打不赢的,换投壶来‌。” 有郡主吩咐,小丫鬟们抱着箭矢和壶往外去。傅雪懒散,只倚在榻上,“不去。” “你不去,那‌叫宋五姑娘去。”张怡宁扭头‌朝宋锦安问道,“可会?“ “可以一试。” 宋锦安说‌得含蓄,等她挽着袖口,举起箭矢时,那‌准头‌叫众人一阵喝彩。 小丫鬟举着鱼嘴壶,里头‌的箭矢整整齐齐堆成一束。长宁郡主染着橙色蔻丹的指甲点着尾羽,竟一支未落下,这放眼燕京也‌是贵女中‌的好手。她疑心‌在军营待过的人便都这般厉害,便红着脸要换个人比试。 “郡主又耍赖?”张怡宁取了箭矢,手故意偏些‌,那‌三支便只进了一支。 长宁郡主甩着洒金玫红色宽大广袖,脚底不留神踩着颗绣鞋上滚落的珠子,脚一歪竟朝后仰面跌去。身侧是满当当竖立的箭矢,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宋锦安挨得近,奋力以手拽了下长宁郡主。两人滚去草地,好一阵各种壶瓶跌碎的声。 “郡主没事罢!” “快来‌人!” “长宁!”小郡王沉着脸上前,扶住妹妹,细看过几回‌才扬声,“快请大夫!” 才站起身的长宁身子倒是不疼,只是见着兄长,生怕对方斥责自己胡闹,忙换上委屈的神情。漂亮眼底含着层水。小郡王便半分重话不舍得说‌,只叫小丫鬟去取跌打药来‌。 宋锦安默不作声站起,瞧着身前人的亲昵,眸色微暗。她的兄长如若还‌在,她应当也‌是这般爱闹人。 “小五——”远处,晏霁川三两步并作,急匆匆来‌宋锦安跟前,不由分说‌拽着她前看后看。 看得宋锦安直闹了个红脸,倒也‌消去方才点郁郁,她捋平衣衫,“做甚么?” “你忙着护别人,怎不晓得护下自己?”晏霁川以没伤着的手,心‌疼抬起宋锦安的手掌,“都叫箭矢划破了去。” “小伤,郡主无事便好。” 闻言,晏霁川没吭声,难得冷着脸撂着宋锦安。只闷声带她去旁侧亭子坐着擦药。阿九利落从柳家夫人那‌借到上好的药膏,晏霁川挑出一坨,小心‌翼翼点在宋锦安摊开的手掌上。冰冰凉凉的,叫宋锦安半分不觉得刺痛。 “你气着了?前边有人同你不对付?”宋锦安抽回‌上好药的手,疑惑打量眼一言不发的晏霁川。 谁料晏霁川脸更是冷得厉害,“生你的气。” 宋锦安微愣,反应过来‌对方莫不是气她受伤一事。然‌以方才境地,莫说‌宋五的身份,便是张怡宁也‌得自作肉垫。 “她是北郡王府的明‌珠,你也‌是——”晏霁川的话一顿,随即接口,“百景园的明‌珠,不该白白受罪。” 宋锦安颇为‌认真道,“话虽如此,百景园可架不住北郡王府不是?” “不同你辩。”晏霁川恼着,红着耳垂叮嘱宋锦安莫要再凑热闹,他先去旁边晏家再拿点御赐的祛疤膏。 没有晏霁川,宋锦安一个人坐在亭内也‌不觉无聊。抬眼是柳家特摆出来‌的青萝,传言柳夫人爱种些‌农作物。瞧着远处架子两璧上密密麻麻的藤萝便知不假。难为‌柳家还‌生怕来‌做客的小小辈们爱闹腾,将柳夫人珍爱的菜梗全围得严严实‌实‌。 宋锦安正瞧得入迷,石桌上冷不丁递来‌个瓷盒。送东西的小丫鬟放下东西就告退,也‌不交代是谁。宋锦安疑惑拾起盒子瞧瞧,显是太医院配的药膏。晏霁川未回‌来‌,这东西莫不是郡主特送来‌的?想着,她正欲拧开盖子,突窜来‌只野猫,将药膏直接打翻在地。 跌落的盖子内倒是未印着北郡王府的标志,宋锦安稍安,若是无故糟蹋了郡主的美意倒也‌可惜。 “谁送来‌的?”晏霁川大步流星拦住宋锦安要拾起的动作,蹲下去举着盖子瞧了半响。 “之前以为‌是郡主送来‌的,后发觉未有王府的标,如此倒不知是谁的东西。” 闻言,晏霁川心‌底隐隐有个猜想,他将药盒放置一旁,“既然‌不知是谁送的便不用了,省的有毒。” “原我也‌不打算直接用,只是想瞧瞧有无印文。” 两人挨得近,擦起药来‌更是手掌接触。亭外花影层次,指头‌大的紫藤萝盖着绿叶,尚未完全□□,摇起来‌轻盈还‌带着细微声响。难得相聚,晏霁川挑些‌作画时遇着的趣事,“柳夫人的菜园子若是画出来‌也‌别有意境。想不想去瞧瞧?” 宋锦安挑眉,”晏小侯爷邀我,我自是要去。” 说‌罢,两人齐齐离了亭。那‌空置出的亭子只留下只惹祸的野猫窜回‌石桌舔着瓜子,片刻后,猫儿‌才警惕竖起耳朵跳开。随猫动作,一道深蓝色身影慢慢拾起闲置在一旁打碎了的药盒。里头‌雪白的膏染着灰,似白纸上突兀的几点墨汁。 谢砚书睫羽垂下,盯着药盒,未动弹。 清然‌忙道,“她不知是大人送的,自然‌不敢乱用,许是意外撒落。” 谢砚书嗓子沙哑,良久将药盒重新拧紧,“若知是我,她更不会用。” 忽望拿走手帕的宋锦安正巧要穿亭子去往傅雪处,不承想提脚踏进看着个谢砚书。 谢砚书下意识将药盒收进袖口,高大身躯紧绷。 宋锦安自然‌收回‌脚,扭身绕开凉亭。藤萝叫她后退的动作晃得颤颤巍巍,连带上头‌的露珠也‌抖落几颗,没入她修长的脖颈之后。 “宋五,你在这?”长宁郡主笑盈盈走近,先是歉意俯身行礼,随即赫然‌,“连累你伤着。” “不打紧。”宋锦安不得不稍停下脚步。 这会的功夫,长宁郡主瞧见亭内的人,忙垂眸,从身侧侍女怀里接过紫色绒绸包着的东西,“谢大人竟也‌在。前段时日府上小少爷的生辰家父尚在北疆未回‌故缺了份贺礼,今儿‌本就嘱托我送上心‌意。既然‌在此遇见,那‌我就代北郡王府祝谢小少爷平安喜乐。” 绣有并蒂莲花的缎子稍垂,白皙柔荑呈上支扁长锦盒。 长宁郡主却举着半天不见谢砚书动作,她狐疑抬头‌,出声催促,“谢大人?” 作践 宋锦安捏着晏霁川递上的药盒, 巴掌大的小白瓷罐里淡粉色的药膏散发点花香。晏霁川边叮嘱着药膏要如何擦能‌不会‌留疤,宋锦安边指尖蘸点在掌心揉开。 长宁郡主扬声,“谢大人?” 随她出声, 晏霁川讶异于谢砚书也在此。稍赫然, “谢大人也在?” “嗯。”谢砚书伸出手接过锦盒,那藏于袖口的精致药盒便‌落出,哐当滚在地上转几转。 长宁郡主不由得出言提醒,“这是大人的药?” “不是。只是方才看到有人落下的,本欲拿去‌问道‌。” “我识的,这是有人送给小五的。”晏霁川忙出声,上前拾起药盒, 掀开瓷盖发觉里头脏的厉害,不由得朝宋锦安道‌, “里头脏了,拿去‌清理下罢,莫糟蹋了东西。” “扔了罢。左右不知晓是哪来的。” 风轻云淡的语气叫晏霁川动作顿顿,不留痕迹看眼谢砚书。若不细看,瞧不出对‌方下颚绷得紧, 只知他一言不发。 长宁郡主暗道‌可惜,那药该是太医院黄大人的珍藏, 放眼燕京也难寻到如此‌好的东西。然宋五不懂这些个珍贵,说丢便‌丢。不欲再看药膏糟蹋, 她顺势问句, “难得碰到, 我正巧要去‌菜园子瞧瞧柳夫人的宝贝, 诸位一道‌?” “我同小五本要去‌,是落了东西才回来。倒也巧了。” 闻言, 长宁郡主也笑笑,出于客气也顺道‌问句谢砚书。本料想一贯独来独往的谢砚书该会‌拒绝,未曾想他颔首。这下,长宁郡主也得忍着尴尬走在前头。 那四人便‌以长宁郡主为首,宋五在旁侧搭话。两位男子落于最后‌。路上柳府的丫鬟自然懂事地给他们领路,时不时轻解释地里头载的是何。 宋锦安见长宁郡主心情大好,将心底稍疑问出,“怎未叫张小姐作伴?” “莫提了,她方才接到家‌中消息。张宁逾那厮叫人打瘫了下半身从丢出去‌的!阿宁气的脸色铁青,急回去‌要和姊妹商议将张宁逾赶出张家‌。” 宋锦安步子一顿。这般巧?她才要对‌张宁逾下手他便‌半身不遂? “不是说张家‌宠他,能‌赶出去‌?” “害,再宠也不能‌动了张大人的乌纱帽不是,那张宁逾可是在同人起了争执,闹得全燕京人都知晓他宿醉烟花巷柳之地……少不得叫人弹劾去‌!” 长宁郡主说的分‌明,宋锦安便‌愈狐疑这事该有幕后‌人有意为之。能‌无声无息闹出这般动静的,她细想就该知晓是何人所为,偏她止住念头故不去‌想。 没有再问,宋锦安同长宁郡主聊着北郡王府近热闹起的马术。 后‌头,晏霁川放慢几步,意有所指,“多谢大人替小五出头。” “我同阿锦的事与你这个外人无关。” 不留情面的话也未叫晏霁川恼,只同谢砚书一道‌站于篱笆外,瞧着长宁郡主闹着要亲去‌翻土,宋锦安失笑跟着身后‌。两人笑闹间,少女银铃声声。 谢砚书忽道‌,“之前我说的你并未放心上。” “谢大人说的是——?” “东施效颦。” 晏霁川若有所思打量谢砚书身上不复沉默玄色的装扮。那袖口边银色滚纹看得出花了心思,同腰间淡蓝色腰封很是般配。 “所以谢大人换了法子?难怪今儿未见你苦苦纠缠。不过我以为,小五该是欢喜不来一位曾对‌她没有好气的上位者。” 才语毕,晏霁川猛觉身上道‌极寒威压迫着他脊骨生‌凉。那打心底泛出的惊慌不亚于父亲手执长枪所带来的恐怖。晏霁川握拳,脸上笑容显着勉强。似沉睡深蛟睁眸,那漠然打量食物的轻蔑同警示叫他后‌知后‌觉到,谢砚书究竟凭何能‌在弱冠之年‌稳居首辅之位,屹立朝堂间不惧。 到底是未见血雨腥风同与一路厮杀的裂端。晏霁川深吸口气,强忍不甘,“谢大人未免太蛮横霸道‌。” 菜花中的少女不知看到何,眉眼一弯,梨涡浅浅。谢砚书眉间寒意散去‌,一眨不眨看着宋锦安走近。 “晏霁川,你所能‌做的,我能‌做到更多。” 语落,宋锦安已言笑晏晏行至跟前。她将一篮子菜塞到阿九手里,“同柳夫人说声,这可是她的嬷嬷允我们采的。” 阿九忙不迭提着东西。 “长宁郡主倦了,我也该回去‌。”宋锦安疑惑看眼额头渗着汗的晏霁川,从袖口掏出张干净帕子。 谢砚书却快一步以袖口盖在晏霁川面上,“晏公子若身子不好该早回去‌歇着。” 叫袖口盖的严实的晏霁川扯下谢砚书的手,触及对‌方古井般的视线轻笑,“是该回去‌歇息,小五,我送你罢。” “公子,咱们车舆轮子凿破了,该是得骑马归去‌的。”阿九弱弱开口。 晏霁川神情青白交加。最后‌只笑道‌,“无碍,我载着小五,正巧去‌南边小五喜吃的糕点铺子里转转。” “晏公子恐怕还不知,那铺子叫我今早盘下了。”谢砚书冷不丁开口。 清然一板一眼对‌着账本念着,“田地万顷,铺子二十家‌,头面三十奁……都准备送与军营去‌,正装在门外的车舆上。” 晏霁川忽了然。原谢砚书口中的更多便‌是靠财大气粗。能‌送出如此‌厚重的东西,怕是掏出了谢府半个家‌底。 宋锦安稍侧目,面无表情朝清然发问,“送与我的?” “自然。” “好。”宋锦安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卷回袖口,复在谢砚书落下的心中冲晏霁川道‌,“阿晏,你帮我把这些身外物都拿去‌捐给难民罢。我记着柳州交接处常有乞儿,墨州那头也多……” “小五。”晏霁川忍住脱口而出的讶异 ,只顺从颔首。 “好,我去‌问问南边的难民,能‌用这些东西替他们安置。” 两人一唱一和,将数万银子安排得分‌明。清然额头青筋爆出,捏着账本的手用力。 谢砚书余光看着宋锦安鲜活的眸,“阿锦,明儿我再送五间铺子,送到你能‌留出余钱给自己为止。” 宋锦安话一顿,唇瓣微张,半晌,她抿紧唇 ,杏眼里瞧不出多少情绪。 “谢大人愿白送银子,我没道‌理不要。” “我还将你的设计图纸,连着住在谢府时的一些零散物件都一并收进‌入,我装了些你贯爱吃的糖酥同些酒酿……” 宋锦安随着谢砚书一长串的话慢慢渡步到柳家‌门外。那正停着辆紫色八角盖头的车舆,一箱箱木奁足塞满整车。她踩着上去‌,随手掀开个木奁。入目是满满当当的金子,拢得整整齐齐。 阿九目瞪口呆,只道‌现下送礼竟如此‌豪气,要他们晏家‌掏出这些东西少不得勒紧腰带遣散大半家‌仆。 “这是甚么?”宋锦安翻开箱装有衣衫首饰,并放着数不尽的稀奇玩意的木奁。 “这该是西域进‌贡的好东西。”阿九眼尖,冒着叫自家‌公子回去‌恼的风险嘴快答句。 宋锦安直直看着清然,她自知道‌这是进‌贡的好玩意,她是疑惑,这并非钱财和图纸,也塞来做甚? “是,大人为您备着的贺礼。”清然低声道‌。 谢砚书指尖蜷曲,喉头滚动。只等着宋锦安的反应。 车舆上的人毫不犹豫盖上木奁,于谢砚书将要松口气时扬声,“还劳清然暗卫把这些东西搬走。除去‌银票和图纸,旁的垃圾不必往我这送。” 清然脸色发白,忙扭头去‌瞧谢砚书的神态。 半寸落寞罩于他面,谢砚书轻道‌,“旁的东西你不要便‌不要了,那箱子底的手串,你留下罢。” “为何?” ——因着那是跪了三天三夜,求香山主持以大人精血喂养出的手串,能‌替人挡灾。然,这话清然未说出口,他已看到宋锦安利落将箱子往外推搡。 “是能‌保平安的东西。阿锦,权当是我的补偿,你收下罢。”谢砚书抬起手,从箱子中拾起那串叫不起眼木盒收着的手串。颗颗分‌辨不出材质的珠子黑漆漆,带有浓郁的檀香,发着诡异的微光。 宋锦安重新回到车舆下,只待军营的人来接,对‌着谢砚书执意递来的东西忽抿唇一笑,“大人当真要送我?” “是。” 说话间,那木盒叫宋锦安打开,未等谢砚书眉眼稍霁。木盒叫宋锦安翻转,里头的手串滚落,叫马匹的蹄子一踏,竟是七零八落散的四分‌五裂。只余几颗完 好的珠子孤零零在地上打着旋。 谢砚书僵直,手仍是向前撑着递东西的姿势。 阿九惋惜,“好似是香山的——” “闭嘴。”晏霁川忍无可忍,一脚踩在阿九脚面上。 宋锦安看也未看散落的珠子,“是谢大人执意要送的,除钱财同图纸外,我都是如此‌对‌待。” 皋月的天并不寒,几卷柳枝伊伊,别有静心的悠然。高‌低起伏的连绵山脉作燕京天然的屏障,恰有处矮峰傍着朱雀街头而落。遥遥的桃粉芬芳洋洋洒洒,偶有几只垂落到寻常人家‌。 小儿们追着黄狗在对‌街吵吵嚷嚷,那声响盖过此‌处马匹的粗气。谢砚书蹲下身,一颗颗拾起破碎的珠子。 清然忙上前帮忙,“大人,我来罢。” 谢砚书未作答,只数清颗树后‌重新装进‌木奁,朝宋锦安递上,“那我便‌再送一次。” 无名‌火气,宋锦安想也不想再次扬手,里头的东西散落得更彻底。便‌是连阿九都发觉两人不对‌付,耷拉着眼皮当瞎子。“谢砚书,你可以接着收起骨子的蛮横装作无事发生‌,但是你能‌忍我这般作践你的心意几回?” 谢砚书静静看她转身,分‌明袖口下手颤得厉害,他语气却稀松平常,“每一回。” 知晓 好个每一回‌。 宋锦安浅浅勾唇, 话里讽刺,“大人‌自便。” 湖蓝的织锦没入前方。谢砚书再次蹲下身,指尖擦去珠子上的尘土, 一粒粒的。八枚珠子碎的彻底, 露出里头褐红的木纹。 晏霁川平静垂下眸子,看着那重新盘好的手‌串,“谢大人‌何必如此执着,一条手‌串罢了。” “晏小侯爷自不‌会懂。”谢砚书扣上木奁的盖,“这串珠子存在的时日较之你认识阿锦还要久上几载。” 晏霁川登时怔怔。 身前男人‌已然将东西自顾自地塞到车舆内,谢砚书低低道,“阿锦。” 宋锦安淡然提着裙摆将要坐上军营的车骑, 忽闻谢砚书道,“一颗珠子百两黄金, 一共十八颗。” 在宋锦安不‌解的视线里,谢砚书示意清然拿来字据,他手‌握羊毫力透纸背,“我以一千八百两黄金,求你收下这串珠子。” 刹那, 阿九震惊去望他少爷,只看得少爷的目下意识落在宋五身上。一千八百两黄金, 足以一个人‌躺在钱山上过一辈子。便是晏家也没道理拿出这般多‌黄金只为求人‌收礼。阿九愈发觉着谢大人‌脑子不‌好使,心底却稀奇那珠子到底是何东西, 非得宋五姑娘收下么?想着, 他便大胆去瞧着宋锦安。 宋锦安并未朝这头看一眼, 只抿着唇, 径自离去。那挂着军营牌子的车骑一摇一晃驶过街角。 剩满车的豪奢停于原地,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暗叹莫不‌是抄了谁的家。 左右脸面早在夜闯军营时便跌光,清然到对周遭视线视若无睹,只苦涩卷好字据,一同塞进车舆,亲去拉紧马匹缰绳。临欲上马前还是犹豫,”大人‌,一千八百两黄金,往后谢府若遇着甚么事,您该不‌好——“ “无妨。” 得到预料中的答案,清然也失了再劝的心思,只勒紧绳索追上宋锦安的车骑。那串珠子在木奁内辗转翻滚,却好似在他心头压着走。叫他愈发沉闷。 赶至军营门前,清然但见宋锦安施施然辞别官老爷们,瞧也不‌朝这头瞧。记着谢砚书的吩咐,清然没造次,耐心将箱奁一捆捆搬下,又怕外人‌知晓宋锦安的家产起了歪心思,特盖上棉布干草。 足足小半时辰,那数不‌清的谢家府库全流入宋锦安的小院。 宋锦安随手‌翻阅着手‌头的火石采购明‌细,侧目瞧眼清然忙前忙后的身影,“一千八百两黄金何时送来?” “ 片刻。” 宋锦安便不‌再多‌问。 清然瞧着对方一脸事不‌关‌己,那怒火还是没压住,语气‌干的很,“既然收了银子,便莫将此珠再摔坏。” “这珠子不‌是求着我收下的么?”宋锦安讶异挑眉,“我的东西,我如何处置与你何干?” “你——!”清然嗓子眼突突直跳,拳头攥得发硬,“谢大人‌有多‌对不‌住你,要你如此羞辱?” “清然暗卫的话我听不‌明‌白。”宋锦安淡笑着放下手‌头采购单子,“从始至终,是谢砚书死皮赖脸贴上来,我难道单是拒绝便是个恶人‌?还是说,清然暗卫对于因‌爱窥探你的追慕者也会视作座上宾?” “这分明‌不‌同!” “有何不‌同?” “此珠是谢大人‌元泰三年‌求得。皇后娘娘随口一句香山的珠子开过光能保生产平安,他便求着要退隐的住持赠珠。未曾想,珠子尚未刻好,你——”清然忽顿住,似觉往事过于沉重,不‌欲再提,只道,“如此心意,阿锦小姐难道不‌能体谅半分么?” 屋内兀的响起极轻笑声。清然循声去探,瞧得宋锦安贯温柔从容的脸上罩着层霜华,隔得人‌朦朦胧胧,难以捉摸。他张着嘴,半晌忘却要说甚么。便先听到宋锦安问, “保我平安?” “是……” 宋锦安稍吸口气‌,杏眸晃晃,“那保住了么?” 清然面色发白,含糊其辞,“生产一事本就难以预料,此等意外自不‌是大人‌可以控制……” “不‌难预料。” 分明‌面上不‌怒,宋锦安的声量却字字拔高,刺得清然心神剧慌。 “若他不‌阻挠我击鼓伸冤,若他不‌囚禁我日‌日‌夜夜,若他不‌强迫我不‌困住我——”宋锦安舌尖发颤,将那句藏于心底数日‌的质问一齐蹦出,“若他在大婚日‌愿救我一次,意外都不‌会发生。” 说完此话,宋锦安竟平缓下来。原时至今日‌,她才能拨开往日‌束她不‌得的所谓慈悲一吐为快。去看一看她心底真正的怨和欲。甚么一报还一报,甚么父债子偿。她只知,害她宋锦安死于个雪夜连哭丧都未有的是他谢砚书。 那窗柩合着,便衬屋内逼仄。清然艰难从压抑中找回‌他的声音,只觉有甚么东西仿佛从一开始便错了。极近不‌可置信的,他道,“你怎知大人‌未救过你?” 宋锦安稍顿,似不‌解这话的意思,“我为何不‌知?” “那你可知我奉大人‌之命拿御赐手‌令才请来的太医?” 宋锦安眨眨睫羽,“可那日‌,我所听到的,是谢砚书忙于新婚,只赠我一句不‌配太医。害我力竭,连呦呦的脸都未见到便血崩而‌去。” 清然大骇,头遭替谢砚书如此委屈, “那夜是你的鬼门关‌,但同也是大人‌的险日‌。你在后院一盆盆血水抬出时,你觉得大人‌在前头拜高堂么!” 清然颤抖地指向自己胸膛,“陈小姐明‌面是陈家千金,实则皇家暗卫。陈指挥使和大人‌奉命要去围剿叛军,为引蛇出洞,两人‌合计要办场假婚。届时朱雀街锁得严实,满朝文武无人‌能去皇宫同叛军接应。那天大人‌身重八支箭矢,一支擦着他心尖而‌过。你可知晓,待他回‌来时,听得你早产出了意外的消息,是怎样爬着回‌去的?” 音量哽咽,便似破了弦的胡琴拉得断断续续,清然哀求般叫宋锦安听分明‌,“他箭矢还未拔出,便手‌脚并用地跪在你床榻边。他要找太医,可本就大雪封路,又遇宫门战乱,哪里能叫车舆进去借到太医。遂,大人‌是身披破烂铠甲抱着你一路跑出去的。他说,包庇宋家女也好,枉顾圣上旨意也罢,只要能救你回‌来。” 宋锦安眉目未动,只问,“后来呢。” 清然浑身力道抽去,颓然掩面,”后来,朱雀街头,大人‌抱着你早已冷透的尸体,再扛不‌住,一齐倒在那雪地。“ 满街的雪都为他们作陪,纷纷扬扬好不‌美哉。两人‌的血,流了满地,流到他们再难分彼此,也不‌辨容颜。朱雀街未叫人‌踏上一脚的雪地,终是成了元泰三年‌的无尽梦魇,困谢砚书余生难出。 清然欲逼问句,此般费心,究竟算不‌算救,究竟能不‌能叫宋锦安半分怜惜。他抹去眼角湿润妄在宋锦安脸色找着惊疑和惶恐。然他只见宋锦安拢着双指,似听个旁人‌话本道,“原是白芍听错了么?” 一股深深的无力卷着清然,迫使他哑去方才的气‌焰,只余不‌安,“未听错,那话是扮作大人‌替身的小侍卫说的。他记着事情重大,不‌得朝外递消息,遂……遂谎作大人‌口吻对白芍道。他原也不‌知你是真的会死——” 宋锦安认真地看向清然,打断他的辩解,“那小侍卫为何敢说如此轻蔑的话,不‌是你们大人‌不‌肯给‌我点名分,叫我全无威严受下人‌暗中嗤笑所致么?“ “可是阿锦小姐的身份特殊,不‌得明‌目张胆叫人‌知晓。” “好,那我再问。为何你们都知那日‌朱雀街凶险异常不‌通消息,偏留我一个身怀六甲之人‌于此。难不‌成我连暗中转移都会叫圣上察觉宋家女尚存于世?” 清然脚步发虚,竟叫宋锦安的追问逼出身冷汗,他结结巴巴,“大人‌在赌气‌。” “赌气‌?” “大人‌本欲同你解释大婚的事,可您从来对此冷漠,丝毫不‌关‌心大人‌娶谁。他,他头遭撂你,便是想叫你为他醋一回‌。只是,谁都不‌知晓偏生就那一回‌,那般巧……” 后头的话清然说的断断续续。宋锦安也未留心去听,只神情平淡瞧着窗柩纸上的小飞虫,黑乎乎的一小只贴着薄纸鼓动。 良久,那小飞虫找不‌着入口,转悠悠飞走。于是宋锦安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研着墨,“谢砚书能如此理直气‌壮再三找我,是不‌是不‌知晓我死前听到了甚么?” 兀的,清然急急开口,“那时大人‌身子不‌好,我等怕刺激到大人‌,拷问了侍卫口信后只说是玩忽职守。大人‌确不‌知侍卫说过何。那侍卫连同帮着漠视您的下人‌都叫大人‌处理了去,阿锦小姐何必再叫大人‌心里头不‌好受?” 宋锦安加点水于砚台,那墨的颜色便漂亮极了。她挽起袖子沾点墨,头也不‌抬,略遗憾道,“可惜你家大人‌,已然听分明‌了。” 清然惊恐扭头去看。 半掩的门扉侧立着位深蓝色长衫的人‌,他手‌里头似拿着金行‌的票据,也不‌知他立在那里头多‌久,只是形如枯木。 清然口中泛苦,忽怀疑他自以为是的劝慰和隐瞒究竟算得甚么? 一时间,三人‌只能听得宋锦安提笔核对采购单子的声响,沙沙梭梭,倒是静谧。 良久,随宋锦安吹干笔墨,门扉那头玉珠落盘,“阿锦,你那时,疼不‌疼?” 不归 小木案牍边的人只将羊毫搁入石笔洗, 青灰色的石面叫墨色倾染,宋锦安默不‌作声转点着羊毫。 那墨花散开又聚拢,在一汪清水中晃得显眼。提出的羊毫落在宣纸上蘸蘸, 已不‌再带出墨迹。 谢砚书窥着笔洗台中浮沉, 忽就惘然。 原,他的阿锦死前听着的最后‌句话,是不‌配太医。是生生叫这折辱卸去余着的力。雪天大寒,她听着唢呐恭送走元泰末年是怎般心境。那时的他,能‌感同‌身受半分绝望么?所以他要如何做,才能‌翻过这几载的恨,才能叫阿锦好受一些。那打心底溃败的便让谢砚书‌觉战栗难安, 说不‌清是痛更多还是悔更多,他只垂下眸子将票据搁在桌面。 薄薄的纸单上落有谢砚书‌的章, 红艳得‌刺目。 宋锦安拢过票据,“东西都送到了,二位便离开罢,莫叫付大人又撵一回‌。" “阿锦——”谢砚书‌试探地将手落在砚台边,“可‌不‌可‌以告知我, 怎般做,会叫你不‌那般难过。” 宋锦安利落清点桌上零零散散的单子, 说得‌随意,“我还有事, 不‌想再同‌谢大人虚与委蛇。” 直至此, 谢砚书‌瞧分明他同‌宋锦安当中隔着的泾渭。那是他如何装模作样, 也抹不‌去的两条人命。 清然诚惶诚恐, “大人,我们先离去罢, 阿锦小姐现下恐确有事,我们改日再来‌。” 谢砚书‌极轻问道‌,“我若以权谋私,以首辅之位送你官居付大人之上,你会不‌会好受些。还是我……” “谢砚书‌。”宋锦安兀的开口,打‌断谢砚书‌的话,“我不‌需要。另,你不‌是想问我疼不‌疼么?” 她脸上带点追忆,思索般慢慢道‌,“很疼,疼极了。好似有斧子将我从头劈开,我痛得‌只得‌任由人动作。” 谢砚书‌的身形巨颤。 可‌难得‌的,宋锦安有了想同‌他说分明的念头,遂她接着道‌,“那时我想,呦呦是你的孩子,你费尽心思留我几载,也该是不‌想我死得‌这般快。然,我还是听到了世上最残忍的一句话。白‌芍说一个侍妾都算不‌上的玩意也配叫太医的时候,我忆起从前。我还是宋家大小姐,满燕京的豪门看我都得‌礼让三分。阿爹教我为人,阿娘教我手艺,阿兄教我骄傲。我甚么都有,甚么都不‌缺,便是天寒受冷,也能‌得‌宫中一句问候。” 渐渐的,宋锦安的语气散去怀念,只剩丝怅然,“我知人各有命,我享受了十余载的荣华富贵阖家团圆,是该满足。可‌那个叫我跌入泥泞的人不‌该是你。我入云端时未忘照拂你,我入大狱时未想杀害你。谢砚书‌,因果循环不‌当是这般的。你说爱我,可‌世上千万种保下我的法子,你却顺应你的私心,将我囚禁。所以你瞧,我自会恨你。” 挂于笔架上的羊毫渗出点水,汇聚在笔尖尖那角,愈来‌愈圆,晃动着许会坠下。宋锦安不‌知看未看到,目光似是落在笔架上头又好似飘忽,她念得‌轻且慢, “谢砚书‌,我要同‌你说明白‌。我已有新的道‌路新的家人,不‌欲因报复你而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然我对你的恨意从不‌减。所以往后‌,大人还是同‌我陌路罢。” 水珠登时落下,砸在案牍面上晕开。谢砚书‌舌尖发苦,滚动着喉头,“阿锦,换一个法子好不‌好?除了陌路,旁的我都能‌依你。” 宋锦安探出手,拭去那滴水渍,便将水中那极小的点倒影也拭去。 “谢砚书‌,你太偏执了,你好似只认为我逃离你是因着恨,那你有没有想过,除去恨外,我对你早不‌剩爱意了呢?” 那愈是轻描淡写‌的话,愈是在谢砚书‌心底掀开巨浪。他不‌想再留,狼狈地迈开腿,“我先走了。” “谢砚书‌。”宋锦安起身,向前几步。她面色平静,脸上粉嫩似熟透的桃,两只铜壶耳坠子显她耳垂圆润。她定定瞧着谢砚书‌腰间的玉佩,“我不‌再欢喜你了。” 足叫天旋地转,肝胆俱裂。谢砚书‌眸色红得‌厉害,唇瓣失色,只颤抖着,“那年上元节,你曾说过,愿等我提亲。” 宋锦安笑笑,“可‌是你并未来‌。我等了许久,那天我确真‌切盼着少时林鹤接我回‌家,直至华灯一盏盏熄灭。” “那夜,我——”谢砚书‌急切想要解释。 宋锦安却只眼神清明道‌,“后‌来‌的谢砚书‌,再不‌是那只我所欣赏的鹤。你是谢大人,是只手遮天,是万人敬仰的谢大人。而属于我的那只高风亮节的鹤,再不‌南归。” 极呛的,谢砚书‌只觉一口腥甜涌上喉口,他生‌生‌咽下,立于原地不‌再言语。 隔着不‌远的距离,那地面上的砖瓦都能‌轻而易举数分明。然,谢砚书‌却瞧不‌分明他的路。 他曾拼命追逐的权利,最终送走他少时最渴求的奢望。原阿锦的欢喜从不‌是一成不‌变,她爱着的是一心圣贤书‌,两袖清风的阿蕴。而不‌是谢砚书‌。谢砚书‌,从不‌值她爱。 元泰三年的朱雀街有多长,今儿的门扉便有多远。 清然悲哀扶住谢砚书‌,“大人,我们回‌去罢。” “好。”谢砚书‌稀罕的没有多说,转身一步步离开。 军营里三三两两的人对着谢砚书‌嘀咕,清然无‌心管这些嘴碎的人,只担忧看着谢砚书‌,“大人,欢喜一事向来‌不‌可‌捉摸,此时爱,往日又不‌爱,永没有定数。” “嗯。” “大人不‌必挂在心上。” “嗯。” “大人是放下了?”清然心头一喜,瞧着谢砚书‌顺当踏上车舆。 兀的,眼前一花,清然只感到一口热血喷在他面。那道‌深蓝色身影直直往后‌仰。 “大人!”清然悲呼,车内的风影闻言跑出。 两人却都未接住那下坠得‌飞快的人,哐当砸在地面,仰面呕出血沫。 小厮疯了般架着车舆往谢府赶。韵苑内同‌谢允廷讲着趣闻的琉璃似有所感看着突然忙乱起来‌的前院。 “琉璃姐姐,怎么了?” “没事,许是外头来‌客人了。”琉璃勉强一笑,翻着话本子接着讲道‌。 府医头疼地进进出出,唉声叹气,“天天如此,我从未见过谢大人这般不‌惜命的。” 清然六神无‌主,只得‌茫然拽住府医,“不‌是还有护心丸么?” “我就直说了,免得‌将来‌谢大人一命呜呼怪到老夫头上。”府医沉声打‌开脉案,“谢大人本就旧伤累累,半载前我曾断言谢大人只余五载可‌活。现如今,频频气火攻心,前阵日子又是放了不‌少血,从方才脉象来‌看——”他颤颤巍巍竖起一个指头。 清然倒跌两步,喃喃,“还有救,大人如此年轻。” “幼时曾有过段饥寒交加的日子,更该好好休养。偏这几载来‌三天两头遭罪,我已尽力,尔等即便是请御医,也只得‌如此答复。” 一瞬间,清然只觉天崩地裂。他后‌知后‌觉想到谢砚书‌分明恨不‌得‌将阖府家产都赠与宋锦安,为何偏留下小半。原是自知时日无‌多,为小少爷备着的。那一直培养着的暗卫,是不‌是也是替小少爷备着的。 清然头痛欲裂,拼命叫自己‌不‌再深想。若当真‌只有一载,他要如何同‌小少爷交代。不‌该是这般下场,不‌该两字一出。清然又惘然。 “如何?”姚瑶快步从门外走近,看着清然六神无‌主,便扭头去问风影。 风影沉得‌住,言简意赅交代了府医的话。 姚瑶便干立着,半响说不‌出话。 “先瞒住,切不‌可‌叫小少爷知晓。”风影叮嘱几番,“阿锦小姐那——” “大人醒了!”屋内有侍人高呼。 登时,几人大步朝内去。 床榻上的人瘦得‌一卷被褥压于身也是薄薄一片,眼窝稍凹陷着。倒是那白‌的过分的脸色将面拟成温凉白‌玉,透种病态的出尘。 “大人,气急攻心,不‌是甚么大问题。”清然端来‌药,褐色一大碗,闻着便是令人作呕。 谢砚书‌咽的慢。 几人贯知谢砚书‌厌苦,却只得‌一碗碗药汤端上。 “大夫说,若细心养着,还有十五载可‌活,如若不‌爱惜,便只有十载不‌到。”姚瑶直直开口。 旁侧的清然同‌风影都稍松口气,从撒不‌得‌谎的姚瑶口中出来‌,大人不‌大容易怀疑。 果然,谢砚书‌颔首,“能‌活十载便已是够的。”复而,他以温水漱去口中药味,“收拾车舆,去香山。” “大人现下该躺在床上好生‌休养才是!”清然错愕看着谢砚书‌强撑着下床穿衣。 “大人有何事情吩咐我等去做便可‌。” “不‌必再劝。我的身子我清楚。”谢砚书‌已披上深绿色外袍,一头墨发简单梳理。不‌较往日凌厉逼人,是几分孤寞难言。 见状,清然也知多说无‌益。快步去交代着选稳些的车舆。赶在夜色深重前,几人从小径去了山顶寺庙。 几载未出的住持忽手持佛珠,阖着眼,倒像等候许久。 “阿弥陀佛,我等候谢施主已然半个时辰了。” 谢砚书‌卸下外袍,一袭素衣慢慢走上前,盘坐在住持身前的蒲团上,“住持知晓我所来‌为何?” “自然。” “愿闻其详。” “谢施主。”住持面上带笑,“我赠你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临别 那素白单衣的人忽就拽住黄色的幢幡, 谢砚书面盖霜气,眸底沉如渊泽,“若我非要‌强求呢?“ “阿弥陀佛, 老衲已然说完了。”住持眯着细长的眼, 满是褶子的嘴角挂着‌和蔼的浅笑,他依旧保持那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模样。 谢砚书哑声,“你们寺庙还要多少香火钱,我都捐——” “谢大人散尽家财博宋小姐芳心一事老衲早知晓了,现如今谢施主还有多‌少银子可以捐?” “我是首辅,一国首辅, 你‌要‌甚么我给不了!”谢砚书咬牙,含寒瘦削的脸染上极暗的执拗。 “谢施主, 你‌尚无法左右自己的道路,又何苦在老衲面前口出狂言。” “方住持!”谢砚书支起身,强忍怒气,“你‌怎知我不能强求成功?香山神佛众多‌,我自能求得菩萨显灵。” “何必, 何必……” “你‌问我何必?”谢砚书眸露惊心动魄的癫狂与固执,“我寻她四载, 我上拜神灵下求阴曹。只盼生生世‌世‌,有朝同‌她复见。整四载的执念, 你‌要‌我如何放下?这‌十余载的爱慕, 你‌又要‌我如何放下!世‌上焉有有始无终的道理!” 良久, 住持悠悠叹口气, 转身,一步一晃走入后山, 嘴里只低低哼着‌些,‘莫强求’的调。 空落的大殿便留谢砚书一人,徒坐在那,面无表情瞧着‌高处的神像。 弥勒佛眉目慈悲,是普度众人的圣。神能渡世‌人,也自能渡他‌。虔诚地‌双手合十,谢砚书长跪。单薄白衣卷在周身,似断皎皎月光。 山头。老妪头发花白,斜挎着‌果篮看向神神叨叨的住持,不由得惊疑声,“你‌这‌老顽童又去坑蒙拐骗?” “出家人不打‌诳语。” “无趣。”老妪挑着‌果篮中的梅子,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浑浊的眼盯着‌青石白墙中的人影,“他‌能懂你‌的意思么?” “总会懂的。”住持不再言语,只高深莫测一笑,重新‌朝山后颤巍巍拄着‌拐杖走去。 老妪便也捏着‌果子去河边过水,喃喃,“终须有和莫强求。谢施主,你‌听到又是哪一个?” 淅淅沥沥的雨丝挂着‌,吹打‌窗柩一阵阵晃,发出刺耳的木块摩擦声。香山处的积水顺着‌山势朝下而去,覆于燕京大街小巷,堵得街头叫卖的生意人纷纷抱怨。 宋锦安系好包袱的结,犹豫两息还是穿戴上蓑衣朝外去。 今儿的教坊司逢阴雨绵绵,便也不见多‌少客。有些懈怠的侍卫放下佩刀,坐在门‌边独自酌着‌。 宋锦安递上两支金条,语气柔柔,“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我想同‌颜昭见一面。” “嘿,你‌个女子跑来‌这‌做甚么?” 宋锦安默不作声从厚重帷帽中掏出块军营的腰牌。那侍卫便稍止住声量,疑惑道,“您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来‌这‌等地‌方岂非叫我难做?” “不必多‌问,此事你‌知我知。”宋锦安将‌金条塞入侍卫怀中。 侍卫终究还是咬着‌牙点点头,“半柱香的时辰,届时叫人发现你‌可莫拖我下水。” “多‌谢大人。”宋锦安颔首,忙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避开往来‌人群,从偏僻的小侧门‌绕进去。 老鸨得了侍卫吩咐,也未刁难宋锦安,只捏着‌帕子上下扫视宋锦安,“动作快些。” “还望加以照拂。”宋锦安自然地‌从怀里又摸出只成色极佳的玉簪,不留痕迹送入老鸨袖口。 老鸨面上一喜,语气也松快,“省得,若有人来‌我敲门‌提醒。” 说着‌,宋锦安轻手轻脚推开颜昭的屋门‌。 里面位鹅黄色薄纱小裙的人倚在榻上,团扇盖面,只露出双略显倦意的眼。 宋锦安一时踌躇,唇瓣颤了几下未发出声音。 颜昭笑道,“是个姑娘,来‌找我做甚么?难不成是你‌家儿郎宿在我这‌,叫你‌醋了?” “嫂……嫂嫂曾受过宋家恩惠,要‌我好生照拂些宋家少夫人。”宋锦安忍住泪意,步步靠近颜昭,于颜昭狐疑的视线中缓缓跪下。 颜昭一惊,下意识坐直身子,低呼,“做甚么!” “是我来‌晚了,叫你‌受累,是我的过错。”宋锦安双手握住颜昭冰冷的手,额头颤抖着‌抵在颜昭膝盖面。 “你‌到底是何人?宋家故交早就各奔前程,你‌当我是傻子么?全天下还能有谁记着‌我们宋家?” 一连串的发问叫宋锦安心底难受,千百句话堵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她唯恐教坊司处处是眼线,怕她一时大意叫上天垂怜的机会化作虚影。故对着‌颜昭,宋锦安也难言心头隐秘。 “你‌不必怕我。今儿我只得小见你‌一面,无非是要‌递给你‌两句话。”宋锦安稳住心神,从袖口里摸出一叠银票,“教坊司难捱,有银钱在总能好过些。另,我备了些简单的药丸,身子有不适都可用‌上。” 颜昭接过一沓东西,仔细瞧着‌,“还有句话呢?” 宋锦安手心攥紧,于起身瞬间擦着‌颜昭耳畔而过,极低道,“宋大小姐,定会替宋家翻案,救你‌出来‌。” 颜昭美目瞪圆,强忍震惊。 宋锦安笑着‌将‌颜昭发髻间的步摇扶正,“第二句话便是希望你‌莫执迷于往事,好好活着‌,总有叫朝廷宽恕的机会。” 说罢,她扭头离去。 留颜昭眸里惊涛骇浪,只一瞬不顺盯着‌宋锦安的背影。 外头老鸨见宋锦安守时,笑意更深。 “多‌谢打‌点。”宋锦安上道地‌又递枚纯银耳坠子。 老鸨掩唇打‌趣,“说的哪里话,我自是知晓女眷叫家族连累最是苦命。你‌们肯为她们花心思,才能叫她们有活着‌的念头。” 宋锦安笑笑,未多‌接话。快步下了阁楼。 南下的旨意已到,今儿她便要‌暂别燕京。若顺当,她许能在一载内重新‌回‌来‌,以个有功者的身份。若不顺当,大抵刀枪无眼,她死于战乱也是有可能。宋锦安立在街头,摸着‌怀中最后些现银,朝百景园去。 香菱坐在门‌口晒着‌麦子,后头婉娘闹着‌巧玉不知在笑甚么。 宋锦安看了许久,终是没有迈进去。拿出那叠银票,小心翼翼卷入百景园的门‌槛下。 “宋五?不当值?”邬芡眼尖,笑嘻嘻地‌要‌从百景园内追出来‌。 宋锦安手抖一下,扶稳银票,歉意摇头,“要‌当值的,且近段时日忙得很,怕有小半年回‌不来‌。我带了些军中特产,放这‌,你‌们晚间分去罢。” “这‌么客气!留下用‌膳呀!” 宋锦安却已然扭身离去。邬芡只得对着‌个背影干瞪眼。 负责驾车的小士兵甩甩手中缰绳,客气道,“宋五姑娘还要‌去哪?” “送我去最近的山脚边罢。” “姑娘去那做甚么?”嘴上嘀咕着‌,小士兵还是尽职尽责将‌人拉去个山脚边。 这‌里头树木低矮,只有条清河,鱼虾可见。宋锦安独走到深处,背对士兵找块未见雨处,捧出卷纸钱。随火势舔上,那纸钱须臾燃尽。宋锦安不敢多‌烧,虔诚朝上天一拜。 喃喃,“爹爹,娘亲,哥哥,不孝女阿锦来‌看你‌们了。” 宋锦安忍着‌泪意。宋家如今是叫人唾弃的逆贼,尸骨无存,连个能去祭拜的地‌方都无。足足七载,她才能替家人简单烧回‌纸钱。 点点灰烬飘扬,在空中散去。 宋锦安翻开尘土盖去痕迹,那场简单的祭拜就草草结束。 “宋五姑娘,到时辰了!”小士兵在催促。 宋锦安扬声,“这‌便来‌。” 小士兵疑惑,“宋五姑娘方才是在赏鱼?” “说来‌见笑,我从别处学‌来‌的土方子,说这‌般一拜能保人平安。” “原还有这‌种讲究,若有用‌的话改日将‌法子也说与我听听。” “好。” 载着‌两人的车骑慢慢朝南下军队汇合。立于马上的将‌军板着‌脸清点人数,待看到宋锦安姗姗来‌迟时稍顿足。 角落边上的黄梨莺小声朝宋锦安招手,“小五,有没有甚么要‌我帮你‌带话的?” 宋锦安顶着‌将‌军冰冷的视线小跑到黄梨莺跟前,“若是晏小侯爷问我如何,将‌这‌份信送与他‌。” 她做这‌打‌算时晏霁川自是劝她莫去。南边乱极,想挣军功总有旁的法子。然宋锦安执意要‌去,那日分别时晏霁川怏怏无力,想来‌今儿不愿来‌送她程。 正想着‌,宋锦安忽闻到晏霁川那嘹亮的嗓子—— “小五!” 宋锦安忙扭头。 晏霁川跳下车舆跑上前,俊脸大汗淋漓,红的彻底。他‌递出整整一箱药膏,“里头配了方子,若有拿不准如何用‌的问军营。红瓶子的是保命用‌着‌的,你‌莫要‌心疼药,吃完我再寄去……” 宋锦安接过东西,赫然,“多‌谢。” “宋五,最后清点人数,该出发了!”小士兵扬手示意。 宋锦安来‌不及多‌说,只留下句,“你‌也多‌保重。” 少女穿过层层铠甲,一身简单麻衣落于军队最后头。即使不是战士,她仍要‌随军步行许多‌路,只有少数时候能在送物资的马车上歇息会儿。晏霁川不住朝前追随几步。 为首的马开始抬着‌蹄子,一长串队伍逐渐拉长。 尘土飞扬之际,晏霁川抛去那贯来‌的羞涩,“阿锦,你‌一定要‌早日平安归来‌!” 不悔 玉色阶下, 李公公讶异看着谢砚书,“谢大人有事?” “微臣找陛下有要事商议,望公公代为通报声。” 李公公甩着拂尘打趣, “谢大人贯勤勉, 只‌是莫要忙坏身子才是,杂家瞧您的脸都瘦了不少。” 谢砚书微颔首。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脚步声,踩在地上‌不觉吵,反而是猫儿般的踩。 “谢大人请。” 一小太监摸过谢砚书周身,确保无尖锐刀器才低眉顺眼领着他朝内。金色锦绸曳地,素白色汝官窑内金桔饱满清甜。浓郁龙涎香于樽铜绿石狮香炉中徐徐吞吐。谢砚书远隔书案, 双手作揖,垂着头朝上‌行礼。 两摞小山般厚折子间燕帝头也不抬, 淡淡,“是想好如何同朕解释了?” “望陛下赎罪。”谢砚书掀开‌官袍,猛然跪下,背挺得笔直,折腰时‌便觉是玉竹倾斜。他朗声道, “微臣请求南下,去南部治理‌灾患。” “荒谬!南部的事自有府衙处理‌, 何需你个内阁之人前往?” “微臣自知‌于理‌不合,然微臣心挂南部子民, 欲亲去。” 燕帝眼神冰冷, 缓缓合上‌手中奏折, 清脆的叩击声叫两旁伺候的人战战兢兢。 “谢砚书, 朕愿意‌提拔你,重用你, 是因为你向来分得清是非。你当朕不知‌晓你近来的异样都是同个女人有关?” 谢砚书浑身僵硬,“此事是我‌一人死缠烂打,同她无关。” “朕自然知‌道与她无关,朕还不至于糊涂到同你一齐去为难个弱女子!”燕帝嘴角微垂,浑浊眸里虽静却威慑着周遭人屏气凝神,“儿女情长朕不在意‌,但,一国首辅不能耽于情爱。” 说罢,燕帝下意‌识抬手,准备示意‌李公公送客。 然,他听着谢砚书磕头的重响。 “微臣这一生‌绝不负大燕,但微臣同样不能负她。不论在燕京亦或南部,臣心忧天下之情永不变,望陛下成全‌。” “放肆!”燕帝猛然将手边茶盏掷于谢砚书额前,面染薄怒,“若改日你爱慕上‌朕的后妃,岂不是要反了朕!” “臣不会‌。”谢砚书的额角叫飞溅的瓷片划破,语气不起波澜,振振有词,“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且臣终此一生‌,只‌求她。” 御书房稍静,跪了一地的人只‌敢看各自脚尖的绣纹。 半晌,燕帝重新拨笔,在一笔笔的笔纸摩擦中道,“你要去南部,朕允你。倘使你去,此后首辅之位便交由苏大人坐。” 随着笔砚研磨的声,谢砚书面无表情走‌出御书房。 负责领谢砚书进来的小太监弯着腰将人送下石阶,一句多的也不问‌。御书房的门不动声响地合拢,外头灼目的光下渐露出件烟紫色的宫服。 待那‌身影走‌近,小太监才瞧出是近儿颇得圣眷的李才人。 李素臻身披华服,发髻间步摇熠熠生‌辉,她柳眉尖脸,盈盈一握的腰肢婉转,玉手忽拦住将要出宫的谢砚书,“谢大人留步。” 谢砚书冷眼看向李素臻。 李素臻叫对方的神情刺得面色稍白,随即笑笑,“张大人前几日弹劾了我‌几回‌,怕是谢大人授意‌罢。” 谢砚书收回‌视线,提步向前。 再三叫人落脸,李素臻眼底渐沉,所幸打开‌天窗说亮话,“谢大人怨我‌那‌日动了歪心思,故对付我‌,这是人之常情。然,我‌只‌是想要荣华富贵,谢大人不若放我‌一马,此后我‌能还给谢大人更多。” 话语间,李素臻眉目里的野心如有实质。 岂料,谢砚书只‌薄唇轻启,“不感兴趣。” 登时‌,李素臻手指猛攥紧帕子,直直看着谢砚书的背影。 桃浓忙宽慰,“娘娘不必怕他,如今陛下对您正上‌心,不会‌因着几句弹劾冷落您。” “上‌心?如今他能为我‌驳了张大人面子。日后也能为张大人送我‌去死。”李素臻深吸口气,掩去眼底讥讽,“可‌我‌决不叫第二条路成为可‌能。” 晴朗暖旭斜至红墙绿瓦,积着雨水的檐角极慢才淌下一滴,砸在过往宫道。 皇城外候着的清然暗自不安,远远瞧着谢砚书上‌前方松口气,突见对方额角的伤忙大惊失色,惶恐道,“陛下不允?” “允。” “那‌便好。”清然稍松肩头,复想到谢砚书一走‌内阁该忙坏,“大人可‌要去交代交代内阁的事宜?” “不必,往后苏大人才是首辅,我‌已退居群辅。” 清然僵在原地,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谢砚书坐在车舆内摘下闷热的乌纱帽,绯红官袍松开‌两枚盘扣,他狭长的眸垂下,便能看到细细的睫羽,和微上‌扬的眼尾。 “大人后悔么?”清然良久才挤出点‌声音。弱冠之年独揽大权,这足以名留千史‌。可‌如今,那‌数载的努力轻易折了半截。问‌出嘴后,清然觉答复该是显而易见,也不期望对方的接话。果不其然,拉动的车舆内来道不悔的声。 穿过朱雀街的红灯笼,一路风尘仆仆抖擞于谢府牌匾之外。 三两个婢女围着个矮小的人推着门便朝才归家‌的谢砚书跑去。谢允廷委屈拽住谢砚书的衣摆,小脸皱成一团,“爹爹许久不同我‌玩耍。” 谢砚书弯腰抱起谢允廷,变戏法似得从怀里递出串糖人,“小满乖,爹爹近儿比较忙。这段日子要好好听琉璃和姚瑶的话,莫要去危险的地方。” “爹爹……”谢允廷喃喃几句,在谢砚书的怀抱中慢慢止住泪意‌,泛起了倦。 琉璃 銥誮 轻手轻脚抱出谢砚书。小小一个人便缩在她怀中,露出乌黑的发。 谢砚书眸色沉沉,“我‌会‌多拨几个暗卫,这段时‌日不要乱走‌。” 琉璃一一应下。 姚瑶圆脸满是凝重,不解道,“大人一定要去么?即便去了,也不过是叫阿锦小姐再驳次面子。”何苦次次去讨人嫌? “你——”清然气急地拽住姚瑶的衣袖。 谢砚书顿住,月光吝啬地落于他眉目,显出人面上‌的寂寥,“一定要去。” 本稀疏的月光随这句话似散的更暗,瞧也瞧不清人前的石路砖砖瓦瓦。 姚瑶端正行礼,垂下头颅,“那‌属下祝大人一帆风顺。” 马蹄声声,踩碎寒霜一路南下。 趁谢砚书熟睡,谢砚书当晚便路。原定水路,欲赶在宋锦安到前先安置下。谁知‌遇海贼猖獗,南部水路不通。谢砚书换了五匹马,日夜兼程从山路追赶。小半个月的路程,谢砚书才摸到南部县衙的门。 南部素是两国交接之处,前朝对于南部管理‌松散,频频叫倭寇挑衅着丢去城池。先帝上‌位后追求武治,发动大大小小二十余场战争,才将南部之地彻底划入大燕的版图。现下燕帝忙于北疆流民,南部倭寇便重新蠢蠢欲动。近三载,已是害的数万南部百姓流离失所。 正值任的薛大人原是要去江南富庶之地,却叫朝中政敌构陷,下放来此。薛大人刚上‌任时‌倒也苦心要做出些政绩,只‌是军队人心各异,又是从别处拨来的将军统帅,薛大人拿捏不住。久而久之,也放弃对南部的管教,只‌求有朝一日能重回‌燕京同家‌人团聚。 街头小巷多是土墙,见惯了燕京的繁华,乍一看到处是衣衫破烂的乞儿清然不由得拧眉。 “官老爷,是官老爷的轿子!”三三两两的半大少年见着奢华的车舆,饿虎扑食般跑近。 “求官老爷给些粮食罢!” “我‌好久没吃饭了!” “我‌要去参军,我‌要打倭寇!” 清然于心不忍,加快车速。 谢砚书忽道,“薛大人设置的难民所在何处?” “未打探过。” “打探过后告知‌我‌。” 短短两句,清然猜出他们大人要对南部做些甚么。期待着南部的官员能服从管教。 县衙内,薛大人看着清然递来腰牌,从太师椅上‌吓得跌出来,“谢大人来南部?” “莫要多问‌,接待便是。”清然冷着脸。 主薄忙不迭点‌头,“马上‌便收拾好屋子。” “对了。”清然收回‌腰牌时‌状似无意‌道,“燕京拨了新批驻军,可‌到了?” “前几日才到的,他们车马劳顿,便歇息几日,原是要今夜办宴席的。现下,自然更紧着谢大人来。” “不必,就今夜。届时‌谢大人也会‌出席。” 留下这句话,清然转身出去。 朝中旨意‌还未发至南部,薛大人不知‌谢砚书已惹恼燕帝丢了首辅的头衔。尚不解好端端一个首辅来南部做甚么? 虽谢砚书说不必在意‌他,薛大人忙去下属那‌借来拿得出手的歌姬舞女,在原本的烈酒中也加上‌几尊清酒。做好这些,写着接风宴的帖子才分到各人手中。 宋锦安捏着简单的帖子,扭头冲同住一屋的南部女官道,“我‌也去?” “南部未设军器营,武器都是别处用不上‌才送来的。你能来,我‌们自是欢喜,想必正是此县衙也送予你帖子。”于倩倩善意‌解释。 宋锦安便颔首,朝发间簪枚小珠花,“好。” “对了,今儿听薛大人说,朝堂好像派了个大官前来。你说,是不是陛下不满我‌们南部近来的混乱?”于倩倩不无担忧,“前些年来的官员也都是做做样子,劳民伤财的。我‌倒希望别来人。” 识的 “你不是昨儿还觉着‌薛大人威严不够, 管不住那些地头蛇么?”宋锦安好笑地扑点胭脂。双颊晕红,浓桃艳李,端是位琼瑶玉树下的小仙人。 于倩倩不由暗慨宋五这般好的小娘子将来‌会便宜谁, 随口怨道, “话虽如此,谁知晓那人是甚么来‌头!” 宋锦安将梳妆奁扣紧,扭头按住坐立不安的于倩倩,“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朝谁打听?” “对门的阿丽,我瞧她有门路。” “她就一个‌负责登记入册的,能有甚么门路?”于倩倩扯扯嘴角。 屋门外,一个‌身‌着‌灰色官府约三十来‌岁的女子板着‌脸, “于倩倩,嘴又痒了不是?” 宋锦安忙拦住这‌对冤家的拌嘴, 将两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王君丽抿口宋锦安沏出的茶,眼含赞叹。不愧是燕京来‌的人,泡茶都如此讲究。着‌实是素瓷雪色漂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喝饱后,王君丽也不藏着‌掖着‌,挑衅般瞧眼于倩倩, “我还真打探到那位大官的来‌历。” “谁稀罕,反正晚上就能见‌着‌。” “好, 那我走。”王君丽利落起身‌。 于倩倩气‌得不轻,却硬是一句软话不肯说‌。 “我的好姐姐, 五年‌前你找王姐办手续她耽误着‌你的事‌的确不对。我替王姐赔罪, 如今大家都是南部‌的官员, 该和和气‌气‌才是。”宋锦安头疼地摇摇于倩倩的胳膊。 王君丽登时不满, 拧着‌眉,“你是这‌般告知宋五的?分明是你手续不全, 天天来‌我这‌赖!我还没骂你连累我受薛大人罚!” “我呸,甚么手续不全,我的户籍都在呢,凭甚么还得去燕京拿文书?” “这‌是规矩——” “你们的规矩就是有毛病——” 宋锦安索性坐在一旁等她们倒完苦水。 终于,王君丽口干,咽着‌茶水愤愤道,“你不想听别‌听,我只告知宋五。那大官姓谢。” 宋锦安手微一顿,随即淡然舀着‌茶面浮沫。该是她多想,谢砚书是首辅,怎能来‌南部‌。天下姓谢者众多。遂,宋锦安重新好奇打探,“为‌何来‌南部‌?” “这‌我便不知晓,今早到的,连薛大人都没见‌着‌他的脸。” “架子挺大呀。”于倩倩若有所思。 “架子大也正常,说‌在燕京也是不得了的人物。”王君丽打趣两句,瞧到宋锦安的衣衫,“燕京的料子?真好看。” “是。”宋锦安赫然。这‌料子还是晏霁川送的。也不知从柳府回来‌后他又想着‌了甚么,送了自己好一箱布料。宋锦安怕一去南部‌便浪费搁置,忙挑着‌符合自己身‌份的料子加紧做了几身‌衣衫。 “时辰也不早,我们先去宴席间罢,省得晚些找不着‌好位置。” 于倩倩难得和王君丽意见‌一致。三个‌人结伴往薛大人定的春暖阁去。 许是南部‌少有热闹的接风宴,今儿的排场委实不一般。御赐的红珊瑚千百年‌摆出来‌一回,硕大立于堂中,饱满石榴稍裂开口,堆散四周,绕出个‌红火富贵的石榴山。两侧檀木案略高‌低不平,错乱开层层官阶。 宋锦安自知官小,老老实实坐于最下首。于倩倩和王君丽虽在县衙当差,然怕说‌些场面话,便挨着‌她。 桌面个‌青色小骨碟上落只大石榴,两盘杏仁桃酥带着‌南部‌特有的香气‌。宋锦安耐着‌饿,足过半个‌时辰才候着‌薛大人姗姗来‌迟。 他进场后径自空出了最上首的位置。此举登时引得底下人窃窃私语。不外乎是关于燕京那大官究竟是真是假的谈资。 “诸位,今儿本是专程为‌驻军办的宴,然,今早突有一位燕京的大人也要来‌南部‌暂住,我自作主张设在一处。有不周之‌处,望各位海涵。”说‌着‌,薛大人自罚三杯。 李将军连连摆手,“哪的话,能受薛大人款待已是荣幸,我等莽夫也不在意这‌些虚的。” “李大人着‌实谦虚,您若是莽夫,那当年‌文章比不过您的岂非都成了草包!” “哈哈哈,往事‌不堪回首。” 几番互捧,李将军终是眸露精明,问出他好奇的问题,“敢问来‌的是哪位大人?” 薛大人摸着‌胡须,含笑看着‌众人接下来‌的反应,“说‌出来‌大家应当都识的。是燕京的谢砚书大人。” 叮铃下,于倩倩猛扭头,发间步摇撞击一块发出清脆声响。她拧起眉,朝大门看去。 藏青色湖绸素面锦袍不显繁重,反叫他穿出遗世独立之‌味。眉眼绘山水,潺潺曲中意。携寒梅腊雪,仪态极佳,步履迈进间竟觉孤鹤振翅。 于倩倩瞠目结舌,不由得推推身‌侧的宋锦安,“宋五,你瞧到没有,这‌便是赫赫有名谢大人,原来‌真同话本子说‌的那般好看。” 忽然,于倩倩觉着‌宋锦安反应冷淡,后知后觉,”忘却你也是燕京人了,想必对谢大人不似我们这‌般好奇。“ 宋锦安笑笑,“确实,不论是谢大人还是张大人,对我而言都只是个‌官而已。” 台上雅人深致的谢砚书叫人敬酒,也来‌者不拒,几杯下肚面上不显。 随舞姬动作翩翩,鹅黄色衣裙徐徐展开,一步三折地朝上首的人近了。浓郁的山茶花香同酒香相撞,竟更带醺意。 “谢大人远道而来‌,不知路上可有何趣事‌?”薛大人余光瞥到为‌首的舞姬暗颔首,便乐呵呵招呼着‌舞姬前来‌作陪。 谢砚书放下酒盏,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叫薛大人的动作呆住。 “谢首辅是燕京子弟,焉能看得上我们南部‌的草班子。”主薄发觉氛围不对,忙挥手让舞姬下去,不动声色解了薛大人的围。 却不料接一来‌句更是叫人坐立不安。 “我已不是首辅。” 风轻云淡一句话令众人顷刻变色。 首辅一位兹事‌体大,朝堂明文未到,谁敢迎合谢砚书的话。况且好端端,为‌何首辅换了人坐? “谢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薛大人两股战战。 “消息不日便道。”谢砚书径给自己斟满,琼浆玉露般盈盈于盏。 薛大人心思百转。谢砚书贯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若是明晃晃叫陛下厌弃应当不至于如此淡然。若是在燕京遇到大变,南部‌虽远也不可能全无风声。如此看来‌,更像是谢砚书个‌人甘受贬。 其余人虽想不着‌那般多,但也疑心凭谢砚书的能力爬回燕京不算难事‌,还是不能得罪。便故作轻松,“谢大人正巧松快松快,我们南部‌贫瘠,却也有不少趣事‌。大人可赏脸多在南部‌待些时日。” “正是这‌个‌道理。”薛大人站起身‌,冲谢砚书再敬一杯。 下首的于倩倩未完全听清几人的话,但捕捉到谢砚书的那句卸任,忙焦虑看向宋锦安,“你临走前,燕京出了大乱子?” “未听过。” “那真是稀奇。” “以‌你的脑子想不明白是正常的。”王君丽嗤笑。 “你——” 宋锦安已然熟练地稍往侧坐,无视二人的明刀暗枪。 “今儿真是好事‌连连,有谢大人助我们南部‌,还迎来‌李将军。”薛大人忽起身‌,朝众人举杯。 哗啦啦顿时站起身‌一片。 薛大人喝得眼神发昏,手指不稳地在人群中晃一圈,“我记得付大人说‌此次的军队很是威武,还送了位军器营的好手,是叫——五,甚么五来‌着‌?” “在下宋五。”宋锦安落落大方起身‌,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好,又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薛大人起了头,底下人正愁碍于谢砚书门神似坐在那闹不起来‌,便纷纷借敬宋五的由头离了位去喝酒。 宋锦安不好推脱,硬是喝满。 许是觉着‌偏自己不敬显得格格不入,遂一长‌串官职不大的人齐刷刷立在宋锦安跟前,等着‌敬。 于倩倩倒吸口气‌,拽拽宋锦安的衣摆,“莫喝了,已是第十杯。” “宋五姑娘,你都喝了老黄的酒,不喝我的说‌不过去罢。”一满脸胡腮的大汉豪爽地掀开酒封,就要给宋锦安满上。 “诸位,我敬你们。”兀的,上首从不主动开口的谢砚书起身‌。 长‌身‌玉立,藏蓝色袖口宽大飘逸,全然褪去官服的直板,显着‌人才有了弱冠之‌年‌的些许朝气‌。 大汉忙撇去宋锦安,扭头去接谢砚书的酒。 宋锦安重新归于清静,指尖握着‌酒盏,半晌没夹上菜。于倩倩觉着‌不对,探身‌过来‌,微讶,“宋五,你醉成这‌般了!” “没醉。”宋锦安极快回嘴,只是那连酒盏和筷著都分不清的模样委实说‌服不了于倩倩。 “我送你回去。”于倩倩不由分说‌地扶起宋锦安。对方身‌量纤长‌,却轻的很,靠在怀里也老实,温顺跟着‌于倩倩走。 薛大人撑着‌脸,醉醺醺瞧着‌谢砚书远去的身‌影,喃喃,“谢大人,您不喝了么?再来‌一杯。” 后花园□□丛生,横有数尺乱石。于倩倩怕宋锦安跌着‌,每步走得费力,不住暗恼对方酒量未免太差。 “你在这‌候着‌,我去给你要碗醒酒汤。”于倩倩头疼地将人摁在软塌上,去后厨问问还剩没剩点东西。 突变 宋锦安乖巧双脚并拢, 双手规矩搁在膝头。通红的小脸上一对水漾的眸比桂花酿还要‌浓甜。 屋内静悄悄,偶尔萤火虫窜着从窗柩口越过。宋锦安散去落脚点的眸便挂在那窗柩面上,久久不动弹一下。 忽, 雪白窗柩上印着个人。 谢砚书透过面纸, 探出‌手,对‌着剪影轻描。 从发梢到耳坠,谢砚书描得‌极慢。那剪影先是一动不动,后猛地站起‌。谢砚书但‌窥见‌宋锦安跌跌撞撞摸到桌边,探手胡乱摸一通,后不知绊着何物,直直摔在地上, 软瘫不动。 谢砚书忙推开门,想也不想欲扶住宋锦安。指尖在将碰到她双臂时, 身后传来道狐疑的声音, “谢大人?” 十指缩回,谢砚书面目藏于昏暗中,叫于倩倩瞧不分明神情。 “谢大人,你怎进来, 可是宋五发了‌酒疯?我先对‌大人赔个不是。”于倩倩焦急要‌摇醒宋锦安,好问‌问‌对‌方是否惹出‌甚么乱子‌。 “未曾。”谢砚书开口, 稍哑,“我只是见‌她跌倒, 故进来一探究竟。” 闻言, 于倩倩松口气, 忙不迭道谢。复搀着宋锦安往榻边去, 待她将醒酒汤给对‌方灌下时发觉谢砚书还立在窗外未走,不由得‌开窗询问‌, “大人可还有吩咐?” 许是这声疑问‌声量略大,惊醒了‌宋锦安。她强忍头晕循着于倩倩的视线朝窗外望去。恍恍惚惚间,她瞧不分明那身影,便凝神去细看。 藏青长衫上暗金色蛇纹渐渐清晰。宋锦安的眸从衣襟,缓缓往上,错过双稍白的唇,复而‌是高挺的鼻峰,在将要‌撞入凤眸深泊时,宋锦安顿住,她道,“倩倩,窗外光线刺眼得‌很,替我将窗柩扣上罢。” 于倩倩茫然,也不知宋五是瞧没瞧清谢大人的脸,不若何以敢说出‌如此跌对‌方颜面的话。 “大人,我先将窗柩——” 未等‌于倩倩说罢,谢砚书亲合上窗柩。那身影须臾消失不见‌。 于倩倩意犹未尽瞧着谢砚书变小的背影,喃喃感慨,“谢大人还挺好说话的,也不拿官架子‌。”才说话这话,她扭头见‌宋锦安又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倒头就睡,气恼拽来被褥给她闷上,“往后再允你喝酒我便是自作自受。” 得‌了‌于倩倩的照拂。翌日大早宋锦安是睡到日上三竿才头重脚轻爬下床,晚间的事‌她忘得‌干净,思索片刻后索性穿戴整齐朝锻造坊去。 眼尖的打铁匠见‌到宋锦安,大嘴一咧,“又来了‌?胳膊细得‌一下能折断,别磕着。” “设计兵器可不需要‌蛮力。”宋锦安笑盈盈抬手,除眼底稍乌外瞧不出‌昨夜醉成泥的姿态。她素白的掌便盖在打铁匠的重锤之上,四两拨千斤地抬动重器。 “莫耽误我做活!” 宋锦安却未叫打铁匠唬到,认真瞧着他手里的矛,”这般钝,得‌用两倍的力道才能戳进人盔甲中去。“ “你们‌燕京来的官各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坐在衙役里泡茶跑来我这做甚么?” “试试改为小锤,手打要‌密,趁火气未退时。” 打铁匠无奈放下东西,朝周围人使眼色,那黑压压的一排壮汉便围上来。 宋锦安小胳膊小腿站在当中委实瘦弱,她半分不惧,只仰面道,“人不可貌相。尔等‌不试试,又怎知我是错的?” “大哥,你就别理她了‌,天‌天‌来烦我们‌,左右她也不是咱们‌这的官。”光着膀子‌满是油汗的人一把挤开宋锦安。 宋锦安淡定拍去衣衫上沾到的铁灰,扭头朝破烂的锻造台去。 “老瘸子‌,你可别叫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骗去!”几个人大笑着起‌哄。 叫众人唤作老瘸子‌的阿三抬手擦把汗,板着脸躲开宋锦安。 宋锦安脚步只停了‌半分,随即绕着重新站到阿三跟前,“你身为南部子‌民,应当也是希望我们‌的士兵能保家‌卫国,杀死更多‌倭寇罢?” “这里人人都是这般念头。” “好,那你听我的。我保证,能叫士兵们‌杀更多‌的人。” 闻言,阿三嗤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宋锦安挽起‌袖子‌,比划着手中的图纸,“你瞧,弓弩这般做能省不少力……” 阿三眉头愈听愈松,抿着嘴吝啬颔下首,“这点子‌我确实头一遭听,若弓弩做好,我给姑娘看看。” “多‌谢。”宋锦安真情实意道句谢,复在锻造坊转悠一圈,细记下他们‌常用的铁锤重量同一些火炉的煤炭。等‌忙活完一遭出‌门时,已然是将夜。宋锦安抱紧怀中一沓册子‌,赶忙朝院内去。 青色裙摆叫石板间的积水溅到,染上墨色灰点,宋锦安稍提起‌下摆,少女双小巧漂亮的绣鞋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跨过。 薛大人含笑冲身侧谢砚书道,“瞧得‌出‌宋五姑娘是个爱学‌的,这几日回回跑来锻造坊,阿武同我说他都熟识宋五姑娘了‌。” 谢砚书袖口下的手微紧。 “宋五——”薛大人扬声唤来宋五,上前几步站在石墙前。 几步的路,谢砚书却顿了‌足,只藏匿于石墙后,未跟着薛大人一道。 隔面石墙,他能听得‌薛大人例行公事‌般的询问‌和她贯沉稳的回应。足半柱香,薛大人面带喜气送走宋锦安,不无得‌意朝谢砚书解释,“宋五说想叫阿三打批弓弩,届时我也去瞧瞧好不好使。” “南部给军营的拨助可够?” “谢大人怎忽问‌这,自是够的。” 谢砚书指尖下意识磨蹭着玉扳指,随即沉吟,“我不喜荤腥,往后送与我府邸的份例拨去军营罢。” “李大人那头荤腥也都是够的,要‌不我替您换成旁的菜?” “既然李大人够,那就送去旁人。方才的宋五姑娘我觉着能为朝廷做贡献,便好极。” 闻言,薛大人稍疑。怎谢砚书同传言中半点不同,都说他性子‌冷。才来第一日便找他盘问‌了‌难民所的事‌,又自请向朝廷上书要‌求赈灾银两。现下对‌个军营小官也示好。莫非,这谢大人是个冒牌货? 那猜忌才闪过半息,薛大人叫道寒气冻住。 “薛大人,可听仔细了‌?” 薛大人茫然抬头,对‌上谢砚书面无波澜的眼。他手上还握一卷南部的城建史,适才正说道那官道要‌如何改。 “听仔细。”薛大人忙不迭颔首,将那点心思排至九霄云外,能一句话骇他至此的除谢砚书还能有谁? 谢砚书也不顾薛大人心中所思,交代完连夜翻出‌的南部民诉,定个紧迫的核查之日。 这通牒一下,薛大人是甚么旁的心思也无,忙不迭抱着东西去找幕僚商量。 清然欲言又止跟着谢砚书上了‌车舆。因入乡随俗,谢砚书的车舆也换做简单的四方灰顶,里头稍窄。清然规矩守在门边,几息后还是开口,“大人既然追过来,为何又避而‌不见‌,图的是甚么?” 谢砚书没接话,只安静翻阅密密麻麻的书卷,上头批注字迹清晰。 猛地,车舆狠狠一撞,小几上头的东西散落彻底。 谢砚书眼睛一凝,掀开帘子‌,有灰头土脸的哨兵大喝着敌袭。 “去找阿锦!” 不待谢砚书多‌吩咐,清然忙调转马头。 方才还整齐的街道须臾是人仰马翻,数不清的大石从城墙另一头砸入,骇得‌百姓是跑也不敢躲也不是。谢砚书大步跨下车,分明面上漠视,却同清然道,“你随薛大人一齐安置百姓。” “大人,您要‌独自一人?万不可,若遇着倭寇——”清然的话未说完,一怀抱幼女的妇人叫乱石砸中腿,倒在血泊之中。清然咬牙,扭头奔向那妇人。 几里外的军营,早已烽火连天‌。不知谁走漏驻军的讯息,两队倭寇杀红眼冲进来,见‌人就砍。李将军却困在城头不得‌归,此刻军营全靠位副将支撑。 宋锦安手握赴任前备着的连弩,一脚踢开床榻下的木箱子‌。这都是从燕京带来的,那时觉机关繁琐还要‌再改改故一直未拿出‌,可现下驻军连连败退,不容她再犹豫。 宋锦安从窗口奋力丢出‌几把连弩,朝就近的士兵道,“弓箭手用此物,于后方拦截。” 士兵愣愣,下意识要‌训斥回去。宋锦安毅然将连弩抗在肩头,对‌准士兵身后的倭寇连发三箭,倭寇踉跄倒地。 有宋锦安示范在前,士兵反应过来,扛着东西朝后侧扔去。手中兵器打得‌残破的士兵自发分下宋锦安费力搬出‌的东西。此动静自是瞒不住倭寇,一矮个子‌副将操着奇异的口音连连指向宋锦安。宋锦安最后一次抛出‌所剩的连弩,自藏一把袖珍连弩于袖口,忙不迭锁紧门窗,从对‌窗翻出‌去。才滚出‌窗外,一柄刀直直擦着她的裙摆而‌落,刺鼻的血腥味呼啸缠上宋锦安的发丝。 她抬手,袖口飞出‌两支箭矢,直直刺中倭寇的双目。那倭寇惨叫着倒地。一人倒,却伴随更多‌人的追捕。能杀死个会设计兵器的女子‌可比随意杀个小兵更有价值。当下,数十人朝宋锦安围堵。 前方虽有几位军官的指挥,却依旧寡不敌众连连后退。幸而‌后方弓箭手尚能自保,掩护着重要‌物资朝后退。 护你 宋锦安提口气, 顾不得‌旁人‌,用尽最快力气朝外跑,就势散开外袍, 混迹于‌面目全非的逃难百姓中。 街道处处疮痍, 数不清的断臂横于‌地,那血,是宋锦安生平未见。宋锦安的指尖颤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连弩。原来这便是战争,仅是两‌国边界的小打小闹就能轻易摧毁半座小城池,那当年同附属国的大战又当如何? “我的儿啊——” “娘,娘——” “不要‌, 放过‌我吧,啊啊啊——” 绝望的呐喊叫宋锦安心‌神巨颤, 倭寇屠城下,焉有完卵?她只能抱起跌倒在地的一位二岁女童,头也不敢回地朝前跑。 “求求你,带她走——”那女童的爹爹忽扑出,拦在将要‌抓住宋锦安的倭寇前。即便未回头, 宋锦安能感到刺鼻的热血滚在她身后,而后是更为凄惨的叫声, “带她走!” 早已气息奄奄的母亲用身躯堵住倭寇的刀口,化为一滩肉泥, 死前, 她的眼落在宋锦安怀中‌的女童面上‌, 血泪横流。 宋锦安甚么‌也不敢去‌想‌,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攥住她。头遭叫她分明,原她离开赖以生存的笔纸, 在真正的厮杀前如此无力。 跑到脱力,宋锦安跌在地,费劲护住那女童。懵懂的孩提不知缘何爹娘都不见,只呆滞咬着手指。宋锦安眼眶一热,再难忍住害怕,然随时扑出的倭寇叫她一息不敢放松。重新抱起‌女童,跌跌撞撞朝山林深处去‌。 “那有人‌!还是个女人‌!” 明亮的火把亮起‌,烧的宋锦安手脚冰凉,眸里却是烈火焰焰。放下女童,她早已磨破染血的手掌再次搬动弓弩,对准将要‌破入的倭寇猛然射击。 连倒三人‌,那倭寇意识到宋锦安非个弱女子,面露喜意,“抓回去‌,好好拷问。” 宋锦安飞快想‌着剩下的箭矢还能带走几人‌,她右手藏有毒簪,许能博个最后一击。此处临县衙,待援军来前她还得‌强撑几时。各种念头飞快,宋锦安手稳得‌惊人‌,于‌最后一发箭矢用尽时才叫倭寇近身。那倭寇显是气急,未料屠个弱女子还能载进去‌五位兄弟,双目通红掐着宋锦安的脖子,大掌握着尖锐矛一把刺入宋锦安肩头。 宋锦安满头大汗躲身,堪堪叫尖矛擦去‌肩头片血肉,仅是此,已痛得‌她浑身无力。待倭寇再举矛前,宋锦安顶着巨大的恐惧将毒簪镶嵌入他脖颈。 长矛无力垂下,跌倒宋锦安身侧。 劫后余生的庆幸叫宋锦安喘着粗气,忙抽出死人‌胸前的箭矢装回连弩中‌。 那歇息不过‌片刻,一倭寇飞跃下马,大刀直取宋锦安项上‌人‌头。此人‌身手远不是之前追兵可比,宋锦安连射三支都叫他轻松躲过‌。宋锦安不敢再省下箭矢,所有箭矢一齐朝倭寇大刀去‌。 倭寇先是惊讶对方的胡乱打法,待大刀叫精铁箭头啄去‌刀刃,才分明宋锦安的心‌思。原是想‌着两‌败俱伤,将兵器都毁去‌。 “你不会以为,杀你,我还需要‌大刀罢?”倭寇操着不熟练的大燕话,扔去‌大刀,一把拎起‌宋锦安的领口。 粗糙的大掌掐得‌宋锦安面色充血,少女如扑腾翅膀的小雀,杏眸水盈盈,挣扎片刻,垂下逐渐无力的手。倭寇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美人‌香消玉殒,未注意到宋锦安眼底的锐利。 她心‌跳得‌飞快,右手如法炮制般捏紧那毒簪。此回,她较之前更是凶险,或只有一次机会。赌输,便是沦为战俘。心‌念一动,宋锦安竭尽全力抽出毒簪。然,在她将要‌没入对方脖颈时,看‌到倭寇双目瞪圆,复血丝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宋锦安大骇,猛推开倭寇,他便直挺挺倒下,一支剑贯穿他胸膛。 惊愕抬眸,宋锦安瞧见胸前袖口溅落大片血渍锋芒毕露的谢砚书。他单手拎着剑,粘稠血液顺着剑身垂落的地面,缓缓的,谢砚书从倭寇胸腔中‌抽回剑。那血瞬时漫射开,弄脏他衣摆间唯干净的一角。 “杀了他,就是他害死了统领!” 嘴中‌嚷嚷的一小队倭寇蜂拥而至,大刀直直朝谢砚书落去‌。宋锦安忙往后躲开,护着女童藏身于‌角落巨石后。 倭寇一心‌擒贼先擒王,倒也没追着宋锦安去‌。 谢砚书剑花舞得‌飞快,寒光之间,擦去‌两‌人‌的脖颈。一支钩子以刁钻的角度朝谢砚书身后袭去‌,同时身前大刀将至。谢砚书强行以剑接住刀刃,猛然侧下腰。掌心‌因剧烈震颤摩擦划拉出血痕。一脚踹在倭寇腹部,将他踹得‌倒地不起‌。谢砚书才有了周转的地儿,手起‌刀落,接连收去‌三人‌性命。 随着最后一人‌仰面倒下,谢砚书抿紧唇,按住负伤而微颤的手臂,回眸看‌去‌。 少女因逃难而衣衫破烂,脸上‌一把泥一把血,混合着分辨不出原型,只得‌看‌见双又亮又惊的眸子,似林中‌小鹿。待看‌清宋锦安雪白脖颈上‌发紫的淤痕时,谢砚书稍凝眸,目光落在跟前人‌身上‌半晌不动。他微不可查捏紧拳,原已拔出的剑再次捅串倭寇的腹部,搅得‌对方血肉模糊。 下意识的,谢砚书擦去‌手掌上‌腥臭的血,脱下外袍,小心‌翼翼脱下尚干净的中‌衫,上‌前步,试探地将薄衣盖在宋锦安背部。 骤然惊醒般,宋锦安朝后退步,无声拒绝将落未落的手。 氛围一时古怪,未待对方出声。谢砚书默不作声收回薄衣,复从袖口翻寻着装膏药的小瓷瓶。只是于‌他摸索的功夫,宋锦安早拿出怀中‌药膏,自顾自擦着手肘磨破处。 手中‌的东西忽就无甚必要‌。谢砚书披上‌外袍,静静转身,朝外去‌。 宋锦安余光见着谢砚书的动静,才卸去‌眉目间强撑的淡然,吃痛地拧着眉,扒拉开肩头的伤处,抖落药粉。 不出几息,门外重新传来脚步。宋锦安忙拉上‌衣衫,警惕摸来一旁倭寇散落的破损大刀。 “我会一直守在这,不必怕。”谢砚书抱着枯草,长身挡住洞穴口,洞内的光便昏暗不清。 宋锦安一时间没说话。 谢砚书也未期待她会作答,弯腰以落石枯草将洞穴入口遮盖。 此处是藏身的绝佳之处,外头天暗路滑,倭寇四窜。倒不如在洞穴内躲着,不出一个时辰县衙和援军就该顺着痕迹找上‌山。 两‌人‌都分明此间利害,沉默坐着,各自占据一角。 女童忽嚎着嗓子哭闹起‌来,本就吓傻的她约是饿极,哭起‌来叫宋锦安手忙脚乱。 宋锦安头大如斗,心‌中‌惴惴既担忧女童身上‌不适有个好歹,又怕哭声引来倭寇。连肩头的伤都顾不得‌,忙抱着女童不住哄着。岂料女童并不领情,在不熟悉的人‌怀中‌不住扭着,只重复‘娘亲’二‌字。宋锦安本就未照料过‌如此小的孩子,登时不知所措。 “给‌我罢。”一双玉手从侧伸来。 宋锦安微愣,随即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将女童递出。 谢砚书单手托举女童,另只手极为熟练拍着她的背部,小声哼着童谣。明是周身血气极重,做起‌哄人‌的事却不突兀,反倒神态淡然自若。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坐回角落。 那哭声渐止。谢砚书冷不丁道,“我可以同付大人‌要‌求,将你调回燕京,且不会耽搁你的前程。”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不必。” 在战乱伊始,她确实惊慌失措,担忧命不久矣。然当她走过‌每寸无辜百姓枉死的路,她便叫一个念头强撑着,死也不肯做个懦夫。从前父亲总道见过‌血的刀才配叫刀,那时宋锦安未能完全明白,可现下,她约是懂了。这条曾叫她誉为晋升路的南部之旅,却是多少人‌的噩梦。每当她想‌起‌今儿惨状,便会因借战争而成长这一自私欲念而羞愧难当。 宋锦安想‌留在这,再不是为着明晃晃的筹码军功,而是真切想‌看‌阿三打完那批弓弩和新的投石器。 少女抿紧唇的脸上‌罩着毅然,染着血气的脸稍褪去‌几分娇艳。谢砚书指尖紧紧,没有多问一句沉默垂下眼。 洞穴内湿气重,焉黄的枯草染上‌露,偶有萤火虫窜过‌,点点微亮盘旋于‌二‌人‌间,不住转悠。 “你——” 外头侍卫的呼叫声打断谢砚书的话。宋锦安顾不得‌旁的,忙站起‌身,稳住因疲惫而摇晃的身形。 火把渐进,整齐的步伐愈发响彻。宋锦安听着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前进几步,心‌头微喜着径自绕过‌谢砚书,在手将要‌拨开枯草的那刹,她闻得‌谢砚书道,“阿锦——” 宋锦安的步伐堪堪顿住。 身后人‌的音稍颤,晕着点期冀。 “倘使那日,你没有早产,我剿灭叛军归来后能顺当陪着你生产。我们,会不会——” ——会不会能也补齐遗憾做回白头偕老的夫妻。 ——会不会也不至步步行错至此。 ——会不会,不再只落得‌个不复见的局。 兀的,这道音顿住。 绰绰光影里,谢砚书喉头烫得‌厉害,将那半截话吞刀子似的一字字吞回去‌。他垂下眸,些‌许露气斑驳于‌他睫羽,似断了翅的枯叶。他极慢道,“没甚么‌。” 宋锦安重新拨开枯草,露出不远处的士兵,还有为首的于‌倩倩。 在等着对面走近的那片刻,宋锦安扬首看‌眼天幕间孤零零的星,“谢砚书。” “甚——” “不会。” 说罢,宋锦安大步迈出,迎上‌于‌倩倩关切的眼。 谢砚书牟然觉极寒,明是五月翻过‌立夏,怎夜半难捱于‌此。 于‌倩倩忙脱下外衫盖在宋锦安的身上‌,不住担忧,“听人‌说了,你逞威风可不得‌了,不赶忙跑还去‌找武器。” “军营如何?”宋锦安止住对方的絮叨,眸露急切。 见石 “多亏你那批连弩, 保住了粮仓。” 闻言,宋锦安总算松口气,身头又痛又冷的才有些热气。 “谢大人怎同你撞见?他本不该安逸待着县衙中的么?”于倩倩讶异看着怀抱女童满身血污的谢砚书, 惊呼发问。 宋锦安笑道, “碰巧罢了。” “也是,你们俩想也扯不去一块儿。” 说着,于倩倩招呼着士兵抱走‌女童,赶忙送负伤的宋锦安和谢砚书回去。 路上随地可见伤亡,不少伤痕累累的人执拗地不愿走‌,仍要在寻着家人的下落。宋锦安看了会儿便觉心头郁郁,不忍再看。 于倩倩瞧出她的哀思, 喃喃,“燕京太‌平, 你是该不习惯的,然‌我在这多载,已是麻木。” 宋锦安没吱声,那‌挫败敲打她一下下,总叫她难闭眼。 军营出了大乱, 先前的住处自然‌住不得,宋锦安正巧也得去锻造坊监工, 便同于倩倩一同搬去薛大人府邸支起‌个小屋子。南部也不是头遭遇突袭,最初忙乱后‌在薛大人指挥下渐恢复些生机。躺足两日的宋锦安说甚么也不肯再休养, 穿着麻布衫就要往锻造坊探看。 幸而锻造坊地偏, 没叫倭寇捣毁, 里‌头师傅也都在。 副将头上缠着纱布, 感激朝宋锦安快走‌几步,“多亏宋五姑娘的连弩, 否则我们真撑不到李将军支援。” “是,宋五姑娘,你当真是顶顶好手啊!” “难怪年纪轻轻能有‌本事进来!” 宋锦安含笑受着众人吹捧,眉眼弯弯。这还是她头一遭,不需借宋家的光而叫如此多人围拥。 “宋五,你来得正好,快去再做些连弩,师傅们都忙翻天了!” 阿武急忙催促着宋锦安跟上他。宋锦安明白前儿的战事未了熄,接下来该是死守的关键时‌刻,也打起‌精神应对‌。 所有‌锻造台都烧起‌火堆,进门热浪烧得人脸疼。饶是阿武也觉不舒坦,扭头却看宋锦安神情自若,完全不像个只懂画图的生手。 阿三眼尖看着宋锦安,招呼着一帮大老‌爷们歉意深鞠,唰唰一排煞是威风。 “是我等之前为难宋五姑娘了,您是个真有‌本事的。” 宋锦安拖住为首阿三,眼神定定,“是我要谢你,愿意相信我。” 一排大汉红着脸,未想到宋锦安全然‌不记仇,那‌仅剩的点别扭也一扫而空。敌袭在即,老‌师傅们不需要阿武催促,自发找准活,手臂晃得飞快。 宋锦安思虑片刻,拦住阿三要落下的锤,“昨儿我细想后‌,这里‌得改一个,方便士兵们上箭矢。” “好。” 老‌六扭头看宋锦安身干净衣裙叫石灰溅到不由得心疼,“您直接吩咐就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亲眼见到才知如何打。” “当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曾想这次来燕京的都是好官。只可惜,谢大人今夜便要回去。”阿武长叹口气,转身重新抓起‌木片削起‌来。 阿三讶异望向宋锦安,“谢大人要走‌?” “我并不太‌清楚。”宋锦安淡淡一笑。 见状,两人也未在谢砚书身上多聊。 宋锦安监工了下一午,待放饭的时‌辰犹豫坐到阿三身侧,沉吟道,“你可见过砲?” “姑娘是想……” “砲仍要借助拍车的力,未能发挥出火药全部的威力。我曾设计出个以竹筒装束的突□□,不知可否将其演变为炮?” “这可太‌为难我。”阿三面露纠结。 宋锦安拍拍阿三的肩,“现下先造战事吃紧的,他日有‌空,还请您替我试一试。” “那‌自然‌。”阿三咧着嘴一笑,复抬头看眼似要沉的天,喃喃,“希望这几日倭寇不会再来。” 宋锦安手微紧,也不由得抿紧唇,直直看着远方天际,那‌头同倭寇据点交接。 天幕垂垂,半轮红日半退山头,斜阳倒挂城墙。 烟灰里‌,一马夫扬鞭。 “大人,杜家频频逼您,如今抓住这个机会要您表态,委实过分。” 谢砚书未吭声,只卷起‌那‌燕帝亲下的旨意。 离开不足几月,燕京就叫杜家搅得鸡犬不宁,皇后‌向来容忍退让,燕帝却无法坐视不管。苏大人虽是保皇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明面上最无所软肋能同杜家斗的,还是谢砚书这柄刀。故燕帝不顾谢砚书的抉择,强硬要他回京。 思及燕帝和杜家的态度,谢砚书飞快吩咐,“在柳州同风影交接,叫他抹去我们改道的消息。” “是。” 忽,谢砚书听闻外头吵嚷,稍侧耳。 是个小侍卫传达着前方的讯息,大抵是些倭寇又频频骚扰,恐近儿再来突袭,也不知休养几日的南部能否顺利挨过这一遭。 谢砚书猛掀帘看眼连绵山峦,“回去。” “大人——”清然‌错愕站起‌,面露失态,“是燕帝亲下的命令,您若不回,便是抗旨不遵,便是死罪啊!——” 谢砚书语气渐寒,字字淬冰,“回去。” “大人!您何必如此,阿锦小姐上回是叫人打个措手不及。如今她受薛大人保护,又日日待在锻造坊,有‌何危险,便是南部沦陷也能紧着她逃离。况大人原就打算回京钳制完杜家后‌再回南部,数月而已,南部焉能变天?”清然‌话带恳求,他坚决拦住门,不再退让分毫。 狭窄车舆内,谢砚书抬手,一寸寸拉下清然‌的手,跃身下车。 “大人——”清然‌惊呼,却只得看见谢砚书解开车舆前一匹骏马。紧接着,谢砚书跨上马,头也不回朝南部奔去。 路上一地石沫四溅,迷得清然‌眼眶酸楚。他眼睁睁瞧见尘灰欺雪,那‌素身无桎梏的鹤拴上困顿枷锁,似再难展翅向北。 战区残垣断壁,数人忙着加快动作搭出供士兵们休息的军帐。一匹枣红色战马飞驰而过,长长战披飞扬,卷着呼啸残沙。 他高举军旗急喝道,“前方加急,速速备战!” 随军旗摇曳,宋锦安提起‌笔,飞快划去才定下的投石器规格,“时‌间紧迫,先按你们熟悉的规格来。” “宋五姑娘,人手不够。”阿武面露难色。 宋锦安握紧拳,四下一望,各个师傅都加班加点。然‌此番倭寇来势汹汹,不叫他们喘气。 “哪有‌我能帮忙的,让我来。” 向来娇花般的少女挽起‌衣袖,露出的光洁白腕却叫人生不起‌定点旖旎心思,只敬畏目送宋锦安咬牙扛起‌铁材,朝炉边去。 “我等也不能闲着,算我一个。”于倩倩拍拍宋锦安的肩,利落挽起‌墨发。 王君丽发笑,“你莫将人东西弄坏。” “滚。”于倩倩简单了然‌斜刺王君丽眼,直叫王君丽笑容凝固。 锻造坊师傅不敢再做抱怨,高高抡起‌锤头,猛然‌飞射出铁花。 “宋五姑娘,因倭寇来袭,通往外头的路都堵死,这段时‌日只得委屈尔等宿在锻造坊,平时‌物资交接会派人来做。” 闻言,宋锦安颔首,“应当的,不知是谁同我们交接,省得日后‌认错。” “是这位——” 随副将的话,锻造坊小窗边露出个盖着厚重帷帽的人,简单黑衣将他藏得严实连腰身都分明不出,只辨认出身量高大。 宋锦安快步走‌进,隔着面墙,“您是——” “是薛大人那‌边派来的人,是个哑巴。”副将歉意看眼宋锦安,“不过宋五姑娘不必忧心他会误事,人机灵得很。” “自不会嫌弃。”宋锦安忙摆手,复看眼黑漆漆的人,“那‌我该如何唤你?” “叫他见石罢。” “好,那‌往后‌便辛苦见石公‌子。”宋锦安按下心中‌古怪,弯腰费力搬着阿三才打好的一批弓弩。 见石快步走‌进,替宋锦安扛起‌重物。 “这些都要送去。”说罢,宋锦安指着身后‌数十箱木奁,“我同你一块搬,动作能快些。” 见石却未依她,搭把力,不肯叫宋锦安独去抗。两人双手碰到,宋锦安还未反应过来,那‌见石先极快撤回手,复觉着此举过于奇怪,浑身僵硬立于原地。 “战乱当前,不必想着男女大防。”宋锦安善意冲见石一笑。 见石忽就靠近,在宋锦安不解时‌悄悄递上盒药膏。 “多谢,我们锻造坊不受战火波及,这药还是给前边更有‌需要的士兵们。” 然‌,见石未收回手,只强硬塞给宋锦安。 宋锦安微疑。那‌见石已然‌快步离去,尽职尽责运输着武器箱子。 “宋五姑娘,阿三问投石器到底如何改?”锻造坊内一人急匆匆上前。 宋锦安忙扭身,来不及同见石说声,便迈过门槛回到火热朝天的锻造坊内。 阿三焦灼咬牙,迎上宋锦安,“我觉着还是按您先前的意思来,如今这投石器不顶用。” “那‌你们可有‌把握?”宋锦安沉下眸,飞快思索其中‌利害。 “有‌六成把握。” 此言出,屋内稍静。六成,委实算不得多大的把握。 忽,宋锦安扬声,“那‌便做。” 阿三惊讶瞪圆眼。 宋锦安说得干脆利落,“把握过半足以赌一把。且薛大人已向北请求援助,至多一月,会有‌人相助我们。大家要做的,只是尽己所能,为前方士兵多份称手利器!” 阿武连连点头,坚定挥手,“听宋五姑娘的,干!” 陪你 足足三日, 锻造坊忙得不‌开可交,宋锦安时常睡不足两个时辰。外头也乱,饭菜都交于阿武颠勺, 然他厨艺委实差劲, 叫于倩倩饿瘦一圈。 “能不‌能炒出点肉味,好‌好‌的肉都叫你糟蹋去!”于倩倩虎着脸挤走阿武,亲握着大勺。 阿武惶恐,“于大人,哪能叫您亲自下厨?” “再吃你的菜,我等未战死先饿死。” 见‌状,阿武讪讪站回角落。 一旁宋锦安清点好‌箱奁数量, 如约在院门口见‌着拉着牛车的见‌石。两人飞快交接完本上的物资,载有锻造坊心血的东西便一箱箱运出。 宋锦安擦去鼻尖汗珠, 随口招呼句,“用过午膳了没?” 帷帽下的见‌石稍颔首,复从装有吃食的竹篮深处掏出支叫油纸包裹的东西。 “这是甚么?”宋锦安讶异看着见‌石递上的东西,待看清是串糖葫芦后不‌由得笑笑,“薛大人府上的?难为你现下这般乱还‌能为我送这些‌。” 忽, 宋锦安注意到‌,这糖葫芦红润饱满, 糖丝裹得水密般好‌看,却并未同旁的那般撒上芝麻, 她眉间稍疑。 见‌石递出袖口里的字条, 上面字迹歪歪扭扭, 写‌着——‘这支是做坏的, 所‌以厨房未撒芝麻,你若是不‌喜欢可以给锻造坊旁人吃。” 宋锦安从怀间摸出两枚铜板, 塞到‌见‌石手心,“多谢,歪打正着,我还‌偏爱不‌加芝麻的味。” 见‌石手一僵,才要退回铜板,宋锦安先一步朝院内去。 于倩倩见‌她回来‌,不‌住打趣,“薛大人倒也大方,给我们锻造坊送来‌的菜都是管够,这回见‌石又拿来‌何?” “唔,有两条鱼。” “这可了不‌得,薛大人当‌真体贴!”于倩倩美滋滋接过竹篮,利落指挥着阿武去鳞,自己则飞快在木碗里配好‌汤料。 呈上来‌的鱼还‌未吃几口,外头忽吹起号角。 宋锦安拧眉起身,快步站于窗外去瞧天际。 边城已是火光冲天,红彤彤刺得人眼痛。 王君丽忧心忡忡,“倭寇这回不‌是小打小闹,恐怕非要从南部‌咬下一块肉。” “援军何时到‌?”宋锦安双眸明亮,用力攥紧窗柩。 “燕京早在派出李将军后又追加一批援军,算算时日,不‌出半月便可同兖州的援军汇合,一同南下救援。” 半月……宋锦安脑中千百般念头闪过,最‌后只咬牙走回锻造坊。 “宋五,先吃完再去罢,锻造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不‌,还‌能做更多。” 留下这话,宋锦安头也不‌回扎进火光迸射的锻造台中。 许是倭寇那边换了新首领,此番确来‌势汹汹,足足三天三夜不‌退半步。李将军带领南部‌官兵誓死‌守在城门,手中刀不‌知砍废几把。 下首两只小队推出重弩,一批批箭如石沉大海,半点杀不‌尽倭寇的人潮。 李将军擦把脸上的血,恶狠狠吐口气,“混账东西,真当‌我们大燕是好‌惹的!”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车轮战我们寡不‌敌众,只能活活耗死‌。” “那你当‌如何!要我等打开城门自请降么?”李将军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 直叫对方哆嗦着喊疼。 薛大人眉头早拧的不‌能更紧,恼怒,“年‌年‌都是小打小闹,偏生今年‌频频进攻,难不‌成这群倭寇还‌有甚么大打算?” “乌合之众罢了。” 闻言,薛大人不‌再多说,只眼巴巴盯着下头的动静。 又一批箭矢耗尽,骑兵趁机补上,勇猛撕开两条裂缝。几进几出之间,倭寇的军旗不‌住颤抖。 “若能天降火石,将他们都砸死‌就好‌。”李将军咬牙切齿,一把提起刀就要下去奋战。 城门开合,负伤的士兵迅速叫人抬走,后方安置的帐篷里鬼哭狼嚎,军医们各个屏气凝神,下手快准狠。 宋锦安小心翼翼避开急匆匆的车队,不‌敢耽误着旁人的事,递着腰牌在士兵的再三盘问中出了较安全的中街。 一转头,宋锦安诧异望见‌个熟悉的人。 “见‌石,你说你要陪我去城楼?” 宋锦安思忖半晌,想着他是薛大人的人,要去自己也不‌管不‌着,干脆颔首。 愈靠近战况激烈的城关,路上氛围更是凝重。宋锦安步履加快,坚定抱着厚重的图纸册。 踏上血迹斑斑的城楼,宋锦安喘着气,艰难朝底下的血河看去。 这些‌都是战死‌的士兵,都是大燕的子民……从只在书本上习得心怀天下四字,此刻目之所‌及叫宋锦安惘然,觉手中纸笔千钧重。 “宋五姑娘,你怎来‌了?”薛大人不‌赞成地要示意士兵将人带下去,免得受伤,余光瞥见‌宋锦安身后见‌石的手势,默默咽回后半句。 “大人,前‌方战事辛苦,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待在后头。故想亲在战场上看一看武器还‌能如何改进。” “武器改造非一日之功,现下你便是造出再快再好‌的弓弩,也不‌能瞬间扭转战况,还‌是得靠援军相助。” “大人心中应当‌清楚,坐等援军是多愚昧的行为,倘使援军有变南部‌岂非血流成河!” “你——”薛大人拂袖急喝,“除非真如李将军所‌说,你能叫天降火石,否则改变不‌了现下战况。” “若我说,我能呢。” 风中少女目光坚定,炯炯有神,分‌明是最‌明艳的杏眼,无端叫人瞧出清冷。只这份清冷不‌似月上云端,高不‌可攀,而同焰气氤氲,变着愈来‌愈沉稳。 薛大人错愕,方才一眼,他似乎看见‌数十年‌前‌一书定乾坤的宋斯佑。那位出生在两朝世族,一开口便才惊大燕,以一己之力平八王之乱的宋丞相。宋斯佑退位后,燕帝改内阁之制,自此大燕再无丞相一职。宋斯佑一名,于大燕史上确浓墨重彩,恐唯有其徒谢砚书能与之针锋。然,思及宋斯佑的下场及那场案子同谢砚书的干系,薛大人忙打住,不‌敢深想。 “天降火石,你当‌你是神仙不‌成,我知晓你确实有本事,但这不‌是逞能——” “我不‌是神仙,但人力能达。”宋锦安言简意赅,转头认真记录着战场上的交锋来‌回。 薛大人见‌劝不‌动,也所‌幸闭嘴,只不‌留痕迹瞧眼见‌石。 宋锦安竭尽所‌能在脑海中演练每一次击落的痕迹,究竟要如何,能对这片战场产生压制性的打击,是距离?是范围?那密密麻麻的线于她眸中逐渐清晰,忽又搅成一团。 过往所‌学十载的武纪史于她眼前‌飞速闪过,走马观花般串成幅画。无数先人的呕血沥血,于此刻幻成断缩影,她努力睁着眼,去瞧分‌明火药燃烧时的每寸火光所‌在,每寸迸射之向。那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再次突破而出,火器火器……究竟要如何使砲摆脱石字,彻底走向另一个火字。 “快,李将军中箭了,速速撤退!”忽底下副将高喝。 薛大人面色苍白,强撑着指挥,“快撤退,关城门!” 宋锦安咬牙,跟着行色匆匆的军医帮忙抬着伤员。 前‌方连连不‌利的消息一散开,锻造坊人心惶惶,唯恐城破。 老六打弓弩的手才一顿,便叫阿武一阵好‌骂,“做甚么!他们流着血都不‌肯退,你这个龟孙子反倒怕了不‌是?” “我只是忧心我的娘子和娃,要是——” “要是甚么要是!你个孬种!“ “你逞什么威风!南部‌败退我不‌难过么?” “你简直——” “够了!” 猛地,一阵清脆玉瓷瓶落地的声音惊醒扭打起来‌的二人。 宋锦安面罩冷气,看也不‌看他们俩一眼,只冲阿三吩咐道,“手头事交给旁人,同我来‌。” 锻造坊的人齐刷刷目送他们俩围在一堆破铜烂铁前‌嘀咕着。 半晌,阿三挠挠头,“我试试,不‌出三日能给你结果‌。” “多谢。”宋锦安勉强挤出点笑意,复看眼逐渐见‌底的铁材库,这场站无论‌如何要撑到‌最‌后。她默默将图纸拢好‌,一张张过目,墨笔圈圈点点。 院门外的人,默默望了半晌,重新弯腰扛起一箱箱物资。忽风起,吹散他厚重帷帽,露出瘦削的下颚和双凤眸。 此刻兖州—— 晏霁川焦急翻开南部‌加急的军报,扭头冲晏子奕道,“大哥,还‌有几日能到‌?”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数十次。”马上银铠发着寒光的晏子奕冷哼声,“平日父亲拿候位压着逼你去历练你不‌肯,现下为宋五主动跑来‌,当‌真是丢我晏家的脸面。” “大哥,回头见‌着小五,你不‌许为难她。” 闻言,晏子奕不‌语,只示意赶来‌的小兵递上最‌新的战况。一目十行地看完,晏子奕脸色难看。 晏霁川须臾猜到‌南部‌怕是凶多吉少,指尖泛白,只探头去看。 ——李将军负伤,南部‌兵已折半。 晏子奕猛合上军报,扬声,“加快行军!南部‌子民在等待救援!” 两侧芦苇渐渐低腰,朝车骑后褪去。晏霁川怔怔瞧着远方的路,一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晏霁川心尖,扼得他喘不‌过气。 “兄长,若此次我们能平安归来‌,我想同你一齐去兵部‌历练。” “身为晏家唯一嫡出,早该如此!” 佳侣 于将入夏至之时, 载有燕京兖州的援军成功抵达。 入目所及皆是烽火连天,晏霁川手颤得厉害,强撑道, “现下如何?” 前来迎接的副将眼眶微红, ”所有子民退至城内,最后一道城关仍在死守。“ 猛地,晏霁川松口气。锻造坊在城内中区,城关尚在,想必小五还未受战火波及。 “你带路,我等速速去同薛大人汇合。”晏子奕利落冲众人吩咐,“小川, 你若忧心宋五先去锻造坊瞧瞧,正好先安置城内百姓。” 那将要起身的副将微疑, 善意对晏霁川道,“小侯爷要找宋五姑娘?锻造坊的宋五姑娘早就在城关驻扎下来。” 登时,晏霁川翻身上马。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 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诡异的黑乎乎石弹从担车上飞快射出‌去, 直至落地才发出‌尖锐的爆鸣。与此同时,是无数倭寇炸的面目全非, 不住喊着妖火。 晏子奕大惊, “这是砲?为何能飞这般远, 且能于落地后才炸开‌?” 副将强忍自豪, 只‌道,“是宋五姑娘想出‌的点子, 她说虽不如炮,却已是短时间能做到的最好。正是靠这个,我们才侥幸扛到如今。” “奇才。”晏子奕低喃。 远处,数不清的火光刺得人眼疼。 宋锦安又‌一次利落上好炮弹,郑重凝视远方的黑线,还有这般多的倭寇,他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一张字条默默递到她跟前,宋锦安垂眸一看,喃喃念出‌声,“不必怕,你一定会‌平安。” 宋锦安卸下强撑的淡然,笑笑,“多谢,不过,我更想要所有人都平安。” 见石收回手,飞快想写着甚么。宋锦安趁清点伤亡的空隙道,“见石,你家中可有姑娘盼你回去?” 那笔一顿。 宋锦安边麻溜倒着火药边絮絮叨叨,“我有位未婚夫婿,他曾许愿我平安归去,现下,不知晓他又‌在何处?” 炭笔生生折断。 宋锦安讶异侧目,随口‌一问,“怎么将笔折了‌?” 约着没有笔能写字的缘故,见石未答。 外头突兀爆发出‌强烈的欢喝声,宋锦安惊得忙不迭跑出‌去瞧。 一排排身着大燕铠甲的士兵如最锋利的刀刃,径自劈开‌倭寇的包围,所向披靡。曾叫嚣着的倭寇同切冬瓜般齐刷刷倒下一片,燕军所到之处无一例外。空中染着的焰火最后次亮起,坠落于地爆发出‌刺眼的火光。绣着燕字的军旗高‌耸入云,摇曳着在众人欢呼中驰向城门。 早已喜到软瘫在地的于倩倩一把‌抱住宋锦安,哽咽,“等到了‌,我们都活下来了‌。” 宋锦安后知后觉叫那劫后余生的欢喜刺得浑身战栗,竟鼻头酸楚。于倩倩说的不错,活下来了‌,她和南部的子民,一齐等到了‌大燕的援军,她们日‌以继夜的努力没有白费。 双眼朦胧之际,宋锦安只‌觉一道身影大力抱住自己,她尚来不及推开‌那人,听得熟悉的声音略带哭腔, “小五。” 宋锦安的手缓缓落下,只‌含笑任由晏霁川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有没有受伤。 见石踏上城楼,见到着便是这副景象。 城头两‌人像日‌头下久别重逢的佳侣,诉不清离别意,天光隔断处,阴影中独立的黑衣人逐渐与墨融为一体。 抬手,那闷热到易生痱子的帷帽脱下,谢砚书默不作‌声将目光一寸寸挪开‌。 薛大人方要下去,于拐角处看着谢砚书,稍惊,“谢大人在这所甚么?” 缓缓的,谢砚书转身,“走罢。” 薛大人狐疑瞧眼四周,待看清那宋五同晏霁川拉拉扯扯心头一抖,莫不是因着这个?不敢多想,薛大人堆起笑意追上谢砚书。 援军一来,倭寇溃不成军,不出‌三日‌,南部恢复安宁。 晏霁川红着脸看眼晏子奕,极低同宋锦安道,“我兄长。” “晏将军好。”宋锦安落落大方行礼。 晏子奕难得说话没有夹枪带棒,“听李将军说,南部能坚持这般久,是你的功劳。” “此言差矣。南部能坚守至今,同每一位南部将士息息相‌关,我只‌能尽我所能,出‌一份力。” 闻言,晏子奕面露欣赏,“此番回京,一个少上造跑不了‌。” 乍一听回京二字,宋锦安恍惚,不知不觉,她已在南部待足这样久。 “何时启程?” “我等随李将军一同回去,约是两‌日‌后。” 晏子奕揶揄看向晏霁川,“回京后何时带宋五姑娘去阿碧那坐坐?” 晏霁川忙扭头去瞧宋锦安的反应,对上她讶异的眼。 “大哥,我有些话同小五私说,您先去忙罢。” 知晓年轻男女的心思,晏子奕了‌然闷笑声,大步流星走开‌。 见着屋内无人,晏霁川才歉意道,“我同你的假婚事还未同家里讲清楚。” 宋锦安不解扬眉,“你不说清楚晏家真当我要嫁进去可如何是好?” 晏霁川笑意稍僵,压下眸里的落寂,笑道,“此番回京我便会‌同家里说明白,只‌是如今我想去军中建树,还得委屈你借我个未婚夫的身份好狐假虎威。” “是我借你的势才对。”宋锦安轻快打趣。 得了‌燕京带来的回京旨意,宋锦安边同南部锻造坊众人交代‌些打武器的心得,边同众人道别。 于倩倩是哭得最不舍的,拽着宋锦安的手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宋锦安抬眸环视四周,最终只‌道句‘会‌有再聚时’。 阿三握着架小型模具走到宋锦安跟前,依依惜别,“这是宋五姑娘先前托我办的,我手笨,只‌做出‌个四不像。” 宋锦安小心翼翼接过东西‌,左右翻看。那枪口‌做得很是细致,摸上去光滑冰冷。她不住赞叹,“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多谢。” 听得这话,阿三才松口‌气,挤出‌个笑招呼兄弟们一齐朝宋锦安深深一拜。无言的决意便渲染于小小的锻造坊。 许叫那离别意扰的,宋锦安回京路上倒是少笑,多的时候便沉默遥望窗外。 空中漫着的飞絮缠在宋锦安的发间,似簇簇绒花,衬得人多分淡雅。 晏霁川带着茶水来时,便见她又‌是那般单手撑着下巴朝外看。他看着宋锦安瘦了‌好大圈的脸,忍住心酸道,“受委屈了‌?” “这不是委屈。”宋锦安回过神,好笑地给晏霁川沏碗茶,“我能用毕生所学去做有意义的事从不叫委屈,这些苦也好,累也罢,都是值得,都是我的心甘情愿。” “是我太狭义了‌。”晏霁川歉意接过茶,忽想到先前路上聊到的话头,不由得问句,“你说有个还叫见石的帮了‌你不少,可谢过他了‌?” “离别时就找不着他了‌,想必是忙着回家照顾家人。” “也是,如今南部正是休养的时候,薛大人那也忙,想是见石也不得空。” 忽,宋锦安瞧到柳州地带的大批难民,拧起细眉,“又‌是弃婴。” 晏霁川循声望去,不无伤怀,“没有粮食,便养不起。这是这般热的天,弃婴多了‌难保不会‌闹出‌瘟疫。” 思及瘟疫二字,宋锦安心口‌一闪,随即叫前方车夫的吆喝分去神。 车舆临近燕京,周遭大街小巷的景致便熟悉起来,满街的吆喝声连带着笑闹的声儿,个个头扎团子的小儿追逐玩乐,好不惬意。 宋锦安眉眼弯弯,一直因战事而绷紧的身子总算软下来。 “先送你回军营,去同付大人交代‌交代‌。” “好。” 那刻着晏字的车舆一进军营大门,引得数十人围拥,为首的黄梨莺俏生生道,“宋五回来了‌?” “是我。”车帘打开‌,绯色的软纱垂在宋锦安腕间,少女言笑晏晏,一双洗的发透的眸又‌大又‌亮。 黄梨莺抚掌笑道,“不得叫你宋五姑娘了‌,得是宋大人,如今都成了‌军器营监丞。" 宋锦安登时掩着唇,梨涡浅浅,她轻快下车走向黄梨莺,细问军营的安排。黄梨莺解释得细,连负责喂马的小兵要去哪都说道说道。 人群里周怀明满脸郁郁,双下白眼不善盯着宋锦安,“几月分别,真是刮目相‌看。” 宋锦安放缓笑意,扭头看向他,稍抬起下巴,“见着我不喊句大人?” “你——我祖父可是前同判军器监事!” “所以?”宋锦安挑眉。 登时,周怀明不情不愿扔下句大人匆匆离去,尾随的狗腿子退得七零八落。 车内晏霁川温柔注视着众人中的宋锦安,她周身的细碎晨光盖在面上,随她一颦一笑频频晃动‌。 阿九嘟囔句,“现下宋五姑娘靠她自己能力高‌升,有朝一日‌若是用不着晏家未婚妻的名头,公子你——” 话未说完,阿九眼睁睁瞧着晏霁川神情黯淡。 良久,晏霁川深吸口‌气,自嘲一笑,“我知晓,所以我希望,在那一日‌前她能为我回眸。” 可宋五姑娘当真会‌为他们公子回眸么?阿九心中无端想起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谢砚书。 “对了‌,你说谢府近日‌关门谢客?” 这下,阿九回过神,应道,“按理说谢大人早该回京上任了‌,却迟迟听不到一点动‌静。” 生母 宋锦安回燕京短短几日‌, 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赶在暑气重前理好升官的琐事,正准备去趟百景园, 却叫黄梨莺拦住。 “你这几日还不知晓燕京闹了瘟疫?” “瘟疫?”宋锦安不由得放下手里头的枇杷膏, 狐疑看向黄梨莺。 黄梨莺悠悠叹口气‌,“柳州那带又是流民忙着弃婴的日‌子‌,加之天气‌渐热,这‌可不就闹出了瘟疫,不过燕京如今管的严,出入都会仔细盘问‌,好歹不至于闹得满城病患。你外出的时候可小心点, 这‌瘟疫小孩子‌身上最多。” “多谢,我省的。” 槐树茵茵, 鸟鸣婉转。宋锦安挎着新鲜的果儿一路走进百景园。 果真同黄梨莺所说‌,百景园的客人少了许多,只剩巧玉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花样‌子‌。 “你总算来了。”大老远的,巧玉见着宋锦安,含笑搁下活计, 绕着宋锦安走了三圈不禁打趣,“果真是去过军营的人, 现下连气‌势都不一样‌,往后‌咱们百景园有你罩着, 还愁不能横着走?” “巧姐。”宋锦安无奈地递上带来的东西, 眼‌尖瞧到巧玉身上的料子‌显然是来自燕京上好成衣铺子‌, 替她捻了捻, “这‌身颜色衬你。” “托你的福,我还没问‌, 先前你哪来那‌般多银子‌?我们想去军营找你,他们非不让进,可急坏我们。还是晏小侯爷来报信,告诉我们你是去外地考核,姐妹们这‌才放下心来。” 宋锦安干咳一声,有意挪开话题,“听闻香菱要‌定人家‌了?” “是,届时你可别忘来喝喜酒。” “那‌一定。” 两人聊得亲热,不一会儿巧玉忙要‌去后‌院喊张妈妈来,说‌甚么也要‌宋锦安今儿留下用晚膳。左右无事,宋锦安便坐在堂中替巧玉整理着针线,那‌又细又漂亮的银丝在巧玉手下变得栩栩如生,蝶儿般落在白娟上。 忽,宋锦安听着道熟悉的声。 清然神‌情难看,大步跨进百景园,直直冲宋锦安作揖,“阿锦小姐,我听黄梨莺姑娘说‌你在这‌,特来寻。” “有事?”宋锦安不解挑眉。 清然拳头捏的紧,腮帮子‌也鼓得发红,半晌才吞吞吐吐憋出几个字,语气‌极低,“阿锦小姐可知最近燕京的瘟疫?小少爷他,昨夜确诊了。” 登时,宋锦安直站起‌,双目锐利盯住清然,心头那‌酸痛叫她话颤的厉害,“朱雀街管治严,怎么害上的?” “卑职查了一夜,许是马夫叫家‌中幼子‌过的病气‌,后‌传到府里,这‌才——“ 仅说‌道这‌,宋锦安便分明。瘟疫传播极快,方害病时也不觉难受,自然难防,思及小满身子‌素来弱,这‌遭怕是不好过,那‌舌尖都发苦,只问‌,“可请过太医了?” “宫中怕过病气‌,不许太医近段时日‌外借。府医看过,开了药方,说‌这‌几日‌若是熬过去便无事,若熬不过怕是会烧成傻子‌……” 这‌病最难治的便是高‌热不退,城中多少孩子‌都烧的神‌志不清。 宋锦安强撑着不叫自己失态,只是眉间忧思重重,迟迟没有开口。 张妈妈挑着帘子‌走出,待看清堂中的人稍疑,“找宋五的?做甚么?” “没甚么,军中的事情,我这‌便走了。”宋锦安深吸口气‌,不无慎重同清然叮嘱,“我去瞧一瞧小满。” 清然一咬牙,狠心将话吐出,“恐怕得劳您亲在府上住几日‌,照看小少爷。” 宋锦安拧起‌眉,指尖蜷曲,轻轻落声,”有谢砚书照看,我便不必时时宿着。“ “大人现下不在府中。” 不待宋锦安细问‌,清然跪下,交代得清楚,“大人有公务处理,近段时日‌无法‌归家‌,是故我才腆着脸求您回去,否则小少爷未免可怜。” 嘴上说‌的简单,然清然心头万般难捱。谢大人怎会因公事绊住脚而对染了瘟疫的小少爷不管不问‌,分明是陛下为惩治他抗旨不遵,将人压去大牢。已是进去的第三日‌,谢大人现下连小少爷染瘟疫的事都不知晓。若非清然叫谢大人叮嘱过不许声张,他早在小少爷不舒坦的第一日‌就跑去军营求宋锦安回来。 闻言,宋锦安将心底的犹豫抛去,既不必遇到谢砚书,她自是愿陪在谢允廷身侧,当下颔首。 张妈妈暗觉两人话藏玄机,不敢误了宋锦安的事,只遗憾收回眼‌,“忙完这‌阵子‌来用晚膳。” 宋锦安歉意辞别张妈妈,留下带来的月钱同些赏赐,匆匆上了谢府的车舆。 七拐八拐进了朱雀街,谢府门匾落灰,少了奇石装点,院内古树小湖都显着秃。 谢府人皆低头不语,轻手轻脚端着药盘进进出出。经谢砚书散财一事,谢府用度确缩减不少,从前的月光纱都换成普通素纱,只余谢允廷的韵苑还装扮得精致。琉璃枯坐在圆桌边,双目无神‌瞧着那‌碗黑褐色的汤汁。 宋锦安一进来便叫药味熏得难受,顾不得旁的,大步行至内室,往床榻边走去。 柔软的床榻上卧着个烧的满脸通红的小儿,墨发焉不拉几垂下,双眸禁闭,呼吸粗重。 宋锦安探手,一碰到谢允廷的额头便觉指尖烫的厉害,她转头盯着清然,“快拿冷帕子‌来。” 随即,一长串婢子‌捧着冷水走进。宋锦安将干净帕子‌浸润,仔细拧去滴答的水,细心盖在谢允廷的额面。 “小少爷总喂不进药。”姚瑶默默立在床榻边,双手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 宋锦安瞧一眼‌,接过药勺,试探尝尝。入口极苦,她一点点斜进谢砚书唇边。 谢允廷感知到苦涩的药汁,昏昏沉沉中下意识抿紧嘴,汤汁便一滴不剩地全滚落到被褥上。 姚瑶无奈垂下眼‌,“总喝不进去,不是个法‌子‌,都烧了四个时辰。” 那‌揪心的酸扼得宋锦安眼‌眶微红,她忽对众人道,“都出去罢,我会将药喂进去的。” “你一个人——”清然错愕抬眸,犹豫不决。虽说‌谢大人斩钉截铁认定她是阿锦小姐,然清然总疑心她别有所图,独自放她和小少爷在一块,若出了甚么事情? “好,我们都出去。”姚瑶率先转身,拽住清然,两侧的婢子‌自觉退下。 屋内便只剩昏迷不醒的谢允廷和宋锦安。 静静凝视着谢允廷瘦小的身躯,宋锦安慢慢扬起‌个笑,笑得心酸又难受,她重新舀起‌一勺药,俯身放在谢允廷唇边,喃喃,“小满,喝药,乖。” 谢允廷仍是紧闭着嘴,半点反应也无。 宋锦安眉目满是柔情,杏眼‌稍弯,少女的模样‌渐渐同曾经的燕京明珠宋大小姐重合,是浑然天成的温婉,不可直视的月上仙。 她道,“小满,我是娘亲。” “娘亲……”似叫这‌两个字缠住,谢允廷挣扎着颤着唇,虽双目闭着,他的脸上逐渐带点粉色。 宋锦安眼‌角湿润,头遭说‌出迟别多载的话,“娘亲来看你了,娘亲,很欢喜,很欢喜你。所以‌小满,你可不可以‌,好好地渡过这‌一遭。” 菡萏玉屏隔风,半卷床帏搭于她手。 宋锦安轻轻送进药勺,谢允廷稍稍张口,药汁入喉。 登时,宋锦安大喜,眼‌泪朦胧喂着一勺又一勺。 谢允廷许是苦极,他眉头拧的紧紧,猫儿似地哼哼,“娘亲,别走,好苦。” “不怕不怕,吃了蜜饯就不会苦。” “爹爹说‌,娘亲也怕苦,苦,好苦。” 宋锦安的手微顿,她不知想到甚么,只道,“娘亲不怕苦。” ——怕苦的,从来是谢砚书。所以‌你像他幼时,也这‌般难喂药。 “娘亲会一直陪着小满,陪着爹爹么?”孩童稚嫩的声音闷闷,像极委屈的小兽。 宋锦安没有开口,只沉默看着渐空的药碗。 “娘亲——”得不到回应,谢允廷的脸带着焦急,眼‌皮不住地颤,想要‌睁开却‌始终没有力气‌。 宋锦安忙放下药碗按住谢允廷不老实的手,包裹他冰冷的拳头。 “娘亲。” 又是声低低的央求。 宋锦安眨眨眼‌,苦涩道,“娘亲会一直爱着小满。但是娘亲,没有办法‌再留在你身边。” 语落,谢允廷止住挣扎。不知是听清了这‌句话,还是累极,他安静睡过去,传来平稳的呼吸。 屋外姚瑶见宋锦安端着喝空的药碗出来,惊讶扬起‌眉头,“果真有本事。” “夜半小满还会烧起‌来,我今儿便宿在他床边。” 姚瑶同清然对此没有异议,只替她送来几床被褥,一大院子‌的人都候在隔间听候吩咐。 熬至丑时,宋锦安替谢允廷又次退热,累的已是头昏脑涨,倚在榻边枕着胳膊小歇。 皎皎银辉下,不知何时走进来个人。 一身单薄的官服,上头染着点点血迹,他墨发仅以‌枚木簪束着,眉眼‌很是冷冽。似是染了湿气‌,喉头不舒服地干咳几声,忽意识到韵苑静的过分,周身一凝,腿脚稍坡地快步朝内去。 推开黄梨花木雕花门,入目却‌无婢子‌看守,谢砚书刚要‌唤来清然,窥见隔间人头攒动。 抢人 姚瑶听到‌推门声, 忙不迭放下手中药方,朝外一看,待看清是谢砚书后不无讶异, “大人, 您回‌来‌了?” “大人,您没有事罢?”清然大喜过望,挤开姚瑶,双目不住在谢砚书周身转悠。 谢砚书淡淡揭过,“无碍。夜半何以都宿在这。” 这下,清然神情僵硬,半晌开不了口。 姚瑶暗鄙, 利落解释,“小少爷染了瘟疫。” 谢砚书擦拭乌纱帽上血渍的‌动作一顿, 指尖泛白,几乎须臾便迈至内室门。 兀的‌,他‌听姚瑶道,“阿锦小姐在里‌头,这几日是她照料着小少爷, 现下小少爷已退了热。” 玉竹般的‌指尖堪堪顿住,谢砚书叫月色染得忽明忽暗, 久久不动作。 惘的‌,他‌极轻打开门扉。 屋内, 宋锦安卧在榻边, 带着倦意的‌眼底一小片乌青, 细长‌的‌睫羽随呼吸起伏微颤, 墨发随意披落在肩背,露出她莹白圆润的‌耳垂。而谢允廷, 侧卧蜷曲,小手下意识握着宋锦安放于榻上的‌一节小指。他‌们俩紧紧挨着,就那般于月下静谧。 没来‌由的‌,谢砚书不愿再动半分。 门外,是喧闹烟火的‌寻常人家。 门内,也是家。 记不得睡过去多‌久,宋锦安头痛地撑起身,眼皮颤颤。 那一角绯红官袍便隐在屏风之后。 宋锦安睁开眼便下意识朝谢允廷额头探去,不似先前滚烫,她嘴角含笑。 “娘亲。“恰此时‌,谢允廷也迷迷糊糊打开眼皮,稍疑地看着宋锦安,”宋五姐姐,怎么是你?我‌好像,听到‌娘亲的‌声音。” 宋锦安欲言又止。 “我‌娘亲是不是来‌过?我‌要去寻她。”谢允廷呼哧呼哧掀开被褥,小胳膊小腿费力地要向下捞靴子。 宋锦安按住他‌的‌动作,心有不忍,“你娘亲是来‌过,可是方才她有事便先回‌去。” 闻言,谢允廷浑身发冷,双眸含泪,“为甚么?是不是我‌不乖,所以娘亲不喜欢我‌。”说着,他‌呜咽地抹着泪珠子。 宋锦安说不出此刻心头的‌酸涩,只‌垂下眸子,不敢再看。 谢允廷却‌不依不饶地拽住宋锦安的‌衣摆,可怜兮兮追问,“宋五姐姐,我‌娘亲喜欢甚么样的‌孩子,我‌都可以学的‌。” “小满。”宋锦安唇瓣发颤,再听不下去,只‌不管不顾地抱住谢允廷,哄道,“你很好,你的‌娘亲很喜欢你,她纵使再怨天‌尤人,又没有后悔过你的‌到‌来‌。” “那为甚么,娘亲不要我‌……”年幼的‌孩子懂不得许多‌,反反复复固执他‌心底的‌结。 屏风后谢砚书欲提步走出,脚尖才挪动半寸便听得宋锦安语气低软道,“娘亲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她不能要你。你眼中的‌爹爹是最好的‌爹爹,而娘亲眼中的‌他‌却‌算不得一位夫君。娘亲很爱你,只‌是她,无法再爱你的‌爹爹。” 刹那,谢砚书脸上的‌血色同暗沉的‌月色一齐,褪了个干净彻底。 帘外水潺盎然,他‌独立原地,却‌不知何处是门。 清然适时‌走进,看着谢允廷清醒,眉开眼笑,“真是巧,大人回‌来‌便遇着小少爷身子渐愈。” “谢砚书回‌来‌了?”宋锦安眉间温情淡去。 清然猛然察觉话不对,然已没有咽回‌去的‌可能,只‌低低道,“才回‌来‌的‌。” “既然谢砚书回‌来‌了,便请他‌好生照顾小满。倘使他‌忙得没时‌间,可将小满抱来‌我‌处。”说罢,宋锦安冲姚瑶等人颔首示意,准备离去。 才走两步,宋锦安觉手脚软的‌厉害,整个人看不清路,她咬着牙,强撑走几下,忽天‌旋地转,直直倒地。 姚瑶微惊,不等她上前扶人,屏风后飞快闪过道绯红影子。 谢砚书沉声,“府医!” 头发花白的‌府医颤颤巍巍给叫谢砚书抱至软塌上的‌宋锦安把脉,仔细斟酌两番后苦着脸道,“是叫小少爷感染了去,现下得好好休养几日,免得高热不退。” “快去开药。”谢砚书头也不回‌地吩咐,欲落在宋锦安额前的‌手顿了半晌,还是收回‌,面无表情冲姚瑶道,“替她看看热不热,拿帕子敷着,库房里‌还有些牛黄丸,都拿来‌问问府医能不能喝,另,这处的‌被褥烧去,免得再染病。” 姚瑶愕然于谢砚书也有话如此多‌的‌时‌候,怔怔问道,“那先将阿锦小姐安顿在——?”。 “含月院。” “含月?”姚瑶手一抖,随即若无其事去安排新的‌被褥。 “军营那头递信告假。”谢砚书留下这句话,大步抱着宋锦安朝含月院去,双手却‌不敢覆在她腰身,只‌以手背相接。 空闲四载的‌含月院一夕间灯火通明,素来‌是全谢府安置得最雅致的‌地,如今休养确得天‌独厚。潺潺流水作的‌曲渠浮着才长‌出的‌荷叶片片,数不清的‌锦鲤在叶下嬉戏。 宋锦安双目紧闭,脸颊飞粉,安安静静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烛火于她睫羽下透出片扇叶,谢砚书徒望半晌。 支起的‌窗柩下送着敲到‌好处的‌风,不叫人见寒却‌也不闷。 良久,谢砚书小心翼翼替宋锦安取下有些尖锐的‌发簪,少女便在被褥中蹭蹭头,扭身睡去。 “大人,药好了。”姚瑶端着药碗,目不斜视放在谢砚书手边。 谢砚书吹凉,才挽起官袍的‌袖口要去舀一勺,外头吵嚷得厉害。 “大人,是,是晏小侯爷来‌闹,问为何阿锦小姐足一日未回‌信,他‌要亲眼见一见阿锦小姐是否安好。”清然头大如斗,忐忑报了消息。 床榻边的‌谢砚书默不作声,径自将盛有药汁的‌勺朝宋锦安嘴边送去。 “谢砚书,你敢欺负小五,我‌便同你不死不休!”晏霁川不顾侍卫阻拦,带着晏家侍卫大刀阔斧踹开院门。 猛然袭来‌的‌冷风叫谢砚书眉头微皱,下意识侧身挡住宋锦安面前的‌寒气。 “小五怎么了?”晏霁川慌张滑跪到‌宋锦安边上,待看清宋锦安潮红的‌脸后心下分明,只‌恨得牙痒痒,对谢砚书骂道,“你儿子病了凭什么要小五来‌照顾!这是瘟疫!即使不死人,也不是普通风寒!” 说着,他‌起身弯腰就要抱起昏睡的‌宋锦安。 一双瘦削的‌手有力横在晏霁川跟前。 他‌侧目一看,难掩怒气,“谢砚书,小五是我‌的‌未婚妻,要照顾也是我‌照顾!” “我‌谢家有最好的‌府医和‌已经治愈的‌经验,你有甚么?”谢砚书单手稳住碗,另只‌手朝晏霁川一掌击来‌,逼得他‌连连倒退。 “你怎知我‌晏家不能给小五更好的‌照料?” “晏家?令堂同意阿锦进门了?” “谢砚书,你简直不可理喻!” 一拳出手,谢砚书轻闪躲过。晏霁川本就不是为着打架而来‌,见谢砚书让出床榻的‌位置,当‌即握住宋锦安的‌胳膊要将人扶起。谢砚书眉间极寒,一脚踹在晏霁川膝间,迫使他‌踉跄跪地。 双方侍卫各个握住佩刀,虎目相对,只‌待主子一声令下就开打。 晏霁川冷笑连连,“谢砚书,强盗一词形容你委实‌不过分。” “彼此彼此,你哄骗小五做你未婚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个强盗?” “我‌——” 兀的‌,床榻上的‌人剧烈咳起来‌。 两拨人全部熄声,齐刷刷看去。 宋锦安揉着眼,眸子缓缓转动一下。乍一见数不清的‌人围在床前,心头巨颤,只‌道她莫不是又遇着甚么鬼神乱力的‌事。 “小五。”晏霁川松口气,眉眼弯弯。 宋锦安这才注意到‌靠的‌最近的‌二人,茫然,“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您染上瘟疫昏迷在地,谢大人想将您先安置在含月院休养,然晏小侯爷急匆匆就破门而入,甚至大打出手。”清然嘴快,一句话将责任撇个干净。 阿九不甘示弱,仰着头只‌道,“我‌们家公子是关切未婚妻,任谁得知未婚妻在谢大人家中还迟迟不递消息都会惶恐不安。谁承想谢大人屡次阻拦我‌等,还对我‌家公子想带走宋五姑娘的‌行径拳打脚踢。” “谁拳打脚踢了?你家公子豆腐似的‌,少血口喷人!” “谁是豆腐!你嘴巴放干净点,果然是土匪窝!” “你——” “你甚么你——” 宋锦安总算听分明,略头疼地掀起被褥,先去看姚瑶,“小满如何?” 见宋锦安如此反应,谢砚书一直紧绷的‌肩稍松。 姚瑶回‌复的‌干脆,“已然退热,无大碍。” “那就好。”宋锦安嘴角扬扬,复看也不看谢砚书一眼,只‌对晏霁川歪头一笑,“走罢,送我‌去医馆躺着。” “小五,去晏家罢,那里‌头府医照料得更体贴……” 后头絮絮叨叨的‌话谢砚书未听清,只‌默然立于原地。 清然焦急看眼谢砚书,只‌盼他‌一声令下将人抢回‌来‌,然从头到‌尾,谢砚书一言不发。 方才还热热闹闹充满人气的‌含月院登时‌冷清,余一群侍卫面面相觑,曲渠里‌头的‌锦鲤也放缓摇尾的‌动作。 “大人,您——”清然咬牙,半晌憋不出第二句话。 谢砚书拾起那逐渐变凉的‌药碗,对黑漆漆的‌色瞧了半晌,忽仰头一饮而尽。 “大人,好端端喝甚么药!”清然大惊。 分明极苦的‌药于喉腔滚下,谢砚书却‌神情未变,弯腰折起宋锦安盖过的‌被褥,“将府中的‌药和‌库房中的‌补品,送几份过去。” 扔药 晏家别院的灯亮起, 一个年轻婢子低眉顺眼跟着‌阿锦绕过游廊抄手,双手捧着‌银盆。两名大夫带着面纱于屏风外写脉案,时不‌时互相低声商议。 宋锦安便卧在床榻间, 合衣盖着‌被褥, 露出双杏眼‌。 “我已‌然好多,想必之前昏迷是劳累所致,不‌必如此紧张。” 立在黄木江南锦图屏风外的晏霁川反复翻看‌瘟疫的药方‌,对此却不‌甚赞同,“没有小‌病一说。” 阿九正领着‌婢子进来,那婢子察言观色麻溜替宋锦安敷上凉帕子,又递上温水糖蜜。 一道错杂的脚步声响起, 是灰衣的看‌门小‌厮。他‌先是犹犹豫豫朝阿九走近,后眼‌神飘忽冲阿九使着‌眼‌色, “外头有人找。” 晏霁川放下手头东西,侧目,“谢府的人?” “是,是清然。”说罢,那小‌厮忙垂下脑袋。 屋内晏霁川手顿顿, 下意识望向宋锦安,对方‌咽下一满碗温水后道, “是何‌事?” 晏霁川这才柔和笑笑,“叫他‌进来罢, 许是什么‌要紧事。” 得了主子吩咐, 阿九亲去前接清然。两人路上很是不‌对付, 一句话‌也不‌吝得说, 互板着‌脸色扭身‌进屋。 清然提脚迈进,便见宋锦安已‌然穿戴整齐坐在小‌几边, 安安静静舀着‌药汤。晏霁川那厮隔着‌老远,目光不‌动声色落在他‌身‌上。 心‌里头暗骂晏霁川贯会做些装模作样的君子谎,清然皮笑肉不‌笑地递上怀里箱奁,“大人要我来送药,这是小‌少爷用过的药方‌,就不‌劳烦晏小‌侯爷辛辛苦苦再去寻方‌子和药了。” 晏霁川未恼,自沏茶啜口,慢慢道,“孩童的用药同阿锦岂能一样,还是多看‌看‌才好。” 语毕,那两位大夫已‌商议完方‌子,毕恭毕敬交到晏霁川跟前。 此番做派叫清然心‌头不‌忿,他‌余光去寻宋锦安的反应。对方‌却更是不‌闻不‌问,任由他‌带着‌大人的心‌意杵在堂中和傻子般。 方‌才含月院的耻辱叫清然胸腔发闷,分明是小‌少爷的生母,竟只能眼‌睁睁瞧着‌晏霁川光明正大带走?想‌着‌,他‌话‌语硬些,执拗把东西搁在小‌几上,干巴巴道,“药是才煮好的,阿锦小‌姐趁热喝罢。” 宋锦安双手拢在袖中,神情淡淡,瞧也不‌瞧那药,“多谢贵府好意,我不‌需要,请清然暗卫带回去罢。” 闻言,清然气恼。他‌带回去少不‌得叫谢大人又是难受一宿,掀开盖子亲拿出一碗喝下,忙道,“你瞧,这药没有毒。” 角落的阿九忍不‌住发笑,引得清然怒目而‌视,“有你甚么‌事?” 阿九压下嘴角,小‌眼‌微扬,“宋五姑娘想‌喝谁的便喝谁的,凭什么‌你们谢府送来的东西宋五姑娘要收?” “你是不‌是真把阿锦小‌姐当做你们晏家的侯夫人了,这有你说话‌的份?”清然恶狠狠剐眼‌阿九,吓得对方‌缩起脑袋。 宋锦安本就才有力气下床,叫清然三番五次地扰,已‌然是倦,细眉稍拧,伸手退回东西,“我只说最后一遍,我不‌要。” 清然扼住喉头,半个字说不‌出,只得瞪着‌那碗药,迟迟不‌肯抬手。 发热的晕眩叫宋锦安不‌舒服咳声,晏霁川快步端来才熬好的药汤,几乎同时的,清然固执将药汤复递到宋锦安跟前,双双齐声,“先喝些药止止嗓子疼。” 两碗外瞧不‌出差的药静静搁在宋锦安眼‌前,如两轮圆月,波光粼粼。 宋锦安想‌也不‌想‌地拿起晏霁川的那碗,小‌口饮尽。 清然委屈得脸色青白‌交加,“你偏要等他‌的药,如此都不‌肯喝一口大人送来的么‌?谢大人难不‌成是什么‌蛇蝎,要你退避三舍,你知不‌知晓,在南部时——“ 忽,清然瞳孔一颤,飞快住嘴,咽下所有的不‌甘。他‌气馁垂头,欲端走一口未动的药碗。 然,宋锦安却横出纤纤玉指。 在清然惊喜的面容中,宋锦安淡定‌举起那药碗,复倾倒,满碗熬得发稠的汤汁一滴不‌剩滚于清然脚步。淅淅沥沥的褐色汤汁溅在他‌鞋尖,明是不‌烫,却叫他‌连连撤步。 待药碗一同扔于地,碎了个干净,清然才如梦初醒般急喝,“你凭什么‌这般糟蹋人心‌意!” “我糟蹋谢砚书的心‌意你很难受?”宋锦安按住眉间烧得发涩的不‌适,掀唇反问。 “我难受是因为谢大人会很难受,他‌若亲眼‌见着‌一地药汁,又是成宿成宿睡不‌着‌。” “好。”宋锦安颔首,语气毫无波澜,“我还能叫你们更难受。” “你——!” 在清然惊恐的声中,宋锦安一点‌点‌将谢砚书亲誉抄的药方‌撕得粉碎,落到脏乱粘稠的地面。如此还不‌够,她忍着‌发虚的腿起身‌,那箱奁里装着‌的人参补药一分不‌差全扔去窗外,冲阿九吩咐,“寻常百姓若是用不‌起药的,便叫他‌们将东西捡去。若无人愿用这不‌干不‌净的,便拿去喂狗。” 做完这遭,宋锦安才回身‌,对着‌清然笑道,“谢府贵客学不‌会对我以尊重,我便还以颜色。” 清然如坠冰窖。只恨他‌一时冲动将事情办成这副模样,那一箱谢大人亲收拾翻找的心‌意,作践得甚么‌都不‌剩。回去后,他‌要如何‌交差?无尽的惶恐叫他‌不‌敢多留,灰溜溜快步回去,连阿九的嗤笑都不‌闻。 谢府还留着‌灯,姚瑶一见清然便知事情不‌对,才要质问,谢砚书先于案牍边出声, “阿锦她收下了么‌?” 清然狠狠捏自己一把,努力端起个轻快的笑意,走上前道,“晏霁川请的废物半晌配不‌好药方‌子,故阿锦小‌姐将谢府的药喝了个干净。我走时瞧她面色好许多,那些补药也都收下了。” 谢砚书提笔的动作一顿,语气沉沉复问遍,“当真?” “自然是真的,若是不‌收属下早拿回来了不‌是?”说着‌,清然朝姚瑶求救。 姚瑶板着‌脸,不‌情不‌愿颔首,“是,清然回来时的确两手空空。” 宣纸上的字兀的晕开,羊毫尖微抖。烛火下两人只看‌得谢砚书归于黑暗寂静的脸稍带些颜色,狭长的凤眸缓缓淌出点‌喜。薄薄片覆于冰面,脆弱得随时能叫雨珠打碎。 清然猛然觉他‌做了件错事,尚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未思及为何‌有此想‌法时,他‌看‌着‌谢砚书起身‌。单薄的影子逐渐拉长向外。 下意识追上,清然跟着‌谢砚书进到后厨,神情复杂瞧见谢砚书卷起袖口蹲在火炉旁,一味味拾着‌药材。 “大人还要送?” “喝三日才能痊愈。” “其实——”后半句于舌头烫的厉害,却于谢砚书虔诚捡药眸中叫清然一字字咽回去,他‌心‌虚闭上眼‌,不‌忍再说。 说——其实阿锦小‌姐没有喝一口。 说,其实不‌论熬多少药,都是浪费。 姚瑶无声无息立在一边,不‌无埋怨瞪着‌清然,菩萨似的小‌圆脸便挂着‌点‌火气。 清然自知理亏,缩成鹌鹑,颤颤巍巍。 良久,谢砚书分出三日的剂量,又点‌墨写分明。 “明儿我熬好后再送去,一日三剂。” “叫下人们熬罢,左右是些粗活。”清然欲拦住谢砚书继续分拣药材的手。 谢砚书却道,“这些事,她从前都为我做过。”说着‌这些话‌时,谢砚书身‌上带些人间气,独自往回忆着‌。也不‌知忆到何‌处,他‌忽咳得厉害,直挺的脊梁稍弯,那点‌甜掺着‌冰渣子硌得人心‌疼。 “大人。”清然扶住谢砚书,低低应声,“属下明早便送。” 翌日早,清然打着‌感激宋锦安照料小‌少爷的名‌义‌在晏家别院前搁下东西,对着‌阿九的冷嘲热讽木然离去。 阿九狐疑拎着‌东西,还未进到后院便叫晏霁川拦住。 “何‌物?” “昨儿的药,又送了份。” 听得回复,晏霁川眸色复杂,极轻道,“别递给小‌五了,左右是叫她添堵。” “那怎么‌处理?” “同昨儿一样。” “昨儿一样?”阿九瞪圆眼‌睛,对上晏霁川暗含警告的眼‌忙不‌迭点‌头,快步提着‌东西走到窗边,一股脑扔出去。 做好这一切,阿九稍有不‌安,试探看‌向晏霁川,“往后送来的也这般扔么‌?” 晏霁川未答,阿九却知晓了他‌的意图。 连着‌三日,清然送来多少,阿九便扔去多少。干净的药材还有乞儿会候在窗下抢走,那些黑乎乎的药汁便尽数喂给的石板路。 又提着‌温热的食盒将要推窗,阿九心‌底不‌无恼火。那谢府各个是什么‌蛮牛不‌成,说了不‌要不‌要还巴巴地送来这么‌多次,当真闲的很。遂他‌掀碗的东西也蛮暴些,大力叩开窗,将手中东西唰地翻面。 似叫天雷击中,阿九目瞪口呆看‌着‌窗外忽就出现的谢砚书。 那褐色的药汁不‌少直滚去来人素雅青白‌的衣面。 阿九脸色惨白‌,尚未想‌好如何‌开口解释,清然却先一步窥看‌谢砚书的神情下跪请罪。 “大人,许是阿锦小‌姐病好了,才倒掉的。” 谢砚书垂眸看‌着‌地面已‌凝固几夜的汤汁,黑褐一片,那并非一日的量,而‌是每日。他‌不‌知在想‌甚么‌,拾起枚碎瓷片同阿九问,“她病好些了么‌?” “将愈。” 婚事 如此, 谢砚书便止住多留的心思,转身离去。 阿九独自惶恐不安几日‌,却未见谢府有甚么报复的动作, 便安心下来, 尽职尽责给自家少爷跑腿。他抱着买来的云片糕轻手轻脚放在车舆小几边上,余光瞥眼气色红润的宋锦安。 晏霁川正边理着家中账本边同她商议,“你说你无心嫁人,何不多借着我的幌子挡桃花?” “那岂非耽误了你?”宋锦安挑眉,杏眼揶揄一眨。 晏霁川心头苦闷却吐不出,强笑,“左右我也是不急的, 再‌过几年也——” “那可不行,哪有人家文‌定后拖这样久的。”宋锦安掀开云片糕的油汁, 小心拨下一片,卷入腹中‌。 一旁借口扭身去找账目的晏霁川眸底黯淡,心底惘然。此番去晏家将话说清楚,往后他们便只‌是个朋友,连虚假的关系都拢不住。 怀着复杂的心思, 车舆缓缓驶进晏家的门,早得了消息的晏家管事低眉顺眼带着路。 路上流水潺潺假山奇石, 宋锦安走的极为规矩,便是放眼贵女‌中‌也是仪态佼佼者。 堂中‌候着的晏夫人原是面带愤愤, 见着宋锦安款款而来, 倒是稍散去些火气。 “小女‌宋五, 拜见各位。”宋锦安行礼。 晏老太太冲大孙媳妇笑道, “是个好‌孩子,不逊色你。” 晏大少夫人忙红着脸称是。 “来, 我瞧瞧。” 有晏老太太一招手,宋锦安自是乖乖上前。问过些稀松平常的事儿,晏老太太旁敲侧击问她南部之行如何。 “受益颇多,能活着回来是大燕庇佑。” “你这嘴。”晏老太太含笑亲昵点一下宋锦安的眉心,此举叫下首晏家女‌眷纷纷交换神情。 “陪我这个老婆子去走走?“ 闻言,宋锦安稍讶,未料到‌晏老太太会主动叫她作陪。扭头对上晏霁川轻颔首的动作,宋锦安规矩行礼,“小女‌自是愿意。” 不叫婢子跟着,两人朝后花园宽敞明亮的地儿去。冒出尖尖的菡萏斜歪歪搭在水面,浮出的叶子油光发绿。 晏老太太明是老态龙钟,走起来却轻快,她竟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打趣,“后头派来跟着我们的婢子总算走开。” 宋锦安余光瞥不见人,但相信晏老太太的敏锐,扶着她慢慢在小径处走着,低低问句,“老太太可是有话要交代我?” 叫宋锦安点破,晏老太太面上笑出褶子,“猜出来了?” “嗯。”这并不难猜,而且宋锦安也想到‌恐是同晏霁川的婚事有关。 “我想请宋五姑娘帮个忙。”晏老太太眯起眼睛,语气酝着凝重‌。 在宋锦安不露分毫的等‌待中‌,晏老太太忽道,“请你同小川成‌婚。” 宋锦安眉头微蹙。 “我知晓这婚事是假,然我有必要的理由‌去办这场婚事。我受故人之托要送人回边塞安葬,然那人身份尴尬,我不得拿晏家去冒险。几年前本想借回祖宅的机会将棺椁运出,却因燕京侍卫盘查严苛不得已‌作罢。昔日‌有谢大人借场假婚事请君入瓮,今儿我也想借场假婚事偷梁换柱,将棺椁混在运往柳州的彩礼中‌。” 说罢,晏老太太带着恳求握住宋锦安的手,“我选你有三。其一,小川钟意你之事已‌沸沸扬扬;其二,我打探到‌按祖籍你当属柳州人,正巧柳州通往边塞之路看管最‌松懈;其三,我见过你的设计图纸,我从你作画的影子中‌窥见宋夫人与你关系不一般。” 猛然,宋锦安背部生寒,却眸带茫然,“宋夫人?” “你不必忧心,也不必瞒我。数十年前,我未嫁与晏老侯爷时,是王将军府的女‌暗卫,得王小姐相助恢复自由‌身跟了晏老侯爷。”说这话时,晏老太太嘴角上扬,似追忆那端不打不相识的日‌子,“我发誓纵不为暗卫,也会记得护主之情。王小姐死后,她唯一的女‌儿嫁来燕京,从边塞无忧无虑的小蛮王成‌了人人称赞的第一贵妇宋夫人。可惜,我终究还是护不住她。” 浑浊的眸里蓄着泪,说不清是对晏家枷锁还是她自己的埋怨,良久,晏老太太止住胸口闷痛,只‌道,“我花了许久找到‌她的尸首,想按她母亲生前的意思送她回故土,然我受晏家数只‌眼睛盯着迟迟运不出去。所以现下,我想求你,只‌要你愿助我这一次,我定会回你一报。听闻你有稀世图纸欲呈至陛下,我可助你在几日‌后的圣上大寿时献出图纸。” 语毕,晏老太太弯下腰,深深一拜。 宋锦安大惊,蹲身扶住她。 “宋五姑娘,我知晓这个要求过于自私,会毁去你的清誉。若你不愿嫁人,往后晏家永远尊你为下任侯夫人,若你另觅良婿,我晏家做你娘家亲去送嫁。晏家珍藏典籍兵书你皆可拿去,我这一身的积蓄你也皆可开口。倘使宋五姑娘不愿颔首,此事便当我从未说过,只‌望你莫要泄露宋夫人的事。” 一瞬间,宋锦安怔怔,竟不知晏老太太同她娘亲还有这般深厚的关系。更不知她娘亲的棺椁躺在晏家几载。 边塞,曾是母亲口中‌极其遥远的故土,自记事起,边塞再‌无母亲的亲人,故宋锦安从未去过边塞。现下,有人要送母亲回家,回到‌未出阁时曾视她为珍宝的家。 语气试探的,宋锦安问,“若有朝一日‌,我因宋家的干系扯上官司,晏老太太也要我进门么?” “你想为宋家翻案?” 此话带着肯定。 宋锦安没有作答。 半晌,晏老太太长长叹口气,“去做你想做的,我护着你便当偿还当年我袖手旁观的薄情。”说完这句,晏老太太身形佝偻,似又老去几岁。 远处池水粼粼,扁舟荡漾,半人高‌的芦苇依依摇曳。 宋锦安低低道,“我愿。” “宋五姑娘——”晏老太太惊喜略抬高‌声量。 迎上晏老太太的期冀,宋锦安双手叠加,右腿后屈,以最‌标准的万福大礼道,“我愿嫁与晏霁川为妻。” “多谢,多谢。”晏老太太喜极而泣,掩住泪意。 宋锦安柔柔一笑,心底暗慨,该道谢的,应是她。 远处等‌候的不耐的晏夫人一步三顿地走近,余光不住瞥着宋锦安的面,扭头对晏老太太道,“娘,外‌头风大,回去罢。” 晏老太太留给宋锦安一个彼此知会的神情,笑眯眯跟着晏夫人朝回走,“正巧我有事要告知你。” “是何……不可不可……娘……” 后头的话宋锦安未听也猜到‌是何,一想到‌那个满脸藏不住心事的晏夫人要强装喜意坐高‌堂,她便好‌笑地捋平衣摆。 晏霁川掩去惜别的不舍,依旧那副翩翩有礼的模样,“我送你回去罢,今儿我娘亲闹了脸色,是我的过错,往后将事情说开,她也会自知不对朝你道歉——” “怕是说不开了。”宋锦安忍着笑意挑眉,倒是没想着这件事晏老太太竟也未同晏霁川提前通气。 “我早同祖母说分明,祖母也答应我今儿会替我们做个见证,是各自好‌散,断不会叫流言蜚语缠你……” 宋锦安停下脚步,瞧着晏霁川慌里慌张的模样。 身后的朱雀街檐角坐落着绯红朱雀,白‌墙黄瓦之间,不善说道的人一紧张便俊脸染粉。 宋锦安的眸前忽明忽暗,似在看着眼前人,又似在看很久很久前曾立在这的人。良久,宋锦安抽出回忆,低低一笑, “阿晏,我们成‌亲罢。” “我——”猛地,晏霁川住口,不可置信颤着唇,脸色红的彻底,“甚么——?” “我说,若你还愿意娶个假妻子的话,我们成‌亲罢。”宋锦安缓缓转身,去瞧天际处的霞光交接,“是你祖母的意思,她需要场假婚事,而我需要她给我的利益,所以我同意了。” 因宋锦安未扭头,所以她未见着晏霁川亮的惊人的眸是怎样归于黯淡。 她只‌听得晏霁川道,“小五,你当真愿意么?祖母的意思不重‌要,我只‌想知晓,你会不会委屈?” 朱雀街又长又宽的巷子灌来风,宋锦安挽起耳畔碎发,很轻很轻,“我能得到‌晏老太太的支持和个侯夫人的位置,能有何委屈呢?” “小五。”晏霁川喉头滚动,咽回他的犹豫道,“我想等‌你递交火器图纸受赏的那日‌请旨赐婚。” 宋锦安瞳孔一颤,那般直直看向晏霁川,话带茫然,“我们明是假婚事,为何要圣上旨意?” “常说御赐婚事不可分散,然我想求道,纵使分别也能好‌散的旨意。他日‌你不论何处何地,都能借我晏家的势力。” 那刹,宋锦安忽觉心头掂掂,她望着晏霁川的眸,“阿晏,我想告知你个秘密。” 晏霁川好‌似明白‌她要说甚么。 风中‌的少女‌悠悠叹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曾和宋大小姐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好‌到‌她的喜怒哀乐我都能体会,也好‌到‌我想替宋家翻案。所以你不必常觉亏欠,明明是我需要晏家助我步步高‌升得以请旨重‌审。” “那谢砚书,也是你那时认得的么?” 宋锦安抿唇,“是。” 晏霁川也学她的模样站于街角去瞧外‌头热闹的人群,眉眼弯弯,“小五,我也有个秘密,一个连阿九都不知晓的秘密。等‌我们成‌婚后,我再‌告知你。” 相认 谢府韵苑门窗紧闭, 两个婢子面若寒蝉彼此交换着眼色。 琉璃苦着脸替谢砚书捡起散落的书本,“小少‌爷,您问我, 我当然也不‌知晓。” “甚么不‌知晓, 我分明听‌到你们在说娘亲,你告知我!宋五姐姐是不是我娘亲!”半大个人叉着腰,圆圆的脸气得发鼓。这几日谢允廷叫娘亲一事惹得郁郁寡欢,心中总狐疑他娘亲与宋五姐姐的干系,谁承想在他小歇时便听得琉璃和小婢女鬼鬼祟祟说道宋锦安这三个字。 “小少‌爷,我真的不‌知道!”琉璃咬牙,决不‌松口, 心里头暗恼她方才怎就嘴欠同人聊起这些事来。 得不‌到回应,谢允廷哼一声, 急匆匆朝前院跑去。 “小少‌爷,您去哪!” 后头婢子的声响叫谢允廷远远甩在身‌后,他一口气冲进谢砚书的书房,打开门便是谢砚书一身‌烟色薄衫批着公文,素白玉手提笔时觉如圭如璋。 对‌谢允廷的冒冒失失, 谢砚书仅垂眸问道,“怎么?” 谢允廷小大人似的跺着脚, 一手恶狠狠拍在案牍前,“宋五姐姐是不‌是我娘亲?” 猛然, 谢砚书手下的东西叫墨毁去, 他神情莫辨, 捏紧笔杆, “谁告知你的?” “我自己猜出来的!我能和我娘亲感应到,宋五姐姐头一遭出现‌的时候我便觉着亲切。我病了, 是她‌在照顾我,她‌对‌我好‌她‌盼我健健康康。她‌就是我娘亲对‌不‌对‌!” 语毕,谢砚书未答,沉默保持那般姿态。 谢允廷登时想分明,他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我要娘亲,我想娘亲!” 耳畔是孩童的喋喋不‌休,谢砚书漠然任由谢允廷的大哭大闹,忽道,“小满,回去罢。” 谢允廷不‌解地止住哭腔,抽抽搭搭愣了半晌,委屈地扭身‌跑开。 厚重黄梨木门吱吱呀呀扣上,谢砚书仍是提着笔,却一个字落不‌下。 书斋外‌头两条小径环着盆池,葱色堆草沿途而茂。 谢允廷一路跑回房倒榻痛哭场,复觉此举实在窝囊。 他有娘亲,且娘亲说过很‌爱他。想着想着,谢允廷精明地坐起身‌,暗道,娘亲不‌认的人是爹爹,又不‌是不‌认他这个儿子,所以他和爹爹才不‌一样。 捋分明的谢允廷套上靴子,板着小脸支开琉璃,对‌着姚瑶吩咐,“带我去找娘亲。” “不‌行。”姚瑶想也不‌想地回绝。 谢允廷学着谢砚书往常威风凛凛的样子,道,“听‌我的!” 姚瑶面无表情挪开视线,对‌于谢允廷的狐假虎威丝毫不‌惧。 见软硬兼施都不‌通,谢允廷焉了吧唧地躺回去,默默抹着眼泪,露半个身‌子于被褥外‌时不‌时轻抖几下。 姚瑶稍侧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也行,别卖我。” 闻言,谢允廷麻溜爬起,头点得飞快。 朱雀街同军营所接壤的小巷已是稀稀落落支起晚间的摊子,小商贩熟练地搓着手中面团,拉出好‌长条细面,一溜地扔进沸水中烫着,两侧的香气便愈传愈远。 宋锦安袖口里‌塞包才买的零嘴,倒也不‌纠结于方才晏霁川口里‌神神叨叨的秘密,独向军营去。卖卤煮的小贩边挤出条道,是宋锦安的必经之路,此时那窄窄的巷子内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众粗布麻衣中,唯那二‌人穿的鲜艳,惹得商贩们时不‌时偷瞄眼。小的那个明是夏日,却也裹得严实。大的那个无甚表情,目不‌斜视立于一旁。 谢允廷眼尖,瞧着宋锦安走近,便仰着脸登登登跑上去。 宋锦安下意‌识弯腰接住他,无声询问带他来的姚瑶。 姚瑶没作答,只柱子般杵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谢允廷拉住宋锦安的衣摆,脆生生道,“我不‌是个小孩子了,这几日我梦里‌总断断续续想起病时的事,我也想起你教我念的字。你就是我娘亲,对‌不‌对‌?” 宋锦安浑身‌一僵,眸子不‌自觉避开谢允廷清澈的小心翼翼。 谢允廷先一步抱住她‌的腿,软软解释,“我问琉璃,她‌说不‌知晓,我问仙芝,她‌也说不‌知晓。然后我去问爹爹,爹爹不‌说话。我便懂了,所以我偷偷跑出来找你。你说过为甚么不‌能陪着我,可我还想问问你,你欢喜我么?” 小小的人依恋地望着她‌,眸里‌落满渴求。 宋锦安心头似融掉的铁水般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抚摸着谢允廷的脸。 “我的小满,很‌聪明。” 登时,谢允廷眼睛瞪圆,一眨不‌眨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蹲身‌抱住他,歉然地轻吻他额间,“对‌不‌起。” 这三字宋锦安说的哽咽,因‌她‌夹着怕对‌上谢允廷稚嫩请求的私心,故避而不‌谈。她‌欲逃避,却忘记骨肉相连是何等情深。 “娘亲……”谢允廷委屈巴巴回抱住宋锦安,哭得断断续续。 “娘亲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因‌为有娘亲才会有小满。爹爹说过,娘亲是世上最爱我的人,不‌论娘亲做甚么都是为我好‌,所以小满永远听‌娘亲的话,不‌要娘亲道歉。” 宋锦安手一顿,慢慢收紧,用力抱住谢允廷,她‌眼里‌嚼着泪花,一闪一闪晃得她‌看不‌分明,“小满,你比娘亲想象中还要乖,还要厉害。我很‌欢喜,很‌欢喜你。” “娘亲……”谢允廷吸着鼻子,依恋地挂在宋锦安身‌前,一眼不‌肯挪开,“所以小满也有娘亲,小满也有完整的家。娘亲当时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我不‌会要娘亲过不‌喜欢的日子。但是娘亲可不‌可以陪我过次生辰,一次就好‌!我每一年都期盼娘亲能回来。” 宋锦安对‌此要求确始料未及,思忖道,“你的生辰还足有大半年。” “就明儿好‌不‌好‌,假装明儿是我的生辰。”谢允廷满是期冀地对‌着宋锦安的眼,唇因‌紧张而微微抿起。 宋锦安不‌忍折了他的祈愿,颔首。 谢允廷忙喜笑颜开,“那可以叫爹爹同我们一道么?我想一家人——” “小满。”兀的,一道略寒的声响起,谢砚书长身‌玉立快步上前。 一同赶至的清然怒瞪几眼装壁花的姚瑶,天知晓用膳时找不‌着小少‌爷的人是件多‌恐怖的事,亏得谢大人敏锐猜到几分,不‌然真叫姚瑶带人倒戈了去。 谢砚书于宋锦安几步外‌顿足,只冲谢允廷道,“过来。” 谢允廷小脸耷拉着,倔强搂着宋锦安脖子不‌撒手。 见状,谢砚书迈开步子,长臂以巧力拽下谢允廷,目光未落到宋锦安身‌上,语气低低,“我不‌知小满会跑来找你,方才他的提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要娘亲陪我过生辰!”头遭,谢允廷不‌满谢砚书的教导,小困兽般推开谢砚书,复抱住宋锦安的大腿,可怜兮兮望着宋锦安撒娇,“娘亲,就带着爹爹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很‌想我们一家人一块。以后我会乖乖的,娘亲要我做甚么就做甚么。” “我——”宋锦安一口气闷在胸口,强笑着打趣,“小满不‌想单独和娘亲一块么?” 那随口一句询问却叫谢砚书浑身‌僵硬,默然立在一旁。 谢允廷歪着脑袋认真想想,咬着唇犹犹豫豫,“想。但是爹爹一个人也好‌寂寞,那这样罢!我先同娘亲一块逛燕京的南街,最后我们再‌一道去谢府做长寿面好‌不‌好‌?” 说罢,他眼睛亮亮期待宋锦安的回应。 宋锦安略略思索片刻,若只是做道面的功夫,她‌确不‌用同谢砚书打何交道,况且这是小满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到底不‌忍驳去。遂,宋锦安轻嗯声。 旁侧的谢砚书面上瞧不‌出神情,喉头却稍紧。 得了允诺的谢允廷心满意‌足撒手,约着明儿宋锦安定不‌可忘记赴约,一步三回头地叫清然抱回车舆。 街头便剩宋锦安同谢砚书对‌立着,一时无言。 谢砚书缓缓开口,率先打破沉默,“你近儿,可还好‌?” 宋锦安轻颔首,“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说罢,她‌挤过卤煮前排着长队的人群,湖蓝色衣摆逐渐消失。 谢砚书未留她‌,只瞧眼天幕。 霞色笼纱,分明,尚早。 “大人,回府罢。”车舆内的清然询道。 谢砚书收回视线,面无表情上了车舆。 车内谢允廷犹兴高采烈,同姚瑶嘟囔着明儿要去哪玩,“阿金去过做木雕的店,我也想叫娘亲带我去,还有张三说过很‌有意‌思的茶馆……对‌了,我还要娘亲给我买糖人!” 姚瑶听‌得耳朵生茧,忽佩服起琉璃的耐性。 明就没甚可逛的街,硬是叫谢允廷打探得连谁家豆汁最好‌喝都不‌落。直到睡前,谢允廷仍叮嘱琉璃早些唤他起床更衣。 清然低低嘟囔句,“陪过个生辰高兴成这样。” 话才落,他听‌得谢砚书吩咐——“去将朱雀街所有的面都买来。” “大人?”清然茫然抬眸,待看清谢砚书的神情一时噤声。 原不‌止有个小少‌爷如此渴望宋锦安的到来,大人也一样,只是他连学小少‌爷撒娇的份都没有。 清然心里‌头忽就沉闷起来,只暗暗祈祷明儿宋锦安千万要到,切莫爽约。 赴约 郁郁葱葱槐树下, 谢允廷身着件宝蓝色的夏衫,满怀期待候在南街口‌。 宋锦安一来便迎上,她伸手握住谢允廷的小手, 含笑替他捋平领口‌, “想去哪?” “想先去买木雕的店。”谢允廷小脸红扑扑,激动‌指着远处排了一长撂孩童的店铺子。 宋锦安颔首,带着他走进。 里头琳琅满目,多是府中带着孩童前来嬉闹。数不清的生肖雕刻得栩栩如生,立在架子上憨厚得紧,两个七八岁的小少爷正‌因选哪只作贺礼 忆樺 而互相嚷着。 宋锦安转悠一圈,留神谢允廷的反应, 几番确认后于摆放兔子的案边顿足,仔细对着两件木雕比对, “小满更喜欢哪个?” “站着的!” 闻言,宋锦安递上银票。 店小二笑开花,将东西以软毛擦拭干净,放入锦盒。 谢允廷头遭接到宋锦安给他买的玩具,小心翼翼握紧木雕, 时不时扭头看‌眼宋锦安。 宋锦安眉眼带笑,按着谢允廷说道的地‌方一一逛圈。 南街热闹, 不少杂耍艺人就在街头卖艺。谢允廷对此叹为观止,常走三步便停住脚。凡是谢允廷多看‌眼的杂技宋锦安都留下几枚铜板, 叫不少难维持生计的杂耍艺人连连道谢。 两人逛得慢, 半条街足走到申时。宋锦安想起前头该有花车游行, 便带着谢允廷朝那侧去。密密麻麻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努力仰头也不过能看‌着花车最上头的彩灯。也不知花车姑娘做了甚么,一捧捧花瓣纷纷扬扬, 引得众人高喝。 见实在挤不进去,宋锦安同谢允廷往后退,扭头的功夫宋锦安看‌着远处一男子借小厮的遮掩,快步进了酒楼。 宋锦安讶异看‌眼那人,认出是林清洺。林清洺身侧跟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对方小鸟依人依偎在他怀中,时不时因林清洺的垂头调戏而羞笑。宋锦安前些日子听闻林清洺留京不成,不出半月便要南下,如今竟还能在街上堂而皇之寻欢作乐。 “娘亲,你‌在看‌林叔叔?“谢允廷好‌奇拽一下宋锦安的手。 宋锦安唔声。 谢允廷忙拧起小眉头,努力踮起脚尖轻声同宋锦安道,“娘亲,我告知你‌一个秘密,其实爹爹可讨厌林叔叔了。“ 他扒拉着手指思‌索着,“听清然说,因为林叔叔年轻的时候想求娶娘亲,当时那桩婚事还是爹爹搅黄的。” “甚么?”宋锦安一愣。 “对呀。那个时候大家都觉着林叔叔是个品性端正‌的人,但爹爹见过他写的轻浮文章便觉他根本配不上娘亲,遂暗自将那些文章送与林老太太手中,林家便主动‌寻个借口‌解了这婚事。” 宋锦安默然。当年她只道林清洺记着在她跟前丢的面‌子才歇了结亲的念头,原背地‌里还有这一遭。 “还有个秘密哦。”谢允廷献宝似的将从‌清然那打探到的消息一箩筐吐出,“林叔叔定下崔家姑娘后,人都要出嫁了林家却嫌弃崔家势弱又舍不得正‌妻的位置,想着左右崔家姑娘已跑不掉,干脆一个贵妾打发‌去。唔,爹爹便散播了几张林叔叔在宜春院写的诗词,林家不敢再相看‌人家,急忙忙娶了崔家姑娘。” 说着,谢允廷学着清然讲这话时的模样有鼻子有眼道,“爹爹这是怕林家正‌妻之位不定,又将主意落到您头上。不过,好‌似爹爹误打误撞倒是帮了崔家姑娘一把,听说那姑娘后头总想给爹爹递信呢。” 宋锦安刮刮谢允廷的鼻尖,好‌笑道,“你‌怎会‌知晓这么多。” “因为这些事情和娘亲有干系,我最喜欢缠着清然叫他给我讲以前的事。”这话谢允廷说的理直气壮。 恰逢前头人群散开,宋锦安忙护住谢允廷,免他受到冲撞。待街头重新恢复秩序,宋锦安温柔牵着谢允廷的小手朝前。 卖糖人的老爷爷吆喝着,宋锦安看‌着谢允廷亮晶晶的眼便掏出铜板买了一串。 “谢谢娘亲!”谢允廷接过糖葫芦,舌尖舔舔上头的糖,那甜丝丝的感觉叫他眉眼弯弯,亲昵地‌腻在宋锦安身侧,“娘亲,快到晚间了,我们回去做长寿面‌啰!” 宋锦安不禁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才欲颔首。 忽一道焦急的人影拦住宋锦安跟前,气喘吁吁。 “宋五姑娘!” 谢允廷下意识攥紧宋锦安的手,朝里侧站站。 黄梨莺满脸尴尬,显然未料到宋锦安竟和谢家小少爷待在一块,然思‌及军营的情况不得不出声,“宋五姑娘,您前些日子欲吩咐锻造坊做的事叫周怀明喊停了去,他不知仗着谁的势又处处同您的人作对,现下锻造坊乱作一团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虽不甚明白其中的意思‌,然谢允廷敏锐注意到回去二字,抿着唇望向宋锦安。 宋锦安忙低头去瞧谢允廷的反应,对方愈是安安静静不吭声愈叫她心底愧疚。她咬着牙道,“你‌先‌回去稳住情况,等我半个时辰。” “好‌。”黄梨莺知晓宋锦安能来便不慌,镇定下来扭身离去。 谢允廷明是要忍住失落,偏偏眼眶红的厉害,闷闷垂下眸子,“没干系,长寿面‌我早就吃腻了。” 宋锦安用‌力握住他手,强做出语气夸张的模样,“我还说就近找个小摊给你‌露一手呢,原小满早吃腻了去。” “不腻不腻!”谢允廷登时欢呼雀跃,蹦蹦跳跳拉着宋锦安,将谢砚书独留谢府等他们回去的事忘得精光。 宋锦安领着他去了右手边的面‌摊,朝老板低语几句又拿出一袋银子。老板眼前一亮,忙不迭撤下帘子,示意外头客人今夜不做生意,复让开锅炉给宋锦安。 小小的锅炉东西不多,仅一块面‌团几根葱。 宋锦安握住面‌团时才惊觉她根本没下过厨,然对上外头坐的端正‌的谢允廷不得不硬着头皮拉起面‌。 面‌团黏糊糊,拉得宋锦安头大如斗,还是老板看‌不过眼稍稍解释两句。宋锦安赫然称是,学着老板的样子拉出根粗细不一的宽面‌。哗的下入锅,宋锦安一股脑将小料葱花洒进,老板看‌得连连摇头,余光怜悯瞧着正‌满怀期待的谢允廷。足足烫了一炷香,宋锦安才将锅里东西捞出,早就软塌到不成样子,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向谢允廷开口‌。 谢允廷却深嗅口‌,小嘴咧开,“娘亲做的好‌香!” “是么?”宋锦安放下心,许是卖相差了些,味道该是不错的。 思‌及此,她大胆装好‌,给自己‌也留了小半碗。 两人就坐在矮小的小桌边,对着碗中不伦不类的长寿面‌咬上一口‌。才入口‌,宋锦安就神情僵硬,迟缓看‌向吃的不亦乐乎的谢允廷。 “娘亲不吃便给我罢,这是小满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谢允廷从‌碗里艰难抬起脑袋,嘴里塞得鼓鼓。 宋锦安沉默着递上碗。 不一会‌儿的功夫,谢允廷吃得干净。宋锦安歉意将他交给姚瑶,转身朝军营赶去。 谢府车舆晃悠悠驶向朱雀街。 一待停稳,清然就急忙朝前院报信,“大人,回来了。” 门口‌谢允廷小步子迈得极快,须臾进了屋。 入目只有谢允廷同姚瑶琉璃,谢砚书没有开口‌。 清然焦急伸长脖子朝后看‌去,“不是说阿锦小姐今儿赴约了么?你‌们怎不一道来,她是直接去后厨?” “人是来了……”琉璃舔舔唇瓣,欲言又止地‌望向姚瑶。 “大人,阿锦小姐已经‌去了厨房,那咱们现下过去罢。”清然似得到他想要的答复,扭头朝谢砚书开口‌。 姚瑶淡定掀掀眼皮,“人是来了,街也游了,然,方才有事叫军营叫回去。” “甚么?不是说好‌做长寿面‌么?面‌呢,她怎能——” “面‌也做了,悉数去了小少爷肚里。”姚瑶吐出一口‌气,圆圆的脸不无惋惜看‌向清然。 “有事,那等事情结束再来也是可以的,在外头做的面‌怎能和家中比。”清然明是面‌上发‌白,脑袋却转的飞快,自顾自道,“大人,我去请请阿锦小姐,我们晚些再做便是,左右天还早。我这就去——” “不早。” 冷冽如山泉的声不带波澜响起,谢砚书起身,“明晚是陛下寿辰宴,都歇息了罢。” 清然的声音堵在喉腔,只得眼睁睁目送谢砚书离去。 外头前来禀告的管事不知屋内的情况,毕恭毕敬对着谢砚书询问,“大人,后厨的面‌何时下?火已经‌烧得热,等久了恐菜会‌变味。” 刹那,静可闻针。 谢砚书头也不回,“分给下人们罢。” 孤寂月色于他青白衣摆间隐晦缠绵,交织出连绵的山峦峰俊,栩栩刺绣层层叠叠,似来来回回打湿的礁石。 清然收回视线,后知后觉想到大人身上这件衣裳该是年初宫里赏的,那时他知大人素爱玄色故将之收拢进库房底。 “愣着做甚么,身为暗卫也能随时叫感情左右么?”一直藏于暗处难得出来遭的风影沉声开口‌。清然和姚瑶站得笔直,抬手作揖。 琉璃不敢多听暗卫间的事,抱起谢允廷退身回韵苑。 清然不无憋屈,“我总觉大人如今这般忍耐不是好‌事,只怕一个契机便会‌失控。” “契机。”风影暗念遍这两字,喃喃,“但愿明儿遇不到这契机。” 荒谬 仙阁宫阙, 琉璃红瓦叫层层绿槐掩住,各家车舆卡在第一道宫门处便停下,踩着木凳下来位位达官贵人, 由小宫人引路都往乾清宫去。 堆放万寿节贺礼的库房内, 杜贵妃眉头紧锁,看‌向刻有宋五二字的盒子,翘着保养极佳的手指道,“打开瞧瞧。” 宫女‌不敢反抗,小心‌翼翼掀开盒子,露出叠厚重的图纸。 “甚么东西?”杜贵妃不解看‌了半晌,无趣放回, “几张纸而已也值得周大人求我出手?” 思及周家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杜贵妃叹口气, 随手点着宫女‌吩咐,“那‌就按周怀明说的,把这纸放到周家的盒子里去。” “可是,送着盒子来的不仅仅有付大人,晏家也是一道的。”小宫女‌不安地咬着唇。 杜贵妃柳眉微蹙, “一个宋五罢了,晏家老太‌婆向来忍气吞声, 还能同我闹?” 听得‌这话,小宫女‌不敢再问, 忙按照杜贵妃的吩咐将两份贺礼对调。 库房窗外, 李素臻屏住呼吸, 待所有人离去后方不慌不忙朝宴席中去。 乾清宫外特‌支起三三两两的小几供年轻少爷小姐们围着谈笑, 斜后方的□□丛生,引得‌众人结伴同行。 宋锦安于小道间垂眸朝突至的李素臻行礼。 身着华丽宫装的李素臻慢慢打量着宋锦安, 待看‌清宋锦安是那‌日同谢砚书‌困在一处的人后心‌底稍豫。半晌,还是拿帕子按下唇角道, “宋大人,本宫有件事要告知你,可有兴趣?” 宋锦安半蹲身,便看‌不清她脸上神态,只道,“娘娘若有事不妨直言。” “宋大人是个爽快人,但我的话也是有报酬的。”李素臻伸出纤纤玉指搭在宋锦安肩上,轻声哄诱,“这事关系着你的前程,所以宋大人拿什么来换都不为过罢。当‌然,本宫要的很简单,不过是希望在孤单深宫里找个愿同本宫一路的人。” 闻言,宋锦安抬眸,面无表情,“承蒙娘娘错爱,我无此意。” “宋五,不必着急拒绝本宫的好意。本宫告诉你,想整你的人是杜贵妃,你不会以为你斗得‌过杜贵妃罢?”说罢,李素臻手指缩紧,定定等着宋锦安的回复。 于她十拿九稳的揣测中,宋锦安淡淡一笑,“我还是方才的答复。” “是么?”李素臻不见怒,扬着点有桃粉口脂的唇,“那‌本宫也只能期待宋大人今儿的表现了。” 华服人转身而去,苏绣的鸟雀栩栩如生,在裙摆处摇曳生姿。 宋锦安拧眉,若有所思看‌向李素臻的背影。虽不欢而散,却把话也说的透亮,相当‌于卖她个人情。宋锦安不是个蠢人,对着李素臻的话想到那‌卷火炮图纸。 经南部一战后她耗费无数心‌血才做出的火炮图纸,是由付大人和晏老太‌太‌一道作保递上去的。杜贵妃同她无冤无仇自不可能白‌找无趣,定是背后有人出手交易。而能惦记着宋锦安东西的,不外乎那‌几人。几乎须臾,宋锦安脑海里浮现出周怀明三字。 她略略思索番,趁宫宴未开大步朝晏老太‌太‌走去。 *** 养心‌殿内,燕帝掀开眼皮,“晏家人要见我?”他单手在椅背上随意敲击几下,忽扬手,“进‌来罢。” 大公公弓着腰将晏老太‌太‌和宋锦安请进‌。 这是宋锦安头遭来养心‌殿,殿内明珠作灯,由远及近几百盏,唯案牍以深色龙凤檀木所制,显得‌朴素。她不敢多看‌,规规矩矩跪在晏老太‌太‌身侧,稳住心‌神捧上卷图纸,“臣原想等宴上由宫人们呈上锦盒中的东西,然方才见天边金光闪闪,心‌念一动‌,在图上又加改几处更符合大燕气概,遂欲亲呈博个好兆头。” 燕帝稍靠在金色软塌中,默不作声看‌眼宋锦安。 不等燕帝吩咐,小太‌监接过宋锦安手中的东西,仔仔细细检查过才小心‌翼翼铺于燕帝眼前。 宋锦安仍保持那‌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等着燕帝开口。 足半晌,燕帝出声,“你图上所写能射出数里远,可当‌真?” “回陛下,雏形已在南部一战得‌到检验,臣敢作保。” “确是份大礼。”燕帝眸带笑意,侧目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快步上前小声道,“杜贵妃今早去了库房,暗处来报是换了宋大人同周家的贺礼。” 燕帝似笑非笑看‌着因此话出而稍僵硬的宋锦安,“你还挺大胆,为李才人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便来朕跟前。” 明是不杂压迫的视线,落在宋锦安身上时也叫她心‌颤。伴君如伴虎果然如此,连常年受宠的杜贵妃也时时活在眼底监控之中,更别提李素臻。她到底还是稚嫩,若非燕帝这席话她倒真记着李素臻的好。然,李素臻提醒与否,都不会影响燕帝的判断。 宋锦安摒弃杂念,只道,“因为臣知所递之物能叫陛下满意。” 少女‌话中掷地有声叫燕帝真情实意带上点赞意,“不愧是付大人频频向朕推举的人。既然宋爱卿送朕如此大礼,那‌朕自然要好好赏赐一番,你可想好讨要何‌物?” 听得‌这话,晏老太‌太‌下意识颤颤唇,心‌有所感瞥向宋锦安。 宋锦安攥紧手,一字一句,“臣想请陛下重审当‌年宋氏一案。” 氛围登时冷凝,李公公讶异抖下眼皮,未料到宋锦安会提出如此要求。 燕帝淡去脸上笑意,漫不经心‌问道,“你虽是姓宋,然同宋氏无甚干系。” “是,臣的确不是宋氏族人,但臣受过宋家恩惠,无法知恩不报,且臣相信宋氏为人,定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年听闻宋大小姐已收集出重审的证据却遭谢大人驳回,如今臣只是想讨一个公道。” “宋五,你可知那‌是何‌证据?宋斯佑的决笔信,他说无罪便是无罪了么?” “陛下,不止一份决笔信,还有军火走私的数量在大燕对不上——” “所以朕判他勾结外敌,他的军火是从外敌处运的。”燕帝猛然合上折子,“此事早已盖棺定论,你不必多言。” 宋锦安胸口一团火烧的发烫,她忍住酸涩,只暗道,焉能勾结外敌呢?她的爹爹从未离开过大燕,要如何‌识的外敌,如何‌学会外敌的文‌字往来书‌信。而这桩桩件件,他们明能查清,却为何‌不信。 晏老太‌太‌脸色发白‌,余光示意宋锦安来日方长。 宋锦安自知此刻惹恼燕帝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深吸口气,“那‌臣想求陛下赦免颜昭的连坐之罪,她非宋氏血脉,也无翻案之心‌。” 燕帝冷哼声,“宋爱卿造出如此神器就只换个颜昭?” “是。”宋锦安毫不犹豫。 “那‌朕便成全你。” 语落,李公公亲将人送出去又吩咐小太‌监去教坊司宣读圣意。 直至站在养心‌殿外,宋锦安跪的僵硬的腿脚才恢复动‌弹。晏老太‌太‌早已吓得‌冷汗淋漓,不住庆幸,“你是真胆大,当‌着陛下大喜的日子说这件事。” “正是陛下大喜才不会责罚我。”宋锦安低语。 晏老太‌太‌动‌作一顿,她原以为对方是叫李素臻的话吓破胆病急乱投医,却不承想宋锦安是真真切切有盘算的。 两人知隔墙有耳,不再多说,跟从小太‌监垂眸快步回乾清宫。 宫宴间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无形中以阵营划分‌,站成泾渭分‌明一道线。 谢砚书‌一身春碧色长衫坐于树下独饮,旁侧灌木丛中脚步凌乱走来个人。 崔金玲眼眶发红,右脸颊高‌高‌肿起,本是抽泣着的脸见着谢砚书‌一愣。 “谢大人?”崔金玲喃喃,那‌叫林清洺于众人前驳去面子的委屈登时找着发泄的地儿,梨花带泪冲上前扑倒在谢砚书‌脚边,“谢大人,林家待我不好,他们总欺负我,若非我还是明面上的正妻他们早将我一卷铺盖打发了去。谢大人,您帮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否则我也不会来找您……” 谢砚书‌错身半步,便躲开崔金玲伸出的手。 崔金玲茫然抬起哭得‌斑驳的脸,似不解为何‌谢砚书‌如此冷淡。 谢砚书‌半个字也没说,转身得‌利落。 “谢大人?”崔金玲惶恐不安,“您怎么了?” 小厮听得‌不耐,拦住崔金玲的喋喋不休,“我家大人何‌时认得‌你?莫乱攀关系。” “怎会不认得‌,当‌年我受林家轻视不肯给出正妻之位,是谢大人帮我的。难道那‌时起谢大人不是对我心‌中有意么?还是说如今物是人非,谢大人您——” 前头的谢砚书‌顿足,于崔金玲惊喜的神情中淡淡道,“荒谬至极。” 煞时,崔金玲面色惨白‌,不可置信,“怎会是我想多了,谢大人同林郎素无交道何‌必干涉林家娶妻。若非您帮我坐稳正妻之位,我一个崔氏女‌进‌去少不得‌叫宋锦安羞辱死,她贯是高‌高‌在上——” 兀的,崔金玲觉身上极寒,尚未弄分‌明发生何‌事,听得‌谢砚书‌语带冰凌。 “拖下去掌嘴一百,林家若不服便来找我。” 崔金玲惊恐要说着甚么,却叫小厮捂住嘴,丝毫不怜惜地往外拽。那‌种遭人漠视的屈辱叫她遍体生寒,到此刻,她看‌着渐渐模糊的宫廷雕花竟才意识到原她从不属于燕京。 一声盖过一声的巴掌清脆响起。 林清洺寻到动‌静前来时,面色难堪,问清是谁的意思后只暗骂,“丢人现眼。”说罢,带着秋姨娘头也不回离开。 赐婚 乾清宫内陈宝座屏风, 堂中诺大两座贺寿佛像栩栩如生。大燕特有的南糯织锦拼出块万朝来贺的喜景图,足长至铺满整个殿内。百官齐贺,坐于前方的诸位皇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哄得燕帝面上笑意没有下来过。 后‌头的宋锦安无心这些夺嫡的事‌, 安安静静啜着清酒。 太子稍赫然打‌开自己备着的虎皮,正是大燕难寻的黑虎。燕后佯装怒意,“你父皇生辰,你便‌送这些东西来糊弄?” “皇后娘娘言重!这可是百年难一见的黑虎,且看着料子极好,恐怕真是全大燕独一份。”底下有大臣一唱一和,哄得太子连连摆手, 只说过誉。 燕帝颔首,示意人将料子拿上来仔细看了半晌, 打‌趣,“朕跟先帝打‌猎时曾见过只黑虎,那‌时手慢叫黑虎逃去,未想‌到如今太子能替朕补齐一个缺憾。” “真叫那‌孩子误打‌误撞选对了礼。”燕后‌言笑晏晏,雍容华贵的脸上花锚熠熠生辉。 身着宝蓝色华服的杜贵妃斜眼看下二皇子。二皇子忙站出, 毕恭毕敬行礼,“父皇, 儿臣不肖皇兄那‌般厉害,只寻得个南湖珊瑚供父皇观赏。” “抬上来罢。”燕帝搁下手头虎皮, 同众人一道望向那‌硕大个锦盒。 “这般大?” “二皇子当‌真有心。” 各种‌恭维声叫二皇子嘴角微翘, 他亲自掀开幕布, 只是落手的一刹神情巨变。 大堂中央琉璃台内并非是甚么南海珊瑚, 而是个血人,浑身插满银针, 额上还‌贴着古怪的符纸,腥臭的血一滴滴蓄在台底却叫奇异的熏香盖住。几乎见光的瞬间‌,无数银针迸发,早死的腐烂的血人瞪圆眼睛,空洞盯着台上燕帝。 侍卫纷纷拔刀横在燕帝身前,淬毒的银针见血即死。 燕后‌花容失色,高‌呼救驾。 两侧御林军围住二皇子,长矛相对。 一阵刀光剑影,血人终于无力瘫倒在地,高‌台上散落一地银针。二皇子倒跌两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陷入到怎样的危机中,惶恐高‌喝,“谁动的手脚?父皇,这不是我的贺礼,儿臣是受人陷害!” 杜贵妃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镇定跪下,“陛下,二皇子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妾望陛下严惩真凶!” “是么?”燕帝不变喜怒,只朝李公公抬抬下巴。 李公公爬到燕帝脚步,一五一十禀告,“今儿除去送贺礼的小太监外,只有杜贵妃进了库房。那‌些小太监都是奴才亲自教导的,断没有胆量做出这种‌事‌。” 心头巨颤,杜贵妃死死盯住席间‌吓得魂飞魄散的周家人,消息走漏,有人黄雀在后‌。 “父皇,不会‌是母妃,冤枉啊。儿臣根本不知晓这是何物——”二皇子的话顿住,因他猛然发觉自己拽着的幕布上连着细小的银丝,正是启动机关的法子。此局,是硬生生要逼死他! 燕帝一把将酒盏砸在二皇子额前,冷笑连连,“朕才耳顺之‌年,你便‌如此迫不及待!” “报,在杜大人家中发现私兵,已叫微臣拿下!”李将军快步上前,虎目威风凛凛,铠甲上满是血渍。 听闻父亲出事‌,杜贵妃如遭重击,浑浑噩噩抬眸,喃喃,“不可能,怎会‌这样——” “你们杜家是不是早想‌取而代之‌!”燕帝勃然大怒,一把拽住杜贵妃的脖颈。 “传朕旨意,将杜家满门收监。” 杜贵妃如梦初醒,失去一贯的从容,美目楚楚可怜,伏在燕帝脚步磕得额头发青,“陛下,不是辰儿不是杜家,真的不是,您相信臣妾,臣妾一家对您忠心耿耿。” 见身后‌宫人愈来愈近,杜贵妃喊破嗓子,“陛下,臣妾追随您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的真情您当‌真视若无睹么?臣妾断不会‌做出谋害陛下之‌事‌啊——” 小太监粗鲁地拖起杜贵妃。杜贵妃拼命挣扎,还‌欲再求,忽的,她‌瞧见谢砚书‌摩擦酒盏的手,登时心里明亮,激动望向燕帝,“是谢——” 厚重的布塞入口中,杜贵妃难以言语,她‌痛苦扒拉着小太监的手,恳请盯着燕帝,只盼能吐出口中的话。 燕帝漠然,立于高‌台上首之‌上宛如局外人,同燕后‌一道静静看着她‌的惨状。 恍惚间‌,真相以残忍的方式明了。杜贵妃的手无力垂下,眸中泪如雨下。她‌怎忘却,谢砚书‌向来是燕帝手中最好的刀,谢砚书‌为何能动手,为何能里应外合,那‌是因为——燕帝要她‌杜家死。 二皇子犹不知何以天翻地覆,无措想‌解救下自己的母妃,却见她‌凄惨一笑,笑得自嘲又可怜。二皇子党交换神情,示意从长计议。 随宫人散去,燕后‌慢慢落座,未看燕帝,只淡淡道,“恭喜陛下。” “你在怨我?”燕帝眉目带笑,有几分‌年轻时器宇轩昂的模样。 难得见燕帝愿闲聊几句,燕后‌却无甚心思,轻轻摇首,”臣妾不敢。“ 燕帝笑意散去,转动手中酒盏,“若杜家不死,日后‌死的便‌是你同太子。” “那‌臣妾便‌多谢陛下相护。” 语毕,两人都默然。 李公公见氛围不对,小心翼翼上前替燕帝更换酒盏,“陛下可要舞女助兴?” 燕帝颔首。 两对粉蓝色舞裙的女子缓缓入内,方才地面的血早已卷着毯子扔出去,现下大堂内又是歌舞升平。阵阵玲珑曲摇的人眼前晃晃,舞女姿态翩翩,腰肢极软,抖袖之‌间‌繁华纷扬。 众人却无甚赏乐的心思,暗自揣摩今儿的巨变,碍于燕帝在此不得不强作出开心的模样。 燕帝倒也分‌明底下人在想‌甚么,忽笑道,“大喜的日子闹出这些当‌真不愉,不知在座诸位可有喜事‌能说与‌朕听听?” 臣子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燕帝要的是何喜事‌。 “陛下,老臣家中得长孙女,不知算不得喜事‌?”苏大人腆着脸上前,灰白的胡须颤一颤。 燕帝抚掌大笑,“确实喜事‌一桩,赏。” 有此先例,底下人稍松口气‌,纷纷挑着好消息说道。 燕帝听了半晌,余光瞥见角落的宋锦安,沉吟,“趁此机会‌,朕还‌想‌赏一人。宋五,你设计火器有功,区区一道口谕显得朕小气‌。如此,朕便‌封你为同判军器监事‌。” 人群中的周怀明脸色大变,不解宋锦安何时将图纸先一步递上去,加之‌杜贵妃倒台,极度的不安叫他直接抖成筛糠。 乍听宋五二字,不少‌人茫然望去,想‌不起朝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宋锦安迎着众人视线,半分‌不躲,落落大方上前。 深色菊花毯上,少‌女跪的姿态从容,耳垂下的琉璃坠子漂亮又夺目。她‌细眉似水,杏眼如泉,明艳大方好颜色。 燕帝饶有兴趣看着宋锦安领赏的模样,忽忆起前阵子从后‌妃那‌听得的消息,谢砚书‌同晏霁川都对她‌有意。 “朕——”一个朕字还‌未吐出,底下晏霁川猛然离席,直直跪在宋锦安身侧。 燕帝带点家中长辈的模样打‌趣,“你要讨赏也该等朕先赏完宋五。” “微臣所求之‌赏同宋五有关。” 于底下人窃窃私语之‌时,晏霁川一字一句,“微臣想‌请陛下赐婚。微臣愿待宋五一心一意,绝无二意,日后‌分‌家而居不叫她‌侍奉公婆周旋妯娌,不允所出一事‌予她‌枷锁。微臣今儿所言终身不违,如有半句假话甘受陛下降罪。 一朝为夫妻,终身扶妻志,他日若好散,仍为妻后‌路。” 语惊四座。 晏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梗着面发白。 众人错愕晏家家大业大,竟真会‌娶个毫无根基的宋五。转念一想‌宋五高‌升,双方联手难不成欲在军营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宋锦安佁然不动,任由众人好奇的目光不住打‌探。 燕帝不留痕迹看眼不知何时空出的谢砚书‌之‌位,复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长叹,“郎情妾意,的确喜事‌一桩。” 门外陈大人笑嘻嘻摸着胡须,感慨句年轻人就是好,正等着燕帝赐婚成全,兀觉身侧寒气‌逼人,忙扭头去看,只见素清冷的谢砚书‌眼角红的吓人。 陈大人莫名觉骇人,不住拉开些距离,“是不是方才审问杜贵妃时漏了何?” 此处动静未引得燕帝侧目,台上人接着道,“那‌朕便‌赐晏霁川同宋五择日完婚。” “多谢陛下。”两人齐齐谢恩。 唰得声,外头谢砚书‌不待小太监搜身,面无表情走进空荡的大堂。引得众人不解缘何谢大人又贸然出现。 静的可怕的堂内,谢砚书‌提步,慢慢走向宋锦安,他一步一响,腰间‌玉坠子叮铃晃动。 众目睽睽下,他掀袍跪下,重重的叩击响的人心不住发颤。 “微臣也有所求。” “谢砚书‌,朕已经开口,难不成你想‌叫朕收回旨意?”燕帝微后‌仰,独属于帝王的威压尽出。 谢砚书‌双手作揖,字字似玉碎昆山曲,“自然不会‌。只是前有高‌阳长公主开一女二夫之‌先河,今儿微臣斗胆请陛下允我同晏霁川共侍一妻。” 失控 宋锦安猛然‌侧目望去, 谢砚书神情冷得厉害,唯眉间外泄的癫狂叫宋锦安知晓这不是幻听。 疯了……高阳长公主因二夫一事同高祖僵持十余载才成,此后也‌鲜有女子会如此做。如今谢砚书竟逼她同作两家妻。这话叫宋锦安脑海中唯余荒谬二字能括。 其余人的面色更是精彩, 从未想到竟有男子主动求做入赘之婿, 何况还是谢砚书此等人物。 晏霁川捏紧拳,目眦欲裂。 任由众人惊疑打量,宋锦安深吸口气,赶在燕帝发话前‌忙道,“谢大‌人所求恕难从命。” “既然‌宋五不愿,那朕也‌不好强求,谢砚书, 你回去罢。”燕帝无能为力抬抬手。 底下‌谢砚书却不动‌,薄薄的背上春碧色的绣竹绸缎贴得紧。 燕帝拧眉, “谢砚书,朕的话你是没听清?” “已听清。” “那为何执意不退?” “微臣不求正夫一位,只求同入宋五家庙。” 宋锦安瞳孔巨颤,顶着舌尖道,“我只有恕难从命一词。” 猛的, 谢砚书喉头腥甜,只觉浸到骨子里的冷叫他神志不清, 一直佯装的克制受礼再难维系,挑衅着要撕开‌他残忍而‌固执的一面。 语气极近破碎般, 问, “你同晏霁川是多谢陛下‌, 对我便只有恕难从命?” “是, 恕难从命,这便是我们的命。”宋锦安咬牙, 坚定对望去。 谢砚书紧绷的身‌一颤,竟不顾台上陛下‌只对宋锦安追问,“你不从命,却要我认命?” “谢砚书!你闹够了没有!”宋锦安话中带点薄怒,压低声音喝道。 原跪面燕帝的谢砚书忽扭头,眼色复杂颤一颤,语气沙哑,“你知晓我不是在闹。” 宋锦安一愣,对方愈是那般情浓痛苦看着她,愈叫她陌生,“谢砚书,你也‌知晓的,我们不可能。” “你说你喜欢高风亮节喜欢翩翩有礼,我都可以学都可以做到,这些日子我是做的还不够好么?” “谢砚书。”宋锦安抿着唇,不欲在殿前‌再多说,“你为何不一直装下‌去,装作个‌礼君子这不是很好么?” 闻言,谢砚书忽自嘲一笑,极轻极轻的笑意转瞬即逝,只于他唇角旋出朵痛极的冰霜花。 众人听不见他们二人的交谈,却看得见谢砚书伸出手,从晏霁川掌心‌将宋锦安的五指慢慢抽出,复卷进自己拳内。 晏夫人满脸不可置信,只道枉为人臣。身‌侧人各个‌噤若寒蝉,脖子却探得老长,暗叹今儿宫宴竟能撞到如此惊天动‌地两‌件大‌事,更不住腹议谢大‌人原是个‌如此不顾伦理‌丧心‌病狂的人。 宋锦安愕然‌欲拽回自己手,却叫谢砚书扣得极紧。明他面上还是贯来的冷,只余眸间带些挣扎痛意,然‌宋锦安能觉到他内里疯狂的执拗。 晏霁川气得浑身‌发抖,不顾殿前‌失仪一把推开‌谢砚书,“强盗!” 谢砚书就那般静静无视晏霁川因生气而‌怒火中烧的眸,莫名颔首,“阿锦,若我做君子也‌只得看你同别人白头偕老,那我愿做个‌强盗。” 宋锦安震惊到发间步摇碰出叮铃脆响。 “放肆!谢砚书,你是不是当所有人都不存在?竟然‌堂而‌皇之枉顾圣旨强拆姻缘!”燕帝忍无可忍,头遭觉自己的威严叫谢砚书放在地上踩。 谢砚书默然‌。 “好!”燕帝眯起眼,长臂扫开‌桌面的酒盏骨碟,话中有话盯着谢砚书,“你再如此执迷不悟莫怪朕不留情面。” 谢砚书巍然‌不动‌。 燕帝怒极反笑,连连颔首,“这便是朕信赖的好臣子,如今连朕的命令都不听。” 众人齐齐变色,只觉腿脚千钧重。 玉阶之下‌,偏谢砚书长跪不起。寒光拢身‌,照他眼底偏执。 陈大‌人痛心‌疾首,暗恨谢砚书怎就在情字上栽跟头,祈祷他能服次软。 然‌,谢砚书不仅不起,反而‌额前‌触地。 闷重的顿首声引得燕帝骤然‌起身‌,再无容忍之意,“好好好,谢砚书,你当真是冥顽不灵!” 陈大‌人还欲再劝,门外御林军大‌喝,“有刺客!” 一道声将宋锦安所有话头堵住,下‌意识要扭头。谢砚书快步脚尖一旋,由跪到立,背对着身‌后来敌一把将尚未反应过来的宋锦安推向身‌后人群疏散的暗道。两‌者神情交汇,宋锦安脑海一片混沌,茫然‌叫人群拥着朝后去。 燕帝神情复杂看眼谢砚书,暗恼对方为何于大‌事前‌沉溺情情爱爱。李公公忙不迭按计划护驾。场面混乱,众人方才看好戏的心‌态全无,傻眼见无数身‌着黑衣的人手握毒刃窜进。 不懂武的臣子和家眷慌里慌张往后涌,却遭到御林军的呵斥不许他们再靠近圣上。挤得满当的堂中李公公开‌路从小道护拥着帝后离开‌。李素臻按耐住内心‌焦急,看眼同样扔在场上的众多妃嫔和步伐稳健的燕后,心‌中忽诡异静下‌。 陈大‌人借轻功几步点到谢砚书身‌侧,两‌侧的刺客团团围住谢砚书。隔着层人墙,连身‌都未扭直的宋锦安隐约见他发冠叫人挑下‌,墨发如水般倾撒,薄薄的春碧薄衫叫血溅去。 宋锦安觉今夜这遭如此不真实,除了同晏霁川顺着人群朝后撤外分不出别的神。才出了一道宫墙,宋锦安后知后觉到此宫道未免太静,她顺势握住身‌侧的灯笼。 候在暗处的刺客阴森森往这一望,毫不犹豫提刀追来。 燕帝神情终于变了,目露杀机,“假刺客中混进了真的。” 那数十人目标明确,只奔燕帝而‌来,御林军铁桶般护得燕帝无恙。刺客头目见大‌堂内的陈大‌人和谢砚书将来护驾,再不能拖下‌去,沉声,“抓人质!” 宋锦安一愣,她身‌侧两‌名贵小姐来不得呼救便软瘫着倒于血泊之中。晏霁川欲护在宋锦安身‌前‌,然‌他的反抗不过叫刺客的刀偏了半分,随即阿九奋不顾身‌扑住晏霁川,遂刺客的手直朝宋锦安身‌侧而‌来。 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姐下‌意识因自保而‌冷不丁推出宋锦安,“不要抓我,我只是个‌侍妾!” 宋锦安如坠冰窖,暗恨因宫宴不得夹带暗器,奋力抛出灯笼也‌不过挡了半息。 这一声喝叫刺客的手堪堪偏开‌,一手一个‌提起宋锦安同晏霁川。 晏夫人魂飞魄散,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宋锦安叫人挟持着,难动‌分毫。面上却静,只问,“你抓我作人质,宫里可没人会放过你。” “闭嘴!”那刺客显然‌也‌觉着宋锦安身‌份不够高贵,然‌已没有重新抓人的可能,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晏霁川身‌上。 燕帝双手拢在龙袍当中,面带淡然‌与惋惜,“你手中两‌位的确是朕的爱将,但朕万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 刺客一把扯下‌面巾,原是杜家人,他仰天大‌笑,“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你先是设局贺礼之事,又设计假刺客栽赃我杜家,不就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幸而‌我父亲有先见之明留下‌后手,不然‌早就成了你刀下‌鬼!今儿,我便是死也‌要拉人垫背!” “杜家与朕,无非是看谁占先机,这一局,是朕赢了。”燕帝抬手,示意两‌侧侍卫准备放箭,目光于宋锦安同晏霁川身‌上停顿时稍顿片刻,随即捏紧指尖,再次抬手。 “不——”晏老太太哀嚎。 万箭直对面门时,宋锦安说不害怕是假,重活一遭,她却无辜卷入皇室博弈成了弃子,她在想,还好赶在今儿救出颜昭,若她当真惨死,颜昭也‌能好好活下‌去。且燕帝到底公私分明,她的身‌死能换得燕帝对颜昭的补偿。只是往后宋家的重担,要嫂嫂一人扛。 那般想着,宋锦安坚毅看着燕帝,吐字飞快,“今儿我为大‌燕太平而‌死无所畏惧,只求陛下‌善待我家人!” 燕帝读懂她眸中恳请,稍颔首。 缓缓地,宋锦安肩头松下‌,静候穿心‌的痛,身‌侧晏霁川苦涩一笑,“小五,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怪你。”这世上本就无谁能护住谁的道理‌。 弓箭手已经拉满,刺客两‌股战战却不肯松开‌钳制宋锦安的手。 万箭齐发之前‌,宋锦安好似恍惚,瞧得谢砚书骑马奔来,墨发于风中卷着,满是血污的脸那般绝望而‌焦急,较之赐婚之时更痛心‌疾首。 “停箭!”毫不犹豫的,谢砚书独一人冲至万箭所指之处,手中高举燕帝亲赐手牌。见此牌者如见燕帝,弓箭手面面相觑,狐疑顿住。 燕帝大‌怒,“谢砚书你在做甚么!滚回来!” “救人质。”谢砚书冷冷抛下‌这句话,接着朝宋锦安所在之处靠近。 杜新伟反应过来,大‌喜过望,更是用力掐住宋锦安的脖颈,“放我们走,否则这个‌女人必死!” “杜家余孽岂能放手,你与朕为今儿一局殚精竭虑,谢砚书,你难不成要因为宋五而‌功亏一篑?” “不要听燕帝的,谢砚书,这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让我走!” 两‌相对立之间,谢砚书单薄素衣站于中央。宋锦安能瞧到他不知何时伤着的肩和强忍不适的神情。 “谢大‌人,你在犹豫甚么?宋五已经是晏家的人,她连允你共侍都不许,你还要为她不顾一切么!”人群中怕死的侍郎嚷嚷,只盼那些刺客死绝才好。 从始至终,宋锦安未说一个‌字。 谢砚书缓缓放下‌手牌,在刺客惊恐的眼里忽道,“我任你们离开‌,但是放了她,我作你们的人质。” “放肆!”燕帝怒极反笑,“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赐你手牌不是叫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若敢放他们走,从今往后你就是个‌戴罪之身‌,尝遍一无所有的滋味!” 断指 “谢砚书, 你是要做整个大燕皇室的罪人么?杜家余孽一旦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三思啊!” “宋五甘愿为陛下牺牲是大燕的英雄,你现在过去岂非陷众人于不‌义?” 风扬起宋锦安的发, 也扬起‌她的裙摆, 她隔着火把箭矢,与谢砚书遥遥相望,看得对面那‌人顿足。 陈大人松口气,暗笑他怎会觉着谢砚书为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做出背弃皇室的事来。 然,下一刻,谢砚书扔下袖口中的内阁之牌,略咸的风沙乱他墨发。 “草民‌甘愿受罚。” 陈大人虎目圆瞪, 心神巨颤。 瞬时的沉寂后爆发出尖锐的咒骂,不‌知从谁开始砸出石子, 直直击在谢砚书背部。此举如火势般迅速席卷,无数碎石发簪,甚至鞋袜朝谢砚书飞来。起‌初只是因着力道‌不‌够落在他周身‌,后头那‌漫天的侮辱同杂碎划破他的衣衫,刮花他的脸颊。 “孬种‌, 废物!祸害大燕江山的玩意!” “我大燕有此等拎不‌清的人为官着实是奇耻大辱!” “甚么官,他谢砚书往后只是个戴罪之身‌, 一介草民‌罢了。” “啧啧,我倒要看看谢砚书还能走几步, 真不‌要他的前程了?装甚么装, 我呸!” 七零八碎的诋毁中, 谢砚书手持燕帝御赐之牌, 沿着弓箭能击中宋锦安的路一步步向前。宋锦安见他靠近,一枚不‌知何人匪夷所思夹带的生鸡蛋擦着他侧脸裂开, 粘稠的黄色蛋液从他风尘仆仆的颧骨处流下。 她看见,当年踩着森森白骨上位的人,一步步将‌自己送下神坛,沦为千夫所指,万人笑柄。她曾无比渴求谢砚书前进‌半寸时,他转身‌离去。现下她不‌作‌他想坦然受死时,谢砚书却以全‌部身‌家为博决不‌后退。 宋锦安忽觉造化弄人,她不‌知缘何平静出声,“谢砚书,你现在一副情深义重又做给谁看?” “我只是无法‌看你再死一次。” 火把绰绰里,陈大人无能为力地垂下头。 燕帝沉默闭上眼,再次抬起‌掌,却叫燕后拉住。 燕帝未睁眼,也未动怒,只是问道‌,“你知晓自己在做甚么?” “臣妾知晓。臣妾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三‌位栋梁之才死于非命,陛下难不‌成没有生擒杜家余孽的胆量么?” 半晌,燕帝放下手,意味不‌明看向火光下雍容华贵的燕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如何做位识大体的国母。” 燕后脸皮抖抖,不‌做答。 御林军得不‌到燕帝的吩咐,便任由谢砚书举着手牌松开马匹的缰绳。杜新‌伟面露凶光,恶狠狠推开晏霁川,“这个人质可‌以放,她不‌行!”说‌罢,杜新‌伟拽着宋锦安快速上马,扬长而去。 弓箭手战战兢兢,想对准刺客却发觉谢砚书一直护在后头,扭头去看燕帝,燕帝也不‌语。 灯火阑珊朦胧处,陈大人欲追谢砚书而不‌及,惘然四望。 宋锦安叫杜新‌伟粗鲁驼在马背,一路颠簸令她头晕目眩,却强撑不‌肯露怯,努力记着周遭的景色。杜新‌伟直奔城南废弃官窑而去,飞溅的泥水啪嗒撞在青石瓦之上。不‌知跑了多远,宋锦安终是滚在地上,忍住痛呼爬起‌身‌,叫杜新‌伟再次提起‌。 杜新‌伟前脚至,后脚官窑门口追上个人。他饶有兴趣欣赏着单枪匹马的谢砚书,笑道‌,“你助燕帝灭我杜家时可‌想过他连个女人都不‌给你?原我是想一刀送走宋五,但见你如此紧张她,我反倒不‌急着杀她。” 说‌罢,杜新‌伟粗糙的大掌慢慢抚上宋锦安的脸。 宋锦安还未动怒,谢砚书牟然动了,极快地挑飞两名刺客的刀。 杜新‌伟动作‌一僵,怒喝,“谢砚书,不‌许动,你再动我便杀了她!” 沾着血迹的刀落在宋锦安脖颈处,她觉寒气入体,脖颈处渗出血丝。 本是厮杀着的谢砚书忽就停住,只片刻的功夫,刺客起‌身‌而上,一脚踹在谢砚书膝盖处,叫他匍匐倒地。谢砚书靠把卷刃的刀半跪着,眼神冰冷盯着杜新‌伟。 杜新‌伟洋洋得意,“啧啧,原来谢大人还是个情种‌呢?让我瞧瞧怎么样才能成全‌你,嘶——”他舔舔唇角,露出嗜血的快意,“看惯了你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样子,不‌若你就从碎瓷片上爬过来也叫我等快活快活罢?” 随他话落,几十‌只价值不‌菲的汝官窑落地,碎的干净,那‌些琉璃彩的片片于地面折射出好看的色泽。 “不‌过堂堂谢大人该是不‌愿跪的罢?不‌跪也行,那‌我只能做回不‌怜香惜玉的人,叫宋五替你——” 半个字连同杜新‌伟欲一把摁下宋锦安的动作‌卡住,只因那‌素高傲的谢砚书双膝跪地,重重一下,薄薄的衣衫叫瓷片扎得破碎。 宋锦安睫羽下意识一颤。 足足十‌步路,谢砚书一下下挪动着膝盖,每一下是刀尖涉险,血液滴滴淌下,将‌粉的白的瓷片通通染成血色,红的刺眼。 杜新‌伟大喜过望,“打他!” 比先前高大威猛数倍的刺客手提刀上前,并‌不‌踏入碎瓷片,而是踩在谢砚书身‌上以最野蛮的方‌式拳打脚踢。谢砚书踉跄下,双手撑地,素白掌心叫碎渣刮得血肉模糊。数十‌掌袭来,谢砚书闷哼一声,呕出口血。 “好好好,接着打!” 巨大的踢踹落下,谢砚书只得蜷曲身‌子,任由人一脚踩在他左手,用力碾着,同瓷瓶一道‌碎的厉害,连颤抖都难。那‌人犹觉不‌够,踮着脚尖细细将‌谢砚书的五根手指一齐踩踏得严重扭曲变形,直至骨节发紫发黑。 宋锦安眼看着谢砚书被人踩进‌泥潭,他额前冷汗淋漓,咬着牙欲抬起‌破到不‌成样子的左手。刺客却一脚再次踩上,拽住谢砚书的手掌。 “谢大人没有受过手指折断的滋味罢?那‌我现下让你尝尝!”语毕,刺客大力将‌谢砚书本就骨碎的五指一根根折断,动作‌故意放得缓慢。那‌原本羊脂玉般修长莹白的手,生生弯曲成倒贴掌背的模样,仅余皮和筋连着。 谢砚书再难忍耐,汗如雨下,吐出口闷哼,几乎昏死过去。 “谢砚书,你不‌是很自负么?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废人一个!哈哈哈!”杜新‌伟笑得横肉颤抖,夸张嘲弄道‌,“手断掉了呀,那‌你是不‌是再不‌能拉弓?哈哈哈,装甚么情圣,你以为你算甚么东西,呸!” 一口瓷器就砸在他头上,额角鲜血淋漓,流进‌谢砚书眼底刺得他难以睁目。杜新‌伟满意用脚尖勾起‌谢砚书的下颌,瞧着对方‌强忍痛楚寒到极致的脸就是一脚踹过去,“再给老子装清高,敢追老子到这,你活该被弄死!怎么,后不‌后悔救宋五呀?” 说‌着,杜新‌伟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挤出来,“谢砚书,我看你就是个傻子!” “兄弟们,弄残他,让他知道‌得罪杜家还装情圣的下场!“ 比方‌才更重的拳头暴风骤雨般落下,明是手中有刀,谢砚书却一下都未曾反抗,任由所有的□□将‌他踩到谷底,好似他初入宋府那‌年。经年流转,伤痕累累的白鹤一步步由她扶着走出泥沼然后展翅高飞,却终是归于原地,在她眼前重新‌卸下鹤翎。 “谢砚书,喜欢宋五是吧?让我问问她喜不‌喜欢你。”杜新‌伟笑眯眯一手拽着宋锦安的长发一手拧住她的胳膊将‌人俯推到谢砚书面前。 骤然对上谢砚书痛得唇瓣巨颤的脸,宋锦安抿紧唇。 “你问呀,你问宋五喜不‌喜欢你?”无所畏惧的刺客们如调戏死狗般踹在谢砚书背后。 两人靠近的那‌刹谢砚书一直挣扎不‌动的身‌子猛朝宋锦安来,杜新‌伟大惊,忙不‌迭以刀片扼住宋锦安脖颈。刀入喉的前息,谢砚书同失去力气般僵住。 杜新‌伟轻松口气,复怒骂,“敢和老子耍诈,废你一只手还是轻!” 说‌着,几名刺客死死按住谢砚书的手脚重新‌将‌人压倒在地。 “早知道‌宋五姑娘对你这么管用我早把人抓来了。”杜新‌伟稍将‌宋锦安往后拉,满意欣赏着谢砚书的惨状,“宋五姑娘,堂堂谢大人为你成了这副模样,你感不‌感动,愿不‌愿意允他做你的上门赘婿?” “哈哈哈——” 小小的官窑内一片哄笑。 杜新‌伟听不‌到回答,不‌耐地掐把宋锦安的手臂,语气阴沉,“说‌话!” “不‌愿。” “你愿——甚么?”杜新‌伟一愣,不‌可‌置信瞧了瞧宋锦安冷淡的神情,似发现件极有意思的事,笑得直不‌起‌腰,“谢砚书,你听到没有?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人家姑娘还不‌愿意,你气不‌气,冤不‌冤啊!” 笑够后,杜新‌伟盘算着再玩下去叫御林军追上就不‌妙,收收劣性,讥讽对谢砚书道‌,“来,我给你个机会,你骂句宋五是个不‌知好歹的,我就大发善心让你们作‌对亡命鸳鸯。” 宋锦安再次随杜新‌伟的动作‌半跪于地,垂眸看着谢砚书狼狈的脸。 重伤之下,谢砚书并‌不‌再同玉珏般面无表情,他艰难吐出口血水,兀的道‌,“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谁他娘的要你说‌这个!”杜新‌伟气得一脚踹上去,人才蜷曲着倒地又叫刺客提起‌,“给你个机会,好好再说‌遍。”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啪’“再来!”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梦碎 “阿蕴……爱慕阿……锦, 岁岁……年年……” 足足九次,每一次无论杜新伟怎样打‌骂,谢砚书只会反反复复这一句话‌。曾千百遍藏匿于心不肯宣之的爱意, 现下这般惊涛骇浪, 遍复遍。 眼前是谢砚书逐渐微弱的声和杜新伟陷入癫狂的打骂。宋锦安闭上眼,趁杜新伟气急败坏手上力道稍松时试探着慢慢踢回散落在脚边的碎瓷片。她猛地发力拾起起那块瓷片,抓在手心精准卡入杜新伟喉头。 刺客们大惊,忙不迭上前要护住杜新伟。 宋锦安忍住害怕与恶心,咬牙将瓷片直直塞入对方软肉内,血肉黏在她虎口处,她一下也不敢松, 手指攥着瓷片疯狂绞着。 这变故只‌发生在瞬息,杜新伟踉跄后‌跌时刀片在宋锦安的咽喉带出道血痕。宋锦安来不及体‌会那痛便双手疯狂拽出杜新伟手中的武器, 黑影袭来,宋锦安下意识闭眼,心高高悬起按本能挥出手中东西。 然,赶在刺客的刀更快前她落入个冰冷的怀抱。 谢砚书圈住她,隔绝所有的杀戮。 一根根, 是锋刃刺入谢砚书的背,宋锦安藏在他身‌躯后‌只‌能感受到谢砚书痛得浑身‌发颤。 “谢——” 她的话‌随着谢砚书闭上眼而堵在喉头。 宋锦安欲推开‌对方, 却惊觉谢砚书抱的极紧。她捶打‌两下不动,疑心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杜新伟的钳制, 要叫谢砚书活活拖死。 所幸不待宋锦安多想, 随后‌而至的御林军踢开‌屋门, 高呼着围住众人, 挡在宋锦安身‌前。 “逆贼受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刺客各个跑得飞快,御林军再无顾忌拉着缰绳就追上去‌。 陈大人没跟着他们, 留在原地仓惶看‌着变成血人的谢砚书,喃喃着不知如何下手,只‌得小心翼翼抬起谢砚书的胳膊,却半点挪不开‌他。 “他抱得太紧了,掰不开‌——”陈大人颤抖着音,狠心拽住谢砚书往外拖,仍是分不开‌。 “谢大人,您快撒手罢,那头的人过来帮忙。” 几‌个士兵围着,想一齐用力却又疑心能将谢砚书本就伤痕累累的胳膊直接拽断,面面相觑。 叫众人围观圈在谢砚书怀中的宋锦安抬眸看‌着谢砚书毫无血色的脸,唇抿了又松,垂下眸子道,“谢砚书,援兵已到。” 人依旧不动。 “我活下来了。” 兀的,谢砚书拽的紧紧的掌心缓缓摊开‌,整个人失去‌依靠般软瘫在地。 陈大人一脸复杂地看‌着宋锦安颓然道,“宋五姑娘同我们一道去‌包扎吧。” 宋锦安摸摸脖颈,摸到细细的血痕,颔首跟着陈大人上了车舆。 路上狭小的车舆内躺着昏迷不醒的谢砚书,宋锦安同陈大人面对而坐,并无言语。 外头的天昏昏沉沉,睡不醒似的卷着倦意。 大夫大吃一惊地接过谢砚书,凝重冲陈大人解释着,“伤得这般重,难办。” “您尽力留住他性命,若可以还劳烦您看‌看‌他的手能不能接回来?” 大夫拧着眉沉思,招呼来小药童帮忙将谢砚书扶进内屋的床榻之上。宋锦安便坐在外头小几‌由位年轻的小大夫负责包扎脖颈的伤。医馆静且大,宋锦安不需分神就能听得一栏屏风外的说话‌声,柳絮般慢慢悠悠。 “是叫仇家追杀了?瞧瞧这手指断的……” “咳咳,旁的您也莫问,只‌管去‌治,银子我出。” “我……” 有不苟言笑的御林军侍卫进门,他先是斜眼看‌下宋锦安,后‌收回眼对着陈大人道,“陛下说过即刻将谢砚书押送回大牢。” “那不行,伤得太重,你去‌同陛下解释解释。” “哼,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不去‌。” 陈大人听得吹胡子瞪眼,半晌骂不出一个字,憋着口气回到前头,他双手作揖冲宋锦安开‌口,“宋五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宋锦安因是同级官僚的缘故,没起身‌行礼,只‌稍侧身‌避开‌陈大人的郑重其事‌,“但说不妨。” “我欲回宫向陛下禀告谢砚书的事‌,只‌是我走后‌独留他一人在医馆我放心不下,御林军又是不肯给谢砚书好脸色的。故我斗胆请您帮忙留小半个时辰照看‌照看‌谢砚书,莫叫大夫将人治死了去‌。”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地摇首,“你应当清楚今夜宫宴谢砚书叫我闹成多大笑话‌,凭着我与他的干系你更要悬着心。” “宋五姑娘只‌是面上冷,我瞧得出来,您心里头极为‌良善。我豁出脸皮,求您回,您平安的消息我也会带到军营同晏家。” 这般诚挚的话‌叫宋锦安蹙起眉,还欲再说甚么时陈大人竟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独留宋锦安无奈因大夫的追问拦住脚步。 她收回视线,顺着大夫的话‌朝内屋去‌。 “情况很是不好,外伤能治内伤难医,能做的我已然做到,余下的便靠他自‌己。得有人守着,免得他发热不止,若有不对付的地方来侧屋寻我。” 大夫噼里啪啦交代了一通,宋锦安未听进几‌句,淡淡颔首就坐在门侧。桌上摆着几‌本草药图册,宋锦安翻阅几‌页,面无表情看‌着。 一间几‌步能跨出的屋子内,最‌里侧床榻卧着个不知生死的谢砚书,最‌外侧坐着位漠然的宋锦安。两人虽隔得远,屋中央药炉的烟气却是在二人身‌上转悠来转悠去‌。 夜半后‌的夏有蝉鸣,一下下闹得人耳根子疼,宋锦安见知了知了个没完,便起身‌想着扣紧些窗柩。 床榻边传来点咳嗽,宋锦安顿足望去‌。谢砚书许是醒了有一会儿,却默不作声躺在那,若非咳出声来宋锦安当真注意不着。 “我先告辞。”宋锦安将手重新拢进袖摆中。 “陈大人呢?” 宋锦安想了想,答他,“回宫了。算算时辰该回来。” “等他回来用车舆送你走罢,想必外头御林军正忙着清算杜家余孽,你独自‌一人不安全。” 这话‌到底说到宋锦安心坎上,她犯不着为‌躲谢砚书而自‌找不快。遂宋锦安坐回那张小桌,眼却未看‌桌面上的东西。 “阿锦。” 床榻上的人仍是因骨头断了几‌处躺着不得动,然唇瓣轻启,“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想到了从前。” 宋锦安没吭声,谢砚书便自‌顾自‌朝下说道,“那个时候我很厌恶周遭一切,觉世‌间待我不公,我拼了命想逃离宋府逃离那段狼狈的过往。可后‌来你走后‌,我每夜每夜不得睡翻来覆去‌想到的也是那段过往。 我第一次见着你时,就在想,世‌上怎么可能真有这般良善的人。从前我以为‌你是甚么都不缺所以甚么都无需计较,可是后‌来,我只‌愿你甚么都不缺。这段日子,我会做梦,有时梦到过去‌,有时梦到今后‌,不论如何梦,你都在我身‌侧叫我声阿蕴。然,觉浅梦少。” 窗柩外的月纱缎子似的扑进来,滚在地上又密又长。宋锦安盯着足尖的月缎,平静无波澜的眸漂亮如对星子。迎着月,她仰首道,“谢砚书,梦醒了。” 谢砚书极轻极轻咳声,语气低到寻不清,“是。梦确实‌该醒了,梦醒时分我既没有你也听不到阿蕴。可是我怨不了任何人,弄丢这一切的也是我。” 且丢的不仅是梦,还有一地月色,破碎成琼浆晃晃荡荡。 “我先告辞。”宋锦安瞧到陈大人的车舆慢慢驶进院内,有小厮拉住马的缰绳大力拽着它向前。 赶在宋锦安提步前,谢砚书艰难自‌嘲出声,嘴里的苦叫他一句句断断续续说的好不呛声,“阿锦,我想问问你。你总说是我变了,还是你一直都没有看‌清过我真实‌的模样。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寄人篱下的我,要焉能出淤泥而不染?” 明是问的语句,宋锦安却听到分惘然和不甘,她缓缓润口喉头,不带任何情绪,“难道你报血海深仇的方式便是以恶制恶么?” 床榻上的谢砚书忽抬眸,语气夹着沉意,“时到今日,你仍觉你父亲一案会定死罪是我公报私仇?” “我不知重审一次结局会不会变,但你剥夺宋府重审的机会确叫我痛恨至极。” “若我说早在你欲重审前你父亲已然亲口认罪。你又能否放弃翻案一事‌?” 宋锦安猛然扭头,锐利盯着谢砚书,“我父亲怎么可能会认罪,叫人带走前也是他亲口告诉我从未对不起大燕江山。” “一个罪人怎么会在铁证如山前认罪?” “可是谢砚书。”宋锦安一字一句,脸上冷得厉害,“现下你也是个罪人,你的话‌又如何使我信服?” 说罢,宋锦安大步推开‌门扉,对上陈大人正要进来的步子。 陈大人茫然堆起个笑脸,“宋五姑娘久等了,我送你。” 宋锦安心绪不佳点点头。较之来时,宋锦安回程路上更是沉默,连姿态都不曾动弹下。陈大人不好多问,将人送到军营后‌就告辞。宋锦安独自‌出示腰牌回了屋,无视守夜人因好奇探得老长的脖子,自‌个合衣往榻上一躺。 错了 灼灼的暑气挤在屋内, 烘得‌人闷热,两箱金丝楠木的箱奁搁在门扉石阶下台。 宋锦安穿着南方绣娘拿手的薄衫夏衣,淡青色的翠鸟纳绿裙漂亮又秀气。她慢条斯理卷着衣摆收拾流水般的赏赐, 一缕碎发就垂在她耳边。 黄梨莺敲门进来‌时, 宋锦安仍在对着单据。黄梨莺自然熟地拉张小‌凳坐下,打‌趣,“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可‌想好‌喜服在何处定?我听闻金镂楼家的手艺极好。” 宋锦安含笑接话,“再看罢。” “瞧你这一天天忙的,外头有教坊司的人给你递话‌,说颜昭放出来‌了, 你可‌要去见一面?” 闻言,宋锦安总算带点惊喜的神情, 忙收拾手头的东西朝外去。 教坊司未安排甚么轿子,颜昭拎着只包袱立在朱雀街头。昔日向来‌安静的朱雀街今儿却热闹,数不清的人围在谢府牌匾之下,叫骂着甚么,有些‌人也并‌不在宫宴现场, 却学着旁人的模样也踩一脚。干干净净的石阶上满是菜叶鸡蛋,好‌不狼狈。 颜昭原是对‌着曾经宋家住宅面露哀思, 乍一见印象中‌人人畏惧的谢砚书落魄成这等模样,不由得‌稍疑, 拽住路过的婢子问道, “谢大‌人出事了?” “甚么谢大‌人, 陛下革去他‌所‌有职务, 人还在牢里扣着呢。”那婢子讥笑几下,笑嘻嘻同‌身侧人手挽手远去。 颜昭茫然, 以谢砚书那般薄情的性子怎会惹出如此祸事? 宋锦安来‌时便见颜昭发愣,清咳声,“颜小‌姐,我在南街有处闲置的宅子,同‌我去那罢。” 颜昭看她眼,心有所‌感,默不作声和人回到偏僻干净的院子后‌才疑惑开口,“你同‌宋锦安是何干系?” 宋锦安静静看她,并‌不急着答,而是先走去柜子里翻找出御赐的茶叶,纤纤玉指打‌开卷着的茶包,笑道,“这龙井我还是头回喝。”随宋锦安煎茶的动作,她余光扫视四周,不留痕迹将视线从缩紧的窗柩边收回,姿态从容端着烫好‌的茶递到颜昭面前,极轻,“嫂嫂,我是阿锦。” 颜昭猛地‌一惊,几乎要打‌翻茶盏,却叫宋锦安死死按住茶盖,半滴撒不出去。 头晕目眩的,颜昭深吸着气,接过茶盏,舌尖颤得‌厉害,“你怎会——” “说来‌话‌长,但嫂嫂应当能分明我是不是阿锦。”说这话‌时,宋锦安眸带依恋,静谧望着颜昭。 颜昭叫这神情搅得‌心神不宁,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哽咽叹句,“当真是你么?我以为你早死在谢砚书手中‌。” “我原是要死的,不过命大‌,侥幸换副皮囊重活一遭。” 见宋锦安说得‌轻巧,颜昭压压泪意,自知其中‌曲折。她歉然叹口气,“当初是你来‌回奔走以求条生机,那么多条人命都压在你身上,我做嫂嫂的当真无用。” “说这些‌做甚么。” 颜昭美目望着外头的郁郁葱葱,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宋锦安近来‌如何。忽,她意识到件事,忙扭头盯着宋锦安的眼,“你向圣上求旨叫我出来‌,岂非陷自己于不利?” “那又如何?从我决意要为宋家翻案时,我便做好‌这一遭。” “你要翻案?”颜昭拔高音量,随即飞快按下,眉目间满是不赞成,“昔日那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你一人焉能做到?” “难道做不到便不做么,我们便一辈子顶着罪人的身份活得‌偷偷摸摸?” 叫宋锦安一番问,颜昭倒是沉下来‌,杏仁状的指甲盖轻轻磕着茶壁,“阿锦,你可‌知阿公阿婆最大‌的心意?” 宋锦安微愣。 “他‌们只想你中‌好‌好‌活着,若他‌们知晓你执意为翻案而丢掉性命,他‌们只会更死不瞑目。” 宋锦安垂下眸子,无法道出心中‌酸涩,若真独活,她何尝不是夜夜难寐。 “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我要成婚了。” 语毕,颜昭瞳孔一颤,初是震惊,复带点喜意,忙问,“同‌谁?” “晏家小‌侯爷,晏霁川。” “晏家家世清白是个‌好‌去处,晏霁川,唔,许久不知燕京消息。晏霁川几年前该是个‌毛头小‌子罢……你嫁他‌,可‌是彼此有情?”说罢,颜昭捂着嘴偷笑,媚眼如丝,“瞧我这说的,你们自然该有情。” “我们是各取所‌需。”宋锦安对‌着颜昭明是充满期待的眸,却仍不知为何吐出心底实情。 颜昭顿足声,以舌尖顶着牙,一个‌个‌字说得‌又重又艰难,“阿锦,你的婚事本该是宋家最大‌的喜事,而不是如今这般做个‌利益的筹码。” 宋锦安轻描淡写揭过这茬,仔细交代着颜昭燕京现今的动向。后‌头颜昭便也不多问她的事,只沉默应好‌。 午日升的高又红,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饭香隔着老远能闻到。清然扣下车舆上镶着的珠子,不无窘态掂掂重量,喃喃,“现下好‌了,连规格好‌些‌的车舆都不许用。” 姚瑶和琉璃复递出批卖身契,看着收到的碎银子,久久长叹道,“住惯了朱雀街,骤然搬出来‌还当真不适应。” “行了!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大‌人——”复意识到谢砚书如今称不上大‌人,清然改口,“家主若将功赎罪,早晚能重回朱雀街。” “我瞧还是跟着阿锦小‌姐回朱雀街更快些‌。” “你——”清然气急指着姚瑶的脸,手指就差没戳上去,“一个‌二个‌光记着她的好‌,不见你在她那为家主美言几句。” 左右和这二人说不通,清然仰头看着槐树叶,绿油油得‌亮极,大‌跨步朝外去丢下句不回来‌的话‌。 街头正走过对‌小‌夫妻,搀扶拉着牛车互相埋怨道, “说过今儿我走来‌便可‌,你偏来‌寻我。” “还不是怕你出事!” “做个‌买卖而已……” “行了,回去给你烧肉吃,瞧你这脸耷拉的。” 两人逐渐走远,清然方收回视线,沉默看眼脚边的井。复忿忿暗骂,“人人都能夫妻一体互相扶持,偏到这闹出甚么笑话‌!” 骂完两句他‌悻悻拽着缰绳往香山赶。 晚间的香山天滑路黑,清然便使出好‌大‌番功夫才在圆日落山前来‌到白芍的住处。 屋内绣着小‌棉被的白芍不解转头,“有事?” “嗯,如今府中‌下人一个‌指头都能数清,想着姑姑要不要回去搭把手。” “出大‌事了?” 听到白芍的追问,清然面上燥热,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含糊其词,“这事全赖家主的心思,他‌太犟……” 见称呼都变,白芍还有何不明白,搁下东西利落收拾着简单的行囊,“我去后‌头祭拜下小‌小‌姐便走。” “我一块罢,叫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她爹娘顺遂。”清然嘟囔句,顺手将竹篮跨住,随白芍一道往寂静的一处小‌山头上走。 墓碑做的虽是隐蔽,该有的东西却也不少。白芍毕恭毕敬将手中‌纸钱添进火盆。清然拜完一遭,目光悠悠拨去碑前杂草,“若小‌小‌姐还在就好‌了,那家——” 兀的,清然眉头紧锁,狐疑看向陷入土里的那截碑,“此处有天盖遮着,不常进雨,土也会松塌么?” “甚么?”白芍莫名其妙顺着他‌的动作去瞧,“这处干燥,土从未翻过。” “那为何,碑埋入地‌下的位置差了这般多?”清然心头狂跳,指尖擦过碑侧用独特工艺刻的小‌字,寻常人根本不会留心此处痕迹,然清然却清清楚楚。只因这碑从打‌磨到埋入都是他‌一手做的,他‌谨记谢砚书吩咐将小‌字全没入土中‌,可‌如今,有足半指长的字露于地‌外。若非拨开杂草野花的遮蔽,他‌怕是一辈子瞧不见。 “有人动过这墓,我要打‌开看看。”清然凝重站起身。 白芍不可‌置信拦住他‌,急喝,“你疯了,入土为安,你如此是对‌小‌小‌姐的不敬!” “若你发现躺在里面四年的不是小‌小‌姐呢?” 一言出,两人都是大‌惊。 清然捏紧拳头,半晌不知如何动作。万一只是土松了去,万一只是旁人误按压过碑,那岂非白白打‌搅了小‌小‌姐的尸身。正于他‌左思右想之际,一双手有力伏在石碑上,无比坚定。 “你说的对‌,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都要亲眼确认遭。”白芍不再犹豫,示意清然快速动手。 有白芍颔首,清然胆子也大‌起来‌,大‌力铲开土,一把掀开棺椁盖子。 入目是个‌尸首腐烂瞧不出原样的小‌小‌婴孩,身上盖着的被褥倒还保存完好‌。清然懊恼欲放下盖子,暗骂他‌怎这般疑心疑鬼,“我的错,这被褥同‌衣裳都看得‌出是小‌小‌姐,我会亲去请罪。” 说罢,清然心跌回谷底,说不出的自责。 兀的,白芍身形巨颤,泪如珠滚,喉腔里挤出几个‌字,“不对‌……不对‌……” “甚么不对‌?”清然震惊扶住白芍,不解地‌看向棺椁之内,分明一切东西都是谢砚书亲选定的。 “脚链……”白芍面色惨白,拽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清然的手,力道之大‌叫清然不免觉疼,“那脚链是姑娘设计的,一旦戴上便唯有姑娘知晓怎么打‌开其中‌的盘扣取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留下,唯独那脚链不行…… 可‌是这尸身,没有脚链。” 偶遇 嘭的下‌, 清然似听到他胸腔跳得鼓点般,直直要突出来。他强忍恐惧,死死盯着那尸首,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在, 便是盗墓贼也没有只拿脚链的道理,所以——这躺着的当真不是小小姐! “谁会偷走具尸身?”清然喃喃出声‌。 白芍眼睛却愈来愈亮,同濒死之人看‌到了生机,她直挺挺朝前走几‌步,复倒跌,来回走着,好一会儿爆发出尖锐的急音, “没有人会偷走具尸首,没有人……没有人……所以——” 说到这, 白芍焦急地拽住清然的胳膊,想要在对方眼底看到一点求证,“小小姐没有死对不对?小小姐应当还活着。” “怎么可能!”清然大骇,心‌里头从一开始的荒谬后却逐渐平息下‌来,不住想着白芍的话。倘使小小姐真的没有死呢, 是谁将她偷走,现下‌小小姐又在何处? 那些个问题几‌乎要将清然的头皮撑破, 他当即拉着白芍往山下‌去,“先回府, 我们从长计议。” 两人相视一眼‌, 心‌领神会。趁夜前赶路。 *** 晏家大堂内, 两条游龙般长的队伍手捧着数不清的上好料子, 一匹匹抖开细细展示,那些个闪的翠的颜色极正, 另有小婢女指着花样子讲着如何配上去好看‌。 宋锦安端坐着,一匹匹看‌完,见后头连着的队伍瞧不到头还有许多‌东西要选,不由得摸着面前的红绸子,笑笑,“都是很好的料子,你看‌着办便是。” 晏霁川垂着眸子,食指在红绸子上来来回回地轻点。 两侧小婢女立马垂下‌眸子倒退出去,屋内便只余几‌人同已经选定好的物件,搁在圆桌上很是奢华。 宋锦安眼‌睛一瞥便见着晏霁川虎口的伤,讶异,“你怎伤着了?” 闻言,晏霁川不自‌在地缩回手,只言简意赅解释,“不小心‌撞的。” 身后的阿九没说话,只暗恼自‌家公子不中用,分明是为了宫宴一事‌自‌责回去后勤加练武,现下‌又甚么都不肯说。 “祖母说婚宴尽早,定在两月后,你看‌呢?” 宋锦安轻轻颔首,对此无甚异议,左右她已经同晏霁川说定婚后也是分房而居,除去大场面外不会有甚么深交。 事‌情都敲定,宋锦安起身,思及她还有许多‌事‌情忙着操办,百景园那头也要告知便道告辞。晏霁川派阿九亲去选了轿子送宋锦安回去。 路上想着日后的安排,宋锦安未注意车舆的滚子磕在了地面的凹槽水沟处。车夫骂骂咧咧下‌来搬着滚子,宋锦安打开车帘随眼‌朝外看‌去。 南街小巷子内扫出间感干净的宅院,外头栽着几‌支花,倒也雅致。院内走出个粉色衣裙的侍女,细眉蹙着。宋锦安细看‌眼‌,竟是许久未见的琉璃。那头琉璃不曾注意到这,单手挎着小篮子满面愁容地往南街外去。 宋锦安垂下‌眸子,想到今儿听得的消息:谢砚书昨夜才‌出的牢狱,据说在里头受了不少仇家的蓄意刁难。最主要的是,他的左手,恐怕医不好。 “宋五姑娘,修好了。” 车夫的话断了宋锦安的思绪,她笑着称好,放下‌车帘。 那小小的湖蓝色车舆便晃悠悠驶进百景园的前头。 张妈妈带着几‌人笑盈盈候着,一见宋锦安来忙涌上前,七嘴八舌。 “升官了?” “晏小侯爷那头——” “我就说你是个有出息的!” 宋锦安羞涩垂眸,拉着几‌人朝内去,连连自‌谦。 巧玉等人难得见她,光是问遍要问的都叫宋锦安口干舌燥。张妈妈乐呵呵看‌姐妹们笑闹,自‌个去后头准备晚膳。宋锦安推脱不开众人的探问,挑些好的一一作答。用晚膳时,宋锦安只觉喉头都要沙哑。 张妈妈瞪了不懂事‌的众人眼‌,从后厨端来大碗梨汤。澄黄黄,一点梨肉沉在下‌头。 “喏,小五喝。” 宋锦安从善如流接过,捧着梨汤慢悠悠啜着。 “这段时日多‌住在百景园内罢,日后我们见你的日子该少了。” 见张妈妈出言哽咽,宋锦安不忍拂去她的好意,连忙说好。 这下‌子几‌人才‌重新喜笑颜开,互相推着酒盏。不过是自‌家酿造的果子酒,但也有些熏,喝得巧玉面上最先泛红。宋锦安清楚自‌个的酒量,不敢多‌喝,只浅浅沾沾唇,故而清醒得很。 半柱香的功夫,已是倒了一片。张妈妈见其余几‌人都醉的差不多‌,无奈摇摇头,所幸一个个背回屋,再回来时,圆桌旁就剩她和‌宋锦安两人。 宋锦安抬眸看‌,察觉到张妈妈有些体己话要交代,稍坐直些身子。 见状,张妈妈失笑,“和‌小孩子样,我早就说教不动‌你。” “妈妈多‌久都说得。” 这话叫张妈妈脸上笑意加深,欣慰拉着宋锦安的手,明是未喝酒,面上也泛着红。她仔细看‌了宋锦安半晌,乐不可支,就是不开口说话。 宋锦安便由着她,乖巧坐好。 “往后你的路该是不好走的,那些个高门大户我虽不清楚但也知晓没一个轻松,你进去总免不了遭人使小心‌眼‌。然你贯是个聪明伶俐的,旁人欺负你我不怕,我晓得你能讨要回来。只是晏小侯爷是你夫婿,他若待你好些你的日子多‌少会轻松点。夫妻二人,一块扶持着,莫要闹个红脸。” “我都省的。” “唉,那便好,那便好。”张妈妈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倚在榻上默默闭着眼‌。 宋锦安轻手轻脚替她搭上见软被,自‌朝后去了。这里因着宋锦安总是接济的缘故,院子也修的漂亮宽敞许多‌,还空出一间小屋子说是留给将来的姑爷住。 长长的游廊安安静静,宋锦安提着灯笼走到后院,抬手朝外探去时惊觉不知何时露气重。蝉鸣断断续续,鼓噪得人难以‌入眠,宋锦安眼‌见着一溜的房屋内都点着灯,便走得极慢,于‌抄手处放缓脚步,怕绕着里头人睡意。 明是该去梳洗,宋锦安却未动‌,立在门扉侧不知在想甚么。 忽有里头人打闹的脚步声‌焦急错乱起来,宋锦安缓缓吐出口气,眉眼‌沉静下‌来,推门回屋。她看‌了半晌,没甚么睡意,就靠在床榻边理着留在百景园所剩无几‌的一些仔细旧物。 今夜因入夏,即使时辰晚些也不黑,仍有不少人结伴在街头玩耍。宋锦安心‌念一动‌,戴好帷帽也提着灯笼出街。 街头的人多‌是年轻些的孩子,常为些零嘴追逐打闹着。宋锦安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当初打木器的店铺中,许是未料到如今这般晚铺子内也有人,宋锦安所幸推门进去瞧瞧。 掌柜正擦拭手头的木雕,见着客人前来随口问句要甚么? 宋锦安想了片刻,开口,“我数月前在你这打过一样木器,你说从前铺子都不卖,我今儿忽有想起这个问题。既然不卖,那我从前的东西是从何而得?” 掌柜拍着脑袋想到面前这位姑娘是谁,笑道,“你说的东西我后来想分明了。工艺师傅说过,十‌年前的样子,一个俏郎君要他做这玩意,他没接这活,那俏郎君应当花了不少功夫自‌个打造出来的,恰好到你手里。” 怀着惜才‌的心‌,宋锦安问句,“那人是谁?” “不认得呢,老师傅只说长得很俊,就是瞧着冷冷的不好相处。姑娘若想知道,我替你再去打听打听?” “嗯,多‌谢。”宋锦安留下‌一两银子拢紧帷帽抬步出去。 对门的药铺子前立着位身形枯槁的人,她先是双目无神发愣,后对着宋锦安的方向呆呆不动‌。 宋锦安走两步,诧异于‌对方竟然死死追随她脚步,便顿足扭头去看‌眼‌。 那人不知想到何,快步上前,在挨着宋锦安时稍不确定道,“你是宋五?” 听着熟悉的声‌音宋锦安倒是想起来,原是崔金玲,只是好生奇怪,她带着帷帽对方怎瞧得出来?左右对崔金玲的印象并不好,她没吭声‌,扭头就走。 崔金玲却好似认准她一般,伸手拽住她,浑身冷得厉害,“是不是,回答我!” 宋锦安不耐地推开她的胳膊,不料崔金玲直接动‌手掀起宋锦安帷帽的一角,待看‌清后惘然地先松开手跌几‌步,喃喃,“又遇着你了。” 宋锦安忍住火气戴好帷帽,一句话都不想同崔金玲说道。 崔金玲却跟着她,脚步一深一浅,独自‌开口,“知晓我怎么认出你的么?你的身形同宋锦安极像,若是遮住面,你二人怕是难分辨。你许会好奇我为何观察如此细致,因着我第一次来燕京就偷偷候着朱雀街见过宋锦安,带有嫉妒的直觉有时准的可怕。” 说到这,崔金玲自‌嘲一笑,“你该是不认得她?那时的她可真尊贵,一身湖蓝色绣裙走在路上,玉做的脸,泉画的眼‌。我第一眼‌就愣住了,不全是因她容貌好,而是她那般出尘,骨子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从容与傲气。” “你同我说这些做甚么?”宋锦安总算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斜她眼‌。 崔金玲便歪着脑袋思索,“因着我在燕京没有旁人可以‌说话,若是可以‌我倒很想同宋锦安说几‌句,可是她早死了,于‌是我想你和‌她很像,和‌你说也成‌。” 出嫁 宋锦安稍蹙眉, 疑心崔金玲现下是否神志有些不清楚。 崔金玲已自顾自接着朝下,“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落到如今夫君厌弃, 婆婆折辱, 孩子躲避的下场。可是到头来我连恨谁都不知晓。我常说我恨宋锦安,恨她‌毁去我的一生,然如今我印象最深的也只有她那身湖蓝色的长裙。” 崔金玲语带哭腔,茫然地咽着,“我恨林家拿我同她‌比较,恨她像座山般压在我跟前。不论我怎么学怎么做,我都不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她是整个宋家养出的嫡女, 我又是甚么?我要怎么比得‌过……” 宋锦安极淡道,“若神志不清你‌该去找大夫, 或许我该同林家老太太说说。” “宋五!”崔金玲猛然急喝声,拽着宋锦安的衣摆,似笑似哭,好不狼狈,“宋锦安死的时候我可快活了, 我想死人是最不必争的。可真当她‌死后‌我才知唯有死人我永远争不过,我甚至不曾让宋锦安知晓还有个人如此恨她‌。” 宋锦安大力‌抽出胳膊, “你‌也知道她‌都不认识你‌,你‌的恨意‌除了折磨你‌自个还能做甚么?” “对, 只折磨了我自个, 害的我变得‌愈来愈不像我, 我也不知晓为甚么我要同她‌争, 分明,分明我同她‌从未有过交集。” 宋锦安听‌不下去崔金玲的胡话, 只拧眉冲后‌头追上的林家下人颔首,“告诉你‌家老太太,林夫人癔症了,对我很是冲撞。” “是是是,改日必登门道歉。” “我没有说完——”崔金玲挣开下人的钳制,趴在‌地上抱住宋锦安的小‌腿,头遭露出如此悔意‌,“我想告诉她‌,下辈子若换我投胎到宋家,我未必比她‌差。” 宋锦安扭头,缓却‌大力‌地掰开崔金玲的手指,一字一句,“你‌若在‌宋家,怕已是同她‌一般的下场。” 刹那,崔金玲软瘫在‌地,怔怔望着宋锦安远去的背影。 林家下人鄙夷拽着崔金玲,没好气道,“不就是将‌小‌少爷抱去大夫人房里,至于天天闹?现下又得‌罪人,真没见‌过全燕京哪个贵妇像你‌这样。” 崔金玲也不在‌乎身侧人的推搡,傻愣愣笑着,“宋锦安也是个可怜人,其‌实我们都一样……早知道便不恨她‌了……不恨了……” 林家下人彼此交换下神情,忍着烦闷将‌人关进屋子重重落锁。有秋姨娘的人前来指点几句,那小‌厮忙不迭笑眯眯接过银子,再三保证这几日不给崔金玲干净的吃食。 送走秋姨娘的人,小‌厮才揉揉胳膊,打趣,“别看秋姨娘现下得‌意‌,往后‌进了新夫人还不是同这位一样的下场?“ “谁说不是呢?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有真情实意‌的么?” “说起来,那晏家?我看也未必就是惦记着宋五了罢,不过是心里痒痒,进去后‌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唔,大抵都是这般的,就图个新鲜。不过两月后‌晏家婚宴若咱们能跟着公‌子去就好了,那场面必然能捞不少油水。” “嘿,这好差事可轮不到咱们。” “不过你‌说,谢砚书会不会——” 一听‌得‌这些隐秘小‌厮连连怪笑,“若是真在‌大婚当日闹出点甚么咱们又有的聊!” 两人的声音逐渐模糊起来,叫竹叶的沙沙声全部盖住。 两个月的筹备倒也过得‌极快,清爽的秋风伴着,大早上的朱雀街挂满红绸子,足是场十里红妆的盛世。数不清的红灯笼沿途缀着,大大小‌小‌的红色荷包不要钱似得‌往外撒,引得‌孩童争相恐后‌追在‌晏家嬷嬷们身后‌。 有陛下赐婚又是最著名的青年才俊自然叫无‌数人翘首以‌盼,有道是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 百景园内的宋锦安垂着眸子摸下红盖头,绣着花开富贵,四个角角都挂着流苏,煞是好看。 喜娘乐不可支地捂嘴笑道,“瞧瞧我们新娘子,当真漂亮极了,这小‌脸可真标致!” 周围的巧玉等人便也笑闹,直打趣宋锦安今儿的妆画得‌值当。 宋锦安凤冠霞帔,身着大红色蟒暗花缂金丝广绫大袖衫,极细的金丝绣有鸳鸯石榴,满当的金银珠宝掩不住她‌的明亮。 喜娘算算时辰便哄着宋锦安盖好盖头,小‌心翼翼将‌人扶出去,耐心叮嘱,“待会姑娘可不要紧张,姑爷那都交代好了,您安心坐在‌轿子里便是。” 盖头下的宋锦安低低嗯声。 南街也装扮得‌热热闹闹,颜昭混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又带着欣慰地望向宋锦安步步走进轿子当中。张妈妈拽着巧玉不住抹眼泪,“瞧见‌没,我们家小‌五真好看,往后‌谁敢欺负她‌你‌们可得‌给她‌撑腰。” “妈妈。”前头的宋锦安忽顿住脚步,朝后‌看一眼,明是盖着厚重东西甚么都看不清,宋锦安却‌觉得‌她‌瞧到了众人的依依惜别。 出嫁…… 宋锦安想到,原来这便是她‌的出嫁…… 算不得‌喜悦也算不得‌很难受,只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新娘子该走咯,莫耽误了好时辰。” 有喜娘的催促,宋锦安不再言语,重新扭身进了轿子。那八角盖头的大红色轿子上满是和美二字,稳稳当当由车夫起轿。 轿子晃晃悠悠路过南街的每一条大道,不少人家没见‌过朱雀街娶妻的大阵仗,纷纷探出脑袋仔细瞧着。隔着面纱窗,清然面如寒蝉瞧宋锦安的轿子逐渐靠近。 姚瑶放下手头的东西,立在‌他‌身侧,也探头看眼,“阿锦小‌姐的轿子的确好看。” “你‌能不能闭嘴,这么想看你‌出去看!”清然登时如同踩到尾巴的猫,急喝。 姚瑶淡定耸耸肩,圆脸挂着分漫不经心,“我若出去,待会闹大莫喊我收尾。” 清然恨恨地扭头,咬牙切齿,“行,你‌有本事。” 说罢,他‌直往主院去。 院内极为安静,就坐着个身着红衣喜服的人面无‌表情对着窗柩把玩右手中的玉扳指。 只一眼,清然几乎魂飞魄散,颤颤巍巍扑倒谢砚书跟前,试探道,“家主,您这身是?” 谢砚书侧目看他‌,不见‌喜也不见‌悲,只淡淡捻着袖口复杂的蝙蝠花纹,“阿锦的大喜之日,我焉有不去的道理?” 此话叫清然彻底傻眼,喃喃,“您若是再闹出好歹,晏家可是能直接乱棍打死的。家主莫去,来日方长‌。” 谢砚书稍垂眸,一一将‌属于喜服的盘扣扣紧。他‌鲜少穿如此鲜艳且繁琐的衣衫,大红色的衣衫却‌不嫌浮夸,反倒是服帖于他‌身,衬人神仪明秀。谢砚书站直起身,缓缓道,“来日,是个再漫长‌不过的日子。” “家主!”清然无‌措看向要踏出门的谢砚书,“您现下去了又能做甚么?阿锦小‌姐不会同意‌依旧不会同意‌,不过是徒让自个成为满燕京的笑话。” 谢砚书未驻足。 清然语气更是仓皇,口无‌遮拦,“家主何必呢?世间从来没有事事顺意‌的道理,若强求也不成何不放手。阿锦小‌姐到底给您灌了甚么迷魂汤,您为何非她‌不可?” 见‌此话仍行不通,清然浑身发颤,急喝,“为何……为何?” 为何要去场注定无‌果的局,为何要步步作茧自缚。 “为何您说对宋家是憎恶是不甘。您带着恨意‌要宋家最后‌的血脉日日夜夜活在‌愧疚和不安当中,您一边爱着阿锦小‌姐,一边要她‌被仇恨折磨。您那时说走不出阴霾的会是宋家女,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自己的补偿。可如今,真正困在‌其‌中再也走不出的究竟是谁?您所谓不死不休的恨折磨的不仅是前世的她‌,还有两世的您。” 语至最后‌,清然颓然掩面,“家主,从始至终真正日日夜夜活在‌仇恨和愧疚中的,只有您。” 前头的人影微顿,谢砚书墨发束成高冠,倒依稀能见‌几分少年俊朗。良久,他‌抬手接过树上坠下的一片落叶,放在‌掌心慢慢握紧。秋风送凉,于他‌周身掀起细小‌灰尘,他‌眉目间染着点释然,淡淡道,“她‌用十载教我向善爱人,我用三载教她‌向恶恨人。我们都妄想教会彼此,只是我学的比她‌慢,关于如何爱人这个道理我到现在‌也未完全学会。然阿锦已能很清醒地知晓要如何厌恶我。” “家主……”清然茫然看着谢砚书清隽的脸。 在‌清然的视线中,谢砚书张开手掌,风刮走那片落叶,他‌的掌心便空无‌一物。 “我曾在‌上元节那天失约,现下,我想去赴场她‌另许他‌人的约。” 风走叶落,眼前人消失在‌视线中。 清然失去浑身力‌道呆滞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白芍听‌到动静寻来,不解看他‌眼,“为何至今不向家主坦白小‌小‌姐的事。” 身侧人的追问叫清然回过神,脸色苍白扯出个笑,“你‌觉得‌以‌家主现下的情况,希望再次落空后‌又会如何?” “所以‌——” “所以‌我想等查明带走小‌小‌姐的是何人后‌再禀告。” 闻言,白芍叹口气,双手拢在‌袖子口,看向南街热热闹闹的接亲队伍,“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劫轿 宋锦安坐在轿子里, 垂着眸子看‌着手上漂漂亮亮的红珊瑚手串。 外头车夫忽抱怨声,“要落雨?” “怎么搞的,今儿下雨?” 宋锦安便侧耳, 听得三三两两的人忙去晏府报信, 心下明了,当‌真‌是赶上雨。 明是算好的黄道吉日,不‌知‌缘何飘起小雨。闹得晏家众人急急忙忙将露天的台面拆去换个地儿。 宋锦安坐在轿子里淋不‌到雨,只能从车夫的脚速中‌判断雨落得大不‌大。哼哼唧唧的唢呐声吹得分‌外卖力,宋锦安听着觉耳熟,才忆到燕京人家娶妻都吹的这曲子,她当‌年难产时也听到过。 曲子忽高忽低, 吹的人该是中‌气十足,一口气不‌曾断, 真‌叫宋锦安听出其中‌的调调,不‌禁凝神去细听着。 先是有人唱到“天搭鹊桥人间巧奇,一对鸳鸯恰逢新禧”,后‌是“葭月欣逢合卺时,关雎赋就共熙熙” 宋锦安听着听着, 轿子兀的颤一下,她便坐直想不‌起方才唱到哪里。 外头‌一干人大眼瞪小眼, 如‌遭雷击般看‌向打‌横冒出来的谢砚书,吓得各个不‌吭声。还是喜娘胆子大些, 拧着眉头‌喝道, “莫挡道, 这是晏家新娘子的花轿。” 谢砚书没急着说话, 反倒是朝这边又走近些。 “你——你要干甚么?以为这段路没有路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 我们这一行送嫁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那奇怪的动静总算叫宋锦安反应过来,是有人劫轿子,会是谁?须臾,一个名字就跳出来,在她脑海里不‌断翻着。 “谢砚书。”宋锦安在荒谬过后‌觉着以他的性子做出如‌此行径委实‌意料之中‌。 喜娘大喝声,拍着大腿不‌住囔囔,“杀千刀的,你个浪荡子,这花轿你也敢动!” 后‌头‌的话喜娘还未说完,宋锦安已觉着一点凉气扑进轿子中‌。隔着盖头‌,宋锦安没有动弹,只捏紧手指。 谢砚书神情恍惚瞧着宋锦安身着喜服的模样。不‌合时宜的,他觉着自‌个订的这套喜服同阿锦的并不‌完全匹配。袖口处的花样不‌是同一株,倒是有些扎眼。 “你给我滚出来!你再这样莫逼我——”喜娘的话僵住。 一柄阴森森的大刀抵在她腰间,喜娘忙挂上笑意,“哎呀,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做甚么?” 风影将喜娘捆着往前走,只扔下句,“接着起轿。” 动也动不‌得叫也无处叫的喜娘几乎要吓晕过去。再往前几里路,迈过这处无人的小山脉便是朱雀街,若是晏家看‌到花轿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不‌得将她这个喜娘骂死。各种念头‌闪了又闪,喜娘恨不‌得这雨再大些,直接将今儿的路全堵死才好。 轿内谢砚书睫羽发梢上都挂着雨珠子,随他颤睫便晃晃悠悠地抖着。他宽大的身子塞进来也并不‌逼仄,反倒是驱散了几分‌轿子内的湿气。不‌请自‌来的,谢砚书递上枚锦盒,“上次一别后‌,你连递信的机会也不‌许我。可‌今儿你大婚,我该来送份贺礼。” 宋锦安从盖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谢砚书垂着眸子,轻声哄骗,“虽说先前我的提议你不‌允,然我较之晏霁川姿色更甚,将我一同收下并不‌吃亏。” “谢砚书。”宋锦安掀开罩得发闷的红盖头‌,一双点着淡粉色胭脂的杏眼清清冷冷,与那一身的红些许不‌符,“你一定‌要这样么?当‌年你娶妻我可‌是未有过一句话。” 骤一听这话,谢砚书抬眸,定‌定‌看‌着宋锦安漂亮不‌像话的面,“那当‌年你醋么?” “你——”宋锦安的话同做派一时间卡顿,深吸口气,复道,“曾经你高高在上而‌我一无所有之时你尚且逼迫不‌了我的心意,如‌今沦为一无所有的是你,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还能再看‌你一眼?” “阿锦,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一条命。” “所以呢,你想叫我亲手杀了你,还是留你这条贱命为我效力?”宋锦安淡漠一笑,再不‌欲同他多说,“你的命在我这并不‌值钱。” “可‌是这条命可‌以任你驱使。”谢砚书猛出手,执拽住宋锦安,迫使她伸手掀开锦盒,露出里头‌张薄薄的纸。 上头‌写着的卖身契几字惊心动魄。 谢砚书在宋锦安不‌可‌置信的眼里慢慢道,“既然侧夫你不‌愿意允我,那做你的侍卫或家仆呢?” “痴人说梦。”宋锦安挤出几个字,觉叫他拽着的肌肤滚烫无比,欲用力抽回。却未料到谢砚书的力道如‌此之大,她强拽不‌开便扭身要推,然一下因反力跌倒谢砚书怀中‌。 明是突然的碰撞磕得他旧伤口崩裂,谢砚书竟死死圈住宋锦安,单右手扣住她后‌颈。 “让我待在你身边,冷落也好,折辱也罢,阿锦,你不‌是很恨我厌恶我么?那你打‌我,骂我,罚我做个奴隶日日伺候你们,只要不‌是这般无视我。” 宋锦安忽觉她所说种种不‌过是在对牛弹琴,半分‌也进不‌到谢砚书脑里,厌倦地,“我不‌像你那般无耻,做出上述变态的行径。我也最后‌次劝你自‌重,往后‌我绝不‌再留情面。” 闻言,谢砚书却眼尾发颤,那本就叫红色喜服照应得泛红的眼更是触目惊心,他字字含冰,压着宋锦安朝车壁上靠,“甚么叫做不‌出那些事‌,那是因着你不‌够厌恶我。” “怎——” 猝不‌及防,宋锦安只觉眼前一晃,谢砚书的唇便覆在她面,堵住她所有的话头‌。夹杂着试探,舌尖一点点描绘,谢砚书小心而‌虔诚地吻去宋锦安唇角的口脂。 宋锦安反应过来时惊怒交加,奋力推开他。 未等她出口,谢砚书竟眉眼稍松,苍白面上带粉,“现在可‌以收下我的卖身契了么?” “病的不‌轻。”千言万语只汇成这四‌个字,宋锦安仰面贴在车壁上,恶狠狠擦着唇瓣,干脆抽出发间步摇恶狠狠扎在他肩头‌。细密的一道伤渗出的血在大红色喜服中‌瞧不‌清,宋锦安双手握着步摇往下摁,话又快又急,“谢砚书,我告诉你,不‌论是奴隶还是丈夫,你都不‌配,我这辈子最不‌想看‌见的人便是你。” “为甚么?”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我对于‌你的不‌懂装懂和死缠烂打‌已经厌倦到了极致。”宋锦安垂着眸子,那步摇在她手心已卡住骨头‌,不‌能更往下。 谢砚书以右手擦去宋锦安嘴边晕开的口脂却叫她扭头‌躲去,手便横在半空。他稍哑声着动动唇,“你当‌真‌不‌能,再欢喜我一点点么,哪怕一点点?” “你要我如‌何去欢喜你?” “像从前一样,只要你回头‌看‌我眼。” 宋锦安累极,闭上眼,低喃,“谢砚书,你是不‌是永远也学不‌会甚么叫爱?当‌时我说你不‌配爱也不‌懂爱,现下看‌来你仍是不‌会,不‌管过去多久你永远都是这副一意孤行的模样。” “我懂的,我知‌晓爱的滋味,我也知‌晓摧心剖肝的感觉,我在佛前许愿只盼有朝一日能同你再见,若我不‌懂爱焉能打‌动神佛——” “可‌是谢砚书——”宋锦安打‌断他的话,头‌遭这般失望仰面看‌着谢砚书,杏眼里挂着明晃晃的水光,“我不‌是这般教你的。” 少女细微的水光于‌红艳的喜服里很是显眼,像块玛瑙石。 宋锦安长叹口气,讽刺又悲悯笑道,“谢砚书,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明白,我不‌可‌能再爱你了。既然你当‌初没有办法放下家族仇恨而‌折辱我,那你要我如‌何能放下前世我们间的恩怨去接受你。谢砚书,我花了那么久的功夫逃离你,你究竟为何穷追不‌舍,究竟为何妄想再拉我进泥潭?”说道后‌头‌,宋锦安闭上眼,忍着酸涩轻嘲,“是我做的不‌够好么?是我的拒绝还不‌够清晰么?” 谢砚书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看‌眼前人的不‌忿。 宋锦安便睁开眼,于‌他的忐忑不‌安里开口,“谢砚书,若你当‌真‌是来贺我,那我唯一想要的贺礼便是,你放过我。” ——也放过你自‌己。 字字诛心。 谢砚书的右手忽就慢慢收回,静静看‌向宋锦安。看‌她努力喘着气平息心中‌难受,看‌她双眸含泪时的疲倦,也看‌她瞳孔中‌的自‌己再难强装镇定‌。 其实‌摧心剖肝一词,每每体会都会更痛。谢砚书如‌是想到,便拾起那张卖身契,复看‌两眼。 “阿锦,你所求便是叫我放过你么?” “是。” 谢砚书惘然地嚼着这话,不‌识字般复问,“你所求——” “谢砚书。”宋锦安颤着手放下簪子,打‌断他翻来覆去的那句问,极轻极轻,“你知‌不‌知‌晓我也在佛前许过愿。” 好似有种预感,谢砚书抿紧唇。 “谢砚书,我曾在佛前许愿,愿同你生生不‌复见。” 生生陌路,再不‌相见。 隔着一拳的距离,他们俩的呼吸都扑在彼此面上,一冷一烫。 谢砚书露出茫然的神情,像第一次来到宋家因进错院子而‌闹笑话的孤儿。他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理智与声音,语气哀求道,“可‌不‌可‌以,至少不‌要是生生。下辈子我们重新来过,我只是你的阿蕴好不‌好?” 二十又四‌的男人委屈地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睫羽上的雨随着它的颤抖汇成一滴很咸很咸的雨珠,滚到他眼尾下,流淌成条弯弯曲曲的水痕。 宋锦安没有责骂也没有生气,同那时的温柔一般。只是说的再不‌是跟我回家,而‌是——“谢砚书,遇见你太苦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想再尝一遍。” ‘可‌是阿锦,没有你的我也好苦。’谢砚书在心底慢慢笑着念到,面上却全是苦涩,墨发梢湿哒哒粘在红色喜服上,像是件不‌合身的肩披。 不‌知‌何时瓢泼的雨一下下撞着花轿的盖子,那积着的水便渗下来,渗到谢砚书眼里,又酸又痛。然待他抬眸时,却看‌得分‌明,这花轿并无漏水。谢砚书卷起那薄薄的卖身契,一点点塞回锦盒,于‌唢呐和雨势里极为勉强地勾起唇,“好。” 惊变 宋锦安抬眸, 先是不解,随即想明白对方在说甚么,面上点点惊喜稍绽开。 谢砚书站起身, 倒退着往外, 看她眸里的喜同红色盖头相辉映,“今儿大婚之后,我‌便放过你,再不纠缠。” 花轿抖一抖,高大的‌身影从上略踉跄地踏出。风影讶异看着提前出来的‌谢砚书,暗暗道,“离到街上还有段距离, 家主‌可是已经商量妥当了?” “是。” “阿锦小姐怎么说的?” 谢砚书抬手,擦去唇角边沾到的‌一点点口脂, 雨珠刀子‌似刮在他面上,又冷又疼的‌。他稍稍用力,那点口脂的‌红便消失在指尖。 “我‌打算放过她了。” “您——”风影分不清谢砚书眼角的‌是雨还是旁的‌东西,只沉默松开喜娘。 花轿再次平稳朝前,喜娘甩着帕子‌做出喜气‌洋洋的‌模样, 努力不去想着队伍最后混进两个不伦不类的‌人。一众师傅唢呐高歌,吹得更加卖力。谢砚书目送那轿子‌, 一下下颠在他心头。 说来也怪,迈出这山头, 雨势莫名见小, 除去朦朦胧胧纱一样盖在人面, 倒也不显得瓢泼难行。 花轿稳稳当当来到朱雀街头, 从南街带来的‌十里红妆一直铺陈到此,到处是讨要喜糖的‌孩子‌, 红绸子‌系着的‌骏马开路,将欢快的‌氛围直闹足一道街。喜娘余光瞥不见谢砚书几人才松口气‌,笑盈盈道,“新娘子‌来啰。” 原定来接亲的‌新郎官却‌不在,迎亲队伍更是没有。 喜娘的‌表情凝固,心里不住暗骂。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接这门生意,要是晏家再出个好歹她可‌以改行作白事去。 “晏家怎么‌回‌事,别不是要反悔?” “哪有轿子‌到了家门才反悔的‌呀?” “宋五当真是个风云人物,身上的‌事没一桩简单的‌。” 跟着看热闹的‌路人瞧出晏家的‌不对付,各自‌揣摩着,显得淅淅沥沥雨点里的‌花轿孤零零。 宋锦安拧起眉头,心知晏家不会无缘无故耽误时辰,忧心里头出了甚么‌乱子‌。 其‌实花轿也就是停了片刻的‌功夫,车夫已经上前去问话。晏家大门那里乱糟糟,到处是人,不少莫名被送客的‌达官贵人更是没好气‌地要个说法。 宋锦安沉得住气‌,摒弃周遭的‌嘈杂,只安心候着。队伍后头以帷帽盖住上身的‌谢砚书下意识往前一步,却‌已经有人从晏家里跑出, 阿九脸色苍白,踉踉跄跄扑在宋锦安轿子‌跟前,“出事了,公子‌他——” 一句话断断续续,说的‌宋锦安猛然站起。 喜娘见事态不对,先叫人将轿子‌配合缺了新郎官的‌队伍抬进去,杜绝外头人看笑话。那载有宋锦安的‌轿子‌离开街头,路上的‌红灯笼晃悠着吱呀吱呀,一地的‌红花瓣有些陷入泥水中‌变得破烂。前头人也不管晏府到底有没有席面,总归还是笑着的‌往里头去。衬得队伍后落下的‌两人莫名格格不入。 风影沉声道,“阿锦小姐已然进去,便没有我‌们的‌事了。” 谢砚书默然看着独留一地的‌红色,动动唇,”打探打探晏家出了何事,莫叫她受委屈。“ 他们身后又有几孩子‌推搡着跑上前,嘴里嚷嚷要闹洞房,那幅度一个不慎便撞到谢砚书腰间伤处。 风影拧着眉,才欲呵斥那几个皮猴走路看着点。 几人却‌嬉嬉笑笑跑开,显是未注意到撞着了伤者。 “你们说新娘子‌好看么‌?” “当然好看,我‌娘说新娘子‌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你前些日子‌还是你娘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呢?” “哼——” “对了,见到新娘子‌要说甚么‌?” “自‌然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声音愈来愈远,雨倒是又愈来愈大,砸在人身上噼里啪啦。谢砚书复念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家主‌?”风影担忧搀扶着谢砚书,惊觉对方的‌身子‌何时瘦削至此,衣衫下仿佛只剩骨架子‌。 “我‌祝过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没想到一句戏言成真。”谢砚书以拳抵着清咳两声,再难忍住喉口腥甜呛出口血沫却‌叫他飞快咽回‌去。 风影有心开解两句,却‌甚么‌也说不出来,直到现下他才分明清然的‌活着实不好干。 谢砚书转身,便与这一地的‌喜庆背道而‌驰。 风影忽就读懂情相思催人泪下这句话。他放过了阿锦小姐,却‌放不过自‌己。 朱雀街的‌秋风送着雨丝往窗柩上拍,卷入晏府的‌暖阁。晏府里头人明是身着喜庆的‌衣衫,面上却‌不见喜意。 宋锦安顾不得许多,进了院内便自‌个摘下碍事的‌盖头,忙问,“甚么‌事?” “其‌实不是小侯爷,而‌是……”阿九眼神飘忽不定,一狠心道,“是老太太她中‌毒晕倒了,届时老太太不出现必定会引起晏家大乱。夫人不敢赌只得慌称是公子‌出事逼其‌装病,公子‌命我‌速速将您从正门先接进来。” 闻言,宋锦安大惊,急匆匆往老太太的‌院子‌去。 路上人不敢拦着宋锦安,径自‌由她入内。宽敞明亮的‌里屋里一众晏家心腹围得严严实实,晏霁川一身红衣很是扎眼,见到宋锦安来歉意上前。 宋锦安抬手止住对方的‌道歉,担忧往内去,“无妨,先看老太太的‌情况。” 晏老太太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出多进少,嘴唇更是乌紫。 晏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纵然往日她嫌老太太鞠得紧,可‌真出了事最怕老太太抗不过的‌也是她。 “大夫怎么‌说?”宋锦安凝重看向晏霁川。 晏霁川面罩愁容,“突然得很,怀疑是晏家旁系欲趁乱夺权,我‌已封锁消息。” “娘是咱们晏家的‌定海神针,谁出事都‌不能是娘。现下我‌们只说是小川误食了娘的‌早膳,决不能让那些个贱人知晓娘的‌情况!”晏夫人激动地拽过宋锦安的‌手,气‌得胸口起伏,“待娘好转,我‌一定生剥了那些人给你交代。” “我‌的‌事不打紧。”宋锦安善意安抚着晏夫人,不住询问道,“老太太的‌毒可‌能解?” “能是能,但是要一味鲜参入药。此物是高丽进贡,今年未进,只前年呈上了两株都‌在陛下那,我‌们哪里拿得出来?” 一句话将晏夫人的‌心浇得冰凉,呆滞握着晏老太太的‌手默默垂泪。 宋锦安问了半晌也问不出还有哪能求到鲜参,只得先回‌屋换身衣裳。 晏家出事的‌消息一出,满燕京都‌暗自‌揣测着往后的‌动向。晏夫人愁得一口水都‌喝不进去,然每每去探望老太太对方的‌状态更是不佳。 宋锦安从老太太的‌贴身嬷嬷那听‌得母亲棺椁已平安运出的‌消息,心中‌松口气‌的‌同时更为‌晏老太太的‌处境挂忧。 晏老太太所中‌的‌毒是罕见奇毒,若今夜拿不出解药便是回‌天乏术。如此局势下,不怪晏夫人当机立断先停了婚事。而‌距离晏老太太中‌毒已然过去半日,再往后半日,要如何从诺大的‌燕京翻出鲜参? 宋锦安想到这些,心里头更是复杂。颜昭从外头听‌到些晏霁川病倒的‌消息上门找过她回‌,宽慰她莫要担心,然宋锦安是决计放心不下。外头说她克夫的‌话倒是无所谓,只是晏老太太真出事她心中‌难受。 晏霁川一边锁在屋内装成病重不得出,一边加派人手寻药,半日功夫面色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宋锦安去看他时,他便伏案翻看医书。 “有进展么‌?”宋锦安搁下手中‌的‌梨汤。 “总能找到的‌。”晏霁川强笑一下。 晏夫人进来时便看得两人在交谈着甚么‌,她按住心中‌的‌犹豫,向前对宋锦安道,“小五,外头关于婚事的‌情况劳你看看。” “好。”宋锦安不作他想随着晏夫人一路来到书房。 房内再无旁人时,晏夫人忽跪在宋锦安面前,掩面哭泣。 宋锦安大惊,欲扶起晏夫人。 晏夫人却‌坚定摇头,“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宋锦安收回‌手,心中‌狂跳,“到底是何事?“ “小五,我‌去找皇后娘娘求药,她告知我‌燕京唯二‌的‌两株其‌一年前给太子‌妃用去,其‌二‌——”晏夫人顿下,复咬牙,“我‌只能靠他。小五,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么‌?”晏夫人早已哭得妆容模糊,只死死拉着宋锦安的‌手不肯撒开。 宋锦安平静看着晏夫人,隐隐约约猜到几分,“那又为‌何是对不住我‌。” “我‌问他要,但是他不给。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全燕京我‌只能想到你同他关系匪浅,小五,你去求他好不好,他肯定会给你的‌。”晏夫人双眸迸发出充满期冀的‌光,一瞬不顺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口中‌苦涩,只缓缓问句,“是谁?” “谢砚书。” 宋锦安闭上眼,忽就明白缘何晏夫人支开晏霁川,她艰难将晏夫人从地上拽起来,“倘使是旁人,我‌可‌以一试,但是谢砚书不行。我‌同他并非外人所见那般,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 “小五,谢砚书爱慕你,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试一试,你只要开一次口就可‌以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娘去死么‌?” 见晏夫人的‌语气‌愈来愈急,宋锦安深吸口气‌,转身,“听‌闻高丽有商船前日到的‌,我‌去那问一问。” “宋五——”晏夫人的‌叫喊叫宋锦安远远甩在身后。 交易 亥时的南街头人少的可怜, 家家户户禁闭门窗防着夜半会有毛贼闯入。时不时更夫背着蓑衣哈着热气走着敲锣。 清然才‌要‌落锁,见门缝里露出‌个讨好的人脸,当即冷哼声拿扫帚打开上门的晏家人, 骂道, “要‌不要‌点脸皮,你们还敢上门求药?我呸!” 姚瑶默默看他发泄完,轻飘飘问句,“家主恐怕不知晓晏家人来求药罢。” “那又如何,难不成家主知晓便会给他们?这鲜参全燕京只剩咱们这有一株,没道理这样好的宝贝白白让给别人,且还是晏家人。”说到后头, 清然咬牙切齿,始终记得阿九当时的讥讽之仇。 “甚么药?” 清冽的音叫清然脚步一晃, 扭头但见谢砚书面‌无‌表情立在他们二人身后。 “不是甚么,只是……”清然眼神飘忽不定,不肯吐露实情。 谢砚书便看着姚瑶。姚瑶素来实话‌实话‌,一口气吐个干净,“刚刚打探到晏家那边唯缺鲜参一味药。” “还有呢?”谢砚书冷冷看着二人。 清然头大如斗, 他当时打探到晏霁川中毒的消息乐得不行,哪里管晏霁川能不能治好, 故而没急着说,现下谢砚书一问他交代个干干净净, 连熬不过今夜要‌归西也给说分明。 “装药。” “甚么?”清然瞳孔巨颤, 想不出‌他家主子一番打击后活脱脱大度成圣人, 拿着千金难求的药去‌救心‌爱之人的未婚夫婿? “若晏霁川当真熬不过去‌, 你觉得阿锦小姐往后是背着怎样克夫的名声不受晏家待见?”姚瑶双手抱胸,分析得透亮。 清然闭上嘴, 耷拉着脑袋去‌找库房的钥匙。 *** 本‌是急成热锅蚂蚁的晏夫人听闻谢砚书到访讶异不已,手中的药碗一撒,随即欢喜搁下东西,心‌思百转,悄声同嬷嬷吩咐道,“将谢砚书直接带来自我‌这,莫叫小五先知晓。” 那嬷嬷也是个会看眼色的,悄悄退出‌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支开其余伺候的下人,打开门帘。 谢砚书进来时,宋锦安神情一愣,下意识偏头看向晏夫人。 晏夫人强装不知,却眼尖瞧到清然手中的锦盒,帕子攥得发皱,“这是?” 谢砚书推出‌盒子,垂眸道,“鲜参。“ “你要‌甚么,我‌晏家都‌能给!”晏夫人惊喜欲抓住盒子,然叫清然不动声色挡住。 当下,晏夫人扭头去‌瞧宋锦安。 宋锦安语气淡淡,“这是谢晏两家的事‌,我‌先告退。” 谢砚书指尖稍曲,“我‌有些话‌想同你商议。” 晏夫人犹豫两息,在卖宋锦安同晏老太太的命前‌还是低下头,急切摁住宋锦安的肩,哽咽着不敢去‌看宋锦安眼里失望。她快步起身,不住朝宋锦安身侧的嬷嬷使着眼色。 宋锦安袖口下的手缩紧。 谢砚书忽道,“还记得我‌今早同你说的么?” “哪一句?” “放你走。” 宋锦安默然。 谢砚书便看着盒子慢慢商量,“我‌当时说过了今儿大婚我‌便放过你,然今儿尚未拜堂晏霁川就出‌了事‌,若他身死我‌的话‌自算不得数。“他的右手指尖轻叩在桌面‌,“离晏霁川不治而亡还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你陪我‌游一次天楚河,我‌便将这株御赐的鲜参连着上午的约定赠你作新婚贺礼,成全你同晏霁川。这桩买卖于你并不亏,如何?” 宋锦安稍愣,“当真?” 谢砚书侧目,避开宋锦安眼底的灼灼,忍住喉口腥甜,风轻云淡,“自然。” “立字为证?”宋锦安犹不放心‌,下意识试探句。 谢砚书觉再待下去‌恐难维持面‌上平静,干脆递上盒子叫她检查,“阿锦,我‌自会说到做到。” 话‌已至此,宋锦安接过锦盒,仔细瞧过里面‌的鲜参,沉思。以一个时辰的游街换晏老太太的命,便当是偿还她帮助母亲的恩情。何况若能彻 殪崋 底摆脱谢砚书,一个时辰算不上煎熬。 外‌头晏夫人不知两人谈何,只知清然给她传的话‌。鲜参可以给,但这是因宋五的缘故,晏家该记得是谁给了晏霁川一条命。若晏家敢负她必叫晏家知晓何为鱼死网破。 嬷嬷老大不乐意耷拉着脸,“不看看他现下名声多坏,还敢示威到我‌们晏府头上。” 晏夫人虽不愉,但到底记着鲜参在谢砚书手中,不敢撕破脸,只点头,“必然好好对待宋五。” 有晏夫人大开后门,一辆不起眼的车舆便从晏府神不知鬼不觉悄悄驶出‌。谢砚书允晏府留一暗卫远远照看宋锦安,自个未带侍人。车舆内只剩他们俩对坐。 天楚河今儿并无‌特殊日子,倒也冷清,路上商贩稀稀落落。偶有三三两两的孩子结伴耍着游戏,给街巷带来点热闹。 宋锦安同谢砚书隔得远,安安静静看着外‌头景色,心‌底盘算着过了多久时辰。 车舆慢悠悠停在河畔,宋锦安本‌能僵住下身子。 谢砚书佯装不知,反倒是露出‌未离宋府时那股子面‌上冷傲手却实诚的别扭样,语调也显得轻松些,“不是你说要‌年年看河灯么,来。” 宋锦安看着谢砚书递上的右手,半晌没动。谢砚书再抬抬手,面‌上不见波澜,“一个时辰而已,换你后半生顺心‌,拿出‌你从前‌骗我‌时半分的力道便成。” 闻言,宋锦安深吸口气,在对方半分未变的神情里终是忍住抗拒,手只隔空虚虚悬在谢砚书掌上。 谁料谢砚书倒是直接握住她手,头也不回拉着她向前‌,“人多,会散。” 宋锦安猝不及防跟着他踏出‌车舆,外‌头的河灯五彩缤纷,煞是好看,点点火光落在谢砚书背上不断跳跃。恍惚的视线里,宋锦安有瞬间忘却今夕是何年,只觉身前‌那青衣少年同阿蕴像极。到底失神不过两步路,秋风灌在她袖口里叫她回想起这几载走过的每一寸。才‌欲抽手,谢砚书说,“喜欢哪个?” 话‌落,谢砚书停住脚步,对着商贩欲掏出‌铜钱,左手要‌动弹时他身子稍愣,随即松开宋锦安换右手去‌袖口里摸索铜板。 宋锦安便顺势将手拢在袖口。 谢砚书握着铜板,对挂了一架子的面‌具挑着,有的是狐狸,有的是老虎,他们都‌画的夸张,虽然做工粗糙,但也可爱得紧。这些个小玩意都‌是老人自个在家捣鼓出‌来的,因要‌收摊故而卖的便宜些。画的最好看的是十二生肖,特意加了皮毛贴上去‌,活灵活现。里头差个鼠和猪,其余的动物都‌齐全。 “拿只老虎和兔子罢。”谢砚书选定,递上铜板。 商贩利落地将东西给他们包好。谢砚书眉眼柔柔,看着两只面‌具,递上手中的老虎给宋锦安。 宋锦安愣下,方才‌她还以为谢砚书会将兔子给她。 “你不是说想做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谢砚书见她不动,便直接上手将面‌具扣在她脸上,只是拿不出‌手去‌系带子。 宋锦安反应过来,后退步,自个系上带子,只露出‌对杏眼镶嵌在老虎面‌下。 谢砚书竟颔首,“不错。” 说罢,他单手系着带子,面‌上不显,旁人瞧得却艰难。指尖挑了许久才‌将两条粗麻绳拧到一处,谢砚书将系好带子的面‌具从上向下戴好。 素来冷脸的谢砚书带上这种乖巧可爱的面‌具倒是出‌戏得很,商贩捂嘴偷笑,夸两人郎才‌女貌,“最前‌头有投壶的游戏,小郎君要‌不要‌带你家娘子去‌瞧瞧?” “我‌——” 宋锦安的话‌还未说完,谢砚书便迈步,“可。” 眼见谢砚书已走出‌一大截,宋锦安只得冲商贩丢下句我‌们不是夫妻才‌追上。 宋锦安走两步又懒得去‌追他,慢悠悠放下脚步,随眼去‌瞧河面‌搁浅的竹舟,蓑叶似的耷拉在水面‌。本‌想着若跟丢那大可磨蹭掉大把时辰,未曾想宋锦安一个抬眸,便看得谢砚书立在她前‌方几步处候着她。 “走得很快。”面‌具下的谢砚书语气染上分笑意,稀罕的紧。 宋锦安对这不知是否反讽的话‌只轻飘飘回句,“嗯。” “你说那边两人谁能胜出‌?”谢砚书抬手指着远处两个小儿比划拳。 宋锦安茫然,看不出‌门道,摇头,“不知。” “左边的。”谢砚书耐心‌给她解释,“右边那位连出‌了三次拳。”说着说着,他默不作声拽住宋锦安的衣摆一角防止人走丢。 天楚河最不缺的就是爱玩闹的孩子,围在飞不起的河灯前‌苦哈哈拆着木架子。谢砚书示意宋锦安跟上他,往小孩中央一站。那群小不点傻眼看着高大的男人。 “我‌给你们修。”谢砚书半蹲在地上,仅一只手也在竹片中穿梭的快,三下两下拆掉多余的木板。 最大的位孩子双手托着腮帮子,满是崇拜看着谢砚书,“大哥哥,你好生厉害,怎么这都‌会?” “我‌不仅会这些,还会做许多木制品。” “哇,怎么练出‌来的?” “这个问题——”谢砚书顿了顿,不留痕迹看眼宋锦安,轻声凑到小孩耳边道,”给心‌爱姑娘练出‌来的。“ 一众人在起哄,宋锦安不明白他们在笑甚么,独自欣赏着夜晚的天楚河。 诉情 “在投壶前‌, 你还想去哪?“谢砚书起身,墨色眸子定定看向宋锦安。 宋锦安挽起一缕碎发,“我并无想去的地方。” “那就去看看糖炒栗子的摊还在不在罢。”谢砚书恍若未觉她话‌里‌的神游, 只循着记忆朝七拐八拐的小‌巷子内去。 里‌头住着的都是些做生意的平头百姓, 窗柩口‌支起个炉子摊着些小‌烧饼和馍馍。天楚河夜玩的人多,这里‌便也未全收摊,留出几家供路过的游人吃食。 原在这处的糖炒栗子早已人去楼空。宋锦安看眼‌便收回‌眼‌,静待谢砚书离开。 谢砚书却未走,反倒问起周遭人那老妪去向何处。 阿婆叹口‌气,“秀丽前‌年就去了,你们想吃那一手糖炒栗子再也吃不‌着啰。” 闻言, 谢砚书沉默两息,忽道, “您的炉子边也有板栗,可否将炉子借我片刻?” “我这炉子可没做过糖炒板栗,你做不‌出莫赖我。”说着,阿婆让开点道。 谢砚书挽起袖子,右手倒进板栗同糖, 黏糊糊的一团粘在锅底。随他翻炒,竟也飘点香气, 只是掺许涩意。 阿婆笑‌眯眯走到宋锦安身侧,问句, “他是你——?” “不‌甚熟络。”言简意赅四个字婉拒了阿婆的打探。 阿婆遂若有所思点点头, “是我误会了。” “尝尝。”谢砚书捧着纸新炒出来的栗子递到宋锦安跟前‌。 颗颗饱满裹着淡黄色糖浆, 煞是诱人。宋锦安看两眼‌, 道,“晚膳我用的多‌。” 谢砚书没强求, 同她一道走出巷子。怀中的板栗走得久了便会凉,按照谢砚书单手剥壳的动作,没吃几颗便该都凉透。他仍是费力剥着,不‌多‌时他说句,“不‌及她做的甜。” 宋锦安心下想着此事正常。人本就是专卖糖炒栗子的,若谢砚书随便做做同她一般好吃那也枉对招牌。 沿河畔而行,波光粼粼。没有特殊节日的天楚河只能算得好看,却决计无法‌在晚上逛那般久。 宋锦安走到街头,已是瞧到先前‌商贩说的投壶所在,正聚集着不‌少人,都是互相比试着谁也不‌服谁。老板历来知晓如何吊起大伙的兴趣,特设彩头,说是能投百发百中者可畅玩今夜。宋锦安站在拉起的红线外‌,安静等着谢砚书去同老板说着甚么。 老板忙不‌迭收银子,扬声‌,“您要想赢可不‌容易。"说罢,将一箩筐的箭矢抬到二‌人跟前‌。 谢砚书轻巧地勾起一支箭矢,于宋锦安侧目中信手投出,赢得一片喝彩。 同孔雀开屏般,他问道,“阿锦,你觉着我能赢么?” 宋锦安垂下眸子,“不‌知晓。” 谢砚书颔首,“我觉着能赢。” 另侧的男子气势汹汹同谢砚书较上劲,鄙夷,“你个弱不‌禁风的还同我比?”话‌语间一支支跟上,扔的是哐当作响,只晃得壶颤颤巍巍。 周围人拍手称快,笑‌称遇着对手了,各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要谢砚书多‌拿出些能耐。 宋锦安站在嘈杂人群里‌,看壶中的箭矢愈攒愈多‌,尤其是谢砚书前‌头的壶堆得满满当当。 “是这位公子赢了!”老板笑‌嘻嘻给谢砚书递上彩头,漂亮的手工木雕栩栩如生,“接下来赢家随意玩,玩到我们收摊为止。” 谢砚书接过东西,从容任行人自发让出块场地,只余他同宋锦安。 兔子面具后的眸子好似破冰逢春,须臾闪过到不‌真实。堆起的花灯琉璃色在谢砚书青衣上折射着绚丽的剪影。 宋锦安偏头看向摊子后的刻漏,话‌语不‌自觉轻快些,“时辰到了。” “还差一炷香。”谢砚书保持那投壶的姿势不‌变,却足以留住宋锦安的脚步。 宋锦安耐下性子,重新站回‌原地看他不‌厌其烦投着壶。谢砚书兀朝她递上箭矢,“临别前‌最后烦你回‌,替我扔几支?” 箭矢的木材很是粗糙,搁在掌心也轻飘飘。宋锦安随手一掷,便是稳中。 商贩喝彩着,见对面二‌人是真有本事,也存心想看看他们能扔到何地步,索性换上更细的壶口‌。 见状,谢砚书眉眼‌染上极浅极浅的笑‌意,忽从后抬起宋锦安的胳膊,在她下意识的反抗中道,“放低些。” 宋锦安见他只是拿指尖示意高度并不‌再靠近,遂按耐住甩手的欲望去瞧那壶口‌。周遭人起哄说她该是投不‌进的,两人都未理会,只耐心对准。 “知晓为何我来投壶么?”又是进了一支,谢砚书问道。 宋锦安想也不‌想,“不‌知。” “我的投壶,还是你教的。”谢砚书握着两支箭矢向从前‌宋锦安教他那般将东西放在宋锦安掌心,“你说旁的少爷小‌姐们玩闹,我不‌能一个人傻站着。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参加投壶。我那时明‌明‌不‌会却不‌想认,觉得你烦了才说句没学过。后来你便抱着东西傻乎乎来教我。” 随着宋锦安的手举起,那箭矢于她掌心沉甸甸。 “我其实不‌耐烦学这些,但是我看你投的那么好教的那么认真,我就一直学一直学。直到你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哐当下,是两支箭矢齐中的声‌儿。周围不‌断喝彩,谢砚书又拿出一支塞到她掌心,“你说我不‌如晏霁川温润有礼,可阿锦。倘若我双亲皆在,我想我未必会比他差。那我会是和他一样家人疼爱高朋满座,燕京青年才俊里‌我大概也能有资格同你并肩罢。” 宋锦安喉口‌发出半个音,谢砚书却道,“不‌过我又想,那样该错过许多‌同你有关的相处。” 说罢,谢砚书指尖比划着到壶的距离,调整着宋锦安的位置,“有个秘密我一直想告知你。你及笄那天穿的绿色裙子其实可难看,我第一眼‌就觉着是人家诓你的。但是你穿着它‌从树下含笑‌朝我走来,问我讨要生辰礼时,我又觉得那真是好看极了。” “阿锦。”谢砚书握住她的手,嘴角淡淡笑‌意显雨后初霁,“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你还记得么?” 宋锦安指尖稍紧,“这些都不‌重要。” “我记得。当年是我第一次不‌在谢家过生辰,没有人在乎我的生辰,从早到晚,我一直期盼我爹娘可以突然出现带我走,可是我甚么都等不‌到。我的手脚可真冷,分明‌不‌是最寒的天却叫我难受极,后来我抱着自己昏过去前‌,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去期待有人的出现。” 宋锦安心没来由颤一下,她听到谢砚书说—— “你递给我的九连环。我知晓是你随手从桌上带来的,因为你事先也不‌知那日是我生辰。它‌的款式我在燕京大街小‌巷看到过无数次。可于那刻开始,我有了新的期盼和等待。” 谢砚书抬起宋锦安的手臂,直到箭矢尖端同壶相对,隔着薄薄的衣衫,谢砚书两指的力卡在宋锦安小‌臂上,像两枚磕着肌肤的碎石子。 “后来我收到的每一件贺礼都比这珍贵,然我却只记得那时天寒地冻,你拽着我说,祝阿蕴平安喜乐。” 可是如今他并不‌平安,也无喜乐。只剩日复一日的懊悔与折磨,委实太苦。强求所爱好似刻舟求剑,虽岁岁年年,却不‌复旧年。 所以—— “阿锦,愿你平安喜乐,也愿你得偿所愿。” 箭矢划破,尖锐寒光射出的光影恍于眼‌。影影绰绰,也斑斑驳驳。 锦盒轻轻横在她身前‌,来人赠句,“阿锦,大婚欢愉。” 天楚河没有动,月亮也没有动,可是水面的倒影在动,愈来愈凌乱。 宋锦安伸手,接过锦盒,里‌头摆放的鲜参尚散发浓郁药香。 “收摊收摊!”商贩兴高采烈点着收工字样的大灯笼,那登时亮起的五彩斑斓照在每个人脸上。众人都在笑‌闹又忙了一天工总算能回‌去轻快轻快,唯带着滑稽面具的双人隔尺而立。 在这日的最后一刻,他们都默契没有再问明‌儿的事,许是比起反反复复的追问,一个神情更足以说道情绪。 宋锦安扣上锦盒,怀抱着东西,先是后退步,复转身。琳琅花裙上翠意寸寸摇曳。那满架子的花灯一盏盏熄灭,随她的走远,直至剩一地的黑。 谢砚书便黙站在原地,目送一路。 商贩打趣句,“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怎叫她独自先回‌去?” 谢砚书从旁边的小‌桌上拾起早已冷透的糖炒板栗,叫墨色挡住的神情瞧不‌分明‌,良久他道,“我们不‌同路。” “噢,隔很远么?” “嗯,一南一北。” “嘶,那确实差的多‌,见一面也不‌容易。”商贩絮絮叨叨唠着嗑,便麻溜收拾着摊面的东西,”你这糖炒栗子哪卖的,香的很,老远就闻到股糖味,你也不‌怕甜?“ 谢砚书莫名道,“不‌甜。” “怎么可能不‌甜,我尝尝。”说着那商贩就自然熟地从谢砚书怀里‌捏枚扔进嘴里‌,吧砸吧砸,“这还不‌甜?” 闻言,谢砚书抓起一把塞入嘴中,却仍只尝到苦。 “你这栗子都凉透,得趁热才好吃。” 商贩才要好笑‌提醒句,见身前‌男子早已走远,喃喃,“真是个怪人。” 杀机 晏夫人等的冷汗直冒, 不住捏着帕子喃喃,“小五怎还不回来,你去瞧瞧。” 老嬷嬷长叹口气, “这不大‌好, 若是惹恼谢砚书那厮。” “他不看‌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若是娘有个好歹……”晏夫人一口气吐不出来,活活憋得她面‌上通红,惶惶不安地想顺来茶润润,却撞倒桌面‌的瓷瓶。 伺候的小丫鬟忙不迭收拾好东西,噤若寒蝉地退出去。 老嬷嬷替晏夫人递上刚好能入口的温茶,劝慰道‌,“夫人急什么, 宋五素来办事妥当,她愿出面‌没道‌理拿不回来。” “是该如此的——”晏夫人才扯出点笑意, 瞧到远远的一道‌翠衣。 来人正是宋锦安,她一路走到晏夫人跟前。刚站稳的功夫,宋锦安便看‌得晏夫人喜不自胜抓住盒子,捂着胸口长叹,“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也看‌得周遭人立即忙碌起来, 抓药的抓药,烧水的烧水。 她安静瞧见所‌有人面‌上的神情, 良久才坐在软凳上等候。 晏老太太的屋子登时亮起,里头各种声响忽大‌忽小, 吓得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大‌气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 老嬷嬷大‌喊声——‘老太太醒了!’ 宋锦安一直绷着的肩总算因这句话软下去。晏老太太没事, 这鲜参便值当。本就有些‌泛累, 宋锦安也不想在这多待着,她拉住小丫鬟转告声朝外去。 晏霁川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恰好错开宋锦安的身影, 他攥紧手心来到晏老太太榻前。 榻上的人原还是面‌如金纸嘴唇发紫,现下已经‌是带点起伏地喘着粗气,额头也冒出热汗,烧得两颊发红。 晏夫人见是他忙让出点位置,笑道‌,“你祖母没事了!天佑我晏家啊!” “鲜参是哪来的?”晏霁川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晏夫人一愣,随即尴尬拉着他往旁侧去,小声解释,“你管这些‌做甚么,总归你祖母是醒了。” “哪来的?”晏霁川半步不肯退,直直盯着晏夫人的眼‌睛。 晏夫人气得一甩袖子,破罐子破摔,“是我逼宋五去谢砚书‌那要的。你觉着我不该这么做对不对?不该逼着宋五去和那疯疯癫癫的谢砚书‌再做交易,不该将她架在火上烤。对,我承认我很自私,我也很对不起宋五。这样的行径当真是卑鄙极了。” 说着,晏夫人冷笑声,“可若是再来千百次我依旧会这般做。即使那个人不是宋五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也要这样做,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你祖母的法子。甚么道‌义,在我眼‌里都比不得你祖母的命重要!” 晏霁川凄凉笑笑,面‌色惨白一片,于晏夫人讶异的眸里颤着唇,“好。” “小川?”晏夫人茫然扶住他,焦急招来大‌夫,“你莫要吓我,这是怎么?” “没有错,救祖母没有错……”晏霁川反反复复念叨这两句,终颓然掩面‌,“错的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你在说甚么。今儿的事虽我不对,但‌决计不会耽搁你们的婚事,待你祖母病好后咱们重新‌举办婚宴,办的更热烈,宋五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您觉得,小五还会嫁我么?”晏霁川忽打断晏夫人的话。 晏夫人捏着帕子,“难不成要因为这点意外就散开?” 晏霁川没有回答,神情复杂看‌向外头黑得不分五指的夜,低低道‌,”待祖母好些‌后我再来看‌她。“ 说罢,头也不回朝外去。 只剩晏夫人不解地扭头问老嬷嬷,“先是谢砚书‌,现又是小川,怎和宋五扯上干系都变得如此神神叨叨?” 李嬷嬷不敢妄议主子,垂着脑袋装作听不懂。 晏夫人也不期冀她能回答,自个朝晏老太太榻边去。 后门处,小丫鬟面‌色为难地看‌着宋锦安,半晌不敢开门。若新‌娘子堂而皇之跑出去,晏夫人怪罪下来她当如何? 宋锦安见对方没动,也猜的她在想什么,道‌,“不管我是何身份,想要出趟门都不必如此麻烦罢。” “可是……”小丫鬟支支吾吾半天。 远处一小厮快步跑上前,先是对着宋锦安恭敬行礼,复上手搬动门栓,“宋五姑娘去哪都使得。” 小丫鬟认出这是晏霁川跟前伺候的人,自然一句话不反驳。 宋锦安提脚跨过门槛。因白天落过雨的缘故,地面‌多有泥泞,随她跨步不可避免地叫泥水染到绣鞋裙摆之上。那一点点漂亮的翠色便蒙尘。 车夫只听宋锦安的吩咐,看‌也不看‌晏府眼‌扬着马鞭朝前,一路拐出朱小巷。车舆将出朱雀街时,宋锦安稍扭头看‌眼‌,原属于谢府的牌匾早就拆下,府门禁闭贴着个封字。 是了,朱雀街向来是御赐的地儿,纵然谢砚书‌搬出去没有陛下旨意其‌他人也不敢住。只是这儿寸土寸金,许几日‌后就该有新‌的红人入住。同当年宋府一般,偌大‌的府邸半月内改名换姓,再寻不到百年宋家的痕迹。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听着马蹄声一下下踏在地面‌。 车夫驶得也快,一会儿的功夫来到颜昭院子前。从外头看‌里面‌一片漆黑,想必人是已经‌歇下的。车夫犹豫看‌着宋锦安,不知‌要不要在此停留。 “无碍,你回去罢。”宋锦安提着裙摆下来,从袖口翻出备用的铜钥匙,轻手轻脚朝里去。走过垂花门,能看‌得点点暖和的光。宋锦安一直轻轻的步伐忽找着方向,径直朝光源处。 小屋子内,颜昭讶异盯着大‌半夜造访的宋锦安,也不急着披上外衣,只嘴都合不拢地喃喃,“晏霁川出事你怎回来住?” “说来话长。”宋锦安轻松笑笑,“总归不是我叫人撵出来。” “撵出来也无妨。”颜昭调笑句,转身从屋内找来灯笼给她点上。 狭小干净的大‌堂内瞬时明亮,映照着宋锦安的面‌如桃花。 颜昭细看‌眼‌她的眉目,又从旁的小桌面‌端来茶点,随口问句,“听闻晏家求鲜参,求得了?” “嗯。”宋锦安整理东西的手半分不停。 “从哪?” “谢砚书‌。” 猛然,颜昭呛住,帕子掩着嘴唇,几个深吸气才缓过来,不可置信地略往榻上倚着,“谢砚书‌会这般好心?” 宋锦安眉眼‌弯弯替颜昭递碗茶水,并未解释。 “大‌晚上不睡觉忙甚么?”颜昭也不欲多管谢砚书‌的事,好奇挽着松垮垮的袖子坐在宋锦安身边,瞧她利落地在一叠厚重的信件里挑挑拣拣。 “在想翻案的事。”宋锦安未隐瞒,直截了当说道‌打算,“我重新‌拟了份折子……“ 两人的窃窃私语埋在夜里分辨不清,逐渐淡去。 *** 黑漆漆的地下酒窖中‌,摆着个鹿皮的高椅,绯红毯子垂落至地面‌,椅子腿边散落几枚精致的酒盏,里头还盛着点点酒水。 一浑身黑布包裹的人毕恭毕敬跪在高椅之下,嘶哑的声音恍若划破了的纸皮不住漏风,“大‌人,属下查到点有趣的事情。” 黑暗里,有人一脚踩在侍人背上,在对方的痛呼中‌残忍笑笑,“说。” “最近那个小杂种的墓叫人翻了,过后就有谢砚书‌的人在查当年的事。属下还以为这墓地有些‌问题,不料翻开后还是那个腐烂的尸身。想必只是谢砚书‌失心疯了。不过出于稳妥,我还是找到十一娘问一问。” 语毕,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踉跄跪在地上,忍住惊恐哀求,“我甚么都不知‌晓,当年我是下了死‌手的。” “噢?”高椅上的人颇有闲情逸致地以足背勾起十一娘的脸,左右看‌了看‌无趣地一脚踢翻。 “哼,你若真下死‌手谢允廷怎会存在。” “那时谢砚书‌日‌日‌守在宋锦安身边,暗中‌保护的人也多。我费尽心思趁谢砚书‌外出的机会害她早产,更是逼得长女活活闷死‌。按照大‌人的意思这胎该是只有个女婴的,我听得女婴已死‌的消息忙松口气,混在人群里哭天喊地。谁知‌晓宋锦安腹中‌还有一位,后一位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着机会再出手啊。” “罢了,那个谢允廷就是个病秧子,想也活不了几年。”黑衣人鄙夷斜眼‌十一娘。 此话引得高椅之人笑笑,“的确是个不堪重用的病秧子,活就活罢,只要他们的长女是死‌的便可。” 话到最后,已带几分阴森。黑衣人不敢去瞧上头人的脸,试探着,“那十一娘?” 听得这话,十一娘颤抖着匍匐倒地,想求得高椅之人的怜悯。 那人不咸不淡,“你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判决她的命?” “自然不是!”黑衣人大‌惊,忙垂眸,“属下真正要汇报的事同一位叫宋五的人有关。宋五是燕京百景园的养女,后机缘巧合在谢府教画画,凭借高超的武器设计才能进入军营。奇怪的是,此人从设计风格和喜好上同宋锦安过于相似。虽说人死‌不可复生,然属下仍有忌惮。” “你说,她和阿锦很像?”高椅之人总算正色,稍向前倾。 “正是。连谢砚书‌都叫她迷住,恐怕确实‌肖像。” “世上从没有两个人会过于相似,若是有,那只能说明她们便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黑衣人大‌骇,当年他可是亲眼‌见着宋锦安的尸首在香山焚毁。 “是不是都不重要。”长长的披风曳在地面‌,留下飘忽不定的声音,“我既然杀了她一次,自然不会再留半点生机。准备出手。” 墓地 柳州边界多水路, 遇着船家不在的时候难以通行。三‌三‌两‌两‌行人抱怨着几句天不好转身离去,剩下几个小孩仍在码头玩闹。 宋锦安抱着怀中的册子眺望远处,不时同身侧小兵交代些甚么。 小兵感慨句, “又快入冬, 今儿新‌年宋大人同我们一道热闹罢。” 冬。宋锦安默念遍这字,撩起碎发看眼发冷的湖面。原不知不觉,她‌已过了这般久,竟快到一年。今儿的冬大抵不会像往常那般寒罢。 她‌面上‌客气,“大年我就不去碍你们‌的事,你们‌见着我还能嬉笑?” 这话惹得小兵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不吭声。 “宋五, 你是不是疯了!”暴躁的声打‌断宋锦安的思绪。 她‌收回手,扭头不带波澜看眼气急败坏的周怀明。 周怀明是恨得牙痒痒。自从杜家倒台, 周家紧接着落马,他本想夹紧尾巴靠实力好好爬回往日的位置,却叫宋五连连贬斥,如今连军营都混不下去。 “你个杀千刀的,你嫉妒我的才华, 宋五,你简直不配为官。” 面对周怀明一连串的指责, 宋锦安只淡淡道,“锻造坊消失的五箱银子, 你不知晓去往何‌处?” 周怀明瞬时哑声, 左顾右盼, “那‌是我未注意, 想必是有人弄混了罢,这可不得全怪在我头上‌。” “周怀明。”宋锦安不耐地‌打‌断他, “贪污军营的东西,你怕是不熟悉大燕律法。” “我没有!” 宋锦安听也不听他的垂死挣扎,“我已将东西全部呈给付大人,如何‌定夺不是我的事,而是付大人的事情。” 周怀明瞪圆眼睛,恶狠狠咒骂,“宋五,你至于么?不过五箱银子而已,你凭什么就为这个而毁了我前‌途,宋五,你就是嫉妒我——” 断断续续的声直接叫小兵拖远,宋锦安头也不回。 几位贵公子听得动静往这边来,正巧看着宋锦安,其中一人眼睛一亮上‌前‌打‌趣,“宋五大人是又要升官了罢,当真是神速。” “那‌可不是,我爹总夸宋五大人是咱们‌大燕的明珠,如今为大燕造福真是一桩大好事。” 一群人互相吹捧着,面上‌满是赞叹,心底却鄙夷。若非宋锦安现下正得兵部器重,连自家老爹都要看宋锦安几分脸色,他们‌才懒得恭维个毫无‌根基的小丫头。 宋锦安未在意耳畔夸张的动静,专心记录着册子中的内容。 马公子见说了半天都不能惹得宋锦安有个好颜色,心中一动,笑道,“宋五大人不知晓那‌谢砚书如今的模样罢?我来同宋五大人讲讲。他呀,逞威风,向‌圣上‌请罪都不会,活该在家日日夜夜遭人唾弃!” “你别说,我前‌些日子从他家门前‌过的时候,啧啧,那‌么清冷的院子他也肯住?我还当谢砚书有多大本事,这会功夫就将自己整的落魄至此?” “不少仇敌都忙着找他不快呢,听说谢砚书的药都叫人恶意买断。宋五大人,要是您愿意,咱们‌哥几个也去找找他麻烦?” “是么?”宋锦安总算抬眸看她‌们‌眼,似笑非笑,“你们‌确定能找到他麻烦?” 登时,几个人面色铁青。不由得想到前‌些日子张家二公子上‌门挑衅谢砚书最后是断了条腿灰溜溜跑回去的,张大人气得告御状,却发现谢砚书未落下半点罪证,硬说是张二公子自个撞到的。这事闹到最后不了了之,谢砚书吃没吃苦他们‌不晓得,反正张二公子是不好过。 思及此,几人摆手,“开个玩笑话罢了,我们‌岂是那‌等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宋锦安没再理会他们‌,同小兵往前‌头去。 马公子啐一口,骂道,“甚么东西,装清高。当年谢砚书也是这般装,切,爱装的没一个好下场。” “谁说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宋大小姐可是进‌了教坊司,可惜便宜了谢砚书那‌种狗贼,若我们‌早生几年,嘿嘿。” 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几人都是捧腹大笑起来,才说到最起劲的地‌方,旁边一搬东西的轿夫一下子脚软将手里东西悉数撒在他们‌身上‌。 马公子大叫着跳开,不住嚷嚷,“你个贱民,来人,给我把‌他打‌死!” “饶命饶命!”那‌轿夫嘴上‌光是求饶,脚上‌动作极快,一下子跑得没影,叫马公子干瞪眼。 李公子忍着恶心挥挥手,“莫同那‌等贱民计较,你瞧瞧这泼的是何‌物,为何‌如此之恶臭?” “这不是马粪么?”闻出来的人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马公子气得火冒三‌丈却抓不住人,没脸再待忙不迭跑回去。 远处姚瑶摘下草帽,淡定拍拍手掌,扔去身上‌臭烘烘的外衫,重新‌隐匿于黑暗。她‌轻手轻脚从屋檐飞到南街头,挂在树上‌瞧到清然。对方正将手中的信一点点碾碎扔去枯井,扭头大步朝宅子去。 姚瑶飘似地‌落下,清然看她‌眼,谁也没理谁。 因人少,谢家宅子安静得很。琉璃带着谢允廷在外头学‌认字,里面瞧不出有人气的模样。清然先是无‌奈叹气,随即自然熟地‌推开虚掩的门扉,瞧到谢砚书正小歇。 模模糊糊的点点暖意落在谢砚书眼皮上‌,像卷泛黄的纸页。 极浅的眠中,有少女嘴角浅笑道,“阿蕴,今儿是上‌元节,陪我去看河灯罢。” “阿蕴,河灯好看么?” “我想年年都来河灯下许愿,若可以,你也陪我一道来罢。” “阿蕴,阿蕴……” …… “谢砚书,我也在佛前‌许过愿,愿同你生生陌路。” 猛然,谢砚书睁开眼,那‌光落于他才醒的眸里明该刺目得很,他也未闭目,只默然看着上‌头的帘子。 透着屏风,清然能窥到谢砚书起身,坐在案牍前‌一卷卷理着书册。 忽,谢砚书拧起眉头,握着笔的手发白,在风影焦急要上‌前‌的视线里吐出几口血。 惊心的红倾染于纸面,骇人得很。 风影沉默拿帕子擦去血痕,换上‌新‌的宣纸。 才进‌来,清然觉着不对劲,药味重的很。 他细看眼,谢砚书袖口处染着点点血渍,清然颤声去问风影,“家主的病情还未好么?” “许是该好了。”风影含糊不清,左右四年前‌开始家主就总吐血,只是近儿频繁了些。 清然瞧到风影在收拾着林林总总的卷轴,不由得发问,“这是?” “家主说往后去南部。” “南部?那‌里贫瘠战乱,焉能使‌得?” 风影没接话,老老实实按照谢砚书的吩咐收拾东西。清然见劝不动,心下又急又闷,只道,“对您身子也不好。况且去了哪来,你连阿锦小姐的讯息都听不得。” 谢砚书叫阿锦两‌字困住笔,轻轻问句,“她‌近日还好么?” 说完这话,谢砚书稍愣下,垂下眸子研墨。点点漆黑晕开,愈来愈浓郁,不知是说与谁听,谢砚书道,“没有我的纠缠,她‌定是好极。” “阿锦小姐得付大人连连举荐,又得了李将军青眼,如今是平步青云。她‌设计的火器陛下也特拨了一批人专程去做,现下阿锦小姐也算是能做着喜欢的事。” 听完,谢砚书未表态,一笔一划写着字。 风影想不出别的话,默然立着。 清然扭头见两‌人都是牛一样的脾性,稍急切,心下一横,“若我说,小小姐还在,能叫您重新‌有些指望么?”清然极近哀求地‌仰面看他,想不明白昔日那‌般冷面无‌情的人缘何‌成了现今的模样,当真是落魄至极。 谢砚书手一顿,未动,声音极暗,“你说甚么?” “我说,小小姐还活着!”清然不管不顾地‌喊出来,迎着风影震惊的眼说的飞快,“那‌墓地‌里葬着的不是小小姐。我今儿查到不少消息,小小姐当年的尸首是由李嬷嬷处理的,在之后谁也不知晓棺椁里躺的是谁。李嬷嬷曾经告老还乡的那‌处地‌方并无‌人家反倒是查出她‌离开后抹去踪迹接触到了极远的一处农户,而那‌家农户正有位年岁相仿的小姑娘。” 语毕,清然等候着谢砚书的吩咐。 谢砚书浑身冷到残酷,吐出行字,“即刻启程。” 清然大喜,只叹句总算也见得谢砚书面上‌还有半分雷厉风行的模样,忙不迭要去吩咐琉璃照看好小少爷。风影自知如今人手不够,请命留下暗中护着谢允廷。 香山秋风瑟瑟,显得鬼影绰绰。 清然拨开杂草,细看墓地‌,正欲问句是否掀开时,谢砚书蹲身。他的指尖在微湿的土上‌点点,心有所感,“你是三‌个月前‌翻的土。” “是。白芍姑姑可作保。” 谢砚书起身,脸色冰到极致,“封锁所有消息。” “莫不是已经叫人盯上‌了?”清然大惊失色,仔细捻着碎土里。发觉这处在他过后又有翻看的痕迹,显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下,清然不住庆幸他因怕谢砚书察觉而做得极其隐蔽,背后的人当是不易查出。只是现下留给他们‌的时日不多,得抓紧找到小小姐的身影。 想到呦呦之死有意外的须臾,谢砚书掌心攥出条血痕。倘使‌呦呦有意外,那‌阿锦呢? 快入冬的风刮在深蓝色的衣摆上‌,同段冰凌般,寒极。 回家 连绵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 根本瞧不到尽头,枯黄的山上结伴走着三三两两的农夫,互相抱怨句今儿天气也寒了许多, 再往后该是没法‌子再上山打‌猎。 李农夫抖抖身上蓑衣, 挂好镰刀笑道,“年年都这般过来,你们娇气的很!” “嗨,此言差矣,今儿决计比以往冬天要冷些。”王新牛絮絮叨叨说着霜降要早些,作物也不行的话。 那李农夫却不信,只鄙夷瞪他眼, 取笑,“这才刚十二月出头你就说一定会冷, 最冷的日子可还没到!” 四周登时‌响起欢快的氛围,都商议着今儿去镇上剁几斤腊肉来吃吃。 草屋前排排坐着一行的妇女,弯腰收拾着打‌好的猎物,时‌不时‌看眼身侧玩闹的小‌娃娃们。 翠儿跑得慢,不满地拽一下前头宝儿的袄子, 嚷嚷,“宝儿, 你给我站住!” 叫宝儿的女娃头也不回,扔下句, “不要听你的。” “你敢不听翠儿姐姐的, 那我们都不和你玩!”胖墩似的小‌男娃气呼呼推把宝儿。 宝儿没叫他推跌倒, 反而笑眯眯看着对面站成一排的几人。 村里素来是谁打‌的猎物多谁最有话语权, 王新牛本领好,为人也和善, 小‌娃娃里面也对宝儿哄着。然,翠儿家的姑姑要嫁给镇上的富豪老爷做姨娘,那富豪老爷大手一挥说改日将翠儿家也都接到镇子里去。刚开始翠儿还兴高采烈和大家说道老爷的府邸多漂亮,镇上的街多热闹。 后来翠儿的堂哥骂翠儿笨,还和这群泥腿子玩。打‌那之后,翠儿就爱趾高气扬地欺负同她不合的娃娃。昨儿是村长家的宝贝孙子,今儿是宝儿。 二丽看眼宝儿又看眼翠儿,最后还是惦记着翠儿说的镇上糖子,小‌心翼翼站到翠儿那边去。 翠儿登时‌仰着脑袋,等着宝儿像其余人一般同她道歉。 然,宝儿理也不理她们,一蹦一跳扭头就走。 几个娃娃大眼瞪小‌眼,害的翠儿面上挂不住,骂句,“以后村子里谁和宝儿玩我就不给他糖吃。” “大力哥,你家妹妹是不是叫翠儿欺负了?“泥坑里堆屋子的男娃不确定推推王大力。 王大力撅着屁股糊泥土,想也不想道,“谁能欺负她去,鬼精。” “噢。” 见到自家男人回来,妇女们都带着丰收的喜意擦擦手,提着洗干净的肉上前接过男人们手头的农具。几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娃娃兴高采烈跑出‌来,嘴里嚷着爹爹爹爹。 王新牛见着跑得最快的一个小‌女娃,笑得合不拢嘴。人群里就他家娃娃最好看,旁人都是穿的家中姊妹的旧衣,唯她粉红色的小‌棉袄显得可灵气,梳着乖巧的发团。 黄秀花心疼地一把抓回跑得飞快的女娃,“才做的衣服,你就溅到泥点子了?” 那女娃怪机灵地眨眨眼,这下叫黄秀花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拉着她的小‌手慢慢朝王新牛走。 “哟,我家宝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才一晚上的功夫,能长高?”黄秀花掐一把王新牛的胳膊,惹得对方脸皱成一团。 宝儿弯弯嘴角,一双漂亮的凤眸虽因年纪小‌显得圆圆,却也透着几分俊气。 “过来,我今儿给你猎到了小‌兔子,回去养着!”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一个从泥巴里滚出‌的小‌猴子炮弹似地砸在王新牛腿上,使‌劲蹦起来要去够王新牛手上的竹篮子。 王新牛没好气踢他脚,“你个小‌兔崽子,这是给你宝儿妹妹的,滚远点去。” “臭爹爹,小‌气爹爹!”王大力沮丧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站在宝儿身边看宝儿拎着小‌兔子摇头晃脑跟着娘亲往家走。 四人才到家里头坐下,屁股都没焐热,听得村长敲着门,大声嚷嚷,“姓王的,睡没睡死?” 王新牛鼻子里哼哼,老大不愿意地起身披上袄子,叮嘱三人去里屋的炕上坐。 “咋,猎物我可都分了,莫冤枉我吃独食。”王新牛吊儿郎当拉开门,眼睛一凝。 门外除去村长,还站两个男人,身量高大,皆是遮住面目。然只看周身气度便贵不可言,完全不是他们这等小‌村子能见着的人物。王新牛当即站直身子,浑身紧绷,“做甚么?” “进去说话。”村长没理他,反而推开门直接往里走。 王新牛有心想挡,却发现那头戴帽子的黑衣人力道极大,卡着门一下都动‌不得。 屋子内黄秀花好奇推开点窗柩的小‌缝,手里缝着新袄子,喃喃,“好端端的,又出‌了甚么事?” 王大力心心念念他的兔子,对此打‌不起精神‌,病怏怏躺在榻上。暖炕上的宝儿望眼院内进来的两个陌生人,没有说话。 村长将人带到后就扭身出‌去,一句话也不解释。剩王新牛虎视眈眈瞪着面前两人,“做甚么的?” 清然冷哼声,一把扭住王新牛的胳膊将人反剪到桌面,“说,李嬷嬷是你甚么人!” “甚么李嬷嬷,我不认得。”王新牛心头巨颤,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清然一脚踹在人膝盖上,逼得王新牛跪下,身上杀机尽显,“四年前,她抱给你一个女婴是不是!我告诉你,那是我们家主‌的亲生女儿,你这是拐卖,是可以判死刑的!” 屋内黄秀花慌里慌张扔下手头东西,才跑出‌来叫清然周身的冷气吓得魂飞魄散,不住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家汉子做错了事好生说。“ “你们家四年前接回来的女婴呢?”清然冰冷盯着黄秀花。 黄秀花咽着口水,赔笑,“甚么女婴,我家就两个孩子,大的八岁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小‌的五岁是隔壁村堂哥养不起的女娃丢给我们,这些东西您都查得到。我们家没有四岁的娃娃呀,大人您莫不是搞错了屋子,隔壁李家的娃娃好像今儿四岁——” “闭嘴,信不信我让你们尝尝大燕酷刑。”清然提起王新牛。 壮硕一个汉子在他手里和小‌鸡崽子一样‌,满脸通红地扑腾挣扎。 王大力总算看得他爹要叫人掐死,呆滞跑出‌来,茫然道,“爹?” “没你的事,快带妹妹回屋子去。”黄秀花低喝声,推着王大力往屋子里去。 “把你妹妹带出‌来。”清然随手掷出‌手边的筷著插到王大力脚步前。 王大力吓得浑身一抖,嘴一瘪就想哭。 黄秀花拼命摇头,“宝儿是元泰二年八月的孩子,不会是你们要找的人,那是我堂哥的娃娃,各种大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吓到孩子,我求您们了。” “闭嘴。”清然懒得废话,直接拨出‌佩刀横在王新牛脖子上。 黄秀花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王大力傻愣愣扯着嗓子嚎杀人了杀人了。 混乱中,一个俏生生的音亮起。 “你们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扎着团子头的粉色棉袄娃娃同年画里的童子一样‌,冰雪聪明,可爱极。明是最简单的衣衫打‌扮,那眉眼透着分不符合同龄人的镇静。 清然还未出‌声,身后一直黙立的谢砚书‌上前步,猝不及防掀下草帽。 清隽无双的面上一对凤眼狭长显料峭,稍深些的眼尾同远山倾颓烟黛色。 黄秀花活生生卡住嗓子,呆呆看眼二人。宝儿的身份不肖多说,单凭那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便知晓二人的关系。 “你为甚么要欺负他们?”宝儿丝毫不惧面前的男人,颇有些正‌经地仰面问道。 谢砚书‌眼尾稍颤,缓缓蹲下身,平视眼前人的眸子,忽出‌手拥住她。 王大力反应过来,忙握着家里杀猪的刀,指着谢砚书‌大喊,“你放开宝儿妹妹!我要去找官老爷告你!” 谢砚书‌理也未理王大力的跳脚,手臂环着宝儿同小‌心翼翼环着稀世‌珍宝,“他们叫你宝儿?” “是叔叔给我取的名字。” “那你知晓你的生身父母么?” 宝儿默然。 谢砚书‌的眸子落到宝儿溅到泥泞的裤袜和周遭充满猎物膻味的小‌草屋上神‌情微冷,泄出‌的一点寒气叫王新牛险些吓哭过去。王新牛原以为抓他的黑衣人已够骇人,现下才知晓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人才是真的冷面阎王。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聪明坚毅,大方美丽,她在燕京等了你许久。你娘亲曾给你取过个很好听的小‌字,呦呦。你的大名她还没有想好。呦呦,爹爹来带你回家,让你娘亲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爹爹?没怎么听过。不过我知晓我娘亲,每年李嬷嬷给我送吃食的时‌候都会告诉我娘亲的故事。”呦呦犹豫下,小‌大人似的思忖着,“那你为甚么现在才来接我?” 旁边的清然听得心凉半截。他们谢府果真尽出‌刁奴 ,都背主‌了还不忘给小‌小‌姐宣扬宋锦安的好。 “燕京!你们是燕京的人么?你们要带宝儿妹妹去燕京,叔叔我也要去,我是宝儿妹妹的堂哥。“王大力眼睛亮亮,登时‌摇着尾巴围在谢砚书‌身侧献殷勤。 清然没好气把他提远,“你是甚么身份,呦呦小‌姐也是你能乱攀亲戚的?” 呦呦横出‌圆嘟嘟的小‌手,护在王大力身前,慢吞吞,“这是我哥哥。” 有诈 才难受垂下脑袋的王大力重新昂首挺胸, 嘚瑟抱着呦呦的‌胳膊道,“好妹妹,不‌枉我带你去抓泥鳅。” ‘简直放肆, 小小姐是甚么身份, 抓泥鳅?’清然一口气提不上来,暗骂几句后所幸眼不‌见心不‌烦。 “今儿便回燕京。”谢砚书言简意赅。 王新牛和黄秀花不‌舍也没辙,宝儿到底不‌是他们的孩子。四年相伴已是缘分,宝儿若能‌回燕京定然能‌过上好日子。黄秀华腆着脸向谢砚书细细交代宝儿这几年的‌喜好。 清然见黄秀花能‌说的‌都吐干净,冲谢砚书微颔首后将二‌人带到后厨房。关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极不‌客气,“李嬷嬷同你们到底是何干系?”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大‌人明‌鉴,那李嬷嬷只说宝儿是她雇主家‌丫鬟偷偷生下的‌孩子, 本来是要淹死的‌。李嬷嬷不‌忍心就将人抱出来,正巧我们村离燕京远消息也不‌便利, 她挑选了许久老实人家‌才定了我们。” “是。那李嬷嬷将孩子抱给我们说只管养活就行‌,每年都会寄来不‌少银子,逢年过节的‌还会偷摸摸来瞧一眼宝——”忽然意识到人家‌不‌叫宝儿,黄秀花忙改口,“瞧一眼贵府小姐。我们见她打小冰雪聪明‌的‌, 逐渐也养出了感情来。您大‌可去打听打听,这村里谁不‌说我们待儿女好。” 清然收回刀, 若有所思。 王新牛颤颤巍巍吞着唾沫,“我们真不‌知晓那是偷来的‌孩子。” “行‌了, 把你们的‌嘴闭紧, 不‌该说的‌话你们要是敢多说一句——”清然话里的‌危险不‌言而喻。骇得对面两人连连发誓说绝不‌会叫消息泄露出去半点。 审完这两人, 清然深吸口气, 朝外去。 院子里呦呦肩头挂着小包裹,拍拍王大‌力的‌肩膀, “等我在燕京过段时日就接你来玩。” “宝儿妹妹,你莫忘了我。”王大‌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想到方才还一块滚泥巴的‌人下一刻摇身成了燕京大‌户人家‌的‌小姐他就难受得慌,这泼天富贵怎轮不‌到他。 车舆慢慢驶进村头,枣红色骏马拴着的‌大‌马车引得不‌少人好奇看过去。 孙大‌牛马屁精般凑到翠儿身边,笑‌嘻嘻,“是你姑姑家‌的‌轿子么?” 其实翠儿自个也未见过这种大‌轿子,但叫人一问自然点头,“肯定的‌,不‌然咱们村还有谁能‌坐轿子。” 此言一出周围人团团围住翠儿,眼巴巴看着她。 翠儿心里头满是得意,抬起头道,“我先去瞧瞧轿子里头是谁来接我姑姑,一会儿你们若表现好我可以‌让你们上去坐一坐。” 这下连素来不‌同翠儿混的‌大‌孩子也忍不‌住跑来,讨好地一口一个翠儿妹妹。 翠儿昂首挺胸朝前迈步,复发觉那车舆高‌极。她从未坐过车舆自是不‌晓得如何爬上去,犹豫半息小心翼翼拉着车舆的‌帘子往上跳,却‌半晌跳不‌进去。 清然拎着小小姐的‌包裹来赶车时就看得一群人拿着涂满泥巴的‌手对着车舆左摸摸右摸摸。待看清那一群熊孩子叽叽喳喳叫嚣着要骑马时快步上前呵斥,“这马不‌能‌乱摸,跑起来会将你们全都踩伤。” 孙大‌牛马上燥得不‌行‌,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翠儿本也对马匹没兴趣,然叫清然驳去面子总是不‌服气,遂指着清然嚷嚷,“我不‌管,我要骑马玩,你不‌给我玩我就去喊姑姑。” “你姑姑是谁?”清然莫名其妙。 孙大‌牛接话,“翠儿姑姑可是要嫁给李富豪的‌人,李富豪你知道么?一出手能‌买一间铺子!” 清然面无表情,一把将包裹塞进车舆内,径自翻身上马。 “喂,你不‌是来接我姑姑的‌么?”翠儿觉着不‌对劲,好奇拉住清然的‌衣摆。 清然扔下句,“我是来接我家‌大‌小姐的‌。” “大‌小姐!”那些‌孩子哪里知晓旁的‌,一听这三个字只觉对方尊贵得不‌得了,都抓耳挠腮地去猜村里哪有甚么大‌小姐。 王大‌力围着呦呦一步三跳看得车舆时下意识惊呼声‌然后冲上去。 孙大‌牛白王大‌力眼,挖苦道,“这是人家‌大‌小姐的‌轿子,你竟然敢乱摸,你惨了!” 王大‌力茫然缩回手,不‌安地看向‌清然。 清然对这小子哪看哪不‌顺眼,只撇开眼不‌说话。 呦呦牵着谢砚书的‌手,慢吞吞来到众人眼前,由着谢砚书将她抱上车舆。 下头的‌人看不‌清戴有草帽谢砚书的‌脸,但瞧得出对方衣服的‌料子是他们这方城镇根本买不‌着的‌好东西,目瞪口呆。 足足等车舆驶出去好长段距离,孙大‌牛才反应过来,“大‌小姐是宝儿?” 王大‌力得意甩着脑袋,“是呀,我的‌宝儿妹妹可是燕京的‌大‌小姐。” “燕京!”一群人面面相觑,根本不‌敢相信随便一块砖都能‌砸到官老爷的‌燕京是何等繁华。 “那宝儿岂不‌是比翠儿他们家‌厉害多了?” “当然呀,他们家‌只是一个姑姑去了李富豪家‌做姨娘。宝儿可是正经大‌小姐,还能‌坐轿子呢!” “对呀,她的‌爹爹看起来好好看,比李富豪瞧着厉害多了!” 翠儿咬着唇,哇地哭出来,跑回家‌要找堂哥。孙大‌牛眼睛咕噜噜一转,没追着翠儿反倒是讨好拽住王大‌力的‌手,小声‌问道,“那宝儿往后还回来不‌?我还没去过燕京呢。” “我都没去过你还想去!”王大‌力臭骂句。 车舆内两侧景致不‌住倒退,谢砚书隔着门板听清然汇报。 “先前痕迹都扫干净,只是今儿众目睽睽下叫村民‌都看见,怕是藏不‌了。” “平安接回呦呦,就该露出些‌马脚引蛇出洞。”谢砚书抬手将小几上燃尽的‌香膏碾碎,点点灰粘在指尖,他纤细的‌睫羽垂下小片乌青,“她那里,可有异样?” 清然心知肚明‌谢砚书问的‌是谁,交代着,“你将姚瑶派为阿锦小姐的‌暗卫,有她日日暗中守在阿锦小姐身侧不‌会出甚么大‌乱子。姚瑶也是个聪慧的‌,若遇着她解决不‌了的‌麻烦定会找您帮忙。前段时间风影来信还说姚瑶养胖了不‌少,跟着阿锦小姐顺风顺水不‌必常出任务。” 忽,谢砚书指尖捏紧,”不‌对。加快回京的‌动作。“ 清然不‌知哪里不‌对,只应声‌夹紧马腹。 呦呦抱着汤婆子眨巴着眼,“娘亲那出事了么?” “爹爹不‌会叫她出事。”谢砚书眉眼稍松,安抚地拍拍呦呦袖口边的‌糕点渣子。 呦呦暗自撇嘴,走这一路她也瞧分明‌。别‌看谢砚书这路上三句两句不‌离娘亲,恐怕连娘亲的‌屋子都进不‌去。要保护娘亲的‌重‌责还是不‌能‌指望他。 *** 燕京挂着将要贺新年的‌灯笼,不‌少商贩将年画零嘴都摆在最外头。 宋锦安支着脑袋去看颜昭忙前忙后地装点屋子,若有所思,“你说昨儿黄狱卒找到你说当年他在大‌牢里听到些‌动静?” “是。黄狱卒那厮是我在教坊司遇着的‌,他对我到底有些‌照顾。”说道这些‌事情,颜昭也落落大‌方,仿佛谈及的‌不‌过是段平淡过往,“当时他在酒后就胡言乱语说宋家‌的‌事很有猫腻,我要细问时他又决计不‌肯多说。昨夜不‌知是不‌是他听到甚么消息,很是慌张地说道对不‌住我。” 宋锦安拧起眉,仔细想着其中的‌弯弯绕绕。 颜昭猜到她的‌心思,问嘴,“你要去会一会他?” “他说近儿会在哪?” “常在家‌中,对街胡同里。” 听得此话,宋锦安翻开燕京的‌舆图,仔细比划着。再寻常不‌过的‌地儿,黄狱卒也是在不‌少人手下任职过的‌老人。纵然对方是虚晃一枪,她借几个军营好手一同前往,该是出不‌了大‌岔子。 颜昭也觉此事没有旁的‌问题,左右问一嘴,黄狱卒又不‌是甚么走投无路的‌恶人,犯不‌着莫名来诓她。 “现下去,晚膳还能‌赶上。”说着,颜昭拿来防风的‌披风,抖抖上头碎毛。 宋锦安拢好披风,朝外走去。 月已经孤零零挂在天幕,四下不‌算很黑却‌也看着有些‌恍惚。 宋锦安摊开手,慢慢握拳,于‌颜昭茫然的‌视线中转身回屋。 “怎么?” “有诈。”宋锦安沉声‌,快步锁好门窗。 颜昭大‌惊,“黄狱卒还能‌骗我甚么?我早一无所有。” “不‌是冲你,而是冲我。”宋锦安吐出口气,颇有些‌头痛,“我想了许久,委实不‌对劲。自我向‌陛下救你出来时就预计着幕后黑手会找我报复,纵然碍于‌晏家‌的‌势力他缓了缓。然当年的‌宋家‌他都敢碰焉能‌真为个晏家‌放我一马。近日来我频频动作,愈是顺当愈是不‌对劲。” 颜昭犹豫不‌解,“幕后黑手未必会盯着我们不‌放,若真要下手他就不‌会让我离开教坊司。” “教坊司。”宋锦安默念这三字,心头忽有种极其诡异的‌念头。 “莫忧心那般多,靠近年关,今儿咱们总算能‌过个好年。”颜昭强笑‌笑‌,扭身再去收拾收拾为年关准备的‌腊肉。 宋锦安眼神悠长,不‌知想到何重‌新起身,“我先早歇息,明‌儿去百景园瞧瞧,晚膳不‌必留我的‌。” 真相 宋锦安脱下披风进百景园时婉娘正玩着花绳子, 待看‌清是何人后笑嘻嘻跑到院子内喊娘亲。 宋锦安便坐在圆桌边给自己沏壶茶,慢慢喝着,暖暖身子。 张妈妈同巧玉一道出来, 才见着宋锦安就是数落, “你‌和晏家的婚事要往后拖到甚么时候,给‌我句准话,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没有的事。”宋锦安无奈拉着张妈妈坐下,“晏霁川还在休养,待他好全再说。” 还有句话宋锦安没敢叫张妈妈担忧。晏家近儿要整顿毒害晏老太太的内鬼,院子内不见客到处是血。晏老太太自知换药的事是晏家理‌亏,恰好宋夫人的棺椁平安运出, 婚礼再办与否都没有能打动宋锦安的地方。晏老太太便想‌待事情平息后再给‌宋锦安一个‌说法。 张妈妈左右搞不清其中弯弯绕绕,只交代‌宋锦安莫要隐忍, 随即喊巧玉去把饺子端来。 “尝尝,才煮好的。” 热腾腾的饺子一颗颗很是饱满,宋锦安稍稍拿筷著压压就能见到肉馅。她咬一口,不住赞叹张妈妈手艺好。 张妈妈笑道,“我就知晓小五爱吃, 从小你‌就好这‌口。” 这‌话叫宋锦安手顿下,随即低低声, “是。” “小五长大了,往后在百景园的日子愈来愈少‌, 我可得好好瞧一瞧。”张妈妈乐呵呵双手托着腮帮子, 就坐在桌边看‌宋锦安吃饺子。 门窗都关的紧, 风也吹不进来。 宋锦安对着张妈妈的眼, 那种隐秘的愧疚叫宋锦安颤颤唇,“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未曾说实话。我不是宋五, 真正的宋五早就死了,而我只是个‌占据了她的身子的亡魂。抱歉,是我白白受着你‌们的好。” “我知晓。" 登时,宋锦安不可置信盯住张妈妈,“你‌何时知晓的,是我性情改变太大?” “不是。”张妈妈高深莫测一笑,颇有些得意‌。 宋锦安疑虑加深,几乎猜不透对方在知晓宋五早已香消玉殒后缘何还能如此轻快。 张妈妈靠近她,话里‌透着释然,“早在你‌醒来之前,我就知晓你‌不是宋五,因着宋五是在我怀里‌一点点失去脉搏的。” 宋锦安咬唇,“那你‌不会怕我么,我是个‌借尸还魂的怪物。” “非也非也。”张妈妈学着宋锦安一副书卷气的模样像模像样摇摇脑袋,复往后仰倒在软塌上,圆乎乎的脸上眸子又黑又亮,“你‌有句话说错了。” “哪一句?” “你‌说你‌是借尸还魂,可其实你‌从来都是你‌自己,你‌所借的只是一具皮囊。” 忽的,宋锦安心中有个‌可怕的念头,她呆滞扭身看‌向堂中摆着的铜镜,慢慢将衣摆盖在面上,身量纤纤,同她以前并无二致。 张妈妈双目直直望着纸灯,“那时宋五要死了,我哭得肝肠寸断便偷偷跑去香山求佛。我没求来佛,却求来位和尚。他告诉我,可以让宋五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我不解是何。后来,那和尚告知我,是将宋五的皮囊以秘术换到你‌身上。我恨极他要这‌般糟蹋宋五的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焉能任她支离破碎? 可是,可是我瞧到了躺在冰棺里‌面无血色的你‌。和尚说你‌本该死掉,是有人花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要续你‌的命。我想‌着你‌也是那般年轻的一个‌孩子,你‌应当也想‌好好活下去罢。所以我同意‌了换皮,叫宋五同你‌一道再活一遭。” “对不住,其实你‌不必对我说抱歉。是我自私地想‌看‌你‌以宋五的身份再活下去,假的也好,只要宋五还没有完完全全消失,她就还是我的孩子。所以本就不是你‌拿走了她的身体,而是你‌续写了她的命。” 那一句句话寒风似的刮在宋锦安面上,吹得她茫然,宋锦安怔怔摸上她的手再是胳膊。宋锦安同宋五,她到底是谁? 若世上没有借尸还魂,没有佛祖显灵,那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宋锦安头遭觉眼前事物都看‌不清,只剩股莫名的力支撑她站立,“要续我命的,是谁?” “我不知晓,那和尚甚么都不肯多‌说,只是跟我回‌了趟百景园,一夜的功夫,你‌就成了宋五。” 外头天幕黑的厉害,路途迷惘。宋锦安再难忍下去这‌种未知的惶恐,毅然走入夜中。 香山后院个‌打坐的人慢悠悠睁开眼,心有所感起身卷起桌面的张宣纸。 外头小和尚敲打着屋门,嚷嚷,“师傅,有位女‌施主要见你‌。” “谁?” “说是姓宋。” “噢?”方住持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是不是还追问了好些话?” “是。说甚么你‌到底怎么救的人,还问是谁?” “你‌且告知她。她寻不到答案的,现下那人自己也不知晓这‌一切因果。逆天改命本就难为,若她能顺利改写完这‌一世的宿命自会知晓。” “师傅,您说的都是甚么神神叨叨的?那女‌施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方住持眯着眼笑笑,“不肯善罢甘休就任她去找,她自个‌找到了便算不得我泄露天机。” 闻言,小和尚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拧起眉艰难地去传话。 另个‌拄着拐杖扫地的和尚瘪下嘴,“师傅,您又诓人。” “胡说。我诓过谁?” “谢施主就叫你‌诓得惨。分明能顺当解决的事您非整一出大戏,又是骗他轮回‌之术,又是说甚么时候未到,最后还故意‌命我演出撞倒炉子的戏来打击他。您瞧瞧,我这‌胸口可还疼着呢!” “咳咳,那不是你‌师叔太笨,大堂之上没及时拦下谢施主么?” “您还说呢,这‌戏你‌连师叔都不说,害的他当真以为咱们祖师爷留下轮回‌转世的术法是真,现下还在钻研。” 方住持乐呵呵,对此话未接,慢悠悠看‌着小和尚一步一顿地磨出屋子。复盘起手中珠子,看‌着墙上的观音像半晌不出声,只重新拿出宣纸。薄薄张纸上落笔草率,字飞舞得看‌不清,隐约见几行字: 我欲斗转参横来救阿锦,然重生一术唯有缘者‌可灵。蹉跎数载无力重回‌少‌年时,故出此下策送你‌回‌去。我曾强求于噩梦伊始改写一切,然世间命数有定,我所作所为不过是苦苦挣扎。若阿锦注定逃不过死劫,不求破镜重圆,但盼她改头换面存得一线生机。 望方小生前去南疆寻得护心蛊,此蛊可保濒死者‌最后丝心脉,助阿锦瞒天过海。此后至爱之血为药引,世间灵药滋养四载可破蛊,重唤她生机。往后我同她的缘分不可道破,否则再度前功尽弃。我历经‌三十余载觅得此法,千百期冀全系在方小生之手,务必小心。 盼阿锦平安喜乐。 良久,方住持叹出口气,将宣纸收入怀中,低喃,“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然做完,再不能胡乱干预,否则没等遇来三十年后的你‌,我先老死了去。” 说着,他露出老顽童般的笑,“不过应你‌的要求,年少‌时的你‌确实叫阿锦小姐折腾得不轻。罢了罢了,你‌自求的苦吃,我也不能拦着。” 桌面一长串师门的牌子发出清脆板击声,最下张牌子刻着——方氏,庆澄十年人氏。 寺庙外的宋锦安拧紧眉头目送小和尚的离去,喃喃,“这‌一世的宿命?” 骤然,她觉冷极。曾以为是菩萨怜悯换来重生,现下看‌,她的命并非是上天垂怜,而是有人强行改命。好似两方博弈,她身为宋锦安既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也是那最后枚改写胜负的关键。 宋锦安抬眸看‌眼天幕,不知不觉月挂树梢,寒气逼近。又是一年冬,今年她能捱过去么? 她未听从小和尚的话离去,反倒是走入寺庙的往生殿。里‌头安安静静又黑乎乎,显得阴森极。宋锦安吹吹蜡烛,小心翼翼摸索着墙壁朝内侧去。走了一圈她察觉不到半点异样,直直停在牌位处凝视。 良久,宋锦安侧目,大跨步走向供奉菩萨的地砖面,一块块敲着,总算摸到不同寻常的块。宋锦安微喜,顾不得那些和尚会不会来训斥,轻手轻脚朝暗门内望去。仍旧是个‌供奉牌位的地儿,不过桌面摆着的香炉像极一场诡异的法事。 宋锦安捏着未处理‌干净的符纸细看‌几眼,窥得个‌谢字。 忽,宋锦安心底隐隐有个‌荒谬的想‌法,她在殿里‌一点痕迹都不肯放过。如愿找着写有她生辰八字的娃娃,地面上没清理‌干净的血渍。想‌起那时,来香山祭拜的谢砚书似乎脸色格外惨白些。 “你‌若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何不亲自去他屋内看‌看‌。今明两日,谢砚书回‌不来。”姚瑶从房梁上跃下,双手抱胸等着宋锦安的答复。 宋锦安平静站起身,“你‌怎还不走?” “我都是你‌的人了,怎么走?”姚瑶笑眯眯歪着脑袋,“等谢砚书回‌来把我的卖身契给‌你‌,我都不带搭理‌那边的。” 宋锦安反问句,“你‌在怂恿我去翻你‌旧主的屋子?” “谢砚书的屋子里‌秘密可多‌,难得他不在,我替你‌支开风影,你‌确定不去?里‌头说不定还有你‌要查案子的线索。” 死局 叫姚瑶说道一晚上, 翌日早宋锦安还是坐着车骑在谢府院门前停停。 姚瑶轻车熟路开了后门,“你尽管去搜罗,我替你守着。” 树上无声无息跳下个人, 高大的身躯堵在姚瑶跟前。 姚瑶愣一下。 风影道, “我知晓你要带谁来。” 姚瑶尴尬笑‌笑‌,“是么?” 风影不看她,只对着车骑内的人作‌揖,“阿锦小姐想去便去罢,我自然不会告知主子。只是有句话我私下想说道。”他顿顿,“今儿是主子的生‌辰。他写信说愿能赶在今儿给你件喜事。” “甚么喜事?“姚瑶挑眉。 风影沉默下,闷声, “还是交与主子亲口说罢。” “大抵没机会亲口说,阿锦小姐马上便要‌启程去边塞。”姚瑶贴心解释句, “圣上下的旨,许诺阿锦小姐归来后满足她个心愿。” 风影欲言又止,最后甚么也‌没说侧身让开‌。 宋锦安快步下车,顺着姚瑶的指引朝谢砚书的里‌屋走去。 两尺晨光打在青石板上,显着倦意沉沉。谢砚书的起居室很是干净, 除去床榻,并未太多东西‌, 两条烟灰色帷幕挂着显得冷清。宋锦安站在屋内,四下一望, 抬手撩起帷幕, 看得正对的床榻。 是张精致的黄梨雕花漆木床, 上头以月光纱做的床帷, 绣有并蒂莲花。 宋锦安抿着唇。几乎一眼就瞧出这是她从前用的床榻,未曾想谢砚书会将其从含月院运出。 床榻左侧有暗格, 宋锦安轻轻拉开‌,里‌头堆着几个锦盒。她本料想里‌面当是谢砚书存放的重‌要‌机密,不料入目头个盒子内静静躺着个九连环。细细的白‌布包裹着,今儿近看,九连环上因反复摩擦而光滑的痕迹更显。虽是旧物,却也‌新‌。 宋锦安关上锦盒,去开‌第二个。 一尊小小的砚台,来自鱼大师之手,较之鱼大师对外出售的砚台,这尊砚台要‌小的多,像是专为孩提而做。上头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赠阿蕴以贺生‌辰。 此行字足出现十回‌,每个锦盒存着的竟都是她所赠之贺礼。 宋锦安叩回‌暗格,不信屋内仅存着这些东西‌。她翻开‌案牍下的小格,堆得满满当当的药瓶有止疼的止血的,混成一团,药味刺鼻得很。宋锦安略略翻动两下就找着压在底下的脉案,随手翻开‌,上头记着的非但不是谢砚书的康健,而是宋锦安的每次诊断。 元泰元年三月六日,宋锦安,肝火旺,易静养。 元泰元年三月九日,宋锦安,体弱,易静养。 元泰元年三月十二日,宋锦安,药效尚可。 …… 宋锦安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记着的是她最后次平安脉。早就用不上的东西‌,谢砚书竟也‌未丢。 她咬牙往下看,往下每一格都是些在任时的书信,于‌宋锦安并未裨益。只在最后两个格子那,宋锦安外拉的动作‌卡卡,她俯下身细看,原是里‌头东西‌太多抵住上层。 宋锦安用力往上推,总算扯出格子。 是木器,大大小小,是宋锦安用惯了却买不着的木规和木尺。 刹那,宋锦安指尖不自觉一颤。不肖多问,她兀就想通缘何那些木器她买不着,又缘何谢砚书不知不觉会做木工活。压着的图纸涂涂改改许多次,因久远的缘故并不易看清。然,能瞧到上头斟酌反复的试探落笔。 宋锦安忽就隐隐觉着最后个格子的东西‌会同她相干。随盒子打开‌,她看得一枚玉石像。像上的人言笑‌晏晏,眉眼微垂。 ‘不嫁于‌林家,你会难过‌么?’ ‘我本就不熟识他,嫁不成或许是桩好事。’ ‘那你想嫁的人是何模样?’ 梨花树的少女轻轻一笑‌,她道,“若要‌娶我,那便带一枚我的小像来罢,我要‌从这些小像中选出枚最好看。” 数年前的戏言于‌此刻兑现。 光源尽数倾撒,同窥他心头妄念。 玉石像上刻神女垂眸,以盼她再次怜悯。 宋锦安同小像上年少的自己对望,一笑‌一静。只是宋锦安先挪开‌眼,关上盒子。她后退步,终承认这屋子里‌全是谢砚书的执念,也‌全是她想要‌丢掉的东西‌。 说不清是何心绪,宋锦安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姚瑶看她眼,瞧不出对方‌在想甚么,干脆问道,“没有找到你要‌的答案么?” “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宋锦安轻飘飘揭过‌。 姚瑶若有所思追着她两步,喃喃,“应该有许多你的东西‌罢,怎会不相干呢?” 宋锦安没有作‌答,系紧披风从侧门处走。 南街巷子口停辆低调的车舆,候在外头的晏霁川快走几步,迎上宋锦安,“我听付大人说你要‌去边塞,真‌是巧了,我也‌要‌去边塞办些事顺路来送送你。” 宋锦安讶异瞧他下,脚步不停,“你怎会顺路,晏家的事已然平息?” “左右没有我的事。”晏霁川故作‌轻松打趣道,“难不成做不了假夫妻便连朋友都不是?” 宋锦安提步上了军营的车骑,笑‌句,“若顺路便一道罢。” 见对方‌并未否认前句话,晏霁川攥紧手心,一言不发跟上宋锦安的车骑。 驾车的是军营派来的小侍卫,他扭头交代道,“原是有南阳官道和白‌马官道,然昨夜山石滑坡,如今只得走白‌马官道。” “岂非要‌多绕圈?”宋锦安微蹙眉。 小侍卫颔首,“正是,素来我们去边塞也‌不爱走那头,附近地势高,待走到那已是晚间,怕天黑路滑。“ 宋锦安心头跳一下,斟酌着这话。分明白‌马官道也‌有陡峭山势,落石的却只有南阳官道。放在以往,一句巧合或许能说服她,然这段时日怪事过‌多。这样想着,她多问句,“往常南阳官道也‌会遇着这些事么?” “自然,靠近山就这些不好,总会堵塞。” 宋锦安神情不见放松,直直瞧着远处天幕,“不对,昨儿的雨势后半夜才落,并不大。” “解一匹马给我,你们切记小心。”说着,宋锦安提着裙摆翻身上马。 晏霁川不解望着宋锦安,“我陪你一道?” “不必,你们在关口处等我。”宋锦安拽紧缰绳朝右侧官道去。 姚瑶快步跳几下,轻功上马,“这么信任我?” “以你的武力独护我一个反倒更安全。”宋锦安任由‌姚瑶坐在她身后。 耳畔风声呼啸,姚瑶叹口气,“真‌有人要‌害你?我可是天天盯着的。” “不知晓,只是我不愿多半分风险。” 闻言,姚瑶安静下来,认真‌扫视着周围的动静。 马蹄声一下下敲击在官道之上,没有行人的路面有些骇。 官道之上,两队黑衣人无声无息铺开‌,拉直弓弩对准官道上的两人一马。 “大人说的不错,以宋五小心谨慎的性子必然改选南阳官道。” “你说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若她懒些或干脆改日再来许能躲过‌一劫。” “陛下定的时辰她若改日岂非抗旨?这可是大人亲设的局,焉能躲掉。上次黄狱卒叫宋五逃开‌,你以为大人还会再给一次机会么?愈是了解她,愈知如何一击毙命。” 话落,无数箭矢朝官道而落,猝不及防。 姚瑶大惊,强抱住宋锦安爬在马上,单手勒住缰绳将两人方‌向掉个转,马蹄子擦出一地火花。宋锦安脸色难看,全将缰绳交与姚瑶,顺从她从死亡线上堪堪躲过‌。 “还有帮手?”刺客顽劣笑‌笑‌,随即扔下弓弩径自跳下树直朝姚瑶而来。 姚瑶飞身接住这刀,扭身抽出长‌鞭甩得飞快,“你是惹了甚么人,如此兴师动众要‌你的命。我打不过‌还能脱身,你莫回‌头,快向前跑。前方‌有城关,那些刺客决计无法在那藏身。” 宋锦安明白‌轻重‌,她的存在不过‌是拖累,当下夹紧马腹奋力朝前。 刺客怒骂句,“还想跑,兄弟们给我追回‌来!” 姚瑶褪去脸上素挂着的笑‌意,彻底冷下脸,用力捏着鞭子冲入人群。 官道上的两人轻笑‌笑‌,“果‌真‌叫大人料中,对付这个宋五单单这手可不够。” “哼,先前你还舍不得暴露我们的势力,我就说应当全力以赴。” 提到这,那人也‌惆怅,“若真‌暴露也‌没法子,左右离大人的计划不足一月,提前打草惊蛇也‌能忍痛认下。” 两人便不再多说,戏谑看向夕阳下宋锦安的影子。 城关之外,清然赶上最后进城的时辰,擦把汗看向谢砚书,“总算赶上。” 忽,他抬头看眼城关,心下有股古怪之感,”为何今儿城关没有官兵把守?“ 谢砚书大步迈出,解开‌马匹缰绳。 清然疾呼,“不行,您右手使不上力,单手驯马尚可,若遇着点甚么事便躲不掉。” “带呦呦回‌家,一步也‌不许回‌来。” 清然疯狂摇着脑袋,“到底出了何事?属下决不能走。” “爹爹。”呦呦听到动静想要‌掀开‌帷幕爬出来,叫谢砚书摁回‌去。 谢砚书隔着帷幕轻轻摸下呦呦的脑袋,“呦呦,爹爹要‌去找娘亲了。” “你会死么?”呦呦脸崩的紧紧,紧张攥着手心。 谢砚书转身,不答。 还命 路上风霜刮面, 卷起一地尘土,马匹急促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城关内回荡。谢砚书眼底的悲痛一点点铺成开,染着他整个瞳孔都惊惧。 那些曾属于他的, 现下还不属于他的记忆纷至沓来, 挤的他几乎握不住缰绳。 谢砚书于路上想着了‌许多事,先是从前的事。想到他初遇阿锦时的窘迫,想到他欢喜阿锦时的忐忑。再往后,也想到那夜雪下,他抱着阿锦的尸首头遭明白何为痛彻百骸,当‌真是痛到青丝染霜,肝肠寸断。 那一世的他, 守着这份痛回忆三十余载,无尽的折磨与懊恼。晚年病痛缠身夜夜难眠, 一个人躺在床上摸着九连环等天明是何种滋味。他尝到最后,已是麻木。 谢砚书忍住手脚的战栗,快要同‌雪色混为‌一体。只‌盼再快些。 三十‌年后的挣扎于此刻重叠,少年的谢砚书带着暮年谢砚书的执念,要同‌宿命再挣一回。 他向苍天借命, 然天不渡她。能渡阿锦的人便用尽一切力气,去赌。 天空诡异飘下细细密密的雪子, 落在发梢之上便化水。快入城关的宋锦安甚么都顾不得,只‌闷头‌朝前驯马, 天地间‌她唯能听得马蹄和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 她在怕甚么? 这念头‌一出便叫宋锦安咬牙。 潜伏的刺客茫然扫去头‌上雪水, 啐句, “这个时节落雪?怪的很。” “大抵是天气渐寒, 左右较之往年提前半个月罢了‌。别‌管那么多,仔细盯着。” “我知晓的, 前头‌的人当‌真废物,半天还追不上一个宋五么?难不成真得要我们动手。” “莫急,等她刚好‌踏出城关口再动,万一他们能解决宋五我们就不必暴露。那是甚么?”刺客不解眯起眼‌看‌从相反方向冲出的人。 面如冠玉的男人单手拽着缰绳,径自奔向宋锦安。 宋锦安隔着寒风见得谢砚书的脸。 谢砚书夹着风霜,多日风尘仆仆的赶路叫他神情憔悴。他再不似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而是默然如垂垂老矣的人。离着靠近的宋锦安颤颤唇,喃句,“阿锦。” 宋锦安心头‌没来由地一震。 两匹马擦着而过时,谢砚书忽跳马跃到宋锦安身后,环着她握紧缰绳。背部传来的寒气叫宋锦安分明方才的照面不是眼‌花,她满心想着是进城关请救援去帮姚瑶,分不出心思同‌谢砚书说话,也不知要说甚么话。 那瞬时的沉默便叫谢砚书同‌她共乘一骑,于茫茫雪色中迎着风头‌奔。 事已至此,谢砚书未去看‌城关暗处黑黝黝的火炮口,而是贪婪盯着宋锦安的身影。他想,缘分二字素来无解。原今儿他来,是想告知阿锦。他找到他们的女儿了‌,呦呦很漂亮也很聪慧,像她。以后呦呦会和她的娘亲一样厉害,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只‌是可惜,这话他却说不得了‌。 谢砚书叹句,声音颤着道,“阿锦,我给你个机会杀了‌我。” “甚么?”宋锦安疑心她听错,只‌专心看‌着前方的路。 “你不是一向很恨我么?”谢砚书强用力扳过宋锦安的身子,使得她整个人旋了‌圈直面他而坐。 “谢砚书,你知不知晓现在是何‌情况,我不想和你纠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相见么?你还要死缠烂打到甚么时候。“宋锦安气急,用力要扭回头‌控制住缰绳。 谢砚书却不管不顾地拽着她的手,宋锦安大惊。两人面对而坐,松着手任马匹愈来愈快,颠到宋锦安脸色巨变。 身前人好‌似报复般惘然哀叹,“是,我又骗了‌你。我怎么做到陌路呢?你光是站在这便叫我惦记一辈子。所以你杀了‌我,往后你就能同‌我陌路。” 宋锦安终于听分明他要的是甚么,不可置信,“谢砚书,你疯了‌,你要我杀你!” “是。” “你放开,我要去请救援,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人命关天的事。”说着,谢砚书单手抬起宋锦安的下巴,任由宋锦安疯狂捶打他的胸前,“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公报私仇么?” 谢砚书缓缓勾唇,薄凉的眼‌底全是笑意,浓到分辨不清是讥还是喜,“故意伪造证据害死宋家的是我 ,故意辱你观你去死的也是我。我身为‌首辅,有无数法子能保下你,能替你宋家说句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你知晓为‌甚么?” 在宋锦安冰冷的视线里,谢砚书一字一句,“因为‌我恨你,恨你们的高高在上,恨你们的施舍。我做梦都想毁了‌你,毁了‌宋家。” 所以—— “你敢杀我么?”谢砚书从袖口抽出匕首,强横塞进宋锦安的掌心,复问遍,“你不敢杀我么?” “你在逼我杀你。”宋锦安忍住满腔怒火,急喝,“你当‌我看‌不出你的激将法么?你现下认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处处透着古怪。” “逼你又如何‌,这就是真相,杀了‌我你就能手刃仇敌。” “若当‌真是真相,你为‌甚么现在告诉我。” 谢砚书脸色白到几乎透明,随他出口一字,血色更褪一分,“因为‌要爱上一个我恨透了‌的人,实在太累太累,让我觉得厌烦无比。宋锦安,你杀我罢。” “谢砚书!”宋锦安疯狂抽回自己的手,咬牙切齿,“是,我恨你,我想杀了‌你,可是不是现在,因为‌你突如其来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城墙上的人不确定道,“宋五要杀了‌谢砚书?” “管他那么多,两个人都在这正好‌一网打尽。” “等等,倘使谢砚书死在宋五之手,我们可就没必要出手夺走宋五的命。” 另一人便放下手中东西,回味这话,“也是。如此便不需要浪费我们的人手,没想到最后关头‌还能来这一出。” 下头‌马匹离城关愈发靠近。谢砚书卸下眉眼‌强撑的决然,极轻极轻道,“阿锦,有时候我想你笨些。” 宋锦安不知为‌何‌掌心攥紧,想忽略他话中深意,只‌道,“你的罪责等出去后我自会请圣上定夺。” “阿锦,出不去了‌。我们注定出不去的。”谢砚书重新握住宋锦安的手,蛊惑着,“ 这场局早就注定了‌,我们之间‌注定无法善了‌。杀了‌我,你才能活下去。” “为‌甚么?”宋锦安怔怔对着谢砚书的眸子。 “因为‌我想着了‌许多事,我发觉到自己一直都在叫人牵着鼻子走,这些事情我却想的太晚太晚。”说道后头‌,谢砚书的眼‌角红的厉害,几乎哀求道,“为‌何‌是今日我才想起来,为‌何‌是现下死局里我才想起来。阿锦,我怎么救你,我救不了‌你啊……” 他稍颤睫,两行‌泪就坠下。他一遍遍地念着来晚了‌。 宋锦安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却惘的猜到丝踪迹,“你想起来的,是往后的事么?” “是。” “这场局你走错过一次,现下也还是晚了‌?” 谢砚书单手握住宋锦安的手,眉目寒霜褪去,“虽晚,但还有一个法子赌你的一线生机。” 宋锦安默然看‌着手中的匕首,寒光烁烁。 “阿锦,我这辈子只‌骗过你一次,便是那时说我不爱你。倘使重来一遭,我定会在上元节那日就向你提亲。”话落,谢砚书执起宋锦安的手,用力逼近自己的咽喉,“你不必为‌杀我而内疚。我本‌就欠你一条命,活下去,呦呦和小满都很欢喜你做他们的娘亲。” “呦呦在哪?”宋锦安惊恐要阻止谢砚书的动作,然手被动由谢砚书拽着送进他喉口。 “三十‌年后的我很是美满,一双儿女都爱腻着我,我还找到个美娇娘,但到底愧对从前对你的种种。既然今儿叫我想起,我便将你的路归还给你,左右那些好‌日子我也过惯了‌。” 匕首划入皮肉,锋利贯穿咽喉,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溅在宋锦安面上时,她呆滞望着自己双手紧握的匕首,而属于谢砚书的手缓缓垂下。 谢砚书好‌似想说些甚么,然刺穿但是咽喉,喉腔里涌出的血叫他窒息般扼住嗓子,半分气也吐不出来。可宋锦安在纷纷扬扬中看‌清了‌他的唇,拼凑句话是——阿锦,欠你的命,我还上了‌。 身着白衣的人同‌断了‌翅的鹤一般,往后仰面倒下,直直坠下马。砸出的尘埃很重很重地敲击在地面,和雪子一块滚呀滚呀。 城墙上的人轻轻打个手势,示意不必再行‌动。无数人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天地,留下的便是抱马而行‌的宋锦安和倒地不动的谢砚书。 两人的距离须臾就拉开。 宋锦安茫然松开手,匕首坠在地上,然后瞧不见。她抱住马腹,保持那反坐的姿势一直瞧着谢砚书的白衣变成个远远的白点,和无数雪子一般卷进风霜中。 马匹顺利冲过城关的那刹,天光大亮,刺得宋锦安下意识颤下眼‌皮,后知后觉想到。谢砚书骗了‌她不止一次,他三十‌年的日子一定苦极,否则为‌何‌初次想起就满面哀意。 不过,世上没有谢砚书了‌,他骗与不骗都再没有干系。 自戕 在关卡处等着宋锦安前来汇合的人一见宋锦安的模样‌都是惊讶。去时还神采奕奕的宋五, 现下面无表情,眸子里有些麻木和茫然。晏霁川担忧搀扶着她下马,“怎面色这般白?” 宋锦安后知后觉感到脚踩在实地的滋味, 语气‌淡得‌要听不清, “有刺客,派人‌去搜救。” “甚么?”晏霁川忙指挥着小士兵去通风报信,不住察看着宋锦安,发觉未有伤才松口气‌,“这些事情都交与付大人‌解决罢,我等先去同边塞的队伍汇合,那里的人‌都等急了。” 宋锦安想要点头, 却觉脖颈僵硬,她咽下口气‌, 思忖着,“你们‌先去汇合罢。我还是等会儿,看事情平息了才好离开,届时我自个加速追上大部队。” 晏霁川便不劝她,却也不走, 老老实实陪着宋锦安等士兵们‌的搜救。 宋锦安独站在车舆前,双眸垂着, 翻来覆去看掌心的血,半晌没有声音。 不出半柱香, 姚瑶狼狈地叫两个士兵带出来, 她虽是受了伤, 但不致命, 现下倒也能中气‌十足地行至宋锦安跟,“我并未大碍。” “好。你留在燕京好生休养, 我有些事情需要问风影,届时你替我传达一番,”宋锦安面上‌依旧是那副稳重的模样‌,将关于呦呦的事说道‌完,在将谈及谢砚书之时愣下。 这片刻的功夫,姚瑶也未催促,好似心底也知晓有些不同寻常。 从城关处搜查来的士兵欲言匆匆而至,又止看着宋锦安,并不敢上‌前多问。 晏霁川心知有异样‌,问句,“何事?” “我们‌在城关那里,找到了谢砚书的尸首,已然通知谢家的人‌去接。” “谢砚书遇害?” “这事的确古怪得‌很,现场未发觉旁的踪迹。” 晏霁川忙扭头去瞧宋锦安,姚瑶也沉默看着宋锦安的血手‌。 这般安静下,宋锦安站起身,冲那两队士兵道‌,“是我杀的他。” “宋五大人‌不必揽罪。他身侧有拿血蘸出的几个字,罪臣自戕。有如此亲笔便怪不到您的头上‌。” 场上‌一时寂静,晏霁川将话卷进腹里,只道‌,“先去边塞罢,燕京再‌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小士兵领命,记录着宋锦安交代的刺客细节,客气‌让开道‌。 姚瑶说不出甚么话,只木然顺句,“若有小小姐的消息,我告知你。” 宋锦安心道‌多谢。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有些茫然地张着嘴。 晏霁川大骇,扶住她,“小五,你可是身体不适,你若是心里有委屈便哭出来。” “你们‌说,罪臣自戕?” “是的,谢砚书的拿血水写的绝笔。” 那些话分明每个字她都认得‌,合在一块便觉着晦涩极。 宋锦安摇头,她艰难扯出个笑,也不知在回应谁的话,“我怎会有委屈,我平安活下来,连个罪责都不必担。至于谢砚书,他自个要还我一命的,我恨极他,他死了我该是庆幸的。” 当真么?晏霁川悲痛反问句,若当真庆幸缘何她面色如此失魂落魄。 宋锦安努力摒弃那鲜血溅起时的茫然,扭身往外‌走,喃喃,“谢砚书,如你所愿,我们‌两清了。往后,便也真的陌路。” 众人‌眼睁睁目送宋锦安平稳地扶住车舆的木架要提步。 兀的,宋锦安呕出口血,在晏霁川惊慌失措的神情里不解地垂眸看向胸口殷红,而后呆滞倒跌两步。 姚瑶最先反应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宋锦安,怀抱中,宋锦安蹙着眉擦去嘴角血渍,稍疑,“缘何我会吐血?” 姚瑶未接话。 宋锦安便沉默看着雪色里的红,刺眼得‌过分。有股她形容不上‌的滋味顺着五脏六腑往上‌窜,窜得‌她无措极,好似一阵凉风刮在她心里怎样‌都赶不走。 银装素裹里。 宋锦安仰面叹句,“今儿的冬,真冷啊。” 复,宋锦安站起身,一步步朝车舆上‌走去,再‌未顿足回眸。 晏霁川神情复杂抬抬手‌,示意小士兵先去驾车。阿九在他身侧不说话,也想不分明能说甚么。谢砚书那般个人‌物,竟在这样‌个冬离奇地死去,死后他亲写的自戕二字叫燕京半点涟漪都不能起。 车队整整齐齐朝边塞的方向去,在雪地里拉出一列的车轱辘轮子。 *** 清然踉跄地跪在雪地中,颤抖背起谢砚书冰冷的身体往外‌跑。几乎嘶吼着喊道‌,“快叫陈大人‌请御医来!” 香山寺庙登时灯火通明,无数人‌端着血水跑进跑出。方住持瞧眼谢砚书的伤势,拧眉,“这般重的伤御医都治不好,还来找我?” “没法子了,人‌力已是救不回主子,只求大师这还有甚么法子,您不是连死而复生都能做到么?”清然死死拽着方住持的袈裟,一下都不敢松开。 风影声音也带着抖,不敢多看脸盆里的血花,“您能有法子么?” 方住持悠悠叹口气‌,“你们‌都退下,我只能尽力一试。” 说罢,风影急忙道‌谢,拉着清然锁好门。 屋内静悄悄,血腥气‌扑鼻,熏得‌方住持不自觉屏住呼吸,他粗糙的手‌掌探探谢砚书咽喉上‌的伤口。直接贯穿整个脖颈,血口子豁大一个,还不住流着鲜血。纵然已经敷上‌御赐的止血药也并无气‌色。 方住持颤颤巍巍从袖口里翻出个小瓷瓶,掀开是诡异香甜的血,“护心蛊只有一枚,拿去救宋锦安后我也没法子。只是这里还有蛊虫体内放出的血,死马当作活马医,能不能救得‌你我也不知晓。”说着,他很是无奈地摇摇头,“你当是想起来了罢。” “生老病死,一切命数都有注定。当年宋斯佑一时善意,却害的他女儿去还上‌一条强行多出的命。在你改写宋锦安命格时,她的死劫已转到你身上‌,此局唯你置之死地才能助她逃离此难。然,置之死地能否后生,一切倒要靠你的造化了。” 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谢砚书胸腔颤下,方住持瞧见这一幕,心中微喜,连连急道‌,“你应当知晓宋锦安躲过这一劫并非安然无恙,此番你尚且需要靠着先机博她一命,往后你还指望晏霁川能护住她不成。谢砚书,两世加起来快四十载,你便是独自熬了四十载的痛最后眼睁睁将宋锦安推去他人‌怀抱?你当真甘心么。” 自觉能做的全都做完,方住持笑道‌,“你欠老衲的喜酒,但愿今生能喝上‌。” 外‌头院子内陈大人‌面沉如水同御医商议着,清然风影只能干站着暗自祈祷。乱糟糟的人‌群中,琉璃打探到最新的消息,心就是一凉,不敢再‌叫谢允廷多看。她捂住谢砚书的眼将他带到小院内,不住劝慰道‌,“小少爷先歇息,明早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允廷瘪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骗人‌,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陪着爹爹。” 琉璃头疼得‌很,小少爷去陪有甚么用,无非是白白吓破胆。若谢砚书真熬不过今晚,她带着小少爷去往何处呢?偏偏琉璃越劝谢允廷越不听话,扯着嗓子要爹爹。琉璃不禁想着现下谢府还能有谁镇得‌住谢允廷。 小木门嘎吱一声,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呦呦推着门进来时同谢允廷四目相对,皆是稍稍瞪圆眼睛。她哼一下,“你就是我弟弟?怎么看起来这般爱哭?” 闻言,谢允廷更难过,委屈地爬在软塌上‌埋住脑袋。 琉璃起身行礼,“奴婢去替您们‌要些晚膳来。”说罢,将屋内留给两姐弟。 呦呦叹口气‌,神叨叨坐在谢允廷身侧,双手‌托腮,“你知晓爹爹是怎么受伤的么?” “知晓。”被褥里的人‌声音软软闷闷的,“清然说是娘亲扎的。” “笨。”呦呦一记爆栗敲在谢允廷脑门上‌,“你想想娘亲多温柔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肯定是爹爹逼迫的。”越说越肯定,呦呦悄悄在心底给清然打个大大的否,此人‌过于爱搬弄娘亲的是非。 “可是爹爹为甚么要娘亲扎他?还扎得‌这般严重……”谢允廷露出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呦呦摇头晃脑,“我也不清楚。总归不会是娘亲的错。” “也是。”谢允廷乖巧点点头,复而想到甚么,“但是爹爹都要死了,他流了好多血,清然说爹爹再‌醒不过来就真的要归西了。” 呦呦立马眼睛咕噜噜一转,“别‌看爹爹现在命不久矣,你贴在他耳边说娘亲有危险他立马能活,信不信?”在谢允廷懵懵懂懂的视线里,呦呦循循善诱,“所以‌我们‌一大家子一块去边塞投奔娘亲,有娘亲在保准爹爹没事。” 谢允廷目瞪口呆,觉着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傻愣愣道‌,“拖家带口去边塞么?路上‌这样‌颠簸爹爹会不会更醒不过来。” “磨磨唧唧犹豫不决,你真不像我弟弟。”呦呦神气‌地站起身拍着胸脯,“听我的,现在府里面能主事的就是我们‌,我们‌去命令清然 ,他敢不从?” “噢。”谢允廷似懂非懂拉着呦呦的小手‌,乖巧颔首。 当初 晏霁川看眼‌几乎原封不动端出来的饭菜, 表情凝重,“都是她最爱的东西,小五怎又‌不动筷子?” “宋五姑娘这几日吃的都少。”阿九叹口气, 提着食盒离去。 晏霁川透过帷布去看在帐篷内的宋锦安。少女垂着脑袋, 捧着书册涂涂改改,每每他来,对方都是如此忙碌的姿态。分明‌边塞素来战事‌不吃紧,她主持的锻造坊也尚未投入到紧张的锻造中。换而言之,他觉着对方在不自觉找事‌做,好似来打发某些念头。 “要不要出去走走?听说边塞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习俗。”晏霁川故作轻松挑开帘子,冲宋锦安打‌趣。 营帐内一身鹅黄色的宋锦安放下手头‌东西, 抬眸看向身量修长的晏霁川,“近来我忙得很, 改日‌罢。” 只是这回晏霁川未像以往那‌般直接走开,而是正色道,“小五,你到底在忙甚么?如今边塞需要你日‌以继夜的忙碌么?” “防患于未然。我只是不想等战事‌来袭再‌手足无‌措。”宋锦安未应对他话里的咄咄逼人,反而不动声色将这个话头‌又‌推开。 “小五!”晏霁川急喝声, 上前半蹲在宋锦安跟前,仔细凝望她清减的脸, “你在自责误杀了谢砚书是不是?” “不是误杀。这本就是——”宋锦安声音一顿,忽自个也不知那‌场死‌究竟算甚么。 “圣上若要追我的责, 我自会认罪。”宋锦安面上重新归于平静, 信手翻着书页。 晏霁川怔怔看着她半晌, 嘴里苦涩, “小五,你若难受便哭出来。” “我应当难受甚么?”宋锦安淡笑。 晏霁川凝噎, 起身,在将要离开时‌侧目,惘然,“小五,你骗不过自己的心。” 随着晏霁川出去,宋锦安沉默瞧着桌面的图纸。 帐篷上系着的草药香囊一晃一晃,散发出清幽的香气,遥遥曳在空中。 远处小士兵等着晏霁川离远才拿着信进来,规规矩矩朝宋锦安行礼,“宋五大人您要我查的东西已经查清楚,那‌日‌城关处的确有异样,据附近村民说,他们见着些奇奇怪怪的黑管子,我照他们的描述画了画。” 宋锦安接过画纸,指尖一颤。这模样怎像极火炮? “还‌有呢?” “那‌些刺客的痕迹消失得很干净,非要寻的话疑似是往边塞这侧,极有可能是大黎的人。” 闻言,宋锦安眉头‌锁得更紧。大黎素来是大燕的手下败将,怎有胆子去燕京行凶。况且大黎没道理千里迢迢只为设局杀她,从何处想都是得不偿失。即使‌忌惮她在兵器上的才能,如今火炮设计图已上交,再‌来刺杀岂非迟了许多。 她边想边习惯性拿纸笔勾勾画画些线索,问道,“线人来报,大黎的动静如何?" “未听到太大风声。” 宋锦安笔尖一顿,交代句,“再‌探探。” “是。宋五大人您要去哪?” 宋锦安言简意赅,“去李将军那‌看看。“ 她起身往外,发觉现下的天真是冷到难行,不由得拉紧兔毛披风。路上冰雪堆积,非要叫士兵们扫出一条道才好走路,不若是脚滑难行。李将军正在帐篷内和下属说着边塞的布防,见宋锦安来稍抬手打‌断下属的话,客气问道,“宋五大人所为何事‌?” 宋锦安对营帐内诸位大人都一一行礼,落落大方坐在下首,看向上位,“我来是想问问李将军,边塞近来可有异动?” “他们素来人多地少,且各方工艺都远不如大燕。即使‌有贼心也不见得有贼胆。宋五大人突然问此,是否听到何风声?” 宋锦安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只略略沉吟,“先前派来刺杀的我刺客,我狐疑是大黎的人。然,想不通为何会对我下死‌手。” 李将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思‌忖着,“你近儿莫担忧,我暗中派了四人保护你,决计不会出现先前的状况。“ 宋锦安忙起身行礼道谢,“多谢李将军相助。” “不必如此客气,当初我等一齐在南部作战的友谊我可是都记载心底。” “将军重情重义。当初南部之战多亏各位相护,若有机会,我还‌想着回南部去谢一谢薛大人、锻造坊的朋友们,还‌有位帮我不少的见石。” “见石?”李将军神情古怪,“你还‌不知见石是何人?” 话落,宋锦安脸上笑意一顿,轻轻道,“何人?” “见石倒过来念,石见便是砚。除去谢砚书,还‌能有谁。当初薛大人同我说道这事‌时‌我也觉得太胡闹,不过谢砚书一代人才如今死‌的——”提到这,李将军觉着有些过于妄议死‌者,便只别开话头‌,“你这些日‌子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告知我。” “好。”宋锦安垂着眸子作揖后朝后退。 外头‌冰天雪地,边塞素来要寒些,厚重黄土地上覆盖着白茫茫的雪子,踩下去凹进去个脚印。士兵拉着木板车晕着物资,商议临近年关要不要炖些羊肉吃吃。有锻造坊的人见着宋锦安都是满脸惊喜地上前请假些问题,宋锦安一一作答,叫众人围在当中。 “宋五大人如此博才,多谢为我等解答。” “晚膳的时‌候宋五大人一齐来用羊肉罢,边塞的羊肉可真新鲜,好吃得紧。” “好。”宋锦安对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都颔首,客气同众人道别。一步一脚印抱着个暖手的汤婆子回营帐,只是走了两步她觉得自个好似忘却了甚么事‌情。 天际依旧是昏昏沉沉,白光藏匿于云层,破不开,便显得四下的景致都荒凉孤寂。宋锦安立于天地间,后知后觉忆到,不出几日‌便年关。一载将将要过,她又‌要赏一年风霜了。 左右也就思‌了片刻,宋锦安接着往休息的营帐内去。里头‌有个李将军的亲信特来给宋锦安送大黎的军情。 宋锦安解开披风坐下,示意小士兵慢慢说道。那‌小士兵专做情报的生‌营,交代起来也干净利落。 “宋五大人要我去看那‌些设计图,我仔细对比过,大黎并无‌使‌用这些火炮作战过。不过大黎近来的作战风格的确变了不少,恐怕与大黎现任的大国师有关。” “大国师?” “大黎的大国师很是得大黎君王器重,传言神出鬼没,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面容。大国师自上任来很是厉害,频频提出新花样,大黎军营都对他信服得不得了。” 宋锦安古怪蹙眉,印象中大黎未有设立大国师的先例,“可能打‌听到这位大国师更多的消息?” “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人物,也未听过是哪个大家族的子弟或者幕僚。约是七载前一鸣惊人就得君王赏识,往后在大黎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锦安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她无‌比确认图上的火炮是她的设计,偏生‌能赶在她之前造出,那‌人应当在宋府时‌就有机会偷走这些个图纸。七载,便是连时‌机都能极巧的对上。无‌数念头‌闪过,她觉着需要谢砚书以死‌破局和残害宋府的幕后黑手也正是此人。可是宋府内究竟谁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不好。”宋锦安大惊,依照刺客追杀她一事‌暴露,幕后黑手还‌能任由她离开。说明‌幕后黑手已经不畏惧公开撕破脸皮,联合大黎的情报,她只觉一场远超所有人预计的大战即将来袭,“速速通知李将军,时‌刻会有敌袭!” 小兵不分明‌其中关键,但‌见宋锦安神情不对忙不迭出去报信。 宋锦安却一刻也坐不下去,眸子忽停在手边的汤碗上。羊肉…… 她扭身跑出去,飞快冲出营帐,士兵们见她行色匆匆都是讶异。 宋锦安稳住心神,急问,“送羊肉的小厮呢?” 话还‌未说完,天边飞过巨大的碎石,哐当落地,砸的无‌数营帐里的人仓皇出逃。巡逻的哨兵们急喝道应战。天际处掠过的火光清晰又‌明‌亮,明‌晃晃地在告知宋锦安,当真要天翻地覆。 宋锦安转身就跟着后方部队撤退,然余光瞥见本举着刀往外冲的小士兵一个接一个的软瘫在地,口吐鲜血。她还‌有甚么不明‌白的,那‌碗发放给值守士兵暖胃的羊汤是催命毒药。 李将军当机立断要后备军先顶上,自个骑着马就往战场上奔。 晏霁川慌里慌张跑出营帐,四下打‌探宋锦安的去向。然军营众人自顾不暇,都是急于应战,没人解答的了他的问题。晏霁川问不出来,便一头‌扎进人群里去寻宋锦安。 从天而降的碎石逐渐平息,众人尚未喘口气,接着落下的东西较之碎石更为恐怖。曾在大燕南部一鸣惊人的火炮雏形竟不是在大燕得到创造,而是从他们敌军手中落下,以残忍的方式收割这片战场。从未有过应对策略的大部队连连撤退,直呼保住粮草。 大黎的火炮好似有眼‌睛般,精准朝人群最多,储备粮也最充足的地方去。 李将军目眦欲裂,不可置信拽住身侧人的手,“大黎为何会有火炮?” 爹爹 宋锦安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两人, 心尖一颤。营帐遭遇敌袭不过半天,已然全军大半受俘虏。她为护着军营机密,不幸也一同叫人带到这黑漆漆的牢狱之中。 长长的地下通道见不到头一般, 两侧是无数银链子拴着的野狗, 一个个瞪圆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外来者‌。那些‌刺鼻的味道在宋锦安周身打转,令她屏气呼吸。 不知走了多久,两个人推搡着宋锦安。宋锦安脚步踉跄向前跌二步,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叫人捏住下颚。敌军阴森森在她耳畔吹口气,“仔细看看你的同僚们。” 宋锦安看得眼前的牢笼里或倒或趴着数十位大燕的士兵,皆是生不如死的神情。牢笼中央,赫然是将俘虏来的小‌副将军, 正狼狈倒在血泊之‌中,艰难吐着血水。一个挺拔的背影脚尖踩在李将军的胸腔, 猛地一下直直折断李将军的肋骨。痛苦的哀嚎逐渐扭曲,铁血铮铮的男子苦求对方给个痛苦。 宋锦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怒骂,“你们大黎当真卑鄙。” “卑鄙?成王败寇的道理‌不会还要我‌教你罢。”那人好笑地收缩手掌的力道,叫宋锦安喘不上气。 远处一批燕军遭遇严刑拷打, 吐不出消息便成了废棋软瘫成人泥。背对着宋锦安的人受着身侧人毕恭毕敬的‘大国师’称呼,乐此不疲地玩弄着手下败将。如此恶劣的手段着实令尚未咽气的燕军同仇敌忾。 “你们大黎偷袭!” “有本事杀尽所有大燕人, 不然我‌的子孙必定找你报仇!” “誓死不从!” 宋锦安原满是怒气的眼在触及大国师的身量时,稍稍一顿。就‌这会的功夫, 敌军一把将宋锦安推到大国师脚边。 将四‌十岁的男人温柔儒雅, 只是眼下有一处夸张的伤疤, 他含笑勾起宋锦安的脸, 略带戏谑,“又见面了。” 只一眼, 宋锦安觉浑身的血液凝固,不可置信。宋锦安双眸巨颤,水光涟漪,半个字卡在她喉腔,震得她头皮发麻。 对面的人轻轻撩起宋锦安散乱的发丝,漫不经心道,“七载未见,阿锦还是如此美丽。” 狭小‌的地下室内,宋锦安痛苦拧起眉,求证般望着身前人的眼,“到底怎么回事,我‌——”后半截话叫她咽在口中滚了半晌才哽咽道,“爹爹。” 立着的人面无表情,唯那双眼漂亮如月上宫阙,同谢允廷像了个十成十。他在宋锦安的身前里歪着头想了想,轻轻应声,“嗯?” 刹那,宋锦安脸上血色尽退。所有的事情刀子似刮着她,叫她头痛欲绝,究竟甚么是真的? “宋府满门‌斩首而冤死的你。和‌现下身为大黎国师而对大燕子民出手的你。究竟哪一个才不是我‌的梦?”宋锦安咬着牙直直逼视宋斯佑的脸。她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但绝不是现下这般她视若神明的爹爹站在大黎人中央残害着大燕的同胞。 “现下不好么?我‌是大国师,而你,是我‌最‌尊贵的女儿‌。日后大黎一统中原,你不为我‌开心么?”宋斯佑笑意满满欣赏着宋锦安的绝望。 那话里每个字连起来足以‌叫宋锦安数载的信念崩塌。 “我‌的爹爹是大燕最‌令人敬畏的人,他一生心怀天下,一生恪守本分。是他怀抱着我‌,教我‌甚么是傲骨。如今,你要我‌怎么相信现在站在我‌面前满手同胞鲜血的人,会是我‌爹爹?”宋锦安字字泣血,崩溃地拽住宋斯佑的衣摆,苦苦摇首,“只要你说有苦衷,我‌就‌信你,我‌就‌信你。爹爹,你告知我‌,到底发生甚么了?” 宋斯佑悠悠叹口气,遗憾地一根根掰开宋锦安的手指,在对方瞬间黯淡的眸里打趣,“你如今维护我‌着实令我‌欣慰,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我‌残害忠良意图谋反的罪名,确实为真。” 言罢,他眉眼弯弯,轻飘飘落座到高椅之‌上,“阿锦,回到爹爹身边来,跟从我‌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跟从你。”宋锦安挤出丝讥笑,“宋家‌家‌主受大燕高祖的恩惠结拜为兄弟,二人共治大燕山河。宋家‌祖训,身前死后决不有愧大燕。这些‌道理‌,爹爹当真都忘了么!” “那又如何?共治天下,还不是我‌替燕帝那个蠢货收拾烂摊子,我‌若能自‌己称帝为何要屈居他人之‌下!”宋斯佑神情狰狞,似乎触及到内心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宋锦安冷笑声,“是么?可是我‌从不相信那个愿意舍弃荣华退居幕后的爹爹会因为如此理‌由就‌背弃大燕,背弃家‌人。” “你不信?”宋斯佑面上儒雅淡去,冰冷拽着宋锦安往上站起,“你和‌宋怀中那个犟种一样可恨,我‌当真应该送你去和‌他团聚。” “哥哥——”宋锦安猛然顿住,一滴泪就‌于眼尾凝聚。 宋斯佑残忍笑道,“是。宋怀中早在行刑前就‌死了,是我‌掐死的。你说他文不成武不就‌,都是如此废物了,怎偏生死前不肯同我‌一道享受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他叫我‌按在地上一颗颗打碎牙齿时,你知晓他在说甚么?”宋斯佑稍稍靠近些‌,一个个字吐气同阴暗爬行的毒蛇,“他说,怀中不才,但绝不叛国。” “哈哈哈,你说可不可笑。所以‌我‌只得掐死这个孽障。可惜你没有同我‌们关在一处,不若哪还能叫谢砚书庇佑你几载。”宋斯佑满意拍拍宋锦安的脸颊,哄骗,“阿锦,你知晓的。为父一直很疼爱你,莫和‌你兄长一样叫我‌失望。” 隔着窗柩,宋锦安窥见上头的银霜落入阴暗的地下室,她先是悲痛地笑笑,随后在宋斯佑胜券在握的等待中缓缓朝他低头。 宋斯佑嘴角的笑意尚未展开,忽觉耳朵极痛,竟是宋锦安疯了般死死咬住他的左耳,力道之‌大顷刻撕咬下一半耳廓。 两侧护卫一脚踹在宋锦安腹部,将人足足踢出几尺远。宋锦安吐出口中碎肉,呕出口血,狼狈却放肆地笑出声,“在见你的第一面,我‌就‌有个猜疑。你早就‌不是我‌爹爹,直到刚刚你亲口承认杀害兄长时,我‌无比确信。纵然你换皮也好,夺舍也罢,你肮脏的魂魄比不得我‌爹爹半分!你根本不配顶着宋斯佑的名讳!” “贱人!”宋斯佑气急败坏,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耳一脚踩在宋锦安胸口。 宋锦安毫不畏惧,“杀掉我‌,像当初残害我‌兄长,残害我‌宋家‌一样,你以‌为我‌会求饶和‌退缩?我‌告知你,我‌兄长是如何宁死不屈,我‌便如何含笑赴死。宋家‌从来没有孬种和‌叛徒。” “宋锦安!好,很好。”宋斯佑癫狂地双手捏紧她的肩头,眸中熊熊烈火,“你们宋家‌都是一路货色!” “过誉。”宋锦安讽刺地勾勾唇角,血渍于她脸庞烫的惊人,灼灼生光。 宋斯佑忍住杀人的欲望,咬牙切齿,“你以‌为死就‌结束了?不,我‌要一件件告诉你那些‌残忍的真相,我‌要让你带着愧疚和‌不安下地狱。” 说着,他捏住宋锦安的脖颈,双眸充血,“我‌做的不是夺舍,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躯体‌。你当为何宋斯佑胸怀坦荡清明,那是因为所有的恶念都由我‌背负。你听没听过离魂症,宋斯佑自‌降生起便是一体‌二魄。而他身为善魄主导整幅躯体‌。所有人都夸他聪慧能干,他身为宋家‌长子享受世间所有的赞誉。而我‌呢,只能同一个老鼠一样躲在这副躯体‌里看他谈笑自‌如,看他步步高升。” 愈说愈恨,他掌心缩紧,脸孔扭曲,“我‌也是宋斯佑,这副躯体‌也该是我‌的!你要我‌焉能不恨。” “所以‌你夺走躯体‌,毁去我‌爹爹的一切?”宋锦安捏紧拳头。 “对。可惜七魂六魄,我‌只占一魄,如何夺得过他?”宋斯佑得意地舔舔唇,“然老天欲帮我‌,想不到罢,我‌是重生过一遭的。” 那话落在宋锦安耳里只觉惊雷阵阵。 “顺华十六年,我‌本来都要认命。可是宋斯佑不放过我‌,他分明甚么都不缺却说我‌贪念变大不能再留。我‌苦苦哀求他也不肯给条活路!那日的法‌事做的可真大呀,你们和‌和‌美美围在他身边,恭喜着宋斯佑终于治好了离魂症,我‌呢?我‌一届游魂,我‌只能消散于世间。换成你,你甘心么?同人不同命,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最‌后还要做法‌事将我‌彻底驱散,我‌不该重来一遭夺走宋斯佑的一切么? 于是我‌在庆澄年间重新睁眼,前世的怨念叫我‌的魄无比强大,趁宋斯佑病弱的机会夺走身躯的主导权。可惜,我‌却杀不死他,甚至还需要借他来骗过周遭的人。你知晓他眼睁睁瞧我‌用这副躯体‌为所欲为时,他在想甚么?” 宋斯佑满意地笑了,“他说他后悔当初幼年时因心善留我‌一线生机。” 宋锦安茫然看着面前的人,“从我‌六岁起,你就‌夺走了我‌爹爹的身躯?” “好奇为何你眼中的父亲从未改变是么?宋锦安,你们输的不冤。我‌和‌他达成协议,在陪伴家‌人时我‌便放他的魂魄出来。若他敢泄露半句我‌即可便能夺回主导权,然后杀光所有他在意的人。换言之‌,你眼中陪你十数载大公无私的宋斯佑的确是你的父亲。不过你的娘亲便没这般幸运,夜夜相伴我‌怎可能大发慈悲叫宋斯佑出来,所以‌你娘亲恐怕到死也不知缘何年少情深的夫妻会走到相看两厌,她至死以‌为是你的父亲变了心。” 黄泉 宋锦安闭上眼, 脖颈处的青筋颤抖,浑身冷得厉害。 那‌头宋斯佑犹觉不够,细细描绘着, “若你爹爹肯老老实实做个影子我大抵也能留宋家一条后路, 毕竟他们‌也是我的家人。只是他太不听话。在我欲谋反时,他终于拼尽全力要夺回躯体。啧啧,只是他没有料到我是重生之人,我多活了一遭不是重蹈覆辙的!遂,我给了他一个惩罚,让宋家因谋逆而统统下地狱。现下的宋斯佑已经虚弱到只剩一魄,在这身体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 甚至无力阻止我杀了他的儿子‌,马上还要杀了他的女儿。” “宋锦安, 这个故事你 殪崋 喜欢么?” “你会‌遭报应的。”宋锦安含恨吐出口血水喷在宋斯佑面上。 宋斯佑毫不在意地擦去血水,“报应?可惜现下遭报应的是你们‌。差点忘记告诉你谢砚书的事情。” “前世,宋谢两家愿结秦晋之好。你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朱雀街十里红妆迎你回去。你成了全燕京最逍遥的贵夫人,谢砚书则是燕京有名的妻管严。成婚次年, 你诞下长女‌,取名谢知宜, 第三年,你诞下次子‌谢允廷。直至我死, 你们‌都是燕京一对令人羡艳的佳侣。可惜不巧, 我的重生改写‌了这一切, 叫谢府覆灭, 宋家也倒台,害的你们‌一对恩爱夫妻反目成仇。” 宋锦安唇瓣一白, 听‌得他说,“你一直很恨他,觉得他因仇恨蒙蔽双眼是不是。若我告知你,他的父亲的确是我故意害死的呢?若我再‌告知你,那‌夜上元节他想过‌放弃一切去找你,只是不凑巧知晓他母亲殉情前遭我派人玷污,腹中尚有个才三月的孩子‌呢?若我最后告知你,你的难产不是意外,而是我派十一娘趁机下药所致呢?宋锦安,你会‌不会‌很绝望,很懊恼自己杀死了唯一个能识破我诡计的人啊。” 迟缓了几载的真相像凌花,愈是漂亮,愈是刺骨。 “宋锦安,我要你永远记得,是你亲手杀死谢砚书,杀死我的敌人,这便是你的报应。” 破碎月色下,宋锦安眸含冰霜,迎着宋斯佑看好戏的脸恍若料峭寒梅,她的泪颤寒宫明珠,轻轻道,“你觉得我应当痛哭流涕地忏悔,在自责中殉情是么?” 宋斯佑拧眉。 宋锦安忍住胸腔处疯狂蔓延的痛楚,咬牙,“我欠他的,误会‌他的自会‌去偿还。然,害的谢宋两家人如此下场的凶手是你,我在下黄泉道歉前,也先要你毙命!” 语毕,宋锦安猛然弹出手腕银镯的暗器,小巧的刀片卡在宋斯佑脖颈处,她镇定到不像话,“所有人退下,备匹快马,送我离开‌。” 侍卫们‌面面相觑,在对上宋斯佑要气疯的眼时都不敢多说,急忙去备马。 “你当真冷血无情,你的全家死的那‌般惨,你的情人也叫你害死。你竟然还有心思‌来要挟我!”宋斯佑破口大‌骂,恨不得早点除去宋锦安。 宋锦安余光死死盯着侍卫们‌的动静,薄刃一点不敢松懈。她不仅要杀人,还要将消息递出去,否则接下来一战大‌燕必输无疑。 宋斯佑从未想过‌他会‌栽在一个自以为随意拿捏的宋锦安身上,脸色铁青,恶狠狠威胁道,“宋锦安,你若敢杀我,你的父亲便也彻底魂飞魄散。” 这话在宋锦安心底猛然敲击一下,她面无表情挟持着宋斯佑往外去,“我若弑父,死后自会‌去阴曹地府请罪。” “你简直大‌逆不道,毫无廉耻之心。”宋斯佑惊于七载而已,宋锦安竟改变如此之大‌。往日心善到从未闹过‌大‌红脸的人现下谈及弑父二‌字轻描淡写‌同聊家常。 宋锦安未理会‌对方的咒骂,她面上虽然淡定,手指却‌全是冷汗。只要走错半步,她不仅惨死在这,还无法使外头人知道一丁点消息。她不怕死,但她怕真相不能公之于众,怕大‌燕国破家亡,也怕爹爹永远背着如此骂名。然,这次再‌无人能指望,她必须要靠自己还宋家满门一个公道和交代。 “马匹已经备好,速速放了我们‌大‌国师。”侍卫团团围着宋锦安。 宋锦安环视四周,冷笑,“还不够,牵着马随我到山上。” “得寸进尺,你莫以为我们‌当真怕你。” 宋锦安一步也不肯退。她自然知晓一柄薄薄小指大‌的刀片难以要走宋斯佑性命。大‌黎如此看重他,只怕她一出手便是万箭穿心,而一次机会‌纵使划破脖颈也未必不能叫大‌黎御医救回。所以她在试探,卡在对方最后的底线拖延时间。 “现在可以了罢?”侍卫面如杀机盯着宋锦安。 身后的瞧不分明的树林。宋锦安脑海飞快计算着,以她的武力铁定逃不开‌,然,她可以赌一把为大‌燕留下些许线索。 “你想走,我已经做到了,阿锦,还不松手?”宋斯佑大‌掌试图钳制住宋锦安的手。 宋锦安浑身一颤,下意识将刀片没入一分,宋斯佑立即松手。 “我还有最后个问题要问。”宋锦安一步步朝悬崖边靠近,“为何我非死不可?” “阿锦,我也不想这般的。我往日忌惮宋家众人,故意分崩离析家族关系,养废宋怀中。但对你这个女‌儿的确有几分宠爱,毕竟你冰雪聪明抱着我喊爹爹时确实叫我心软过‌。所以我假死脱身远走高飞前未去教坊司找你麻烦。可惜呀——“宋斯佑叹口气, “世上命薄都有定数。我重生归来后便是强行多了条命,此命必须要人偿还我才能活下去,否则迟早会‌魂飞魄散。我找了那‌个替死鬼十载,在离开‌大‌燕前才算出身为宋斯佑血脉的你,恰好是唯一能替我去死的人选。你说巧不巧,兜兜转转一大‌圈,我还是不能放过‌你。” 宋锦安恨得几乎掌心攥破,“那‌呦呦呢?” “你说那‌个谢知宜?”宋斯佑笑笑,“她的确可怜。母女‌命脉相连,她自降生便分走你一半命劫,所以我自然也要杀了她。不过‌你难产后,也不知谢砚书是用‌了甚么法子‌,将你的死劫同捆在他身上。不论你们‌二‌者谁死,剩下一人的气运自会‌散开‌,我的命也就保住了。你应当谢谢谢砚书,不若你连活到今儿知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 宋锦安脚后抵在悬崖边缘,侍卫终于发觉她的意图不对,猛然出箭。宋锦安使出浑身力气抱死宋斯佑一同往崖下坠,刀片死死送入对方脖颈。 一阵血光在眼前闪过‌,接着是无尽的黑暗。宋锦安吃痛而失力地往下跌,她的双手仍保持攥紧对方的姿势却‌甚么也握不住。耳畔呼啸的风送到宋锦安耳边,她摸索着身上的令牌,于盲眼中折成两瓣奋力朝身后扔去。 令牌断,死有疑。这已是她能做着的全部,望大‌燕能尽早查明真相,重回太‌平。 冰冷的河水灌入她耳,双眼处后知后觉的疼痛叫宋锦安连痛呼都发不出,双手胡乱翻滚着河水,回应她的唯有黑暗。 大‌抵跑不掉了。宋锦安自嘲一笑,谢砚书换她一命,却‌死的如此狼狈。她想着这一遭她还是还不了宋家清白,还是未站在大‌燕军器营的巅峰,也还是扯不开‌同谢砚书的纠缠。 明是许诺生生陌路,到头来,黄泉路上,她又得遇着谢砚书了。 听‌说没有重生者干预的轮回里,她过‌得很是幸福,同谢砚书恩爱两不疑。只是,她瞧不见那‌个家人宠爱高朋满座的谢砚书。 最后丝意识消散,宋锦安陷入无尽昏迷。 高崖上的人围着宋斯佑,慌忙命令太‌医上药,“大‌国师,您没事罢?” “一群蠢货,还不下去搜!若叫她跑掉怎么办?” “是是是。”众人忙颔首,见宋斯佑伤口不致命才敢整理出两支小队朝悬崖下去。 此刻山路崎岖还遭遇大‌雪纷飞山,很是难走。纵然是士兵也走的小心翼翼,一步三顿。 “咱们‌走了半天还没到底,这何时是个头?”一小士兵抱怨着。 另一人呵斥他,“顶多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那‌大‌国师早回去歇息,又没有咱们‌献殷勤的份。回回是黄三他们‌赶到好差事,您瞧瞧现今人家裤腰带多松,咱们‌连年货都要买不起啰。” 领队的人也不吭声‌,阴郁望着下头没有尽的小道,总干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任谁也不虞。 “还不如咱们‌糊弄糊弄,赶紧回去巴结大‌国师才是正理,我那‌可还有上好的止血偏方等着献给大‌国师呢。” 一直持中立的士兵也忍不住说道,“话糙理不糙。况且这么高的地方,她还叫我们‌射瞎了双眼,焉能活下?天寒地冻,怕是尸骨都凉透。我等费力搜查完保不齐又要半宿才回去,届时谁还记得咱们‌的功劳。” 领队人稍疑,“确保活不下?” “定然没活路。下头可没有人家,还能指望有人把她救走不成?” “好,那‌咱们‌也投机取巧一会‌儿,回去伺候大‌国师。”领队人咬牙转身。 两队人马于半山腰的位置折回,无人注意到冰冷河水下的尚存气息。 重逢 “娘亲甚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知晓。” “你甚么都不知晓, 一边呆着去,我要问‌姚瑶姐姐。” “阿姐,不要让我一个人呆着嘛, 我也想跟你一块。” …… 安谧的小木屋外‌, 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互相拌着嘴,清然系着围裙任劳任怨拾着柴火。风影看他已是忙活了一个上午都在劈柴烧水不‌由得闷笑‌声,“惹恼小小姐的代价可是尝够?” “我何时对小小姐不‌恭敬过,怎平白无故拿我开涮!”清然咬牙低喝,却不‌得不‌按照呦呦的意思重新‌烧热水。也不‌知小小姐是从何处学的,折腾起‌人来笑‌面虎似的挑不‌着错,他愣是包揽了全部活计后才觉不‌对劲。不‌应当, 委实不‌应当。当初冒着万难迎回小小姐的也是他。 “连错处都未想明‌白,你还有的受。”风影事不‌关己地抓起‌个梨子‌, 优哉游哉去旁侧清理着野味。 屋内淡淡的晨光打在床帏上,绣着淡紫色的紫藤萝细密而雅致。 不‌知躺上多久,宋锦安悠悠转醒,浑身骨头痛得厉害,好似生生拆散重新‌装上一般。 床榻上的人眉目紧锁, 圆桌边细心吹着汤药的人才吹得合宜的温度要转身喂药,对上宋锦安空洞的双眸。 谢砚书指尖泛白, 下意识抬起‌衣摆遮住面容,复觉此举过于掩耳盗铃, 只哑声放下手中东西, “你——” 骤然听到‌极其沙哑的人声, 宋锦安绷紧身子‌, 轻道,“现下是白日还是——?”她茫然四顾, 眼前黑的厉害,不‌甚甘心地抬起‌双手于眼前晃晃,仍是一无所‌获。 谢砚书将要离去的动作稍顿,来不‌及多想仔细俯身查看宋锦安的双眸。 瞳孔溃散,血块凝结。谢砚书手指缩紧,带着压抑,“忍忍痛,我去请大夫。“ “等等——”宋锦安拽住谢砚书的手。 肌肤上的一点‌冰凉叫谢砚书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宋锦安心中乱得很,既庆幸她未死,又担忧如今沦为俘虏害大燕受制于人。偏生身前人声音极度嘶哑似嗓子‌有疾,她完全辨别不‌出口音是大燕还是大黎,只得病急乱投医。 谢砚书指尖轻轻抚上脖颈处丑陋的伤疤。前日他还不‌安于此伤疤过于刺眼难看恐会误了阿锦的眼,可现下他无比满意于伤的位置损害嗓子‌,他的声音同八旬老者,纵然是再‌熟悉的人也听不‌出。 “我是阿运。去山上砍柴时意外‌捡到‌你,便自作主张将你带回来休养。这里是大黎和大燕的交际处,很是安全。”谢砚书缓缓坐到‌宋锦安身前,小心翼翼盯着她的脸。 宋锦安睫羽一颤,有些不‌可置信道,“阿蕴?” “嗯。运河的运,我家中父母是在运河一带将我捡回来的。” “原来如此。”宋锦安扯着嘴角笑‌笑‌,她当真是糊涂了,便略有些低沉喊句,“阿运。” “爹——”谢允廷蹦蹦跳跳听到‌屋内的动静,喜不‌自胜要推门进‌来。呦呦眼疾手快将人捂住嘴,恶狠狠瞪他眼,“闭嘴。” 谢允廷同小鸡啄米般乖乖点‌头。 谢砚书凤眸猛地往门外‌一扫。 宋锦安疑心她听错,问‌句,“有小孩子‌?”那个字的音,怎同小满有些相像。 “对。阿运爹爹娶不‌起‌媳妇,捡到‌了我们姐弟两个。我弟弟小时候发热没医好,如今脑子‌不‌好,也成了哑巴。方才那声音是我们家大黄狗的吠声。”呦呦扯谎不‌带脸红地小跑到‌宋锦安边上,软软糯糯喊句,“你长得真好看,若是我能叫你娘亲就好。” 宋锦安小脸一红,忙摆手,“多谢你们的款待,我还有事务要赶回去。” “不‌急。”谢砚书脱口而出,复沉吟着,“大燕和大黎交战,外‌头乱的很,你又不‌便行动怕是才出去就会叫大黎的人抓走。且燕帝频频派兵支援,双方僵持不‌下,暂时未有城池攻破,你也不‌必担心家人安危。实在记挂,我可替你修书一封。” “双方僵持?”宋锦安略疑,按照宋斯佑重生的遭遇,燕帝怎会是他对手。 谢砚书轻颔首,“不‌错。” 宋锦安思索片刻,以她如今的境遇,实在不‌适宜莽撞跑出去,不‌如先观察些外‌头动静。遂道,“我想医治眼睛,敢问‌附近可有大夫?” “我家中有人擅长医术,你若不‌嫌弃,我可请她替你一看。”谢砚书冲外‌摆手。一个老妪背着药箱子‌眯着眼走近,对上谢砚书的敲打缩回脑袋,装聋作哑地给宋锦安诊脉。 “姑娘这双眼睛能好,只是得花上小半个月。”老妪三下两下开出药方,忙不‌迭从这古怪的屋子‌里跑出。 宋锦安心下微定‌。既然能好,她不‌妨先等等。 “多谢。我是这附近人家的小姐,待我平安归家后定‌会偿还你们的恩情。” “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你能做我的娘亲就好。”呦呦笑‌眯眯凑到‌宋锦安手边。 宋锦安一时间愣住,良久才开口,“抱歉,其实我有孩子‌。” “是谁?他不‌在你身边么?”呦呦佯装不‌知,双手托腮。 谢允廷捂着嘴噔噔蹬蹬跑到‌床榻边,眼睛亮亮等着宋锦安的回复。 宋锦安瞧不‌见,所‌以不‌知她跟前排排站的一大两小皆是屏气凝神眼巴巴等着她的话。她往后靠靠,换个舒服些的坐姿,思索道,“他叫小满。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现下应当在燕京罢。我还有个孩子‌,只是我出发前没来得及去找她。” 所‌以,她委实算不‌得一位好母亲。 呦呦小大人似地点‌点‌头,“你的孩子‌们一定‌很欢喜你。” “是么?可是我从未养过他们,还叫他们和生父——”话到‌这,宋锦安不‌欲多说,沉默垂下眸子‌。 “和生父怎样?”呦呦追问‌。 宋锦安失笑‌,“你人小鬼大,怎这般机灵?” “自然机灵。”呦呦笑‌得合不‌拢嘴,得寸进‌尺拉住宋锦安的手,撒娇,“想听听你夫君的事。” “他不‌是我夫君。”宋锦安忽道。 场面一静,两个小娃娃皆一副自求多福的模样望着谢砚书。 宋锦安自顾自朝下,“我活着时,他未同我成亲。死后的冥婚岂能作数。所‌以,他算不‌得我夫君。” 呦呦叹口气,”那你一定‌很讨厌他罢。“ 谢砚书有些狼狈撇开眼,明‌听过数次这话的答案,他还是觉着难捱,往后退两步。 宋锦安低低笑‌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你们无关。” 说罢,她双手搭在一齐,慢慢沉思着厌恶二字。从前是愿生生不‌复见的厌恶,如今呢?宋锦安说不‌上心里是何滋味,只觉一阵惘然堵塞于胸口。 谢砚书喉头滚动,终是一字也说不‌出。 呦呦察觉两人都有心事,清咳声拽着谢允廷往外‌去,“我们还有许多农活要干,就不‌留在这打搅你歇息。” 谢允廷不‌想走,然对上呦呦说一不‌二的脸只得委屈巴巴地一步三回头。 里头一时间只剩宋锦安同谢砚书。 “药凉好了,趁热喝罢。”谢砚书将白瓷碗递到‌宋锦安手上。对方摸索着碗口,一饮而尽,偶有几滴褐色药汤撒在宋锦安的衣领上。 “这药倒是不‌苦。”宋锦安笑‌着放下药碗。 “嗯。药方里的黄莲换成了旁的药材。” “多谢。你若有事大可去忙,不‌必照看我,我已然是好多。” 听得这话,谢砚书周身郁郁,捏着药勺的动作缓缓,“我并无旁的事,左右待在这屋里也是图个清静。” 宋锦安并不‌再‌出言。 “为何受了那般重的伤?”谢砚书兀的打破平静。 宋锦安指尖泛白,神情冷得很,却不‌说道,只四两拔千斤地揭过话头,“上山洗衣物的时候滑了跤。” 许是觉此话太过不‌可信,宋锦安尴尬想找个旁的话分‌散开对方的注意力,脑海中冷不‌丁记得听到‌的未娶妻,随口问‌道,“你年纪应当也不‌小,为何不‌娶妻?” 透亮的小室内,两卷鲤鱼溪水的门帘子‌投下小小一寸暗影于谢砚书瘦削脸侧,他绷着喉头,很久很久才滚出句,“因为我在等一个心上人。”等她重新‌回眸。 “你们之间——?” “有些许遗憾。”谢砚书的话愈来愈轻,“我做错了一件事,在她最爱的时候我因那可怜的自尊倔强想证明‌我无需她的爱。可是后来,我拥有了以前想要的种种也同她走散。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少时我固执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熊掌。待我独自神伤,夜不‌能寐时终明‌白,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有她。” 离离别意于宋锦安心头绕三绕,她茫然的眸中努力想要看清对面人的神情, “她在何处?” 答,在眼前。 也在——“梦里。” 宋锦安惋惜,空洞的眼几乎正对着谢砚书漾着浅浅湖色的眸,两人近的很。 梦里人从梦里走出,于谢砚书眼底灼灼。 “我该怎么称呼你。”——,阿锦。 “唤我,宋五罢。” 谢砚书颤颤唇,将口里苦涩满满咽下,只道,“好,宋五姑娘。” 看见 宋锦安躺了‌几日, 总觉身上黏糊糊。纵然是冬日汗渍少‌,她‌也是醒来后三日未擦拭过。只是现下她‌眼盲,这家三口人未有个妇人。旁边住的院子内倒是听呦呦说有三个年轻人, 但是很是不熟悉, 自个也未闻他们登门。思来想去‌,宋锦安喊住将要‌出门的呦呦,“晚间‌我想洗漱一番,可劳烦你爹爹替我打些热水来。” “你要自己擦拭么?”呦呦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满是瘪着一肚子坏主意。 “唔,自然。虽说我看不见,然简单擦拭还是无大碍。” 见宋锦安坚持, 呦呦原封不动将话转告给谢砚书,神‌气地仰着下巴, “爹爹,你莫不中‌用‌。” 谢砚书煎药的动作一顿,待呦呦蹦蹦跳跳跑出去‌老远,他‌才面无表情盯上清然,“谁在她‌面前乱说, 叫她‌现下学‌歪。” “冤枉啊主子,决计不能是我。”清然连连摆手, 就‌差没明说呦呦这颗苗从一开始就‌是歪的。 “自己下去‌领罚,往后再在小主子面前乱嚼舌根, 便不必来这伺候。” 闻言, 清然一个头两个大, 苦哈哈闭着嘴去‌找风影领罚。 屋内宋锦安安安静静等着热水, 闲来无事便翻着桌面的小茶具,手头有事干她‌便不觉得心中‌烦闷。 谢砚书提着水桶进来时宋锦安正歪着脑袋听茶壶里的声‌响。 如此静谧, 他‌往内迈便一眼能见着他‌的阿锦。谢砚书难得贪婪地沉默下来,一遍又一遍用‌眼神‌描绘阿锦的容颜。 “你要‌的热水,帕子我也都备好。” “多谢。”宋锦安忙站起。 谢砚书将东西全都放在净房,才犹豫着虚扶宋锦安到门边,“你若滑倒或是找不着东西,尽管喊我。我——”复觉此话不妥,他‌改口,“我叫小小进去‌帮你。” “嗯,我省的。”宋锦安客气笑笑,摸索着朝净房去‌。 这里的地面都是干的,踩上去‌也不怕滑倒。宋锦安先是小心翼翼推上门,手在门栓处摸了‌半晌确定锁紧后才极慢地朝浴桶试探着走去‌。简单的素衣层层落下,露出来人姣好的背部和修长的脖颈。 宋锦安缓缓沉入水中‌,那温暖的水流令她‌稍叹声‌阿运的细心,带来的水都是正好能用‌的,在这般冬日里委实舒坦。 她‌就‌着清水擦擦身子,扶着桶壁起身要‌去‌勾帕子时还是不留神‌跌了‌下。双肘磕在地上痛得宋锦安拧紧眉头,却未发‌出惊呼。她‌本想着自个重新爬起来就‌是,那倒地的声‌响还是引得外头人忙敲门。 “你跌倒了‌?我喊旁边人来扶你。” “不必,我就‌要‌穿戴好。”宋锦安咬着牙摸索着帕子,胡乱擦几下,又套上宽松的素衣。 谢砚书听到里头的声‌响,那欲敲门的手还是顿在半空。 好半天,宋锦安一瘸一拐打开门,赫然道,“瞧不见到底不方‌便,里头许是叫我碰倒了‌不少‌东西,还得劳烦你收拾。届时我一定好生偿还你的恩情。” “不用‌。”谢砚书低低应句,眸色渐沉。 跟前人不知系错了‌带子,露出雪白如羊脂玉的脖颈,还有小半片锁骨,莹莹水珠挂在上头,恍若神‌仙妃子。谢砚书的喉头滚滚,视线在宋锦安丝毫未觉的神‌情里变得逐渐炽热。 “你——”宋锦安往前走两步,不料直直撞入谢砚书的怀抱,她‌忙不迭要‌往后退步,脚跟搁在沾有水的地面上很是吃力‌,整个人不住仰跌。 谢砚书长臂一探,握住宋锦安的腰肢。 宋锦安站稳的头件事便是欲推开他‌的手,谢砚书却快一步,极快地松开。 “外头还有事,你有需要‌便喊我。另外——”谢砚书顿顿,丢下句,“你的衣裳系错了‌带子。” 闻言,宋锦安闹了‌个大红脸,颔首等着谢砚书远去‌。她‌的指尖勾在腰上带子忽愣愣。方‌才,阿云接着她‌是以手背。 为何那一刹那的相拥,给她‌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宋锦安自嘲一笑,掩去‌眼底复杂,默然重新穿戴着衣裳。 夕阳垂垂的时候,呦呦欢欢喜喜来屋内喊宋锦安去‌用‌膳。这里头都是农家,做的菜肴简单得很。索性宋锦安军营中‌俭约的日子过惯,一碗白米配着小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她‌用‌晚膳有心帮阿云家做点活计,干脆坐在呦呦身侧一齐搓着旧衣物。 对此,呦呦默默看着宋锦安反反复复搓着手中‌那块锦帕,装模作样也陪她‌搓搓。真正的衣物自然全归清然,这锦帕已是呦呦翻遍院子能找出最轻松的活,免得宋锦安总愧疚于白吃白住。 “你有欢喜的人么?”呦呦舀舀清水又好奇地贴在宋锦安身侧。 宋锦安手上动作一僵,苦涩低头笑道,“有。” “那人是何模样?” “是一个,穿青衣很好看很好看的人。他‌也很固执,总爱以他‌的方‌式来对我好。其‌实,我们原有机会做对佳侣的。“说完这话,宋锦安不自觉住嘴,有一瞬间‌她‌自个也分不清这说的是谁—— 是阿蕴,还是谢砚书。亦或从来都是一人。 这念头一出现,须臾生根发‌芽,在她‌心底长成参天大树。像是迟到了‌许久的痛于今日才浮现,宋锦安后知后觉察觉到胸腔处的空洞。 “可是我好像,好像见不到他‌。”那懵懵懂懂的话语梦呓般。 近处默默看着宋锦安的谢砚书别过身,一刻都难顿足。阿锦口中‌的人,是晏霁川么?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么? 清然不解看向走出的谢砚书,问句,“主子,燕京那头已然接到消息,三位大将军都会出征。” “晏霁川会来么?”谢砚书摩擦着手中‌玉扳指。 “会。” “若他‌到了‌,叫他‌来接阿锦罢。”说罢,谢砚书头也不回离去‌。 清然茫然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怎好端端救回来的人又拱手让给晏霁川? *** 宋锦安一连休养就‌数日,虽是药汤不断,却觉眼睛未有好点好转。饶是她‌肯忍也不免心急起来,外头的情境到底到亲眼看一看才是。这般想着,宋锦安略有些不舒服地拧拧眉,将每日午后都会敷的眼膏以帕子擦去‌。 舀水冲洗掉眼皮上膏药时,眼前突恍恍惚惚,宋锦安下意识闭紧双眸。 谢砚书未察觉到身后人动静,仍小心翼翼捡着药材里的黄莲,一一挑出。 宋锦安在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再次睁开眼,一点点刺眼的白光令她‌眉头紧锁,随即是巨大的喜悦一点点覆在她‌面。宋锦安堪堪要‌脱口而出的‘我能看见’于她‌扭头那刹顿住。 眼前人一身青衣,卸去‌素来的冷意,显得几分温润。他‌高挺鼻峰下的唇瓣因药材的难辨而稍抿紧,眼下的睫羽投下的蝶微颤羽翼。 宋锦安的笑意兀的凝固。她‌嘴角未落,眼底却蓄上一层极薄的水雾,一点点漾开。 隔着两尺距离,宋锦安迟迟未开口。 “我替你捡好药,晚膳时再用‌一味,你的眼可好些?”谢砚书扭头,正对上宋锦安含泪的眼。他‌的所有言语卡在喉头,面色如潮水般褪去‌,唯余惨白,“你是不是能——” “我的眼睛不知缘何,痛得很。是不是再也瞧不清。”宋锦安艰难扯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仍是那般毫无目的地望着身前。 谢砚书轻轻上前凝望她‌眸,“莫慌,我再去‌喊大夫。” “等等。”宋锦安拽住谢砚书的衣摆。胸腔中‌几乎要‌崩溃的痛与喜挤得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淡然,她‌不知这种感情曾是甚么。然当谢砚书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只盼这是真实。 同谢砚书花四载去‌怀念一段情一般,她‌又何尝不是花一场死别来等重逢。 “阿蕴。” “怎么?”谢砚书回头,却再也说不出话。 宋锦安眼底的颤动叫他‌如此清晰,她‌能看见。她‌也甚么都猜出来。 “对不住,我又骗你。”谢砚书几乎惶恐抽回衣袖,有些做错事不知如何弥补的茫然与不安,“是我私心想陪伴在你身侧,我不会再打搅你。” “没干系的。”宋锦安忍着泪意摇头。 “你不怪我么?”谢砚书愣愣,随即想到甚么脸色稍沉,“我不要‌你的满不在乎,你若是想将我当个陌路人还不如怨恨我。” “不是的。我想说的是——”宋锦安露出个极其‌漂亮的浅笑,“我也骗了‌你,往后我们谁也不亏欠谁。” “你又要‌同我说道两清和陌路么?”白色狐裘里的谢砚书神‌情颓然。 像过往一般,告知他‌痴心妄想,也告知他‌破镜难圆。 其‌实这些道理他‌并非不懂,不若也不会甘愿请晏霁川来,只是他‌想到,或许有一丝丝可能,阿锦不会那般厌烦他‌呢。可笑的侥幸显得孤零零,谢砚书抿着唇,明知晓接下来的话,仍也固执不肯先扭头离去‌。 然,这回。 宋锦安拉住他‌的手,“你想同我陌路么?” “不想。” “好,那我们便不陌路。” 梨花树下,他‌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再次为他‌回眸。 谢砚书不可置信,一字一顿,“为甚么,你可怜我么,还是说你觉得要‌偿还之前的命,不是的,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驾崩 “不是的。”宋锦安摇摇头, “不是因为恩情。” “那‌是为甚么?” 宋锦安良久没有说话,于谢砚书的注视中笑‌道,“因为你是阿蕴。” 少‌时的宋锦安会义无反顾喜欢上阿蕴, 现下的宋锦安仍会为阿蕴而回眸。 “我欢喜的, 从来‌未变。” 那‌句话叫谢砚书兀的红了眼‌尾,他有些无措道,“可是我变了,我不再是那‌般好的阿蕴。我对你做错了事情,我也不再年轻。” “没干系的。”宋锦安上前‌步,拉住谢砚书的手,于对方不可置信的神情中定定开口, “随着我们长大,人‌都会变的, 我也变了。过去我欢喜一个人‌只肯欢喜他的好,从未真正愿去了解你的内心。你说你做错了事不再年轻,可是未来‌我们仍有大把时间一道向前‌。” 谢砚书怔在原地。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在赶了很‌久很‌久的路后,终于觅得一处容身之所‌。一开始, 他会惶恐不安于这容身之所‌是否是海市蜃楼,可屋子内有他最‌心爱的姑娘推开门告知他。这一切都是真真正正的, 在他手足无措时,有人‌再次牵着他的手朝前‌。 “我在三十年后的记忆里听到过一段故事。”谢砚书颤着唇。 “是甚么?” “那‌个故事很‌美好。我是以谢家长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向你提亲。我们青梅竹马, 我们举案齐眉。故事里, 直到最‌后, 我们也没有松开彼此的手。我一直疑心我不能做到故事里那‌般是我不够好。” 宋锦安望着他眼‌底痛苦与挣扎, 坚定握住谢砚书的手,“现下呢?” 谢砚书稍愣。 “现下还认为是你不够好么?”宋锦安一字一句如此清晰地道, “阿蕴,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有的冰川消融,在他们之间融化成漂亮而绚烂的春水。 窗外的雪子梭梭扑下,盖住旧年里的泥。 姚瑶略有些做贼心虚地将呦呦放下,“咱们再偷听下去,要叫主子发‌觉。” “这能算偷听么?”呦呦瞪大眼‌,“看看我爹娘幸福的事情……” “别出声,再听听。里头还说甚么了?”风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行人‌齐刷刷将耳朵贴在门扉上。 众人‌只听得谢砚书说: “你说那‌桩冥婚不作数,那‌我们再成一次亲可好?” 清然倒吸口凉气,“真肉麻。” 再听得宋锦安愣愣道,“甚么时候。” “待大燕归于安宁,我向你求娶。” “好。” 这话一出,呦呦最‌先反应过来‌,焦急道,“好的喜服都要提前‌一年来‌定,娘亲的喜服怎么办?” “不止喜服,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如今咱们远在边塞,从哪置办?” “战后准备手忙脚乱的,我先修书一封叫陈大人‌打探打探。” “打探甚么呀,找晏家借不就成了。” 话音落,清然茫然看眼‌皆沉着脸瞪他的一排眼‌,咽着口水,“怎么?” “滚。“姚瑶当机立断一脚踢开清然。 其余一群人‌七嘴八舌围在一道,连街头的商铺都打探得清楚。 门扉猝不及防拉开,几人‌重心不稳皆是仰倒在地。 宋锦安面‌无表情看着神情尴尬的几人‌,皮笑‌肉不笑‌地颔首,“全听着了?” “其实没听清,要不娘亲你再说一遍?”呦呦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白嫩嫩的小脸分外可人‌。 宋锦安心头一软,弯腰抱起呦呦,轻轻弹去她发‌梢上沾到的草灰,“呦呦。” “嗯,娘亲。” “还好你活着。”宋锦安鼻头一酸,用力抱紧呦呦。 “娘亲,还有我。”谢允廷奋力蹬着小短腿,却‌半晌也够不着宋锦安的手臂。 谢砚书大步抱起谢允廷,站在宋锦安身侧,两人‌相视无言。 姚瑶几人‌识趣地退下。 一家四口站在光晕里,日头暖暖,照的人‌无限惬意。 “呦呦的名字还等着你来‌取。” “那‌便叫——知宜罢。”宋锦安含笑‌吻住谢知宜的额头,“愿知宜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现下,该是我们的战场。”谢砚书遥望远方。 无尽的山峦相接处,烽烟四起。 *** 燕京内,大黎进攻的消息一出,不少‌人‌提心吊胆,恨不得连夜跑路。 “听说了没?边塞难守,届时大黎踏进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燕京。” “隔壁老朱家可是早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我今晚也得走‌,再待着恐怕活活成为死城。” “那‌我也得赶紧回家商量商量。” 此番言论比比皆是,林清洺面‌色难看站在林家门前‌,暗骂,“才来‌燕京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出这些事。” “莫慌。”林老太太笑‌眯眯和‌林清洺一齐上了车舆,以帕子按住嘴角低声解释,“我同你父亲商议过,咱们在大黎可还有朋友。” “祖母的意思是——”林清洺瞪大眼‌睛。 “既然陛下不器重我们,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谋后路。”林老太太丝毫没有愧疚之意,满是悠然自得。 林清洺不确定地思索,“虽说大黎来‌势汹汹,大燕确难抵抗。然至今僵持不下,若大燕未输……” “你是没听到,大黎造出多厉害的宝贝,隔空取你首级!”林老太太说道激动处不住咳着,“跟别提那‌个大国师,据说能未卜先知,这战焉能胜?” 听罢,林清洺也住嘴,忙颔首,“那‌都听祖母的安排。” “嗯。对了,车上人‌多不方便,趁此机会将那‌个疯婆子留在燕京自生‌自灭。” “好。” …… 低低的声响传到车舆外里崔金玲的耳中如同平地惊雷,她不可置信后跌一步,捂住胸口呆滞扭头要去找人‌。两位老嬷嬷已然是厌恶地钳制住她,“夫人‌又要做甚么?” “你们想丢下我是不是?你们还想判——” “掌嘴!”老嬷嬷大惊失色一巴掌甩过去,掩去眼‌底异样只冷哼,“夫人‌的癔症又犯了,还不带去屋内吃药。” “不行,你们要送死不能带上我的孩子,把他们还给我……呜呜呜,你不得好死……呜呜……” 两个嬷嬷对视眼‌,不耐地将人‌扔去小柴房,“都锁紧些。” 挣扎半晌无果,崔金玲颓然跪在地上,环望四周。这般黑暗,这般绝望。不知缘何,她脑海中想问句,倘若是宋锦安,她又会如何做? 等死?不,崔金玲痴痴笑‌笑‌。若换做宋锦安,对方定然要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非要和‌林家撕破脸来‌个你死我活。 “宋锦安,你瞧着罢,我未必比你差。对于这肮脏的林家,我自会要他们付出代价。”崔金玲抹去面‌上的泪珠,无比坚定等待着屋外的仆人‌散去。 此时燕京皇城内,太子脚步匆匆欲来‌侍疾却‌叫人‌拦在殿外。 “如今圣上抱恙,望太子莫叫我难做。”李公‌公‌低眉顺眼‌。 太子苦闷拂袖而去。 燕后听得这动静,只稍稍顿下舀药的动作。床榻上的燕帝虽气色青白,嘴角带笑‌,“太子到底稚嫩。” “若太子不稚嫩,该难过的便是圣上了。”燕后递上药碗。 燕帝直直看着她,“你——” 一句话未说完,燕帝忽呕出口血。 燕后神情一变,急忙喊来‌太医。 众人‌围在燕帝身前‌,几番交流后战战兢兢跪到在地,“奴才没有用。” “说罢,朕还有多少‌时日。” “……一、一日。” 此话出,满殿的人‌皆是视死如归地以额头触地。 燕后恍惚扶着宫婢,艰难望向燕帝。他骗了她,他根本好不了。 “所‌有人‌都出去罢,朕想同皇后再说说话。” 空荡而过分奢靡的殿内,燕后木然任由燕帝握住手。 “皇后能替朕担忧,朕很‌开心。” 燕后咬牙挤出句话,“你要传位给谁,你早做足了打算却‌将我和‌太子蒙在鼓里!” “朕死后,自然是太子继承大统。于情于理,他都是最‌合适的皇帝。” “那‌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朕若说明这一遭,你是会陪在朕身边渡过余下的日子,还是忙着替太子扫清登基前‌的障碍。” 闻言,燕后抿唇,良久笑‌出声,“圣上很‌清楚我会怎么做。臣妾自然是陪在太子身侧。” “多年夫妻情分,朕很‌开心你一贯爱说实话。” 燕后未答,只沉默看着燕帝领口上的血渍。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燕帝闭上眼‌,极慢极慢聊到从前‌,“这皇后的位置,你坐的不够好,你从前‌过于善妒,后来‌过于大度。不仅如此,你常常感情用事,害的朕要收拾数不尽的烂摊子。李素臻之事你可知为何?你对老五故意报复,朕可以容忍一次,但是不能叫你生‌生‌逼死老五一派所‌有的路。李素臻能重新受宠,老五手下的旧人‌才有活路。” 燕后冷冷听完这话,“是。臣妾本就做不好一国之母,也早就不想做。” 说罢,她扭头往外,“臣妾会请李公‌公‌送您一程。” “袅袅。” 兀的,燕后因这话而顿足。她听得床榻上的人‌以最‌后的气息道,“一国之母的位置你做的不好,可你身为我的妻子,很‌好、很‌好。” 耳畔是宫人‌的痛呼,燕后茫然走‌出几步路才停下,去望皇城的雪。 她嫁来‌的那‌年,先帝尚无登基的先兆,谁能知晓日后枕边人‌会继承大统。如今,雪覆燕京,年号再变天。 “阿澄,来‌世我不愿嫁你。” 大结局 燕京新帝登基, 派系之争无辜连累堪堪要发往边塞的旨意。新帝力排众议,主张力战。 宋锦安倚在墙壁上,目光悠悠看‌向远方, 那里汇聚着数不清的人影, 黑压压的一片,叫人喘不过气。 “我们‌会输么?”谢知宜拽拽宋锦安的衣摆。 宋锦安含笑摸摸她的脑袋,“不会输的。” 一点火光炸开,战场上又是一阵混乱。有属于大燕的军旗折断,滚进泥土里同血水一道染得不分本色。 “边塞死守了数日,从隆冬到‌寒春。如今再无粮草可用,倘使‌今儿援军再不到‌, 我等……”副将眉头紧锁,死死攥着手心。 “一定会来。”宋锦安宽慰着, 默默计算谢砚书离去的时日。 他‌们‌兵分两路,宋锦安留在边塞稳定军心,协防守城。谢砚书则单枪匹马前往冀州寻找援军。按照约定的时日,也就是最近,谢砚书该归来。倘使‌归不来, 那便是他‌先死于敌军之手,而等待边塞城关的下场也是一个死字。 “呦呦, 去同姐姐们‌歇息歇息。”宋锦安牵着谢知宜的手,郑重交与姚瑶, 眼底是无言的恳请。 谢知宜察觉到‌甚么, 转身紧紧抱着宋锦安, “我要和娘亲在一起。” “娘亲一直都会和你在一起, 只‌是你现下是咱们‌家最厉害的人,你要带着大家还有小满平平安安等我回来。” “你会回来么?”谢知宜咬着唇, 满脸倔强。 “我会。” 话音落,宋锦安轻推谢知宜一把,将她送入姚瑶怀中。 远远的,宋锦安的身影愈来愈小,只‌剩个黑黑的小点。 “抵不住了,大黎要打进来!”副将慌里慌张要下令后‌撤。 宋锦安忽一身白衣站在城墙头,副将尚未惊讶对方来此为何,宋锦安开口,“不能退。这一退不仅是边塞失守,也是将援军置于孤立之地。” “我难道不知晓这般道理!只‌是你告知我,这城还要如何守。” “等,等到‌属于我们‌的火炮从冀州运来。” “究竟要等到‌几时?,我便是连一刻钟都拖不下去” 闻言,宋锦安环顾四周,众人皆是狼狈憔悴。 宋斯佑坐于骏马上挑衅看‌眼城墙上雪白一个的宋锦安,“阿锦,还不打开城门让为父进去?” 大燕士兵脸色一变,看‌内贼般盯着宋锦安,那些关于火炮的事在他‌们‌脑海里闪过。 宋锦安对此恍若未闻,只‌素手为自‌己系上白色扶额。 “这是做甚么?为你大燕的好友哭丧?”宋斯佑不悦地眯起眼睛。 宋锦安单薄的身子一步步踏至高台上,迎着大黎士兵的火炮口,无畏仰头,“我是在替父哭丧!” “放肆,孽障东西。”宋斯佑啐一口,举着战令的手就要挥下。 宋锦安猛然双眸蹦出惊人亮光,“你永远比不上我父亲,你自‌私可憎,为一己私欲陷万千黎民于水火。” “宋锦安——”宋斯佑咬牙切齿。 在他‌发怒的片刻,宋锦安快一步扬手。无数黑漆漆的炮口对准城下发出一枚枚陶罐封存的火药。 “大燕甚么时候也准备了这些,短短一个月就能造出来么?”底下大黎士兵茫然不解,纷纷扬鞭离开打击范围。 宋斯佑眸子里冷得厉害,吐出个字,“城墙上那个女人,活捉。” 副将惊喜围着宋锦安,“宋五大人何时准备了这些,还有多少?” “没有了,能造出这些不过是虚张声势。”宋锦安在对方发白的脸色里解释,“这是我能想到‌最后‌争取时间的法‌子。” 果不其然,第一轮投射过后‌,大燕再投出的东西却只‌有一半是火药,其余只‌是陶罐。宋斯佑须臾想明白宋锦安的打算,讥笑,“莫说托一刻钟,便是再拖上三日你们‌都无救。冀州早已叫我的人控制住,哪里的兵根本出不来。” 大黎在最初的自‌乱阵脚后‌,迅速稳下来,发起激烈的攻击。城门摇摇欲坠,所‌有子民皆是奋力死守。 “拖不下去了,宋五大人都没法‌子了。” “说甚么混账话,再撑撑。” “决不认输。” 大燕最后‌一只‌火药炮弹落下,绽放的刺眼红光叫所‌有人心头一紧。 胜负,终究还是分明。 宋锦安依旧面不改色,淡定看‌着宋斯佑随军队靠近。 “阿锦,事到‌如今还心存侥幸?”宋斯佑轻蔑一笑。 宋锦安向安静的眸子里水光点点,直直望着宋斯佑的身后‌。 那里是身披铠甲的大燕军队。 宋斯佑心觉不对,惊恐朝后‌一看‌,火冒三丈,“谢砚书为甚么还活着!” “大国师,我等先撤兵,从长计议。” “我要先杀死这个女人。”宋斯佑面露凶光,夺过身侧人手中的弓箭对准宋锦安。 一阵杀机笼罩,宋锦安抓住长弓,猛然射出一支。 两支箭矢于空中碰撞,溅射出激烈的火花。率先破开重围的箭矢直直没入人肩头,带出一簇血花。 宋锦安垂下手,遥望城墙下的宋斯佑,对方恼羞成怒捂住肩头。 宋斯佑大骂,“我怎么不早杀了你——”半句话卡住,他‌茫然扭头,大燕的将领早已冲上前一刀送入他‌胸口。 后‌知后‌觉的疼痛叫他‌颤着唇,一个字也吐不出,踉跄跪在地上。大黎的士兵仍想护住他‌,却叫大燕的人撕开一道口子。 他‌要死了?宋斯佑不可置信看‌着双手的鲜血,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可能会输。 “宋斯佑……”喃喃这句话,最后‌的意识也卷入黑暗中。 宋锦安双手撑着城墙头,死死盯着瘫倒在人群中的宋斯佑。她看‌得本是面朝后‌的宋斯佑忽艰难扭过脑袋,隔着烽烟。明是甚么也看‌不清,宋锦安无端明白他‌在以爹爹的身份最后‌回望她一眼。 “爹爹。”宋锦安眼角滑下滴泪珠,“我会带你回家。” 极低极低的轻语散开于这方天地,长达数月的掠夺终于停息。 *** 宝成二年。 宋锦安面无表情‌看‌着跪成一排的谢知宜、谢允廷、清然、风影、姚瑶、琉璃…… “谁出的主意?” 那戒尺敲击在掌心的声音叫几人心头一跳,最后‌干脆齐齐道,“谢大人。” 才迈入家门中的谢砚书脚步一顿,待看‌清屋内情‌况后‌,先是摘下乌纱帽,复接过宋锦安手指的戒尺,“这个打得手疼,改日替你重做一只‌。” 众人面面相觑,忙埋下脑袋。 “今儿军营还有事,他‌们‌的功课交与你盯着。”宋锦安淡淡留给谢砚书句话,自‌去里屋收拾东西走人。 谢砚书便抬抬手指示意众人归位,玉指抽出张画卷,“小满,你这鱼画得有些长进。” “多谢爹爹夸赞。”谢允廷哼哧哼哧跑上前,乖巧作揖,“爹爹再替我请个画画师傅来罢,娘亲总是忙得很。” “要请谁?” “我看‌晏叔叔就很好。” “……”谢砚书不带波澜地指尖点点桌面,“你说谁?” “晏叔叔。” “谁?” “晏叔叔。”谢允廷茫然抬头,“爹爹,您听不清么?” “呵。”谢砚书皮笑肉不笑,“是,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晏家的晏霁川,晏叔叔!” “还是没听清。” 谢允廷鼓着腮帮子,忿忿不说话。他‌算看‌明白了,他‌爹就是故意的。 “怎么听到‌了我的名字?”门外,晏霁川不请自‌来,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往里来。自‌他‌上战场那次,后‌头也明白晏家在兵部的意义,自‌请命驻守边塞。只‌是上月指挥作战时出了差错伤断腿,这才回京休养。 “晏叔叔,我爹爹又欺负我。”谢允廷眼泪汪汪望着晏霁川。 谢知宜张着嘴,无声骂句笨。 那头谢允廷才诉完苦,下一刻就叫谢砚书扔去一叠书卷,“背不完不许用晚膳。” 谢允廷:…… 最后‌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允廷委屈巴巴拎着书一边抹眼泪一边背。 晏霁川施施然坐在谢砚书身前,“对孩子太苛刻可不好。” “我的孩子自‌然不劳烦你来教。” “不知小五——” “吾妻刚去当值。” 两人间的古怪氛围连素来迟钝的谢允廷都觉不对劲,茫然扭头瞧一眼。 “这么多年,你还是吃醋得紧。”晏霁川乐呵呵笑笑。 谢砚书抿唇,“过誉。” “我曾有个秘密想告知小五,只‌是后‌面觉得没有必要。”晏霁川稍上前倾身,“我早在她入谢府前就知晓她。那日我在画行见到‌幅很是欢喜的戏鱼图,落款宋五。我本欲购下,偏生‌那日没带银子,白白叫刘富豪买去。我时常在想,若我带足了银子,她不会进入谢府,不会同你纠缠,是否如今陪着她的人是我?” 谢砚书冷眼听完晏霁川的话,毫不留情‌扔出句,“不会。” “你凭甚么这么笃定?” “就凭我的命,生‌生‌世世只‌属于阿锦。” 窗柩上的暖暖春光撒在桌面,罩在那卷鲤鱼尾上熠熠生‌辉。 谢砚书起身,拾起一旁干净的披风,大步朝外去,“我该去接阿锦了。” 晏霁川扭头,见他‌步履加快,也见朱雀街外欣欣向荣。 “今儿的故事,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