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朕靠美色上位》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生后朕靠美色上位 作者:噤若寒单 文案: 贺兰奚重生了。 昔日无人问津的冷宫皇子,不知怎的入了首辅大人的眼,摇身一变,成了永明帝最偏爱的孩子。 谢大人将他纵得无法无天,以致京中到处流传着二人的香艳传闻。 首辅谢沂,年少成名惊才艳艳,入朝为官后手眼通天,骂声一片,坊间话本传言里却尽是他的风月轶事。 贺兰奚弯着天真烂漫的眉眼,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力图将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变成夺位的手段。 怎料却在对方毫无底线的纵容中泥足深陷,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陛下,该到臣收取利息的时候了,怎好卸磨杀驴呢?”谢沂低头亲吻他的足尖,笑意未达眼底。 新帝赤足抵上他的胸口,牵起嘴角:“怎么,首辅大人还想当皇后不成?” *感情流,幼儿园权谋 *双重生,十一岁年龄差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兰奚,谢沂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首辅才是真绝色 立意:做人要知恩图报 第1章 大魏都城的中轴是一条名为北宸的宽阔长街,昨夜下了场雨,青石板半湿不干,晕着一圈圈深色。 一驾马车横在路中,正好挡住了贺兰奚的去路。 “何人在此拦路?知道这是谁的车驾吗?” 说话的车夫脸上搽了一层厚重的粉,嗓子不用刻意去掐便已十分尖细,活脱脱一副仗势欺人的小人姿态。 瞧热闹的人在街边挤作一团,互相推搡着却无一人胆敢上前。 贺兰奚满意地勾起嘴角,心道方元狐假虎威的本事真是愈发熟练了。 他行事嚣张,主动找茬的那人也不遑多让。 “知道又如何?我家的马累了,走不动,想歇息片刻,七弟若是着急绕道便是。” 绕道? 那多没面子。 谁人不知七皇子时下圣眷正隆,惹谁不好,偏要来触他的霉头。 贺兰奚嗤笑一声:“怎么,三皇兄是嫌上回禁足的日子太短不成?” 他口中的上回,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桃花初开之际,永明帝从冷宫里接回了被他遗忘多年的幺子,广和殿家宴上阖家团圆,贺兰锦却出言不逊,当着永明帝的面羞辱于他,直言他手段下作,上不得台面,最后被勒令在王府中面壁思过三十日。 眼下正是最后一天。 贺兰锦身为皇后嫡子,含着金汤匙长大,打出生起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故而一解禁便急不可耐地寻仇来了,如今听他提起禁足一事,不由咬牙切齿。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贺兰奚仿佛毫无所觉,欣然道:“客气。” “……”贺兰锦更气了。 没人想感谢你! 他气急败坏:“贺兰奚,你少得意!别以为仗着谢大人的面子让父皇高看你几眼便可以高枕无忧了,没了谢沂,你什么都不是!” 听到谢沂的名字,贺兰奚从头至尾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总算有了些变化。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在初春的料峭春寒里被人蓄意推进水里,后又伪造成了失足落水,溺毙而亡的假象。 没有人想大动干戈,一句往者已矣,事情就这么了了。 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总是格外宽容些,转眼间便能忘了那些曾经耿耿于怀的过错,忆起诸多好处来。 永明帝感慨万千,心中涌起一丝微不足道的父子之情,特地下旨叫谢沂亲自去一趟,好给他收尸下葬。 这便是贺兰奚记忆里,他与谢沂的第一次见面。 谢沂,谢云归。 是前世为他收殓尸骨的人,也是将他从彻骨的水里捞上来,将他带出冷宫,与他有暗通款曲之嫌的权臣。 是风暄日丽时暖恰花间,黍谷生春。 贺兰奚不爽地扯了扯嘴角,向后靠在车内铺好的软垫上:“方元。” “在。”脸上搽了粉的车夫在外扬声应道。 “撞上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但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传进了贺兰锦耳朵里。 贺兰锦不敢置信,猛地掀开车帘:“贺兰奚,你疯了吗?” 贺兰奚充耳不闻。 他不开口,方元自然依命令行事,扬起马鞭,竟然真想驾车撞过去。 疯了! 真是疯了! 红棕色的高头大马不耐烦地甩了甩背上的鬃毛,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人群四散,惊叫声此起彼伏,首当其冲的贺兰锦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好在他的马夫还算惜命,千钧一发之际,将马车掉了个头。 两驾车几乎擦身而过。 贺兰锦被甩得七荤八素,吓出一身冷汗,待意识回笼,前方疾驰而去的马车里探出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回头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被耍了。 “贺、兰、奚!” 好戏散场,看热闹的路人尽皆离去,唯有贺兰锦在原地暴跳如雷,像个笑话。 方元赶车赶得十分平稳,吓唬了一遭荣王殿下,脸上也不见丝毫怯意:“殿下,还是去平安巷谢大人府上吗?” 说完特意停顿了一会儿,却未得到任何回应,顿时了然。 他就多余问。 - 谢府。 春日煦暖,谢沂正抱着老管家那只肥硕的橘猫在晒太阳,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人一猫一把椅子,好不惬意。 “喵~” 老猫仰头在他腿上打了个哈欠,接着不断抬起前爪又放下,极不安分。 “别闹。”谢沂凭感觉伸出手,却并未触碰到意料中的柔软,而是抓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掀开眼皮,只见一身朱红锦袍的少年半蹲在身侧,手里的狗尾巴草一晃一晃勾引着他腿上蠢蠢欲动的肥猫。 发现他醒着,少年仰起头,眼里带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笑容灵动,问:“先生是在同谁说话呢?”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七皇子殿下。 谢沂松开手,也笑了起来:“殿下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衣冠不整,未曾远迎,是臣失礼了。” “先生尚在病中,合该是做学生的来看望才是。”贺兰奚道。 他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能叫首辅大人亲自迎接,永明帝来了还差不多。 四目相对,无人言语。 托他那位父皇的福,除了救命之恩,二人之间还有层师生之谊。 名义上是代为照看管束,是否还有其他缘由就不好说了。 约莫是忧国忧民操了太多的心,还得抽空应付眼前这位不省心的小殿下,谢沂的身子时好时坏,每月拢共也就五日休沐,全用在养病上了。 “喵~”不安分的老猫猝不及防打破沉默。 这只猫远比看上去轻盈,也不在乎自己究竟趴在谁的身上,踩着谢沂三两下窜到贺兰奚怀里,又异常灵活地爬上他的肩头。 二人皆有些愕然,那老猫却淡定地舔了舔爪子,一张睥睨天下的猫脸居高临下盯着谢沂,仿佛在说:“看什么看。” “噗哈哈哈……” 贺兰奚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首辅大人居然被一只肥猫鄙视了。 谢沂适时咳嗽起来,这一咳便没能停下来,撕心裂肺的模样像是马上就要命不久矣了一样。 贺兰奚怀疑他是被自己无情的嘲笑给气的,于是丢下将他压得肩头下沉的罪魁祸首,一手递上热茶,一手抚上他的脊背为其顺气。 一阵手忙脚乱后,谢沂终于喘过气来:“多谢殿下援手。” “举手之劳罢了,远不及先生助我离开冷宫的恩情。”得到谢大人亲口致谢,贺兰奚心情甚好,托着下巴笑意盈盈,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谢沂早有所料,捧着七皇子殿下亲手倒的热茶,云淡风轻道:“听说殿下又同荣王殿下起口角了?” 贺兰奚撇撇嘴:“你消息倒快。” 他对此毫不意外,首辅大人手眼通天,自己又是某个药罐子的重点关注对象,只怕他一只脚还未踏进谢府大门,谢沂便知道这件事了。 这人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扶额喟叹道:“不及殿下找麻烦的动作快。” 前几日礼部弹劾七皇子殿下不敬老臣的折子还压在他文渊阁的桌案上,只可怜李大人一把年纪,胡子被揪得七零八落状告无门不说,人也气得病倒了。 贺兰奚不以为耻,反而得意非常,伏上谢沂膝头,手指在他腿上暧昧地画着圈,口中改换了称呼,熟练奉承道:“有谢大人在,我怎么会有事呢。” 他在冷宫待了十年无人问津,而谢沂轻飘飘说了几句话,便能让他从泥沼爬上高山,叫皇后和贵妃忍气吞声,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显然,只要谢沂不想让他有事,他就不会有事。 这种情况下,傻子都知道该讨好谁。 只是如此一来,免不了事事都要看旁人脸色。 奇怪的是,谢沂对他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他之所以能从谨小慎微一步步变成如今无法无天的样子,谢大人功不可没。 贺兰奚不止一次问过为什么,谢沂却总拿那晚跳进水里救他的理由搪塞。 别问,问就是故人所托。 可谢沂对他的纵容,早已经不是简单一句故人所托能够解释清楚的了。 直觉告诉贺兰奚,对方必定有所图谋,但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他的这个疑惑,直到京中开始流传起二人的香艳传闻方才得到解答。 传闻版本众多,有说谢沂对他一见钟情的,有说他是首辅大人禁脔的,开端大多是谢大人那次奋不顾身跳下水救人的英勇事迹。 不管其中细节发展如何,或真心,或假意,这些传言都有一个共同点—— 谢沂看上他了。 这件事听上去着实惊悚,细想起来却又有些道理。 贺兰奚自觉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唯有一张酷似生母的脸生得万中无一。姜令宜当年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贺兰奚作为第一美人的儿子,自然也不差,虽仍有些稚气未脱,但一眼便能看出美人相。 谢沂未必会喜欢他,但看上这张脸,也算情有可原。 “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谢沂谦虚道。 即便是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挽回不了的遗憾。 贺兰奚看不懂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只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难不成…… 电光火石间,他不知吃了从哪里借的熊心豹子胆,在谢沂腿上画着圈的那根手指一点点朝前迈进。 只约莫前进了不到两寸,便被谢沂一把扣住了。 贺兰奚没敢抬头,只能依稀听见谢大人愈发难耐的呼吸声,刚借来的胆子顷刻间丢了个一干二净。 “殿下……” 谢沂似乎不太好受,话没说完便向前倒进他怀里,灼热的气息开闸般尽数倾泻在少年细白的脖颈间。 贺兰奚紧闭双眼,心中狂跳,思绪飞舞之时用他仅剩的一丝冷静得出一个结论—— 他和谢沂那些坊间传闻,确是空穴来风。 第2章 “先……先生?”贺兰奚托着对方略显沉重的身躯,有些无措,“谢大人?谢云归?” 谢大人头疼脑裂,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吵。” “哦……” 在云间高飞的旎思被猝然打断,贺兰奚总算察觉到了谢沂身上不同寻常的热度。 只记得面前的是只老狐狸,却忘了此人之所以告假在家,是因为尚在病中。 他方才居然以为…… 贺兰奚再怎么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到底只有十六岁,许多事皆为道听途说,不曾真正经历过,动手时不觉有他,而今回想起来只觉臊得慌。 他苦着脸后悔不迭,而谢沂终于有机会说出方才没能说完的话了:“殿下……可否扶臣到屋里去?” “……好。” 少年身量还未长成,个子堪堪到谢大人胸口,承受着对方整个人全部的重量,短短几步路走得甚是艰难。 他们前脚刚踏进房门,老管家便闻讯赶来,带着人忙里忙外,烧热水、添药材、加被褥,一切有条不紊,仿佛身经百战。 “有劳七殿下,接下来的事自有小人处理。”老管家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客气道。 言下之意,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 贺兰奚无意窥探,更不想自讨没趣,将谢沂交给老管家后便回到了院子里。 那只胆敢鄙视首辅大人的橘色肥猫正惬意地趴在地上舔爪子,而贺兰奚先前逗猫用的狗尾巴草早已成了猫爪下的残渣。 胖橘猫发觉他的视线,赏给他一道高贵冷艳的视线,仰头瞧了眼面前这个过分好看的少年,又转过脑袋接着给自己舔毛去了。 “你倒自在。”贺兰奚抱膝蹲下,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小家伙十分配合,不跑也不闹,甚至主动在他手心蹭了蹭,发出了赞同的声音:“喵~” 贺兰奚莞尔,将它抱进怀里,转身占据了谢沂的位置。 房门紧闭隔绝了视线,却挡不住纷杂的思绪。 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比起所谓“故人”的托词,贺兰奚宁愿谢沂是真的看上自己了。 交易总比人情来得可靠。 可谢沂人前人后从无逾距之举,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是为了救他。 解衣带,嘘之以通口鼻。 这本是医书上记载的救人之法,奈何太医院人多眼杂,有些事传着传着就变了味。 谢沂也不解释,任流言四散,以致所有人都认定了,七皇子贺兰奚是谢云归的人。 朝野上下,约莫只有永明帝一个貌似被蒙在鼓里的明白人。 外人眼中这层不清不白关系却给了贺兰奚诸多便利,要说狐假虎威的本事,谁能比得过七皇子去。 有首辅大人护着,永明帝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短短一个月,贺兰奚俨然已成了京城小霸王,是朝臣们避之不及的祸害。 他们敬他怕他,却看不上他。 这些贺兰奚都知道。 贺兰锦蠢是蠢了些,有句话倒没说错。 没了谢沂,他什么都不是。 可惜谢大人身体不好,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加上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做事雷霆手段从不留情面,盼他死的人只多不少。 只不过都憋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罢了。 谢沂这身毛病颇费功夫,贺兰奚等得无聊,干脆靠着椅子打起了盹,谢府的下人无暇顾及,也不敢管。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暮西山。 他醒来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朝谢沂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中暗惊。 自己过午便来了,怎的还不见好? 不等他细想,一直侯在外头的方元一路小跑进来:“殿下,宫里来人了,让您立即回去。” 立即二字不免急切,贺兰奚眉头轻蹙:“华彰殿的人?” “是。”方元神情微妙,“奴婢方才悄悄问了来传信的小黄门……皇后和荣王殿下也在。” 听到这二人也在,贺兰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是气不过告状去了。 出息。 贺兰奚嗤笑一声,起身撑了个懒腰,招来一位谢府的下人。 他本意是想给谢沂留个信便走,恰巧这时候老管家从房间里出来叫住了他:“七殿下,我家大人有请。” - “坐。” 谢沂换了身衣服,披散着头发,脸色依旧不大好看,俨然是个病美人。 贺兰奚将圣谕抛在脑后,大咧咧坐下,浑然忘了外头还有华彰殿的人。 “先生身体无碍吧?” “无事。” 他们一个有意隐瞒,一个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是极其融洽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谢沂适时笑了一下,打破略显凝重的氛围,以他一贯气定神闲的语气问道:“不知殿下今日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贺兰奚双手倏地收紧:“听说锦衣卫抓到了那晚行凶之人……” 他此前曾去过一趟北镇抚司,奈何指挥使唐运铁面无私,嘴巴比砌墙的浆糊还紧,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无法,只得来寻谢沂问个明白。 “这不是殿下该操心的事。”谢沂沉声道,“唐指挥使掌管北镇抚司多年,手段过人,必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结果。” 贺兰奚抿唇不语。 唐运是他的人,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察觉到贺兰奚的不满,谢沂屈指状似亲昵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即便知道了背后主谋又能如何?对殿下来说,保全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事。” 贺兰奚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一无受宠的母妃,二无强势的外家,除却一个不知可不可信的谢沂,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难怪上一世如此轻易便叫人害了去。 可他是切切实实死过一次的人,此等深仇大恨,如何能忘。 谢沂,谢沂…… 谁能料到,这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贺兰奚不敢得罪他,乖顺地点点头,钻进谢沂怀里,顺势缠住首辅大人宽大中衣下若隐若现的腰身,孩子般委屈抱怨道:“三皇兄这么大的人了,竟还遇到点事便去找父皇告状,不就是吓一吓他吗。” 谢沂在他头顶轻笑一声:“那殿下这又是在做什么?” “谁让他禁足了一个月还是这么不会说话。”贺兰奚抬起头来瞪他一眼,“再说,我可是为了先生才将父皇派来的人晾在外头的。” 谢沂将人从怀中拎出,说道:“殿下只管去就是,臣保证,陛下绝不会为难于你。” 谢大人向来说话算话,当初说他能离开冷宫,永明帝身边的张太监第二天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如今亦然。 _ 贺兰奚走进华彰殿时,皇后与贺兰锦皆已在场等候多时,永明帝懒懒倚在塌上,闭着眼由张太监伺候捏肩,尚不清楚是什么态度。 皇后还算沉得住气,只是贺兰锦这个没脑子的,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可惜刚想说点什么,便被皇后摁了下去。 贺兰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上前道:“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 “从哪儿回来的?”永明帝明知故问,眼皮都未曾掀一下。 贺兰奚如实回答:“谢大人府上。” 谢沂是永明帝亲自为他安排的授课先生,他作为学生前去探望,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永明帝睁开眼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转而问起了他与贺兰锦当街起冲突的事。 “还有什么可说的,分明是他怀恨在心,想置儿臣于死地!”贺兰锦再三被耍,见他优哉游哉没事人一般,不由怒从中来,“若非儿臣运气好,此刻父皇见到的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锦儿!”皇后这下彻底坐不住了,唯恐贺兰锦御前失仪,重蹈上个月的覆辙,连忙上前拉着儿子跪下解释,“陛下容禀,锦儿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情急,还望陛下看在他伤势未愈的份上,莫要同他计较。” 说罢,情难自抑,不由落下泪来。 她将受害者的可怜姿态展现十足,加上贺兰锦的确手臂负伤,永明帝即使有心偏袒,也须得给出一个合适的交代才行。 贺兰奚冷眼看完这场戏,毫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同三皇兄开个玩笑罢了,这样认真做什么。” “玩笑?”贺兰锦愤然回头,露出手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这便是你的玩笑?” 贺兰奚寸步不让:“难道三皇兄口中我与谢大人不清不楚私相授受的污蔑之言并非玩笑?” “你——” 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服软。 皇后见势不对,朱唇轻启,正要拉偏架,就听永明帝沉声斥了一句:“够了。” “今日之事,朕都已经听说了,两个皇子当街吵闹,让人笑话,成何体统!”永明帝板着脸,各打了五十大板,“各自回去将《礼记》抄上一百遍,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这番处置,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厚此薄彼。 贺兰锦挑衅在先不假,但贺兰奚撞马车的举动,简直全然不把纲常礼法放在眼里。 也就是最后没出什么大事,否则……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既然发了话,就绝无再更改的道理,贺兰锦纵有百般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吃了这个哑巴亏。 众人谢恩告退,永明帝大约是心虚,将向来只给自己看诊的陈院判借给了老三,顺便将贺兰奚留了下来。 “小七留下。” 贺兰奚刚要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又重新转了回来,两手交握垂在身前,低着头,乖顺的模样同先前判若两人。 永明帝冷哼一声:“现下倒是学乖了,在你三皇兄面前怎么就不知道忍让呢?” 贺兰奚抿唇,自嘲般说道:“儿臣忍了十年,不也只能在冷宫任人欺辱。” 此话一出,永明帝再说不出一个教训的字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大太监张槐林适时为永明帝添上一杯热茶:“陛下。” 他未曾多言,添上茶后便又默默退到了一旁,给了他们缓和的空间。 “谢云归病情如何?”永明帝神色自若,很快揭过了话题。 贺兰奚不咸不淡回道:“能说话,会喘气,想来没什么大碍。” 永明帝正喝着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着,一腔拳拳爱子之心被扑了个干净,满腹教导的话统统憋了回去:“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滚滚滚!给朕滚回去抄书去!” 贺兰奚早就想走了,闻言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站住。”他的过分爽快叫永明帝眉头一皱,忽然觉得方才罚的还是轻了些,“过几日琼林宴,你也跟着一块去。”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贺兰奚拱手行礼,极不走心地拜了一拜:“儿臣遵旨。” 永明帝见了心中来气,叫他赶紧滚,末了又不放心地警告道:“再敢惹麻烦,接下来一个月,你便不用出门了。” 第3章 琼林宴乃是为新科进士所设的宴会,贺兰奚惦记着被唐运抓进诏狱的凶手,人虽到场,却蔫头耷脑,兴致缺缺。 “殿下,谢大人来了。”方元悄声提醒。 贺兰奚顷刻坐直了身子,一眼便瞧见了被人群簇拥着的男人,一袭广袖青衫,温润的眉目间透着疏离的笑意。 谢沂似乎发觉了什么,远远朝贺兰奚的方向看了一眼,贺兰奚迎上他的目光,浅浅一笑,起身离开了座位。 “不必跟来。” “殿下……”方元脚步一顿,在原地满脸纠结地踌躇着,待他想清楚后,眼前哪里还有他们家殿下的身影。 宴席设在皇家别苑的园林之中,灯火树木相互错落,雅致而不失趣味。 贺兰奚所在的水榭离宴会中央不远不近,隔绝了觥筹交错,却还能隐约窥见其中热闹。 “倒是个好地方。”谢沂不请自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身旁。 贺兰奚侧着身子坐在自己的一条腿上,半倚着水榭栏杆,闻言回过头来莞尔一笑,明知故问:“先生来此做甚?” 谢沂毫不留情地拆穿:“不是殿下让臣来的吗?” 能够位极人臣,谢大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确实不凡。 贺兰奚笑得更加情真意切了:“先生慧眼。” 并非谢沂慧眼,实在是他那些小心思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殿下,既然已经离开,又何必做这些无用之事。”谢沂的目光在昏暗的夜色里看不真切,像在劝慰,又像是在警告。 贺兰奚缄默片刻,倏地笑了一声:“先生这是嫌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自知之明未能让谢沂感到半分欣慰:“殿下知道就好。” “若是我偏要找麻烦呢?” 少年不知所谓的话语有些天真,不乏有对谢大人权威的挑衅。 只是不知何时,他斜倚在木质栏杆上的半个身子向谢沂靠了过去,抬着头,像只猫儿一样,用爪子勾住了质地柔软的衣袖。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 这是在……撒娇? 谢沂略一挑眉:“殿下想去北镇抚司?” 少年眼睛霎时亮起来,不住点头,整个人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让我去吧。” 当日从水里救上来的那只可怜小猫,如今正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锋利的爪子,对他做着讨好的举动。 谢沂沉默着,等到贺兰奚快耗尽了耐心,方才开了金口:“倘若殿下当真非去不可,也并非不能变通。” 贺兰奚一听有的商量,讨好地愈发明显了:“先生只管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谢沂只是笑了笑。 当真都听他的,就不会逮着机会就来求他说想进北镇抚司了。 他因病告了数日的假,没法讲课,小殿下那日回去后便被拘着出不了门,只怕早就急坏了。 “第一,臣要知道,殿下有何非去不可的理由。” 背后的指使者如果连唐运都审不出来,贺兰奚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贺兰奚似乎并没有想要插手审问的意思:“我可是差点连命都没了,总不至于连见一见凶手的权利都没有吧?” 只有他自己清楚,不是差点,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眼前这个将他从地狱拉上来的男人思虑片刻,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既然如此,此事殿下须得全部听凭臣的安排。” “自然。”贺兰奚想也不想,“那第三呢?” 谢沂尚未收回的两根手指抵在他额头上,将人往后一推:“没有第三,殿下只要能保证做到第二条就够了。” 贺兰奚右腿坐得有些麻,被推了一下,顿时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栏杆外是一池的水,谢沂脸色一变,抓着他的手腕又将人扯了回来,不想用力过猛,贺兰奚整个人顺势扑进他怀里,连带着将谢大人也扑倒了。 这一来一回将贺兰奚吓得够呛,待他从一片茫然中醒过神来,谢沂已然被他压在了水榭的美人靠上。 贺兰奚欢快地笑出了声:“先生,这要是被人瞧见,你我只怕更说不清了。” 外头本就风言风语,此情此景,倒像是坐实了那些传闻。 风拂过湖面,将周围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一个人影从不远处一晃而过。 贺兰奚匆匆一瞥,没能看清。 就是不知道对方看清楚了没有。 “还真有人啊。”贺兰奚讪讪。 谢沂垂眸看了眼小殿下撑在他胸口的手:“还不起来?” 贺兰奚一跃而下,单脚着地,龇牙咧嘴地在地上蹦跶了几下。 腿麻。 谢沂不紧不慢起身理了理衣衫,忽然发现少了些什么,不由将视线投向在场另一个人身上。 只见少年谨慎地退后两步,手指穿过红色丝绦,轻轻一绕,上好的云纹玉佩便在他手上打了个转。 “这个我暂且收下,做个见证。”贺兰奚道。 “殿下知道这是何物吗?也敢随意取走。”谢沂出现了一瞬间的讶然。 听他这样说,贺兰奚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不就是……一块玉吗?” 谢沂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轻笑一声,忽然云淡风轻起来:“殿下所言甚是,这只是一块玉而已。” 谢大人霁月光风,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可贺兰奚却莫名觉得瘆得慌,连手里的云纹玉佩也一下变得烫手了起来。 出于某种不服输的要面子心理,贺兰奚愣是做了回强盗,将玉佩留了下来。 二人分别回到席间,凳子还没坐热乎,永明帝便到了。 一番行礼参拜的繁文缛节过后,众人纷纷落座,这场宴会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 除了永明帝还有谢沂这位主考官,包括贺兰奚在内的所有皇子皆在,这也是他重生醒来后,第二次见到他的这些兄长。 最爱同他过不去的,便是皇后嫡子,他的三皇兄贺兰锦,此刻正坐在对面对他横眉竖目,丝毫不掩饰他的恶意。 养在皇后膝下的,还有位生母早亡的大皇子,名叫贺兰庭,虽是长子,却因贺兰锦的出生,处境尴尬。 老二老五幼年夭折,老四贺兰轩则为温贵妃所出,眼高于顶,暂时还没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发表过什么意见。 倒是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六皇兄贺兰笙很有意思,两次见面,两次都低着头一心吃饭,仿佛周遭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贺兰奚偷偷尝了口果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目光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谢沂身上。 说起来,谢大人如今不过二十有七,却已位极人臣,任内阁首辅,兼领礼部尚书一职,可谓前无古人。 关于谢沂为何救他的缘由,贺兰奚尚未琢磨透彻,但在他前世死后混沌中所见的史书看来,谢沂此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权臣。 架空皇帝,扶持年幼的新君,用铁血手腕将整个朝堂清洗了一遍。 若要说他是忠臣,只怕谢沂自己都不同意。可若要说他是奸臣,却也不尽然,毕竟许多利民的法令都出自于这位奸臣之手。 故而权臣二字,用来评价谢沂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小七。” 正在出神之际,永明帝却忽然点了他的名,贺兰奚噌的一下站起来,引来旁边一声嗤笑。 正是温贵妃的儿子贺兰轩。 就连埋头苦吃的贺兰笙都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永明帝却不恼,笑着问他愿不愿行酒令。 琼林宴上天下才子汇聚,自然少不了这等文雅之事,何况,这也是正式授官前最后一次向帝王展示才华的机会,在座诸位士子无不跃跃欲试。 没想到,贺兰奚竟当众犯起了迷糊。 “儿臣才疏学浅,还是不给您和谢先生丢脸了,有这功夫不如回去多抄几遍书,您就饶了儿臣吧。” 旁人不知他被罚抄一事,只当他读书刻苦,却死板不知变通。 永明帝大笑三声,倒不曾为难他,钦点了谢沂做令官,像是有心要考考这些新晋士子们。 谢沂不疾不徐,从永明帝开始,出了个中规中矩的对子,下面一人一句捧着,一时间君臣尽欢,其乐融融。 可接下来,到了这些士子们,谢沂却一转攻势,变得刁钻起来。 有几分功底或急智的,偶有佳句,自然能得到赞赏,但大多对的磕磕绊绊,平平无奇,顶不住压力的便只好自认倒霉。 史书中记载,大魏两朝首辅谢沂,是永明六年的状元,琼林宴对酒联诗,独领风骚,端的是意气风发。 十年弹指一挥间,却不知与今日从容不迫大杀四方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贺兰奚目光一直也不曾离开过,眼里渐渐多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个能给我吗?” 贺兰奚闻声转过头,他那位一心只有吃食的六皇兄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桌上的那道樱桃酪。 贺兰奚愣了愣,亲自将碗碟推过去,还未来得及收手,一张纸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他手心里。 来讨食的贺兰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捧着刚到手的樱桃酪又坐了回去。 贺兰奚攥紧手里的东西,一扭头,正好轮到身边的老四行酒令,也不知谢沂出了个什么难题,绞尽脑汁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对出来。 “谢大人高才,孤甘拜下风。”贺兰轩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话音落下,贺兰奚便嗤笑一声,将方才的嘲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灯火阑珊里,谢沂举杯同饮,嘴里说着得罪,望向贺兰奚的眼里却噙了几分笑。 这几分笑意落进心里,似鹅羽轻拂,有些柔软,也有些痒。 他是故意的,贺兰奚心想。 第4章 贺兰奚一大早便去了谢沂府上,蹭了顿饭,顺带霸占了谢大人的房间。 他在那里磨磨蹭蹭的,谢沂也不着急,一本书一盏茶,往院子里一坐,怡然自得,好不自在。 手里的书翻过几页后,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条缝,贺兰奚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扭扭捏捏不愿出来。 谢沂笑他:“怎么,不合身吗?” 衣服是他亲自让人拿来的,合不合身他自然有数,这样说无非是故意臊一臊小殿下罢了。 贺兰奚一听,果然红了脸。 岂止是合身,说是量身定做也不为过,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贺兰奚从门后走出来,身上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是谢沂身边护卫常穿的那一种,可同样的款式,穿在贺兰奚身上却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那张肖似其母的脸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精致,有些未脱的少年稚气,黑色的料子将他细长的脖颈衬得愈发白皙,没有宽袍大袖的遮掩,精瘦的腰身更是显露无遗,说不定一只手便能揽过来。 宛若一个漂亮易碎的花瓶。 谢沂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久久未能言语,还是贺兰奚自己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到底怎么样啊?” “臣只是觉得……似乎做了多余的事。” 小殿下太惹眼了,怎么看都是哪家偷偷跑出来的娇气小少爷。 一点也不像个侍卫。 贺兰奚顿时垮起脸:“那怎么办?你都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 “殿下多虑了。” 事已至此,再将衣服换回去也没什么意义,贺兰奚就这样明目张胆跟着谢沂去了北镇抚司,好在那里个个都是人精,只要他们不承认,自然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戳破。 诏狱的大名如雷贯耳,外表却比想象中要朴素得多,上回来的时候,贺兰奚不知深浅,被唐运一本正经的样子骗了去,鸡同鸭讲,在北镇抚司看了一圈风景,连诏狱的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次唐运不但亲自带路,还得替他们望风,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贺兰奚将视线头顶那块掉漆的牌匾上收回来时,谢沂也正好低下了头,二人目光撞在一处,又迅速分开。 谢沂也在看那块破匾。 方才的匆匆一瞥,让贺兰奚窥见了他眉间复杂的神色,像是在回忆什么。 “进来吧。”谢沂上前一步。 贺兰奚紧跟上去,始终坠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牢房里浸润着一股经年的寒意,贺兰奚一走进去便打了个寒颤,关在里面的犯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见到有人来最多悄悄瞄上一眼,更多的是连头也抬不起来。 贺兰奚多瞧了几眼,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害怕了?”谢沂停下来好心劝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贺兰奚否认:“谁说我怕了。” 谢沂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弯了弯嘴角。 “人是在老家被抓住的,深山老林里做了一个月野人,出来没听到锦衣卫抓人的消息,以为逃过一劫,便铤而走险回了趟老家。”唐运一边带路一边为他们简单讲述了一番抓人的经过,“宫中少了人,一查名册便知,无非是费些功夫,他老母和卖命得来的银子都在老家,不会不回来。” 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贺兰奚皮笑肉不笑:“如此说来,这竟是位孝子。” 唐运面无表情:“殿下真会开玩笑。” 事实上,锦衣卫的人到时,他家中老母已在炕上咽气多日。 是病死的。 “炕洞里搜出一千两白银,分文未动。” 却不知是压根不晓得底下藏着钱,还是知道了不愿意用。 “人抓来也有数日了,唐大人可审出什么?” 唐运看了眼谢沂,对他说了三个字:“温贵妃。” 说罢又生怕他误会似的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只是犯人的一面之词,尚无证据。” 贺兰奚捏着下巴细细思索片刻,歪了歪头,故作惊讶:“唐大人原来会说人话。” “……”唐运选择闭嘴。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间牢房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非要说点什么,大概是比外头凉快不少。 唐运替他们打开牢门:“谢大人,此地你比下官熟悉,若无事下官这便告退了。” 同这位七殿下相处,着实需要点勇气。 贺兰奚耳朵微动,按下心中疑惑,努力做一个识趣的聋子。 熟悉诏狱牢房的,除了牢头就是犯人,谢沂怎会…… “你若离开,犯人丢了算谁的?”谢沂神色如常,开口将唐运留了下来,而后转身对贺兰奚道,“我们就在五丈开外的地方等候,去吧。” 他像是有意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贺兰奚还没想好怎么说,谢沂便替他将一切安排好了。 不染纤尘的小殿下只身走进牢房,谢沂依言带着唐运往外走了走,而后在贺兰奚回头望过来时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不是不想让他卷进来吗?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唐运与他相识多年,此刻却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只觉今日的谢沂好似格外不同。 谢沂唇边笑意还未散尽,眼底已是暗潮汹涌。 “凭他的身份,早晚会有那么一天,放在眼皮底下,至少能看得见。”不至于等见到尸身,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 敢动手谋害皇子的人,也不过两个眼睛一张嘴,是个平平无奇放在人堆里挑不出特别之处的家伙。 此人应当吃了不少苦头,又是逃亡,又是受刑,旧伤添新伤,现下被绑在十字木桩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像死了一样。 “还认得我吗?”贺兰奚知道他听得见。 ——案子没结,唐运不会让人死的。 那人呛咳几声,死气沉沉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 “我知道。”贺兰奚异常平静,“不过,我既然没死,你也就活不成了,那个人也一样。” 迟早的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他已经知道了幕后之人是谁。 不,这不可能。 否则他来见自己是为了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替锦衣卫审案子的吧?”贺兰奚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幕后主使者是何人他当然知晓,可那是用自己一条命换来的。 贺兰奚说这话时,拔下了头上毫不起眼的簪子,用身体遮挡视线,上前一步,将尖锐如针的那一端抵在了凶手的喉咙上。 只听少年一派天真地笑着问道:“你说,把这个刺进你的脖子,血多久才会流干净?” 这个敢为钱卖命的杀人凶手瞬间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僵着身子连发抖也不敢,只怕一不小心,就见了血。 在牢里受刑时,他无数次想求个痛快,可死到临头,到底还是怕了。 贺兰奚眼里早就没了温度,嘴角的弧度却不曾改变:“应该比溺死痛快多了。” 说罢,目光一凛,举起手中的簪子,发狠刺了下去。 那人立刻大叫起来,直呼救命。 他知道,在全盘交代之前,自己的命还有价值。 唐运几乎是飞奔过来的,迅速将人解开放到地上,还好,没伤及命脉,扎在了肩膀上。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见小殿下染了一手刺目的红。 贺兰奚两辈子第一回 干这种事,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回神,谢沂正站在他面前,取出一块白巾,慢里斯条地替他擦手。 他张了好几次嘴才成功发出声音,勉强扯了扯嘴角:“……真是没用。” 也不知在说谁。 “殿下下次想做什么,说一声便是,别脏了自己的手。”谢沂扔了帕子,做了个略有些逾矩的举动。 他将贺兰奚拢进怀里,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贺兰奚一怔,明知不该太过依赖对方,却还是忍不住靠了过去,抱着他,就像在水里抱着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们把烂摊子丢给了唐运,到外面透了口气,贺兰奚自知理亏,主动认错:“又给先生添麻烦了。” 折腾半天,人没死,又继续半死不活地熬着,最后累死累活忙上忙下的,只有唐运一人。 贺兰奚心道也好,不能死得太痛快。 “难为殿下还记得来之前答应过什么。”谢沂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自我安慰:“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贺兰奚难得泛起一丝羞愧之心。 虽然只是一时的。 “只是——” 谢沂话锋一转,贺兰奚顿时紧张起来。 “若再有下次……” “不会有下次了!”贺兰奚抢白道。 谢沂审视他片刻:“最好是这样。” 谢沂没有怪罪,贺兰奚反而不安,频频偷看他的脸色:“先生……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费心来见凶手一面,却什么也不问,只泄愤般刺了对方一下,细细想来,实在可疑。 贺兰奚心中早已斟酌好了说辞,无非是一时冲动云云,谁知谢沂不置一词,抬头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殿下,臣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先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麻烦的代名词,难为谢沂不嫌弃,“方元会来接我。” “也好。” 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方元的马车早已在角落里等候多时,贺兰奚上了车,临走时又忽然回过头来:“谢云归。” 谢沂好脾气道:“何事?”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可话到嘴边,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最后只得笑了笑,说:“无事,只是想叫叫你罢了。” 二人的马车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分别驶去,可本该去往皇城的那驾车,途中却拐了个弯,去了京中最繁华的西市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唐大人 输入法:汤达人 打钱! 第5章 飞月阁坐落在西市街最繁华的地段,是远近闻名的销金窟。 贺兰奚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进门后不由多瞧了两眼,方元却一脸的欲言又止。 “殿……公子,您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回头叫谢大人知道了……” “他知道便知道,你怕什么?”贺兰奚睨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 话音落下,一位红衣小姑娘袅袅婷婷走上前来:“小公子好生俊俏,不若随奴家去楼上坐坐?” 她打扮得十分艳丽,年纪却不大,约莫只有十五六岁,招呼人的样子落落大方,却透着一股生疏劲,不像是风尘中人。 贺兰奚被她过分的热情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躲开搭上来的纤纤玉手,引得人小姑娘咯咯发笑。 “你怕什么?本姑娘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贺兰奚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人打断了。 “漪兰,不可无礼。” 说话之人也是位姑娘,穿一袭水蓝色襦裙,板着脸的模样像极了此前来上书房代李大人授过一次课的齐思义。 李大人就是被他揪了胡子的那位,齐思义算是他的门生。论起来,齐思义与他外祖家还是世交,贺兰奚跟母亲入冷宫前,曾见过他几面,没想到十年过去,他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第三十三次了!竹湘你就不能晚点来吗?”漪兰气急败坏地抱怨,看样子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使完小性子,她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便是那位贵客?” 竹湘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侧身让开一条路,对贺兰奚道:“公子请。” 贺兰奚松了口气。 他跟着竹湘去了楼上雅间,对方没有久留,冲里面回了句“人已带到”便退下了。 “你大费周章,请我来这里做甚?”贺兰奚绕过屏风在对方面前坐下,将一张纸条放在了桌上。 正是琼林宴上贺兰笙向他讨要樱桃酪时递过来的东西。 而眼前之人,不是贺兰笙又是谁。 “我就知道你会来。”贺兰笙笑容灿烂,随手将写着日子地址的纸条丢进烤着羊肉碳炉里。 火势乍起,又转瞬泯灭。 他二人序齿相邻,年纪却差了足足两岁有余,不比前头几位兄长,扎堆似的一个挨着一个。 永明帝曾经对他的出生充满期待,甚至在他垂髫之时便有过立储的心思,可不过一夕之间,宫墙内外翻天覆地。 姜家满门忠烈,最后却成了里通外国的谋逆之臣,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姜令宜同他十数年的情分,换来的只有一句“冷宫安置”和长达八年的不闻不问,以致郁郁而终。 就连贺兰奚这个曾经无比尊贵的皇子,在失去一切后,也没能逃过旁人的嫉恨和陷害,两次被推进冰凉刺骨的水里。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帝王无谓的猜忌。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变故发生时,贺兰奚虽然只有六岁,但早已记事,永明帝的温情和决绝他统统都记得。 这其中也包括了明明大他两岁,却瘦瘦小小总是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的六哥哥。 贺兰奚沉默着,到底是贺兰笙忍不住先开了口:“小七长大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六哥哥。” 他嘴角噙着笑,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这只是兄弟间一次寻常的久别重逢。 “六哥和从前不一样了。”贺兰奚自然记得,若非如此,今日又如何会应约。 贺兰笙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替他夹了一筷子羊肉,诚心推荐道:“尝尝,这可是飞月阁的招牌。” 贺兰奚:“……” 他没看错的话,飞月阁似乎是一处风月之所,谁知招牌不是哪位貌美的姑娘,却是一道炙羊肉? 贺兰奚盯着那块送到他面前的羊肉,笑了笑:“六哥费尽周折,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羊肉吧?” 纵然有儿时的情分,可十年弹指一瞬,谁又能知故人是否依旧呢。 恩爱夫妻尚能反目,何况只是两个垂髫小儿的情分。 贺兰笙大约也知道他的顾虑,遂放下筷子说起了一桩旧事。 那是永明二年的冬至,只有四岁的贺兰笙连日高烧不退,恰逢帝后出宫祭祀,懿妃素来不理俗事,暂理六宫的大权便落在了当时只是个昭仪的温氏手上。 可坏就坏在,贺兰笙的生母潜邸时曾是伺候温氏的侍女,饮了些薄酒的永明帝不知将她认成了谁,竟在温氏的院里临幸了她。温氏对其恨之入骨,自然也容不下他这个贱妇的儿子,只派了个不知姓名的太医去做了做样子,甚至连张方子都不愿开。 最后是姜令宜出面,亲自遣人去太医院请了院判来,这才保住了贺兰笙一条命。 “今日请你来,并非全是为了叙旧,你……”贺兰笙满脸纠结,踌躇再三,“琼林宴那日,你在湖心的水榭里可曾见过什么人?” 贺兰奚愣了愣,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是你?” 他细细回忆了一番那晚自己同谢沂的种种举止,一时无言。 难怪贺兰笙会是这副神情。 “虽……虽说谢大人与你有救命之恩,可他、他……”贺兰笙憋红了脸,一连说了好几个他,最后一咬牙,破罐破摔道,“朝中谁人不知谢大人是父皇最趁手的刀,他是首辅,是权臣,不管你想做什么,也不该和他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 …… 一室寂静。 贺兰奚憋了半晌,没忍住笑出了声。 “连六哥哥都以为我和先生之间的关系不简单,看来流言传播甚广,信以为真的也不在少数。” 贺兰笙原是不信的,可经过那一晚,心中便信了七八分,如今听他这样说,不禁又有些动摇。 他心神恍惚,竟不曾发现贺兰奚对他称呼的变化。 “那……那你们究竟……” “互相利用罢了。”贺兰奚信誓旦旦。 贺兰笙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肉,也不知信了几分。 何况这个答案并不比前者令人安心多少。 “谢沂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这些年……消息闭塞,不晓得他的手段,你若想利用他做些什么,万望小心为上。”贺兰笙言尽于此,多的就不便再说了。 贺兰奚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到底没对他说出自己的打算。 他想为姜家平反,永远绕不开永明帝这一关,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权利握在自己手里。 倘若他死后在混沌中所见一切记载为真,用不了多久,谢沂就会同永明帝离心。 他需要谢沂,更需要他手中能够左右帝王的权利。 贺兰奚没有久留,回去时天还未完全黑透,刚换了身衣裳华彰殿便派了人急匆匆地来请他过去。 “我自个儿去就成,你留下看着点他们做事。”贺兰奚对此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嘱咐了方元两句这才离开。 华彰殿中只有永明帝和白日里在北镇抚司才与他分别的谢沂,永明帝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反倒是谢沂,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旁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狐狸,就知道他要来告状。 贺兰奚暗自腹诽。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告状的日子,熟练地开口问道:“不知父皇找儿臣过来所为何事?” 永明帝头突突地疼:“好好的你跑诏狱去做甚?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父皇既然都知道还问什么。”贺兰奚瞥了谢沂一眼,懒得狡辩,脸上就差写着要罚便罚几个大字了。 如今的永明帝心虚之下愧疚之情也最盛,他可以因贺兰奚当街冲撞兄长罚他抄书,却不能因他见了一面想杀害自己的凶手而降罪,即便贺兰奚真的把人杀死,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贺兰奚借着重生的机会知道了害他的人是谁,自然也知道他这位薄情的父皇此时断不会为了他大动干戈,但只要他有一点愧疚之心就足够了。 “这件事,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皇家阴私不好放在明面上被人说三道四,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能体谅父皇的难处才是。”永明帝放软了态度。 对着那张酷似姜令宜的脸,他实在不忍苛责。 贺兰奚心中冷笑,嘴上却道:“儿臣明白。” 永明帝顿时松了口气,保证道:“此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父皇。”贺兰奚道了谢,一时间父慈子孝,场面其乐融融。 “你私自去北镇抚司还有刺伤犯人的事就此作罢,但缠着谢大人与你行方便的事决不许再有。”前者不过小事,后者却隐隐触碰到了永明帝的底线,他微微眯起双眼,看向了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首辅大臣,“谢云归。” “臣在。”谢沂起身恭恭敬敬行礼,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错处。 永明帝看了看乖巧站在一旁的幺子,十分没有说服力地警告:“不许再惯着他。” 贺兰奚一脸无辜,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事你说了可不算。 心有灵犀一般,谢沂颇为苦恼地笑了笑:“臣尽量。” 贺兰奚扭头撞上他含笑的双眸,闹脾气似的别过脸去。 姓谢的说了也不算。 第6章 从华彰殿出来,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再往前,就是贺兰奚两次落水的池子了。 谢沂忽然停下脚步:“殿下回去的路似乎不是这一条。” 贺兰奚顺势坐到一旁的秋千上,双脚在地上轻轻一推,秋千小幅度前后摇晃起来。 “先生看不出来我有话同你说吗?”他道。 “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除了永明帝,哪个敢同首辅大人谈指教二字,“只是心中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先生解答一二。” 谢沂趁机道:“正巧,臣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贺兰奚歪头冲他一笑:“本朝官员五日一休沐,先生却好像并非如此。” 谢沂始终温和的目光冷了冷,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初了。 “沙场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做事也是一样,故而臣向求了陛下恩典,允准臣将每月休沐的日子积攒到一块。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殿下做功课时想必深有体会。”他一面解释,一面揶揄无心学业气走了翰林院李大人的小殿下。 “这能一样吗?”贺兰奚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不管一不一样,被这么一打岔,贺兰奚算是彻底装不下去了,索性开门见山:“二月初三,谢大人是否正在休沐?” 这个日子贺兰奚断不会忘,他清楚记得,第一世自己溺水时附近并未出现任何人,可这回谢沂却偏偏凑巧路过了。 还是在他休沐本不该入宫的日子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沂上前止住了秋千摇晃的弧度,脸上一贯端着的假笑忽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就算一切都是臣自导自演的结果,难道殿下还想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冷宫去不成。” 明明冬日已经过去,贺兰奚却陡然感到一股寒意。 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谢沂的出现着实可疑,推己及人,不由多想了几分,这才有了试探的心思,岂料谢沂竟以为自己怀疑到了他头上。 这可真是…… 尽管如此,贺兰奚不得不承认,谢沂说得是对的。 今日是他冒进了。 他这厢心思百转千回,谢沂那边却只顾坏心眼地催促他给出个回应:“殿下,怎的不说话了?”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促使贺兰奚不断后仰,最终没能稳住身形,向后直直倒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又被谢沂眼疾手快捞了回来。 “看来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殿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谢沂扶着他站起来。 贺兰奚讪讪:“多谢先生。” 他长舒一口气,歇了试探的心思。 想来也是,自己能重活一次已是匪夷所思,倘若老天见谁都可怜一把,世间岂非乱了套。 只可惜,谢沂不能体谅他的宽宏大量。 “殿下的问题既已解决,那现在是否该轮到臣发问了?” 贺兰奚:“……” 首辅大臣谢云归,油盐不进,睚眦必报,果然名不虚传。 “先生想问什么?”贺兰奚没有拒绝的权利。 谢沂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那一刺,目的可达成了?” 说罢,缓缓退后,同他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笑而不语。 他都知道了! 贺兰奚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 刺伤犯人的确是他故意为之,毕竟不闹出点动静来,又如何让他这位父皇知道他的不满。 一来能够加深他对自己的愧疚,方便将来讨好处。二来,当年的变故少不了温家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人证词直指温氏,他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就算不能使其伤筋动骨,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此事发生在诏狱里,而能将消息传到永明帝耳朵里的只有谢沂一人,这也是一个试探谢沂态度的好时机。 他原先没想过会进行得这样顺利,如今想来,这恐怕都是谢沂默认的结果。 “难怪先前在北镇抚司什么也不问,原来都是算计好的。”贺兰奚小声嘟囔。 不想谢大人耳朵实在灵光,敲了敲他的脑袋,好笑道:“臣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分明是殿下出尔反尔在先,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何况温家近来愈加放肆,正是需要敲打的时候,小殿下误打误撞顺了他的意,他又怎能不要做个顺水人情呢。 贺兰奚抱着脑袋,敢怒不敢言,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回去吧。”谢沂道。 - 永明帝给出的交代比贺兰奚想象中还要严厉些。 温氏被连降三级,从位同副后的贵妃,成了和自己曾经的侍女平起平坐的淑仪。 这份羞辱,比任何惩罚都叫她难受。 “听说昨日传旨时,温淑仪大闹了一场,欲求见父皇,不想父皇没到,去瞧热闹的老三先到了。他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当面幸灾乐祸了几句,老四气不过,跟他打了起来,那场面真是哈哈哈……” 温氏这十几年来对贺兰笙母子二人极尽苛刻,百般刁难,如今马失前蹄,贺兰笙脸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只差没拍案叫好了。 贺兰奚一来便听他将此事绘声绘色说了好几个来回,比西市街口的说书还精彩。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六哥哥还有这样话多活泼的时候。 “只是降了品级而已,不痛不痒的,指不定哪天就恢复了。”贺兰奚冷静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自当高兴一时是一时。”私下见了几面后,贺兰笙渐渐显露出了不着调的本性。 贺兰奚同他碰了碰杯,共享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棋局才刚刚开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贺兰笙没敢给他喝烈酒,上的都是些口感清淡的果酿,仰头饮尽,喜悦过后便是无尽的担忧:“此事过后,温家只怕要将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原来之前并非如此吗?”贺兰奚奇道。 从前在冷宫时,温氏可没少关照他们母子俩。 贺兰笙:“……” 说的也是。 “我和六哥不一样,这些事总归是躲不掉的。既然躲不掉,倒不如主动出击,兴许还有几分胜算。再不济……不是还有谢大人嘛。”贺兰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正因为是谢大人才叫人担心啊。 贺兰笙怕他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入腹。可的的确确,唯有谢沂才能护得住他。 今日这叠桃花酥做得甚是精巧,贺兰奚没忍住尝了一个,抬头瞧见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好笑:“谢大人到底是做了什么天地不容之事,竟值得六哥这样防着他?” “他……” “他如何?” 谢大人如何尚不清楚,贺兰笙却支支吾吾,脸上又出现了同那日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小七长得愈发好看了。” 贺兰奚:??? 合着上回的解释他压根就没信。 “你是没那个心思,那他呢?” “我怎么知道……”贺兰奚目光游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自重逢以来,他一直在六哥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这是第一次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至于谢沂的心思…… 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让人看出来。 贺兰奚对谢沂的了解,多半来自于后世书中的记载,只知他政绩斐然,手段了得,私下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便如雾里看花般,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瞧不真切。 “听起来,六哥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贺兰笙谦虚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在飞月阁这种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听到一些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贺兰奚却对他不争不抢从不出风头的六哥又多了层新的认识。 有着网罗消息的手段,相当于有了笼络旁人的途径。 贺兰笙在诸皇子中不算起眼,但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可他却选择了明哲保身,如今又毫无防备地向他透露了这些…… 所谓诚心,如是而已。 贺兰奚回以一笑:“洗耳恭听。” 说起来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少,只是鲜少有人提及。 永明七年春,出身陈阳谢家的谢沂同家里闹翻了。 而且是为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都无人知晓,只知道年关一过,谢沂便带着他回了陈阳。 谢氏一族簪缨世家,祖上曾出过大儒,一向自诩清流,更不用说谢沂身为长房长孙,身上担了多重的责任。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半月后,谢沂孤身回京,那个男人却不知所踪。 有人猜测是这个男人自知配不上谢沂,不想让情郎为难,因此远走他乡。更多人觉得,是陈阳谢家家中长辈在作梗,兴许人死了也说不准。 坊间臆测颇多,而谢沂时至今日都未曾娶妻,竟在无形中增加了这个荒诞故事的可信度。 “如你所说,谢大人倒是个痴心人了。”故事很动人,但故事里的谢沂却半点不像他认识的老狐狸。 贺兰笙也希望这是假的:“在这朝堂之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费心费力为你做这么多事,小七,你说是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大人: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7章 如谢沂这般人物,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总是有一席之地的。 贺兰奚一面觉得他的猜测不无道理,一面又觉得根本是无稽之谈。 “六哥怕不是坊间话本看多了。” 贺兰笙正要反驳,竹湘突然推门进来,仓促间连敲门都忘了。 “公子!不好了!” 二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贺兰笙问道。 竹湘过分冷淡的脸上浮现出急色:“是漪兰,方才登台表演被人缠上了。” 这位漪兰姑娘贺兰奚是有些印象的,同清冷的竹湘截然相反,性子格外活泼,他第一回 进飞月阁时还险些被她装出来的风情唬住了。 贺兰笙皱起眉头:“不是说了不必她做这些吗?” 竹湘也很是无奈:“漪兰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来劲,趁我不注意,自个儿抱着琵琶就上去了。众目睽睽的,我也不好硬把人拉下来,况且只是弹个曲子,谁能想到……公子,您还是先去看看吧,再耽搁一会儿,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飞月阁明面上的老板并非贺兰笙,要解围也只能以客人的身份前往。 贺兰奚主动提出去替他走一趟。 毕竟论起来,他在人前嚣张跋扈的形象,比贺兰笙更适合应付这件事。 原以为是纨绔仗势欺人纠缠人家姑娘的戏码,等到了大堂,才知道竹湘说的事情不容易解决是怎么一回事。 “谁给你的狗胆敢对老娘动手动脚!不知道飞月阁的姑娘接客全凭自愿吗?说了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听不懂人话是怎的?” 大堂正中的台子上,穿了一身温婉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双手叉腰,对着人破口大骂,凶悍的气势看上去完全不需要他们来解救。 而她口中的狗男人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左脸挂着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你、你你你……” 漪兰逼上前去,翻了个白眼:“你什么你,下一句该不会是要让本姑娘知道知道你是谁吧?” 完全被猜中了。 大约是挑事的狗男人脸上表情太过精彩,贺兰奚没忍住笑出了声。 漪兰一番咄咄逼人的话说完,整个一楼鸦雀无声,他这声突兀的笑就显得异常清晰。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贺兰奚身上。 七皇子殿下这些日子名声不小,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他,同时在心中连连感叹。 这场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贺兰奚就站在二楼,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漪兰姑娘不想污了耳朵,我倒是很好奇这位公子姓甚名谁。” 听到总算有人问出这个问题,男人立刻挺起胸脯:“我乃顺国公府二公子温彤。”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瞬间找回了国公府公子应有的自信,一下子趾高气扬起来。 “这儿老板是谁,小蹄子出言不逊还敢动手打人,怎么教的规矩?” 顺国公府,温家。 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贺兰奚居高临下,连个正眼也没给他,满是嘲讽的声音从楼上幽幽飘下来:“没看错的话,好像是温二公子先坏了飞月阁的规矩。若是不清楚规矩两个字怎么写,二公子不妨进宫去问问你姑母温淑仪,想必她深有体会。” 永明帝极好面子,发给温氏的降位旨意里自然不可能明晃晃写着谋害皇嗣,只能将这些年睁只眼闭只眼揭过去的罪状一一列了上去, 好巧不巧,里头就有一句藐视宫规。 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四周传来一片克制的笑,温彤当即变了脸色。 “你——” “温二公子该不会想问我是谁吧?”贺兰奚打断他的话,学着漪兰的样子阴阳怪气问道。 周围看戏的人这下是真的憋不住了,当即哄堂大笑。 这时,随温彤一同前来的狐朋狗友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道:“那好像是七殿下。” “本公子还是宁王殿下的表弟呢。”温彤大约是气狠了,说话都来不及过一过脑子,“七殿下又如何?要不是谢沂看上了他,此刻还不知道要在哪里苟延残喘,哪里轮得到他来教训我!” 朋友拼命冲他使眼色:“温兄……少说两句吧。” 关于七皇子和谢首辅的关系,和温彤想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饶是贺兰笙,也不认为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可除了贺兰锦,还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正主的面说出来。 贺兰奚皮笑肉不笑,转身闲庭信步下了楼,走到台子上。 漪兰左右瞧了瞧,见势不对,赶紧溜了。 “你、你想怎么样?” 温彤如今是骑虎难下,即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只能咽一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在原地站着。 贺兰奚无害地笑了笑:“不想怎么样啊。” 说罢,猛地往他胸口踹了一脚,温彤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身上没几两肉,当即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脚用了多少力道贺兰奚自己清楚,不至于踹出内伤,但也绝对不好过。 最重要的是,顺国公府的脸面被狠狠踩到了地上。 “温二公子出言不逊,冒犯皇室,污蔑谢大人清誉。”贺兰奚冷下脸来,“回去告诉国公,就说我已经替他教训过儿子,不必再去御前请罪了。” 温彤恨恨离去,一场闹剧就此落幕,不过片刻,飞月阁又重新热闹起来。 “方才那一脚真是太漂亮了!”漪兰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只恨不得亲自上场,“能不能教教我?” 贺兰笙头疼道:“行了,你就少添点乱吧小姑奶奶。” 漪兰在飞月阁向来是横着走的,连冷若冰霜的竹湘也敢开玩笑,却唯独不敢同她们家公子顶嘴,遂吐了吐舌头,躲到了竹湘身后。 或许是臭味相投的缘故,她这副脾气倒是很对贺兰奚的口味。 “无妨。”贺兰奚无所谓道,“我与温家本就是旧恨添新仇,不差这一桩,只是怕连累了飞月阁的生意。” “这倒没什么,是我该谢你才是。”贺兰笙回头看了眼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沉默。 - 贺兰奚早早便回去了,也不管七皇子当众替顺国公教训儿子的消息如何飞一样地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被子一蒙,心安理得地会周公去了。 翌日去上书房,谢大人果然听闻了此事,拿着戒尺听他背前两日刚学的赋,错一字打一下手板。 贺兰奚一开始没当回事,照旧背几句停顿一会儿,再挑几处容易混淆的地方故意犯错,等谢大人打断他平静地让他伸出手时方才意识到不对。 “真打啊?”贺兰奚试图挣扎。 “手。”谢沂不容拒绝道。 “……” 贺兰奚不情不愿将左手递了出去,谢沂抓着他的指尖,目光在掌心留连,似乎在寻找下手的地方。 猝不及防的,那双眼睛同他隔空相撞,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贺兰奚唰的闭上眼,可还是晚了一步,一道狠劲落在他的手心上,火辣辣地烧起来。他下意识想要将手缩回去,偏偏谢沂紧紧抓着他不放。 “疼?”谢沂假惺惺的问。 贺兰奚睁开眼,满脸委屈,用力点头,背地里咬着牙,把莫名其妙的老狐狸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知道哪里错了吗?”他又问。 “背……背错了。”贺兰奚嗫嚅道。 又是“啪”的一声。 贺兰奚眼眶和手心一块红了,狠狠甩开谢沂,一屁股坐下来,不干了。 “你故意的是不是!” 谢沂从容不迫走到他跟前,放下凶器:“殿下打人之前,是否想过有今日?” 听到这里,贺兰奚高昂的头颅顿时蔫了,却依旧顽强辩解道:“错的又不是我。” 谢沂哂笑:“殿下英雄救美,自然威风得很,可曾想过若顺国公府非要计较又该如何?” “他们家女儿才遭贬,哪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贺兰奚不服气道,“再说了,理亏的是他又不是我。” “可先动手的是殿下,真要做文章,殿下未必占得了便宜。何况,飞月阁是殿下该去的地方吗?”谢沂点了点桌子,直直盯着不服输的小殿下。 可是可是,哪有这么多可是。 贺兰奚还想再反驳些什么,可对上谢大人颇具压迫性的眼神,又迅速败下阵来,哼哼唧唧嘟囔道:“我说不过你。” 他明面上服软,心里却憋了口气,好在谢沂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道理:“顺国公府那里,臣已经让人去敲打过了,也不会有不懂事的人把话传到陛下耳朵里,还望殿下下回动手前想想清楚,再不济,打完人也该告诉臣一声。” 贺兰奚一愣,抿了抿唇,别过头去,语气却软了下来:“反正我不说,先生也一样知道。” “……总有疏忽的时候。”谢沂喃喃说完这句话,忽然沉默下来。 幸而这样诡异的气氛只维持了片刻,谢沂重新拿起戒尺:“这次不打手心,殿下无须再故意背错了。” 他怎么又知道了…… 贺兰奚挫败地把头转回来,只觉自己在谢沂面前就像离开了林子的鸟儿,简直无所遁形。 第8章 过了晌午,黑云蔽日,眼看着就要变天了。 谢沂前脚刚走,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算算脚程,此刻应当还未走远。 “殿下,咱什么时候回去?再不走雨就该下大了。”方元撑着伞站在窗外,望着雨幕忧心忡忡。 贺兰奚手里拿着方才背的那篇赋,书页被他折了一角又一角,又一页页捋平,如此反复。 手心还火辣辣地疼着,当时被打狠了只觉首辅大人不近人情,事后回想起来,才恍然明白对方的用意。 可就算是好意,也不能…… 多管闲事! 贺兰奚丢下书本,不耐烦地叫了声方元。 “伞给我!” “欸?殿下!您到哪儿去——” 方元被夺了手中的伞,一不留神,他家殿下就撒丫子跑没了影。 贺兰奚循着文渊阁的方向一路前行,走了没多久便隐隐开始后悔。 兴许雨一会儿就停了,他这样巴巴的找过来算怎么回事? 又想,自己方才同他那样顶嘴,万一把人得罪透了又该如何是好。 贺兰奚脚步渐缓,脑袋里左一句右一句没个消停,时而低头盯着脚下出神,时而转过身去,隔一会儿又转回来。 在亭中避雨的谢沂瞧见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时,眼中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殿下?” 谢沂不确定的询问声和漫天雨声一道传进贺兰奚的耳朵里,伞沿向上抬起,一身朱紫色官袍的谢沂站在亭子里,十分显眼。 小殿下怔怔的,似乎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将人找到了,继而扬起笑容,在雨里奔跑起来。 谢沂向前半步,想要提醒他小心台阶上的青苔,甚至伸出了手去接他,奈何慢了半拍,少年携风碎雨一头扎进他怀里,连同氤氲的水汽一起流窜至心间。 身边太多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远去,不顾一切朝他奔来的,眼前却是头一个。 “呀!我的伞!”贺兰奚还想回头去捡摔倒时脱手的伞。 谢沂拦住了他:“只有这一把伞,殿下是想和臣一同去文渊阁,还是想把臣带回寝殿去?”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大合适。 贺兰奚脸轰的一下就红了。 被自己蠢的。 怎么就忘了跟方元多要一把伞呢! “雨势太大,不妨先坐下等一等?”谢沂提议道。 身边连个人都没带就跑了,方元定然要出来寻他,贺兰奚点了点头:“……也好。” 此处偏僻,平日里少有人往,二人皆不言语,不免显得雨声寂寥。 贺兰奚单手撑着额头,看似在看雨,实则余光一直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只见谢沂坐姿端正,目光远眺,恰好将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留给了他。 这老狐狸还挺好看的嘛,难怪街头巷尾这么多人对他的风月轶事感兴趣。 只是编排这老狐狸连带着把他也编排进去,感受就不太美妙了。 他自以为将目光收敛得很好,却不知早已被人察觉。 谢沂转过头来:“殿下一直盯着臣做甚?” 贺兰奚没有半点被抓包的慌乱,反倒嬉皮笑脸调戏起谢大人来:“我只是在想,先生芝兰玉树,人中龙凤,怎么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 “臣政务繁忙,无心其他。”谢沂这些年没少被过问婚事,解释起来倒是十分熟练。 贺兰奚满脸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是吗?” 谢沂哪管他信或不信,不疾不徐反将一军,道:“有此闲心来操心臣的私事,殿下的功课想必是还不够多。” 他急了。 贺兰奚如此确信。 否则哪至于威胁他。 “不过闲话几句,先生难道还指望我三元及第不成?”装可怜这事贺兰奚可谓是信手拈来,同时不忘将通红的左手手心刻意摆到他面前。 谢沂瞥了一眼,眉心紧蹙,随后从袖中翻出一个比指甲盖略大些的圆盒:“太医院陈院判的方子。” 连药膏都提前备好了,当真是思虑周全。 贺兰奚暗中咬牙,扭头冷哼一声,蹬鼻子上脸道:“我可没有三只手。” 他哪里是不方便,分明是在等着谢沂自告奋勇。 谢沂也当真如他所愿,主动道:“殿下如不嫌弃,臣可以代劳。” 贺兰奚毫不扭捏地将手递过去,两眼含笑:“那便劳烦先生了。” 谢沂教训他的时候毫不留情,但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却总是十分宽容,低头替他擦药的认真模样比起处理政务时也不遑多让。 也不知这样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时又是何种模样。 “听闻……先生从前有位旧情人。”药膏涂在手上泛着丝丝凉意,贺兰奚不自觉蜷起手指,“迟迟未成家,是旧情难忘,还是心灰意冷?” 谢沂抬眸睨了一眼,按住他的指尖:“殿下专程到飞月阁去,就是为了打听这些?” 贺兰奚自然不能说他是去听六哥幸灾乐祸的,只好认了:“是又如何?” 谢沂意味深长道:“坊间传言有几分可信,殿下应当最为清楚。” 此言无异于在否认“旧情人”一说,毕竟依那些人看来,他二人的爱恨纠葛,其精彩程度并不比那位旧情人相差多少。 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贺兰奚大失所望:“我还以为真有这样一个人,竟能让谢大人失了分寸,原来是子虚乌有。” “听起来,殿下似乎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人。” 谢沂一颗七窍玲珑心,事事尽在掌握,可惜这回却猜错了。前尘旧事,本就碍不着他什么,是真是假还得另说,不过是找个由头,寻谢大人开心罢了。 话虽如此,可等谢沂说出“确有此人”四个字时,贺兰奚还是在一瞬间愣住了。 谢沂像是故意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悠然道出后半句。 “确有此人,但……事非此事。” 贺兰奚又一次被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视着,心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件事,或许与他有关。 “殿下!” 就在这时,方元带着乌泱泱一帮人突然而至,连带着落在耳边的雨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谢沂及时起身行礼:“今日劳殿下记挂,在此谢过。” 哼,假客气。 贺兰奚大踏步走出亭子,方元及时替他遮住风雨,同时使了个眼色,让人给谢沂递伞。 谢沂欣然接过。 贺兰奚回头冲他笑了笑:“先生身子一向不好,记得回府喝碗浓浓的姜汤,小心别病倒了。” 二人在此别过,不想这场风雨过后,病倒的不是谢沂,反倒是向来康健的永明帝。 消息传到贺兰奚耳朵里的时候正值深夜,皇后还有温氏已经争先恐后地赶了过去,他和六哥前后脚到,各自默默找了个地方坐下,听陈院判叙说病情。 “陛下胸中隐痛难寐,应当是心滞气胸之症,骤然发作,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微臣方才已为陛下施针,现下虽有所好转,但还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全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皇后还算稳重:“那便请陈院判为陛下开药吧。” 半柱香后,永明帝悠悠转醒,贺兰奚其余几位已经出宫建府的好兄长也终于从宫外赶到了。 一同星夜前来的,还有首辅谢沂。 “谢大人,陛下有请。” 永明帝的贴身太监张槐林从内殿出来,晾着诸位娘娘和皇子们,叫了谢沂进去。 他对这位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首辅大臣,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这样一位能够让永明帝临终托以治国重任的顾命大臣,最后为何会生出谋逆之心? 贺兰奚冷眼旁观,默默思索着这个从不曾深究过的问题。 皇后和温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照今日情形,倘若永明帝不好了,那谁来继任大统岂非皆由谢沂一个人说了算。 谢沂对此一无所知,踏进内殿时,永明帝正靠坐在床头,气色稍差,但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见到他来,语出惊人:“朕没有驾崩,谢卿是否觉得有些失望?” “臣接到消息奉旨前来,心中不作他想,陛下此言,实在叫臣惶恐。”谢沂不卑不亢撇清自己,言语间只将永明帝的话当做一个玩笑。 永明帝倏地笑起来:“谢云归啊谢云归,这世上最不会在朕面前惶恐的人就是你了。” 谢沂缄默不语。 “七年前北镇抚司的诏狱里,你说愿为天子利器,为此赌上了陈阳谢家全族的前程。如今孤家寡人,举目无亲,可曾觉得后悔?”永明帝生死间走了一遭,这话像是在问谢沂,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谢沂冷静道:“做出决定之时,臣便料到会有今日。” 永明帝忽然提及旧事,到头来却是自己先生了怯意,又匆匆揭过。 “朕养病这段时日,朝政就由谢卿携同内阁处理,没什么大事,不必报到华彰殿来。” 谢沂:“臣领旨。” 谢沂一走,永明帝在人前强撑着的那口气顿时散了大半,纵使知道外头还有一大帮人候着,一时间却谁也不想见。 “侍疾的事,让皇后安排去吧。” 第9章 “张公公,父皇睡下了吗?” 今日轮到贺兰奚侍疾,永明帝病情又有些反复,方才吃了药,刚刚躺下,只是依他这两日发作的频率来看,八成是睡不着的。 张槐林从里头出来,摇了摇头,看见他手里端着药,压低了声音惊呼道:“哎哟殿下,这些事交给下边的人去做就是了,怎能劳您亲自动手呢。” 贺兰奚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听到动静的永明帝便遥遥问了一声:“何事?” 二人目光短促地交接了一瞬,先后迈步走了进去。 “陈院判新开了些镇痛助眠的药,嘱咐说若父皇疼痛难寐,便熬上一副。”贺兰奚放下汤药,上前将永明帝扶起来,接着又触摸碗壁试了试温度,举着汤匙送到他面前。 他的动作太过自如,以至永明帝一时竟看得愣住了。 贺兰奚好似无知无觉,只是见永明帝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怎……怎么了?” “这些琐事自有人盯着,你贵为皇子,万金之躯,何必亲自去做。下回有事只管吩咐张槐林,小七只要在身边陪着父皇就好。”永明帝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歉疚,可疑心作祟,又忍不住的多想,一时间心情复杂。 贺兰奚对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恍若未觉:“无妨,都是些做惯了的事,从前母妃在病中,儿臣也是这样照顾她的。” 姜令宜是两年前薨逝的,彼时贺兰奚不过十四岁,这个年岁,京中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不是千娇百宠。 听他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起往日艰难,永明帝心中歉疚之意更甚。 自那件事后,宜娘与他避而不见,冷宫凄凄数年,含恨而终。 只怕到死也不肯原谅他。 永明帝闭上眼,过去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再睁眼时,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药拿来吧。” 贺兰奚无声递上汤药,看他闷头一饮而尽。 这回张槐林没再给他动手的机会,及时接手收拾一番后,将偌大的寝殿留给了父子二人。 贺兰奚又扶着他躺下,告退的话就在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小七,和朕说说话吧。” 他只好重新坐下。 永明帝对他和母妃的愧意贺兰奚一直都清楚,不但清楚,他还在利用这一点。 “父皇想说什么?” “就说……你母妃吧。” 世上美女如云,能被世人记住的却不多,姜令宜名动天下,自然不仅仅是容貌出尘绝艳的缘故。 永明帝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出使大魏的塔木王子曾在猎场上对姜令宜一见钟情,当场求娶。 姜家为大魏守国门数十载,姜令宜又是姜家唯一的女儿,先帝不得不考虑姜邺的意愿,但也不好直白拒绝塔木王子的请求,索性将问题抛给了姜令宜,让她自己决定。 可两国邦交,若是说错了话,抑或处置不当,那便是大罪,受影响的绝不止她一人。 姜令宜一身飒爽骑装,半点不惧:“听闻塔木族的男儿皆是草原雄鹰,小女子不才,略通骑射,也想领教一下。” “本王子胜过你,你便随我回草原去?” “自然。我大魏皇帝在此见证,可敢一试?” 她于万众瞩目之下,以女子之身在骑射上胜过了出身草原的塔木王子,得先帝“将门虎女,天姿国色,巾帼不让须眉”的评价,从此天下皆知。 世人只闻姜令宜,不知姜宜娘,她的小意温柔,只给了一个人。 奈何真心错付。 亥时三刻,药效起了作用,永明帝沉沉睡去,贺兰奚也终于得以脱身。 方元在华彰殿外等候已久,贺兰奚见着人却挥了挥手,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这大晚上的,能走哪里去? 方元对他一个人走夜路这事心有余悸,可拗不过贺兰奚态度坚决。 “今时不同往日,不会有哪个没长脑子的明目张胆在皇城里对我下手。你若不放心,到了子时再来寻我便是。” - 月上中天,文渊阁的烛火才将将熄灭。 谢沂不曾留人伺候,将桌案整理一番便独自离开了。 从文渊阁到宫门须沿着宫墙先走上一段,空无一人的路面摇曳着影影绰绰的树的影子,除了风声,就是一片寂静。 前方骤然发出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掉落破碎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谢沂沉下脸,提着灯笼循声而去,随后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四分五裂的酒坛子,所剩不多的酒液汩汩流出,酒香四溢。 “嗯?你是……” 头顶传来少年醉意朦胧的声音,谢沂举起灯笼,看清那张熟悉面庞的同时,也借光让贺兰奚看清了自己。 “老狐狸!”贺兰奚为认出了人而高兴,全然未觉自己将平日腹诽的话说出了口。 老狐狸? 谢沂仰头看着坐在墙头摇摇欲坠的小殿下,发出了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么晚了,殿下一个人在此作甚?” 贺兰奚听到这话,兴奋的心情戛然而止,抿着唇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愿多言。 谢沂没有强求,可放任他一人在此终是不妥,何况这么高的墙头,摔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便耐着性子劝道:“上面风大,臣送殿下回去可好?” 也不知道小醉鬼是怎么爬上去的。 首辅大人小心翼翼哄着他下来,贺兰奚却一动不动,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老狐狸,你和心上人为何没有在一起?” 谢沂沉沉叹了口气:“殿下,臣没有什么心上人,那只是一个……重要的朋友。” “啊……”贺兰奚歪着头,整个人愣愣的。 谢沂被他弄得没了脾气,倒是在他三番四次的提醒之下想起了一些旧事。 或许是小殿下任性地醉了一回,又或许是月色太明,难得无人打搅,谢沂竟然生出了一丝倾诉欲。 “我答应过他一件事,可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害死了一个人。”他说,“虽然此事非我本愿……殿下,你说我还能被原谅吗?” 贺兰奚晕晕乎乎靠在了墙内的槐树上,眯着眼睛向下看,人还是迷糊的:“谁死了?” 谢沂遥遥望着他,沉默着,最后笑道:“殿下醉了。” 醉了的人通常是不会说自己醉了的,贺兰奚也一样,他还因此想起自己不慎砸了酒坛子的事,然后蛮不讲理怪在了谢沂头上。 “都是你,突然出来吓我一跳!你赔我的酒!” 论突然和吓人一跳的,应该是他才对。 真是贼喊捉贼。 谢沂捡了块碎片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眯起眼睛:“殿下哪里来的陈酿?” 约莫是平日里上书房被训惯了,面对谢沂的冷峻严肃,贺兰奚不自觉便怂了,老实交代说:“冷宫桃树下挖的。” 也就是说,小殿下大半夜一路跑到冷宫,挖出这坛酒,又跑到他的必经之路上把自己灌醉。 果然出息得很。 “下来。”谢沂沉声道。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 再这么耗下去,巡逻的禁军迟早会发现他们,到时候不知又要被传成什么样了。 贺兰奚扒着树干,打了个酒嗝,说:“我下不去了……” 谢沂:“……” 贺兰奚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上来了却没本事下去,未免太丢脸了。于是低头丈量了一下高度,伸出试探的脚步,怎料头晕眼花,竟一头栽了下去。 幸而,迎接他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谢沂的怀抱。 小醉鬼还乐呵呢:“老狐狸,你接住我了?” 谢沂整颗心回笼,长舒一口气,二十几年的涵养险些都去见了鬼。 罢了,孩子还小。 谢沂自我劝慰一番,紧扣住怀里的人,调转方向朝贺兰奚的寝殿走去。 小殿下起先还不大老实,哼哼唧唧说自己难受,结果没多久便一歪头,靠着谢沂肩头睡着了。 “谢大人?殿下这是……”方元才出大门,便瞧见谢沂抱着自己殿下走进来,还当自己眼花了。 谢沂神色自若:“无碍,只是醉了,你且去备些醒酒汤来。” “是。”方元忙跑着去了。 贺兰奚一沾床,离了谢沂的怀抱,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不等他抽身离开,便用力一扯,将谢沂半条胳膊当枕头给抱住了,接着一闭眼,又睡死过去。 方元端着醒酒汤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不由心惊肉跳。 只见谢大人一只手被禁锢着,另一只手还抽空探了探自家殿下额头的温度,虽然没什么表情,动作间却很是温柔。 他战战兢兢走上前去:“谢大人,醒酒汤好了。” “嗯。”谢沂淡淡应了一声,将贺兰奚扶起来,单手接过瓷碗,哄着他把汤喝了。 待做完这一切,想要抽身离去时,贺兰奚却死活也不肯放手。 “阿娘……别走。”他嘴里嘟囔着。 方元讪讪:“殿下他……” “冷宫的桃树下埋了酒?”谢沂突然问道。 方元一愣,看着眼前二人情状,点了点头:“是,永明七年殿下生辰时懿妃娘娘亲手埋的。” 难怪。 只是…… “他生辰应该是在冬日才是。”谢沂拧眉陷入沉思。 方元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为何谢大人对他家殿下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谢沂便从贺兰奚手中脱身了。 “好好照顾他。” 谢沂走得没有一丝留恋,只是夜深之后,外头的风似乎也凉了许多。 第10章 日上三竿,贺兰奚悠悠转醒。 宿醉的感觉不大好受,头昏脑胀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他撑着床板艰难坐起来,一低头,入目便是扎眼的朱紫色布料,整个人霎时间清醒了。 “方元!”贺兰奚喊道。 方元闻声而至,小跑着进来。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 “是谢大人啊,您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贺兰奚的记忆也一点点回笼,耳根迅速染上一层绯色。 他攥紧了手里的官服外袍,面上仍是一派镇定:“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等方元一走,贺兰奚霎时便绷不住了,在心底无声呐喊着,钻进被褥里滚了几个来回。 才喝了几口,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他没事跑去找谢云归做什么! 虽然丢脸丢得彻底,但好在还有意外收获。谢沂兴许是以为他醒来不会记得,倒是比寻常坦诚不少。 一个重要的朋友…… 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有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 简单洗漱一番,贺兰奚将沾了酒气皱得不成样子的官服交给了方元,让他务必熨烫平整。 谢大人好心借衣服给他,还回去的时候总不能是这副模样。 接着又派人去文渊阁打探,结果得知谢大人今日只过来点了个卯便回去了。 贺兰奚想了想:“方元,收拾收拾,今儿个去平安巷吃馄饨。” 平安巷路口处有家老字号馄饨摊,听说元德年间就在那儿了,先前去谢大人府上,谢沂叫人买过一回,长久不吃,竟有些许想念。 收拾妥当,临走时贺兰奚忽然又想起一物,是琼林宴那次求谢沂带他进北镇抚司强行要来的信物。 那老狐狸虚张声势的,唬的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两个月过去,他忘记就罢了,谢沂竟也不闻不问,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件事。 想来只是块普通的玉而已。 既然想起来了,贺兰奚就不会占这个便宜,翻找出来随手往腰间一系便出门了。 谢府的人全都见过他,不要说拦,连问都无人问一句。 贺兰奚如入无人之境,绕过影壁,却见院中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公子站在太阳底下,头上顶着一本书,手里举着一本书。 看这样子,大抵是被罚了。 这手段一瞧就是老狐狸的手笔,只是……人却从未见过。 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贺兰奚脚步渐缓,不远不近正好停在对方面前。 对方自然也注意到了贺兰奚,只是迫于谢沂的淫威,不敢妄动。 二人互相打量着。 贺兰奚忽然笑了一下:“你是怎么惹着那只老狐狸了?” 对方目光直直落在他腰间,听他这样问,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抬头,眼里泛出了希望的光:“小婶婶!救我!” 小……婶婶? 贺兰奚脸上笑容僵住,急于撇清关系似的后退一步,而后正色道:“这位公子,你怕是认错人了。” “没错啊。”那人眨眨眼,瞧着不大聪明的样子,“你身上的云纹玉佩乃是谢家人独有,从来只赠心爱之人,上面刻着我小叔叔的名字,你不是我小婶婶又是谁?” 贺兰奚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临出门时翻找出来的东西,两眼一黑。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抢走玉佩时老狐狸面色古怪,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呵,小婶婶是吧。 很好。 “你是陈阳谢家人?”贺兰奚敛去一身冷意,勾起唇角,忽然变得客气起来。 这傻孩子保持着双手平举头顶一本书的滑稽姿势,不敢用力点头:“正是,在下谢辞。” 正经不过两句话,谢辞立刻哭丧着脸道:“小婶婶,你去替我求求情,让小叔放过我吧,手实在酸的不行了。” 爱莫能助。 贺兰奚拍拍他的肩,无情转身,将谢辞的哀嚎抛之脑后。 老管家半路迎上来,领着他去了书房,想是谢沂已经知道了他入府的消息。 若说原先来此的目的是为了送还东西,聊表谢意,经过方才前院那一遭,贺兰奚现下只想兴师问罪,同他好好说道说道“小婶婶”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书房门口,只差临门一脚时,贺兰奚又忽然变了主意,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方元,把东西交给全叔。” 谢全波澜不惊,只当什么也没看见,顺着他的意带方元离开,留贺兰奚在那装模作样地叩门。 不长不短,正好三声。 “谢大人,我能进来吗?” 贺兰奚通常都是叫谢沂先生,醉酒或在心中暗自腹诽时叫他老狐狸,偶尔不那么客气便直呼谢云归。 总之这样正儿八经的叫他谢大人,还是第一回 。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沂虽不懂他在搞什么把戏,但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进来便是。”谢沂弯起嘴角,顺手拿书盖住面前的公文。 贺兰奚进来瞥见了他的动作,不置一词,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似真似假叹道:“谢大人近来好大的脾气,怎的还罚人在日头底下晒着。” “家中小辈不懂事,一声不吭从家里跑出来,平白叫人担心,自然是要教训的。”谢沂解释道,“那小子让殿下来求情了?” 如此了解家中小辈的脾气禀性,说什么为了个男人跟家里闹翻,果然流言信不得。 不过眼下戏还没演完,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贺兰奚从手边的盆栽里摘了一朵花下来,抬眸直勾勾盯着谢沂,莞尔一笑:“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小婶婶啊。” 小婶婶三个字,他说的颇为咬牙切齿。 谢沂瞬间明了,走上前来低头一瞧,抑制不住地笑了。 笑什么笑! 罪魁祸首有什么脸面笑话他! 贺兰奚起身怒而把人推倒在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两人位置瞬间掉了个个。 谢沂也不反抗:“殿下这是何意?” “这话该我问谢大人才是。”贺兰奚在他腿上寻了个好位置,一屁股坐下,想了想又勾住他的脖子,“三书六礼我一概没见到,怎的就不明不白成了谢大人的人?” 他本意是想瞧瞧谢沂变了脸色是何种模样,可惜高估了某只老狐狸的品性。 “三书六礼?”谢沂一手托住他的腰身,嘴里吐出的话连圣人都听不下去,“臣与殿下一直以来不都是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吗?” 贺兰奚身子一僵,被他触碰到地方火烧一般滚烫,可又不想轻易认输,只好硬着头皮演了下去:“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谢沂又笑:“殿下说了算。” 他等着贺兰奚说出个章程来。 贺兰奚哪有什么可说的,光是这么面对面耗着就已经够难为他的了。 他憋红了脸,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认输般摘下云纹玉佩拍在谢沂胸口:“还给你。” “三书六礼不要了?”谢沂似乎是觉得小殿下害羞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又逗了他一句。 贺兰奚气急,冷哼一声,也不说要把东西还给他了:“要!怎么不要?有本事你现在就写封婚书,我立刻拿到父皇面前去请他赐婚!” 一室寂静。 不过贺兰奚转瞬便被谢沂怔愣的模样所取悦,一时间得意非常,如果有根尾巴,此刻恐怕已经翘上天了。 “谢郎,怎么不说话了?”他眉眼含笑,全然不知收敛二字怎么写。 这出戏再唱下去,只怕就要无法收场了。 谢沂自然不可能真的写一封婚书给他,只好率先做了那个低头之人。 贺兰奚顺坡下驴,拍拍屁股收了神通:“到巷口吃馄饨去。” 出来经过前院,谢辞竟然还在,但手里还有头顶的书已是岌岌可危。 贺兰奚此刻心情正好,大发慈悲替谢沂传了次话:“放下吧。” 谢辞如蒙大赦,瘫倒在地,热泪盈眶道:“多谢小婶婶!” “瞎叫什么!”贺兰奚难得的好心情全给败坏了,想起临走时某人煞有其事的嘱托,后悔不迭。 上当了! 什么也不知道的谢辞得了贺兰奚一记白眼,满头雾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小婶婶。 贺兰奚气势汹汹地离开,在门口撞见了曾给他代过课的左都御史齐大人。 “见过七殿下。”齐思义规规矩矩见礼,仍是那副经年不变的冷淡模样。 贺兰奚幼时常在小舅舅口中听到此人的名字,交集却不多,加上正在气头上,不欲多言,因此微微颔首,便算还礼了。 方元早已等在门外,见他脸色不好,试探着问:“殿下还去吃馄饨吗?” “不吃!” 以后也不吃了! 贺兰奚这厢在和馄饨怄气,另一边,齐思义已经从谢辞嘴里把他知道的都套了出来,然后沉着脸找谢沂算账去了。 “谢云归!他才十六岁!你就是这样向令秋交代的吗?” 如出一辙的质问声涌进谢沂的耳朵里,恍若庄生梦蝶,如坠梦中。 提笔的手一顿,上好的宣纸顷刻间被墨色晕染,谢沂抬头看向前来兴师问罪之人,心口像被什么攫住了一样。 良久,他不动声色团起废纸扔到一边,声音有些许难以察觉的滞涩:“你来了?” 第11章 永明帝这病养了两个月,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 谢沂作为首辅监国,时常忙得不见人影,分不出太多精力去管贺兰奚,奈何翰林院的李大人死活不肯再踏进上书房,最后有事弟子服其劳,差事又一次落到了左都御史齐思义头上。 贺兰奚与这位齐大人接触不多,只知道他和谢沂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上奏弹劾的折子里,十之七八都是谢沂的名字。 这不,听说前几日又上奏弹劾首辅谢大人,罪名是作风不端。 此种纯属没事找事的行为自然是没有结果的,何况驳回他上奏的人正是作风不端的谢沂。 按说以贺兰奚同谢沂这人尽皆知的关系,齐思义定然也是看不上他的,但出乎意料的,齐大人非但没有不假辞色,态度反而很是微妙。 怎么个微妙法贺兰奚说不上来,但齐思义每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目光,就好像他是对方地里一茬嫩绿的小白菜。 欣慰纵容中夹杂着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的忧心。 总之古怪得很。 “殿下忘了吗?齐大人从前和三少爷关系甚好,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方元回忆道,“兴许齐大人见着殿下,又想起旧友了吧。” 齐思义没有在后宫为妃的姊妹,出入宫闱不如姜令秋那样方便,贺兰奚能见着他的机会不多,倒是这个名字常听姜令秋挂在嘴边。 他那小舅舅又是个没正形的,整日里只想着怎么带他捉鸟摸鱼,以至于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这些事。 此刻经方元提醒,贺兰奚心中的模糊印象这才渐渐明晰起来。 齐大人大约是爱屋及乌。 那谢沂呢?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说的像真的一样,如今还不是丢下他看都不看一眼。 呵,始乱终弃! - 贺兰奚拿不准谢沂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同他见上一面,没想到永明帝身子竟渐渐好转了起来。 听闻是温氏从城外清一观请了一位道长来做祈福道场,那道士来了以后,不做道场,却直言要面见圣上,说什么昨夜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光芒暗淡云云。 知晓永明帝病重的人不少,但不知那道士如何说服的温氏,总之是叫他成功踏进了华彰殿。 再出来,便已经是圣上亲封的清一真人了。 永明帝身体好转,谢沂却不见轻松多少,照旧一头扎在文渊阁,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回路上碰见,明明都瞧见他了,却视而不见,匆匆离去。贺兰奚这才确认,谢大人是在刻意躲着他。 这算什么? 高兴时说救便救,不高兴时说丢便丢。 当他是逗乐的玩意不成? 贺兰奚也知谢沂只是救他一回,没必要对他的一切负责,可既然上了同一艘船,能不能下去就不是谢沂一个人说了算的了。 全京城的人上至朝廷官员,下至街边商贩,都知道他贺兰奚是依仗首辅大人得的势,谢沂若跑了,他还怎么狐假虎威。 于是这一日,贺兰奚等在谢沂下朝去往文渊阁的路上,将人堵了个正着。 他横眉竖目来势汹汹,许是因为生的好看,容色昳丽的脸上不见凶悍,反倒尽显娇纵。 一同下朝的大臣们不住打量,面面相觑,纷纷默不作声绕过他二人。 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谢沂八风不动,停下脚步,好似晾了贺兰奚许久的人并非是他一般:“久不见殿下,近日可还安好?” “很、不、好。”贺兰奚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声音越大越能证明此事,可中气十足的模样十分不具说服力。 谢沂自然晓得他因何而生气,面上仍不动声色道:“此处人来人往不甚方便,有什么事不妨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看来首辅大人还是要脸的。 贺兰奚本就色厉内荏不敢真拿他怎么样,更没有撕破脸的打算,当即顺坡下驴寻了个僻静之处,好坐下同他慢慢说。 “先生许久不来过问功课,怕是早把我忘了。”贺兰奚抱怨道。 谢沂:“微臣不敢。” 贺兰奚看他敢得很,“既如此,为何将上书房一应事务全数交给齐大人?上回遇到又为何假装看不见?先生莫非真如传言那般……厌弃我了不成?” 少年低头将唇瓣咬出血色,颇为谨慎地伸手勾住谢沂的宽袍大袖,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当真是我见犹怜。 贺兰奚在人前总是肆意张扬,眼下这般委屈愤懑小心翼翼质问的模样,倒叫谢沂一下子想起了刚把人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 防备,疏离,浑身是刺,但却能在知晓他身份后的第一时间示弱讨好,一如今日。 尽管手段略显拙劣。 “殿下是君,我是臣,哪有臣厌弃君的道理。”谢沂一口一个君臣说得冠冕堂皇,做下的事却大相径庭。 ——贺兰奚从头到尾,都在被他牵着走。 偏偏又奈何不得。 处处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贺兰奚深深沉下一口气:“先生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来搪塞我,今日前来,就是想从先生这要句准话。” 谢沂继续装傻:“什么话?” “二月初三,先生夤夜将我带回谢府说的那句话,如今是否还作数?” 那是不平静的一夜,有些人难以入眠,有些人从梦中惊醒。 贺兰奚从重生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后,一开始只是想着能活下去罢了,是谢沂同他说别怕,说“一切有我”。 或许是凛冽寒风中那个温热怀抱给了他莫名的安全感,一个大胆的想法由此而生。 “作不作数,得看殿下怎么想。”谢沂如是说道。 贺兰奚:“此话怎讲?” “本朝首辅一向从阁臣中挑选的,而阁臣必定出自翰林院,不巧的是,臣自入仕以来,从未在翰林院待过一天,首辅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在朝堂中更是树敌颇多。”谢沂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自嘲般笑了笑又接着道,“殿下与臣若是接触太多,怕是会被有心之人视作一党,往后明枪暗箭只多不少。即便如此,殿下也还要坚持吗?” 贺兰奚像是被他这番话唬住了一般,不自觉松开了方才一直抓在手里的衣袖,谢沂垂眸看了一眼,并未及时整理,说不清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实际上,贺兰奚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谢云归,你不是在哄我吧?” 依这老狐狸所言,他非但没有一声不吭扔下自己,反而步步为营只为旁人不要将过多的目光放到他身上。 谢沂失笑:“臣若还肯费工夫来哄殿下,那便是心思还在殿下身上。方才所言,字字为真,殿下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不必着急答复。” “可我已经想好了。”贺兰奚冲他一笑,“从前与先生毫无瓜葛时便已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既然如此,仇人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何分别?老天叫我活了下来,那我无论如何也要争上一争。” 他未曾明言说要争什么,但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个谢沂在朝中可抵千军万马,怎么也不算亏。 谢沂跟着笑起来:“殿下有此决心,臣自当奉陪。” 贺兰奚喜不自胜,扑上前去将人撞了个趔趄,眉目含笑:“说话算话!” 小殿下莽莽撞撞,无所顾忌,谢沂两只手却停留在空中,不知该不该回应。 恰巧一片树叶飘飘摇摇落在了贺兰奚头上,他借着拈树叶的机会,轻轻拍了拍小殿下的头以作安抚。 至此,贺兰奚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可有的人不这么想。 “谢大人,青天白日宫墙之内,烦请自重。” 这个声音…… 贺兰奚愕然回首:“齐大人?” 齐思义不知何时来的,此刻正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目光不善地盯着谢沂。 下一瞬,原本别在腰间的朝笏被他抽出来重新拿到手中,脚下步步生风,像是来找人打架的。 来者不善。 贺兰奚几乎立刻便确认了这一点,瞅准时机默默躲到谢沂身后。 有什么恩怨,就让这两个人自己去解决吧。 谢沂将他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什么也没说,抬头直视某位来者不善的齐大人,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子容,何故这样生气?” 老狐狸可太知道怎么气人了,装聋作哑的功夫炉火纯青,是个人都忍不了。 贺兰奚啧啧感叹。 但齐思义不愧是都察院第一刺头,当即冷哼一声,质问道:“谢云归,少在我面前装傻,你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说自己从无他想。” “子容对我实在误会颇深。”谢沂对此深感无奈。 谢辞也就算了,小孩子脾性,想一出是一出的,谁知齐思义竟也深信不疑,认定了他是别有用心。 “我亲眼所见。” “眼见不一定为真。” “不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信你吗?” “……你莫不是输了赌约来撒气的?” 两人当着贺兰奚的面打起了哑谜,明明每个字都清楚落进了耳朵里,意思却一句也不明白吗,只知道二人似乎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可……不都说他们关系不好吗? 他怎么瞧着,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第12章 “愿赌服输。”谢沂道,“何况这是殿下自己的决定。” 兴许是赌约二字戳中了齐大人的痛脚,久负盛名的都察院第一刺头很快败下阵来,拂袖而去。 临走时,还颇为沉痛地看了贺兰奚一眼。 身处矛盾中心而不自知的贺兰奚终于慢吞吞察觉到了什么:“你们的赌约……是我?” 谢沂对此避而不谈,只道:“子容和姜小公子乃是同窗,亦是至交好友,他知你与姜家的关系,必然会尽己所能照拂与你。” 言下之意,齐思义是可信之人。 “如此说来,齐大人与先生不和其实都是假象。” 不想谢沂摇了摇头:“不,是真的。” 贺兰奚:“……” 是他浅薄了。 赌约一事,谢沂倒没有藏着掖着,隐去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同贺兰奚交代了缘由。 当年姜家的案子尘埃落定,姜令宜眼见没了转圜的余地,带着幼子入冷宫前,曾请求他二人莫要再继续追查,只期望能够保全幼子,安稳一生。 偏偏事与愿违,姜令宜亡故后,贺兰奚也紧跟着出了事。 “齐子容对臣本就颇具微词,见殿下处境艰难,又同臣这样的人纠缠不清,自然痛心疾首。”谢沂说着,又笑了笑,“他始终记挂着你母亲的交代,不愿让你掺和这些。” 却忘了当年的无辜稚子已经长大,冷宫那座旧笼,关不住想要振翅高飞的鸟儿。 一时间,贺兰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以,谢沂口中的那位故人,说的便是他母亲? 这些日子,谢沂也并非真的想要疏远他,他只是在等。 等他做出选择。 是受人照拂安于现状,还是走向一条荆棘密布的艰难道路。 想通一切后,贺兰奚不自觉笑起来:“看来,是先生赢了。” 谢沂:“你很聪明。” 这一刻,一些疑惑的事情顿时有了答案。 难怪上一世谢沂做了辅政大臣后会费心为姜家平反,原来不止为了让已经驾崩的永明帝泉下难安,以此彰显他的权势手段,更有这样的故旧情分在。 他对自己的百般纵容,处处方便,想来皆是因此。 至于为何会在休沐的日子忽然进宫,又恰巧路过他落水的地方…… 想必是老天为他重获新生找的合理解释吧。 - 永明帝病才好,还没进六月,便急不可耐地张罗着要去行宫避暑。 贺兰奚同他这位薄情寡义的父皇在怕热这一点上倒是像极了,往年一入夏,稍有动作身上便渗出汗来。 只是冷宫荒芜,少不得事事自己动手,常常因此汗湿了衣衫。 故而一年四季当中,贺兰奚最厌恶的便是夏天。 知晓此事后,永明帝笑着说了句“还是小七最像朕”,宫人往他住处送冰也送得愈发勤了。 说去避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一应事务却筹备了足有十余日,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皇城出发,正好六月初一。 行宫就在都城郊外,依山而建,附近还有一方天然湖泊,紧靠着皇家猎场。 秋猎在即,届时万邦来朝,大魏自然不能在骑射上落了下风,永明帝通常也会借此机会开放里面的马场和靶场供人练习。 也是因此,永明帝每年来一趟行宫这样看似骄奢的行为,朝中言官竟无一人反对。 贺兰奚的马车跟在贺兰笙后边,两边由禁军护卫,而唐运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也屈尊做起了护卫。 想也知道是谁安排的。 “唐指挥。”贺兰奚撩开帘子冲他道,“官道宽敞,同向而行,这回可没什么狭路相逢的事了,总盯着我做什么?” 唐运一板一眼答道:“这是陛下的命令,还请殿下见谅。” 什么陛下,若非某人多嘴,父皇怎会想起这桩两三个月之前的旧事,生怕他惹是生非。 分明是贺兰锦那厮挑衅在先! 贺兰奚偷偷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问:“谢云归呢?” “谢大人在京中善后,过两日便到。”唐运有问必答,但绝不多说一句话。 贺兰奚大感无趣,遂又放下了帘子。 队伍行进了半个时辰后,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贺兰奚没忍住看了一眼,是一名身着盔甲的将士乘一骑快马而来,直奔永明帝车架去了。 唐运见他目光一直追着那匹快马,难得多嘴一句:“那是北方边关驻军的盔甲,应该是有战报回来了。” 贺兰奚伸手接过方元递过来的冰镇梅子,评价道:“马不错。” 边关传来的消息十分令人振奋,听闻萧将军连破数城,一举夺回失地,眼见就要逼至塔木人的大门口了。 永明帝大喜,抵达行宫后便宣布三天后要大宴群臣,随后又陆陆续续给贺兰奚送了许多东西过来。 贺兰奚来者不拒,尽数收了,让方元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虽然赏赐每个人都有,他的却格外丰厚些,连皇后也不得不跟着做做样子,着意添了许多。 “都收起来吧。”贺兰奚摆摆手,不甚在意,也没看送来的都是些什么。 方元倒是兴奋得很,一面清点一面感叹道:“殿下果然是有福运之人,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贺兰奚嗤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福运。” 平生所有的的运气,才换来一次重生,不过是老天看他可怜罢了。 没想到方元对此深信不疑,说:“并非奴婢奉承,连陛下身边的清一真人都说了,殿下乃是福星,往后好日子必定还长着呢。” “清一真人?”贺兰奚骤然警觉起来。 无缘无故,他为何要在永明帝面前这样说? “是啊。”方元不疑有他,“这清一真人能治好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想必有几分本事,不管是真是假,总归是好话不是。” 贺兰奚思忖片刻,不再深究:“说的也是。” 送来的东西林林总总堆了一屋子,方元这边清点完了,便由其他宫人陆续搬走。 贺兰奚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忽然瞧见一根黑皮金边的马鞭,不由眼前一亮。 “等等。” 手里托着马鞭的侍女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他问负责清点的方元:“这是哪里送来的?” “似乎是锦衣卫指挥使唐大人。” 唐运? 他怎么会…… 贺兰奚一瞬间福至心灵,想起一个可能,眼中不自觉噙了笑意。 他们从都城到行宫走了一个多时辰,倘若快马加鞭,至多半个时辰,一来一回,时间正好。 贺兰奚将马鞭拿到手里细细看了一圈,在执鞭的手柄处找到了两个隐隐约约的“柒”字,顿时心头一跳。 旁人只当“柒”是他在诸皇子中的排行,其实“柒柒”乃是他的小名,只因他母亲生辰是四月初九,而四九拆开正好是七七之数。 此等私隐之事,谢沂如何得知? 若说贺兰奚原先对谢沂的故人之说只信了六分,如今则全然没了疑虑。 “这个我留下,其余的都收起来吧。” 握着这上好的马鞭,贺兰奚有些惆怅地想道,他还不会骑马呢。 - 两日后,谢沂从京中动身,唐运接到消息,奉命替永明帝前去迎接。 不巧的是,唐运前来禀报时,贺兰奚也在,父皇长父皇短的求了半天,欢欢喜喜地也跟着去了。 唐指挥不得不把这位难伺候的小祖宗一起带上。 贺兰奚仿佛察觉不到他的不情愿,坐在马车里极不安分,左一句右一句地同他打探消息。 唐运不胜其扰,无奈道:“殿下,您有什么问题,不如等谢大人到了当面问他,微臣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许是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贺兰奚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他,“谢云归何时能到?” 话音刚落,唐运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贺兰奚似有所觉,从马车里探出头去,却只见长长的官道一路延伸至山坡,向里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当中。 少顷,尘土飞扬,错落纷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领头一匹通体乌黑的宝马率先从山坡里冲出来,端的是一马当先,意气风发。 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来到了贺兰奚面前。 “殿下怎么也来了?” 贺兰奚被老狐狸说话惯有的语调叫醒,回过神来,一身飒爽骑装的谢沂已经顶替了唐运原本的位置,此刻正在车厢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来……接你。”说完这句话,贺兰奚猛地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马车车厢,一时间红了脸,整个人立时缩了回去。 外头传来一声轻笑:“谢殿下厚爱。” 不多时,马车调转方向,所有人也都跟着他放慢了步调。 贺兰奚这才突然发现,除了他,皆是一人一骑,轻装便行,带上他之后反而拖慢了行程。 贺兰奚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先生。” “嗯?” 虽然看不见,可贺兰奚就是知道他在外面。 “那根乌金马鞭是你让人送来的?” 谢沂没有否认:“殿下不是想学骑马吗?” 贺兰奚心想姓唐的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同谢沂传消息倒是勤勉。 “我从前竟不知,先生的马术这样好。”说到这里,贺兰奚忍不住想撩开帘子再看一眼。 谢沂轻易便猜中了他的心思:“殿下谬赞,臣的马术算不上好,不过……教教新手倒是绰绰有余。” 贺兰奚只当他答应了:“那便说好了。” 第13章 北疆传回来的消息的确振奋人心,至少永明帝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宴席之上更是大肆夸赞此战的主帅萧将军。 “牧州之地,乃朕之心病,十年来频频被掠。今幸得萧将军,三年内连破数城,将那北疆蛮人逐出大魏,大善!”永明帝一拍桌子,举杯饮尽杯中酒,同时不忘自夸一番,“不枉朕三年前力排众议,阵前换帅,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 不少人暗中瞟了眼谢沂的神情,随后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直呼陛下圣明。 永明帝大笑三声,一扫往日屈辱:“往后看谁还敢说我大魏无将帅之才!” 贺兰奚坐在席上,心中只觉讽刺。 大魏十年无帅,不正是他亲手造就的吗? 若他外祖父姜邺还在,他小舅舅还在,北疆又哪里轮得到塔木人猖獗放肆。 “小七……小七?” 贺兰笙叫了他数声没得到回应,不得不上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贺兰奚松开被他死死捏紧的杯子,泛白的指尖渐渐恢复了血色。 他摇了摇头:“没事。” 为免贺兰笙再问下去,贺兰奚主动扯开了话题:“这位萧将军是何人?” 一说起这些个刨人祖宗三代的事来,贺兰笙可谓驾轻就熟,可惜萧将军孑然一身,无父无母,并无过往痕迹可查,干净得宛若一张白纸。 贺兰笙四下逡巡一番,悄悄凑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此人名叫萧寒声,十年前流落牧州,被时任牧州府尊的郑谦看中,举荐至北疆军中,七年时间,一路做到了参将。” 谢沂科举出身,另辟蹊径,在永明帝的有心扶持下坐上首辅之位尚且用了近十年,而此人从籍籍无名到正三品的参将,只用了七年。 比起大多数人,这样的晋升速度,说句青云直上也不为过。 即便如此,一个普普通通的参将,离主帅之位依旧遥不可及,何况阵前换帅乃是大忌。 除非…… 贺兰奚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北疆原来的主帅是谁?” “顺国公家的女婿郑询,郑谦的弟弟。”贺兰笙对这些事果然了解透彻,几乎不假思索,“三年前兵败而逃,策马回城时被塔木王一箭射死了。” 难怪。 倘若萧寒声有此将帅之才,有郑谦这层关系在,刚失去军中一大助力的温家必不会反对他主事,甚至会是支持的态度。 萧寒声统领北疆军队,几乎势在必行。 “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贺兰笙道,“当年促成这件事的除了顺国公府,还有那位。” 他说着,朝谢沂所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参与了多少不好说,但你应该能看出来,在他这种人眼里,只要有利可获,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重要。他今日待你客客气气,焉知明日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贺兰笙在一旁循循善诱,一心想让他小白兔似的七弟远离威胁。 可惜贺兰奚不想做小白兔,只想做披着羊皮的狼。 酒席上恭维声不断,永明帝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乘着酒兴将贺兰奚招至跟前:“小七过来。” 贺兰奚嘴边挂起笑容,走上前去:“父皇。” “清一真人说小七乃朕之福星,果然不假。”永明帝按着他的肩膀,分了一半的座位给他。 今日宴席虽不必拘礼,行宫中放着的更不是龙椅,可还是看得人心惊肉跳。 只听永明帝接着道:“此战,是萧寒声之功,但朕私心里,也记你一份功劳,若非朕还想再多留你几年,今日便封王也无不可。” 此言一出,席上顿时只余钟鼓乐鸣,好些个人脸色变了又变,极为精彩。 永明帝三个已经封王的皇子,一为嫡,二为长,两者皆不占的宁王则是已成家立业,在朝中占了个虚职,也算有事可做。 而贺兰奚不过十六岁,凭一个老道的空口胡话,便让圣上动了封王的念头,可见永明帝之偏爱。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想起了曾经宠冠六宫的懿妃娘娘。 他们圣上对这母子二人一贯偏爱,如今旧态复燃,随口便要封王,改日再这样高兴一回,岂不是太子之位也能轻易许之? “陛下醉了。” 就在众人仓惶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谢沂冷静地点醒了他们。 是了,陛下难得醉一回,兴致上来了口不择言在所难免,保不准明日起来便忘了。 贺兰奚坐在永明帝身侧,一副天真懵懂之态:“我不急父皇,六皇兄都还没封呢。” 拒绝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比旁人劝诫的后果要好得多。 于是,那些不乐于见到七皇子早早封王的大臣全都附声应和起来。 “七殿下说的在理。” “长幼有序,此事确实应当慎重考虑。” “臣也……” 事实上,永明帝的醉意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厉害,听到贺兰奚的话时,心中便隐隐有了些思量。 就在这时,谢沂再次恰到好处插了句嘴:“说起来,荣王和宁王殿下十八岁封王,六殿下如今正好年届十八,若能加封王爵,也可彰显陛下一视同仁,皇室安宁。” 他所说的,正是永明帝尚未成形的思虑考量。 诸皇子年岁渐长,议储之事不可避免的被频频提及,永明帝自认正值壮年,始终不想太过明显地表露出对某个儿子的殷切期许。 一视同仁,是最稳妥的局面。 见永明帝未第一时间表态,谢沂便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思,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既然诸位大人也都觉得七殿下所言在理,想必不会反对。” 方才附和贺兰奚的大臣们:“……” 永明帝一锤定音:“那就依众卿所奏。” 贺兰笙:?? 不是在说萧将军和小七吗? 赴了场宴席,忽然就变了身份,直至走出大殿,贺兰笙也没想明白,小七怎么就和谢沂一唱一和地将他送上了王位。 他本想去问个究竟,结果光是应付贺喜的人就忙得晕头转向,等得了空,哪里还看得见贺兰奚的身影。 贺兰奚说那句话的确有替他争取的心思,一唱一和倒不至于,这确确实实是未经商量谁也不曾预料到的事。 也就只有谢沂,准确猜中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只适时插句话便能达到目的。 连反驳的余地都不留。 按惯例,皇子们的住处安排在行宫东北方向,贺兰奚走的慢,离了大殿,路途变得愈发安静。 走了一会儿,远处便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贺兰奚装得乖巧伶俐,大出风头,没想到最后竟然叫老六得了便宜。” 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一听就是贺兰锦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沉稳一些:“他们都是父皇的孩子,封王是迟早的事。倒是你,才安分了这些日子,可别再去招惹他惹父皇生气了。” 贺兰奚回头冲方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走到了二人背后。 此二人正是贺兰锦和贺兰庭,早早离开原是躲到这里嚼舌根来了。 贺兰庭此话不说则已,说出来更叫贺兰锦不满:“父皇偏帮他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这样,你到底是那边的?” “……自然是站在你这边。”贺兰庭无奈叹了口气。 “这还差不多。”贺兰锦哼的一声,“贺兰奚那就是只没人教养的野狗,冷宫里关着也就罢了,出来只会乱咬人,到了父皇面前尾巴倒是摇得比谁都欢。” 话音落下,贺兰奚在他身后悠悠开口:“我自然得殷勤些,否则如何压你一头呢?” 贺兰锦被吓了一跳,满脸惊恐:“贺兰奚!” 见此情形,贺兰奚露出满意的笑容:“敢背后说人坏话,就别害怕被人听到啊。” “阿锦他就是这样的直性子,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贺兰庭在一旁打圆场,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其实是在火上浇油。 贺兰奚冷笑一声:“他是直性子,又不是没脑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谁没脑子呢?”贺兰锦暴怒。 “谁在此狺狺狂吠谁就是喽。” “你——” 贺兰锦作势便要动手,好在这回身边有个清醒之人拦住了他。 “阿锦,冷静点!你忘了母后是如何嘱咐我们的吗?” 可一个正在发脾气的人是最不愿意听劝的,贺兰锦一把甩开他的手:“母后母后,就知道搬出母后来教训我,这么愿意做她的孝顺儿子你自己去做好了!” 他恼羞成怒,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丢下贺兰庭自个儿走了。 “这便走了?真是好没意思。”贺兰奚露出得逞的笑,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受气的大皇兄,“不跟上去瞧瞧吗?” 贺兰庭表情苦涩,道一声告辞,转身去追赶贺兰锦远去的背影。 二人离去后,亲眼见到一切的方元替主子忿忿不平道:“荣王殿下这张嘴口无遮拦,也忒不会说话了。若非大魏祖制不准天子立官家女为后,中宫之位还不一定是谁呢,哪里轮得到他来殿下面前耍嫡子的威风。” “贺兰锦可以口无遮拦,你却不能妄议皇子,祸从口出,以后这样的不要再说了。”贺兰奚睨他一眼,警告道。 方元连忙惶恐低下头去:“是,多谢殿下提醒。” 贺兰奚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方才的事也让他多了一丝警醒。 自己今日能听见贺兰锦在背后闲话,来日也可能因此被旁人抓住把柄。 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回去找身利落点的衣裳出来,明日随我去马场。” 谢大人送的马鞭,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柒柒:我要做披着羊皮的狼 亲妈:反了!!!我的崽! 第14章 清晨的马场空无一人,谢沂骑着前两日那匹尤为漂亮的黑马姗姗来迟。 微风和煦,骄阳倦怠以白云遮面,着实是个适合学骑马的好天气。 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同一匹,是因为那日贺兰奚下车后多看了两眼。 原来这匹马并非通体乌黑,它四足处各长了一圈恰到好处的白毛,像刚从雪地里走出来,因此被谢沂取名为踏雪。 再次见到踏雪,贺兰奚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 踏云颇为高傲地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甚至不着痕迹的往前蹭了一下。 “它很喜欢你。”谢沂道。 贺兰奚高兴极了,满眼期待地望着对方:“我能上去试试吗?” 谢沂犹豫起来:“……” 非是他小气吝啬,踏雪这样的烈马,一些善骑射的好手都未必能驾驭,更不用说小殿下还是个毫无经验的初学者。 “踏雪脾气不好,怕是会把殿下摔了,还是去马厩里挑一匹温顺些的吧。”谢沂真诚建议。 贺兰奚半点瞧不出它脾气差的样子,怀疑地看着谢沂,只觉得他又在哄骗自己。 “你不是说它喜欢我吗?想来必不舍得将我摔下去。”他笑着替踏雪顺了顺脖子上的鬃毛,坚持说道。 踏雪配合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响。 一人一马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谢沂拗不过,只得同意了。 贺兰氏百年前从马背上夺天下,姜令宜出身将门精通骑射,或许真有血脉传承一说,贺兰奚血液里流淌着的野性与自由,令他仿佛天生与马投缘。 他兴致勃勃的爬上马背,竟是半点也不怵。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贺兰奚低头虚心求教。 说罢,一具温热的身躯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 “恕臣冒犯,这是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 贺兰奚瞬间紧绷,浑身透着不自在。 太近了。 谢沂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在贴着他耳朵呼吸,连胸腔的震荡也无比清晰地一道传了过来。 不仅如此,谢沂抓住缰绳放进他手里时,仿佛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样。 贺兰奚整个人都热了。 就在这时,踏雪忽然动了起来,迈开四肢快步向前,不紧不慢几乎和散步无异,却因太过突然,将贺兰奚吓了一跳。 “殿下可要抓牢了。”谢沂笑了笑,发现他在走神,却不曾察觉他的窘促,“放松一点,不然踏雪会误解你的意思。” “知……知道了。” 跑了几圈后,贺兰奚渐渐上手,也渐渐忘却了前胸贴后背的尴尬局促。 “昨晚宴席之上,为何突然帮六哥讨爵位?”贺兰奚控制着踏雪慢下脚步,好奇问了一句。 他不觉得这是谢沂临时起意的决定。 谢沂再次环住他,拉过缰绳让踏雪彻底停下来:“殿下以为,在争储这件事上,几位王爷谁的胜算比较大?” 贺兰奚一时陷入沉思。 贺兰锦是嫡子,名义上是最合适的人,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就不是个能担大事的人,也就皇后拿他当块宝。 靖王贺兰庭不温不火的,在清流文臣中的名声倒是不错。 贺兰轩更不必说,作为温氏唯一的儿子,顺国公府必然会倾尽全力助他,除了没有嫡长的名头,该有的一样不缺。 大魏不以嫡长立嗣,贺兰轩看似占尽优势,但最终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只有永明帝一人而已。 贺兰奚眯起眼睛:“想君之所想,忧君之所忧,谢大人当真是父皇肚子里的蛔虫。” 谢沂翻身下马,冲他伸出一只手:“兴许臣是为了殿下。” 谁知道呢。 他搭着谢沂的手下了马。 当谢沂提出有要事处理须先走一步时,贺兰奚居然有些不舍。 “非走不可吗?”贺兰奚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他是怕谢沂把踏雪带走。 谢沂无情道:“非走不可。” 候在一旁凉棚里的方元见二人下马,立即奉上茶水,递上汗巾,替贺兰奚打起了扇子。 贺兰奚一把夺走他手里的扇子,替谢沂扇了两下,讨好道:“我还没玩够呢,能不能……” “恐怕不能。”谢沂放下茶杯,一脸可惜。 “我还没说完呢!”贺兰奚双目一瞪。 谢沂:“臣也还没说完。” 他话锋一转—— “臣公务繁忙,今日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得空,得劳烦殿下照顾踏雪些许时辰。” 贺兰奚动作一滞,撒娇赖皮的话尽数憋了回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本该坐在案前提笔安天下的人,陪他在这里虚度清晨,还得花心思哄着他,倒显得他误国误民似的。 - 踏雪看着主人离开,竟是半点也不留恋,贴着贺兰奚低头讨好,哪里还有高傲烈马的威风。 若非如此,谢沂也不会放心把踏雪留给他。 贺兰奚本想再独自跑上两圈,怎奈云消雾散,日头越来越毒,他只站了一会儿便受不住躲进了凉棚里。 方元准备齐全,又是茶水扇子,又是冰镇杨梅,活像出来踏青一般。 正纳着凉,他那两位眼高于顶的皇兄们竟然一起结伴走了过来。 要知道,前些日子温氏降位,贺兰锦才因跑去看热闹跟贺兰轩打了一架,今日却能摒弃前嫌,与贺兰轩一同前来,不可谓不稀奇。 “七弟好兴致啊,大热的天跑到马场来游玩,也不知这里的风景入不入的了你的眼。”贺兰轩话中有刺,拐着弯的挖苦他,瞧见一旁的踏雪,不由心中一动,“可惜了如此好马,竟无用武之地。” 贺兰锦像是知道些什么,怪声怪调的说:“谢大人送的马,怎会有不好的道理。” 不论何事,似乎只要与谢沂挂上钩,总是逃脱不了旁人对他们之间关系旖旎的猜想。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以为踏雪是谢沂送给他的。 好在贺兰奚已经习惯了,更难听的他都听过,自然不在乎这样不痛不痒的两句话。 他们愿意觉得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吧,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宁王殿下看中他的东西时,还得看在谢大人的脸面上掂量掂量自己和顺国公府的分量。 “风景自然是要一人独看才好,若是有人来横插一脚,那才叫坏了兴致。”贺兰奚说着,冲二人勾起嘴角,“两位皇兄觉得呢?” 话里话外只差没有指着二人鼻子说他们败坏兴致了。 贺兰轩也就罢了,在惹是生非这件事上,贺兰锦与他可谓是势均力敌,听了这样的话,没有当场把桌子掀翻那都是客气的。 偏偏他什么也没做。 贺兰奚可不会就此认为他一夕间改了性子,唯一的可能,是他们另有目的。 果不其然,贺兰轩自始至终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目的,指着一旁的踏雪说道:“实不相瞒,皇兄看中了这匹马,想请七弟割爱相让。” 好一个割爱相让,真亏他说得出口。 贺兰奚嗤笑一声:“我若不愿呢?” 贺兰轩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本王也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如何,你我二人比一场,谁赢了,这匹马就归谁。” “不比。”贺兰奚才不上他的当。 莫说踏雪不是他的,即便是他的,因为贺兰轩一两句便乖乖答应赌约,当他是傻的不成。 方元适时补上一刀,埋怨道:“宁王殿下八岁开始学骑射,我家殿下才学了一个时辰,便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宁王殿下的假笑顿时僵在脸上。 昨夜过后,人人都在议论被永明帝明目张胆偏爱的贺兰奚,连向来不声不响的贺兰笙也被封了王,眼看就要和他们平起平坐。 他们的确是算准了贺兰奚新学不久才故意前来挑衅,想杀杀他的威风,却没料到他如此油盐不进。 “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敢比吗?”贺兰锦试图激他。 贺兰奚不在意地笑了笑,慵懒托着下巴,坦然道:“是啊,我就是不敢,你又能如何?” 贺兰锦气急,一时口不择言:“昔年懿妃在外族人面前以骑射一举成名,如今你却连应战都不敢,想来不过徒有虚名,和儿子一样,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罢了。” “哐当——” 盛着杨梅的银盏被扫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贺兰奚从不介意旁人议论他与谢沂的关系,可提到姜令宜,却气得浑身发抖。 他脸色阴沉地站起来,竭力克制住动手的冲动,冷笑一声道:“看来三皇兄还没受够禁足的滋味。” 贺兰锦喉咙一紧,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这样不入流的手段,下次就别白费功夫用在我身上了,我还没那么蠢。” 说罢,无视二人脸色径直离开。 “好,好得很。”贺兰轩看着他的背影一脸阴鸷,“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他同贺兰锦使了个眼色,招来一位随侍的宫人,递了根牛毛般的细针过去,低声耳语一番。 贺兰锦没想到他如此大胆:“你想做什么?” “放心,死不了人,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 死不死人不要紧,贺兰锦关心的是自己会否受牵连。 贺兰轩看出他的顾虑:“放心,只要没证据,就算他怀疑到我们头上也无可奈何。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就算是谢沂也不敢逼供,他日真告到父皇面前,咬死不承认就是了。” 他三言两语将贺兰锦划为了同谋,对方却浑然不知。 也真是傻的可以。 “等着看好戏吧。”贺兰轩笑着说。 第15章 谢沂自马场离开便一直忙到午后,临近放衙,他抬头看了眼逐渐西沉的太阳,在心中斟酌着回去接人的时辰。 一生无妻无子的谢大人,年近而立,也算头一回体会了一遭牵肠挂肚的滋味。 牵挂的还是别人家的孩子。 都是上辈子欠他的。 谢沂摇头感叹,正要起身更衣,忽听得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谢大人,不好了!” 方元顾不上让人通报,急不可耐地闯进来,看上去快哭了一样。 “殿下他从马上摔下来了!” 乍一听到消息,谢沂思绪有一瞬间变成了空白,连带着心跳也空了一拍,接着便开始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心软把踏雪留下。 他快步走出大门,一边走一边问道:“情况如何?太医去了吗?” 方元一路小跑跟上去:“已经让太医去了,可殿下非说没事,还想着要接近那匹发了狂的疯马,奴婢人微言轻,实在劝不动,只能来找大人您了。” “发狂?”谢沂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踏雪虽然性子烈,可无缘无故断不会发狂,贺兰奚受了伤还执意要查看马的情况,想必是发现了什么。 “本官走后,还有谁去过马场?” 方元如实道:“只有荣王和宁王两位殿下去过。” 谢沂目光微沉。 他们未免也太急切了。 回到马场之前,谢沂想象过小殿下狼狈的模样,可真正见到人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涌起一团压抑的怒火。 从马上摔下来就地滚了好几圈,再干净的人也体面不了。 衣服沾了一层的泥灰不说,好几处都破了口子,发髻散乱,脚也扭了,灰头土脸的模样看着比刚从水里捞出来还要狼狈些许。 “先生……”一见他来,贺兰奚所有的委屈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既不嚷着要去看马,也不说自己没事了。 谢沂蹲下来与他平视,无奈道:“离开视线一刻便不得安生,非得找个人一刻不落的盯着你才好?” 贺兰奚红着眼眶,一双明眸直直望着他,只说了一个字:“疼……” 首辅大人顷刻败下阵来,再没能从嘴里吐出一句重话。 “殿下伤势如何?” 匆忙赶来的太医抹了把汗,诚惶诚恐道:“无甚大碍,只是些皮外伤,回去擦些药用不了几天便好了。” 谢沂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脚踝,得到一声惨叫,对太医的话表示深切怀疑:“几天?” 涉及到医术尊严的问题,太医说话又硬气了起来:“看着严重而已,至多不过十日就能恢复,活蹦乱跳不在话下。” “嗯。”谢沂微微颔首,“那便开药吧。” 终于意识到方才将谁的话堵了回去的太医:“……是。” 大致摸清状况后,谢沂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有条不紊吩咐方元道:“派个人把殿下受伤的消息告诉陛下,你亲自跟太医去抓药。” “等等。”贺兰奚还惦记着无辜受他牵连的踏雪,“它怎么办?” “它自己会走。” 暂时不会自己走的贺兰奚:“……” 谢沂前脚刚带他回了住处,永明帝后脚便到了,见了贺兰奚这副可怜兮兮的惨状,一时心疼坏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伤势要紧吗?太医是如何说的?” 他在床边坐下,目光扫过房中一众宫人,“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看顾主子的!” 宫人们在帝威压迫下唰唰跪了一地,今日唯一跟在贺兰奚身边的方元更不敢说话了。 谢沂在胆战心惊的氛围下转述了太医的话,自揽罪责:“此事若追究起来,臣恐怕难辞其咎。” 与此同时,贺兰奚也出言解释:“是儿臣自己不小心。” 永明帝不由得笑了:“你们二人各执一词,朕该信谁?” “臣将难训的烈马留给殿下在先,殿下不慎跌落在后,自然是臣之过错。”谢沂不愧是谢沂,连揽罪都揽得如此条理清晰。 幸而贺兰奚伤势不重,既然是意外,也就无所谓究竟是谁的责任。 确认他没事后,永明帝嘱咐一番便离开了。 方元极有眼色带着其他人下去,给二人留下一个能够清净说话的地方。 谢沂去一旁绞了脸帕过来,坐在永明帝先前的位置上,作势要替他擦拭脸颊。 “我自己来。”贺兰奚慌忙从他手里夺过帕子,胡乱往脸上擦了一通。 换了任何一个人,他或许就大大方方享受了,可若是谢沂替他做这样的事,心里的别扭便怎么也挥之不去。 谢沂没有强求,等他擦拭干净,问了一个问题:“为何不同陛下说,是有人故意陷害。” 贺兰奚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这不难猜。”谢沂总是这样清醒,“方元说是因为踏雪忽然间发了狂你才摔下来的,事发后,你又不顾伤势定要去看马的情况,我便知你有所怀疑。如若我所料不错,你不同陛下说明,是因为你没找到证据。” 贺兰奚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走后我便再没上过马,后来瞧着天没那么热了才打算上去跑一圈,没想到一跑起来,踏雪便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我仔细看过,它后腿处有被针扎过的痕迹,伤口十分细小,很容易被忽视。” 而那根针,极有可能已经被趁乱取出销毁了。 人证物证俱无,空口无凭,任他巧舌如簧,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何况兄弟相讦,这不会是永明帝期望看到的局面。 “荣王和宁王二人因何而来?”谢沂问。 贺兰奚:“宁王想要我的马,还提出以此为赌注同我比一场,不过依我看,他们只是想看我出糗罢了。” “殿下不妨应下他的赌约。”谢沂建议道。 “什么?” 谢沂将他手中的脸帕随手丢进盆里,悠悠然道:“对方越在乎什么,你得到的越多,他就会越难受。对方越想在你身上看到的事情,有朝一日反噬其身,也是一样。他用阴谋,我们便用阳谋。” 贺兰奚迅速领会到谢沂的深意,顿时摩拳擦掌起来。 “我不仅要答应他,还要让父皇也知道,最好是人尽皆知。” 只是他必须确保自己能赢过贺兰轩,否则一切都是白费。 这个问题,谢沂早就替他想好了:“宁王是诸皇子中马术最好的一个,殿下却只堪堪入门一天,由陛下做主,叫宁王让一让殿下,晚些出发又有何不可。” 贺兰奚在骑射上的天赋不输其母,只要稍加练习,有踏雪这样的千里马在,赢过贺兰轩也并非难事。 “谢大人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贺兰奚真心感叹。 幸而,他们是友非敌。 谢沂扯了扯嘴角:“怎么,殿下后悔了?” “不,我很喜欢。”贺兰奚道。 - 永明帝去看望七皇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贺兰锦的耳朵里。 在此之后,他的心情再也没能安定下来。 尽管永明帝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却总觉得贺兰奚已经哭着向父皇控诉了他二人的罪行,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人来请他去当面对质。 就这样坐立不安到入夜十分,贺兰锦就如往常每一次那样,闯完祸便跑去找大皇兄。 反正总是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的。 贺兰庭木然听完事情经过,对贺兰锦记吃不记打的德性可谓了然于胸。 “父皇不会真的听了那家伙的话来找我算账吧?” 若是从前,贺兰锦断不会有此一问,他只会担心招惹自己的人下场不够惨。 哪想风水轮流转,现在日日担心的事,成了一不小心行差踏错,会不会被父皇问责。 贺兰庭安慰他:“自然不会,且不说他究竟有没有同父皇告状,即便是铁证如山,与你又有何关系?” “啊?没有关系吗?”贺兰锦的蠢和坏一样纯粹,这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好处。 至少贺兰庭很喜欢这一点。 “事情是老四主使的,东西是他给的,命令也是他下的,阿锦你只不过在他提出要赛马时帮了几句腔而已,这算什么天大的过错呢?” “对!就是这个理!老四处心积虑想拉本王下水,真是可恨!”贺兰锦想明白以后,便开始觉得有些可惜,“亏他筹谋半天,竟然连条腿都没摔断,简直白费功夫。” 还害他白白提心吊胆。 贺兰庭正色道:“既然此事与你无关,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阿锦都只当不知道就行了。” “这个自然,反正老四干的好事,别想连累本王。” 贺兰庭含笑摸了摸他的头:“听宫人说你晚膳没胃口,现下想必饿了,皇兄叫人替你拿些点心过来。” 经他这么一说,贺兰锦倒还真饿了:“让他们多拿些蟹黄酥。” “好。” 第16章 贺兰奚脚伤未愈,他和宁王要赛马的消息就已传遍了整座行宫。 这本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一旦在永明帝面前过了明路,一切都不一样了。 圣心难测,或许储君的人选就在此二人之中也未可知。 因着这样不着边际的猜测,两位皇子赛马的事宜很快便热火朝天的准备了起来。 实实在在做到了人尽皆知。 有人妄加揣测,也有人只当个玩笑看,反倒是前些日子因封王而备受关注的贺兰笙因此清净不少,册封仪式一结束,便偷摸寻空跑了过来。 “还未恭贺六哥加封之喜。” 贺兰奚奉旨卧床修养,便当真连大门也不出了,好吃好喝养着,不知有多自在。 见他一身金线暗纹的亲王衮服,贵不可言,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夸赞道:“好看,这衣裳颜色很衬你。” 贺兰笙笑笑:“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 他母亲身份低微,永明帝对他的态度也一直不温不火,这么多年来,就只有恨透了他们母子二人的温氏时时刻刻记着他们。 夜宴上发生的事太过突然,认为他配不上这身衣服的人多的是。 “配不配的,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六哥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安王殿下,难道他们还敢跑到你面前来嘴碎不成。”贺兰奚忽然从床上走下来,看得贺兰笙心头一跳。 “不用担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说着,自如地走了几步,果然看不出受伤的模样。 贺兰笙放下心来,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上马第一天就摔了,却大张旗鼓的要和四皇兄赛马?” “赛马而已,又不是拼命,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贺兰奚不愿他平添担忧,将被陷害坠马的事瞒了下来,“四皇兄府上有张十二石的桑木弓,你可知是从何处得来?” 贺兰笙回忆道:“没记错的话,是六七年前父皇赏的。” “那原是我外祖姜邺的东西。” 姜邺年轻时曾在百步之外一箭射穿敌军将领眼珠,用的就是这张神弓。 贺兰笙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他,所以也不曾想过要劝他,如今更是没有立场置喙什么了。 他这些时日也算看出来了,贺兰奚年纪虽小,心里该有的计较却一点不差。 “他想要我的东西,自然也要拿出彩头来。” “既如此,那便祝你旗开得胜。” -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马场周遭用来观赛的凉棚里坐得满满当当。 正中位置坐着永明帝,一侧是后妃,一侧是得空前来的朝臣。 温氏此前因降位分不满了好一段时日,今日却打扮得甚是艳丽,眼中得意含笑的样子像是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事实上,除了谢沂,根本没人对贺兰奚抱有期望。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来看热闹的。 来为二人做见证裁断的永明帝更是浩浩荡荡带了许多人和物,将其当做了出游途中助兴的乐子。 “小七呢?怎么还不来?”永明帝四处张望,却没看到贺兰奚的身影。 贺兰轩早已整装待发,闻言道:“七弟的骑术才新学不久,许是知道自己学艺不精,不愿在人前丢了面子。” 言下之意,是贺兰奚不战而降,临阵脱逃了。 温氏掩面一笑,故作大度地替儿子帮腔:“七皇子年纪尚小,脸皮薄些在所难免,一会儿若是遣人过来说身体不适什么的,陛下就莫要太过苛责了。” 永明帝听得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台下忽然一阵骚动。 束着高马尾的少年红衣白裳坐于马上,一手执鞭,一手拉着缰绳,闲庭信步踱进来,在众人视线正前方原地转了一圈。 贺兰奚粲然一笑:“儿臣来迟了。” 好看的人什么也不用做便已足够引人注目,也总是更容易得到谅解。 永明帝不自觉站起来,目光留连了好一会儿方才移开,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样的从容不迫,一样的光彩夺目。 即便他高高在上贵为太子,到了这个人的面前,却总是如游子归乡一般,近乡情更怯。 永明帝哪里忍心苛责,转身坐回去,朗声道:“张槐林,击鼓。” “温淑仪,看来陛下根本无需提醒,你是白费心了。”皇后淡淡出声,优雅拈起酒杯。 平白被看了笑话,温氏险些沉不住气,可再不舒服,也不能在这里同皇后起冲突,只能揣起假笑:“陛下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孩子计较。” 鼓声震天。 二人策马分别去往不同的起点。 贺兰奚特意落后一段,经过贺兰轩身边时忽然停下来,冲他露出挑衅的眼神。 “四皇兄可要小心了,别跟臣弟前些日子一样,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 “不小心”这三个字被他着重强调出来,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贺兰轩心中古怪,但两军交兵在即,如何也不能露了怯:“七弟还是自己小心些吧。” 二人在场上言语间互不相让,一旁的看客心中也是各有计较。 “云归,你是小七的老师,依你所见,他可有机会胜过轩儿?”永明帝虽然喜爱幼子,但论胜负成败,显然更看好骑术精湛的老四。 谢沂没有半分替贺兰奚谦虚的意思:“依臣所见,赢面或有七成。”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永明帝更是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七成的赢面,其中固然有宁王相让落后几个马身出发的缘故,但也意味着,倘若没有这一先决条件,贺兰奚也可与之一较。 永明帝捋着胡须思索:“朕没记错的话,小七才只学了一个月。” 而且第一天就落马崴了脚。 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日。 “若果真如此,那小殿下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啊。” 谢沂这时倒是谦虚起来了:“二十日,也不算很快。” 的确,一般人两三个时辰下来都能上马跑一跑,但学会与精通之间,哪里是能够用时间来衡量的。 也曾有人七日在马背上游刃有余,只可惜这个人名字如今已经成了忌讳。 与之相比,贺兰奚天赋算不上绝佳,但绝不会差。 闲聊之间,场上二人皆风一样冲了出去。 鼓声越来越快,却还是赶不上马蹄密集的“嘚嘚”声。 踏雪不愧是上好的千里马,奔跑时游刃有余,一圈下来丝毫不见疲态。 又兴许是上次摔了贺兰奚自知做了错事,跑起来格外卖力。 贺兰轩咬得很紧,很快将距离缩短到一个马身的距离。 只差一点,只要再快一点就能超过去了。 可当他每每快要跟上时,前方便突然发力,将其死死堵在后头。 就差那一点,他却怎么也过不去。 见此情形,原本胜券在握的温氏再也坐不住了,一张帕子被绞得皱成一团,一如她的心情。 最后一圈,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永明帝更是径直走到护栏前。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激昂热血沸腾的感觉了,像是一瞬间被拉回了少年时。 贺兰奚自始至终没让贺兰轩超过他,拍了拍它的脖子,心道好马儿,跑赢了回去便给你加餐。 下一瞬,腿肚发力,风驰电掣般拉开了同贺兰轩之间的距离。 鼓声骤停。 勒马时踏雪兴奋地扬起两只前蹄,凌空踩了几脚,最后轻盈落地。 “好!” 永明帝狠狠拍了一下木制栏杆,大笑起来。 贺兰奚目光越过永明帝,直至落到谢沂身上,二人视线相接,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贺兰轩紧跟着冲出来,可不知为何,他的马突然吃痛,长嘶一声,将其甩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状况将所有人吓了一跳,温氏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太医!太医呢?” 帝后、温氏,还有谢沂,一帮人乌泱泱进了马场,随行太医抹着汗请众人走远些,回头看见抱着腿惨叫的宁王殿下,心道怎么又让他摊上了这倒霉差事。 “小陈太医,情况如何?”永明帝嫌温氏哭哭啼啼的太聒噪,叫人送她去营帐休息了,但到底是自己儿子,仍是叫张槐林上前代为问了一句。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陈太医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叫人先把殿下抬走吧。” 小陈太医是陈院判的孙儿,医术造诣颇高,他的话张槐林自是信服的,当即招呼了几名禁军上来。 不住惨叫的贺兰轩一听这话,脸色煞白。 “我不走!”他大喊,“有人想害本王,本王不能走,父皇,你要为儿臣做主啊!” 遇上这种不肯配合的病患,小陈太医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副神情落在贺兰轩眼里,简直就像对他的腿判了死刑一般。 永明帝走上前来,肃声道:“说清楚,是谁要害你?” “他!就是他,是贺兰奚要害儿臣!”贺兰轩目眦欲裂,指向了一旁的红衣少年。 贺兰奚不由地笑了。 贼喊捉贼不过如此。 “轩儿,他是你弟弟,不可胡说。”永明帝沉下脸来,“你如此肯定,可是有什么证据?” 贺兰轩大约是把脑子也摔糊涂了:“出发前,他亲口和儿臣说‘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偏偏这么巧儿臣就摔了,不是早有预谋又是什么!” 说来说去,这些只不过都是他的猜测。 可事情又实在太过巧合…… 僵持不下之际,小陈太医再次抹着汗说道:“陛下,可否先让人将宁王殿下抬到营帐去,微臣好处理伤势,拖得久了,好得慢。” …… “本王的腿……没断?” 作者有话要说: 老四像个喜剧人 第17章 “四皇兄怕不是急昏头了,那只是一句好心提醒的话,何故曲解至此?”贺兰奚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无缘无故的,我又有何理由要冒着败露的风险置皇兄于死地?” 贺兰轩自是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可永明帝信了。 在永明帝看来,他的小七自小远离朝堂宫廷纷争,最是单纯不过,好心提醒兄长小心一些却要被无端怀疑。 反倒是贺兰轩胡搅蛮缠,怕是真的昏了头了。 “行了,先送宁王下去处理伤势。”永明帝亲自发话,下了定论,“往后这些妄自揣测的胡话莫要再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兰轩再如何不甘也无法了,只得咬牙将委屈尽数咽进肚子里。 难道要他说是因为自己设计对方落马,贺兰奚是为了报复他才这样做的吗? 那样岂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临走时,他狠狠剜了贺兰奚一眼,随后突然被叫住。 “对了。”贺兰奚冲他腼腆一笑,“不知四皇兄的彩头备好了没有,何时能去取?” 贺兰轩憋屈极了,满腔愤懑无处发作,还得在父皇面前装出兄友弟恭的模样:“本王即刻派人给七弟送去。” 贺兰奚满意了,永明帝也满意了。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不过贺兰轩以为的蓄意报复那可真是冤枉他了。 他最多不清不楚的暗示了几句,谁知道瞧着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居然如此不禁吓。 恐怕是最后眼见快输了,自己气急太过用力,最后把马也给惹急了。 出了这样的事,永明帝自是没了游玩的兴致,由皇后陪着回营帐休息。 其余人各自安排,也都散了。 跑了好几圈,贺兰奚早就热得出了一身的汗,事情尘埃落定后,立刻回去换了身衣裳。 待他沐浴完,宁王那里正好将弓送了来。 这张弓颇有些年头,分量也不轻,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幸而是御赐之物,不管贺兰轩是否真心喜欢,都得小心供着,因此保存还算完好。 “辛苦受累一个月,就是为了它?” 耳畔忽然传来谢沂的声音,贺兰奚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转头一看,才发现谢大人在后头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心情极好,细细擦拭着弓臂,眼中有些小得意。 “既报了落马之仇,又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一箭双雕的事,如何算得上辛苦。” 谢沂只是笑着看他。 “先生可知这张弓的来历?”贺兰奚像是个卖货的行脚商,见着人便想吹嘘一番。 何况时移世易,愿意听他说这些闲话的人已经不多了。 谢沂配合道:“愿闻其详。” 于是贺兰奚将他外祖的传奇事迹又说了一遍,说完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比他早生了十一年,那时的抚远将军府尚在,姜邺的大名连村口孩童都听说过,遑论出身名门十七岁三元及第的年少奇才。 “从前小舅舅总爱和我说这些……”贺兰奚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时候觉得小舅舅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他十四岁就能拉开这张弓了,我和他说好,等他成了大将军,就亲自教我射箭,如今却……” 只剩下一张从别处费尽心力拿回来的弓。 少年人对这些英雄故事总是充满向往和憧憬的,谢沂并不介意听他说这些,只是…… “你舅舅恐怕骗了你,他直到十六岁也只能拉半弓。” “啊?” 贺兰奚听着谢沂熟稔的语气,脑子一时有些糊涂了。 怎么听起来,他和小舅舅像是认识。 又或许并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 谢沂不解道:“臣和姜小公子认识这件事很奇怪吗?” 他二人年纪相仿,同在京中,平日里抬头不见不见低头见的,不认识那才叫奇怪。 贺兰奚奇怪的倒不是这件事,而是—— “因为先生一看,就是小舅舅最讨厌的那种人。” 谢沂一派淡然地点了点头:“殿下所言不错,他的确看微臣十分不顺眼。” 贺兰奚笑出声来:“我瞧齐大人也看先生不顺眼,难怪他与小舅舅合得来,原来是同仇敌忾。” 谢沂一时笑得意味深长。 只是如此看来,谢沂口中的那位故人究竟是谁便有些说不准了。 贺兰奚早就有心问上一问,奈何谢沂一贯口风紧,拳头大小的心里不知藏了多少事。 他若是不想说,自有千百种方法来搪塞你。 此刻时机正好,不问个明白实在说不过去。 “先生肯如此帮我,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还事因着与小舅舅的情分?” 这个问题着实有趣,谢沂不禁反问道:“为何因你母亲的缘故就是面子,姜令秋的缘故就是情分?” “我……” 是啊,为什么呢? 贺兰奚下意识便这样问了,反应过来时已经自觉将他们的关系做了清晰的划分。 是否说明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谢沂与小舅舅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好在谢沂并不期望他能给出一个回答,而是说:“如果都有呢?” 那岂不是脚踩两只船? 不对不对,他在想什么呢! 贺兰奚为自己胡思乱想的揣测羞红了脸,暗自祈祷谢沂别发现什么。 可偏偏,谢沂就是这样一个善于揣度他人想法的存在。 “别想太多。”谢沂正色道,“臣对懿妃娘娘只有敬佩之情,至于姜小公子……” 微妙的停顿让贺兰奚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如何?” 贺兰奚脑门被他毫不客气地屈指弹了一下:“臣与姜小公子,相看两厌,结怨颇深。” 贺兰奚触类旁通,顺着谢沂的思路往下想,忽然有了意外的发现。 对他母亲是敬佩之情,对小舅舅却只说关系不好,不说私情如何。 这岂不是正应了坊间传言里,谢大人是个断袖的猜测。 那他对小舅舅到底…… 这个猜想直到谢沂离开也没能证实。 他怕再问下去,谢大人的好脸色就挂不住了。 到时候受罪的就不只是他的脑门了。 倘若谢沂对小舅舅真有异样的情愫,人死后将感情寄托到他这个外甥身上也算顺理成章。 否则为何每次总是藏着掖着,话说一半。 年少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好的话本素材。 贺兰奚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里却闷闷的高兴不起来。 他正愁找不到人一探究竟,谁知谢沂一走,贺兰笙后脚便来了。 “六哥来了,我正好有事想请教。”贺兰奚眸光亮起,迎他进来坐下,亲自倒上一壶茶水。 贺兰笙自是不吝帮忙的,欣然道:“有什么事只管问,只要是六哥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贺兰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后,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刚得知,谢云归同我小舅舅是旧相识,他二人关系如何?” “谢大人?姜小公子?”贺兰笙甚是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与谢沂之间还能以这种方式连接起来。 “正是。” 贺兰笙比他大不了多少,许多年前的事也只能道听途说,但在外经营飞月阁许久,总归比他知道的多些。 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史书上可不会着墨太多,他死后走马观花,也只是看了个大概。 “一言以蔽之,势如水火。”贺兰笙说的,竟比谢沂本人所述还要严重许多。 听闻二人连同齐思义曾在国子监一道进学,可惜脾气相悖,向来玩不到一处,偏生姜令秋又是个好招惹是非的人,领着一干学生不思进取整日瞎胡闹。 终有一日,这盆火烧到了谢沂头上。 他们斗蛐蛐斗到了课堂上,结果蛐蛐中途跑了,一群人慌乱中不小心弄断了谢沂一块上好的徽墨。 贺兰奚乐不可支。 的确是他小舅舅能干出来的事。 不过他小舅舅那样的直性子,遇上谢沂这样心思深沉的老狐狸,只怕讨不了好。 果然,谢沂当场并没有发作,没事人一般收拾东西走了。 谁料短短几天过后,姜令秋这个罪魁祸首就被他爹姜邺揪着耳朵拖到国子监大门口,结结实实挨了好几鞭子,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两个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姜邺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呢? 盖因谢沂找人在抚远将军府附近吹嘘姜小公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听得多了,姜邺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将儿子送去了国子监还是北疆牧州。 得空溜达过去一瞧。 呵,原来是这么个将帅之才。 “这二人都是吃不得亏的性子,一来二去,可不就不共戴天,势如水火了。”贺兰笙无奈道,“这也足可见,他如今待你之心有多么不合常理。” 他苦口婆心,见缝插针地劝告对方远离威胁。 可惜,他这个弟弟太有主意,若是能听进去,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贺兰奚只是想象不出来,少年意气的谢云归会是何种模样。 贺兰笙对此早有所料,只是总不死心而已。 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总算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对了,难得出来,明日去凌烟湖垂钓如何?” 贺兰奚无意识抠了一下手心:“怎么忽然想起要去垂钓?” “方才看大皇兄带着老三去了,咱们明日去,正好避开他们。”贺兰笙看起来很期待。 贺兰奚没有考虑太久:“好啊。” 送走六皇兄,贺兰奚紧接着将方元唤了进来:“去替我办件事。” 第18章 从他们扎营的地方出发,至凌烟湖不过片刻功夫。 贺兰奚从未正儿八经的钓过鱼,也不知该准备些什么,好在贺兰笙拍着胸脯说一切包在他身上。 故而他今日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便来了。 “身边怎么也不带个人?方元呢?”贺兰笙见他只身一人前来,不赞成地皱起了眉头。 贺兰奚解释道:“他去替我办件事,旁的人我用不惯,再说乌泱泱一帮人跟着,实在吵得很。” “那也不该……” “六哥哥,咱们在哪儿下饵?”贺兰奚笑眯眯打断他,脸上做出乖巧又无辜的表情,让人明知他是在转移话题却又不忍苛责。 “罢了,随我来就是。”贺兰笙无奈道。 钓鱼是件极需耐性的事,否则只会觉得枯燥乏味,体会不到半点乐趣。 二人在湖边坐定后,贺兰笙总算领会了贺兰奚那句“乌泱泱一帮人跟着,实在吵得很”有多贴切,遂摆了摆手,让人都去远处待着。 往常这时候,贺兰奚免不了要说上两句打趣他的话,今日不知怎的,竟一反常态,只牢牢盯着水面的白羽浮子。 “你今日好生古怪。”贺兰笙敏锐地察觉了些什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过了好一会儿,贺兰奚才慢吞吞反应过来:“怎么了?” 贺兰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他知道贺兰奚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也知道他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他若刻意隐瞒,问得紧了,只怕更不肯说。 不如细看几日,再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二。 “听闻父皇今早发了好大的火。”贺兰笙说着,转头悄悄看了眼他的反应。 谁知贺兰奚像是一头扎进湖里,只念着里头还没上钩的鱼,又是好半天才回他一句:“又是谁惹他生气了?” 这个“又”字用得甚是精妙。 “无非是朝中那些言官老臣。”贺兰笙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也不知犯了什么浑,一大早的跑到父皇跟前找不痛快,提什么立储的事。” 出门本是为了高兴,昨日宁王受伤口不择言,永明帝已经失了游玩的兴致,今早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想着去附近走上一走,这些言官却专挑他不爱听的讲,哪能讨得了好。 简直是变着法的在往永明帝心窝子里戳。 能留着脑袋已是万幸。 “许是有人特意为之呢。”贺兰奚随口道。 兴许是温家的人,眼见他愈发得宠,想逼着永明帝将此事提上议程。 又或者是皇后,想借机火上浇油,将永明帝对温氏母子的不耐转变成厌恶。 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想维系眼下这样谁也占不了便宜的局面。 “什么?” 贺兰笙同刚钓上的一尾鱼艰难做着斗争,因此没能听清。 贺兰奚朝某个方向匆匆瞥了一眼,低头浅浅一笑:“我在说,鱼上钩了。” 话音刚落,贺兰笙手里那尾鱼便扑腾进了一早准备好的木桶中,溅起的水花一点不落全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贺兰笙:“……” 还是条有脾气的鱼。 “一会儿我便叫人炖了它!”他恶狠狠道。 贺兰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下看了看他的狼狈模样,真诚建议道:“六哥不妨先回去换身衣裳。” 万幸扎营的地方离此处并不远,快去快回并不耽误什么。 贺兰笙只是担心他一个人不甚方便:“我留几个人给你,有事尽管吩咐他们。” “多谢六哥。”贺兰奚没拒绝,“叫他们远远待着就好,我左右不过在此空坐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好。” 贺兰笙叮嘱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余他一人在岸边兀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奚一直不见动静的鱼线被什么给扯动了一下。 水面泛起涟漪,将倒映在上头的两道影子荡漾开来。 - 谢沂刚去永明帝的营帐里给那些言官收拾完烂摊子,回来便瞧见方元拎着食盒站在他帐外,像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方元是同贺兰奚历经过患难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二人向来形影不离,如今单独出现在这里,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贺兰奚又出了什么事。 “谢大人,您回来了?”方元仗着他家殿下,连王爷都敢呛声,面对首辅大人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谢沂略一点头:“你家殿下呢?” “殿下他应安王的约,到凌烟湖钓鱼去了,想着还未曾答谢过大人前些日子出谋划策,辛苦教导,特意让奴婢送些吃食……” 方元的话还未说完,谢沂便忽然沉着脸朝凌烟湖的方向而去。 “谢大人,您上哪去?”方元提着食盒在后面追赶。 谢沂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抑或是根本没时间解释。 匆忙间撞上另一行人,向来礼数周全的谢大人甚至顾不上客套。 “怎么回事?” 刚换了身衣服准备回湖边去的贺兰笙一把拦住方元。 非是他想计较这些虚礼,实在是谢大人表现太过不同寻常。 方元比他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苦着脸道:“奴婢只是奉命给谢大人送些东西,谁知谢大人一听殿下跟您去了凌烟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追都追不上。” 贺兰笙心头一跳,回想起贺兰奚种种奇怪的表现,直觉谢沂或许是知道些什么,脸色一变,也跟着往凌烟湖去了。 “噗通——” 谢沂赶到时,只见到重物落水后扬起的大片水花,霎时心口一滞,眼前画面逐渐和记忆里的重叠起来。 他想也不想,纵身一跃而下。 同时赶来的贺兰笙尚来不及惊讶,便见一黑影窜入林中。 “抓住他!” 贺兰笙大喝一声,带人一起冲了进去。 方元气喘吁吁,手里的食盒散落一地,连滚带爬趴到了贺兰奚掉下去的位置:“殿下!谢大人!” 谢沂水性不错,没一会儿便托着贺兰奚往岸边游过来,方元四下看了看,随手抄起一根鱼竿递到谢沂手中,总算有惊无险将人救了上来。 可贺兰奚却陷入了昏迷。 “谢……谢大人,殿下他……不会有事吧?”方元语气颤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上回受到这样的惊吓,同样是因为贺兰奚落水。 只是从别处听闻,总归比不上亲眼所见来的冲击大。 “不会有事的。” 谢沂这话不知是在说给谁听,随即一脸冷静地将人平放在地,一手抬起贺兰奚的下颌,一手按住前额,在方元震惊的目光下俯身吻住了小殿下的双唇。 事实上,他只是在往贺兰奚口中吹气,但这幅画面带给方元的冲击力并不亚于亲眼看见他家殿下落入水中。 方元一面满脸愁容担心着他家殿下的清白,一面紧张地张望起四周做起了把风的事。 “咳咳咳……”贺兰奚悠悠转醒,却在呛出腹中积水后再度晕了过去。 “殿下!谢大人,殿下他……”情急之下,方元顿时忘记了方才看到的一切。 谢沂似乎有些疲累,无声摇了摇头,替昏迷中的少年拨开额前凌乱的头发:“没事,他只是太害怕了。” 就在这时,冲进林子抓人的贺兰笙回来了。 看着谢大人比贺兰奚还要苍白的脸色,贺兰笙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一直听说谢沂身体不大好,可平日里却瞧不出不好的样子,如今从水里一下一上,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的确虚弱得很。 “人已经抓到了,回去之后本王会立即禀明父皇,以求查明真相,谢大人以为如何?”贺兰笙道。 “王爷决定就好。”谢沂眼前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身上忽冷忽热,火烧一般难受,必须以手撑地才不至于倒下去。 贺兰笙还欲试探些什么,话还没说出口,那边谢沂就晃晃悠悠一头栽倒在了贺兰奚身侧。 方元只得将目光放到在场唯一能做主的人身上:“安王殿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贺兰笙一阵头疼:“先将人带回去吧。” 林子里抓到的蒙面人自是不必对他客气,五花大绑堵上嘴拖走就是,可双双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却叫他犯了难。 贺兰奚也就罢了。 谁敢动谢大人。 老天仿佛知道他的难处,竟叫他在这里看见了永明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张槐林。 对方同样一眼看见了他,带人径直走了过来。 无法,一旁这位五花大绑的家伙实在太显眼了。 “安王殿下。” 贺兰笙在心里发愁,殊不知张公公也是一样。 “可曾见着谢大人?陛下找不见人正发脾气呢!” 那可真是不凑巧。 贺兰笙伸手往地上一指,一脸沉痛:“此事……一言难尽。” 第19章 “柒柒,过来给阿娘看看。” 素色的衣衫掩不住女子绝色的姿容,静时皎洁如月,动时灿若星辰。 这样一个女子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却也同世界大多平凡的母亲一样,平生期望不过是他能平安快乐。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跌跌撞撞向她跑过去,待女人将其一把捞进怀里,心满意足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随后一口亲在阿娘脸上,咯咯笑了起来。 “这么大了还要阿娘抱,羞不羞?” 另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冲他做了个鬼脸,故作嫌弃道。 小团子声音软软的,有理有据道:“柒柒才三岁,柒柒还小,不像小舅舅,这么大了,阿娘根本抱不动。” 女子忍俊不禁,轻启朱唇,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可眼前画面逐渐模糊,声音更是听不清了。 画面一转,周遭一下变成了贺兰奚极为熟悉的冷宫,六岁的他牵着阿娘的手,看陈旧的冷宫大门一点点在背后关上。 他在这里从稚子渐渐长成少年模样,宫人的势利刁难教他学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后来,姜令宜的身体出了问题,眼见着一日比一日消瘦,他却束手无策。 那段时日,贺兰奚总是偷偷躲到墙角去哭,因为阿娘喜欢看见他笑的样子。 哭完了还得将方元厚着脸皮从太医院讨来的边角料熬出的药给姜令宜送去,一边喂药,一边说着一些不切实际的畅想。 去跑马,去游街,在盛大节日的灯会上放上一盏祈愿的花灯。 姜令宜总是安静地听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好似已经看见了这番景象。 “柒柒,你要好好长大。”她这样期盼着。 那只温柔抚摸着他额头的手重重垂下。 贺兰奚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了。 白光闪过,贺兰奚整个人置身水中,无处着力,一股熟悉的窒息和恐惧感从心底不断涌出,离死亡只差一线的距离。 “噗通——” 有人跳入水中,朝不断沉底的他伸出了手。 他张嘴想要呼喊些什么,或许是救命,又好像是某个人的名字。 “小七,小七……” 贺兰奚瞬间惊醒,一睁眼入目便是永明帝担心的模样。 他怔怔望着帐顶,眼里的惊惧还未散去。 见他醒来,永明帝暂时松了口气,保险起见,还是叫太医来看了看。 这回来的可不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小陈太医,而是陈院判。 “回陛下,殿下身体无碍,只是惊吓过度,神思受了侵扰,难以安枕,待臣开几副安神的汤药,好生调养也就是了。” 永明帝闻言放下心来,又问贺兰奚:“感觉如何?” 他摇摇头,没有回话。 “这回多亏了老六,你放心,行凶之人已经抓到,他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于你,简直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永明帝本就在为那些言官的谏言而烦心,转头贺兰奚又出了事,帝王的权威一再受到挑衅,自是怒不可遏。 贺兰奚目光逐渐聚焦,像是终于回了魂,喃喃道:“我好像……依稀看见了谢大人,他又救了我一回。” 提及谢沂,永明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是。” 贺兰奚一愣,直觉在他昏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谢大人怎么了?” “他在另一处营帐里。” 征得永明帝的同意后,贺兰奚去谢沂的营帐外瞧了一眼,太医们忙进忙出的样子,同他上回在谢府所见并无什么不同。 “先生他……” “谢大人身子受不得寒,冬日里是难熬些,但如今是三伏天,不会有大碍的。”随他过来的陈院判宽慰道。 他的宽慰收效甚微,甚至可以说是起了反作用。 贺兰奚在外头直直站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贺兰笙抓到的蒙面人已经交给唐运去审问了。 这回查的更快,那人虽未开口,身上却挂着顺国公府的腰牌。 无需口供,仅凭这一块腰牌,已足够令永明帝大发雷霆,继而联想到今日有人谏言他尽早立储一事。 再行审问,那人却说腰牌是捡来的,自己只不过是拿钱办事。 可从何处捡来,拿了多少银两,如何交易,他却说得支支吾吾,不清不楚。 “既然是顺国公府丢的东西,那就把主人找来问问。”永明帝冷着脸,显然是动了真火。 自入了行宫,除了头两天因北疆传回来的战报高兴了几天,不顺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半点不让人安生。 顺国公作为皇子生母的兄长,又是朝中重臣,少不得要跟着一起到行宫来。 清早圣上怒斥几位老臣的事一早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因此接到传召后,顺国公心中颇为忐忑,谁知来了以后,永明帝不问他是否和此事有关,却往他面前扔了一块他府上的腰牌。 “你自己看看!” 顺国公捡起腰牌一看,确实是他府中东西不假,可正因为是真的,才更叫他拿不准发生了什么。 “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了臣府中的腰牌,微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他说着,暗中观察了一番永明帝的脸色,心中已然骂起了府中不知哪个做事不小心的蠢奴。 “不知?”永明帝冷笑一声,冲张槐林使了个眼色,“那国公不妨再看看这个人,看是否觉得有些眼熟。” 唐运亲自压着人进来,一脚踹在对方膝窝,还十分贴心的将脸掰过来对着这位国公爷。 顺国公霎时变了脸色。 盖因此人乃是他府中家仆,身上有些功夫,这才被他带在身边。 眼下永明帝的态度,足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他几乎在瞬间做出了抉择。 “陛下容禀,此人的确是臣府中下人,可他昨日便已被温淑仪借走。娘娘说行宫不比京中,宁王近日行动不便,身边正缺人手,臣也不曾多想,莫非是这蠢奴不懂规矩,做了什么冲撞陛下的事?” “温淑仪?好,好得很!” 永明帝记性还没那么差,不至于忘了她是因何从贵妃被贬为淑仪的。 如今事情了结才过半年,这个女人竟故技重施,妄图再度取人性命。 心肠何其歹毒! “唐运!” “臣在。” “诏狱里那个,要是还没死,一并审了来回朕。” “是。” 顺国公内心的不安不断放大,仔细回忆着自己话中有无错漏之处。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自己急着将过错推出去,才坐实了温氏的罪名。 因着他的这番话,被抓的蒙面人也不再苦苦挣扎,顺着他主子的话将罪责一股脑推到了爱子心切的温氏头上。 在他的供述中,温氏不知从哪里听来宁王落马是被七皇子所害的话,并对此深信不疑,当日便找到了兄长顺国公。 接着又打听到贺兰奚准备去凌烟湖钓鱼,便派他暗中跟着,伺机下手。 可惜运气不好,不仅未能得手,还被抓了个正着。 “那位七皇子也真有意思,早早便发现我了,却将我当成了安王的人,说了些有的没的,一点没有防备。” 果真如此吗? 唐运和各色犯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凭直觉就能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但他却对贺兰奚全无防备这件事有些怀疑。 这位小殿下可是能独自对仇人下狠手的人。 不过这些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自然也不会写到供状上。 即便是真的,依着谢沂的意思,大抵也会让他瞒下来。 蒙面人对行凶暗害皇子的事供认不讳,当晚,唐运便将这份供状呈到了永明帝的案前。 这件事的审问和处置,贺兰奚从头到尾置身事外,喝着陈院判开的安神药,将莫要劳神的医嘱抛到九霄云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只有仍未清醒的谢大人。 方元不是个聪明人,但他家殿下的所思所想却总能猜中个五六分。 倘若一直这样干坐着,恐怕这一晚上也别想睡好了。 “殿下要实在担心,不如就去瞧一眼。” 贺兰奚扭头看他,抿了抿唇:“……去掌灯。” 方元陪他走到谢沂的营帐外便知趣地没再跟进去。 他提着灯笼守在外头,夜色中传来蝉鸣蛙叫时,忽然生出一种送家中小姐来与情郎相会的荒谬之感。 至于谢大人的护卫…… 大人亲口说过,待七殿下如待他一般。 故而一个个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帐中未点灯,贺兰奚是摸黑进去的,也因此不小心撞到了东西,发出一串难以忽略的声响。 外头的护卫:听不见听不见…… 为了谢大人物品的整洁还有自己的小命,贺兰奚到底还是找了根蜡烛点上,如此才顺利走到了床头。 烛光映照下,谢沂面容平和,紧闭双眼,几乎与睡着无异。 贺兰奚的不安,来自于今日陈院判的那番话。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谢沂跳进水里救他的代价会这么大。 即便如此,谢沂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亏本的买卖,好得让贺兰奚不知该如何偿还。 “这也太狡猾了。”贺兰奚不满抱怨,说着伸出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岂料下一瞬,他的手猛地被抓住了。 贺兰奚骇然,微微挣扎却没能挣脱。 床榻上的人不知是何时醒的,目光如炬,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更深露重,殿下来此作甚?” 第20章 “先生……醒了?” 贺兰奚是有些心虚的,毕竟不打招呼半夜偷偷溜进他营帐的人是自己。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了方元的话头脑一热眼巴巴的跑过来。 被逮个正着不说,连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谁看望病人跟做贼似的。 “太医们来时便醒了。”谢沂平静道,“只是白日里折腾良久有些疲累,睡得早而已。” 贺兰奚闹了个大红脸。 敢情是他自己瞎担心。 要怪就怪陈院判,在外头同他说那些引人误会的话,不知道还以为谢沂病入膏肓,已经虚的快不行了。 “既然先生身体无碍,那我就不打扰了。” 贺兰奚讪讪将手往回抽,奈何谢沂铁了心似的不放开,稍一用力,便将他拉到了面前。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只听谢沂问道:“殿下此次落水,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贺兰奚不作他想,下意识回答:“已安排唐运去审了,还尚未做出处置。” “殿下希望是谁?温淑仪,顺国公,还是宁王?”谢沂一双眼睛仿佛透过血肉直直看进了他的心底,每说出一个人,都让贺兰奚心尖微微一颤。 “你……” “殿下是想问,臣是如何知道的?” 贺兰奚想过他会怀疑,却没想到他的猜测竟这般准确。 就像住在他心里一样,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 贺兰奚沉默以对,谢沂却并没有因此停止他的猜想。 “二月初三那晚,臣将殿下带出皇城,为避人耳目,走的是较为偏僻的西门。路上途经千鲤湖,殿下吓得浑身发抖眼睛都不敢睁一下,缘何安王相约去凌烟湖垂钓就能面不改色?” 贺兰奚另一只手撑着床板,一边听他回忆分析,整个人一边缓缓瑟缩了一下。 谢沂接着道:“殿下怕水的事唯有你我二人清楚,让方元特意到臣跟前来告知你去了凌烟湖的消息,不正是殿下为自己留的后路吗?臣何其有幸,竟得殿下信任至此。” 最后一句话,他是附在贺兰奚耳边说的,小殿下挣不开他的禁锢,索性闭上双眼,试图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此前听闻首辅大人如何如何手段了得,皆是道听途说,如今亲身在他面前,一句接一句的质问,简直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别问了。”贺兰奚颤声道。 偏生谢沂打定了主意要问个究竟。 “为何不问?”谢沂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殿下还未将臣当做自己人?” 这个问题,贺兰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一面觉得谢沂在自己身上耗费心力必定是有利可图,一面又不自觉地依赖信任着对方。 他在人前装得懵懂无知,莽撞又单纯,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只是没想到,这层心照不宣的画皮会这么快被扯下来。 “是,我处心积虑,让温氏认定是我害了贺兰轩,答应六哥的邀约让温氏有机可乘,甚至落水也是等着谢大人过来我自己掉下去的。”贺兰奚睁开双目,眼眶里隐约氤氲着水雾,“这样说,谢大人可满意了?” 这一瞬间,原本无比坚定的谢沂也产生了动摇。 小殿下生得讨人喜欢,旁人实难对着这张脸说出什么重话,何况是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趁着谢沂愣神的功夫,贺兰奚骤然发力挣脱了他的禁锢,转身就走。 谁知“嘭!”的一声闷响,被方才黑暗中撞倒的东西绊了一跤,摔得五体投地。 谢沂哭笑不得,起身将人抱到塌上,以一个更加难以挣脱的姿势将人锁住。 “柒柒,你乖一些。”谢大人成功用一个许久无人唤过的称呼让他安分下来。 贺兰奚愣了许久,随即咋呼道:“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 手眼通天的谢大人无需他的允许,人后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见小殿下不知悔改,完全不当回事,谢沂不由严肃了神色:“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去搏一个不知道的结果,殿下当自己有几条命可供挥霍?” 贺兰奚停止了挣扎。 没有人比重活过一次的自己更知道性命有多可贵,可风光无限的七皇子,能利用的也只不过是永明帝不知几许的怜悯愧疚之心而已。 “温家被封顺国公之前做的是什么勾当谢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他们构陷忠臣,踩着姜家满门上百口人的性命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我知道上回害我落水的人与温氏无关,可那又如何,我与温家的人注定不共戴天。” “谢大人若是想找一个听话的傀儡,那恐怕是选错人了。” 他凄然一笑,一口一个谢大人,有些任性地忘了该如何讨好他。 这番话也算掏心置腹,说完后二人皆没了动静,只余营帐外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响彻长夜。 良久,谢沂闭了闭眼,温声道:“殿下就不能……再等一等吗?” 贺兰奚别过脸去:“……我不知该信谁。” “既如此,殿下可否信臣一回。”就像今日信自己会赶去救他一样。 贺兰奚埋头在他被褥上又是闷了许久,而后胡乱一蹭,下定决心般伸手将其抱住:“谢云归,你别骗我。” 谢沂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也希望殿下也别再瞒着臣擅自行动。” 今日这样的惊吓,他不想再经受第四次。 也不知抱了多久,贺兰奚红着脸推了推他的肩膀,说:“先生的被褥好像被我弄脏了。” 尤其是自己颈下这个软枕,湿漉漉的一大块,不知道还以为首辅大人喜欢晚上一个人偷偷躲在被窝里哭鼻子呢。 “无碍。”谢沂轻笑一声,“换一床就是。” 两人躺在塌上讨论起了被褥枕头的事,到底是方元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殿下,已经快四更天了。” 贺兰奚这才觉出几分尴尬,从谢沂怀中钻出来,清了清嗓子:“知道了。” 谢沂比他多活这么些年,大约全长进在脸皮上了,竟还笑得出来:“殿下慢走。” 活像刚招待完恩客叫人下回再来的小倌。 贺兰奚做贼似的来,做贼似的回,倒真像是来偷腥的。 可惜首辅大人这样的姿色,一般人约莫消受不起。 翌日一早,看完供状的永明帝并未及时发作,而是宣布了回行宫的消息。 贺兰奚眼尖发现唐运不在,问了贺兰笙才知道他夤夜回京了。 若所料不错,应当是去提审还在诏狱苟活的那位,曾真正杀死过他的犯人。 一旦唐运那边有了实证,温氏谋害皇嗣的罪名就逃不掉了。 无论受宠与否,贺兰奚终归是贺兰皇室的血脉,温氏能为了儿子对皇子下杀手,焉知来日不会胆大到行弑君之事。 何况永明帝正当气头,只怕连带着面对一众言官老臣无处发泄的怒火也一并算到了她头上。 没了温氏,顺国公府在皇城中便少了一条极为便利的眼线,许多事做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来日方长,迟早也会轮到他们。 来时热热闹闹,回程却一下多了三个病患。 贺兰轩也就罢了,行动不便最多在自己人面前发发脾气,碍不着贺兰奚的眼,可永明帝不知怎么想的,特意将发病后身娇体弱的谢沂塞到了他的马车里。 美其名曰尊师重道,也好方便他当面致谢。 昨夜各种令人脸红恨不得钻地缝里去的画面仍历历在目,谢沂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他却不能。 万幸回行宫的路不远,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奈何总是有人不想让他安生。 “殿下……” 贺兰奚一见他张嘴,立刻抢白道:“不许提昨夜的事!” 谢沂:“臣只是想说,诏狱那边,唐运知道如何处理。” “……哦。” 实则不必做什么,那人也会乖乖如他所愿将罪名推到温氏头上。 毕竟那人当初辛苦受刑数日,为的就是说出“温贵妃”三个字。 一路无话。 途中谢沂时不时咳上几声,算是马车上为数不多的动静。 他分明什么话也没说,可每咳嗽一次,都像在提醒贺兰奚,这罪是为他受的。 好不容易熬到行宫外,谢沂却忽然煞白着脸,咳得撕心裂肺,吓得贺兰奚都不敢让他下车了。 “与殿下无关,臣的身子一向如此,发作起来看着像是要死了一样,好的时候却与常人无异。”谢沂苍白的脸上一派淡然。 说罢,掀开帘子就要下去。 贺兰奚也不知怎的,手快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袖:“等等。” 谢沂回过头来:“嗯?” 贺兰奚低头的那一刻,倏地想起梦中义无反顾跳进水里的身影,想起他求救时想要呼喊的名字。 前有阴霾,后有悬崖。 他本就是没有退路的人。 “再唤我一次吧,已经许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 谢沂愣了愣,脸上浮起一丝血色。 “柒柒,好好长大吧。”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大人很行的(认真脸) 第21章 顺国公温伯旸为官低调,在圣上面前向来谨小慎微,极尽讨好。 可近来永明帝对顺国公愈渐微妙的态度开始令人感到丝丝不同寻常,前朝的气氛也在不觉间紧绷起来。 初九,唐运抵达行宫。 又一份确凿的供状递到了永明帝面前。 风雨欲来。 然而这一切都跟贺兰奚这个逍遥自在的闲人无甚关系。 整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是受尽委屈的无辜被害者形象,永明帝急需发泄的火怎么烧不到他身上来。 因天气炎热,贺兰奚同谢沂商量着将上书房的时辰改到了黄昏。 谢大人每天迎着落日而来,乘着月色而归,回去大抵也是不能睡的。 实在辛苦。 为谢大人的身体着想,也为了等一个确切的结果,贺兰奚着实安生不少。 谢沂今日来得晚了些,不过却带来了关于这件事的最新消息。 “陛下原本打算赐死温氏,但念在她是宁王生母,又伴驾多年,着革除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废居行宫北苑,非诏不得入京。” 行宫北苑是比皇城冷宫还要偏僻荒芜的地方,永明帝每年来避暑至多待三个月,余下时间里,整座宫殿就只有洒扫的宫人。 废居在此,要么守着四方的天孤寂老死,要么干脆把自己逼疯,或许还更快活些。 凭温氏这些年来对他们母子二人的“照顾”,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样的处置原在贺兰奚预料之中,他本意并非是置温氏于死地,只是想利用她将温家撕开一个口子。 至于永明帝口中原本的打算,想来不过是对他聊胜于无的安慰以及对顺国公府的震慑与警告。 只是温伯旸会如此轻易的接受吗? 贺兰奚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脸色:“顺国公想必不大乐意。” 温伯旸自是不乐意的。 不说他妹妹继姜令宜之后宠冠六宫的这些年里给家里带来了多少好处,生母获罪,宁王殿下又该如何自处? 顺国公府还做着宁王登基,他们温家鸡犬升天更上一层楼的美梦,又怎么肯因为温氏一己错处,置贺兰轩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然而证据确凿,已无可挽回,温伯旸只好退求其次,起码要保全宁王的颜面。 “他和宁王一同向陛下求情,希望能像懿妃娘娘一样,保留封号,冷宫安置。”谢沂道。 贺兰奚冷笑一声:“她也配。” 永明帝当年将他们母子二人冷宫安置,却也同样说过,吃穿用度一切如旧。 若非温氏作祟,他母亲何至于久病无医。 留她一条性命,不过是想让她也尝尝个中滋味。 谢沂一向善于体察人心,永明帝对懿妃,从来是情义仍在,悔恨不改,顺国公在这种时候提起懿妃,无疑是火上浇油。 直到最后,永明帝也不曾更改自己的决定。 “此次算是有惊无险,但失了温氏这一助力,顺国公府必然会有所行动。” 一次的成功并不能说明什么,反而,这只是个开始。 谢沂同他冷静分析形势道:“温家靠姻亲关系结交势力党羽,有些人虽不起眼,但相互盘根错节,不容小觑。此刻在他们眼里,殿下形成的阻碍足以与皇后膝下两位王爷相较,却也比他们更好对付。” 贺兰奚将他的话咀嚼一番:“先生的意思是,他们会出手对付我?” “不。”谢沂含笑摇头,“他们会选择来讨好臣。” 任温家如何拉拢关系,朝堂之中,始终有谢沂这座越不过去的大山在。 当年姜家的事毕,谢沂是如何异军突起凭一腔孤勇结束党派之争的,今日手握重权的首辅大人也能一样将他们尽数清洗干净。 无非是费些功夫而已。 贺兰奚又是如何突然进入永明帝视线,如何在皇城中立足的? 靠的不正是谢沂吗? 温伯旸甚至不需要谢沂抛却永明帝眼中纯臣的身份转投宁王,只需谢沂不再做他的保护伞,便有千百种方法让贺兰奚不好过。 贺兰奚听了也不曾多紧张,托着精致漂亮的脸蛋笑道:“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准备如何讨好先生,也好学上一学。” 讨好二字,讲究的无非是投其所好,可谢沂官至首辅,已是升无可升,钱财一途,陈阳谢家百年底蕴,什么世面不曾见过,自然不缺那仨瓜俩枣。 且这半年来,贺兰奚不说与他朝夕相处,也算日日相见,却并未发现谢沂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每日里除了处理公务,来给他讲课,似乎就没有旁的事了。 想要讨好这样无趣的一个人,却也是件难事。 谢沂提醒他:“殿下忘了?你我暗通款曲的传闻至今都还未消散。” 贺兰奚险些忘了这一茬。 连他六哥都对这桩传闻深信不疑,继而怀疑谢沂对他心怀不轨,遑论其他人。 也不知在温伯旸这个老贼眼中,究竟是谢大人一时色令智昏,还是他狐媚手段过人。 等等…… “他不会是想往你身边送人吧?” 贺兰奚骤然想到这个可能性,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找个更有手段的来,分走谢大人的注意力,没事吹两句枕头风。 若非谢沂断袖,最好送个姑娘来做首辅夫人,关系更是牢不可破。 顺国公府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谢沂不慌不忙将他按下去:“殿下急什么,这不是还没送来吗?” 什么意思? 贺兰奚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想收不成?” “岂敢。”谢沂再压抑不住笑意,好整以暇道,“毕竟柒柒才是谢家人承认过的长孙媳妇。” 长……长孙媳妇? 贺兰奚联想到谢辞那声情真意切的“小婶婶”,瞬间热气上涌,淡淡的绯色从脖子一路晕到了耳朵根。 “你……你瞎说什么,谁是你谢家……那什么。” 谢沂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全无喜好的人,比如逗弄小殿下便十分有趣。 “什么?”他分明知道贺兰奚未说出口的三个字是什么,却偏要装傻充楞地再问上一问。 贺兰奚看穿他的恶趣味,美目一横,心里生出许多不服气的劲来。 想看他难堪,他就偏要比一比谁的脸皮更厚。 小殿下说服了自己,骄横地撇过脸去,将未说尽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谁是你谢家的长孙媳妇,上回说的三书六礼我可一概没见到。” 谢沂一愣,随即顺口接道:“只怕陛下不同意。” “我瞧是谢大人不敢吧。” 二人一来一回,说得煞有其事。 “陛下面前,臣的确不敢。”神清骨秀芝兰玉树的谢大人嘴里说着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活脱脱一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 贺兰奚眼波流转,凑近了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口:“怎么,谢郎是打算背信弃义,另结新欢了?” 谢沂拨开他的手,做了个有些暧昧的动作—— 挑起了贺兰奚的下巴,像个时常出入欢场的浪荡子那样,低声道:“有殿下如斯美人,要新欢作甚?” 不可否认,抛却首辅的身份,谢沂本身便是个极具魅力的男人,若非知道是在玩笑做戏,那双看上去情深似海的眼眸,足以令人深陷其中。 “先生逢场作戏的本事不错。”贺兰奚拾起原本的笑容,给出诚恳的评价。 谢沂只一个收手的动作便自然回到了平日的状态,有些矛盾地感叹道:“殿下也不似从前了。” 长大是个漫长的过程,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迟早有一天,他会飞离自己的手心,不再是一颦一笑轻易向他泄露心情的孩子。 贺兰奚听他夸奖自己,像只才长成的小狐狸,得意地甩起了不存在的尾巴:“可能骗过温伯旸那老贼?” 谢沂闻言眉头一挑:“殿下想做甚?” “自然是要让那老贼知难而退,少打你的主意。”贺兰奚不情不愿地说,“他若是真找来个合你心意的人,把你拐跑了,我可怎么办?” “跑不了。”谢沂保证。 谁让他是自己欠下的债呢。 贺兰奚原是想着索性在人前把传言坐实了,叫顺国公歇了他的心思,省得白费功夫。 不想谢沂却道:“戏自然是要做的,但不是这样的做法。过刚易折,殿下既然懂得在臣面前藏拙,也该知道在人前收敛锋芒。” 贺兰奚一知半解:“什么意思?” 谢沂起身走到案前,拿出戒尺:“这便是臣今日要教给殿下的东西,何谓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 第22章 温氏的案子了结后,行宫里很是太平了些日子。 然此事到底不光彩,永明帝下了严令,不许人议论,才几日功夫,上上下下便将人浑忘了。 少了这样一个惯会争宠弄权的头号大敌,皇后自是暗暗高兴。 前有姜令宜,后有温氏,她虽独坐中宫,与皇帝夫妻感情却并不深厚,至多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如今一个斯人已逝,一个大势已去,永明帝本就不好弄风月,现下年纪上来了,愈发不进后宫,可不就让她得了便宜。 这厢宁王刚伤了腿,母妃又出了事,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可隔了没几日,顺国公府便又重新活泛起来了。 温伯旸私下里派人去谢沂处一请再请,直到第三次才得了准信,进门喝了回茶。 头一回什么也没说,二人相互客套,来来回回尽是些家常闲话。 顺国公兀自唱了出独角戏,谢沂只管含笑喝茶,过耳不闻。 之后温伯旸又寻空来了几次,次次天南海北的扯,却也不说正事。 见面的次数多了,难免惹人注意,就连永明帝也不经意的问了一嘴。 温伯旸一听,顿时老泪纵横,抹了把脸开始哭诉自个儿这一大家子是如何如何烦心,到了行宫也不叫他安生,只有谢大人耐得住性子不嫌他话多,这才腆着脸三天两头的去讨茶吃。 永明帝被他哭得心烦,赶紧打发人出去,转头便悄悄去寻了谢沂。 “顺国公近日同京中联络频繁,大约正张罗着想往臣身边送人。”谢沂竟是半点也不避讳。 永明帝眉头一皱,心下十分不满:“他这些年行事愈发没个忌讳了。” 温伯旸对此尚不知情,自忖二人来往的事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虽心中还有两分忌讳,面上却逐渐大胆起来。 待京中挑选的人送到后,不见圣上理会,便更加放心了。 温伯旸挑了个好日子,亲自带人去了谢沂下榻的地方,照例先讨了碗茶坐下,如真正的至交好友那般,关心起他的生活起居来。 “行宫虽说景致好,也比京中凉爽,到底地方小了些,我见谢阁老孤身一人,难免有不便之处,特地从京中挑了个人来,平日里照顾大人起居,开解开解烦心事,岂不美哉?” 说着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谢沂只作不解:“我若有此心思,哪里还需劳累国公。” 温伯旸哪里肯信。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真要洁身自好,片叶不沾身,京中何至于有这么多编排谢首辅的流言。 “成与不成,谢阁老看过再做也不迟啊。” 说着,拍了两下手,门外听到动静,领着人便进来了。 “这是舒玉,还不快过来见过谢大人。” 谢沂对他此番有些逾距的行为不曾说什么,放下茶盏抬眼看去,眼中露出些许异样的神色。 温伯旸派人寻来的,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比贺兰奚只怕大不了多少。 那少年走上前来:“舒玉见过谢大人。” 模样自然是顶好的,礼数也周全,手段心思暂且瞧不出来,但一看便知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人。 ——再不经人事,在那种地方受了调.教,眉角眼梢免不了会沾上些风尘气。 看得出顺国公府的人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只是年纪实在小了些。 早知自己没有好名声,不想借着传闻庇护小殿下之余,竟累的旁人以为他喜好这样的清隽少年。 不过清隽二字,放在舒玉身上并不那么妥帖,反倒是贺兰奚更契合些。 谢沂想到贺兰奚,一时失笑。 而温伯旸见他脸上有笑意,不由放下心来。 看吧,哪个男人经得住温柔乡,从前没心思,只怕是谢沂眼高于顶,瞧不上那些寻常俗物。 “谢阁老,如何?” 谢沂不动声色:“尚可。” 舒玉听了这话不免挫败,温伯旸却知事算是成了。 果然,谢沂当即叫人来给舒玉安排住处,只是临了又特意嘱咐了一句:“寻个偏远些的位置,这几日先别出来走动。” 温伯旸笑容一僵。 收了人又把人赶得远远的,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脸上挤出笑来:“谢阁老若是不喜欢,也不必顾忌我的面子勉强收下,换一个就是。” 谢沂摆摆手让人退下,浅抿一口茶水,无奈道:“国公有所不知,小殿下这些日子常常过来,叫他见到,只怕闹将起来没个清净。” 这话没头没尾的,温伯旸却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心道传言果然不假。 不过七殿下这样作威作福,谢沂竟也不恼,着实令人想不通。 嘴上却道:“谢阁老当真好脾气。” 简直屁话。 谢沂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见谁都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保不齐背后会给人使什么样的绊子。 锒铛入狱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 这哪是什么脾气好,分明是笑里藏刀。 兴许是这些时日听了顺国公太多牢骚,谢沂也忍不住抱怨了两句,颇有自知之明地说:“我哪里有什么好脾气,不过是碰上个难招架的小祖宗罢了。” 这话说得很是引人遐想。 听着像是抱怨,可一口一个小殿下、小祖宗,倒处处透着亲昵。 温伯旸“哦”的一声,语调微微上扬,颇有求知欲地问:“此话怎讲?” 谢沂睨了他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轮换着在桌面上敲了敲,直言道:“国公挑的人是好,可分量比起小殿下来,还差得远。” 温伯旸眯起眼睛:“听谢阁老的意思,莫非还有旁的打算?” 譬如赚个从龙之功,再做上一朝首辅。 “恰恰相反。”谢沂听出他的潜台词,索性挑明了说道,“正是因为知道小殿下绝无继位之可能,我才愿意将人放在心上。否则他日地位倒转,新帝视这段经历为污点,我岂不危矣。” 他的话温伯旸过耳听了个大概,只牢牢记住了那句“绝无继位之可能”,一时心潮澎湃,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只有他们二人,才低声道:“谢阁老何出此言?可是……陛下透露过什么?” 谢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样压低了声音:“十年前的旧事,业已盖棺定论,圣上是好面子的人,绝不会允许来日有翻案的可能。” 温伯旸心头大震,看了谢沂一眼,这人却早已没事人似的端起了茶碗。 谢沂老神在在:“国公也不必总想着来试探我,不论哪一位殿下继承大统,我都会是陛下亲任的顾命大臣,谁输谁赢,与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温伯旸再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抹了把额头的虚汗,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谢沂忽然叫住他:“秋猎在即,国公若是有心,不妨叫宁王殿下去争一争鸿胪寺的差事。” 温伯旸今日心中震荡一下接着一下,闻听此言,心下纳罕。 这话算是一句提点,真假不知,后果难料,信与不信全在他自己。 但与谢沂交好总归没有坏处。 念及此,他正了正神色,拱手道:“多谢提点。” - 却说那舒玉,受了顺国公府的恩惠,加之自己也有往上爬的心思,被送到谢沂处后一直留心着这里的情况。 如来之前教导他的人说的一样,谢大人不近女色,院子里来往的大多是男人,但他也看不出谢大人对男色有任何兴趣。 至少自己来了这几日,谢大人别说碰他,面都没见过几回。 像是彻底忘了有这么一号人。 舒玉自个儿耐不住性子,偷偷往前院跑了两回。 第一回 谢大人不在,虽被发现了却无人说他什么。 舒玉略略将心往肚子里收了一点,想着自己到底还是与常人不同些。 第二回 ,他一路无阻到了谢沂房里,还未进门,便听里头传来一个少年含羞带怒颇为骄横的声音。 “谢云归!把你的手拿开,这样别扭死了!” 那少年说着,竟还打了谢沂一下。 房门虚掩着,舒玉其实并未看清,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啪”的一声打在皮肉上甚是清脆。 谢沂也不生气,泄出一丝笑意:“臣不动就是,殿下想如何便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 只听这二人语气,便知关系不一般,打情骂俏不似一回两回。 舒玉对街市坊间的传闻自然熟络于心,可他一直以为传闻只是传闻,最多三分真七分假,如今亲眼见了方才明了。 原来竟是真的。 这厢贺兰奚还在摆弄自己和谢沂的姿势,方才不慎被摸到了屁股,心中尚在羞愤,这会儿又猝不及防被拉了一下,一屁股坐到了谢沂腿上。 “不是说好不动让我来的吗?”贺兰奚气呼呼道。 “臣又改主意了。”谢沂说着,在小殿下动怒前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三个字,“人来了。” 贺兰奚一听,瞬间来了精神,也不计较他出尔反尔的事了,两只手往谢沂脖子上一挂,放大了声音怪声怪调道:“听说顺国公最近常来找你喝茶,那老匹夫惯爱做拉纤保媒的事,可往你眼前带过什么人不曾?” 作者有话要说: 崩人设式小剧场 今天的谢大人:年纪实在小了些 来日的谢大人:柒柒,我的 第23章 什么人? 说的可不就是舒玉吗? 谢沂目不斜视,偶尔用余光瞟一眼门外,笑道:“他只管保他的媒,和臣有什么干系。” 言罢放了一只手在他腰上虚托着。 贺兰奚横他一眼,演出来的六分不满顿时成了十分:“可我怎么听说,那老匹夫前几日往你院里带了个人?” 好嘛,原是查房捉奸来了。 要不说感情之事最是难解,金尊玉贵的皇子遇上了,也一样患得患失。 舒玉撇撇嘴,扒着门缝继续往下看。 只见谢大人面不改色:“殿下又是哪里听来的闲话,臣房里有什么人,有哪些物什,殿下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 亏得贺兰奚的脸背对着大门,否则这戏真是要演不下去了。 几句看似稀松平常的话,既安抚了他这个耍脾气的“相好”,又恰到好处展现出几分暧昧,隐晦地告诉外面的人,他们的关系有多不一般。 只是照眼下这般旖旎气氛,势必要发生点什么才说得过去…… 谢沂眼见着小殿下的脸越来越热,一脸纠结地咬着唇瓣,似是在思考这出戏该怎么接。 “我……我哪知道。” 他哪里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贺兰奚眼中露出求助的光芒,才从口中被解救出来的唇瓣像挂了露水的樱桃似的,妖艳欲滴,诱人得紧。 四目相对,却无一人说出话来。 贺兰奚始终记挂着在外偷听的不知名小倌,有些不耐地挪了挪身子,谢沂察觉后,虚扶在他腰间的手骤然一紧,将他牢牢摁住。 “别动。” 谢沂说着,另一只空余的手托着他的后颈向前靠拢。 这是个将欲亲吻的动作。 贺兰奚紧紧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他只能通过贴在脸上的呼吸,知道谢沂离自己很近很近。 怦、怦怦…… 周遭一片寂静,安静到贺兰奚甚至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不知多久,贺兰奚眼睫颤抖着涩声问:“好了吗?” 谢沂侧头将目光投向门外舒玉所在的地方,见人影晃动一闪而过,沉吟片刻,道:“再等等。” 贺兰奚不敢妄动,脑袋热得已经迷糊了的,心里却直犯嘀咕。 门外那只耗子看别人亲热还看上瘾了不成? “大人,户部刘侍郎求见。” 这一声通报瞬间把贺兰奚吓醒了。 幸而谢沂的人一向守规矩,只在外说话,并未推门进来。 贺兰奚霎时睁开了眼,见谢沂一脸无奈叹惋的模样,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人分明早已离开,这只老狐狸却仗着他看不见故意捉弄于他。 贺兰奚又羞又恼,眼前那张瞧着赏心悦目的脸顿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从谢沂身上跳下来,泄愤似的狠狠的踩了他一脚,听见“嘶”的一声后扭头扬长而去。 这点痛处对谢沂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只皱了皱眉,无奈一笑。 小殿下这脾气,真是愈发不好招惹了。 贺兰奚一路小跑回去,脸上的热气始终不曾消散。 方元见了,还以为是被晒的,一惊一乍的打算去请太医,被他好说歹说劝了下来。 即便如此,方元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奴婢胆小,殿下身上若有不好,可千万别瞒着。” 不怪方元小题大做,实是因为从前在冷宫时他就不慎被晒伤过一次,好在发现得早,暑热最盛时少出门也就是了。 贺兰奚心虚解释道:“只是跑得有些急罢了。” 总不能说是被谢大人欺负成这样的,那样也太丢脸了。 - 温伯旸听了谢沂的话,果然劝贺兰轩主动去领了鸿胪寺的差事。 这个结果倒不全是谢沂引导的结果,而是当前形势下,他们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温氏被废,宁王在圣上面前愈发不得脸面,亟需一个表现的机会。 再者,鸿胪寺虽依礼部之令行事,却不在六部之中,每年拢共就这么一件正经差事,不会有人想到要往这里面安插眼线。 贺兰轩只需挂个名头,等着事后邀功就成了。 永明帝允准了他的请求。 各国使团陆续抵达,被安排在了山脚下专门接待番邦使臣的驿馆里。 与大魏尚在交战中的北方蛮子塔木国也派了人来,恐怕是有一探虚实,以此决定是求和还是继续僵持的意思。 是日,永明帝在行宫大殿大摆筵席。 贺兰奚作为皇子,少不了要出席陪同,只是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他到得早,坐下后便拄着脑袋发呆,看宫人们来回忙碌。 贺兰笙见他这副模样,不无担忧道:“父皇极为看重这次会见,这次宴席不比往日,你小心警醒些。” “嗯。”贺兰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殿下这样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方元是贴身伺候他的人,知道的自然要比贺兰笙多些。 正是察觉到了他们家殿下这段时日的不同寻常,才更加忧心忡忡。 偏生贺兰奚这次瞒的紧,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他总觉得谢沂心里爱藏事,殊不知自己也是一样。 可少年心事,又怎与外人道。 数日来,贺兰奚闭上眼就是谢沂近在咫尺几欲吻上他唇瓣的画面,越是想忘越是挥之不去。 闭眼是他,睁开眼还是他。 若非谢沂近日为了应付这些使臣忙得脚不沾地,永明帝大发慈悲暂停了他的课业,贺兰奚还不知该如何应付可能到来的尴尬场面呢。 贺兰笙还想说些什么,奈何老四一脸春风得意进来了,一时不便多言。 “我没事,不过是无聊罢了。”贺兰奚也并非半点心思也不留,烦恼归烦恼,却不愿意身边的人也跟着忧心。 贺兰笙将信将疑,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宾客尽数落座后,帝后方才姗姗来迟。 这次前来的番邦使团比往年多出不少,远在北疆的萧寒声可谓功不可没。 永明帝先是瞧了瞧使团中的各色生熟面孔,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又看向贺兰轩:“轩儿这次差事办的不错。” 贺兰轩喜不自胜,很是得脸:“都是儿臣分内之事。” 外甥的脸面也就是顺国公这个舅舅的脸面,虽无赏赐,可相比其他有名无实的皇子,贺兰轩此番也算占了先机。 温伯旸看向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同他视线相撞,各自举杯示意一番,眼里含着笑,心里却做起了别的考虑。 这样的人,若是不能站在宁王身边,迟早留不得。 听到永明帝的话,有同大魏常年交好的小国跟着附和夸赞了两句,试图找些存在感,不想永明帝却只是不咸不淡的笑了笑,继而举杯邀众人同饮。 这位小国使臣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得讪讪坐了回去。 这些人不远万里来此,各有目的,或进贡,或求和,或寻求贸易。 只一人极为特殊。 那便是胡玉国的公主克孜娜。 她来这里,是为了将自己嫁出去。 “大魏陛下,我们公主想要献舞一曲,不置可否允准?” 说话的胡玉国使臣身边坐着一名丝巾遮面的紫衫女子,眼睛深邃,天生眉目含情,想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此等小事,永明帝焉有不准的道理。 席上间或传出几声揶揄的笑,可不管是胡玉国的人还是永明帝都没有计较。 贺兰奚不明所以,却见这位公主向永明帝行了一礼,随后离席走到谢沂面前,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问道:“谢大人,一别许久,不知娶妻否?” “公主,拒绝的话谢某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再问多少也是同样的答案,我并无娶妻之意。”即便是谢沂,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坚持。 克孜娜却好像听不懂一样:“你们大魏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既然不曾娶妻,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不是吗?” 说罢,鼓乐声起,克孜娜轻盈地转了几圈,正好停在大殿中央,像一朵盛开的紫色鸢尾花。 贺兰奚一时失了神。 一旁看热闹的贺兰笙主动同他讲起了谢沂同这位胡玉公主的渊源:“两国相隔千里,这位公主却年年来此,就是为了谢大人,这都已经是第四年了。” 四年前,克孜娜随王兄出使大魏,本来是存着将自己献给永明帝做妃子的想法,不想那日风大,下马车时面纱被风掀起,正正好落在了谢沂手中。 胡玉人深信缘分天定,克孜娜一眼看中了谢沂,主动求爱不说,还为他学了一口流利的汉话。 一次不成,来年再来。 这件事,除了才出冷宫不久的贺兰奚,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知克孜娜公主还能坚持到几时。”贺兰笙摇头感叹,“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一个美人,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旁人笑她痴,贺兰奚却羡慕她的不羁洒脱。 即便得不到想要的,她也是自己的世界里最美的那朵花。 贺兰奚不经意朝谢沂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似有所感,也抬头望了过来。 视线相交,谢大人牵起嘴角,浅浅一笑。 他明知戏假,却还是被乱了心弦。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感谢支持,笔芯~ 预收主攻古耽《谁抢走了我的主角光环》,感兴趣可以戳进专栏收藏一下~ 文案: 1 江晏迟原是宗门最负盛名的天才,可不知从哪天起,他忽然开始霉运当头,渐渐被人视作天煞孤星,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死后也无人收尸的下场。 重生后的江晏迟发现自己是一本仙侠小说的主角,他本该一路顺遂,成为一代宗师,功成名就。 而这一切,就毁在一个夺走他气运的异世之人手上。 就在他已经想好要怎么报仇雪恨的时候,这个人却一点不按套路出牌。 甜言蜜语?呵,糖衣炮弹。 伏低做小?呵,装模作样。 等等!你爬我床上来做什么?! 小妖精一脸无辜:“气运没办法还你,我只好以身抵债了。” 2 顾迁就是那个夺走主角气运的人,为保性命,他嘴里谎话连篇,骗得江晏迟终于狠了心要杀他。 三尺青峰之下,他狼狈地拽着江晏迟的衣服,“你不能杀我!我怀了你的孩子。” 江晏迟红着眼,“你又想骗我!” 顾迁欲哭无泪,这次是真的! 暴躁老倒霉蛋*怂货小锦鲤 —————— 第24章 一舞毕, 满堂喝彩。 不少人眼神直勾勾盯着那道曼妙身影,暗骂某人瞎了眼。 永明帝看热闹不嫌事大,特意垂问谢沂:“云归觉得此舞如何?” “甚好。”谢沂不为所动, 只此二字, 再不多言。 克孜娜深感挫败:“谢大人如此惜字如金, 不愿评价,是本公主长得不够好看吗?” 她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相当自信, 之所以这样问, 不过是想求个答案,看看自己到底输在了什么地方。 谁知谢沂却道:“红颜倾城,却非在下心头之好,公主文韬武略胜过许多男儿, 又何必强求一段姻缘。” 克孜娜汉话说的不错,领悟意思的能力却差了几分。 谢沂几乎是于人前坦然承认了断袖的事情, 更是真诚劝她一展所长, 她却觉得是谢沂嫌自己不够好看。 “若想叫我死心,便即刻找出一个比本公主更美的人来,”克孜娜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自己不算。” 早在谢沂说出那句“心头之好”时,不少大魏官员便将视线移到了七皇子身上。 少年初长成, 正是青涩与成熟相互交错的时候。 贺兰奚肖似其母, 轮廓不像胡玉国人那样深邃,可每个地方都生的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如空山新雨初霁,清新隽永。 万众瞩目下, 贺兰奚却兀自出神, 垂眸深思谢沂方才那一笑是个什么意思。 使团中不少人年年往来, 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位清新脱俗的少年人,不由替克孜娜问出了心声:“敢问这位是……” “朕的第七子,贺兰奚。”永明帝面露微笑,并不计较他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走神的事,“小七年纪最小,此前一直养在深宫不曾见人,如今也到了该出来见见世面的时候了。” 下面顿时一片恭维赞扬的声音。 贺兰奚仿佛事不关己,灌了一杯胡玉国新贡的果酒,抬头撞上了克孜娜公主的视线。 人美,酒也美。 这胡玉国想必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来的克孜娜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除了是个男人,愣是挑不出半点不是,终于是泄了气。 在这一片宾主尽欢的祥和气氛中,有人忽然说了一句:“这位七皇子,莫非是大魏陛下同那位姜姑娘的儿子?” 贺兰奚斟酒的动作一顿。 永明帝霎时变了脸色。 众人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姜姑娘是何人。 说话的乃是塔木国使臣,此番既是为了探明虚实,自然不会客气。 “方才见到七皇子殿下,觉得甚是眼熟,想起二十年前曾在贵国猎场上打败过我王的姜姑娘,鄙人曾有幸见过一眼,实是天人之姿,女中豪杰。只是不知今时今日,贵国的人是否还能有这般气魄?” 永明帝身上泛着冷意,皮笑肉不笑地说:“使臣的疑惑,到了猎场之上自能见分晓。” - 因塔木使臣这番扫兴的话,宴席早早便散了,只等五日后猎场相见。 贺兰奚心中烦躁,又趁方元不注意饮了好几杯酒,早早便躲了出去,被山风一吹,原本六分的醉意也只剩了三分。 一路摇摇晃晃走到一处院落前,刚抬脚跨进去便转过身来将方元堵在了外头。 “你不准进来。” 方元抬头望了望天色,急道:“殿下,这是谢大人住处!” “我知道。”贺兰奚关上大门,留了条缝探出脑袋,“今晚我就在这睡,你回去吧。” 方元骇然道:“不行不行,实在不妥啊殿下,万一……” 不等他说完,大门“嘭”的一声,在他面前关得严严实实。 方元:“……” 这到底是是醉了还是没醉! 虽然贺兰奚发了话,但他到底没敢离开,直到谢沂回来,方才找到了主心骨,苦着脸将他们家殿下任性的举动说了一遍。 谢沂不由失笑:“现在回去怕也晚了,左右明日无事,我这院子也还算大,便让他住下吧。” 他猜到小殿下兴许心情不好,说不定是想来他这里躲清静。 况且夜色深重,也免得来回折腾。 叫人给方元安排好地方后,谢沂径直进了卧房。 小殿下上回来的时候只进过这里,想必也不会到别处去。 果不其然,点上灯后,蜷缩在他塌上的人不是贺兰奚又是谁。 “殿下……”谢沂上前柔声叫他,“柒柒,睡了吗?” 贺兰奚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谢沂叹了一声,将人往里挪了挪,屈尊做起了伺候人的活。 脱掉鞋袜正要替他盖上被子时,贺兰奚忽然睁开双眼,借着酒意将人抱住,满身娇气地同他撒娇:“头好晕。” 什么头晕。 都是屁话! 贺兰奚简直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 谢沂两手撑在他身侧,无奈道:“臣去倒水,殿下不若先把手松一松。” 贺兰奚哼哼两声,搂得更紧了。 无怪乎他多想,今夜如果不是他,换了另一个人,谢大人还肯这般任劳任怨吗? 大抵是不会的。 “……殿下根本没醉。” 贺兰奚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他,脸上笑意盈盈:“不知谢大人回来看见床上躺着个人,心中作何感想?” 谢沂:“……” 真是个祖宗。 “既然殿下醒着,臣去叫人再收拾个房间出来。”谢沂道。 贺兰奚一把拉住他:“……我不想一个人。” 谢沂只把他当孩子看,却不知眼前这个自己百般护着的孩子早已悄然变了心思。 和衣躺下后,贺兰奚忆起宴会上的事,终究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 他做出一副好奇揶揄的模样:“我看那胡玉国公主一片痴心,先生怎的这般绝情?” 谢沂侧身打量他一眼,反问道:“殿下这时候来问,宴会时不知上哪神游去了?” 贺兰奚悄悄翻了个白眼。 还不都是你这个罪魁祸首害的。 “好奇罢了。”贺兰奚应付道,“从先生救我那夜起,各色留言便飞一般的传遍了京都,至今不见消散,可胡玉公主求爱数年,为何我却从未在外面听到过一点风声?” 谢沂没想到他的感觉这样敏锐,竟能联想至此。 “任流言四散是为了保护殿下,好叫有心之人心存忌惮。听不到一点风声,是因为臣不想让人肆意揣测,累及公主名声。” 贺兰奚想到恣意洒脱的克孜娜,心中不由吃味:“她若是在意名声,断不会一年年不远千里来见你。” 谢沂:“所以臣佩服她,却也只能仅限于此。” “那……先生有心上人吗?”扯了半天,贺兰奚想问的问题其实只有这一个而已。 “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谢沂把话说的不留余地。 贺兰奚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肯定地说出以后两个字:“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谢沂拍了拍他的脑袋:“睡吧。” 贺兰奚本以为躺在谢沂身边会难以入眠,但兴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一闭上眼便于昏昏沉沉中会见周公去了。 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门外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谢沂浅眠,听到动静的下一瞬便醒了。 他身边从来没有这样不懂规矩的人,唯一的变化,就是前些日子顺国公为讨好他送来了一个眼线。 他把人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想必早就坐不住了。 贺兰奚睡得沉,倒是没被吵醒,在梦中皱了皱眉头,又继续睡了。 他半夜将谢沂当枕头似的搂进怀里,结果因为身量的缘故,看着像主动投怀送抱一般。 谢沂低头瞥了眼缠在腰间的手…… 罢了,且看看外头那只耗子做贼似的想做些什么。 不多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人,我来伺候您起身。” 此刻正是谢沂平日起身点卯的时辰,选择这个时候来,比半夜爬床要体面得多,也更不容易被拒绝。 看来他这些日子虽然待在院里无甚去处,却也做了不少事情。 正好,该让顺国公知道的事他都已经知晓,也是时候寻个由头将人打发走了。 “进来吧。” 谢沂说着,拿开腰间的手起身下了床。 走到外间打眼一瞧,果然是顺国公送来的那位。 舒玉打小学的就是伺候人的事,听到谢沂让他进去的话时心中一喜,立刻便想好了如何让谢大人注意到自己的法子。 心里有人又如何? 哪个男人不偷腥。 谁成想,谢沂根本不让他插手。 舒玉一身本事,愣是半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大人……” “再去打盆水来。”谢沂擦了手,将帕子随手一扔。 什么含情脉脉,眼波流转,通通都不曾看见。 舒玉一口气梗在心口。 他说了句伺候起身,还真拿他当小厮了不成? 可话是自己说的,来了这多天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现在撂挑子不干未免可惜。 只好出去又重新打了盆水。 等舒玉再回来时,床幔里却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时辰了?”是个熟悉的少年的声音。 “卯正三刻。”谢沂答。 少年声音里透着倦意,一听这时辰立刻不干了:“……我又不上朝,这么早唤我起来做甚?” 二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贺兰奚赢得胜利,心满意足地又重新躺了回去。 谢沂掀开床幔出来时,里头露出一节藕白的手臂。 这个时辰,在谢大人的床榻上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怎么看怎么引人遐想。 直到此时,谢沂才终于得空愿意正脸瞧他一眼,说的却是:“东西放下便是,不必一直端着。” 从未想过谢大人为何晨起要用两次水,为此巴巴跑了第二趟的舒玉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真傻,真的。 第25章 自昨夜从大殿回来后, 贺兰奚便显得格外黏人。 谢沂初时只觉得是他小酌了几杯的缘故,加之塔木使臣席间提到了姜令宜,一时勾起伤心事也是有的。 谁知今日醒来后, 小殿下黏人的程度竟与昨夜一般无二。 眼睛还未完全睁开, 便迷迷糊糊下了床, 嘴里还喊着谢云归的名字。 永明帝恩旨,责令今日不必上值, 谢沂难得偷闲, 却因不放心宿在此处的贺兰奚,只在房中翻看闲书。 听到小殿下唤他名字,谢沂随手将书盖在桌上回过头去。 贺兰奚像是从和他的肢体接触当中寻得了一丝安全感,幼鸟归巢般钻进他的怀里。 “已经巳时了, 殿下还未清醒吗?” 贺兰奚半梦半醒的状态像极了喝醉的时候,但却更为乖巧。 至少, 不会背后叫他老狐狸。 事实上, 就如同昨夜借着酒意装醉一样,贺兰奚此刻意识无比清晰,只是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做些平日里不好意思做的事。 他埋在谢沂颈窝里蹭了蹭,想起更早时候的一些事情:“房间里是不是有人来过?” “顺国公的人, 自作主张过来伺候洗漱, 被臣打发回去了。”谢沂道。 贺兰奚立时清醒过来,隐约记起些什么:“先生让他进来了?” 谢沂便笑他:“先时叫你你不醒, 原本殿下顺水推舟演场拈酸吃醋的戏便能将人送回去,如今错过时机, 只怕要再等等了。” 等? 贺兰奚可等不了。 让人留下不过是为了给温伯旸那个老贼传递消息, 让他相信七皇子殿下不顾名声不争储位, 巴巴地贴着谢大人只为了些情情爱爱的事。 如今目的达成,难道还要让他继续留着再做出像今晨一般的事给他们添堵吗? “拈酸吃醋哪里需要什么时机。”贺兰奚将将明了心意,便好像过尽千帆的情场高手一般,顷刻做出十足的骄纵样子来,“我又不做那明事理之人,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你便是穿错了衣裳,我也可以说是外头的小浪蹄子往先生身上泼了酒水。” 谢沂熟练地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哪里学来的浑话。” 紧接着微微一怔。 自己整日精于算计,全然忘了感情的事最是不讲道理,竟还不如年纪尚小的贺兰奚看得清楚。 他倏地一笑:“不过……殿下说的有理。” 贺兰奚捂着脑袋得意起来。 二人商量着何时将戏台子搭上,在谢大人面前连摔两次跟头的舒玉却已隐隐有了后悔之意。 回回都让他撞见不该撞见的。 那位七皇子殿下未免也太黏人了。 殊途同归,舒玉在这点上莫名和谢沂达成了共识。 顺国公让他探查二人关系,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了数次。 照他看,哪里需要如此小心翼翼,这两人若没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他舒玉这双眼睛就算是白长了。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顺国公将他送到这里,往后能得什么样的富贵只能全凭本事。 本着事不过三的原则,舒玉咬咬牙,决定再试最后一次。 没成想,不等他做些什么,谢大人自个儿便来了。 “大人怎么……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有事叫人来吩咐一声便是。”舒玉又惊又喜,欲遮还羞地向他送去了一串秋波。 谢沂破天荒的赏了他一个笑脸:“顺国公将你送来也有一段时日了,本官政务繁忙,不能顾及的事情良多,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他能说不习惯吗? 舒玉低头留下一抹温柔笑意:“大人安排的地方自然极好,只是总不能见到大人,心中难免乏味。” “习惯就好。”谢沂淡淡道。 同样是逢场作戏,小殿下骄横无理却禁不起逗的样子可要比他顺眼多了。 “谢大人……”舒玉抿着唇,发觉矜持的路数行不通后,盯着他的腿跃跃欲试。 上一回那位小殿下坐在上面撒娇耍横,谢大人瞧着十分享受。 只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与那位皇子殿下终究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并非身份上云泥之别,而是谢沂将其放在心上,愿意宠他爱他。 舒玉迟来一步,是妄图将谢沂的心分走一块的人,注定从一开始就是卑微的。 撒娇耍横倒是不难,他只怕自己未经允许,惹恼了谢大人。 但做人总是免不了有赌一把的时候。 舒玉向前走了两步,一只手才要搭上谢沂的肩,身后的房门便被一脚踹开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意料中裹挟着怒意的声音:“好你个谢云归!” 贺兰奚这一声骂得通体舒爽,气势汹汹上前掀开了欲图不轨的舒玉,随后冷笑一声:“我说怎么着急忙慌的要让我回去,原是有了新欢,想将我一脚踹开了是吗?” 他叫的是谢沂的名字,做贼心虚的舒玉反倒心头一跳。 谢沂倒是不慌不忙,连拖带拽按着贺兰奚坐下:“殿下误会了。” 舒玉被冷冷瞥了一眼,立刻连连点头。 “不必串通起来哄我,平白无故的,你在院里养个人做甚?”贺兰奚一瘪嘴,红了眼眶,“难怪上回我问温伯旸那老贼是不是送了个人来时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原来是金屋藏娇。” 谢沂也没想到他竟然说哭就哭,忙将人搂进怀里哄道:“他毕竟是顺国公,臣若执意不肯收,难免有伤和气,殿下若是不喜欢,臣将人送回去便是。” 贺兰奚止住眼泪,抬头眨了眨眼。 好像有点太快了。 一哭二闹才进行了第一项,谢沂立马缴械投了降,这让他可怎么接? 舒玉也傻眼了。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 谢沂替他抹去泪痕,眼中似有百种深情:“臣早有此意,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怕殿下瞧见吃味才没敢叫你知道。” “真的?”贺兰奚红了脸。 “自然。” 舒玉:“……” 原是他自作多情。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贺兰奚即刻发挥出胡搅蛮缠的本色:“既然如此,现在就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任何跟顺国公府有关的人。” 舒玉来时孑然一身,走的时候得了一百两银子,也不算一无所获。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从来没有来过! “他这样回去,顺国公府不会为难他吧?”贺兰奚和舒玉并无深仇大恨,但对温伯旸的人品实在不敢恭维。 “不会。”谢沂摇头,“温伯旸或许不在乎他的性命,却必然心疼自己的银子。” 贺兰奚恍然:“大不了找个下家对吧?” 物尽其用,的确是温伯旸能做出来的事。 戏已散场,贺兰奚却仍记着谢沂费心哄他的样子,心里有些飘飘然:“方才你松口松得那样快,就不怕他怀疑吗?” 谢沂那时没想太多,只是不愿看见小殿下在他面前流泪的样子。 他想了想,说:“臣也想试着做一回不讲道理的人。” 贺兰奚低头笑出声来:“那……感觉如何?” 谢沂不答,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胖了。” 小殿下傻乎乎的也跟着捏起了自己的脸,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哪有。” 同年初第一次相见时比起来,的确是圆润了不少。 那时的贺兰奚瘦瘦小小一只,从水里捞出来可怜得不像样,如今养了大半年,肉长在该长的地方,根本算不上胖。 就连个子也在渐渐抽条,不知不觉已经快长到谢沂下巴的位置了。 谢沂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子,很是欣慰:“殿下长高了不少。” 贺兰奚倚着谢沂做比较,发现果真如此,顿时忘了长胖的事情:“真的!” 他惊喜地抬起头,正巧谢沂也含笑低头看他。 他们贴得极近,贺兰奚的脚尖几乎挨着谢沂的脚尖,一俯一仰,瞧着像是要亲上去似的。 似曾相识的画面叫人不自觉心跳如鼓。 贺兰奚抓着他的肩膀,竟有种想要不管不顾亲上去的冲动。 谢沂也不知怎的,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未动。 “啊!” 一声惊呼同时唤醒了他们。 贺兰奚匆忙低下头去,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额头擦过谢沂的唇瓣,阴差阳错的得到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下连谢沂也愣住了。 “好你个谢云归!” 这话贺兰奚听着格外耳熟,一边脸红耳赤,一边不忘回想起,自己方才骂谢大人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一句。 来人分别是齐思义和胡玉国的克孜娜公主。 且不管这二人的组合有多怪异,可以肯定的是—— 误会大了。 齐大人黑着脸,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将贺兰奚拉到身后,活像护崽的老母鸡。 他对着首辅大人破口大骂:“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今天要不是被我抓个正着,还不知有多少借口在等着我。谢云归,你好得很!” 谢沂自知理亏,索性一个字也不解释,任他泄愤出气。 “齐大人……” 贺兰奚在他身后弱弱出声,有心解释却没有说话的机会。 “从那天去你府上遇见殿下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殿下才多大你就敢……当真是不要脸!” 也不知道在齐大人眼里谢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但这么一通骂下来,谢沂没能羞愤欲死,贺兰奚却快耳朵冒烟了。 “齐大人!”他喝住齐思义,“能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去了别处,临走时齐思义还不忘狠狠瞪谢沂一眼,余下克孜娜公主欲言又止,险些忘了汉话该怎么说。 “所以,他是你喜欢的人?” 克孜娜没能理解齐思义的气愤,却清楚看见了那个吻。 此刻并无其他人,他若就此承认,不失为一个彻底拒绝克孜娜公主的好办法。 但谢沂看着贺兰奚远去的背影,迟迟不曾言语。 第26章 贺兰奚领着齐思义一直走到能确保不被看见和听见的地方, 站定后回头确认一番,方才开口道:“齐大人对先生似乎意见颇深。” 齐思义对谢沂有意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那些隔靴搔痒的小事跟方才令人心梗的画面比起来简直无足轻重。 他现在只要一想起来, 头上便一脑门子官司。 “一码归一码, 微臣和谢云归的恩怨与殿下有何相干?”齐思义正色道, “臣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对殿下不敬, 浑然忘了令秋临行前的嘱托。” 贺兰奚心思微动:“什么嘱托?” 姜家倒下后, 贺兰奚一介稚子,无所依托,没有被永明帝迁怒招致杀身之祸已是万幸。 行刑前一夜,齐思义设法在狱中见了姜令秋一面, 得知他将小外甥的性命交给了一向不对付的谢沂,百思不得其解。 “他希望谢云归能护殿下性命, 周全一生。” “他……答应了?”贺兰奚心中震动。 用一生去兑现承诺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 何况永明六年, 谢沂将将十七岁,才入官场,连翰林院的门都没进过便自请去了大理寺,谁能预料到他将来会有怎样的成就。 可偏偏这两个人,一个敢托付, 一个敢应承。 齐思义想不通的是姜令秋为何要选谢沂, 贺兰奚则想不通他为何会答应。 这个答案,恐怕唯有谢沂自己和早已不在此间的姜令秋知道。 但这些和齐思义因他被亲生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舅舅只让他护我周全, 又没说不让他……那什么……”贺兰奚眼见齐大人脸色越来越黑,渐渐没了声音。 齐思义愤愤道:“就算令秋不曾说过, 可他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张老脸, 他比殿下足足大了近一轮, 老牛吃嫩草吗这不是!” 嫩草:“……” 不敢说话。 贺兰奚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解释道:“齐大人,其实……那只是个意外,是不小心才……谢云归他根本没那个意思。” 齐思义并非什么也不懂的小毛孩,辗转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些许失落的情绪,额上青筋顿时跳得更欢了。 “有意的根本不是谢云归,而是你?” 贺兰奚不答,默认了。 …… 怎会如此? 齐思义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可以作为姜令秋的故友指责谢沂不道德,却无法名正言顺做一个棒打鸳鸯的长辈,去置喙贺兰奚的感情和思想。 更何况,少年人一时的喜欢与仰慕,能够维持多久还尚未可知。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劝对方慎重:“殿下可要自己想清楚了。” 贺兰奚知他好意,无声笑了笑。 “还有一件事,想请齐大人帮我。”他要说的这件事,上一世直至永明帝驾崩前夕才被翻出来,是一项足以置温伯旸于死地的重罪。 贺兰奚顾不得如何解释自己未卜先知的事,但他愿意赌上一把,信齐大人一回。 齐思义果然没有推辞,直接问道:“何事?” “可否请大人替我查一查东岳六州的盐运?”贺兰奚道。 - 围猎这一日正好是立秋,按礼制,永明帝需亲自射鹿,之后其余皇子大臣及外邦使臣方能进入猎场。 未免意外发生,这只提前备好的鹿通常都会被捆住四肢丢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只等永明帝一箭射出结束它的生命,秋猎也就正式开始了。 谁知永明帝刚搭上箭矢,下面便传来一声嗤笑。 “连射一头幼鹿都要让人将其四肢捆住,贵国所谓的秋猎,竟还比不上草原上小孩子家的游戏,正是可笑。”塔木使臣带来的一位大胡子壮汉满脸不屑地讥讽道。 永明帝脸色及其难看。 箭已在弦上,可不管发还是不发都讨不了好处。 这一箭若是射出去,无疑是承认了他们不如塔木国。 要是顺了他们的意将幼鹿四肢的绳子解开…… 能射中也就罢了,倘若射不中,岂非在诸国使臣面前将大魏的脸丢了个干净。 解,还是不解? “诸位使臣千里迢迢过来,自然都是我大魏的客人,鹿虽非猛兽,到底兽性难驯,捆住四肢只是不愿让畜生冲撞了客人。”谢沂从容不迫地起身解释,虽非事实,但任谁也挑不出一句错处。 那位不分场合胡乱说话的大胡子梗了一下,打定了主意要胡搅蛮缠下去:“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说到底不就是无能,连只还未长成幼鹿都射不中吗?” 他虽未指名道姓,可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明目张胆的再说永明帝无能。 此番骑虎难下,看来绳子是非解不可了。 永明帝年轻时骑射倒是不差,只是年岁渐长,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大臣们纷纷捏了把汗。 却见谢沂朝永明帝拱手一拜,道:“陛下,既然贵客不顾其他使臣安危定要看个分明,不若就应了他的请求,也好叫众人见识见识陛下的风采。” 他的话就像是一剂定心丸,永明帝顿时猜到必定是谢沂早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提前做下了准备。 随行的禁军上来解开绳索,那只幼鹿颤颤巍巍支着四肢从地上站起来,全然不像在丛林中那样灵活。 永明帝看准时机放出一箭,正中它的脖颈。 有人欢喜有人愁,脸色难看的人瞬间变成了塔木使臣。 永明帝放声大笑,假意谦虚,其余人一个接一个的上赶着奉承,贺兰奚却只将一切当作热闹看,学着坐山观虎斗。 和塔木国明里暗里的博弈还尚未结束。 永明帝同他们约定了三场比赛,分别是猎物的数量、骑射,以及和方才出言顶撞永明帝的大胡子比力气。 塔木人在战场上输给了萧寒声是极不服气的,他们并不认为大魏还有第二个萧寒声,因此信心满满。 众人陆续出发。 宁王此前因鸿胪寺的差事的了永明帝的夸奖,眼下有立功的机会更是跃跃欲试。 贺兰锦则是被皇后耳提面命,心里也憋着一股劲。 二人相互较着劲,一前一后带人进了林子。 贺兰奚兴致不高,磨磨蹭蹭到最后,有意无意的跟谢大人走了同一个方向。 踏雪此前被谢沂当作同宁王赛马得胜的战利品送给了贺兰奚,它似乎还没适应自己换了一个主人这件事,时不时就要往谢沂跟前凑。 而每当谢沂侧头看他时,贺兰奚便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将罪责一股脑扣在踏雪的头上。 一道同行的还有指挥使唐运,他看上去没有参与围猎的意思,一言不发紧跟在二人身后。 走到一半,贺兰奚狡黠的眼珠子一转,冲唐运招了招手。 耳语一番后,唐运犹豫片刻,调转方向走了。 前方谢沂注意到二人的动静,回头问道:“殿下做了什么?” “先生终于肯理我了?”贺兰奚撇了撇嘴。 上回那个意外之后,谢沂对他的态度便多了一层疏离,别看贺兰奚依旧黏人黏的紧,心中的不满却不少,才说一句话就委屈起来了。 谢沂道:“没有不理你,殿下莫要多想。” 贺兰奚得寸进尺:“那我要和先生同乘一骑。” “殿下,这不合适。” “那就是你嫌弃我。” 谢沂:“……” 小殿下胡搅蛮缠的本事愈发好了。 贺兰奚本也没指望他答应,不想有人替他答应了。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擦着谢沂的肩膀飞过,“笃”的一下钉在了树干上。 第二支箭紧随其后,也是冲着谢沂来的。 贺兰奚想也不想,飞身将谢沂扑下马,二人抱在一起就地滚了数圈,好不狼狈。 随行护卫齐刷刷拿出武器,一部分留在原地戒备,剩下的全都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嘶——” 贺兰奚倒吸一口冷气,手臂上火辣辣的疼。 扭头一看,袖子上果然破了个口子,鲜血汩汩染红了一片。 谢沂脸色阴沉,捏着拳头一副要发作的样子,吓得贺兰奚往后瑟缩了一下,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着撕下一片里衣袖子,简单替贺兰奚包扎了一下伤口,随后掐着小殿下的细腰不由分说将其托上马背。 “谢云归,你做什么?”贺兰奚惊呼。 谢沂如他所愿,上马与之共乘一骑,声音冷得能掉出冰碴子来:“回去找太医。” 说话间,去追凶手的那批人回来了。 “说。” “回大人,离此处最近的队伍只有塔木国使臣和他带来的那个大胡子,应是他们动的手无疑。” 谢沂眼中阴霾汇聚:“鼠雀之辈,焉敢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贺兰奚手臂上的箭伤看着鲜血淋漓, 其实并未伤及筋骨。 “疼疼疼……” 小陈太医刚撒上药粉,贺兰奚便夸张地叫了起来。 他本想借此引起谢沂的同情,怎料谢大人不为所动, 倒把小陈太医吓得够呛。 “殿下, 这可是太医院最好的金疮药, 再疼也不至于如此啊。” 贺兰奚:“……我怕疼不行吗?” 行。 有什么不行的。 小陈太医自认倒霉,却见小殿下不住地转头朝谢大人看去, 脸上一副心虚的模样。 “既然知道疼, 就不该莽撞行事,殿下可知箭头若是再偏上些许会有什么后果?” 谢沂字字诛心,丝毫不留情面。 “万一箭上抹了毒,殿下又该如何?” 贺兰奚张了张嘴, 辩解道:“情急之下,哪有功夫想这么多……” 没有功夫想那么多, 意味着他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这样的结论并不能让谢沂感到高兴, 他轻叹一声:“殿下无需如此。” 贺兰奚不可置信,总算明白了一厢情愿四个字是何意。 包扎完伤口的小陈太医见势不妙,拿上药箱速速溜之大吉。 “无需如此?”贺兰奚笑了一声,“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说着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拉方才为了上药褪下的那一半衣服,不慎扯到伤口也只是闷哼一声, 而后背对着人躺下, 赌气似的闷声道:“我要休息了。” 他说要休息,谢沂便当真半点回应也无。 贺兰奚憋着一口气, 闭眼等了半晌,到底还是没忍住。 可等他回过头去时, 帐中哪还有谢沂的身影。 贺兰奚气呼呼地重新转了回去, 过一会儿又改成平躺的姿势, 望着帐顶神游天外,胸中怒气不减。 前些日子一口一个柒柒,如今明知他受伤,却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还走得这样干脆。 救命之恩不说以身相许,也总该有个谢字。 谢云归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最后竟成他的错了。 不讲道理! 呸! 贺兰奚越想越委屈,扯过被褥蒙住脸,在心里将谢沂骂了个狗血淋漓。 骂着骂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进入猎场的队伍陆续返回,贺兰奚被外头过分热闹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方元没法跟进林子,半个时辰前才被谢沂叫来看顾贺兰奚,闻言道:“似乎是荣王和靖王两位殿下带人猎得一只大猫,想以此胜过塔木使臣,使臣却说老虎再凶猛也只有一只,一就是一,变不成二。两方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已经吵了有一会儿了。” 贺兰奚对此并不意外,立刻露出兴致勃勃看热闹的神情:“替我更衣,咱们过去瞧瞧。” - 规则是塔木人定的,无非是掐着数目二字纠缠不休,说他们输不起,说贺兰锦不守规矩云云。 双方吵得正酣,贺兰奚趁机从角落里悄悄溜了进去。 “怎么才来?”贺兰笙不知道他受伤的事,以为他刚从猎场回来,“险些错过一场好戏。” 贺兰奚施施然坐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倒觉得眼下时机正好。” 可不是正好。 他才落座,便有人来报,说唐指挥使带着大批猎物回来了。 众人皆有些意外。 这场比试,明面上是塔木与大魏之间的较量,背后却还有荣王与宁王在暗自角逐。 贺兰轩被塔木人当场揭穿用他人猎物凑数,不论大魏官员,还是各国使臣,目光都放在了此次赢面最大的荣王贺兰锦身上,一时竟忘了官员也可参与比试。 如今听到禁军来报,纷纷如梦初醒。 唐运可是陛下的人,犯不着去讨好谁。 贺兰奚借着喝水的动作掩住笑意,抬头时对上谢沂破有深意的目光,不服气地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不识好人心! 唐运今日可谓是万众瞩目。 不过这样的场面唐指挥使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他目不斜视走到永明帝面前:“臣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贺兰锦在下头和塔木人吵得永明帝头疼,若能赢过塔木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谈何恕罪。 “来的正好,让朕瞧瞧你猎了些什么好东西。” 说着起身走了下来。 永明帝一动,所有人都得跟着站起来,一大帮人乌泱泱地簇拥着走到外围,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 只见地上随意丢了几张网,里头鸟雀扑棱,热闹十足。 唐运所谓的猎物,除了鸟,还是鸟。 永明帝愣了愣,随即大笑:“好一个唐运!” 往年秋猎,除却鹰隼这样的猛禽,林中随处可见的鸟雀根本无人理会。 可正如塔木使臣所言,这场比试比的就是谁的猎物数目更多。 苍蝇再小也是肉,唐运这几网山雀飞鸟虽不起眼,但胜在数量足够多,粗粗看去,少说也有上百。 这一局,毫无疑问是大魏赢了。 塔木人脸色难看,说不出辩驳的话。 毕竟方才揪着数目两个字不放的人是他们。 使臣暗骂大魏人狡猾,定下心神,对接下来的比试胸有成竹:“一输一赢,算是平局,这第三局不知贵国派何人应战?” 贺兰奚睡了一觉,没想到早已比过了一局。 若非先前他在林中提点了唐运一句,此刻恐怕已经失了第三局的机会。 大魏马背上得天下,可太平日子过久了难免倦怠,否则也不会满朝挑不出一个可领兵的将帅之才。 贺兰奚正思忖着永明帝会让谁去,从猎场回来后就一直沉着张脸的谢沂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 “臣久坐案台,倒是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 谢沂这一站,在场所有人的脸色一个胜一个的精彩。 朝中多的是被谢沂常年羸弱多病形象所欺之人,一时分不清首辅大人是在开玩笑还是另有谋划。 塔木使臣则是笑大魏无人,竟只有一个花架子文臣敢应战。 永明帝不慌不忙:“张爱卿以为如何?” 同陛下心照不宣打机锋的事,向来是谢沂做的,这回却是屈居谢沂之下得过且过谁也不得罪的次辅张大人。 张大人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臣以为甚好。” 永明帝当即点头拍板,起驾移步靶场。 _ 谢沂往日里出入朝堂,峨冠博带,身上多少带着文人的儒雅。 如今这般窄衣革靴的利落打扮虽不常见,却也为他平添了几分潇洒。 贺兰奚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反观塔木派出的神箭手,身材魁梧,一双鹰眼目光如炬。 不说本事如何,气势上便胜了三分。 “谢大人能行吗?” 不是贺兰笙想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是谢沂搅弄风云的本事名声在外,于射御之术上却不曾有什么建树。 加上塔木使臣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很难不让人捏把冷汗。 贺兰奚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偏离过谢沂半分,嘴上却道:“我怎么知道。” 前线战事未歇,今日种种,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塔木对大魏的试探。 两国交界有天堑相隔,萧寒声能一举收复牧州之地已是难得,倘若永明帝表现出丝毫退让之意,难保塔木人不会卷土重来。 故而这第三局,只能赢,不能输。 在不被大多数人看好的情况下,谢沂尤嫌不够刺激:“靶子是固定死的,只是比准头太过寻常,不若去了箭镞,用布包裹,蘸上石灰,以各自身上白点区分胜负如何?” 塔木神箭手上下打量他一番,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仰头大笑,用走调的大魏官话说道:“自寻死路。” 没想到的是,他眼中自寻死路的文弱书生,却比想象中要难缠得多。 坐上马背的谢沂,如同进了水中的鱼,任对方的箭再快再准,愣是沾不到他分毫。 骑术之精湛,着实令朝中大臣们开了眼界。 他这条滑不留手的鱼叫塔木所谓的神箭手狠狠憋了口气,只觉有力无处使,终是忍不住骂道:“一箭未发只晓得闪躲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冲老子射上一箭!” 他们一个跑一个追,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比箭术。 就在塔木神箭手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谢沂忽然纵身在马背上调转了方向,抬手拉弓,依言发出一箭。 此箭正中对方手臂,左手吃痛,这位神箭手竟把弓都给丢了。 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箭紧随其后,只听得一声惨叫,便看他捂着眼睛从马上跌落下来,摔出一声闷响。 贺兰奚猛地窜起来,抻着脖子向谢沂看去。 心中大石随之落地,整个人又顷刻松懈下来。 好在起身探看场上情况的不止一人,他的举动并不显眼。 塔木使臣骇然起身,派人将右眼血流不止的神箭手扶了起来。 “不过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何至于下此毒手,贵国未免欺人太甚!” 他说得义愤填膺,浑然忘了今日比试,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 眼见败局已定,竟仗着势弱胡搅蛮缠起来。 谢沂冷眼看着手下败将在一旁痛苦哀嚎,微微一笑:“一箭还一箭,礼尚往来罢了。” 塔木使臣顿时为之一凛。 好一个礼尚往来。 贺兰奚抬眸望去,同谢沂的目光撞在一处,心头一跳,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他这是……在替自己出气。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因为一些三次元的事情,这篇文一直断断续续写得很艰难,会坚持完结,但更新不定,去留随意,Peace and love 第28章 自猎场上落败后, 原本十分嚣张的塔木人一夕间换了个态度,称愿回国劝王上向大魏送上降书。 永明帝自是大喜,如何封赏谢沂和唐运暂且不表, 眼见山上一日赛一日的寒凉, 倒是一下子动了回京的心思。 于是着人开始装点车马行囊, 只等各国使臣离开便可启程。 塔木这只出头鸟铩羽而归后,其余小国番邦哪敢吭声, 秋猎一结束, 便逃难似的踏上了归国的路。 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而贺兰奚趁着行宫上下忙里忙外的这几天,在住处安分养伤,伤口好了个个七七八八, 心中的气理所当然消了大半。 临行前一晚,他独自一人悄悄去了趟谢沂的院子。 说是悄悄, 但贺兰奚并未刻意避讳旁人, 只是免得方元又咋咋呼呼,好似自己伤的不是胳膊,而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总归关于他和谢沂的流言早已满天飞,多一件少一桩并无差别。 贺兰奚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近院门,正要推门进去, 附近林子里忽然传来些细微的动静。 随后, 谢沂同克孜娜公主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见到贺兰奚,二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愣。 尤其是克孜娜, 脸上的尴尬心虚显而易见。 非要形容的话,大约是一种夜会有妇之夫被当场撞破的无措。 克孜娜想笑笑不出来。 相比起来, 谢沂这个“夫”就从容多了。 他见到贺兰奚只有些许意外, 瞬息间便收敛了神色, 跟个没事人一样。 “你们……” “我们什么都没做!”克孜娜赶忙否认。 她有心解释,却因过于紧张,将这几年费心学的大魏官话瞬间忘了个干净,口中尽是贺兰奚听不懂的家乡话。 贺兰奚看她一副快要急哭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公主如此紧张做什么,我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 克孜娜愈发不好意思了。 贺兰奚又道:“是我来的不巧。” “不不不。”克孜娜连连摆手,心中惶恐,“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我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马上就走!” 明艳的外族姑娘走得毫不留恋,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彻底说不清了。 她们胡玉国的儿女,可以勇敢追求爱情不放弃一丝希望,尘埃落定后也能潇洒放手。 何况大魏的小殿下是那样山清水秀的一个人,输给他不算丢脸。 克孜娜一走,她口中这位山清水秀的大魏小殿下便陡然换了张脸,嘴角虽仍挂着笑,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怎么,谢大人舍不得了?” 谢沂风轻云淡:“殿下说的哪里话。” 贺兰奚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微微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望过去,嘴里泛起一股酸味:“夜会美人,谢大人就没什么想法?” “臣若有想法,何须等到今日。”谢沂由着他动作,理所当然道。 “说的有理。”贺兰奚点点头。 谢沂忍不住泄出一声笑意,口中不吝夸赞之词:“要说美人,何人风采能及殿下一二,那胡玉公主即将归国,今日不过是来告别而已。” 贺兰奚心中顿时艳阳高照一片明媚,面上却不肯透漏半分,偏生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同我有什么干系。” 说得好像方才说话怪声气的人不是他似的。 谢沂笑笑不与他计较,只问道:“殿下既肯来见臣,想来是已经气消了?” 他分明已然笃定了这一点。 贺兰奚看不惯他事事胸有成竹的样子,把嘴一撇:“谁说的,我就不能是来散步的吗?” “行。”谢沂无奈长叹,“殿下今夜是来散步的。” 他句句顺着贺兰奚的话在说,可不知怎的,贺兰奚更加憋闷了。 “你好烦。” 谢沂老神在在,连连点头:“殿下说的是。” 贺兰奚忍无可忍,伸手捏住首辅大人两边脸颊,替谢沂做出了这辈子绝对不会做的表情。 他的这副滑稽模样实在罕见,贺兰被逗笑了,得寸进尺地将手里的两团肉往上提了提,还要美其名曰:“看你一天到晚没什么表情,脸上的肉怕都快要僵了,我来替它醒醒神。” 在贺兰奚进一步造作之前,谢沂冷笑了一声,把人吓得愣在了原地。 “玩够了吗?” 简简单单四个字,令贺兰奚汗毛乍起。 啧。 得意过头了。 贺兰奚果断放手,拔腿冲进了谢沂的院子里,最后被对方不紧不慢,堵在了卧房里。 大门一关,当真是求救无门。 更何况,哪个本事这么大,敢从首辅手底下救人。 谢沂堵住了他的所有去路,言笑晏晏:“怎么不继续了?” 贺兰奚方才跑得快,却也不是真的怕了他,直至此刻也只将其当做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觉得谢沂会把自己怎么样。闻言道:“我若继续,你可别躲。” “殿下大可以试试。” 试试就试试。 贺兰奚双手抬起,虚捧着谢沂的一张冷脸,未生出退意,反倒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喉咙上下一滚,无声咽了咽口水,随后听谢沂不无挑衅地说道:“不敢了?” 谢沂大约是真的这样以为的,殊不知小殿下已经有了更胆大包天的想法。 贺兰奚勾起嘴角,明媚如风:“我有什么不敢。” 只怕你谢大人遭不住。 话音落下,贺兰奚仰头准确无误衔住了谢沂两片温热的薄唇。 他如愿以偿欣赏到了谢大人惊愕的神情,身后看不见的小狐狸尾巴愉悦地翘了起来,以至于又毫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谢沂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小殿下震住了。 意料之外的一个吻,将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那层纱撕开了一道口子,逼得他不得不正面这个问题。 贺兰奚被推开了。 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他并不觉失落。 并且由于难得见到谢沂的窘态,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 谢沂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并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纵着他了。 “这可是你非要让我试试的。”贺兰奚毫无负担地甩锅。 如果忽略掉他耳根那抹绯红的话,瞧着就更可信了。 贺兰奚那点为数不多的胆子到此就全用尽了,趁着谢沂心绪不定,矮身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结果出了门又忽然折返,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说:“这是你替我报仇出气的谢礼。” 怕他不收,又恶声恶气补充了一句:“不许丢!” 谢沂哪有拒绝的机会,只得低头苦笑。 荷包无需打开,只消一闻,谢沂这个常年与药为伍的药罐子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无非是一些安神的东西。 换成任何一个姑娘家,入夜后跑到男人房里,亲了人扔下一个荷包就走,都不会有人相信两个人是清白的。 偏偏他与小殿下在旁人眼中早就不清白了,顶多心中感叹一声“果不其然”。 这笔债,他怕是算不清了。 第29章 兴许是行宫的日子太过安逸, 进京没几天,一场秋雨,就令永明帝和谢沂接二连三地病倒了。 之前从无二人双双病倒的先例, 不论谁身体不适, 总还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 眼下这般遇事无人决断的情况倒还是头一回。 谢沂也就罢了, 常年泡在药罐子里,隔三差五告假, 一副迎风就倒的病弱相。 可永明帝一向身体康健, 近来却忽然缠绵病榻,久治不愈。 尽管已经到了一定年纪,但这幅病来如山倒的架势仍是令人唏嘘。 心思敏锐之人纷纷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另一边,皇后亲自侍奉圣驾左右, 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永明帝同意了由荣王监国一事, 只是叫上了靖王在一旁帮衬。 荣王靖王各自占着嫡长的名头, 如今业已封王建府,行监国之职,顺理成章。 但这个决定就如同一块巨石丢进湖中,“咚”的一声响,搅乱了朝野上下原本的平静。 永明帝虽未明说, 但此举其中深意, 不言自明。 他显然是有了立储之意。 圣旨颁下后,宁王同顺国公心情如何不说, 贺兰奚却很是逍遥自在。 他借着探病的名义,一趟一趟的往宫外跑, 旁人若是有意见, 便说是永明帝的意思。 贺兰奚现下胆子还没大到敢假传圣谕的地步, 只是永明帝近日不见人,他既有出入宫禁的自由,实在不必将自己拘束在那四角的宫殿里。 这日,他照例出宫去叨扰谢大人,路上偶遇那位永明帝口中神乎其神的清一真人。 老道手持拂尘,衣袂飘飘,的确仙风道骨,像个得道高人。 “七殿下。” 清一真人如今风头正盛,和他比起来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行礼问安时却十分客气。 贺兰奚甚至隐约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讨好。 “真人这是到父皇那去?”贺兰奚不动声色地笑问道。 说清一真人风头盛绝非毫无缘由。 此次除贴身照顾的张太监和皇后之外,能进永明帝寝殿的,就只剩这位老道了。 既然遇见了,贺兰奚少不得要试探一番。 “正是。”清一真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礼尚往来也向他问候了一句,“七殿下何往?” 贺兰奚口中吐出三个字:“平安巷。” 清一真人神色一滞,很快又恢复正常,笑眯眯道:“原来是谢大人府上。” 贺兰奚回以一笑:“真人算的准,果然名不虚传。” 一顶高帽扣下,即便不是算出来的,老道也不得不认了。 清一真人面不改色,心底却直发虚。 这活可真是不好做啊。 - 平安巷的路贺兰奚早已熟的不能再熟,只是没想到今日在谢府又见到了与他年龄相仿,口无遮拦,一口一个小婶婶将他气跑的谢辞。 谢辞是提前来京准备会试的。 秋闱刚刚结束,还未发榜,他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一则是会试将近,期望能得谢沂抽空指点,二来…… “我才多大她就开始替我相看媳妇了?小叔叔将近而立都不着急,她急个什么劲!” 贺兰奚到时,谢辞正拉着谢府的老管家吐苦水。 话里的“她”则是谢辞母亲,谢沂的堂嫂。 老管家对谢辞的抱怨习以为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管老老实实做个合格的树洞。 谁知耳边忽然传来另一个少年好奇的声音。 “谢云归为何不着急?” 谢辞骇然,看清贺兰奚的脸后,一声“小婶婶”下意识脱口而出。 贺兰奚看着面前这个凭空多出来,同自己一般大的便宜侄子,笑意柔和:“所以究竟为何不着急?” “自然是……我还真不知道。”谢辞见他没有怪罪,嘿嘿一笑,“说不定是他们大房的传统。” “传统?” 从来幺房出长辈,谢家却好似格外不同。 谢沂的父亲虽是长子,却年近而立方才娶妻生子,反倒是小他一岁的庶弟,连孙子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以致叔侄二人只差了九岁,却差着辈分。 更不用提族中旁支,一些动作快的,连孙辈都替谢沂生出来了。 贺兰奚听得直乐,又问:“你们二房可没这传统,你又为何不急?” 谢辞大窘,红着一张脸:“我……天下士子寒窗苦读,皆是为有朝一日能将一身才华学识卖与帝王家,提笔安社稷,儿女情长的事,我还……还不想考虑。” 说得倒是挺冠冕堂皇。 贺兰奚故作高深,端起来的样子颇有几分谢沂的神韵:“《礼记》有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你连家都未成,又如何齐呢?” “这……”谢辞竟真的被他唬住了,低头蹙眉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贺兰奚可不管他怎么想的,噗嗤一笑,丢下便宜侄子转头直奔谢沂房间。 他轻叩房门,耳朵贴在门板上,试探地叫了一声:“谢云归?” “大人已经服过药睡下了。”老管家跟上来解释。 这个理由贺兰奚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回回来谢沂都有理由躲着不与他见面。 他也不恼,闭门羹吃多了,竟也从中觉出几分趣味来。 日日来此,乐此不彼。 看起来,谢大人像是被他亲怕了。 “不要紧。”贺兰奚善解人意地笑着说,“我只是顺道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走。” 老管家不由一愣,问:“殿下要去哪?” “飞月阁。” 飞月阁是什么地方,满城无人不知。 老管家神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张嘴想说些什么,碍于贺兰奚身份,只能欲言又止。 贺兰奚一看就知道老管家是误会了什么,可他非但不解释,甚至有些期待谢沂听到后的反应。 不过他可不是刻意来将此事说给谢沂听的,而是的的确确有人相邀。 - 飞月阁雅间。 “有什么事非得来这里说,也不怕被人瞧见抓住把柄参你一本,安王殿下。” 永明帝尚卧病在床,他们身为人子却出现在风月之地,难免会为人所诟病。可贺兰奚一进来便歪倒在座上,以致他口中的恐吓之词格外没有说服力。 贺兰笙很给面子的笑了笑,道:“这件事,还是在飞月阁说最好。” 飞月阁是他的地方,为防隔墙有耳,无可厚非。 但直到听完贺兰笙叙说的一段前尘往事,贺兰奚才明白为何六哥一定要约在此地。 …… 事情要从十年前痛失丈夫的嘉平长公主说起。 嘉平是先帝幺女,因为年纪小,未曾受到受到几位兄长夺嫡之争的波及,安安稳稳长到了成人,由永明帝赐婚,嫁给了当时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薛翎。 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却十分恩爱,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可谓人生圆满。 变故发生在永明六年。 这一年,驸马薛翎与姜邺同在北境牧州戍边,时年八月,姜邺和长子姜令琰被永明帝一道圣旨召回。 这原本没什么,只要二人能在塔木寒冬到来之前回来,三十万大军有了主心骨,就还是坚不可摧的堡垒。 可谁也没想到,姜家父子二人一去不回,塔木人却提前发动了。 薛翎一人苦守边境,坚持了一月有余,姜家被灭门之际,薛翎拼死保住了牧州最后几座城池,重伤不治,死在了撤军的路上。 更不巧的是,嘉平长公主的幼女生了场大病,又不慎在冬日里受了寒,连着几日高烧不退,太医院想尽办法也没能救回来。 接连丧夫丧女的打击令嘉平一蹶不振,在府中养了一年后,在儿子的劝解下终于肯出门散心。 “嘉平姑姑这趟出门,在途中遇到了两个从拐子手里逃出来的小姑娘,没想到,其中一个竟是故人。”贺兰笙说着,看向早已坐直眼中晦暗不明的弟弟,适时停顿了一下。 这个故事看似说的是嘉平长公主,可却处处与姜家有关。 贺兰笙不会无缘无故约他来此,所以那个故人…… “我曾经想着,如果十年前那件事始终没个结果,那就让真相一辈子长埋在心里,但既然你……这毕竟是你的事,还是让你早些知道为好。” 贺兰笙这些时日大抵也看明白了他心中的打算,可到了开口的一刻,依然有些许踌躇。 “当年那桩案子,有个四岁的小女孩侥幸逃脱了,只是不幸落到了人贩子手里,辗转一年被嘉平姑姑救下。” 四岁的女孩儿,那不就是他大舅舅的女儿姜澜。 贺兰奚心头一震,无意识捏紧了衣袖。 他从未想过姜家还有人能够存活于世,这个消息实在是意外之喜,激动之余,又不敢置信。 “那孩子你见过,她现在唤作漪兰。” “漪兰……竟然是她。”贺兰奚低声自语,念叨了几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清晰的脸庞,“那……” 贺兰笙猜到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她还不知道。当年见过姜澜的人不少,父皇那几年又一直派人盯着公主府,嘉平姑姑只能将人藏在这种地方。你或许还不知道,飞月阁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嘉平姑姑的儿子,我只是投机往里头掺了一脚。所以那丫头在飞月阁一直是无人敢惹的大小姐,上回想必你也看到了。” 贺兰奚想起小辣椒似的漪兰,紧绷的神情总算松懈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 在他充满不幸的人生中,好像又处处充满了幸运。 他此刻嗓子紧得有些说不出话,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句:“多谢。” 第30章 贺兰奚近来去飞月阁去得有些勤, 勤快到连谢大人都得靠边站。 而趁此机会慢慢痊愈回到朝堂的谢沂,却渐渐觉出不对味来。 盖因小殿下安分得过了头,一次也没来他面前晃悠。 叫人一问, 才知道小殿下日日留连于温柔乡, 早就忘了谢府的大门朝哪边开。 贺兰奚每次到飞月阁, 见的都是位名叫漪兰的姑娘,二人本就一见如故, 几番接触下来, 可谓相谈甚欢。 他留了个心眼派人去查,结果就是个从拐子手里买来的丫头,很是得安王殿下喜欢。 可正是因为查起来太过轻易,才更叫人疑窦丛生。 齐思义笑他多疑:“七殿下不小了, 几位王爷在他这个年纪哪个不是早已相看好了亲事,不过是个投缘的红颜知己, 你紧张什么?” 红颜知己四个字落在耳边, 谢沂顿时蹙起眉头:“再如何投缘,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频繁出入,他是皇子,就算什么都不做,盯着他想看他犯错的人也只会多不会少。” “前几日殿下频繁出入谢府时你怎么不说这话?”齐思义嗤道。 “殿下他……” “他喜欢你。” 齐思义猝不及防替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又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想法?” 谢沂素来果决, 碰上小殿下的事,却总是轻易乱了头绪。 他苦笑摇头:“少年人一时新鲜也是有的, 他既有了红颜知己,说不定转头就淡了心思。你放心, 我会同他说清楚的。” 齐思义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味, 心中顿觉不妙, 想了想,最终什么也没说。 既然谢云归已经决定要同小殿下说清楚,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 - 贺兰奚自知道了漪兰的身份,越看这个妹妹越觉得喜欢,尤其是漪兰那脾气,一看就是姜家的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贺兰奚心情肉眼可见地明快起来,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回来的路上还见到了躲了他好一阵的谢大人。 谢沂今日穿了身天青色常服,外披一件云纹大氅,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大约只以为是哪位矜贵的世家公子模样,哪里想得到此人是杀伐决断的权臣。 “谢云归!” 自行宫一别,二人再未见过,贺兰奚胆子却一天大过一天,愈发肆无忌惮,张口闭口谢云归,将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一把从云端拽了下来。 他一路小跑,故意没有停下,直直撞进谢沂怀里,双手一环,抱住谢大人的腰,而后仰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总算抓到你了。” 谢沂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似两人之间从来没有尴尬隔阂。 “喝茶吗?”他望向附近一家茶楼,显然是有事要说。 “谁请?” 谢沂笑:“自然我请。” 坐到茶楼雅间里,贺兰奚也不同他客气,点了一壶清茶和数盘精致点心,谢沂不开口,他便只管吃。 这家茶楼的点心甜得发腻,却正好对了贺兰奚的胃口。 因为吃糖这件事对他而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种奢侈,一旦得到,便总想着要将曾经失去的全都弥补回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甜味。 大约是看他吃的开心,谢沂也不忙说事,漫不经心端着茶杯,吹开水面云雾,悠然自得,仿佛真是特意来喝茶一般。 直到余光瞥见贺兰奚往嘴里塞东西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方才斟酌着开了口:“臣今日去向陛下请辞了。” 贺兰奚咀嚼的动作一滞。 他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谢沂会去辞官。 但谢大人能者多劳,身兼数职,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差事却只有一个。 “什么?”贺兰奚几乎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仍旧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谢沂没有给他任何挽留的余地:“殿下的课业臣已尽数交给子容,他与姜令秋私交甚笃,想必会比臣更上心……” “谢云归!” 贺兰奚“噌”的站起来,打翻了点心,也红了眼眶:“你、你……你怎么这样!” 谢沂不语。 “谢云归,你什么意思?”贺兰奚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当初救我的是你,让我交付信任的也是你,如今因为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要即刻抽身离去,我难道是你闲来取乐的玩意不成?” “不该……殿下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谢沂坐在那里,说出的话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淡漠,凛冽如高山雪。 贺兰奚总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抓住他,直到此刻才恍然发觉,首辅大人依旧高不可攀,从未落入人间。 “可我就是喜欢你啊,我有什么办法。”他胡乱抹了把脸,眼泪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汩汩流下,“现在嫌我麻烦不想要我了,那之前何必对我这么好,更不必费心救我教我,省得今日惹一身腥。” 贺兰奚越说越伤心,泪水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一边哭一边骂道:“骗子!” 谢沂:“……” 贺兰奚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眼尾发红,眼眶里盛着一汪清水,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淌,瞧着可怜极了。 少顷,耳畔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陛下已经有了立储之意,身为首辅,若是和某位皇子过分亲近,在陛下眼中无异于是有了立场,这么做,也是为了与殿下在表面上划清界限。”谢沂头疼解释道,“而且……柒柒,你分得清喜欢和依赖吗?” “我……” 他怎么会分不清呢。 只有喜欢才会拈酸吃醋,因为旁人向谢沂示好而不舒服,才会产生同他亲近的想法,在亲吻时下意识想要更进一步。 甚至一个不掺感情的拥抱,便足以令他心弦缭乱。 可是不等他说清楚,谢沂的一句话便令他陡然清醒过来。 “已经起风了,可陛下从未考虑过殿下继位之可能,因为他不希望看到旧事重提的一天,你那几位皇兄更不会为此大动干戈。是时候做出抉择了,殿下。” 是在谢沂的庇护下安稳做个王爷,将姜家满门的冤屈,他与母妃十年的蹉跎长埋于过去,还是搅起风云,矛头直指至高无上的皇权。 - 分别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贺兰奚心事重重,在路上耽搁许久,不慎着了风寒。 谢沂说要同他划清界限,便当真一次也没来看望过。 就连永明帝听说后都有些许不忍:“小七心思单纯,又一向喜欢黏着你,你这般决绝,他怕是得难过好一阵。” 明知永明帝不是那个意思,听到“喜欢”二字,谢沂还是不由心头一跳,随后坦然道:“臣与殿下身份敏感,不得已为之,这也是为殿下好。” 永明帝十分满意,他最看重谢沂的也就是这一点。 看得清楚,更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为了补偿心思单纯的幺子,永明帝为贺兰奚筹备了一场尤为风光的生辰宴。 贺兰奚病愈后精神好了不少,席上逢人便笑,更是将永明帝哄得心花怒放,乐享天伦的同时,不免又怀念起姜令宜的好处来。 再看看较去年长高不少了不少的贺兰奚,自觉将儿子养的不错,心中颇具成就感。 可中间错过的那十年终究是永远的错过了。 “小七今日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只管同父皇说。”永明帝此刻大有种要星星月亮也要替他摘下来的豪气。 贺兰奚自然不会当真,他想要的东西很多,可惜都是永明帝给不起的,于是笑眯眯托着下巴假装思考,接着一拍脑袋道:“不如请清一真人替儿臣算一卦吧。” 第31章 “卦象如何?” 因着前些日子为永明帝调理身体的缘故, 清一真人正好在宫中,卜卦这点小事,永明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而眼下已到了要解卦的时候。 盯着卦象的人不少, 此时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聚集在一位灰袍老道的身上。 清一真人再次暗叹一声这活不好干, 抬眸对上了七殿下笑意盈盈的视线。 像是在说:“好好解。” 老道士心中捏了把冷汗, 张口道:“紫气东来,杨柳发枝, 寒尽觉春生, 此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祥瑞之兆啊。” “紫气?”贺兰锦跳起来一副抓到人把柄的样子,“真人此话,莫不是在说贺……七弟有帝王之相。” 此话一出, 满室寂静。 如果视线能杀人的话,贺兰奚在这短短几息之间, 恐怕已经死了上百回了。 就连永明帝, 也拧着眉心看了他一眼。 清一真人这回是真的脊背发凉,淌下了冷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紫气两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气氛紧绷之际,谢沂又一次站出来替他解了围:“荣王殿下说笑了, 紫气东来, 说的自然是陛下。若无陛下恩典,又何来峰回路转。您说是吗, 真人?” 清一真人哪敢说不是,装模作样作出孺子可教的模样:“谢大人所言极是。” 永明帝脸色稍霁, 仔细一想, 也的确能和清一真人那番话对上, 又想到贺兰奚生辰之喜的小小要求,最后弄成这个样子,不由一阵懊恼。 而挑起话头的贺兰锦顿时显得格外碍眼。 “老三性子未免太急,前些日子监国,想必又是将事情都丢给你皇兄做了。你二人每日待在一起,怎么就不知道同你皇兄多学学?”永明帝不留情面地将人批了一顿,直说的人无地自容,连脖子都红了。 接着又说到请真人算一卦实在算不上什么正经的生辰礼,金口一张,封了个瑞王给贺兰奚。 “小七也到了该封王建府的年纪,只是如今便要离开宫城朕实在不舍,朕便将长乐街的明王府赐给你,待一年后修缮完成,再行入住。至于封号,便定这个‘瑞’字吧。” 永明帝言罢,贺兰锦和贺兰轩简直嫉妒得眼睛发红。 明王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永明帝的潜邸,自他登基后虽一直闲置着,却也日日有人看顾打扫。 说是修缮一年再行入住,不过是永明帝不愿放人罢了。 可就算不放人,也要先行封王,可见其偏爱之心。 贺兰奚也很意外,愣神片刻,在张槐林带着笑意的提醒声中谢了恩。 - 一场生辰宴,有人欢喜有人愁。 酒阑宾散,所有人都觉得应该高兴的那个人却再提不起半分兴致。 宛若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可贺兰奚这只木偶还是被无形中的某根线牵引着,走到了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地方。 上回在桃树下挖的坑已经重新被杂草覆盖,但贺兰奚还是凭着直觉再次找到了母妃埋酒的地方。 冷宫日子清苦,那酒一共就三坛,还是母子二人刚来这里时攒下的。 那时候冷宫宫人们还相信着懿妃娘娘总有出去的那天,对他们母子二人十分客气。到了后来,即便姜令宜妃位尚在,那些人克扣起东西来也是毫不手软。 姜令宜怕被这些宫人偷偷拿去,便找机会埋在了树下,还开玩笑说得省着点喝,至少得留一坛给柒柒做成婚时的贺礼才行。 今日冬至,满打满算,这酒已经放了整整十年,端的是醇香扑鼻,醉人得很。 贺兰奚就着酒坛子,不顾方元阻拦,一口接着一口,最终如愿以偿将自己灌得烂醉。 “瑞王……这个封号好啊,还有一年,一年后,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猛地一挥手,将自己甩进了雪里。 摔倒也就罢了,贺兰奚眼一闭,竟是将这里当做床榻,打算以天地为席了。 “殿下,可不能在这儿睡啊。”方元弯下身子去搀他,被醉意上头的贺兰奚笑嘻嘻扬了一身的雪。 今晚的热闹不属于他,唯有这件事还能高兴几分。 这座牢笼,他早就不想待了。 贺兰奚肩上的狐裘早在挖酒的时候被丢在了树下,磕磕绊绊在雪地里摔了几跤弄湿了衣衫,好不狼狈。 即便如此,贺兰奚也没有要起身回去的意思,视线越过方元肩头,璀然一笑。 “有人来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别被发现了。” 方元下意识回头,身后果然站着一人,不由浑身一凛,心生防备。 那人缓缓从暗处走出来,被方元手上的灯笼一照,映出一张如芝如兰的面容。 “谢大人?” 方元也说不清是什么缘由,见到谢大人的那一刻,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而谢大人也的确靠谱,摆了摆手,示意他来解决。 贺兰奚也知道自己醉了,否则怎么会看见谢沂。 还是比平日里温柔百倍的谢沂。 “你过来。”贺兰奚冲谢沂招招手。 他也就是试一试,没想到自己幻想中的谢大人还挺听话,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无比自然地解开大氅替他披上:“殿下又喝醉了。” 贺兰奚没注意那个“又”字,见他如此识趣,不由放肆起来。 “是啊,你抱我回去?” 说着伸出双手。 此前一番折腾,贺兰奚衣衫早就乱了,手一伸,领口漏出一片细腻白皙的皮肤,白雪烛火映照下,靠近脖子的地方染了一层绯色,跟女儿家上了胭脂的脸蛋一般娇嫩。 当真是寒尽觉春生,一派好风光。 双手就这么举了一会儿,见谢沂一动不动,贺兰奚心下恼怒,催促道:“没看见我手都酸了吗?还不快些。” 被小殿下这么撒娇似的一催,谢沂实在无法拒绝,胡乱替他拢起衣襟,将人搂进怀里打横抱起,还顺势颠了一下。 贺兰奚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凑到他耳边说道:“谢云归,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谢沂脚步一顿,垂下眼眸,不知该不该替贺兰奚想象中的自己辩解。 好在小殿下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老狐狸。”贺兰奚靠在他肩上,嘴角漾开一抹笑,“险些被你忽悠过去了。” 谢沂闭口不言,安安静静做一个幻影,步伐稳健地向前走去。 贺兰奚继续旁若无人地嘟囔:“我做什么选择,同喜欢你这件事有什么干系?就不能贪心一点,两个都要吗?” 他大约真的将这一切当成了幻觉,埋头寻到热源,张口咬了下去。 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谢沂双手紧了紧,顾忌着前方提灯引路的方元,闷哼一声,硬是忍了下来。 早知会摊上这样一个大麻烦…… 谢沂自嘲一笑。 也无甚区别,难不成要看着他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吗? 怪只怪,他欠姜家人太多。 如今故人皆逝,若守不住贺兰奚,姜老将军还有姜姑娘只怕等他死了也要将他踹回来,必得护住他们柒柒一世周全才算完。 小殿下此前不得已拿温氏替凶手顶了罪,真正的幕后主使却还好好活着。 事情远没有结束。 - 贺兰奚一觉睡到了午时。 宿醉醒来,头还有些昏沉,不过他比旁人多了个好处,那就是不管醉得有多厉害,醉酒时发生的事,总还能记得些。 洗漱完记忆回笼,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涌入脑海,贺兰奚脸上顿时热得仿佛还醉着一样。 他居然咬了谢云归一口。 并且什么事也没有。 贺兰奚一时忘了,自己对谢沂做过许多胆大包天的事,至今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方元。”贺兰奚叫道,“你替我去一趟文渊阁。” “敢问殿下,去了之后呢?”方元直觉此事大抵与谢大人有关,可听到他家殿下的话后,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你去打听一下,谢大人脖子……是否受伤了。”贺兰奚道。 夜晚毕竟昏暗,更别提方元压根不敢直视谢沂,因此并未察觉谢大人身上的异样。 今日跑了一趟文渊阁,向那里伺候茶水的小黄门一打听,发现谢大人脖子果然受伤了。 方元感叹殿下料事如神:“可知是怎么伤的?” 那小黄门答:“听谢大人同几位来上值的大人们闲聊,似乎是被猫抓了。” “这猫脾气可真大。” “谢大人也这样说呢,不过好像还是只没长大的小猫,应当不妨事。” 听完转述后的贺兰奚:“……” 谁脾气大了! 怎么就小猫了? 贺兰奚捧着热脸,气呼呼地想。 等着吧,他很快……很快就长大了。 第32章 永明十七年十月初七, 皇七子贺兰奚正式迁入长乐街瑞王府。 从瑞王府大门出发,到平安巷谢府,须得经过三条街, 当初永明帝赐下宅邸时, 谁也没想起来两座宅子之间只隔了一堵墙这回事。 现如今, 贺兰奚自个儿发现了。 “哎哟殿下,您当心点。” 方元跟在贺兰奚身边好吃好喝养了一年多, 整个人浑圆了一整圈, 此刻在墙根举着双手左右移动,生怕他们家殿下脚下一滑,从上边摔下来。 贺兰奚已经手脚并用熟练爬上了墙头,回过头来胸有成竹道:“这比皇城的宫墙矮了好一截, 能有什么问题。” 人生在世,最忌志得意满, 大抵老天也看不过眼, 谢府那侧长年无人清理过的青苔沾了昨日雨天的水汽,滑不溜秋,压根站不住脚。 贺兰奚一踩上去心中便暗道不好,奈何为时已晚。 隔着一堵高墙,方元只听得那头一声闷响, 随后便再没了动静。 “殿下, 殿下!” “你殿下我还没死呢。”贺兰奚揉着屁股站起来,表示自己还活着, “一会儿记得来谢府接我。” 说罢,跛着脚往谢沂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费这番功夫不走寻常路, 实则心血来潮想着试上一试, 若是可行, 便叫谢云归在这头搭个梯子,往后见面用来掩人耳目就方便多了。 谢沂刚下值回来,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管家,说了声“进来”,没想到来人却是进来炙手可热的瑞王。 身边未曾带个人也就罢了,走路竟然一瘸一拐的。 谢沂面露不虞:“怎么伤的?” 贺兰奚一愣,随即摆出一脸苦相,委屈道:“还不都怪你家的下人躲懒,没人去的偏僻角落也不晓得打扫,害得我滑了一跤。” “什么角落?”谢沂听他说来,觉得有些不对。 贺兰奚:“自然是紧挨着王府的那面墙。” 紧挨着…… 谢沂一瞬间明白了小殿下受伤的前因后果,一时间不知该感慨他心细还是胆大。 “臣叫人去拿些药酒来。” 贺兰奚一笑:“谢大人亲自替孤揉吗?” 谢沂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殿下又在开玩笑了。” 话虽如此,可等贺兰奚脱了鞋袜,露出红肿的脚踝,谢沂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他自己来了。 贺兰奚只有高兴的份,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看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脚架到腿上,瞬间忘了疼痛为何物,只盯着谢大人漂亮的侧脸颌骨不停地看。 “过几日有一场好戏,孤此来原是想请谢大人一块看热闹的。” 谢沂不为所动,沉默着将药酒倒在手心揉开。 贺兰奚接着道:“谁知道戏没开场,就被你家墙上的青苔……啊!” 趁着他说话的功夫,谢沂忽然下了狠劲将药酒揉开。 贺兰奚差点没蹦起来,被他轻飘飘一按压了下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哪出戏?”谢沂放开他的脚,随口一问。 贺兰奚这一年来身量又拔高不少,倘若谢沂在他面前低下头来,吻到的就不再是额头,而是鼻尖了。 他起身走了两步,虽然走起路来仍是深一脚浅一脚,但疼痛缓解了不少,闻言会以一笑,道:“三日之后,自有分晓。” _ 离开时贺兰奚走的自然是谢府大门,方元驾着马车营造出一种瑞王殿下从正门进入的假象,再顺道将人接走,可谓天衣无缝。 “回王府吗殿下?”方元问。 贺兰奚跳上马车:“不,去飞月阁。” 时移世易,短短一年的功夫,都城里的绯闻逸事便更新迭代,焕然一新了。 曾经的七皇子殿下封王迁府,翻脸不认人,一脚将谢大人踹开,和飞月阁的一位姑娘看对了眼,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三五日便要见上一回。 好在贺兰奚早已习惯了被编排,懒得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 若是永明帝问起,便将去岁坊间编排他与谢大人的话当笑料说与他听,永明帝一笑置之,深感人言可畏,再不过问。 马车行至半路,路口突然冲出一人。 此人身手极为矫健,眼见就要撞上,竟然一个侧翻借力跳进了马车里。 方元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飞过,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在车厢里了。 “殿下!” “不要紧,你继续驾车便是。”贺兰奚平静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像是同来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来人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劲装,但领口袖口处绣有暗纹,绝非寻常人家的衣物。表面看上去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身上却透着一股常年浸淫军中才会有的煞气。 俗称兵痞子。 尤其他侧脸有一道陈年旧伤,从下颌处一直延伸到耳旁,单看这半张脸,着实有些骇人。 那人没想到贺兰奚如此上道,嬉皮笑脸冲他抱拳:“多谢多谢。” 这对贺兰奚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谁知对方道完谢,眼睛却跟黏在他身上一样,直愣愣看着他的脸,眼皮都不眨一下。 “敢问阁下是……” 此人举动实在无礼,贺兰奚刚刚蹙起眉头,便听前方有人大喝一声:“姓萧的,你给我出来!” 萧? 这个姓氏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上月从牧州回来的大将军萧寒声,眼前这位……倒还真有几分可能。 毕竟萧将军如何神勇,如何用兵如神,与他是个怎样的人都无甚关系。 只是萧寒声又怎么会被人在京中追赶得如此狼狈? 贺兰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萧将军?” 对方回过神来心虚一笑:“正是在下。” 外头等不到回应的人却有些急了,全然看不见是谁在驾车,直接冲上来掀开帘子。 “萧寒声你……殿下。” 贺兰奚也是一愣,随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齐大人。” 原来方才追赶萧寒声至此的人,正是齐思义。 至于为何他一个儒生文臣会追着萧将军跑,而萧将军一个统领三十万大军的兵马元帅却只一味逃窜,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 “齐大人同萧将军认识?”贺兰奚问。 “认识。” “不认识!” 二人语气一个比一个斩钉截铁,意思却大相径庭。 这可有意思了。 贺兰奚看热闹不嫌事大:“孤欲往飞月阁,两位若是无事,不如一同前去?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慢慢讲。” 齐思义自然没有异议:“殿下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萧将军呢?”贺兰奚弯着眉眼冲他笑道。 面对眼前一道充满期许,一道满是威胁的目光,萧寒声识趣地选择了点头。 刚才的一切宛如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马车重新起步,不急不缓往西市街的销金窟走去。 只不过车厢里多了两个人而已。 第33章 销金窟, 迷人眼,飞月阁的景象用一句纸醉金迷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齐大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从头到脚透着股别扭劲, 反观萧大将军, 一看就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进门走到楼梯口这短短一段路, 已经同至少三位路过的姑娘眉来眼去了。 齐思义黑着脸,在萧寒声试图勾住人家姑娘抛来的丝巾时, 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而萧寒声这个浑身痞气的武夫竟也没有反抗。 难怪会被一介书生追着跑。 行至三楼, 一位冷面姑娘迎了出来,冲贺兰奚福了福身:“七公子来得不巧,漪兰今日出门去了。” “出门?这丫头又上哪野去了?” 贺兰奚语气处处透着熟稔与亲昵,听得齐思义眉头皱起。 一个这样, 两个也这样,他们…… 萧寒声偏缺根筋似的用手肘戳了戳他, 道:“瑞王殿下年纪不大, 人倒是挺风流的,一看就是常客了,有几分本将军当年的神韵。” 齐思义睨他一眼,回以冷笑。 “长公主府请她去府上弹琵琶,怕是得明日才能回。”竹湘说罢, 好似才看到贺兰奚身后的两个人一般, “这二位是……” 漪兰的琵琶是什么水平,贺兰奚这一年来已经十分了然了, 此番必然是将其当做女儿看待的嘉平长公主找了个借口,把人接过去小住。 竹湘碍于两位生人在场, 便只好换了种说法。 贺兰奚不欲多言, 只道:“两位朋友, 一会儿叫人送壶好茶来。” 竹湘从不多问,应下后将几人引至雅间便离开了。 热茶至,三人依次坐下,贺兰奚作为请他们来此陈情的人,自然得先开这个口。 “这里没有旁人,齐大人和萧将军若是信得过本王,便将误会好好说开。两位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满大街追着跑,实在不好看不是。” 齐思义虽任着他的老师,走出上书房,贺兰奚却没那个尊师重道的心,因此他也从来不以对方老师的身份自居。 毕竟瑞王殿下连谢沂都敢动歪心思,他哪敢指望贺兰奚在乎那些条条框框的纲常伦理。 于是冷眼看向萧寒声,道:“臣自然没有异议,端看萧大将军愿不愿意坦诚相待。” 萧大将军几个字,被齐思义念得咬牙切齿。 贺兰奚转过头去,看热闹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了,在下出身草莽,此前从未踏足过都城,又怎么会是齐御史认识的那个人。”萧寒声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两手一摊,打死不认。 齐思义一拍桌子:“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多大仇多大怨呐。”萧寒声啧啧摇头,“齐御史的那位朋友莫不是与你有夺妻之仇,竟劳您如此记挂。”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贺兰奚好奇问道:“哪位朋友?” 争吵不下的两个人忽然默契十足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答话。 萧寒声单手抄起桌上顶好的茶水,牛饮一般喝了个干净,道:“有什么事,只管到将军府同我说道,何必在瑞王面前说这些,齐大人还是先喝杯茶醒醒神吧。” 齐思义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冲动了。 他刚从东岳亲自办差回来,见到萧寒声一时情难自抑,只想着要问个明白,竟忘了…… 贺兰奚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也看得出来,萧大将军应当就是齐大人认识的人。 或许是出于什么原因,不便相认。 见齐思义不再纠缠,萧寒声也不欲多留,起身冲贺兰奚抱拳一笑:“臣还有军务在身,先行一步,今日多有冒犯,改日再来向殿下赔罪。” 贺兰奚没理由留他,遂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哪知萧寒声走到门口,又转身露出一个略带痞气的笑来:“对了,多谢殿下的茶。” 萧寒声走后,齐思义依旧一脸凝重,看得贺兰奚忍不住同他开起了玩笑:“齐大人,这可是飞月阁重金难求的好茶,就这么白白在桌上放凉,还不如跟萧将军似的牛饮得了,好歹没浪费。” 听他提到萧寒声,齐思义眼神愈发复杂了,竟也学着那个不懂风雅的糙汉子一口饮尽。 “多谢殿下款待。” 贺兰奚:“……” 这一个两个的,是多久没喝水了? 叫他六哥瞧见,还不得心疼死。 齐大人喝完茶水,人也缓过来了,略一思量便知道贺兰奚让他过来绝不是为了替他和萧寒声调和矛盾这么简单。 事实也的确如此。 贺兰奚托着杯盏,姿态从容地展示了一番品茗的正确方式,不急不缓地问道:“齐大人此去东岳,可有进展?” 他说的进展自然不是永明帝派遣的督察一事,而是东岳六州温家背地里经营了近十年的盐运生意。 也就是一年前贺兰奚托他去查的事情。 东岳六州距都城不远,曾是朝廷驻军练兵的地方,大魏最大的盐场也在此地。 十年前姜家灭门,北疆失守,东岳的大批驻军赶赴前线支援,这一去就是十年之久。余下半数最后由祖籍就在东岳的温家接手,依旧养在此地,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也没想到,温伯旸这老匹夫竟打起了盐运的主意。 盐铁之物,向来不允许私卖,一经查获,便是杀头的重罪。 温家倒是没敢买卖,可他们却借机把控了东岳六州所有的盐运关卡,向卖私盐的商人行方便,只要交足过路费,任你船上装的是什么,都能运出去。 温家的人在此地只手遮天,地方官员要么参与其中分一杯羹,要么因为不合群被温伯旸以各种理由罢黜,或遭遇意外横死。 此案在大魏后世史书上可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其获利之多,牵扯之广,令人惊叹。 谢沂前世便是因雷霆手段短短两个月了结了此案,才震慑住朝野上下,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再无人敢置喙。 而现在,贺兰奚准备将此事提前揭露出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齐思义道。 这场东风,三日后如约而至。 起因是西市街的一起斗殴案,几个买主和商贩起了争执,动手闹将起来,被巡护的官兵当场拿下。 不查则已,最后查出来竟是桩私盐买卖。 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城内的私盐价格不断高涨,且供不应求。 商贩开出的价格同原先说好的相差过大,可买主急用,短时间内从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可又不愿吃这个哑巴亏。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言不合竟打了起来。 私盐价高,可这位商贩的价格竟比市价高出两倍有余,严刑拷打下,此商贩吞吞吐吐交代了东岳六州过路费的内幕。 顺天府尹拿到供词,汗如雨下,一时不知道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谁。 不报便是失职,可若是上报,万一最后没个结果,岂不是得罪了顺国公和宁王殿下。 恰在此时,北镇抚司指挥使唐运押了个小蟊贼过来,说是路上碰巧遇到便将人抓了,进诏狱嘛不够格,还是顺天府大牢比较适合他。 唐运并非闲人,之所以亲自过来,全赖这小蟊贼不长眼睛偷到了瑞王殿下跟前。 原本百无聊赖想着送完人就走,不想一进来就看见顺天府尹这副为难的样子,直觉不对,说话不由得带上了审犯人的气势:“府尹大人何故烦恼?” 诏狱里什么高官没有,光首辅就关过好几个,不差他一个顺天府尹。 二人随时平级,但一见唐运那双锐利的眼睛,左右为难的府尹大人便立刻有了决断。 “唐指挥使,某有要事相告。” 第34章 锦衣卫监察百官, 直达天听,事情传到唐运耳朵里,离永明帝知晓也就不远了。 唐指挥使沉着脸去顺天府大牢提人, 心道怪不得瑞王殿下不让提及他的名讳, 原来是替自己将接下来的差事都安排好了。 还是这样一个推都推不掉的烫手山芋。 想也知道, 若是告诉首辅大人,必然是叫他“都听殿下安排”。 “失察之罪可轻可重, 此事干系重大, 合该上奏陛下,你照做便是。” 谢沂的话果然与之所料大差不差,只是眼中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么。 翌日早朝, 永明帝以此案为由,问责左都御史齐思义。 “东岳六州私盐泛滥, 你巡视东岳三月有余, 竟丝毫未觉?” 怒火对着齐思义而去,但牵扯私盐,温伯旸不由得一阵心虚。但一想到东岳六州官员在他手底下铁桶一块,绝没有人敢泄露消息,又将心暂时放了回来。 不料齐思义早有准备, 上前撩开衣摆不卑不亢正跪于殿中:“陛下恕罪, 正是因为有所觉,证据尚未来得及列出一个章程, 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什么样的罪名竟需列个章程出来才能讲明白。 永明帝怒上心头,胸口隐隐作痛。 而温伯旸看着齐思义挺直的身影, 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臣要弹劾顺国公温伯旸, 以权谋私, 目无王法,据东岳六州河道关口为己用,以收过路费为由大肆敛财,欺君罔上!” 齐思义掷地有声,满朝哗然。 这桩桩件件,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何况顺国公与宁王殿下关系密切,谁知道宁王是否也参与其中。 “温伯旸!”永明帝这回不仅仅是胸痛了,是气得头也在发胀。 温伯旸一个激灵,脚下踉跄,连滚带爬跪到殿前,高呼:“陛下明鉴!” - 此事到底也没个结果。 并非因为证据不足或是别的什么,而是永明帝当场被气昏过去了。 接着便是好一阵兵荒马乱。 这次发病比之前都要严重,陈院判和清一真人说法不同,意思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静养。 尤其不宜动怒,切忌忧思过度。 眼看此事就要耽搁下来的时候,永明帝一连发出三道圣旨。 其一是照例由首辅谢沂监国,主持三司会审,彻查东岳六州盐运一案。 其二,令顺国公温伯旸闭门思过,派禁军看守不说,就连一条消息都不准往外传。 最后一条尤其引人深思,竟是罢免了宁王贺兰轩在大理寺的差事,由瑞王暂代,理由是避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怕是已经起了疑心,若真的只是避嫌,大可放宁王几天假,何必罢免又让瑞王暂代呢。 贺兰奚领了旨,象征性地进了趟宫,说是来探望永明帝顺带谢恩,实际上连永明帝的面都没见到。 当然不止是他,这些时日除了负责治病的陈院判和清一真人,贴身伺候的宫人,永明帝只见过谢沂一个人。 可永明帝不见归不见,他却不能不来。 同贺兰奚一样不能不来的人,还有并非一母同胞,却胜似同胞兄弟的老二老三。 老三贺兰锦眼里的幸灾乐祸已经快藏不住了,也幸好永明帝不愿见人,否则定然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贺兰庭则还是那副对谁都温和有礼的模样:“七弟,许久曾见过,还未贺过你的封王之喜。” “上赶着贺什么喜,他如今新官上任,炙手可热,缺你这几句吉祥话吗?”贺兰锦呛声道。 贺兰奚本不欲多留,但既然有人见不得他好,他还非得炫耀一番不可。 “吉祥话自然是不嫌多的,没办法,谁让本王运气好,人在家中坐着,那圣旨就自个儿来了。”贺兰奚一脸无奈,语气十分招人恨。 贺兰锦果然气狠,撇过脸去拿下巴看他:“哼,谁知道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贺兰奚但笑不语。 到底是贺兰庭沉稳些,上前一步将二人隔开:“清一真人都说七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运道,运气来了,自是挡也挡不住。阿锦他性子直,还请七弟勿怪。” 贺兰奚才不和傻子计较,反倒是眼前默默无闻的贺兰庭更值得关注,笑道:“还是二皇兄明事理。” - 大理寺那边的差事,不过是个名头好听的虚职,只因贺兰奚身份特殊,才显得格外不同。 他若想正经做些什么,大理寺卿少不得也要给他三分颜面,他若无心,便是成天在府上待着不去点卯也没什么。 大理寺也属三司之一,眼下正忙着东岳六州的案子,无暇顾及贺兰奚这位新来的祖宗,只派了个人到瑞王府问话,听闻瑞王殿下身体不适,便没了下文。 正好乐得清闲。 而身体不适的瑞王殿下,则带着刚炒好的板栗,去试验后院围墙新搭的梯子了。 “梯子呢?” 贺兰奚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什么变化。 方元嘿嘿一笑,上前撩开一块以假乱真的墙皮一般的布,露出墙面上一扇窄小的小木门:“殿下请。” 贺兰奚略一挑眉:“这是?” 方元解释道:“谢大人说,梯子不方便,怕您再脚滑摔下来,索性把墙打通开个门算了。” 贺兰奚嘴里冷淡地说着“哦”,心里却暗自窃喜。 就像谢沂总是冷着脸,恨不得同他划清界限,背地里却有操不完的心。 同清闲自在的贺兰奚不同,谢沂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回来时已近子时。 即便如此,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去卧房洗漱就寝,而是直奔书房。 老管家快走几步跟上他,一脸为难道:“大人……” “怎么?” “瑞王殿下他……还在您书房里。” 谢沂不由失笑。 自己没去找他,他倒先来了。 到了书房门口,方元果然在外头候着,刚要出声问候便被谢沂抬手制止了:“你们先下去吧。”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谢沂原以为会看到贺兰奚狡黠自得的笑容,或是一派从容坐在他的桌案前等着他来质问,谁知这孩子竟熬不住趴在桌上早早睡了,吃剩下的栗子壳撒了一地,像是专门来气他的。 贺兰奚睡得浅,在他进门的那一刻便一下清醒了,只是额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印子,让他整个人瞧上去有些迷蒙。 “你回来了啊。”贺兰奚揉了揉眼睛。 谢沂一愣,恍惚间有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托殿下的福,如今朝野上下,怕是无人敢安眠。” 贺兰奚露出他期望中那般狡黠自得的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第35章 贺兰奚也没想着要瞒他。 凭谢大人的手段, 该知道的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从贩私盐的商人入手,将案子抛给顺天府,再借口让唐运走一趟, 正好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可谓顺理成章。”谢沂分析的丝毫不差, “而殿下,只是个无关的局外人。” 贺兰奚莞尔:“先生知我。” 谢沂不由得感慨:“殿下的确是长大了。” 至少懂得将自己摘出去, 而不是以身犯险。 “只是臣还有一事不解。” 贺兰奚歪着脑袋打趣道:“这世上竟还有谢云归想不明白的事情吗?” 在他心里, 谢沂大约是无所不能的人。 可即便尊贵如永明帝,一生中也有不能弥补的遗憾。 尽善尽美,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殿下太抬举微臣了。”谢沂非但有所不能,更有不能释然的遗憾, “臣想不明白的是,殿下如何知道东岳六州的盐运有问题?” 贺兰奚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他搓着手指, 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将不小心洒落一地的栗子壳捡了起来。 “我若是说……我能够未卜先知,你信吗?” 这话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忐忑。 又或者,会被当做一个玩笑轻轻揭过。 谢沂不答,上前握住他的手:“这些琐事府上下人自会处理, 无需殿下亲自动手。” “哦。”贺兰奚从善如流地停了下来。 重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 谢沂说不定会以为他故意隐瞒,不愿坦诚。 谁知谢沂却道:“殿下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就不怕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做些什么?” 贺兰奚有些意外,随机笑道:“莫非你会是那个有心之人?” 谢沂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好吧。”贺兰奚认输似的叹了口气, “我根本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死过一回。” 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将真相说了出来。 “在一片混沌朦胧中,我窥见了将来。” 在他看见的将来里,永明帝早早死于心滞气胸之症,诸子夺嫡之争尚未翻出风浪,便被谢沂一力平息,从宗室找了个年仅五岁的孩童坐上龙椅。 谢沂目光一震。 因为他清楚知道,贺兰奚说的那些并非胡编乱造,而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 “……殿下实在不必同微臣说这些。”谢沂道,“不论真假,对殿下来说,太过相信他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贺兰奚拿他的话堵回去:“行宫马场外的营帐里,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缘何那时叫我信你,如今却不让信了?” 谢沂松开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贺兰奚扬起嘴角,往他面前凑了凑,用食指将谢沂的手又勾了回来。 “是怕我别有图谋吗?谢大人。” 他有何图谋,二人彼此心知肚明。 四只眼睛,两道视线汇聚在一处,于无形中暗暗交锋了一回。 “谢云归,你喜欢男人。”贺兰奚直白道,“是我不好看吗?” 没有几个人能对着瑞王殿下这张脸说出“不好看”的话来,谢沂也一样:“单论相貌姿容,无人能及殿下万一。” 贺兰奚被夸得翘起了不存在的尾巴。 可意料之中的,谢沂接着说了个“但是”。 “但是,这二者并不相干。” “那就是不喜欢?”贺兰奚难掩失落。 谢沂说不出话来。 小殿下的心思他并非不知道,可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像阵风,直白莽撞,无所顾忌。 可谢沂已经是年近而立的人了。 于理,他和小殿下有君臣之别,也曾有过师徒名分。于情,小殿下是故人之子,姜令秋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若是知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喜欢了。” 贺兰奚见他迟迟未有动静,无赖似的替他下了结论,几根手指一齐上阵,改勾为握,一点点向前靠近。 他是想吻他。 在距谢沂嘴唇三寸的地方,贺兰奚忽然一顿,色厉内荏地警告说:“你若是敢推开,我就……” “就如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沂喉结微微一动。 “我就出去说,谢大人迟迟不肯婚配,是因为不行。”贺兰奚笑弯了眼,在他愣神的一瞬间,准确无比地衔住了谢大人的唇,轻轻碾了一下。 几息之后,贺兰奚心满意足,眼尾上挑,高傲宣布:“你现在可以推开我了。” 他在挑衅谢沂。 笑他身居高位,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连拒绝的机会也要让自己施舍。 谢沂几乎要气笑了。 老虎收敛了利爪也变不成猫。 他在小殿下面前做惯了君子,不代表这是他本来的脾性。 “臣已经给殿下留足了后悔的余地,是殿下自己不珍惜,那就怪不得臣了。” 谢沂说罢,扣住他的后脖颈以一种十分凶狠的姿态将方才贺兰奚对他做过的事又做了一遍。 主动的一方换了个人,感受却是天差地别。 谢沂积攒的复杂情绪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强硬地撬开贺兰奚的唇齿,探入其中,肆虐纠缠,极尽缠绵。 贺兰奚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结束时,贺兰奚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眼尾和嘴唇一起红了。 明明衣衫完好,瞧着却活色生香。 “你……” 谢沂接过他的话:“殿下可还满意?” 满意的不得了。 贺兰奚舔了舔唇角,心道谢大人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两手攀上谢沂的肩,一副回味的神情,建议道:“要不,再来一次?” …… 方元一直在院子外头等候,谢绝了老管家请他喝茶的好意,靠着廊柱昏昏欲睡。 不知等了多久,他家殿下终于出来了。 贺兰奚脸有些热,心情却是肉眼可见的好,方元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谢大人落后几步跟了出来。 “你来作甚?”贺兰奚笑问。 谢沂也笑:“来送殿下回去。” “哦。” 方元怔愣了一瞬,只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谢沂一路送他到新开的小门处,两人眼神黏在一起,谁也没有率先说出要分别的话。 “夜已深,就不请谢大人去王府喝茶了。”贺兰奚同他假客套,“明日再来拜会。” 谢沂这会儿倒是大方起来了:“欢迎之至。” 说话的功夫,方元已经打开了门。 贺兰奚一步三回头,不想走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也知道谢沂绝不可能开口留他。只是听到谢沂唤他的那一瞬,心中仍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一丝期待。 “有件事忘了告诉殿下。”谢沂上前附在他耳边,说话时吞吐出一股热浪,“栗子的味道不错。” 贺兰奚立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谢沂。 幸而今夜是新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热。 呸,老流氓。 第36章 接到圣旨后的第八日, 贺兰奚方才不慌不忙去大理寺瞧了一眼。 大理寺上下忙着准备三司会审,东岳六州的盐运一案牵连之广,令人焦头烂额。 加上首辅谢沂勒令在新年之前将此案办完, 众人为了过个好年, 无不尽心竭力。 大理寺卿匆匆过来拜见了一回, 便又忙得不见了人影。 好在整个衙门也不全是大忙人,大理寺卿让找人陪着这位祖宗, 少卿环视一圈, 最后从大牢里抽了个人过来。 “殿下请喝茶。” 此人姓刘,家中行八,人人都叫他刘老八,虽是看大狱的, 脑子却极为活络,脸上赔笑替贺兰奚倒了杯茶, 一副但凭吩咐的模样。 贺兰奚接过茶浅抿一口, 打量着他,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你在大理寺当差多久了?” 刘老八受宠若惊:“回殿下,小的十八岁进大理寺,今年整好三十,算起来, 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只在狱中做事?”贺兰奚奇道。 刘老八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 当了十二年差,也算有些资历, 十年如一日待在这种地方苦熬,实在难以想象。 只见他嘿嘿一笑, 说:“也不算苦熬, 您别看小人只是个看大狱的, 大理寺狱中关过的犯人不乏高官王侯,到了这里还不是得看我这个牢头的脸色。” 贺兰奚正好闲得发慌,便道:“哪些高官王侯,不妨说来听听?” 刘老八深知自己今日来此的任务,可不就是给瑞王殿下逗乐解闷的,当即精神一震,专捡一些耳熟能详如雷贯耳的名字来说。 贺兰奚兴致缺缺,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听了一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了。 这份悠闲一直持续到他听见谢沂的名字。 贺兰奚心下骇然,却故作平静和他套话:“你莫不是在诓我?谢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父皇信任,又怎会到你这大理寺狱中来?” 刘老八左右张望,做贼似的环视一圈,压低声音道:“这事好些人都知道,只是如今谢大人位高权重,无人敢再提及罢了。今儿要不是殿下来此,小人是断不会和旁人说这些的。” 看来是真的了。 贺兰奚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继续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殿下或许知道,谢大人曾在大理寺担任过少卿一职。” 刘老八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曾经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和大理寺关系密切的少年英才,缘何会落入狱中,又如何峰回路转,成了如今的文渊阁首辅,这一切的一切,在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口中,缓缓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八年之前,收归兵权同时丢了北境牧州的永明帝开始对几大世家下手。 谢沂作为陈阳谢家长房嫡孙,从小被寄予厚望,自然是首当其冲。 当时,一位在京为官的谢氏族人被状告私受贿赂,永明帝特特将案子交给谢沂办理。 多番查探后,证明根本是莫须有的事情,此人清白无罪。 谢沂秉公办理,却被永明帝以偏袒自家人,罔顾法纪为由,将其下了狱。 “谢大人在只狱中待了一个月,吃了些苦,倒没受什么罪,之后便被陛下的人带到诏狱去了。”刘老八提起诏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听说诏狱是个吃人的地,再硬的骨头,进去也能叫你吐出真话来,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景象。” 诏狱的景象,贺兰奚有幸看过一回,还差点在里面亲手杀了人。 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唐运这个“自己人”,进了诏狱,不论是否有罪,少不得得脱层皮。 谢云归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贺兰奚攥紧了袖袍,心口滞涩,涌起一股名为心疼的感受。 这股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到谢府去的时候,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小殿下又不高兴了。 谢沂自然也瞧得出来,长叹一声,拿出生平所有的耐心,问道:“殿下何故生气?” 贺兰奚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他那样对你,你却兢兢业业替他做事!”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永明帝。 谢沂哭笑不得,心知必是小殿下去大理寺听说了些什么。 “皇权至高无上,陛下想要谁生,想要谁死,无人能奈何。”谢沂平静说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牵起嘴角,“何况,臣兢兢业业,为的可不是他。” 贺兰奚:“那是为谁?” 为了谁…… 谢沂恍惚想起送走一位故人时,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为天下万民守江山,而非他一人。” 读书习武,不论哪一条路,殊途同归。 天下读书人,哪个敢说自己踏上仕途之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抱负。 谢沂早已不是个磊落之人,说不出为国为民的豪言壮语,只低头轻吻一下贺兰奚的眉心,道:“那就权当,是为了殿下吧。” 贺兰奚睨他一眼,嗔道:“花言巧语。” 谢沂笑起来:“殿下喜欢就好。” 贺兰奚知道他在胡说,但架不住听了高兴。 同时深刻体会到,谢云归愿意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温柔。 谢沂摩挲着他的脖颈,目光下移,很有将亲吻的地方换到另一处的想法,可贺兰奚心中还有疑惑未解。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用手指抵住谢沂的双唇,“你进诏狱后,发生了什么事?” 谢沂是八年前进去的,但仅仅三个月后,便出任了都察院御史,成了众人口中,永明帝的一把刀。 八年时间,世家衰弱,皇权稳固,连陈阳谢家也不能幸免。 族人纷纷辞官致仕,回陈阳做起了高山流水的名士,他谢沂却鸡犬升天,成了一朝的首辅。 谢沂沉默许久,久到贺兰奚以为他不会回答。 但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权力是个好东西,有人为前途,有人为家族兴盛,有人为流芳百世,就连陛下,也不满足于手中已有的权柄,要同世家争,同你祖父争。殿下汲汲营营,藏锋藏拙,步步为营,不也正是为了得到这些。” 谢沂不惮于向他展现自己的野心。 “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恰好能做这把刀,且是最趁手的那一把。而我想要的,他也给得起。这是个交易,殿下。” 贺兰奚想到他陪自己去诏狱时显露出的复杂神色,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好刀是需要磨的。 “你身子骨不好,是当年狱中留下的旧疾所致?”贺兰奚抿唇道。 谢沂不曾否认旧疾一事,却辩驳道:“臣的身子,倒也没差到需要殿下露出这种神情的地步。” 贺兰奚显然不信。 前两回发病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谢沂叹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说已经找到可靠的大夫,只需调养个三五年便可完全恢复如初,贺兰奚大抵也是不会信的。 不过没关系,殿下迟早会信的。 贺兰奚眼见着谢沂的眼神愈渐幽暗,随后得到了一个长驱直入的深吻。 救命! 这老狐狸哪有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敢情都是装的不成? 亲吻的空隙,谢沂还不忘抽空嘲笑他:“柒柒,换气。” 没等贺兰奚回答,便又堵上了他的嘴。 贺兰奚:“……”你倒是让我吸气啊! 他被迫学着去适应谢沂的节奏,终于在几个来回之后抢回一丝主动权,然后一不小心,将对方舌尖咬出了血。 谢沂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拭去不慎沾到贺兰奚唇瓣上的血迹,道:“明日臣要去看望陛下,殿下可要同往?”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永明帝身子时好时坏, 已许久未见人了。 这两日稍有起色,便叫了谢沂前去问话,竟是半点不肯松懈。 贺兰奚和谢沂分别从各自府中正门出发, 再于途中相遇, 演了出偶遇的戏码。 张槐林见了二人, 却只叫了谢沂进去,客客气气地让贺兰奚稍待。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贺兰奚料到有此一遭, 也不甚在意。 总归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见他病入膏肓的父皇。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谢沂出来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客气道:“殿下请。” 贺兰奚认清了他装模作样的本质,擦肩而过时, 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勾了勾谢沂的手, 狡黠一笑。 “等我。”他无声张了张嘴。 走进寝殿时, 永明帝正半靠在摞高的枕头上,虽还能说话思考,但整个人的状态较去岁仍是差了一大截。 仿佛一夕之间垂垂老矣。 人老了以后大抵都喜欢回忆往昔,永明帝也不例外。 “令宜与朕互通心意时,便是小七这般年纪。”他仿佛在看贺兰奚, 又像在通过眼前之人寻找昔日爱人的影子。 少顷, 永明帝缓缓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贺兰奚扬起嘴角,乖巧地走到他跟前蹲下, 低下了头:“父皇。” 永明帝再难往上抬起的手堪堪放在幺子头顶,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对贺兰奚这个儿子, 他的感情始终是复杂的。 一方面曾经的确对其寄予厚望, 但迁怒是真, 愧疚悔恨费心补偿是真,决心让他做一辈子闲散王爷,永无继位之可能的想法也是真的。 “小七又长大了一岁。”他感叹着。 贺兰奚神色不变,笑着提醒他:“父皇,离冬至还有三日呢。” “是吗?父皇整日躺在床上,都快要记不清日子了。”永明帝勉强笑着,浑浊的双目里却透着垂暮的悲凉。 贺兰奚心里清楚,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帝王,他的生身父亲,用不了多久,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永明帝还在絮絮叨叨:“再有几日就又是冬至了……你几个皇兄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早早定下了亲事,朕总想着再多看小七几眼,迟迟未曾替你相看,竟也无人来提醒朕。” 这大约是永明帝所做的诸多事中,贺兰奚觉得最正确的一件。 “儿臣的事不急,父皇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 从永明帝寝殿中出来时,外头早已没了谢沂的身影。 来此间的事情已毕,那只老狐狸自然不可能蠢到在这里傻等。 果不其然,出来拐过几个弯,在去往文渊阁的必经之路上,贺兰奚被人拉住小臂,拽进了一条窄巷里。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贺兰奚收敛笑意,后背贴在墙上,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 “大人这是做什么?叫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 谢沂俯身低语:“更胆大妄为的事都做过了,殿下还怕人看见吗?” 他们二人,一个惦记着永明帝座下的龙椅,一心一意想着翻案打他父皇的脸。一个阳奉阴违,对皇权毫无敬意。 可不就是胆大妄为。 贺兰奚抑制不住笑意,蜻蜓点水般在谢沂唇角啄了一下,随后笑倒在他怀里。 “若是被人瞧见,本王就说是谢阁老巧取豪夺,逼迫于我。如何?” “殿下莫不是说反了。”谢沂道。 贺兰奚无赖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哪比得上首辅大人权势滔天,说一不二,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本王的话更可信。” 美人在怀,谢沂难得的好说话:“臣不就是殿下的权和势吗?” 贺兰奚一愣,油腔滑调的嘴里竟是没能再吐出半个字来。 在这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中,谢沂似乎永远保持着清醒,横冲直撞的只有贺兰奚,就连一句简单的喜欢都不曾得到过回应。 他以为是自己向前追赶,抓住了谢沂的手,不想却是谢沂始终站在他身后,如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 “谢云归,我现在能亲你吗?”贺兰奚问。 谢沂左右看了看,一句“恐怕不行”还未出口,嘴就被先斩后奏地堵住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有此一问呢。 谢沂满满的无奈,想要提醒他注意场合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被心情激动的小殿下逼得不断后退。 形势倒转,眼下贴着墙面无路可逃的人成了谢沂。 贺兰奚气势汹汹,最终败倒在喘不过气这件小事上,随后听谢沂淡淡说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殿下,方才似乎有人影经过。” “什么?”贺兰奚反应了一会儿,随即跳起来涨红了脸,“你怎么不早说。” 谢沂抬手轻触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丝毫不见担心:“殿下兴致正好,不敢打扰。再说,臣就算有心提醒,也得有机会才行。” 说着,脸上泄出一丝笑意。 贺兰奚羞恼万分,却无从辩驳,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现在怎么办,可看清是谁了?” 谢沂摇头:“应当还未走远,去看看?” 不然呢? 贺兰奚退后一步同他拉开距离,钻出巷子去看人走了没有,落在他身后的谢沂却回头朝巷子空无一人的另一头深深望了过去。 那人的确没有走远,并且很可能是特意在等他们。 “齐大人?”贺兰奚不由松了口气。 在齐思义面前,他有种破罐破摔的架势。 毕竟齐大人除了对谢沂意见颇深以外,也算是个自己人。 贺兰奚是轻松了,但频频撞见这种事的齐思义就不怎么好受了。 尤其这事一看就知道是居心不良已久的瑞王殿下主动的。 可……谢云归怎么就松口了呢。 齐思义如有实质的目光不善地落到谢沂身上。 谢沂恍若未觉,淡然的样子让人怀疑方才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子容这是要往哪里去?” 齐思义面色不善,一番话在嘴里嚼了又嚼,没好气道:“此事我不会瞒着他,你最好早点想好该如何解释。” “他迟早会知道,子容既然有心代劳,正好省得我多费口舌。”谢沂在气人这方面着实颇有心得,“感激不尽。” 贺兰奚一头雾水,对他们打哑谜的行为感到十分不爽。 拜别齐思义回府后,贺兰奚终于找到机会阐述自己的疑惑:“他是谁?” “一个故人。”谢沂用一种别具深意的目光看着他,笑了笑,“柒柒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你们的故人还真是多啊。 此时的贺兰奚尚不解其中深意,直至见到这个人,一切的一切,忽然间便全都明朗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让开!谢云归呢?叫他出来见我。” 来人不顾阻拦, 一路闯进谢府院子,语气不善,阴沉着脸活像谢沂欠了他银子似的。 谢府的老管家光跟上他就费了不少力气, 一面加紧脚步, 一面为难道:“萧将军, 主人正在书房商量要事,实在无暇见客, 您不妨去正厅喝杯茶稍待如何?” 萧寒声大发慈悲停下脚步, 一杆长.枪竖在地上,发出十分有分量的声音:“老子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你若再敢阻拦,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被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扫, 老管家周身打了个寒颤。 这样一尊煞神,也不知他们家大人是怎么把人给惹到了。 正当他视死如归准备再劝上一劝时, 谢沂及时出现了。 “萧将军乃大魏功臣, 焉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请萧将军进来便是。” 说着,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动作。 谁知此举非但没有平息萧寒声的怒火,反倒更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他长.枪直指谢沂面门, 冷哼一声道:“谢云归, 别以为你对我有恩,老子就不敢动手。” 谢沂眼睛都不眨一下, 抬手轻轻拨开枪头:“萧将军何故动怒?” “你——”萧寒声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重新组织了一番措辞, “你身为臣子, 仗着自己权势滔天, 逼迫瑞王殿下行那等……那种事情,算什么君子!” 谢沂两手一摊,好笑道:“我何曾君子过?” “你……”萧寒声细细一想,发现还真是,一时语塞。 “何况……” “何况萧将军打算以什么身份立场来质问他?”齐思义负手从书房走出,替谢沂帮腔的样子仿佛此前给萧寒声传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寒声拿枪的手忽然之间没那么坚定了。 齐思义继续咄咄逼人:“是战功赫赫的萧将军,还是……瑞王殿下血脉相依的亲人。” 萧寒声:“……” 他失了力气一般,垂手放下手中长.枪。 贺兰奚一进谢府,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谢沂平日住的那进院子外。 不想才一脚迈过门槛,便听到了齐思义口中骇人听闻之言。 “齐大人此言……何意?”他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萧寒声。 他甚至不敢回头。 “谢云归……谢云归你一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吗?”贺兰奚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谢沂。 然而在这件事上,谢沂和齐思义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的态度。 贺兰奚听到“亲人”二字时,联想到萧将军回来后齐思义的一些古怪行为,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前世今生,他一直以为姜家满门无一活口,可姜澜能够侥幸逃脱,意味着其他人也不无幸免之可能。 这个发现令贺兰奚激动不已,他抑制住颤抖的双手,已有哽咽之声:“不知萧将军可否为本王解惑?” 不知过了多久,萧寒声挺拔如松的背影认命般泄了气,转身露出那张几乎瞧不出昔日影子的刀疤脸。 “柒柒,我并非有意隐瞒。”他无奈道。 这一声“柒柒”一出口,贺兰奚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冲上去将人抱住:“小舅舅,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萧寒声这个名字,于贺兰奚而言只是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和挟天子令百官的谢沂,一文一武,维持了大魏数十年的兴盛。 但他从未想过将这个名字和早该故去的小舅舅联系在一起。 个中曲折,恐怕只有如今改头换面的姜令秋才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一道圣旨,姜家所有人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大理寺的监牢之中,而大跌眼镜以状元之才自请调入大理寺的的谢沂曾深夜与姜邺密谈,在行刑前一夜,用一个死囚犯调换了姜令秋。 待风头过去,才悄悄送人前往陈阳。 谁料姜令秋心有不甘,竟半路偷偷跑了,一路北上,顶替了一个逃兵的身份,苦熬十年,成了如今的萧寒声。 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在北疆吹了十一年的风,原来的姜令秋早已不复存在,唯有萧寒声的名字,如雷贯耳。 甥舅二人抱头痛哭,感人至深。 哭了一会儿,萧寒声……不,是姜令秋忽然又提起了枪。 他这会儿和外甥相认,底气足了不少,冷笑一声道:“谢云归,你诱拐我家柒柒的账要怎么算?” 谢沂还未有反应,贺兰奚倒是先急了,红着脸扒拉他握抢的手,道:“小舅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姜令秋:“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谢沂:“我和柒柒两情相悦。” ……是我图谋不轨在先。 二人同时开口,将他未尽之言尽数压了回去。 奈何贺兰奚一脸春风荡漾,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与谢沂关系非同一般。 而这一切,皆因谢沂口中那句两情相悦。 姜令秋瞅了瞅他家外甥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只觉牙酸,再看谢沂波澜不惊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脸色更差了。 “你多大,我家柒柒才多大,老牛吃嫩草,你好意思吗?” 贺兰奚不服气地嘟囔道:“我已经不小了……” 姜令秋瞪了他一眼。 谢沂看着被姜令秋紧紧护住的小殿下,莞尔一笑,不紧不慢解释道:“令兄与我父亲曾同朝为官,见面以‘谢兄’相称,细细论来,我与柒柒也算同辈人。” “巧言令色,强词夺理!”姜令秋骂道,“口舌之争我说不过你,但你与柒柒的事,我不同意!” 一旁看热闹的齐思义在背地里幸灾乐祸。 他深知好友玩不过谢沂这只纵横官场的老狐狸,越是棒打鸳鸯,二人只怕黏得越紧。 但能看见谢沂吃瘪,也算不虚此行。 “舅舅!”贺兰奚从姜令秋身后钻出来,拦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是我喜欢他,也是我图谋不轨步步紧逼引诱他在先,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况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姜令秋被这番话震在原地。 他怎么也想不到,记忆里那个不谙世事,抱着他大腿央求他带自己出去玩的小家伙,如今竟然胆大到这种地步。 他何尝不知道谢沂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感情之事像是与此人绝缘,置身烟花柳巷心里也只有逢场作戏打探消息的份,今日能在他面前说出与人两情相悦的话来,已是匪夷所思。 可谁叫柒柒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姜家人,最是护短不过。 就算他家柒柒起意在先,那也是谢沂的错。 “柒柒。”谢沂牵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会解决。 姜令秋无可奈何地收了枪,盯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最后选择撇过脸去,眼不见为净:“哼!” “我与柒柒的事暂且不提,今日正巧人都在,眼下有件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谢沂所言,像是在转移话题,然而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件事,比任何事都要急切。 在场其他人一个比一个不待见谢沂,唯有贺兰奚觉得他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十分捧场地问:“何事?” 谢沂:“陛下的身子,只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姜令秋自然只觉得永明帝活该,简直跃跃欲试,按捺不住手中长.枪。齐思义方才与谢沂商讨东岳六州一案时,隐约探听到到一些,倒没那么惊讶。 至于贺兰奚…… 他是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可永明帝不仅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父亲,他们也曾有过温情的时光,只是冷宫凄清,再多温情,也早就被消磨殆尽了。 乍然到了这一天,心下免不了有些怅然罢了。 “迟早的事情。”贺兰奚喃喃道。 第39章 贺兰锦发现他二皇兄近日时常心不在焉。 在他又一次不小心将茶水倒在桌上后, 贺兰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最近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贺兰庭惊了一下,倏地回神,收拾起笑容:“临近年关, 大约是忙昏头了, 阿锦莫要见怪。” 他们兄弟二人虽非一母同胞, 但自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 贺兰锦不疑有他, 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礼部那些叫人头疼的差事有什么可忙的, 做好了是应该,做不好少不了一顿臭骂,还不如每日去点个卯,舒舒服服回府上躺着, 他们难道还敢记你旷工不成?” 贺兰庭笑了笑,既不认同也不反驳。 贺兰锦千般宠万般爱的长大, 打小没吃过什么苦, 将旁人的阿谀奉承当做理所应当,哪里能明白他的艰难。 但蠢钝无知,正是贺兰锦的好处。 事实上,礼部之事并不足以让贺兰庭忧心,真正叫他心不在焉的, 是多日前去探望父皇的路上, 在窄巷中所见的那一幕。 坊间所传流言,他从未当真, 谁知…… 先不说他这七弟和谢阁老谁的胆子更大些,二人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 谢沂的态度, 以及他肯为贺兰奚做到何种地步, 才是最叫人关心的。 贺兰庭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是他们相爱的结果。 “对了,我听说那个萧寒声最近和贺兰奚走得很近,时常一起出入风月之地。”贺兰锦自以为握住对方把柄,脸上浮现出算计的神情,“身为皇子,私下结交手握兵权的重臣,若是让父皇知道,怎么也够他喝一壶的。” 贺兰庭:“……” 他这弟弟当真是傻的可以,撑死也只能想到要让贺兰奚喝一壶。 要知道永明帝这一病,令萧寒声交还虎符一事一拖再拖。 此时与之结交,且过从甚密,实非明智之举。 若是加以运作,给人安上个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那便是掉脑袋的重罪。 “阿锦是从哪里知道的?”事关重大,贺兰庭自是要问个清楚。 贺兰锦以为他不信:“那种地方人多眼杂,许多人都瞧见了,我可没有瞎说。哼,明日我就去面前父皇,狠狠告他一状!” 贺兰庭心中一瞬间千百种想法呼啸而过,最终温和一笑,按住贺兰锦激动的手:“不急,此事还需慎重考虑。” 贺兰锦十分不满:“有什么可考虑的,你莫不是还顾及所谓的兄弟之情吧?我可不认这个兄弟。” “自然不会。”贺兰庭安抚道,“只是这事马虎不得,需得打探清楚,万无一失才好。” - 临近年关之际,东岳六州盐运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温伯旸被褫夺爵位,抄没家产,押入狱中,只待年后问斩。 贺兰轩闻听消息,明白再无力回天,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大病了一场。 “痛快!” 昔日仇人遭了报应,姜令秋心中畅快,连饮三杯。 “温伯旸这老贼当年陷害忠良时,怕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何下场。” 贺兰奚一步步走到这里,心中早已没了大仇得报的澎湃。 只因他知道,温伯旸不过是把趁手的铡刀,真正的刽子手,是他满心猜忌,高高在上的父皇。 “出门在外,人多眼杂,萧将军还是少喝些吧。”贺兰奚抬眼扫过珠帘外往来的人群,嘴里叫着最客气的称呼。 今日飞月阁生意兴隆,二人却不到贺兰笙特意预留的雅间里去,只随意找了个座位。 像是特意等着人来窥伺一般。 姜令秋不甚在意,顺手替贺兰奚也斟了一杯酒,大咧咧道:“咱家的男人,有哪个不会喝酒?何况遇喜事怎能不喝上几杯,这才哪到哪,喝!” 话说到这份上,贺兰奚只能却之不恭了。 端起酒杯时,有小厮过来上菜,贺兰奚用余光瞥了一眼,微笑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漪兰听说他来,一阵风似的寻了过来。 “七公子过来也不同我说一声,怕不是忘了我这个新欢,回头寻旧爱去了。”小姑娘仍是那副俏皮模样,熟稔地与他开着玩笑。 这话倒也不假。 他同谢沂如今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只可惜正事未决,无暇缠绵。 再则,漪兰尚不知自己身份,与姜令秋相认后他有意说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好少见。 贺兰奚摇头认输:“哪敢。” 或许血脉相依的亲人之间真有什么感应,姜令秋一见她便觉得亲切,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囿于胸中,又总是在将欲涌出的那一刻悬崖勒马。 漪兰也是一怔,平日里最是伶俐的小嘴都不会说话了。 贺兰奚心中熨帖,心道或许是时候了。 - 从飞月阁回来,贺兰奚脚下生风,脸上喜色一目了然。 这份愉悦在回府见到谢沂到达了顶峰,以致全然不顾礼数扑过去跳进他怀里。 “谢云归!”贺兰奚嘴角牵着笑意,将这份心情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了对方身上。 谢沂稳稳托住他,跟着笑了笑。 贺兰奚抱着他静默了一会儿,道:“小舅舅和澜妹妹,他们回来了……真好。” 说完这番话,贺兰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沂也就默默等着他收拾好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奚悄悄拭去眼角泪花,抬头又是一张无瑕的笑靥。 如果耳根没有染上绯色就更完美了。 谢沂看穿一切,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臣又不会笑话殿下。” 分明就有! 贺兰奚愤愤睨他一眼,引来对方愈发肆无忌惮的笑意。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殿下想先听哪一个?” 贺兰奚不想太快败坏此刻的好心情,便道:“好消息是什么?” 谢沂:“皇后听了散播的流言,走动频繁,向来就快按捺不住了。” 皇帝病重,此前却并未立嗣,骤然闻听他与手握重兵的大臣来往密切,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坏消息呢?” “塔木依照降书所言前来岁贡,一同前来的,还有位公主,陛下已经允准,将其许配给殿下做王妃,不日赐婚。” 谢沂述说的口吻太过平静,贺兰奚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让我娶……塔木人的公主?” 娶了外族公主,意味着他再无继位之可能。 这也就罢了。 永明帝明知姜家世代戍边,与塔木人不共戴天,竟还想让有着一般姜家血脉的他同塔木公主成婚。 当真是他的好父皇啊。 谢沂丝毫不慌,把玩着他的一缕青丝,从容道:“总归我这个奸臣为殿下美色所惑,已经做好了替殿下谋权篡位的准备。” 贺兰奚噗嗤一笑,逐渐长开的面容更添色彩:“奸臣自当配昏君。” 他便做了那个谋朝篡位的昏君又如何。 第40章 塔木使臣带着公主还有可观的岁贡进了京, 才安顿下来,京中便忽然传出一则流言。 流言的主人公,正是骁勇的大将军萧寒声。 说是其身份另有玄机, 很可能是十多年前罪臣姜邺的儿子。 姜邺这个名字, 对很多塔木人来说, 是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阴影,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可就是这样一个驻守边关几十年, 叫敌人恨之入骨同时心生敬意的人, 最后却因为皇帝莫须有的怀疑,死在了自己人的铡刀之下。 叫人庆幸的同时,也叫人叹惋。 贺兰庭也没想到,最后打探出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消息若是真的, 灭门之仇,萧寒声绝不可能毫无芥蒂。但旨意是永明帝亲自下的, 若想翻案, 唯有贺兰奚继位。 只有贺兰奚,才有可能冒着不孝的骂名,指出永明帝的过错。 凭贺兰庭对皇后的了解,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倘若是有人刻意为之…… 贺兰庭无端生出一身冷汗。 因为他发现,不论真假, 他们都只有孤注一掷这一条路可走。 按兵不动无异于将一切拱手相让, 可一旦做了什么,稍有不慎就会被安上一个谋权篡位的罪名。 好一手阳谋。 正如贺兰庭所猜测的那样, 贺兰奚不打算再等了。 永明帝病重,宁王势颓, 而谢沂有权, 小舅舅有兵, 时机再好不过。 何况,再不出手,难道真要让他等赐婚圣旨下来去娶塔木送来的公主不成? 腊月十九,永明帝强撑病体宴请塔木使臣,席间相谈甚欢。 使臣队伍中原本有人对岁贡一事意见颇深,大魏提出的条件并非不能完成,只是每年进贡如此数量的牛羊马匹,对塔木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但在永明帝提出互市这样的交换条件后,不由重新审视起岁贡的事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贺兰奚却清楚得很,互市的提议其实是谢沂主张的。 但谢沂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从不揽功。 再多的人感恩戴德,都不如永明帝的人情实在。 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个忠实的只管办事的人,尽职尽责将其中好处娓娓道来,直说得塔木使臣两眼放光,将公主和亲一事抛之脑后。 永明帝早就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谢沂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无可指摘,只好由着话题一路发展下去。 赐婚一事,不了了之。 他原想着过后着人拟道圣旨也就罢了,不曾想,自己竟连一晚上也没能撑过去。 当夜三更天,永明帝宫中急召太医。 皇后来得比太医还快,张槐林一时情急,并未发觉有何不妥,直至皇后勒令所有人不可将消息外传,方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圣躬违和,按理应当请诸位王爷前来听候侍疾才是,皇后娘娘为何……” 皇后凤眸一挑:“塔木使臣尚未离京,若是走漏消息,难保他们不会生出旁的想法,张公公,你说是规矩重要还是国本重要?” 张槐林哪敢置喙,更无权置喙,只盼着太医能快些赶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早有宫人拿着皇后手谕,星夜赶往了荣王府。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皇后的人扣响宫门后没多久,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谢沂耳朵里。 贺兰奚彼时正在谢府书房里“红袖添香”,一听便知道是永明帝快不行了。 席上那副精神矍铄的样子,怕是回光返照。 “看来今儿个是睡不成了。”贺兰奚搁下手里半块上好的徽墨,半真似假地叹了口气,“亏得皇后这样小心翼翼,想瞒的事竟是半点没瞒住。” 谢沂捏了捏他的手心,谦逊道:“都是唐指挥使的功劳。” 论打探消息的本事,谁能比得过锦衣卫去。 “这个时候,有的人怕是已经动身进宫了。”贺兰奚半点不客气地占了谢沂的座,拖着下巴咂摸道,“贺兰锦那个脾气脑子,贺兰庭真能甘心让他做皇帝?” 论精明才干和做人,贺兰庭不知强过贺兰锦多少。 论嫡长,他养在皇后膝下,多少也能沾个嫡字。 若不是贺兰奚有非走这条路不可的理由,依他看来,他这几个便宜皇兄里,就数贺兰庭最适合这个位置。 谢沂:“靖王是否有此野心,将这出戏唱下去,届时自有分晓。” 皇后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宣谢沂进宫的口谕很快便来了。 其间却未曾提及永明帝病危之事,只说有要事商议。 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但谢沂必须走这一趟。 “拟诏时若无阁臣在场,名不正言不顺。殿下的继位诏书,当由臣来执笔。” 贺兰奚心中的不安被冲淡些许,牵起笑容,给了他一个临别的拥抱:“那就预祝先生马到功成。” 谢沂:“君亦然也。” …… 丑时,风声渐起,月色被乌云遮掩,走在宫墙之内,周遭更显萧索。 不出所料,谢沂尚未接近永明帝寝宫就被忽然出现的禁军围了起来。 “这是何意?” 谢沂只身前来,面对长戟的寒芒,只微微挑起了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禁军从中劈开,让开一个口子,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好心解释道:“有贼人潜入宫中,意图行刺陛下,此刻宫城戒严,在抓到贼人之前,只好委屈谢大人了。” 谢沂出入宫禁,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没有点破,只“哦”了一声,问道:“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孙统领眼皮子底下犯事?” 禁军统领孙承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快有十年了,在锦衣卫的盛名之下,禁军被衬托得平平无奇,若他是想搏上一把,借着从龙之功从此翻身倒也不稀奇。 “等抓到贼人,下官自会据实相告,就不劳谢大人操心了。”孙承说着,侧身一让,“请。” 谢沂从善如流被裹挟着向前走去,接着一顿,回头道:“靖王殿下想必已经到了,不知可否拨冗一见?” 孙承看着谢沂含笑的眼神,只觉顷刻间被对方看穿了一切,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大人说笑了,下……下官不懂您在说什么。” 贺兰庭的确已经到了。 此刻正声泪俱下,和皇后一唱一和的向行将就木的永明帝述说贺兰奚联合萧寒声举兵谋反的事。 永明帝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指着他:“小……小七……” 小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有萧寒声,二人素不相识,怎会有如此交情? 他一口一个小七,唤起了皇后种种不甘的回忆,报复般说出了伤口撒盐的话来,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 “陛下别忘了,瑞王外家满门的性命,是您亲自下旨处死的。”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皇后便早已没了顾忌,“只可惜,当年还有个漏网之鱼,那位萧将军根本就是姜邺的小儿子姜令秋,他是回来报仇的。” 话音刚落,永明帝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看就要不行了。 被提前警告过不要乱说话的贺兰锦看得触目惊心,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幸而贺兰庭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永明帝,循循善诱:“事已至此,还望父皇早做决断。” “张……张槐林呢?” 吐出瘀血后,永明帝恍然间又有了几分精神。 贺兰庭轻声细语极具诱惑性,深深叹了口气:“张公公去瑞王府请七弟入宫时,就已经……父皇想做什么,吩咐儿臣便是。” 对现在的永明帝而言,说话这样的小事也显得极为艰难,他用尽全身气力,一字一顿:“宣谢沂,入宫拟诏。” 第41章 几经波折, 谢沂终于还是见到了永明帝。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禁军,既是对他的威胁,也是贺兰庭最后一道屏障。 进殿后, 素日伺候在永明帝身边的大太监张槐林不见了踪影, 亲自出来迎他的靖王殿下笑里藏刀:“谢大人是聪明人,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应当无需本王多言。” 还真是把人逼急了。 谢沂微笑:“自然。” 闻听张槐林失踪后的消息后, 永明帝精神便一直紧绷着,强撑着不肯倒下,直至谢沂的到来。 事到如今,他若还看不出来皇后和他两个好儿子的打算, 这些年的皇帝就算是白做了。 “臣谢沂,见过陛下。”谢沂仍旧如往常一般行礼, 仿佛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永明帝艰难地抬了抬手, 示意他平身,对上谢沂古井无波的眼神,吐出一口浊气:“拟诏吧。” 贺兰庭主动站出来:“儿臣替谢大人磨墨。” 按理说,贺兰庭身为皇子理应避嫌,但在场几人心里都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样的局势, 无声默认了此事。 谢沂的字向来铁钩银画, 从不掩饰锋芒,因此鲜少有人知晓, 其实谢大人的馆阁体同样赏心悦目。 传位诏书的内容他早已有了构想,落笔流畅, 一气呵成, 只在传位于何人的地方留了个空。 只要加盖玉玺, 这份诏书不论谁拿到,都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一道道灼热的视线盯着谢沂手中这份诏书,恨不能立刻据为己有。 “不知陛下欲立哪位殿下为储?” 谢沂手里的笔悬在诏书空白处,只待永明帝说出某个人的名字。 是啊,该立谁呢? 面前的两个儿子明晃晃打着篡权夺位的主意,没有弑君弑父已算是良心未泯。 老四一朝失势,颓废不已,怕是扶不起来了。 何况他与小七素来不和,只怕容不下对方。 那毕竟是他和令宜唯一的骨肉。 可小七……小七是决计不能承继大统的,那便只剩下…… 永明帝的思量颇多,实际上不过须臾。 他没有考虑过这道很可能是遗诏的旨意能否顺利发出去,闭了闭眼,道:“立……皇六子安王贺兰笙为储君。” “啪!” 皇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扫落一套上好的茶具,眼中难以置信,随后忽然大笑起来,状若癫狂:“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我以为你有多爱她,原来……终究抵不过你那点可有可无的颜面。” 她这么多年究竟在争些什么? 姜令宜早早看清了帝王的虚情假意,心灰意冷避入冷宫,只有她还傻傻地以为,丈夫对自己的冷情冷意,都是因为自己抢了他心爱女子的正妻之位。 一年又一年过去,她想着得不到爱情,那就替儿子挣。 可谁又能想到,她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做了十几年端正贤惠的皇后,到头来,对方心中储君的人选竟是所有皇子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她这个皇后,就像是一个笑话。 “母后……”贺兰锦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上前去扶她一把。 贺兰庭却趁这会儿无人注意,企图出其不意将那份没有写上姓名的诏书抢过去。 不想谢沂早有防备,一拉一退,手持诏书同他拉开了距离。 贺兰庭再也装不下去了,露出阴恻的神情:“萧寒声早已被本王矫诏骗进宫,纵然有大军在外,调不了兵也是枉然,你以为你能带得走这份诏书吗?” 话音落下,不远处落单的皇后和荣王忽然惊呼起来。 身后一位小黄门打扮的人一手持刀抵在皇后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毫不费力抓着贺兰锦的脖子,愣是叫他们动也不敢动一下。 “靖王殿下此言差矣,谁说老子调不了兵了?” 小黄门抬起头来,露出脸上狰狞的疤痕,不是姜令秋又是谁。 贺兰庭脸色一白,不敢相信:“你不是在……” “在议政殿?”姜令秋嗤笑一声,绝口不提谢沂的先见之明,“这点小把戏想骗过我还嫩了点,门外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还不够给老子活动筋骨的呢。” 这话自然是在吹牛诓他的,姜令秋再神勇也是凡人之躯,真有那本事,也不必装作小黄门费心混进来了。 但两军对阵,说点不打草稿的狠话铩威风都是极平常的事。 接连变故,令永明帝心绪如在海上漂浮,见到姜令秋也没工夫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觉求救有望。 “萧将军速速救驾,将此逆臣……咳咳贼子拿下!” “逆臣贼子?”贺兰庭讥讽一笑,“父皇老眼昏花,恐怕还没认出来这位萧将军是何人吧?” 既已彻底撕破脸皮,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了,永明帝怒目而视:“不管是何身份,萧将军是大魏的有功之臣,自然明白忠君报国何意,不必费力挑拨。” 可姜令秋却是切切实实变了脸色。 忠君报国。 他父亲和兄长就是太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了,才会在明知有鬼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回到都城来。 无需贺兰庭开口,他自己便主动暴露了身份:“靖王所言不虚,萧寒声并非我之本名,在下乃是姜家三郎,姜令秋。好久不见,陛下。” “你……你……”永明帝睁大了眼睛,见了鬼似的捂着胸口大口喘息。 贺兰庭笑着又添了把火:“父皇兴许还不知道,您信任倚仗的谢阁老,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仅如此,那些说谢大人和七弟暧昧不清的市井传言也是真的,儿臣亲眼所见,二人在议政殿不远的宫巷里举止亲密,旁若无人。” 谢沂只是笑,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姜令秋则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形中证实了贺兰庭的话。 永明帝气急攻心,又往地上吐了一滩血,奄奄一息瘫倒在床上无人在意。 贺兰庭趁机拉拢道:“萧……不,是姜小将军,听闻你与谢大人素来不和,今日你若助本王登上皇位,来日孤定位你姜家翻案如何?” “哦?”姜令秋似乎对这个提议很心动,“翻案之事暂且不提,皇后娘娘苛待我姐姐,害我外甥性命,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害贺兰奚落水一事分明在行宫已有定论,可当姜令秋说出这番明示皇后才是罪魁祸首的话时,贺兰庭却并不意外。 只见他做了个请便的动作,毫不在意道:“任君处置便是。” 除了贺兰锦,没人感到意外。 皇后甚至在被挟持的情况下啐了他一口:“哼,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皇兄……” 贺兰锦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直默认永明帝那个位置迟早都是自己的,理所当然觉得贺兰庭也是这样想的,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兄,和贺兰奚那个狗杂种一样,觊觎着属于他的东西。 现在正不惜以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交换利益。 姜令秋玩味笑道:“他们的性命本就在我一念之间,拿小爷我唾手可得的东西来交换,还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贺兰庭:“此言差矣,这分明是互惠互利的买卖。” “少糊弄小爷我,即便你坐上皇位肯替姜家平凡,又岂会容我继续握着几十万大军的兵权。”姜令秋直接挑明了他们之间最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何况……” 贺兰庭见他忽然发笑,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姜令秋笑得得意:“我家柒柒就要到了。” 寝宫外隐约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并且正以极快的速度往里推进。 贺兰庭脸色一变:“你竟将虎符交给了贺兰奚!” 第42章 “儿臣贺兰奚, 特来入宫勤王。” 此时正值深夜,殿外却灯火通明。 大门缓缓开启,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手持火把, 为贺兰奚开辟出一条道路。 一切都结束了。 贺兰庭脸上一片灰败。 他以永明帝的名义宣姜令秋入宫, 讲明了是要商讨交还兵权的事宜, 就是为了限制住贺兰奚这个最大的助力。 入宫不带虎符,无异于有不臣之心, 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可姜令秋不仅单枪匹马入了宫, 还将虎符交给了贺兰奚,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他们早有预谋。 这时,谢沂手持诏书走到贺兰奚面前,列数靖王荣王及中宫皇后的罪行, 跪请瑞王殿下清君侧。 皇后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清君侧?谁是君?”她说着,目光转向拼命瞪着眼只剩一口气的永明帝, “这屋子里, 有哪一个不盼着陛下宾天的,成王败寇,谁是谁非,如今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贺兰锦面红耳赤艰难应和道:“窝藏罪臣,知情不报, 我看你们才是逆臣贼子!” 说完, 被姜令秋皱着眉头捏紧了脖子,一张脸胀成猪肝色。 谁是逆臣贼子早已经不重要了, 正如皇后所言,成王败寇, 谋权篡位的罪名, 注定会由败者来担。 “放开他!”皇后拼命挣扎起来, 脖子被匕首划了一下,雪白的皮肤破开口子流出鲜红的血,呈现出一种诡谲的艳丽,“所有事情都是本宫做的,有什么冲着本宫来便是,皇室嫡子,岂容你们这样折辱!” “皇后娘娘说这话时,可曾想过本王也是名字上了宗室玉牒的皇嗣?我母妃虽身在冷宫,可封号未废,你授意宫人日日苛待磋磨,将我们逼至绝境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贺兰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像是在印证当日生辰宴上被谢沂遮掩过去的那句紫气东来。 “我没能死成,娘娘一定很失望吧。” 岂止是失望,简直是后悔不迭。 皇后目露恨意:“当初就应该一刀捅死你,绝不给任何人救你的余地才对。” 贺兰奚笑着往她心头扎了一刀:“真是抱歉,你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他和姜令宜长得太像了,恍惚中皇后以为又看见了丈夫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人。 不论活着还是死去,姜令宜这个名字,就如同噩梦一般笼罩在她心头。 而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贺兰奚正欲吩咐手下将士将人带下去,皇后却忽然目光坚定决绝地握住姜令秋的手,主动将脖子迎了上去。 她动手太过突然,连姜令秋也吓了一跳,贺兰锦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惨叫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今夜发生的事,可谓风云变幻。 一夕间,许多的人和事都面目全非了。 滚烫的鲜血溅出之时,谢沂在旁拉了贺兰奚一把,他低头瞥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不发一语,也不曾松开。 姜令秋气呼呼瞪着他们,抗议无果后,提溜着昏死过去的贺兰锦走了出去。 军纪严明将士以最快的速度将寝殿中的一切清理干净,贺兰奚走近他已然苍老垂暮的父亲,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永明帝目眦欲裂,却迟迟不曾咽气,一只手无力地指着贺兰奚,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 “父皇是在奇怪谢大人为何站在儿臣这边?”贺兰奚脸上的笑天真而残忍,“因为……那些荒唐的传言都是真的。等您驾崩以后,姜家的案子会重新审理,往后史书之上,会清楚记着,高宗永明帝性多疑,害忠良,实乃昏君耳。” …… 永明十七年腊月十九夜,帝崩。 贺兰笙入宫后许久仍有些恍惚,直到他亲爱的七弟拿出一道诏书,说上面原本应该写着他的名字。 “我……我从未想过此事。” 贺兰奚平静看着他:“六哥哥,你现在可以想了。” 贺兰笙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们家小七闷不做声干了件大事,苦笑道:“可我志不在此,比起坐在龙椅上跟那些大臣斗智斗勇,我更愿意和银钱打交道。” “但……”贺兰奚做了最大逆不道的事,但因为永明帝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是六哥,反倒听话地遵从起他的遗愿来。 贺兰笙大约也明白他的顾虑,眼珠子转了转,心中顿时有了笔绝佳的买卖。 “这样如何,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份诏书,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如何?” 贺兰奚:“……天底下哪有这种买卖。” 值得用皇位去换的,得是什么样的条件。 偏偏贺兰笙一副自己赚大了的模样,不由分说的将谢沂唤进来,直截了当的强买强卖了。 消息传出皇城后,朝野震动。 皇后连同两位皇子谋反,圣上驾崩,而瑞王手持传位诏书,成为新帝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接二连三的重大消息,将朝臣们砸蒙了。 何况那晚禁军损失惨重,本该驻扎京郊的军队入城进宫,动静之大,很难不让人妄加揣测。 可诏书是真的,萧寒声铁甲银枪的兵也是真的,遑论连首辅谢沂也站在新帝一边。 故而,即便他们有意见,也没有可以言说的由头和勇气。 但还有一个人敢说。 那便是此前在东岳六州盐运一案立下大功的左都御史齐思义。 众人敬佩他的胆量,却也毫不意外。 于是默不作声看起戏来。 齐御史同谢首辅那可是老对头了。 可是很快他们就傻眼了。 因为齐思义掷地有声揭穿了萧寒声的真实身份。 对方竟也吊儿郎当的坦然承认了。 许多人都变了脸色,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个早就该死的罪臣,手握军中大权,这叫什么事啊?” 姜令秋冷眼扫过那些反应激烈的人:“当年我父兄究竟有没有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楚,想定我的罪可以,将当年的旧案重新查一遍,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先帝亲口定下的罪名,岂可说改就改!” “顶着假身份在军中招摇过市,节节高升,欺君之罪毋庸置疑,还有何脸面握着虎符不放!” “没错,案子查不查另说,先将兵权交还朝廷再说不迟。” 朝臣们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群情激奋之际,谢沂轻飘飘说道:“塔木使臣尚在京中,三军无帅,难保塔木人不会卷土重来。既然诸位想让姜三卸兵权,不知可有人选顶替这主帅之职?”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重审姜家一案的事终于尘埃落定,随之一起进行的,还有永明帝的葬礼。 贺兰奚一句百姓为先,勿扰了百姓过年的兴致,将永明帝的国丧草草糊弄了过去。可他言辞恳切,一副处处为民着想的明君之相,令朝中那些古板的老臣们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除夕夜,早已迁入宫中的贺兰奚派人去飞月阁将漪兰接到了姜家旧邸。 好巧不巧,这座宅子正好被永明帝赐给了凯旋回京的“萧大将军”,阴差阳错,也算是物归原主。 收到消息时,贺兰笙正巧也在飞月阁,亲自将人送了过来,并且很有赖着不走蹭一顿年夜饭的意思。 贺兰奚姗姗来迟,下车后拢了拢衣襟,很不高兴地瞪了谢沂一眼,将人甩在身后快步走了进去。 姜令秋忽略了自家外甥耳根的绯色,还在那幸灾乐祸的傻笑,入席时硬生生挤进了他和谢沂中间,令贺兰奚哭笑不得。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答应我的事。”贺兰笙笑眯眯道。 贺兰奚尚不适应这个称呼,好在他还记得六哥同他说过要用诏书交换他答应一件事的条件。 他心心念念,自然不会忘:“六哥想好了?” 应该说早就想好了。 贺兰笙笑着点了点头,细看之下还有些羞赧:“我想向陛下求娶姜家大小姐,姜令行之女,姜澜。” 贺兰奚:“……”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再看姜澜那副掩面偷笑的样子……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或许前世他不知道的后来,二人在史书不曾留意时,最终也终成眷属了。 然而不等贺兰奚发表意见,他脾气急躁的小舅舅已经拍桌站了起来。 “一个两个背地里偷偷觊觎我家孩子,问过老子意见了吗?” 贺兰奚面前伸过来一双筷子,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夹进他碗里,微微侧目瞥见谢沂波澜不惊的神情。 “吃菜。” 外头炮竹声响起,整个京都霎时活了过来。 贺兰奚在无能狂怒的小舅舅眼皮底下给谢沂也夹了一筷子菜过去,来时马车上闹腾的那点不愉快顿时都消了。 “新年好。”他说。 第43章 贺兰奚这个新年过得格外忙碌。 忙着给永明帝治丧, 忙着给皇后还有他的两位皇兄定罪,忙着给姜家翻案…… 每天脚不沾地,比谢大人还忙。 贺兰奚虽还未正式登基, 但在谢沂还有姜令秋数十万大军的一力保举下, 宫内宫外, 朝上朝下,已经一口一个“陛下”喊了起来。 纵有不服的, 碍于那两位的威慑, 也不敢在明面上唱反调。 可转过头,要么不配合不作为,要么应付了事,显然是对最终的结果不大满意。 于是贺兰奚还得忙着敲打这些人。 上元佳节, 新帝仍在忙着批折子。 前皇后与其两子的罪行证据确凿,无从辩驳, 朝臣们无人敢提。而为姜家翻案一事, 果然遭到了众多反对。 劝他三思的折子雪花般一道道飞进宫中,无非是说先帝尸骨未寒,此刻翻案,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知道了先帝的过错。 个别言辞激烈的,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不忠不孝了。 贺兰奚哂笑, 随手将折子丢出去, 信手拿起下一本。 真相如何这些人比谁都清楚,为了一个死人所谓的颜面, 要他将委屈打碎了牙咽下去,简直做梦! “方元。” 贺兰奚继位, 方元这个打小跟着他的人也鸡犬升天, 成了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 一时风光无两。 一听他们家陛下唤他,屁颠屁颠凑了过去:“陛下有何吩咐?” 贺兰奚:“磨墨,拟诏。” 此案根本无需再查,当初定罪仅凭永明帝一句话,今日翻案,当亦如是。 他作为儿子,替已故的父皇写一份罪己诏又有什么妨碍。 贺兰奚提笔挥毫,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往方元手上一丢:“不必经过中书门下了,直接发下去,务必昭告天下!” 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说了算的人到底是谁。 一想到朝中那些老顽固知道消息后的脸色,贺兰奚连日来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方元欢天喜地地应了声,捧着新鲜热乎的罪己诏下去了。 解决完这件大事,贺兰奚长舒一口气,总算有功夫喝口闲茶。 然而就喝口茶的这么片刻功夫,谢沂便到了。 “日理万机怎么也闲不下来的日子,陛下可还过得惯?”谢沂比他清闲不到哪里去,但总归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做了些日子,比起从前,已是清闲不少。 贺兰奚一见他来,两分的欢喜立时变成了十分:“朕若说过不惯,谢大人莫非还想代劳不成?” 谢沂大不敬地上前握住新帝的手,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了如同深宫怨妇一般的话:“臣不敢,只怕陛下忙得忘乎所以,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贺兰奚笑容微滞,恍然想起今日似乎是上元节,而就在前几日,他才撒娇卖乖让谢沂答应同他一起去看上元灯会。 谢沂答应他的时候还一脸为难,结果将约定抛之脑后的,反倒是他这个提出要求的人。 夜已深,但今日城中没有宵禁,怕是得热闹一整夜,此时前去,为时未晚。 依制,民间应当三个月内都不得有婚丧嫁娶或是类似上元节这样的热闹活动,但贺兰奚宁可丢了先帝和皇家的体面也要体恤百姓,旁人也无法多说什么。 再者,这样的决定与所有人都方便,只有永明帝这个死人受些委屈,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二人乔装一番,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宫城。 一入街市,贺兰奚便撒开了欢。 他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仍是少年模样,牵着谢沂的手东瞧西看,像个从未出过家门看什么都新鲜的金贵小少爷。 谢沂兴致缺缺,但被这么牵着,感觉似乎也不错,仗着这里无人相识,竟有些被感染了。 “谢云归,我想吃这个。”贺兰奚扯他袖子,指着路过身边的糖葫芦小贩说道。 那小商贩也十分有眼力见,连忙停下脚步:“小公子好眼光,我这可都是早上新采的山楂,保准酸甜可口。” 谢沂不置可否,目光远眺,忽然拉着他转身。 “哎?小公子你们还买不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后面喊。 贺兰奚莫名其妙:“你跑什么?莫不是出门没带银钱?” 谢沂带他走进街边的小巷里,朝某个方向一指,笑道:“怕被打。” 顺着谢沂所指的方向定睛看去,手里嘴里全都是吃食,大咧咧走在街上的人,不是姜令秋又是谁。 贺兰奚噗嗤一笑,不怀好意地撺掇道:“下次见面,你叫他一声小舅舅,看他会不会动手。” 谢沂一怔,随即大不敬地在陛下脑袋上屈指一弹:“小没良心的。” 他和姜令秋年岁相当,向来以同辈论处,骤然矮了一辈,还真有些不是滋味。 想到这里,谢沂勾唇笑起来,不由分说俯身吻他。 贺兰奚惊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安然搂了上去。 不远处的长街夜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两堵矮墙之间的狭小巷子里,却上演着权臣以下犯上的戏码。 谢沂是个斯文人,与他相处也一向温柔,今日这般激烈却是少见。 贺兰奚被亲得有些喘不上气,强硬地推开对方,又羞又恼:“你今日吃错什么药了?” 总不能是那种药吧。 谢沂一看他通红的脸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偏还一本正经回答:“吃了些调理身子的药。” 贺兰奚“呸”的一声,骂道:“不要脸。” 谢沂的病根说到底都是早年狱中所致,外伤倒也罢了,水牢却是苦寒之地,后来为营造出孱弱久病不愈的形象,使永明帝不过多忌惮,一直不曾尽心调理。 自从永明帝病重开始,谢沂便着意慢慢恢复起来了。 再过些时日,姜令秋还真不一定能打得动他。 “送我回去吧。”贺兰奚脑中闪过许多飞月阁听来的见闻,缓缓低下了头。 才分开唇齿就说这种话,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沂长叹一声,心道这下自己这奸臣之名,可谓名副其实了。 竟直接谄媚到陛下的龙床上去了。 “臣遵旨。” …… 方元找了北镇抚司的唐大人去办陛下的这件事,临走时唐大人还有意请他喝酒,实在令他受宠若惊。 随后忽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经是当今圣上的贴身太监了。 方元感慨万千,婉拒唐大人的好意后,又匆匆回宫去了。 贺兰奚在议政殿附近另择了一处宫殿居住,方元回来时,殿内空无一人,不由恼火万分,还以为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连陛下的起居都敢怠慢。 等他气冲冲走到寝殿门外,听到里头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后,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 不长眼睛的是他才对! 于是方元又当自己从没来过一样悄悄退了下去。 翌日晨起,方元谨慎地没叫其他人进来伺候,先小心翼翼敲了敲门:“陛下可要洗漱?” “拿进来放架子上。”谢沂毫不避讳地吩咐道。 方元如何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又是如何辗转纠结的,贺兰奚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不该在那种时候问谢大人药吃完了没。 床幔中人影绰约,贺兰奚侧卧塌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睨了眼一边淡定自如对方元发号施令一边替他按摩后腰的人:“我看谢大人也不必做首辅了,进宫来伺候朕兴许更合适。” 谢沂揉捏的动作一顿,双目微敛:“哦?” “以谢大人的姿色,做个凤仪万千的明艳贵妃正正好。” “陛下,该到臣收取利息的时候了,怎好卸磨杀驴呢?”谢沂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脚踝,低头亲吻足尖,笑意未达眼底。 新帝身上龙袍衣襟半开,双足抵上他的胸口,牵起嘴角:“怎么,首辅大人还想当皇后不成?” 谢沂微微挑眉,半开玩笑似的:“有何不可?” 闺房乐趣,一笑而过,当不得真。 真要这样做,那些老顽固的脸色一定十分精彩。 贺兰奚好心地给他们留了条活路。 一年后,贺兰奚正式登基,为彰显圣恩,特开了一届恩科,并亲自主持。 琼林宴上,高中探花的谢辞意气风发,一首随口而作的七言令人赞叹不已,也让贺兰奚看得入了神。 “陛下在看谁?”谢沂坐在他下首的位置,不怎么高兴地问了一句。 贺兰奚转头冲他举杯,眼里噙着笑,两篇唇瓣上下开合,无声道:“在看你。” 看昔日的谢家状元郎琼林宴独领风骚,只怕风采更甚。 说着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谢沂举杯同饮,与之相视一笑。 那笑意不断盛开,于灯火阑珊中,落进了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