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不如当女王》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凡尔赛不如当女王》 作者:文可扑不可坑 文案: “命运馈赠的礼物,皆已在暗中标好价格。” 她曾鲜花着锦,被赞颂为洛可可的玫瑰 也曾万众唾骂,指为王朝覆灭的红颜祸水。 鲜血漫过断头台, 她短暂而荒谬的一生,终以死亡的赎罪落幕。 玛丽·安托瓦内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七岁时的维也纳。 替嫁至凡尔赛的二十四年如大梦一场, 此刻的她,依然是奥地利顽劣无知的小公主。 金币叮咚,秃鹫尖笑。 欧洲大陆的贵族在浮华幻梦中沉沦, 无人知晓,一场颠覆世界的风暴即将到来。 既然如此…… “命运,准备好收下我的回礼了么?” * 多年后,女王曾问她的炼金术师:“后世是怎么骂我的?” 尼古拉·特斯拉正想开口,那双勿忘我般蓝色的眼睛揶揄地冲他眨了眨:“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只会安慰我。” 矜雅如月光石的男子笑了。 “我的女王陛下,过去的未来已不可追。” “而未来的未来,人们会说,你是掌管战争与和平的雅典娜,点亮人类文明的缪斯,上帝赐予人间的天使。” “群星璀璨之中,你是当之无愧的女王。”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穿越时空重生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玛丽·安托瓦内特┃配角:尼古拉·特斯拉┃其它:莫扎特,路易十六,叶卡捷琳娜,拉格朗日,拉瓦锡 一句话简介:断头台的尽头是特斯拉 立意: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第1章 (一更) ◎殿下,我会娶你的!◎ “夫人,但愿太子殿下不会不悦——您面前的二十万人都钟情于您。” 布利萨克元帅深深鞠躬,对马车里的少女微笑道。 华贵的马车刚刚驶过专为她而建的凯旋门,馥郁的花香簇拥在她四周。珠宝熠熠的王冠点缀着繁复图画,水晶般的车窗玻璃晶光四射,灿烂的阳光落在彩绣辉煌的丝绸与天鹅绒上。 年轻的王储妃十八岁,第一次从凡尔赛宫来到巴黎。 鲜花、水果、美酒与烤肉的香气在市中心广场的空气里弥漫,烟火在教堂的塔楼四周绽开朵朵绚烂,无数船只点起灿烂的火把,仿佛整片天空都幻化为梦境。 少女情不自禁地将手覆上心口:“这一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的淡金色秀发在阳光下流淌着灿烂的光芒,洁白剔透的肌肤亮丽夺目,浅淡如勿忘我的蓝色眼眸里染上感激的亮光,微笑着转头看向窗外,回望欢呼的人群。 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凝固了。 亮晶晶的窗玻璃上,一缕鲜血蜿蜒而下。 少女猛一个寒战,下意识抬头望去。 “奥地利母狼!荡|妇!”周围嘈杂的人群不是在兴奋欢呼,而是在疯狂咒骂。 变形的人脸挤挤挨挨地贴在窗户玻璃外面,变形到极度狰狞,无数双手噼里啪啦地拍着车门。 有人扯着嗓子用最粗鄙的音调唱歌,“路易,你要想看看野种和婊|子,就照镜子看看王后和太子!” 砰!砰砰砰! 纷乱人声中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引来歇斯底里的尖叫。 “保护好王后,他们是来杀她的!” 她最后的护卫米奥芒德把卧室的木门打开一条缝,冲她的侍女吼道。 门哐当一声关上,门外随即传来混乱的钝物撞击声。 暗红色的液体一点一点无声地从门缝里渗出,鼻尖是铁锈黏腻而潮湿的味道。 滚烫的鲜血。 冰冷的刀刃。 呛人的硝烟。 丈夫的、挚友的头颅。 小小棺材里孩子灰白的面容…… 一切都在燃烧,在撕裂,让她沉入永世再无光明的地狱。 “玛丽·安托瓦内特!” 一个粗哑的嗓音突兀响起,她被粗暴地搡醒了。 法国巴黎,贡西哀尔杰监狱,“死神的接待室”。 此时是凌晨四点,微弱的启明星在天幕一角闪烁,湿冷的露水从窗框边角处滑落。 心脏依然在剧烈跳动,额头一片湿冷,但她只用片刻就已全然清醒。 毕竟,她并不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被讯问。 但她知道,这次不一样。 “你有最后一个机会。” 身穿黑色长袍的特派员冷漠地开口,“三天前为你送信的那个狱卒,叫什么名字?”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阴沉凶狠,高大身躯微微前倾,制造出居高临下的无形威慑。 这位落魄的王后囚禁于死刑犯监狱中,居然还有狱卒刚认识不久就赌上生命试图救她越狱,这令他们始料未及,更怒不可遏。 可端坐的女子连气息都很快平稳下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告诉您,好让您砍了他的头么?” 法兰西混乱的变局发展至今,已经完全失控。 在法庭上为她辩护的律师已锒铛入狱——哪怕他们因为害怕像为国王辩护的律师一样上断头台,几乎不敢说什么话。 而押送她上庭受审的宪兵军官不过是在她险些跌倒时扶了她一把,就面临叛国罪的死刑指控。 男子的目光更冷了,“只是调查。而且,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她沉默了几秒,悠然叹了口气:“我不记得了。您知道,我记性不好,向来不记得下人的名字。” “哗啦”一声,特派员猛地掀袍立起,低沉地冷哼一声:“很好。那就直接宣判吧。” 一阵寒风刮过,湿冷墙面上的烛火微光摇晃起来。 “玛丽·安托瓦内特,你背叛了共和国,犯有叛逆罪、贪污罪、通敌叛国罪、危害国家安全罪、挥霍国家财产罪、身为女人道德败坏之罪,判处死刑。” “死刑将于二十四小时内执行,地点在革命广场。” 她平静的目光从那垂着眼不敢看她的年轻宣判者身上划过,看向了一旁特派员阴鸷的身影,语气平缓地开口:“你们可以是我的刽子手。” 嘴角微微翘起,“但你们永远不会是我的法官。” 太阳升了起来。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阳光,已是生命的尽头。 囚车离开司法宫庭院,穿过蓝天下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从三圣母广场北上,从铸币街和滚木街一直行至圣奥诺雷街的街口,再进入革命街,最终到达人头攒动的革命广场。 断头台已经在那里等着她。 数个月暗无天日的囚禁让她在剧烈的阳光下视线模糊,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又让她难以维持平衡。 她一个趔趄,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踩到了刽子手桑松的脚。 “请原谅。”她下意识道歉。 周围的气氛忽然凝滞了一瞬间,一种尴尬又紧张的寂静攫住了断头台边的人群。 但她已不再在意。 “我们只想用自己的鲜血,换回法兰西的幸福。”她曾在行刑前最后一封信里写道。 但愿这个混乱中的国度还能拥有它的幸福。 但愿死后,没有天堂。 灿烂的阳光下,断头台顶端的利刃闪烁着银亮的光芒,仿佛一片神秘而渺远的幻象。 1793年10月16日。 曾经的法兰西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死于正午一刻,法国大革命四年零三个月的第二天。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暗红的冷雨沿着断头台的寒刃滴落。 …… 噼啪,噼啪。 细微的壁炉柴火声中,她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视线中,金黄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她身上,浓稠得仿佛淋入燕麦粥的蜜糖。周围干燥而温暖,蔷薇与树莓的甜香萦绕于鼻尖。 这是……? 这不是地狱吧。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安塔妮亚殿下,音乐会已经结束了。别忘了宴会在两小时后开始哦。”一个莫名熟悉的温柔声音说。 安塔妮亚殿下? 这回,她是真的愣了。 已有二十多年没有人这么叫她了。 自从嫁到法国之后,她就成为了玛丽·安托瓦内特。 唯有童年家里的人们会叫她安塔妮亚——这是因为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的十一个女儿全部都以“玛丽亚”为名,以此纪念圣母玛丽亚。 于是,她们都以第二节名字区分。 四周景象在此时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枝形吊灯悬挂在高高的大理石墙上,四面皆是稳重而壮丽的黑与白,与她上辈子最熟悉的洛可可明艳奢华风格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已有些陌生,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这是维也纳的霍夫堡宫,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冬宫。 嫁到法兰西后的二十四年里,她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安塔妮亚的目光怔怔地扫过火光跳跃的壁炉、明亮窗外覆着雪的高大白松和窗边歪歪扭扭悬挂的槲寄生花环,最后落在了自己情不自禁抬起的双手上。 那是一双肌肤细腻、骨肉匀停的白嫩小手,一看便属于幼小的孩童。 哈布斯堡王朝的小公主,玛丽亚·安塔妮亚。 孩童的记忆骤然涌来,瞬间占据了她的脑海。 这是1762年的新年伊始,她还未满七岁。 ……她这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安塔妮亚正皱眉沉思,刚打开一条缝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仿佛经历了世界末日。 “姐姐!姐姐!阿波罗死了呜呜呜呜呜!” 这哭声由远及近,随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哭有什么用?”不耐烦的少女声音传来,“你找安塔妮亚能有什么办法?她什么功课都学不好,什么都不会,啧。” 说话的是她最小的姐姐卡洛琳,奥地利王室的第十位公主,今年十岁。 听到卡洛琳的话,小男孩的哭声又拔高了八度:“姐姐!呜呜呜呜呜姐姐!” 安塔妮亚:“……” 她是女王的小女儿,只有一个弟弟马克西米利安。 她略微思索—— 哦,阿波罗是弟弟养的一只花栗鼠。 可怜的阿波罗。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我只是去了主显节的弥撒,回来它就死了!呜呜呜呜呜……” 马克西米利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踉踉跄跄地扑到安塔妮亚跟前。 他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一双小手笨拙地捧着一只肚皮朝天的胖胖花栗鼠,小家伙闭着眼一动不动,全身冰凉,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姐姐,你有没有办法救救阿波罗!求求你了呜呜呜……” 淡金头发的小男孩仰着头看她,满脸哀求。 那一瞬间,安塔妮亚想起了她夭折的孩子。 那个乖巧而聪慧的小男孩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死的时候异常安静,被病痛折磨而消瘦的小脸蛋上眼睛显得特别大,温和地看着她:“妈妈,我想睡了。” 那时他七岁。 他和马克西米利安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浅蓝色眼睛。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小男孩脖子后面的衣领,摸到一片汗湿的潮意。 安塔妮亚叹口气,“给我吧。” 她站起身,从弟弟手中接过了可怜的小阿波罗,又看向后面跟着的女仆:“带马克西米利安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 “你看,安塔妮亚打算换一只花栗鼠来骗你哦。”卡洛琳幸灾乐祸地戳了戳弟弟的小脸蛋。 “哇——”马克西米利安又哭了出来。 小小年纪的他无法判断两个姐姐谁在骗他,只能哀求地拽了拽安塔妮亚的袖子:“姐姐,你,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安塔妮亚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不会的。你先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我会努力让阿波罗醒过来的。” “可别误了宴会哦,安塔妮亚!”卡洛琳冲她挤眉弄眼。 令她惊讶的是,这个一向和自己不太对付的妹妹却没有回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哟,骄傲顽皮的小妹今天有心事了? 卡洛琳转了转眼珠。 安塔妮亚把花栗鼠小心地放在壁炉不远处的小枕头上,又走到门口,开口吩咐女仆:“取一点热水过来,还有燕麦和水煮鸡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精致宫廷礼服的小少年忽然一阵风似的从走廊上跑过,旁边的宫廷侍从连忙制止:“先生,地板刚打过蜡……” 话音未落,小少年就一个趔趄滑倒了,荷叶似的领口丝绸飞起,像只闪亮的白鸽一样从安塔妮亚眼前闪过:“哎呀!” 安塔妮亚下意识伸出手扶住了他。 身姿灵巧的小少年被她一扶,马上便恢复了平衡,高兴地抬起头来:“谢谢你!” 金发碧眼的小少年一身礼服小巧玲珑却又一丝不苟,镶嵌金丝的白色上衣没有半分折痕,亮闪闪的黑靴搭配干干净净的白袜,腰上挎着一把颇为神气的短剑。 安塔妮亚看着他,心中一动。 ……是他! 那位后来负有盛名的音乐家,此时仅仅六岁的——沃尔夫冈·莫扎特。 她依稀记得,法国大革命两年后,她在关押中得知了这位同胞音乐家去世的消息。 而他比她还小两个月。 就在安塔妮亚愣神的片刻,莫扎特害羞一笑,白嫩脸庞上漾出一对酒窝。 然后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时,忽然踮起脚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安塔妮亚被亲愣了。 等等,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时,七岁的她也经历了这件事。 ——而且为此被兄弟姐妹们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记忆猛然回溯的安塔妮亚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捂住小男孩的嘴。 ……别开口! 可惜太迟了。 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笑得弯弯:“殿下,我会娶你的!”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大意了。 莫扎特:(〃▽〃) 男主惨遭截胡,全文完(bushi)。 玛丽·安托瓦内特是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我以茨威格的《断头王后》为底,参考史料以故事性为优先,并有许多戏剧化演绎,难免有不严谨的地方,请学识渊博的小可爱们手下留情~ 本文归根结底是个虚构的故事,希望小天使看得开心就好! 说明: 安塔妮亚(Antonia)和安托瓦内特(Antoinette)分别是女主的德语(奥地利官方语言)名和法语名。因为前者的常见译名跟隔壁的小建筑师重名了(西方人起名敢不敢再敷衍一点!)实在不能忍,所以调整了一下音译。 第2章 (二更) ◎公主梦不适合她。◎ “……”安塔妮亚有一瞬间呆滞。 “哈哈哈哈哈哈哈!”卡洛琳的笑声却从旁边爆发出来,“安塔妮亚!快说你愿意呀!” 她又摇了摇弟弟的手臂:“马克西米利安,你看,已经有人要来抢走安塔妮亚了哦。” 小男孩顿时充满警惕地看向了那位打扮得仿佛要登台演出的小音乐家,随时准备从他手中夺回最亲近的姐姐。 安塔妮亚倒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比自己矮一些的莫扎特的金发:“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嗯,殿下要等着我哦!”莫扎特比她矮半个头,站在原地乖乖让她摸头,神情十分认真。 安塔妮亚几乎失笑。 她知道,这位缪斯女神吻过的音乐神童似乎也得到了爱神的眷顾,很快就会长成爱情花园与女孩们玩捉迷藏的风流多情美少年了。 “哎呀,我们的安塔妮亚像个大人了呢。”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从远处传来,将他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那是约翰娜,他们的第八个姐姐。 看到她的瞬间,安塔妮亚几乎有些神情恍惚。 约翰娜今年十二岁。 而她永远十二岁。 ——她死于今年年底的一场天花瘟疫。 早已习惯调解两个妹妹之间争执的约翰娜十分自然地牵起弟弟的手,“马克西米利安,你又不穿厚衣服到处跑。” 她随即转头看向卡洛琳:“卡洛琳,来帮我个忙,行吗?安塔妮亚今天不太舒服,要好好休息呢。” 卡洛琳回头对安塔妮亚做了个鬼脸,嘟嘟哝哝地跟着姐姐走了。 “殿下,你要的温水、燕麦和水煮鸡肉。”女仆端着银盘走过来。 “嗯,”安塔妮亚这才回过神来,“谢谢你。” 她回到壁炉边,摸了摸绒毛柔软的栗鼠。她凑近去看,发现小栗鼠的胡须微微抖动,鼻子也在轻微地一抽一抽。 没想到真的醒了。 安塔妮亚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她记得上辈子阿波罗的死——那个冬天,亲手埋葬了突然死去的花栗鼠之后,马克西米利安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很多年之后,安塔妮亚才在小特利雅侬宫的一次闲谈中得知,冬天时栗鼠的生活环境如果没有做好保暖,可能会出现伪冬眠的“假死”状态,看起来就像真的死了一样,但却依然可以唤醒。 可惜,那时候可怜的、不知死活的阿波罗已经被埋葬在维也纳的冰天雪地里数十年之久了。 安塔妮亚一边思索着,一边往栗鼠嘴里喂了几滴水。 毛绒绒的小家伙举起鼻子在空中耸了耸,把水咽下去了。 之后,它前爪也开始小幅度挥舞,胡须抖动得越来越快,蓬蓬的橙色大尾巴也动了动。 终于,几分钟后,阿波罗睁开了眼睛,随即就叽叽咕咕地努力挥舞四肢翻过身来,似乎不太满意自己仰躺在绒毯上的姿势。 安塔妮亚没有伸出手去帮它翻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小栗鼠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将细细的四肢都落在了地上,然后便摇摇晃晃地扒住了旁边放着煮鸡肉和燕麦粒的浅碟。 它很快便用双爪捧起一颗鸡肉粒,腮帮子鼓鼓地吃起来,小小的尖耳朵和蓬松尾巴一动一动,吃得很是兴奋。 马克西米利安总算是不必哭了。 安塔妮亚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嘴角不知不觉地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她都快忘了,那个长大成人后成为兄弟姐妹中最严肃的人的弟弟,小时候竟然是这么一个爱哭鬼。 当然,幼时的他们也从未想到,最小的弟弟最后成为了所有兄弟姐妹中在宗教神学上走得最远的那一个——他后来成为了科隆选帝侯、明斯特大主教。 安塔妮亚怔然地望着唏哩呼噜补充食物的栗鼠,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肥胖而柔软的身体。 这时,她才真切地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实感——她似乎,是真的重生到了三十年前,看到了已逝去的故人,甚至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产生了一点微小的改变。 等等。 安塔妮亚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来,其实最初法奥两国商议联姻之事时,大人们在奥地利王室里挑中的公主是卡洛琳。 可最终在八年后嫁去法兰西的,却是自己。 这里面有着一系列的巧合,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已确定为那不勒斯-西西里国王未婚妻的姐姐约翰娜因天花死在了这一年年末,而代替她准备出嫁的下一个姐姐约瑟法也在五年后同样死于天花。 于是,按顺序便轮到卡洛琳,接替两位死去的姐姐嫁给了同一位国王。 她在1768年成为了两西西里王国的王后,而安塔妮亚则在两年后成为了法兰西王国的王储妃。 如果不是两位姐姐接连夭折,最终嫁到法国的,或许便不会是自己。 安塔妮亚垂下眼睑,看着吃饱了肚子的小栗鼠好奇地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良久,她淡淡地冷笑了一声。 她受够了。 嫁到法国、成为王后,那是前世那个天真单纯的小公主的洛可可幻梦。 可惜梦醒,浮华之下只剩屈辱而荒谬的那段婚姻,在那场震撼了整个欧洲大陆的血腥风暴中被绞得粉碎。 公主梦不适合她。 上一世的她,几乎在命运的每一个分叉口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如今,她只想远离轻浮而空虚的法国宫廷,远离那些令人作呕的矫揉造作与勾心斗角。 再见吧,凡尔赛。 王冠、权杖与金丝织成的玫瑰花,都在浮华中腐烂吧。 安塔妮亚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阿波罗,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窗外。 平坦开阔的草坪上覆满了皑皑白雪,远处的松林在纯净如镜面的蓝天下勾勒出闪电般的纹路。 这里是维也纳。 她阔别了整整二十四年的家。 她静静地站在窗边,任由阿波罗绕着她的手指嗅来嗅去,沉默地看了许久。 等到她将花栗鼠放进鼠笼,重新推开门走出去时,仆人们正在点亮墙壁上的一支支蜡烛,布兰德斯夫人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安塔妮亚跟在布兰德斯夫人身后,穿行在灯火壮丽的霍夫堡宫中。 逐渐亮起的烛光仿佛一条缓慢延长的橙红色银河,在长长走廊里蔓延到朦胧无尽的远方。 …… 假面舞会大厅四周的镜墙边围绕着金色月桂纹的锦缎窗帘,四十八枝分岔的藤蔓水晶吊灯投射下璀璨的光芒。 因为奥地利正处于同普鲁士的战争期间,女王禁了宫里的牌类娱乐,也禁止过于招摇的大型宴会和舞会,这次宴会的参与者仅限女王自己家庭的成员。 早早到的几位年纪都不大,正在宴会桌不远处的沙发与长椅边叽叽喳喳。 “那位,那位莫扎特先生,真的对安塔妮亚表白了?”姐妹们好奇地发问。 “我发誓,这是我亲眼所见!”卡洛琳得意洋洋地向好奇的兄弟姐妹们分享今天的有趣见闻,举着手赌咒发誓。 她得意地抿了口柠檬汁,“哎呀,真希望安塔妮亚嫁给他——这样许多年后她来拜见我的时候,我是王后,而她则是我的宫廷乐师的妻子,哈哈哈!” “卡洛琳。”约翰娜微微皱眉,想要制止她毫无顾忌的言语。 “本来就是嘛!”卡洛琳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起来,安塔妮亚现在还没来,难道她真打算再弄一只栗鼠来代替阿波罗?” 她眼珠一转,坏笑着用胳膊肘捅了捅弟弟:“马克西米利安,如果换了一只栗鼠,你认得出来吗?” “肯定可以!”小男孩着急又惶恐地回答。 “哎,那可就没办法了,毕竟你的阿波罗已经死得跟门钉一样硬邦邦了。”卡洛琳啧啧几声,说得马克西米利安嘴角一撇,又要开始哭了。 “好了,马克西米利安,别伤心啦。它有属于它自己的命运。”一直安静坐在一边、年纪最长的伊莎贝拉终于发话了。 这位刚满21岁的公主是女王长子约瑟夫大公的王妃,眼下已经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 她身体不好,参与讨论的兴致并不高,但总不能任由最小的弟弟哭起来。 约翰娜也软言细语地安慰道:“阿波罗那么小,总有离开的一天。你可以带它去找丹拉神父,让它安静去地下长眠,它就能上天堂了。” 马克西米利安乖乖地点点头,但吸了吸鼻子,眼睛越发红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温和的声音随即传来:“别哭,你看这是谁。” 说话间,一个热烘烘又软绵绵的小东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男孩惊讶地一转头,几乎喜极而泣:“阿波罗!” 他迫不及待地伸手让花栗鼠从肩头爬下来,捧去给所有兄弟姐妹们看:“是我的阿波罗没错!它的背上有四条棕色纹路,耳朵上有一撮爱心形的白毛!” 他转过头,对着安塔妮亚绽开了大大的笑脸:“我就知道,安塔妮亚最厉害了!” 伊莎贝拉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颇有些感激地对安塔妮亚点了点头。 约翰娜惊讶地问道:“真的活过来了?你怎么做到的?” 卡洛琳眼神古怪地瞥了妹妹一眼:“安塔妮亚,你该不会是个女巫吧?” “你猜。”安塔妮亚微微一笑,“要是猜错了,可能会被我变成老鼠哦。” 卡洛琳大惊失色:“你敢!” 安塔妮亚也就是随便逗逗她,她当然不可能跟个十岁的小女孩过不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身黑丝绸宫廷礼服的哥哥约瑟夫容光焕发地从门口经过,往里望了望他的妻子,然后微笑着问门口的礼官:“宴会开始还有多久?” “大概半小时,殿下。” 安塔妮亚看到他,忽然心中一动,径直走了过去:“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找女王。”约瑟夫摸摸她的头,“我刚刚和法国来的客人谈完,有些重要的事要找陛下商议。嗯,宴会前我不在,你可不要惹伊莎贝拉生气。” 他作为女王的长子、哈布斯堡王朝的王储,已经开始参与许多政治事务。这次法国来使,他与对方谈了不少内容——当然,他知道这些东西妹妹不会感兴趣,所以只是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 “法国来的客人?”妹妹的声音里有些好奇。 “对,”约瑟夫的脸上颇有些自得之色,“很资深的官员。”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不对这些事感兴趣的妹妹又追问道:“是哪一位?” “海军大臣舒瓦瑟尔公爵。” “哦……”安塔妮亚幽幽地应了一声。 巧了。正是这位大人在日后一手促成了她与法国王储的婚姻。 可现在她才七岁,谈婚论嫁未免太早了。 那么这一次,他来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嗯,奥地利王室有16个孩子……我尽量只突出重点的几个QAQ 防止混乱,现在出场的几个按年龄顺序:女王的长子约瑟夫21岁(大公妃伊莎贝拉),第八女约翰娜12岁,第十女卡洛琳10岁,第十一女(也是小女儿)安塔妮亚7岁,以及第五子(最小的孩子)马克西米利安6岁。 第3章 (三更) ◎你这个坏姑娘!◎ 约瑟夫听妹妹语气,猜到她大概是对“海军大臣”的头衔不屑,不由得笑了:“你别看听起来是海军大臣,但他之前是当过外交大臣的,而且如今也依然实际掌控着法国的对外政策。” 也就是小妹妹这样从来只知疯玩不关注政治的娇气小公主,才会看不起这样的高级官员。 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要去找陛下说结束战争的事吗?” 1762年已是日后被称为“七年战争”的那场战争的第六年。 英国-普鲁士联盟与法国-奥地利联盟之间的交战延宕过久,双方的各自盟国为此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都已经精疲力竭。 “结束?”约瑟夫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音,“当然不!六年了,我们终于把腓特烈那个怪物逼退到布雷斯拉尔要塞苟延残喘,胜利眼看就是我们的了!” 奥地利女王对普鲁士的腓特烈国王深恶痛绝,总是以“怪物”指代他,于是她的孩子们有样学样。 安塔妮亚忍不住微微皱眉。 七年战争的最终结果并非对奥地利有利。是发生了什么来着? 看见妹妹不太赞同的神情,约瑟夫又说道:“而且法国也下定决心,不能轻易让步。他们还在南方对付英国,我们一定要撑住对普鲁士的防线!是这帮野蛮的德国人侵略在先,唯有武力能让他们意识到到底谁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强国。” 虽然神圣罗马帝国如今更多只剩下了名誉的联合,但普鲁士和奥地利作为这一帝国中最大的两个邦国,还是为其中的主导权而斗争激烈。 目前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正是他们的父亲,托斯卡纳大公弗朗茨——虽然神圣罗马帝国不承认女皇,但特蕾西亚女王还是成功为丈夫争来了这个名誉头衔。 约瑟夫激情洋溢地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说太多了。 这些事情哪里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听得懂的。 大概是他的这位小妹妹一向缺乏耐心,这次竟然没有打断他的话或是直接跑开。这可真叫人不习惯。 还未等他细想,安塔妮亚问道:“是舒瓦瑟尔公爵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约瑟夫答道。 安塔妮亚略微想了想,忽然微笑起来,冲他勾了勾手指:“哥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哦?”约瑟夫好脾气地蹲下,凑到妹妹面前。 “我昨天不小心听到陛下和首相大人的谈话了——我发誓,真的是不小心听到的!”安塔妮亚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母亲说,这场战争打了太久,我们损失了太多士兵和财产,是时候想个办法得体地结束了。” “真的?!”约瑟夫惊愕地问道,“可是我们还没有把西里西亚打回来!要是准备现在结束,岂不是白白放过了普鲁士?那我们和法国、和俄罗斯的约定怎么办?” 人在听到自己不赞同的言论时会下意识地进入反驳与辩解状态,约瑟夫这个尚十分年轻的王储也不例外——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竟下意识把年幼的妹妹当成了参谋。 安塔妮亚眨眨眼:“哥哥,舒瓦瑟尔公爵的承诺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她当年嫁到法国之后,对这位外交官的手段深有见识。 约瑟夫摇摇头:“你还小,不知道六年前就是他来到维也纳,我们才和法国结盟一起对付英国和普鲁士。他自己就是同盟的主要缔结者,难道要自己动手拆自己的台吗?” 奥地利与法国原本堪称百年敌人,从世纪初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到二十年前奥地利女王继承权争议引发的战争,几乎次次都在战场上分属敌对阵营。 但六年前,普鲁士与英国结盟悍然发动战争,这才使得奥法不得不携起手来,再次践行那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真理。 哥哥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安塔妮亚在心里叹口气,政治家的承诺就像衣服,随时会根据天气变化而更换。 事实上,就她所知,这位“正直”的公爵先生正是在这一年与西班牙秘密签署了《枫丹白露条约》,使他在和英国谈判的时候多了一招后手,却并未告知奥地利。 她状似天真地笑起来:“哥哥,阿梅利亚姐姐曾经欺负我和卡洛琳,她们都比我大,比我有力气——所以我怎么办呢?我就跟卡洛琳早早约好一起对付阿梅利亚,但一看情况不对,自己就偷偷跑掉。” 说完,安塔妮亚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这确实是前几天那个七岁的“她”才做过的事情——毕竟自己是个顽劣的小公主。 约瑟夫目瞪口呆:“……你这个坏姑娘!” “嘘!”安塔妮亚拉着他的手一阵摇晃,“哥哥,你要替我保密哦!不然母亲又要训我了。我会去陪着伊莎贝拉嫂嫂的,绝对不让她有一点闪失,你放心好啦!” 她笑着跑开了。 小孩子的身体跑起来轻盈而充满活力,和之前走到生命尽头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安塔妮亚在心里感慨。 而年轻的奥地利王储站在原地失笑,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约瑟夫走得飞快,穿过刚打了蜡闪闪发光的镜面长廊,迎面遇到的所有人都深深鞠躬,向王朝的未来统治者致意。 片刻之后,他敲响了女王书房的门。 “进来。” 女王的书房里挂着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宽大的水滴形黑檀木桌上堆放着一层层卷轴与书册,一张巨大的欧洲地图正摊开在桌面中央。 站在桌子对面的是奥地利首相考尼茨亲王,他一如既往地打扮精致——浓密的假发,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底,没有一丝褶皱的金色锦缎面子礼服上喷了浓郁的香水。 “约瑟夫,”女王并没有抬头,语气中似乎隐隐压抑着怒火,“法国怎么说?” 考尼茨没有说话,只是朝大公的方向看了过来。 “舒瓦瑟尔公爵传达路易十五国王的话,说现在我们已经几乎动员起了整个欧洲的战争,如今需要加固对普鲁士和英国的防线,必须要拿回被夺走的领地。他们会在南方加强对抗英吉利海峡的舰队,也会为我们提供更多资金支持。”约瑟夫答道。 “对抗英国啊,”考尼茨语气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啧。” 约瑟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随即掠过女王手上羽毛笔所指向的地图方位——那是奥地利的东北边,那座延伸到冰原的俄罗斯帝国。 约瑟夫心头忽的一跳。 “你怎么看?”女王依然没有抬头,神色却似乎更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片白色的疆域,似乎咬牙切齿。 约瑟夫愣了愣,刚要开口,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妹妹刚才天真无邪的话语:“他的承诺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他犹豫了片刻,谨慎地问道:“陛下,首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 回到宴会厅后,安塔妮亚径直走到了伊莎贝拉身边。 摸清眼下的情况之后,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位嫂嫂。 这位被称为帕尔马的伊莎贝拉的公主性格和身体都颇为柔弱,自两年前嫁给哥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加上她的母亲在她婚礼前夕死于天花,她总觉得自己注定会早早死去。 ——似乎是命定的诅咒,她确实在一年多后就因这种恐怖的疾病死去。 天花,是这个时代所有人头顶上盘桓不去的死神阴影,无论贵族还是平民。 还好,今天伊莎贝拉被一群欢声笑语的弟弟妹妹们环绕着,安塔妮亚又有意逗她开心,似乎兴致还不错。 眼看宴会时间临近,年纪小些的孩子们已经忍不住肚子饿,先吃起餐前零食来。 金色瓷盘上,叠成鲤鱼和兔子形状的雪白餐巾旁托着烤制成金黄色的萨尔茨堡蛋霜糕。这种甜蜜的奥地利糕点一咬便落下许多簌簌的碎屑,里面柔软湿润的内芯则入口即化。 “陛下和大公还在谈事情么?”安塔妮亚小声询问。 原定的宴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却依然没看到女王的影子,而陛下平时一向讨厌不守时的行为。 “是的。” 安塔妮亚眉心微拧。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身边的一切似乎突然笼罩了一层似曾相识的薄雾,亮晶晶的镜厅、说笑的哥哥姐姐、温暖甜美的食物香气勾得人馋,但女王和约瑟夫哥哥却破天荒地迟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的声浪如潮水一般从大开的宴会厅远处走廊涌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隐形存在掠过了大厅——波浪下的惊恐与不安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女王走了进来,她和后面跟着的王储都一脸严肃。 “圣彼得堡传来消息,俄罗斯女皇驾崩。”这个消息“嘭”地在大厅里炸开了。 迟来的掌权者们面容肃穆地落座,年纪小的孩子们都一脸懵懵懂懂,而大公妃伊莎贝拉稍作思考,便担忧地抬起了头:“那么继位的是那个……” “没错。”约瑟夫语气沉重地答道,“现在继位的沙皇是彼得三世,那个崇拜腓特烈的德国人。” 安塔妮亚终于想起来了。 这一年年初,俄国经历了统治者更替。 问题在于,这位刚刚即位的俄国皇帝从小在德国长大,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的狂热信徒。 “我们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俄国还没有采取什么动作。”特蕾西亚女王语气沉沉地开口了,“但很快就会有了。” 此刻,嗅觉敏锐的政治家一定会意识到,随着俄国即将倒向普鲁士,欧洲大陆的政治态势要发生重大变化了。 而对奥地利女王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第一时间打探清楚俄国宫廷里的动向。 新沙皇打算做什么? 什么时候做? 这会对奥地利与普鲁士的战局,甚至整个欧洲大陆的战局,产生什么影响? 无论如何,绝不会是好的影响。 “麦尔西伯爵三天后出发赴圣彼得堡。” 女王一边说,一边用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周,“但访问的名义是代表我参加俄国女皇的葬礼和新皇的加冕典礼,需要有王室成员同去。” 这下,女王的所有孩子们都听懂了。 特蕾西亚女王自己作为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当然是不会亲自去的,因此会由一名身份尊贵的王室成员代为前往。 问题是,即将即位的是一位很大可能对奥地利抱有敌意的沙皇。 无论是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还是信仰新教的德国,都是传统的天主教哈布斯堡所极为警惕的异教徒。 更何况,这位新即位的俄国沙皇行事之荒谬任性,此前便已传到过维也纳。 那时,他们还只是在取笑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后代凋零,以至于竟然要找这么一位可笑又可怕的后代来继承王位。 可转眼间,可能就要轮到自己被这个可怕的异教徒杀害在野蛮的北方了。 宴会厅里顿时一片安静,所有的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女王钦点去面对那个可怕的新沙皇。 十几秒尴尬的沉默后,约瑟夫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 他作为女王的长子,应当负起一定责任。他无法强迫弟弟妹妹们去面对危险,便只能自己来。 “不行。”女王断然拒绝,“你是王储。” 约瑟夫讪讪地闭上嘴。 女王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所有孩子们都明白,因为王储非常重要,所以不能去这次访问——这正说明此次访问的危险性。 毕竟,谁也没有和那位刚登基的沙皇彼得三世打过交道,而在这个时代,任性的国王往往行事百无禁忌——比如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就曾经囚禁威尼斯的大使,以此强迫威尼斯总督为柏林新建的歌剧院送来一个舞女。 想到俄罗斯新沙皇的偶像便是这位臭名昭著的腓特烈大帝,他是个疯子的可能性直线上升。 “好极了。”一片沉默中,女王环视了一周,怒气几乎压抑不住了。 “我为这个国家生下了十八个孩子,活下来十四个孩子,各个都顶着奥地利大公的头衔,如今却没有一个孩子能够为我分忧。” 宴会厅里一片死寂,熟悉女王脾气的所有孩子们都战战兢兢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女王接下来恐怕要直接指派一个人去。谁会是这个倒霉的家伙呢? “既然如此,那我总得选一个。”女王冷酷地说道,“那么就——” “陛下,让我去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从角落里响起。 这个统治者家庭里的母亲和所有兄弟姐妹,连带着宴会厅中所有服侍的礼官、侍从侍女和仆人们,全都惊愕地看了过去——是谁? 众人目光交汇处,淡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动作优雅地对女王行了一礼。 安塔妮亚坦然迎着一道道错愕的目光,淡然微笑道:“我听说俄罗斯的酒很烈,圣彼得堡大雪的夜晚很美。”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而且俄罗斯的女人,很凶。 小公主去俄罗斯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与接下来三十年欧洲的命运相关。猜猜是什么? 第4章 ◎那个苍白色的异教国度◎ 镶嵌着金色双头鹰纹章的黑色雪橇马车在白雪皑皑的广袤天地间疾驰,穿越遮天连地的呼啸大雪。 白茫茫的天际线隐约露出白松林淡灰色的轮廓,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风雪远方。 安塔妮亚安静地抱着温暖的小手炉,在这种东方传来的精致器皿温暖下,望向雪雾中时不时闪现的金色或绿色圆顶或洁白大理石墙壁,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异教教堂。 这意味着,她在逐渐远离西南边宏大又壮阔的哈布斯堡王国,远离那被鲜血与王座浸得沉甸甸的命运,驶向北方冰原上那个苍白色的异教国度。 安塔妮亚眼眸逐渐转向幽深。 如今,她已完全理清了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记忆。 原本,在1762年初被特蕾西亚女王指派去俄罗斯的是她的姐姐,十六岁的阿梅利亚。 虽然这位女大公在俄罗斯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回到奥地利后,阿梅利亚和母亲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 七年后,阿梅利亚嫁给了帕尔马公爵,婚后没有多久就在帕尔马传出了蛮横无理、荒-淫无度的恶名,甚至让当时已嫁为法国王储妃的安塔妮亚也深感羞耻。 如今,阿梅利亚大概可以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冬天了。 “殿下,今晚我们就能抵达俄罗斯冬宫了。”车队在驿站暂歇,麦尔西伯爵来到她的车门前,向她致意道。 “好的。”安塔妮亚微笑着点头,“一路上麻烦您了,麦尔西大人。”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殿下。” 三十岁出头的麦尔西伯爵一头银发,下垂的眼角显得温和而宽厚。他用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优雅动作向她行礼,伸出手将她搀扶下了马车。 温暖跳动的壁炉边,小白桌上已放好了水雾氤氲的咖啡和红茶。 有了奥地利和俄罗斯双方宫廷的保障,出行的车队有着妥善的人员配置——托尔维亚的重骑兵在前面开道,利沃尼亚陆军团的轻骑兵则保卫着主车队。 当然,为了必要的体面、礼节和安全考虑,主车队本身人员全部由奥地利派出,其中包括一名马厩总管、一名膳食总管、一名饮料总管、一名果酱师、一名点心师、四名厨师、一名煮咖啡侍者、一名煮茶侍者、六名仆人和两名近卫。 “您也坐吧,麦尔西大人。”安塔妮亚抬起头,露出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我们出门在外,女王也管不了我,您不必过于拘礼。” 麦尔西脸上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终于来了。他早就听说这位小公主任性又叛逆,一向以藐视宫规为乐,大概只有女王陛下能管得了她——可她显然觉得自己已经逃离了女王的管束范围。 “我是真心的,大人。”小公主又对他点了点头,“我还想了解一下您收到的最新情报呢。” 麦尔西闻言又是一僵——他以为下属将情报送给自己的行迹足够隐秘,没想到甚至连一个小女孩都没有瞒过,这让他有了极大危机感。 毕竟,他要前去的是一个安危未卜的地方,行差踏错都会招致不可知的危险。 小心地斟酌了几秒后,他坐在了公主的对面,没有碰面前的咖啡。 “请原谅,我很想问一句——殿下,您为什么要来俄罗斯?” 麦尔西谨慎地提出了疑问,马上又补充道,“请原谅我的无礼,只是这里很危险,并不适合像您这样年幼的公主前来……我听说是您主动要求的。” 可别告诉他,当真是因为她觉得在王宫中待腻味了,觉得俄罗斯好玩而来。 上帝保佑,他并不知道小公主对女王说了些什么。 “如果俄罗斯有危险,那对您比对我更危险。”安塔妮亚一边低着头搅拌红茶里的蜂蜜,一边轻声说道,“您为什么要来呢?” 她不过是奥地利排行最末的公主,基本没有任何继承权,对王室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联姻。 而麦尔西伯爵则肩负着特殊的使命——安塔妮亚清楚地知道,此行虽然以她代表女王前去访问为名,但她只是麦尔西伯爵要做的事的遮掩。 麦尔西的神情严肃起来,忍不住挺了挺腰板:“殿下,我是奥地利的外交官,这是我的职责。” “职责。”安塔妮亚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她抬起头,望向这位她无比熟悉的外交官——他几乎是她最熟悉的奥地利人之一。 二十四年前,她嫁去法兰西时,被要求不能带走属于奥地利的一位侍女、一件衣服。 从那之后,她也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 在她孤身一人在凡尔赛宫苦苦支撑的那些岁月里,女王将她深为信任的麦尔西伯爵派到巴黎,担任奥地利驻法兰西大使。 一年又一年,麦尔西大使始终用忠诚又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写成信报回给女王,又在她每一次出格的举动后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可惜她从来不听。 在她被革命的风暴拖进巴黎的地牢后,也是那个已近老迈的大臣顶着花白的头发,四处奔走,呼吁她的亲人们去营救她,呼吁她的敌人们展现诚信和道德释放她。 她最终惨死,大概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 “麦尔西大人,我也很清楚我的职责——那就是让您此行能够顺利履行职责。” 安塔妮亚俏皮地歪了歪头,“所以,冬宫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麦尔西一怔。 这位小公主,似乎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是不是新的沙皇已经向腓特烈二世宣誓效忠了?”安塔妮亚开玩笑道。 “那倒不是,”麦尔西回过神来,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恐怕离这一天不远了,他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这一步。” 忧虑爬上了他的面庞。 “这位新沙皇行事实在是过于荒谬。”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他拒绝为女皇守夜,到女皇灵柩面前做出种种不雅的举动,取笑神甫,还在国哀期间公然组织盛宴,不允许参加者穿黑色丧服,必须盛装。” 对于一位外交官来说,不讲道理的统治者是最令人头疼的存在。 所以他最后落到那样的下场,一点也不冤。安塔妮亚默默想道。 她手中动作微微停顿,忽然抬起头:“我听说,如今的俄国皇后也是德国人。” “是的。不过,您问她做什么?”麦尔西一怔,“她,呃,恐怕做不了多久皇后了。”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小公主那位皇后的悲惨遭遇——沙皇有了新欢,而那个女人已经被彼得三世厌弃,甚至不承认她的皇后身份,恐怕很快就会被废,送到最荒芜贫瘠的修道院中了却残生。 这个故事太过悲惨,不适合讲给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听。 安塔妮亚没有回答,只是坚持道:“您了解她的背景么?” 麦尔西点点头,“她原本是德国众多公国里一位官阶低微的亲王之女,但幼时就结识了在德国长大的彼得三世,而她的母亲则是刚刚驾崩的俄国女皇早逝的未婚夫的妹妹,因此两家亲缘十分亲近,最终促成了这场婚姻。” 这位外交官展现出了足够老道的情报资源。 安塔妮亚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小银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刚即位的彼得三世实际上出生在德国的一个小公国,体内流着一半德意志血统,也自认是个德国人,甚至连俄语都不怎么会说。 他之所以能成为俄国沙皇,仅仅是因为他是彼得大帝的外孙,而彼得大帝的女儿、刚刚驾崩的俄国女皇并无后嗣。 真讽刺啊,安塔妮亚忍不住想。 哈布斯堡一家十八个孩子,需要一整个大宴会厅才能坐下,而北边的罗曼诺夫家族则人丁凋敝,还得找个德国人来继承王位。 “我知道了。” 她对麦尔西伯爵眨了眨眼,“麦尔西大人,您如果需要帮忙,随时跟我说——我或许帮不了什么大忙,但人们对小孩子的戒心总是会少一些。” “谢谢您,殿下。”麦尔西伯爵说。 但如果他需要让年幼的大公爵小姐干涉进那些危险的事的话,他大概也不用干了。 …… 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大陆,夜晚来得格外早。 车队抵达圣彼得堡的冬宫时,纷飞的大雪在炫目的灯火中亮得耀眼。 马车沿着结冰的涅瓦河穿越三道巨大的拱形铁门,从阿特拉斯巨神群像的脚边驶过,经过一排排大理石和孔雀石筑成的高大柱廊,最后在隆隆的礼炮声和绚烂烟花中停在了冬宫建筑群洁白的拱门之前。 安塔妮亚早已习惯法兰西的盛大排场——那比起俄罗斯来说有过之无不及,因此对此熟视无睹,只是安静地坐在马车中,等待东道主的下一步安排。 可就在这时,拱门旁的一名宫廷礼宾官慌慌张张地跑到麦尔西伯爵的马车边,以手挡在嘴边,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安塔妮亚透过车窗,看到伯爵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是什么意思?” 麦尔西的语调平缓却毫不客气,声音有力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前面马车之中坐着奥地利大公爵小姐玛丽亚·安塔妮亚殿下,我们代表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后、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女王玛丽亚·特蕾西亚陛下前来,理应得到国事访问的礼遇。” 安塔妮亚看着肃立的麦尔西伯爵和他面前尴尬得抓耳挠腮的俄国礼宾官,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这盛大的排场并不是给他们的。 就她所知,离俄罗斯最近,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赶到的国家使节并不多,所以……一切不言自明。 俄国的宫廷礼宾官站在呵口气便升起一阵白雾的寒夜之中,却出了一脑门的汗。 一国公主和使节就在这里,自己却不得不要求他们赶紧离开,为迟到的另一国使节让位——实在是太无礼了,可他却不得不遵从,因为那是皇帝的旨意。 上帝啊!这灾难性的场景,大概会成为他礼宾官生涯永远的噩梦。 “怎么了?”前面的车窗打开,戴着红色兜帽的小女孩探出头来,面露好奇。 麦尔西不希望将年幼的公主牵扯进来,“殿下,外面太冷了,您坐在马车里就行……” 但那位俄国礼宾官或许是已经对说服麦尔西不抱希望,转身便将期望寄托在了这位看起来很是天真善良的小公主身上。 他赶紧两三步走上前来,对安塔妮亚深深一礼:“公主殿下,因为皇帝陛下暂时有重要公务无法脱身,将由皇后接待您一行,我会引导您的车队再向前驶过两扇门就行,皇后已经在等着您了。” 安塔妮亚还没发话,麦尔西已经压抑着愤怒开口了:“我提请您注意,外交礼节的规格关乎……” “没关系,麦尔西伯爵,”安塔妮亚及时打断了他,免得他说出真正无可转圜的话来。 她将耳边垂落的一丝金发拢到耳后,对他浅浅微笑道:“走吧,我们不该让皇后陛下久等。” 麦尔西紧紧握住了拳头,看也没看身边的礼宾官一眼,躬身行礼:“是,殿下。” 这个刻意压抑的小插曲过后,礼宾官引导着车队继续往前,很快在第三道门前停下,引着他们走进了冬宫的殿堂。 安塔妮亚远远看见台阶上那个穿着黑色天鹅绒礼服的身影,及她背后众多身着盛装的扈从。 还未等她走到近前,便听见为首那位礼宾官冲皇后一躬身:“那就麻烦您了,殿下。” 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变,可她目光冷厉地飞快扫了一眼礼宾官,却未发一语。 安塔妮亚在繁文缛节的凡尔赛宫生活了几十年,心中如一片明镜。 彼得三世已成为新任沙皇,皇帝的妻子便是俄国皇后,理应被称为陛下。 依然称呼她殿下,等于不承认她的合法皇后身份。 连宫廷礼宾官都对她如此轻慢,当着外国使臣的面也不曾收敛,看来彼得三世与皇后不睦,不承认她的皇后身份之事确实是真的。 安塔妮亚能在瞬间明白这其中的微妙之处,麦尔西伯爵自然更不必说。 但他知道奥地利并不想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掺入俄罗斯复杂的国内局势中,于是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因为皇后抿紧了唇没有出声,这本该衔接紧密的欢迎仪式一时有些僵持。 直到静默被一个甜美的声音打破。 奥地利的小公主披着绣有神圣罗马帝国双头鹰纹章的红色斗篷,仰头看着那位脸色有些苍白的皇后,用最严苛的礼宾官也挑不出问题的优雅姿势屈膝一礼。 “晚上好,叶卡捷琳娜陛下。”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陛下,我是来向您取经的(认真脸)。 好多小天使猜对了!太厉害了,菜鸡作者瑟瑟发抖orz 第5章 ◎殿下,你该不会是想……?!◎ 听到这个声音,一身黑裙的俄国皇后目光掠过台阶下小女孩的面庞,然后一瞬间失神。 “我的安娜如果还活着,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叶卡捷琳娜喃喃低语着,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安塔妮亚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 小公主看起来有一丝惊讶,抬起头对她甜甜一笑,随后握住了皇后冰凉的手。 皇后转过身,安塔妮亚便迈起小短腿,径直跟着她走到了铺着黑底红纹开司米羊毛织物的沙发边,然后身子一腾空,被皇后抱到了身边。 如此亲昵的举动其实不太合乎礼节,毕竟小公主虽然年幼,但代表的是另一国君主。 只是这一幕实在太过温馨美好,叶卡捷琳娜皇后显然是由小公主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儿,才会对小公主格外亲近,所以就连十分谨慎的麦尔西伯爵也没有说什么。 “我谨代为传达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后、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女王玛丽亚·特蕾西亚陛下对俄罗斯沙皇陛下夫妇的问候,对伊丽莎白女皇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 麦尔西伯爵按照礼节,说出了原定应该对彼得三世说出的话——当然,删去了祝贺皇帝即位的部分。 “请代我转达对特蕾西亚女王的谢意。”叶卡捷琳娜点点头。 繁复冗长的外交礼节之后,麦尔西伯爵便要告退。就在这时,安塔妮亚仰起脸,摇了摇皇后的手:“陛下,我可以再和您坐一会儿吗?” 叶卡捷琳娜一怔,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了几分温柔:“当然没问题。” 她笑着看向麦尔西伯爵:“不知道伯爵先生是否放心将安塔妮亚殿下留在我这里呢?” 麦尔西犹豫地看了安塔妮亚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深深鞠躬:“给陛下添麻烦了。” 等到奥地利使团成员依次离开了大厅,叶卡捷琳娜捏了捏安塔妮亚肉乎乎的小脸蛋:“这里太空旷,到我的房间吧,那里壁炉更温暖些。” “好的,陛下。”安塔妮亚乖乖地被皇后牵着走下台阶,穿过走廊——这里确实有点冷,皇后的手也一直冰凉。 皇后的房间小巧而精致,四壁和地板都是纹理清晰的玫瑰木,天花板上镶嵌着天使画框的圣母油画,窗边垂下图尔丝织花边的金色帷幔,床前立着一架镂空雕刻描金中国图案的漆木屏风,将后边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墙边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壁炉里燃烧着耀眼的火焰。 这里确实比大厅温暖很多。 在皇后的吩咐下,很快便有仆人托着用绸缎装饰的银盘上来,里面是几小碟油亮的炸鹌鹑,热气腾腾的奶酪肉饼,白色瓷碗里漂浮着酢浆草、甜菜叶和鱼肉的深红色甜菜汤,还有用透明玻璃小盏盛着的各色坚果酥以及亮晶晶的柑橘果冻, 安塔妮亚有些晕雪橇马车,赶路的最后半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被这些色泽鲜亮、香味浓郁的美食勾起了食欲,肚子忍不住咕噜叫了一声。 叶卡捷琳娜噗嗤一声笑了,从侍女手中接过丝绸餐巾,亲手围在了小女孩衣领边上:“别着急,不够我再让他们送来。” 安塔妮亚原本一瞬间有些难为情——肚子发出咕噜声对于一国王后来说实在有些不雅。 但她随即意识到,那个法兰西王后已经死去,而自己现在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周围人们总会对她宽容些。 皇后消瘦的手指碰到她的脖颈,带来微凉却十分温柔的触感。 安塔妮亚心中一动。 她乖巧地转过头去,对着皇后绽开了笑颜:“陛下,做您的孩子一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叶卡捷琳娜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孩子连自己的母亲都见不着。” 安塔妮亚想了想,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认真地看着她:“陛下,您将来会很幸福的,您的孩子也是。” 那是自己不曾得到的幸福。 安塔妮亚一边安安静静地享用点心,一边忆起了前尘往事。 她主动要求来俄罗斯,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个出远门的机会——这也就意味着,比起在奥地利皇宫中,或许有“消失”的机会,从此摆脱王室身份,获得自由。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想来见见这位在日后成为“大帝”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上一世她从未见过叶卡捷琳娜,只在大革命爆发后给她写过信求援——然后遭到了女皇回信的无情嘲讽。 其实她与她命运的起始点很像。 同样是远嫁到异国,同样是夫妻不睦、一连多年都没有生下子嗣,叶卡捷琳娜最终从不受宠的皇后成为了一代君王,而自己则背着一身骂名上了断头台。 哪怕这辈子想要远离暗流涌动的王室生活,安塔妮亚也忍不住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正当她漫无边际地思索时,叶卡捷琳娜忽然捂住嘴干呕了几声,随即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脸庞很快就涨红了。 “陛下!”侍女慌忙凑上前来,“是不是胸衣勒得太紧了!” 一阵忙乱中,有人扶着皇后让她向后半躺下,有人忙着松开她身后的系带,还有人急急忙忙地搬动屏风,挡住门口。 短暂的疑惑后,安塔妮亚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皇后怀孕了。 可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为什么她要将腹部勒得那么紧? 如果不是这些突然的表现,就连有过相关经验的安塔妮亚也看不出她其实是个孕妇。 就在此时,套房外传来大门轰然打开的声音,一个不悦的粗哑声音传来:“叶卡捷琳娜!叶卡捷琳娜呢?” 安塔妮亚看见,小房间里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惊慌失措。 “陛下,皇后在里间……” 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掀翻到了地上,皇帝毫不客气地高声嚷道:“她不是接待完奥地利使团了吗?叫她出来!陪我一起去接待普鲁士使团!” “叶卡捷琳娜!”皇帝在外面怒吼,声音越来越近,“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 “不要解开!”叶卡捷琳娜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拽住了侍女的手,“勒紧!” “陛下!”侍女惊慌得手都在抖。 里间的门也“哐当”一声打开了。皇帝只要再走几步,就会绕过屏风,看到这里混乱的场面—— 纷乱烛火一闪,照出皇后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电光石火间,安塔妮亚神色一冷,猛地拽了一把银盘下的餐巾——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瓷器碎了一地。 一时间,屏风内外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看到从屏风下面飞快渗出的红色菜汤,甚至吓得往后一跳。 下一秒,安塔妮亚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怎怎怎么了……”彼得三世被这变故惊得有些结巴,皱着眉问道。 对于接受了多年宫廷教育的贵族男士来说,遇到有女士和小孩的混乱场面,先行退避是本能的举动。 安塔妮亚一边哭,一边飞快地捏紧了皇后的手。 叶卡捷琳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冷静地回答道:“陛下,刚才仆人不小心弄洒了菜汤,泼在了大公爵小姐身上。我们需要给她换身衣服。” 皇帝一脸晦气地挠了挠头,“好吧,等你们给她换完衣服……” 安塔妮亚又“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开口:“陛下!可以让皇后陛下陪陪我吗……汤汁好烫,我好痛……” “……行吧行吧!”彼得三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手,“叶卡捷琳娜,那你好好招待小公主,赶紧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我走了。” 他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场面,一秒都不想多待。 屏风后面,除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塔妮亚之外,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听见“砰”的一声,外间大门合上了。 有惊无险,皇帝走了。 众人猛地松了口气,而小公主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安塔妮亚半点眼泪都没有流出来,刚才只是声情并茂地干嚎。 还好重新变成孩子已经半个多月,她总算克服了丢脸的心理障碍。 大哭的是年仅七岁的奥地利公主,和安托瓦内特王后有什么关系。 安塔妮亚张开短短的小胳膊,安抚地抱了抱皇后,低声说:“您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想了想,又踮起脚,用手帕笨拙地擦了擦叶卡捷琳娜满是细汗的额头:“您真的要好好休息。我不该再打扰您了,愿您晚安。” 她明白了,皇后怀的显然不是皇帝的孩子。 安塔妮亚自己虽然受母亲的影响稍有点洁癖,不太能接受这种欧洲宫廷中司空见惯的风气,但她一向不爱打探别人的私事。 此刻,她只是觉得有些心疼——她知道皇后此时正是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刻,可她却得为了保全性命而如履薄冰地掩饰。 叶卡捷琳娜神色复杂地凝视小公主半晌。 随后叹口气,摸了摸她柔软的金发,低声说:“谢谢你,安塔妮亚。” …… 在俄国宫廷的访问经历乏善可陈,毕竟彼得三世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好兄弟”普鲁士国王派来的大使身上,对其他国家的使节甚至懒得虚与委蛇。 安塔妮亚跟着麦尔西伯爵出席了俄国女皇的吊唁仪式。 这座国度曾经的最高统治者面容平静地躺在灵柩之中,双手按照东正教礼仪交叠在胸前,身上一件银线编织的圣洁长裙,头上一顶黄金王冠。 可无论是这些威严的装束还是周围镶嵌的亮闪闪的黄金宝石,都遮盖不了她死气沉沉的模样,昭示着所有人——无论她生前地位多么崇高,此刻也不过是一个死人。 醒醒,你死后的模样还没她体面呢。 安塔妮亚微微勾了勾唇角。 涉及国家元首,特别是涉及皇位继承,各国宫廷都有着大量繁文缛节,俄罗斯也不例外。 各国到来的达官贵族最重要的日程便是参加彼得三世的加冕典礼,但据说因为焰火在此前欢迎普鲁士使团时消耗过了头,加上彼得三世的金皇冠还没有铸造好,沙皇本人不能接受不够完美的典礼,因此典礼还遥遥无期——新沙皇似乎对赶紧与普鲁士国王一同出征更感兴趣,恐怕要等到打完仗回来再加冕。 虽然加冕典礼尚未进行,但其它的各种仪式也像流水般进行着。 安塔妮亚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般,每天被打扮成体面漂亮的人偶娃娃,被引导着参加这样那样的礼节性活动,听一大通不知所云的废话,默默地看着麦尔西伯爵在期间抽空和其他国家的使节们联系——尤其和法国大使伯列太利男爵走得比较近。 奥地利终究还是会和法国结盟的,安塔妮亚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只镶嵌着精美银色雕饰的燧发手|枪——这是俄国小王子保尔送给她的礼物。 嗯,一件兼具他父亲彼得三世和母亲叶卡捷琳娜风格的礼物。 回想起麦尔西伯爵第一次见到这份礼物时快要涨成猪肝色的脸色,安塔妮亚颇为恶趣味地笑起来,拿起枪瞄准了窗外远处白松上的一个黑色鸟巢,用嘴发出“砰”的一声,又装作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礼物虽然奇怪,却是个不错的提醒——经历过上辈子的叛乱之后,或许这辈子的她确实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提升自己自保的能力。 保尔今年八岁,只比安塔妮亚大一岁。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因此很快就在大人们的招呼下认识了。 和奥地利宫廷里到处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不同,俄国宫廷里极度缺孩子,因此保尔对这个来自南方的小公主很感兴趣。但安塔妮亚接近他却另有所图——她已经担任起了叶卡捷琳娜皇后和小王子之间的信使。 彼得三世不允许皇后和王子见面,皇后只能通过安塔妮亚的描述想象自己孩子玩耍的模样,又由她代为转达自己对孩子的思念。 为此,安塔妮亚也成了皇后那里的常客。 麦尔西伯爵看在眼里,十分忧虑。 在默默地旁观了许多天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小公主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那把未上膛的枪时,清清嗓子坐到了她对面。 “殿下,我想有件事还是必须要告知您。”他神色严肃,在看到小公主试着扣了扣扳机时忍不住眉毛一跳。 “嗯,您说。”安塔妮亚恢复了最优雅的坐姿,将枪收起来。 麦尔西伯爵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小公主起码态度很端正。 “您身为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在俄国宫廷中代表的是奥地利。”他斟酌着语言,考虑如何能用简单易懂的话让小公主明白此事的利害关系。 “所以,如果和皇后走得太近,就可能会让皇帝不喜欢你,进而让他不喜欢奥地利。鉴于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如果他不喜欢奥地利,对我们会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情。” 麦尔西自认为这番话应该说得很到位了——他相信,作为女王的孩子,小公主还是应该有一定政治领悟力的。 安塔妮亚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可是,伯爵大人,这样说不定会让皇后喜欢我,进而让她喜欢奥地利呢。” 麦尔西耐着性子劝道:“殿下,您要知道,皇后的好恶并不重要。俄罗斯真正的皇帝是彼得三世,如果他……” 他说着说着,却发现安塔妮亚始终微笑着看他,眼里似乎有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在闪烁。 再联想到法国大使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一种荒谬到极点的想法突然从他心里涌现。 麦尔西明明知道,这种想法安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身上几乎完全不可能,可他还是瞬间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等等,殿下,你该不会是想……?!”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我就是想想而已,别紧张,大人。 第6章 ◎这意味着法国与俄国的决裂。◎ 在异国首都说出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风险,麦尔西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舌头。 他慌忙摇头:“殿下,这很危险。不行,绝对不行——至少您绝对不行!” 特蕾西亚女王在他们出发前专门找他密谈过,充满忧虑地对他说:“麦尔西,我这个小女儿一向顽皮,容易闯祸。虽然我感觉她这次似乎与以往并不一样,但还是十分担心……” “我将她的安危托付给您了,伯爵先生。” 麦尔西觉得自己简直和公主调换了位置——就算奥地利真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在俄罗斯混乱的国内政局中插上一脚,也应该是自己在其中斡旋,而非年仅七岁的公主。 上帝啊!麦尔西恨不得现在就把小公主塞到雪橇里拉回奥地利。 他就说,这段时间小公主怎么这么乖巧,完全不像之前听说的那样离经叛道——没想到是在酝酿这么危险的事! 安塔妮亚早已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于是摆出了一副天使般乖巧的笑脸,温声软语地说:“麦尔西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您放心好了。” 她当然不会掺和进异国的政变阴谋中。 她只是喜欢叶卡捷琳娜皇后,经常黏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吃点心、聊天而已——小孩子的事,怎么能叫阴谋呢? 麦尔西伯爵被自己的猜想吓得非同小可,他的心跳还没平息下来,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门口忽然被人敲响了。 他只得赶紧噤声,又警告地看了一眼安塔妮亚——小公主已经飞快地收起了枪,此刻正摇晃着两条小短腿,快乐地享用精致水晶小盏里的葡萄果冻,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来的人是俄国宫廷礼宾官。 “皇帝陛下为庆祝俄罗斯和普鲁士之间的友好,将在今晚举行盛大宴会,邀请神圣罗马帝国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及麦尔西伯爵光临。” “俄普友好?”麦尔西立刻从中捕捉到了一个不祥的关键词,怀疑地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沙皇陛下是何时与普鲁士商议的,为什么我们作为俄罗斯的盟友,并没有得到事先的知会?” 奥地利与普鲁士交战已有六年,俄罗斯明明和奥地利站在同一边。 礼宾官面带歉意地鞠了一躬:“很抱歉,皇帝陛下在晚宴上才会宣布。” “岂有此理!”麦尔西怒火上涌。 他早就打听到,此前奥地利使团的车队抵达时被赶到偏门去由皇后迎接,就是因为俄国皇帝让他们为普鲁士迟到的车队让位。 这已经十分无礼,但无论如何,皇后在名义上也能算俄国最高统治者,这口气他忍了。 而眼下看来,彼得三世似乎还要做远比这更过分的事。 麦尔西顾不得再教育小公主,忙不迭地去找法国大使了。 …… 晚宴前,达官显贵及各国使节都已应邀来到宴会厅。晚宴尚未开始,大家在玩一种叫做“打战场”的赌|博游戏。这是彼得三世的最爱。 沙皇本人身穿盛装,皇冠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一边埋头在铺着祖母绿天鹅绒的赌台上兴奋地看着筹码滚动,一边还在对瑞典大使说话:“瑞典也必须同普鲁士签订和约!” 瑞典大使的眉毛微妙地皱了皱,但极有教养地装作没有听见。 这时,赌台四周传来一阵欢呼喝彩声——法国大使这一把输给了彼得三世的叔叔荷尔斯泰。 彼得三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男爵先生,您可是被老对手打败啦!” 法国大使伯列太利男爵是武将出身,此前曾在德国战场上与荷尔斯泰交手。 他本就已对此次晚宴相当不快,听到皇帝的话更是涨红了脸:“我相信,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法国,此后都不会同荷尔斯泰先生交手了。” 彼得三世却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得意地说道:“您来之前,西班牙也打败了!” 几分钟之前,西班牙大使阿里莫多瓦尔伯爵刚刚输了一局。 法国大使脸上的笑意减退了。他淡淡地说:“请原谅我不能苟同。陛下,一旦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起来,力量将势不可挡。” 彼得三世却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反问:“真的吗?真的吗?” 这是他的的国度,他的宫廷,他想怎样就怎样!他一个不高兴,还可以把这些外国大使都拉下去砍头! 麦尔西伯爵在旁边的赌台上严肃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发话。 而安塔妮亚挨着叶卡捷琳娜皇后,坐在赌台外围的小沙发上——小孩子自然不能参与赌台上的活动——安安静静地吃着黑麦南瓜小饼干,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 彼得三世真像一个蹦来跳去的小丑啊。 相比起来,当了自己多年丈夫的路易十六居然算得上乖巧又有礼貌了,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法国大使整理了一下领结,正色道:“陛下,您曾经承诺忠于联盟的原则。我想,如果陛下能够继续忠于自己应尽的责任和原则,那我们法国、西班牙和奥地利一定会感到很安心。” 听到这话,彼得三世勃然大怒:“那么,男爵先生,我现在就向您宣布,我要与普鲁士缔结和约!我已经和伟大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讲和!” 法国、西班牙和奥地利三位大使神色凝重地互相看了一眼。 很明显,新任沙皇已经毫无诚信地公开撕毁了此前与他们签署的《南方条约》。 麦尔西伯爵的脸色尤其难看。 原本普鲁士发动战争,法国、奥地利和俄罗斯联合起来围攻反抗,让普鲁士在最近几年吃尽了苦头,已近强弩之末。他们眼看就要获胜了! 如今俄罗斯突然倒戈,或许对南方的法国影响没有那么大,但对直接处于俄罗斯和普鲁士夹击范围内的奥地利来说,不啻于决定性的打击。 而奥地利的屈辱,普鲁士几十年前入侵强占的西里西亚还没有收回来! “我们也要缔结和约,陛下。”法国大使语调冷冷,“不过,我们和陛下一样,也需要符合盟国利益的和约。” “随便你们吧!”彼得三世从鼻子里哼一声,“与我无关。我是一个军人,不喜欢开玩笑。”他随即转身而去。 法国大使在他身后面色平静地举起了酒杯,微微倾过杯口示意:“陛下,您该明白,我是法国在这里的代表——您对我说什么,我都会向法兰西国王陛下禀报的。” 场面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一瞬。 在场的诸多资深外交官都明白,这是典型的外交话术,委婉而体面,却绝对不容轻视。 它意味着法国与俄国的决裂。 彼得三世对场内气氛的微妙视而不见,大笑着举起一大杯伏特加:“在这美好的夜晚,让我们一起快乐地宴饮吧!这是多么适合饮酒作乐的时刻啊!” 绝对适合,特别是对彼得来说,多年来压在他头上的女皇的驾崩简直为此填上了最好的彩头。安塔妮亚微微眯起眼。 皇帝走到普鲁士公使面前,哈哈笑道:“为我们的主人,伟大的普鲁士国王的健康干杯!” 随后,他又向英国大使遥遥举起酒杯:“我亲爱的朋友,干杯!” 英国大使凯伊特回应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两人同时将酒喝下——完全无视了刚好在两人中间位置,此时已经脸色铁青的法国大使。 “哦对了,”彼得三世忽然走到人群边缘,拉住了一个笑嘻嘻的女人——这女人穿着缀满珍珠和钻石的华服,颜色鲜艳得刺眼,眼睛歪斜,满脸雀斑,实在难以称得上美。 安塔妮亚之前已经悄悄打听到,这便是彼得的新欢。他为这位侍女神魂颠倒,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因得过天花而毁容,而在同样面目丑陋的女人身上找到了难得的共鸣。 “尊敬的各位来宾!”彼得拉着女人的手走到人群中间,“我很高兴地宣布,我和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将会在圣彼得和圣保罗日举行婚礼!” 外国使节们还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俄国国内的宾客们一片哗然。 暂且不说皇帝即位之前已经娶妻,按理已有皇后,而且皇后正坐在大厅中——大家都知道这位沙皇早晚要废了她的。 单说婚礼的日期,就有非常大的问题——圣彼得和圣保罗日是圣徒斋戒期的最后一天,按照俄国国教东正教的礼仪,斋戒期间绝对不可举行婚礼。 “哦——我明白。”彼得哈哈笑了两声,将手掌往下压了压,“东正教不喜欢这样——但路德教对此完全没有问题啊!” “朋友们,是时候摒弃老旧的教会传统,像我们德国的兄弟们一样,拥抱先进的新教了!这一点,我还要感谢我亲爱的兄弟,新任普鲁士驻俄罗斯公使的指点呢!” 还未等人群发出别的声音,彼得三世挥挥手:“鸣放礼炮!” 值日军官们立即顺着楼梯传令下去:“鸣放礼炮!鸣放礼炮!” 隆隆的炮声中,皇帝满面笑容,“各位,让我们连饮三杯!” “第一杯,祝皇室成员身体健康!” “第二杯,祝俄普两国关系重修旧好!” “第三杯,祝欧洲繁荣和平!” 各国使节大多原本便站在大厅中,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干杯——刚刚经历了不快的几位大使也勉强接受了皇帝的祝酒词。 大家似乎都自动忽略了皇帝在祝酒词之前说的那些荒唐的话。反正这位沙皇幼稚得像孩子,许多话都可以当他是在放屁。 但安塔妮亚没有动——因为她身边的叶卡捷琳娜皇后没有动。 皇后坐在原处,只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香槟,就放下了酒杯。 整个大厅里满是酒杯相碰的清脆玻璃声、俄国名流与各国外交官的说笑声以及宫廷乐队奏响的,砰砰的礼炮声中是一片欢乐的喧嚣,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皇后在角落默默地坐着,不发一语。 可就在这时,一名在宫廷剧团中扮演骑士的俊秀金发青年在皇帝身边俯下身,笑嘻嘻地说了句什么。 彼得一挑眉毛看了他一眼,随后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这边。 安塔妮亚微微眯起了眼睛。 彼得勾勾手指,让那青年凑过去对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面带不耐烦地摆摆手。 青年随即穿过人群,向她们走过来。 这青年其实生得极好,高眉深目,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勾勒着姣好的轮廓,加上走起路来姿态优雅、风度翩翩,穿上那一身骑士装便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中世纪骑士与公主的浪漫故事来。 可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却仿佛带来了一种不祥的气息。 青年终于走到皇后旁边,“殿下。” 他躬下身,似笑非笑地对叶卡捷琳娜说,“皇帝陛下问您,为什么您不喝伏特加?” “大家在为皇室的健康干杯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愿意站起来?” 作者有话说: 脑补彼得三世振臂高呼:MAKE RUSSIA GREAT AGAIN! 第7章 ◎您应该成为女王。◎ 叶卡捷琳娜垂下了眼眸。 她面色不变,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请转告陛下,我身体不太舒服,喝不了烈酒。而且我认为,皇室是由陛下、我和我们的世子保尔组成的,因此我没有必要站起来。” 此时炮声隆隆作响,大厅里的乐队依然在演奏华美欢快的乐章。人们谈笑风生,但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外交官和政客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其中某些不协调的小插曲,虽然装作没看到,但一个个都已经竖起了耳朵。 青年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耸耸肩,随后便回到彼得三世身边,附到他跟前耳语了几句。 皇帝脸上顿时涌上了清晰的怒气。他一边恶狠狠地搓弄着手边的筹码,一边仇恨地盯着叶卡捷琳娜的方向,对青年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回,青年倒是深深地低下头,一脸尴尬,看起来甚至不敢再帮皇帝传话了。 皇帝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啪”地推开手边的筹码,隔着半个大厅厉声骂道:“白痴!喝不了伏特加的人,不配做俄罗斯人!” 刹那间,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彼得三世似乎还没有说过瘾,他把手边的餐巾一甩,抬起下巴,看着叶卡捷琳娜凶狠地说:“皇室成员只包括我和我的两个叔叔,你这个蠢货!”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叶卡捷琳娜微微低下头,接连不断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膝盖上攥紧的双手上。 安塔妮亚想了想,从沙发上跳到地上。 可就在这时,皇后飞快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又按回了座椅上。 她的手心凉得可怕。 因为安塔妮亚太过矮小,站在地上甚至还没有坐在沙发上高,刚才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出于上流社会的修养和礼节,大厅中的人们很快就强行恢复了尴尬局面之前的热闹,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再没有人将目光投向她们的方向。 重新恢复流淌的宴会气氛中,安塔妮亚平稳了呼吸,抬头望向叶卡捷琳娜。 皇后脊背挺得笔直,似乎没有在看安塔妮亚,却微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满含泪水,却有着奇异而坚定的光亮。 安塔妮亚沉默半晌,然后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了皇后微微颤抖的身体。 …… 宴会之后,安塔妮亚径直跟着皇后去了她的房间——没有忘记请侍者给麦尔西伯爵带个口信。 伯爵先生恐怕又要摇头叹气了,安塔妮亚有些心虚地想。但她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到侍女从外面关上了大门,安塔妮亚踮起脚,凑到皇后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您应该成为女王。否则他一定会杀死你。” 叶卡捷琳娜听到这句话竟然没有半分惊慌,只是微微皱眉,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目光从门口扫过。 安塔妮亚认认真真地继续说:“陛下,您放心,我不会跟麦尔西伯爵说的。我只是不能忍受皇帝那样对待您——我很喜欢您。”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您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可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帮上您的忙。毕竟没有人会怀疑我身上有阴谋。” 叶卡捷琳娜被她严肃的神情逗笑了:“感谢奥地利大公爵小姐的承诺,这对我很重要——不过暂时还不用。” 她蹲下身,将安塔妮亚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是我让那位骑士先生告诉彼得我没有站起来的。” 他是她的人。 嗯,还是她的男人。 “你要知道,人们总会同情遭受不公平压迫的弱者。”她意味深长地冲小姑娘眨眨眼,“这个国家,是由人组成的。” 安塔妮亚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顿时怔住了。 叶卡捷琳娜拿起小圆桌上的烛台,牵起她的手,笑眯眯地问道:“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你想听故事吗?” …… 夜已深了,皇后的寝殿与皇帝的活动范围距离很远,这一片宫殿已经一片寂静。 “从前有一个小公主,她并非国王的长女,也不是儿子,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皇后一边走,一边轻声讲着,“后来,她嫁到了遥远的异国,为此甚至学习了新的语言。但异国的王子并不喜欢她,她也吃了很多苦头。” 安塔妮亚静静地听着,已经猜到叶卡捷琳娜在讲什么故事。 这是她们人生故事共同的开端。 “但她没有绝望。她相信,上帝既然要给她王冠,就一定会保佑她。” “而且,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朋友。他们帮助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不放弃,不气馁,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改变了命运。” 说到最后,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已轻得近乎微不可闻。她在一道木门边停下了脚步,拧动上面的金色把手。 木门打开的瞬间,安塔妮亚屏住了呼吸。 高达数十米的庞大木架上,排列着满满的书籍,扑面而来纸张与陈墨悠远的香味。 “这是冬宫西侧的敦尼克书房,理论上只有我和彼得才能来,”叶卡捷琳娜举高了烛台,“但他对读书丝毫不感兴趣,何况这里离他的寝殿几乎是对角线,所以他从来不来,这里平时基本没有什么人——所以我有时候会在这里藏点什么东西。” 蒙着闪亮牛皮的一册册书籍被磨得发亮,原本鲜艳的色泽也在阳光、烛光和空气的侵蚀下泛白。 “嫁给彼得十几年,我没有一刻不想逃离这里,但我走不了。所以我读了很多书。” “比如这里,”她擎着烛台照亮了一整架厚厚的史册,“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读完了这里的十卷德国史、二十卷俄国史和欧洲史,之后又读了四卷哲学史——我尤其喜欢伏尔泰的作品。读完《哲学通信》之后,我把他其他的所有作品都找来看了,包括他的小说,比如《老实人》,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安塔妮亚忍不住有点心虚地捏了捏衣角。 她上辈子年轻时,几乎从来不读书。对于肤浅又有无限选择的她来说,那些冗长又无趣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欢乐的假面舞会、精致的珠宝和衣裙、谈笑风生的密友们有趣呢? 她曾见过伏尔泰。那位老人在路易十五去世后得以重返巴黎,比一国的君主到来更加轰动。可在接见他的前后,围绕在她周围的人谈论的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的私生活——大思想家早上醒来时,怀中躺着的女子是黑发还是红发? 她知道他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一位名人。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安塔妮亚的目光拂过那一排排书籍,默默地想起自己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那段最后的日子。 正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开始看书。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哎呀,虽然带你来了这里,但今天时间不早了。你还小,得早点回去睡觉。明天开始,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找书看。你有喜欢的书吗?” 或许应该试试……无论如何,总归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 安塔妮亚自嘲道。 她踟蹰片刻,踮起脚想要去看书架上的书。 身高太勉强了,她心里有些微微的恼火。自己长大后个子高挑,但长得特别晚——现在七岁的她还没有书架第一层高。 头顶上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皇后衣裙上淡淡的熏香笼罩了她。 叶卡捷琳娜越过她的头顶伸出手,从第三层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放到她手里。 “看看这本《格列佛游记》吧。我差点忘记了你还是个小孩子,从故事看起比较好。” 安塔妮亚看着那本红褐色牛皮包的书,出了一会儿神。 叶卡捷琳娜牵着小公主走在幽长的走廊里,枝形烛台的火光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印在雪色大理石的宫墙上,随着柔和的火焰摇曳。 皇后提前派人向奥地利使团送了口信,会留大公爵小姐在她这里过夜。 安塔妮亚躺在柔软的毛毯上,看着皇后温柔地掖好她的被角,终于忍不住轻轻开口问道:“陛下……您害怕吗?” 她知道叶卡捷琳娜后来成为了俄国女皇,可皇后本人现在并不知道。 腹中的孩子一旦暴露便是致命的危险,她还面临着皇帝的羞辱和伤害,面临着前途未卜的命运。 叶卡捷琳娜听到她的话,怔了一瞬间,然后笑了。 “亲爱的,戴上王冠之后,怕不怕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选择。” 她坐在安塔妮亚床边,将小女孩有些蓬乱的金色发丝捋到头顶,这样就不会在脑后弄得脖子痒痒的,睡不安稳。 “别怕,你不会像我这样。”她的眼眸里是温和的微笑,轻而易举地洞察了小公主问出这句话的原因,“你会拥有幸福的一生。” 幸福? 安塔妮亚在心里默默地笑了笑。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法兰西王后的她才在法国宫闱之中得知,奥地利女王其实很早便得到了关于法国太子愚笨不堪的报告。 当时的奥地利驻法公使谨慎地向她禀报,嫁给这位王储,公主不会得到幸福。 可女王只是轻描淡写地嗤了一声:“公主何必要幸福?她变成王后就够了。” 她果然成为了王后。 也果然,永远失去了幸福。 纷乱的思绪间,床头的烛光熄灭了。 叶卡捷琳娜俯身,在她柔软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晚安,我的小天使。” …… 暗流涌动的晚宴之后,冬宫似乎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变化。 毕竟,皇帝和皇后各自有自己的情人并非新闻,皇帝对普鲁士腓特烈国王的崇拜更不是——彼得三世的古怪早已传遍了冬宫内外,甚至连各国君主都有所耳闻。 最近,冬宫里所有的宾客都得知,皇后“韧带扭伤”,行动不便,因此不再离开寝殿。 是不是真的韧带扭伤呢? 人们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对一个被丈夫毫无绅士风度地公开羞辱的高贵女性,人们总是会有同情之心的。 或许她只是称病不想出门见人,大家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安塔妮亚依旧经常去拜访叶卡捷琳娜。 皇后的肚子已经一天天大到再也无法遮掩的程度,因此闭门不出。虽然皇后并没有直接同安塔妮亚说过什么,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安塔妮亚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发现皇后身边的人似乎在刻意按捺着不正常的激动,反倒是叶卡捷琳娜本人越发面色沉静——唯有每次牵起她的那只手冰凉潮湿,出卖了她紧张的情绪。 就连安塔妮亚自己,哪怕知道历史的后续,也忍不住提起心。 产期已经临近,那简直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分娩时的嘶喊,婴儿的啼哭,寝殿里出出进进的侍女和物品,甚至是某位下人不经意说漏嘴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她只能尽量利用自己孩子的身份遮掩,常常装作贪玩一般去偷听宫中人们的聊天——她已从上辈子自己的惨痛经历中得到教训,明白宫中传言往往能成为漩涡的发端。 “陛下,别担心,您会顺利地渡过这一切的。”安塔妮亚抱着皇后的手,“上帝保佑您。” 叶卡捷琳娜脸上显出疲倦的笑意,抬手想要捏一捏小公主的脸蛋,却忽然脸色一变,低低闷哼了一声。 “陛下!”侍女马上扑到了床边。 叶卡捷琳娜深呼吸两下,推了安塔妮亚一把:“安塔妮亚,现在回去。” 安塔妮亚立刻明白即将发生什么,担心地看向她苍白的嘴唇:“陛下……” “回去。”叶卡捷琳娜斩钉截铁地说,压低了声音:“我有办法。” 安塔妮亚只犹豫了一瞬,便提起裙子快速向外走去。 她穿行在烛光幽深的长廊里,表面上一片平静,实际却总担心有什么意外的声音,看见皇帝的卫队张牙舞爪地朝皇后的寝殿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窗外猛然亮了起来。 安塔妮亚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熊熊火光在冬宫远处亮起,照亮了半个天空。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晚宴上彼得与众人的对话取材自《叶卡特琳娜二世》韦红编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有修改演绎。 第8章 ◎《老实人》◎ 涅瓦河畔的大火成为了接下来几天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说当时皇帝激动得衣冠不整就跑出去看,还不忘把情妇带在身边。” “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彼得最喜欢看火了。” 说话的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个傻子沙皇! 没过多久,皇后的“韧带扭伤”便已恢复,重新回到了社交场合,看起来一切如常。 “那场火灾?”她轻捂着心口,“那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我那天很累,早早就睡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安塔妮亚的心放了下来。 她不知道叶卡捷琳娜是如何处理那个新生婴儿的,但皇帝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她再去拜访皇后,也从未见到任何新生儿的踪迹,仿佛一切都只是场幻觉。 没有人注意到皇后有什么异常。 火灾之外,人们议论最多的便是彼得越来越荒唐的言行。 比如,他打算将俄国国教东正教改为路德教——也不知道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而且下令没收教会的财产。 教会已经公开与沙皇决裂了。 再比如,他下令撤回所有与奥地利军队并肩作战的俄军,宣布俄罗斯将会归还开战以来占领的所有德国领土。 据说俄罗斯的士兵们已经对此义愤填膺——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夺回的土地,就这样被一个背叛了祖国的精神德国人给轻飘飘地送还给了敌人! 当然,来自奥地利的麦尔西伯爵与他们同仇敌忾。 同时在民间传开的,还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言——比如彼得面容可憎,举止粗鄙不堪,智力低下,行事可笑,甚至打算把俄罗斯当做礼物送给普鲁士国王腓特烈,自己去吻腓特烈的脚。 这片粗犷的土地正在积蓄起风暴。 “安塔妮亚,我要教给你一个道理——削弱敌人就是在强化自己。”叶卡捷琳娜姿势优雅地用小银匙舀起水晶盏里的橘子冻,对安塔妮亚微笑道。 皇后面颊红润,气色甚至比之前更加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了尘埃落定的悠然。 安塔妮亚忍不住抿了抿唇。 这话一点也不错。毕竟她自己曾经以生命为代价,亲身领受过从四面八方射来的舆论毒箭的威力。 那些年巴黎广泛流传着关于她的低俗段子和小说,相传她听说人民穷困得吃不起面包时,轻描淡写地回答:“那就让他们吃蛋糕呀。” 当时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听到这个传闻只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相信如此荒谬的传闻? 可如今的安塔妮亚已经明白,永远不要指望陌生人透过汹涌的谣言认识你原本的模样。 当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人该死的时候,这个人除了死,恐怕没有别的选择。 她如今冷眼旁观,看着沙皇像当初的她一样愚蠢而不自知。 “我记住了,陛下。”小公主平静地答道。 “有时候,我觉得比起你的年龄,你也太成熟了些。”皇后忽然瞥了她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安塔妮亚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她随即放松了身体,转过头露出惊喜又害羞的笑容:“真的吗,陛下!” “嗯。”叶卡捷琳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忍俊不禁:“和我很像。” 安塔妮亚放在身体另一侧攥紧的手缓慢放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寝殿的大门突然“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 “叶卡捷琳娜!你这个婊|子!”彼得站在门口怒吼,“那个婴儿是谁的杂种?你送到哪里去了?” 皇后静默了半秒,将小银匙放回水晶盏里,这才慢慢起身,看向门口。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陛下。”她冷淡地答道。 “你不明白?你肚子里出来的杂种你会不明白?”彼得满脸涨成猪肝色,双手仿佛在抽搐,“你这个荡|妇!不要脸的女人!等我和伊丽莎白结婚,就把你送去西伯利亚最北边最破的修道院,让你老死在那里!” 叶卡捷琳娜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皇帝。 僵持了数秒之后,彼得三世发狠地踢了一脚沙发:“古多维奇,从现在开始,所有出入的人都要搜身!至于皇后……皇后不准离开这里半步!” 他恨恨地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恶狠狠地瞪了叶卡捷琳娜一眼:“不行!我要去和普鲁士国王一起出征丹麦了,不能留你这个祸患在宫里。” “你!”叶卡捷琳娜这时才微微变了脸色。 “没想到吧?”彼得看见她的表情,得意得脸都扭曲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么?虽然我知道俄国人都热烈地拥戴我,但万一有图谋不轨的人受到你这个魔鬼的蛊惑,拥护你做沙皇怎么办?” 他一挥手:“就这么决定了。我三天后要出发去奥拉宁堡,你必须在我出发前滚出圣彼得堡,到彼得霍府去,到那里准备接驾。” 彼得霍府毗邻奥拉宁堡,都在芬兰湾上。 叶卡捷琳娜沉默了半晌,低低地开口:“陛下,您让我离开俄罗斯,可以吗?让我带我的保尔回德国去,我再也不会踏上俄国的土地一步……” “你做梦!”彼得暴跳如雷,“保尔是我的儿子!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带走他!你给我听好了,现在,立刻,马上!你一个人出发,不准带任何人,马上去彼得霍府!” “现在,古多维奇,给我把这里整个搜一遍!一旦发现任何谋反的证据,立刻报给我!” 一队侍卫立刻走了进来,开始动作粗暴地分头搜查皇后的寝殿。 精美织锦的帷帘被哗啦啦地拉开,近卫搬开花瓶,挪动柜子,全然把依然站在那里的皇后当成了空气。 直到红色制服的侍卫长古多维奇走到皇后面前,对她鞠了一躬:“殿下,请动身吧。” 安塔妮亚在心里叹了口气。 感觉怪丢人的。但她也没办法—— 下一刻,她一头扑进叶卡捷琳娜怀里,拽着她的衣角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冷淡地对侍卫说道:“这是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出于礼节,我总该与她告个别吧?” “……确实,您请。”安塔妮亚哭得卖力,只能听见背后模糊的犹豫回应。 叶卡捷琳娜就着被她抱住的姿势蹲下身来,伸手也抱住了她。 “亲爱的,不要哭,我只是去别的地方待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陛下,刚才皇帝陛下说……”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毕竟,我还是俄罗斯的皇后。等我回来之后,我要检查你读书的进度,除了《格列佛游记》,还有《老实人》。” 说话之间,叶卡捷琳娜用手帕擦去安塔妮亚的泪水,又理了理安塔妮亚的衣领。 繁复的珍珠蕾丝纹样立体,遮挡住她塞进衣领夹缝的小纸片。 皇后在小公主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好了,回去吧。跟麦尔西伯爵说一声,我已经把你还给他啦。” 她转过身,冲侍卫长点点头:“走吧。” 众人目送黑色天鹅绒长裙的皇后离开寝殿。安塔妮亚也向外走去。 “等等!”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安塔妮亚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乖巧地微笑:“先生?” 纸片覆盖之下的肩胛骨仿佛在微微发烫。 侍卫毫不遮掩怀疑的眼神,但碍于她的身份,半蹲下来朝她伸出手:“这本书让我看看。” 安塔妮亚怀中抱着一本书,是她刚刚从床头小桌上拿起来的。 安塔妮亚以沉默对抗他的指令。 侍卫长走过来,礼貌地对安塔妮亚行了个礼:“殿下,请原谅,这是俄国沙皇的命令。” 小女孩抿紧了嘴唇,看着他们的眼睛里满是委屈。 终于,僵持半天后,她愤怒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书递了出去。 侍卫接过书,飞快地将它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夹带的可疑物品。 “长官,好像没发现什么……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并不认识字。 “《格列佛游记》?”侍卫长看了一眼,“小孩子的玩意罢了,让她带走吧。重点是房间里的东西,要搜查仔细了。” 安塔妮亚小心妥帖地将书抱在胸前,走出了皇后的寝殿。 一步,两步,三步。 翻箱倒柜的声音逐渐淡去,她逐渐远离了危险的来源。 但她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维持着那从小培养而成的优雅宫廷步伐,径直转过角落,来到另一条走廊,然后站在那扇幽深的木门面前,拧动了金色的门把手。 冬宫西侧的敦尼克书房。 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书房里顿时一片幽暗,苍白的日光从镂空的玻璃窗射入。 安塔妮亚的呼吸慢慢放缓了。 她拿起那本《格列佛游记》,就是为了分散侍卫的注意力。 毕竟,这本书的目标过于明显,侍卫一定会去查看。 查过明显的怀疑目标之后,人下意识就会对其它地方放松警惕,再加上她身份高可年纪小,他们便自动忽略了皇帝“所有出入之人都要搜身”的命令。 这不过是一点利用人心的小技巧,是她上辈子被囚禁在杜伊勒里宫与外界秘密联系时,无师自通学会的。 没想到自己当初临死前学会的那些情报技巧还能在俄罗斯派上用场,安塔妮亚一时间觉得有些讽刺。 加密发信、解密收信、专有名词表、利用书籍隐藏的密码表,甚至还有用隐形墨水或柠檬水书写的“空白”信——她曾经用过的,可比这帮简单粗暴的俄国人的手段精密多了。 不过,除了衣领里的纸片之外,她怀疑皇后还在书房的《老实人》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毕竟,叶卡捷琳娜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便说过她有时会在这里藏东西,而让她读《老实人》还要检查进度这件事,此前皇后从未提过。 她猜测,皇后大概是要托她把藏着的东西带给麦尔西伯爵。 想到这里,安塔妮亚微微挑起眉毛——皇后是什么时候与伯爵联系上的?她竟然毫不知情。 看来,麦尔西伯爵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安塔妮亚一边转着思绪,一边辨认起书架上的一册册书来。 这里虽然不大,但挤挤挨挨地放满了书,如果光凭一个书名来找,恐怕要找很久才能找到。幸好她记得皇后对她提过,《老实人》是伏尔泰著作的小说。 敦尼克书房里的书籍是按作者排序的。 安塔妮亚沿著书架字幕排序找过去,很快便找到了伏尔泰的满满一排著作。书架太高了,她从旁边搬来一把小圆凳,踩上去才能够抽出那本《老实人》。 书抽出来了,后面什么也没有。 安塔妮亚站在原地,在书架上摊开了那本书,书页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从指尖滑过——依旧什么也没有。 难道她领会错皇后的意思了?不是这一本《老实人》?还是有什么别的暗号? 安塔妮亚看着面前泛白的陈旧书本,疑惑地回想。 这时,一丝微风吹上她的脖颈,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嗓音—— “你在找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呔!哪个妖怪在此吓人! 第9章 ◎一颗漂亮的人头◎ “你在找这个吗……” 这句话从背后极近的地方传来,惊得安塔妮亚一个趔趄失去平衡,一头向后栽了过去。 风声在耳边掠过,镂空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扭曲成了飞旋的油画,预料中头部撞击的剧痛却没有如约而至。 骤然缓冲之后,安塔妮亚有些眩晕地睁开眼,看见了一颗人头。 那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年轻脸庞,正低头看着她。 看起来还不到十岁,但精致的五官已经显出立体的轮廓,眼眸深邃,带有几分南斯拉夫人的异域相貌,令人印象深刻。 嗯,一颗漂亮的人头。 人头下面连着脖子,脖子下面还有身躯。 少年的身躯。肩膀上绣着精致的银边麦穗,洁白的领口横贯着镶嵌珍珠的银黑色襟饰。 安塔妮亚这时才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此刻,她正仰面躺在小少年怀里,而他一脸沉痛的歉意:“没想到会把你吓成那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向你赔礼道歉。” 安塔妮亚:“……” 她蓦然反应过来这一姿势有多尴尬,哪怕她看起来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 下一刻,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直起身来,差点又一脚踩空——少年比她想象得要高许多。 好在少年稳稳地兜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稳妥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后退一步,左手按着右胸向她微微一鞠躬。 姿势标准而优雅。 安塔妮亚平稳住呼吸,矜持地调整了裙撑出现的偏移,然后屈膝回礼。 “请问您是?”她微微点头。 虽然生气,但与生俱来的教养要求她在询问别人身份时保持礼貌。 少年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转而扬起了手中的一封信笺:“我在《老实人》那本书后面发现了它。你是在找这封信吗?”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足足好几秒,安塔妮亚凝视着他,不放过任何一点微小表情变化。 这个小男孩是什么身份? 如果他明白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会给皇后,给自己,给奥地利带来什么风险? 安塔妮亚面无表情:“你不好奇这里面写了什么吗?” 少年摇摇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安塔妮亚忍住了挑眉的冲动。这不优雅,不能在别人面前做。 不过,这个小男孩倒颇为聪明,看来来历绝不简单。 她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循循善诱:“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别告诉她是不小心。 皇后会选取这里藏信,想必不会那么大意。 “不小心。”少年微笑。 “……”安塔妮亚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小男孩满口谎言,身份未知,不知道他来此是什么目的。 彼得三世还没有离开圣彼得堡,对于她来说,面前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不确定因素。 少年大概完全想不到面前布偶一样精致漂亮的金发女孩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只是耐心地解释道:“这本《老实人》是今天才多出来的,所以我拿出来看了眼。结果这封信就从书里掉出来了。” 安塔妮亚的脸色沉下来。 “撒谎。” 这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整个书架上大概有成百上千册,他怎么可能记得住突然多出来的一本书? “我真没撒谎。”少年摊开手,发现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是这样的,伏尔泰这一架书柜上每一层都是36本书,我比较喜欢这个数字。但刚才我发现这一层变成了37本——太丑了。” 安塔妮亚:“……” 37好无辜啊。 “所以我就忍不住搜寻了一下记忆,找出了这本多出来的书。这叫做照相式……呃,素描式记忆。” 少年颇纠结了几秒,然后放弃了一样耸耸肩:“如果你不信,我转过身去,你随便再在书架上动一本书,我也能说出你动了哪本书。” 安塔妮亚警惕地注视着他。 这小孩说着奇怪的话语,其中甚至还有她完全不懂的词汇。 他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少年忽然侧过头:“有人来了。” “你要躲起来吗?”他向安塔妮亚伸出手,礼貌地询问——就像在问“我能与您共舞一曲吗?” 安塔妮亚脑中瞬间过了许多个念头,最后想到了自己衣领夹缝中的纸片。如果他们是想起刚才并未搜她的身,要现在来找她…… 仿佛听从了魔鬼的蛊惑,她来不及细想,将手给了他。 不过几十秒后,敦尼克书房的大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 几人纷乱的脚步刚要往里走,便停住了。 “奥布雷诺维奇伯爵,您怎么在这里?”侍卫长的声音。 奥布雷诺维奇…… 知道家族就好办了。安塔妮亚蜷缩在书架的一处角落里,嘴角微微勾起。 从他的年龄和爵位看来,估计是哪位公爵家的长子,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在这里。这就好打听了。 “我来这里看书。”少年平静的声音。 “哦……您看到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了吗?她跟您差不多大,金色头发。” ……安塔妮亚的嘴角顿时撇了下去。 “看到了。”答得干脆利落。 安塔妮亚脊背瞬间升起一片凉意,下意识伸手到胸前按住了那张纸片,飞快地思索自己如果被发现,可以把它塞在哪个角落。 “她把这本书放回了原处,然后就走了。”少年的声音很清脆。 “《格列佛游记》?”侍卫长的声音,“是她刚才从叶卡捷琳娜房间里拿走的那本吧?” “看着像。” “那我们回去吧。” “就这么回去吗,先生?” “看来是没法半路拦截了,走了就走了吧。我们总不能去奥地利官邸要求搜身。反正只是个小孩子,不管了。就算有什么,应该也在这本书里,带回去好好翻一翻。” “是!” 等到书房大门再度合上,静默重新笼罩了这片狭小空间。 安塔妮亚谨慎地蜷缩了一会儿,等到确认侍卫们大概率不会再返回了,这才开始像毛毛虫一样往外钻。刚钻到一半,便看见一只白净细长的手出现在面前—— 尼古拉蹲在书架外,朝她伸出了手。 与刚才比起来,安塔妮亚更没有拒绝这只手的理由,毕竟他帮了她。 可她就是想拒绝。 她装作没看到那只手,自顾自拽著书架的边缘,一用力便自己站了起来。 玛丽亚·安塔妮亚一直是个活泼好动、健康结实的小公主,这点小事可难不倒她。 当她矜持地整理好衣饰,尼古拉也没什么表示地收回了手,并没有被拒绝的羞恼。 他左手从外套内侧掏出了那封信,递给安塔妮亚,同时语气中带了一点轻快的上扬:“尼古拉·奥布雷诺维奇。很高兴认识您。” 没听过。 安塔妮亚接过信,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尽全力在脑海中记住他的相貌。 这时,他站在阳光的笼罩之下,她才注意到他的瞳仁其实并非真正的黑色,而是深银蓝色,就像斯里兰卡海洋深处的月光石。 对方已经展现诚意——不知道他只是因为她孤陋寡闻。 而且,既然已经知道她是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继续隐瞒名字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毕竟,此刻在冬宫的奥地利人并没有几个。 “玛丽亚·安塔妮亚。”她用没有拿信的左手拎起裙摆,以标准的姿势微微屈膝,“感谢您的帮助。” “不值一提。”尼古拉微微一笑,“您背后书架第二层右侧柜门就是暗门,打开后密道通向冬宫一层西侧。从那里的希尔斯门离宫最隐蔽,也最快。” 他知道的可真清楚。 安塔妮亚这么想着,拿起烛台走进了密道。 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门关闭带起的风吹得飘起又落下。 他忽然眨了眨眼睛,略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两个词:“玛丽亚·安塔妮亚。” 沉默良久。 “……玛丽·安托瓦内特?” 尼古拉转过身,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俗世之人》,又把旁边的书往里推了推,保证所有书的书脊都在一条直线上。 “原来她这时候竟然在俄罗斯。”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摇摇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少年径直沿着西北角的镶嵌着金色雕塑和孔雀石马赛克的白色大理石旋梯向上,走到三层不起眼角落里的房间门前,推门进去。 “啊!”看见他的第一眼,房间里端着银盘的女仆惊恐地把餐具摔了一地。 就在那一瞬间,尼古拉默默拉过一旁飘飞的窗帘,挡住了飞溅的红宝石色液体,免得沾到自己身上。 “对,对不起,尼古拉少爷,我不小心……”女仆还没缓过来那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啊。”尼古拉微笑起来,“那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女仆蹲下身,战战兢兢地收拾起地上的一团狼藉,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马上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她用颤抖的手捡拾起地上的碎瓷片,紧张得连手上划破了一道口子都没有发现。 尼古拉倒是不急,干脆就站在门口,随意地翻起书来。 女仆一边收拾,一边偷偷地抬眼瞅了一眼门边站着的少年。 柔软黑发、精致礼服都干净而熨帖,看起来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东欧贵族少年。 明明只是一个孤身处于异国宫廷掌握下的孩子,可他神色淡淡地站在那里,任由领口轻盈的白色丝绸随着窗口吹入的寒风飘起,却给人一种他已然明白一切的感觉。 等到女仆打扫完碎片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尼古拉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插上了插销。 随后,他走到玻璃小圆桌旁坐下,稳稳地从旁边的桃花心木方柜的第二层抽屉里取出了一只玻璃杯。 玻璃杯里,清澈透明的暗红色液体闪烁着红宝石的光泽。 按照他现在恢复的记忆,这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位塞尔维亚公爵的长子平时对下人都十分礼貌——何况他独自一人被家族送到冬宫来,实质上就是个向俄国宫廷表忠心的人质,更不可能对沙皇给他安排的人颐指气使。 这么一想,女仆刚才惊恐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了。 尼古拉思索了一会儿,屈起食指,敲敲透明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昨天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醒来时,旁边便放着小半壶红宝石色的酒液,手边则倒着一个透明的酒杯——当然不是被他偷偷藏起来的这一只。 “下毒么?”他饶有兴致地低语。 有意思。只可惜化学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一天时间下来,他已经恢复了尼古拉小少爷的全部记忆,搞清楚了自己目前所处的年代、位置和身份。 当初人们传说他是“来自未来的人”,他还对此嗤之以鼻,没想到居然真有应验的一天。 ……早知道会有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当初实在不该嘲笑老友那本异想天开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而应该把它当《圣经》一样走哪儿都带在身边。 少年慵懒地用手背撑住下巴,看着窗外远处层层叠叠的低矮房屋出了会儿神。 20世纪初的科技水平已经限制了他的发挥,没想到这次还要往前一百多年。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一定看他不顺眼——可能是因为他从来不把《圣经》带在身边吧。 良久,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往好处想,至少这里没有那个老家伙。” 作者有话说: 尼古拉: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尼古拉的那位老朋友笔名叫马克·吐温。 《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讲的是一个十九世纪康涅狄格州的美国人穿越到六世纪的英国,来到《亚瑟王之死》的故事中所经历的一系列事情,被誉为“穿越文鼻祖”。 尼古拉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或许和这位老朋友有关。 P.S.将近一百年后才会出生的那个老家伙:阿嚏! 第10章 ◎足够让他在俄国判个绞刑了◎ “殿下!我绝对不能让您再参与这么危险的事了!” 奥地利使团官邸中,麦尔西伯爵声色俱厉。 看完小公主带给他的皇后书信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深深后怕——殿下还是个孩子! 他们什么都没做,彼得三世便已经对奥地利充满敌意,麦尔西伯爵甚至当真考虑过要不要为安全起见捏造个原因先把小公主送回国,连加冕典礼也不要等了——毕竟万一两国真的完全撕破脸交战,他可对那个疯子沙皇的人品道德不报任何期待。 如果真的当场被俄国侍卫搜出证据,不知道他会对安塔妮亚,对奥地利做出什么事情。 ——这可是外国势力密谋推翻俄国统治者! “麦尔西大人,我错了嘛。” 安塔妮亚乖乖认错,一双明媚的蓝眼睛里潋滟起泪光。 她相当擅长哄骗这门艺术,多年前尚是个孩子时,就已把管教她的女傅和神父们哄得一切听她摆布,何况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麦尔西伯爵。 “接下来,绝对不可以再去找皇后。”麦尔西伯爵狠下心肠不去看可怜巴巴的小公主,硬邦邦地说,“殿下,您就在官邸里安静地住一段时间吧。冬宫里的宴会也要少去。” 真是过分!麦尔西想想就气愤,这帮野蛮的俄国人,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这可是女王最乖巧漂亮的小女儿!要是她出了事,麦尔西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好的,大人。”安塔妮亚乖巧答应。 反正皇后已经离开圣彼得堡了,皇帝也马上会离开。直到某件大事发生之前,冬宫都不会有什么高规格的宴会了。 她看伯爵似乎消了些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麦尔西大人,信里写了什么?” “这您就不要问了。”麦尔西严厉地瞥了她一眼。 “哦。”安塔妮亚撇了撇嘴。 早知道就偷偷看看内容了。要知道,她之前被关在巴黎的监狱里时,已经掌握了打开信后再将其恢复成原样的技能,保证不会让麦尔西伯爵发现。 不过,按照她记忆里的日期,叶卡捷琳娜现在大概已经万事俱备,少她一个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毕竟,那可是叶卡捷琳娜大帝啊。 安塔妮亚看向窗外——此时已是四月,这大约是圣彼得堡暮春的最后一个雪夜。 茫茫大雪之中,涅瓦河已然融化的河面上粼粼地反射着冬宫辉煌的灯火。白茫茫的夜空中闪烁着星点——那是涅瓦河右岸兔子岛上的彼得保罗要塞,仿佛镇守冰原的长剑。 俄罗斯的酒很烈,圣彼得堡大雪的夜晚很美。 当皇后和皇帝先后离开圣彼得堡,这座凛冬之中的首都城市便仿佛一个蛰伏的舞台,在静静等待真正属于它的主人归来。 安塔妮亚终于能够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地扮演一个乖巧的七岁小公主。 比如欣赏冬宫的建筑与艺术藏品。 虽然这座宫殿最初只是彼得一世草草建起的木质小宫殿,但在经历了几任沙皇扩建之后,这座宫殿如今已几乎可以媲美奥地利的美泉宫和法国的凡尔赛宫。 达芬奇、拉斐尔、提香、伦勃朗……众多大师的作品共同构成了这里现有的艺术珍藏——安塔妮亚知道,等到那位女皇登基,这里还会加入源源不断的新藏品。 而在稀少的几次宴会中,安塔妮亚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是打听到了那个名叫尼古拉的神秘东欧少年的情况,然后才终于明白他为何在冬宫中似乎孤身一人,又如此低调。 那是塞尔维亚公爵奥布雷诺维奇的长子。 如今,塞尔维亚处于奥斯曼土耳帝国的统治之下,但因为宗教与民族的不同,那里的人们似乎从未停止过从奥斯曼帝国中独立出来的努力。 俄罗斯作为奥斯曼的头号对手,自然乐于支持塞尔维亚独立。 但革命就是如此——无论在哪里,革命成功之前,外国对它的支持都只能在暗中进行。这也正是俄国正在做的。 奥布雷诺维奇家族是塞尔维亚最为显赫的家族。 为了争取俄罗斯的支持和信任,公爵将自己年仅八岁的长子送到了俄罗斯,置于沙皇的直接保护——或者说监视之下。 这孩子此刻的处境倒是和她当年在巴黎时差不多。 被家族送到更有威慑力的大国,作为两国交好的保证……而她当年在大革命爆发后被囚禁,也成为了法国人用来威胁奥地利的人质。 只是奥地利并未救她罢了。 安塔妮亚心不在焉地用小勺将甘蓝菜汤里的橄榄都舀出来丢到一边。她讨厌橄榄。 这么说,尼古拉的身份还挺危险的。 作为一个有继承权的人质,如果塞尔维亚无法独立,他早晚会成为弃子——比如作为俄罗斯送给奥斯曼帝国的礼物。 而他作为公爵长子,如果塞尔维亚真的独立,成为大公国甚至是王国,恐怕塞尔维亚国内也多的是人想让他回不去。 至少在安塔妮亚的记忆里,塞尔维亚在这几十年间有过大大小小不少动静,但似乎从未成功独立过。 一个多星期前,安塔妮亚在宴会上听几位外交官说起过,塞尔维亚最近似乎就有些不寻常的动向。 不过,那个小少年看起来倒是并不害怕。 哦,上辈子她被囚禁起来之前,可也没想过自己会上断头台呢。 安塔妮亚淡淡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有人粗暴地敲响了官邸大门。 男仆疑惑地打开门:“请问……” 一股寒意随着打开的门轰然卷入室内。 “梅赛西军团,伊兹霍夫上尉。我奉沃龙佐夫国务大臣之命,请奥地利特使麦尔西·德·阿让托随我们接受调查。” 可是麦尔西伯爵不在。事实上,使团中大多数官员此刻都不在官邸内。 官邸内此刻都是侍女和仆人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们慌张地四处张望,惊愕又警惕地看向门外穿着普鲁士军装、皮靴踩出冰冷金属声的俄国皇家卫队。 “麦尔西不在?”卫队首领抬起下巴,“那不好意思,我们需要先把这里控制起来。听我命令——” “等等。”稚嫩的声音,不高也不急,却镇定地打断了他发令。 “安塔妮亚殿下!”门口的男仆惊恐地叫了一声,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女都去做什么了?这么危险的关头,怎么让大公爵小姐跑到门口来了! 这,这可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疯子沙皇彼得的搜查队,俄国沙皇就没几个正常的,之前甚至有一个一生气直接把太子都杀了的—— “大公爵小姐?”带队的上尉低下头,判断出了小女孩的身份。 “伊兹霍夫上尉。”小女孩点了点头,还没巴掌大的小脸神色平静,竟然没有一点慌乱。 “麦尔西大使是奥地利的外交官,是代表特蕾西亚女王的特使。这里是奥地利使团驻地,经过沙皇陛下批准,享有外交豁免权。”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不急,却奇异地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听下去的力量,“没有经过麦尔西大使的同意,您不能进来。” 官邸里的仆人们紧张地对视几眼,竟也安心了许多。 没想到,关键时刻,年幼的大公爵小姐竟然这么镇定。 伊兹霍夫上尉的脸色沉下来——他并不清楚什么外交豁免不豁免那些复杂的政治礼仪,因为他并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培训。 他只是因为陪着彼得三世玩过许多训狗的把戏,深得他赏识,才得到了王宫搜查队队长的职务。 可他虽然一向带领搜查队,在沙皇的支持下不管去哪儿都趾高气扬,但面对这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小女孩也没法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来。 “殿下,”他有意地走近了一步,试图用身高的压迫感和冷酷的表情让这小女孩畏惧,“根据暗探的调查,麦尔西涉嫌参与支持发动宫廷政变。我们奉沙皇陛下之命,来官邸搜查证据。这种罪行,足够让他在俄国判个绞刑了!” 他等了几秒,却依然没等到小女孩露出惊恐的表情。 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台阶上淡淡地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呃……这就有点难办了。 虽然搜查队蛮横惯了,但粗暴对待一个小女孩,特别是一个年幼的外国公主,也是一件过于有损形象的事情。 “殿下,我再说一遍。”伊兹霍夫上尉咬牙切齿,“请您让开。” 安塔妮亚在心里冷冷一笑。 她绝对不能让他们进来——作为使团驻地,馆舍不容侵犯的原则本身就不容让步,而更重要的是,官邸里说不定真的有相关人员参与谋划政变的证据。 麦尔西伯爵不在,她是这里唯一能拦住他们的人。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忽然踏碎了周围的安静。 远方的喧哗声仿佛巨石骤然投入池中,一阵阵浪涛推挤着穿越重重屋脊传来,越来越大。 “冬宫——冬宫出大事了!” 第11章 ◎骑士,还是魔鬼?◎ 等到安塔妮亚换好点缀着淡粉色蔷薇与桃色缎带的裙子,跟着同样已经换上长尾礼服的麦尔西伯爵一同前往冬宫时,四轮马车几乎陷在汹涌的人群中寸步难行。 “俄罗斯的同胞们!背叛俄罗斯的那个德国走狗被推翻了——” “疯子沙皇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卡捷琳娜女皇从喀山大教堂回来,回到冬宫了!陛下命令大开宫门,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进宫!” “走啊!去亲眼看看我们的女皇!” 涅瓦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圣彼得堡的民众和士兵都在争相奔往冬宫,想看一看这位将俄罗斯从异教怪物手中拯救出来的女皇。 毕竟,皇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平时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一睹沙皇真容。 如今,新沙皇归来,带着皇家的伊兹梅洛夫近卫军团接管了首都,王位的更替几乎没有冲突,没有流血事件。 彼得三世已经将自己在俄国上下的威望消耗殆尽,又自己离开了圣彼得堡,便将这里拱手让给了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皇后。 这片粗犷的土地向来只向强者臣服。 “麦尔西大人,”安塔妮亚放下掀开一条缝的车帘,“我们现在到宫里,女皇恐怕顾不上管我们——何况我们根本挤不进去。” 麦尔西伯爵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小公主说的有道理。 于是,安塔妮亚再次见到叶卡捷琳娜——此时已经是女皇——是三天后的事情。 礼宾官来到了她下榻的官邸,“叶卡捷琳娜陛下邀请玛丽亚·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一同去赛伊索森林打猎。” 安塔妮亚原本想带上小王保尔送给自己的手|枪,却被麦尔西伯爵轻咳一声地制止了:“这种小玩具是没法打猎的。放心,俄国女皇不会让你在猎场上连把枪都没有。” 有道理。 除非女皇突然间发现了她接近自己别有所图,打算一枪崩了自己。 安塔妮亚这样揶揄地想着,坐进了前往塞伊索森林的马车。 她确实缺乏打猎的常识。虽然路易十六喜欢打猎,但他从未带她去过,她也没什么兴趣。 既然伯爵这么说了,她便坦然地空手去了。 已是繁盛的夏季,塞伊索森林中露水清新,从芬兰湾吹来的风带着圣彼得堡短暂的夏季芦苇的气味,凉爽极了。 “陛下……”安塔妮亚看着面前的矮脚小黑马,马背上的马鞍并非女士专用的侧骑鞍,偷偷看了叶卡捷琳娜一眼。 在欧洲的宫廷之中,岔开双腿骑马是极不淑女的行为。 “男士鞍,会吗?”穿着男式军装的叶卡捷琳娜笑着拍拍她的头,“不会的话,我教你——你会懊恼竟然从来没有这样骑过马!” 安塔妮亚忍不住笑起来:“陛下,我可太喜欢骑马了。” 但她只喜欢男士鞍的骑法。谁会喜欢穿着大裙子时刻担心掉下去的骑法啊。 可惜为了应付母亲,她在的时候,安塔妮亚都得侧骑。 不只是马鞍,用男士鞍还需要换上能够骑马的裤装。 毕竟,镶嵌着精致蕾丝和钻石的裙子绝对不适合这样的姿势。 等安塔妮亚换好衣服,刚骑着小黑马走起来,女皇像一阵风一样从后面追过来。 “我果然没看错。你也是个坏姑娘啊,安塔妮亚!” “凭什么男人可以岔开双腿骑马,我就不可以呢?” 安塔妮亚抬起了下巴,“我偏不侧骑,但我还是个好姑娘。” “就是这样!”叶卡捷琳娜大笑起来,“我刚嫁过来那几年,伊丽莎白女皇总觉得是我像男人一样骑马导致了我不能生育,所以我只能偷偷骑马——事实证明,不行的从来都只是她那个儿子。” 她轻蔑地啧了一声。 “我的骑术是从武备学校一位德国教练那里学来的,我还因为学得快赢得了一副银制的荣誉马刺。”叶卡捷琳娜不无得意地说。 “亲爱的,要找到你和马共同的节奏,这样速度才能快起来。” 安塔妮亚重生后还没有骑过马,操控着现在这副年幼的身躯也需要适应一下。虽然有马鞍的阻隔,但马背一颠一颠,似乎总是和她起伏的节奏合不上拍,震得大腿生疼。 她又走了几圈才确保自己适应了马背上的节奏,眼看远处穿着军装的身影在森林边缘信马由缰,她微微一笑,俯身朝女皇的方向追去。 很刺激。 呼呼的风声从身边掠过,将她散落的金发吹得飘起,就像是驰骋在一场梦中。 等她追到女皇身边,勒住缰绳慢下来时,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飞奔过森林海岸的边缘,追逐大西洋的风——这久违的自由与浪漫啊。 等到她超过叶卡捷琳娜的时刻,女皇一下子抬起头,显然颇惊讶了一瞬间。 “陛下,您有些烦心事么?”安塔妮亚冲女皇眨了眨眼。 叶卡捷琳娜刚才一个人骑着马出神,眉头也是微微皱起的。 叶卡捷琳娜扬起眉,带着笑看了她半晌。 “还是你聪明。” …… 那是一封字歪歪扭扭的信,用蹩脚的委婉书面语写道:“陛下,您定是那样宽宏大量,我请求您允许我同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沃龙佐娃的女人去德国。您放心,我半分也不敢做反对您和您的统治的事。” 落款是“您最卑贱的仆人彼得”。 这是被废的彼得三世?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一眼皱巴巴的信纸,那看起来像是被泪水打湿的。 她不由得想,要是上辈子自己也能拉下身段这样卑微地祈求,说不定还真能逃走。 可惜她做不到。 “安塔妮亚,你觉得,我该拿彼得怎么办才好呢?”叶卡捷琳娜轻声道。 安塔妮亚在一瞬间放轻了呼吸。 此刻的氛围其实很愉快——英姿飒爽的女皇,甜美精致的小公主,两人坐在洁白的毯子上,坐在开阔的蓝天与森林下。 但她知道,上辈子的彼得后来死了。 他死在女沙皇登基后不久,有人说死因是痔疮,有人说是肠胃炎,但都是众说纷纭,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因为所有对这起谋杀案有了解的人都死于女皇之手,或是进了监狱。 或是一辈子什么都不敢说。 那些年里,这些事在欧洲王室中传得很广,成为这位女沙皇暴戾无情的铁证。 就在安塔妮亚下意识露出了为难神色时,叶卡捷琳娜并不在意地从老仆人手中拿过一把猎|枪,瞄准了不远处河岸边的芦苇丛。 砰! 芦苇丛中惊飞了一大群野鸭。 叶卡捷琳娜笑着摇了摇头:“太远了。十多年前我经常在夏天早晨背着猎|枪出门,只带一个老仆人去打猎。不能在岸上,要带着小狗藏到小船里,驶到河上去,打芦苇丛里的野鸭。” 她揶揄的目光又落回了小公主身上:“安塔妮亚?” 安塔妮亚悄悄吸了口气。 她坦荡地抬起头直视着女皇的眼睛:“我讨厌他。他欺负您,而且没种。” “哈哈哈哈哈!”女皇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 “你说的太对了,亲爱的。瞧他那窝囊样子,既不像俄国人,也不像德国人。连你都比他勇敢多了。” 安塔妮亚:“……”她姑且把这当做对自己的赞美好了。 毕竟奥地利人不以勇气出名,出名的是结婚。 笑着笑着,叶卡捷琳娜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我听说保尔送了你一把手|枪?” “是的。”安塔妮亚甜甜地笑起来:“很好看。可惜我不会用。” “傻姑娘。”女皇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捏了捏安塔妮亚的小脸蛋,“‘好看’可不是用来赞美枪的。” 为什么这么喜欢捏她的脸蛋呢? 安塔妮亚有些纳闷。她从不记得自己年幼的脸蛋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回去应该自己捏一捏试试。 “这把枪送给你吧。”女皇将手中的枪递给安塔妮亚——击锤已经放下,不必担心会走火。 安塔妮亚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地接过枪,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儿子送手|枪,母亲送猎|枪,真不愧是母子。 “女孩子得学会自己开枪。” 叶卡捷琳娜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毕竟,你不知道你遇见的是骑士,还是魔鬼。”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确实。”安塔妮亚仰起脸,大眼睛真挚地望向她,“魔鬼或许还比骑士更加坦诚。” 叶卡捷琳娜笑起来:“说得对——不过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我在你这个年纪,大概会问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骑士。身为少女的我还是很向往浪漫的。” “但对后来的我来说,”她叹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既然得不到爱,那就要得到权势。”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眼手中的猎|枪。 叶卡捷琳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把枪,眼神慢慢转冷。 “安塔妮亚,”她轻轻拍了拍小公主裙摆上落下的花瓣,淡淡开口,“等你长大了,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到那时我们若再相见,就未必还是朋友了。” “你不必念着我不值一提的照顾,就像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安塔妮亚的视线从枪柄慢慢上移,看见了一双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样温柔。 那样冷酷。 “因为,这就是君王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教练,我不想当君王!(捂嘴,拖下去!) 第12章 ◎我可以送给您星星,殿下。◎ 还未等安塔妮亚说什么,她们的对话被飞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 “陛下!陛下!”侍卫长气喘吁吁,“冬宫失火了!” 叶卡捷琳娜霍然起身:“从哪里起火的?” “是,是三层西北角……冬宫卫队已经在救火了!” 女皇翻身上马,对安塔妮亚点点头:“我得先回去了。你不要去冬宫,直接回官邸吧。” 作为新即位的俄国沙皇,她不应被众人看到与某个外国人关系过于密切。 安塔妮亚站在原地,看着女皇在飞驰的马背上衣袍翻飞,逐渐消失在远方。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紧紧握住□□的手心一片潮意。 从塞伊索森林回到官邸的路上,她忍不住反复回想与叶卡捷琳娜相处的时光——她应该没有在哪里露馅吧? 不过,就算她亲口告诉别人她是从三十多年后重生而来的,恐怕别人也不会信。 安塔妮亚安慰自己。 马车回到冬宫附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远远可见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将原本繁华的涅瓦大街的灯火衬得晦暗不明。 安塔妮亚吩咐了车夫,绕开距离火灾近的冬宫街区。她不想去凑热闹。 马车骨碌碌地驶过空荡荡的涅瓦大街——人们都跑去救火或看热闹了,又拐进阴影中的塔姆巷。这里更是一片静默。 走着走着,安塔妮亚突然一怔。 “先生,麻烦停车!”她叫道,同时推开了车门。 “尼……”还未等她一个招呼打完,银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安塔妮亚惊愕地瞪大眼睛,看见转瞬间跳进车里的黑发少年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明明是她的马车,他却十分熟练地哗啦拉上了车帘。 这可就说不清了。 “很抱歉再次冒犯了您,”尼古拉的话语很有礼貌,捂她嘴的动作却半点也没放松,“不过,眼下我确实需要您帮我个忙。”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个词,“殿下。” 你捂着我的嘴,还想要我帮忙? 安塔妮亚瞪他。 “殿下,怎么了?咱们还继续走吗?”车夫在前面问道。 少年像是辨别不出安塔妮亚眼中的愤怒一样,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您要是承诺不会叫别人,那我就让您说话——您可以眨眨眼。” “……”安塔妮亚受制于人,忍气吞声地眨了眨眼。 这让她觉得自己傻极了。 好在少年信守承诺地把她放开了。 安塔妮亚立刻和他拉开了距离,看到他没再靠近之后,稍微放松了点。 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会信守承诺? 她冷冷地盯了尼古拉片刻。 随后,她平静地敲了敲前面的横梁。 “没事。请继续前进吧,先生。” 马车果然又开始行进,尼古拉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勾。 安塔妮亚打量了他片刻。 少年的袖口有一丝烧焦的痕迹,肘部似乎还有一点血迹。 她警惕地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倒是并不害怕。她向来对人们的情绪感知非常敏锐,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对她并无恶意。 而且,说实话,她并不怕死。 “你看到冬宫那场火了吧?”尼古拉耸耸肩,“我应该已经死在那场火里了。” 安塔妮亚微微皱眉。 因为曾经经历的那些风暴,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来,塞尔维亚确实有大事发生了。 有人要这个正在异国他乡做人质的孩子的命。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那么,我能帮到您什么?”她明知故问。 “或许,带我逃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让我藏进官邸……然后带我去维也纳?” 少年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亮。 “您在做梦。”安塔妮亚冷哼。 “我之前也帮您隐藏过。”少年和和气气地提醒她。 “如果您试图把这个作为把柄的话,那我得很遗憾地说,您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安塔妮亚抬起下巴,双臂交叉在胸前。 “当时威胁我的敌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您的威胁毫无意义,伯爵先生。” “不是把柄,殿下。”尼古拉微笑起来,“我只是想告诉您,我还是可以在不经意的地方有点用处的。” “比如?”安塔妮亚不客气地追问。 其实她平时对待陌生人都很有礼貌,何况他还算是她的恩人。 但不知怎么,她就是不想和他好好说话——一定是因为他冒犯了她。 “比如,”尼古拉冲她眨眨眼睛,“我会占卜,可以帮您躲过您生命中最大的劫难。” “谢谢,不必了。”天知道安塔妮亚用了多强的自制力才没有翻一个白眼,那太不符合王后身份。 她知道生命中最大的劫难是什么,可以自己避开,谢谢他。 安塔妮亚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少年默默地看了她几秒。 就在这时,她突然猛一个趔趄——马车竟突然一个急刹车。 一只手马上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稳在了原地。 随着吱嘎吱嘎几声,马车停下了。 明亮的火把光芒从车帘投进车厢,有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请问这是哪位大人的车?” “奥地利的玛丽亚·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车夫在前面回答道。 安塔妮亚神色一冷,反手推了一把一直抓着自己的少年:“趴下去!座椅底下!” 装潢豪华的马车里有相对的两排座位,都装饰着深紫色的天鹅绒,座位底下有一个狭窄的空间,可以放下不大的箱包,也可以容得下一个年龄尚小的孩子侧身蜷缩在里面。 等到火把的亮光移动到马车门边,外面的人极有礼貌地敲了敲门,随后才拉开了车门。 “殿下?” 为首的高大男人并没有失礼地探头进车厢,只是用一双锐利的眼睛从外面迅速打量了一圈马车车厢。 干干净净,只有一个身穿淡蓝色礼服长裙的小公主坐在门边,裙摆像一大捧鲜花一样绽放,直拖到地。 她好奇地探出头:“什么事?” “哦,没什么。”男人自以为和蔼地微笑了一下,“您从冬宫西侧那边的街区过来,听说那里有些因为火灾脱落的木材,我们例行检查一下所有经过的车辆,以免留下安全隐患。” “打扰您了,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谢谢,您也是。”安塔妮亚乖巧地微笑道。 车门再度关上,马车又慢慢行驶起来,脚步声和马蹄声渐渐远离。 一个街区。 两个街区。 安塔妮亚的神色从镇定变为悠闲,逐渐舒服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丝轻风吹上她的脖颈,一个声音幽幽从背后飘来:“殿下?” 安塔妮亚一个哆嗦,差点从座位上滚下去。 幸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也算有了些心理准备,马上就回过神来。 “……”她气愤地转过头,“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吓人?” “没办法,我不想等你无聊得睡着了再出来,那岂不是更吓人。” 少年微笑着耸耸肩,然后双手一撑,轻巧地翻过椅背,从座椅后面翻到了前面——他刚才躲藏时便发现座椅底部和后方是联通的,后方还有一块足够容纳一人站起的空间。 他顺势半跪在她面前,免得站起来在马车顶磕到头:“我提出的您不要,那我现在认真地问您,您想要什么呢?” 小少年一本正经地问她,虽然脸颊侧面还有几道狼狈的血色擦伤,但耐不住五官精致得像丘比特雕塑,一点微笑便点亮了天使般的面庞。 经过刚才那一出有惊无险,安塔妮亚其实也早就不生气了。 她装作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笑眯眯地看向他:“我喜欢星星。” 尼古拉毫不为难地点点头:“好的。我可以送给您星星,殿下——不是一颗两颗。我可以为您点亮满天的星星。”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挑起了眉,顾不上保持形象了。 这小男孩还挺会哄小姑娘,不愧是从俄国宫廷熏陶出来的。 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那些星星都是由最小的微粒组成,那些微粒也组成了我们这里的空气、土地和人们——您本身就是星星,殿下。” 安塔妮亚噗嗤一声笑了:“您了解得这么清楚,难道是从星星上来的吗?” 她明明知道这孩子满口胡言,偏偏这胡言从他口中说得如此动听,就像诗篇。 “有人这么说过。”少年一本正经地答道,“可惜不是真的。” 马车在这时经过彼得保罗要塞灯火辉煌的灯塔,明亮的火光落入车厢里。 在安塔妮亚的视野里,少年深邃的眼眸骤然亮起,仿佛刹那间化成了扰动的银河。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瞳仁是银灰色。像是星光深处的烟水晶。 这个瞬间,安塔妮亚忽然想起了女皇对自己说的话:“你不知道你遇见的是骑士,还是魔鬼。” 片刻之后,她轻嗤一声收回思绪,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成交。” 她曾接受过魔鬼的礼物,又怎会怕与魔鬼同行。 少年接住了她的手。 然后,郑重地握住了它——就像两个刚刚商定一场大阴谋的政治家。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挑起眉,向他投去了看傻子的眼神。 这个傻孩子,真的不懂什么是礼仪吗? 下一刻,少年勾起唇角,俯下身去吻了她的手背:“谢谢您,殿下。” …… 办法总是有的,只要她想。 安塔妮亚只是略微施展了些小女孩娇憨又任性的小伎俩,便说服了麦尔西伯爵让她独自先行回国。 ——当然,这个“独自”还是在不下二十名跟随的侍从基础上的。 或许叶卡捷琳娜回来之后很快就明白了那场火灾真正的目标,这件事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不知道纵火的人到底来自奥斯曼还是塞尔维亚,与女皇达成了什么私下交易——或许是送来一个新的人质,或许是土地或纳贡的什么许诺。 这也让安塔妮亚明白,为什么尼古拉会向她求助。 ——就算那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俄罗斯对他来说也不再安全。 安塔妮亚没有机会再向女皇打听情况,因为自那一天之后,女皇便一直在为加冕大典做准备。 要定制黄金冠冕,大红御袍,还要安排在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升天大教堂一切繁琐的东正教礼仪,她已然成为一个肩负一座国度的统治者,不再有任何时间沉溺于儿女情长。 女皇起驾去莫斯科的三天前,麦尔西伯爵替安塔妮亚请礼宾官送了个信,礼貌地说明大公爵小姐因为特蕾西亚女王召唤,将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为无法出席俄国女皇的加冕大典而道歉。 女皇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例行公事地派礼宾官回复奥地利使团,表示会派官员送行。 除了送给奥地利大公爵小姐一幅伦勃朗的画作外,没有任何特殊的礼遇。 三天后的清晨,安塔妮亚踏着露水,登上了宽敞得可以睡下好多个她的马车。 马蹄踏碎了晨曦,圣彼得堡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之中,还未苏醒。 安塔妮亚掀开车帘,随意地向外扫了几眼,忽然心有所感地抬头望去—— 冬宫最高层的落地窗内,一个身着璀璨深红色长袍的身影默默伫立在窗边,仿佛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 随着马车渐渐远去,模糊的身影消失在玫瑰色的雾霭中。 作者有话说: 尼古拉:1762年7月14日,安塔妮亚说我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微笑) 确实有特斯拉的狂热追随者说他出生在金星,降临地球是为了造福人类,能够预知未来——他烦透了这些神秘主义的家伙。 第13章 ◎我的死魂灵先生◎ 与来时相比,回程的旅途虽然规格差不多,安排却舒适了许多。 这大概是女皇的一点小礼物。 马车一路驶向西南,在十天后回到了奥地利境内,在离国界不远的第一个奥地利庄园休息。 自己终究还是回来了,安塔妮亚平静地想。 当然,暂时回来,是为了未来可以更好地离开。 在俄罗斯度过的半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倒流的时光与身份。刚重生时冲昏头脑的激动已然褪去,现在需要考虑更为现实的问题。 比如,如果她不想将来像上辈子一样嫁去法国,要么得让自己嫁到另一个国家,要么就……干脆逃离王室。 嫁到另一个国家似乎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她所有哥哥姐姐的婚姻都堪称王室联姻的悲剧典范。 尼古拉倒是给了她启发。 一场干净的纵火,就可以让她的身份从此掩埋于尘土之中。 但更重要的问题是,离开后该如何生活? 安塔妮亚上辈子几乎没有踏出过宫廷一步,但临终前的那几年足以让她获取一些必要的常识。 她需要钱。大概需要很多钱,至少要足够买下一座庄园? 呵,相当多人觉得她上辈子买了一条能够购置一艘军舰的项链呢,她忍不住有点想笑。 “尼古拉,你知道怎么赚钱吗?”安塔妮亚歪过头问尼古拉。 既然他能够顺利从俄罗斯和塞尔维亚的双重掌控中逃出,就一定不简单,想必考虑好了后续的生计问题。 打扮成侍从模样的小少年正坐在不远处发呆,被她一问回过神来:“嗯,很简单。” 尼古拉是以侍卫的名义混进她的随从团的。因为尼古拉身份尴尬,加上两人年纪相仿,安塔妮亚干脆就让他待在自己身边。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孩子很有自知之明地安静,从不主动打扰她。安塔妮亚不喜欢身边总有人晃来晃去,烦。 哟,很有自信嘛。“说来听听?” “比如,那座磨坊。”尼古拉指了指远处。 “嗯?”看起来是座很有年头的磨坊,但现在看起来冷冷清清,不像是在工作的样子。 “你要加工粮食?”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赚钱的好方法。 “不,我要加工磨坊。”尼古拉淡定地回答。 “加工磨坊?”安塔妮亚问道,“怎么加工?” 这座磨坊看起来的确奄奄一息的样子。 “现在是干旱天气,河流干涸,磨坊没有足够的水力来碾谷子,就只好荒废了。”尼古拉解释道,“这是因为它只能依赖水流的力量。” “不然呢?”难道雇人吗?人哪里比得上河流呢。 “你知道蒸汽机吗?”尼古拉笑起来。 “嗯……”安塔妮亚思索片刻,“中国人用来烹饪的那种水汽?” 欧洲人不怎么用,但她在凡尔赛与好友们谈天论地那些年,聊过很多全世界稀奇古怪的小知识。她还对牛奶蒸羊羔产生过兴趣——那该是什么神奇的味道? 尼古拉微微皱起眉头——瓦特改良蒸汽机应该就是1770年左右……吧? 不过他随即想到,科学史上记载的大概是科学家做出第一台机器的时间,而样机到实用,再到为普罗大众所熟知,往往会花费很多年时间——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于是,他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说的是水壶烧开时,会把壶盖顶起来的那种。” “啊。”安塔妮亚略微一思索,开玩笑道:“难道你想让蒸汽小精灵帮你推磨?” 她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尼古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挺聪明的。” “谢谢你的夸奖,先生。”安塔妮亚更想笑了,“不过蒸汽可以顶起壶盖,那是因为壶盖很轻,可石磨几个人都推不动。” “密度很重要。”他又说了一个她听不懂的词,“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能量的转化。热本身就是一种能量,它能够转化成其他能量——比如,通过加热使气体膨胀的方式。发热是很容易实现的,所以,我们只要有合适的机器,就能让这些能量都为人类驱使。” 安塔妮亚听得有些绕:“那么,烧火就可以推动磨盘?” 她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难道真的不是魔法? “不过,在此基础上,受力结构和频率也很重要。” 少年笑了笑,“你想看点好玩的东西吗?”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走到了院子一边的葡萄藤架下,弯腰拾起了一块石头。 “我很期待。”安塔妮亚一手托腮,悠闲地歪头看他。 尼古拉没再说话,握着石头开始有规律地敲击铁架中部的一个焊接点。一二三四…… 他想做什么?安塔妮亚一边纳闷地看着,一边从小圆桌上的白瓷盘里捏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 甜蜜,水灵,这是奥地利圣罗兰葡萄的味道。 一口葡萄还没咽下去,突然“轰隆”一声,枝叶葱郁的葡萄架就这样在安塔妮亚面前霍然垮塌,激起满院扬尘。 “咳咳咳咳……”安塔妮亚猛地被葡萄呛住了,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安塔妮亚殿下!”侍女长慌忙推门进来,看见了一片狼藉的院子,赶紧过来拍安塔妮亚的背。 “上帝啊!这是发生了什么?” “咳,没事……没事,去忙吧。”安塔妮亚艰难地稳住了气息。 “哦,好的,我马上去找莱迪亚伯爵……真是的,他接待公主殿下的院子怎能有这样的安全隐患呢!” 等到侍女长嘟嘟囔囔地离开,安塔妮亚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咳出来的泪水,这才不可思议地问尼古拉:“你是炼金术师吗?” “有人这么说过我,”尼古拉笑了笑,“不过我更喜欢另一个称呼——科学家。” “殿下,这是科学的力量。” 少年颇有绅士风度地压了压大礼帽的帽檐。动作优雅,可惜因为面容太过稚嫩,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拙劣地模仿大人。 安塔妮亚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天,才笑出声来:“我所知道的科学和你展现的科学,好像不属于一个时代。” 她作为法国王后,曾经陪同国王参观过巴黎科学院,也曾经接见过拉格朗日和拉瓦锡。她知道这些科学家在做伟大的事情——可她并不太懂,也不需要懂。 他们的名气可远远比不上当时周游各国的炼金术师卡缪斯特罗,那才叫创造奇迹、万众追捧。 小少年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好吧,科学家先生,”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地说,“既然你把我的葡萄架都给毁了,请你到旁边葡萄园里帮我摘几串葡萄吧。” “——顺便请汉娜再沏一壶柠檬茶,现在这杯里全是灰。” …… 尼古拉懒得走那么远,直接翻过篱笆墙摘了几串葡萄回来。 他发现自己凭空在脑海中搭建精密模型的能力没有丢,还多了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尼古拉·奥布雷诺维奇从小学习的贵族技能,比如骑马、剑术和打猎。 这么想一想,重生还是件不错的事,他又有了一个年轻的身体,多了一辈子可以做研究。 只可惜原本的工业基础还要重新建起来,恐怕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尼古拉?”外边的院子里,汉娜已经泡好了新的一壶柠檬茶,正将香气扑鼻的柠檬切片摆在瓷盘边,在看见他手里的葡萄时愣了愣,“殿下让您为她摘葡萄?” 她和一旁的女仆对视一眼,捂着嘴笑了。 “怎么?”尼古拉被笑得愣了愣。 难道摘葡萄在奥地利是什么奇怪的事吗?还是他摘葡萄的姿势不对? 几个女孩子见他一脸疑惑,笑得更欢了。 严格说来,这其实是安塔妮亚的问题—— 要把尼古拉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塞进车队,免不了要给他安排个身份。 她有的是法子把身边人都哄得服服帖帖,因此只敷衍地说这是她带上的侍卫,来自东欧某个贵族家庭。 这个理由确实足够敷衍,但随从们心领神会。 侍卫么,作为宫廷香艳故事的高频主角,一向是,咳咳,的代名词。 虽然以公主的年龄来说,这未免有些太早熟了些,但看到这样一个异域风情的漂亮小男孩,爱慕美色之心实属正常,只要公主喜欢就好。 ——当然,鉴于女王因为自身婚姻的问题,对一切香艳故事深恶痛绝,她们也会为公主打好掩护,毕竟小女孩的爱情故事刚刚萌芽,需要好好呵护。 想到这里,女仆们有了几分套近乎的心思。 “你大概不知道。”汉娜得意地开口,“我们女王陛下和皇帝陛下早些年经常出去微服旅行,有一次女王口渴了,皇帝陛下可是一位深情的绅士,就自告奋勇翻阅篱笆去给她摘葡萄。” “结果被园丁抓住了,哈哈哈!”旁边的女孩笑着接嘴,“陛下告诉他们自己是罗马皇帝,结果园丁根本不信,还说‘如果你是罗马皇帝,那我就是中国皇帝!’然后把他们在地窖里关了一夜。” “看来这个故事流传得很广。”尼古拉微笑道。 皇帝夫妇的如此糗事居然连女仆都知道,可见他们本人对此并不在意。看来哈布斯堡宫廷风气还挺开放。 “是啊。侍卫把他们解救出来时,女王一直笑个不停,后来还在那个庄园里立了块牌子,在上面写‘罗马皇帝犯了侵犯私人财产罪,匈牙利女王是他的同谋,甚至可以说是指使和教唆犯。’”* “你们都这么闲吗?”平淡却有震慑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身穿轻便白色丝绸裙的女孩站在丛生的蔷薇藤蔓边,似笑非笑。 “殿下!哎呀,我想起来,我要去看看维也纳那边有没有派车队来接我们。汉娜,刚才德吉尔大叔是不是让你去帮忙?” 女仆们仿佛被惊动的鸟儿一样溜之大吉, “听起来,皇帝与女王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尼古拉看向她,表情自然,毫不心虚。 安塔妮亚沉默良久,“曾经是。” “可惜母亲太爱父亲,因此从不让他上战场。父亲苦恼自己无法建功立业,反过来到处偷情,以此报复母亲。” 掌握实权的女王因此大为嫉恨,甚至专门建立了所谓的“贞洁委员会”,打击偷情的大臣和平民百姓。 安塔妮亚听驻在维也纳的外国使节抱怨过,他只是在一条小路边上站了几分钟,就有“贞洁特使”冲他喊不许在那里解手,不然要逮捕他——因为旁边楼上有个女人正从窗户里看着他。* 这个臭名昭著的风纪组织甚至也影响了女王本身的声誉。不讲究的奥地利人在维也纳的酒馆里醉醺醺地说笑话,“弗朗茨太太,请你管好自己的丈夫!” 弗朗茨便是皇帝的名字。 “所以你看,爱情与婚姻简直是万恶之源。”安塔妮亚撇撇嘴。 “很难不赞同。”尼古拉点头,看了她一眼。 不过,提起父亲,安塔妮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母亲是掌管实权的女王,而父亲则是个商业奇才——小小的托斯卡纳公国在他的治理下富得流油,他还积攒了一笔庞大的财产。 有多大呢? 父亲去世之后,即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约瑟夫哥哥用父亲留下的遗产付清了连年征战的奥地利所欠下的全部国债。而且这都没花完。 那么,第一笔启动资金还是从父亲大人身上想想办法吧。安塔妮亚满意地想道。 在此之前,她需要思考一下如何在维也纳安置自己的小炼金术师……哦不,小科学家。 哪怕在人脉网络庞大繁杂的巴黎,都有女骗子可以捏造身份,让一大群蠢货都以为她是贵族后裔、王后密友,更别说奥地利——这里宫廷的整体风气都十分随性宽松,连女王夫妇自己都时不时偷溜出宫去,要藏个人比在法国容易多了。 但她总得给身边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人一个名义上说得过去的身份。 反正女王的孩子多,在童年里,女王从来没有专门关注过她,更不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哪怕知道了,“曾经救过她的命”这个名义也足够他继续在王室的荫庇下长大了——前提是他没有什么要命的身份。 “对了,尼古拉,你知道的,塞尔维亚属于奥斯曼帝国,而奥地利又和奥斯曼针锋相对——” “哦,我明白。”尼古拉说,“那我装作一个克罗地亚人也是没问题的。” 他之前就已经考虑好了身份问题——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毗邻,人种相同,而且他童年就是在奥地利-匈牙利帝国治下的克罗地亚长大的。 更重要的是,克罗地亚目前在哈布斯堡王朝治下,这样的背景更加自然。 “谢谢你。”安塔妮亚感谢他的善解人意。聪明的小孩就是容易沟通。 “我想你的研究应该需要钱,对吗?我会去想办法。” 尼古拉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金主如此大方,已经是他很久没有过的待遇了——自从他的研究超出了那个时代的工业水平,甚至将目光投向为所有人提供免费能源的方向时,急于获取商业利益的企业家们就对他不再客气,看他的眼神和看疯子没什么区别。 这待遇令他受宠若惊,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谢谢您——您如果能筹措到足够研究的资金,我便是属于您的死魂灵。” “死魂灵?” “这是俄国的一个说法,”尼古拉笑着解释,“指的就是那些死了但还没有注销登记的农奴。有些人会通过从庄园主那里买这些‘死魂灵’充当自己的虚假财产,以此骗取押款,结交上流人士。”* “原来如此。”安塔妮亚歪过头,笑眯眯地提醒道,“那么,我的死魂灵先生该如何称呼?” 至少,原本的姓奥布雷诺维奇肯定是不能再用了。 少年眨了眨眼,语调上扬:“人们叫我魔法师、幻术士、预言家……有人称呼我为降世的神明,说我是来自金星、来自未来之人。” 安塔妮亚:“……” 她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种尴尬的自我吹嘘和上辈子在巴黎大受欢迎的炼金术师卡缪斯特罗比起来,还是差了些段位——主要是这张白净稚嫩的小脸蛋毫无说服力。 “但我不是。我只是尼古拉。”少年的眼眸随着浅淡的微笑亮了起来。 “尼古拉·特斯拉。” 作者有话说: 我是您的死魂灵四舍五入就是死鬼(bushi)。 注: 风纪组织的“事迹”来自《我的一生:卡萨诺瓦自传》。 “死魂灵”来自俄国作家果戈里的《死魂灵》。 第14章 ◎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 不知不觉间,1762年的秋天已然到来。 美泉宫三楼面向皇家花园的画廊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托斯卡纳大公弗朗茨一世正悠闲地欣赏窗外花园里花团锦簇的美景。 蓝天如同纯净的蓝宝石,微醺的秋风送来花园里玫瑰和紫罗兰馥郁甜美的芬芳。这是皇帝亲自与洛林的艺术家们一同设计出的杰作。 被称为“鹰堡”的哈布斯堡家族是一个颇有艺术传统的家族,女王与她的孩子们都在音乐、美术、舞蹈上各有所长,而成为她丈夫的洛林公爵弗朗茨最初与她相知相爱,也是因为在艺术上的共鸣。 因此,在接手这座最初十分简陋的夏宫之后,女王专注宫殿建筑本身的改建和装饰,而弗朗茨则将自己对艺术的热爱都投注到了皇家花园的设计中。花园的林荫路呈星状,交汇在美泉宫的中轴线上,与郁郁葱葱的树篱和色彩缤纷的花丛一起组成了极富美感的鸟瞰全景。 除了艺术之外,弗朗茨对自然科学也十分痴迷。他在花园边建造了美泉动物园与植物园,同时也有着多年积攒下来的庞大收藏,包括各个年代的艺术珍品与科学发明。 ——毕竟,妻子才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继承人、神圣罗马帝国真正的统治者,而他不过是空占着皇帝的名头,实际没有任何实权,只能通过这些爱好打发时间。 这些爱好十分烧钱,而他有的是钱。弗朗茨是个天生的商业家,商业嗅觉甚至敏锐到在奥地利与普鲁士六年多的战争中向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出售军火,因此获得暴利。 当然,这可不能让妻子知道,不然她一定会大发雷霆。 侍从敲了敲画廊门口:“陛下,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想见您。” 弗朗茨惊喜地回过头:“哦,对,安塔妮亚已经从俄罗斯回来了。” “爸爸!”看到窗边那个身材宽大的中年男人的瞬间,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张开双臂朝他扑了过去。 “哎呀,半年没见,我的小公主又长高了。”弗朗茨笑着把小女儿抱起来转了几圈。 安塔妮亚把头埋在父亲怀里好半天,这才带着哭腔闷闷地说了句:“爸爸,我真的好想你。” 她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曾经想过,幸好爸爸已经去世了。不然,看到自己最小的女儿走上断头台,他该有多难过啊。 父亲在她十岁时便早早过世,她已经有将近三十年没有见过他。 她真的,很想念他。 “还是我的小公主最贴心。”弗朗茨笑呵呵地摸着女儿金发柔软的小脑袋,“不像那帮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我出门几个月估计就把我给忘光了。” 年初时他去了自己的封地托斯卡纳大公国,春天才回维也纳——那时安塔妮亚已经去俄罗斯了。 安塔妮亚吸吸鼻子,毫不讲究地将眼泪鼻涕一股脑抹在了弗朗茨昂贵的丝绸衣服上——反正父亲不会在意。 她抬起头,甜甜地笑起来:“爸爸,我给你带了礼物!是俄国女皇送给我的,伦勃朗的画哦!” “真的?”弗朗茨的眼睛果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呀,我的安塔妮亚可真厉害,连俄国女皇都送你礼物啦。” 荷兰画家伦勃朗是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欧洲各大宫廷都以拥有他的画作藏品为荣。 “那当然!”安塔妮亚冲他做了个鬼脸。 “唔,确实不错!”自己的艺术珍藏中又多了一幅精品,弗朗茨心情大好。 他把小女儿抱到腿上,坐在了靠窗的沙发边上。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旁边的樱桃枝纹红木小圆桌上摆着他爱吃的深紫色葡萄、淡粉色桃子和被阳光映得亮闪闪的蜂蜜蛋霜糕。 “送了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的小公主,你想要什么?”弗朗茨笑眯眯地问女儿。 “嘿嘿。”安塔妮亚仰起脸,不好意思地一笑,“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不愧是父亲,一下就猜出她想做什么了。 弗朗茨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可是我的女儿——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猜不出来?说吧。” 反正女儿想要什么,他都能满足——作为实际上欧洲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可以给孩子一切最好的东西。 “是这样的,您知道吗?我在圣彼得堡的时候,遇到过两次火灾——后来我才知道,这与俄国王室和塞尔维亚王室的一些秘辛有关。” 她说着,心有余悸地捂住了心口。 “哎呀,你没有受伤吧?可把我的小公主吓坏了!”弗朗茨心疼地拍拍她的背。 “我没事,爸爸!但我想到,我真应该学一些自我保护的能力——比如说剑术和枪法。”安塔妮亚抓着父亲的手一通摇,“这样,我遇到危险就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弗朗茨皱了皱眉:“那些都是男孩子学的东西。你是公主,自然有卫队保护你。” 瞧瞧那些野蛮的俄国人干的好事!都把他的小女儿吓成什么样了! “可我总有什么时候没跟他们再一起。而且,如果危险来自宫廷内部的话,卫队的保护也没有什么意义。” 安塔妮亚举起一只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蛋——唔,柔软得像刚蒸出来的细腻蛋霜糕,手感确实挺好的。 她有些理解为什么叶卡捷琳娜喜欢戳她的脸了。 “您看,您女儿这么乖巧又漂亮,将来肯定会嫁到一个强大的国家去做王后——那我会面临多少危险呀!” 弗朗茨被逗笑了。小女儿虽然年纪小,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将来会嫁到大国做王后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他不觉得女儿的话有多少成真的可能性——就算是宫廷政变,基本也是针对男性王室成员的,像女儿这样娇滴滴的公主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过,既然女儿害怕,那让她学一学也不成问题。反正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天□□玩,毫无耐心,恐怕学不了多久就会嚷着累再也不愿学了。 “好吧,既然你想,那我就跟雷奥说一声,让他找个经验丰富的剑术和枪法老师教你。” 雷奥是哈布斯堡的宫廷火-枪队队长,今年刚刚上任,和皇帝夫妇十分熟悉。 他曾在战场上为女王厮杀,而皇帝正好因为妻子的占有欲而苦于无法亲身上战场建功立业,因此年轻时总爱拉着他询问战场上的情况。 虽然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灵便了,皇帝不再做年轻时战场厮杀的梦,但依然与这位老朋友保持着友谊。 “爸爸对我最好了!”安塔妮亚抬头“吧唧”亲了皇帝一口。 “还有呢?”弗朗茨被女儿这一口亲得幸福感极强,“多学点东西不算礼物,就当是我给你另外加的课程了。” “啊,确实还有。”安塔妮亚笑嘻嘻地抱住父亲的肩膀,“爸爸,你知道蒸汽机吗?” 这个要求是替尼古拉提的。 他给安塔妮亚介绍了蒸汽机到底是什么——大概就是把蒸汽压缩在很小的空间里,使它能够传递出很大的动力,就像水流推动磨盘一样、风转动风车一样。 “嗯,我就有几台模型。”弗朗茨答道。 作为一个对科学研究十分有研究的皇帝,他收藏有好几种上世纪末到这个世纪的蒸汽提水机。虽然这些笨重的大家伙还没多大作用,但有一定科学素养的他非常清楚它们的意义——这可是不需要人力和自然外力就能创造动力的机器! “太好了!”安塔妮亚惊喜地说,“我认识了一位朋友,他就在研究这种机器,说或许可以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 “朋友?”弗朗茨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您放心,是克罗地亚公爵旁支的一个朋友。”安塔妮亚笑起来,“其实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我还想向您学学怎么经营产业呢。” 看来是心血来潮又想玩新玩意了,本质上和买漂亮裙子也没什么区别。反正克罗地亚在帝国的统治之下,那里来的贵族怎么也不敢对大公爵小姐做什么。 “当然没问题,我的小甜心。”弗朗茨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 当然了,七岁的女儿能研究出什么来?他可不信。 但这不重要。他有的是钱,就算是让他去买那发明出来的不知什么东西,换来女儿开心,也完全没问题。 就是那位“朋友”,有时间还是需要调查一下。 毕竟,奥地利王室十一位公主如珍似宝,普通人不敢做什么,但对她们动歪心思的贵族可是大把人在。 想借着王室名气做生意?弗朗茨皇帝一向宽厚,并不在意这种事情。 但要是胆敢对他的宝贝女儿下手,就不要怪作为父亲的皇帝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了。 …… 从皇帝的画廊出来,安塔妮亚心情极好。 尼古拉要的东西已经到手,自己想要的剑术和枪法课已经向父亲报备,很快就可以开展,一切都顺利进行。 她怀着愉快的心情去了约瑟夫哥哥的妻子伊莎贝拉大公妃的育婴室。 她离开维也纳的时候,伊莎贝拉怀着七个月身孕。如今,安塔妮亚的小侄女已经有六个月大了。 十二岁的姐姐约翰娜和十岁的卡洛琳正陪在嫂嫂身边。 约翰娜一看到安塔妮亚便惊喜地招起手来:“咦,安塔妮亚,你从俄罗斯回来了呀!圣彼得堡怎么样?” “俄罗斯的酒怎么样?”卡洛琳笑嘻嘻地问道,“还有,听说你在那里差点被烧死了?” “卡洛琳!”约翰娜拍了妹妹一下。 卡洛琳做了个鬼脸,“好啦,我还要去准备明天的考试。再见!” “俄罗斯的酒确实很不错,”安塔妮亚毫不在意地笑笑,“再见,考试加油。” 她随即看向脸色苍白的伊莎贝拉,“贝拉,你和媞媞一切都好吗?” 根据家族的命名传统,女王长子的第一个女儿命名与女王相同,都叫玛丽亚·特蕾西亚,媞媞是她的小名。 “嗯。”伊莎贝拉嫂嫂勉强地笑了笑。 从前她便总是一直处于焦虑和忧郁之中,而这次怀孕让她受尽了折磨,三月生下孩子后,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 安塔妮亚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手:“你的手好凉。” 虽然秋季的凉意已经袭来,但有阳光照射的屋里明明很暖和。 伊莎贝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上个月流产了。” 安塔妮亚惊愕地失语了一瞬间——伊莎贝拉生下女儿才不到半年,就又流产了? 上辈子的她对此没有任何印象,可能是因为那时太小,不懂得这些事。 可如今的她已经死过一次,自己也曾生过四个孩子,马上就明白这事有多么荒谬。 ——臭哥哥,出来挨骂! “啊,我哥哥那个大傻瓜!”她无语地按了按额角,“贝拉,你不知道,他其实真的很在意你,但他那死脑筋只知道怎么讨论政治,却不会表达爱意!” 而且严重缺乏生理常识——因为女王自己是一个非常健康且顺利生下十八个孩子的女人,她严重低估了女人生育的困难,更没有想过让自己的长子多了解相关知识。 “不,没有……”伊莎贝拉垂下眼,“只是我命运确实如此。我早就已经知道的,我活不久。” 三年前,她的母亲在她婚礼前夕染上天花死去。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疾病死前的恐怖模样,从此夜夜噩梦连连,再也忘不了死亡逼近的冰冷触感。 她知道,自己虽然年轻,但死神已经在向她招手。 “别说这种话!”约翰娜心头涌起了不祥的预感,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嫂嫂的肩头。 安塔妮亚在心里叹气——嫂嫂这种压抑的心理状态,恐怕和她一年后去世有着直接关系。 不过,幸好自己回来了。 说实话,无论是对抗令人抑郁的闲话,还是应付难以沟通的丈夫,她都有着丰富经验,而且自我心理调节的效果相当好。 她可以改变伊莎贝拉的命运。 这样想着,安塔妮亚决定先分散一下嫂嫂的注意力:“媞媞呢?” “在阿佳那儿。”约翰娜或许也明白了妹妹的意思,起身道:“我让她抱过来吧。” 阿佳是王室专用的保姆。 六个月大的小婴儿裹着缎带蕾丝的珍珠白襁褓,脸庞粉粉嫩嫩,在抱到母亲怀里的时候睁开了眼。 “媞媞,你好呀。”安塔妮亚戳了戳小侄女松松握着的拳头。 小婴儿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向安塔妮亚,然后忽然挥舞起胖胖的小手臂,咯咯笑起来。 安塔妮亚的视野里映入那双清澈见底的蓝色大眼睛,里面满是天真无邪的信任。 耳边瞬间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安塔妮亚,你要信守承诺哦!” 那是小特蕾西亚的声音,却又不是她的声音——这个声音属于七岁的小特蕾西亚。 许多许多年前的美泉宫里,媞媞是最小的小公主,而安塔妮亚只比她大七岁。 作为女王最小的女儿,安塔妮亚没有妹妹,而媞媞则早早失去了母亲。 于是,她便像安塔妮亚的妹妹一样,在她身边长大。 在小侄女七岁生日的时候,十四岁的安塔妮亚已与法国王储订婚,于是高高兴兴地告诉她:“等你八岁生日的时候,我请你来巴黎玩!” 小特蕾西亚颠颠地拉住她的手,声音奶声奶气:“安塔妮亚,你要信守承诺哦!” 第二年,十五岁的安塔妮亚孤身一人嫁去了法国,成为王储妃。 可小特蕾西亚没有去成巴黎。 因为她没有活到八岁。 “媞媞好像很喜欢你。” 伊莎贝拉温柔的低语将走神的安塔妮亚拉回了现实。 “那当然。”安塔妮亚笑起来,“我漂亮又可爱,她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呢?” “哎呀,安塔妮亚!”约翰娜点点她的鼻尖。 就连伊莎贝拉都忍不住笑了。 初秋温柔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玻璃落入育婴室,房间里飘散着甜桃子和木梨的甜香味。 可就在这个瞬间,安塔妮亚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虽然现在伊莎贝拉嫂嫂、姐姐和小侄女都在这里其乐融融,但明年的这个时候,嫂嫂和姐姐便已因天花去世。 八年之后,就连幼小的侄女都早早夭折。 时光浮沉,这间育婴室又迎来了哈布斯堡家族新的孩子们,可此时此刻正在这里欢笑的她们,却在短短数年后只剩下她一个。 手指上忽然传来婴儿肌肤柔软细腻的触感。 安塔妮亚一怔,低下头去,发现是媞媞抓住了她的手指——然后对她甜甜地一笑。 安塔妮亚的眼眶忽然有点热。 她轻轻合拢手掌,将婴儿柔软娇小的手握在掌心,然后对她眨了眨眼睛。 放心好了,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 作者有话说: 见父母提上日程√(bushi) 尼古拉:我不是,我没有,陛下你听我解释。 第15章 ◎恐怖瞬间扩散开来◎ 安塔妮亚是在一个秋风清爽的早晨来到为尼古拉安置的住处的。她还没走进院子,就看见小少年正埋头在画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安静围观。 她围观了好久,忍了又忍。 “不得不说,你画得实在不太好看。” 尼古拉:“……” 小少年默默看了她一眼,往旁边走了一步,挡住她略显嫌弃的视线。 这孩子气的动作把安塔妮亚逗笑了。 “哎,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没礼貌。”她没什么诚意地道歉,“你画的为什么和它不一样?” 她从父亲那儿弄到的蒸汽机模型此刻正摆在院子里,而她来时少年似乎已经画了很久——奇怪的是,画的并不是蒸汽机的模型。 虽然长得有点像,而且线条结构笨拙得要命,但安塔妮亚可以清晰看出这绝不是同一种东西。 “因为我不是在画它。”少年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安塔妮亚挑了挑眉,“那你是在瞎画吗?——作为你的赞助商,我已经开始为我金钱的未来感到担忧了。” “这是改良完成后的设计图。” “改良完成后?”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锲而不舍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不应该先试一试这些机器好不好用,再考虑如何改良吗?” 虽然她不是科学家,但她是个懂得常识的正常人。这几台机器也就刚送到尼古拉这里,而且很明显没有启动过。 “不需要。我在脑子里就可以完成试验了。” 尼古拉瞥了她一眼,微微抬起下巴,“如果不是因为我光凭语言没法告诉那些锻造匠们我到底需要什么,我连这张图纸都不用画。” 获得了一定物理学知识后,他十七岁时起就发现自己完全不需要任何模型、图纸或者实验,可以直接在大脑中搭建起复杂的机器模型,并且精确计算里面所有相互作用的结构与效果。 可惜,为了避免别人因为他的年纪和太过不相符的知识与创造力而把他当成什么妖魔鬼怪,他在至少长到十五六岁之前恐怕还得低调一些。 他在适当的自保与无法遏制的创造欲之间挣扎许久,最后决定采取折中的办法——在年龄足够大之前,先把那些最惊世骇俗的发明创造藏在他的脑子里。 要是人类社会的生产力进步像他脑子里一样容易就好了。 尼古拉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别人可能需要反复测试理论和设备验证数据,但我不需要。只要通过大脑就可以完成所有过程了,如果还要搬到现实来一遍,未免太过浪费时间精力。” 听到这话,安塔妮亚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也很像是在骗人。她怀疑地想。 不过,他当时为自己展现的“科学魔法”确实很惊人。 而且她知道,天才神童确实是存在的——比如那个一见面就要娶她的小音乐家,不就是五岁开始作曲,六岁开始巡演么。 于是,安塔妮亚最终愉快地决定,自己手上现在已经有了一笔充裕的资金,可以给他一点小小的信任。 “你只是来看看我的进度吗,殿下?”尼古拉这才发现他似乎缺乏待客的礼节,“需要喝杯什么吗?” “不用了。”他提醒了她,让她想起自己溜出宫来是为了什么,“我要去找斯维登医生,他离你这儿不远,所以我才顺便来看看。” “斯维登医生?”尼古拉慢慢停下笔,“那位治天花的医生?皇宫里出现天花了吗?” 那位医生住得不是太远,但因为是王室御医之一,而且专攻这种维也纳街头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疾病,周围街坊领居全都知道他的存在。 尼古拉是昨天听邻居说起时才知道的。 “目前没有。”安塔妮亚平静地说,“但以前有,以后早晚也会有。” 如今是九月,还没到天花传染的高峰期,美泉宫中风平浪静。 但就在去年,她的第二个哥哥卡尔因为天花夭折。 而且她知道,如果她不采取行动,皇宫中最近的一波瘟疫即将在两个月后到来,夺走约翰娜的生命。 “那你打算找他做什么?”尼古拉奇怪地问道。 按理说,这绝不该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关心的问题。就算出现了瘟疫,也该有皇宫中的专人安排大公和女大公们离开,而不是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找医生。 当然,小公主显然是偷偷溜出来的。 “我找他给我种人痘。”安塔妮亚答道。 “……人痘?”尼古拉愣了愣。 “对。”安塔妮亚想他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从中国传来的一种预防方法。种人痘之后,就不会得天花了。” 接种方式很简单。医生用小镊子在天花患者的伤疤上蹭一下,然后在你的胳膊上划开一道小口子,把镊子在伤口上涂抹一下。之后的几天,原本的伤口上会长出一个小脓疱,等它再度脱落后,就不会得天花了。 “但种人痘的安全性不高吧?”尼古拉皱起眉头。 “哦?你知道它啊。” 确实。这种预防的问题是,每几十个接种人痘的人里面,就有那么一两个得天花死掉。 这就比较可怕了——虽然天花的死亡率比这高多了,但人们总会有侥幸心理,或许我不会被传染上天花呢?而接种人痘却需要主动做出冒险的决定。 但安塔妮亚相信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因为上辈子她就接种了,并且再也没有染上天花。那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情。 关键在于,现在教会十分反对接种人痘。那些老家伙们说,只有上帝才能决定谁能在天花中幸存下来,所以接种是违背上帝意志的。 去他的!如果上帝的意志是让她的兄弟姐妹们早早死去,那就让上帝见鬼去吧。 安塔妮亚已经想好了,她会首先偷偷自己接种,然后说服女王给皇宫中的人,至少给她的兄弟姐妹们都接种人痘,以此抵御今年冬天即将到来的严重疫情。 然而面前的小少年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听说过别的接种方式吗?” “别的?你说把痘痂粉吹进鼻子里那种吗?听说那种死亡率更高。” “不。”尼古拉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听说有另一种方式可以预防天花,和人痘一样有效,而且基本不会死人。” …… “用牛痘预防天花?您确定吗,殿下?” 斯维登医生惊讶地看着来找他的大公爵小姐,目光在她身边陌生的小少年身上停了一秒钟。 格拉德·范·斯维登医生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荷兰老绅士,因为痴迷于医学这么个叛逆的追求被家族视为异类,但却在弗朗茨皇帝还是洛林公爵时与他有着不错的交情,因此皇帝邀请他来定居在维也纳,做王室的医学顾问。 皇帝向来没什么架子,没什么事也常常邀请他去逛美泉动物园。不过最近一年他没这个心情了——天花时时肆虐,维也纳人心惶惶。 就在去年,皇帝夫妇的第二个儿子因为天花死去,而他身为王室医生却对此束手无策,为此很是挫败。 “这是东方最新的一种实验发现。”安塔妮亚微笑道。 尼古拉给她详细地介绍了该如何通过缜密的实验设计来取信医学专家,再由她来吩咐斯维登医生。毕竟,哈布斯堡女大公的话自然比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的话更可信。 “您只要走访一下附近的农场挤奶工就能够验证,那些被牛痘感染过的挤奶女工没有染上天花的。” 牛痘是奶牛常见的病,感染的奶牛□□上会出现脓包。普通人平时接触不到,但挤奶女工却免不了会碰到这些溃烂的伤口。她们中许多人之后会发烧、身上长出丘疹,但这些与天花十分相似的症状过几天就会慢慢消退,没有一人因为牛痘死亡。 痊愈之后,她们似乎就获得了天花的“豁免权”。 ——这么一通劝说下来,安塔妮亚自己都坚信牛痘可以预防天花了。 “如果确实如您所说吧,”斯维登医生沉思着说,“那也未必就是牛痘的功效。可能是这些挤奶女工喝的新鲜牛奶,或者是这些农场环境里面的一些特殊物质。”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思路。” …… 马车行驶在维也纳的街头,尼古拉凑到窗户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 正是气温适宜的时节,天色晴朗,街上十分热闹。来往马匹脖子上系着的金色铃铛发出叮铃铃的脆响,马身上是绛紫色的丝辔,随后经过的马车半开着窗,可以由拉开的车帘瞥见里面珠光宝气的丝绸和种种饰物一闪而过,仿佛倏忽闪过的亮晶晶的流星。 不过所有的女士都行色匆匆——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女王的“贞洁特使”正在附近巡逻,如果被他们发现任何貌美的年轻姑娘走进一幢房子,就会在屋子外守株待兔,等她出来时盘问她,如果可怜的姑娘难为情得红了脸,就有可能被送进监狱。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先生?”安塔妮亚问道。 “好像是有人和贞|洁特使在吵架……咦,那是首相大人么?” 考尼茨亲王? 安塔妮亚奇怪地探出头去。 确实是首相大人。 他一如既往地穿着考究——毕竟这位格外注重外貌的政治家所有的衣服都要专门拿到巴黎去洗烫,还一定要撒上法国香水。他对时尚之都巴黎的服装潮流了如指掌,甚至在安塔妮亚成为法国王后之后,还专门与她就此交流过。 首相大人骑着马,马背上还带着一个女人——咦,那并非他的夫人,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丰腴女人,打扮得跟他一样花枝招展。大概是他的情人。 这下事情就很清楚了。 考尼茨首相嚣张得很,女王去匈牙利巡视此时不在首都,他便敢带着情人招摇过市,还跟贞洁特使吵架。 估计等女王回来找他算账,他还敢跟女王当面争辩。这大概是首相大人独一份的尊荣。 “我们走旁边的小巷吧。” 马车艰难地从拥堵的车流中转向,安塔妮亚是看着首相那一头亮闪闪的银发,想起了宫廷里的一个传闻。 这个传闻非常有意思,她决定与外国人尼古拉分享,毕竟这种故事讲给从没听过的人才好玩。 “你看,那个穿得像孔雀一样一身亮闪闪的男人就是考尼茨首相。” 尼古拉点点头。 “看到他的假发了吗?上面扑了超多粉。据说他有一个专门的扑粉厅,每天早上会有侍从在整个屋子里撒上细粉,然后六个仆人拿着手帕在屋子里站两排。首相戴着假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仆人们一起对着他扇动手帕,这样就可以把粉均匀地扑在假发上。” 尼古拉侧过头看了一眼,好怪。又看了一眼。 他忍不住说:“下次如果你有机会,可以提醒考尼茨首相,千万不要在这个扑粉厅里点火,不然可能会引发剧烈爆炸。” “啊?” “……没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马车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安塔妮亚殿下?” 一身米白色精致礼服的莫扎特坐在马车里,刚从美泉宫回来。 他原本也在好奇地围观胆敢当街和女王风纪使者们对着干的首相大人,却突然发现旁边马车里那个漂亮黑发小男孩旁边坐着的金发小女孩,似乎就是他最喜欢的安塔妮亚小公主。 “哗啦”一下,那辆马车的窗帘被拉了下来,然后骨碌碌地驶离了。 “咦?” 六岁的莫扎特愣了愣,可能是他看错了吧。 他很快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兴致勃勃地哼起自己脑中的旋律来。 街上车水马龙,带着三角小帽的小贩赶着牛车,城里的居民们侧身挤过几乎动弹不得的车流,所有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看那位一看就是贵族的男人和风纪使者吵架,唯有小心翼翼护着箩筐中鸡蛋的农妇在大声叫骂磕到她的马车夫—— 就在这时,那位贵族怀中浓妆艳抹的女子身子忽然晃了晃,一头栽到了旁边的露天马车上。 “曼妮!”考尼茨首相一声惊呼,连忙下马。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忽然从马车上传来。 马车里身穿大蓬裙的女子一把甩开栽倒在她身边的女人,恐惧得面容都扭曲了,手脚并用地往远离她的方向挤过去,语无伦次:“她好烫……她,她胳膊上起了个脓包!” 恐怖瞬间从这辆马车扩散开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在街道上越传越远。 “天花!是天花!” 作者有话说: 尼古拉万万没想到,他的穿越生活会从医学实验开始。 天花:傻了吧?医学实验没法在脑子里模拟吧? 第16章 ◎死神来了◎ 维也纳城里又出现了新一轮天花瘟疫。幸好,瘟疫尚未传进皇宫之中。 “安塔妮亚殿下展现出了令人吃惊的科学逻辑。她提出,为安全起见,验证的第一阶段可以在猴子身上进行。先给它们接种牛痘,等它们痊愈之后,再接种天花病人的脓液——如果这样没有感染,那就证明了牛痘对预防天花确实有效。” 斯维登医生和弗朗茨皇帝走在美泉植物园里,向皇帝汇报医学实验的进度。因为之前已经因天花失去了好几个孩子,皇帝一直对他的研究进度很是关心。 “但猴子和人不一样吧?”弗朗茨皱眉。 “对。这是为确保安全性所做的先期试验——实验用的四只猴子身上的牛痘脓包消退后,我给它们接种了天花病人的脓液。已经一周多了,没有一只猴子发病。那……或许就可以考虑在人身上试验。” 皇帝停住脚步,扫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的锐利锋芒让斯维登医生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皇帝平时向来和蔼可亲,加上两人都对科学研究感兴趣,有时甚至让他错觉皇帝只是一位慈祥的老富翁。 但这一眼带给他的压迫却让他骤然醒悟,虽然这个国家的理政大权始终牢牢掌握在女王手上,但皇帝也是他的君主。 而且是个相当英明的君主。 斯维登医生不禁低下头:“陛下,天花的恐怖已经笼罩我们太久太久了。最近五年里,维也纳死亡登记册上每十个孩子中,就有九个死于天花。”* “而且,马上要入冬了。每个冬天都是天花的高发季节,今年冬天似乎还会格外的冷……而这一轮天花甚至比冬天来得还要早。” 医生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心里总有不安的预感,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会有一场大瘟疫。” 他想了想,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说:“陛下,我们会找自愿做试验的穷苦家庭。”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皇帝默然望着植物园里已经开始落叶的悬铃木,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多给一点补偿吧,钱我出。” 斯维登医生顿时松了口气。 目前,特蕾西亚女王正在她的领土之一匈牙利王国巡视,弗朗茨皇帝的首肯便是维也纳的最高旨意。有了这一保障,他便能放心地去做那件不算光彩的事。 皇帝高大而臃肿的身躯往旁边踱了两步,忽然转头问斯维登医生:“这不是我女儿一个人提出来的吧?” 斯维登医生有些意外:“这些确实都是她和我说的——” “你有没有看到她身边别的什么人?” “啊,有一个看样子像是东欧的小男孩,和她差不多大。那个孩子基本没开口,公主也没有介绍过他,所以我没有问过他的身份。”斯维登医生谨慎地答道。 总不会是什么皇家私生子的戏码吧?毕竟皇帝风流名声在外。 “哦……”弗朗茨微微点头,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了。” …… 1762年的冬天过早地来了。 天空是冷白色,翻卷的浓云无边无际地蔓延,浓雾笼罩了维也纳。红栎树掉光了最后的叶子,连风都带着冰一般的寒刃,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样。 维也纳南区的街道有着齐整的石板路面,每一片街心广场四周都有玫瑰一般绽开的房屋与街巷延伸出去,拐角处是灰白色的大理石喷泉。 这原本是精致而优雅的公共建筑,但四面却弥漫着一片不祥的死寂。 街上零零落落,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仅有的人也行色匆匆,用灰黑的大毡帽和厚厚的围巾将自己裹紧,仿佛惧怕着什么一样四处张望,然后如同鬼影一样消失在浓雾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冬天到了。 更重要的是,与冬天结伴的死神来了。 “哒,哒,哒”,缓慢的马蹄声从霍比根堡巷的浓雾尽头传来。 街边一栋四层旅店的三楼卧房里,莫扎特缩在被窝里,不敢点蜡烛。他有些畏惧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向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唯一有声音传来的方向。 “哒,哒,哒”,白雾的尽头出现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 它缓慢地拉着一辆漆成纯黑色的矮小马车,驾车的人一身黑色斗篷,戴着黑色的面罩,长长的黑袍在寒风中翻卷,似乎有什么银色的光芒一闪—— 莫扎特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心怦怦直跳。 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手上拿着什么……镰刀吗?他不敢看了。 他知道那匹马拉的是尸体——死于天花的人的尸体。 有细弱幽咽的哭声钻过门窗缝传来,似乎是悲伤欲绝的女人在低声哭泣。 她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床上与死神挣扎。因为此前已经夭折了两个哥哥姐姐,他有幸得到了医生及时的救治。黑色长袍的医生给孩子放了血,叮嘱家人紧闭门窗,千万不要透入一丝风。 那个房间里因此弥漫着脓液的恶臭与难耐的潮热,孩子因为放血四肢惨白,可脸上却烧出一片诡异的红晕。 旅馆老板家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莫扎特曾经见过那个小小的棺材——那么小,如果不是上面的十字架,甚至让人难以想象那里面竟然承载着一个小小的、过早夭折的生命。 小男孩寒毛倒竖,默默地屈起膝盖,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团。 冬天到来,维也纳每天都有人死于天花。载着黑色棺材的马车在这座城市的四周游荡,人们惧怕这种致命的疾病,请他去演奏的频率大大降低。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得过天花,不必担心再被传染,他们一定会立刻逃离这座仿佛处于死神气息笼罩之中的城市。 但如今,别的城市也未必会比维也纳好到哪里去。 毕竟,冬日的寒冷与绝望已经降临在了这片大陆之上。 “咚咚咚……”沉重又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是谁会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冒着瘟疫的危险这样急匆匆地出门呢? 莫扎特缩在被窝里想。 骑马的是斯维登医生。 他太过激动,出门甚至忘记了戴手套——可哪怕握着缰绳的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开裂,他却一点也没感受到。 因为他见证了奇迹! 他跑得一路尘土飞扬,一直进入了霍夫堡宫。 “陛下!” 斯维登医生顾不上形象,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进了皇帝陛下的画廊,“那三个孤儿都没有任何得天花的症状!” 弗朗茨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真的?!” “什么?”卡洛琳不知所以地嚷嚷着,“发生了什么?” 好几个孩子在这边。正在不远处抱着小栗鼠说话的马克西米利安懵懵懂懂地看过来,而安塔妮亚则忍不住也站了起来。 尼古拉说的是真的! “陛下,已经两周了。”斯维登医生激动地说,“我有理由相信,种牛痘的确可以预防天花!” “太好了。”弗朗茨皇帝眼中也闪现出亮光,“再过几天,基本就可以完全断定。这种预防方式可以向民间开放——” “陛下!”斯维登医生急急说道,“恐怕仅仅开放还不够。这是种全新的方式,而且还是从牛痘上提取的,恐怕人们都会犹豫,不敢直接接种疫苗。” 根据安塔妮亚殿下的提议,将少量牛痘痘浆涂抹在胳膊上划出的小伤口的方式被命名为“疫苗”——这个词与“牛痘”的拉丁文同源。 “而且,您也知道,维也纳现在已经再度笼罩在天花的阴影之中——这个冬天的死亡人数比之前大大增加。我们面临的是一场大瘟疫!” “所以你的意思是……”弗朗茨沉吟着。 他知道斯维登医生的意思——恐怕应该要通过王室的诏令,直接进行大规模的接种,防止浪费宝贵的时间。 毕竟,要预防的是传染病,接种的人越多,所有人就越安全。 这是一个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决定。 此刻,女王并不在维也纳。弗朗茨皇帝虽然醉心科研,但他的确从未关注过那些趁沉重无趣的政事,也缺乏对政治的敏锐判断。 如果特蕾西亚在,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爸爸。”他的衣角忽然被扯了扯。 他的小女儿安塔妮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仰着小脸看向他:“爸爸,冬天到了,我真害怕。我不想像卡尔哥哥一样……” 皇帝的心揪了揪。 去年冬天,他失去了自己聪明活泼的二儿子卡尔。他确实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 “好吧。”弗朗茨下定了决心,“通知考尼茨首相。四天后,如果那几个孩子依然一切正常,我会颁布诏令推行牛痘疫苗。” …… 维也纳城北莫斯维尔巷,珊迪酒吧。 “你们听说了吗?皇宫中已经研制出预防天花的,那什么——他们把牛痘叫做疫苗,因为是牛身上弄来的!” “真的吗?!”顿时一片惊呼。 “皇帝已经下令要在维也纳城内大规模接种牛痘了!” “啊?!上帝啊,幸好我小时候就得过天花了。往人的身上种牛身上的东西,我可不想长出牛角来。” “啊呀!疫苗竟然会让人长出牛角吗?”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顿时陷入了激烈的讨论。 没有人注意到一位黑色兜帽压得低低的男人坐在窗边,兜帽以及底下连接的黑色长袍遮住了凌乱短发,以及耳根之后一道斜贯至肩胛骨的刀疤。 刀疤男人看着杯中摇曳流光的火焰色酒液,轻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威士忌。 腓特烈国王派他来到维也纳,果然深谋远虑。奥地利女王目前不在首都,而她的丈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政治白|痴。 原本普鲁士军队在对战俄奥联军的战场上节节败退,几乎就要求和。然而年初俄国女皇死了,换成了那个疯狂崇拜腓特烈的疯子沙皇——虽然很可惜,那个废物只在王位上坐了半年不到就被自己的妻子给轰下台,还很快就死于“消化不良”,但新的俄国女沙皇毕竟也是德国人,没有进一步做出对普鲁士不利的举动,只是让局面僵持在了原处。 如今,在各国准备结束这场连打了六年多的大战时,维也纳又有了新的风浪。 当然,如今风浪只有一点小小的苗头。但最终如果没有形成撼动奥地利的风暴,那便是他的失职了——国王派他来维也纳,不就是为了此刻做准备的吗? 男人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 果然是天佑普鲁士。 作者有话说: “十个孩子九个死于天花”出自莫扎特父亲带儿子在维也纳巡演期间的记录。在16~18世纪,每年在欧洲因为感染天花死亡的人数超过50万人以上,整个18世纪欧洲人口死于天花的总数几乎达到1.5亿人。 疫苗一词“vaccine”源自于爱德华·詹纳所使用的牛痘。“vacca”为拉丁文,意即牛。 第17章 ◎烧死魔鬼的使者!◎ 因为维也纳城内瘟疫肆虐,皇帝难得的把孩子们看得更紧了些,安塔妮亚也无法像之前一样偷跑出宫了。 不过,尼古拉有时会和斯维登医生一起到霍夫堡宫来。 “你已经找斯维登医生接种了牛痘疫苗?”安塔妮亚惊讶地问尼古拉。 虽然目前在猴子和人身上所做的实验确实都没问题,但毕竟还没有在平民中大规模接种,他就不担心什么吗? “我身体健康,最大的危险就是没接种上。”尼古拉淡定地回答道,“过两天看看胳膊上有没有起小脓包就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动作不停,把一块带着两根带子、模样奇怪的白色纱布罩在了安塔妮亚脸上。 “唔。”安塔妮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乖乖地没有动,任由尼古拉把两边的带子挂在她耳朵上——右耳垂着几绺卷发,他先把那几绺头发别到她耳后,才完成了这个动作。 安塔妮亚睁开眼,默默地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少年……的脖颈。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可做什么事都一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懂得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冬宫起火那晚,他在她的马车里躲过搜查。 之后,他坐在马车里,眺望远处冬宫的火光,久久沉默。 安塔妮亚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少年饱满精致的侧颜勾勒出金红色的轮廓,眼中是莫测的星河。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荒谬。 她在哪里见过他吗? “很好,这是口罩。”尼古拉满意地打量了几眼被口罩遮得一张小脸只剩下眼睛的小公主,“制作方法已经记住了吧?记得去告诉斯维登医生。” 安塔妮亚回过神来:“哦。” 据说,口罩最早是中国人开始使用的,当时主要是为了防止戴口罩的人的气息和口沫溅出,仆人们以丝布掩住口鼻为宫廷贵人们奉上菜肴点心。 这种功效也可以反过来用——戴上口罩的人,自己也不容易吸入外界漂浮的飞沫和尘埃。当然,最有用的还是挂在耳朵上或系在脑后的设计,这样人们便不用一直用手按住口罩了。 目前宫中还没有人感染天花,但御用裁缝们已经领到了这个略显奇怪的订单——订做五千个口罩。 “是皇帝陛下下令的,说是戴上口罩就可以降低天花的传播。” “真的吗?” 裁缝们一边赶制口罩,好奇地讨论着。他们都知道天花一般是由于靠近天花病人而染上的,这么一片布捂在嘴上,就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吗? 而在另一边,霍夫堡宫中的柴火锅炉房也多拨了些人手帮忙。 “怎么这两天宫里突然要用这么多热水?贵族们最近流行一天洗三次澡吗?” “听说陛下突然下令,所有的餐具都要用开水烫过之后才能用。而且,据说水烧开之后晾凉,就可以直接喝了!” “啊,居然喝水?那不会生病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贵族们现在流行喝水。” 维也纳的街头巷尾都已经传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城里所有没得过天花的人都要去打那个牛的什么疫苗呢。” “怎么种?” “在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把牛痘脓包的那种水抹在伤口上——” “噫!”不少人脸都皱成了一团,“真是魔鬼的实验!” “你们听说了吗,虽然种了牛痘不会死,但是会长出牛角、牛毛!那是魔鬼的诅咒!” “可以不种吗?” “不可以!陛下亲自下令的……” “可是凭什么呢?我可不想往把牛得的病往身上弄。贵族害怕得天花,就要让我们平民受诅咒吗?他们活该下地狱!” “嘘!小声点。” “本来就是嘛。不然皇帝怎么不先给他的孩子们接种疫苗呢?还不就是平民不是人,先做试验品呗。” “太过分了!” 霍夫堡宫里,皇帝套房的会见厅里,皇帝坐在灰色天鹅绒衬着象牙白木边的椅子上,看皇宫主管呈上来的报告。 他的小女儿坐在一边,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桌面上厚厚的文件,而斯维登医生则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这么说,天花的传染途径是吸入了病人的飞沫,或者是直接接触到。”弗朗茨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实验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十分鼓舞人心。 最初,小女儿提出这一点的时候,他并不怎么相信。不过也就是用纱布做几个口罩的事,作为一名富裕的皇帝,他还是有钱满足女儿的一点科研小兴趣的。 三周下来,结果似乎很明显了——相邻的两个街区,一条街的人们领取了王室发放的口罩,另一条街没有,结果两条街上的天花发病率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区别。 皇帝因此对小女儿有了全新的认识。 原本他没怎么注意过安塔妮亚——他毕竟有十八个孩子,安塔妮亚又不是他的头几个孩子,也并非他亲自照顾教养的。 但她从俄罗斯回来后,忽然多了许多奇妙的想法——热衷科研的皇帝对此很是满意。 “牛痘接种的准备工作怎么样了?”皇帝问斯维登医生。 “呃,陛下,”斯维登医生犹豫地点头道,“基本已经准备完毕了……” 弗朗茨注意到斯维登医生有些吞吞吐吐的,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老实的医生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嗯,人们似乎对于牛痘很是惧怕。他们觉得这种牛身上的病会让他们长出牛毛和牛角,还会像牛一样哞哞叫。” “长牛角?那可真神奇,”弗朗茨笑起来,“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之前没有人见过。不过人们很快就会知道牛痘多么有用了。” 他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希望到那时我们的人和牛都够用。” 斯维登医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皇帝对目前政策按计划推行很是满意,但他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 就在这时,男仆送来了一封信:“陛下,是维也纳医学联合会的信——关于目前政府正在推行的疫苗计划。另外,范恩大主教求见。” 会见厅里的另外两人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大主教?他来做什么?”弗朗茨皱起眉,接过了那封信。 “嗯……”会见总管弯下腰去,谨慎地低声说:“他说,他代表教会来表达对疫苗相关事项的意见。” “好吧。好在在教会来训斥我之前,我还能听到世俗社会的声音。” 弗朗茨笑着拆开信,“疫苗如果能起到效果,医生们应该都可以松口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好几秒的安静之后,安塔妮亚试探着唤了一声。“爸爸?” “这些短视的家伙,恐怕只能看到他们鼻子尖那么远的地方!”弗朗茨愤怒地把那封信扔在了桌上。 斯维登医生拿起了信,没看几行,脸便涨成了猪肝色。 “……陛下,您以为得过牛痘的人不会再染上天花,这件事医生们是头一次知道吗?——早就有人发现了,但是斯维登却是第一个恶毒到竟然敢用孩子做实验的的魔鬼!” “他为了出名而不择手段,恶毒至极、变态至极,这样突破了道德底线的人已经丧失了行医的基本伦理。我们郑重请求陛下吊销他的行医执照,并立即停止强迫人民接种疫苗!” “牛痘疫苗是魔鬼的苹果!” “陛下,”会见总管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大主教已经在候见厅了。” 会见室里好半晌没有一丝声音。 “让他进来吧。”弗朗茨最终咬牙切齿地出声。 范恩大主教是维也纳的圣·斯蒂芬大教堂的枢机主教。由于维也纳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所在地,范恩大主教在整个天主教世界里都有着极高威信。 “陛下。”白发苍苍的枢机主教身着红色长袍,神色严肃。 “大主教。”弗朗茨冷漠地点点头。 他醉心科学,一向不怎么与教会打交道——而他的妻子恰好相反,是一个十足虔诚的天主教徒。 “陛下,我就直入主题了。” 范恩大主教对这位皇帝一向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有那样一位忠诚又虔诚的妻子,自己却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而且好几次在教堂礼拜时打哈欠被自己看见。 “教会认为,陛下应该收回推广疫苗的诏令。这违背了上帝的旨意。”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旁边坐立不安的斯维登医生一眼,“而且,人民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他从圣·斯蒂芬大教堂来霍夫堡宫的路上,遇到了正在游行的人群。 愤怒的人们在怒吼着向霍夫堡宫行进,要请皇帝陛下交出斯维登医生。 这个人悖逆上帝、蔑视生命、与邪恶为伍。 他们要烧死这个魔鬼的使者! …… 等到十一月底,特蕾西亚女王提前从匈牙利返回王都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群情激愤、乱七八糟的维也纳。 “弗朗茨!弗朗茨!”女王面对着一脸做错事表情的丈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亲爱的,”弗朗茨皇帝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要搂住妻子的腰,“你相信我,牛痘疫苗真的可以预防天花!人们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知道,我知道,”女王推开丈夫,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好人——未免太好了一点。现在我得去给你解决后续的问题了。” 民众面对未知,往往能够传出耸人听闻的谣言。因此,让人们看到之前已经接种过牛痘,且不再感染天花的实验者就变得尤为重要。 人们总是眼见为实的。 女王揉捏着额角,沉声问道:“考尼茨到了吗?” 考尼茨首相已经在议事厅等候女王多时了。 女王一走进议事厅,首相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扑面而来,女王顿时想起风纪委员会对自己的报告。 在这虔诚的天主教国度,在这神圣的维也纳,在她公允而威严的治下——她的首相竟敢公开带着情妇上街! 她沉下脸来:“考尼茨,我很遗憾我接到了报告——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首相,我的左右手,您应当理解您作风不端会对这个国度造成的巨大影响。” 考尼茨首相对女王的开场白颇有些惊讶。 他挑了挑眉,对女王一鞠躬,优雅地答道:“陛下,我想我来这里是商讨您的大事的,不是我的小事。”* 女王冷厉地盯着他,而考尼茨则慢条斯理地展开了手中的材料:“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带给您。” “斯维登医生做牛痘实验的那个孩子死了。” 作者有话说: 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发现挤奶女工患过牛痘之后就不再感染天花,于1796年在人身上进行了牛痘实验,发现了疫苗。当时他的发现引起了轩然大波,医学界认为他采用了极不人道的实验方法,曾经联名要求吊销他的行医资格;民间也有各种关于接种牛痘的可怕传说,把他叫做“骗子”“神棍”,直到好几年后,牛痘的实际效果才逐渐为其正名。 医学实验的先驱往往会承受世俗的巨大压力(在宗教国家还有来自教会的巨大压力),向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前辈们致敬。 *是考尼茨亲王历史上的原话哦。后面章节标*都为引用,如果是人物原话,就不在作话另外说明啦~ 第18章 ◎公开实验◎ 第一个接种牛痘疫苗和天花脓液的孩子死在了家中,和他的父母一起。 一家人脸色发紫,惊恐瞪大的双眼、鼻孔和嘴角都流出了紫黑色的血迹,仿佛在死前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 考尼茨首相得到报告后第一时间派人封锁了现场,但不知为何,“接种牛痘的一家人全都死状惨烈,牛痘的诅咒将会在人间传播”的流言仿佛烈火燎原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维也纳城。 “魔鬼!魔鬼的诅咒!所以说,怎么可以把动物的病传染给人呢!” “你们看!王室果然打算封锁消息,欺骗民众!他们竟然说那是有人暗中策划的阴谋,呸!” “女王还没有下令烧死那个魔鬼医生吗?” “我听说女王已经下令在鹰堡广场给两个小孩种上牛痘了,说是公开实验……” “呵,我知道,我去看了!说是自愿的,可我看那两个孩子哭得可惨了……大概给了他们的父母不少钱吧,足够他们再生几个了。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女王找了一个会黑魔法的女巫,她要通过让全维也纳的人们染上牛痘诅咒的方法,换取她自己的家族不会得天花!” “上帝啊,这是真的吗!女王这样就要抛弃我们吗……” “安塔妮亚,你看外面。”约翰娜眼中满含忧虑,扶在窗棂上的小手毫无血色。 民众涌到了离霍夫堡宫不远的鹰堡广场上,有人用棍子把高大铁门打得哐哐作响,大声地、愤怒地咒骂背叛上帝、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斯维登医生,有人在诅咒心狠手辣要他们命的女王,在嚎啕大哭着求上帝拯救他们。 安塔妮亚看着远处的一片混乱,神色冷冷。 “吵死了。”卡洛琳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翻了个身,懒懒地围着绒毯挤在壁炉边没动,脸颊微微泛红。 因为瘟疫肆虐,皇宫中加强了人员流动的控制,大公和女大公们分成了几组,被领到了平时没有使用的套房里。 安塔妮亚主动要求和约翰娜一起,于是年龄在她们俩之间的姐姐约瑟法和卡洛琳也被安排到了一起。约瑟法和约翰娜年龄相近,共用育婴室、保姆和女傅,原本就十分亲近,而且约瑟法温柔内向,几乎不怎么说话。 反正安塔妮亚只是怕历史重演,时刻留意不让约翰娜有染上天花的危险,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就是卡洛琳有点聒噪。 如果说原本女王只是对丈夫天真没考虑后果的诏令有些恼火,这下却是真的被藏在暗中的那些肮脏伎俩惹怒了。 她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向来看不起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作为一国君主的权威,也必须得到毫不犹豫的贯彻。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疫苗接种的推广计划就必须实施,绝不会撤回。 这关乎君主的威严。 面对汹涌的民意,女王下达了补充旨意. 王室选择了两户人家的孩子作为公开实验的志愿者,他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种牛痘——以此告诉民众牛痘不会让他们长出牛角和牛蹄子。 待牛痘痊愈后,他们还将再次在公开场合接种微量的天花脓液,向公众证明他们已经获得了对天花的免疫。 这是女王的意思,也是高高在上的王权对民众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卡洛琳?”约翰娜轻声唤了一声。 她站起来,有些担忧地朝窝在壁炉边的妹妹走过去,“卡洛琳,你不舒服吗?” 还没走出两步,比她矮一个头的小小身影忽然拦在了她身边:“别过去。” 约翰娜吓了一跳:“安塔妮亚,你怎么了?” 她的小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闭着眼睛、脸色红得不正常的卡洛琳,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神色却冰冷得叫人看了害怕。 “她恐怕染上了天花。” 安塔妮亚看到了卡洛琳手上刚刚鼓起来的一个小包。 约翰娜和约瑟法同时吓得向后趔趄了一步,差点惊叫出声。 这并不能怪她们,毕竟她们也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而且去年才目睹了一个哥哥染上天花,死得面目狰狞。 “约翰娜,你现在带着约瑟法出去,”安塔妮亚没有回头,“去找布兰德斯夫人,告诉她找医生和女仆来——只能让得过天花的人过来,戴好口罩。” 两个小女孩慌作一团,下意识地听从了此时唯一的指令,甚至没来得及想这指令竟然来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 她们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奔出去,等到回过神来时,训练有素的仆人们已经飞奔进了刚才的房间。 “安塔妮亚!”她们这才想起来妹妹被她们丢在房间里了。 “殿下,也请您赶紧离开吧!”女仆对安塔妮亚说。 安塔妮亚点点头,最后又看了呼吸急促、脸色潮红的卡洛琳一眼。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上帝啊!”“怎么了?!”仆人们惊慌地朝窗口看去。 一道裂缝狰狞地爬上了窗户玻璃——聚在皇宫外面大声咒骂的民众在扔东西,一块石头居然飞上三楼,砸在了这面窗户上。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唯一一个没有被那声巨响吓到的,竟然是年纪最小的小公主。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历史改变了。 在她知道的这个冬天,王室里染上天花的只有约翰娜。 所有人都对天花束手无策,只能避之唯恐不及,把染上天花的病人放进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用小银刀隔开他们的手腕和颈侧,放血治疗。 哪怕是哈布斯堡王室家庭,也是在特蕾西亚女王四年后自己染上天花,亲身验证这些治疗方法毫无用处之后,才下决心给所有孩子都种了人痘。 如今,她亲眼见证了魔法一般的牛痘预防疗法,突然之间看到了希望——只要等待公开实验结束,女王自然会给所有的孩子都都接种疫苗,约翰娜也就不会死在这个冬天,历史的齿轮将会撬动。 然而卡洛琳却病倒了。 厚厚的石墙完全阻隔了宫殿另一侧的声音,安塔妮亚却仿佛能听见外面呼啸的声浪。 此时此刻的维也纳,皇帝为此感到难为情,女王为此感到恼火,但所有人都只把维也纳民众的抗议视为一件虽不体面却也无伤大雅的事。 毕竟,就连法国波旁王室那种有意塑造高高在上形象的国王,也时常会面临民众冲到凡尔赛表达不满的困窘局面;哈布斯堡王室一向以亲民随和著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有她一个人能够从这汹涌的人潮之中,窥见原本在三十年后才会出现在欧洲大陆的,一场被人有意搅动利用的风暴。 那场风暴将吞噬无数性命,亦将颠覆整个世界。 她静静地望着幽深仿佛通往地狱的黑白大理石走廊,沉思良久,嘴边缓缓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 同一时间,在壮丽的霍夫堡宫上层,一位女大公染上天花这个不祥的消息还未传到这个国度统治者的耳中。 女王微侧身坐在黑色大理石的壁炉边,正在面色冷峻地看着面前的一沓报告。 这份报告由她最心腹的密探呈上,第一页便是一个年轻男孩的肖像,黑发微卷、眼眸深邃,看着像是东欧血统。 姓名一栏清楚地写着:尼古拉·奥布雷诺维奇。 良久,她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从卷册中抬起:“带他来见我。” …… 1762年11月24日,玛利亚泰瑞莎广场上准备举行天花疫苗的公开实验。 斯维登医生望了一圈周围喧闹的人群,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把守在这片区域边缘的火-枪队和卫兵,紧张地擦了把汗。 他的手冰凉,微微有点发抖,但他却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退让。 他知道医学联合会的其他医生是怎样诋毁他,在民众中间败坏他的名声,把他描绘成恶魔的——但他的职业责任感最终战胜了一切。 他想,只有他亲眼见证过牛痘疫苗究竟有多么神奇。 哪怕拼上命,他也要让维也纳的市民们相信他。 按照王室宣布的计划,此前已经注射牛痘疫苗并痊愈的两个孩子会公开露面,向大家证明注射牛痘不会长出牛角——或者是会长出牛角。 之后,医生会为他们在伤口上涂抹天花病人的痘浆,让所有人亲眼见证,接种过牛痘疫苗的人便不会再患上天花。 广场上挤满了前来观看实验的人们。他们似乎全然忘却了染上天花的恐怖,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要看看那两个据说已经变成牛的孩子。 听说他们接种牛痘的第一天就开始哞哞叫,第二天长出了牛角,第三天手脚就变成了牛蹄子! 斯维登医生气愤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打定主意不说话——等到实验完成,所有人都会明白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怎么还没来?”人们等了太久,实在不耐烦。“那两个孩子呢?” 斯维登医生也感到不对劲了。 原本计划的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眼看广场上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密集,可约定好要来的那两户人家却不见踪影。 他们不会是被流言吓坏了,连夜逃跑了吧? ……应该不会啊,毕竟第一位接种牛痘的那家人死于非命之后,女王专门派人去保护作为公开实验的实验者这两家人。 能防住居心不良的歹人,也能防止这两家人跑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围观的人群越来越骚动。广场上仿佛挤了一锅即将到达沸点的滚水,无数破碎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要发出破裂的尖叫—— “范恩大主教来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什么隐秘的开关,公开实验的空地附近猛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人们低下头,一边低语一边在胸前划起十字。 穿着红袍的枢机主教和穿着黑袍的神父们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走到了皇家卫队所把守的空地边缘。 士兵们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和枪。他们不能与教会为敌,但倘若大主教继续往前—— 好在他停下了。 “斯维登医生。”红衣主教苍老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响起,周围鸦雀无声。 “范恩大主教。”斯维登心下不安,双手团在胸前勉强行了个礼。 “那两个孩子不会来了。”范恩大主教冷漠地说,“我们已经拦住了他们。天主将保护他们。”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气的声音。 “看,我就说吧?教会肯定不会无动于衷……这毕竟是魔鬼的行径……”人们低声地交头接耳。 斯维登医生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已经说服自己不去在意同行的诋毁——他可以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毫无抱负的庸医。 但如果教会为他的行为定性的话,他可能永远都无法为自己正名了。 正在场面陷入僵局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医生,抱歉我来晚了。” 在场的人们愕然转头,发现一个黑发小男孩不知何时从皇家卫队后面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 “尼古拉?”斯维登医生愣了一瞬,然后马上明白过来,“哦,是,是的……” 英明的女王果然料到了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情况,并为此做了准备。 他的心中顿时又鼓起了勇气,面向人群提高了声音:“这个孩子已经在两周前接种了牛痘。我会在他的胳膊上划一道伤口,然后涂抹一点天花脓液……” “荒谬!”一名黑袍神父忽然大声斥责道,“这个孩子才几岁?他的父母呢?” “……死了。”小少年面无表情地回答。 人群顿时一阵唏嘘。 那名黑袍神父也摇头叹息起来,看看那个身型单薄的孩子,又抬起头来:“维也纳的人民!我们怎么能放任这样的惨剧发生在一个孤儿身上?而且他显然根本不是奥地利人!怕不是从东欧买来的农奴吧?” 小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周围的人群顿时附和起来:“是啊,怎么能欺负这么小的孤儿呢……他连个为他撑腰的家人都没有!” “还有什么疑问吗?这就是魔鬼的做法!” 有人眼尖地看到了斯维登,顿时指着他大叫起来:“他在那里!” “烧死那个邪恶的医生!” “烧死他!” “不,不是的……”斯维登医生突然成为群起攻之的焦点,顿时畏惧地后退了几步,紧张得满头大汗。 四面八方都是神色狰狞、义愤填膺的人群,仿佛他背叛了上帝、背叛了教义,真的是魔鬼的信徒。 “斯维登医生。”范恩大主教在周围越来越响亮整齐的声音里开了口,浅灰色的眼睛带着一丝怜悯,却依然有着令人心悸的震慑力,“天主注视着你的所作所为,你会为你率先创造的邪恶付出代价,你的灵魂永世堕落,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不!不是的!”斯维登医生终于崩溃地尖叫一声,“这不是我提出的!” “不是他?” “骗子!懦夫!”人群顿时爆发了怒吼,间或夹杂着质疑:“不是他,那到底是谁?” 范恩大主教眼中骤然窜起了亮光。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红色长袍在冬风中缓缓摇曳,声音循循善诱:“孩子,是谁提出的?” 教会一直立场鲜明地反对用所谓预防的方式救治天花。女王一直是他们的虔诚信徒,可这一次,却竟然站在了疫苗的这一边—— 这让红衣主教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必须找出女王身边那个对神毫无敬畏的人,将教会未来可能的敌人扼杀在苗头之中。 可斯维登医生却急促地喘息着,只顾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不是我……” 他当然不敢说出是谁提出的。 在当前的混乱形势下,如果民众认为是他提出了魔鬼的疫苗,他有可能会被活活烧死,也有可能会被皇家卫队保护住。 但如果他说出来……女王一定不会让他活到明天。 尼古拉看着周边仿佛在进行什么狂热邪-教仪式的民众,微微挑起了眉毛。 提出的人倒是他没错,但他还没有傻到当众承认——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国小孩,他在这里没有什么自保能力,恐怕能被愤怒的民众第一时间撕成碎片。 “王室!一定是王室!”忽然有人高呼道,“他们就想要我们死!” 整个人群一瞬间被引燃了。 “是女王吗?” “不!她是虔诚的天主信徒……” “到底是哪个魔鬼?” 喧哗的浪涛、疯狂的猜忌和狂热的谣言在此刻猛然汇成了巨大的漩涡,在沸腾的人群中翻腾。 这座城市数世纪积攒的对天花的恐惧与癫狂,这片大陆累累白骨怨魂的挽歌,一切窒息的绝望都在这个寒冬倾覆,奔涌成一场风暴。 风暴之眼忽然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在人群惊异的刹那静默中,银灰色兜帽滑落,露出一头灿金如瀑的长发。 “是我。” 作者有话说: 推广牛痘疫苗最初遭到妖魔化,许多国家的医生正是通过公开实验打消了民众的疑虑。 第19章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安塔妮亚殿下?!”范恩大主教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现场的混乱仿佛猛然被掐住了咽喉。 许多人抽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哪个殿下?” 对于在场的大多数民众来说,没人知道这是哪个殿下。但看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岁,人们稍微算一算,便知道她大约是皇帝夫妇的其中一个孩子。 还是最小的那几个。 “各位,我已经接种过牛痘。” 公主仿佛没听到红衣主教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解开斗篷,交给一旁呆若木鸡的侍卫,目光扫过咫尺之遥的人群。 明明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女孩,可人们却在接触到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时纷纷躲避开目光。 “我,奥地利女大公玛丽亚·安塔妮亚,将参与天花疫苗的公开实验。” 公主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尚显稚嫩,却仿佛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斯维登医生,请为我接种天花。” “这是女王的旨意。” 听到这话,斯维登医生的额上转瞬便渗出了一层冷汗。 陛下的旨意? 这…… 女王竟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小公主之前偷偷要求斯维登医生给自己接种牛痘,他先禀报了女王,得到准许之后才为她种上了牛痘。 那是因为接种牛痘没有危险。 可接种天花完全是另一码事。 虽然说安塔妮亚之前接种的牛痘已经痊愈,理论上说确实应该不会再得天花了——可她毕竟是奥地利的公主! 万一有什么差错…… 斯维登医生下意识看过去,正撞上安塔妮亚平静的目光。 那双明亮而美丽的蓝色眼睛仿佛攫住了他的灵魂:“斯维登医生,我想您不该让大家等太久。” 刚才差点被激动的人群拉去烧死的斯维登打了个寒战。 此时,人群中原本高高低低的质疑和咒骂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全场死一般寂静。 一位奥地利公主,真的要亲自参加公开实验吗? 在民众之前? 向人们证明疫苗的有效性? 史无前例。 所有人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斯维登医生感觉手几乎不是自己的了,似乎全凭着这么多年来行医的本能,拿起蘸有一点天花痘浆的小银刀,落在小公主那白净的手臂上。 人群中不少人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所有人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看着这一幕——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女王的亲女儿,当着所有人的面接种天花。 其实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小公主接种牛痘,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公开实验。 但此刻,没有人提出任何质疑。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天花是多么恐怖的疾病。 小公主脸庞白皙光滑,身上没有一丝疤痕,显然从未染上过天花。 这样一个幼小的、纯净的、柔弱的身躯,在数世纪来人们心中天花那巨大沉重的恐怖形象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甚至有人一瞬间有冲动想要冲破皇家卫队的阻拦,让医生住手—— 可当银刀划破细腻得仿佛奶油一般的皮肤,鲜红的血珠渗出时,公主清丽的脸庞上面色平静,甚至不曾皱眉。 唯有睫毛轻颤。 “安塔妮亚殿下?她,她是哪一位公主?”有人低声问。 “……是最小的公主。”有人颤抖着声音答道。 在人群中泡沫般逐渐升腾起来的低语中,那个始终沉默的东欧小少年也接种了天花。 尼古拉淡定地看着银刀划破自己的皮肤,心下默默感叹,在科技水平不足的十八世纪,接种疫苗居然还要用这么简陋粗暴的方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制作医用注射针头需要用到极高精度的钢板压延、切割、焊接、精磨等等技术,远远不是现在的工业水平所能完成的。 他回想起昨晚被女王召见时的场景。 那个奥地利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明君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他这个身份的真实姓名、家族背景,甚至还有他在冬宫遭到暗杀,利用奥地利公主从圣彼得堡逃到维也纳的事。 不愧是奥地利的统治者,完全把他这个身份的来头摸了个一清二楚。 “我听说你已经接种了牛痘,并且痊愈。”女王俯视着他,声音缓慢而有压迫感。 尼古拉点点头,一点也不紧张:“是的,陛下。” “明天的公开实验,如果那两个志愿者出现任何问题,请你代替他们。” “当然,我从不强迫别人。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安排合适的身份。” 女王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摩挲着王座上的黄金手柄,语气沉稳而柔和,却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不愿意,我也只是把你送回圣彼得堡而已。” 尼古拉想到自己一穿越到这个时代便因为这个身份在俄罗斯的皇宫里遭到刺杀,然后又被奥地利女王威胁,忍不住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尼古拉小少爷,你的人生可真是精彩啊。 想到没法用自己这段传奇般的经历去嘲笑那位写穿越小说的老朋友,真是令人遗憾。 他忍住了在女王面前失礼地耸耸肩的冲动。 玛利亚泰瑞莎广场中心,侍卫在不远处拦住几个想要冲上来看个仔细的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趁着这个机会,尼古拉侧过头,对旁边已经止了血的安塔妮亚眨眨眼:“怕吗?” 公主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最坏不过是一起死——你这么年轻,肯定不想死。” 尼古拉险些失笑,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恐怕缺乏对死亡应有的敬畏。” 毕竟他已经死过一次。 不过,他自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女王的交易,因为他拥有几个世纪后的常识,知道牛痘确实可以预防天花。 可她并不知道吧。 仅仅因为对他求生欲的信任吗? 可真是个莽撞任性的小公主啊。 听到他的话,安塔妮亚偏过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随后,她微微笑了:“巧了,我也是。” 小公主脸上带着笑意,垂下的眼眸中却透不出光亮。 在此刻的维也纳,皇帝为此感到难为情,女王为此感到恼火,但所有人都只把维也纳民众的抗议视为一件虽不体面却也无伤大雅的事。 毕竟,就连法国波旁王室那种有意塑造高高在上形象的国王,也时常会面临民众冲到凡尔赛表达不满的困窘局面;哈布斯堡王室一向以亲民随和著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有她一个人能够从这汹涌的人潮之中,窥见原本在三十年后才会出现在欧洲大陆的,一场被人有意搅动利用的风暴。 那场风暴将吞噬无数性命,亦将颠覆整个世界。 “叮当”一声,银刀与银盘相撞。 斯维登医生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清脆的一声骤然将他的心神拉了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而在这时,安塔妮亚站了起来,面向人群:“大家都看到了。” 她小小的身影在数千人形成的包围之中,声音并不大,却如同天使的铃音般一声声敲击在人们心头,带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圣洁与威严。 “我们两人接种了牛痘,没有长牛角,也没有变成牛。” “我们也接种了天花,但我们会活下去。” 的确。 这两个孩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就像是吸引了维也纳最温柔的阳光。他们不仅没有变成牛,而且漂亮得那样一尘不染,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天使。 让人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由衷想要低下头在胸前画个十字,感谢上帝将这样美好的希望赐予人间。 “竟然真的看到希望了吗?”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 希望。 天花如同每个寒冬如期而至的死神,人们从来都只能在它手底惊恐地颤抖,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而忏悔,祈祷上帝能够拯救自己。 患上天花的人,每四个里就有一个死亡,剩下的三个在大多数时候也会因疱疹留下的疤痕毁容。 可人们依旧这样艰难地喘息着活下来了,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一千年…… 哪怕再漫长的黑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斯维登医生!”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人群边缘响起,“能请您为我的儿子也种上牛痘吗……” 那是一个衣裳破旧的中年女人,头上包的头巾已经被挤得有点散了,她却顾不上去整理,只拼命地拽着身前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往前挤。 “我们那条街已经因为天花空了……我的男人死了,大女儿和大儿子也死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小儿子……” 斯维登医生一愣。 有了这个女人一开头,人群呆滞了一秒,随即便开始疯狂往前挤:“我也要!” “医生,求求您救救我吧!” “我要接种牛痘!” 人们心知肚明,住在守卫威严的皇宫中的公主,自然比他们面对天花的危险要小上许多。 既然身份高贵的公主都种了牛痘,女王还以无可比拟的勇气和魄力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为民众展示这种预防方式的效力,那么牛痘疫苗就一定是可以救命的! 转眼之间,刚才还在义愤填膺地怒吼王室草菅人命,要在民众中用牛痘散播魔鬼的诅咒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却是争抢着想要种上牛痘疫苗。 皇家卫队不得不赶紧摆起架势,制止疯狂往前挤的人群,防止拥挤踩踏出人命。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广场上炸响:“这是堕落!背叛!你们都被魔鬼蛊惑了吗!” 众人悚然一惊,转头看见了气得满脸通红的范恩大主教。 “什么疫苗……这就是魔鬼放在人间引诱你们的苹果!这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接种之人迟早会下地狱!” 眼看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发怒,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神圣罗马帝国是天主教的国度,就连女王也是虔诚的信徒。此时此刻,红衣主教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人们不胆战心惊。 他们虽然想活着,但也惧怕死后灵魂下地狱。 跟在大主教身后的黑衣神父们纷纷低下头在胸前划起十字:“天主保佑。” 这里终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教廷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上帝的旨意?”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背后响起。 说话的竟然是年幼的公主。 她脸上毫无惧意,甚至有一丝不符合她年龄的嘲讽,“主教大人,我想仁慈的上帝应该乐于看到他的孩子们在恐怖的疾病面前活下来。” 范恩大主教脸色一变。 他万万没想到,年幼的公主竟敢当众反驳他。 他随即想起公主刚才说让她参与公开实验是女王的旨意,脸色更加阴沉。 ——奥地利王室,是准备与教会针锋相对了吗? “人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有罪孽。”红衣主教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只有上帝才能决定谁能在可怕的天花中活下来,人类无权干涉上帝的创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幼小的公主。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安塔妮亚不过是女王最小的孩子,在整个王室大家庭里面几乎毫无存在感。 这样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勇气公开忤逆神明的权威。 安塔妮亚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那眼神让红衣主教猛然一惊,竟然觉得背上直发毛——不,这一定是错觉。他活了五十多年,作为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绝不可能被一个小孩子吓到。 “主教大人,据我所知,您有着崇高的德行,从未患过天花。”小公主微笑着说。 范恩大主教不知为何头皮发紧,竟然没有说出话。 但身旁的神父们已经点头替他回答了:“那当然。范恩大主教的事迹我们有目共睹,将来必将成为圣人——” “既然您这么说了,”安塔妮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斯维登医生这里刚好有天花病人的痘浆——不如您现在就来种上一点。” 她从地狱的最深处归来,不再惧怕魔鬼,也不再敬畏神明。 何况是这个几十年后爆出了娈童丑闻的红衣主教? 乖巧的小公主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得更加灿烂了:“我相信上帝一定将您的德行看在眼里,绝对不会让您出事的。” 范恩大主教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春天美泉宫的花园还要缤纷。 他脸上青筋暴起,手在长袍的袖子下气得发抖:“你,你竟敢当众忤逆主教……你会为你的行为后悔的,殿下。” 这位粗鄙不堪、毫无教养、对神毫无虔诚之心的公主,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然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主教大人,殿下她年纪还小,您别生气,她……只是为了救我们啊。” 人群中顿时争先恐后地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对啊!” “公主身份高贵,她本来哪里需要自己来参加实验呢?还不是因为敬爱的女王陛下看到城里的谣言太过嚣张,不忍心看我们蒙受不怀好意之人的欺骗……” 刚才在大主教突然的怒斥下瑟缩的人们,此刻都已经回过神来。 现在已经不是几个世纪以前了。北方的俄罗斯改信了东正教,西边的德意志也撕毁了赎罪券,转而投向新教的怀抱。 虽然奥地利还是正统的天主教国家,但人们已经从赎罪券一事中了解到,教会的解读未必就是上帝真正的旨意。 说句不虔诚的话,天花死神的威胁恐怕比主教的允诺更加有效。 眼看周围的人群纷纷开始为勇敢的小公主辩护,红衣主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正在这时,长长的马嘶声骤然撕裂了广场上压抑的气氛。 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自霍夫堡宫的方向疾驰而来,金色马车随后出现在不远处。 身穿红色宫廷礼服的王储约瑟夫在广场边勒马,随后一眼看到对峙中心的小公主,连忙翻身下马。 在他冲进广场时,边缘守护的皇家卫队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约瑟夫径直冲到了安塔妮亚身边,又急又气地一把拽住她:“安塔妮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偷偷跑出宫,还来做这种要命的事情?!”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看着周边的情形,妹妹似乎已经种上了天花。 她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 “殿下?!” 虽然王储使劲地压低了声音,但离他们最近的侍卫长还是听见了这句话。 ——这位小公主竟然是自己偷偷跑来这里的?这不是女王的旨意吗? 约瑟夫年轻气盛,又担心妹妹,训了她一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公共场合这样斥责妹妹。 再怎么样,她也是奥地利女王的亲生女儿,身份高贵的公主。 没办法,哪怕是女王,在接到侍卫长的禀报后都气得从王座上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后让他骑马先赶来这里,自己也马上乘上了马车。 好在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听见的都是侍卫和神父。 约瑟夫深呼吸,重新摆出了王储沉稳而威严的架势:“母亲马上就到!” “哦?女王陛下马上就到?” 范恩大主教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看向缓缓在广场边缘停下的金色马车。 峰回路转,他几乎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很好,那就让我们等等陛下的裁决吧。” 他就知道。 这样离经叛道的事,绝对不会是虔诚的女王的手笔。她每天都会去教堂祷告,会向他详尽地忏悔自己为这个国家所做出的,那些迫不得已的政治手段。 他的目光落在低下头的小女孩身上,止不住的得意中有一丝嘲弄的怜悯。 这个本来就毫不受宠的小公主,恐怕不仅会被女王狠狠惩罚,还会在民众心目中地位一落千丈。 不知道将来,会被嫁到哪个野蛮贫穷的小公国呢?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你猜? 第20章 ◎象征爱与美的王后◎ 当金色马车的车门打开,一袭墨绿色长袍的女王现身时,人们纷纷激动地挤到旁边,又紧张地低头行礼。 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之女,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已执掌奥地利二十余年。她在混乱的奥地利王位继承之战中保住自己的王位,黑色双头鹰纹章上布满了领地的徽章,成为这个国度人人敬仰的统治者。 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后、匈牙利、波希米亚、克罗地亚及斯洛文尼亚女王——这样高贵而显赫的头衔,正是她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此刻,女王的小女儿就站在离马车最近的地方,低头屈膝行礼:“陛下。” 然而女王就像没看到她一样,径直走向人群中央。 范恩大主教恭敬地走上前去,险些控制不住期待的神情—— 女王陛下一定明白现在这一片混乱的罪魁祸首,也听到了刚才小公主有失皇家身份的异端言论。 越是大权在握的君主,越不能接受自己的家人竟敢公然背叛自己的命令,公然背叛这个国度的信仰。 可怜小公主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呢?公开斥责?削减爵位?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年迈公爵? 哎,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惩罚啊。 ——但她需要这样严苛的惩罚来让她认清,何为权威。 红衣主教的心头翻涌着快意。LJ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从皇家卫队的空隙中冲上前去,扑通一声扑到了女王面前,声音里满是哭腔:“陛下!我只剩这一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于天花,我再也不能失去他,求,求您……” 她泪流满面却不敢往下说,畏惧地看了一眼脸色骤然阴沉的红衣主教。 女王摆摆手,挥退了冲上前来要把妇人拉开的侍卫。 她明亮优雅的蓝色眼睛转瞬便盈满了泪水,那双戴着华贵戒指的莹润双手毫不嫌弃地将妇人搀扶起来,声音温柔而沉痛:“亲爱的女士,我与你都是母亲,天花也夺走了我的孩子……我与你感同身受。” “陛下!天主保佑您!”妇人满眼泪花地亲吻了女王的手,鼓起勇气抬起头:“那,那您的意思是……” 周围的人群也不禁一阵骚动。女王这话的意思,似乎有偏向—— “陛下。”范恩大主教忽然严肃而低沉地开口:“您一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神圣罗马帝国教廷的骄傲。我想,您一定知道上帝为何让天花降临于人世。” 女王用金线刺绣的手帕擦去眼中的泪花,随后才缓缓转向寒风中红袍猎猎的主教,宽阔明亮的面庞上泛起一丝优雅的微笑。 “是的。所以上帝为我们送来了疫苗,主教大人。” 范恩大主教一口气没有抽上来,眼睁睁地看着女王抬头望向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民众。 “我亲爱的人民,”女王丰满的唇瓣划出优雅的弧度,温厚又高贵的嗓音响彻玛利亚泰瑞莎广场。 “谁拥有勇气,谁便是上帝愿意拯救的子民!” 那一瞬间,一缕阳光刺破浓重层云,盘亘于维也纳古老旷野和熙攘街巷的活人与幽魂齐齐抬头,看见了数世纪阴霾中萌生的希望。 “感谢上帝!感谢女王陛下!” 广场上接种牛痘的人群蜂拥排起长龙,队伍中的人们不住在额头与胸前划着十字。 “还有,感谢安塔妮亚殿下!”刚才冲到女王面前的妇人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小声说道。 “没错……感谢公主殿下!”她身边的人一愣,不禁后怕地又划了个十字。 是啊。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勇敢地站出来,亲身为民众们证明疫苗的真实有效,恐怕大家都已经被恶毒的流言欺骗,以为一心为民的女王竟要在人间传播魔鬼的诅咒!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恶毒!”他忍不住啐了一口,愤愤骂道:“让他下地狱去吧!” 一个黑色长袍、身形干瘦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仿佛一座阴沉的雕塑般望向一个方向。 突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吹起他的长袍,掀开黑色兜帽,一瞬间露出凌乱短发下阴鸷的黑色眼睛,以及耳根底下狰狞的长长刀疤。 他猛地按下兜帽,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女王即将登上金色马车时,终于转头看向始终站在马车边的小女儿,嘴唇冷漠地翕动了两下。 懂得唇语的男人马上读出女王说的话:“给我回宫,马上。” 女王一改刚才母亲般高大而悲悯的光辉,脸庞上浮起一层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 而小公主此刻背对着他,男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将那个小女孩的外貌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那位公主恐怕是魔鬼的化身吧。 今天女王的全体卫队都在,而他却并未准备,不能轻举妄动;但她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早晚能找到漏洞…… 不会让她有机会长大的。 就在这时,约瑟夫大公小心翼翼地走到母亲和妹妹中间,看起来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小女孩忽然冲他招招手,待他疑惑地弯下腰后,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一直在一旁警惕环视的火-枪队长忽然在这时转过身来,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向这边扫来。 男人立刻垂下过于专注的目光,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令人起疑的特征。 他转过身,随着身边的人群缓缓挤出广场,没过多久便走进了旁边的小巷。 喧嚣的人声消失在背后,当人们都向广场涌去时,这条平日便冷僻的小巷空无一人。 灰泥塑起的所罗门式柱缠绕在高大的外墙边,嬉戏的天使在地上投下一片魔鬼般交缠的阴影。 他走到无人的角落,伸手从光屁股小天使浮雕手上拿着的花篮后面取出一根石炭,在墙上画出一个粗糙的三角。 “不许动!举起手来!” 嘈杂的脚步声猛然在小巷里回荡,显然人数众多。 男人只迟疑了一瞬间,就扔下石炭,从长袍下抽出长剑,向巷口猛冲过去。 “站住!不许动!” 混乱的追赶声很快便夹杂了震耳欲聋的几声枪响。 “……普鲁士万岁。” 他只来得及咬牙低低哼了一句,便在瞬间的滚烫与随之袭来的冰凉中失去了意识。 “砰”的一声,高大的躯体重重砸在了石板地面上,金属剑身落地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鲜血很快便沿着砖石间的缝隙弥漫开来。 “见鬼,没抓到活的!” “谁叫你把他打死的!” “哪里怪我?!燧发枪还是准头太低了!” “□□养的恶棍!便宜他了,真该叫他尝尝犹大的椅子——” “收拾好,带回宫。”火-枪队长雷奥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暗红的血迹,转身离去。 他需要赶回宫向女王禀报。这人绝对是个不怀好意的外国探子,恐怕和这段时间围绕疫苗产生的种种流言不无关系。 ——小公主竟然真的没有看错。 女王早就在遣人调查维也纳□□的幕后之人,还专门在今天的广场上安排了暗探。令人惊讶的是,在他们准备根据暗探们报回的线索去抓人时,小公主也指向了同一个人。 “那边出口旁的那个黑袍男人,哥哥。”她当时轻声说,“他一定有问题。” 雷奥回想起安塔妮亚,有些诧异。 很惭愧,他今年才从对普鲁士的战场返回,回到皇宫后便接任了火-枪队长一职,但还未认全王室家庭中的所有人,直到今天才记住了女王最小的那个女儿。 皇帝陛下托他教自己的小女儿枪法和剑术,因此他格外留意了一下那位年幼的女大公。 玛丽亚·安塔妮亚,比他自己的小女儿还要小。 虽然他不认识她,但他听过宫里人议论,说小公主顽劣不堪,从来不听人好好说话,完全没有女王的一点端庄稳重,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好处恐怕就是那张脸蛋—— 由此可见,传言多不可信。 他曾在特蕾西亚女王继承王位的战争中上战场拼杀,亲眼看到过年轻的女王披上铠甲巡视军队,冰蓝色的眼眸里映出森然枪械。 他分明在小公主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勇气和魄力,甚至那眼中的金色火焰更加凛冽,如同经过冰雪与烈阳的双重淬炼。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可撼动她分毫。 …… “陛下,如果雷奥大人能顺利逮捕那个人,严加审问,很有可能能够揪出整个事件中的幕后黑手。” 安塔妮亚随女王回到了宫中。 她站在女王的书房里,冷静分析,“杀害最初志愿做实验那家人的凶手,以及在城内四处散播流言的人,很可能都与他有关。” “安塔妮亚,”女王忽然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起来几乎被气笑了:“你该不会觉得你有资格教你的母亲做事吧?” ……安塔妮亚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认真了。 毕竟,此刻的她不过只有七岁,而向来大权在握的母亲从不会认真听她说话。 “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没有我的允许,就敢让斯维登医生给你打疫苗,就敢自己跑出宫去,还参加公开实验?!” 女王冷冷地逼视着她,“你是不是当我死了?……还是直接打算当我死了,准备篡位呢?” 安塔妮亚安静地听完母亲的话,抬起头淡淡地说:“陛下,您在生气。” “你说什么?”女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生什么气呢?难道您在担心我么?……担心我死了?” 安塔妮亚微微歪头,轻轻笑了,“哦,请原谅,陛下,我知道这当然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毕竟,公主何必活着,只要能为您统治的国度去死就够了。” ——公主何必要幸福?她变成王后就够了。 于是上辈子的奥地利女王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小女儿嫁到法兰西,成为最后一位法国王后,然后被送上断头台。 “——就算我死了,您也有很多其他女儿可以嫁去做王后,不是么?”安塔妮亚笑得天真无邪。 听到这句话,女王脸色骤变,高高扬起了手—— 安塔妮亚丝毫没有躲闪。 在她远在异国的二十余年,在她独自于法兰西宫廷中面对明枪暗箭的二十余年,她从未说过女王的一句坏话。 但她终究是个人——自私的、恶毒的、声名狼藉的人。 然而好半晌,那一耳光竟没有落下来。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玛丽亚·安塔妮亚。” 女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气得浑身颤抖,“身为我的女儿,你却没有半□□为王室的自觉,没有半点聪明和自律,莽撞、轻浮、懒惰、愚不可及!” “如果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你就是这世界上最愚笨粗俗的女孩——而如今的你白白获得这份高贵血统,别以为你可以违抗我的命令却没有任何代价!” 女王怒不可遏地转向门外,正好看到刚刚抵达的火-枪队长。 ……以及一脸“我妈和我妹在吵架我该怎么办”的不知所措神情的约瑟夫。 “约瑟夫!”她一摆手,“你和雷奥带安塔妮亚去塔楼,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来!” 约瑟夫足足愣了好几秒,直到女王不耐烦地又吼了一遍,才匆匆走进来把妹妹拉走了。 “安塔妮亚……”走在路上,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可一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该问什么呢? 女王的脾气不算好,从来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遭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挑衅,也常常会教训她不省心的孩子们。 只是这次,她似乎格外生气。 “哥哥,别担心。”倒是小公主自己走得一点也不犹豫,抬起头问他:“卡洛琳就在塔楼对吗?” “啊,对!我怎么忘了!”约瑟夫懊悔地一拍脑袋,“不行,我得跟陛下说说这件事……” “哦,别去打扰陛下了。”安塔妮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淡定地摇摇头,“别担心,塔楼也有不少房间,不会有事的。” 她偏过头,对沉默地跟在侧后方的雷奥甜甜一笑:“大人,我想,我哥哥送我过去就可以了,您或许可以先回去向陛下汇报一下情况?” 雷奥愣了愣,马上福至心灵。 虽然在宫廷中待的时间不长,但他毕竟也是贵族出身,自然一下便明白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鞠了个躬与他们告别了。 等到雷奥的脚步声也消失在远处,安塔妮亚神神秘秘地冲约瑟夫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约瑟夫被妹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闹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发了这么大的火,她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他的小妹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他弯下腰凑过去,就听见妹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哥哥,我知道你很喜欢伊莎贝拉。但你要知道,女孩子是不喜欢你这种表达喜欢的方式的!” 约瑟夫:“……” 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小的妹妹刚刚在几万人面前接种了天花,现在被女王勒令去关禁闭,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要跟他讨论爱情?! 这位除了新婚妻子外毫无恋爱经验的年轻王储猝不及防,脸刷地红了起来。 …… 等到火-枪队队长返回女王的书房时,女王正闭着眼揉捏额角,满脸倦容。 “陛下。”他弯腰行礼,声音里满是歉意,“很抱歉,那个间谍……我们没能抓到活的。不过,我们已经在他身上搜到了普鲁士的信物,相信考尼茨大人那边也在调查和他相关的人。” “这么多年下来,我还能认不出这是谁的风格么。” 女王冷哼了一声,“那个怪物,要是有哪一刻没有试图破坏我的国家,那大概就是咽气了——但愿他好好在地狱里待着,那里一定很符合他的品味。” 普鲁士就像是一头贪得无厌的狼,始终觊觎着周边的国度。在女王继承王位的战争中,普鲁士瞅准机会占领了奥地利的西里西亚,那是女王心中永远的痛。 “陛下,我们的士兵们都为您效忠,他们愿意战斗到最后一刻。”雷奥说道。 虽然被俄罗斯背叛,原本并肩对抗普鲁士的俄军士兵都已撤回,但他们自己的士兵依然咽不下那口气。 女王沉默了许久,还是叹了口气,“算了。已经六年多了。这个冬天……太冷太漫长了。” 这场惨烈的战争告诉她,普鲁士这个勃兰登堡边疆的区区侯国已经真正地成长为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对奥地利产生了近在肘腋的威胁。 在接下来的谈判,还有未来的日子里,奥地利有必要和数百年来的老敌手法国搞好关系了。 思索了许久,她突然注意到火-枪队队长犹豫再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雷奥?” 雷奥谨慎地开口:“陛下,大公爵小姐当时在广场上,给我们指出了那个普鲁士间谍。” “安塔妮亚?”女王刚才才对小女儿大发雷霆,此时听到他提起,却似乎并没有怎么生气。 “她怎么发现的?” “她说,那个男人是周围人群中唯一一个关注身边的民众多于公开实验本身的,之后也率先开口,把民众的怒火引向王室身上。” 女王不由得挑了挑眉:“这是她自己说的?” “是的。” 雷奥想了想,“陛下,她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有些顽皮,但其实很聪明。” “呵。”女王有些好笑地看向他,“我知道她聪明——可惜全都聪明在顽皮和叛逆上。” “啊……”雷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过,陛下,她让女仆替她拿书去塔楼,说禁闭期间要看看书。或许之前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呢。” 女王停顿了片刻,犀利的目光忽然扫过雷奥:“我听说弗朗茨让你教安塔妮亚用枪和剑。” 雷奥心里一惊,掩饰地低下头:“是的,陛下。” 皇帝陛下当时吩咐他的时候,说得十分隐晦,但他理解了皇帝的意思——这件事不必让女王知道,她可能会不高兴。 毕竟女王的女儿们各个都是为了成为一国王后而教养的,这些都是粗鄙的、不应掌握的技能。 但很显然,女王早就知道了。 女王凝视了他许久,最后淡淡地笑了一声:“这是我的皇宫,雷奥。” “您是我们侍奉的君主,陛下。” 雷奥战战兢兢低下头,等待女王对他隐瞒的判决。 但女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让他走了。 他离开女王的书房往外走时,还觉得有些恍惚——女王陛下这就算了? 那就是说,她居然默许了?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书房,女王走到窗边,望向了一片萧瑟的苍白远方。 许久之后,她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她充满忧虑地注视着自己的十八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们与她不同,生在统治牢固的皇家,从未见过风雨。她丈夫那种轻浮、莽撞、缺乏耐心、贪图浮华又过于善良的性格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却没有一人拥有她自己身上那种坚韧隐忍的力量。 她一直在严厉地关注着长子约瑟夫的教育,毕竟他将会成为这个国度未来的王。 但她日理万机,向来没工夫关注其他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她只关心她们的美貌如何,能否在联姻中足够受欢迎。 但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关注过的小女儿,竟与她自己那样相似。 “掌握着枪与剑的王后么……” 女王喃喃低语,就像是诵念着一句古老的谶语。 “可你注定将嫁往花卉盛开的宫廷,做一个象征爱与美的王后。” 第21章 ◎道歉,你这个蠢货!◎ 塔楼位于霍夫堡宫的西侧,平时没有什么人去,女王的孩子们被罚了禁闭往往就会关到里面,而瘟疫传播时,塔楼则被用作病人与正常人分开生活的场所。 王室家庭中目前唯一染上天花的卡洛琳公主此时便在这里养病。 安塔妮亚的禁闭关得再严实,也挡不住她把仆人们都哄走了,便熟门熟路地出了房间,穿行在昏暗的走廊之中。 作为经常闯祸的小公主,她大概是整个皇宫中对这里最熟悉的人。 房间门都没有锁,她按照记忆找过去,很快就在四层找到了卡洛琳的房间。 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砰”的一声重响,伴随着卡洛琳一声愤怒的尖叫:“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们!” 安塔妮亚侧身贴在旁边的门上,看见房间门打开,两名女仆慌慌张张地拿着东西走了。 几分钟后,房间里传来闷闷的哭声。 安塔妮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推门走了进去。 卡洛琳原本抱着被子背对着门,听到门的响动惊慌回头,在看到妹妹的那一刻顿时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下一秒,她一把用被子蒙住脑袋,尖叫起来:“你是不是想死?滚!滚出去!” 安塔妮亚径直走过去,坐在了她的床边:“别担心,我不会被你传染的。” “啊?”卡洛琳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她终究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马上惊讶地问道:“你也得天花了?” “已经好了。”安塔妮亚微笑道,顺便仔细打量了几眼卡洛琳。 除了耳后的一点和手腕上的零星几个疱疹,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那几个疱疹也没有发展成水疱。 还好。 应该是轻症,估计很快就好了,也不会留疤。 “我参加了牛痘疫苗的公开实验,医生已经证明了疫苗可以预防天花。”安塔妮亚给卡洛琳掖了掖被子,“你的病也不严重,很快就可以好起来了,放心吧。” 或许是口罩和开水的功效,或许只是运气好,卡洛琳染上的是那种较轻的天花,不会有性命危险,如果养得好,连疤痕也不会留。 安塔妮亚心里松了口气。 卡洛琳恐怕是因为她改变了历史才染上了天花,她虽然无法告诉她,却总得对她更关照一些。 卡洛琳愣愣地看了她好半天,突然“哇”地一声抱住她哭起来:“呜呜呜安塔妮亚!我真的好害怕自己像卡尔哥哥那样死掉……” 前几天还带她骑马的哥哥,转眼就像她现在一样躺在床上发起高烧,又过了几天全身浮肿起疱疹,再次见到,便是他的葬礼。 安塔妮亚安抚地拍着小女孩的背:“别怕,我陪着你呢。” 她接种了天花,本来也需要在单独的地方观察上一段时间。 自从回到维也纳之后,她便一直在为瘟疫的事而奔走,如今倒是有了一段空闲的时间,可以从看书学习开始,试着扭转自己的命运。 安塔妮亚上辈子年轻时,要么在女傅的督促下不情不愿地读书,要么在凡尔赛宫里干脆让人给她读书。 但她其实并不是真的一直没有看过书。 从巴黎流言四起,对她大加挞伐的时候,她便开始关心国家大事。 被囚禁在丹普尔堡时,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于书页之间找到了某种让灵魂要么燃烧要么平静的力量。 如今,她拥有了那时的自己最稀缺的东西——时间。 …… 两周后,安塔妮亚和病愈的卡洛琳一起走出了塔楼。 此时,消息已经传遍了维也纳全城——天花疫苗的公开实验圆满完成,公主殿下和那位异国小少年都安然无恙。 每一天,每一所能够接种牛痘的诊所都排起了长队。 虽然教会对民众普遍无视了来自神的警告非常恼火,但也不再敢天天在礼拜中阴阳怪气地指责女王和安塔妮亚公主殿下。 ——曾经有一位过于虔诚又过于自负的神父这么做了,结果当即就有人戴上帽子,转身离开了教堂,那位神父从此沦为了街坊邻居口中的笑柄。 而维也纳医学联合会虽然还是对王室支持斯维登医生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十分不满,但毕竟参加实验的就是公主殿下本人,他们纵使憋了一肚子言论也说不出来了。 当初最早做牛痘实验的那一家人惨死的案件也已经告破。 那家人被安稳地葬在了维也纳斯安蒂公园最好的墓园,王储约瑟夫亲自出席了葬礼,向民众宣告奥地利一定会让普鲁士的凶手为此付出代价。 “果然是普鲁士那帮恶棍的下的手!” “强盗!野蛮人!” “我就说了,之前全城民愤四起,奇怪得很,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 不过安塔妮亚没想到的是,瘟疫过后,她自己遇到的第一个考验居然是钢琴、德语、法语和缝纫课的考试。 布兰德斯夫人没有跟她一起去俄罗斯,对她这半年来落下的功课十分关心——她们非常了解这位年轻的女大公,知道她在外面肯定不会花心思去学习的。 于是,安塔妮亚接到通知,三天后老师们就要来检验一下她的功课忘得怎么样了。 法语和缝纫课都好说,她在巴黎说了那么多年的法语,也许多次亲自上手为裁缝指点过华丽时装的设计与缝制。 她当然不会突然显露出过人的法语和女红天赋,考试故意考差一点还不容易么? 然而德语和钢琴就麻烦了。 她十五岁嫁到法国,此后二十多年再也没说过德语,其实德语几乎都快忘光了,重生回来也就是靠着仅剩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底子撑着——好在此时的她年纪还小,德语课本身也学得七零八落,所以说话不至于露馅。 但考读写就难说了。 至于钢琴……安塔妮亚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某位小音乐家不是还在维也纳么?干脆去找他帮忙好了。 顺便有机会的话提点一下他,让他以后量入为出些,别整日过得入不敷出、凄凄惨惨的,太可怜了。 安塔妮亚坐着马车惬意地经过比以往热闹许多的克恩顿大街,正要拐进霍比根堡巷时,马车忽然紧急一个刹车。 “小心看路!醉鬼!”马车夫愤怒地喊了一声。 安塔妮亚打开车窗往外看去,发现一个醉鬼正拎着酒瓶从拐角的酒吧走出来,马车差点就撞到他身上。 醉鬼喝得满脸通红,走路都趔趄,听到马车夫的叱责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杂种,怎么脾气这么大?是不是打了牛痘疫苗啊?” 马车夫懒得理他,更不想让年幼的公主听到些什么街头流浪汉的腌臜话,径直调转马头往旁边驶去。 这里是繁华的商业街,路边的店铺出入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听了醉鬼的话,有好几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没种!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天花公主搞的一出么。” 醉鬼抬起酒瓶子“咚咚咚”地敲着身旁屋檐下挂着的冰凌,“风纪女王生出一个天花公主,哈,哈哈哈!” 马车本来都要驶离了,马车夫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歉意地回过头低声道:“殿下,我这就去教训一下那个混蛋……” “不用理他。”安塔妮亚淡定地答道,“走吧。” 天花公主? 比起法国人曾经给她起的赤字夫人、□□王后之类的绰号,差远了。 她的内心实在是毫无波澜。 马车夫有些不情愿:“啊?您真的不……” “走吧,先生。”安塔妮亚慵懒地靠在了柔软的靠背上。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朝着醉汉直冲过去猛地一推,竟然把他推得歪倒过去,“咚”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那娇小身影的兜帽也随之掉落下来,露出底下熟悉的金色头发。 小女孩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愤怒地尖叫:“我不准你这么说她!道歉,你这个蠢货!” “……”安塔妮亚一个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卡……卡洛琳?!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居然还不知轻重地跟平民打架! 虽然她在宫中活力四射,弟弟马克西米利安从来打不过她,但这可是个成年男人! 醉汉大声地咒骂着爬起来,满头都蹭上了墙角的雪。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卡洛琳面前就像一头巨大的棕熊,咆哮着伸出了手—— 正当安塔妮亚惊恐地想开口叫马车夫下去帮忙时,两个男人猛地从醉汉身后扑上去,一把将他摁在了墙角,厚厚的积雪簌簌坠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路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冲了过来。一名妇女将卡洛琳拉到一边,其他人则愤怒地围了上去。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蠢货!” “安塔妮亚公主亲自参加公开实验,为了拯救人们赌上了性命,可不是为了救你这种败类的!” “天花怎么不把你带走呢?” 安塔妮亚:“……” 她又看了一眼被侍女拉着还跃跃欲试想要冲上前去的卡洛琳,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先生,走吧。” …… 好在霍比根堡巷里没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认出她。 安塔妮亚怀着有些微妙的心情走进了莫扎特住的旅馆的花园,还未走进大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欢快、热烈、宛如歌唱,确实是莫扎特少年时的风格。 她驻足门边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然后趁乐曲间歇时推门走了进去。 没想到,她还没看见钢琴前的小音乐家,倒是第一眼看见了斜倚在旋转楼梯边的黑发少年。 他微眯着眼,似乎仍陶醉在优美的乐声之中。 “殿下!你怎么来啦?”还没等安塔妮亚开口,琴声戛然而止。 莫扎特惊喜地从琴凳上跳了下来,蹦跳着跑过来拉起她的手:“我正为特斯拉先生演奏呢!他可是一位格外慷慨的绅士!” “哦——”安塔妮语调上扬,亚凉凉地斜睨了尼古拉一眼。 她那样慷慨大方地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能够在她关禁闭期间继续安心研究蒸汽机,结果他拿她给的钱来包乐师? 呵,安塔妮亚在心里冷笑,尼古拉的运气倒是真好,能从冬宫险象环生的境地里逃出来,能通过她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搭上线,解决合法身份问题,甚至还能请到莫扎特为他演奏—— 他知道莫扎特几十年后会成为多么有名的音乐家么? 尼古拉也发现了她的到来,安静地站直了。 少年纤细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胸口的丝绸领结,对她微微鞠了一躬。 “殿下,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莫扎特拉着她的手走到尼古拉面前,“这位是我的新朋友特斯拉子爵!” 知道了知道了,他是克罗地亚一位伯爵的儿子,受皇帝夫妇的邀请来维也纳学习研究。 不必介绍了,我比你还熟呢。安塔妮亚有点不耐烦地想要打断他。 可莫扎特说得兴高采烈,她一时竟然插不上嘴。 “特斯拉子爵来自亚得里亚海深处隐世岛屿的炼金术师世家,虽然只有十岁,但是已经是一位非常厉害的炼金术师和预言家了!” 安塔妮亚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瞥了那位始作俑者一眼。 小特斯拉先生听着莫扎特的介绍,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没有半分尴尬的神色。 要不是太年轻,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功成名就的炼金术师卡缪斯特罗——听见多么离谱的吹捧他的话,都能保持坦然接受。 “他在音乐艺术上也有极高的品味!他……他还为我做了预言。” 莫扎特不知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他能直接从神明那里聆听指示,能点石成金,能在黑夜中创造白昼——” 他明亮的蓝眼睛闪闪发光,满是与朋友分享宝藏的喜悦:“殿下,你有什么心愿的话可以告诉特斯拉先生,他一定能帮你实现的!”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就欺负莫扎特傻是吧。 第22章 ◎越是美貌,价码越高。◎ 特斯拉子爵在莫扎特过分的吹捧之下毫无脸红的自觉,安塔妮亚却做不到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找莫扎特为她的钢琴考试作弊。 只有在莫扎特暂时与父亲和旅馆老板说话的间隙,安塔妮亚找到机会偷偷瞪了尼古拉一眼:“炼金术师?” 尼古拉微微一笑,低声道:“我相信实质大于形式——你觉得呢,殿下?” 安塔妮亚无语。 有外人在,这样偷偷摸摸的对话未免太过无聊。于是她问起了最关心的事:“陛下已经解决了你的身份?” “如你所见。”尼古拉冲她眨了眨眼。 好吧。 安塔妮亚松了口气。虽然这小孩总是神神秘秘的,连她有时都琢磨不透,但最大的隐患已经解决了。 帮助一个孤儿对王室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是一个可能有些利用价值的孩子,就更是如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父亲。 一切步入正轨,她就要开始跟着雷奥队长学习保命的技术了。 之所以想学习枪法和剑术,是因为燧发枪和剑是这个时代最直接的保命武器——简单粗暴,各有利弊。 学生迫不及待,老师也得到了女王的默许,于是课程很快开始。 “殿下,首先把这把枪立起来,然后从这里——枪口的地方,把火药、垫片和弹丸倒进去,用推弹杆捣紧。” 雷奥耐心地给安塔妮亚演示着开枪的步骤,安塔妮亚精致的银色手-枪在他手里就像是玩具。 这步骤可真够复杂的。 “然后把它倒过来,往枪管尾部的火药池里倒一□□,这是为了引火。之后就把击锤扳到后面的位置——然后,扣动扳机,就能把子弹发射出去。” “殿下,您来试试?” 安塔妮亚接过枪,按照记忆里看到别人开枪的姿势,瞄准了宽阔草场远处的那棵树—— 砰! 她险些被震得向后倒去,手上烫得又痛又麻,而那颗子弹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啊。”她气恼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开枪都是这样的。”雷奥和蔼地笑笑,“多练一练,会越来越好的,殿下。” “战场上的士兵们也用这样的枪吗?也太不好用了。”安塔妮亚嘟哝道。 “确实。装枪的步骤一步也不能出错,所以最优秀的士兵也只能一分钟打五枪,平常人一分钟能打两枪就不错了。” “您能打几枪?”安塔妮亚好奇地问道。 “不是我不谦虚,但只有最优秀的士兵才可能来做保护陛下和王室家族的火-枪队队长,殿下。”雷奥笑起来。 “不过有的时候,哪怕操作完全正确,也可能会因为火药受潮,或者引火的火药不够之类而出现没有开枪成功的情况,这在战场上非常常见。” 安塔妮亚想起当初在凡尔赛宫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曾经与自己的侍卫聊天,好奇地问过他们佩剑的皇家卫队和配枪的火-枪队的区别。 侍卫告诉她,很多时候枪远不如剑好用,因为枪的使用过程非常复杂,用起来又慢又容易出错,而且还常常出现没有成功开火的情况。 所以对于近距离保护国王的侍卫来说,剑是更加实际有效的武器。 “或许我还是应该练练剑。”安塔妮亚做了个鬼脸。 “我也可以教您用剑。”雷奥毫不意外地答道。 他早就得到女王的吩咐——小公主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陪她玩玩就好。她很快就会对此丧失兴趣的。 “不过要用剑的话,就需要您保持健康的体魄——您现在可有点太瘦了。” 对于安塔妮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来说,她显得有些过于瘦小。 当年她十五岁嫁到法国去时,也曾经被人说太过瘦削,缺乏法国少女丰盈圆润的美感。 可她才懒得理那些人。她觉得美的才是美——此后的时尚浪潮也证明了她的英明。 第一天的防身技术课上得可谓非常到位,以至于晚上安塔妮亚找哥哥嫂嫂一起吃饭时,忍不住多吃了一大块猪肘,引来了布兰德斯夫人的侧目。 安塔妮亚装作没听到她仿佛得了肺结核的连声咳嗽,镇定自若地切下小块送入口中。 金黄色的外皮烤得焦酥松脆,和油润的脂肪、炖得软烂的肉块形成层次分明的口感,令人胃口大开。 在凡尔赛的那些年,安塔妮亚和食欲过分旺盛的路易十六一起用餐。 按照法国宫廷奇奇怪怪的规矩,他们吃饭都是有人围观的——因此安塔妮亚总是大倒胃口。 早餐喝一杯咖啡或热巧克力,午餐只吃白肉,喝清水,晚餐则是一只鸡翅、一些小饼干,喝一小碗肉汤。 于是,她往往要在用餐时按捺住性子等丈夫很久,所以更愿意自己吃饭。 她又吃了一块猪肘。 虽然她总嫌猪肘太肥,之前从来不肯多吃几口,但累了一天下来,她觉得其实味道确实挺好的。 怪不得是约瑟夫的最爱。 安塔妮亚下意识地看了眼哥哥,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没吃几口往日最爱吃的烤猪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哥哥?”安塔妮亚嘀咕了一句,“好像今天餐桌上只有我一个食欲大开,你们都吃这么少,弄得我都不敢动嘴了。” “不用理他。”伊莎贝拉笑起来,“你还这么小,要多吃点才能变漂亮,这样才能嫁个英俊的王子——至于他么,反正不用再想什么貌美的公主了。” 最近她笑得比以前多许多,看起来似乎状态好多了。 约瑟夫一愣,委屈巴巴地放下了叉子:“伊莎贝拉!你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公主,我难道不是你最英俊的王子吗?” 伊莎贝拉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 安塔妮亚十分满意地看着这小两口——他们最近似乎关系改善了许多,越来越像是一对二十出头的、甜甜蜜蜜的正常小情侣了。 看来她上次语重心长地指点了他许多“女孩子的小秘密”,哥哥虽然听得哭笑不得,但似乎真的都听进去了。 还并非无药可救,不错。 笑够了,伊莎贝拉安抚地拍拍约瑟夫,转过头对安塔妮亚说:“约瑟夫就要去和德国人谈判了,所以心情不大好,最近都没什么胃口。” “啊……”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压低了声音:“俄罗斯和法国人也要去谈判,对么?” “没错。”约瑟夫点点头。 那么……安塔妮亚想,她大概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 其实,七年战争至今,加上俄罗斯的倒戈,局势几乎已经清晰分明。 法国在罗斯巴赫会战中败给了普鲁士,最终把美国殖民地割让给了英国。 那位法国国王之友蓬帕杜夫人还为此安慰路易十五,“我们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虽然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还太小,并不清楚这个过程中的很多细节,但她知道接下来将发生的几件大事,也了解即将在这次谈判中崭露头角的一些人——在这次战争之后,欧洲各国政坛大换血,许多资深官员失势,被迫让位给后来者。 “哥哥,我听说蓬帕杜夫人生病了,”安塔妮亚轻声道,“她身体不太好,恐怕活不了几年。” “啊,真的吗!”约瑟夫十分震惊。 蓬帕杜夫人作为路易十五多年来的情妇与好朋友,在法国宫廷里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当时考尼茨首相正是找到她的门路,才敲开了法国国王的大门。 她也是促成奥法结盟的中心人物之一。 “法国的国王陛下肯定不喜欢别人说这个消息,不过冬宫已经有人谈起这件事了。”安塔妮亚解释道,轻描淡写地暗示了自己的消息来源。 她知道这位夫人确实没有多久可活了——她将在一年多后病逝。 “这确实是很重要的消息……”约瑟夫皱起眉头沉吟道。 这几年,她是奥地利官员们主要接触的法国人中最为重量级的一个。如果需要更换主要的合作对象,需要尽早开始筹谋。 “我还听到了一些议论,提到了法国似乎很有前途的几位年轻外交官,估计过几年就会被法国国王派到重要岗位上去。” 安塔妮亚报了几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名字,“唔……也都是在冬宫听到的。” 约瑟夫有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没听错吗,安塔妮亚?麦尔西伯爵都没汇报过。” 这些名字他听都没听过。 更重要的是,连他们国家的专业外交官麦尔西伯爵都没打听到的消息,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小公主听来了? “别怀疑我,哥哥!”安塔妮亚冲他皱了皱鼻子,“就是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那些大人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啊。这样最适合偷听了。” 伊莎贝拉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这时不由得笑起来,“真看不出来,我们家的小妹妹去别国宫廷做一次客,比派一打间谍密探都有用。” “好吧,遵命,安塔妮亚殿下——我会和陛下商议的。”约瑟夫也笑道。 “哦,还有……” 安塔妮亚想了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小心俄罗斯。” …… 从欧亚大陆寒冷深处吹来的风穿越了山脉,一部分向南吹向了奥地利,另一部分汹涌向西,一直吹到普鲁士的首都柏林,吹熄了夏洛腾堡一扇半开窗户里的蜡烛。 一只粗大结实的手拿起另一盏烛台,点亮了熄灭的蜡烛。 火光亮起来,照亮了一张严肃而冷酷的脸,钢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一丝不悦的嘲讽:“这就被发现了?看来那个女人倒也没有我想的那么愚蠢。” “陛下,特蕾西亚女王一定会对您的举动非常愤怒,而这也确实违反了各国通行的原则,实在难以称得上正义……” “正义?”普鲁士的国王,腓特烈二世嗤笑一声,“正义不正义,是牧师才会讨论的问题,而我是君主——谁更强大,谁就是正义的一方。”* 站在他身后的国务大臣无奈地辩解道:“确实。但是陛下,这件事会损坏您在别国的信誉,我们国家还有很多外交官在外……” “施耐德,别这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腓特烈拍拍他的肩膀,“要知道,没有武力做后盾的外交,就像没有乐器的音乐。”* “哦,而且我们德国的女土匪还登上了俄国的王座,她会是一个不错的盟友。” “陛下,”国务大臣竭力劝说,“战争之后,奥地利可能会与法国走得更近,我想我们一定要警惕……” “哈,那个衬裙二世陛下统治的腐败国家?”腓特烈大笑起来。 国务大臣没吭声。 他知道国王在指谁——陛下一向把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那位知心情妇蓬帕杜夫人轻蔑地称为“衬裙二世陛下”。 “啧,奥地利能做什么?恐怕又是联姻吧。”腓特烈的嘴角嘲讽地勾起,“这可是他们的优良传统,当年不是还想把我和特蕾西亚凑成一对么。” 要是他们真的结婚了,现在欧洲怕是早就统一了。 当他从她的丈夫那里买来军火去和她的军队打仗时,其实还真有点同情那个女人……当然也同情自己的钱包。 不过想想也挺可怕,如果他们结婚了,结果孩子拥有他的外貌和她的军事头脑,那该是多大的灾难啊。 “陛下,奥地利的联姻策略确实很多次产生了很明显的效果,”国务大臣还不打算放弃,“而我们这么多年的战争下来,民众已经有些怨言……” “好了好了,施耐德,别跟那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 腓特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转回身去面向窗外,“就让法国和奥地利玩他们的公主换装游戏吧,我选择成年人的战斗。” “至于国内么……我的人民和我已经达成了协议——他们说他们喜欢的,而我做我喜欢的。”* 国务大臣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不过,说起来,”腓特烈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窗台,“施耐德,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的人提到当时参加公开实验的是特蕾西亚的女儿,还是最小的公主?” “确实如此。” “这可不是她的风格。”腓特烈摇摇头,“她又不是我和叶卡捷琳娜。” 那个女人嘛,总是一边哭着祈祷,一边毫不犹豫地要求女儿走进注定不幸的婚姻——但这种事她倒是做不出来。 “这么说,难道是那个小公主自己的主意?” 他颇为玩味地自言自语,“……我记得报告里还说她是个美人胚子,等到长大想必美貌惊人。” 越是美貌,价码越高—— 要是密探的报告属实,那可就有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燧发枪用法参考夏虫欲饮冰《欧洲击发枪演变始末:燧发枪弊病常在,福赛斯引燃击发枪研制热潮》。 第23章 ◎如果那就是你的命运◎ 漫长的谈判开始了。 涉及七年战争结束的谈判和战争本身一样旷日持久,还生发出一系列后续的问题。 最后,拉锯了三个月后,《胡贝尔图斯堡条约》在1763年的二月签订。 普鲁士仗着俄国沙皇倒戈之后反杀回来的占领地优势,紧咬着谈判不放,最后双方终于勉强达成一致—— 普鲁士保留占得的土地,但承诺在下一次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选举时,投票给约瑟夫大公。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自十三世纪以来就是由七个选帝侯选举产生的,除了现在的皇帝弗朗茨和此前的查理七世之外,所有的皇帝都出自哈布斯堡王朝。 保证女王特蕾西亚的儿子在未来能继续登上这个皇位,对奥地利来说自然十分重要。 听到这个消息,安塔妮亚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件事。 其实约瑟夫哥哥没有几年就要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了。 他们的父亲死于两年后的一场突发心脏病,利奥波德哥哥与西班牙公主玛丽亚·路易莎新婚还没几天的时候。 父亲才54岁。 可是她不知道如何阻止那场急病,也无法与别人谈论这件事。 原本平静而规律的生活因为这个预知而蒙上了一层阴霾。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塔妮亚认真地看书、练枪、练剑,陪伊莎贝拉聊天,和渐渐学会走路的媞媞一起玩捉迷藏,再时不时地关心一下某个满口谎言的炼金术师的进展—— 除了一大堆看着就很厉害但画图技术实在不怎么样的手稿外,可谓几乎毫无进展。 战争终于结束,就连谈判也告一段落之后,奥地利和法国的宫廷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更有长远保障性的议题——联姻。 最先想到这个天才点子的正是熟谙巴黎时尚风潮的考尼茨亲王。 约瑟夫与首相议事结束,兴致勃勃地回来与妻子和小妹妹谈起,女王或许会嫁一个年长的公主给法国国王。 ——毕竟国王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病得很重,眼看就要见上帝了。 “哦,得了吧。”安塔妮亚不假思索地说,“他才不想要一个王后来管着他。” 在约瑟夫和伊莎贝拉惊愕的目光里,安塔妮亚才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对的话。 她轻咳一声,“怎么啦?我在冬宫偷偷听到的嘛。” 不好意思,叶卡捷琳娜陛下,你的冬宫得多借用几次了。 联姻的事商议得很快,约瑟夫再一次发现妹妹从冬宫听来的情报准得可怕——虽然不少法国大臣试图说服君主娶一位来自奥地利的王后,但法国国王对此毫无兴趣。 他现在已经不再对此感到惊讶了,只是偶尔琢磨着,或许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再派些外交官去俄罗斯——难道因为那里太冷了,所以外交官们忍不住喝太多酒,结果就比在南方说了更多宫廷八卦? 如果法国国王不想娶奥地利公主,那么下一个选择就是奥地利王储娶法国公主。 路易十五虽然没有王后,但也不想做奥地利女王的女婿;而约瑟夫有了妻子,自然更不想做路易十五的女婿。 外交官们谈来谈去,最后终于谈到了最有可操作性的选项——虽然路易十五的儿子也病得很重,不是一个理想的联姻对象,但他的孙子路易·奥古斯特过几年就能长到可以娶妻的年纪。 当然,大家知道这位小王子现在才九岁,如果要嫁一位奥地利公主过去,年龄也不能与他相差太大——也就意味着最小的那几位公主。 这倒是没关系,哈布斯堡王朝向来开放,王子公主们的婚事并不需要以年龄排序,只要和联姻对象的年龄差不多就可以配对。 ——不然,这长长的一串十八个孩子但凡哪个想不开一点,后面的弟弟妹妹岂不是全都耽误了。 奥地利如此执着于找到一个公主去和法兰西联姻,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这是王朝的优良传统。 哈布斯堡的箴言便是—— 让其它国家在战场上厮杀去吧,而你,幸运的奥地利,只需联姻。 因为上天给予别人英勇的战神,却将那神圣的维纳斯,唯独恩赐于你。* 在这样的气氛中,约翰娜的婚事是第一个敲定下来的——这位排行第八的大公爵小姐今年十三岁,两年后就可以嫁给那不勒斯的小国王费迪南多一世了。 不过,那不勒斯的重要性自然远远比不上法兰西。 自从与法国王室联姻的想法出现在奥地利的宫廷里,这便成了女王心头的一件大事。 然而,虽然奥地利十分热切,但法国方面相比起来却要冷淡许多。 最终,双方真正开始认真商议这事的时候,已经是1764年的四月底。 ——在这个时间,俄罗斯的女沙皇在波兰-立陶宛王国的国王驾崩之后,突然发兵波兰,打算逼迫波兰的贵族们将她的老情人斯坦尼斯拉斯送上波兰王位。 虽然约瑟夫有了妹妹的提醒,专门留心着俄罗斯的动向,反应非常迅速,但却没料到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反应更加迅速—— 他迅捷地抓住叶卡捷琳娜递给他的橄榄枝,俄罗斯和普鲁士缔结了攻守同盟,几乎是明晃晃地宣告——他们就是在针对奥地利和法国! 这个时候,法国国王终于坐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刚从霍夫堡宫搬到美泉宫不久的安塔妮亚坐在春风和煦的花园里。卡洛琳正趾高气扬地跟她炫耀,自己雇的采珠人在海里采到了一颗特别漂亮的巴洛克异形珍珠。 “这么大、这么亮的珍珠,没见过吧?”卡洛琳得意洋洋地说,“它叫做‘天使之翼’——我起的名字!” 那颗莹润的珍珠呈现出奇妙的扁平舒展形状,闪烁着彩色的光芒,就像是天使的半边羽翼。 珍珠边缘打了个小孔,穿在一条细细的银色手链上,虽然没有这个时代皇室珠宝普遍的那种奢华,却十分精致。 “啊……”安塔妮亚愣了愣,随即忍不住微笑起来,“真美啊。” 卡洛琳忽然脸一红,一把拉过安塔妮亚的手,把手链往她手心一塞:“送给你的。” 安塔妮亚揶揄地看她一眼,却见卡洛琳下巴一抬,极为矜持地嘟哝道:“这种好东西我多的是,没什么可稀罕的。” 安塔妮亚看着手中的手链,轻轻出了口气:“谢谢你,卡洛琳。” 兜兜转转,这条手链又到了她手里——上辈子的卡洛琳也送给了她,只不过是在她出嫁之前。 虽然很可惜,她出嫁时没能把这份小礼物带到法国,但之后美泉宫将她的一些东西送到了凡尔赛,其中就有卡洛琳的这条手链。 正在安塔妮亚端详着手链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冲进了花园:“安塔妮亚!” 马克西米利安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安塔妮亚便嚷嚷起来:“完了完了完了,我听说那帮法国人看中你了!” 历史改变了。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奥法两国面对来自德国和俄罗斯的威胁,最终将寻求联姻的目光转到彼此王室中最年轻那一辈的王子公主时,首先看中的是卡洛琳。 马克西米利安还没来及与安塔妮亚说更多的话,布兰德斯夫人的身影也出现在不远处:“殿下,女王陛下请您过去……” 她脸色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低声道:“陛下对您的功课不太满意。” 安塔妮亚离开皇家花园前,回头看了一眼。 花园里盛放的是来自巴德奥斯的星光水仙,青翠欲滴的浓密花丛中点缀着群星一般的白色花朵,柔软馥郁的花香缠绕着美泉宫的每一间宫殿,这种梦幻般的情景已经持续了一整个春天。 1764年的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 “安塔妮亚,你可真厉害啊。” 女王瞪着她的小女儿,声色俱厉:“德语说不清楚,法语几乎不会,历史和地理一无所知,你的手指在钢琴上还不如锤子有用——” 女王多年来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子女们——至少是女儿们的教育从来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当她突然因国事需要将目光投向其中一位,发现她人生前十年的教育完全一塌糊涂,最需要的技能一项也没有,自然怒不可遏。 安塔妮亚在劈头盖脸的责骂中抽空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做出一副胆怯羞愧的样子比较好。 “布兰迪斯夫人,我对你真是失望!” 女王怒气冲冲地朝低着头的布兰迪斯夫人嚷道。这位伯爵夫人此前一直担任她最小的两个女儿卡洛琳和安塔妮亚的女傅。 ——结果两个女儿都不知道成日在干些什么。 “陛下,我……”布兰迪斯夫人羞愧地开口。 “不必解释了。”女王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也不必再教导她们了,回家吧。” 两位公主的女傅,一位伯爵夫人,就这样面红耳赤地被女王辞退了。 “接下来,我会让莱兴费尔德夫人来管教你们。” “好的,陛下。”安塔妮亚乖巧地答应。 “安塔妮亚,你要清楚,从现在开始,你的教育都是以成为一国王后为标准的。” 好像以前不是这个标准似的。安塔妮亚腹诽道。 女王的择婿标准,一向清楚分明——公主们必须嫁给一国统治者或是未来的统治者,没有王位可继承的男人她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从外面“砰”地被撞开了。 头发乱糟糟的阿梅利亚公主猛地扑进来,气得满脸通红:“母亲!我不要嫁给那个费迪南多!您知道的,我和卡尔真心相爱,我除了他谁也不嫁!”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慌忙跑进来:“殿下!您别这样……” 女王霍然站起身:“阿梅利亚!谁允许你就这样闯进我的书房?你还像一个公主的样子吗?简直丢尽了哈布斯堡的脸!” “陛下!”阿梅利亚又委屈又气愤,径直冲到女王面前:“为什么咪咪就可以嫁给心爱的人,而我就必须嫁给我不爱的人?!这不公平!” 咪咪便是22岁的四公主玛丽亚·克里斯蒂娜,也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她今年已经开始和萨克森的阿尔贝特王子议婚了——他们两情相悦。 18岁的阿梅利亚看在眼里,简直要被母亲的偏心气疯了。 咪咪和萨克森的阿尔贝特王子相爱,她和茨威布吕肯的卡尔王子相爱,同样都是小国没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为什么姐姐可以,她却不可以? 女王往前一步,冷冷地瞪着这个叛逆的女儿:“你没有资格说公平不公平,阿梅利亚。” “你是我生的,身为公主,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必须承担对这个帝国应尽的义务。而我,这个国家的王,命令你嫁给帕尔马公爵之子!侍卫——” 阿梅利亚的眼睛很快就红了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女王,咬牙切齿:“我死也不嫁!” “那你就死给我看好了。”女王冷冷一挥手,提高了声音:“侍卫!” 等到侍卫和侍女一起,好不容易把气得毫不顾忌形象拼命拳打脚踢的阿梅利亚公主给带走,女王依然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想喝杯咖啡喘口气。 一转头,她便看见自己的小女儿坐在一边,目光冷静,仿佛全程都在看戏。 女王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原本在做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至于你,安塔妮亚……我已经命人把你的枪和剑都收起来了。以后你都别想再摸这些东西。” 安塔妮亚一下子抬起头。 “刚才我说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 女王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你的义务就是嫁给一个强大的国王,替他生下继承人,成为合格的王后。这些危险的武器会减损你身为女人的优雅魅力,那才是你的价值!” 安塔妮亚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可是如果我将来遇到危险呢,陛下?” “你不会遇到危险。”女王斩钉截铁地说,“有的是人保护你,而且没人会把你当做威胁。” “我说的是如果,陛下。”安塔妮亚抬起头,“如果我真的遇到了危险,那种可能会死的危险……” “你们一天天是不是都想死?!” 女王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气冲冲地吼道,“那好,我告诉你——安塔妮亚,所有人最终都会死。如果那就是你的命运,那你就为这个国家去死!” 安塔妮亚静静地看着女王。 良久,她微笑起来,冲女王微微屈膝:“我知道了,陛下。” 第24章 ◎特斯拉先生拒绝了我的求婚。◎ 侍女诺依那夫人等候在女王的书房外,听着里面女王一阵一阵的咆哮,听得心惊胆战。 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公主从里面出来后却面色平静,与她一起回到自己房间的路上也默默无语。 直到走进房间前,她才抬起头来:“夫人,麻烦您把我那枚蓝宝石胸针送给布兰德斯夫人吧。” 诺依那夫人一愣。送给刚被辞退的女傅吗? “请您帮我跟她说一声,我很抱歉。”安塔妮亚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不是她的错。” 至于阿梅利亚公主的事…… 可能是当时年纪太小,安塔妮亚还是第一次知道,姐姐是被母亲强迫嫁给了帕尔马公爵,而她本人已经心有所属。 为政治而嫁给不爱的人,这原本是她和所有姐姐注定的命运。 像约翰娜、像她这样,结婚时年龄尚小,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的,倒也没有什么感觉;但像阿梅利亚这样已经有了心上人的,恐怕永远都不能释怀。 怪不得她嫁到帕尔马之后,仿佛示威一般在宫廷之中大肆行欢作乐,甚至公开与女王决裂,成为了奥地利宫廷的一桩丑事。 想想还真挺可怜的。 安塔妮亚略加思索,敲响了伊莎贝拉的房门。 伊莎贝拉的亲弟弟便是费迪南多——那位很快就会即位的帕尔马公爵。 费迪南多是现在的帕尔马公爵菲利波一世和法国公主玛丽·路易丝的独生子,也就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孙子。 据说是最喜欢的那个,甚至比路易十六——当然现在他还叫做“王子路易”——还要受宠。 “伊莎贝拉,我听说陛下要让阿梅利亚嫁给你的弟弟。”安塔妮亚开门见山,“你觉得他们合适吗?” “啊,”伊莎贝拉十分意外,“这……这恐怕不能由我决定……” 安塔妮亚坐到她身边:“伊莎贝拉,我听说过费迪南多的事。他就像你一样,温柔善良,可就是不怎么懂得说‘不’。” “……唉。”伊莎贝拉揉了揉额角,“确实。” “可你也知道阿梅利亚是怎样的性子吧?她个性一直都很独立、要强,说一不二。” 女王的孩子们大多是年龄相近的几个一起抚养,就像约翰娜和约瑟法。 但阿梅利亚因为前后都是哥哥弟弟,大部分时候是单独被教养长大的,因此在所有王子公主中似乎都显得格外叛逆一些。 ——其实安塔妮亚也是这样。 “你说的没错。”伊莎贝拉苦恼地叹了口气,“他们两个要是真凑成了一对,恐怕会是个不幸的婚姻。” 根本不用“恐怕”。 安塔妮亚知道姐姐嫁去帕尔马之后传出的恶名:这对夫妇没有一点合拍之处,婚后也是各玩各的。新的公爵夫人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把侍女都替换成了年轻俊美的少年组成的皇家卫队,成天与他们厮混。 她的恶名很快就让远在维也纳的女王气得跳脚,甚至在凡尔赛宫里,那时也有许多看安塔妮亚不顺眼的人专门用这件事来羞辱她。 那时才十几岁的安塔妮亚对此很是气恼. 但她此时终于知道,阿梅利亚自己从一开始就并不情愿。 安塔妮亚绘声绘色,用夸张的语气给伊莎贝拉描述了一通这对怨偶如果真的结婚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听得伊莎贝拉胆战心惊。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有爱人了。被迫和爱人别离,嫁给不爱的人,一个心底满是怨恨的人会做什么呢?” “啊!这我可不知道。”伊莎贝拉不由得捂住嘴,“真是太可怜了……可是,可是……安塔妮亚,我只是一个出嫁的公主,我说的话没有什么用啊。” 安塔妮亚在心里叹口气,耐心地引导:“不是呀,约瑟夫很爱你,你可以影响他的意见。” 当年阿梅利亚嫁去帕尔马,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约瑟夫因为自己挚爱的妻子死于天花,他满心希望能让自己的一个妹妹和妻子的家人结成亲缘。 “而且,你还可以写信给费迪南多王子。他可是这对婚姻里的新郎,虽然陛下不在乎新娘的意见,但新郎的意见她总是会听一听的!” 费迪南多在帕尔马那边是公爵的独子,受宠程度可比阿梅利亚高多了。他的意见可以影响帕尔马公爵,而帕尔马公爵的意见女王是一定会重视的。 “这……好吧,你说的对。”伊莎贝拉不得不承认。 “但是,我们终究都还是孩子,长辈一定要联姻,我们没有谁能够阻止啊。” 当初她自己不就是完全不知道约瑟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这样嫁到维也纳来的么。她因此还抑郁了很久。 安塔妮亚拍拍她肩膀:“不是要阻止联姻啦。我们现在说的,不就是阿梅利亚和费迪南多不应该结婚吗?那换个人就行了。而且费迪南多13岁,阿梅利亚18岁,年龄差这么多也不太好嘛。” 伊莎贝拉后知后觉,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你的意思是……” “阿梅利亚之后的公主是约翰娜,”安塔妮亚眨眨眼睛,“约翰娜已经与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的国王订婚了,排除掉。再下一个就是约瑟法——约瑟法今年也是13岁,不是刚好和费迪南多一样大吗?” 安塔妮亚很清楚,就算她对未来了解得再清楚,现在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权力,女王也不会听她的意见。 但在现在的历史上,已经发生了两个最为关键的变化——伊莎贝拉和约翰娜都活过了1763年。她们已经接种了牛痘,将来也不会死于天花了。 伊莎贝拉活着,她就可以影响她弟弟的意见。 而约翰娜活着,约瑟法就不会顶替她被女王安排嫁给那不勒斯国王。 虽然约瑟法现在也还是个小姑娘,和安塔妮亚自己当年一样并不懂得爱情为何物,但她与费迪南多的性格相似,都温柔而和蔼,她如果嫁过去,至少会比阿梅利亚幸福的可能性高很多。 比起嫁给别的国王,这一位大概是最适合她的。 安塔妮亚目前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安塔妮亚离开后,伊莎贝拉坐在房间里思索该如何去和丈夫和弟弟开这个口,想着想着才突然疑惑起来—— 她刚才,居然是在跟九岁的小妹妹讨论婚嫁之事吗? …… 安塔妮亚离开大公妃的房间,趁着新的女傅莱兴费尔德夫人还没抵达美泉宫,便托卡洛琳帮着望风,自己则偷偷溜出了宫。 等来到尼古拉的住所,她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你的枪借我用用。” 从安塔妮亚把尼古拉带回维也纳已经过去两年,她已经懒得再在他面前表演任何矜持——反正她躲在书架里最困窘的时刻他也见过了。 虽然她自己的枪被没收了,但他总是有的——就像女红和音乐是她的必修课一样,打猎和剑术也是贵族少爷们的必修课。 所以她才懒得跟女王争辩,反正她还有备用的。 少年正凑在一个模样奇怪、结构复杂的机器前,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听说要结婚,想不开了?——枪在那边抽屉第二格。” 他昨天被召进宫面见皇帝时,听说了奥法商议联姻的事。 这事整个美泉宫都在议论——法兰西毕竟是整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虽然跟他分享八卦的那个年轻侍女说现在只是“先考察一下安塔妮亚公主”,而公主本人现在也才不过九岁,就算真要订婚也至少得再等几年,但他知道历史的结局。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安塔妮亚挑起眉毛。 她径直从抽屉里拿出枪,动作熟练地填入火药和弹丸——然后被一把按住。 “要开枪,到屋后面去。”尼古拉可真怕她把自己这两年积攒的手稿给崩了。 他的手指碰到了她手腕上的什么东西,忽然愣了愣。 那是一颗状如羽翼的异形珍珠,挂在纤细的银手链上。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并不是因为他原本的珍珠恐惧症——也算是万幸,换了个身体后他就摆脱了那种奇怪的病症,不然以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审美偏好,他大概只能在地下室度日了。 正在尼古拉出神的时候,安塔妮亚微微一笑,忽然拨动击锤,抬起枪口—— 砰! 击中了窗外远处的大树,惊起好几只乌鸦“嘎嘎嘎”地乱飞。 尼古拉猛地回过神来,到窗边探头看了一眼:“……” 任性的小姑娘真可怕。 片刻之后,他把机器推到一旁,决定认真地接待一下这位危险的客人:“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安塔妮亚歪过头,“我有什么好想的?” 尼古拉斟酌了一下语言,“说起来,我记得你对我感叹过,爱情与婚姻简直是万恶之源。” 当时他还有些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小姑娘可真是被父母给刺激到了。 “所以呢?”安塔妮亚垂下眼,吹了吹枪口冒出的最后几缕硝烟,“你想说什么?” 尼古拉双手抱胸倚靠在窗边,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九岁的小女孩身形还稚嫩而单薄,但娇小脸庞上五官精致小巧,在淡淡阳光的照耀下,白皙的肌肤剔透得发亮,已经可以窥见未来长大后的美貌。 那双轮廓优美的眼眸透出勿忘我一般温柔的蓝,此时带着一丝揶揄的光彩望着他,让人想起林间晨雾里跳跃的小鹿。 “我说过我会占卜,可以帮你躲过生命中最大的劫难。” 虽然她很自信地拒绝了他的帮助。 他慢慢收敛了笑意:“占卜告诉我,你最好别嫁去法国——那场劫难就在那里。” 安塔妮亚微微挑起眉毛,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好几秒。 随后,她噗嗤笑了:“那……难道嫁给你?” 尼古拉一愣,难得被呛到了一回:“呃,我没这个意思……” “1764年5月20日,特斯拉先生拒绝了我的求婚。” 安塔妮亚一边不紧不慢地往枪口里填塞火药,一边往前走了一步,抬眼幽幽地盯住他,“我记住了。” “……”尼古拉莫名打了个寒战。 还未等他开口分辩,她惊讶地看向他身后的窗外:“咦,斯维登医生?” 他来做什么?尼古拉下意识转过身。 扑通!他突然被猛地推搡了一把,整个人重心偏移,趔趄地扑到了窗台一侧。 坚硬的金属随即顶上他的后腰,拨动击锤的声音在下一秒传来,“咔哒”。 “别动。” 少女的声音里再无半分刚才的调笑,只剩下冰冷的威胁。 枪口微微发烫,隔着一层薄薄衬衫紧紧抵在少年身上。 胸腔中有节奏的心跳就这样沿着致命的金属,从他弧线流畅的后腰传至她的手心。 安塔妮亚欺身上前,凑到年轻俘虏的耳侧。 “别指望用炼金术和占卜搪塞我。” 少女红唇微启,声音丝绸般柔软,仿佛在情人的耳边呢喃:“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告诉我,你如何窥见未来。” 作者有话说: 据说特斯拉有珍珠恐惧症,完全不能忍受别人身上的珍珠首饰orz 生活太艰难了,让他好过一点吧。 第25章 ◎凡尔赛的鬼魂◎ “告诉我,你如何窥见未来。” 少女的枪抵在少年身后,温柔的低语却在他耳边响起。 近在咫尺的呼吸刹那静止。 许久之后,一阵轻笑的震动沿着枪管传来。 尼古拉没有丝毫挣扎,就连刚才一瞬间紧绷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来。 “让我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聪明?”他微微偏头,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可真是太难了。” 少女默不作声,唯有枪口威胁般又往前抵了抵。 “好吧,我说。”尼古拉声音里的笑意愈发明显,“耐心是一种美德,公主殿下——” 他停顿一秒,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和你一样。” “撒谎。”安塔妮亚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 “事实上,我也非常惊讶。”少年声音低沉蛊惑,如同午夜一梦,“不过……” “亲爱的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华尔兹么?” 古老的咒语响起,齿轮倏然扣紧,古铜的钥匙叩开梦境。 一瞬间,璀璨夺目又令人目眩神迷的星河奔涌,漫天散落水晶般的碎片霍然拼凑成形,将安塔妮亚拉入一片金色溅落的光影。 那是一段遗忘了很久很久的记忆。 数不清的镜子映照出辉煌的灯火,丝绸明亮得仿佛在燃烧,管弦乐团齐齐奏起华丽的长弓,有如百花齐齐绽放。 这里是凡尔赛宫,拥有每一个灿烂夺目的白昼。每一轮太阳都不愿落下,最后却终究消逝在永恒的长夜之中。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 午夜的舞会已经旋转熄灭,空气中飘荡着管风琴与天使的挽歌。水晶吊灯上的蜡烛流尽了泪,光线在幽深的走廊穿梭,飘荡在永无尽头的黑暗旅途之中。 她穿着象牙色泽的白色丝绸长裙,游荡在这个浮华却陌生的宫殿。 她知道自己死了。 只是她忘记了自己是谁。 身为亡魂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她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飘来荡去,明明可以直接穿墙而过,却偏要走活人走的门,还摸清了皇宫中的每一条密道。 ——以此打发时间。 只有一个地方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入口,她听游客们兴奋地说起过,那个地方叫“镜厅”,似乎是整个宫殿里尤为华丽的一个地方。 不过她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于是找了很久没找到,也就懒得理它了。 一天天,一年年,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走进宫殿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从蓬松华丽的拖地大裙摆变成愈发修身的服饰。 她也跟着他们听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宫殿的故事,里面的第一位主人的故事,第二位主人的故事……最后一位主人的故事。 虽然走进这里的人并不少,可惜他们都看不见她,于是她只能用些最低级的手段吓人。 在无风的房间里撩起窗帘,在静默的午夜弹起钢琴,然后在疑神疑鬼的游客耳边轻轻吹一口凉气—— “啊!!!” 这也就是她能获得的最大的成就感了。 你看,身为一个困在宫殿之中的鬼魂,唯一的娱乐就是活人的尖叫。 生活可谓无聊透顶,还一眼望不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向她伸出了手:“亲爱的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华尔兹么?” 那一天,她第一次在一双星河流转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梦境倏然结束。 安塔妮亚再度清醒过来时,自己歪靠在窗边的小沙发上,黑发的少年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她,目光正飘向旁边的水杯——似乎在打算通过什么非常不礼貌的方式叫醒她。 “原来是你。”安塔妮亚皱起眉,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尼古拉眨眨眼,勾起一丝毫无真诚可言的微笑:“你想起来了。” “……你既然认出我了,之前怎么不说?”安塔妮亚有几分咬牙切齿。 “我也才认出来。讲讲道理,你一点也不像认识我的样子,我敢乱认公主殿下吗?” 尼古拉摊开双手,“而且,你现在可比那时小太多了。” 他用手在头顶上方比了一下,又放下手来在安塔妮亚头顶比划了一下,面露同情地摇了摇头。 “……”安塔妮亚瞪他一眼,“我才九岁!我还会长高很多的!” “当然,我对你很有信心。”尼古拉微笑着点点头,“所以现在我们两个大概算是摊牌了——你打算怎么办?” 安塔妮亚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你帮我从圣彼得堡逃了出来,礼尚往来,我也可以帮你从这里逃出去。”尼古拉不紧不慢地说。 安塔妮亚抬起眼来看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腕。 猝不及防地,摸到细细银链上一颗温润的珍珠。 那是卡洛琳送给她的“天使之翼”。 她纤细的指尖捻了捻这颗珍珠,忽然就想起自己作为一个鬼魂,刚在凡尔赛宫中醒来后的那两年。 从1793年到1794年,法兰西的国王和王后刚刚被送上断头台,和他们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一万五千名“革命的敌人”。 里面有为她辩护的律师,有为她补过衣服的狱卒的妻子,有曾经受过表彰、由她亲手戴上徽章的士兵。 还有任何一个胆敢对疯狂的声音发出一点不满的作家,任何一个犯了一点小错的官员。一切理性都被狂热的风暴揉碎,汇聚着智慧光芒的巴黎科学院遭到解散,许多学者也被送上了断头台——比如一位叫拉瓦锡的名誉院士。 有她的朋友,也有她的敌人。 那段时期被称为“恐怖统治”。 如今,在俄罗斯和普鲁士的威胁下,奥法联姻已经势在必行。如果自己消失在历史之中,就会有另一位奥地利公主成为未来的法国王后。 那位公主大概会是卡洛琳吧。 安塔妮亚抬起手,眯起眼看那枚晶莹的巴洛克珍珠随着动作晃动,在阳光中折射出梦幻的光泽。 许久,她轻轻勾起了唇角。 “我在凡尔赛宫游荡的那些年,听了很多很多关于安托瓦内特王后的故事。” 安塔妮亚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带笑,“那时我就觉得,那个王后可真是个蠢货。换成是我,肯定比她强多了。” 她歪过头,对着尼古拉一笑:“你觉得呢,特斯拉先生?” …… 弗朗茨皇帝和斯维登医生在植物园里散步。 “陛下,牛痘疫苗的推广非常顺利,现在基本所有的孩子都已经接种了疫苗,过去两年,全城儿童死亡率直降了九成。”斯维登医生说道。 在天花肆虐的季节,牛痘疫苗的功效可以说是立竿见影。 从最开始的混乱和恐惧,到几乎所有父母都抢着想早点给孩子打上疫苗,总共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 而他本人,也从被所有同行排挤、每天遭到死亡恐吓,变成了被同行们追捧的“先驱者”。 “真是神奇啊。没想到笼罩在人类头上这么多世纪的恐怖疾病竟然早就被牛解决了。” 皇帝叹了口气,“要是我们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那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好几个孩子。” “您要这样想,如果不是安塔妮亚殿下,现在还会有成千上万个孩子死去。”斯维登安慰道,“天花现在也还在世界上很多别的地方肆虐啊。” 弗朗茨惆怅地点了点头。 “陛下,其实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向您报告。”斯维登有心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您记得当时下令,皇宫中所有用于制作饮料和清洗餐具的水都要经过烧开吗?” “啊……好像是有这回事。”弗朗茨想了想。 作为皇帝,他自然不会亲自烧水,因此早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虽然变化并不像牛痘疫苗那样可见地惊人,但我也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数据——同样十分惊人。” 斯维登热切地说:“虽然我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发现,过去两年里,皇宫中的人们腹泻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八成以上,和尼古拉说的一模一样!” “现在,烧水这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已经传到了民间,根据医学会统计的数据,在普通民众之间,它也显示出了神奇的效用。” “不得不说,那个孩子恐怕真的是一个炼金术师,而且相当厉害——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掌握了什么凝固生长的法术,所以才看起来这么年幼。” “你说的很有道理。”弗朗茨点点头,“虽然看起来很小,但我觉得他肯定不止那个年龄。” 当他们走到花园尽头时,国王的男仆已经等在那里,向他鞠了一躬:“陛下,今天是您放血的日子。” 皇帝每个月都会由医生来放一次血,以此保养身体。 “那么,我先告退了,陛下。”斯维登离开了美泉宫。 他还打算再做些实验研究一下烧开水还有什么神奇之处。难道是火里有什么元素进入了水中,可以保护人体吗?可是那些元素怎么能透过铁锅进入水中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还没安排好实验,就又被皇帝给叫回宫里了。 不是一次,不是两次,而是每天——最近皇帝每天都找他一起在皇家花园里散步,走得气喘吁吁也不停。 “最开始我是找雷奥来着,”弗朗茨肥胖的身躯一喘一喘,“但他怎么走都不累……还是和你一起散步比较好,还能聊聊天。” 斯维登医生一边喘气苦笑道:“陛下,您最近怎么突然喜欢起散步了?” 皇帝长得胖,向来不爱动弹,就连打猎这样的娱乐也很少参加。 “……因为我需要养生。”弗朗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养生?”斯维登疑惑道,“放血还不够吗?” “尼古拉说不够,安塔妮亚也这么说。不过确实……前几天我不是放血了吗?他们当时也来了,然后让我看自己的血是什么样子。” 皇帝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上帝啊!红色的血上面竟然漂浮了一层黄白色的东西,那都是我吃进去的油脂!尼古拉说,如果我不养生的话,这些漂浮的油脂会慢慢附在我的血管里面,血管里面越来越窄,血流就越来越艰难,最后堵上了,流不到心脏里去……人就死了。” “……原来如此!所以肥胖的人才容易死于心脏病吗?”斯维登惊呼道,“这可是个大发现。” 以往的病例数据太少,虽然他注意过类似的相同点,但更多的人死于天花、痢疾等各种各样的疾病,很难判定。 “我觉得,还是相信他比较好。”皇帝又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接着往前走。 “我现在连蛋糕和烤猪都吃得比以前少了……不过,我似乎真的比以前睡得更好了。” 那可能是因为您又饿又累吧。斯维登医生在心里嘀咕道。 无论如何,1764年的夏天就这样在俄罗斯、普鲁士的虎视眈眈和法兰西终于屈尊降贵递出的橄榄枝之中过去了。 虽然法国国王递出了橄榄枝,但偏要若即若离地不给个准信。女王对此十分暴躁,远在普鲁士的腓特烈也遭到了她的多次咒骂——女王坚信一定是怪物在从中作梗,不让奥法联姻顺利进行。 真正的当事人安塔妮亚对此倒是无比淡定。 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来更好。 女王加紧了对她的功课的监督,不过对安塔妮亚来说,应付那些功课也相当容易——法语读写、跳舞、步态和赌钱,她上辈子早就熟练了。 离开奥地利前的这几年时间,对她有更宝贵的用处——在那些课程的掩饰下,她需要真正学习那些可以救她命的知识。 小公主学得废寝忘食,就连尼古拉都惊叹不已:“真没想到,你居然也能这么勤奋刻苦……可见历史容易骗人。” 安塔妮亚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学习就会死,你也会努力学习的。” “错了。”尼古拉眨眨眼笑了,“就算我不学习不会死,我也会努力学习的——毕竟就像某人所说,我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安塔妮亚:“……” 她默默地翻个白眼,继续低头看书去了。 …… 虽然这一桩婚姻总也敲定不下来,但哈布斯堡家族的人们很快就忙碌起来,开始筹备多场婚礼。 其中第一场,就是女王第三子利奥波德大公与西班牙公主玛丽亚·路易莎的婚礼。 婚礼定在了1765年的8月5日。 随着婚礼日期逐渐临近,全家人都开始准备启程前往因斯布鲁克参加婚礼。 所有人都洋溢着欢快的情绪,唯有安塔妮亚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中越来越惴惴不安。 8月18日,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就快要到了。 她有事没事总是往父亲那里跑。 父亲对小女儿这段时间格外的亲近没有任何疑问,总是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去逛美泉宫植物园,指给她看自己新引进的奇花异草品种。 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月时,王室家庭出发了。 在因斯布鲁克,与西班牙的联姻自然意味着热烈欢快的婚宴,就连最小的马克西米利安也被允许喝一点酒。 安塔妮亚太过紧张,以至于直接将一杯香槟喝了个底朝天,吓得卡洛琳尖叫起来:“夫人!快来!安塔妮亚喝了一整杯酒!” 安塔妮亚因此被女王狠狠责骂了。 这让卡洛琳很是过意不去,但安塔妮亚也没怎么把她对自己道的歉听进去,毕竟她心神不宁。 8月5日之后,热闹的婚宴持续了很多天。 一个星期。 两个星期。 8月17日就这样与其他欢庆的日子一样过去了。 等到漫长的庆典终于圆满结束,安塔妮亚竟产生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父亲没有死在利奥波德的婚礼期间。 他面色红润,每天到花园里散步、去森林打猎,精神似乎越来越好。 安塔妮亚遥望着因斯布鲁克一片金黄灿烂的森林,摸了摸手腕上的“天使之翼”。 或许…… 从现在起,她真正地掌握了改变历史的力量。 第26章 ◎巴黎还会远吗?◎ 婚礼举办的地点因斯布鲁克在奥地利西边,离法国不远,距离洛林公国——弗朗茨皇帝与女王结婚之前的封地只有几天路程。 于是,当女王准备启程返回维也纳时,弗朗茨决定去自己曾经的土地上故地重游一段时间,也看望一下老朋友,如今的洛林公爵斯坦尼斯瓦夫。 这次,他特意问了小女儿:“想去洛林玩玩吗?” 安塔妮亚一怔,马上便一口答应下来。她其实对洛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 洛林到了,巴黎还会远吗? 原本父亲从未活到过这一天,如今他存在于本不存在的历史上,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安塔妮亚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些更大胆的事。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原本只是想自己拜访下老朋友,在洛林的森林与山谷中打猎散心,但在女儿向他撒娇,说想偷偷去自己将来会去的巴黎看看时,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哈布斯堡-洛林家族的人们天性热爱自由,从他和妻子到孩子们,喜欢微服出游的爱好也算是一脉相承。 ——虽然很多时候,作为罗马皇帝的他出游时所谓的“微服”只是其他国家王室礼貌地装作不知道而已。 “你想去巴黎科学院?” 皇帝听到小女儿的请求有一丝惊讶,但随即就想起近几年来她似乎确实对科学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像他的大女儿安娜一样。 安娜童年时患上天花毁了容,失去了作为联姻公主的价值,如今皇帝夫妇准备任命她为布拉格修道院的院长。 但安塔妮亚还小,而且将来很有可能要嫁到法国去,提前去见见科学院的学者们也没什么不好的。 弗朗茨与现任巴黎科学院院长玛雷舍贝十分熟识,没费多少工夫,就愉快地决定既然都到洛林了,不如顺便再偷偷去巴黎拜访一下。 出发之前,弗朗茨颇为愉快地清点了一下自己在巴黎的资产,把女儿叫到了身边。 “安塔妮亚,我送你一家巴黎的银行吧。莱茵河边的美因斯顿银行是我继承洛林祖上的家产之一,平时我也不怎么打理,但收益一直不错。你不是想学着经营产业吗?不如从银行开始学着入手。” …… “施泰因伯爵和女儿来访?” 玛雷舍贝院长听着通报里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号愣了愣,随后就反应过来。 估计是某位有钱又有权的老富翁皇帝又来微服出游了。 不过,那一位的女儿可是多了去了,这次带来的似乎不是那位克里斯蒂娜殿下——毕竟,听说那一位已经订婚,在准备婚礼。 这可真让人有些好奇。 科学院院长刚好在这天下午举办沙龙,便邀请了老朋友一起来参加。 施泰因伯爵父女抵达时沙龙已经十分热闹了,院长宅邸的大客厅里到处都挤满了人,三三两两地拿着酒杯热烈地聊天讨论。 “弗朗茨,我的老朋友!你看着好像比十年前还要年轻了。”院长迎到门口,热烈拥抱了老朋友。 “多亏了我女儿和她的朋友。”弗朗茨笑得很畅快,“这是我小女儿安塔妮亚。” “哦——真是位美丽又聪颖的小姐啊。”玛雷舍贝真挚地赞叹。 “谢谢您的夸奖。”安塔妮亚屈膝行了一礼。 “我和她母亲都很为她的美貌而自豪。”弗朗茨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周围衣冠楚楚的人们都向这里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聚在巴黎科学院院长家中沙龙上的,不是科学院的院士就是热衷科研的贵族——看起来施泰因伯爵大概率属于后者。 这位伯爵先生的怀表设计那样优雅独特,衣装那样精致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贵族。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傻,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能够得到院长这样热烈欢迎的,恐怕是个大金主。 于是众人虽然碍于礼仪不能一股脑涌上前来,但都忍不住时不时往这边瞟来。 唯有两个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趴在窗台上聊得投入,早就喝干的酒杯拿在手里时不时比划,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门口的动静。 安塔妮亚小声问院长:“院长大人,请问那两位是——?” 她一进来就看到了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背影,但不太能确定。 玛雷舍贝一转头便笑了:“伯爵小姐果然很有眼光。” “那位矮一点、看着更年长一点的是意大利人拉格朗日——一个非常厉害的数学家。他18岁的时候就创立了微积分的变分法,成为了教授;去年他用万有引力解释了月球的自转和天平动问题,拿到了科学院挂了好几年的征文悬赏,现在又报名了科学院的另一个悬赏,木星和卫星的六体问题,估计就快解出来了,又是一笔悬赏金到手啦。” 弗朗茨不禁赞叹道:“真是天才!” “那可不是!然后旁边那个高一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拉瓦锡家族的继承人安托万,一个不务正业的律师——咳,就是他其实是个律师,现在也不是院士,但这几年一直跟着地理学家盖塔在研究矿产,还报名参加了科学院今年发布的关于城市照明的征文悬赏。说起来,拉格朗日家里原本也希望他去做律师的……” “爸爸,你们先聊,我想去找那两位先生聊一聊。”安塔妮亚果断插嘴。 “啊,小姐,请原谅……”院长愕然开口,“你第一次来,可能会觉得他们,呃,有点古怪。” 哦,不必担心。她知道拉格朗日有点古怪,可可爱爱的古怪。 毕竟当年他被柏林挖走多年后再次被请回巴黎,很快就成为了她的好朋友。 老伙计,这么快就让她找到了! 她就是为他而来的——只是现在的他十分年轻,第一眼见背影令人难以确定。 至于拉瓦锡……他曾经在法国风雨飘摇的最后时间与她探讨过财政问题——他毕竟是她的税官。 最后被民众砍了头的那种。 在她死前不久,新通过的《宪法》废除了法国境内的所有学院,法兰西科学院也因此遭到解散。 现在周围光鲜亮丽的学者们,许多都在那时遭到了迫害。 在周围众人的目光中,安塔妮亚十分淡定地从男仆的托盘中拿了一杯柠檬水,然后径直走向了那两位年轻学者。 “拉格朗日先生,拉瓦锡先生。”少女十分优雅地向他们行礼。 两人一回头,愕然中连忙手忙脚乱地摘下帽子:“啊,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安塔妮亚。”少女笑眯眯地说,“安塔妮亚·施泰因。” …… 弗朗茨和老朋友聊了一会儿,又去取了一杯香槟。 沙龙上的人们谈论的话题十分广泛,从几何题到地理大发现到巴黎的新潮流与商机,应有尽有。 “这几年重归和平了,这儿的金融业应该发展得很不错吧?”弗朗茨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当然。巴黎的人们越来越富有了,而且多亏了从奥地利传来的牛痘疫苗,民间的天花感染少了很多,做生意的一天比一天繁忙。” 弗朗茨十分满意地想道,那么银行业必然也蒸蒸日上,女儿应该很轻松就能从银行中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 他看了一眼女儿——少女此时站在窗边,和那位有名的青年数学家及其同伴相谈甚欢。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亲爱的小姐,确实如你所说,我是一名律师。” 拉瓦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巴黎还有点名气的……前几天《莱茵报》还想请我做破产法律顾问,但我最近研究太忙了,没有时间,只好谢绝了。” “破产?《莱茵报》这是快要倒闭了?”安塔妮亚微眯起眼睛。 她确实不知道这一家报纸。至少在她嫁到法国之后,巴黎的报纸总共就那么几家,内容味同嚼蜡。 “是的。”拉瓦锡耸耸肩,“巴黎的报纸可太难做了。” “我很遗憾。”安塔妮亚了然地答道。 她又看向矮个青年:“拉格朗日先生,听说你原本也是准备做一名律师的?” “哦,确实。”拉格朗日摊开手,“毕竟我家是经商的,我又是长子,大学就学了法律,父母是想让我继承家业做律师的——但是后来破产了。” 安塔妮亚微微一挑眉:“那可真是要恭喜您了。” 拉瓦锡顿时瞪圆了眼睛,见鬼一样瞥了少女一眼。 而拉格朗日顿时笑起来:“谢谢您!那的确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之一,哈哈哈。”* 拉瓦锡:“……” 他干笑两声,拿起香槟喝了一口:“路易,你这……倒确实。你当律师大概是全世界的损失。” “是啊!”拉格朗日像是一点也没听出朋友的揶揄,很是真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我说你也是啊。做学问是要专注的,我在科学院都已经被许多贵族间的应酬烦得不行了……你现在还做着律师,两边都干不好。你继承了那么多财产,又不缺钱!所以我经常劝你,赶紧辞职转行吧。” 拉瓦锡挠挠头,又喝了一口香槟,“你说得对。我会好好考虑的。” 安塔妮亚笑眯眯地打断了他们:“其实,拉格朗日先生,我想您确实觉得现在科学院的许多繁文缛节太烦人了,甚至会影响到学问本身——我也感同身受。那么,您一定会喜欢奥地利的气氛——那边可比巴黎开放随和得多。” “难道是我不想离开巴黎吗?”LJ 拉格朗日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也得我有地方去啊。虽然我也算是有了一点名气,但要去其他哪个国家的科学院,不都得需要国王的邀请——呃?” 他忽然想到什么,看着面前衣着华丽的少女颇为顽皮地偏过头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客厅门口那正和同僚们相谈甚欢的施泰因伯爵—— 他张口结舌,一时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摸摸拉瓦锡的脖子。 当年大革命期间他被拉上断头台砍了头,拉格朗日很痛心:“他们可以一眨眼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但他那样的头脑一百年也再长不出一个来了。” 最近冬奥,疯狂加班……就,尽力日更吧QAQ 第27章 ◎快咽气的报社和死对头的重逢◎ 弗朗茨皇帝愿意把一位年轻有为的数学家挖到自己的宫廷里来吗? 那当然是愿意的。 因此,虽然他对女儿小小年纪就热衷于挖人墙角的兴趣有几分疑惑,但还是很热切地向那位数学家伸出了橄榄枝。 足够的科研经费,优渥的生活条件,如果愿意随时可以到外国交流,也可以继续参加巴黎科学院的征文比赛——最重要的是,可以省去很多在巴黎时不得不花在各种繁琐礼仪、社交和政事上的时间。 在巴黎,学者普遍也需要从政,需要维持光鲜的形象和社交圈,但维也纳就基本没有这个烦恼。 拉格朗日原本就是意大利人,对于神圣罗马帝国不是没有向往的。 既然如此,试试就试试! …… 施泰因伯爵父女下榻在掌玺大臣街18号的大使旅馆,这家奢华型旅馆属于古尔纳伊家族,也只接待贵族,在缺水的城里还有奢侈的温泉。 弗朗茨约着老朋友去塞纳森林打了几天猎,回到旅馆便舒舒服服地泡温泉。 至于安塔妮亚——女儿对打猎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说想去城里看看现在属于自己的美因斯顿银行。 皇帝想了想,挥挥手便吩咐自己的一位管事男仆和侍卫跟着女儿一起去城里。 除了保护安全之外,主要的作用是当生意参谋。 美因斯顿银行借着背后金主在战争期间做军火生意,战争结束又有经济繁荣,在过去几年里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规模相当可观,不少金主在打听并购或参股的事情。 这位男仆得到皇帝的授意,如果安塔妮亚想要卖掉银行的一部分所有权,购入其它产业的话,作为皇帝多年得力助手的他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提示公主殿下,在这样的经济繁荣年代还是金融业更加暴利。 只是建议,并非要求。美因斯顿银行现在毕竟已经是属于小公主自己的财产了。 于是,当弗朗茨泡着温泉收到男仆送来的口信,说公主殿下转身就由刚在学院沙龙上认识的拉瓦锡律师牵线,开始和巴黎银行洽谈转让事宜时,撇了撇嘴但并不怎么惊讶。 ——直到他听说女儿打算把美因斯顿银行整个都卖给巴黎银行,又开始参观快要倒闭的《莱茵报》报社和印刷厂,似乎有并购意向时,才愕然地差点把香槟泼到温泉池里去。 安塔妮亚在想些什么? 郁闷的老父亲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法国的报业和周围其他国家比起来可谓是寸草不生。 德国的第一份日报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就已在莱比锡发行,但法国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家真正的报纸——市面上发行的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份报纸,比如《法兰西时事报》《信使》和《学者报》等等,关注的都是些皇宫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没有什么民众会看,全靠法兰西宫廷用钱堆出来,一旦王室不再投资,很快就会倒闭。 弗朗茨派出的人很快就打听到,《莱茵报》也是这样的一家报纸,甚至在这些无聊的报纸里面也堪称最无聊的一份。 什么国王遵照传统为穷苦人举行浴足仪式啦,哪位贵族获得了和国王一起庆祝复活节的荣宠啦——根本没人感兴趣。 所以它第一个要撑不下去了,报社老板到处社交沙龙上求着别人买,但似乎没什么人想来做这个冤大头。 ……女儿这是打算将来嫁过去了,用自己的嫁妆贴补维持报纸的运营吗? 哎,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最便宜的东西往往是代价最贵的。 弗朗茨泡在温泉里长叹一口气,有些惆怅。 看来,女儿似乎并没有遗传到自己的赚钱头脑,还是老老实实做个花钱的公主和王后吧。 安塔妮亚并不知道父亲在感叹什么。她在拉瓦锡的介绍和《莱茵报》老板的热情接待下考察了这家报社。 “伯爵小姐,您看到那边皇家花园里那棵大树了吗?那是克拉克夫树,也是巴黎城公众议论的中心。” 老板激动地搓着手介绍,而他身后的拉瓦锡轻轻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但大多数都不能报道。” “《莱茵报》有两个分工作室,在巴黎市中心的这个工作室拥有大部分员工,绝大多数的编辑、财务、平面设计师都在这里工作,还带有小型印刷厂,包括16名印刷工。” “但因为国王及大部分贵族居住在凡尔赛,那里才是新闻的源头,所以报社的新闻通讯员、抄写员以及直接与王室新闻信息审查官对接的联络官都集中在凡尔赛城的那个工作室。” 安塔妮亚静静地听着他介绍,并不多做回应。 她知道这是因为凡尔赛城内住宿相当紧张,就她所知,就连许多大贵族都得挤在条件相当拮据的宫殿房间或楼房中,更别说领一份微薄薪水的工作人员。 此时由于报社已经付不起报社全力运转所需的人员工资,工作室里只有寥寥几人。她的目光在报社横七竖八的桌子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报纸上扫过,随后微微一皱眉,拿起了其中一张。 报社老板这些天饱受即将破产的噩耗的折磨,听了拉瓦锡的暗示“这位伯爵小姐背景不简单”后仿佛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因此接待得格外殷勤——所以他对这位年纪不大的贵族少女此时淡淡的表情很是惴惴不安。 看到安塔妮亚突然对这张报纸的内容产生了兴趣,他连忙凑上去。 那是一则王室悬赏,征集能够在海上准确测量经度的方案,赏金是五十万里弗尔。 上辈子那条臭名昭著的项链,在当时给出的价格是两百万里弗尔。安塔妮亚幽幽地想道。 价值一条军舰的项链,那个愚蠢的珠宝商可真敢做啊。 当然,那也是因为路易十四确实舍得给他的某个情妇买—— “哦,对!”报社老板马上热情地开口,“我听安托万讲了,您对科学研究有兴趣。” “这个悬赏已经有很多年了,其实倒也差不多算是能够解决了,有一位非常厉害的钟表匠已经研究出能够使用的航海经线仪,按理说原本应该撤销这条悬赏的,但因为那些经线仪制作实在是太复杂太精确了,能够操作使用的人也不多,所以国王陛下授意继续保留这则悬赏。” 对于航海来说,确定自身的经纬度位置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在陆地上的人们已经发明出了十分可靠的仪器和公式,来通过水滴、摆锤、太阳光或北极星与地面的方位和交角来计算时间,进而得出经纬度。 但在摇晃的海上,通常使用的这些工具都失效了。 数世纪以来,无数船只因为无法精确地测量时间与位置而迷失方向、葬身海底,造成了惨痛的损失。 法国七年战争之后吃了英国的大亏,国王此时更是不甘心,只能期盼重金悬赏能够引发足够聪明的脑袋贡献智慧。 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地将报纸卷起来,打算带回去给某人看看。 好像有个发财的机会摆在面前了呢。 “我刚才进来时好像看到,这旁边是一家旅馆?”安塔妮亚顺口问道。 她走进来时看到旁边的大门入口处装饰得金碧辉煌,将洛可可的柔媚风情发挥到了极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现在她确实动了买下《莱茵报》的心思,便想确认一下工作室周边的状况。 “啊,是,是的……”报社老板忽然有些吞吞吐吐。 安塔妮亚瞥了他一眼,干脆转身问道:“拉瓦锡先生?” 拉瓦锡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脸一下子红起来:“呃,那个……或许您最好还是不要问这个问题。” 安塔妮亚微微一挑眉。 一家旅馆,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吗——哦,她或许猜到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巴黎人嘛,来来回回不就是那些事。 她那年刚嫁到法国来时还颇为不适应,动不动就脸红,但许多年下来早已经见惯不怪了。 不过,即便如此,她家族遗传下来的洁癖还是冒出头来——如果这家报社将来属于她,旁边挨着一家妓|院的话,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令人厌恶。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忽然从外面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咚”的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一声痛呼,以及许多惊恐的尖叫:“让娜!”“兰格小姐!” “莱格利斯先生!她会死的!” “怎么了?”屋内的几人都下意识地转过身朝外望去。 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位金色长发的年轻少女倒在地上挣扎尖叫着,一名中年男子抓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你竟敢骗我!我叫你背着我又去勾引别的男人……” 他扬起手便又要落下去,那名少女一边挥舞手脚,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救命啊!叫警察!” 她一抬头,一张安塔妮亚无比面熟的面容猛然出现在阳光下,嘴角青紫开裂,流下一丝血迹。 安塔妮亚瞪大了眼睛,险些脱口而出——杜巴利夫人! 这不是当初她刚成为法国王储妃时忍了很久,等到路易十四死了才终于忍无可忍赶出宫去的那位嚣张跋扈的国王情妇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耐心等待!开幕式很美也很冷orz 对啦,抽奖今晚就开奖啦,祝宝子们新年都有好运气! 关于法国报纸的记载参考罗伯特·达恩顿《华盛顿的假牙:非典型的十八世纪指南》 关于经纬仪的记载参考瑞安·诺思《万物发明指南》 第28章 ◎从腓特烈大帝嘴里抢人◎ 21岁的让娜刚刚开始尝试交际花的工作。 这家妓|院的拥有者让·巴蒂斯特·杜巴利看上了她的美貌,在让她做自己情妇的同时,也毫不吝啬地当起皮条客,将她的美貌与诱惑兜售给了不少人。 从缝纫用品店的女工到交际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兰格小姐”已经在巴黎市中心附近区域颇有名气。 这是个高级场所,能来消费她美色的金主非富即贵,让她见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财富。 但也让她遇上了些危险的客人。 比如康辛斯顿伯爵,偏执、残忍,明明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却妄想独占她—— “啊!”男人痛叫一声缩回手,手上是被她咬得血流如注的伤口,“你这只可恶的癞蛤蟆!” “救命啊!”让娜飞快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大声尖叫一边逃窜。 只要让老板或他手下人听见就行,老板肯定不会放任她出事的。毕竟她还是他的摇钱树! 让娜一边跑努力安慰自己。 一个五六岁的小乞丐从街边探出头来,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快跑啊,让娜!” 他不敢上前,只能帮着让娜一起呼救:“杀人啦!救命啊!” 然而,这个时间并不是妓|院和赌场的运营时间,这条街上没有什么人。 让娜听到背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回头,她猛地被绊了一跤,身子一下子向前栽倒过去。 扑通! 膝盖并没有撞到坚硬的地板,有人扶住了她。 让娜只来得及看到色泽鲜亮一看就很昂贵的衣料在自己面前一闪,便听见一个尚显稚嫩但沉稳冷静的少女声音:“按住他。” 砰的一声传来,随后是康辛斯顿伯爵破口大骂的声音,马上又变成了愤怒的“呜呜”声。 “让娜!”小乞丐喜极而泣,从藏身的地方跌跌撞撞跑过来。 “当街要杀人?可真厉害啊。”让娜听见少女冷冷地说,“送他去警察局。” 老板还没出现,这就解决了? 让娜脑中转得飞快,迅速一抹眼睛抽泣起来:“小姐,这个流氓要杀死我!呜呜呜……” 被她抓住裙角的贵族少女使劲往外扯了扯,却没扯开。 让娜感觉那瘦小的身躯僵硬了好几秒,然后一只小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太吵了。”少女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啊,对不起!”让娜马上就止住了哭声。 她掏出绣着金色蔷薇的手帕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看着被塞住嘴的康辛斯顿伯爵被骂骂咧咧扭送走了才松了口气。 小乞丐也在这时扑到了她身边,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那个老臭虫!他居然敢打你!这份工作也太危险了,让娜姐姐,你别做了吧……” “没关系,他下次肯定不敢了。”让娜安抚地拍了拍小乞丐的肩膀,“这份工作要是危险,那就没什么安全的工作了——而且还赚得多嘛,不然我哪里有钱来给你和你的小伙伴买面包。” 安抚好了小乞丐,让娜眼珠一转,顺势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少女的胳膊:“小姐,要是没有你,他就要杀死我了。真是太感谢了,请一定允许我请您喝杯酒!” 她瞥了一眼少女细嫩白净的脸庞,马上又改口道:“——热巧克力也可以!” “呃……”少女神色复杂地犹豫了好几秒,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您。” …… “我该如何称呼您呢?”让娜十分热情地问道。 安塔妮亚神色有些微妙地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杜巴利夫人在爬上国王的床之前是个妓|女,但并不知道遇到国王前的她竟然是这样的生活状况。 原本她并没有考虑过提前与这位以做情妇为荣的女人打交道。毕竟她知道等她嫁到法国之后,路易十五也没几年好活了。 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巧,这位兰格小姐就住在自己有意买下的报社楼上。 上辈子的她和杜巴利夫人是有名的冤家,但她对这个女人本人其实没有什么偏见。 她只是讨厌张扬放纵的“国王情妇”这个存在本身,因为奥地利宫廷对这种事深恶痛绝。 而这种一开始的敌对随即就被嗅觉灵敏的宫廷派别察觉,很快演变成一场对抗。 按照凡尔赛的礼仪——虽然安塔妮亚自己其实对所有这些规则都嗤之以鼻——地位低的女人不能先对地位高的女人开口搭话。 路易十五的王后早已去世,当时身为王储妃的安塔妮亚就是凡尔赛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因此,她不先开口,杜巴利夫人就不能与她说话。 那时年轻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年轻王储妃在身边人的撺掇下根本看不惯王室情妇在国王的默许下挥金如土、只手遮天的做派,因此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条对自己有利的规矩,就是不和她说话。 可杜巴利夫人从民间升到国王情妇的位置,最在乎的却是别人的认可。 她和她一派的人随即就从国王入手,开始赤裸裸地向王储妃施压,试图通过法国国王和奥地利女王等方面的压力迫使她就范。 众所周知,强迫总是会激起逆反心理的。 更何况那时的安塔妮亚才十五岁。 于是,让他们终于以国家和政治的砝码换来奥地利女王亲自强迫女儿承认这件与自身价值观完全不相符的事之后,安塔妮亚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话:“今天凡尔赛的人真多啊。” 一辈子也只和她说了那一句话。 不过,她在凡尔赛宫当鬼魂的那些年里,也听说了最后一位法国王室情妇的悲惨下场——她与自己在同一年被送上了断头台。 和一言不发昂首挺胸走向死亡的安塔妮亚不同,让娜在去断头台的路上就痛哭流涕地尖叫求饶,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哭着球刽子手:“再等一下,刽子手先生,我求求你!”* 说起来,她死后最初还和自己一样被葬在了马德莱娜公墓里。 ——倒也算是在曾住过一个坟墓的室友交情了。 “我不是巴黎人,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安塔妮亚淡淡开口道,“不过,您确定还要继续做这一行吗?这些事情说不定早晚还会找上您。” 等她说完这几句,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轻巧了点。 很显然,如果有的选择,谁也不会选这条路。 安塔妮亚默默想了想,“如果您愿意,我或许有办法可以让您脱离这样的生活。学一门手艺,多长一些见识,总比永远依靠男人强得多。” 她虽然算不上喜欢这个女人,但说实话,经历了前世今生那么多事之后,曾经在凡尔赛宫里与她发生过的龃龉如今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她此时很轻松便能帮让娜一把,或许这个女人便不会再成为国王情妇了,这样自己嫁入法国宫廷也可以少些麻烦。 “谢谢您,您是个好人。”让娜笑起来,“但我知道我的天赋和技能在哪里……这我就不太好意思和您说了。” 她是一名女裁缝的私生女,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她的母亲靠做情妇养活了她,而她也从小便耳濡目染,学会了与男人打交道的本事。 她在街头摆过摊,当过理发师、售货员的助理,做过病人陪护。她吃了许许多多的苦,才最终因为美丽的外表被杜巴利先生看中,成为了赌|场和妓|院里的红人。 在这里,她才能接触到那些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生活。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她几秒,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不着急。” …… 夏天将近末尾时,弗朗茨皇帝带着小女儿度假归来,回到了维也纳。 1765年夏天利奥波德的婚礼过去没多久,等到日历转到1766年,哈布斯堡很快又迎来了好几场婚礼。 约翰娜、克里斯蒂娜、阿梅利亚、约瑟法四位公主相继结婚了。 约翰娜虽然年纪小,但她与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的小国王费迪南多很早以前就已经订婚,两边都在等着他们长大。 如今,约翰娜已经16岁,小国王也有15岁了,新婚夫妇尘埃落定,两边的王室都十分满意。 今年24岁的克里斯蒂娜,也就是大家亲昵称呼的咪咪,是女王最偏爱的四公主。虽然萨克森的阿尔贝特王子没有王位继承权,但因为她喜欢,她还是得到了父母的准许嫁给心上人,甚至还获得了泰申公国作为嫁妆。 而另外两位公主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年初帕尔马公爵去世之后,与新任帕尔马公爵费迪南多的联姻更紧迫地提上了女王的议程。 最开始被选中的是六公主阿梅利亚,但她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自然并不愿意。 原本女王才懒得管她愿意不愿意,准备命令她嫁过去。 在这个王室之中,没有人能违背女王的旨意。 但过了一段时间,就连阿梅利亚自己都要屈服的时候,约瑟夫大公的妻子伊莎贝拉忽然带着弟弟的信去找了女王。 伊莎贝拉就是这位新任帕尔马公爵的亲姐姐。 女王震惊地发现,帕尔马公爵本人竟然想求娶她的第九个女儿约瑟法。 ——而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熟识的! 据费迪南多说,他参加了奥地利的几次皇室订婚宴,逐渐与约瑟法坠入了爱河。 ……好吧,阿梅利亚20岁,而约瑟法和费迪南多都是15岁,王子确实更有可能和约瑟法玩到一起。 这样一来,阿梅利亚不必被迫嫁给不爱的人了,而奥地利依旧可以和帕尔马联姻,皆大欢喜。 虽然女王其实是很不愿意让阿梅利亚如愿以偿的——这个叛逆的女儿公开忤逆她的旨意,她有意要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得到惩罚。 但后来,她与丈夫一起去了一次打猎,回来之后便同意了阿梅利亚与茨威布吕肯的卡尔王子结婚的请求。 只是没有咪咪那样一个公国的嫁妆。 虽然依旧明显偏心,但阿梅利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骤然反转,激动得无法自抑,在整个婚礼上都容光焕发。 安塔妮亚也高高兴兴地参加了姐姐的婚礼,感觉自己又了结了一个重要任务。这样一来,自己的姐姐,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应该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除了卡洛琳。 哎,不着急,小姑娘还没长大,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呢。 她一边啜饮着葡萄酒,一边翻看最新印出的欧洲地图集。 因为欧洲各国连年征战,版图变换极快,地图印刷商也赚得盆满钵满。 就在这时,门“砰”的打开了,还没换下新娘夸张礼服的阿梅利亚拎起裙角就冲了进来。 安塔妮亚猝不及防,险些被呛到。 “安塔妮亚!我的甜心!我的小天使!”阿梅利亚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不撒手。 “我都不知道,原来是你去找了伊莎贝拉!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我的宝贝!” 阿梅利亚高兴地拉着她跳来跳去,“而且你都没跟我说过!还是伊莎贝拉被我谢得不好意思了,才告诉我的……爸爸也跟我说,是你教他怎么去向妈妈求情的。” 阿梅利亚在妹妹脸上响亮的“啵”了一口,留下一个旖旎的唇印。 新郎卡尔王子也跟在后面走进了房间,微笑着冲安塔妮亚点了点头。 安塔妮亚……只好站在原地傻笑。 阿梅利亚又狠狠拥抱了一下妹妹:“将来你成了法国王后,茨威布吕肯和我都会永远忠于你!” 未来是什么样,那可真是难说……安塔妮亚想。 她不声不响地推动了几件事,又尽量隐身,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引人注意。她已经从自己的教训中的明白,出风头在很多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同一时间,身在维也纳科学院的拉格朗日收到一封信,署名普鲁士国王。 “尊敬的拉格朗日先生,”那位声名狼藉的斯巴达式君主写道,“我想,在欧洲最厉害的君主的宫廷中,应当有欧洲最厉害的数学家——因此,我邀请您来柏林,加入普鲁士科学院。” 拉格朗日皱着眉头想了想,提起笔回信,“您的热情令我受宠若惊,但我才受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夫妇的热情邀请与盛情接待,在维也纳工作不过一年多,在此时离开实在是不太礼貌,希望您能理解。” 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写下的自己,将沙子覆盖上去吸了吸墨水,抖落沙子后将信纸叠了起来:“请替我回信。” 天才数学家婉拒了普鲁士国王邀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王室耳中。 听闻此事,安塔妮亚长长地松了口气。 上辈子身在巴黎的拉格朗日被这封信邀请去了普鲁士,在普鲁士科学院担任数学部主任,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1787年才回到巴黎。 那时她常常后悔没有早点见到他,提前将人才留下。 心满意足的小公主躺倒在秋日柔软的草坪上,看着满天星星由衷地拍了拍心口。 ——好刺激,她居然真的从腓特烈大帝嘴里抢人了。 第29章 ◎敬安塔妮亚殿下!◎ 时间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过去,三年时间转瞬即逝。 普鲁士越发咄咄逼人,这三年对于哈布斯堡来说可谓十分煎熬。 法国国王一直磨蹭到安塔妮亚都14岁了,才终于发来了两国王室联姻的信函。 “啊,我可爱的小蛋糕!你终于要成为王后啦!” 女王抱起安塔妮亚转了两圈,又大笑跑去揪考尼茨亲王的胡子,弄得首相哭笑不得地叫人去叫皇帝陛下来解救自己。 普鲁士侵占奥地利土地的仇恨还未解开,北面的俄罗斯也一步步强大起来,奥地利需要法国。 期待已久的函送至之后,与法兰西议婚的日程马上便在女王的亲自督促下推进起来。 不过,当女王开始亲自监督女儿学习法兰西王室礼仪,这才前所未有地认识到法国王室是怎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有女官,还有梳妆侍女、第一贴身侍女、梳妆下女,还有一个服装保管员?”她看着礼仪小册子,难以置信,“这么一堆人就是为了服侍你换衣服?” “而且还要两个人服饰沐浴?荒唐!你从六岁开始就自己洗澡了。”她轻蔑地说道,“好像那些法国女人都没长手似的。” 安塔妮亚耸耸肩,特别注意没让女王看到这个动作。 实际上,服饰沐浴的是八个人,再加上她的礼仪夫人。 而换衣服时身边可远不止那几个侍女和女仆,还有一堆的宫廷贵妇围观——这叫做凡尔赛礼仪。 所以她上辈子刚去凡尔赛宫总是特别不自在,感觉自己就像是时刻被围观被摆弄的一件物品,毫无隐私可言。 当时本来就偏瘦的她又瘦了许多——主要是被人们围观着用餐,实在太倒人胃口。 “呃,这竟然是个官方职位?!”女王轮廓优美的眼睛厌恶地皱起,嘴唇抿紧了不再说话。 “什么?”安塔妮亚凑过去看。 “别看!”女王把她推到一边,不自然地翻了一页,“等你到了那儿,你可要向法国人展现我们的虔诚信仰和高尚品德,安塔妮亚。” 哦。安塔妮亚大概知道她说的是哪个职位了。 “首席王室情妇”嘛,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母亲对此当然是深恶痛绝的。 安塔妮亚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知道这回,又有多少人等在凡尔赛宫里,试图利用那位青楼出身的情妇挑起她和法国国王的矛盾呢? 从这一年夏天开始,在维也纳和巴黎之间穿梭着来来去去的外交官、礼宾官,所有人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投入了这场盛世婚礼的礼仪规范的谈判,寸步不让的程度几乎让人觉得他们在争的是疆域领土。 而不是结婚契约上谁的名字放在前面:新郎的祖父、法国国王路易,还是新娘的父亲、神圣罗马皇帝弗朗茨? 新娘随行团里应该由双方各出多少骑士、军官、医生、侍女、女仆和洗衣妇? 随行新娘的贵族们应该由奥地利和法国颁发什么勋章? …… 诸如此类。 原本安塔妮亚并没有什么兴趣去掺和这些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的官员们的工作,但她在看到着急得憔悴了许多的麦尔西伯爵,心中到底还是有点不忍心。 “咳,麦尔西大人,”一次女王议事会之后,她状似不经意地对这位就快赴任的大使耳语了几句,“说不定,我是说可能,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两个国家都满意,也能让各位大人们省点事。” 等她说完,麦尔西忍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啊,殿下!”他马上又压低声音,“这……这可真是前所未有!” “不过,确实似乎能够满足双方的要求……我要赶紧去汇报女王陛下!” 之后的一周,外交官们令人惊讶地将效率提高了不少。 两边各自做出了合理的让步,最终达成一致——据麦尔西伯爵的描述,那一刻所有官员都长长地出了口气。 总算脱离苦海的谈判官们不约而同地拿起早已备下的香槟,相视一笑:“敬安塔妮亚殿下!” 最后,这场空前盛大的婚礼也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将筹备工作拖到时间线前的最后一刻,提前一周多就圆满完成了所有筹备工作。 一切准备就绪,1770年的春天已然到来。代表法国国王前来的大使迪尔福带领着超过一千人的求婚队伍前来,哈布斯堡的王室贵族们不得不在阳台上站了三个小多时,迎接这支庞大的队伍驶入皇宫庭院。 里面足足有四十八辆四轮大马车,每辆车都由六匹马一起牵引,其中还有一辆法国国王特别为安塔妮亚定制的巨大镀金四轮双座篷盖马车。 一百多名掌马官随团而行,照看这些马匹和马车。 在奥地利大公爵小姐出嫁前一天,她在霍夫堡皇宫的会议大厅里,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夫妇及所有大臣、高级外交官的见证下,签署了《弃权法案》。 欧洲各国王室在嫁出公主之前,基本都有这一项流程——这在法理上意味着出嫁的公主及其后代都就此放弃了原本国家的皇位继承权。 当然,也就是法理上而已。 看看历史就知道,真到了要争夺王位的时候,谁还管那一张废纸。 等到在奥古斯丁大教堂举行的代理婚礼之后,熙熙攘攘的队伍终于像来时一样热热闹闹地驶离了维也纳。 这一次,他们带上了已经属于法兰西的王储妃。 “哎,我的小甜心也出嫁了……希望法国人好好爱她。” 弗朗茨十分惆怅地望着载着女儿的车队慢慢消失在视野尽头,转头对妻子说道。 “咦,亲爱的,你怎么了?”他这才惊讶地发现,从来不示弱的妻子脸颊上,竟然隐约闪烁着泪痕。 “别伤心啊,我的玛丽亚!”弗朗茨手忙脚乱地揽住妻子,将她拥入怀中。 “弗朗茨,”女王低低地说,“陪我去小教堂吧。” 小教堂是王室成员最常来忏悔和做弥撒的地方,幽静的十字架投下朦胧光影,让人的心很静很静。 “别哭啦,玛丽亚,”弗朗茨试图安慰妻子,“女儿们终究要嫁人的,安塔妮亚能够嫁到法国那样强大又富裕的国度,是相当幸福的事。” “希望一切顺利吧。”女王叹了口气。 她低下头,开始默默地祈祷。 ——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她在半夜骤然惊醒,冷汗遍布额头。 梦中的一切显得那样真实,仿佛是真正的历史,又或是……真正的未来。 梦中的时间飞速流逝,特蕾西亚仿佛飘在上帝的视角,一直看到了许多年后的事情。 她看到小女儿在凡尔赛宫中孤独的身影,看到法国饿殍遍野的惨状,看到巴黎城中疯狂的、血腥的风暴。 那场致命的风暴吞噬了鲜花盛开的王廷,将她的女儿拖入深渊。 特蕾西亚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奥法两国王室刚刚开始讨论联姻一事不久,她派去法兰西的公使在给她的报告中提到,法国的这位王储完全不能和他的国王祖父相比,智力有限、举止粗鲁、感觉迟钝,恐怕这桩婚姻不会带来幸福。 她当时对这位公使的短视颇为不屑。 公主何必要幸福?她变成王后就够了。 奥地利女王跪在神像之前双眼紧闭,默默地想道,她已经老了。 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在普鲁士侵略时,可以亲自上战场检查士兵大炮装备的年轻女王了。 那时她亲自到前方视察军队,那些热血沸腾的将士们甚至为她写了一首相当鼓舞士气的打油诗: “趴下,普鲁士来的腓特烈, 让女王陛下瞄准。 你的屁股会飞到俄国, 你的脑髓会溅到阳光灿烂的西班牙!”* 如今,她的肉|体在衰老,也越发担心自己所统治的、拼凑了各种不同土地、民族和文化的国度未来将走向何方。 北方的棕熊从沉睡中苏醒,西边的饿狼虎视眈眈。奥地利需要法国这个强有力的盟友。 她不可能放弃联姻。 女王将额头凑近了冰冷却令人安心的神像。 安塔妮亚不是她。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她是唯一的后嗣,因此她必须拿起权杖,统治这个国家。 而她的小女儿可以走一条更轻松的路。 在法国宫廷,她只需要做一个优雅的王后,就可以享受世间的一切美好。 仁慈的上帝啊。 特蕾西亚低下头去,默默祈祷。 愿你保佑我的小女儿,让她拥有幸福而平静的一生。 …… 奥地利女王最年轻的孩子——如今法国的王储妃启程的前夜,一封信从鲜花盛开的巴黎来到维也纳,送到即将离开这里的王储妃手中。 信是尼古拉从巴黎科学院寄来的。 十七岁的少年此时正在巴黎交流。能获得这个机会,其中也有安塔妮亚劝说父亲的功劳。 论起实力,巴黎科学院的确是如今欧洲最顶尖的研究院所。皇帝并没有为难他们,很快就同意了申请。 尼古拉已经离开维也纳几个月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巴黎混得怎么样。有斯维登医生的推荐信,应该还不错吧? 安塔妮亚一直等到她的发型师完成了足足五磅重的发型准备,所有服侍人员都退下去之后,才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张白纸。 信是用隐形墨水写的。 她将信纸凑近蜡烛,纸上渐渐显出潦草的字迹来。 第一句是:“你的报社很好,除了不赚钱外一切正常。或许赔钱更准确——但有法国王室的补贴,勉强还能活下去。” 哦,不奇怪。 老板都不在,她可不指望被送上断头台的拉瓦锡或者此刻满脑子都是蒸汽机的尼古拉替她经营报社。 安塔妮亚一直看到最后,轻轻勾了勾唇角,随手拈起信纸扔到了壁炉中。 随后,她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卷欧洲地图。 这是1769年最新的地图,不过按照安塔妮亚的记忆,用不了多久就会过时了——但那也没关系,反正这份地图她也无法带去法国,等到了那边再买新的地图就可以。 目光细细地扫过一个个地名,奥地利位于欧洲中部,东北是俄罗斯,东南是奥斯曼土耳其,西北是普鲁士,西南是法国,南边是意大利。 她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了意大利那只高筒靴旁边的岛屿。 就是这里了。 安塔妮亚纤细的手指轻点在那个小岛上,划过地中海的蓝色区域,掠过法国和欧洲的心脏。 “对了,巴黎有个消息,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那少年在信里懒洋洋的字迹写道。 “意大利人放弃了他们的领地,法国军队立刻攻占了那里——” “科西嘉岛现在属于法国了。” 作者有话说: 遥远的科西嘉岛上,某个婴儿打了个喷嚏,大哭起来。 *参考凯瑟琳·拉斯基《凡尔赛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日记》。 第30章 ◎准备好收下我的回礼了么?◎ 尼古拉的信送到维也纳的同一时间,另一封信自大陆北端的白色国度出发,一路跨越长风,送到了普鲁士柏林的君王手中。 “嚯,女土匪居然还会回信。”腓特烈拿着信甩了两下,疑心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凶|器。 “让我瞧瞧,她除了让我加大力气对付我的老朋友特蕾西亚,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数年过去,俄罗斯政变上位的女沙皇已经杀了所有能够威胁她王位的人,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真不愧是日耳曼民族的女人。 他拆开了信。 果不其然,叶卡捷琳娜提到奥地利在不久前占有了一部分波兰-立陶宛王国的土地,威胁到了俄罗斯。 腓特烈嗤笑了一声:“她倒是不提自己才向波兰和奥斯曼出兵,在两边都占了一大块土地。” 而且那个优柔寡断的波兰国王还是她扶上位的老情人,恐怕还对风情万种的女沙皇念念不忘。 “让我履行之前的协议,支持俄罗斯啊……她总不会不知道我的风格吧。问我的话,我还会有什么意见呢?” 那当然是……让我加入你们吧! 腓特烈接着往下看。 信的后半部分就是针对奥法联姻的回信了——不久前腓特烈给她去过信,谈到了法国站队对普鲁士产生的间接威胁。 “亲爱的腓特烈,”那位女皇的信里写道,“法国是普鲁士和俄罗斯的共同敌人,它的强大是俄国的耻辱。”* 接下来的内容就颇有些奇怪了,“但别对那个小公主下手。” 看着奔放的字迹,腓特烈不由得挑起了眉:“那个女土匪居然还有大发慈悲的一天?” 他双手交叠,撑在了下巴之下:“……这倒让我对她更好奇了。” 虽然腓特烈对法国宫廷里那些华而不实又勾心斗角的气氛十分厌恶,但这并不妨碍他往那里安插人手,每日阅读各国宫廷传回来的动向。 ——来自凡尔赛宫的总是最混乱最奇特的那个,时常让人眼界大开。 “不必说别人。那帮法国佬,难道乐意看见一个奥地利女人顺顺利利成为他们的王后?” …… 法国王储妃的出嫁车队穿过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广阔疆域,沿路都是热烈欢腾的庆典。庞大的队伍缓慢前行,十几天后才终于来到与法国接壤的斯特拉斯堡附近,住进了舒特修道院。 黄昏将近,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 这是安塔妮亚在奥地利停留的最后一天。 明天,在斯特拉斯堡与科尔中间的莱茵河上,她将会被奥地利随行团移交给法国随行团。 从那一刻起,她将真正成为“玛丽·安托瓦内特”。 “殿下。我是您在法国的第一侍女。”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贵妇向安塔妮亚行礼。 很好,又看见这个女人了。安塔妮亚心想。 她的“规矩夫人”,诺阿耶伯爵夫人,曾经年幼的她的噩梦。 至于伯爵先生本人呢? 他还在和麦尔西伯爵争论一份文件里的措辞——他觉得那有辱凡尔赛宫廷的威严。 这对夫妇就像是那座腐朽的宫殿礼仪的化身。 不过幸亏如此,她可以利用他们此时注意力都在明天仪式上的空隙。 诺阿耶伯爵夫人只是按照礼仪与她见了一面,就与她的丈夫会合,继续和奥地利人争论“外交礼仪”了。 修道院的一楼很热闹,数百名外交官和礼宾官出出进进,在为明天的仪式做最后的准备。但三楼却很安静——这里只有王储妃本人和对明天的服装配饰做最后确认的女仆们。 安塔妮亚悄悄地出了房间,环视一圈确认没有人发现自己,便迅速打开一扇小门,从旋转楼梯溜了下去。 上辈子,她利用在这个修道院停留的短短几小时发现了这个隐蔽的旋转楼梯,但还没来得及去探索,就被叫回去打理发型了。 这次,她得抓紧时间。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一楼,便听见底下传来了气愤的争论声。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女王陛下知道了,一定会愤怒异常!这是一场外交事故!这是阴谋!” 这是麦尔西大使的声音,他听起来十分激动。 “哦我的伯爵先生!您能小点声吗?如果这真的是阴谋,我们又何必告诉您?就是因为发现了,所以可以提前补救啊!撤下来就好了嘛!” “这是你们发现的吗?这明明是那个德国大学生发现的!”麦尔西毫不退让,“如果不是他发现了,公主殿下十几小时后就会从那里经过了!如此可怕的寓意,你们这么多经手的艺术专家,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吗?” 对方叹了口气,“您也知道,这次婚礼前前后后是多么的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忙昏头了,壁毯又是从大主教的府邸里借来的,花纹那么精美,大家都没顾得上仔细看……” “没仔细看什么?”少女轻柔的嗓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 “呃……殿下!”麦尔西大使一愣。 那名年轻的法国参赞一个趔趄,僵硬地转过身来。 “我只是随便逛逛,你们接着说,不用管我。”安塔妮亚笑眯眯地冲他们点了点头,“是有人想要诅咒我吗?” 法国参赞的脸都白了。就连麦尔西大使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尽量简明扼要地讲了是怎么回事——并尽量淡化了情绪。 原本法奥两国为了足够体现本国在这场婚礼仪式中的地位,对国境边上具体的王储妃交接仪式争论不休,直到王储妃本人提供了一个令人惊讶却又神奇地满足了双方需求的设想——在法国和奥地利的边境,科尔和斯特拉斯堡之间莱茵河里的一座小岛上建起一座大厅,在这座大厅中举行交接仪式。 这座大厅自然是由两国最优秀的建筑师和设计师们一同装点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借出了一顶流光溢彩的华盖,两边富裕的国民借出了最华美的家具,而依照拉斐尔的画稿制作的哥白林壁毯则悬挂满了四面的木头墙壁。 结果,就在刚刚,几名偷偷用几枚银币贿赂了守卫的德国大学生在王储妃之前溜进了这座大厅,四处参观——然后便有一位见识格外广博、观察格外敏锐的学生,发现其中一张壁毯上图案讲的是伊阿宋、美狄亚和克罗埃莎的故事。 伊阿宋,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妻子美狄亚的帮助下夺取了金羊毛。然而,他在归途经过科林斯时,国王要他娶自己的女儿克罗埃莎为妻,伊阿宋同意了。 遭到背叛的美狄亚闻讯,送了新娘一件衣服作为新婚礼物——穿上这件衣服的人会被活活烧死。 新娘克罗埃莎和国王都被烧死,就连美狄亚与伊阿宋生下的两个孩子也被美狄亚杀死,以向丈夫复仇。 显而易见,这样一个灾难性的婚姻故事绝对不适合放在法国王储妃由奥地利来到法国的交接仪式大厅。 “请您原谅,殿下,”法国参赞局促不安,“我们今晚会仔细再检查一遍大厅里的所有装潢,也会让负责的设计师付出代价……” “没关系,”安塔妮亚答道,“各位都辛苦了,我知道这并非故意。” 她自己在后来曾经在大主教的房子里欣赏过那些壁毯——说实在的,那些织锦密密麻麻,远看着精美至极,但其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谁会真的去辨认上面的图案到底在讲什么故事啊? “啊,您真是太善良太美好了!”参赞忍不住摘下帽子对她鞠了一躬,“我们都说殿下能够想出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交接仪式,简直是智慧的化身——我一定会告诉他们,殿下不仅智慧,还宽容、善良,有着天使般的灵魂!” “我很惭愧。”安塔妮亚笑了笑,“对了,那位大学生呢?他姓什么?” 其实这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写她的传记有很多本,一位后世同胞茨威格的在其中最为著名。那本传记里提到了某个插曲——她惊讶地发现,那个插曲似乎并不是作家瞎编的。 “哦,他当时是被警察和同伴们一起拉走的,罪名是扰乱公共秩序,现在估计刚在警察局交完罚款被放走吧。他是姓……姓……” “歌德。”麦尔西伯爵轻咳一声。 “对对对!是歌德。”参赞双手一拍,“殿下,他当时在那个大厅里大喊大叫,很不得体……” 他一瞥王储妃神秘莫测的表情,试探着说:“您若是觉得仅仅罚款的惩罚不够,我马上找人去警察局再扣他几天……” “哦,先生,”安塔妮亚忍住差点笑出声的冲动,“我确实要麻烦您——找人去警察局消去他的罪名,免去他的罚款。” “另外,希望您能帮我送一封短信给他。我希望能邀请他到凡尔赛宫来,做我的客人。” …… 1770年5月7日的太阳升起不久,安塔妮亚再一次踏上了奥地利与法国交界处莱茵河中间的小岛上。 上辈子,她直到走进这座交接大厅里时,才震惊地得知她需要在奥地利随行团的全部成员面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由诺阿耶伯爵夫人给她递来一件法国产的丝绸衬裙。 当时,十五岁的她根本等不及向伯爵夫人行屈膝礼就从她手里一把抢过了衬裙,胡乱给自己套上,然后几乎是哭着扑进了伯爵夫人的怀里。 但如今终于不用了。 这一次,安塔妮亚毕竟是自己率先提出了这个交接仪式——事实证明,人们在做计划时,往往会受到原本计划的影响,而空想一个出来则更加天马行空。 这一次,她自己提出的仪式让她走到法国这一边的国境线之后,才遣退除服侍人员之外的所有人,从从容容地换上了法国产的衣料。 至于在服侍人员面前换衣服么,就算上辈子的她不习惯,经历了二十多年后也早就毫无感觉了。 国境线上的仪式终于完成,接下来便要朝着贡比涅森林疾驰了。 虽然沿路的庆祝仪式热闹而欢腾,但因为国王仍在等待,王储妃的队伍自然要以最高速度向国王奔去—— 5月14日,载着法国王储妃的黄金大马车终于来到了贡比涅森林的边缘。 马车缓缓停下,她的荣誉骑士走到马车边,打开门向她伸出了手。 面对伸到面前的手,安塔妮亚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这一生,终于再次来到这一刻。 在贡比涅森林,她将会第一次见到年轻而笨拙的王储,未来的路易十六。 命运的轮盘在这一刻不可逆转地开启,再无回头之路。 她扶住那只手下了马车,朝森林的边缘走去。 明亮的森林之中,宫廷队伍声势浩大。 法国国王路易身着华服站在队伍中央,身旁按照官阶高低站着宫廷贵族和他们的妻子、军官、近卫军士兵,以及演奏起交响乐的宫廷乐队。 在华丽的旋律之中,少女轻盈的步伐在云朵般绚烂的裙摆下有如漂浮。 她在荣誉骑士和第一侍从武官的陪同下向国王走去,芭蕾训练出的身姿优雅如天鹅起舞。 当她走到国王面前,目光轻轻一扫,便看见国王身后十六岁的法国王储小心翼翼地向她看过来。 年轻王储的目光与她相撞,微微一怔,立即又垂下了头。 伯恩桥下的河水在灿烂阳光下荡漾着清澈的涟漪。 时间静止在此刻,整个世界像面巨大的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这梦幻般的一幕让安塔妮亚忍不住想起了凡尔赛宫中的镜厅,那个她过了好几个世纪,才因为一个误打误撞的年轻人而走进去的地方。 也让她想起了她在凡尔赛宫的几世纪鬼魂生涯里,听到人们说起她时无数次引用的那句名言——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安塔妮亚微笑起来。 她以无可挑剔的优雅,缓缓向国王行了个屈膝礼。 ——命运,准备好收下我的回礼了么? 作者有话说: 关于挂毯的小插曲参考茨威格《玛丽·安托瓦内特传记》。 第31章 ◎太子妃也太厉害了!◎ 安塔妮亚还没有按照礼仪要求那样行礼满十五秒,就被国王亲自扶了起来,亲昵地亲了亲她的双颊。 他随即回过头,“路易!路易!过来,孩子,快过来见见你可爱的小新娘。”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小新娘身上移开的瞬间,安塔妮亚不易察觉地收敛了嘴角的微笑。 人群纷纷让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就像潮水退去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一样,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笨拙木讷的王太子慢吞吞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拉起了安塔妮亚的手。 那双肉乎乎的手又热又潮湿。 众人哄地笑了。国王边摇头边大笑道:“路易!你该亲亲你的新娘!” 仿佛是为了应和国王的这句话,乐队转而奏起了轻快跳脱的浪漫曲。 安塔妮亚感到手一下被握紧了。 小胖墩很紧张——而她忍不住也有点想笑。 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路易十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确实极度不擅长成为众人的焦点,人一多就紧张。 在暴|乱的民众即将攻入凡尔赛宫时,她曾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为他设计了鼓舞皇宫卫队的演讲词,陪着他练习——但国王来到众多士兵面前时,还是紧张得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一瞬间,安塔妮亚差一点便要自己站出去做动员演说了。 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要国王还在,王后终究是他的妻子,她的位置只在他身后。 安塔妮亚慢慢抬起眼,正撞上面前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此刻,这双眼里满是紧张、恐惧和尴尬。 她禁不住怔了怔。 这双眼睛怯生生的,黑白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位她从未爱过的法国末代国王,性格内向、不解风情的锁匠,竟然也曾经这样年少过吗? 安塔妮亚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曾经与路易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在她自己的记忆里,始终是以一种同龄人的心态看待他。 第一次见到路易时,她猛然发现这个小胖墩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原本想象的俊美王子形象简直一点也不沾边,一瞬间幻灭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足足生了好几天闷气。 而最后留在她脑海中的路易,是那个在暴|乱中永远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面对别人的羞辱永远不敢反击,让她失望透顶的懦弱国王。 而此时此刻,1770年,路易·奥古斯特——法国国王的长孙,不过十五岁而已。 其实还是个孩子。 安塔妮亚看了面前的小胖墩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 这一次再见路易,没有上一次幻想破灭的心态作祟,她发现他其实长得还挺不错的。就是胖了些而已。 小孩子嘛,胖一点还挺可爱。 她借着路易挡住后面人群的视线,就像两人拥抱一样,悄悄耳语道:“您该亲一下我的脸颊,王太子殿下。” 路易一愣,终于回过神来——这的确是礼节。 他其实还根本不懂得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完全被国王和大臣们安排着结了婚,但对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女孩接下来就要成为他的妻子这件事,还是相当紧张的。 因此才会在初次见面、众人起哄时局促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好在王储妃是这样聪明又善解人意! 路易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在少女细腻柔软的脸颊上轻吻一下。 直到安塔妮亚与他一起上了马车,坐在国王与王太子中间,小胖墩的手都拉着她没放开。 安塔妮亚都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了—— 她当年只顾自己生气了,根本没注意到其实王太子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其实全程都局促又紧张,好几次偷偷瞄她又不敢开口。 哎,这个害羞的小笨蛋。 王太子和太子妃的正式婚礼要等回到凡尔赛之后再举行,现在既然新郎与新娘已经汇合,便无需像原来那样赶路,只要能保证两天后能回到凡尔赛按时举行婚礼就行。 众人第一晚就下榻在贡比涅城堡。 既然都来到贡比涅森林了,傍晚国王便带着一大帮贵族前呼后拥地准备出门打猎。 而安塔妮亚打算装模作样地发一下午的呆。 在到达凡尔赛宫之前,其实一切计划都还无法开展——她只要乖乖地扮演一个人畜无害的年轻小王妃就行。 她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杜巴利夫人并不在人群当中,也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地出了口气。 看来和上辈子一样,杜巴利夫人并没有来到贡比涅城堡。 的确,贡比涅城堡条件算不上舒服,不是那个女人喜欢的地方,国王带来打猎的队伍也比较精简。 安塔妮亚一边想,一边看着几十名随从忙忙碌碌地在树林中支起桌椅,摆放出一篮篮的面包、奶酪和烟熏火腿。 她忽然想到——来到凡尔赛,被围观着吃饭的生活又要开始了。 凡尔赛宫的宴会在一个开阔的一层大厅举行,侧上方有一条走廊,可以俯视大厅的全貌。 每次王室齐聚用餐时,足足会有上百人获得“殊荣”,能够从这条走廊上观看王室用餐。 安塔妮亚真诚地认为,应该没人能在这样的场景下胃口大开——除了真正的法国王室这一家子。 路易总是埋头在小山一样的食物中吃得很香、很专注,有时最后还会打一个响亮的饱嗝。 这种时候,人们都会热烈地笑起来。但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竟然没有鼓掌——哦,这神秘莫测的凡尔赛礼仪。 回想起在凡尔赛用餐的那些日子,她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又要被迫减肥了。 “您不喜欢打猎吗?”试探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安塔妮亚转过身,捕捉到一只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的小胖墩。 小太子殿下已经换好了骑装,看样子整装待发。 他肉嘟嘟的肚子和四肢被紧紧包裹在衬衣、紧身马裤和过膝骑士靴里,活像快要把肠衣绷得爆裂的胖香肠。 “哦,不是的。”安塔妮亚随口答道,“只是……咦?” 她的目光掠过路易的肩头,落在他身后的杂草丛中,看到了几簇像嫩绿色的低矮细箭头一样的嫩芽—— “芦笋!” 她喜出望外地走上前去,伸手折下一根。芦笋正是春天最嫩的时候,一掰就断了。 “啊,原来这就是芦笋吗?”路易惊奇地凑过来,像在看什么易碎的珍稀蝴蝶标本一样瞪大了眼睛,伸出手像是想摸一摸,又缩了回去。 “你没见过芦笋吗?”安塔妮亚下意识反问道。 不可能吧,她在法国可是吃过很多次芦笋的。 “呃,”小太子被她这么一问,像被老师训话了一样耷拉下眉毛,“我,我只见过煮熟的芦笋……没见过生的。” 安塔妮亚震惊了,“你没有采过野芦笋吗?” 种菜洗菜这种事情,太子殿下当然是不会做的。但她还以为到森林深处采摘野芦笋、野草莓什么的,是所有王室孩子们都有的童年。 这不是冬天以外必备的郊游娱乐吗!至于冬天,那就更好玩了——滑雪、滑冰、雪橇…… 路易十分羞愧地低下头:“……没有。” 这一低头,小胖墩挤出了一个弧度圆润的双下巴,垂下的眼睫毛像那种东方小扇子一样遮住了眼睛,显得格外可怜。 安塔妮亚顿时对小太子充满了同情。 其实她上辈子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法国宫廷圈养孩子,小路易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尝试过除了打猎和赌|钱以外的娱乐,跳舞他又不擅长,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地研究锁具。他甚至连雪人都没见过,还是安塔妮亚教他堆了人生中第一个雪人。 她在心里啧了一声,把摘下来的芦笋递给路易:“尝尝吧,从尖尖的那一头咬起,很新鲜的。” 小太子愣了一秒才接过那根芦笋,轻轻从嫩芽的尖头咬了一口。 芦笋嫩得能掐出水,上下牙轻轻一磕便在口中爆裂开来,清新鲜甜的味道顿时充斥了口腔,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微涩口感,就像是春天萌发的绿芽顶端的一抹雪。 “好吃吗?”安塔妮亚笑眯眯地问他。 “好吃。”路易忙不迭地点头。 其实稍微有一点点苦涩,但面前的小女孩笑得那么甜,他哪里好意思说不好吃。 “我要去再采一些。这附近的芦笋很多都被人或马踩过了,不太好。要去更远一些的地方。”安塔妮亚顺手从一旁的桌布上拿起一只野餐篮,“你要一起吗?” 结果就是,王太子殿下原定和祖父一起打猎的计划不知怎么的就搁浅了,变成了和他的小新娘一起偷偷溜进树林深处采芦笋。 野生芦笋往往生长在树木背阴处的灌木丛里,越是阴凉的地方,越是新鲜脆嫩。指甲在贴近根部的地方轻轻一掐、一折,便脆生生地折了下来,青绿的汁液从断口处迸溅开来。 安塔妮亚一边讲解,一边动作熟练地掐了好多根芦笋。 “……唉,其实多在野外玩一玩对孩子的身心健康很有好处。应该多亲近自然的,像你这样长大就太可怜啦。” “春天有野芦笋,还有野葱——可以用来做青酱。夏天到秋天有很多浆果,树莓、黑莓、草莓什么的都可以摘。至于冬天嘛,虽然没什么东西可摘了,但等到下雪就更好玩了,可以打雪仗!” “这才是小孩子应该有的童年嘛。” 小太子笨手笨脚地跟着安塔妮亚一起摘芦笋,同时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看向她。 此刻,他崇拜的心情就像他看弗兰克男爵表演高难度的马术动作一样。 太子妃……也太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唉,这倒霉孩子。 第32章 ◎芦笋,猫和臭臭的凡尔赛◎ 路易原本以为,太子妃会采野芦笋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能力。 没想到她带着自己满载而归后,将采到的芦笋交给了女仆,非常熟练地吩咐仆人们提前替他们开个小灶,特意叮嘱要用黄油和融化的奶酪一起煎芦笋。 路易惊叹不已——这种惊叹在他尝到这份奶酪煎芦笋时达到了顶峰。 黄油浓郁的奶油香气衬托出芦笋的鲜甜,胡椒和欧芹洒在青翠欲滴的嫩芽上,奶酪点缀出恰到好处的微微咸味,也带来柔滑软糯的口感,与芦笋的清脆配合完美。 路易吃得胃口大开,足足喝了一大壶甜牛奶,直接导致晚上真正用餐时只吃下了半只烤鸡。 好在因为国王带的人少,打猎也四散走得很远,并没有组织一起吃晚餐,王太子与以往不太一样的胃口并没有几个人发现。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贴身男仆拉沃古翁公爵。 “哎呀,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说道。“您不舒服吗?” “哦,别担心。”路易憨憨地笑起来,“我之前吃过了。” “吃过了?!”公爵提高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王储妃去采了芦笋,用黄油煎来吃了,还喝了甜牛奶……” “芦笋!”公爵震惊地嚷起来,“你们竟然吃芦笋!” “芦笋?芦笋怎么了吗?”路易一头雾水。 “芦笋……”公爵磨了磨牙,到底没好意思在王储和王储妃面前说出这种食物的特别功效,只是气哼哼地嘟哝:“殿下,您才十五岁!而且婚礼还没有完成呢!” “公爵先生,”安塔妮亚淡淡地插嘴,“在维也纳的婚礼已经完成了,太子殿下现在已经是有妻子的人。” 虽然当时路易本人并不在场,是由她的哥哥费迪南德代替他与她完成的婚礼——他们还差点笑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公爵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殿下,您的衣服上也蹭了泥巴!”他理都没理安塔妮亚,“法兰西的王储怎能以这样的形象示人?” 路易被他的指责弄得下意识有点紧张:“啊?我应该是换过衣服的吧……” 安塔妮亚几乎乐了。 上辈子她就知道这位公爵是法兰西宫廷里反奥一派的人,除了吃饭等等她一定会和路易见到的场合之外,所有她请他转达的想见路易的请求全都没有回应。 ——直到后来这位不自量力的公爵被路易赶走,她才知道原来那些请求他一个也没有替她送到。 “路易,刚才你不是说芦笋的味道非常好,想请国王陛下也尝一尝吗?”她笑着看了一眼路易。 公爵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这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居然这就对太子殿下直呼其名,还用“你”不用“您”! 哈,缺乏教养的奥地利!东北边的野蛮人! 可是太子殿下却并没有一丝不悦的样子,反倒被她提醒了:“哦,对。公爵先生,请您帮我把新做出来的那份奶酪煎芦笋送给陛下好吗?” 公爵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太子十分诚恳地握了握他的手:“这是一件很重要的差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刚才吃饭时他们聊起来,王储妃真情实感地夸赞了一番拉沃古翁公爵,说她听说他非常细心、非常周到,一定会很乐意将太子对国王陛下的心意送到。 路易深为赞同。 拉沃古翁公爵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王储妃真有眼光! 等到公爵憋着一脸愤懑走了,路易挠了挠头,想起来王储妃或许要回房间休息了。 刚才吃得很饱,他暂时还不想睡觉,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然……我送你回你的房间?” “谢谢你,路易。”安塔妮亚笑眯眯地说。 贡比涅城堡条件比较简陋,当然这是相对于国王的另外两座城堡凡尔赛宫和枫丹白露宫而言。 给安塔妮亚安排的是位于东侧二楼的第四个房间。 那是一个套房,首先是一个前厅,然后是会客厅,再里面才是卧室,这里的房间比凡尔赛宫里她的房间少一个警卫的卧室。 城堡里的房间都没有锁,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走廊里的烛台幽幽地亮着烛光。 走到她的房间前,小胖墩颇为绅士地替她推开了门。 没想到,门刚一推开,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头顶传来。 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猛地从他上方窜过,在堂堂法兰西王太子的脑袋上一蹬便跳下地跑了。 “啊!”路易吓得往后一步,险些把烛台砸到地上。 安塔妮亚及时地两只手扶住烛台,制止了一场差点发生的惨剧。 她的胳膊一把被小胖墩抓住了:“王……王储妃,刚才那是什么?” 黑乎乎的一大团,还有股浓烈的血腥味。 安塔妮亚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刚才视野里的残影,不太确定:“大概……是只黑猫?” “黑猫!可是这里有血!”路易吓得快晕过去了。 安塔妮亚小心地又推了一下门,便听见啪嗒一声轻响,半截毛绒绒的黑色尾巴落在他们面前。 安塔妮亚:“……”好可怜的猫。 她想了想,“先去找人把这里打扫一下吧。”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伸手拽了拽路易,打算先离开这里。 没想到,一拽竟然没拽动,反而一把被他抓住了。 “安托瓦内特!”小太子很激动,“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欺负你!贡比涅城堡里怎么会有猫到处乱跑?还从你的房间里跑出来!” “呃?”安塔妮亚有些意外。 倒不是对有人要欺负她意外——当年她刚嫁进凡尔赛宫的时候,还听过一位宫廷贵妇与她擦肩而过时明目张胆地嘟哝了一声“L''Austrichienne”呢。那是法语“奥地利母狗”的意思。 她意外的是路易竟然会这么愤慨。 毕竟他可是个仿佛没什么感情的家伙,就连大革命期间被冲进宫里的民众强迫戴上羞辱的红帽子,也没什么表示就戴上了。 好吧,可能现在的路易还是个孩子,毕竟冲动一些。 安塔妮亚安抚地拍拍路易的肩膀:“或许你说的对。但你有证据吗?我今天才第一天来到这里,接下来还要赶回凡尔赛举行婚礼。在这里把事情闹大的话,国王陛下恐怕不会高兴。” 国王当然不喜欢宫廷之中某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翻到明面上来。虽然错明显不在王储妃身上,但为什么偏偏就是你遭到了这样的厌恶呢? “那至少也要把女仆给辞退吧!王储妃的房间里居然有只猫,她们到底怎么做的?” “路易,路易,消消气。”安塔妮亚微笑道,“听我的,等过几天再说好吗?现在大家都太忙了,或许只是没顾上。” 有几位女仆当然是要换的,最该换的是礼仪夫人——但是要在合适的时候,以便让她换上合适的人。 “而且,如果真要查的话,恐怕会查出一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结果……你要知道,能够到达这里的人恐怕并不多,其中许多你都十分熟识。甚至可能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不会吧!”路易惊恐地说。 他性格孤僻,也没有人陪他玩,亲近的人并不多,比如贴身男仆拉沃古翁公爵,两个弟弟,以及另外两个可以陪他一起玩锁的仆人…… 他还是挺喜欢他们的。他也喜欢自己的新伙伴奥地利小公主,如果欺负她的人是这些他的熟人的话,他会很难过的。 “别在意,我就是瞎说的。”安塔妮亚揉了揉他被猫挠乱了的棕发,嘴角微微翘起,“不能冤枉无辜的人啊。” 最终,满腔义愤化为担忧的小太子还是被她给劝回去了。 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猫大概只是被门夹断了尾巴,地上只有几滴血迹。安塔妮亚打开窗户,把猫尾巴扔了出去,心情毫无波澜。 毕竟,她连自己身首异处的尸体都见过,何况只是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猫。 至于送给她猫的人嘛,送礼送得别出心裁,她回礼也只好创新一下了。 贡比涅城堡不是她的主场,等回到凡尔赛宫……坦率的说,安塔妮亚不认为有任何人或鬼魂比她更熟悉场地,以及如何利用那片场地吓人。 …… 路易走在贡比涅城堡里的走廊上,其实还心有余悸,但他不好意思让比自己还小一岁的王储妃送自己回来。那也太丢脸了。 但刚才黑猫从他头上跑过去那一下,真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打开一扇门,居然忽然会有个尖叫的魔鬼跑出来踩你一脚呢? “殿下,”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啊!”路易吓得一跳,差一点要抽出腰间佩剑刺过去。 “殿下!”说话的是紧皱眉头的拉沃古翁公爵,“您刚才竟然送王储妃回去了?” “啊,公爵先生!您吓死我了。”路易拍了拍心口。 “您怎么能送王储妃回去呢?您还没有完婚呢!这不符合礼仪!您不应该为了一个异国女人违背我们国家的规矩,她还没和您结婚就……” “公爵先生。”路易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您平时很少这么紧张的,瞧,您额头上都出汗了。” 拉沃古翁公爵一愣,连忙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紧张?不不,我不是紧张,我只是太在乎您了。” 路易看着他的眼睛,“公爵先生,我刚才把王储妃送到她的房间门口了。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点东西。” 公爵的声音微微变了个调:“看到了一点东西?您看到了什么?” 路易眨了眨眼,看着他不说话。 公爵提高了声音,“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您该把那些直接负责的仆人都赶出去……” “哦,别紧张,公爵先生。”小太子摇了摇头,“我只是开个玩笑。” …… 接上了王储妃的车队返回凡尔赛一路顺利。车队专门从巴黎城中经过,沿路有无数民众欢欣鼓舞地挤在王室车队的路旁,争相目睹那位从奥地利来的据说最美丽的公主。 安塔妮亚淡淡地看着车窗之外,看着车队掠过那些笑容灿烂、对她满怀好奇的人们,许久之后悄悄叹了口气。 其实她当年死时也并不恨他们。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她从未有哪一刻像那时一样清醒,清醒地知道民意就像大洋上的浪潮,是被别有用心的风卷起来的。 绕着巴黎的主要街道都转了一圈后,车队便离开巴黎,驶向十几英里外的凡尔赛城,那座为了国王至高无上的威严而拔地而起建立的宫殿。 马车还没有在凡尔赛宫的广场上停稳,一股无比熟悉但依然令人难以忍耐的臭味便钻进了安塔妮亚的鼻子。 凡尔赛宫……好臭。 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臭,而当年这也大大影响了她的食欲。 真可惜,身为鬼魂的她没有嗅觉,之后在凡尔赛宫中游荡的许多年里,她早就遗忘了一件事—— 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其实是个很有味道的宫殿。 怎么能不臭呢? 每天都有超过六千人在凡尔赛宫出出进进,这里的生活的贵族是维也纳霍夫堡宫的三倍,厕所却不到那里的三分之一。凡尔赛的礼仪从人的头发丝规定到脚趾头,却不限制人能够在哪里撒尿——每天都有人在宫殿角落里随地小便。 除了最显赫的几位王室成员,其他几乎所有人的房间里都没有浴室,人们根本不习惯洗澡,取而代之的是味道浓重的香水——呕! 安塔妮亚想想就要窒息了。 好吧,或许在她的计划以外,应该顺便加上一个小目标——在能够离开凡尔赛宫之前,尽量早一点解决这座宫殿里的清洁和用水问题…… 到时候,那些讨厌她的人说不定会给她起另一个外号“厕所夫人”。 好吧,听起来似乎比“赤字夫人”还要糟糕。 安塔妮亚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有点糟糕。 想想唯一一件开心的事,大概是结束明天的婚礼之后,她便算得上凡尔赛宫的半个女主人了—— 算算时间,某位得到她邀请的青年学生,也该得到许可进凡尔赛宫来面见她了。 她手下奄奄一息的报社,还有法国报业的明天,就都靠他啦。 作者有话说: 关于凡尔赛卫生条件的资料参考威廉·里奇·牛顿《大门背后:18世纪凡尔赛宫廷生活与权力舞台》及《凡尔赛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日记》。 第33章 ◎深夜,小树林,凡尔赛都懂的◎ 在凡尔赛的第一夜,安塔妮亚在半夜突然惊醒。 笃笃,笃笃笃。 飘忽的敲击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像是什么干枯的手指节在敲窗户。 卧室里没有烛光,一片黑暗。 但有几缕惨淡的微光从窗外晃过,还想起了一只猫拖长了声音像婴儿啼哭般的叫声:“喵——” 安塔妮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来。 实话说,她心情很不好。哪怕这种事她上辈子也遇到过,也非常烦人。 睡梦被打扰,任谁心情都不会好,而安塔妮亚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于是被打扰了心情就更不好。 她明天可是要做新娘的人! 她耐着性子回忆起上辈子到底是什么时候遇到这种事的—— 大概是她住进凡尔赛宫好几个月以后。 最开始她不喜欢路易,也不喜欢凡尔赛宫,太子明显也对她毫无感觉,谁都能看出来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关系并不好。于是,那时宫中人们背后对她的态度多是同情和嘲笑。 直到几个月之后,她逐渐和路易熟了起来,变成了一对可以一起玩游戏的小伙伴。 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些人坐不住了。 那时的安塔妮亚还是个想象力丰富又神经脆弱的小姑娘,可被这些事吓得够呛,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是撞上了鬼,但又顾忌“最优雅美丽的王储妃”身份,每每在半夜吓得直哭,白天却还不敢说什么,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有损奥地利王室在法国的尊严。 现在想想可真憋屈,明明她之后很快就成为王后了——成为王后之后,最开始那些胆敢对她做这些小动作的人自然再也没有在凡尔赛宫里的容身之地了。 安塔妮亚在黑暗中冷哼一声,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似乎是因为没有听到屋里的任何反应,敲窗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的几下更响。 笃笃笃—— “老天,不是吧?这么敲窗户她都不醒?”贝拉压低了声音抱怨道。 她和哥哥内森得到父亲的命令,半夜来做点小动作,吓吓那个奥地利小女孩。 此刻,他们躲在她套房窗前的灌木丛里。 贝拉原本只是想着来敲敲窗户,把那个小傻子吓醒就赶紧跑的,穿的衣服都很轻便。五月的巴黎晚上还很冷,她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没想到堂堂一国公主竟然睡得像头猪,她敲得手都酸了,屋里还是毫无动静。 “再敲敲,稍微大声点。” 她的哥哥内森命令道。 笃笃笃! “谁叫你敲那么大声的!把警卫弄醒了怎么办?”内森低声训斥道。 “不是你让我大声点的吗?!”贝拉很生气,“你自己来敲咯!” 这个哥哥最讨厌了。他什么都不干,就光指使她去做。她可是凭自己的能力(和父亲的势力)当上了王储妃的女仆的!哥哥不过是借了父亲和她的光,才住在凡尔赛宫里。 “……你说,她会不会已经醒了?”内森忽然皱着眉说。 “啊?”贝拉看着面前漆黑一团的窗户玻璃,打了个哆嗦,“那她难道现在就站在玻璃后面看着我们?” 屋子里太暗了,就算真有个人站在那里看他们,他们也是看不见的……一想就很恐怖。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树丛忽然掠过一片飘忽的沙沙声—— 贝拉寒毛直竖,一把丢掉蜡烛扑到哥哥身后,差点尖叫出声。 “谁!”内森猛地转过身。 蜡烛灭了,四周一片死寂。 太安静了。月光也被飘过的乌云挡住,树林里连一声鸟叫,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你有看见什么吗?”贝拉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周围的夜色变得特别深,特别冷。 仿佛有什么黑暗中的东西正在慢慢逼近。 吱呀—— 贝拉一个哆嗦转过身,发现不远处树枝上挂着的那个秋千不知怎么的,竟然自己摇晃了起来。 黑黢黢的树林之中,一缕惨白的月光落在无人的秋千上,在地上落下一道影子,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一跳一跳。 吱呀——吱呀—— 就像,有人在上面荡秋千。 “内森,你有没有听说过……”贝拉感觉嘴里干涩,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凡尔赛宫死过很多人,之前淹死的伦布朗茨夫人就很喜欢荡秋千……” “闭嘴。”内森恶狠狠地说。 贝拉虽然对哥哥很是不满,但她确实害怕了,还是下意识地往哥哥身边凑过去。没想到这一转头,她看见远处惨黑色的树林里,忽然有一袭白裙幽幽掠过—— “!!”她一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眼球瞪得快要挤出眼眶。 鬼,有鬼啊—— “你……”内森一皱眉,回过头去。 就在这一瞬间,“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贝拉的脸上。 温热的,粘稠的—— “啊啊啊啊啊!”贝拉卡在喉咙的声音猛然撕破夜空,她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 “蠢货!快闭嘴!”内森快要气疯了,赶紧去捂妹妹的嘴,但一切早已来不及—— “谁!谁在那里!”远处巡逻的皇家卫队和火-枪队马上警觉,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举起双手走出来!不许动!”有火-枪手对天放了一枪。 当他们最终发现树林里的是衣衫单薄、衣冠不整且姿势不雅地抱成一团的拉沃古翁兄妹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兄妹乱-伦?!” 安塔妮亚在早晨最后的梳妆时刻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呛到。 这实在是让她始料未及。 拉沃古翁公爵的小女儿是她的女仆,儿子刚来凡尔赛宫不久,还没有领到职务,但很多人都以为他父亲会尽快给他安排一个侍从、骑兵或教士这样的位置。 但兄妹两人竟然被皇家卫队众目睽睽抓到大半夜在凡尔赛花园的树林里搂搂抱抱、衣冠不整。哪怕生性风流的巴黎人对于各种投怀送抱和床帏隐私司空见惯,乱-伦这种事情也依然称得上一件丑闻——可以被人们茶余饭后讨论很久的那种。 这么一来,首先是贝拉·拉沃古翁肯定不能再做王储妃的女仆了。 内森·拉沃古翁的未来职位想必也要告吹,而拉沃古翁公爵虽然仍然是王太子的贴身男仆,但注定要忍受人们很长一段时间的指指点点—— “蠢货!”一位浑身上下挂满珍珠钻石首饰,几乎恨不得打扮得比新娘还要艳丽逼人的贵妇人站在人群深处,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夫人,拉沃古翁公爵被这件事打击很大,短时间内大概无法替您做事了……” “那种蠢货,我还敢让他做什么?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都能做出那种事,实话说,我都嫌丢人。” 杜巴利夫人一把打开撒了金箔和香粉的中国折扇,狠狠摇了摇,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才觉得气消了点。 她够不爽的了。 国王没有王后,三位公主又丑又无聊,根本没人愿意理她们,一切权臣都围着国王和她转——她就像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一样。 直到这位年轻的王储妃到来。 她比她年轻,很多人还说她比她漂亮,是“最漂亮的异国公主”。最重要的是,她本就是一国公主,也是注定的未来王后,凡尔赛宫的女主人。 而她不过是个15岁都不到的小屁孩!她都还没发育,连胸都没有——呵,她懂什么是女人的魅力么? 真令人不快! 杜巴利夫人很是不屑地摇了摇折扇,远远地听见人群那端传来一阵喧哗,是新娘出现了—— 她眯起眼望过去,忽然有一丝困惑。 “说起来,你觉不觉得,那位玛丽·安托瓦内特看起来有点眼熟?” “呃?……或许是您哪一次和国王陛下一起时,看到了她的画像?我记得陛下派画师去画过那位公主的画像——陛下那么爱您,整天和您在一起,您对王储妃的样子有印象也不奇怪。” “你说得对。”杜巴利夫人心情舒坦多了。 她用折扇遮住脸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此时此刻,法国王位继承人的婚礼在路易十四的教堂里举行,非贵族不得出席,但这也拦不住公众充沛的好奇心。 在这阳光灿烂的春日,人们看见一辆又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驶入教堂广场,走出来一位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几乎所有的贵族都穿上了自己最为灿烂华美的考究礼服,四处是一片衣香鬓影。 当教堂里壮阔的管风琴响起,外面的民众都忍不住一齐唱起来——让旗帜再次飘扬,金色鸢尾烈烈怒放。美丽的异国公主,会给法兰西王国带来新的继承人,带来爱、美与善良! 同一时间,一位21岁的年轻人正激动地在大街上上蹿下跳,想远远地看一看这座宏伟教堂里婚礼的盛况。 “我刚才看到奥地利公主的脸了!”他身边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有人兴奋地说道,“真是太美了,比古希腊的阿芙洛狄忒还要美!” “哦,上帝保佑她。她是嫁到法国来的最美的王妃了!” “她真的很美吗?”这位年轻人好奇地说。 “哈,这位先生,你的法语口音好奇怪。不是法国人吧?” 年轻人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他是德国人。 “问这个有什么用,反正跟你也没关系。她是我们法国的王妃!”那人得意地说。 法德之前打了七年仗,虽然人们不至于因为王室之间的征战而对敌国有多少敌意,但战争之后,民族意识确实比之前强了。 年轻人笑笑,没说话。 确实没关系,反正他很快就能亲眼见到那位公主殿下了。 他,来自法兰克福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在斯特拉斯堡游玩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传奇般的遭遇—— 下午,他和朋友偷偷溜进奥地利公主嫁到法国的莱茵河小岛交接大厅,结果只是因为他指出了一处明显的礼仪错误,竟然被警察给拖去了警察局,还要罚款留记录。 然而,在他刚刚灰溜溜地找朋友们借了钱交完罚款,要从警察局离开时,一名他从未见过的贵族径直找到了警长。短暂的谈话之后,他被警长客客气气地请过去,不仅退还了他的罚款,甚至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喝咖啡,让歌德一时之间有些惴惴不安。 直到他收到了那封由警长转交的,来自法国王储妃殿下的信件。 ——这是真的吗?他居然收到了邀请,有机会来凡尔赛觐见法兰西的王储妃殿下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天使,真的很抱歉,作者菌二月以来换到了一个特别忙的岗位,天天加班+卡文九点准时更新实在有点困难QAQ可能更的时间会不太规律,但没请假就会日更~ P.S.看到有小可爱问CP,文案写的很清楚啦!不会换男主的。只是女主是主角,故事是围着她转的,男主的剧情占比相对她会少一些。 第34章 ◎新婚之夜◎ “我的小甜心,你今天看起来真是美极了。”国王惊叹着执起王储妃的手,吻了她的手背。 “这是因为法兰西的太阳眷顾了我,陛下。”安塔妮亚微笑着向国王行礼。 法国国王喜欢以太阳自居,路易十五显然也对王储妃真诚又不过分直白的赞美十分满意。 教堂的婚礼盛典对于安塔妮亚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她没什么可紧张的。倒是从没有结过婚的王太子在握起她的手往前走时,用满含忐忑和恐惧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这让安塔妮亚想起来,上辈子似乎也是这一刻,她对王太子的幻灭感才消退了一点。那时她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路易也和她一样惊恐不安。在面对未来的无数险恶与未知,他们至少可以是朋友。 于是,她冲路易眨了眨眼:“别紧张,他们都在看我呢。穿着镶嵌了四千颗钻石的裙子的人又不是你。” 原本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的小太子听到这话愣了愣,然后噗嗤一声笑了——接着连忙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教堂弥撒、结婚契约签名、结束婚礼,然后是被足足六千人围观的王室宴会,同时是凡尔赛花园各处燃放焰火、放上喷泉,天空一阵一阵地亮起。 安塔妮亚坦然自若地走完了一切流程,全程表现无可挑剔,就连诺阿耶伯爵夫人也说不出她的一点不是。 终于,等到一切典礼结束,皇家乐队奏起了辉煌的结束曲,法兰西近卫军发出一声声礼炮,国王一手牵着王储,一手牵着王储妃,将他们牵到了为新婚夫妇准备的卧室里。 莱姆斯大主教对新人进行了祝福,随后所有人鱼贯离开。 华盖下的帐子层层叠叠地落下,巨大卧室里的白色蜡烛一一吹熄,绘着金色鸢尾花的大门缓缓扣上—— 卧室里总算只剩他们两人了。 路易从走进教堂的那一刻就开始紧张,神经在此时绷到了极点。 有人教过他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缩在大床的一边,在艰难地组织语句。 他是不是该说句话? “王储妃,你今天很漂亮,晚安”? 前面那句和晚安接的太突兀了,不行。 ……那不说话,直接躺倒睡? 好像很不礼貌。王储妃是最美丽的公主,也是礼仪最无可挑剔的公主,所有人都这么说。 “早点睡吧,王储妃,晚安”? 好像行! 路易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给自己鼓劲握了握拳,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床头忽然一下亮了起来,瞬间就把他的话给吓回肚子里去了。 路易:“……?” 他目瞪口呆地看见王储妃身姿轻盈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十分熟稔地走到墙边的高脚柜上取了一沓纸和一支笔,然后与烛台一起拿到了床头。 “你困了吗,路易?”她的蓝眼睛笑眯眯的。 “不困……”路易下意识呆呆地回答。 “很好。”少女笑得循循善诱,“那我们可以讨论一点好玩的东西。” “你听说过蒸汽机吗?” …… 安塔妮亚这一夜睡得很香,不必再为了保持发型而睡砖头是一个原因,在睡前和某位对机械格外感兴趣的小太子讨论了大半夜蒸汽机是更重要的原因。 至于第二天早上侍女服饰他们起床,所有人立刻明白这场婚姻其实并没有实质性完成,这个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到国王和其他人耳朵里这种事情,她暂时并不想管—— 上辈子路易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都一直不行,直到她的亲哥哥,当时的奥地利皇帝亲自化名“法尔肯施泰因伯爵”微服来到巴黎和路易十六密谈之后,他才终于鼓起勇气通过科学的医学手段去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才第一天,将来会持续几年,要看安塔妮亚的心情,而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而且小胖墩也还是个孩子呢。 这一天是星期四,按照宫廷礼仪,他们要去出席国王朝见——不过更贴切的说法是观看国王陛下起床。 十点半,所有的王室成员,包括主教、内阁大臣、御前大臣,甚至还有国王的内科医生,都齐聚在国王陛下的卧室里。 随着仪式开始,第一卧室男仆走到国王的床前,拉开华盖上垂下的幕帘,同一时间众人开始热烈鼓掌——以便向国王表示,大家都很高兴陛下没有在前一夜死掉。 观看国王起床不是所有贵族都有的殊荣,因此大家都会争抢视野最佳的地方,虽然能看到的流程千篇一律——服装男仆、假发师会带着当日可供挑选的服装让他挑选,有人替他摘下睡帽,有人替他脱下拖鞋,还有人替他披上衬衣等等,诸如此类。 这一天,国王陛下看到年轻的王太子和太子妃,很高兴地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今天中午,我们吃一顿小型的家庭宴会。” 别人都还没反应,安塔妮亚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一场好戏终于要准备开场了。 果然,当她准备落座时,便看到狭长餐桌远远的另一头坐着那位满头扑粉、浑身披挂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宝的女人。 诺阿耶伯爵夫人刚走进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脸色就变了。 已经在她旁边落座的三位年长公主——阿德莱德、维克托瓦尔和索菲也同样面面相觑。 “真是不知羞耻!”阿德莱德恨恨地咬牙低声说。 “可不是嘛,”索菲冷冷地回答。 “对于正直的人来说,”诺阿耶伯爵夫人看了安塔妮亚一眼,“需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被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玷污了。” 说完,她很是矜持地微微抬起下巴,就连三位公主也看了过来—— 她们在等待年轻的王储妃发问。 上辈子的安塔妮亚也的确问了,然后得到了答案:“呵,那是杜巴利夫人。” 至于什么王室情妇啦,出身妓|院啦,毫无品味和头脑、只知道往身上堆首饰啦,都是各种人慢慢告诉她的。 这辈子的安塔妮亚……安塔妮亚在饶有兴致地研究自己面前的热巧克力。 “王妃殿下,”诺阿耶伯爵夫人轻咳一声,“你现在是宫中地位最高的贵妇人了,有一条凡尔赛礼仪是这样的……” “您说得太对了,”安塔妮亚马上笑起来,“凡尔赛礼仪让我们拥有了餐桌上的热巧克力这样美好的东西。您知道吗?加上一勺枫糖浆,撒一点薰衣草芽,再加一勺黑可可粉,堪称人间美味。” “哈哈哈,”国王刚进来就听见了她的话,挥了挥手:“按照太子妃说的去做,我想那一定是非常美味的热巧克力。” 路易好奇地瞅了瞅王妃面前的热巧克力,十分羡慕。 安塔妮亚有甜甜的热巧克力,而他只有酸酸苦苦的酒。 国王已经上了餐桌,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人敢当着他的面议论杜巴利夫人。 等到用餐结束,安塔妮亚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发现一只点缀着古朴纹路的小皮箱径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打开盖子,珠宝特有的璀璨光芒险些晃了她的眼睛。光彩夺目的珍珠吊坠上镶嵌着钻石蝴蝶结和红宝石,水滴状的吊坠连接着三层珍珠项链,花束形状的绿宝石胸针、金色头饰,每一件都闪闪发亮。 一张纸条上是潦草的字。 “这些是属于法国王后的珠宝——现在她们属于你了,小甜心。爱你的祖父,国王路易十五。” 嗯? 显然,国王陛下对自己把情妇弄上王室家庭餐桌的行为不妥之处很是了解。这是他的孙媳妇来到凡尔赛的第一顿午饭,而且安塔妮亚没有做出任何让杜巴利夫人丢脸的事——这是他在隐晦地表述补偿和感谢么? 安塔妮亚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张纸条晃了晃,微微眯起眼睛。 这倒是上辈子的她不曾设想过的一条道路。 国王大概是真的对安塔妮亚在午宴时的反应很满意,很快又派人传来了口信:之前她的一位贴身女仆因为丑闻不能继续任职了,新的人选可以由她自己挑选。 这可是刚结婚的王妃一般不会有的待遇。 安塔妮亚一点也没客气,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现在在凡尔赛宫中可担任贴身女仆的少女名单后,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亨利耶特,达斯蒂伯爵的小女儿。 她家就在巴黎市中心,克拉克夫树的不远处。 而她此时,正是连年亏损的《莱茵报》的通讯员之一。 ——只是把她送进凡尔赛宫里,希望她在这里找个如意郎君的伯爵先生对此并不知情。 心满意足地把人都打发走之后,安塔妮亚终于接到了她等待许久的消息—— 来自法兰克福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求见。 “殿下,请允许我为您慷慨伸出援手,解救了我几天前的困境而表示由衷的感激。” 歌德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大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一团火。 “您的困境是因为我而引起的,我该对此表示歉意才对。”安塔妮亚微笑答道。 “这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歌德激动地说,“您真是太高贵善良了,不仅没有责罚犯错的人,还能顾及到不伤及无辜的人……” “好了好了,”安塔妮亚笑着摆摆手,“我们就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在互相恭维上了。” 一个德国人,一个奥地利人,在这里学什么法国人的废话连篇呢? 歌德一愣,立刻从善如流:“您请说!” “我听说您在文学上颇有造诣,也很喜欢写作。”安塔妮亚不紧不慢地说道,“冒昧地问一句,您现在是否已有作品了呢?” 歌德一听,眼中某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光芒一闪而过。 他非常骄傲地拿出了好几个册子。这是提前备下的,他时刻准备着把自己的才华展示给王妃殿下。 “如您所说,我已经写了一本诗集。另外,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在写一本小说,如今已经写了一大半了——哦,不过这些都是德语写的。” 他带来的作品都是德语的,不过他并不担心——毕竟德语也是奥地利的语言,王妃殿下当然看得懂。 安塔妮亚接过那本小说草稿,轻笑一声,直接切换了德语:“少年维特的烦恼?” 歌德一愣。 他看到周围侍女们面面相觑的表情,忽然产生了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 “哦,是的。这本小说讲的是一位叫维特的少年,爱上了一位有未婚夫的少女……” 很好。被世俗所不容的爱情,矛盾冲突足够,能吸引眼球。 安塔妮亚思忖着。 “这对恋人在这个时代受到了许许多多的挫折,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非常好,可以骗到很多眼泪,尤其是让人在结尾意难平——这就是讨论度。 当然,最重要的是——“您还有多少没写完?” “哦,就是最后一个波折吧,其实情节我都想好了……”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只是最近忙着旅行,还没来得及动笔而已。” “很好。”安塔妮亚微笑起来,“歌德先生,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一直到歌德离开凡尔赛宫,马车穿过凡尔赛花园青翠欲滴的草坪与河道,一切都还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的第一本小说,甚至还没有写完,居然就已经卖了出版! 而且居然是法国王妃殿下亲自替朋友牵线,并且亲切地问他是愿意他们另找翻译来翻,还是他自己翻——歌德当然更愿意自己翻。 这样,他能多拿一份稿费,而且译文的质量也能保证,他对于自己的作品还有着译者所没有的自主权,想调整的地方直接调就行。 唯一还让他有点困惑的是,他得知这本小说将会以“连载”的形式呈现给读者。 好吧,这对他来说条件相当优厚,毕竟这意味着他还没有拿出整部作品,就已经可以开始入账稿费。 他只是有点担心,这样的小说,真的会有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 啊,好想卖出版(痴呆)。 第35章 ◎拥有邪眼的少年◎ 凡尔赛的生活其实非常规律。 安塔妮亚都可以背出一成不变的日程,毕竟这是她婚前的课程之一,上辈子也不得不按照这样的流程过了好几年。 九点半到十点间起床,每日服装师会递给她一本书,上面画着可供挑选的所有服装,由她挑选一件当天想穿的。内衣侍女带着一篮子的衣服过来,但唯有地位最高的诺阿耶伯爵夫人可以为她穿上亚麻的无袖紧身内衣和贴身衣物。 穿好衣服后就进行晨祷,然后用早餐。 上辈子她一般只喝一杯咖啡或热巧克力,但现在她严肃地怀疑当时她后来经常胃痛与不好好吃早餐有关,所以现在准备再加上一个可颂。 “可颂?”膳食总管听到王妃的要求时就愣住了。 安塔妮亚看到满脸困惑的膳食总管,这才想起来这时候的法国还没有可颂。 这种酥松的牛角面包源自土耳其,在奥地利风靡,之后正是由她自己带来法国的。 身为奥地利公主的安塔妮亚当然不知道可颂的食谱到底是怎样的,所以上辈子她不得不等了好几个月,等到法国的宫廷糕点大厨学会了奥地利的可颂做法,才终于再次吃上了家乡的味道。 但现在的安塔妮亚不同——很幸运,开放的凡尔赛宫博物馆里自带咖啡馆,她在漫长而无聊的几个世纪时间里有段时间忽然对烘焙十分感兴趣,把咖啡馆里几乎所有面包甜品的做法都看了个遍。 “请等等!我带了食谱。” 面包房的糕点大厨按照王妃给的食谱第一次做出可颂时,就连在御膳房和酒房的厨子们都来围观。 黄油加入面团,还要揉成能够伸展为半透明薄膜的面团,这些都是常规操作。只是接下来还要再次加入黄油,不断地对折、压扁、对折、压扁…… 最后沿着拉长的扁面饼裁出许多个等腰三角形,再把细长的等腰三角形卷起来,就成了一个个形状奇异的牛角状面包,发酵完成后便送入烤箱。 烘烤完成,烤盘取出来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奶香味顿时在面包房里弥漫开来,甜美诱人。 “啊,这就是王妃喜爱的的‘可颂’啊——” 许多人陶醉地吸吸鼻子,然后纷纷看向了拿到完整食谱的糕点大厨:“莫科斯先生,可颂的食谱能不能……” “好好在面包房做事,别整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糕点大厨“哼”了一声,挺着胖胖的肚子忙不迭将新鲜出炉的面包送出去了。 至于这份食谱——这可是难得的资源。不给他点好处就想讨,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事? 好了,十点十分用完早餐,就要去拜访一下路易的三位姑妈,国王嫁不出去的三个女儿——如果特蕾西亚女王在,肯定又要皱眉了。 堂堂一国国王,有钱包养情妇,却没钱给公主们准备嫁妆,岂有此理! 等到十一点整,安塔妮亚就要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正式的梳妆。首先是头发——这一项往往要两个小时甚至更多。 安塔妮亚现在由衷地感到自己上辈子在头发上花的时间也太多了。 说真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兴高采烈地把巨大的花朵、珠宝甚至是军舰模型都放在一层层堆叠起来的高耸发髻上,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幸好别人都不知道她曾经的黑历史——嗯,除了某位现在不知道在巴黎科学院混得怎么样的家伙。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尼古拉了。 不过,在她新婚之夜与小太子畅谈了许久人生,不,蒸汽机发展的美好前景之后,很是善解人意地向国王提出了一项新的皇家科学院悬赏,主题就是改良蒸汽机。 国王陛下在听说这是年轻的王妃十分感兴趣的领域之后,很是爽快地答应了,并批准了二十万里弗尔的奖金。 按照惯例,科学院会为此开一次沙龙。往常这个沙龙可能在巴黎的卢浮宫举行,但这次国王陛下很是慷慨地将凡尔赛宫的玛尔斯厅借了出去,以举办这次沙龙舞会,而且还将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法兰西学会,而不仅仅是科学院。 那是十多天后的事情。 在此之前,她需要见一见自己新的贴身女仆。 “殿下。”亨利耶特·达斯蒂一笑,棕色眼睛就变得弯弯的。 她对安塔妮亚行了个礼。 这位十八岁的少女被王妃选中作为贴身女仆,既忐忑又期待。 而王妃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自己私密的卧室小会客厅里,而且还遣散了其他所有的侍女,这让她更是有种自己特别受重视的感觉,因此十分兴奋。 “莉莉!”令她惊讶的是,在外面一直表现得稳重而优雅的王妃一下就扑上来拥抱了她一下。 “哦,殿下!”她受宠若惊地拍了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王妃,曾经有过的那些忐忑的想法一下子就蒸发得没影了。 这是高贵的王储妃,但也和她一样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嘛! 安塔妮亚很是真心地拥抱了她曾经的好朋友,哪怕好朋友此刻并不认识她。 亨利耶特是她的侍从女官,也是她很多年的闺中密友。 按照凡尔赛的礼仪,贴身侍女有权将王妃或王后丢弃的旧衣服收为己有,还能独自使用卧室里的蜡烛和棋牌室。大部分别的侍女都迫不及待地把她的衣服高价卖出,恨不得来一次就把卧室里的所有白蜡烛都拿走,而且常常利用与她的近距离接触做一些小动作——比如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引到她身边,显然收过他们的一些“小礼物”。 安塔妮亚通常都对这些小动作比较宽容,毕竟凡尔赛的侍女们普遍如此。 但亨利耶特却是个单纯得可爱的女孩。她只会拿安塔妮亚给她的白蜡烛,从来不利用自己职位的特权,而且每次拿到旧衣服,都要认认真真再向她确认一遍:“你是真的不要了吗,殿下?” 亨利耶特成为她的侍女好多年后,她才在和她聊天时知道,其实亨利耶特十七岁之前是《莱茵报》的新闻通讯员之一——其实就是在皇宫里收集一些有趣的信息,提供给报社,她对这件事充满了热忱。 可惜后来报社倒闭了,而她也被父母催着赶紧嫁人,成为了康庞夫人,又慢慢成为了王后的第一侍从女官,此后便也没有再动过那些“叛逆”的心思。 直到大革命爆发,安塔妮亚为了亨利耶特的安全着想,让她离开了凡尔赛宫,从此到死也没能再见过她。 但此后的凡尔赛宫里,许许多多缅怀玛丽王后的书籍和研究里面,有亨利耶特的一本——那本书名为《康庞夫人回忆录》。 在她死后,亨利耶特一辈子也没有原谅自己。 这辈子,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的。安塔妮亚想道。 不过,在那之前…… “莉莉,新闻通讯员的工作有趣吗?”安塔妮亚笑眯眯地问道。 亨利耶特原本开心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很快化为惊恐:“殿下,那个,我可以解释……” 完了完了完了!她的小小事业被王妃发现了! 天啊,她原本以为几年前报社濒临倒闭就已经是最大的危机了, “哦,亲爱的,”安塔妮亚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嘴角了,“你这样可让我怎么办呢?” 亨利耶特慌乱得手足无措,“殿下,您,您如果要辞退我,可以别告诉我父母这件事吗……” “不能。”安塔妮亚故作遗憾地摇摇头,看见亨利耶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又笑起来:“因为我不会辞退你啊。” “啊?”亨利耶特愣住了。 “来重新介绍一下。”安塔妮亚笑着拉起她坐在自己身边,指了指自己,“我,玛丽·安托瓦内特,《莱茵报》的真正老板。” 在少女见鬼的表情里,安塔妮亚极为庄重地对她伸出了手:“恭喜你,你升职了——我正式任命你为《莱茵报》驻凡尔赛宫联络官。” …… 安塔妮亚刚来到凡尔赛宫还没满一个月,人们对她的新奇感还没有散去,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她。 因此,虽然她知道无数条密道可以偷偷溜出宫去,也忍着没有动,只是让亨利耶特在进凡尔赛和巴黎城时替她传递消息。 很快,《莱茵报》报社的工作人员们都知道了一个消息——四年前收购了报社,让他们免于失业的大老板来巴黎了! 而且大老板还带来了一个十分新奇的任务——一份不完整的小说稿送到了报社编辑部,据通讯员传达的口信,这本小说将跟着每三天一版的报纸一同发行,每次占一个版面,发布一章。 “我不是有意打听哈,”主编范佩翻看了这篇文稿之后,斜睨了洋洋得意的亨利耶特一眼,心里颇有些不忿,“这是老板写的吗?老板他……是失恋了吗?” 看小说就要一气呵成,偏要和报纸混到一起,算个什么? 因此,他只能理解为这是老板的个人大作——结合这本小说的内容,对于有钱没处花以至于甚至愿意买下倒闭的《莱茵报》的老板来说,大概唯一能激起他这样冲动的,就是失恋了吧? “别瞎说!”亨利耶特生气地回答。 “老板说我们先印着就好了,反正这几年也一直在亏钱,全靠王室养着这样子。” 这一句话把范佩气得要命。 好吧。印就印,老板说啥就是啥好了。 于是,安塔妮亚最终在计划好的科学院沙龙之前,拿到了那份被亨利耶特带着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让她满意的《莱茵报》,1770年6月18日版。 “亲爱的,你太棒了。”她对亨利耶特笑道。 亨利耶特替她拿来了今夜沙龙的名单和宫廷主管的说明,跃跃欲试:“殿下,你要在今晚的沙龙拿出这份报纸吗?我可以做什么?” “你的任务很重要。”安塔妮亚神秘莫测地笑道。 她接过名单,快速地翻了翻,却在看见主管说明里附的一份联名信时皱起了眉头。 “联名弹劾?这是怎么回事?” 这封联名信有十几人签署,弹劾法兰西学会里最年轻的一位院士,隶属于科学院的外国院士尼古拉·特斯拉。 “哦,我知道!”一向对凡尔赛内外各种八卦了如指掌的亨利耶特马上接话,“据说这个少年的右眼里生着一只邪眼,谁与他目光相对,就会遭到他的诅咒!——所以院士们为了学会的正统和安全,联名向国王弹劾他!” 看来……某个家伙在科学院的生活可真热闹啊。 安塔妮亚默默想道。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坚定理想信念,远离封建迷信。 第36章 ◎极富空间想象力的糕点大厨◎ 安塔妮亚很久之后回过头来想,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年代其实是个很魔幻的年代。 在这个时代,科学在飞速发展,蒸汽机的轰鸣声逐渐扩展到整片大陆,新世界的风正在从大洋彼岸吹来。 但在同样的这片大陆,民众还习惯于在生病时寻找牧师而不是医生,穿着银白长袍的炼金术师在广场上展现神迹,所到之处受尽人们的追捧;国王得到报告说一位法国东南部的少年能够用肉眼看到地下几百米的矿产资源,便指派科学院的院士研究这一神奇现象。 “邪眼”? 安塔妮亚好笑地摇摇头。 《圣经》里就曾提到“邪恶之眼”。据说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恶毒地一瞥,就能够造成不幸、疾病甚至死亡。这曾经是中世纪里巫婆的专利,但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更为广泛的“恐怖”的符号。 “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学者的事情让学者自己去决定,他尊重学术自由。” 这话可真是说得既好听又没用。 路易十五现在年纪大了,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再有兴趣。他更想在杜巴利夫人的温柔乡里好好享受生活。 “陛下还说,既然沙龙舞会上公布的悬赏是由王储夫妇发起的,那这一次的沙龙是否还允许这位特斯拉先生参加,由两位决定就好。太子殿下让我来问问您的意见——他都可以。” 哦,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吧。拥有邪眼的少年?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她倒是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殿下,奥地利送来的东西都已经抵达凡尔赛宫了。”侍从的报告打断了她漫无目的的思索。 已经到了? 不错。 她熟练地打开自己亲手收拾出的一只小皮箱,从里面拿出了卡洛琳送给自己的“天使之翼”手链,心情愉悦地戴上。 这是她的幸运珠宝。今晚毕竟是她勉为其难亲自做销售的首战,希望卡洛琳的爱能给她带来好运气。 …… 凡尔赛宫的玛尔斯厅里烛火辉煌,整座大厅里同时点亮了两千多支白蜡烛,还有备用的五千多支,随时准备换上——这是一场常规小型舞会的规格,毕竟三十年前在镜厅举办的一场盛大舞会耗费了24000支蜡烛。 蜡烛在宫廷里是类似硬通货的存在,平时负责蜡烛发放分配的水果处为了防止因为蜡烛不足而得罪某位贵族,一向都把蜡烛数额控制得非常严格;但舞会照明直接由国王寝宫的首席侍从负责,因此人们不必担心舞会时要忍受昏暗的灯光或是险些烧到贵妇裙子的蜡烛头。 浓烈的、清冷的,玫瑰、橙花和茉莉的香味随着衣着考究的人们衣角翩飞四处飘荡,令人心旌摇曳。 舞会开始的一个小时前,胡桃木的赌桌已经摆好,祖母绿的天鹅绒桌布上跳动着各色水晶制作的筹码,住在凡尔赛宫里的贵族们近水楼台,到的早的已经开始轻松愉快地打起了牌。 “查理!你来了。”王太子的大弟普罗旺斯伯爵抬起手,优雅地向弟弟招了招手。 王太子的二弟阿图瓦伯爵向他走来,看了看桌上堆放的金币,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赌一赌那个奥地利女人什么时候会开口对杜巴利说话。听说现在宫里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呢。” 普罗旺斯伯爵眉眼英俊中透出一丝阴柔,他看了阿图瓦伯爵一眼,笑而不语。 “干嘛?”阿图瓦伯爵一撩腰间的佩剑,岔着腿在旁边坐下来,“我一看你这么笑就觉得瘆人。你赌不赌?反正早晚都得开口的。” 普罗旺斯伯爵抿着嘴笑了。 在他开口前,同坐一桌的另一人笑嘻嘻地说:“那可难说,说不定那个奥地利傻瓜现在还不知道杜巴利是谁呢。” “这不可能吧?”阿图瓦伯爵大为惊讶,“虽然她年纪是小了点,听说奥地利人也不聪明,但她看起来没那么傻啊。” “哦,亲爱的查理,不是傻。”普罗旺斯伯爵笑着在他面前摇了摇一根手指头,“那是她身为一个公主的傲慢——不过确实有点奇怪。” “怎么了?” “你没发现吗?我们这位王妃嫂嫂,似乎对凡尔赛宫从来没有任何好奇啊。” 这么一说,阿图瓦伯爵也想起来了。 这位身材娇小的王妃,似乎从来没有问过哪个人是谁,什么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或者凡尔赛宫哪个地方怎么走。 虽然礼仪夫人肯定提前给她培训过不少相关知识,但他了解诺阿耶伯爵夫人,她一定耻于主动告诉王妃那个女人的存在。 阿图瓦伯爵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他最近总看见两位姑姑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对着王妃指指点点又对着杜巴利冷哼。那两个自认为高贵优雅的女人,肯定老早就等着小王妃问她们那个每次王室家庭聚餐上都那么扎眼的女人是谁了。 ——可是王妃就是不问,肯定憋死她们了! 阿图瓦伯爵乐了。 那三个姑姑是三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维克托瓦尔夫人还好,安安静静不作妖,但另两个老女人可真是烦死人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王妃无意间让她们吃瘪,他也乐得看戏。 普罗旺斯看着傻乐的弟弟,轻轻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环顾四周,微笑起来——学者们基本都快到齐,今晚的好戏就快开场了。 “查理,”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凑过去:“等一会儿,你有一个荣耀的任务。” …… 沙龙舞会的形式比较自由,晚餐也取用自由,不遵从一般宴会一道道上菜的礼仪。沙龙正式开始前的半小时,男仆们将肉汤、头盘、烤肉和面包都摆放在了靠墙的长桌上,供来宾自行取用。 肉汤采用的是一般宫宴规格,提供了阉鸡汤和鹌鹑汤两种浓汤,以及鸽子汤一种淡汤。头盘主要是摆放在洁白瓷盘里的火腿、香肠和肉酱,银色的刀叉放在一边。 烤肉有猪肉、牛肉、羊肉、鱼肉和鸭肉,都用铁钎架在长条形的炭火盆上翻烤,大厨带着学徒在现场掌握着火候,慢慢从淡粉色变成诱人棕色的烤肉滋滋冒油,肉香味弥漫开来。 不过,上来的面包怎么有点奇怪? 一位宽额头的银发青年好奇地停在了面包桌旁边。 这位现年21岁的年轻学者并非贵族出身,现在也并不是巴黎科学院的成员,能受邀来到凡尔赛宫中吃宫宴的机会并不多,每次都会好好地享用一番美食。 不过,今天的面包怎么奇形怪状的? “晚上好,西蒙!”新晋科学院院士拉瓦锡春风满面地朝他迎面走来。 “安托万!”银发青年高兴地冲他摆了摆手,指给他看那些面包,“你看,今天的面包除了圆面包以外,还有这些呈现奇妙的长棍形和两个底面相接的半圆锥形牛角面包,让我不得不觉得皇宫里的大厨是不是换了一位极富空间想象力的先生。” “对于数学家来说,可能确实如此,”拉瓦锡耸耸肩,“你猜我们研究化学的人会怎么看它们?” “怎么看?”银发青年好奇地问道。 拉瓦锡从旁边拿起一只薄薄的白瓷盘,径直捡了一只牛角面包,“管它什么形状,好吃就行,拉普拉斯先生。” 他咬了一口牛角面包。 酥皮令人意外地轻盈松脆,让他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咬到了空气。 下一刻,随着层层酥皮破碎,一股浓郁醇厚的奶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又衬托出经过充分烘烤的甜美小麦香气。 “我改变我的意见了,西蒙,”他咽下一口面包,严肃地转向拉普拉斯,“我认为发明这款面包的大厨确实拥有精妙的空间想象力。没有这样的千层酥皮,就没有这样的美味。” “既然你先尝试了牛角包,那我就来试一试这些‘棍子’吧。”拉普拉斯跃跃欲试地用刀切下了一块长棍面包。 这种面包的表皮很脆,一刀下去,便显露出里面洁白柔软的纹路。拉普拉斯还想留着肚子吃肉,只切了一小块下来。 “哇,外面很脆,里面很软!”他感叹了一句。 面包的味道出人意料地简单,但却刚好衬托出浓醇的麦香味,越嚼越香。面包刚刚出炉,内芯热气腾腾,作为吃肉喝汤之前的一点铺垫刚刚好。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更多人注意到了今天舞会上供应的面包变了,都好奇地过来品尝,随后便有人惊讶地去询问膳食总管。 很快,他们得到了答复:“这两种新的面包配方是王妃殿下从奥地利带来的,牛角包的名字叫‘可颂’,那种棍子面包叫‘长条形宝石’。” 等会就让仆人去面包房打听一下配方——马上有嗅觉敏锐的人想道。 这是一件争分夺秒的事情。很显然,这两种面包在这场舞会上非常受欢迎,这也就意味着潮流! 住在巴黎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追赶凡尔赛的潮流。面包配方在巴黎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等到安塔妮亚和路易跟在国王身后一起走进玛尔斯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人们热热闹闹地议论着这两种形状好看又好吃的新面包的一幕。 她的第一反应是——糕点大厨竟然把可颂拿来做了晚餐? 安塔妮亚脑子里嗡了一声。 ……好吧,她艰难地深吸一口气。 尊重饮食自由。 “王储及夫人殿下,女士们,先生们!”科学院院长站在大理石平台上拍拍手,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来。 “我们非常荣幸地宣布,王储殿下和王妃殿下为科学院颁布了新的悬赏征文,题目是改进蒸汽机使其具有实际应用价值,奖金二十万里弗尔。” 众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大家都知道,悬赏发布和颁奖各会有一场舞会沙龙,这也就意味着并不能经常来凡尔赛宫的学者们可以吃两顿美味的皇宫宴席。 真是令人鼓舞啊!希望早日有人拿到悬赏! 这样的舞会相当自由随意,宣布了这一消息之后,人们便可以自由地走动、聊天、取用食物。王储夫妇可能只是露个脸,也可能会待更长时间,不过他们本来也只是两个年轻的孩子,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路易问安塔妮亚。 “你去吧,我不饿。” 安塔妮亚来之前已经吃了点东西。 于是,路易丝毫不在意地凑过去,在热情的人们的推荐下也从面包开始。他吃了一口,便回过头冲安塔妮亚竖起了大拇指——超好吃的! 安塔妮亚看着兴高采烈的小胖墩,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科学院院长身边,对他说了几句什么。 “哦,女士们,先生们!”院长立刻又拍了拍手。 大家再次转头看去——又怎么了? “补充说明一下,这是由美丽的王妃殿下率先提出的——按照法兰西宫廷传统,第一位赢得悬赏的学者将会获得邀请王妃殿下共舞一曲的特权。” 作者有话说: 有人背后使坏,安塔妮亚:对不起,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名额已经内定了。 关于宫宴食物和蜡烛的描写参考威廉·里奇·牛顿《大门背后:18世纪凡尔赛宫廷生活与权力舞台》。 第37章 ◎不敢邀请我跳舞吗,特斯拉先生?◎ 第一位赢得悬赏的学者,将会获得邀请王妃殿下共舞一曲的特权。 “王妃殿下万岁!”众人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就连还拿着半块面包的王太子都高高兴兴地加入了这阵掌声。 唯有安塔妮亚心情微妙地看了院长一眼,若有所思的目光很快掠过了隐在人群中的普罗旺斯伯爵。 普罗旺斯伯爵前一刻还在专注地盯着她,却在她看过去的一瞬间偏过了头,在几秒后悄悄瞥了角落一眼。 ——杜巴利夫人正和几位贵妇一起在那里打牌,不过此时也都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在鼓掌。 安塔妮亚立刻了然。 法兰西宫廷传统? 那是蓬帕杜夫人的传统——也就是路易十五国王的前任情妇。 王后去世后,独占国王宠爱的蓬帕杜夫人在宫中地位俨然另一位王后。她喜爱艺术与科学,获得悬赏的学者如若邀请她共舞,她从来不会拒绝,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当成了一种传统。 可安塔妮亚不是情妇。她是奥地利公主,法兰西王妃。 严格说起来,这是对她的羞辱。 可是,这件事又非常隐晦。如果她当场翻脸,会给在场几百位贵族名流留下“没教养、严厉刻薄”的印象不说,也是对在场的杜巴利夫人的羞辱—— 众所周知,杜巴利夫人睚眦必报,她通过国王的床榻掌握着此刻宫廷中无上的权力。 那位心思单纯的科学院院长怕是被杜巴利夫人的哪一位密友给坑了,恐怕心机深沉的普罗旺斯伯爵在里面也有一腿。 法国宫廷里就是有很多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就像蚊子的叮咬,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害,却很是恶心人。 上辈子的安塔妮亚对这些脏东西厌恶至极。身为公主、王妃、王后,她足够傲慢,也有足够傲慢的资本——但这改变不了她因此被贵族暗中排挤的结果。 当国王活在凡尔赛宫中,传到巴黎再从巴黎传到全国的消息都由出入凡尔赛的贵族把持,他们会把她描绘成怎样的一个女人自然不难想象。 安塔妮亚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中微笑着点头示意,仿佛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传统”。只要没有人提出,不会有人发现有什么问题。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玛尔斯厅末端墙上的华美挂钟。 八点一刻。 按照正常的惯例,现在“官方”部分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便进入所有人自由自在地享受沙龙的部分。贵族们会一起打牌、跳舞,而对发布的新悬赏有兴趣的学者则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这个题目。 但在此时,通向西厅的侧门忽然打开了。 一辆小推车被几名男仆一起推了进来,上面放置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庞然大物。 小推车最后面跟着一名高挑的少年。 他右眼戴着一枚单片眼镜,垂下一条细细的银链。 “……是他?!”马上有人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 “是他!那个长着邪眼的家伙。”人们窃窃私语,“你看,他戴着那枚眼镜,就是为了遮盖自己的邪眼……这还是许多学者联合要求,才迫使他戴上的。戴上眼镜就不必害怕,但每当他拿下眼镜,你就要小心了!他随时有可能诅咒你……” 在这座无聊的宫廷里,八卦总是比正经消息穿得更快更广。 在短短几分钟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气质出众的高挑少年,就是那个遭到许多院士联名弹劾的“巫术师”,便都不由自主地悄悄将目光投了过去。 和其他穿着色泽鲜艳、袖口缠绕蕾丝的宫廷礼服的男士们不同,少年的衣服是简单的纯黑,仅从领口延伸到外套的对襟下摆处点缀着银白刺绣。 外套里面是更加简单的白色丝绸衬衣,配的马甲也是黑色,没有穿大红色的长袜,也没有穿高跟鞋——可他依然足够高挑,走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一身纯黑的衣服若穿在别人身上,定会显得寒酸又死板。 可哪怕那些最嫉恨他的人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衣服穿他身上格外衬得身材修长、肩宽腰窄,竟然凭空生出一派古典主义的优雅风度。 凡尔赛宫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各种小团体和阴谋,没有人对那些排挤人的手段陌生。虽然大家都知道科学院有一位年轻学者遭到联名弹劾的事,但对于科学院这种辛苦又不太有油水赚的地方,人们的关注度总会低很多。 于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此刻第一次意识到,这回遭到排挤的学者,竟是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这样年轻,又这样英俊逼人。 玛尔斯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 奏乐仍在继续,一张张牌桌和赌桌上的游戏似乎丝毫未受干扰,人们依然在谈笑风生——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变化。 仿佛一片空气被什么无形的气场推开来,那种令人心悸的静默随着少年轻盈的步伐一路划开人群,直到他走上了科学院院长所在的大理石平台。 在他踏上平台的那一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等等,他要干什么?” “我在想……不会吧?” “不可能!”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少年摘下黑色礼帽,对院长优雅地一鞠躬:“院长先生,我很荣幸带来了我改良的蒸汽机。” 院长的表情在一时间变得很难看。 “尼古拉。”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对他说过什么? “我明白了,先生。”尼古拉点点头。 还未等院长撇下的嘴角收回来,少年已经十分自然地向台下众人点头示意:“各位,请允许我为大家做一个简单的展示说明。” 院长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睛。若这里不是众目睽睽的宫廷,而是卢浮宫的科学院,他一定会立刻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 但这里是凡尔赛宫,有着连他也不能破坏的礼仪规矩。 “现存的蒸汽机主要问题有两个——热效率太低,浪费燃料;结构设计不合理,活塞运动不畅。因此,蒸汽动力很难投入实用。” 少年面对众人毫不怯场,侃侃而谈。“针对这两方面问题,我对蒸汽机的力学和传导结构进行了重新设计。这一台样机里配置了行星式齿轮和平行运动连杆机构,将往复式的活塞结构改为回转式的涡轮,并且将冷凝器与汽缸分离。” “虽然我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拉瓦锡看了一眼拉普拉斯,“你不是也研究力学吗?他说的对吗?” 拉普拉斯使劲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又喝了一口葡萄酒,这才擦擦嘴:“拜托,我研究的是天体力学——天上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毕竟那玩意看起来确实很厉害。” “……这样改良之后,这台便携式的样机已经可以实现超过人力的往复式运动——比如说纺织、泵水等等。” “另外还有一台更大的样机,因为体积关系,不方便带进宫来,就在我的研究室里。那种更适合用于交通工具的驱动,将会提供比十六匹马更强大的动力。”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都被镇住了。 原本站在院长旁边的诺阿耶伯爵却往旁边移了一步。 他感觉身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就像一座活火山,明明每时每刻都在爆发边缘,却硬生生被一层皮给拦了下去。给人感觉很危险。 “女士们,先生们,”少年微笑起来,“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展望一下即将到来的工业——” “等等!”立刻有人打断了他,“你说改良,就是改良了?” “——时代。”少年不紧不慢地说完最后一个词,没有计较被打断,只是点头微笑了一下。 虽然他的年纪比发问的人年纪恐怕小了不下十几岁,但这一笑却让人莫名觉得,就好像他对不懂礼貌的小孩宽容一笑。 意识到这一感觉的人背上忽然一凉——邪眼!一定是邪眼的可怕能力! “谢谢您的配合。”少年说着,望了一眼挂钟,“燃料已经预热了一会儿,现在时间大概正好。” 就像是应和他的话一样,那台机器上像烟囱一样的东西忽然冒出了一缕缕烟雾,随后机器开始缓缓震动起来。 吭哧!吭哧吭哧! “咦?它在动!你看它在动!” “真的!是一种循环往复的运动——确实,我已经可以想象到这几根横杆带动轮子或是纺锤了。真的可以代替人力和水力啊!” 在人们越发惊愕或激动的眼神中,这台机器上许多相互连接的金属轴开始运转起来,速度逐渐加快,最后肉眼已无法捕捉金属轴本身,只剩下令人眼花缭乱的两条弧形运动轨迹。 在一片目瞪口呆的人群当中,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 虽然好几个人面色铁青,看向台上的目光咬牙切齿,但气氛是具有感染力的,何况是压倒性的气氛——宫廷沙龙之中,不懂科学的贵族才是大多数。 人群中很快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毕竟,邪眼的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假,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数。而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奇景,确实实打实的——太神奇了! 人们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尼古拉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推了推单片眼镜,看向蒸汽机的目光却透出一丝嫌弃。 他可太嫌弃这台机器了。 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现在技术实在太过落后,一步跨太大根本不切实际的话,他更愿意直接把发电机、电动机、变压器和附带自动控制装置的交流电系统一起制造出来。 毕竟,是他亲自完成了单相、双相、多相交流电系统的设计,并且为每套系统制作了必要的发电机、电动机、变压器及自动控制装置的原型机。 ——对他来说,制造这些东西比制造蒸汽机还要更简单些。 但他专门请人去英国打听过,并没有找到哪位姓瓦特的先生改良过的蒸汽机。 这就令人头疼了。 在他那些超前的想法实现之前,人类社会在工业革命后数个世纪的时间里其实一直都在利用蒸汽转化能量——没错,哪怕是电能,绝大多数也是通过蒸汽产生,人类只不过从用木头烧水改成用煤炭、石油、天然气,甚至是核反应堆来烧水发电——那是他去世的几年前人类刚刚开始研究的项目。 虽然对他来说,电能可以来自雷电甚至是大自然的静电,但进行相关研究也需要大量能源。 所以,受限于现在的条件,他只能从更原始的能源入手。比如,使用燃料驱动的热机。 热机分为内燃机和外燃机,区分的主要标准是燃料的化学能转化成热能,再转化成机械能的两个过程在哪里完成。两个过程在一个机械设备内部完成,就是内燃机,比如直接燃烧汽油的发动机;像蒸汽机这样先由煤炭加热水,再由水蒸气推动机械做功的,就是外燃机。 内燃机虽然效率高,但结构极为复杂,对机械装置的设计要求比蒸汽机高了不只一个档次,就连他也还需要研究些年头才能研究出来。 所以,他也只能先老老实实用蒸汽机提升生产力,然后才能考虑发电。有了电才会有质的飞跃,以此进一步进行他的研究。 抱歉了,瓦特先生,他可能要弯道超车一下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 就在尼古拉沉思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特斯拉先生,现在你可以邀请王妃殿下跳舞了!” “嗯?”尼古拉愣了愣。 “这里可不是巴黎。”院长往他身边走了一步,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那些目中无人的作风最好在这里收一收,现在你该邀请王妃殿下跳舞了。” ……等等,跳舞? 这好像和说好的不一样吧? 之前一直在巴黎埋头研究,今天才第一次踏进凡尔赛的尼古拉根本不知道他来之前这座大厅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 一身淡金色绣着银色蕾丝与珍珠长裙的王妃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安塔妮亚自始至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在撞上尼古拉的目光时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怪她吧? 有人在这一瞬间的停滞之中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感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刻,英俊聪颖的少年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就像其他所有的宫廷贵族一样走到王妃身边,低下头对她伸出了手:“我能有这个荣幸,邀您共舞一曲么?” 安塔妮亚不得不仰起头看他——几年没见,他居然长高了这么多! 说实话,尼古拉刚走进大厅时,如果不是他们已经约好了,她第一眼甚至没认出尼古拉。 他离开维也纳之前,她刚刚到他的脸颊。如今这么一比,她竟然比他的下巴还要矮了! 安塔妮亚心里顿时有些不平衡。 她轻哼一声,“先生,您戴着眼镜可不方便跳舞。” “哦,这个,”尼古拉优雅地推了推眼镜,轻轻一笑:“我这是为了您的福祉——我是有邪眼的人,若是摘下眼镜,会给您带来不幸的。” 安塔妮亚:“……” 这家伙可真有天赋,没当戏剧演员可惜了。 下一首舞曲已经开始演奏,让乐队和人群等候是一件不礼貌的行为。 很快,年轻的学者已经牵起王妃的手走进舞池,其他的一对对舞伴也按舞蹈的队形依次走了进去。 “对了,我得告诉您一个秘密。”在所有的舞伴向彼此靠近的第一个舞步,尼古拉忽然压低声音说。 安塔妮亚看了他一眼。 还没等来尼古拉的回答,她脚上一痛——她居然被他踩了一脚! 安塔妮亚险些跳起来。 “对不起!”尼古拉立马后退一步,而这一步也让他与其他的男士舞步出现了明显的不和谐。 安塔妮亚遏制住瞪大眼睛的冲动,剜了他一眼:你不会跳舞?! 我会的,尼古拉对她做口型,只是不会这一种。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怪他吧? 安塔妮亚:“……” 她想要掩面叹息——怎么忘了这件事! 此时法国宫廷跳的是小步舞,和两个多世纪以后的人们所跳的舞截然不同——从那个时代来的人当然不会跳这种舞。 “集中精力,看旁边的人,看我。”她在又一次舞伴接近时低声说。 虽然她看出尼古拉在努力跟着旁人做动作了,反应也很敏捷,但能熟练跳这种宫廷舞蹈的人与第一次跳舞的生手之间,区别还是非常明显。 人群中已经开始纷纷议论了。 “我没看错吧?他……不会跳舞哎!” “啧,果然是来自东欧的野蛮人。连小步舞都不会!” “我还以为他是个品味不错的人呢。就算不是贵族出身,在来凡尔赛宫之前总该学一学这里的礼仪吧?太可笑了。” “夫人,你看,那个孩子又踩了王妃一脚!”一位穿着深紫色长裙的贵妇用扇子遮住脸上的笑意,对杜巴利夫人说。 杜巴利夫人笑得不能自已:“哎呀呀,我看安托瓦内特脸都黑了呢。” “那个奥地利女人这样丢脸的样子,可真该让太子好好看看——咦,太子呢?” 牌桌上几个女人都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太子路易。 “不用找了。”杜巴利夫人轻蔑地笑了一声,“他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每次胡吃海塞一通后就会找地方——哦,你们看,他窗台边的沙发上张着嘴睡着了。” 几个女人顿时笑成了一团。 等到这灾难的一曲终于结束,逐渐减弱的音乐几乎遮不住人们无意掩饰的嘲笑声了。 “我很抱歉——我是真心的。”舞伴互相鞠躬时,尼古拉十分歉意地说。 安塔妮亚挑起眉看向他,没说话。 等到一对对男女准备更换舞伴或离开舞池时,她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了宫廷乐队的指挥身边。 “德特先生,麻烦您换一首圆舞曲,”她对指挥说道,“就是那种三拍子的舞曲。” “三拍子?”指挥愣了愣,“您是要……跳舞吗?” 三拍子的舞曲并不常见,舞步也极为有限。虽然乐队排练时会练习,但很少在舞会上采用。 “是的。”安塔妮亚简洁地回答道,“麻烦节奏快一点,十分感谢。” “这……好吧。”指挥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很快带着乐队换了一首五号圆舞曲。 “烦请再快一点。”安塔妮亚摇摇头。 德特先生摸不着头脑——宫廷舞蹈都典雅悠然、动作舒展,节奏快起来的话,谁还能跳呢?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过于年轻的小王妃是在任性胡闹。 但在王妃的亲自督促下,他几乎是有些赌气地加快了节奏。 你要跳舞吗?跳啊!倒是让我们看看你能跳成什么样。 “这样很好。”安塔妮亚终于满意了。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几步便走到了探究地看着她的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揶揄。 虽然比他矮了一个头,但安塔妮亚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直视他的眼睛。 “怎么?”少女的微笑里有一丝挑衅。 “不敢邀请我跳舞吗,特斯拉先生?” 作者有话说: 关于热机的说明参考本科教材《船舶柴油机》。 第38章 ◎她先开口对她说话了!!!◎ 新的舞曲响起,看热闹的人群马上注意到,刚才丢尽了脸的少年竟然又邀请王妃下了舞池! 哎呀,又有新的热闹好看了。 除了在一旁幸灾乐祸的人们之外,还有不少年轻姑娘赶忙拉着男伴挤进了舞池。 虽然没有人好意思说出来,但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能让王妃出丑来衬托出自己的机会实在不多,毕竟她不仅美貌出众,跳舞也永远都是舞池中最完美的一个,总是令所有人黯然失色。 “华尔兹?”尼古拉几乎抑制不住笑意,“你认真的?” 他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姑娘好胜心还挺强。 安塔妮亚冷哼一声:“你要是不好好跳,等这首曲子演奏完我就叫人砍了你的头。” “那我可真是怕极了。”尼古拉微笑着揽住了她的腰。 舞曲正式拉开帷幕。 安塔妮亚握着尼古拉微凉的手,扬起脖颈,以标准的华尔兹舞姿迈出了一步,同时轻笑着看向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你现在跳得怎么样?”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握紧她的右手,带动她的身体旋转起来。 “!”安塔妮亚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肩膀与手指,脚下立刻随之踩出了记忆中的舞步。 头发上的丝带掠过耳边飘起轻微的风声,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远处的烛火摇曳成明亮的一片虚影,仿佛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夜,飞旋的舞者四周是某种致命而盛大的浪漫。 …… 对于法兰西宫廷来说,跳舞一向有着明确的目的——展现贵族小姐与太太们美妙的身姿和高贵的气质。 舞曲轻柔和缓、温文典雅,一对对男女缓慢地划动双臂,时而变换队形,女士们时不时还会拎着裙子屈膝行礼。 可匆匆忙忙走进舞池里的少女此刻准备开始跳舞,才一个个感到了不对劲。 为什么这首曲子节奏这么快,又这么奇怪? 过快的节奏让她们根本无法将优雅的动作伸展到位,脚下的舞步似乎总也踩不对节拍,差点和身旁那对舞伴撞上。 啊,该死的宫廷乐师! “等等,你看那儿——”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舞?” 此刻盛大的光辉与华服之中,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人们的目光,在短短几十秒内便汇聚到舞池里男男女女中最为耀眼的那一对。 他们跳着没有人见过的舞步。 旋转、靠近、后退。 金银交织的华丽裙摆上一刻如月光垂瀑洒落地面,下一刻便如星水仙一般层层叠叠地飞旋开来,裙摆上无数的珍珠与刺绣在一瞬间绽放出比漫天星空更璀璨的光辉,夺去众人的呼吸。 在神秘莫测如同呼吸般的舞曲中,一身黑色礼服的少年揽着少女的腰肢,修长白皙的脖颈如同天鹅,交握的双手随着节奏律动,契合得天衣无缝。 没有宫廷小步舞那些繁冗的花样与动作,这支舞的每一个动作都那样陌生,却又那样舒展、那样自由,仿佛有无数白鸽从旋转的裙摆中飞出,幻化出某种盛大的梦境。 乐曲在变幻,节奏在加快。 热烈的舞步随着音节而踏动,黑色与银色在越来越快的旋转中熔化成灿烂的银河——他们明明穿着凛冽如星夜的颜色,却仿佛在舞池中烈烈燃烧。 仅仅一对舞者,便足以征服整个舞池。 许多年后,当华尔兹以无可阻挡的潮流席卷整片大陆,圆舞曲的旋律从金碧辉煌的宫廷一直响彻乡村的旷野,那些曾在多年前出席过凡尔赛宫一场并不特别的沙龙舞会的人们回想起这一刻,依然会为自己曾亲眼见证的、某种横空出世的惊人美丽而折服。 等到这一曲终于结束,全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下一秒,玛尔斯厅从未见证过的狂热欢呼几乎掀翻了一切洞开的玻璃窗。 鼓掌、尖叫、欢呼——那些凡尔赛宫适应的与不适应的表达赞美的方式像喷泉一样迸溅出来,那是人类在面对无可匹敌的美时最本质的展现。 但就在这样的欢呼声中,也有不少人——主要是上了年纪的人——惊愕地捂住了心口:“上帝啊!这是我们法兰西的王妃该做出的事吗?如此伤风败俗的舞蹈!” 拉沃古翁公爵脸很黑:“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简直不堪入目。” “而且转的那么快——他们以为自己是陀螺吗?太粗俗了,丑死了!” “没有精密复杂的编排和动作,这种东西根本不配称为舞蹈。” “各位,”安塔妮亚平稳下呼吸,“很荣幸向大家介绍华尔兹——这是来自奥地利的舞蹈,是我带给大家的礼物。” 虽然此刻的法国人从未见过华尔兹,但圆舞曲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开始演奏于奥地利的皇家舞会上。 上辈子她努力地融入法国宫廷,从未试图引进这种后世风靡世界的舞蹈。 但这辈子,她在被尼古拉踩到脚的那一刻,突然就萌生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管他呢。还能比上辈子的结局更差吗? 再没有什么会让她害怕了。 “我想大家都看见了,其实华尔兹的动作十分简单,跳起来也很自由。我们跳完这一支舞,肯定已经有很多人学会了——” “德特先生,”她抬起手向指挥示意,“可以麻烦您再来一首圆舞曲吗?” 对于熟练掌握小步舞无数组动作的贵族们来说,华尔兹确实不算难。等到乐队简短地商量好,开始演奏一首新的圆舞曲时,又有两三对男女走进了舞池。 亨利耶特拉着一位皇宫侍卫,高兴地冲着安塔妮亚眨了眨眼。 “炫技时间结束,”安塔妮亚向亨利耶特示意完,再次将双手搭在尼古拉肩头,“踩了我脚的先生,请你注意一点。” “我已经道过歉了。”尼古拉的语气无比真诚,“至于炫技……到底是谁在炫技?” 安塔妮亚忍不住翘起嘴角,刚要哼一声,忽然看到从人群中拉着男伴走出来的一位少女。 “露易丝!”安塔妮亚惊喜地转过头去。 “殿下,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少女的眼中有一丝惊讶,立刻屈膝向安塔妮亚行了个礼。 当然知道啊。安塔妮亚感觉眼中一热,眼泪就快落下来了。 露易丝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人们对她更常用的称呼,是德·朗巴勒亲王夫人。这个温柔的女友始终与她站在一起,哪怕1789年他们被逐出凡尔赛宫,她也始终陪着她,直到她们被带去了不同的监狱……然后露易丝被民众杀害。 “殿下?”21岁的亲王夫人用她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看向王妃。 安塔妮亚回过神来。 “你能喜欢这支舞,我真是太高兴了。”她由衷地说。 这一首舞曲节奏比刚才稍慢,很好地适应了刚开始学着跳的人们的节奏。 事实证明,华尔兹是一种相当适合推广的舞蹈——仅仅半首舞曲下来,舞池中的几对已经可以很熟练地跳舞了。 于是,尽管人群中像波浪一样荡漾着对这种不雅的舞步的议论声,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们尝试着踏入舞池,随后也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新奇的舞步。 到处都是旋转的裙摆,人们也随着越发轻快的节奏更加热烈奔放地跳起舞来。 等到这一首舞曲结束,亨利耶特一下子向旁边歪倒过去——然后被那位身材健壮的侍卫年轻人一把捞了回来:“小姐,小心!” “哎呀!”亨利耶特笑嘻嘻地冲过来,抱住了安塔妮亚的胳膊,“我不应该穿这么大的横向裙撑的,转起来一点都不好看。” 她向安塔妮亚撒娇地抱怨道,“您是不是早就有预谋了?专门用了小裙撑,而裙摆又能旋转开像花朵一样!” 这可真是冤枉她了。安塔妮亚心想。 不过,她还是笑着捏了捏亨利耶特的脸蛋:“明天送你一条。” “万岁!”亨利耶特开心地一把抱住她,“我爱王妃殿下!” 就在这时,安塔妮亚忽然感觉到背后射来了无数道诡异的目光。 她突然意识到,上一首舞曲已经结束了十几秒,下一首却还没开始——对于专业的宫廷乐队来说,这很不正常。 她轻轻推开亨利耶特,转过身来。 就在她身后,人群自动自觉地退出了几步路。 此刻,这片空间里只有身材丰满的杜巴利夫人,满身的钻石和红宝石几乎要晃瞎人的眼。 这位国王情妇直直地盯着她,小山丘般的雪白胸膛剧烈起伏,嫣红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她喘|息得太过急促了,简直要让人以为她是刚刚从巴黎跑到凡尔赛来的。 安塔妮亚静静地看着她。 一个高大丰满,一个娇小纤细的身影就这样形成了微妙的对峙,如有实质地提醒宫里的所有人——杜巴利夫人正是王妃来到这里以前,小步舞跳得最美的女人。 她的意思,很多时候就是国王的意思。虽然按照凡尔赛礼仪,她不能先和王妃说话,但如果她公开表示绝不接受华尔兹,这宫廷里至少一半的人便不敢跳华尔兹。 ——所以她打算做什么? “天啊天啊天啊!”角落里赌桌前的人们都快发疯了,“没想到那个女人这么凶猛!她是打算如果王妃不和她说话,她就一巴掌扇过去吗?” “哦吼!我马上给今天多下两百注!” 王妃何时会和杜巴利夫人说话的赌注如今已经是凡尔赛宫里最大的几项热门赌|博之一。 “你们说,国王这样都能原谅她吗?听说她床|上|功夫相当不错……” “想屁呢你们。那可是奥地利公主,她妈妈是女王!杜巴利要真敢这么做,国王陛下也没法给她兜底。” “嘁。奥地利算什么?我们才是大陆第一强国。虽然我也讨厌杜巴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她喜欢的东西,就没有国王陛下不能给她的东西……” 在众人灼热得快要把两人的衣服都点燃的节骨眼,杜巴利夫人脱口而出——“这是你的手链吗?!” 安塔妮亚下意识一低头,发现原本隐没在银色袖口下的巴洛克珍珠手链不知何时掉了出来,垂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嘶—— 同一时间,人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冷气的声音,随后便是一片极端的死寂,仿佛一只膨胀到极点的泡泡,下一刻就会爆炸。 圣母玛利亚啊! 目中无人的杜巴利夫人终于疯狂了。她,她竟然打破了凡尔赛宫的规矩,率先开口对王妃说话了!!! 第39章 ◎只是个无情的助攻罢了◎ 上辈子刚嫁到法国时,安塔妮亚就时常感到自己和凡尔赛宫格格不入。 在这里,礼仪规定了她要穿多少层衣服、要怎样走路,规定了她的起床、梳洗、换衣服、吃饭都有人围观,规定了在她洗澡的时候谁给她递内衣、谁给她拆头发、谁为她擦拭身体,规定了所有人类所能想到的最没用的东西—— 曾经有一次她和侍卫的孩子玩得太开心,头上的丝带洒落下来,结果诺阿耶伯爵夫人一见她就尖叫起来,吓得安塔妮亚差点以为掉下来的不是丝带,而是她的内裤。 再比如,这条地位低的女人不能先开口对地位高的女人说话的规矩。 所有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连开口说话都要管,真是匪夷所思。 可这对于凡尔赛的人们来说,却是仿佛融入骨血的本能,是不可忤逆的金科玉律。 失去了规矩,成何体统! 于是,当杜巴利夫人无法无天地对王妃开口时,所有人都震惊到一瞬间失语。 “哗啦——”不知是谁的咖啡洒了,三位年长的公主同时震惊地转过头来。 而离安塔妮亚最近的诺阿耶伯爵夫人已经以一种夸张的母鸡护小鸡的姿势飞扑过来,好像杜巴利夫人就是那只要叼走她的小鸡崽的老鹰。 她的脸庞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形:“杜……” “嗯,是我的。”安塔妮亚抢在她之前回答了杜巴利夫人的问题。 刹那间,诺阿耶伯爵夫人的嘴张成了夸张的“O”形,一双手随后崩溃地捂住了脸。 看她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不说还以为安塔妮亚刚刚承认的是一个私生子。 不只诺阿耶伯爵夫人,围观众人的表情都垮了下来——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瓜,结果切开来发现果肉只有一个拳头大。 怎么回事?! 这个不要脸的情妇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而占据了道义制高点的王妃殿下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到底是不够了解凡尔赛的礼仪啊。她不会真的像有人传说的那么傻,到现在都不知道杜巴利夫人到底是什么人吧? 安塔妮亚摸了摸自己的手链,面不改色:“这是我姐姐卡洛琳送给我的,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这是我的幸运手链。” 杜巴利夫人同样看也没看周围的众人,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好几遍,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衷心地希望……您会一直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公主殿下。” 这话一出口,别说周围的众人,就连安塔妮亚都愣了一愣。 她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她可真不习惯杜巴利夫人这么肉麻兮兮地跟她说话。 杜巴利夫人在国王枕边、在宫廷之中对她阴阳怪气地隔空嘲讽,而她高傲地从杜巴利夫人面前走过,把她整个人当做空气,才是她们上辈子相处的常态啊! 被这么个插曲一打岔,等到舞会继续进行下去,而安塔妮亚在舞池边的牌桌旁坐下时,还觉得这个晚上好像有点过于魔幻。 此时,舞池里最耀眼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杜巴利夫人。 刚才那令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一幕之后,她便进入了舞池。 这一下就像是揭去了某种禁忌的封条,那些原本忌惮她而不敢下场的人们也纷纷开始尝试这种一看就很欢快的舞蹈。 摆好姿势,仰起头,开始旋转——跳舞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安塔妮亚看了一会儿杜巴利夫人跳舞。 不得不说,她能牢牢抓住国王的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的身材丰满而凹凸有致,和安塔妮亚这样单薄的少女身躯有着完全不同的成熟韵味。 当她在舞池里旋转起来时,丰乳肥臀,更有一种妖冶恣意的诱惑感。 “我还是第一次在18世纪来到凡尔赛,”带笑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尼古拉拿着一只装了面包和沙拉的瓷盘坐在牌桌的另一边。 “可颂、法棍,还有这华丽的装潢——终于见到正宗的法式风情了。” “面包配方都是我从维也纳带来的。”安塔妮亚一伸手从他盘子里拿走了最后一块法棍,“那些年,法国人把我装扮成这副模样的小特利雅侬叫做‘小奥地利’。” 她咬了一口面包,挑起眉毛挑衅地看他。 尼古拉:“……” 对不起,他还是老实吃东西好了。 “殿下,一起玩牌吗?”温柔的声音响起,朗巴勒亲王夫人微笑着坐在了同一张桌边。 “好呀。”安塔妮亚抬起头,脸上是天使般甜美亲切的笑容。 随后,亲王夫人转头去拿筹码的工夫,她马上警告地看了尼古拉一眼。 不许赢她。她做口型道。 尼古拉耸了耸肩。 三个人的牌局就这样开始。 朗巴勒亲王夫人是卡利尼亚诺王子路易.维克多和黑森-罗腾堡公主克里斯蒂安的女儿。 她今年不过21岁,但丈夫已经去世三年了——留给了她朗布依埃城堡和另外好几座城堡,使她年纪轻轻成为了法国王室中一位相当高贵又相当富裕的寡妇。 尼古拉遭到了人身威胁,不能赢;安塔妮亚有心想要快速获得亲王夫人的好感,想让她赢;亲王夫人本人则想着她大概是这桌上三人里最有钱又最没地方花钱的一个,出于善意想让另两人赢。 于是,几人的牌越打越慢,逐渐陷入了沉思。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又醒过来的太子路易拿着一盘切好的半只烤鸡过来,看了几眼后脱口而出:“咦,你们三个都不会玩牌吗?” 尼古拉和安塔妮亚齐齐沉默了。 亲王夫人……亲王夫人很是愧疚地心想,虽然三人没有一个是法国人,但她毕竟是最早来到法国的一个,自己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真没想到,钱想输都输不出去的感觉竟然这么难受。 好在小太子本身对打牌并不感兴趣,他只是边吃边逛走到这里。 他冲安塔妮亚摇了摇手中的叉子:“你不饿吗?拉沃古翁公爵说你总吃这么点,早晚会饿死的。” “哦,请替我谢谢拉沃古翁公爵的关照,”安塔妮亚翘起嘴角,“时间很晚了,现在吃太多等会睡觉会肚子不舒服的。” “啊,这样吗?”路易惊讶地说,“怪不得我经常觉得肚子不太舒服……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吃一顿夜宵。医生从来没这么说过。” 朗巴勒夫人忍俊不禁地轻咳了一声。 “殿下,那边有新鲜切出来的烤肉。”拉沃古翁公爵就在这时匆匆走来,将小太子拉走了,“还有您最爱吃的蘑菇酱配炸鹌鹑。” 路易咕咚咽了口口水。 他一边跟着公爵往烤肉长桌走去,一边和香喷喷的想象作斗争:“公爵先生,那个,或许……我或许不该在这个点吃这么多。” “什么!”公爵震惊地对他说,“您怎么会这么想?您是法兰西的王太子,想在什么时候吃就在什么时候吃。”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身后看了一眼,“是王妃不让您吃的吗?” 公爵的语气立刻变得咬牙切齿起来,“那个奥地利女人怎么敢!您是国王陛下的长孙,而她不过是奥地利女王最小的女儿!” “公爵先生!”路易有点不高兴了,“不是的。她只是告诉我,我经常肚子不舒服有可能是因为睡前吃东西。我想,试一试总没什么关系。” “而且……而且她从来没有说过您的坏话。”路易低着头说,“我觉得她是个好人。为什么您总是不喜欢她呢?” 他扔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拉沃古翁公爵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天啊!那个奥地利小丫头到底对太子施了什么魔咒,竟然把他哄得言听计从? 她可没有杜巴利夫人的妩媚风情,而且他很了解太子,他根本还是个在情|事上没开窍的小男孩,绝对不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那……难道是因为王妃对太子施了什么邪门的巫术? 拉沃古翁公爵的神色骤然一紧。 虽然女巫的世纪已经过去,但还是时不时有邪祟的伎俩在凡尔赛出没。若是别人,他可能并不关心;但这可是事关法国继承人的大事,绝对不容大意! …… “我好像是第一次在不由王室组织的舞会上见到您,殿下。”朗巴勒亲王夫人微笑道。 “毕竟我才来没有多久。”安塔妮亚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不过,露易丝,我一见你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像是我的一个老……” “噗。”尼古拉被呛了一下,捂住嘴低咳起来。 “……朋友……”安塔妮亚瞪了他一眼。 然后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安塔妮亚:“……” “特斯拉先生,您还好吗?”朗巴勒夫人担忧地看过去,又招呼男仆:“先生,请给他再拿一杯水。” “他没事,你不用担心他,露易丝。”安塔妮亚忍无可忍地拉着亲王夫人站起身来,“我们到窗边坐一坐吧!” 不能再拖了。她可不能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另一个重要任务。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在尼古拉面前做那件事有些尴尬,还是离他远点好。 她一边走,一边尽量矜持地左顾右盼,寻找亨利耶特的身影—— 再不来,你老板的广告就要流产啦。 好在亲爱的通讯员小姐果然很是机灵,一转身的工夫,便拿了一份报纸送到她手边:“殿下,您今天的报纸。” 安塔妮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很好,下次加薪。 看到安塔妮亚似乎真的开始看报纸,朗巴勒亲王夫人虽然一时有些奇怪,但良好的修养和温柔的性格让她没有询问,而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非常有耐心。 安塔妮亚很快看完了这一面的报纸,又翻到背面。 朗巴勒夫人依然安静坐着不说话。 安塔妮亚又把报纸翻回了正面,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失策。 她见到好友过于激动,早该想到这位亲密好友是多么温柔文静的性格…… “殿下,原来您喜欢晚上看报纸么?”一个声音忽然在她头顶上响起。 许多人跳舞跳累了,都在这附近休息。听了这句话,他们纷纷好奇地转过头来——王妃居然在舞会上看报纸?那可真有些煞风景了。 不,我只喜欢在今天全是人的舞会的晚上看报纸。 安塔妮亚的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然后一抬头。 少年的黑眸映衬着天花板上辉煌的烛火,笑意如星光流转。 “不知道王妃殿下在舞会上不跳舞都要看的报纸,都写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尼古拉:托儿费结一下,谢谢。 好像有宝子不太明白为啥杜巴利夫人权势这么大,大概可以类比宠冠六宫的宠妃?(而且国王还没有六宫) 第40章 ◎王妃居然在舞会上公然……◎ 在舞会这么欢乐的场合,王妃殿下居然在看报纸! 这太不寻常了。 安塔妮亚还没开口,周围的人都已经凑了过来。 立刻有人辨认出报纸上的名字,愕然道:“这是……《莱茵报》?” 众人面面相觑。它还没倒闭啊? 就连受到官方支持的《法兰西时事报》《信使》和《学者报》都半死不活,没想到这家居然还活着。 不过……还以为能被王妃看中的是什么特别的报纸呢,没想到竟然是平平无奇的《莱茵报》。看来王妃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亨利耶特在周围众人的目光中升起一股悲凉之情。 是的,她原本也以为寄托着自己文学梦想的这家报纸就要倒闭了——直到她遇见了神秘的幕后老板,她命中的贵人! “嗯,我是在看这版专栏。” 安塔妮亚指了指报纸右下角的版面,“它叫做‘小说连载’。” “小说?”亨利耶特以夸张的语气感叹道:“小说不应该是一本书吗?一份报纸居然能塞得下?哦我的天哪,这真是造物主的神迹!” 安塔妮亚:“……” 她该怎么跟亨利耶特说,她表演得有点过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夸张相当有效。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什么什么?这张报纸上竟然有一本小说吗!” “那字该有多小啊?” 好在离得最近的朗巴勒亲王夫人抓住了重点:“连载?” 她好奇地探过头来,“那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在凡尔赛,对时尚的追求是永不停息的,而新鲜事物往往意味着新的时尚。 那可是潮流和风向! “大概是一本小说在这个专栏刊登,但每次只刊登一章。”安塔妮亚用猜测的语气说。 “哦,原来是这样!”“从来没见过哎!” “我可以看看吗?” 王妃殿下十分大度地将报纸让给了周围伸长了脖子的人们,优雅地端起小圆桌上的葡萄酒喝了一杯。 刚喝到一半,她的余光注意到斜倚在窗台上的黑衣少年双手随意交叠在胸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安塔妮亚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糟糕。在同样知情的人面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尴尬了。 同一时间,那边围着报纸的人们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少年维特的烦恼》?” “还有编者按!” 想看的人很多,报纸只有一张。于是立刻有人将它大声读了出来:“‘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女孩,追求一个注定破碎的幻梦……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谁将为你而哭泣?’” “听听!”亨利耶特大声说,“多么动人啊。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安塔妮亚低下头去,掩盖自己忍不住抽搐的嘴角。 有些东西,读出来真的很羞耻的。亨利耶特是怎么做到听别人把她自己写的这段文案读出来,还脸不红心不跳呢?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尼古拉转过头去装作远眺窗外,肩膀在微微抖动。 很好,羞耻又加倍了。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报纸上,没有人注意到王妃的异样。 “不该爱上的女孩是什么意思?”有人紧皱眉头。 “估计是……那什么意思吧。”“啊!就是那个意思吧!”几人互相使个眼色,众人“哦——”恍然大悟。 “什么什么?他们在说什么?”看到这边聚拢在一起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也凑了过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位,你们在看什么呢?”就连杜巴利夫人都凑了过来,脸庞因为跳舞而晕染出一片嫣红。 这下可好,宫中最为耀眼的两个女人同一时间都聚在这里了。 宫中主要有两类人——一类人自恃身份,瞧不起杜巴利夫人这样从街坊绕道妓|院爬到国王床上的女人,更想接近王妃殿下;另一类人出身不佳,恨不的挤破头在杜巴利夫人面前多露脸,好让她替自己谋个肥差。 此刻,他们前所未有地拥有了同一个目标——这份《莱茵报》究竟刊载了个什么故事? “说的我都想看了。”朗巴勒夫人感叹道。 她不好意思和别人挤在一起,因此很是大度地将报纸递给了旁边的人,此时也想知道后面写了什么:“不知道凡尔赛宫里还有卖《莱茵报》的地方吗?” “有的有的!”亨利耶特忙不迭地点头,“报童在那边呢,四个苏就能买一份!” 居然这么便宜? 在赌桌上,里弗尔都是几百几千地抛洒出去,一里弗尔就是二十苏。从凡尔赛宫到巴黎,人人都知道报纸有多无聊,所以他们几乎从来没买过报纸。 听到这个零头,他们简直眉毛都不用动一下,赶紧把报童唤过来。 报童简直被这个场面惊呆了。 他一向在凡尔赛宫里卖报,一天或许能卖出去几份《学者报》或者《法兰西时事报》什么的,《莱茵报》几乎从来都卖不出去。 今天,一位美丽的侍女找到他,带了一大沓《莱茵报》让他帮着卖。他原本还不肯的,但那位侍女姐姐说《莱茵报》原本四个苏一份,但在宫里卖五个苏,只要卖出去一份就给他一个苏,而且不需要他先垫钱,于是他才答应了。 上帝啊,这是多少钱啊! 报童十分机灵,马上便眼疾手快地直接把一大沓报纸分发过去,等到人手一份了才一个一个去收钱——不少贵族嫌五个苏给起来太寒酸,直接扔给他十个苏的银币的都不少。 报童简直乐得要跳起来了。 等到报童笑嘻嘻地忙完,读的快的人已经看到了这章故事的最后。 少年维特来到了风景如画的偏僻山中,在四周的美景中流连忘返。他即将前往一个舞会。 [“您将认识一位漂亮的小姐了。”马车正穿过一片稀疏的大树林往猎庄驶去时,我的舞伴说。] [——“您得小心,”堂姐插话说,“别堕入情网呀!”] [“为什么?”我问。] “咦?这就没了?”那人不死心地把报纸翻来覆去好几遍,这才难以置信地说:“竟然断在这里?” “啊!所以为什么呀?我也想知道。”他气恼地说。 没过一会儿,买下报纸的人都看到了结尾,纷纷发出气愤的声音:“太过分了!怎么断在这里呢?” 杜巴利夫人看向报童:“《莱茵报》每天什么时候发行?” “中午十一点,和宫中的起床礼仪一个时间,夫人。”报童马上乖觉地回答道。 “哦,太好了。”杜巴利夫人拨弄一下手上的戒指,“明早请送给我一份,谢谢——送到国王陛下在大理石庭院东侧的那个卧室就好。” 周围的空气微妙地一僵。 下一刻,安塔妮亚微笑起来:“我也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麻烦你给我也送一份,谢谢!” “殿下,我也要一份!”亨利耶特马上说。 “我起得早,女仆会去找你买的,小先生。”朗巴勒亲王夫人笑着对报童点了点头。 刚才一瞬间微妙的气氛不知不觉便消失了。 几个人开了头,人们立刻一个个都开了口,要么要求报童明早给送报,要么吩咐仆人明早去找他买。 凡尔赛是一个社交的社会,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出现了什么新的话题和潮流,要是你不了解,那立刻就参与不了社交场合的谈天了。 那可是灾难性的后果。 正当大家开始一边跳舞一边热烈地讨论维特接下来会遇到一个怎样的女孩,两人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时,玛尔斯厅的侧门忽然再次打开。 外面吹来的冷风让穿得单薄的女士们打了个哆嗦。 站在门口的是身材高大的舒瓦瑟尔公爵,灰白的眉毛紧拧,和欢乐的舞会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他神色严肃地看向一脸惊慌的路易,“请跟我来,国王陛下找您。” 路易刚刚晃到安塔妮亚旁边,也好奇地凑过去看报纸。看到舒瓦瑟尔,他下意识地站直了,然后忍不住抿紧嘴唇看了安塔妮亚一眼。 这个时间……安塔妮亚心下快速一想,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她安慰地拍了拍小太子微微发颤的手:“别担心,路易。只是陛下想和你商量点事情,和你没关系——不会训你的。” 她压低声音,冲他眨眨眼:“如果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帮你想主意。” 小太子拖沓着步子跟着舒瓦瑟尔走了,而公爵随从带来的消息也很快在大厅里传开来。 “什么?那个普鲁士怪物又出兵了?” “对……听说普鲁士军队现在陈兵波兰-立陶宛王国的边境,可吓人了。”女士们揉了揉心口。 那片不大的土地上已经有奥地利和俄罗斯的军队在对峙。 再加上以好战闻名的普鲁士——即使远在法国的人们也嗅到了某种恐怖的气息。 此前,在与英国的七年战争期间,这种恐怖气息给他们留下了深远的阴影。 万幸万幸,这次的战场远离法国,他们应该不会被卷入战争。 和平万岁! 比起一场遥远的战争,这里的人们更关心明天维特到底会不会见到那个似乎最后让他丧命了的女孩。 等到人们在深夜舞会结束后散去,玛尔斯厅的蜡烛由仆人们一盏盏剪灭。 杜巴利夫人在国王的卧室里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等到国王回来才起身擦洗。片刻之后,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换上了一身轻薄透明的紫色纱衣。 她走到床前,国王闻声抬起了头:“亲爱的,你今天格外漂亮。” “我的法兰西先生也格外英俊。”杜巴利夫人笑着坐过去,“你有烦心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路易十五摇摇头,“对法国来说不算什么——我接到奥地利女王的信,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打算一起瓜分波兰-立陶宛。不过,这当然需要法国的首肯。” “至于我首不首肯,我还要看看奥地利那个小公主嫁过来做得怎么样。目前似乎没什么动静……” 国王说着说着,目光瞄向了杜巴利夫人雪白高耸的胸脯。他笑了:“你觉得呢?” 就这种国家大事征询情妇的意见,在他看来毫无问题。 毕竟是心爱的女人,让她开心他就开心。不然,做国王还有什么意思呢? 杜巴利夫人像一只猫一样滚落到他怀里,捧着他的脖颈拉近了与自己的距离:“亲爱的,那个奥地利小公主啊……我挺喜欢的呢。” 第41章 ◎上帝啊,凡尔赛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地利美泉宫的小教堂里,特蕾西亚女王跪在告解室边,低着头一边流泪一边祈祷。 “愿上帝原谅我……我为了国家的未来,没有别的选择。” 她低头默然祈祷了很久,这才用手帕擦净眼泪,站起身来。 “陛下。”考尼茨首相扶住了她。 女王用还带着泪光的眼神探询地看了他一眼。 首相点点头,掏出一封信:“麦尔西大使来信了。” “法国国王已经承诺,不会在波兰的事情上插手。” 女王长长地出了口气,“上帝保佑。” 无论如何……那一大块土地已经保住了。 同一时间,柏林的夏洛腾堡宫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坐在窗边,拿起一大杯专用大麦、蛇麻子和泉水酿造的巴伐利亚皇家啤酒喝了一口。 “法国的消息还没到吗?”他百无聊赖地敲了敲窗棂。 “按照时间算,应该快了。”国务大臣答道。 “听说那个小女孩和她那不懂人事的小丈夫还挺和谐的,可惜那个法兰西情妇估计会觉得地位受到威胁,不知会在路易十五那里吹什么枕边风。” 腓特烈嗤笑了一声,“特蕾西亚怎么还跟年轻时一样,傻得可爱。她还以为嫁一个公主过去就万事大吉,法国可没那么好糊弄。” 他的目光落在窗户边上,停顿了片刻。 不知什么时候,窗户玻璃与窗台间的砖缝里竟然长出了一棵细弱的瓦楞草。 “多顽强的小草啊。”他半眯起眼睛,伸出手拨弄了一下草叶。 纤细的绿色在他粗壮的手指下显得弱不禁风。 下一刻,他手指轻轻一动,把那棵杂草揪了出来,随手碾成了绿色的汁液。 他回过头,对国务大臣微笑道:“你看,这棵草像不像现在的波兰-立陶宛?夹在奥地利和俄罗斯之间,岌岌可危……而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碾成泥。” 国务大臣非常捧场地笑了两声。 腓特烈把手上搓碎的瓦棱草随手扔出了窗户,然后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笑出了声:“说起来,叶卡捷琳娜和我,我们是两个老土匪,可是特蕾西亚这个谦卑的女人,该怎么跟她的忏悔师交代清楚这件事情呢?”* “陛下,亨德尔伯爵从巴黎来信。”侍从敲了敲门。 国务大臣立刻起身,在国王的注视中打开了那封信。 “陛下,法国国王给特蕾西亚女王回信了。亨德尔认为,他应该是默许了。” “哦?”腓特烈抬起头,“那可真是令人意外。” 法国宫廷里或许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他对那个淫|乱腐烂的的宫廷也没什么了解的兴趣,他可不是法国那些自命不凡实际愚蠢得要命的路易们。 但无论如何,法国默许,对普鲁士来说也是好事。 至此,他在对峙的俄罗斯和奥地利之间插入普鲁士势力提出的解决方案已经扫清了最后一重障碍,可以开始实施了。 “啧,特蕾西亚又要哭了吧。”他摇摇头笑起来,“她哭了——但也拿到了她的那份土地。”* 国务大臣沉默了几秒。 腓特烈注意到这份沉默,笑着看向他:“你觉不觉得我过于残忍?” 国务大臣立刻惊惧地低下头:“您在说什么呢!您是普鲁士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好了好了,”腓特烈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狗屁话就不必对我说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倒还是很清楚的。虽然人们有句愚蠢的话,说国王是以上帝为原型创造出来的……” 国王的目光飘向远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但如果上帝真的跟我一个德性,那我可真为他感到抱歉哪。”* …… “哦,我的天。”安塔妮亚面对着一整个大箱子璀璨夺目的钻石与金币,被晃得眼晕。 在舞会沙龙的第二天,这一口大箱子就送到了她的房间,满满装着珠宝与金子——底下是塞得严严实实的金条和金币,上面则是熠熠生辉的大小钻石。 把手伸进去一翻,祖母绿、猫眼石、红宝石、蓝宝石和绿宝石在箱子里哗啦啦地涌动,就像灿烂夺目的浪涛。 和上次的一小箱首饰不同,这些大概都是还未加工的名贵宝石。 即使上辈子贵为法兰西王后,她也很少真的一次见到这么多贵重宝石——要不然也不会在珠宝商向她兜售那条灾难性的项链时,感叹了一句“这条项链和一艘军舰一样贵了”,然后拒绝了它。 虽然国王赠送的这些珠宝首饰平时都会由宫里的总管一起记账,她并不能随意赠予或出手,但这些珠宝现在毕竟名义上属于她了! 安塔妮亚心情大好。 看来,她上次的猜想并没有错——在涉及情妇的这个方面,法国国王陛下可真是大方得不得了。 她越发觉得,其实杜巴利夫人也挺可爱的。 “殿下!啊啊啊!”亨利耶特一进屋,就险些尖叫出声,“太漂亮了!这些都是国王送给你的宝石吗?那可以为您做好多首饰了!” 安塔妮亚笑着拉她坐下:“也可以送你很多。” 亨利耶特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敢随便用。” 安塔妮亚又看了她两眼,发现这姑娘现在满眼都是亮闪闪的珠宝和金币,完全忘了正事,只得轻咳一声:“莉莉,报纸。” “哦!”亨利耶特猛然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对对对!已经印出来了。” 她笑嘻嘻地拿出报纸:“昨晚一场舞会的销量,就赶上之前一个月的销量了!殿下你可真是个天才——当然我也是个推销的天才!” 安塔妮亚忍不住笑起来。这么说倒真是,她拿出个报纸都觉得尴尬,而亨利耶特不仅能亲自动笔写小编按,把大作家的传世作品写得跟巴黎街头小贩偷偷售卖的恶俗故事一样,而且还能用比戏剧演员更夸张的表演公开兜售—— 完美弥补她的短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想着,安塔妮亚打开报纸扫了两眼,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很好。” 算一算,她大概也在凡尔赛混了大半个脸熟了,这里的人们应该都习惯了她的存在,是时候被这些新东西吸引一下注意力了—— “等过两天,我就和你一起从暗道回巴黎去。” 那是整座宫殿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的暗道,是她上辈子过了好多年才找到的——这辈子,她就不必戴上面具偷偷摸摸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地去巴黎了。 “殿下,您的早餐。”女仆送来了可颂和咖啡。 在凡尔赛宫小附属宫的面包房里,糕点大厨拍了拍身上的面粉,陶醉地吸了一口刚出炉面包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甜香。 他嗅到了钱的味道。 昨晚舞会沙龙上,两种新的面包果然如他所料大受欢迎。 被他遣去服饰晚宴的厨子们都是给他打下手的学徒,根本不知道面包配方。 按照以往的经验,现在那些在舞会第二天起晚的贵族们早该派他们的仆从来找他问配方了……当然,大概是昨晚宾客们跳舞跳得太高兴,舞会结束得太晚,所以现在暂时还没有人来找他。 要问配方,那自然是不能空手而来的。 糕点大厨越想越美,忍不住心满意足地扭了两下在他身上看不出来的腰肢,转了个圈—— 这么一回头,他看见好几个学徒屁股朝外凑在一起,在墙角边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糕点大厨现在心情好,对这帮整天不老老实实打下手的学徒态度也好了许多:“小杂种们!不好好干活,在看什么?” “嘶!”看到他靠近,几个年轻人一哄而散。 “干什么!”糕点大厨发觉不对,立刻拿出大厨的派头怒吼一声:“站住!” 小杂种们哆嗦一下,脚步下意识迟疑了。 他马上以与那副敦实身躯完全不相符的灵巧追上去,一下就抓住了那个拿着一张报纸目标显眼的小兔崽子,扯过他手里的报纸——“给我看看!” “撕啦——”报纸被扯破成了两半。 “啊,先生!那是我的报纸!”被撕了报纸的年轻人生气了。 糕点大厨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他手里捏的的那一半已经足以让糕点大厨瞪大眼睛了。 “什么?!”他的鼻尖快要戳破报纸了。他看到了什么? “最新皇家美食浪潮——是的,你没看错,只要面粉、水、酵母和盐!” 在特意加大加粗的标题底下,赫然是法棍和可颂的制作原料、配方乃至制作步骤! “今天是《莱茵报》创刊五周年纪念。为此,本报特意从凡尔赛宫高级情报通讯员处购买了皇宫中刚刚开始流行的面包配方,以回馈广大读者!” 糕点大厨一口气没吸上来,差点晕过去。 是谁?!谁居然把面包的配方提供给了《莱茵报》? 等等,说起来,其实经手过面包配方的人也并不止他一个……既然配方是王妃带来的,那在送到他手上之前,肯定至少经过了她的一位贴身侍女、一位膳食总管和一位面包房伙计之手。 只是面包房伙计应该没机会看配方的内容,也看不懂。那难道是前两位? 但按理说,王妃殿下的贴身侍女和膳食总管平时可从来看不起菜谱这些东西,他们有更多的权柄,不会和他抢的。 所以,到底是谁? 难道是什么人偷看到了配方吗?该死!他居然会想到把配方卖给报纸这种点子! 这份报纸也是莫名其妙,哪有那一家报纸刊登面包制作配方的啊! 糕点大厨心中越想越是悔恨。看,《莱茵报》上写着是专门购买的,那可是印出来的白纸黑字! 卖给他们消息的那个可恶的家伙应该赚了不少吧? 糕点大厨恨恨地想,下次,他下次再拿到什么配方,一定第一时间去问《莱茵报》要不要买! “先生,请把我的报纸还我。”糕点大厨正在生闷气,刚才被他抢走了报纸的伙计一把又把报纸给抢了回去。 “你把我的报纸都扯破了!这张背面刚好是华尔兹的动作分解说明啊!” 那学徒心疼不已,“听说昨晚人们开始跳一种新的舞,叫‘华尔兹’,我没有机会亲眼看到,就指望通过报纸学呢!” 糕点大厨正在烦心,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吝啬鬼。一张报纸才几个钱?再买一张不就行了!” “您说得简单!”学徒气得要跳脚了,“报纸的价格倒是便宜啊,可一早就被抢光了。这一份还是我哥哥在侍卫队找朗巴勒亲王夫人借来的呢!居然扯破了,这可叫我怎么还啊?” 糕点大厨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一份报纸不仅刊登面包配方,还有舞步动作图解——最重要的是,居然在凡尔赛宫被抢光了! 上帝啊,他就睡了一晚上而已。凡尔赛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报纸:我承受了太多在这个单薄身躯不该承受的压力QAQ 第42章 ◎给我一根法棍,我可以:◎ 这一天天气很好,拉瓦锡心情愉悦地坐在马车里。马车驶过波光粼粼的塞纳河岸,向卢浮宫的科学院研究室前行。 马车里放了个篮子,装着包好的芝士、火腿,还有一只细长纸袋包裹的长棍面包——这根法棍还是昨晚他从凡尔赛宫带走的。他习惯直接带食物去研究室吃,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因为舞会结束得晚,他今天也起得晚。早餐直接跳过了,连午餐都没吃,过了中午才出发前去卢浮宫。 “咦?”经过皇家花园那棵巨大的克拉克夫树时,他好奇地探出头去。 虽然皇家花园附近一般都是各国人士和巴黎居民来往频繁的地方,但马车经过的这条街明明并不热闹。 哦,他想起来了,这条街有点眼熟——这不是《莱茵报》编辑部所在的古因街吗? 他几年前带着那位奥地利大公爵小姐拜访了这个地方,因此还有印象。 如今,这条街被大大小小的马车挤得水泄不通。 “先生!”拉瓦锡脱帽向离他最近的马车致意,问道:“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这么多人?” “哎,您可能不会相信——我们是来买报纸的。可惜这条街不够宽,一下就堵上了,出都出不去,所以看起来人就多了。” “买报纸?”拉瓦锡震惊了。 他昨晚和拉普拉斯合看了一份报纸,虽然也觉得在报纸上连载小说十分新奇,但实在没想到这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 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本来还没什么想法,看到这么多人之后,拉瓦锡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我也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的冲动。 他思考了片刻,吩咐男仆:“请帮我买一份报纸吧……送到我的研究室就好。” 他径直去研究室了,随后一头扎进了化学实验中,暂时忘了这回事。 男仆买到报纸后送给他,他摆摆手:“放在那儿吧。” 过了几个小时,他的肚子“咕”地响了起来,一阵饿到极点的感觉传来。 拉瓦锡这才突然想起来:啊,忘记吃饭了。 卢浮宫里有热饭间,学者们花几个苏就可以请热饭间帮忙热饭,虽然大部分人并不需要这项服务——他们要么在家里吃了,要么带来的是冷餐,并不需要加热。 拉瓦锡本来也不打算加热的。 直到他拿起那根法棍,用餐刀切下去——当! 面包上出现了一条浅白色痕迹,法棍纹丝不动。 拉瓦锡:“???” 这是面包,还是石头? 这不对劲。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舞会时自己吃了法棍,用餐刀切时外皮酥脆,切开来内里柔软。不过是一晚上,竟然变得这么硬了吗?! 他不信邪地与看起来和昨晚并无二致的面包搏斗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 ……这是什么魔鬼的面包!下次他晚归,带上一根面包大概就可以和歹徒对战了吧! 算了,面包就不吃了。随便吃点芝士火腿垫垫肚子吧,就是有点咸。 拉瓦锡不再浪费时间在面包上,切下一块芝士便嚼起来。看到手边的《莱茵报》,他顺手拿了起来。 “王储夫妇在凡尔赛宫举办沙龙蒸汽机改良悬赏被尼古拉·特斯拉当场获得”。 记的就是昨晚的事,回想起来还是很令人激动。 “夏季即将结束法国几大产区小麦丰收”。 嗯,听起来不错,面包价格可以再降一降。 “美因斯顿银行宣布破产巴黎银行业重新洗牌” 拉瓦锡皱起眉头,扫了几眼报道。受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在波兰-立陶宛的军事动作的影响,巴黎银行业再次波动,美因斯顿银行第一个撑不住了。 想想前几年,美因斯顿银行还是巴黎实力最为雄厚的银行之一呢,结果在战争威胁面前还是无比脆弱。拉瓦锡不由得唏嘘。 底下还有“全新舞步兴起《莱茵报》教你三步学会华尔兹”。 这倒是挺有趣的,居然还有图解——报纸上一般不会刊载图片,主要是印刷太过困难。 不过,图解上的小人倒是画得很是有趣,仅用简单线条表示身体和四肢,一个圆点表示脑袋。虽然是从未见过的抽象画法,却难得让人一看就明白,太有创意了。《莱茵报》是换了新的设计师吗?这风格可和以往不大一样。 拉瓦锡已经学会了华尔兹的舞步,继续往下看。 这不是……拉瓦锡坐直了身子。 可颂和法棍面包的配方? 下面角落还有一个小框,写着“法棍食用注意事项”:“您或许很快就会发现,这种面包非常适合在伊比利亚的海风中保存,放一晚上就会变得比您的餐刀还硬(我们诚挚建议您不要直接用牙齿去尝试)。” “所以,请您在出炉后尽快享用,或是在保存后用带锯齿的刀切成薄片,略微烤制之后,配上火腿、浓汤或是水果都十分美味。” 拉瓦锡愣了愣,目光落在了还带着一道白色刀痕的面包上。 感谢《莱茵报》!他的午饭有救了! …… 《莱茵报》昨晚在凡尔赛宫里的发售被抢购一空,今天上午在凡尔赛城里又创下了新的销售记录,亨利耶特高兴得要发疯。 “殿下!我真是太高兴了!啊,你真是上帝派给《莱茵报》的天使!我的记者梦和作家梦可以继续了!” “我也很为你高兴,莉莉。”安塔妮亚头也不抬地笑道。 “——殿下?你在画什么?”她凑过去。 安塔妮亚最近抽出时间就伏案画画,为此甚至还找诺阿耶伯爵主管要来了尺规,看起来相当专业。 “哇,这是凡尔赛宫吗?”亨利耶特惊叹道,“你简直像建筑师一样专业,殿下。” 安塔妮亚毫不脸红,她本来就会画画,而且现在做的这个……勉勉强强也能算和建筑挂上边吧。 两人的注意力都在画上,没有看到坐在门口的年轻侍女听到亨利耶特的话,脸色微微变了。 “不过,你最近坐着的时间太长了,对腰不好!”亨利耶特拍拍王妃的肩膀,“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不如出去走一走嘛!” 安塔妮亚终于被她磨得没脾气了:“好吧。那——我们不如去树林里野餐?” “野餐?”亨利耶特眨眨眼,“那是什么?” 哦,又来了。 可怜的、从没体验过野餐快乐的凡尔赛人。 安塔妮亚耐心地给亨利耶特解释道,饭并不仅仅可以在餐桌上吃,还可以在草坪上铺开一大块野餐布,用篮子装上准备好的食物,在自然环境中边吃边玩! 亨利耶特被她的描述吸引得两眼放光:“我马上就去准备!” 安塔妮亚站起身,刚回过头,就看见小侍女低着头期期艾艾:“殿下,我……我不太舒服……我就不去了。” 安塔妮亚走过去,担忧地上下看了看她,“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去请医生来看一看?是不是这几天早晚温差大感冒了,或是吃什么吃得不好了?” “我,我没事……”小侍女头更低了,“我就是……有一点点不舒服。殿下不用管我,您出去玩就行。” 安塔妮亚很是不放心地又问了几句,见小侍女确实没什么事的样子,才无奈道:“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事,记得找人去叫我。” 说实话,她见过几百年后的凡尔赛宫后,再回到这个时代,总觉得凡尔赛宫里哪里都不干净,一不小心就会生病。 适合去野外吃的冷餐很快就准备起来,安塔妮亚和亨利耶特这就准备出发。 等她们坐着马车穿过凡尔赛宫的条条大道抵达阿波罗池附近的穹形小树林,野餐的食物大概也已经送到了。 等到与安塔妮亚同行的几位侍女和女仆都叽叽喳喳地走了,那名不舒服的小侍女偷偷地走到房间门口。 她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认套房里暂时没有别的人,这才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套房最里面王妃的卧室。 …… 凡尔赛宫是一座平地建起的恢弘宫殿,周围还附带着一望无际的皇家公园。 这座宫殿的建造花了路易十四二十多年的时间。 最终建成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从巴黎城中搬出来,来到了这个最能体现他“太阳王”特色的伟大宫殿——拥有两千多个房间的巨大宫殿,周围环绕着星罗棋布的喷泉、水池、人工运河、花园和森林。 这是法兰西国王至高无上权威最具象的体现。 如今,凡尔赛宫作为法兰西宫庭已经将近一百年时间。 在这一百年里,围绕着这座拔地而起的宫殿花园,原本荒瘠的土地上形成了凡尔赛城。贵族与人民追随着国王的脚步,国王在哪里,国家的心脏就在哪里——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法国国王都有路易十四那样的权力和野心……以及运气。 安塔妮亚坐在马车里驶过一片片青翠欲滴的草坪和水池、花坛与树林时,想到了这些历史知识——因为听过太多次凡尔赛宫讲解,她自认为自己随时可以胜任亨利耶特游凡尔赛的解说员。 就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对面驶来的马车停在了旁边,里面冒出了小太子圆滚滚的脑袋:“王妃,你去哪儿?” “我去穹形小树林野餐。”安塔妮亚答道。 “哦!”虽然路易不知道野餐是什么,但他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 不过,他本能地觉得那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我可以一起吗?” “当然没问题,殿下。” 安塔妮亚回想起上辈子很是认真地试着讨好太子的自己。她在路易的生日那天为他举办了一场私密的小型派对。 那场派对便采用了像美泉宫的野餐的形式,地点选在凡尔赛宫最隐蔽的小树林里——那是给路易的一个惊喜,当时他大吃一惊。 安塔妮亚微笑起来:“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43章 ◎王太子和王妃的秘密◎ 穿过穹形小树林外的洛可可拱门,就像是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奇妙分界线——清风吹过,青翠而湿润的森林气息扑面而来。 一棵棵橡树虬劲蔓延的枝干上蓬散出浓密的树冠,像一片绿色云雾笼罩在上空。阳光从绿影中筛下,变得像轻纱一样清凉柔软。 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此时尚未入秋,脚踩上去不会有“咔嚓咔嚓”的脆响,而是像踩在松软的新雪上一样静谧。附近还有小溪掩映在林木石头之中,泥土清新湿润。 路易看着安塔妮亚指挥众人在地上铺开浅咖啡色的挂毯,又摆出一篮篮新烤出来的面包,摆上各色糕点、美酒、火腿、烤鸡和奶酪时,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们……竟然可以坐在地上吃东西吗?” “试试看?”安塔妮亚笑道,拿起一根法棍冲他招了招。 …… 片刻之后,路易拎着一只鸡腿,兴奋得无以复加:“天啊,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他说得郑重其事,就像是在评论某种新的科学技术突破一样。 “亲近自然对身体有好处,特别是你年纪还不大。”安塔妮亚摘下一朵蒲公英,凑到面前吹了一口气。 洁白的绒毛飞散开来,飘到亨利耶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她随后便咯咯笑了起来。 “你年纪比我还小呢!”路易不服气地说,目光却非常诚实地追随着蒲公英扬了起来——这景象真是美妙极了。 他在心里犹豫了好几秒,才下定决心问出口:“这是什么?” “这是蒲公英。”安塔妮亚拼命忍住笑,免得让这孩子感到尴尬,以后再也不敢开口问问题。 “原来这就是蒲公英!” “嗯,送你一朵吹吹。” 安塔妮亚折下一朵特别大的蒲公英绒球,小心翼翼地递给路易。 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蒲公英递到太子手上时还是飞散了几簇绒毛。 路易很深很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胸口都要爆炸了——然后猛地一口吹过去。 呼! 蒲公英绒球轰然散开,飘成了漫天雪白绒毛,在他的身边漂浮游荡。 路易感到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就像刚才那口气一样忽然从他胸腔中蹦了出来,“轰”的一下散开了,炸成了漫天绚烂烟花—— 他见过无数场精心制作的烟花,它们远远没有吹散这一朵蒲公英那样让他感到快乐。 “很好,你已经学会了怎么吹蒲公英。”安塔妮亚很是欣慰地拍拍小胖墩的肩膀,“接下来我可以教你怎么踩水。” 树荫遮蔽了夏日午后的全部暑气,安塔妮亚走到溪边,径直脱了鞋袜,赤着脚踩进了水里。 路易再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认知。 “嘶……还是有点凉。”安塔妮亚扶着溪边的树根站起身来,顺手将裙摆解了下来。 这是她专门请裁缝在一条白色丝绸长裙的基础上修改过的小白裙,裙摆是可拆卸的。 在公开场合,她依然穿着能够拖地的长裙,以符合凡尔赛宫的奢靡风气——如果裙摆不会拖在地上弄脏,就可以多穿几次,这样有失贵族身份。 而在只有最亲近的侍女和仆人的小树林里,她就可以拆下裙摆,享受只到脚踝的丝绸裙轻快的感觉。 为了好好享受这个夏日午后,她偷偷带着亨利耶特出来,躲开了诺阿耶伯爵夫人——不然一切就泡汤了。上辈子路易的十六岁生日会上,诺阿耶伯爵夫人看着她怂恿着一群人都下了水踩水玩,那脸色可是黑成了一片。 更完美的是,拉沃古翁公爵也没有跟着路易,这可真是难得。要知道,之前他可总是一副怕她从他手中把小太子抢走的模样。 “安托瓦内特,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安塔妮亚一回头,就看到小胖墩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看到她采芦笋时的崇敬神情,就好像她是赤脚踩在火堆或刀尖的魔法师一样。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弯下腰仔细地挑选出一片又轻又薄的石子,神秘地冲他勾了勾手指:“路易,你想不想学打水漂?” …… “这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路易仰面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双脚浸在溪水里前后摇摆,“安托瓦内特,谢谢你!” 在凡尔赛深宫中长大,生平第一次在野外这样疯玩的路易高兴得像个孩子——不,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不用谢。”安塔妮亚微笑着坐在一边看着他。 树林里传来蓝头山雀啾啾的叫声,阳光斑驳地落在小太子的脸上,衬得他圆润的脸上一双蓝眼睛格外明亮。 那双蓝眼睛让她想起了她爱哭的弟弟马克西米利安……还有她的小儿子查理。 查理和现在的路易长得真是很像。 安塔妮亚垂下眼,轻声开口:“其实,这才是大多数人的童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路易也很可怜。 他生来就是国王。 可他生来就不该是国王。 安塔妮亚转过身,手臂支在脸颊边看着小太子:“路易,我们应该离开凡尔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真正的法国。” “这个国家是属于我的呀。”路易疑惑地挠了挠头,“这里才是真正的法国吧?” 安塔妮亚沉默了片刻。 “路易,虽然你是王太子,将来会成为法兰西国王,但你终究只是一个人——而法国还有两千五百万人。” “是他们组成了这个国家,所以我想……我们该去看看法国人民真实的生活。” “啊,好呀!”路易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就可以离开凡尔赛了!” 安塔妮亚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心里想的是考察社会民情,而路易想的……大概是可以出门玩了? 她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伸手摸了摸路易凌乱的短发。 为了以后着想,她原本其实打算尽早尝试培养太子领导国家的能力——虽然上辈子他在危急关头的优柔寡断和懦弱无能让她失望透顶,但她还是心存一丝希望,说不定是年轻时没培养好呢? 但看到这一幕,安塔妮亚忍不住就心软了。 她上辈子不到十五岁嫁到凡尔赛宫,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终结。 而面前这个兴高采烈的小男孩在这里长大,他几乎……完全就没有童年。 算了,再等等吧。 祖父还在位,路易总还有几年可以做个孩子。 …… 这趟野餐之旅让法兰西的王太子殿下大开眼界,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赤着脚在小溪里跑来跑去,打了无数次水漂,终于创造了跳三下的最高记录。 而原本在他的认知里一向只能放在镶金白瓷盘里的烤鸡、火腿、浓汤和面包放到草地上吃,也似乎一下子变得双倍美味。 他吃了两只烤鸡、一大块法棍配奶酪肉酱、两块勃朗峰栗子蛋糕和一盆炖菜。 吃饱喝足后,路易满足地打个饱嗝,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王妃都把这么美妙的事情与他分享了,他也该向她打开自己秘密王国的大门——他忐忑又期待地问道:“安托瓦内特,你想不想去我的锻造车间参观?” “哦?”安塔妮亚愣了愣,随后才想起那是哪个地方,“好呀。” 王太子路易有一个秘密基地,那是他最快乐也最惬意的地方。 安塔妮亚上辈子就知道那里。她只去过一两次,对那里也并不感兴趣,但她知道路易喜欢待在那儿——在那里,他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锁匠。 从进门处的柜子开始,到处都都是横七竖八的铁砧和沉重黝黑的铁器。 三十六格的平面木抽屉里堆满了各色螺丝、螺栓和钥匙胚,大长桌上扔着大大小小的锉刀、榔头和齿轮换向器,一串串钥匙挂在墙上。 路易小心地观察了好几眼安塔妮亚的神色。 ——呼,还好,她并没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时或吃惊或鄙夷的神色,就像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他只是喜欢研究锁具而已啊。 “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神奇的地方。”安塔妮亚信誓旦旦地说,“这么多锁——都是你做的吗?” 她控制着表情,做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叹。 这个年纪的少年,特别是天性一直受到压抑的少年,是很需要鼓励的。 路易的神色随着她的问题亮了起来:“是,是的!” 小太子明显一下就放开了许多。 他带着安塔妮亚一路走过摆着锁具的长柜:“这是最简单的挂锁,但是是我做的第一把锁!” “哦,我真为你骄傲。”安塔妮亚微笑道。 路易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挺了挺胸膛:“还有这个——这是一个英国人在中国的三簧锁基础上设计的凸轮转片锁,我拆开来自己学着做了一个!” “你看,这里面的金属叶是利用弹簧转动的,钥匙从这里插进去之后,必须转到锁舌的缺口才能开启,这样就安全了很多,因为特别不好破解。”* 安塔妮亚其实并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侃侃而谈的小胖墩:“你太棒了!” 最开始只是鼓励,但安塔妮亚看着看着,倒是真有些敬佩路易了。 上辈子她不感兴趣,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做的锁具相当精密——里面甚至还有凡尔赛宫一两个世纪后才装上的球形锁。 抛开别的不讲,路易在制锁上是真有点天赋。 如今的凡尔赛宫所有房间都没有锁……安塔妮亚思忖着,小太子的这个爱好或许可以有些更务实的用武之地。 路易最后带她穿过走廊,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一个巨大的炉子立在房间中央,里面冒着通红的火光。房间里的温度明显比周围高很多,让人一靠近就汗如雨下。 小太子格外得意地指着那个炉子:“你看,这是我几个月前刚找人撞上的锻炉!你知道锻焊吗?” “不知道,但听起来很厉害。” “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把两块金属加热,大概加热到快到熔点的时候——这时候的金属还是固体,但是已经很软了。趁着这么热的时候,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用榔头拼命地敲打它们,就会黏合在一起了!唯一的难点在于高温的时候金属特别容易生锈,所以会在锻焊的时候往上面洒沙子,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 “原来如此!听起来好像很难。” “没错,这种技术可比单纯打磨铁块难多了,还有些危险呢!但我还是坚持打造了这台锻炉,因为这样可以做出更加自由的形状,对金属形状有更好的掌控,也就可以做出更精密的锁!” 路易很高兴地说,“锻造要求的精度很高,我在不断地打磨自己的技术……我想发明自己的锁!” 就在这时,拉沃古翁公爵出现在了门口:“殿下!” “啊,公爵先生。怎么了?” “请您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您说。” “哦……好吧。安托瓦内特,你可以随便到处看看,但不要靠近锻炉——那里对你很危险的。” “没问题。”安塔妮亚答应。 路易疑惑地跟着公爵走出了屋子。 刚离开门口没多久,拉沃古翁公爵猛地转身拉住了路易的手。 “哎呀!您这是做什么?”路易吓了一跳。 公爵紧紧绷着脸,眼中却射出某种狂热的光芒,连声音都发颤了:“殿下!那个奥地利女人……她,她是个女巫!” 作者有话说: 小胖墩的爱好将来会派上大用场的,认真脸。 *参考杜万明《建筑门锁的演化与建筑智能门锁》。 第44章 ◎女巫的口味很独特◎ 安塔妮亚被路易从打铁炉的房间里叫出去时,心里在猜测这应该是上辈子拉沃古翁公爵搞的哪一出—— 是偷听她和侍女讲话,给太子告黑状? 是说她对太子怀有贰心,到处勾引男人? 还是要把路易引开,另找个人从窗户里对她哼一句:“奥地利母狗!” 这些都是她上辈子真实的遭遇。 所以上辈子拉沃古翁公爵下场挺落魄的,毕竟愚蠢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上辈子的她孤身一人生活在凡尔赛宫里,面对这些人的排挤,曾经有一段时间真情实感地疑惑且难受过。 她真的只是一个善良的公主,带着对法国的期待嫁到这里来,现实却打碎了她曾经公主和王子的童话幻想。 那些年,杜巴利夫人和她的小团体以她为主角编了不少下流的打油诗,最爱用的词就是“奥地利母狗”,还喜欢用酸白菜、香肠这些日耳曼风味食物来嘲笑她。 在这个宫廷中,很多人本来就反对王太子娶她;有了国王唯一的宠姬的默许和怂恿,他们更是以欺负她为乐——要是能破坏她和路易的感情,让他们离婚就再好不过。 就算不能改变他们的婚姻,恶心一下这个外国女人也是好的! 而在同一时间,三位公主和诺阿耶伯爵夫人等循规蹈矩的女人则每天都恐吓她:“你要是胆敢跟那个不干净的女人说话,就会在这里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安塔妮亚过了很久才终于明白,当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没有别的事可干时,能够让一个无辜的人为自己利用、让看不顺眼的对象痛苦,就是许多人无聊生活里的乐趣。 团结起来一致排挤某个外来者,会让他们产生一种自己被认可、被包容的归属感。 这就是……凡尔赛宫。 不过,等到路易拿着她画的图给她看——那明显是拉沃古翁公爵带来的,安塔妮亚还是感到了不悦。 这没有门锁的、毫无隐私的凡尔赛宫!是时候给这里的住户们普及一下隐私权了。 路易的神色很严肃:“安托瓦内特,公爵先生说你是女巫,还说这是从你房间里找到的证据。” 拉沃古翁公爵大约是以为终于抓到了王妃实打实的把柄,甚至抬起下巴睥睨了安塔妮亚一眼。 路易瞟了他一眼,摇摇头:“但我不相信。” “……殿下?!”公爵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震惊地看向一直以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太子。 “他说这画的是凡尔赛宫,而你标出的这些墨点都在国王、我和弟弟们、公主的几个房间里,还画出了这些用于诅咒的线条。你能解释一下吗?” 公爵忍不住插嘴道:“殿下,你看这些形状诡异的线条从宫外一直连到宫内,你觉不觉得特别像某种魔法阵?” 安塔妮亚有一瞬间想说,你觉不觉得它们更像你的脑回路? 女巫? 太久没有听过这个词了,她一瞬间竟然有种自己老了的感觉——啊,原来这个时代的人竟然还在拿女巫来攻击女性呀。 不过,公爵先生往常不应该这么莽撞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儿子女儿前程被毁,情绪变得暴躁冲动了;也或许是他对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太过自信了——毕竟,上辈子他就是在偷听路易和她说话时被发现,结果路易大怒地把他辞退了。 “哎呀!小路易和安托瓦内特果然都在这里呀。”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几人转过身,看见一位浑身缀满了鲜花和珠宝的贵妇从屋后走过来,金银珠宝几乎戴了满身,连高跟鞋上都镶着红宝石。 不用说,自然是杜巴利伯爵夫人。 几乎是在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刻,拉沃古翁公爵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安塔妮亚原本该第一时间开口问个好的,但她忽然卡住了—— 杜巴利夫人身旁跟着一众女仆、侍女和侍从,还有一位在众人中格外高挑的少年。 不是尼古拉又是谁? 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安塔妮亚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 你听我解释。 尼古拉微不可察地耸了耸肩,冲她微微歪了下头。 “尊敬的伯爵夫人!”拉沃古翁公爵面对杜巴利洋溢起了热烈的笑容,“我很高兴有您来这里见证,这就是王妃的罪证!相信您也会将王妃危害性极大的行为报告给陛下……” “我们的小新娘?”杜巴利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径直看向安塔妮亚,“哦,这张图真是可爱极了,你画的直线真直,圆可真圆啊!” 这个时候,拉沃古翁公爵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 虽然杜巴利夫人只是一位“伯爵夫人”,而他是“公爵先生”,但凡尔赛的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更有地位的人——他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世袭头衔,而杜巴利夫人则有国王的心。 所以,拉沃古翁公爵一直不遗余力地奉承着杜巴利夫人,想要挤进这个王宫里的“核心圈”之中。 在他的认知里,杜巴利夫人不是对奥地利公主的到来很有敌意吗?! 在她作为女主人的凡尔赛宫里,出现了一个容颜如花、皮肤娇嫩的年轻女孩,夫人自然是本能地警惕的——而她明明也通过她的心腹,指使过他“给王妃一点颜色瞧瞧”。 拉沃古翁公爵忽然想起了昨晚的事—— 昨天舞会上,太子睡着之后他就偷偷去了另一个房间,在那里“赌把大的”。 他没有亲眼见到后来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但他听说杜巴利夫人和王妃说话了。 那不是……那不是因为杜巴利夫人最终胜利了吗?至少他是这么理解的。 此时,杜巴利夫人扇动一下扇子,笑眯眯地看着安塔妮亚:“你画的是什么?” “哦,您应该看出来了,这是凡尔赛宫的平面图。”安塔妮亚淡定地解释道,“这几个地方圈起来了,是我咨询了诺阿耶伯爵先生,确认了这些地方都有自带浴室。” 拉沃古翁公爵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啥?浴室? 杜巴利夫人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此。 “至于这些黑色墨水的线条,是现有的送水管道与蓄水池。蓝色墨水的则是我正在规划的……我认为,凡尔赛宫的水源和清洁有必要进行整修,以改善环境卫生;也应该规划出更多的浴室和厕所。” 上辈子,凡尔赛宫的厕所问题知道她死去时都没有解决;1787年有人申请在凡尔赛城里建一个公共浴室,但最后还是被以“占用过多公共用地”为由否决了。 “这……这显然不可能!”公爵敏锐地产生了某种极大的危机感,“哪有王妃会关注皇宫里的浴室和厕所的?” “哦,王妃殿下和我说过这件事。”杜巴利夫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公爵先生下次要做什么,可以先来问问我——说不定我可以先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呢,免得你打扰了太子殿下。” 拉沃古翁公爵完全混乱了。 怎么回事?明明昨天杜巴利夫人说起王妃时还是嘲讽又恼恨,怎么突然就……他想不明白,慌慌张张地下意识辩解起来,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她才来这里不到一个月!如果不是女巫,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摸清凡尔赛宫的……” “拉沃古翁!”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小胖墩突然爆发了。 他胖胖的脸庞涨得通红,盯着拉沃古翁公爵直喘粗气:“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对不起,我要辞退你!” “殿下?!” 拉沃古翁公爵难以置信地扑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我恳求您……我恳求您……” 路易愤怒地一甩手,怒吼道:“滚!滚!” 别无选择的拉沃古翁公爵失魂落魄地滚了。 看着他的背影,杜巴利夫人打开扇子轻笑一声:“哎,公爵先生啊,就是那种最讨厌的势利眼——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烦死了。” 她拉起默然无语的安塔妮亚,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呢?” 安塔妮亚回过神来。虽然她或许并不需要杜巴利夫人为自己辩解,但她倒是确确实实帮她解了围——还赶走了一个上辈子让她很是讨厌的对手。 “其实我也早就这么想了!可惜我根本不了解这些东西。”杜巴利夫人表情夸张地说,“浴室和厕所需要增加,我深有同感!因为这里实在是……” 她看了路易一眼。 安塔妮亚也看了路易一眼。 路易傻乎乎地挠了挠头,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突然都不说话了。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失笑:……这里实在是太臭了。 那帮大猪蹄子大概闻不出来吧。 某个少年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哦,对了,”杜巴利夫人这才想起他来,“特斯拉先生——你已经认识了,你毕竟一起跳过舞呢。” “殿下。”尼古拉摘下帽子很是官方地行了个礼。 “特斯拉先生。”安塔妮亚则更为官方地点了点头。 杜巴利夫人的目光像一根翩飞的羽毛一样,从少年的脸上飘到少女脸上,然后掩着嘴笑了。 “我替国王陛下邀请了特斯拉先生来。我是想着呢,特斯拉先生的蒸汽机对修建凡尔赛宫里喷泉和其它水源的水泵大概会很有用——所以不如请陛下在凡尔赛宫宫里给他开辟一片研究工场。” 她笑眯眯地看向安塔妮亚:“这样,有什么有趣的新发明,我们还可以一起见证一下。” “王妃殿下,你觉得呢?” 第45章 ◎凡尔赛装个浴室有多难?◎ 要在凡尔赛里动工是一项大工程,哪怕是国王立刻下令,也需要走内阁、议会等等一系列的流程。 而国王的命令,也并不是那么好取得的。安塔妮亚深知这一点。 不过,并不知道这件事的杜巴利夫人十分热情地表示她负责去找国王“磋商”,让安塔妮亚先安心等她消息。 希望杜巴利夫人的撒娇会有用吧。 在国王正式的诏令发下来之前,她趁着这个空,与亨利耶特一起偷偷走密道出了凡尔赛宫,坐上一辆普通马车进了巴黎城。 这一趟路线她在上辈子没走上千次,也有几百次了。安塔妮亚走得行云流水,就连亨利耶特都忍不住侧目——“殿下,你怎么知道这么走的?” “多方打听的。”安塔妮亚随口搪塞道。 马车在掌玺大臣街34号将她们放下,两人随后小心翼翼地绕到这一片街区对面,走进了一幢别墅。 这是安塔妮亚用父亲给她送来的私房钱购置的别墅。 神圣罗马帝国虽然有丰厚的陪嫁,法国国王也送了她不少值钱的礼物,但那些都在宫廷主管那里登记在册,如果她要使用,都会留下记录。 而这栋房子则完完全全地只属于她自己,不会有别人知道。 她要在这里以老板的身份召开一次核心成员会议,主要议题是《莱茵报》的自我定位和未来发展。 来参加这次会议的是报社的员工代表——亨利耶特是新闻通讯员代表,同时一直以来作为幕后老板和报社员工之间的信使;另外还有总编、财务、平面设计师和印刷工组长。 所有人都紧张又兴奋。他们都知道现在报社的幕后老板是一位有钱又有地位的贵妇,很懂得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的道理。 其实最开始,编辑们对于老板的指示相当不以为然,只是因为拿人家发的工资,不得不按照吩咐办事——还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在报纸上连载小说。毕竟,看小说不就应该一次看一本吗? 哎,又是一个自以为是,喜爱指导专业人士做事的贵族!他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金主吗? 直到亨利耶特从皇宫中拿到了新鲜快速且质量极高的新闻信息源,让《莱茵报》销量在短时间内攀上高峰,他们才对这位几乎从没见过的老板刮目相看。 要知道,新闻追求“快”,而所有的新闻都要经过皇室的审查官审查——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往往会按照贿赂的多少来暗中操纵信息传递给各大报纸的速度。 能这么短时间里就送出新闻,说明老板要么特有钱,要么特有权。 再到后来,几个重磅的新闻过去之后,销量竟然稳稳保持住,甚至不减反增——这个时候,编辑们才意识到竟然是正在连载的这本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起作用了。 就连走在街上,都会听到人议论维特和绿蒂这不|伦之恋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哎! “夫人,亨利耶特已经告诉了我们时间紧张,”总编本杰明搓着手,“所以我也就不客气了——连载小说的效果相当好,但我想我们还可以更好地照顾读者需求。” “比如?” 本杰明很小心地瞥了老板一眼——相对于财力显得过于年轻的少女很是专业地一边听一边记,似乎并没有什么架子。 他便放心地开口了:“我们收到了不少贵族和富翁的来信,他们想要提前看结局。” 安塔妮亚停下笔,微微挑了挑眉毛。 本杰明连忙补充:“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您看,他们很乐意为提前看到结局多花一大笔钱。这是一种全新的商机!我们可以把它叫做——超前阅读体验。” “不行。”安塔妮亚摇摇头。 本杰明着急起来:“夫人,我替您算算——卖一份报纸才几个苏,可是这些有钱人可愿意花好几个里弗尔来看全本的小说呐!这是多大一笔钱?” “但是最终一定是不提前花钱看结局的人占大多数。”安塔妮亚淡定地说,“一小部分人提前享受了花钱享受的特权,一定忍不住去向别人炫耀——不管是遭到剧透还是区别对待本身,大多数人的正常阅读体验都会被破坏,长远来看不利于报纸的发展。” “这毕竟是一家报社,而不是小说印刷厂——我们需要让更多的读者接触到我们的信息,并且相信我们的信息。” “啊……您想的确实很远……”本杰明呆了呆。 “当然……” “怎么?”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现实因素。”安塔妮亚叹口气,“要提前看到结局,也得作者写出来了才行。你们看歌德先生写得出来吗?” 众人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提前写出结局?他连正常的每日小说稿都快供不上来了,全靠联络员没命的催。 原本兴高采烈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的众人一时都有些情绪低落。 安塔妮亚微笑起来:“没关系,大家不必难过。今天,我是要宣布一件事的——我会给大家涨工资。” 咦?! 众人纷纷嗖地抬起头来。 “当然,涨了工资也是要做事的。虽然法国还没有人这么做,但我希望大家能让《莱茵报》更好地发挥作为一家真正的报纸的作用——我们要有新闻,一是新,二是真实,三是来源广泛。” 在众人聚精会神的目光中,安塔妮亚平静地说:“新闻不仅来自凡尔赛宫,更来自民间。我们需要更多通讯员采集民间的消息,来自全国各地。” “可是……凡尔赛宫是整个王国的中心啊。”本杰明不解地说,“所有人都想知道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安塔妮亚叹口气,“先生,相信我,您很快就会看到的……舞台正在转移。” 在她决定再次来到凡尔赛宫之后,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这个世纪的法国就像是冬末的冰层,表面上或许看不出来,但底下已经布满了裂纹,裂纹之下奔涌着滔滔的河水。 这个决定或许非常危险,但她能够透过时间的镜片看到这一点——历史在这个世纪画出的轨迹,不可阻挡。 “夫人,我们都听您的。”一位秀气的年轻人为难地开口,“可是报社没有额外的收入,您又要涨工资,又要招募人手,请原谅……钱该从哪里来呢?” “哦,”安塔妮亚不由得笑起来,差点忘了。 “是时候改变全靠卖报纸收入的盈利模式了。各位……让我们试试广告吧。” “广告?”众人疑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是什么? …… 凡尔赛宫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动静。 杜巴利夫人出马,国王果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王储妃的联名请求,安排了宫廷主管诺阿耶伯爵和建筑部总监马里尼侯爵负责主持这项工程。 得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宫廷大臣和贵族都吃了一惊。 要知道,目前凡尔赛城里只有一间公共浴室,它已经有一百年历史之久,年久失修且垄断价格昂贵,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去那里洗澡;而新的公共浴室由于需要占用很大公共空间,又涉及盘根错节的贵族关系,根本申请不下来。 可是在凡尔赛宫的个人房间里添置浴室,又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五年前,迪尔福伯爵夫人向建筑部总监提出了浴室申请,但在大费周章地折腾了许久之后,她最终也只得到了一个回复:“除了王室家族成员,其他任何人——甚至有几个有王室血统的王子都没有浴室。因此,我不能批准您的要求,我如果向国王请示,陛下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在夫人收到回复的几天之后,几乎所有贵族都收到了总监的知会——国王陛下明确向他强调过,不希望王室家族以外的人安装浴室。 路易十四的御医每天都会在笔记中记下他身体状况的详细信息。根据记录,这位伟大的国王从1647-1711年的六十四年间也只洗过一次澡(当然,现在的国王已经比父辈们更爱干净了)。 ——所以,虽然总监的回复难免令人失望,但也并非完全难以接受。毕竟,大家都知道,洗澡说白了都是为了给上|床做准备——既然这座皇宫中只能有一个真正的男主人,也就是国王,那么这种特权只属于他和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不仅是他们,最惊讶的人其实是安塔妮亚——因为她最清楚当时想要推行这件事的几个人最后无一成功。 她原本的设想,是打算先抛出一个比较高的要求,然后在国王拒绝之后给出一个更为温和低成本的方案,比如至少要多修一些厕所,并且确保厕所和蓄污池的水和其他水源隔离,不会污染皇宫中的其它用水。 没想到,杜巴利夫人出马,一切竟然顺利得不可思议! 虽然给更多房间配备浴室在技术和空间上不可行,但国王已经同意建一座新的公共浴室,并升级凡尔赛宫的水源系统。 安塔妮亚不得不感叹历史的神奇。 有的时候,或许只是开端一点点的区别……便可能带来完全不同的世界。 五年前她在巴黎遇到年轻的让娜时,完全没想到这会让自己在法国的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 而现在凡尔赛的贵族们和巴黎的人们,恐怕更不知道那一刻蝴蝶微微扇动的翅膀带来了一项影响深远的环境改造工程——不仅改善了凡尔赛宫人们的生活环境,还会在将来挽救数不清的性命。 原本凡尔赛宫里主要分为支持奥法友好的一派和巴结杜巴利夫人的一派,但这次两人奇异地联手之后,上辈子无比困难的一道道审批程序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凡尔赛宫水源系统改建工程终于完成所有程序性的批准,正式开始的时候,尼古拉的研究工场也已经在凡尔赛宫中布置完毕。 那一天,安塔妮亚收到了“皇家工程师”特斯拉先生派人送给她的信。 信中说,欢迎王储夫妇殿下来参观他的工场和最新研究成果。 泛黄的信纸上字迹潦草,底下还空了一大片,上面用浅蓝色墨水溅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墨渍,看起来像是以轻弹画刷的方式画上去的,就像是一片星空。 安塔妮亚琢磨了一会儿,把信纸凑近了手边的蜡烛。 在跳跃的火光之中,那片没有文字的星空上逐渐显露出新的字迹。 “答应送给你的满天星星。” “你的,尼古拉。” 作者有话说: 对凡尔赛宫清洁水源的历史记录参考威廉·里奇·牛顿《大门背后:18世纪凡尔赛宫廷生活与权力舞台》。 第46章 ◎大步走向工业化◎ 塞纳河左岸的日耳曼大街上,林立的咖啡馆和酒馆支起高高低低的凉棚。 清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吹起点缀着蕾丝的浅色窗帘,华服翩翩的人们坐在洁白的小圆桌边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谈笑风生。 “……刚发布悬赏,他就带来了改良的蒸汽机,你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一位戴着黑色大礼帽的中年男子很是不忿地捶了一下桌子,酒杯里淡金色的酒液颤动起来,荡起一圈圈涟漪。 “汉斯,冷静点。我不相信又没有用,别人相信、王室相信——那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戴着闪亮的银色假发,不紧不慢地将酒杯倾倒过来,细细品味起暗红的葡萄酒。 “该死的!那个东欧小杂种。”汉斯愤愤地说。 巴黎科学院的学者们大多专注研究领域,他和莱默尔是为数不多愿意研究实际应用的工程专家,因此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直到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克罗地亚人凭着一封医生的推荐信来到了科学院。 听听!医生的推荐信!他怎么不去研究医学,却偏偏来搞机械? 汉斯光会生气,还是在莱默尔的建议下,两人将那个异国佬长着邪眼的流言给散播了出去。 当然,这个流言能够得到广泛传播,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许多人都像他们一样讨厌那个家伙!这个毫无资历的年轻人高傲得出奇,几乎从不参加香槟聚会和舞会,还对科学院里的服装潮流视而不见,永远都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看着就来气。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们永远不会承认的一点,就是这个年轻人太厉害了。 巴黎科学院本就是天才云集,而这个人在研究上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则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压力——也就只有拉普拉斯那样出身贫寒的书呆子才高高兴兴地和他混到一起。 这时,莱默尔喝完了酒,放下杯子优雅地擦了擦嘴,“不过,我今天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怎么?”汉斯还在生气。 莱默尔的唇角翘起来,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刚从伦敦回来。他说,他在伦敦做生意的时候,曾经受邀去伯明翰参观过一个锡矿正在使用的水泵样机——那个水泵是由蒸汽机驱动的,设计师是一个英国人。” “什么?”汉斯睁大眼睛,“你是说——” 莱默尔笑而不语地点点头。 “——特斯拉其实是英国人?”汉斯难以置信。 莱默尔:“……” 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额角:“不……他一看就不像是英国人吧?” “你看,那个东欧小孩所掌握的知识和技术非常惊人,很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不然他大概得从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研究吧。” 莱默尔凑近汉斯,压低声音:“所以,你不觉得他的所谓‘研究成果’根本就不属于他吗?刚才我也说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但如果没有证据,一切都没有用。” “那么……我们就去把证据找来,让他身败名裂。” …… 改建项目得到批准后,安塔妮亚亲自带领官员和工匠们,考察了凡尔赛宫里的水源和清洁设施。 工程师们采用的观测数据都会汇报给她,而她则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方法——与自己脑海中三个世纪以后的凡尔赛宫水源系统比较。 这倒不是她记忆力惊人,只是再复杂的迷宫也敌不过百无聊赖地亲自走通一百遍。 和之前想象的不同,浴室和厕所其实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问题存在于水利工程与供水排水系统。 建起凡尔赛宫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沼泽荒地,被路易十四选中后,这里建起了巨型水利工程“马利机械”。通过一系列巨大的水泵,塞纳河的水被抽到凡尔赛城的山坡上,通过水库、水管、引水道送入凡尔赛宫。 主要问题在于,这个机械装置在一个世纪之后严重老化,抽水能力下降了将近一半,凡尔赛的水资源越来越短缺;管道内也有许多地方清洁不到位,泥沙堆积,甚至生了青苔,导致水质越来越差。 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则在于给排水隔离做的不够,功能性房屋的设置也不够合理,导致所有饮用水和清洁用水的安全性堪忧。 厕所的污水进入蓄污池,但蓄污池旁边就可能有给个别厨房送水的管道,污水污染了这条线路送的水。住在凡尔赛城的人们随手把垃圾扔到路中央的沟槽里,到处都是流窜的动物和满地粪便,以至于贵族隔三差五就会把踩脏的鞋子扔掉;垃圾随雨水进入下水道,再汇入大运河,又使得这片原本用于凡尔赛宫花园景观的河流变得臭气熏天。 这……是个庞大的工程啊。 这可不只是修修水池和管道的事,还涉及一整套水利设计、整修和维护的工作,甚至还包括人们的卫生习惯。 就在这时,建筑部总监找到了她,呈给她一张经过标注的地图,颇为客气地说明:“殿下,这上面标注的地方都是卧室、衣帽间、画室和厨房集聚的地方,发生火灾的危险性比较大。如果要整修这些地方的管道,或者在附近修建其他的功能性建筑物,需要单独申请。” 哦,对。 安塔妮亚忽然得到了提醒。 在这样一个到处垂挂着高级丝绸和天鹅绒,且人口密度非常大的地方,火灾隐患几乎随处可见,然而现在的凡尔赛,甚至是整个巴黎城,都还没有一支正规的消防队。 近卫队会在火灾发生时充当义务消防员,但他们所做的基本也就是拿着装满水的水桶跑来跑去。直到现在,这里还没有发生过后果特别严重的重大火灾,可真是上帝保佑。 仅仅七年前,巴黎歌剧院就发生过一场火灾,几乎烧光了整座剧场——幸好火灾发生时是凌晨,基本没有人员伤亡。 既然如此,建一个消防站,并且配备起足够专业的消防队,或许也得加入计划中了。 在此之前,是时候安排一次去特斯拉研究工场的参观了。 那个家伙总是闷头研究,虽然神秘,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这也就给了很多人发散想象力乱嚼舌根的空间。 既然人际的障碍已经扫除,凡尔赛宫该走上工业化的发展道路了。 …… “电?” “是的,电。” 特斯拉的研究工场里,众人惊讶地看向面前这台叶片安静快速转动的机器——神秘的天才少年将它称为“电动机”。 它离那台庞然大物蒸汽机有很长一段距离,中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相连,显然不可能有水蒸气从那边直接跑到这里驱动叶片。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小太子路易看得尤为认真,他身边的王妃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许多科学院的人也加入了这次参观。 “简要来说,能量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且总量保持不变,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 众人陷入了迷茫。世界的运行竟然是这样吗? 尼古拉没在意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摆摆手,“不过现在这不重要,之后其他科学家可以去证明它。” “我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点燃火柴,燃料的化学能就转化成了热能和光能。而‘电’也是一种能量,并且是一种非常适合先储存和释放利用的能量。雷雨天气时,天上闪亮的就是这种东西……就像这样。” 他拨动了一只手柄,旁边的一台机器上顿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和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得众人惊呼出声,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别紧张,别紧张。这种能量本身虽然有点危险,但和大多数能量一样,只要使用得当,就不必担心。” “我在这一台蒸汽机的基础上制造了发电机。蒸汽机的叶片被蒸汽推动,在磁场中运动,就能产生电。这就是电磁感应定律……不过这也不重要,看结果就行了。” 众人更加迷茫了。 他们还在消化这少年口中的“电”和天上的“闪电”是同一种东西的爆炸性信息,一眨眼又被磁场可以发电的消息给拍晕了——这真的和用来做指南针的磁铁是同一种东西吗? “通过那边的线路,电从这台发电机传到了那边的电动机,然后同样是利用了电与磁之间的关系,电流推动了电动机的叶片旋转——这样,通过将发电和电驱动的机器分离,就可以实现远程、大规模的能源供应。” “当然了,现在蒸汽机的发电效率还不够高。”尼古拉叹口气,“所以我还希望各位同僚能一起研究内燃机,不通过蒸汽、直接由燃料燃烧产生的热能转化为机械能的效率会比蒸汽机高很多——但我研究发现,一大障碍就是零件的锻造精度不够。” 虽然并不了解真正的内燃机的构造,但他在多年的脑中推演之后,设计出了几种可能的结构。然而,真正等他投入到研究制造中时,才发现现实中建造一台机器远没有在脑海中那么容易。 18世纪的铁匠打不出20世纪的机器所需要的零件,这是最致命的问题。 在众人一片迷茫的眼神中,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开口了:“特斯拉先生,您,您是说电也能转化成别的能量……比如说热?” 众人一时齐齐惊讶地看了过去——说话的竟然是年轻的太子! 人人都知道他内向又羞怯,在公共场合公开说话简直是要他的命,他以前几乎从来不在超过五个人的场合开口。 此刻,太子说得结结巴巴、满脸局促不安,更是在众人看向他之后声音越来越小,话尾都开始发抖,最后的半截问题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随后,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安塔妮亚鼓励地冲他微笑了一下。 路易握了握拳,终于说了下去:“是……是我理解的那种热吗?” 尼古拉微笑起来:“的确是您理解的那种热——可以做饭的那种热。” 这句话仿佛有什么魔力一样,一下子就让小太子的眼里迸射出光芒:“那么,这种热是不是比直接燃烧产生的热更精确……更容易控制?我看到刚才放出的火花很小……它能够达到多高的温度呢?” 尼古拉点点头:“确实如此。至于温度……理论上讲想要多高,就能有多高。” 路易几乎激动得要战栗了。 看他那紧张又兴奋的神情,活像是一个常年倒数第一的学生突然有一天在课堂上颤颤巍巍地抢答——这题他大概……可能……也许会? “那个,特斯拉先生……我,我……您可能也知道,我喜欢打铁制锁。我也和您一样,一直在苦恼熔炼、锻焊加工出来的金属精度不够高。” “我……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不行的话,希望您不要笑我!” “有没有可能,控制好您发现的这种‘电’,用产生的热更精确地融化金属再成型……或者,或者把它用来焊接呢?” 第47章 ◎魔鬼与死神同行◎LJ 凡尔赛宫,日落时分。 “……大概就是这些人了吧?” 安塔妮亚将名单折成一只纸飞机,眯起一只眼瞄准,然后朝尼古拉扔了出去。 少年修长的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纸飞机,然后展开来,扫了一眼便说:“差不多吧。” 太阳正在落山,安塔妮亚从密道进入了尼古拉的研究工场,与他核对邀请参加研究的学者名单。行走密道不被人发现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甚至还带来了一瓶葡萄酒。 尼古拉当然对这些学者的研究比安塔妮亚熟悉很多,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要精准地找出活跃在这个时代的科学家们并不容易——而对于安塔妮亚来说,虽然她当年并未专门留意,但那些杰出的学者们总还是有印象的,何况其中很多都觐见过她。 “对了……”尼古拉靠在一个奇形怪状的银白色仪器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干嘛说我是炼金术师?” “怎么,不满意?” 安塔妮亚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在这个时代,炼金术师才是最受追捧的行业。” “我不用靠一个身份受追捧,”尼古拉凉凉地说,“我的存在会让科学家的身份受人追捧。” “哦,那不行。”安塔妮亚断然拒绝,“嫉妒的你的人太多了,你还是拥有邪眼的人呢。我可不想让科学家被污名化,弄得孩子们长大都不敢从事科学研究。” 尼古拉微笑着瞥她一眼:“科学家不可以污名化,那我就可以污名化?” “我从来就是个恶劣的女人。” 安塔妮亚翘起唇角,漫不经心地说:“特斯拉先生,你既然来自未来,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 倚靠墙边的少年歪了歪头,看着她没说话。 安塔妮亚自顾自低着头,说着说着发现没人接话了,下意识抬起头。 就这样,她忽然就撞上了他安静地打量着她的目光。 窗外的夕阳逐渐暗淡下去,而屋里还未点起蜡烛。葡萄酒般浓郁的金红色泽勾勒出少年挺拔的半身轮廓,可他看着她的双眸却一片沉黑。 里面没有光。 安塔妮亚愣了愣。 下一秒,她把酒杯移到自己眼前,轻轻笑起来:“对了,后世是怎么骂我的?我其实挺好奇的。” 她透过玫瑰红的酒液里看见了对面的少年——美丽的,扭曲的,转瞬即逝的。 就像此刻的最后一缕夕阳。 若是尼古拉愿意,他完全可以在此刻说两句漂亮话恭维一下她,这也是通常人们所认为的“礼貌”——安塔妮亚所习惯的礼貌。 可是他没有。 酒杯里折射出来的、形状奇异的少年就那样看着她一言不发。 沉默之中,透过天窗落在酒杯的最后一缕橙红色斜晖消失。 一切都沉入黑暗。 黑暗之中,少年低缓的声音忽然响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说过……我会为你点亮满天的星星。” “哦?”安塔妮亚笑起来,“我忘了。” 就在这一刻,“滋滋”的声音在她耳边掠过,随后不知是哪个方向传来几声轻微的细响,就像是有什么脆生生的东西在空中轻轻甩了两下。 安塔妮亚从未听过这种声音,陷入黑暗和未知的本能让她睁大了眼睛,瞳孔也在黑暗中微微放大—— “适应一下再睁眼。”微凉的手掌忽然覆上她的眼睛,将她的世界留在黑暗中。 手里的酒杯同时被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拿走了,“免得你太惊讶砸了酒杯,我就勉为其难帮个忙。” 安塔妮亚眨了眨眼,卷而翘的睫毛像一簇新生的野草一样轻挠少年的手心:“我多久可以睁眼?” 尼古拉下意识抽回手,指尖捻了捻手心:“……三四秒吧。” 安塔妮亚很是严谨地数了三秒半,然后睁开眼睛。 深邃的黑暗之中,漂浮着团团淡红色的光点,围绕在她周围。 这些细小的火光盈盈浮动,仿佛在一瞬间突破了房间里空间的限制,飘向无限远的远方。 来自四面八方的,闪烁的满天星辰。 安塔妮亚没有在这片星辰之中看见尼古拉,她下意识问道:“这就是……电灯?” “……”少年好像哼了一声,声音从她侧后方传来:“电灯做出来了——被我扔到杂物柜里了。这可比电灯要高级。当然,在日常场景里还是电灯容易安装……但如果技术条件突破,这种光源显然更胜一筹,不是吗?” 说到这里,团团火光熄灭了,屋子里重新归于宇宙初生般的黑暗。 下一刻,少年平静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为你创造白昼。” 话音未落,整个屋子忽然亮了起来。 安塔妮亚下意识正要闭上眼,随后便发现光芒并不刺眼。这种奇异美丽的光是那样柔和而温暖,像海浪一样飘荡于整个屋子之中,可她甚至不知道光明到底来自何方。 她无数次见过灯火通明的凡尔赛宫,从蜡烛到煤油灯到电灯,她见过这世上最华丽最虚幻的梦境——却依然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而柔软的光明。 “哦……小心!” 伴随着少年的声音,一团燃烧着红色火焰的火球忽然从她侧前方的虚空中一跃而出,向她漂浮过来。 “……真美啊。”安塔妮亚伸出手。 那团火球像一只丝滑的毛绒兔子一样被她的指尖吸引,随后沿着她纤细的手臂滑落,从珍珠白的飘逸袖口飘落到她的肩头,然后“噗”的一声,忽然消弭于无形。 “……你不害怕吗?”尼古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讶。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展示这种还不可能普及的光源。所有人在看到他恶作剧地制造出的一个火球之后,都会下意识躲开——除了眼前这个向火球伸出手的少女。 “害怕?”安塔妮亚看向尼古拉,微微笑了。 尼古拉感到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间。 淡金色的光芒将少女包裹其中,在她细腻明媚的脸颊上涂抹出微光。火光勾勒出她修长的脖颈与弧度优美的手臂,就像是天地之初的晨曦勾勒出维纳斯的诞生。 下一刻,微笑的嘴唇吐出毫无温度的话:“我是下过地狱的人,早已经忘记了害怕的滋味。” 尼古拉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他思考片刻,摇摇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既然你也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总该明白,历史不是由一个人塑造的。更何况,现在历史已经重启。” 他盯住她的眼睛:“我其实想问你,你为什么又要来到这里?你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也不喜欢这里的人。这里发生过很多事,但他们并不是你的责任。我被你救过一命,我也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这可真是最讨厌的一点。”安塔妮亚打断了他的话。 她拿起那杯刚才被尼古拉拿走的酒,慵懒地倚靠在一面大柜子的侧面。 “我讨厌被人看穿,显得我好像一个没脑子的蠢货。”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忽然噗嗤笑了:“当然了,我难道不是么?” 尼古拉刚要开口,又被她打断了。 “我不得不说,你真的很有勇气。” 随着酒杯轻轻晃动,红宝石般的酒液在她细白的指尖之间熠熠流光。 明亮的光芒之中,尼古拉银蓝色的眼眸瞥她一眼,微微挑起的一边眉毛代替话语说出了疑问。 “毕竟,你知道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却依然敢和我混在一起。” 特斯拉低头轻咳了一声,“你的话让我想起另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嗯?”安塔妮亚被勾起了些兴趣,微歪头看向他。 “——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或许我是个英雄?” 一阵静默。 下一刻,安塔妮亚直接把暗红色的酒液泼到了少年的脸上。 “那这样呢?”她挑衅地翘起唇角,“你以为你看过几篇报道,就认识了真的我吗?你以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拯救可怜的世人吗?” 她冷笑着对满脸往下淌葡萄酒的少年说:“我的灵魂下过地狱,你就不怕归来这世界的,是个要报复世界的魔鬼吗?” 尼古拉甚至没掏出手帕,只是用手随意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渍。 他转过头,郑重地说:“我错了。” “在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之前,就敢往我脸上泼酒,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骤然起身,在安塔妮亚反应过来之前就逼近了她面前——就像是一阵无可抵挡的风暴,居高临下地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光芒。 在安塔妮亚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被困在尼古拉与柜子和墙形成的夹角之间。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猛然袭来,酒杯从她的手中不受控制地滑落。 可是并没有碎裂的声音。 ——尼古拉分明没有看向那里,却迅捷地接住酒杯,放在一旁。 没有呼吸声——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呼吸是最细枝末节的东西,早已被遗忘在灵魂深处。 刀刃已出鞘,伪装已撕裂,一切的微笑和礼仪都不再有继续的必要。 全世界的光芒都已熄灭,视野之中只有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眸中旋转着星河烟雾般的光芒,目光有如冷焰燃烧。 “我的创造被人称作‘死神之光’,我的发明曾让无数人死去。人们说我是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晶亮的水珠沉沉地从他的睫毛坠落,滴在她的脸颊上。 “如果你是魔鬼……那么,我就是死神。” 作者有话说: *引自印度《薄伽梵歌》。 第48章 ◎电学单位先生们◎ “如果你是魔鬼……那么,我就是死神。” 安塔妮亚抬头看着尼古拉,眼睛一眨也不眨。 殷红的酒液顺着脖颈流进了少年的衬衫,将洁白的衣领染成斑驳的淡红色。 一切忽然变得无比安静。 丝缎般柔软的光芒落在他们周围,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安塔妮亚笑了。 她踮脚凑到尼古拉面前,忽然伸出手——指尖飞快抹去他下巴的一滴红酒,顺势勾了起来:“你在安慰我吗?” 少年脸庞白净,从额前的碎发到胸前的衬衫都被红酒泼湿了。若是就这么站定不动,倒是高挑俊秀又有种水晶般的易碎感,挺符合她的审美。 可惜,他旋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打破了这种假象。 “你需要安慰吗?”少年望进她的双眸。 “不需要。”安塔妮亚马上冷哼道。 她挣了一下手腕,却没能摆脱他攥着她的手。 “那么,”尼古拉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腕,“就当是在安慰我吧。” 安塔妮亚一边揉手腕,一边冷冷地看着他。 尼古拉后退两步,手上轻轻托住一个金色的小火球,看着它沿着手臂往下滑,“毕竟,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确实很孤单。” “虽然无论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都有很多人讨厌我。”他笑着补充。 安塔妮亚在胸前抱起双臂,审视地看向他:“特斯拉先生,我无意冒犯——您在贵时代没有伴侣么?” 尼古拉忍不住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没有。” 这个时代的他还太年轻,并没有人操心他的感情问题。但这个问题让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出名后,无数记者都曾明里暗里问过他,而他只在一次采访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主要是因为那位记者问的方法比较艺术。 “特斯拉先生,您认为,一个有艺术气质的人……他应该结婚吗?”记者说。 当时他笑起来,略微想了想:“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应该;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应该;对一个作家来说,也应该。” 记者微笑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讲下去。 “……而对一个发明家来说,不应该。”* 安塔妮亚愣了愣,下意识道:“抱歉。” 尼古拉笑起来:“不必抱歉,你还这么年轻。” “我死的时候37岁。”安塔妮亚挑起眉瞥了他一眼。 “我知道。”尼古拉微笑道,“那对我而言,也是个小姑娘。” 安塔妮亚默然无语。 有人生活在你的未来、知晓你的一切,而你对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真是很糟糕。 她转过身,靠在柜子上问他:“刚才你问我,现在我倒是来问你——你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为什么不来这里?”尼古拉眨眨眼,“这个身份已经死了。而在这个时代,法国是科学文化最发达的地方。” “但这里可能很快就会陷入混乱。从民众到军队,整片大陆都会与它为敌。” “不会的。你不是来了么?” “我?”安塔妮亚几乎要笑了,“你相信我能改变这一切?” “我相信你。”尼古拉点点头,坦然地面对她嘲讽的眼神。 两人对视许久,他终于耸了耸肩:“好吧,退一万步讲,就算历史依然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进,真到了那一天,我也有能力把你救出巴黎。” 安塔妮亚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大革命爆发后,她曾经试图带着路易和孩子逃离巴黎。那时帮助她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此刻还未来到法国,还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沉默良久,淡淡地笑了一声:“希望你不会后悔。” 她转身离开,推门走进一片黑暗之中。 温暖的光明骤然隐去,黑夜之中只能看见远处闪烁着凡尔赛花园模模糊糊的光影。夜晚的凉风吹来,脸颊感受到一丝凉意。 大概是一滴葡萄酒。 …… 随着夏季逐渐加深,巴黎的阳光变得越来越多。 这一天清晨,圣日耳曼教堂传出哈利路亚的歌唱声。在摇曳的树影中,身穿黑色礼服的人们鱼贯而出,一位年轻男子走在最后,发际线已经有些堪忧。黑色军礼服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他一直走到街道对面,这才回过身,对着教堂的高塔画了个十字。 但愿你能在天堂继续研究物理。 诺莱在七十岁的春天寿终正寝,死得很是安详,被葬在教堂里。作为一个热衷研究静电的神父,他的一生大概算得上非常圆满了。 正当他戴上三角帽时,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诺莱先生,愿您安息在神的国度。” 男子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位高额头的青年,头发是深黑的,相貌看起来并不太像法国人。 青年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亚历山德罗·伏特。”青年向他走过来,“您也研究物理吗?” 男子严肃地打量了他一眼,伸出手与他握了握:“查理·库仑。我在军队工作,目前主要研究工程力学和静力学。” 伏特点点头,很是热切地说:“我来自意大利,对电学实验很感兴趣——诺莱先生给了我很多宝贵的指导,他真是个好人。您知道吗?去年我就在他的指导下发表了我的第一篇论文!” “那很不错。”库伦淡淡地点点头,开始不紧不慢地戴手套。 伏特更加受到了鼓励:“谢谢您!我来巴黎就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当然也想游历一下,向前辈们学习……我现在在研究起电盘。您知道吗?摩擦生出静电之后,把导电板放在一块树脂饼的上端,然后用绝缘的……” “抱歉,我得回去了。”库伦打断了他的话,按住帽子点点头,“如果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能在科学院的沙龙上见面——再会。” 说完,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哦……”伏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法国人好冷漠。”他叹口气,“不像我们意大利人,一定不会对别人的热情置之不理……哦,不,大概只是因为他在军队工作。对了,他的军衔是什么?” 他问的是身边的男仆。 “……好像是少将?”男仆努力回忆着男子的肩章。 “哇,那可真是太厉害了。”伏特惊叹道,“说不定将来真的会遇到呢。但愿不是在战场上,我恐怕一见他就要被吓趴了。” 他上了马车,径直回到好孩子街的富迪松旅馆。马车刚到门口停下,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报童便三步并做两步从台阶上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伏特先生!我帮您抢到了今天的《莱茵报》!” “太感谢你啦,我的小男子汉!”伏特笑着摸了摸报童的脑袋,递给他十个苏的银币,“明天也请帮我抢购,拜托你啦。” “没问题!”报童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对了,前台还有您的一封信,我也给您一起拿来了。” “好的,谢谢啦。”伏特随手接过信放在一边,注意力都在报纸上。 这是他来到巴黎才发现的好东西——居然还有风靡一时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他是在咖啡馆听人们议论情节时才发现的,好奇买了两份来看之后,立刻财大气粗地把之前的过刊都集齐了。 看多情的、热烈的维特发生的故事,就像是看他自己的故事——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忍不住在看故事时代入自己。 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看这个故事。而且和以往文学沙龙的评论不一样的是,人们在这里不仅可以评价这个故事本身的质量如何,还可以每天与朋友们一起分析这一章里的某些描写会不会是伏笔,打赌维特最终会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就像是小说中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同步了一样。 伏特认为,为了看完这个故事,他可以等晚一些再离开巴黎。 …… 差不多同一时间,库伦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按照每天的习惯,他打开了门前的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盖着法国王室专用的鸢尾花戳记。 来自王室的信?库伦皱起眉头,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过去的研究——他毕业于巴黎军事工程学院,过去几年也一直在军队中服役,其实并没有和王室有过什么接触。 他略微思考之后,拆开了信。 这竟然是来自王储妃的信——“亲爱的库伦先生,我诚挚邀请您来参加凡尔赛宫举办的电学及物理学研究沙龙,相信您会对议题非常感兴趣。” …… 两天后,一封信送到了里昂的法基斯庄园。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樱桃林,晌午时分,外面几乎没有人。 信差的牛车一直行驶到樱桃林的边缘,才遇上了第一个活人。 一个小男孩蹲在樱桃树下,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信差向他走过去,“有安培先生的信!” “哦,好的——小心,这里到处都是蚂蚁。” 小男孩接过信塞在口袋里,头也不抬地喊道:“爸爸,你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回应。 “爸爸!你的信!” “爸爸!” “……”小男孩无奈地扔下手里的木棍,绕开被他捅翻后蚂蚁乱爬的蚂蚁窝,掏出信来。 “怎么了?你叫我?”父亲的声音这时才远远地传来。 可小男孩却看着信愣住了。“咦?” 收信人的姓名是安德烈·玛丽·安培,不是他父亲的名字。 他的脸上涌出由衷的疑惑:“从巴黎来的……给我的信?” …… 此时,几百英里外的凡尔赛宫里,尼古拉把手上的仪器扔到一边,随便拿本书出门,躺在了灿烂阳光下阴凉的树荫里。 刚打开那本书,一张折痕明显的纸飘了出来。 上面赫然列了一串名字:查利·奥古斯丁·库仑、亚历山德罗·伏特、安德烈·玛丽·安培…… “唉。”他把纸重新塞回书里,把书摊开盖在脸上,躺倒下去。 这可真是群星璀璨啊。 生得早也是一种幸运,做的都是开创性的奠基工作。 暖洋洋的阳光隔着衣衫落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 “……要是我的名字也能成为一个单位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是实际的采访对话。 昨晚加班到十点多才回家开始写,脑子有点乱,今天起来又稍微修了修文,抱歉嗷。 另外,小安培的生日在文中提前了十年,好让他凑上这一波热闹(bushi)。 有些小可爱问上一章那些火球是什么,我只能说……人类其实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但到现在也没人研究明白orz 第49章 ◎不想当国王的王储不是好锁匠◎ 苏格兰,格拉斯哥大学校园。 大西洋吹来的风掠过郁郁葱葱的绿色草地,吹动了金链树上一串串悬挂下来的金链花,让这片金色的瀑布闪烁出绸缎一样的光泽,地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金色落花。 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在松软的落花上踏出几个深深的脚印。 “感谢你们的通报,”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色齐肩发,身上的马甲皱皱巴巴,还有几滴机油的黑渍,“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恶了!” 他辛辛苦苦研究了这么多年的蒸汽机,决不能容许别人抢走他应得的完整的专利! “那可不是嘛!”来自法国的学者义愤填膺,“瓦特先生,我们也对此十分气愤!您愿意自己亲自去巴黎揪住那个不要脸的家伙,真是大快人心。” “那是您应得的权利。”另外一位戴着银色假发,外貌阴柔的法国学者微笑道。 几人匆匆走过校园的树林和草坪,迎面看见一位五十岁左右花白头发的男人,深色的大衣一直垂到膝盖。 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像是等待着他们。 瓦特连忙停下脚步,摘下帽子行了个礼:“斯密教授。” “瓦特先生,听说您要去巴黎?”老教授和蔼地微笑道。 “哦,是的。过几天就走……我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我的老朋友弗朗索瓦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希望能再见我一面。我也觉得自己老了,要趁还能走动的时候多去见见朋友……他住在凡尔纳,去那里也会经过巴黎,我正好拜访一下其他的老朋友——不知道我们能否同行?” “哦,当然!当然可以。”瓦特惊讶地说,“能与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同行,是我莫大的荣幸。” …… 凡尔赛宫,王太子妃卧室。 天花板上是画家布歇绘制的金色天空,一道低矮的金色栏杆围在床边。那上面有一道裂痕——所有的王室子弟都是在这张床上诞生的,贵族们会全程旁观。 尽管有栏杆的阻拦,但王太子路易最小的妹妹伊丽莎白出生时,还是因为人群拼命往前挤,把这条栏杆给挤裂了。 “殿下,新闻审查官说这条新闻不能登。” 安塔妮亚看着桌上的这篇报道:“今夏大丰收导致面粉价格骤跌,法国北部、东部农民陷入困境。不少农民因售卖小麦所得无法覆盖运输费用,不得不放弃采收,任由小麦烂在地里。” 这是《莱茵报》所写的第一篇非转载的、巴黎以外的报道——由刚刚招募到的一位外地通讯员供稿。 “审查官说,粮食丰收可以登,但后半截不可以——因为和‘国王的荣光’无关。”亨利耶特气恼地说,“这可怎么办?” 她大概是真的气着了,絮絮叨叨地在屋子里转悠:“你不知道,那个审查官特别傲慢,还很鄙夷地对我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竟然做通讯员这种事’,真是把我气死了!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做通讯员了?” “别理他,你又不领他的薪水。”安塔妮亚安抚道,“他的眼界限制了他的认识,那是他的悲哀,不是你的。” 她把报道塞进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起身往外走:“麻烦你跟编辑们说一声,先找另一篇报道填上吧。我想想办法,不过这篇要实在不能登就算了。” 反正这篇报道最大的价值是观测并且传递到她手里。至于新闻自由这种事——吃面包得一口一口来,现在还不是公然和王室秩序对着干的时候。 安塔妮亚派人去找路易,却被告知太子殿下现在在蒸汽机的研究工场里。 于是她径直去了尼古拉的地盘。 她到的时候,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正趴在大木桌前讨论,活像是法棍和圆面包站在一起。 “……电流通过空气的时候会产生火化,就是气体放电的电弧……瞬间就能产生很大的热量。电焊条一定要确保接地,不然可能会出事。”尼古拉说。 路易努力凑近去看。 “要小心!电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你可千万别随便动。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真的那么危险吗?”路易疑惑道,“它看起来很轻盈,也很漂亮。” 尼古拉想了想,在旁边的仪器上拨弄两下,拿起一支连着导线的金属棒:“摸一摸?” 路易跃跃欲试:“真的可以吗?” 尼古拉鼓励地点点头。 于是,路易摸了——“嗷!” 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酥麻感击中他的指尖,他的头发在瞬间炸了起来。 “好了,现在你应该知道确实不能乱动了?”尼古拉把开关关上,拍了拍小胖墩的肩膀。 路易懵懵地揉了揉手,又挠了挠头:“啊……我确实知道了。这滋味真不好受。” 安塔妮亚看不下去了。 她敲敲门,同时走了进去:“尼古拉,你怎么能带他做这么危险的事?” 两个少年猛地回过身来。 路易下意识地把手藏到了背后:“啊,安托瓦内特!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的屋子找你,诺瓦伯爵说你在这里。幸好我来了,”她凉凉地瞥了尼古拉一眼,“再晚一点,我怕不是要去上帝那里找你了。” 尼古拉挑了挑眉: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安塔妮亚装作没看见。 路易结结巴巴地说:“呃,没有啦,不会的,尼古拉非常小心。他到现在都不让我碰他那些仪器呢……”他很小声地“哼”了一声。 “尼古拉?你干嘛这么小气?”安塔妮亚果然又瞪了他一眼。 尼古拉:“……” 他拿起墙上挂的帽子:“你们聊,我去看看花园里的鸽子。” 路易立刻惊恐地看向他——我们是肩并肩的好伙伴,这种时候你怎么能扔下我走了呢! 尼古拉装作没看见,十分潇洒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不敢吭声的小胖墩。 凡尔赛宫刚通电的那个时代,安塔妮亚是曾经见过因为操作不当引发触电事故酿成火灾的。那可真是一场灾难,也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要是路易出事,她的计划就全完了。 想想看,堂堂一国国王死于触电! 她可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改变历史。 但是,安塔妮亚看着满脸小心翼翼讨好她的表情的小胖墩时,又实在说不出那些斥责了。 她叹口气。算了,这孩子理解不了她的担忧。 “路易,我已经说过几次了,你这段时间应该不太忙?那我们不如明天去巴黎微服私访吧。” “啊……为什么呢?”路易不情愿地问道。 安塔妮亚揉了揉额角,“你生活在凡尔赛宫,但你将要统治的这个国家远比这大得多——不说更远的地方,就在巴黎城里,你知道面粉多少钱一磅吗?你知道巴黎城的失业率是多少吗?治安最好的是哪里,最差的是哪里,这又是为什么?” 路易使劲抠自己的手指,不说话。 安塔妮亚耐心地说:“路易,你得知道人民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是透过大臣们呈上来的文件,而是透过你自己的眼睛。每个人都会忍不住追求自己的利益,而对大臣们来说,永远让你看到好的东西才符合他们的利益——因此你在这里根本看不到真实的世界。” 小胖墩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可怜巴巴地说:“好吧,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吗?我想跟尼古拉一起研究电焊……” 安塔妮亚无奈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路易,你是这个国家的王太子,将来会成为国王。有自己的爱好不是不可以,但你得永远记住,你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路易的嘴角撇下去,似乎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 “可是我其实,”路易的声音越来越小,又开始揪上衣的下摆,“其实宁愿不要当这个王太子。” “你……”安塔妮亚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然他确实不想当——上辈子她就知道这一点。可这是想不想的问题吗? 安塔妮亚还没想出劝说的话,路易突然抬起头,像鼓足了勇气一样对她说:“安托瓦内特,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我今天对你坦诚——我讨厌这里!” 安塔妮亚愣住了。 “你别害怕,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其实还是很感激你的,是你来了之后,这里才发生了改变……但我还是要说,我很难受。” 路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研究锁吗?因为无论多么复杂精细的锁,最终都是可以破解的。但皇宫里的这些事,国家的这些事,我总是想不明白。我不是我的祖父和太阳王那样的天生的君主,我没有他们的天赋和对权力的欲|望!我也做不到,对宫里这些虚伪又无聊的礼仪甘之如饴!” “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下意识地整天摆弄锁具,或者去打猎……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在逃避,其实我就是讨厌这里的虚伪,讨厌我不得不做的这些事!” 路易长长地出了口气:“大概人只有遇到真正热爱的事之后,才能明白没有它的生活是多么难以忍受。” 他说完了,安塔妮亚却久久没有开口。 哪怕加上上辈子的二十多年,她也从没见过路易这样的情绪爆发,听到他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段话。 哪怕是大革命爆发后生死关头的动员演讲,他也坚持不下来,说了几句就落荒而逃;哪怕是在审判他将来命运的法庭、要上断头台前的告别,他也神色木然,情绪从未这样激烈。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路易。 静默在他剧烈的呼吸声中蔓延加深,路易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刚才爆发的勇气仿佛又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了。 虽然他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他也知道,这很丢人——听听,一个不想当国王的王储! 路易颓唐地垂下头,感到无地自容——直到安塔妮亚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吧……别担心,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Surprise! 我觉得之前那样不行,每次十点多下班赶零点前更新生死时速……决定以后改变策略,今晚凌晨更明天的更新! 第50章 ◎伏特、维特和瓦特◎ 如何把一个不想当国王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好国王? 安塔妮亚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她在和尼古拉商量整修水利的事情时,顺口问了他一句。 “他不是还有弟弟吗?”尼古拉反问。 “那不行!”安塔妮亚马上否决。 “他的存在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威胁,如果权力不在他手上,恐怕就连性命都不能由他自己掌控了。” 特别是回想一下她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安塔妮亚冷笑一声:“那两个弟弟可巴不得他死呢。” 尼古拉看了看她,微笑起来:“你想得真多,我看你倒是很适合当女王。” “我?”安塔妮亚嗤笑一声,“法国贵族会告诉你,这个玩笑不好笑。” 她摆摆手,“算了。” 前几天国王陛下中风了,人们说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但安塔妮亚知道这两天天气并不热,国王只是垂垂老矣了。 所以她忍不住有一点着急。但是,这事着急也没用。 尼古拉忽然指着她画的设计图说:“这是一个消防站?” 安塔妮亚点点头。 “好。我会做好消防水泵的搭配动力……防火确实很重要。” 安塔妮亚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他们之前共同经历过的一场大火。 那场火发生在圣彼得堡的冬宫。 那时他们刚刚就带尼古拉离开俄罗斯达成一致,坐在马车里穿过涅瓦河边的大街。一边是冬宫的熊熊火光,一边是被火光映得如同琉璃的冰面。 坐在她身边的小少年望着火光冲天的冬宫,久久沉默。 在当时的某一个瞬间,安塔妮亚忽然有个错觉……仿佛他们同样孤独。 安塔妮亚脱口而出:“嗯……你难道是死于火灾吗?” 尼古拉挑起眉毛,而她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呃,对不起,如果询问死因是一件不礼貌的事的话,我很抱歉。” 询问死因当然是一件不礼貌的事,虽然家庭教师通常不会培训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按理说,她这么多年接受王后标准的严格教育,就算是冲动也绝不应该这样失礼。 尼古拉倒是一点也没生气的样子。 他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大概是某次事故。在那之前,人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我其实在做秘密研究。” “如果你只是好奇我为什么对防火这么重视的话,那是因为我在那个时代也经历过一次火灾。当时我的研究刚刚开启了一个崭新的领域,那是我的一个老对手的阴谋。” 他的目光仿佛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的一整栋六层研究室全部付之一炬,里面所有的研究设备、材料、文件都烧光了。那是我十多年的研究成果。” 安塔妮亚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她满怀愧疚:“对不起,我很遗憾。” 谁知,尼古拉随即嘴角一翘:“可惜他没想到,我记得我的所有设计细节和实验数据,虽然复原出来有点烦——他没法把这些存储在他的脑子里,但我可以。” 他揶揄地眨了眨眼:“你看,智商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安塔妮亚:“……” 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 伏特从意大利科莫来到巴黎参加诺莱的葬礼,原本并没有打算在这里逗留很久。 他打算从这里前往马德里、里斯本,再去伦敦、格拉斯哥,回到大陆后或许再去柏林、维也纳、阿姆斯特丹转一圈。 不过,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竟然收到了王储妃殿下的邀请函,邀请他去参加凡尔赛宫中举办的物理学沙龙! 哦,天哪!虽然他家在科莫算是非常高贵富有的家族,但和王室还有着遥远的距离。他只不过是在去年发表了第一篇论文而已——难道就是那篇论文让巴黎科学界注意到了他? 一定是的!他十分兴奋。 很巧,沙龙举办的时间就在《莱茵报》连载《少年维特的烦恼》大结局的当晚。 那一天,他提前给旅馆的报童一份相当丰厚的小费,而报童也不负期待,赶在大部分法国贵族还没起床的时候替他抢到了当天的《莱茵报》。 “伏特先生,您可不知道,我天还没亮就去排队啦!要不然可能都抢不到了!”报童夸张地叫嚷着。 伏特心领神会,又给了他十个苏的银币:“去买柠檬水吧!” “谢谢先生!”报童开开心心地跑掉了。 伏特坐下来,迫不及待地翻开《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大结局——昨天的报纸上已经注明了“这是倒数第二章”。 所以今天的报纸特别难抢,好在他早有预料。 经历了种种挫折之后,帮助过维特的善良人家孩子惨死,农夫大胆地向心仪的女主人表白,却被女主人的弟弟赶走——因为怕他抢走了姐姐的财产。心爱的姑娘永远也无法同他在一起,维特终于陷入了最终的绝望。 在那最后的深夜,维特绝望地走到窗边——而看着文字的伏特心脏也揪紧了。 “……绿蒂!绿蒂!永别了!永别了!”维特最后说。 “哦,我的天呐!”伏特的泪水夺眶而出。 维特啊,那样热烈、冲动、真挚就像他自己一样的维特,竟然自杀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神父们是不会给自杀的人安葬的,他的葬礼也不会有祭司参加——可这也就意味着,维特死后的遗体只能受到和凶手、罪犯一样的待遇。 可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呀!伏特痛心疾首。 这也太惨了…… 这个故事怎么可以就这么结束了呢? 太过分了,这个作者——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这名字,一看就是个德国人。冷血的、无情的家伙! 如果他能见到这个歌德,一定要告诉他,他对这个结局很不高兴! 伏特愤愤地想着,手上意犹未尽地把报纸翻了好几遍——说不定会有别人的什么评论呢。 这么一翻,他才发现第一版页面的侧边勾勒着一个图案——线条简洁流畅,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盛装的倩影。 咦,这是什么? 大概是因为印刷工需要手工印刷,不可能印那些真正的画作。不过,这种画作看起来可真是太时髦了,他在意大利从来没有看见过。 伏特好奇地打量着这幅画。 虽然画法很抽象,但还是让人一眼能看出画里的元素——盛装女子身上,小巧的帽子歪戴在秀发一侧,袖口微微隆起,就像铃兰花苞;裙摆自然下垂,没有普遍的那种膨大骨架,却自然地扬起,仿佛一朵层叠绽放的玫瑰。 底下的两行字秀雅而醒目:“凡尔赛掌玺大臣街58号,让娜·方丹裁缝店,宫廷贵妇的选择,为您定制最适合华尔兹的美丽裙装!” …… 凡尔赛宫的午后,就连阳光都柔软而慵懒。 国王卧室的正上方,密道通往的地方,是一个神秘而奢华的地方——杜巴利夫人的卧室。 在这里,从墙壁、壁炉、床幔到沙发,到处都是极尽灿烂的金色和粉色,流光溢彩的绸缎上点缀着精致的花卉刺绣。 窗边的黄铜架上挂着一只镶金青铜瓷花鸟笼,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正站在笼子里叽叽喳喳:“法兰西先生!法兰西先生!法兰西先生!” “哎呀,请让这位小淑女先出去吧,”路易十五笑呵呵地走进来,“不然我都要忘记谁才是我的宝贝了。” “那才不会呢。”杜巴利夫人披着薄薄的丝绸长袍,赤着脚从浴室里走出来,“毕竟,鹦鹉可不能跟您共赴温柔乡,不是么?” 她显然刚刚洗过澡,柔软的肌肤上氤氲着白色雾气,披散的湿发打湿了胸前的长袍,丰满的曲线若隐若现。 国王赞叹地看着她:“亲爱的,你真是越来越美了。” 杜巴利夫人妩媚一笑,主动上前勾住了他的脖子:“事实证明,很多人喜欢我的衣服,赞同了我的品味!我可开心了。” “我更喜欢你没穿衣服的样子。”国王摸了摸她的脸庞。 “讨厌!”她娇嗔一句,打掉他的手,“我是说正事呢。你该不会忘了吧?我在凡尔赛城开了一家裁缝铺,各种衣服款式都是我亲自设计挑选,然后请裁缝做出来的。” “哦……对。”国王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他最近越来越忘事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随口道。 杜巴利夫人笑得很是开心。 她当然不缺钱,作为国王陛下公开宣布过的王室情妇,她每年有40万里弗尔的年金津贴,而凡尔赛宫中一年工作三个月的季度侍从工资只有300里弗尔。 但她最在乎别人的眼光。她从烟花之地走到国王的卧榻,一切荣华富贵都不在话下,却深恨那些一出生就在贵族家庭的女人——她们比她也就强在生得好一些,别的哪里比得上她?她们凭什么瞧不起她! 往常,众人对她阿谀奉承,但更多的人明里暗里讽刺她、让她不痛快。她穿过的款式,虽然会被许多女人追捧,但那些“真正有地位”的贵妇却像故意表明态度一样,极力避开。 可是她在年轻王妃的提议下,用国王给她的年金偷偷开了这家裁缝铺。没有人知道这家店是她的——她不仅是老板,还是设计师。 哎哟!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超乎她的想象。 虽然刚开张的前三天都无人问津,但那个小姑娘很是友善地告诉她,听说《莱茵报》登出了声明,可以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现在购买还有优惠—— 反正钱不花白不花,她便买了一周的版面。 结果,从昨天开始,她的裁缝店里猛然爆满。 一辆辆马车载着那些往日对她嗤之以鼻的贵妇,驶向她的裁缝店。那些没见识的贵妇们在她挑选的衣裙面前流连忘返,每一件都爱不释手。 啊哈!很多人都专门给店里的裁缝加钱,想要加急订单,以参加今晚的沙龙——如果她们知道她们那么喜爱的裙子都是她挑选的,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有多精彩? 杜巴利夫人笑得益发畅快,她伸手抽出了国王的腰带:“陛下,《莱茵报》登了我的广告呢——这家报纸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莱茵报》?”国王疑惑地回想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印象。 大概是那几家报纸之一吧,反正翻来覆去也就是王宫里那点破事。他从来不看新闻,他自己就是新闻。 “陛下,我喜欢那家报纸。”杜巴利夫人慢悠悠地说,“可是您知道吗,有些新闻审查官竟然看不惯《莱茵报》卖的好,找他们要贿赂呢,不给就不让发新闻!” “哎,这些事情哪里都有的。”国王摆摆手,“他们赚的也不多,随他们去吧。我要是太计较,反而显得王室太小气了。” “陛下!”杜巴利夫人抽回手,“这不公平!我喜欢那家报纸嘛。您看,报纸可不只是平民看的,我们宫里的人们也看呀——那些审查官算什么,竟然要由他们来决定我们看到的内容?” 国王正享受呢,那双柔软的手突然抽走了。 他便摆摆手:“哎,好好好。我让他们注意一点就是了。那家是叫《莱茵报》是吧?” 杜巴利夫人这才笑逐颜开:“是的。哦,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帮我!对了,今天晚上是安托瓦内特举办的沙龙,我要穿上我自己设计的裙子去跳舞呢。” 国王闭着眼睛,笑呵呵地问道:“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孩子啊。” 她垂下眼,缓缓微笑起来:“可能因为在这个宫廷的所有女人里,只有她真的尊重我吧。” “哎……让娜,我说了我可以为你举办很多贵妇沙龙……” “好啦好啦,我的法兰西先生。我知道你很爱我。” 国王当然可以凭借他的权势命令贵妇们参加她主办的沙龙——但又有谁真的看得起她呢? 她邀请来的那些女人,哪一个不是表面礼貌微笑,背后便笑她贫寒出身的,她看着反而更加烦心。 可那又怎么样?她们出身再高贵,也得不到国王的宠爱。 杜巴利夫人慵懒地笑了。 …… 当夜幕降临时,镜厅的烛光已经全部点亮,辉煌得仿佛白昼。 沙龙尚未开始,先到的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打牌、跳舞、谈笑风生。 “……是吧?您也觉得《少年维特的烦恼》那个结局令人非常失望!” “我完全赞同您的看法。” “我读到那里,真恨不得往作者脸上来一拳!” 尼古拉刚走进镜厅里,就听到了众人义愤填膺的声讨声。 他顿时油然而生一种同情——伟大如歌德,恐怕也要在这个时代承受些社会压力了。 就在这时,三个人并排从大门走了进来。他们气势汹汹,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金发蓬松飘逸的男人——和周围愉快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纷纷转过头去。 “这是谁?” “啊,那不是汉斯和默莱尔吗?他们前面这位是?” “好像从来没见过。” 那三人径直走到了诺阿耶伯爵面前。作为凡尔赛宫的主管,他也直接负责今晚的沙龙。 那位金发的陌生人轻咳一声。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众人的目光,但却用一种周围几乎都能听见的音量严肃、响亮地开口:“先生,我是来自伦敦的詹姆斯·瓦特,蒸汽机的发明者,格拉斯哥大学数学仪器制造师,卡伦钢铁厂合伙人,工程师、发明家——” “我指控尼古拉·特斯拉剽窃我的蒸汽机发明专利!” 作者有话说: 上帝为尼古拉送走了爱迪生,然后给他送来了瓦特(bushi)。 一眨眼月末了!小天使们如果有快过期的营养液,喜欢的话可以投给这篇文吗~三百六十度鞠躬感谢大家! 瓦特是公认的蒸汽机发明家,但他在蒸汽机相关发明专利上有一些争议,历史资料显示他对蒸汽机的其他研究者有种排他的竞争意识。摘录如下: 从1780年左右,瓦特开始采取措施,对一些听说到的别人的主意预先提请专利,以保证蒸汽机的整体发明属于自己并防止其他人介入。瓦特在1784年8月17日给博尔顿的一封信中说道:“我对于□□支架的描述是我在允许的时间与场地条件下能做的最好的情况;但是它本身还有很大缺陷,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其他人获取类似的专利。” 有人认为瓦特不允许其雇员威廉·默多克参与其高压蒸汽机的研制,从而推延了该项发明的产生。瓦特还与博尔顿一起压制其他一些工程师的工作,如乔纳森·霍恩布劳尔(Jonathan Hornblower)在1781年发明了另外一种蒸汽引擎,但是因被诉侵犯了瓦特的专利而失败。 据说瓦特还曾阻挠其它一些非自己专利的蒸汽机的发明与推广,并认为用蒸汽机来推动车辆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51章 ◎炼金术师与新悬赏◎ 安塔妮亚和路易刚准备走进镜厅,还没进门口就看到这一幕—— 整个大厅里的人一半满脸惊愕,一半幸灾乐祸,团团围在发布台周围,而高挑的黑发少年与敦实的金发男人非常微妙地对视了。 少年的眼睛闪闪发亮:“您就是瓦特先生?” “如果你听说过我,就更不该剽窃我的智慧结晶。”瓦特冷冷地说。 少年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境地里。 他沉默几秒,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如果是真的话,我很抱歉。请问一下,您说的是哪一项发明?” “听听!听听!”瓦特还没发话,另一个人倒是在人群中激动地拍起了手,“这个无耻的骗子!他已经自己承认了!” 众人顿时哗然——这可是个大新闻! 这些天来,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这位天才少年深得王储夫妇的器重。他是王妃与杜巴利夫人主持的凡尔赛改造工程的动力工程师,太子又整天往他那儿跑。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小偷和骗子,那可是对王室尊严的极大不敬,下狱倒是其次,搞不好要丢命的! “真的吗?” “天啊!这么体面俊俏的一个孩子,不会做那种事吧?” “谁知道呢,他可是东欧来的人。” “别忘了,他有邪眼呢……” 路易慌张地去看安塔妮亚:“我们得为他说句话!” 他才不相信尼古拉会做那种事!他的敏捷、聪慧与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根本不需要剽窃他人的灵感。 安塔妮亚纠正他:“是你——作为王储,本次沙龙的发起人——得为他说句话。” 路易惊愕地瞪大眼睛:“不,不行,你怎么能……” 就在这时,有人从半开的门看见了他们,立刻高声说:“王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到了!” 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顿时像一群看见喂食的鹅一样转了过来。 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的整齐划一,实在有点滑稽,安塔妮亚一瞬间差点笑出来——好在她马上控制住了表情。 路易顿时心跳加速,整个人都有些发软。 在侍从的引导下,两人在众人纷纷进行的鞠躬和屈膝礼中走进了镜厅。就连原本还想说话的瓦特和尼古拉都闭上了嘴,向他们鞠躬,让出了地方。 这下,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说话了。 一秒,两秒,三秒。 哦,这该死的三秒钟!路易觉得这是自己一辈子最漫长的三秒钟。 “安托瓦内特!求你了!” 他压低声音,满眼哀求地看着安塔妮亚——活像一只看见同伴挨宰的小猪仔。 安塔妮亚:“……” 好吧。上辈子叛乱人群攻入凡尔赛宫,为了鼓舞保卫皇宫的卫队士气,她为路易写了动员讲话稿,帮他一个词一个词地练习过语调、神态、激昂的情绪——感染人心的技能对她来说就像本能一样自然,可对他来说,却要经过艰苦的练习。即便如此,他真正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还是什么都忘了。 在那时尴尬的沉默中,还是王后神色不变,微笑地拿起香槟,饮下了那杯敬献给国王与王后的金色酒液——士兵们顿时欢呼震天,发誓将为捍卫国王战斗到最后一刻。 安塔妮亚没有再为难路易,径直看向那位英国人:“瓦特先生,是吗?我希望您知道,在法兰西宫廷的沙龙上,未经邀请闯入,而且没有证据就发出有损别人声誉的指控,不是一件非常礼貌的事情。” “殿下,我为我的鲁莽道歉。”瓦特又鞠了一躬,“但我的尊严同样不容侵犯。官方记录和法律会支撑我的主张。” 安塔妮亚又看向尼古拉:“您有什么想说的吗,特斯拉先生?” 尼古拉摊开手:“我已经说了——我只是想问问,这一指控说的到底是哪一项发明而已。或许有一种可能,我们只是刚好想到了同一点上?” 他也没想跟瓦特抢专利——当年交流电的专利权属于他,所有人每购买一马力交流电,就得付给他2.5美元的专利费,可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可以让他成为世界首富的专利权,以避免被财团垄断谋取巨额利润。 他的交流电都对所有人免费开放了,难道还在乎一个蒸汽机吗? 瓦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场的各位有很多都是专家学者,我想大家都明白一项研究走向实际发明有多难。我研究蒸汽机很多年了,五年前我发现,蒸汽机效率低的关键是活塞冷凝问题,大部分热量都浪费在了维持温度上。所以,我发明了分离式冷凝器,这能够大大提高蒸汽机的热效率。” “哦……原来改良的是冷凝器。”尼古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非常关键,在历史上留名不是没有原因的。” 瓦特皱了皱眉,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尼古拉微笑起来:“没什么。我也改进了冷凝器,不过我得告诉您,我的解决方法和您确实不一样——我把蒸汽机里的活塞改成了涡轮,也就是让连动杆的往复运动改成了回转运动。” 瓦特像被雷劈一样瞪大了眼睛:“啊,你……” 是这个!就是这个!他最近一年一直在苦恼于蒸汽机的结构导致了运动不畅、冷凝效果差,他怎么就没想到把活塞结构换掉呢! 不过,这个少年居然就这么随口把最关键的部分说出来了?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也太单纯了,这不是正好…… “这,这……我也想到了!”他下意识握住了拳,“我已经申请了蒸汽机冷凝处理方式的专利,你得证明你没有盗用我的发明!” 少年笑了起来,摇摇头:“没关系,蒸汽机的专利,您有能力拿的就拿走好了,我本来也不打算申请专利,这不是我的研究重点,太麻烦了。” 不打算申请专利?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就连瓦特都愕然得一时失语。 尼古拉转过身来,“抱歉,各位,耽搁得有点久。正如之前邀请函说的那样,今天的沙龙主题是电学和物理学,我很荣幸受邀作为今天的开场发言人。但我并不想说什么,只想让大家直观地看一看,电究竟有什么用。” 他顺手拿起了旁边的烛台:“我刚才问了诺阿耶伯爵,像这样的一场沙龙,需要耗费数千支蜡烛。如果是更大型的场合,一次就可能燃烧掉上万支蜡烛,花费几十万里弗尔。” “但是,有了电——”他走到一个像一连串巨大铜钱的水缸一样的仪器旁边,拉下了手柄。 随着一阵闪烁的噼啪声响,他身后众人都忽视的一排玻璃圆球竟然亮了起来! “啊!”众人下意识地纷纷闪避。 “哇,好像一颗颗小太阳!”一个稚气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小安培没有在人群里,而是站在离玻璃球不远的角落里。他还没见过火灾、没见过爆炸,不明白突然的亮光可能意味着怎样的危险——他着迷地伸出手想摸一摸。 “安德烈!”他父亲这才发现儿子竟然站在那么危险的东西旁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幸好离他不远的尼古拉及时伸出手,制止了他摸灯泡的意图。 “小心,它会发光,是因为里面的金属丝足够烫。灯亮的时候不要摸。” “……哦。”小安培郁闷地缩回了手。 尼古拉挑了挑眉,顺势看了安塔妮亚一眼。 不知怎的,安塔妮亚看到他那副表情,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看,这次我没有让小朋友烫一下来学会不要乱摸了吧? 安塔妮亚扯了扯嘴角:……好,有进步,值得鼓励。 除了突然亮起来的火光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刚才惊慌失措的人群这才缓过神来,回头去看那些玻璃球—— 那种光芒比蜡烛的光更加明亮,也更加均匀、柔和、稳定。哪怕在周围辉煌的烛光环绕下,这一排玻璃球齐齐亮起,也顿时显得烛火黯淡无光。 尼古拉很是歉意地冲众人点了点头:“抱歉,我应该提前跟大家说一声的。这是电灯——就像蜡烛是燃烧里面的化学能变成热,从而发光,电灯是用电加热金属丝,从而发光。电灯比蜡烛更亮,就是因为温度更高。” 他真的是炼金术师…… 这是在场许多人心里的第一反应。 这绝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眼前这个过于年轻的少年,一定受到了神灵的启示。 就连瓦特都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是真的吗? 他一直相信,神明是会派使者到人间来的——但不该被他遇到啊。s “当然了,”少年微笑起来,“照明只是电最不起眼的应用之一。事实上,电灯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不过是反复试验反复积累经验罢了。”他说着,下意识地看了安塔妮亚一眼。 安塔妮亚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她回想了一下,她当年在凡尔赛宫遇到他时,电灯刚刚开始普及——凡尔赛宫里正准备用电灯替换煤气灯,她似乎听别人说过,一个美国人发明了电灯,叫什么来着? 大部分人还在发愣的时候,挤在人群前面的银发青年拉普拉斯却兴奋起来,对旁边的拉瓦锡说:“安托万,这不就是上次他说的‘能量’吗!化学能、热能、电能……虽然大家都说他上次说的什么‘能量守恒定律’是胡说八道,但我这段时间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忽然就想到,牛顿勋爵证明的运动定律,是不是就是机械能守恒的体现?” 拉瓦锡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我前几天做实验,发现要加热化合物才能分解,而生成化合物的时候似乎会放热……这会不会也是有关联的?”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在看见巴黎科学院院长走到台前时安静下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手中印有国王戳记的卷轴。 ——这意味着要颁布新的悬赏了。 “好了,尼古拉,”院长有些头痛地说,“我之前就对王太子殿下说,你们这些孩子还太年轻,恐怕会把沙龙搞得一团乱,现在证明我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清了清嗓子,“女士们,先生们,还是让我先把最受期待的正题说了吧。那之后年轻人们要玩什么,都随你们自己去了。” “首先,王太子殿下颁布一条新的科学院悬赏——研究电的实际应用。” “第二,国王陛下特别诏令,修改一条已经几世纪无人成功认领的悬赏——将‘发明永动机’,改为‘发明永动机,或证明能量守恒’。” 作者有话说: 对了说一句,特斯拉身高188!虽然他现在才16岁……那我们姑且当他185吧。是个很高挑的少年了! 第52章 ◎让你们全部下地狱◎ 一直以来,巴黎科学院有着传说中最热门也最顽固的两大悬赏,已经足足挂了好几个世纪。 这两大长寿悬赏一个是永动机,另一个则是在海上准确测量经度的方案。 前者是因为无数人前赴后继,无论怎么精妙的设计,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也是那种“只差一点点了”的诱惑感让更多人继续研究。 而后者则是因为悬赏金最为丰厚,达到了惊人的五十万里弗尔——毕竟这种技术对于航海来说至关重要,而海上贸易可谓是最最赚钱的行当。 几个世纪过去了,永动机依然没有人研究出来,记载悬赏金的记录单都换了好几拨。 而海上经纬仪倒是设计出来了,设计者钟表匠也领走了一部分赏金。可惜,这种设计对于仪器零部件的精度要求太高,实际使用时总是多多少少有误差。要知道,仪器的一点点误差,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洋上,最终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也正是因此,在巴黎科学院几乎每年都会宣布一批新悬赏并撤掉作废悬赏时,这两个老顽固就这样一同坚持了好几个世纪——虽然现在几乎已经不再有人提交设计申请,这两个悬赏也就更多成为了某种标志性的谈资。 直到这个热闹的夏夜,其中一个悬赏被撬动了。 “能量守恒?我不明白。”安培迷惑地嘀咕道,“如果能量守恒的话,不就正说明永动机可以存在吗?” 他只是下意识地自言自语,这是他整天和自己玩的习惯。 不过,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你知道牛顿第一定律吗?” 小男孩回过头来,发现拍他的是一位大眼睛的黑发青年。青年笑眯眯地蹲下来,与他面对面平视,“就是那个运动定律……” “哦,我知道!”安培很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如果不受外力作用,物体会一直匀速直线运动或保持静止!” “对了!”伏特向他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厉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捅蚂蚁窝。” 安培不自在地摸了摸背后的衣角——他现在也喜欢捅蚂蚁窝。 伏特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所以,你看,为什么运动的物体最终会停下来呢?” 安培顿时瞪大了眼睛:“啊——我明白了!如果能量守恒,永动机就不能永动,是因为还有摩擦的损耗。” “你太棒了,我为你骄傲!”伏特满面笑容地拥抱了安培,而小男孩害羞又笨拙接受了这个拥抱——作为法国北方人,他还不大习惯意大利人这种过分热情的性格。 “来认识一下,我是意大利的亚历山德罗·伏特。”伏特握住他的手。 “我……我是法国的安德烈·安培。”安培像个大人一样紧紧回握了青年的大手。 …… 瓦特觉得很尴尬,非常尴尬。 他原本已经在来之前做了各种预防准备——虽然他的第一项专利还没完成审批程序,但他一口气把他所能想到的几乎所有蒸汽机改良方案都抢先申请了专利。 蒸汽机应该是属于他的!那样他才能把完整的专利权握在手中,大规模制造出售时便不用再与别人分一杯羹。 他一直警惕着别的竞争对手,因此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了两位法国学者的谣言,还傻乎乎地跟着他们来了法国。太丢人了! 他原本没有资格来这场沙龙,又担心巴黎科学院会排挤他一个外国人,提前说明来意的话会阻挠他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所以还是借与他同来的斯密教授作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的名义向巴黎科学院提出申请,这才得到了入场券。 格拉斯哥大学最德高望重的斯密教授,就在现场目睹了他的窘况! 瓦特简直要无地自容了。 他脸上发烧,想要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离开这里,没想到却被人从背后叫住了:“瓦特先生!” 嘶——瓦特感到牙痛。 这声音这么熟悉,一听就是那个被他错怪的少年。他还想干什么? 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很是沮丧地点点头:“很抱歉,我是被人误导了……我并不是有意要……” “哦,没关系。”少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很多人看我不顺眼,我相信他们如果有机会拉一个无辜的人进来诋毁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天知道其实尼古拉长舒了一口气。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研究蒸汽机——他的兴趣和专业在电流与能源上,不是动力机器。 五年前,他很努力地试图寻找一位英国工程师瓦特,但花了足足一两年都没有任何音信。没有无线电通信的世界可真是令人绝望。 最后,他等不下去了,决定自己动手。 ……没想到,他没找到瓦特,瓦特自己送上门来了。 专业对口的动力机械工程师,不用白不用! 他很是郑重地说:“这些不重要,都过去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参与内燃机的研发?” …… 眼看场内的学者们都开始兴奋地讨论新的悬赏,安塔妮亚去找了宫廷礼宾的沙龙接待员。 “伯爵先生,请您帮我查一下,与这位瓦特先生一同来的人是谁,介绍人是谁。” “哦,稍等……”礼宾官翻了翻记录的册子,“介绍人是科学院见习学者默莱尔和汉斯。” “我明白了。”一旁的路易咬了咬牙,“一定是他们想害特斯拉先生!” 安塔妮亚点点头:“很有可能,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一下,可别冤枉了好人。” 礼宾官犹豫了一下,“不过,殿下,他们介绍的不是瓦特现实本人,而是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亚当·斯密。是斯密教授将他带进来的……您知道,每位正式受邀客人都能带一个人来出席。” “亚当·斯密?”安塔妮亚惊讶地反问道。 “是的,登记研究身份是格拉斯哥大学荣誉教授。” 安塔妮亚吸了口气:“这真是太好了……请帮我与他的随从接洽一下,邀请他来凡尔赛宫中。” 路易有些兴奋地问:“咦,他是研究什么的?” 礼宾官看了一眼:“哲学。” “啊……”路易眼中的好奇顿时熄灭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转向安塔妮亚:“不过,他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吗?你可以直接过去找他。” “哦,路易,”安塔妮亚叹了一声,“要找他说的事……说来话长。” 第二天下午,47岁的英国教授亚当·斯密受邀来到了凡尔赛宫里王妃的会客厅。 虽然英法之间龃龉不断,但只要没打仗,国王之间的冲突并不影响人员往来。 他曾经得到过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接见,但还是第一次来到法国的凡尔赛宫,对于王妃邀请他想谈些什么也毫无头绪。 毕竟,他是个哲学教授——可是一个女人难道要跟他谈哲学吗? 结果,王妃刚一开口,他就发现他错了。 王妃的蓝眼睛里满是求知若渴的光芒:“斯密先生,您在专业领域里非常有建树,我有一些问题希望能向您请教。” “啊,”斯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上的假发,“这……好吧……您请说。” 他没好意思说,但他真的不想给女人解释,哲学教授真的不知道会流行什么首饰和裙子款式啊! “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国家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困难——严重到民众都吃不饱饭了,军队发不出军饷,这会是由什么导致的?又该怎么做才能解决问题呢?” 在凡尔赛宫多待的几世纪对于增长经济学知识并没有太大帮助。安塔妮亚直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年法国会穷困潦倒到那种地步。 要在十八世纪的法国防止上辈子的经济崩溃,最顶尖的学者是重要的资源。毕竟,在此后的几个世纪,英国迅速崛起超过了法国,成为了最强大的国家。 “这个……”斯密一时愣住了。 他没听错吧?面前这位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欧洲大陆最富有的皇帝弗朗茨的女儿,最强盛的法兰西王国的王储妃,居然在问他经济困难该怎么办? 看到他的表情,王妃马上补充道:“别担心,我只是好奇而已。您当做这是个学术问题就好。” “哦,好的……”斯密这才回过神来。 这倒是巧了。他今年刚刚开始写自己的第二本书,也是他花费了许多年收集材料、深入思考,最为看重的一本书——他打算命名为《国家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 这本书其实就在研究王妃提出的这个问题。 “您说的这个问题相当好,不只是一个学术问题,我想,还是决定我们各国存在的问题。”斯密认真地说。 “几世纪以来,人们都觉得贸易带来财富。但我想跟您说,不是这样的。” “希望您不要觉得厌烦,为了回答您的问题,我需要解释一些基本原则——贸易只会让财富换一种形式,比如您用一百里弗尔买了一群羊,或者将一群羊卖了一百里弗尔,您手里的财富都是不变的——都是价值一百里弗尔的财富。” “决定这个价值的,是其中蕴含的劳动。这么说您可能觉得有些抽象,但一个人将一群小羊养成一群大羊,在这个过程中增加的财富就是他所投入的劳动——这个劳动不是指他个人的劳动,毕竟不会因为他养羊比别人更辛苦,就定更高的价——而是所有养羊的人所需要投入的平均劳动。别人想要购买他们养出来的羊,就需要付出他们为此投入的这部分价值。” “也就是说,通过等价交换的贸易,不同性质的劳动之间可以相互‘换算’,也就有了价值。” “我想我跟上您的思路了,请您继续说。”安塔妮亚专注地听着。 “在此基础上,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了。假设现在这个市场里,所有人都按照自己能够提供的劳动去劳动,那么在别的因素不变的情况下,总价值是不变的。”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能够增加财富的,只有两个途径——第一种是增加生产性劳动者数量——这些人带来的是更多的劳动投入;也要减少非生产性劳动者数量——这些人只是增加资本投入,也就是买进更多资产,实际并没有生产财富。” “第二种,则是提高劳动者的劳动生产率。” 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比如……用机器帮助人工提高磨面粉和纺织的速度?” …… 安塔妮亚并没有将斯密教授挽留太久。她有个更长期的计划—— 她可以为这位经济学家提供全欧洲最优渥的条件,让他安静地在这里研究写作,同时担任她的哲学顾问——很遗憾,现在经济学一词还没有诞生。 斯密教授向这位女弟子讲了一下午的课,讲得很有成就感。他表示自己想要先考虑一下,安塔妮亚也同意了。 送走斯密之后,安塔妮亚开始研究今年的各地税收及粮食报告。她或许得从现在开始,好好盘算一下该如何拯救法国经济了。 不过,她还没看几页,亨利耶特就急匆匆地来找她:“殿下,不好了!” “怎么了?” “我们报社里收到了好多恐吓信,都是因为歌德先生写死了维特!有的是教会写信来训斥,说这个结局太不道德,还有很多事读者寄来的……” “你知道吗,有封信特别吓人,里面有一把带血的小刀,还说‘我爱维特,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就让你们全部下地狱!’” 作者有话说: 1770年学界简报: 意大利电压和法国电流相遇了,而德国电阻还未出生。 英国的亚当·斯密开始写《国富论》。 德国的歌德成为了第一个被寄刀片的作者(笑)。 关于永动机的一点边角资料: 1775年,法国科学院宣布“本科学院以后不再审查有关永动机的一切设计”。1861年,英国有一位工程师德尔克斯收集了大量资料,写成一本名为《17、18世纪的永动机》的书,告诫人们,切勿妄想从永恒运动的赐予中获取名声和好运。 第53章 ◎做梦梦见俄罗斯先知◎ “歌德先生,您看,我当初就告诉您,您写的这个结局,很多读者会无法接受。”《莱茵报》总编抹着头上的汗。 事实上,编辑部的编辑们也都全程跟着阅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然后在看到作者几乎压着最后一刻时间线拿来的大结局之后,分裂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这个结局完全不能接受,另一派认为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新。谁也说服不了谁,加上没有时间了,这才不得不原样拿去付印。 ——但无论是哪一派,都为此捏了一把汗。因为这篇小说的连载,《莱茵报》已经成为了巴黎城第一份风靡全城的报纸。读者会接受这个结局吗? ……编辑部收到的恐吓信似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可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结局!”歌德反驳道。 这本小说是以他本人的经历为蓝本的——他在魏玛共和国担任青年官员期间,遇到了属于他的绿蒂,可她已与别人订婚,他最后只能痛苦地离开。 “这个故事有很大一部分是从我自己的人生经历里取材的。您也看到了,我并没有自杀,我活下来了——但人们必须写出内心的痛苦。*” “啊……说实话,我很理解您的感受。”总编叹口气,“但我们面临着很大压力。” 他伸手指了指旁边:“那些,都是来信骂您……的这个结局的。” 歌德看到桌上的一大摞信件,以及从里面拆出来的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沉默了。 “对了,等下您离开的时候还是从后门走吧。昨天我们一位编辑出门的时候被人泼了,呃……嗯,当然,那人已经被警察逮捕了。但我们比较担心您的安全。” 歌德的脸都绿了。 “……好吧,我考虑一下。”他闷闷地叹了口气。 “其实,要是只是这些还没什么,人们的喜好总是主观且片面的。”总编揉了揉额头,“但今天我们发现,这或许惹上了更大的麻烦……我不得不说,维特惹恼了教会。” 如果说维特的叛逆以及和绿蒂的爱情故事还只是吹了教会的蜡烛,那最后这个结局简直是掀翻了他们的拱顶。据说,教会已经开始行动了。 当歌德压低帽檐,从报社后门走出去没多久,他就看到了一座白石小教堂,门口的长桌上摆着《圣母玛丽亚报》。 他平时从来不会留心这种宗教刊物,但今天却不得不留心了——在报纸的封面上,赫然一排加粗标题:“维特背叛了上帝,这种伤风败俗的存在应从法兰西消失!” “这种伤风败俗的存在应从法兰西消失!” 同样这句话也出现在了安塔妮亚面前——虽然她此刻远在凡尔赛宫里。 桌上放着呈给王储夫妇的教会信函。 “教会震惊地获悉,《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低俗、下|流、破坏天主信仰的邪书已经与几家出版社接洽准备出版。” 信里言辞激动地列举了文中的几段文字,比如维特在信中写的自述。 “圣子耶稣自己不是说过,只有天父交给他的人,才能生活在他的周围么?要是天父没有把我交给他怎么办?要是如我的心所说,天父希望把我留给自己怎么办?”* “殿下,您瞧!维特不仅是一个道德败坏者,一个反叛者,甚至还是一个无神论者!作者是在借他之口,用诡辩恶意地嘲讽我们至高无上的信仰!维特和歌德都会下地狱!” “这是对信仰的公然背叛,是对法兰西人民的污染和荼毒!教会要求国王与议会禁止这部书的出版,逮捕作者歌德并公开审判,并查封将这篇小说向公众发布的《莱茵报》!” 安塔妮亚看了半天,懒懒地靠在了沙发上:“教会到这时候倒是想起道德和信仰了?” “殿下,国王陛下说了,他不管关于《莱茵报》的事。杜巴利伯爵夫人让我来找您。”负责此事的审查官说。 “哦。”安塔妮亚笑了笑,“先放在这里吧。” 作为法兰西王储妃,她忙得很——总得有空再处理这种小事吧。 等到审查官走了,安塔妮亚想了想,对亨利耶特微笑道:“让我们的《莱茵报》登一条新闻吧——就说,教会不允许维特死,说他会下地狱。” “可是,”亨利耶特皱起眉,“我们为什么要刊登教会的话?我们跟他们又不对付。” 教会对所有的报纸都采取打压态度,尤其是最近一个多月突然销量大增的《莱茵报》,更是遭到了格外的针对。 “所以才要说。”安塔妮亚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亨利耶特困惑地离开后,安塔妮亚翻开了桌面上的堆的文件中最厚的那份。 那是关于各地粮食产量与价格的今年与往年对比报告,有王室派出的调查员和《莱茵报》记者两份数据对比——她在上辈子法国混乱起来之后亲自参与过几年政事,对王室调查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深有体会。 比如说,王室调查报告里,从里昂大区送到巴黎来的面粉居然比原产地的小麦还要便宜。农民们高高兴兴不会破产,而城里平民还能吃上物美价廉的面包——多么美妙。 对这些调查员来说,真实的数据并不重要,只要哄得国王开心就好了——反正国王也不会亲眼去看看,并不会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安塔妮亚看得很细,一边看一边盘算。几个小时过去后,她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路易十五赏赐给她的那些名贵珠宝首饰和房屋地产,足够买下天文数字的粮食了——事实证明,王室的奢华生活远远与民众脱节。 这些赏赐的东西都在宫中有记录账册,用于购买大量的低价小麦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但是,会这么做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因为储存这些粮食需要场地、人力物力,而且假如一连几年粮食收成都不错,这些囤积的粮食就全亏了。 不过安塔妮亚不怕。 按照之前约好的日程,她很快就等到了拉瓦锡。虽然她并不想占用这位学者太多的宝贵时间,但同时拥有他的头脑和良知的经济官员并不多。 “殿下,您要大量购入小麦?”拉瓦锡翻动账簿,有些惊讶地向她确认。 “对。不然,很多小麦产地的农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然而税收却一点也不减。” 拉瓦锡皱着眉头翻看了报告之后,凝重地点点头:“您的决定是对的。但您得知道,这真的是很大一笔钱财——用的是您的个人财产。为什么不由国库来做这件事呢?” 安塔妮亚摇摇头:“那样太显眼了,容易被人针对——而且,嗯,我有钱。” 作为贸易传统深厚的国度,她作为王储妃,善心大发愿意用自己的财产购买粮食以支持农民,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但是,假如她说服路易或是国王,用国库去做这件事的话,那恐怕就要被扣上“外国人公然干涉政事”的罪名了。 上辈子的最后几年,她就因为这个罪名遭到了很多贵族的反对。 “好吧。”拉瓦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向您致敬——您是个好人。尤其是,您竟然愿意这样默默地行善。” 默默地行善? 不。安塔妮亚想,她会很吵的。 “对了,您最近的研究怎么样?我听说您在研究潜热。” 潜热就是物质从固态、液态或气态的其中一个状态变化到另一个状态,所吸收或放出的热量。 “哦,是的。”说到这个,拉瓦锡明显兴奋起来,“我觉得尼古拉提出的能量守恒或许真是真的!我最近在研究水银和空气的反应,在密闭容器里似乎能证明质量守恒。您想看一看吗?” “啊,可以吗?”安塔妮亚笑了。 拉瓦锡的实验室就在凡尔赛城内,与尼古拉的研究工场不远——虽然拉瓦锡其实很愿意离得更近一些,但被那位此刻已被学者们一同戏称为“炼金术师”的少年以安全为由拒绝了。 拉瓦锡在经过尼古拉的住处时,专门去叫上了他:“王妃殿下都要去看我的实验呢!你真的不来吗?” 尼古拉看了安塔妮亚一眼,微笑起来:“我算是沾了殿下的光。” 话虽如此,安塔妮亚在之后的一路上总觉得怪怪的。 ——所以拉瓦锡邀请她,就是为了邀请尼古拉吗? 拉瓦锡向他们展示密闭圆底玻璃瓶里的红色粉末与银白色液体:“银白色的是水银,红色的那些是放在玻璃瓶里加热一段时间后生成的东西……是和空气反应生成的。在这个过程中,水银和红色粉末合起来的质量增加了,但这只玻璃瓶的总质量没有发生变化!” “这也就证明,虽然过程中发生了化学反应,但从空气中和水银结合在一起的过程中,质量是守恒的——尼古拉,你觉得呢?” “很有道理。”少年点点头,“不过,看到你这个实验,我倒是想到……你有没有想过试验一下反应完之后的空气少了什么成分,剩下什么成分?” “空气成分!”拉瓦锡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你说得对。我之前就有过研究这个的念头……不过我想研究的太多了,正好这段时间对你提出的理论很有兴趣。现在两个方向可以一起研究,那再好不过!” 拉瓦锡沉浸在自己美妙的幻想中,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一边,扔下两人就开始翻找自己的各种仪器。 安塔妮亚偷偷瞥了尼古拉一眼,压低声音:“辛苦了,你可真委婉……其实你已经被他们称为炼金术师了,不大胆一点吗?” 尼古拉轻咳一声,面色不变:“嗯。再过段时间,就可以给他们介绍俄罗斯先知门捷列夫了——就说我是做梦梦见的,怎么样?” 第54章 ◎天使气体与恶魔气体◎ 没过多久,就到了圣母升天节。这一天,凡尔赛的人们齐聚在教堂做大弥撒。 大弥撒结束后,白发苍苍的紫衣总主教博尔福还未取下主教长袍上祭礼用的白色罩衫,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路易和安塔妮亚面前:“两位殿下,我们听说教会的信函已呈递到王太子的书房,但几个星期过去了,再无进一步反馈——” 路易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看了安塔妮亚一眼。 大主教立刻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目光。 他的神色更为严厉,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光落在了安塔妮亚身上:“王妃殿下,或许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此时参加大弥撒的众人还未散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年轻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一点看戏的意味,但那些年长的老古板,比如诺阿耶伯爵,看过来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锋利。 安塔妮亚在心里嗤笑一声。 这是看一直收不到回复,打算公开施压了? 她满怀歉意地笑了笑,对大主教点点头:“很不好意思,主教大人,您也知道,我们最近很忙……” 大主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星期前,您说您很忙。两个星期前,您说您崴了脚。一个星期前,您说您的脚还没好,现在又变成了很忙——殿下,您还太年轻,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 哦,相信我,我比你更清楚。安塔妮亚微笑。 大主教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您该记住,您是一个外国人,更是一个女人,需要顺从您的丈夫,明白您在这里的职责——而不是滥用权力。” 周围众人的目光微妙地变了。 如果说,教会本身对那本书的指控还无法引起贵族们太多的认同感——毕竟其中很多人也偷偷地追读完了这篇小说,而国王陛下自己也以一个接一个的情妇公开打了教会的脸——但说到这一点,他们可就有不少议论了。 一点也没错。这个奥地利公主,自从嫁过来之后,恐怕动作也太多了吧。 她还懂得作为妻子和王妃的职责么? 安塔妮亚脸上微笑不变,目光掠过周围的人群。 人们在触碰到她目光的时候纷纷闪避,但还是没有她视野移动的速度快。她很快就捕捉到了普罗旺斯伯爵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 下一秒,他便转过头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果然是他。安塔妮亚想。 教会这帮养得无所事事的蠢货,光靠自己可想不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她毫不在乎。 “您也该明白您的职责,主教大人。”她微笑道,“刚才的大弥撒,有两个词您说错了呢。” 大主教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感到浑身血液冲上了头顶。 什么,说错了?真的吗?是哪里? 这怎么可能? 在他愣神的工夫,少女已经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路易连忙也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走出圣母院后,他小声问道:“真的吗?他哪里说错了?我都没听到……不过,”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 安塔妮亚几乎失笑:“随便哪里吧,够他找一会儿了。反正下次的大型节日还有很长时间,不要见他就行了。” 路易这才反应过来:“啊,所以你是随便说的?呃……抱歉,我刚才不应该心虚地看你。大主教好像是因此才针对你……” 安塔妮亚笑了:“别在意,他恐怕得为此尴尬好久呢。” 她的心情很好,因为在大弥撒开始之前,她刚刚接到了拉瓦锡的口信邀请她去他的实验室,可以听出他很兴奋了——“殿下,我们发现空气中有种置人于死地的恶魔气体,也有能维持生命的天使气体!” 安塔妮亚默默地想,她有一个猜想…… 不过,她这两天要忙的事有点多,得过两天再去看。 结果,等到过了两天,她正要离开时,路易也得知她要去围观“恶魔气体”和“天使气体”的化学实验了。 小胖墩顿时两眼放光:“让我一起去吧!” …… 拉瓦锡和拉普拉斯在实验室里研究水银与空气的反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拉瓦锡在空气化学实验上比较资深,拉普拉斯在兴致勃勃地给他当助手,同时围观。 因为尼古拉的提醒,拉瓦锡将完全密闭的玻璃容器换成了一个长长的曲颈玻璃瓶,瓶口浸没在水槽里,而瓶底则加入了水银,放在火炉上加热。 这一步和他此前完成过好几次的实验没有区别,除了容器以外。经过十几天的加热,银白色的金属液滴似乎不再有任何变化,而此时从水槽反渗入曲颈瓶的水大概占据了整个曲颈瓶体积的五分之一。 “殿下,我用玻璃瓶里剩下的4/5空气做了实验。您知道吗,如果玻璃瓶是一个小世界,这简直就是那个世界里的末日景象——光明在里面立刻熄灭,小白鼠也很快就痛苦地挣扎抽搐着死去。它是种终结生命的可怕存在!” 路易凑近去看那只玻璃瓶,里面看起来空空如也。他啧啧称奇:“真是看不出来呀。” “您不知道这个发现有多惊人,”拉瓦锡搓着手,“因为它推翻了施塔尔的燃素说。按照燃素说的理论,燃素是生机的来源。通过水银在空气里缓慢地燃烧,火焰里的燃素与水银结合,应该会让它变得更有生机,和空气没有关系;但我的实验证明,火焰里的‘燃素’并没有穿过玻璃瓶,因为里面的质量并没有变化,所以与水银反应的就是空气!空气里能与它反应的成分少了,剩下的就是这种恶魔气体!” “但我们平时都在呼吸空气,都活的好好的。”路易提出了疑问,“这么说,是与它反应的那种气体救了我们的命?” “您说的很有道理。”拉瓦锡冲他微微一鞠躬,“这也是我助手西蒙现在开始做的实验。我们发现红色粉末加热后还能重新再变成水银——这或许就意味着,它还能把那种气体给吐出来!” 相反的另一套实验所用的实验装置十分相似——同样用曲颈瓶放在火炉上加热,瓶口浸在水槽里,不过在瓶口的上面倒扣了一个装满水的量杯。 “这就是排水集气法。”拉普拉斯腼腆地向王储夫妇介绍。 和加热水银时一样,加热这种水银和空气反应产生的粉末时,整只玻璃瓶的质量没有变化,使两人在质量守恒的证明上更进了一步。 不过,更令他们兴奋的还是——反应重新生成水银的过程中,真的再次吐出了气体! “您看。”拉普拉斯把一根火柴点燃,迅速揭开一个空玻璃罐的盖子,把火柴扔了进去——火柴嗖地亮了起来,突然爆出极为明亮的火焰。 “我还发现,小白鼠在这种气体的密闭玻璃罐里,能生存的时间比普通空气的玻璃罐里更久。这让我们猜想,这或许是某种非常好的气体,不过,当然,我们还需要谨慎一点,不能轻易用人去尝试……” “哦,我可以试一下吗?”安塔妮亚发问。 “您?这……”阿普拉斯求助地看向拉瓦锡,“这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 “不必担心,我可以向您保证。”安塔妮亚笑起来。看到两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她信誓旦旦补充道:“尼古拉说了没问题。” “……哦!”两人立刻松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 安塔妮亚接过一只玻璃罐,揭开盖子凑到瓶口闻了一下——好吧,有点失望,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一闻就神清气爽的感觉。 “我可以闻一闻吗?”路易眼巴巴地看着她。 安塔妮亚很大度地将罐子递给他。 小胖墩凑过去,很努力很努力地吸了口气——“啊,我感觉浑身舒畅!” 安塔妮亚怀疑道:“真的吗?” “真的!”路易猛点头。 “我们尝试着把这些生成的气体配对导到一起,结果发现,混合后的气体和空气在各种实验中性质完全相同!”拉瓦锡骄傲地宣布道。 “所以,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说,燃素说是错的!和水银反应的是空气,里面的这两个部分一种能维持生命,另一种则终结生命。据此,我打算给它们分别命名为氧气和氮气。”* “氧气和氮气?……哦,等一下!” 路易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们知道吗?煅烧金属的时候,高温下的金属总是,总是特别容易生锈。这总是影响焊接的效果,所以需要往上面洒沙子才行……如果去掉了氧气,是不是焊接的金属就不会生锈了?” 拉瓦锡思考了几秒,“我们都没实验过,不敢确认这一点。” 看到太子顿时懊恼下去的神情,他连忙安慰道:“不过,殿下,我们认为这很有可能成功。” …… 两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实验室时,一切似乎还非常正常。 但是,等到他们准备坐上马车返回凡尔赛宫,却在马车旁碰到了神色匆匆赶来的亨利耶特。 “殿下!”她几乎顾不上礼貌,匆匆给太子行了个礼就把安塔妮亚拉到了一旁,“教会组织了信众到皇家花园附近抗议,要求您给他们一个交代,公开处罚《莱茵报》和歌德先生呢!” 亨利耶特心里其实是很着急的。她作为侍女并不需要时时待在凡尔赛宫里,这两天她便回到巴黎的家里休息——结果就让她见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 “维特居然敢自杀!” “作者居然胆敢写死他!” “背叛天主的叛徒!下地狱的莽夫!” 作者有话说: 扔一个涉及的化学方程式,加热分解□□:2HgO△2Hg+O2↑ 氧气名字意为“酸的元素”,氮气拉丁词源意为“不能维持生命”。 第55章 ◎让他死!◎ 亨利耶特看见这场抗议之后,几乎是十万火急地赶来找安塔妮亚。 按照抗议队伍前进的速度,恐怕巴黎城里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这个消息——背叛信仰的德国作家和巴黎报纸一定要得到严惩! 到那时,安塔妮亚还能公然包庇《莱茵报》吗? “咳,安托瓦内特,”路易走了过来。 亨利耶特赶紧闭上了嘴,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没想到,王太子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你如果有什么事,去做就好……我,我也准备回去研究我的锻焊啦。” “谢谢你,路易。”安塔妮亚冲他笑了笑。 安塔妮亚和亨利耶特坐着马车向巴黎进发。等到抵达巴黎城内的抗议区域时,已经过去小半天了。 “天啊!已经这么多人了!”亨利耶特眼前一黑。 面前黑压压的抗议人群与她离开时相比简直多了好几倍,一眼望去看不到边。 在离她们不远的广场上,挥舞着旗帜和标语的人们一片混乱,看起来异乎寻常地义愤填膺,竟然好像快要打起来了。 “等等,”安塔妮亚按住她的手臂,“你看,他们都在说什么?” 亨利耶特仔细看去,这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让他死!”这是写的最大的一个标语。 “背叛信仰的恶魔!”有人在高声咒骂。 但立刻有人骂了回去:“教会无权禁止维特死!” “天主会拒绝他进入天堂!” “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他愿意进天堂吗?” 一个情绪激动的女孩站在公园的墙上,一边哭一边喊:“我爱维特,我个人并不想要他死……但如果教会不允许他死,我就要说——让他死!” “让他死!” “让他死!” “教会宣称我们不按他们说的做就会下地狱……但我们的灵魂是自由的!” “我不想看到维特死,但我永远捍卫他死的权利!” 亨利耶特目瞪口呆。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如果说在最终决定原样登出歌德写的大结局时,她已经有些畏惧地想到教会一定会反对的话,那她也绝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走上街头,公然与教会为敌。 那可是教会啊! 安塔妮亚却悄悄地吐了口气。 这个样子,总算是有点她当年熟悉的巴黎民众的气势了。 教会还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在巴黎控制民意,但现在已经是1770年。 再过十几年,人们就能够将国王、王后和无数最有影响力的名人送上断头台,将这个国家翻得底朝天。 她当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直到最后几年才突然发现沸腾的民意,但那时已经太晚——神权和王权就像是朦胧的面纱,曾经遮住的是公众的眼睛,后来蒙蔽的却是她的认知。 不过,事实证明,被蒙蔽的远不止她一个。 当然,窥见了这股火苗的人也有,其中不乏试图引火甚至操纵火焰的人——最后大部分都被火吞噬,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 如果现在还是18世纪初,或许历史还有别的方向可能。 但对她来说,此刻一切都已经太晚。伏尔泰、卢梭和孟德斯鸠已经人尽皆知,火种早已埋下,无论是谁做什么,都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尝试修改引燃的时间和方向,而不可能再将其熄灭。 安塔妮亚想道,这回轮到她尝试做一点玩火的危险尝试了。 说是危险,她倒是并不害怕。 不管怎么说,总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而且,这辈子的她不再有牵挂,也不再有软肋。 安塔妮亚探出头,对马车夫说:“请去霍尔巷,从人少的那边进。” 马车绕开人群聚集的广场周围,行驶就顺利了许多,十几分钟后就将她们送到了目的地。 这里是《莱茵报》位于巴黎城的报社后门。 不过,安塔妮亚才和亨利耶特走进编辑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们正在见证历史!” 那位身材丰腴、穿着红色丝绒外衣的圆脸男人激动地嚷道,“这是巴黎人民第一次……第一次为了一部文学作品,为了一个理想主义的人物,而愿意站出来反对教会!” “朋友们,让我们记住这一刻!许多年后,当人们回想起这一天,他们会说——这是启蒙的光芒,第一次在伟大的巴黎点燃了普罗米修斯的火炬!” “——呃?”他手舞足蹈地转过身,刚好撞进两双面面相觑的眼睛。 “下午好,博马舍先生。”安塔妮亚抢在他开口之前便说,“既然您光临了这里……不如一起喝杯咖啡?” 加隆·德·博马舍一直觉得自己是上天选中的人,总是十分幸运——直到在被教会点名批评的《莱茵报》报社撞见王妃,还被她邀请坐在了沙发上。 他聪明且受过良好教育,具有滔滔不绝的雄辩才能。 他出生在钟表匠的家里,二十岁时就发明了一种新的钟表零件,获得法国科学院的认可,也就此获得了“王家钟表师”的称号。国王陛下的情妇们都十分喜爱他做的戒指表和怀表,他也因此深受国王赏识,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凡尔赛宫。 这还不够。他弹奏竖琴、吹奏横笛都堪称演奏家的水准,被国王聘为公主们的竖琴老师;而且,他相当有商业头脑,迄今已经通过做生意成了一个小富翁,还从亡妻那里继承了巨额财富和博马舍——那是一块领地的名字。 所以他改了自己的姓为博马舍,骄傲的博马舍! 但这些其实都是他的业余爱好。 他真正的梦想是写作——追随启蒙前辈们的脚步,写小说,写戏剧,写贵族之下,像他一样聪明、勤劳又善良的平民! 谁说贵族就天生高贵善良了?他们许多人已经被养成了社会的蛀虫,而很多的平民,也是高尚的、美好的存在。 所以,当他看到巴黎城里人们自发围堵教会组织的抗议,为维特发声时,他激动地冲到了《莱茵报》的编辑部来,想要给他们投稿。 也所以,当他终于发现这家离经叛道的报纸的神秘幕后老板竟然是国王的儿媳妇时,忍不住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别紧张,博马舍先生,”安塔妮亚笑眯眯道,“虽然您害死我了……” “什么?!”博马舍吓得要从沙发上弹起来了。 “哦,不不,”对不起,说漏嘴了,重来。 “虽然您掌握了能害死我的秘密,”安塔妮亚神色轻松地说,仿佛这话不是从她嘴里出来的一样,“但我想这正能代表我对您的欣赏和信任。” 安塔妮亚身上流着艺术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血,上辈子生活在凡尔赛宫的她也依然热爱戏剧——最爱的就是博马舍的《赛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她简直单纯得不忍直视,她一点也没看出这两部剧本里对贵族的嘲讽,而是深深地为里面所有人物的爱恨情仇而倾倒,兴致勃勃地在凡尔赛宫里组织了看戏活动——她还自己担纲主演。 结果就是那一场演出,她彻底得罪了凡尔赛宫里大大小小的贵族,也几乎让整个上层社会都加入了一场向民间输送有关她的谣言的狂欢之中。 大概是那之后几年,有关她说吃不起面包的民众“为什么不吃蛋糕呢?”的谣言在巴黎飞得满天都是,民众心中的怒火大概最后铺成了她走向断头台的路。 不过,过去的都过去了。 说实话,安塔妮亚还是很敬佩博马舍先生的——不像有些只想利用民众的投机分子,这位理想主义的作家是真的相信自己心中的信仰,而且在大革命失去控制之后也因此差点被送上断头台,最后好不容易才惊险得救,但也余生凄凉。 过去和现实,安塔妮亚分得很清楚。 上一辈子,她就知道他有足够的的头脑和才干。这辈子,这个认识总该有点用处。 安塔妮亚微笑地安慰如坐针毡的博马舍:“您别担心,我只是想说,既然您自己也有意向……我们或许可以谈谈合作?” …… 圣母升天节那天,教会组织的抗议遭到了市民们针锋相对的抗议,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城市,甚至连经过巴黎的商人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对于巴黎城的人们来说,如果他们之前还不知道《莱茵报》连载的这篇小说,那此刻再不对它好奇的话,那简直是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此后的几天里,《莱茵报》也以热情洋溢的笔触感谢了所有维特和《莱茵报》敢于站出来面对教会的热情读者们,还用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抒情手法将这件事称为“启蒙之光点燃的第一束火炬”。 《莱茵报》的编辑似乎来了一个新的——不少读者隐约这样感觉。 因为这一系列的话题,这份报纸的销量在教会试图打压之后不仅没有下降,反而还稳步上升。人们都很想知道,经历了之前的风风雨雨,《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作者歌德会不会再出来发声。 可惜一连几天,报纸上的新闻似乎并没有太大爆炸性——不过还是比其它报纸有意思多了。 比如,在《法兰西时事报》还在报道王室和贵族在圣母升天节的弥撒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时,《莱茵报》增加了一个有趣的小栏目“经济学人”。 在第一次开辟专栏时,小编按专门解释道,“经济”的意思就是资源的配置——通俗来说就是财富要怎么管理、怎么才最好。 这个栏目记载了一条新闻,王妃殿下花费数十万里弗尔买下了几乎可以媲美国库粮仓数额的粮食,存进了粮仓里。 虽然这会让巴黎的面包价格上涨一点,但总体还在可接受范围。报纸上附带了一段简短而清晰的文字,说明这为何能帮助那些西部和北部的农民们,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粮食大丰收而饿肚子——当然也解释了为什么粮食大丰收,种粮食的人反而会饿肚子。 另一条消息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凡尔赛宫开始进行水源系统升级改造工程,由巴黎科学院的众多学者一起参加,就连王太子殿下也加入了技术团队……王妃殿下还表示,如果改造工程一切顺利,预计将来也会相应对巴黎城做同样改造。” 哦! 巴黎城的水源系统升级改造,那可真是太需要了。 毕竟,现在的巴黎简直是脏乱差的代名词! 这一段时间的报纸相对风平浪静,就像在默默地等待着真正巨浪的到来—— 而那很快就真的到来了。 巴黎进入秋季的第一天,巴黎圣母院的钟楼见证了人们将钟楼下的卖报摊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因为在前一天的报纸上,编辑特地预告——第二天,报纸将会刊登《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后记! 维特是真的死了吗? 他死后看到了什么? 会复活吗? 不过,整个巴黎城第一个抢到这份报纸的人万万没想到,他刚一翻开报纸,看到了的是一个更加爆炸的消息—— “震惊!揭露法国天主教会娈童丑闻!” “让我们深入挖掘,这些‘神的使者’是如何披着天使的外衣做恶魔的行径的!” 这过于惊世骇俗的事情仿佛插上了翅膀,迅疾地成为了上至贵族下至市民,几乎所有人都在争论的焦点。 在此之前,安塔妮亚安排《莱茵报》又收购了两个印刷工坊,这一天的报纸也提前做足了准备,加班加点赶工印刷。 然而到最后,那一天的报纸还是在短短半天内就在全城脱销了。 ◎最新评论: 【爪】 【按爪】 【大大加油,工作辛苦啦~】 【爪】 【加油加油!】 【今天和爸爸一起复习了一些通史,难得的,没有以前聊天的憋屈感,是完全良性的沟通】 【不得不说,安塔尼亚好勇啊!好厉害啊!】 【追平了!好爽】 【这就是快乐吗】 【按爪按爪】 【作者大大,日个万吧日个万吧,我也是只猹,但是瓜田太小了,不够我乱窜!往小树坑里浇营养液,会长出参天大树吗?】 【谁会不喜欢八卦呢】 【谁还不是一只瓜田里的猹了吃瓜是多么快乐】 【现在的教会也。。】 【干得漂亮!!!!!那时的教会真的是……】 -完- 第56章 ◎你的眼神很危险◎ 没有人知道《莱茵报》发布的消息是如何通过王室新闻审查官的审核的。 就像没有人知道,它的通讯员如何得到那么多内幕消息的——瞧瞧,哪位大人物在哪个地方说了哪句话,一切写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就像通讯员就躲在他的床底下似的!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莱茵报》不仅知道了,而且写了新闻,而且发出来了——巴黎城所有识字的居民,全都看到了! 当然,天主教会的神父们当然不可能去买此前已被教会公开谴责的《莱茵报》。虽然其中其实有不少人此前就一直在追订《少年维特的烦恼》,在教会公开谴责之后,也忍不住偷偷地去买报纸——毕竟别的报纸实在是太无聊了,除了展示身份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包面包都嫌不够结实。 但在教会公开谴责之后,这些神父们便只好找仆人在晚上偷偷地买回来,免得让别的同僚知道自己竟然在看这份报纸。 于是,这件事最吊诡的地方出现了——恰恰是消息描写的对象最后一个知道此事。 那一天,紫衣总主教博尔福照旧主持了弥撒,一切如常。 但在第一场结束, 第二场准备开始时,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眼神似乎……变了。 那种眼神很难形容,但他感觉就像是自己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或者衣领崩开了一样。这种念头一旦起来就很难消下去,博尔福如芒刺在背地离开祭坛,想走到离间去看一看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好奇的小女孩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懵懂地眨了眨眼,问她的母亲:“妈妈,‘娈童’是什么意思呀?” 轰的一声,博尔福全身所有的血液几乎都在秃秃的脑袋顶上炸开。 …… “亲爱的安托瓦内特,有人要去抓你的人了呢。” “爱你的让娜” 安塔妮亚看着杜巴利夫人悄悄递给自己的纸条,忍俊不禁。这张纸雪白精致,还带着淡淡的玫瑰香薰味,这种奢侈倒是杜巴利夫人的一贯作风。 她两根手指拈起纸条,放到蜡烛上烧了。 抓人么……那就抓吧。 1770年的这个八月,巴黎和凡尔赛都闹得不亦乐乎。 对法国上流社会稍有了解的《莱茵报者们都深深叹息,虽然《莱茵报》在之前不知道为何似乎能在发布新闻上为所欲为,但这一次显然做得太过火了。 教会的大部分成员本身也是上流社会的成员——他们当然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假新闻!谣言!诽谤!《莱茵报》破坏了我们至高无上的价值与信仰,”主教们说,“这是绝对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都该下地狱!不,我们不能等到他们下地狱——这样的邪恶存在于世多一天,就多一分罪恶!” 在《莱茵报》报道教会丑闻的第三天,一支全副武装的搜查队来到了巴黎城的《莱茵报》报社门前。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两幢房子空空荡荡,门口不知何时贴了一张设计夸张的海报:“老板卷款逃跑了,店铺便宜出租!皇家花园附近,黄金地段,慕名人群络绎不绝——我敢保证,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店铺路段了!” 拿着剑和棍棒,已经做好如果遭到反抗就强力压制准备的搜查队:“……” 他们跟着这张广告上留下的地址追踪而去,结果发现追踪到最后,这里的所有人居然是……国王陛下。 国王在几年前买下了这里——是为他的情妇买的。楼上的妓|院也停止开张,租给了一家书店。 至于到底租给了谁? 拜托,国王陛下怎么可能会知道这种小事。 教会得知此事,气得在《法兰西时事报》《太阳报》《信使》上连发了好几篇杀气腾腾的檄文,公开向《莱茵报》喊话—— “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肚子里塞满了腊肠的癞蛤蟆!北方的腌鱼!炖烂的李子!有种诽谤,却没种面对抓捕吗?” ——不过教会还要脸,他们至少学会了以匿名形式投稿。 回应则是静默。 当然了,很多人心里在想,就算《莱茵报》偷偷给这几家报纸写了回应,他们难道敢登吗? 不过,教会的搜查人员或许忽略了那些飘在空中的语言—— 一首歌谣开始流传在大街小巷。 “他们穿着乌鸦一样漆黑的长袍, 上面是死鱼眼睛一样惨白的罩袍。 至于那长袍底下是什么? 嘘,看见了的话, 魔鬼会挖掉你的眼睛!” 巴黎人们非常喜欢这种通俗易懂的笑料。 虔诚的教徒听到这首歌当然会很不高兴了,但大多数人已经知道德国的宗教改革,就算不认可,也至少了解“教会未必等于上帝”这件事。 这件事查到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周。 此时,公众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论是义愤填膺地咒骂《莱茵报》诋毁信仰的卫道者,还是偷偷地心想“说不定是真的呢?”的骑墙派,都已经开始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毕竟,巴黎城永远都有新鲜事。 ——比如,《莱茵报》虽然已经被公开查封,但各种各样印刷和设计的《莱茵报》却在巴黎城的大街小巷上流传开来。 这些《莱茵报》们大多印刷粗糙,内容也粗制滥造,五十份里面大概有四十九份是假冒的。 但人们确确实实从这件事里找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感——看,报纸无法生存,那我们可以偷偷地让它生存! “殿下!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了各家《莱茵报》联系点,”亨利耶特兴奋地对安塔妮亚说,“我们一下子至少有了几百个志愿通讯员!” 她可真是太兴奋了——有生之年,她居然能见到巴黎的报纸行业以这样的方式发扬光大!这在以前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 “那很好。”安塔妮亚淡定地说,“正好,《莱茵报》一段时间里还是低调一点好……我正好集中精力先把事关健康和安全的地方解决掉。” 凡尔赛宫是一个庞大的宫殿,升级改造工程也绝非易事。不过幸运的是,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助力因素,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快忍不了了—— 如果有的选,当然没有人愿意住在臭气熏天的地方。除了王室家族最核心的成员之外,几乎所有住在凡尔赛宫的人都面临住所逼仄、没地方洗澡的问题,而且似乎要么住在厕所旁边、上面、或下面,要么窗外不远处就是成堆的垃圾或污水池。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一位拥有独立浴室的殿下愿意改变这件事。 上天垂怜!希望圣母玛利亚保佑她越活越年轻! 就这样,凡尔赛宫的水源系统改造在贵族们的万众期待中展开。虽然到处都是堆积的泥土和裸露的管道并不舒服,但人们只要一想到这样做就能够在一两年后告别臭味和垃圾,就觉得一切都值得尝试和忍耐。 就这样,凡尔赛宫的工程一直持续了三年——从第二年开始,凡尔赛城和巴黎城的改造也开始了。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有不少质疑的声音,但凡尔赛城和巴黎还是各配备了好几支消防队。 与之前由侍卫和军队在发生火灾时兼任消防的做法不同,这是第一批真正的“消防员”——城市的各个角落规划了蓄水池,而这些消防员不再担任别的职务,而是始终待命。 “消防员们并不是在没有火灾发生时无事可做的——要知道,清楚所有蓄水池的位置,熟练操作水泵,并且维护输水管道可不是一件兼职就能胜任的事情。”公认为“最像《莱茵报》的《莱茵报》”那份报纸如是说道。 好吧。只要不需要多交税,人们不会太在意这种细节。 时间就这样在大动土木中慢慢来到了1774年的2月。 这三年是和平的三年。虽然三年前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在波兰-立陶宛的土地相聚曾经引起整个大陆的恐慌,但在法国国王的默许下,那三个国家很愉快地以和平方式达到了所有人都乐见的结果,瓜分了那片本来就经常被瓜分的土地。 法国没有和任何国家打仗,巴黎和凡尔赛的翻修进行得热热闹闹。虽然国王陛下在最近一年里越来越频繁地中风——当然医生的解释是天忽冷忽热就容易中风,因为他们当然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搞不明白君主病因的庸医——但大家都知道国王陛下年纪大了,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王太子成年了,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悄悄说一句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话,就算国王驾崩了又怎么样?这个国家反正是后继有人的。 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充满希望。 2月4日这一天晚上,宫中再次举办盛大的沙龙舞会,要一次性宣布多项重要悬赏的授予。 就连巴黎科学院八十多岁的老院长都在舞会开始之前激动地说,他无比期待晚上的盛况——“千年难遇!千年难遇!”他几乎老泪纵横。 就是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舞会拉开了帷幕。 这一次,几乎所有的巴黎名流都来参加了格外隆重的这一场舞会。许多人关注的是多少地位高贵的贵妇和小姐都来到了舞会,但对于法兰西学会的学者们来说,更令人激动的则是另一个人的到来—— 这场沙龙是如此的璀璨,就连远在维也纳的拉格朗日都特意来凑热闹了。 哦!希望这个跨界研究的家伙不要一个人抢走好多项悬赏吧。人们开玩笑道。 不过,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第一支舞曲准备响起时,一个陌生人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眼球。 华尔兹的第一个三拍子刚刚奏响,一个出奇英俊的金发青年走进了镜厅。 那一刻,绚烂的灯光在他身后幻化成梦幻般的光晕,在他近乎完美的五官轮廓上镀上一层华美的光芒。 离门口最近的人们最先看到了他,然后一瞬间的静默就像是一阵海浪的浪尖一样从大厅的这一头涌向另一头—— 短暂的静默之后,随即便是热烈的窃窃私语:“是那位瑞典伯爵吗?” “是他!我认识他。他是瑞典参议院议长的儿子。” “哦!如果我像他一样俊俏,让我当乞丐的儿子我也愿意。” 吃吃的笑声和低语声传到了大厅最里面,正和尼古拉一起埋头看电路板的安塔妮亚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转过头来。 下一刻,原本握在手里的悬赏颁布名单无声地飘飞出去。 此时,那位行走在光芒之中的俊美青年正向她走来,清澈而明亮的碧绿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彩,虽然并不深沉,但却有种真挚坦诚的亮光。 那道亮光曾经在她无数的午夜梦境中亮起,带着极致的悲伤与哀婉…… “手上的东西可要拿好。”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安塔妮亚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发现尼古拉手上拿着从她手中飘落的纸卷,用微妙的眼神打量着她。 看她一时没反应,他干脆直接将纸塞回了她手里。 尼古拉微微挑起眉毛,沿着她刚才的目光方向看去——显然立刻就明白了她到底在看谁。 当然了,此刻大厅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在看那位英俊的年轻人。 尼古拉微微勾起唇角,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微倾过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淡淡说道:“殿下,你此刻的眼神……可是相当危险啊。” 第57章 ◎很年轻,很单纯,很需要保护◎ 一切都恍如隔世,在凡尔赛宫的三年与上辈子那么不一样,以至于安塔妮亚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 同样是在1774年的一月,深冬的凡尔赛宫举办了一场华丽无比的假面舞会。 在那里,她第一次遇见了18岁的汉斯·阿克塞尔·冯·费尔森。 拥有碧绿眼睛、暗金色卷发的俊美少年,瑞典皇家军队中将。 宫殿之外或许是寒冬的凛风,但凡尔赛宫内却飘拂着柔软而温暖的气息。 璀璨而梦幻的火光像少女们的目光一样追随着绿眼睛的少年,伴着他轻轻飘起的、丘比特一般的卷发上下翩飞。 下一刻,18岁的少年就将走到18岁的少女面前。 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缱绻的舞步将会踏响,丝绸裙摆随着旋转摇曳,年轻的心会靠近,萌生这世间最可爱也最可怕的力量。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他们的身份地位是否相称,因为所有人都以假面掩去了一切规则与礼仪,任何嬉笑与亲热都只需要一点点怦然心动和一点点胆量,只要下一刻他邀请她—— 下一刻到来之前,安塔妮亚猛地转过头,盯着尼古拉的眼神平静冷淡。 红唇轻启,命令不容拒绝:“邀请我跳舞。现在。” 尼古拉微微挑起了眉。 不过,他毫不犹豫地遵从了她的指令。 “……如你所愿,殿下。” 灯光骤亮,仿佛某个朦胧梦境骤然碎裂。 没有假面,没有奢侈的盛大宫宴。水晶吊灯上燃烧的不是成千上万的白蜡烛,而是雾面玻璃之中滚烫的金属丝。 舞曲响起来了,跳舞的却不再是当初的人。 华尔兹的主旋律响起前一刻,费尔森停住了脚步。 他睁大眼睛,翡翠色的瞳仁中映出了华光璀璨之□□舞的两人—— 在繁复华丽的衣香鬓影之中,他们身上的衣着原本显得过于简约。 但在此刻,纯黑绣银线的黑色礼服与闪色塔夫绸的纯白长裙在流畅的旋转中交缠在一起,宛如被电光照得雪亮的风暴在黑夜中翻腾,美得惊心动魄。 慕名而来的费尔森在柏林见过从凡尔赛开始风靡的华尔兹,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华尔兹。 华尔兹是两人的舞蹈。 而面前的这两人在舞蹈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抱歉,我说句实话。”尼古拉搂着安塔妮亚的腰,借着舞步悄声说,“刚才你的眼神可真是太让人心碎了——任谁都不会相信你是第一次见他的。” 安塔妮亚没看他,与他交握的手蜷起手指掐了他一下。 “嘶。”尼古拉倒吸一口气,“我是认真的。他再走一步就要邀请你跳舞了。看他那眼神,肯定会邀请你……” “闭嘴。”安塔妮亚硬邦邦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可是背靠背,不,现在是面对面的伙伴。” 乐曲在这时迎来一个小高潮。两人舞步飞速地互换,尼古拉盯住她的眼睛,手臂一用力,安塔妮亚便像白天鹅一样伸展开翅膀。 安塔妮亚:“……” 好吧。他说的有道理。毕竟,她也没有别人可以依赖,别人都依赖她。 她思索几秒,闷闷地开口:“我不想把他卷进来。他或许会有危险。” 她知道他是一个心肠多么软、多么善良念旧的人。这辈子她要做的事危险性不亚于走钢丝,如果他和她走得近,但凡有一步差错,便可能因此陷入极端危险之中。 就像他的人头当年在巴黎有最高悬赏一样。 尼古拉凉凉地微笑起来:“那我就可以卷进来?我就不会有危险?”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知道他是谁吗?现在又何必取笑我。你跟他有什么好比的?他比你年轻,比你单纯,比你更需要保护。” “不,”尼古拉义正词严地反驳,“我明明也很年轻,很单纯,很需要保护。” 安塔妮亚:“……”当初是谁说的,对他来说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论言语上耍无赖,她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胡闹什么,年轻单纯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看见18岁的他,想起的是18岁的我自己,那么年轻,又那么愚蠢。” 安塔妮亚叹口气,“过去那些岁月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法消退的烙印……靠近他让我心慌。” 她借着旋转的间隙瞥了费尔森一眼——绿眼睛的少年此时言笑晏晏,举杯与凡尔赛宫里其它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孩们调笑,举手投足间容光焕发,一看便知道是权贵之家一路顺利长大的孩子。 她由衷地希望,这一世的费尔森能永远像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心想事成,就像她希望路易也能一直健康平安地活下去,并且拥有他自己的小小爱好。 哦,不。现在路易的爱好或许已经不能仅仅称作“小小爱好”了。 这位法兰西的王太子殿下成为了法国第一位获得巴黎科学院悬赏的王室成员——凭借他研制成功的电弧焊技术。 这项技术听起来似乎没有航海经纬测定与发明机器等等那样厉害,但它却是如今科学与技术发展交融的一个典范。 首先,这一技术的基础在于电学的发展。 尼古拉与库伦、伏特等人一起,在电与磁的研究上以上帝都不敢相信的进度突飞猛进。 从磁生电原理、电生磁原理到电荷的相互作用力,如今制造稳定的电流成为了可能,让用于焊接的电焊条也能产生更可控的电流用于制造融化金属的高温——如果电流不稳定,产生热量不均匀的话,轻则焊接失败,重则发生危及安全的严重事故。 同时,拉瓦锡和拉普拉斯对空气成分的研究让路易找到了有效控制金属在高温下氧化的方法。经过三年前的反复实验证明,人们终于知道铁之所以会生锈,是因为它会慢慢与空气中的氧气反应;这一反应在高温之下进行得更快。 因此,只要燃烧去掉空气中的氧气,在剩下的氮气中进行焊接,就不必再使用原本一边锻焊一边往上洒沙子的方法。 刚刚成年的路易-奥古斯特王太子殿下在领取悬赏的时候激动得语无伦次,虽然他显然不缺那几万里弗尔的赏金。 人们私下偷偷说,就连他被确定为王储的那一天,他都没有那么高兴。 当然,这些都是基础研究。它们在工程师中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更多的公众并不能直观地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最不可思议的东西,还是尼古拉现在带领着瓦特等一众工程师们在埋头研究的“内燃机”。 这一消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借助巴黎街头巷尾的《莱茵报》传遍了整座城市。 人们听说如果这种机器研制成功,能够比蒸汽机的纺织机和水泵好用几十倍,便纷纷打听到哪儿能投资研究,并借助它的商业应用大赚一笔。 不过,研究者们在机器研制成功之前还是显得比较谨慎,并没有公布太多消息。 当然,这阻止不了好奇心和想象力同样旺盛的凡尔赛和巴黎人民用无与伦比的热情不断揣测研究进度,还有很多人勇敢地顶着众人的嘲笑宣称“一旦炼金术师尼古拉·特斯拉的内燃机研制成功,人们就不再需要马和牛,一切劳作都可以通过机器来自动完成!” 是的。 自从尼古拉·特斯拉在某一次的科学院沙龙上一本正经地宣布他在睡梦中接受了一百多年后一位名叫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门捷列夫的俄罗斯先知的启示,向科学家们泄露天机画出第一张元素周期表之后,原本只是私下里小道消息的“尼古拉·特斯拉是一位炼金术师”终于正大光明地摆在了台面上。 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的路易十五国王陛下亲自接见了这位不可思议的预言家少年,为他颁授了金百合勋章,还在表彰演讲中不无赞许地说道:“愿上帝保佑,让我们的炼金术师先生经常做梦!” “国王陛下万岁!”人们欢呼道。 愿炼金术师先生多多做梦!天佑法兰西! 在内燃机的研究过程中,具有至关重要意义的就是能量守恒定律的证明——这也正是今晚空前盛大的沙龙举办的主题。 从一个多世纪前牛顿到笛卡尔与莱布尼茨的“运动不灭”,打通机械能与其它能源的壁垒的是尼古拉——他曾公开做了个无比简单的实验,用电操控一只金属钻头连续高速摩擦一块放在水中的金属,结果水槽中的水沸腾了。 人们当然也沸腾了。这是第一次无比清晰的实验,证明机械能转化成热能! 拉瓦锡和拉普拉斯则很快通过大量的化学实验证明,将一种化合物分解为组成元素,所需的热量就等于这些元素形成该化合物时所放出的热量。化学能与热能的转化是可逆的! 最最坚实的实验证明基础还是来自电学。伏特主导的电池项目证明化学能可以转化为电能,而通电电解水又将电能转为化学能;电流产生磁场,驱使在其中的磁铁和带电物体运动,将电能转化为机械能;而金属在磁场中运动又能产生电流,再次打通了机械能与电能之间相互转化的桥梁。 能量守恒的证明涉及领域是如此之广泛,因此这一晚的沙龙才如此备受关注,它代表着几乎所有领域最顶尖的学者们的智慧结晶。 正是这么多人在不同领域共同努力,才将人类认知的界限又往外推了一大步! 十几位学者将会一起领取这一世纪悬赏。他们在沙龙开始前就已宣布,将会用赏金设立一个专项基金,嘉奖后续继续在跨学科领域做出贡献的学者(和炼金术师)们。 “说起来,其实我小时候对永动机很感兴趣的。”拉格朗日感慨地对拉瓦锡说。 “没想到我就去维也纳研究了几年数学,梦想就破灭了。” 拉瓦锡笑起来:“您可错过了很多。” “你这小孩子真不会说话。”拉格朗日拿着酒杯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行啦,我现在过来了。虽然罗马皇帝陛下不太愿意,不过我跟他说反正是到他女儿的国家来,他便同意了。” 他不想再错过巴黎的热闹了。现在他主要的研究方向是微积分的分析数学,虽然跟今晚兴高采烈的学者们相比显得有些过于抽象,但他相信数学是一切学科的基础,他们会感谢他的! “不过,我也觉得很感慨。”拉瓦锡笑道,“没想到这个寿命最长的悬赏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拿到的。” 每到悬赏沙龙举行的时候,曾经的“两大老顽固”世纪悬赏就会被拉出来被人们津津乐道一番,一个是永动机,一个是航海经纬测定法。 如今,“永动机”悬赏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被破解。 拉瓦锡笑着向伏特举了举杯:“亚力山德罗,下次你回意大利的时候,请代我们到达芬奇的墓碑前跟他道一声抱歉——我们破灭了他的梦想,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众人哄堂大笑。 伏特向来喜欢热闹,此时更是不甘示弱地一把拽住尼古拉:“尼古拉,你看,时间最长的永动机悬赏都已经被我们拿到了,你是不是该再展现一下神迹,带着我们一起攻克下钱最多的航海仪悬赏呀?”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尼古拉微笑着点了点头,神秘莫测地笑道:“快了。” “真的?听你这意思是已经有研究思路了?怎么测?可以让机器代替水手测经纬度吗?” “到时候就知道了。”尼古拉被拉着灌了很多酒,但却令人恼火地始终保持清醒,半点都不透露。 唉,这该死的斯拉夫人!法国人拼酒量怎么能拼得过他们? 大厅里一片热闹,人们在互相开着玩笑,互相干杯、互相拥抱。 拉格朗日喝得脸庞通红,叫嚣着“我要用微积分赢下这一盘!” 然后在众人的喝彩声和嘘声中,不到十岁的安培小朋友赢了。 小男孩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拉格朗日先生,您答应好的,如果我赢了就教我微积分。” 一切都欢乐而热烈,直到某个消息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袭来,一下子将大厅中的热烈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女士们,先生们!” “有一条来自新大陆的消息!是去年底发生的事,不过刚刚才传到巴黎来。” “去年12月16日,北美洲的英国殖民地有人把英国东印度公司运来的一整船茶叶都给扔进了大西洋,说他们要反抗英国国会的《茶税法》!” “听说英国人都快气坏啦,他们说这是不可容忍的挑衅和战争,要颁布法案!要狠狠制裁!” “不管怎么样吧,那帮不可一世的英国佬……恐怕有的忙啦!” 第58章 ◎你不要误会,不是他的错!◎ 普鲁士,波茨坦北部。 无忧宫层层叠叠的葡萄梯形露台上,无花果树和葡萄藤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山顶的无忧宫风车懒懒地旋转着,阳光落在宫殿一侧一座金碧辉煌的小亭楼之中,透过玻璃照射在一只拉开窗帘的手上。 “腓特烈,这就是你亲自参与设计的中国楼?”说话的人是大不列颠汉诺威王朝的乔治三世。 他将宝蓝色的天鹅绒大衣袖口捋到手臂上,打量着小楼外一座座镀金人物雕像。早就听说腓特烈二世对遥远的中国非常向往,为此特意在自己的无忧宫里修建了一座中国楼,他还亲自提出了建筑想法。 “楼顶的美猴王雕像我刚才就看过了,雕刻技艺不错。只是……我不认为中国传说中的美猴王会打伞来着。” 乔治三世一边说,一边皱着眉指了指窗外的一座中国乐师雕像,“还有这位乐师。我听说中国人不吹小号。他们似乎有某种更具穿透力的吹管乐器。” “……”腓特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乔治,你该明白你正在普鲁士的地盘上。”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因为这座楼里过于欧式的中国风被人嘲笑了。 但在他的威严面前,还没有任何人胆敢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直到这位英国国王来到这里。 “或许吧,我不了解中国人,就像我不了解英国人——我听说英国人喜欢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听起来也很有趣。”他摩挲着手上的蓝宝石戒指。 乔治三世呛了一下,连咳好几声:“哦哦,腓特烈,没有那回事。” “你是德意志的血脉没错,但你看起来并不像德意志人,”腓特烈毫不客气地说,“而且,你似乎也不明白,真正的德意志人不喜欢废话。” 他比乔治三世整整大一轮,根本不把这个年轻的小国王放在眼里。更何况,英国的上一任国王又是在十多年前因排便用力过猛而驾崩的,他简直觉得和这样的人同样称为国王对他都是一种侮辱。 如今,大不列颠和德意志的汉诺威选侯国都是汉诺威王朝在统治。原本统治英国的斯图亚特王朝安妮女王驾崩后并未留下子嗣,于是由乔治三世的曾祖父乔治一世,也就是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的外孙女索菲与汉诺威选侯的儿子继承了王位。 这也是普鲁士与英国关系这么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那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乔治一世不会说英语,只会说德语;而如今的乔治三世却反了过来。他们得用欧洲大陆通用的法语交流。 乔治三世头痛地拍了拍窗台,决定尊重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普鲁士国王,不跟他争辩说自己就是英国人,不是什么德意志人。 “好了,尊敬的陛下,让我们说正事吧。比起争论德意志人到底喜欢什么,现在更重要的大概是弄清法国喜欢什么——然后确保他们得不到它。” 一说到法国,腓特烈果然神色严肃了起来。 他立刻想到自己几年前向拉格朗日递去了橄榄枝,而他竟然拒绝了他,留在那个只会唱歌跳舞的愚蠢的维也纳! 荒谬,艺术能打赢战争吗?他可是从奥地利狠狠撕下了西里西亚的领土,然后在七年战争中历尽艰险留下了自己的战利品! 真正的君主在意的一定是力量,而不是哈布斯堡那群废物的所谓高雅享乐。 更令他生气的是,他刚刚得知拉格朗日竟然又回到巴黎科学院了。顶尖的数学家竟然宁愿去面对无聊又虚伪的巴黎人,也不愿意来普鲁士!这真是最大的蔑视。 看到他的表情变化,乔治三世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那是当然了。目睹法国在过去几年里不可思议的学术发展,恐怕最焦虑的除了英国,就是普鲁士。 英国至少还与法国隔了一个英吉利海峡,而普鲁士则与法国同在能够长驱直入的大陆上,还与奥地利接壤。 谁都知道现在法国国王老了,而未来的王后正是奥地利女王的女儿。到那时,哈布斯堡王朝将有两个女人分别统治两个国家。 “法国这几年科技突飞猛进,听说他们的机器都快能替代马匹了。”乔治三世说,“普鲁士还能继续坐视不理吗?” 腓特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了英国殖民地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地说,“节哀。如果需要打仗,普鲁士乐意伸出援手。” 乔治三世又被呛了一下。 这真是他最恼火的事了——他即位三年后,大不列颠结束了与法兰西的七年战争,法国被迫将加拿大、多米尼加、格林纳达等等土地割让给英国,“日不落帝国”的旗帜高高飘扬在美洲大陆上。 可如今,那片大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英国简直是在整个欧洲面前丢脸。 “陛下,请让我们停止这些无谓的争论吧,我是认真的。”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请让我们首先达成共识——法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腓特烈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北美的事情,大不列颠自己会解决。”乔治三世说,“但在欧洲的土地上,我们需要携起手来,在法国真正脱离掌控之前给它致命一击。” 腓特烈注视他良久,缓缓地笑了。 “很高兴,我们至少能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 …… 法国,凡尔赛。 第一辆蒸汽机驱动的车头试运行即将在皇家花园的平坦土地上进行,而在仪式前半天,费尔森伯爵受宠若惊地得到了宫中最受追捧的炼金术师的邀请,前来参观他的研究工场。 “特斯拉先生!”他脱下帽子行礼,“我真是难以描述我的激动之情。您的研究在探索人类智慧的极限。” “您过奖了。”尼古拉微笑道。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瑞典人。他没有自己高,但肩膀更宽大,显得更为壮硕。 尼古拉的脚步顿了顿,指向一个复杂的装置:“这是一套完整的装置,包括发电机、电动机、变压器还有自动控制装置。有了这些装置,交流电就可以集中产生、远距离运输,从而实现大规模的供电。不只是一个凡尔赛宫,全世界的宫殿都可以在同一时间亮起灯光。” “哇。”费尔森其实一点也没听懂他说的原理,但他听明白了这是一套很厉害的东西,“感谢上帝将您派来人间。” 这时,高挑的青年工程师却住了嘴。 他打量了费尔森几秒,淡淡地叹口气:“像你这样年轻单纯的孩子,在这个宫殿里需要小心。你可能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费尔森失笑:“我?年轻?单纯?您听谁说的?” 费尔森笑着举起手臂,拍了拍大臂上的肌肉,“我是一位中将——当然,我不否认这与我的家世背景有关,但我确实是在军队锻炼出来的。” “哦,王妃殿下说的。”尼古拉面色平静地说。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机器手柄拨到一边,银色金属层的边缘探出一个金色的小球。 费尔森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王妃殿下?哪个王妃殿下? 哦,大概只有那一位——凡尔赛宫中最美的那一位。 可是他明明还没和她说过话。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对话? 为了消除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感,他尝试找到一点事做。 ——他伸出手,好奇地准备摸一摸那个金色小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尼古拉!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的音调被惊恐扯得极高,费尔森吓得手一哆嗦,还没碰到金色小球就缩了回来。 他转过身,发现正是王妃和王太子——太子落后一步,正试图伸出手拦住气冲冲赶过来的王妃。 “尼古拉!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安塔妮亚冲着尼古拉说。 费尔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王妃似乎误会了什么。 尼古拉摊开手,笑着看了一眼费尔森,“阿克塞尔,我做什么了?” “呃,不,只是我伸出手……”费尔森说着,忽然想起刚才尼古拉对自己说王妃殿下觉得他年轻单纯,不会保护自己。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会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安塔妮亚摇摇头,“尼古拉,我对你很失望。我早就跟你说过……” “啊,那个,”路易慌里慌张地插进话来,“安托瓦内特,你不要误会,不是尼古拉的错!我想只是他在给阿克塞尔介绍电,所以允许他摸一摸……只要摸一次,以后就会保护自己了。” 费尔森越发迷惑。 面前这几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吧,而且他还是其中唯一上过战场的人。 为什么他们似乎都觉得他不会保护自己?他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他们呢! 可是,没等到他找到机会再说什么,太子一把揽住尼古拉的肩膀,推着他走了:“尼古拉!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新的焊接方法,可以让45°到77.5°夹角的金属层连接更为坚固,你快来看……” 他一股脑把尼古拉推搡走了,好像生怕背后有人追杀他一样。 屋里一时只剩下满脸无语的安塔妮亚和满头雾水的费尔森。 半晌无言之后,费尔森对她鞠了一躬:“殿下。” “伯爵先生。” “您今天看起来很美。”费尔森说,“哦,当然,您一直都很美。” 撇去刚才莫名其妙的场景不说,他还是那个擅长社交的风流少年。 “……谢谢。”不知为何,年轻的王妃看起来好像既想笑又想哭。 费尔森分神思考了片刻,结果就冷场了片刻。 “今天……”“要不然……”他们两个同时开口。 沉默一秒。 “算了……”“您说……”再次撞上。 “……”费尔森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没带脑子出门。 他连忙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哎。”安塔妮亚也忍不住苦笑起来。她叹口气,“没事。您继续参观吧,只是要注意别乱动。这里可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费尔森默默地想到刚刚勾肩搭背走过去的太子和炼金术师。 “请原谅。我先回去了。”她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费尔森站在原地挠了挠头,试图回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最后,他觉得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于是,他走到门口,目送王妃步履匆匆地一直沿着研究工场前的小路走到了树林边缘,这才转身进去找刚才那两人。 下一秒,安塔妮亚忍不住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暗金色头发的背影从门口进去,消失在窗户边上。 她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放慢步子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树林另一边的篱笆后面走出来一个面容阴柔的青年——王太子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王妃离开的背影,想起了昨天下午到访他的城堡的不速之客。 “伯爵先生,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之间不必说谜语,我就直说了——我代表大不列颠的友好,为您而来。” 普罗旺斯伯爵冷冷地盯着来客半晌,目光落在他拿出的信上。那里有个绘有白马和王冠的红盾,汉诺威王朝的象征。 他立刻就明白了来人的意思——这种事也一点都不罕见。 他沉默片刻,冷笑一声,“你要让我出卖我的国家吗?我可是法国的王子。七年战争才过去十年,我就算想做什么,也得想一想,我会不会被愤怒的法国人打死。” “不,我只是想告诉您,您原本可以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力。”那人笑道。 “您不必想到多么严重的阴谋——我们也不会那么鲁莽。只是提醒您一句,您的哥哥已经结婚四年了,但他现在都还没有孩子,我听说那对夫妻甚至都还没有真正成为夫妻。”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有小道消息,听说……王妃对太子殿下不忠。” 普罗旺斯伯爵冷下脸来,“这种事情是要有证据的。” 虽然法国宫廷里面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但那仅限于贵族男性,和当情妇的女性——如果是一位妻子不忠,尤其是担负着生下继承人职责的王妃不忠,那绝对是不可容忍的。 “证据不证据的么,还不得看相关的人怎么想?”那人笑嘻嘻地说,“三年前《莱茵报》就凭着一篇无凭无据的报道,让教会的神父们现在还常常被人背后议论。” “——您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不是么?” 第59章 ◎电疗治*不如治脑子◎ 巴黎圣米歇尔广场边贯通着条条小巷,其中一条通向遮蔽于成片蔷薇藤蔓之下的马赛克小巷。初春的冷雨落在绷紧的凉棚上扑簌作响,蔷薇还未到花季,但已经萌发了像无数嫩绿色小耳朵一样的丛丛叶子。 “就是这家店。”戴着银灰色长斗篷的少女对跟在身后的几人招招手,带他们走进了马赛克小巷。 “请你们表现得正常一些,”她回头又看了他们一眼,抱怨道,“不要像是间谍混进敌营侦察好吗?——不,要是间谍像你们这样,恐怕早就没命了。” 跟随其后,与她年龄相仿的金发少女也回头看了一眼,命令道:“亚历山德罗,麻烦把你的笔记本收起来。你觉得正常人会带笔记本去那种地方吗?” “还有你,安德烈,你可以放下你的放大镜吗?” “好吧,我想现在勉勉强强了。”第一位少女耸耸肩,对第二位说。 几人径直走到第一家屋檐低矮的店铺前,“玛丽法的小屋”。 这家店看起来像是咖啡馆,从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暖气扑在窗玻璃上,让那片昏黄显得朦朦胧胧。半掩的门缝里传出一种奇异的味道,就像是温热的红酒与咖啡混合的香味。 就是这里了。 玛侬·丽蓬脱下帽子,冲后面几人点点头,然后推开了门。 “啊呀……欢迎光临,女士们先生们!” 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画着夸张妆容的胖妇人在门打开的第一刻便堆起了满脸荡漾的笑意,“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本店提供皇家炼金术师特斯拉同款电流保健服务!” 几人中最高的那个一条腿刚跨进门,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 安塔妮亚忍住没笑。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烦请介绍一下,可以吗?谢谢。” “哦,当然没问题!我们提供最时兴的电疗服务,可以为您清洗血液中的反磁性毒素,一次让您神清气爽,五次让您返老还童!” “有最年轻漂亮的女电疗师服务,”她看了一眼两位正当年华的少女,凑过来对她们挤眉弄眼,“当然,也有男电疗师,非常威猛哦。” 玛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安塔妮亚倒是淡定地重复了一句,“哦,还有男电疗师。电疗是什么样的?” “哎呀。”胖妇人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可是机密呢。不过,我可以大致告诉您,我们有电流浴缸和电流泡脚盆,还有电流全身按摩——它们能够影响您心脏的跳动!” “大概是让心脏停跳吧。”尼古拉随口嘀咕。 “您说什么?”胖妇人转过头笑眯眯地问他。 “没什么,”尼古拉嘴角翘起一个无害的微笑,“我说,真神奇。” “确实!用过的客人都说好!”胖胖妇人很是得意,“哎呀,小伙子,你身材这么好,脸也俊俏,您可以试试我们店出售的特斯拉长剑和特斯拉皮带!” 她做出了一个“大家都懂的”表情:“对那个方面很有帮助的哦。” “……”尼古拉顿了顿,“特斯拉皮带?” “是啊!这是我们店最宝贵的商品了,是大炼金术师特斯拉先生亲自指导设计的哦!要不是看您这么年轻帅气,一般人我都不卖的!” 这几人中的小男孩好奇地捏了捏木门旁边悬挂的一件衣服。 胖妇人眼尖地看到,立马热情介绍:“那是拉格朗日塑身衣,旁边是拉瓦锡罐头气体和伏特袜子哦。” 伏特立刻不愿意了:“为什么伏特是袜子?” “啊?”胖妇人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都是保健产品,不同的技术应用在不同的产品上面。您又不是伏特,干嘛这么大声对我说话?” 伏特立刻泄气了。 他气呼呼地指了指一屋子东西:“售卖这些东西,你就是个害人的骗子!” 胖妇人刚才一直笑容可掬,此时却瞬间翻脸。 她一把拎起旁边面包篮里的法棍:“好啊,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她向几人挥舞起法棍,惊得伏特赶紧跳开,“滚!滚出去!我要叫人来打死你们!” 一行人就这么被轰出了这个奇怪的店铺,不得不重新走到了冰冷的雨里。 他们连忙挤到小巷旁边拐角处的遮雨屋檐下。 虽然他们被赶出来了,但很明显那家店的生意依然十分红火——几分钟的工夫,已经有好几拨人从小巷两边推门走进了“玛丽法的小屋”。 “……”拉格朗日拍了拍伏特的肩膀,“亚历山德罗,你刚才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 伏特撇着嘴,一脸懊恼:“可是骗子太过分了。我们做了那么多研究,倒是都被他们拿去骗大众了!” 几天前,一位叫玛侬·丽蓬的女士向卢浮宫的巴黎科学院举报,说发现了一些借用科学院新研究成果招摇赚骗的骗子,在民间还很是吃香。 这一家“玛丽法的小屋”不过是其中比较有名气的一家。 最开始听说这件事时,学者们只是觉得新奇又好玩,于是纷纷表示自己也想加入去暗访的队伍——最终组成了今天的一行人。 可是,现在他们真的看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谬之后,终于感到这不是开玩笑的。 “上帝啊!电是多么危险的东西?要是任由他们这么用,谁知道哪天就出人命了。”伏特气得跳脚。 “这些店得尽快调查,派人去查封他们。”库伦冷静地插了句嘴。 “但如果贸然查封,恐怕会激起民众不满。”安塔妮亚说,“说到底,很多人相信所谓‘电疗’真的有神奇功效,他们才会有市场。” 这么一说,几人顿时想起此前见证过的为维特而疯狂的人们——纷纷沉默了。 “我有一个提议。”尼古拉说,“根源大概是我们的研究成果不够普及。人们只知道电和氧气,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出现这种结果。” “所以,”他笃定地说,“需要科普。” “科普?”从未听过这种说法的几人疑惑地重复道。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安塔妮亚接话:“是的。我想《莱茵报》是个不错的平台。就这么决定了。” 在另外几人还在一头雾水时,她冲尼古拉眨了眨眼睛。 …… “经过讨论,很多人都同意了通过报纸发表一些科普小短文,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最新的科学研究成果。不过,考虑到《莱茵报》现在还属于半地下的报刊,在上面署名说不好哪一天就会遭到逮捕,众人都有些畏惧。” “最终商讨的结果是,愿意参与的人都会用化名发表科普文章。” “化名?” 安塔妮亚看着送到她手上的说明信,又看了看亨利耶特刚替她偷偷带进凡尔赛宫来的过去几天的《莱茵报》。 最新一期的头版侧边竖条文章就是《为什么电能拯救死人的心脏,却会杀死你的心脏?》,作者是罗马王子,特别标注了是巴黎科学院的不具名学者。 安塔妮亚稍微一想便明白,这肯定是伏特。罗马、王子,两个元素都有鲜明的伏特特色——很明显,他对自己祖先的文明很是骄傲。 再往前翻一翻,上一篇《满月真的不会带来诅咒和狼人》,作者是破产律师。 嗯……这个,大概是拉格朗日? 《比起电疗治*,更建议治治你的脑子》,作者火星人。 安塔妮亚噗嗤笑了。这是尼古拉没错吧? 《放弃吧,你不可能燃烧掉空气里所有的氧气》的作者——消失的永动机和牛角包。这是谁和谁? 《电到底是什么》的作者芹菜魔鬼……这又是谁? 好奇心是一种显著的驱动力。 比如,安塔妮亚在又一次偷偷进巴黎城办完事后,忍不住请马车夫绕一圈专门去了趟卢浮宫。 不过,尼古拉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等他的时候,安塔妮亚便拿出马车上带的一杯巧克力喝了起来——放得有点久,已经凉了。 尼古拉出来时,安塔妮亚的巧克力刚喝了一半,放在一边。 他皱眉看了眼她的杯子,伸手摸了摸:“凉的。你怎么喝凉的巧克力?” “我又不能在马车上随身带个火炉。”安塔妮亚耸耸肩。 “……你等一下。”尼古拉拿起杯子,转身走了。 “等等,”安塔妮亚的声音被他抛在后面,“我都喝了一半了,你拿去热饭厅的工夫,我可能手都把它捂热了。” ……而且她其实只是想问问芹菜魔鬼到底是谁。 “几分钟就好。”尼古拉头也不回地说。 几分钟?安塔妮亚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难道他还能用内燃机帮她加热巧克力吗?还是直接把巧克力塞到蒸汽机里面去?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穿着军校制服的矮个子少年走进了候见厅,坐在离安塔妮亚不远的地方。 安塔妮亚忍不住看了少年一眼。这一眼,她便移不开目光了—— 这个少年有些眼熟。 接待员走过来:“和昨天一样,找库伦先生,是吗?” “是的。”少年淡淡地点点头,“请告诉他,他出的那道题我解出来了。” “哦。”接待员笑笑,走回了接待台。 安塔妮亚想了想,起身也走了过去。她侧过身子,挡住少年的目光,轻声问接待员:“请问这个孩子是……?” “哦,”接待员翻了翻登记本,“是布里埃纳军校的一个毕业班学生。库伦先生在他们学校讲过几次课,他这几天经常来找他请教问题。” “他是法国人吗?” “是的,小姐。” “他的名字是?” “我看看……拿破仑·波拿巴。” 作者有话说: 电学研究产生突破时,民间确实兴起了很多“电疗”法,主要出现在伽伐尼电击青蛙实验之后。相关的反智疗法和产品令人叹为观止,参考诺顿《九十九种垃圾加一记妙想:一部发明家和发明的古怪历史》。 第60章 ◎拯救拿破仑◎ 尼古一手拿着巧克力,一手一杯咖啡出来的时候,安塔妮亚刚刚从接待员那里问到拿破仑的一些基本信息。 库伦和尼古拉前后脚走了出来,少年拿破仑立刻站了起来,向他走过去。 “竟然这么快?”安塔妮亚接过巧克力,惊讶地发现巧克力已经接近灼烫的温度。 这真是意外之喜。她只是怕麻烦,但天知道她有多喜欢热腾腾的巧克力。 “怎么做到的?” “秘密。你等一等,下次我送你个实用的小玩意。” 安塔妮亚被他的用词逗笑了:“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尼古拉微笑:“超乎你的想象。” “好吧。”安塔妮亚心情极好地啜饮了一口热巧克力。 虽然再加热的没有刚泡出来的味道好,但也依然丝滑香甜。 尼古拉喝了口咖啡,“所以你来做什么?” “哦,”安塔妮亚憋不住笑了,“其实我就是顺路来一趟……我想知道芹菜魔鬼是谁。” 话音刚落,她感到一束犀利的目光从侧面落在了她的身上。 “……”尼古拉状似不经意地走了一步,刚好挡住她的视线,低声道:“库伦。” 安塔妮亚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巧克力,忍不住没命地咳嗽起来。 库伦刚才一定听到了……这也太尴尬了! 尼古拉连忙拍拍她的背,结果被她瞪了一眼。 没看到她在喝巧克力吗? 尼古拉满怀歉意:“对不起,刚才不小心忘记了人体咽喉协调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的机理。” 他看她总算是平静下来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安塔妮亚的声音立刻幽幽地在他耳边响起:“拿破仑在你身后。” 尼古拉:“……” 他很辛苦地忍了一秒钟,然后终于呛咳了起来。 在他们的不远处,拿破仑忍不住瞥了那边举止奇怪的男女一眼。 库伦立刻严肃地开口:“拿破仑!作为一个士兵,你要专心!” “是!先生。”拿破仑马上收回了注意力。 他认真地与库伦讨论完今天带来的问题之后,准备离开。 这时,刚才与他一同等待的少女也起身离开。 拿破仑走到门口,才发现外面竟然又下起了雨。 春天的巴黎有时还是挺冷的,特别是下雨的时候。 虽然听这里的人说,现在城市经过王妃殿下主持的改造工程,已经比三年前干净了不少,但路上还是因为雨水变得十分泥泞。 拿破仑面色阴沉地望了望屋檐垂下的水帘。 他和另外几十名布里埃纳军校毕业班成绩最好的和家族背景最显赫的学生一道来到巴黎,是为了参加巴黎军官学校的选送考试。军校将他们统一安排在了军官学校的一栋楼里,但那儿距离这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雇不起马车,只能步行来卢浮宫。来的时候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这并没有太大问题;但现在下起大雨,他回到学校里,身上一定会溅满泥点,被那些养尊处优的本地同学嘲笑。 拿破仑愤恨地看了一会儿雨幕,咬咬牙准备走进去。 就在这时,他却被刚才的少女拦住了。 “你要回巴黎军官学校吗?”安塔妮亚神色淡淡地问道,“我正好也要去。雨这么大,不如一起吧。” 拿破仑惊讶地看了她两眼,摇摇头:“这太不好意思了,小姐……”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安塔妮亚转头平视他,“以您的身份,我想您应该理智地判断什么更重要。” 拿破仑的脸色冷下去:“您是什么意思?您知道什么?” 他作为六年前被法国征服的科西嘉岛投降贵族的孩子,来到法国其他地区读军校,对自己身份的微妙深有体会。 安塔妮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没什么。我只是想向您请教一些军事问题——作为回报,我邀请您共乘马车。” 拿破仑最终还是坐上了这个神秘少女的马车。 虽然他充满了戒备,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他需要回到巴黎军官学校——以体面干净的方式。他并没有可以换的大衣。 而且,他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少女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和冷淡,仿佛整个世界都像一面镜子一样摊开在她面前,一览无遗。 令人无法拒绝。 “那么……您想问什么?”他谨慎地开口。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马车斜着飞过的细密雨丝。 “如果巴黎城遭到围攻,哪里是最薄弱的地方?” 拿破仑愣住了。 这真是问住他了——他才刚来到巴黎没有几天。 “嗯……”他沉吟道,“小姐,很抱歉,我对这座城市还不够熟悉……” “那就尽快熟悉起来。”少女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拿破仑下意识抬起眼,看见那双蓝眸像极寒的冰川一般凝视着他,话语中也透着冷意:“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一直到马车将拿破仑放在巴黎军官学校的史蒂夫楼门前,他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洞开的大门里飞出来一个纸团,正正砸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思考。 里面随即传来众人放肆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看呀,那个科西嘉小矮子回来了!” “啧啧,这回下大雨,倒是咬咬牙雇上马车啦?因为换不起衣服对吗?” “哎呀呀,雇马车恐怕得花掉你好几天饭钱了吧,土老帽!” 拿破仑压抑着心中的火气,冷冷扫了他们一眼。 “哟,这回不说话啦?科西嘉小矮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口音有多可笑了哈哈哈哈!哥科不分——听听他的科西嘉口音!是不是啊,‘哥西嘉小矮子’?” 拿破仑转身就走。 他不能和这些同学打架——他第一次这样做之后,不仅被抱团的本地同学围殴,还遭到了处分。他写信给父亲,却被父亲指责他在本土不好好学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要去惹事。 “别走呀!”高大魁梧的大块头少年阿隆拦住他,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纸团,“这可是你的考试结果。不看看吗?” 拿破仑握紧了拳头。 他学习刻苦,在几乎所有功课里都名列前茅。按照他一贯的成绩,这次选送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这么说……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没有去捡那个纸团,绕开阿隆想走。 但阿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根本挣脱不开。 “不愿意自己看吗?那只好我们所有人帮你一起看咯!” 嘻嘻哈哈的同学们围了过来,有人捡起纸团,展开成皱巴巴的一大张纸,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 “亲爱的拿-泡-里-昂,很遗憾地告知您,您——”念的人拖长了声调。 “哎呀,磨叽什么!快念出来!” “——落选了!”那人提高了音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纸张又被草草团成一团,“砰”地直直砸到他脸上。 拿破仑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可他还是抓住那张纸。上面其实并没有写告知他落选的话,但写了所有入选学生的名字,底下则是公文式的“对于没有入选的同学,很遗憾……” 他没看完,就把纸扔了。 “哎呀,你真就这么走了呀?”阿隆又过来想要抓住他,被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嗨呀,还闹脾气啦?”有人笑嘻嘻地说。 “小杂种,你当不了士兵咯!滚回你的哥西嘉岛去当土著吧!” “呵呵,连打架的勇气都没有,胆小鬼!懦夫!” 阿隆也哈哈笑起来:“怪不得科西嘉岛被占领来占领去呢,看来都像你这样,是群没种的家伙啊。” “咚”的一声,拿破仑一头撞上了阿隆的胸口。他营养不良的瘦小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冲击力,大块头的男孩猝不及防,竟然一个趔趄栽倒过去。 “阿隆!”众人惊叫起来。 拿破仑气得直喘粗气,眼睛都红了——他知道他们说这话只是为了激怒他,但他怎么可能还忍得下去? 要是在以前,他得和他们一起在军校里学习,不得不忍着。可他现在既然已经不能继续学业了,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偷袭的胜利只是暂时的。 阿隆马上又跳了起来,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响:“小杂种,总算不装了?也好,今天给你个教训。” 他一声令下,旁边的五六个人一起加入了战局。 最开始,拿破仑还能凭借敏捷的身姿躲开拳头再飞快地回一拳,但他毕竟在身量上丝毫不占优势,更何况还是一对多—— 很快,他被人一把拽住手臂,然后拳头就像雨点一样向他脸上、胸前袭来。 拿破仑感觉脑袋嗡嗡作响,眼泪和鼻血都流了出来。围殴还在继续,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反击,唯有泄愤一般地拼命踢蹬双腿。 他是科西嘉人,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欺侮? 难道他生来就要成为他人的笑柄?难道他不配拥有自己的尊严?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想回家!哪怕以后在小小的科西嘉岛做一个工匠,他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上帝啊!你们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有人惊叫道。 打群架打疯了的男孩们总算被拉开来,其中最瘦小的那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看起来惨不忍睹。 “蓬丹先生,是不是该把这个小杂种赶走啦?”阿隆洋洋得意地说。 上次打架,拿破仑被处分了。这次闹这么大,校方会怎么处理他呢? “闭嘴!”中年男人气得发抖。 热血上头的男孩子们这才发现或许有些不对劲,纷纷转过头来。 来的人有好几个,校理事蓬丹先生,照顾他们的埃那太太,还有几个陌生人。 刚开始场面混乱,但现在大家都回过神来,男孩子们的目光立刻都聚集在一个漂亮得闪闪发光的陌生少女身上——她或许没有穿戴太多珠宝,但白皙的面庞和手臂光彩照人,周身透出无与伦比的气度。 可惜这样一个美人现在面如冰霜,冷冷的神色让这群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们没人敢造次。 少女径直穿过他们中间,几人纷纷小心翼翼地躲闪,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那个平平无奇的科西嘉小矮子身边蹲下来。 有人后知后觉,心里开始没底了。 安塔妮亚把手帕递给拿破仑:“擦一下。” 少年低着头,死死咬着牙没有动。 安塔妮亚:“……” 好吧,这孩子还挺倔。 不管拿破仑在后世有什么赫赫威名,现在在她眼里就是个受伤的孩子。于是,她毫不含糊地直接上手,先擦掉他嘴角和鼻子下淌的血,再换一块手帕擦他满脸的泪水。 拿破仑终于受不了了,赶紧接过手帕,含糊地嘟哝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谢谢还是什么的话,潦草地满脸抹了几下——结果把血给擦得满脸都是。 好在场面严肃,没人能笑得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啊?!”蓬丹先生怒气冲冲地问道。 别人都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只有阿隆理直气壮地说:“先生,是拿破仑先动手的!他就是个恶劣的小人!” “住嘴!”蓬丹先生再次打断他的话。 这小子是真的蠢。他看不出来现在气氛不对吗? 可是晚了,陌生的少女已经冷冷地开口:“蓬丹先生,像他们这样五打一,分明是往死里下手,被打断才没能得逞的——按照法律应该怎么处理?” 理事的秃脑门上冒出了汗。 几个学生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法律?法律居然要用到他们身上吗? “蓬丹先生?”少女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 理事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开口:“应该……应该送到警察局。” “喂!”阿隆怒气冲冲地开口了,“你知道我是谁的儿子吗?” 安塔妮亚冷冷一笑——她知道他不是路易十五的私生子,那就够了。 “拿破仑·波拿巴先生已经得到王室特别任命,在选送巴黎军官学校的同时担任王储军事顾问。” 亨利耶特过来帮安塔妮亚一起扶起了拿破仑,而安塔妮亚则冷漠地对校理事说:“这几个人故意伤害王储身边的高级官员,请务必向警官说明这一点——王储也会派人跟进此事的。” 在所有人愕然又惊恐的目光中,鼻青脸肿的少年被几人拉上马车带走了。 剩下的人就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定在了原地——所以,那个科西嘉岛来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那个少女,又是什么来头? 此刻的他们已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这一刻起,那个少年的命运已与他们再无交集。 此时,马车上的拿破仑还完全没从刚刚得知的爆炸性消息中缓过神来,估计还有刚才被一顿胖揍给揍懵了的因素,抓住了安塔妮亚的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塔妮亚看着一脸血的少年,头痛地叹了口气:“你先养养伤再说吧。” …… 三天之后,亨利耶特给安塔妮亚带来了《莱茵报》新收到的爆料信。 “宫中知情人爆料,王太子那个不行,王妃欲|求不|满,公然与别的男人厮混!” 里面还列了好几个人—— 费尔森伯爵(您要是看见王妃看他的眼神,觉得会觉得这两人一定有故事)。 皇家炼金术师(记得吗?当初大家都因为邪眼而畏惧他时,王妃就有他一起跳了第一支华尔兹!) 还有一个不明身份的年轻军官,暂时还没挖出更具体的情报。 亨利耶特很是愤慨:“那帮不要脸的小人!骗子!不敢正大光明地站出来,却耍这种花招,想诋毁您的名誉!” 安塔妮亚倒是对此并不意外。 说实话,上辈子这样的传言早就开始了,哪里用得着等到她结婚第四年。而且,实话说吧,这情报倒也有一半是真的——关于路易十六的那一半。 她漫不经心地把材料扔回给亨利耶特:“烧了吧,不用理他们。” 几乎同一时间,路易的二弟弟阿图瓦伯爵去找哥哥了。 “哥!你知道吗?安托瓦内特有其他男人!”他语气愤慨。 路易吓了一跳,连忙把弟弟扯到一边,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才说:“你胡说什么呢!” “我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这不是重点啦哥!有人都梳理出和安托瓦内特接触时间最长的几个男人了。有费尔森伯爵,有特斯拉先生,还有那个……刚刚被巴黎军官学校录取的学生。” 路易生气地说:“胡说。若论接触时间长,那我和尼古拉一起的时间可比她长多了,尼古拉和费尔森伯爵一起的时间也长多了。难不成我们都有一腿吗?” “真的吗!”阿图瓦伯爵嚷道。 要知道,那可是凡尔赛宫中公认最为英俊的两个男人,不仅贵族少女们这么认为,少年们也是如此。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哥,能再带我一个吗?” 路易简直气得头顶冒烟:“滚!滚滚滚!” 作者有话说: *参考拿破仑在布里埃纳军校期间给父亲写的信。 对了忘记说了,小拿的出生年份也往前提了十年,让他早一点走上历史舞台! 第61章 ◎洛可可的巧克力◎ 安塔妮亚翻开了关于在凡尔赛及巴黎周边修建电厂的进度报告。 电厂的建设按原计划非常顺利地进行,而凡尔赛宫和巴黎在改造水源系统的同时,尼古拉也将电线铺设方案考虑了进去。巴黎城比较大,还需要一两年才能完成;凡尔赛宫里的供电系统则已经基本覆盖了。 现在,一部分房间已经由特斯拉研究工场旁的一组发电机供上了电,预计等到电厂建成之后,所有的宫殿都可以亮起灯了。 因为这个可预见的前景,宫中的白蜡烛不再是可以当做季度补贴发放的硬通货了。不过,在所有人了解到装上电线甚至装上灯都还不是全部,得等发电厂真正运转起来才能亮灯替代蜡烛之后,白蜡烛倒是没有出现价格暴跌的状况。 更让人舒心的还是清洁卫生的改进——事实证明,厕所只是表象,最重要的还是能够有效处理污水排放的整体系统。 虽然在凡尔赛宫里所有的房子都配上浴室和厕所是一个过于浩大的工程,但如今凡尔赛城里开设了足足三家满足不同价位需求的公共浴室。最高档的单独浴室租用价格是3里弗尔,而最便宜的公共浴室沐浴一次只需要10个苏。 这一年的春天,这里的居住环境总算是产生了清晰可见的改善,至少臭味消失了。 安塔妮亚更关心的则是健康数据——从医师所那里拿到的数据显示,过去一年突发肠胃疾病的人数比此前十年的平均水平大大降低。 她在一些比较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数据上划了线,亨利耶特会将它们抄下来送至《莱茵报》编辑部,用以向公众说明现在暂时忍受一下城市里尘土飞扬的折磨,之后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 巴黎城的改造预计在今年底就能完成了。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尼古拉给安塔妮亚送了个口信,说之前答应她要送她的实用小玩意做好了。 她来到尼古拉的底盘时,这个之前一般用于热饭的地方似乎经过了一番改造,靠墙的长桌上一大堆瓶瓶罐罐,还有一个明显是主角的金属大家伙。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仪器?” 安塔妮亚端详了一会儿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箱子,侧面的盖子可以向外打开。 “微波炉。”尼古拉微笑道,“我死之前它刚被发明出来不久,所以我只是听说了大概原理,没见过真的,研究出来花了些时间,功率我也调试了很久。” 他把旁边的两杯巧克力放进炉子里,盖上盖子按了开关。 轻微的嗡鸣声传来。 安塔妮亚想象着里面的模样——这么小的箱子里可以烧烤吗? “其实弄明白原理之后也不是很难,核心部件是一根磁电管。通电的时候它会放出高频率的电磁波,震动食物里的水分子,摩擦生热。” “叮”的一声传来。 安塔妮亚还没反应过来,尼古拉顺手拉开门,把一杯巧克力放到她面前,放了把小勺子:“温度应该刚刚好,尝一尝?” 这也太快了。安塔妮亚端起杯子,感觉到微微发烫的温度。 杯子上浮着一层细腻均匀的泡沫,随着小银勺搅动而颤巍巍地划出一道螺旋线,勺柄上传来温厚的阻力——是她喜欢的偏浓稠口感的热巧克力。 她轻轻啜饮了一口,可可的独特香气立刻缠绵地飘散在唇齿之间。甜蜜但不过分,牛奶的丝滑和鲜奶油的丰腴完美地融合,她分明尝出了她最喜欢的肉蔻和丁香的味道。 安塔妮亚笑起来:“很美味。” 与她平时喝的宫中调制巧克力有一点不一样,似乎口感说不出的更加柔润细腻一些。 不过她还是对这个迅速加热的东西更感兴趣:“微波炉制作起来难吗?” “不难。只是需要固定的电源和电压,得通电才能用。” “我可以向炼金术师先生订购几台吗?”安塔妮亚笑道,“不然我岂不是每次想加热巧克力都得跑到你这儿来。” “没问题。”尼古拉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哦,对了。我最近不算太忙,在研究固体巧克力的工艺。” 他其实经常岔开思路去做很多奇奇怪怪的研究,得到了一大堆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就是很有意思的知识,比如如何酿造不酸的干红葡萄酒,再比如圃鸭的来历和烹调方法。 他对美食和饮料的鉴赏也相当有兴趣,巧克力这种风靡全世界的东西自然在他的考察范围内。 安塔妮亚这么喜欢热巧克力,却从来没有吃过后世的巧克力——鬼魂应该没法吃东西或者尝味道的对吧——真是有点遗憾。 不过,巧克力的生产工艺虽然不算多高难度,但着实有点麻烦,尤其是很多流程都需要专门的工业化处理。 为此,他很科学地将任务分包了出去——他找拉瓦锡吃了顿饭,跟他一起探讨了将牛奶加工成奶粉后销售的商业前景。 拉瓦锡不愧是律师出身、现在也担任王室包税官的人,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此事相当有前景。在尼古拉十分详尽地向他介绍了预处理、杀菌、加糖、浓缩和干燥等等步骤之后,他的脑子里大概已经设计出非常完整的工艺流程——以及后续该如何将其送上生产线。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拉瓦锡即刻开始进行初步实验,为此还十分不见外地找王太子殿下帮忙,一起探讨机器设计的零部件可行性问题。 “现在,我拿到了第一批质量过关的奶粉,另外我也试验出了合适的研磨速率与温度,从可可豆里分离了可可脂。” 尼古拉指了指桌上的几只罐子,“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桌上所有的玻璃罐摆放得整整齐齐,三个一组叠在一起。深棕色的粉末是可可粉,可可脂的罐子里是奶白色的膏状物,看起来亮晶晶的。 安塔妮亚好奇地问道:“工艺很复杂吗?” “不算复杂。” “那我可以一起试试吗?” “你?”尼古拉揶揄地看她一眼,“你有接触过任何和烹饪有关的事情吗?大概连热饭都不会吧。” 安塔妮亚哼了一声:“我在凡尔赛宫里看人家热饭热了好几百年。你以为我没事怎么会记得牛角包的食谱?” “真厉害。”尼古拉夸张地点点头,“那让我见识见识吧。”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详尽地给她讲了一遍该怎么做,然后两人才开始动手。 尼古拉在火炉上烧了水,又在大开口的煮锅里放了三只碗,隔水加热。 从玻璃罐里挖出来的可可脂慢慢地开始融化,然后像是某个魔咒突然生效一样突然就化成了一团淡黄色的透明液体,没什么味道。 但在加入了磨得粉碎的白糖、可可粉和奶粉之后,像热巧克力一样甜美而温暖的味道慢慢散溢了出来,浓郁的奶香缠绕其中。 “标准是两勺鲜奶油,多了的话会更软一些。”尼古拉对安塔妮亚说。 安塔妮亚想了想,分别往里面放了一勺半、两勺和两勺半。 尼古拉手上转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旋转手柄,末端装了三把勺子——三把勺子在三只碗里缓慢匀速地搅拌,很省力气。 他慢慢地搅拌着,热气腾腾的巧克力香味从煮锅里飘散出来,缠绕在他们周围,整片空气都变得柔软而香甜。 安塔妮亚轻轻地吸了口甜甜的空气,端详了尼古拉几眼。 他的侧脸对着她,比起少年时有了更为英挺的眉骨和鼻梁,背着光勾勒出雕塑般的轮廓,有些冷漠,却又因为他专注的神情而多了丝说不出的真诚。 他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是黑色的——不像她自己的金色睫毛。黑色显得优雅又安静。 他不过是搅拌巧克力而已,怎么就能这么认真呢? 安塔妮亚忍不住抿了抿唇。 融合了一些东方元素的斯拉夫人身上,确实有一种和他们不太一样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金发在她眼里显得太聒噪了,又或许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大多沉溺于过度浮华又矫揉造作的虚幻。 上一世她迎合他们,甚至险些忘了自己是谁。这一世,她却遇上了这个男人。 他身上笼罩着冷淡而有一丝忧郁的神秘气息,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关键时刻似乎总是能让她安心。 她想得有些出神,等到尼古拉把径直把搅拌好的几只碗拿走,叮叮咣咣又做了些什么拿回来时,才发现刚才几只碗里深浅不一的巧克力酱已经凝固,被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放在浅白瓷碟里。 “颜色越浅的,牛奶含量越高。”尼古拉说,“你可以都尝尝,看看喜欢哪一种。” 安塔妮亚随手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手上的触觉让她对巧克力块的硬度有了预期,但没想到一入口丝滑绵软得难以描述,一股比热巧克力更加浓郁的香甜裹挟着醇厚的触感贴上了舌尖。 热巧克力是她的最爱,但那种美味也在此刻的幸福感里相形见绌。 “巧克力熔点很低,流动性很强,尤其是刚才奶油加的不少,所以理想状态下应该是入口即化的。”尼古拉很煞风景地说。 安塔妮亚一瞬间想到,这大概也算是他的一个实验——而她现在是充当他的实验品。 安塔妮亚把巧克力咽下去,又拿了一块送进嘴里。 这一块也吃完之后,她才抬起头:“品尝美味的时候,如果厨师的解说不能增进美味,那保持安静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尼古拉忍不住笑了。 少女的鼻尖不知怎么竟然蹭上了一抹巧克力,大概是因为凝固点没掌握好,手一摸巧克力就化了,结果被她蹭上了鼻尖? 尼古拉这么想着,手已经下意识在那小巧圆润的鼻尖上抹了一下,擦掉了那抹巧克力。 安塔妮亚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大了。 调制巧克力的甜香仍未散去,暧昧地缠绕在他们身边。 气氛忽然停滞在了微妙又尴尬的一瞬间。 尼古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该死。 “呃,那个,”他匆忙开口,结果大脑好像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有点巧克力,我是说,你的鼻子上……” 好像更糟糕了。 “……”尼古拉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快,血液流速因此升高,与血管摩擦产生了更多热量。 “我还需要去看看数据,这些巧克力你就带走吧。” “哦,好的。”安塔妮亚慢了半拍地回答道,“谢谢你……那我走了。” “好。再见。” 一直等到安塔妮亚走了,他才从某种仿佛被魇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把手伸到眼前——那抹巧克力依然在他的指尖,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身为一个第二次活于人世的男人来说,他虽然从未经历过恋爱,但他敏锐地察觉了自己身上某种奇怪的苗头。 他最近在做什么?制作微波炉,找拉瓦锡生产奶粉,做巧克力……他原来是对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没错,但他只是记忆力惊人,了解理论之后过目不忘而已,并不会亲自动手。 穿越来到这里,他在弄明白自己的遭遇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她——当然,她不认识他。 他看过太多的世态炎凉,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早已无法在他心中引起波澜。他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旁观着那个小女孩出乎意料的所有选择,就像是旁观一幅早已涂抹完色彩的古典油画。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被画中人吸引——他竟然也会走入画中。 这里流淌的塞纳河、旋转的华尔兹和少女淡淡的笑容一样,不是凝固的冰冷的文字,而是此刻最真切的现实。 他难以描述那种猛然勘破心中秘密的感觉。 就像是一株毛绒绒的绿色嫩芽顶破了寒冬的冰层,从此冰河碎裂,再也挡不住萌发的绿意。 “一个有艺术气质的人,他应该结婚吗?”当年那个记者的话忽然他的耳边回响起来。 他是怎么回答的? ……那个年轻的他笑着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应该;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应该;对一个作家来说,应该;而对一个发明家来说,不应该。” “因为……如果一个发明家将那样强烈的感情给予了心爱的女人,他会为此献出一切。” 他又迟疑了一下,“这也很遗憾。” “因为,有时我也会觉得……如此孤单。”* 第62章 ◎你不是国王◎ 1774年春天开始,法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 “整个春夏之季,法国西北部几乎滴雨未下……河流干涸了,原本青翠茂密的森林一片枯黄、奄奄一息,山火席卷而来,已经毁坏了好几片山林,还在继续南下……大片大片的农田干裂,裂口锋利得令人看着都觉得疼痛。收获的夏末秋初到来之前,就可以想见,今年农民们将血本无归。” 《莱茵报》报道着农业区的惨状。对于巴黎城的居民来说,山火、干旱似乎都不是那么具象的东西,但他们至少能理解一点——今年面包价格恐怕会疯涨。 与之对应的是,各大城市里的面粉价格已经恐惧式地开始预先上涨。 安塔妮亚看着农业大臣的报告和来自西北地区通讯员报回的消息,神色平静。 终于来了。 过去的记忆斑驳而虚幻,直到这场大旱吻合了她记忆中的许多片段,她才终于得以确定许多猜想。 这一年,是法兰西的历史和她的人生中极为关键的一年。 所有在历史的这一刻做出的选择,都将在未来给出一个答案。 “路易,”她终于把整天往电焊车间跑的太子给摁在了书房里,“我已经申请逐步开放粮仓,保障城市居民的粮食供应。” 此前几年的收成波动都不大,每年粮仓管理官都会大致买入比卖出更大量的小麦,保证粮仓内的储存逐渐增多,且保持粮食的新鲜。现在,粮仓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路易恍然大悟:“原来你那时捐建粮仓是这个考虑!” 安塔妮亚制止了路易崇拜的眼神,“但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财政和税收制度——路易,你得认真对待这件事,它真的很严肃。” 按照一贯的传统,教士和贵族享有免税权,永久国税的豁免一般认为是因为这两种职业的“高贵”,也是用以交换他们对国王的忠诚。 几乎所有的税收都出自农民和普通市民。但也有例外——比如战争期间。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加烧钱。战争期间,平时的豁免权也有例外,贵族和教士也需要阶段性地缴纳税款。在与英国的七年战争期间,惊人的耗费也使得路易十五多次下令开征或延长新的直接税. 按照政治惯例,征收这些税款需要经各高级法庭登记后方可生效——而法官们本身就是平时拥有征税豁免权的贵族。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当然不同意税令了。钱可是要从他们自己的口袋里掏的! 当然了,他们有堂而皇之的说辞——王室的财政管理混乱,宫廷肉眼可见浪费严重,大臣和税官们以权谋私,人民不堪重负! 听听,你怎么可以罪大恶极地让他们掏钱呢? 路易十五就因此吃了好几个大亏。当法官们驳回他的税令,还提出税收的授予权应该归于整个“民族”而非国王时,舆论纷纷支持他们的“爱国”之举。 结果很显然,法国在七年战争之中吃了大亏,而英国开始成为“日不落”帝国。 路易接受作为继承人的教育,当然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这些事情真是烦透了。 “可是制度也就这样了,怎么办呢?贵族们已经不再像古代那样忠诚于国王了,他们其实只是自己不想有任何金钱损失而已,却说得好像他们就能代表整个‘民族’一样。” 他嘟哝道,“路易十四自己还代表整个法兰西呢。” “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总不能幻想回到过去。”安塔妮亚说,“不过他们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改进的地方太多了。” 曾经的法国几乎可以说就是倒在财政危机上。她在过去这些年里集中学习了财政与经济方面的研究,再加上从后世积累的经验,深感法国目前的财政体系简直比一锅炖烂的李子还要混乱,在上一世那种情况下能坚持到十几年后才破裂简直是个奇迹。 作为欧洲大陆上名义上最强大、影响力也最大的国家,法国没有财政预算,也没有统一的财政管理。从凡尔赛宫到官僚体系,各种自收自支的大大小小自行管理的金库到处存在,连财政大臣都对国家财政状况一无所知。 简直就像是一艘到处破洞的大船,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脚下渗进来的一滩海水,琢磨着怎样利用它浇灌自己种的花,没人在看这艘船到底在往哪开。 改进财政制度是一个方面,这还算技术的范畴。 另一个方面也同样重要,绝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听任贵族和教士们把国王描绘成人民的对立面——当然,他们没有意识到那些传唱国王和王后丑闻的歌谣,最后也会把他们自己送上断头台。 在真正拿起武器的大众眼中,他们和国王本就没什么区别。 众所周知,社会政治的真谛就在于包装。 谁更好地把自己包装成与人民站在一起的一方,谁就能获得人民的支持——当然了,在许多人眼里,有嘴的人才算“人民”,沉默的大多数无法变成实际的政治资本,是不会有人去理会的。 法国最终崩溃的实质,是统一的王权对各种政治势力的失控。 在国家林立的大陆上,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国家。当一个统一的法国有一百分的力量时,别的国家都会畏惧;当它内部变成许多个几十分时,群狼就要开始盛宴了。 “路易,你已经成年了。”安塔妮亚严肃地说,“你得做好当一个国王的准备了。” “啊?”路易惊恐地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吧……”看起来国王陛下还可以活很久呢。 “我们需要多和经济学家沟通。当然,也不能纯粹从经济学家的角度看问题,毕竟治理国家不仅仅是学术。” “对了,还有……”安塔妮亚顿住了。 “还有什么?” “没什么。”安塔妮亚抿了抿唇。 还有,北美和英国之间的恩怨。 在去年底波士顿港的倾茶事件之后,英国政府暴怒无比,已经做出了回应的决定——他们通过了《波士顿港口法》、《马萨诸塞政府法》、《司法法》和《驻营条例》四条强制法令,取消马萨诸塞湾省的自治地位,封闭北美最大的港口波士顿港,还规定英军可以强行进驻殖民地的民宅搜查倾茶事件的罪犯。 这意味着北美的独立战争已经接近了。 那场战争对于后世的美国和如今的法国来说都有着近乎决定性的影响。 七年战争之后,英国从法国手中夺走了大片殖民地,而这场战争反对的正是英国,因此法国派出了大量陆海军参战,也为此耗费了难以想象的金钱和人力物力。 这场战争带来的财政危机最终掀翻了整个法兰西。 安塔妮亚去了尼古拉的巧克力屋——那个被收拾出来,经常放上各种点心的会客室从凡尔赛的人们口中得到了这个称呼,因为人人都爱巧克力。 不过,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尼古拉了。 上一次在这里,她发现了某种危险的苗头。她已不再是对爱情仍抱有幻想的天真小女孩,因此她选择尽量回避他。 尼古拉显然对她的出现有些惊讶。 他思考片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转身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大口浅瓷盘,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巧克力,颜色有深有浅,形状各异,比上次和她一起做的巧克力看起来精致多了。 “我做了含10%到85%可可的巧克力,可可含量越低,牛奶和糖含量越高,也就越甜。还有不同的口味,比如香草、柠檬,还有榛子和各种坚果的。” 安塔妮亚愣了愣,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荒谬。 不过她没笑出来,目光擦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旁边桌面上摊开的报纸:“英国政府发誓严惩波士顿港挑衅分子”。 旁边是一张十分潦草的草图,但还是可以大概认出这是一张画在地图上的路线图,旁边空白处画了尼古拉一贯风格的各种没人认识的草图和符号。 这是北美大陆的地图。 尼古拉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耸耸肩:“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 安塔妮亚沉默了片刻。 “那你也应该知道,法国为了那场战争付出了什么。”她淡淡垂下眼,“并且明白,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重演。” 尼古拉没说话。 “从个人情感和道德的角度,我支持北美人民从英国的统治下争取独立。”安塔妮亚冷静地说,“但善良是有边界的,需要与能力相匹配。我首先考虑的只能是法国人民。支援北美的巨额债务会害死路易和我。那些年里,在法国的混乱中死去的人,或许不少于那片大陆上的人。” 尼古拉终于点了点头:“我理解。” 他双手叠在胸前,靠在了柜子边上:“还有‘但是’,是吗?” “……”安塔妮亚有点恼火,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你因为你的过往想要去那片大陆帮助他们,我当然不会反对。无论如何,帮助北美就是削弱英国,也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尼古拉停顿了几秒,“这就是你的愿望吗,安塔妮亚?” “我想,你明白你的愿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看进她的眼睛,泛蓝的银灰色眼睛里澄澈得仿佛只剩下光。 而安塔妮亚却仿佛被这束光烫了一下,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随即就后悔了。 此时此刻,她不能再有任何一丝让步。 “尼古拉,或许因为我们奇异的经历,我过去给了你什么错觉,”安塔妮亚垂下眼,目光在一块用白色奶油画了朵鸽子的巧克力上找到焦距,看起来平静而冷漠,“但我知道你足够聪明,你该明白,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尼古拉轻笑一声,放下手臂向她的方向走了一步,“这个世界指的是时间?是空间?你面前的我是鬼魂吗?” 安塔妮亚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退——于是他们只剩下咫尺之遥。 她感受到他从上方传来的灼热的呼吸,由此而来的压迫感若有实质。若她此刻真的只是18岁的安托瓦内特,恐怕会尖叫起来;但很幸运她不是。 她慢慢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蓝色的双眸映着窗外落进来的阳光,却从未如此寒意逼人:“是人生。” “请你记住,我会成为王后,而你并不是国王。” 作者有话说: 关于税收的相关内容参考黄艳红《法国大革命前的财税改革》,《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8月20日第636期。 第63章 ◎为我而战◎ 巴黎城内的第一条蒸汽机车线路开通的那一天,一条消息传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 最著名的炼金术师就要离开巴黎了。 《莱茵报》为此用了近乎一整个版面,执笔的编辑十分动情地写道:“这个为我们带来光明和奇迹的神之使者就要走了……我们无法挽留,也不必挽留。神之使者的脚步,当遍布主的国度。” 那一天,许多人在街道上放声大哭,人们一边哭一边点着火把在道路上行走,成为巴黎的一道奇景。 许多人声称,他们目送着尼古拉·特斯拉乘船离开码头,看到了天使才会拥有的异象——虽然有的人说他们看到的是七色光从天而降,在特斯拉先生周围幻化成美丽的光芒;有的人说看到炼金术师腾空而起,径直消失在一道彩虹中;还有人说他回头对他们神秘地一笑,失明的人就此重见光明,瘸腿的人马上就跑了起来,而那带来神迹的男人一眨眼就化成了一道黑色闪电,从海平面上蹿了出去。 不仅如此,他们口中尼古拉离开的具体时间甚至码头都不一样。对此,相信所有这些言论的人们衍生出了新的理论——炼金术师一定掌握了同时出现在多个地点的能力,所以能够同时唤醒这么多不同的异象。 安塔妮亚:“……” 要不是当年巴黎大街小巷的传说中有很多是骂她的,她早就该学会欣赏巴黎人民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幽默感。 路易为尼古拉的离去而闷闷不乐了好久,甚至破天荒的连食欲都没有了。 往常他一顿饭能吃一整只老腌鸡、一只烘烤小火鸡、三只包馅饼鸽子、一个果馅饼和一盆炖菜汤,但他有好几顿饭没吃下馅饼和炖菜了。 事实上,凡尔赛宫里起码有一半的人为炼金术师的离去而难过不已,而另一半人则弹冠相庆。 弹冠相庆的人们盯上了此刻宫里独一无二的瑞典伯爵,祈祷他也赶紧拍拍屁股走人,不要再留在这里招惹宫里年轻或不年轻的女孩们。 不过,真正被招惹的那个女孩正在凝视着尼古拉给她留下来的一只箱子。 箱子上有锁,虽然能开,但有些麻烦。 “如果你真正有需要了,就打开它吧。”尼古拉走之前这样对她说。 其实安塔妮亚挺难过的,但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所以,这是什么童话故事里的神秘宝箱吗? 她或许曾经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小女孩,但如今理智足够战胜一切。 安塔妮亚想,既然是她已经下定决定让他离开,那她最好断得干净一点。万一他留下的东西里有什么让她后悔的东西,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她将代表王室最高身份的一枚鸢尾徽章送给了他。在必要的时候,这或许能帮上他的忙。 从这一年开始,她将真正地背离历史、利用历史,而她其实并不能确定这些措施到底是能够拯救她自己,还是会将他们所有人更快地推向深渊——毕竟,就连后世的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都对此争论不休。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 连接到火|药堆的引线已经点燃,震动整个大陆的风暴已经逼近。 说到底,真正与这件事相关的只有她而已。 站在风暴中心还试图用风筝去引雷电的疯子,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 …… 和其他曾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事情一样,巴黎城痛失炼金术师的悲恸和亲眼见证蒸汽机车不用马匹就能呜呜跑的兴奋都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时间从夏天转到秋天,真正事关人们性命的消息以一种缓慢又坚定的方式到来了。 因为大旱,法国今年生产的粮食恐怕将不足以填饱所有人的肚子。 面粉的价格早就已经开始闻风猛涨,如果不是王室下令严格管理小麦和面粉的交易,不允许大量购买囤积,恐怕涨得更狠。 城里人心惶惶。会有哪一天,自己买不到面包和面粉,全家人吃不上饭吗? 这样的恐惧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直到秋季正式到来的那一天—— “安托瓦内特王妃表示,是时候启用此前三年逐步建立的应急粮仓,用于稳定面粉价格和供应。”报纸争相报道。 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突然下跌了将近四分之一的面粉价格。 那一天,巴黎城里响起了久违的欢呼。因为王太子夫妇正是蒸汽机车项目的皇室发起人,人们涌向机车轨道沿线——结果导致太多人进入轨道危险区域,不得不停运一天。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兴高采烈地爬上车厢顶部和车头,在铁轨上蹦来跳去,欢呼呐喊:“感谢上帝!” “王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万岁!” “殿下,我知道您一定很开心,人们现在也非常满意,”亚当·斯密脸色严肃地对安塔妮亚说,“但我还是要郑重地告诫您,国家财富主要需要靠市场本身的驱动,而不是您有意的操纵来发展。” “很好,我收到您的意见了,斯密先生。”安塔妮亚微笑着点点头。 政治决策者需要经济学家的学术意见参考,但也只是用作参考。不是所有的事物都会按照经济学规律运行的。 在面包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的时候,又有新的消息传了出来。 “考虑到农民收成困难,王室决定,今年的粮食作物税将进行相相应减免。现在是困难的时候,王室决定针对此前国家财政出现的问题进行改进,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今年财政收支的梳理,并做明年财政预算。” 对于农民和市民来说,这自然是皆大欢喜——减税谁不高兴呢?虽然人们大多从没听说过预算这回事,但听起来就很科学。 不过,贵族,特别是包税官们可能就对此有些疑虑了。当然,通知刚刚放出,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找到合适的理由去反驳。 亨利耶特,不,如今已经是康庞夫人的她按惯例搜集来各路小报和书籍给安塔妮亚时,也显得喜气洋洋的。 “殿下,你偷偷看哦。” “由于国王已经明显地老迈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在巴黎的活动上,我们注意到,巴黎人民已经开始传说他命不久矣,人们相信即将登基的路易十六和安托瓦内特王后一定能带来更好的未来。” “……居然有人议论王储夫妇到现在都没有孩子?荒谬!他们不是眼瞎,就是心瞎——王储夫妇这四年到底在忙什么,所有人不是有目共睹吗?你用的干净的水,不再有垃圾粪便臭味的干净的空气,还有如今吃得起的面包,哪一个不是他们努力主推的?他们才十八岁而已,还年轻得很呢!以后有的是时间。” 抽出空来的时候,安塔妮亚过问了一下某位科西嘉岛少年在巴黎军官学校的学习情况。 因为王室打过招呼,在这座学校里不再有什么人敢公然排挤他的出身了。教官们按时报来他的学习报告:“虽然身高稍显不足,但波拿巴先生的身体素质和健康状况都十分优秀,数学、物理成绩突出,历史、地理知识尚可。他服从命令,刻苦努力,诚实可靠,知道感恩,也很守规矩。才艺方面很弱。学生之间把他称作‘斯巴达汉子’”* 才艺方面很弱? 安塔妮亚忍不住笑了。 好啦,还是不要指望未来的将军给你们唱歌跳舞啦。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拿破仑就被委任为在坎德拉兵营炮兵团服役的上尉。这个兵营驻扎在巴黎城不远的河边,他启程出发之前,向安塔妮亚递来了觐见的申请。 安塔妮亚当然同意了。 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走进王妃的会客厅时,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有服侍的人,等待他的只有王妃——她看起来那样高贵而端庄,令他不得不立刻垂下了眼。 按照礼仪问候之后,拿破仑径直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殿下,我知道自己从布里埃纳军校军校到选送进巴黎军官学校,再到提前毕业来到坎德拉炮兵团,整个过程都蒙受了您的诸多照顾。” 他斟酌一下语气,放慢了语速:“我非常感谢您……但我也一直想当面问问您,您为什么这样照顾我?” 同学们之间有人听说过从王室里流传出来的传言,说这个与大家格格不入的尖子生和王妃有一腿,所以才特意被塞了进来。 不过,家境优渥、真正进过凡尔赛宫的同学们立刻驳斥了这个传言的荒谬:“那怎么可能呢!那个斯巴达人都没去过凡尔赛宫,而且你看看他那营养不良的小个子……宫里好看的男人可太多了好吗!我敢确信,王妃殿下绝对没有任何眼部疾病。” 此刻,拿破仑即将作为一名炮兵正式进入兵营服役,他终于忍不住向王妃提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安塔妮亚平静地注视着他,微笑起来:“我很高兴,你终于问了我这个问题。” “拿破仑,你很为你的科西嘉岛而自豪,为科西嘉被法国占领而愤慨,为此也对法国人怀有愤恨,是吗?” 王妃的声音平和温柔,却让拿破仑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父亲希望他融入法国上流社会,他却觉得父亲带着家族在热那亚人刚撤退的时候就归降法国,是毫无骨气的体现。 对他而言,在法国的军校读书、服役,是带有忍辱负重的意味的。他在布里埃纳军校被排挤,都几乎从不流露这种情绪……可她竟然知道了! 他警惕地抬起头,看了王妃一眼——她并没有催促他,依然像一个天使一样闪闪发光地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 拿破仑不爱与人打交道,但他实际拥有十分敏感的感知能力。这微笑带着一分冷意,但并不是轻蔑,而更像是郑重的真诚。 他看着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心头忽然就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他瞒不了她。他确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安塔妮亚点点头:“我想,你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这一点很好,我也不喜欢。所以,我直入主题。”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说得慢而郑重:“科西嘉的人民在无数次的战斗中表现英勇,是值得敬重的人民。将来,我会允许热那亚放弃科西嘉岛后流亡在外的反抗者回到科西嘉,并且享受完整的国家公民权利。在我的国家中,科西嘉人与所有其他的国民无异。” 拿破仑在听到第二句话时就开始心脏狂跳。他怀有的梦想,支撑他的决心,他的追求都与他的家乡直接相关。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因激动而发抖,保持一个十六岁少年能够保持的嘴沉稳的姿态:“……您的条件是?” 安塔妮亚笑了。 她停顿片刻,“你的忠诚。” 拿破仑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安塔妮亚也没有催他,耐心地等着。顺便把手边的热巧克力喝掉了。 少年终于抬起头,神情有一丝阴郁:“您说的交换,我很乐意答应。但是,我凭什么相信您呢?您难道不是法国的统治者吗?现在的统治者,并未把科西嘉人当做其他的人一样看待。” 安塔妮亚淡淡地笑了。 “我或许没有办法证明未来的事,但我现在可以给你三个选择。” “要么,为我而战。” “要么,你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宫殿。” 少年瞳孔骤缩,手将沙发的边缘攥出了一片褶皱。 几秒后,他怒气冲冲地说:“现在这个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殿下。您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士,我想杀掉您易如反掌。” 安塔妮亚笑了,“很好,这是第三个选项。” 拿破仑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王妃的蓝色眼睛美得出奇,里面映出他自己此刻震惊的神色——可那眸色本身却冷得出奇。 “不是我逼您,而是时间在逼您。”她冷冷地说。 “因为风暴就要来了,将军。” 作者有话说: 拿破仑:不……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0.0 *参考约翰·霍兰·罗斯《拿破仑一世传》。 第64章 ◎王冠即将易主◎ 其实从进入1774年开始,安塔妮亚就一直悬着一颗心。 若是按照原来的历史,如今的国王陛下路易十五在5月10日就要驾崩了。 但到了那一天,凡尔赛宫中风平浪静。 国王陛下兴致很不错,一觉睡到十一点多,依然在众人的掌声中起床,然后食欲大开地吃了好几斤烤牛肉和鹧鸪绞肉。 饭后,他在自己卧室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如今,凡尔赛宫里供应热水。在几年前,热水还只能让仆人在小阁楼里一桶桶烧了抬进来,国王陛下一向是先让人把滚烫的热水倒进浴缸,之后倒入冷水,然后把一把椅子放在浴缸中间,他就坐在椅子上洗澡。 现在,省去了仆人们抬着水出出进进的工夫,打开水龙头稍等一会儿就有热水;但路易十五还是保留了坐在椅子上洗澡的习惯。 洗完澡之后,杜巴利夫人就又去他的卧室了。 那一天,《莱茵报》正在担忧地报道今年可能会出现粮食危机,并没有像《信使报》一样无聊地报道:“国王陛下今天在凡尔赛宫洗了澡。” 那一天过去后,安塔妮亚松了口气,对此并不算特别意外。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路易十五原本是因为天花而死的,但如今牛痘疫苗在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在大陆上广泛传开,巴黎的天花患病率就像维也纳一样显著下降,凡尔赛宫里几乎不再有人患上天花,国王自然更不可能被传染。 这意味着,她还有更多的时间,路易也有更多的时间。 国王陛下虽然一天比一天更显得老态龙钟,越来越不喜欢出门,但他似乎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似乎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珍惜可贵的生命多多享受,于是国家政事也越来越多地交到了王太子和大臣们的手上。 路易为此向安塔妮亚好一通抱怨,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国王陛下不想干就可以不干,但国王陛下让他干,他就不可以不干的现实。 现在最令他头痛的事情莫过于财政改革。 不仅是那些理也理不清的账目和数字让他头痛,在真正深入参与朝政之后他才发现,其实大部分可用的官员本身都住在巴黎城里,只在需要的时候来到凡尔赛宫——随着申请入住凡尔赛宫和凡尔赛城的人越来越多,这里人满为患,早就已经达到了住宿的饱和。 正是在这个时候,安塔妮亚向他提议——为了方便与各位大臣联络、高效办公,同时也为了能够更快速地了解到首都城里的各路消息,他们或许应该更多地在巴黎城居住、工作。 如果换了其他什么时间或是其他什么人,路易当然是不会同意这个提议的。 是一个世纪前的先祖路易十四在凡尔赛的荒地上,建立起了这座大陆上最为雄伟壮观的宫殿。 这里没有自然流动的河流,没有城市,没有道路,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位国王的无上权威。 这里不是首都,没关系——国王在哪里,哪里就是法兰西的心脏。 凡尔赛宫就是一句光辉闪耀的咒语,独属于国王的咒语——只要国王陛下一声令下,这里就会出现一座最最光辉灿烂的宫殿,名流贵族们在这里出入,全法国的权力与金钱都向这里汇聚。凡尔赛宫正是法国王权的最高象征。 自凡尔赛宫建立起来以后,所有的法兰西国王都以这里为王宫。 太好了,他还不是国王! 路易为自己突然找到一个传统的漏洞而欢欣鼓舞。 金碧辉煌的大房子固然舒适,但如果代价是每天要为此在工作的等待上多花许多时间和精力,那就太令人厌烦了。 何况,巴黎也有很多宫殿,比如卢浮宫、皇家宫殿、杜伊勒里宫等等。虽然比起凡尔赛宫来要差一些,但路易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其实并不是那么执着。 唔,只要尽快在那些宫殿里也布置好他的焊接车间就行。 王太子刚刚因为美好的未来设想而高兴起来,财政大臣内克却觉得自己大概快要被王室首席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先生逼疯了。 这位法国财政大臣私下里和同僚们吐槽:“那个无趣又古板的英国佬!他连华尔兹和可丽饼都分不清,竟然来指导我们法国人怎么花钱?” 无独有偶,斯密先生则暴跳如雷地对安塔妮亚说:“如果法国人整天只想着跳舞和品尝红酒,怎么可能发展经济和技术呢?” 在人多眼杂的凡尔赛宫,几乎没有秘密。 结果就是,没过多久,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恩怨,然后对此大加嘲讽。 凡尔赛永远不缺口水仗。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国王陛下不怎么过问政事,而王太子夫妇正是财政改革的最主要发起人。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众人很高兴地一边看热闹一边参与热闹—— 对财政大臣,是这样的:“您看看,如果我们法国人自己能把钱管好,又何必要找英国人帮忙呢?” 而科学院的学者们则不卑不亢地对英国经济学家表示:“很抱歉,我们跳舞,我们喝酒,但我们还是这片大陆上科技最发达的地方。什么?英国?英国人在干嘛呢?” 哦——英国人在北美大陆上苦兮兮地打仗呢。 从1774年9月召开的殖民地联合会议——后来被人们称为第一届大陆会议开始,北美大陆的人们正式宣布北美十三个殖民地断绝与英国的隶属关系,成立了合众国。 这就是向英国宣战了! 英国当然忍不下这口气,当即就派出了最强大的海军,跨过太平洋去攻打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三块殖民地。 作为英国人民的老朋友,法国人民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关注着这场远在大洋彼岸的战争,并且十分希望北美的朋友们获胜——就算不获胜,让英国吃瘪也是值得高兴的! 在最初的半年多时间里,英军总体还是处于优势的。登陆的军队很快控制了北美东部沿海,从南北两线同时深入大陆。 “从他们的行军路线看,他们是想两面夹击,孤立新英格兰的这一片殖民地——我听说他们反抗英国最为坚决,这也很好理解。” 拿破仑看着地图,一边思考一边对安塔妮亚说,“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一举拿下这里,然后一鼓作气,将其他殖民地各个击破。” “美国人赢的可能性有多大?”安塔妮亚顺口问道。 拿破仑摇了摇头:“我不会在他们身上下赌注。” 安塔妮亚挑了挑眉。 谁也没想到,从第二年开始,英军忽然就开始在北美大陆上处处碰壁。 一份份和他之前判断并不一致的情报送到巴黎,拿破仑为此非常地恼火。 少年反复地抓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焦躁地在房间里到处踱步:“为什么?为什么?这不符合战争的逻辑。” “哦,别着急。”安塔妮亚不忍心地安慰他,“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或许有某些新的力量加入了战场。情报不足,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真正在战场上,难道说一句‘情报不足’,军队就不会输了吗?”少年忽然大声说。 安塔妮亚看了他一眼。 “抱歉,我不是冲着您说的。”拿破仑吐出一口气,“但我认为,战场上,军队的统帅必须把一切因素都考虑进来。战争之中没有借口,只有生死。” 安塔妮亚微笑起来,“我相信,您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统帅的。” 整个巴黎大概没有什么人知道,为什么在此前所向披靡的英军忽然就打不赢仗了。大西洋太过宽广,传回来消息往往十分缓慢,也缺乏很多的具体细节。 这让在法国通过《莱茵报》追踪北美独立战争的人们着急得不得了,可惜着急也没有用。好在一切都在朝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看起来,英国佬竟然打不过自己的儿子咯。 终于,到了1775年六月,又一个美军大败英军、歼灭数万人并招降数千人的消息传来之后,安塔妮亚叹口气,把情报翻了一页过去。 美洲大陆的事恐怕不必再让她操什么心了。更需要注意的反而是法国的周边——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美英战争的影响,这片大陆上的许多国家也在蠢蠢欲动。 安塔妮亚将情报一页页看过去,最关注的主要是两个地方。 一个是普鲁士在西里西亚周边对奥地利动兵,而奥地利对此极度恼火。这块土地毕竟是在特蕾西亚女王即位时的王位继承战争中被普鲁士夺走的,本来在七年战争中差一点就能夺回来了,却因为俄罗斯沙皇的驾崩而功亏一篑——哎!不说了,谁能想到一个国家能这么倒霉呢? 另一个则是与奥地利接壤的奥斯曼帝国。从克罗地亚传来的消息说,塞尔维亚爆发了叛乱,而奥斯曼帝国正在调动兵力镇压叛乱。 虽然这些在上一世也都发生过,总体来说并没有造成什么太大影响,但安塔妮亚还是保持着戒心。 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谁知道这些改变最后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1776年的复活节即将到来时,王太子夫妇去视察了巴黎近郊的坎德拉兵营。如今已经升为中校的拿破仑,现在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安塔妮亚发表了简短的致辞。 她深知,此刻的士兵们一定更想去吃节日前的烤肉大餐而不是听讲话,于是言简意赅,很快结束:“你们是巴黎城的骄傲,也是法兰西的骄傲——路易和我,所有被你们的英勇所保护着的法国人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贡献。” 按理说,对军队发表讲话应该是国王的事情——或者至少是王太子的事情。 安塔妮亚曾经试图趁路易年纪还并不大,从小好好培养他作为君主的当众演讲能力。但在她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尝试,而路易实在是一次都没有成功之后,她放弃了,决定自己直接上。 或许最开始全是男人的兵营还有一点微词,但就像此前王妃第一次举办科学院沙龙、第一次颁布悬赏、第一次主持王宫改造和整座首都的改造工程一样,人们很快也习惯了这种事情。 反正将来王太子即位之后,国王和王后都是最高的存在嘛。当然,路易十五的王后没有什么存在感——那是因为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王后了。 …… 同一时间,凡尔赛城一座城堡的地下室里。 这里点着昏黄的烛光,几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 火光影影绰绰,这几人的表情也显得阴晴不定。 “……修改税法,要对教会和贵族全部征税?”一个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们有可靠的情报来源。您应该相信我们英国的情报系统。”至少比你们法国的靠谱。 “……那个女人居然真的敢。”有人咬牙切齿地说。 “可不是吗?”英国人冷笑道,“她不是法国人,她没有任何的亲戚在法国——她当然不会在意向贵族和教士征税。” 他用手指捻了捻蜡烛上的火焰,向前倾过去——一张长脸在烛光里变形,声音像嘶嘶的毒蛇在蛊惑人心。 “该到抉择的时候了,殿下……或者是,陛下?” 坐在对面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汉诺威的使者几乎以为他居然在这个场合睡着了。 “我想知道,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使者笑了。 “法国是我们敬重的对手,您更是乔治陛下和腓特烈陛下珍视的朋友。我们绝不会让您为难——只需要在您成为国王之后不帮助美国,并且尽量阻挠西班牙和荷兰参战就行。” 时间在令人心惊地流逝。 路易十五已垂垂老矣,而如今的王太子夫妇却有着令人忌惮的资源、人才与决心。 最最可怕的,是那个女人成为法国统治者—— 她不是法国传统上不干涉政事的王后。她的手伸得太长了。 如果真的让他们就这样顺利地登基,那么哈布斯堡家族就会拥有两位女王。 两位掌握实权、掌控着大国的女王。 对于英国和普鲁士来说,绝对不能再拖了。使者心想,自己的使命也决不能再拖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先生!先生!”有人压低了声音,慌得语无伦次,“陛下……国王陛下他……驾崩了!” 砰的一声,蜡烛翻倒在了桌面上,猛然腾起一片耀眼的火焰,映出了几人狰狞扭曲的脸。 命运的齿轮陡然在此刻尖利地咬合,仿佛群蛇终于亮出獠牙撕咬向对方的致命之处。 塞纳河的河水平静流淌,赌桌上的金币与筹码叮咚作响,馥郁的花香飘满了巴黎城——而这一切的幻梦骤然惊醒。 法兰西的王冠,即将易主。 第65章 ◎国王驾崩!国王万岁!◎ 消息总是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扭曲放大——此时的国王陛下其实还没有驾崩。 不过,距离也不远了。他因突然的中风倒在床上,行将就木。 路易十五65岁,一生顺风顺水,被称为“被宠爱的路易”。 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一场天花瘟疫席卷了法国王室,他的父母和哥哥都在瘟疫中丧生,唯有他一个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曾祖父路易十四在位整整72年,他所有的儿子和孙子中除了次孙费利佩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后受封为西班牙国王之外,都比国王本身更早死去——于是,年仅5岁的路易十五就这样直接即位了。 路易十四在晚年穷兵黩武、大动土木,几乎耗空了整个国家的财富。他在临终之前将5岁的王储叫到床前,对他说:“不要像我一样沉迷于建筑和战争,你要与你的邻居和平相处……努力让人民免遭痛苦,这是我没能做到的。” 如果不是他的情妇太多,又在这些女人身上挥霍了太多财产,法国人大概真的能爱他很久很久—— 不过当他中风躺在床上临终之际,教会却拒绝聆听他的忏悔、让他领取圣体,除非他把身边的情妇撵走。 感到身体里的生命力在一丝一丝地抽离,国王既不舍得让杜巴利夫人离开,也害怕死亡的到来。最后,对死亡的恐惧终于战胜了爱情。 “让娜,你……”他嗫嚅着说。 仍然年轻而妩媚的情妇神色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床上临终的病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闭上眼摆了摆手。 几名卫兵走了过来。 “滚开!”杜巴利夫人忽然站起身,“我自己会走路。” 她穿过众多王公贵族等待着的长廊,走过即将升为王弟的阿图瓦伯爵身边,以及三位面色铁青的公主——年轻的王储夫妇还未从巴黎城赶到。刚才阿图瓦伯爵冷笑着哼了一声:“路易最近喜欢往巴黎跑……真是可笑。”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情妇投来冷酷而鄙夷的目光。 杜巴利夫人用目光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他们这样嫉恨她,难道是因为她败坏风纪、穷奢极欲吗? 不是的。他们只是嫉恨自己不能够像她这样拥有败坏风纪、穷奢极欲的机会罢了。 然而,她心里其实也很慌乱。 如果国王真的死了,那她的靠山就没了。 而眼下看来,国王几乎不再有活下去的可能。 走着走着,她的目光突然一顿。 刚赶到不久的普罗旺斯伯爵身后还有一个人……有点眼熟。 杜巴利夫人与他对视了一瞬间,然后迅速错开眼走了过去。 她的步伐逐渐加快。 或许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罪大恶极的情妇走了,神父终于大发慈悲地来到了国王身边。 可惜,此时的国王就连上帝也救不了了。 当王储夫妇从巴黎城赶回凡尔赛宫之时,路易十五最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衰老的躯体被专业的遗体处理人员剖开,将心脏、内脏和其他骸骨分开来存放,又在遗体上涂抹海盐做脱水防腐处理时,这位同样也熬死了自己的儿子的法兰西国王终究变成了历史上的一个符号,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凡尔赛宫长久的沉默之中,人们纷纷向走过长廊的年轻王储夫妇行礼——不,如今他们已是法兰西新的国王与王后。 …… 已故国王的葬礼隆重地举行,盛放着国王遗体的棺材滑进墓穴。 “国王驾崩!国王万岁!”这个听起来有些尴尬的葬礼礼仪已是法国的传统。 下葬的那一刻,新的国王已然诞生。 “为杰出的君主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灵魂祷告。” “受神恩宠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万岁!” “路易十六万岁!”众人跟着山呼起来。 新登基的国王虽然年轻,但并不过分年轻——至少他已经成年了,而上一任国王即位时才5岁,上上任更是连5岁都不到。 虽然刚刚成为国王的路易十六尚未进入角色,还经常控制不住脸上局促的神色,但他非常坚决地立刻颁布了两条重磅政令—— 第一,在财政改革的基础上,开始实行税收改革。 第二,新的王庭将正式迁回巴黎卢浮宫,凡尔赛宫作为法国王庭将近一百年的历史宣告结束。 和以往不同,这两条政令在凡尔赛宫和巴黎几乎同时传开,在贵族和平民之间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反响,但同样声势浩大。 对于税收改革,虽然具体怎么改还未说明,但目前的税收体系里到底谁收益最大几乎是所有人的明白的事——拥有豁免权的教士与贵族们快要坐不住了。 几乎是立刻,巴黎城里流传起了反对国王改革税制的声音——国王凭什么动用人民的钱,去为他不知要做什么的预算埋单? 但这种传言没能流传多久。 因为许多报纸纷纷刊登了各路消息——虽然有的是宫中的不具名官员,有的是不知哪来的专家学者分析,但质量良莠不齐的争吵之中却很快聚焦到了几件事上。 不知要做什么的预算?说这话的人有多久没关注时政了?不知道从今年开始,王室制定并且公布了年度财政预算吗? 至于人民的钱……到底谁是人民?是那些被高额税负压得喘不过气的大多数,还是那些享受着高高在上特权,不必交税的贵族和教士? 而在另一边,试图阻挠政令的贵族们很快就惊愕地发现,新国王虽然不像是那么坚定的性格,但王后让他有足够的决心立马就付诸行动—— 他根本就没搭理那些抗议最强烈的贵族,说干就干,径直带着最必要的一班官吏和服侍人员返回巴黎城。 在此之前,国王和王后有好一段时间经常在卢浮宫居住工作了,如今一切衔接得无比流畅,只待住在凡尔赛宫的人们再度搬回巴黎。 此时,巴黎的第一家电厂已经建了起来。 许多街边正在施工,原先挂着煤油灯的路灯柱一根根更换。按照王室公布的说法,煤油灯安全性较低,而且容易惊扰马匹,目前正在成批更换成为电灯——为此,必要的电能供应和电线系统正在建设之中。 另一个令人惊喜的变化则是报业的发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有人发现《莱茵报》的招牌出现在了街头,而叫卖原本的各种地下报纸的的小贩似乎不需要再躲着巴黎的警察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国王似乎已经默许了! 这一切都给巴黎的人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兴奋感——告别了那位早已在王位上带着女人昏睡太久的衰老国王,他们真切地感觉到,新的国王将会给法国带来全新的未来。 “国王万岁!王后万岁!”每一次国王的马车从卢浮宫出行,穿行在城中的大街小巷时,人们总会欢呼雀跃地挤到街边围观,向马车上抛掷时令的鲜花。 一切都进展得太过顺利了,安塔妮亚想。 当然,她抢在多年前就切断了由穿梭在凡尔赛宫和巴黎之间的贵族们向城里传话的舆论网络,现在每一项可能引起争议的措施也都第一时间向各个受众最广的报纸通讯员吹风,避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歪解传谣,亨利耶特此刻作为她的新闻总管,对这些事已经十分驾轻就熟。 但是她知道这实际上是一件力量多么巨大的事——这股潜伏在底下的力量,说不定能掀翻这个国家。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维也纳来的信。 信是约瑟夫寄给她的。 奥地利王储祝贺妹妹成为法国王后,说了一通家族各个兄弟姐妹的近况,在最后提到因为普鲁士最近在西里西亚屡屡挑衅,他最终说服了父母,决定亲自带兵上前线去,一定要一雪前耻,一鼓作气夺回西里西亚。 安塔妮亚读到这里,下意识咬了咬下唇。 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在领土上的摩擦太多,她甚至都记不清当时在这段时间大概是怎样的战况。 但她知道一点——此时的普鲁士在腓特烈二世的领导下拥有整片大陆上最强大的陆军,而西里西亚再也没有回到过奥地利。 她沉思着拿起笔,考虑要不要写信劝阻一下被普鲁士气得火冒三丈的哥哥。 忍耐从来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在很多时候是一件正确的事。 “怎么了?”路易推门走了进来。 “没什么,我等会要给哥哥写封回信。”安塔妮亚说。 “约瑟夫?”路易笑了笑,“下次可以邀请他来巴黎参观。” 他顺手拿起一边的酒壶,拒绝了要给自己倒酒的仆人,自己倒了一杯啜饮起来。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砰”地被撞开了。 闯进来的是亨利耶特,后面还有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人——杜巴利夫人。 “怎么了?”安塔妮亚皱眉问道。 亨利耶特不该这样不懂礼仪,难道是出什么紧急的事了? “陛下,陛下……”亨利耶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一指杜巴利夫人。 杜巴利夫人丰满的身躯气喘吁吁,她的眼睛里满是焦急:“陛下,他们要下毒杀死你们!” 就在这时,玻璃碎裂的声音砰然炸开。 “咳!咳咳咳!”路易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脸上迅速地涨红,眼珠猛地向外突出,“安托瓦内特!我,我看不见了……” “路易!”安塔妮亚扔下信向他跑过去。 “上帝啊!”杜巴利夫人恐怖地尖叫起来,双手颤抖:“他们动手了!动手了!” 年轻的国王浑身都在疯狂抽搐,但他块头太大,安塔妮亚抱不动他,只能拼命把他拖到沙发上。 “医生!”安塔妮亚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快叫医生!” 作者有话说: 下毒用的毒药及效果参考了《基督山伯爵》。 第66章 ◎国王的演讲◎ 医生匆匆到来,忙着给国王喂药、放血。一阵救治之后,国王陷入了昏迷之中,但至少身体抽搐得不那么厉害了。 “杜巴利夫人,”安塔妮亚的声音有些喑哑,“请您马上告诉我,您说的下毒是怎么回事。” 杜巴利夫人几乎被刚才的场面吓坏了,用了好几次嗅瓶才没有瘫倒下去。 她语无伦次:“我那个时候,不是他们命令我离开凡尔赛宫吗……我走过那些地方,就看到一个人和普罗旺斯伯爵站在一起。……那是个普鲁士间谍!” 杜巴利夫人之所以知道那人是个普鲁士间谍,是因为他在十多年前来过巴黎,并且光临了她的生意——被她哄得喝了不少酒意乱神迷之时,他颇为自得地透露了自己来到巴黎的任务。 当时的交际花让娜并不在意这些事情,这毕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很快遗忘了那个男人。 但是,在国王即将死去的时候再次看到那个男人,她第一眼就觉得他有些眼熟。 在她的靠山离去,她失去了一切庇护之时,那些潜意识的自保本能像是突然之间又激发了出来,让她在离开凡尔赛宫之后没过多久,想起了那个人究竟是谁。 对于如今不再是王室情妇的她来说,站对边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她立即动用了自己多年来在王室里积累下的侍女与仆人的人脉,用一块块色泽鲜艳的宝石和闪闪发光的珍珠换来珍贵的情报。 终于,在普罗旺斯伯爵的别墅之中,有人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密谋——一位侍女偷偷听到,他们在讨论用什么药可以保证隐蔽且一击致命。 “王后陛下。”奉命去检查刚才的酒杯的医生在这时过来了。 安塔妮亚盯着他:“您请说。” 医生声音沉重地开口,“我们推测这大概是□□精……” 他不忍地看了正在床上抢救的国王一眼。 “这种剧毒的毒药会让人整个身体变形,肌肉抽搐,这个过程很痛苦……”医生深深地低下头,“看刚才国王陛下的发作症状,我们很遗憾,恐怕……” 他说不下去了。 屋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安塔妮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扶着圆木桌坐了下来。 她曾经有过其他的选择,但她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那时,她想过很多可能出现的情况,回忆过上一世她所经历过的所有混乱与恐怖。 她的力量或许不足以改变那些被贫穷和饥饿激怒的法国人的命运。她或许会被贵族更用力地阻挠,或许会遭到许多人的忌惮…… 再来一次,路易依然是上一世的路易——沉闷,羞赧,不擅长表达,更不擅长政治。她尽管失望,但也并非太过意外。她想有她帮助他就可以了,就像上一世大革命那些年里政治家米拉波所说,“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当时凡尔赛中唯一的男子汉。” 当年那么多的绝望她都经受过来了,她从未让那些羞辱她的人看见她的一滴眼泪、听见她一声叹息。她一直到死都是那个高傲的君王,他们可以折辱她、杀死她,但他们永远也无法让她认输。 但她从未想过,路易竟会在这时突然遭到毒手。 他才刚刚成为国王,法国人民正欢欣鼓舞地庆祝新国王的产生,他们对这个国度的未来充满希望。 一切都显得这样光明而幸福,曾经记忆里最惨痛的经历似乎再也不会发生,而就算发生,最艰难的时刻远远还未到来…… 但他们动手了——或许那个毒本来是冲她来的。 如果不是她看资料看得入神,一连几个小时都没有动酒壶里的酒,现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就是她了。 潜伏在黑暗中的敌人已经不再愿意忍耐。他们撕破脸,想要用最极端最丑陋的方式夺取权力。 安塔妮亚猛然转头:“马上封锁卢浮宫北翼,任何人不得离开。” “……要隐秘,不要被人发现异样,如果有人打听,就说发现了一例天花病人。国王陛下正在他的车间做研究,他不在这里。” 她说着说着,眼神冷下去:“如果有人表现出慌张,或者想要偷偷离开,立刻带来我这里。” “现在,彻查所有来过这里和经手过国王和我的饮食的人。” “安托瓦内特……”一阵虚弱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陛下!”几人立刻惊呼起来。国王醒了! “路易,”安塔妮亚走到床前,“你感觉怎么样?” 短短一会儿的时间,路易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眶里满是血丝。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喘气断断续续又十分急促,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低声说了什么,安塔妮亚没有听清。 她弯下腰去凑到他身边,“你说什么?” 没想到,路易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 安塔妮亚一怔,任由他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就像一只大号的毛熊玩具。 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背:“路易……” “你们都出去。”国王低声说。 所有人都是一愣。但这是国王的命令——他们都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路易和安塔妮亚。 安塔妮亚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变得很奇怪。 面前的这个大块头男孩,她曾与他共度一辈子,最后上断头台。她知道他的所有秘密,知道他究竟是一个多么不善言辞、情感又多么粗糙麻木的人。 他几乎从来不曾表露什么情绪。哪怕是这一世他比上一世更加依赖她,但也从未突然这样紧紧地抱住她不撒手。 当然,可能那种毒药真的令人很痛苦……此刻,他只是一个难受的孩子。 安塔妮亚心里一痛。 就在这时,路易松开了她。 “安托瓦内特,我要死了。”他喃喃地说。 安塔妮亚的心就像被扎了一针。 她下意识反驳:“不会的。路易,你还这么年轻,你很健康,医生会让你好起来的……” 路易摇摇头,疲惫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也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每说一句话都很累。请你不要让我更累了。” “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安塔妮亚忍不住攥住了袖口。她怎么忍心告诉这个还如此年轻的男孩,正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想要他的性命。 “可是,如果一切都按照凶手所想的发展,”路易浅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悲伤,“这个国家会怎么样呢?……你会怎么样呢,安托瓦内特?” 一切都破灭了。 如果路易真的死去,他的弟弟登基,她没有子嗣,恐怕只能回到奥地利。 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情况,或许后续的事都与她无关。法国国王是谁,法国人民遭受了什么,与一个奥地利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但安塔妮亚的心狠狠地揪到了一起。无论开端如何,她来到了这里。她看着路易长大,这个男孩或许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但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安托瓦内特,”路易忽然轻声说,“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什么?”安塔妮亚怔住了。 此刻,路易的眼睛因病痛而显得格外大,浅蓝色的眸光十分专注地看着她。 “……你肯定知道。”路易叹了口气,自顾自下了结论,虽然安塔妮亚什么都没说。 “你还是来了这里,而且你真的做得很好……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将法兰西交到我那两个弟弟手中。” 安塔妮亚总算是捕捉到了一些能听懂的意思,但她更加困惑了:“路易,你在说什么?” “……安托瓦内特,我知道你一直想帮助我做一个好国王……我尽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但我或许真的做不到。” 安塔妮亚的脑海中猛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瞪大了眼睛:“路易,你……” “我亲爱的王后,我亲爱的女王……”路易凝视着她,缓缓微笑起来:“你比我更有资格统治一个国家。” 安塔妮亚如遭雷劈。 “你疯了,路易。”她难以置信地摇头,“这里是法兰西,不是俄罗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没有人会同意的。” “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大的风险,”路易抓住她的手,“但我恳求你……我真的很爱法兰西,只有交给你,我可以放心。” “很奇怪对不对?我只不过做了一个多月的国王而已……但王位似乎真的有一种力量,在你登上它的那一刻,一切都改变了。” 安塔妮亚下意识摇了摇头。 “安托瓦内特,我知道我很没用……”路易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但我恳请你相信我这一次,你一定要相信我。” “卡曼公爵!”他忽然提高声音叫道。 “陛下。”卡曼公爵走进来,低低地鞠躬。 “请让卫队马上告知全巴黎城,三小时后,我将在卢浮宫广场的国王阳台上做一个面向全体国民的演讲。” 安塔妮亚错愕了:“路易?!”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或许从她来到法国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疯狂。 她最开始或许就不该自以为是地来到法国——那没有拯救生命,反而害死了路易。 路易居然要她做女王…… 路易居然要做一个公开演讲! “相信我,安托瓦内特,相信我。”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温和而坚定。 “这个演讲一定会成功的。” “现在,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需要医生帮我支撑到我需要的时刻。” …… 三小时后,王储夫妇走到了卢浮宫面向广场的二楼国王阳台上。 数世纪前,法兰西国王曾在这里面向国民讲话。此后法国王庭迁至凡尔赛宫,这里陷入沉寂。 直到这一刻。 几乎半个巴黎城的民众都挤过来凑热闹了。这是新国王第一次在所有民众前公开亮相,他将会发表一个非常重要的讲话。 带有一丝寒意的风沿着广场上望不到尽头的人群上空吹来,吹起安塔妮亚的一缕金发。 她的手心冰凉地沁透了汗意。 在她身边,路易的脸上抹了厚厚的粉以遮挡不正常的脸色。 国王半靠在后面的支架上,底下聚拢欢呼的人们看不见,安塔妮亚却能看见——他的身体正在颤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紧张。 礼宾官示意人群,国王即将开始演讲。 所有人安静下来。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他们记得国王夫妇在过去几年里所做出的的工作,他们为端庄而美丽的王后倾倒,他们迫不及待想要听听新国王将会对人民说什么。 “我们——”路易颤抖的嗓音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砰!”一声枪响袭来。 无数人的眼睛里同时映出一幅恐怖至极的景象—— 年轻的国王胸前绽开一朵鲜红血花,倒在了惨白的大理石栏杆上。 ◎最新评论: 【大大居然真的被呼唤出了二更!!!】 【为什么路易管玛丽喊姓而不是名】 【艹(此处省略一万字脏话)【不是对作者太太,是对这个狗刺客】】 【草!】 【突然有种想法,男主把历史以独特的形式告诉路易,然后路易和男主配合,顺水推舟地把王位让给女主?】 【!mad作者你特么逼我说脏话啊?!怎么能这样啊!我不接受啊?!!!******************(省略八百字,以上来自一个愤怒的fs)】 【我以为起码会让他演讲完的,真的难受。路易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啊】 【猝不及防⊙▽⊙】 【路易真的这么快领盒饭了?】 【???????我真的会很伤心!!!!!!!!】 【艹?这我不能接受。。。。】 【料到路易会很快退场,但是怎么惨,这么刀,大大,我从来不认真催大大们双更,因为知道每个大大每天产出这么多对她们已经很辛苦,尤其是兼职写作的大大,但是今天断在这里真的好痛苦啊】 【 【啊???别啊,所以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是我真的很容易代入那些炮灰逆袭文里的炮灰,我觉得路易就是这样,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无辜丧命,用炮灰逆袭文里的话讲,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推女主上位,并且给男主让位,但他什么都没有错】 【死了?】 -完- 第67章 ◎睡吧◎ 人死之前会看到什么? 路易并不喜欢思考这种过于抽象遥远的问题,他更关心手头的事情。 但他在喝下毒药的短暂晕厥中,看到了自己浮光掠影的一生。 不是这个十九岁的他的一生,而是另一个三十八岁的他的一生。 和他一样,那也是个很不快乐的小男孩。 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不喜欢令人窒息的法兰西宫廷,不喜欢围绕在祖父和他身边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但他生性不会反抗、不会与人吵架,他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随着他的身份而来的一切,哪怕他很不开心。 只有在研究打铁和制锁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属条在炽热中软化、打造成他心中的形状,制作出最精妙的锁,他才觉得放松。 直到后来——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祖父为他娶了一个同样什么也不懂的奥地利小新娘。 女孩子可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她第一次教会他什么是野餐,什么是踩水,她认得枫丹白露森林里的野果,她在背后冲着整天摆着副臭脸的诺阿耶伯爵夫人吐舌头。 她第一次让他感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讽刺的是,他也是从遇到她那时起,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快乐和不自由。 那不是他的新娘,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闯进他生命中的精灵。 就算后面他们一起长大,他十九岁成为法兰西国王,人们跟他说她不是个合格的王后,他也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他太笨了,他不是一个好国王,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生为法国的王储,她一定不会和他有半点交集,更不会嫁给他——他知道她很委屈,他又怎么忍心去指责她呢? 数十年听起来很长,但回首却好像只过了一瞬间。 一瞬间就是一辈子了。 在他做国王的那些年里,法国的人民一天天对王室更加不满。大街小巷上充斥着对王后的谩骂、对他的侮辱,但他很少去惩罚那些人——他总要下很久的决心,才会去伤害别人。 他几乎没有力量改变任何事,因此每一个决定都很艰难。他总是在犹豫。 直到后来大革命爆发,他也在犹豫——要不要镇压?要不要宣战?要不要逃跑? 就像此前的每一次选择一样,好像不管他怎样谨慎地掂量后果,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选择了最糟的那个。 最终,人民唾弃他,大臣背弃他,亲人投票要他去死,她也对他完全绝望。 他其实知道的。她失望的目光总令他如芒刺在背。但他面对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很失败,他已经丧失了全部斗志,但她没有。 安托瓦内特永远不会认输,可他已经认输了。 上断头台之前,路易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做国王真难啊。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他从不对任何人怀有恶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从未想伤害别人。 他真的,一直想做一个好人啊。 意识很深很深的地方,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 无数泡沫簇拥在他周围,推着他的意识渐渐浮出水面。 他在朦胧的光晕之中再次看到了她——此刻,她十九岁。 路易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他却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某个重大的秘密。 如果这个国家还有救……那救赎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刺杀国王的凶手在这里!” “抓住他!”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广场的人都暴怒了。 就在这里,就在所有满怀希望的人们的面前,竟然有人刺杀了国王! 一片混乱之中,很快就有人喊起来:“……是国王的弟弟!那两个伯爵!” “杀了国王,他就是新的国王!” “放屁!”马上响起了四面八方的咒骂,“他以为巴黎人民都是猪和狗吗?我们没有良知,没有胆量吗?杀人凶手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国王!” 广场上已民意沸腾,路易听见了人们愤怒的叫喊声。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曾经他在断头台上身首分离时,人群的欢呼声震动了整个巴黎。而此刻,广场上的叫喊声则充满了愤怒。 那是为了他而爆发的,而不是冲着他爆发的。 “路易!” 他感觉冰凉的水珠滴在他的脸上。 恍惚之中,他的视线中出现了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满是无以言表的悲痛。 “路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塔妮亚几乎说不出话来,仿佛每个字都割得喉咙鲜血淋漓,“你痛不痛?”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路易根本就不是要公开演讲,他依然是那个没法在公众面前说话的男孩—— 他只是要死在公众的面前,证明篡位者的凶残与无耻。 “安托瓦内特,你在为我流泪吗?”路易喃喃地说。 更多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安托瓦内特,别哭啊。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吗?” 原来哪怕对于世界上情感最迟钝的人来说,被人爱着也是这样幸福的感觉。 他永远不会成为那个背叛人民的国王了。 人们将来想起他,会是怀念、惋惜,而不是憎恶与鄙夷。 路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安塔妮亚的手。 “安托瓦内特,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当初能更勇敢更果断一些,法国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也不会……”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安塔妮亚震惊地瞪大了眼:“路易,你……” “上一世我对不起你,这一世我又要对不起你了。”路易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和你商量就做了这个决定。” 曾经的他直到死也没有明白一件事—— 单单只做一个好人,就是一个国王最大的罪过。 但如今,两世如此相似又全然不同的际遇终于让他醒悟。 爱民如子,不是给流浪的孤儿施舍面包、对贫穷的人们满怀同情,而是带给人们更好的生活,让他们不会挨饿、流浪、沿街乞讨。 不是宽恕冒犯自己的平民、为战死的士兵和被杀害的人民祈祷,而是哪怕不惜动用不那么善良的手段,也必须用强大震慑敌人的威胁,保证国家的稳定与和平。 “安托瓦内特,”路易看着安塔妮亚,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我的遗嘱很快就会宣布……但我想亲口对你说。” “我,法兰西国王,恳请你接过我的王冠。” 安塔妮亚怔怔地望着这个还未长大就要死去的男孩。 上一世,她几乎从未见过他激烈的情绪——哪怕是被国民议会当众宣判处死的那一刻。 可这个不过19岁的少年,此时却望着她泪流满面。 “法兰西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她会很爱你的,请你带着她一直走下去……我把她交给你了。” 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我答应你,路易。” 路易听到她的回答,眨了眨眼。 安塔妮亚顾不上拿出手帕,徒劳地用手一次又一次抹去泪水。 但她依然看不清路易的眼睛。 那双像天空一样很淡的蓝眼睛映着此刻落下来的阳光,透明得仿佛世间最薄的玻璃。 下一刻,闪烁的微光消失了。 这个被困在凡尔赛宫十九年的灵魂,永远自由了。 …… 三天之后,巴黎的人民为国王举行了葬礼。 这也是有记载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国王葬礼。 再也没有这样多的人为一位国王流泪,哪怕他仅仅只担任了一个月的国王,没有发起过一次战争、夺得过一块领土,甚至没有完整地发表过一次国王演讲。 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他的身躯臃肿又笨拙,他没有祖先们的赫赫威名。 但人们怀念他的创造与智慧,怀念他的温和亲切,怀念他曾在人们心里种下的,那种对未来无与伦比的憧憬与希望。 人们纪念国王的灵魂安息,更将永远铭记那桩挑战人类良知底线的刺杀。 世间最残忍无耻的罪行发生在巴黎。 而此时,凶手却占据了凡尔赛宫,宣布国王已死,按照法国的继承法,他已成为法国的新国王路易十七。 凡尔赛宫信使来到巴黎时,巴黎的人民拒绝为他打开城门。 “滚出去!”愤怒的人们端起火|枪,瞄准了马背上的人,“巴黎人民已经拥有了他们的女王——我们永远不会承认屠杀者头上的王冠!” 路易十七对此暴跳如雷,很快就组织凡尔赛周边的军队向巴黎附近集结。 “那个外国□□!她竟敢篡位夺权!法国的法律规定了国王的继承人当是他的弟弟——” “国王的遗诏是在所有公众面前宣读的,法兰西将迎来一位女王。” 守城的士兵冷冷地说,“法律?法律还规定了不许杀人,杀人者有罪。” “你要和法兰西的罪人在一起吗?” 此刻,军队已经围住了城市的西南角。 但这更引发了巴黎人的愤慨。 “滚他的萨利克法!”愤怒至极的巴黎人抄起了手边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誓要与篡位者对抗到底。 在城墙内外,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 而圣丹尼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一个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墓碑旁边。 这是留给她的最后一刻安宁。 离开这里,她就将戴上那顶荆棘王冠,面对从未经历过的风暴。 她轻轻地摸了摸新立起来的大理石墓碑。 “……路易,你睡吧。” 她并未当过女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位好女王。 但她至少深深记得一点。 哪怕在王位上奋战到死,她也绝对不会让害死路易的凶手夺得王位。 安塔妮亚转过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地下墓室重归于静谧之中。 轻盈的烛火照亮了最新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几行字—— 这里长眠着电弧焊的发明者,一位出色的制锁师和焊接工程师。 他的勤奋与智慧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他的善良与勇气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他死于最卑鄙无耻的小人的暗枪,但他永远活在法国人民的心里。 他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六,他十九岁。 他原本,只想度过平凡的一生。 第68章 ◎召开三级会议◎ 1775年的法兰西出现了一个奇景——路易十七迅速在凡尔赛宫登基后,这座国家名义上同时存在一个国王和一个女王,而且他们并不是夫妻。 不仅不是夫妻,而且正在互相敌对;一个在凡尔赛,一个在巴黎。 凡尔赛宫里,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调兵!快调兵!”路易十七一改往日身为普罗旺斯伯爵时的温文尔雅,对着大臣怒吼,“巴黎……巴黎竟敢叛乱!给我把所有叛乱者全部杀光!” 路易十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得直喘粗气:“巴黎人恐怕早就忘记了,到底是谁让他们发展成为今天的模样……我早就觉得给予首都太大的自主权会导致祸患。” 君主并不在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如果膨胀得过于巨大,可能会难以管理。 于是,从路易十四的时代开始,国王已经发布过各种法令政令限制巴黎的扩张,比如强制将城墙限制在一定区域,再比如禁止在巴黎建造新房屋,或者即使要造新建筑,也必须要用最为昂贵的建材、采取最为复杂的手续和施工标准。 然而巴黎依旧在自顾自地野蛮生长。 不只是物理上的生长。 某些更加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也在悄悄地脱离凡尔赛的掌控。比如五年前《莱茵报》被禁——没有哪个事实,像当时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支持者与教会之间的冲突那样清晰地让人们认识到,教会正试图用纯粹的权力干涉人们的思想。 虽然原本的报社已人去楼空,但不知从哪个印刷作坊里流出来的各色新的报纸却几乎能在巴黎的每一个角落里买到。甚至以此为契机,出版的政治小册子越来越多,在路易十六遇刺身亡之前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每周53册。 首都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已经成为了国王的眼中钉,直到这座城市向凡尔赛的使者关上城门的那一刻,最后一层掩饰也被扯掉了。 这一天傍晚,《莱茵报》的稿件收集员刚打开信箱,就被里面各种各样的稿件惊呆了。 简单摘选之后,编辑们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那就让人民去做决定吧。” 第二天的《莱茵报》头版除了前一天发生的主要大事外,还有两篇文章。 第一篇编辑备注了是来自凡尔赛的信件,“虽然与本报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我们想巴黎的人们有听到对他们的威胁的权利,考虑到他们面临的风险,因此刊载了这篇文章。” 这封信的言辞不可谓不激烈:“任何人支持反对国王的异端,都是叛乱行为!国王是上帝选定的统治者,是法国的最高权威。背叛国王,就是背叛法国、背叛上帝——所有的叛乱者,最终归属都是地狱。” “你要支持那个不知是从哪个日耳曼臭水沟出来的异邦女人,还是上帝为你选定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七?” “请记住,即使是首都,巴黎也不会幸免于难。很快,军队将会荡平这里,叛乱者的鲜血将成为净化巴黎的圣水。” 在同一版面上,另一篇则是受权自女王的政令:“关于税收改革的说明”。 “法兰西全国共有两千六百万人,第一等级的贵族与教士仅占其中不到百分之三,却占有了不成比例的巨大财富与土地。他们享用着祖先抢掠而来的财富,却拥有税收豁免,用你们的血汗钱构筑他们奢华靡费的生活。路易十六和我都认为,这样绝非正义。” “凡尔赛不是法国的中心,更不是法国的全部。我们曾经走访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我们听到了那些组成了人民绝大多数,却几乎从未发出的声音。曾经,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但现在,这些声音将成为王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罪恶已经在所有人面前发生,暴行永远也无法阻止我们的决心。我将废除贵族与教士的税收豁免,在法兰西的法律面前,当人人平等。” 这份报纸就像以前的无数份一样,在短短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巴黎。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政论小册子,“是谁给了贵族和教士踩在我们身上的权利?上帝何时指示我们,我们必须要养活他们?” “他们的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不是上帝赐予的。他们就是法兰西的蛀虫!” 巴黎的人们原本就对讨论政治十分热衷,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时刻,更是几乎群情激愤。 对于占这里绝大多数的市民来说,他们从新国王即将上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期待他所承诺的税收改革——直到他们亲眼目睹暴行在光天化日下发生。 人性就是如此。当一件事长久以来都是如此时,人们往往难以察觉它存在的不合理之处,任何改变都需要额外的推力才能进行。 但一旦有人说出“要改变”的时候,就像猛然打碎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让人骤然发现那些长久存在的习惯与制度是这样的不合理,他们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下去。 而当希望已经在人们心中燃起的时候,让它在下一刻骤然断绝,无疑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上帝选定的统治者?上帝选定的统治者是路易十六!上帝选定了他来告诉我们,我们是时候夺回自己的权力了!” 整个巴黎都仿佛即将被点燃的柴堆,这一切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达到了最高潮—— 流亡海外多年的伏尔泰应女王的邀请,返回了巴黎。 那一天,无数人就像此前送别带来奇迹的炼金术师一样,举着火把拥挤到码头前迎接这位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欢呼声响彻整个城市,甚至连在另一端把守着城墙警戒入侵的人们都能听见。 对于巴黎整整一代人来说,他们几乎是读着他的著作长大的。在这个国家最危险的时刻,他来到了巴黎,而不是凡尔赛—— 这让人们彻底知道,他与人民站在一起。 “陛下,我已经久仰您的大名了。”被护送进卢浮宫后,这位年已81岁的老者对安塔妮亚淡淡地微笑道。 “我的两位老朋友都向我提起过您——一位是俄罗斯的女皇陛下,另一位现在还在为您提供建议。” “斯密先生?”安塔妮亚问道。 亚当·斯密此前离开过巴黎三个月,说是去拜访老朋友弗朗索瓦——也就是伏尔泰的本名。在被法国和普鲁士的国王都不欢迎之后,这位思想家住在法国和瑞士边境的凡尔纳。 “是的。” “陛下,我能理解您在幼年时受到了叶卡捷琳娜陛下的重要影响,”老人皱纹深深的眼睛里透出深邃而犀利的光芒,仿佛能看清世间的一切秘密,“但这不足以解释您为何会做出如此激进的动作——请原谅我用‘激进’一词来形容您的政令。就连大权独揽的沙皇陛下也不曾这样做。” “还有一点。我其实不理解您为什么还要留在法国……无意冒犯,但如果您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奥地利,我想您的父母有能力保证没有法国人可以伤害到您,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 伏尔泰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直觉,法国将要有前所未有的大事发生了。” 安塔妮亚沉默地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其实上一世,老人回到巴黎的时候,她也接见过他。 但她那时对复杂的哲学思想毫无兴趣,接见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作为王后的义务。她不懂他的理论,正如她根本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法国将会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上帝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的轨迹。 剧变的烈火最初从巴黎燃起,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也是。 若是几年前的她被人告知她自己将会亲手点燃大革命的烈火,她一定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可是如今……一切的不可能都成为了可能。 为什么? 她住过最奢华灿烂的宫殿,也住过阴冷潮湿的死囚室。 她坐过黄金打造的豪华马车,也坐过被民众扔满石块和泥团的刑车。 曾经的她走上断头台之前,也曾问自己为什么。 如果没有经历那一场剧变,她会像这片大陆上世世代代的无数位王后一样,在跳舞、欢笑、打扮、施舍中度过一生,生儿育女,最后作为一位尊贵、美丽而无聊的王后,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地死去。 她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那一顶王冠究竟代表着怎样的重量。 在死亡面前,她给自己写道:“只有在不幸之中,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 那顶王冠太重了。 她终于理解了、原谅了,她原本以为一切都应该在她的鲜血染红断头台的那一刻还清了。 她以为这一世,她会拼尽全力阻止自己再度陷入当初的危险之中。 ——直到那个还未正式戴上王冠的男孩在一声枪响之中,倒在她的身边。 她曾在死前给孩子留下遗言,“不要为我们的死复仇……我原谅了所有带给我不幸的人。” 可从路易死去的那一刻起,盘桓在她心头的,是刻骨的恨意。 大革命不危险吗?不混乱吗?她自己难道不会在即将发生的事情中成为再度被推上断头台的众人之一吗?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走了,路易的尸骨冰冷地躺在教堂的地下墓室,而那些主动谋划的、背后沉默的凶手,就将踩着他的尸骨走上王位。 人世间要多么黑暗,才能容忍这样的历史由人类书写? 安塔妮亚缓缓地闭上眼。 她一字一顿地对老人说:“先生,确实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但您要知道,不管我是否留在这里,它都是要发生的。” 思想的蜕变是不可逆转的质变,启蒙运动已经进行了一个世纪,有些浪潮终将到来,有些历史终将浮现。 路易把法兰西交给了她。 至少,有她这个知情人在,或许能让那场曾经带来了半个多世纪混乱的剧变更多朝着可控的方向发展。 毕竟,曾经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于风暴之中。 就在这时,有人急促地敲响了门,告了一声抱歉。 那人附在安塔妮亚耳边说了什么。 安塔妮亚长长地出了口气,对伏尔泰淡淡地点了点头:“先生,您知道,我在等待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已经来了。 女王站起身,郑重地向传达官开口:“请向全国发出通知。” “巴黎将在一个月后召开三级会议。” 作者有话说: 关于巴黎的发展状态、税收改革及大革命相关内容与数据参考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和彼得·麦克菲《自由与毁灭:法国大革命,1789—1799》。 另外,法语里女王和王后是同一个词,所以有的时候感觉表述上可能稍微有一点混乱,想起来在这里说明一下。 “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此句出自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看最近局势深有感触(为此常常差点忘记码字,我有罪QAQ),话语权真的很重要。 第69章 ◎兵刃与烈火◎ 三天之前的入夜时分,巴黎近郊风声呼啸,坎德拉兵营在夜幕里亮起火光。 “他|妈|的,钱老是拖着不发,叫我们送命倒是毫不含糊。” 萨科中将把喝完的酒瓶往地上一扔,传来咚的一声,酒瓶子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夜风冷得刺骨,他胡乱戴上帽子,裹紧大衣往营地主楼走去。 国家到底有没有钱,打仗的士兵最清楚。从几十年前开始——路易十五那个老色鬼开始,军队就时常拖欠军饷,后来还常用黄油代替军饷。 征兵是强制的,所有适龄男性都要服六年兵役;可国库里没钱,国王却要养着军队,就不得不找第一等级的贵族和教士要钱——可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几乎每一次国王的征税要求都被法庭驳回了。 国王也并不信任他们。凡尔赛宫的近卫军全是专门雇来的瑞士人——那帮外国佬拿的钱比他们这些法国正规军拿的都多! 笑话!哪一天他们再跟英国佬打仗,难道要指望瑞士人替他们去送命吗? 萨科骂骂咧咧地掀开门帘,走进了门厅。 “臭猪们!我们要去打仗了——”他的声音忽然消失在了喉咙里。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士兵们都穿戴整齐,握着火|枪或剑坐在门厅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却没有人说话——这场面诡异得让他被酒精烧得亢奋的大脑忽然一凉。 “他|妈|的干什么?要造反吗?”他愤怒地提高了声音。 这时,门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萨科一回头,两个来自里昂的下等士兵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 一股血腥味陡然上升。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门关上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某种军人特有的对危险的直觉骤然升到顶峰。 可在他做出反应之前,锋利的刀刃抵在了他的喉咙上——拿着剑的是那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小个子中校。 “您刚才说,去哪里打仗?”拿破仑表情阴郁。 “……”萨科垂下眼看了看抵在咽喉的剑锋,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是一具尸体。 他的副官的尸体。 “你们要做什么?”萨科强作镇定,“国王已经下了命令,我们要去围攻巴黎,保卫国王……” “女王也已经下了命令。”中校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保卫巴黎,保卫女王。” 萨科的酒醒了大半。 这是要哗变?开什么玩笑! “你们是法兰西的军队!你们到底为谁而战?” 拿破仑冷笑起来。 “当然是为我们自己而战——中将先生,或许您不知道,女王已经下达命令,她的军队里面,所有的士兵都可以升为军官甚至将军,不论他们的出身是什么。” “万岁!”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欢呼起来,“女王万岁!” 萨科一个哆嗦,忽然就意识到一个此前从未注意过的事—— 在他手下的这些士兵,几乎全部都是第三等级的平民。 按照一直以来的律法,他们是没有资格晋升为指挥官的,最令人尊崇的军官是贵族的特权。 可这些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年轻小伙子们,谁不渴望成为一个所有人敬仰的领导者呢? “而且,女王做出了保证——她的军队,将会优先得到军饷发放,绝不会拖欠。” 拿破仑的嘴角咧开一个阴沉的笑容,“那么我们也想问问您,萨科中将。” “您现在,打算为谁而战呢?” 一小时之后,小个子的哗变发起者掀开门帘走了出来,走进另一边的等候室。 他在寒风中拍了拍手,把手套上的血腥气拍掉。 “请告诉陛下,坎德拉兵营属于她了。” “接下来,我们会去找到其他的兵营,”他微笑起来,“告诉他们——他们有两个选择。” …… 安塔妮亚终于等到了军队的消息,于是不再犹豫,立刻发出了三级会议的通知。 作为法国大革命的亲历者——而且是被碾碎的那一方,她对充分调动起来的巴黎人民的力量从未怀疑。但她并不能确定现在的巴黎人民到底已经走到了哪一步,无论如何,一切能够争取利用的的力量,都要抓在手里。 由于常年的强制征兵和欠发军饷,加上在中世纪时曾被浪漫化的战争越来越显露出真实而残酷的一面,军队之中已经不再是当初贵族占大多数的局面了,而是聚集着大量没有土地、没有家产,几乎没有别的谋生途径的年轻人——但由于军官对出身的限制,他们却没有任何向上爬的希望。 当年,从一开始,军队里就有相当一部分士兵对大革命持观望态度。 到后来,军队完完全全地放弃了国王,化整为零成为了国民自卫军的成员。 此刻,杜伊勒里宫正在为召开三级会议做准备。 所谓三级会议,是起源自法国中世纪的等级代表会议。第一等级是教士,第二等级是贵族,第三等级则是平民。三级会议大致体现了整个法国国民社会——因此,在四百多年前,腓力四世为了与教廷对抗而第一次召开会议,通过“代表整个法国社会”的投票来捍卫自己与神权针锋相对的权力。 在那之后,三级会议还召开过21次,每次都是在国家遇到财政或政治上的巨大问题,或是巨大争执难以决定时召开,用于询问民众的看法来通过重大决定。 随着王权的不断加强,上一次召开会议已经是一百七十年前的事了。 而在上一世,再次召开三级会议几乎是直接引爆了大革命。 在这个一切都陷入混乱的时刻,没有什么比三级会议更适合用来凝聚民意——以及聚焦敌人。 路易十七已经从凡尔赛宫发出声明,痛斥这“是一场虚伪的作秀,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也有不少居住在凡尔赛的贵族声明自己绝对不会参加这场三级会议。 但这并不要紧。巴黎发展的规模早已远远超出了凡尔赛的掌控范围,这里的人们已经足够组成一场会议——第三等级的人们还恨不得第一、第二等级能有更多的位置空缺,正在呼吁根据人口比例来设置会议席位。 那将会使他们拥有压倒性多数的票数。 最近这段时间,巴黎好不热闹。 虽然西南角已经被国王调来的军队进攻过好几次,但人们很快就发现,军队似乎并没有发起太过猛烈的攻势。有了城墙的保护,目前的攻势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更何况,有很多士兵原本就是巴黎的人。 时常有士兵试图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城里,不想再留在军营之中——毕竟,城里和城外就像两个世界,一个有钱,一个没钱。 巴黎太大,国王调来的军队还需要从各地赶来,现在根本无法包围整座城市,更无法切断这里与东北方向的贸易往来。 于是,一部分巴黎人涌向西南边的城墙守卫这里,而更多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走上街头。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拥有了能够决定到底谁能成为法国统治者的权利。 “法律是上帝的旨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父穿着红袍说道,“法律早就规定了法国的继承制度。不要忘记,破坏神圣的传统,神会降下惩罚……” “我们为什么要听娈童者在这里大放狗屁?!”有人梗着脖子大喊起来,“如果上帝知道你们在这里借着他的名义欺骗民众,恐怕会恨不得现在就让你们都下地狱!” 类似的争论每天都在上演。 “那个女人有什么资格领导这个国家?” “你管谁领导这个国家呢?我只问你,贵族和教士凭什么不用交税!我们凭什么要用自己辛苦赚到的钱养活他们?” “这个国家不是由贵族和教士养活的。是我们支撑着它——法兰西是属于我们的!” 每天都有数场游行示威在巴黎的街道举行,各行各业的商会代表跳上广场的高台滔滔不绝地演讲,大声疾呼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机会—— 这一天,正是在这样的游行进行到一半时,远处忽然传来恐惧的叫喊:“火!着火了!” 火光还未看见,但可以看见滚滚浓烟从城市的远处传来。 “那边是……卢浮宫!”人们大惊失色。 女王就在卢浮宫。召开三级会议的命令就从那里发出。他们未来的希望就在那里——在烈火的威胁之下。 完了! 等到远远近近街头争论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附近时,他们才发现他们来晚了—— 已经有人在这里处理火灾了。 前几年整修之后,巴黎街头随处可见的一种模样奇怪的红色金属墩此刻接上了长长的水管,一队士兵动作娴熟地将水管高高架起,对准了浓烟冒出的地方。 四五条水龙喷到了足足几十米高的地方,迅速地覆盖了那些发生火灾的地方。通红的烈焰在撞上水龙的瞬间迸发出大量浓烟,随后便迅速熄灭下去。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 在此之前,火灾只有在发生的前十几分钟内有救。家里着火,人们便抬着水桶装上井水与河水泼到燃烧的家具上,希望以此抢救回一些财产——而一旦建筑物烧着,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在大火烧光里面所有的布料之前阻止它。 在绝大部分火灾中,大火只有将整栋建筑烧得只剩下建筑本身的石头之后才会结束。 遇到火灾,在大部分情况下,唯一的救火方法就是快逃。 但这一刻,火灾屈服于高高洒下的水幕,火魔被人们所征服的一幕这样真切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就像是某种旧约全书上描述的神迹降临人间。 不,人们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意识到——曾经报纸上刊登的那些发明消息,那些无数人抱怨过的巴黎施工扬尘与泥泞,正是某种巨大变化的征兆。 在这个喧嚣而混乱的时代,这座城市的人们,正在真正意义上获得改变世界更为强大的力量。 ◎最新评论: 【突然想到之前看过这样一句话“玛丽·安托瓦内特只要愿意,只消稍稍使劲,法兰西王国一切外交线索都会完全经过她的手心,整个欧洲将被三个女人统治,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俄国的叶卡特琳娜女沙皇。”】 【加油加油】 【女主国内能把握民心,但外交上会很难搞定唉。英国可以用独立战争拖住,其他欧洲国家就比较难办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感觉今天还是有点短小】 【这章终于补了点漏洞,把军权抓住了。如果女主之后走君主立宪的路子,还有外交关系需要考虑,因为她得位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推翻王朝自己称王这事拿破仑能干,但女主不能随便干,因为她是奥地利公主。。希望大大写的时候考虑一下这方面,多少圆一下】 -完- 第70章 ◎圣经·启示录◎ 巴黎虽已步入寒冬,但远远比不上大陆北部的凛冽寒风。 “请您将这封信送到法国,给我的妹妹安塔妮亚女王。”刚刚即位的利奥波德二世低声说。 哈布斯堡王储在与腓特烈二世的交战中战死的消息传回维也纳当天,弗朗茨皇帝就因惊痛过度骤然引发心脏病。男仆发现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十分钟——这位年近七十的神圣罗马皇帝没能再回到人间。 特蕾西亚女王接连接到两个至亲去世的噩耗,头发一夜就花白了大半,倒在病床上一病不起。 作为女王的第二个儿子,利奥波德将继承父亲和兄长的王位。如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已死,新的皇帝将由七个选帝侯选举产生—— 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正是神圣罗马帝国中最具威胁的对手。 七年战争之后签订的《胡贝尔图斯堡条约》中,普鲁士保留了侵占的西里西亚,但承诺在下一次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选举时,投票给约瑟夫大公。 然而约瑟夫大公死于同普鲁士的战场上。 对于利奥波德来说,这是一个内忧外患交织的时刻。 土耳其指控奥地利支持了塞尔维亚的叛乱,部分奥地利军队正在东线与奥斯曼军队交战;可在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之下,比利时又要叛乱,匈牙利贵族也在筹谋脱离奥地利的统治。 正是因为这些迫在眉睫的威胁,他在得到腓特烈二世的保证,说会将在《胡贝尔图斯堡条约》中对约瑟夫大公的投票保证转给他,确保他成为下一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但条件是两国联姻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奥地利已力不从心,不能再与普鲁士交战。更大的威胁来自北部的俄罗斯、东部的土耳其,以及国内蠢蠢欲动的叛乱力量。 无论如何,普鲁士和奥地利都是同属于天主教神圣罗马帝国的成员,而这些信仰东正教和□□教的异端则造成了最根本的威胁。 于是,利奥波德废除了奥地利与俄罗斯的联盟条约,同时商定了这桩政治联姻——由于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并没有子嗣,旁支继承人也没有年龄合适的选择,于是双方商定,利奥波德将他的妹妹卡罗莉娜嫁给德意志邦联萨克森-魏玛大公国的王储。 奥地利急于得到普鲁士的保证,因此对此无比迫切,希望婚礼尽快举行。 幸运的是,普鲁士同意了。双方决定,婚礼下个月就会在萨克森-魏玛大公国举行。 利奥波德想,这个消息应该尽快让此刻正在法国的妹妹安塔妮亚知道。 法国的局势有多混乱,他在维也纳也有所耳闻,只可惜奥地利东西线同时作战,根本分不出什么精力去管法国的事——不然,当初约瑟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派兵去法国,将自己的妹妹扶上法兰西王位。 最小的妹妹孤零零一个人在法国,该有多么艰难? 利奥波德叹了口气。安塔妮亚为什么拒绝回到维也纳呢? 她现在也才刚满十九岁而已,还那么年轻。凭借她的美貌,再次嫁给哪个国家的国王或王储根本不是难事。 信使的马车疾驰着离开了维也纳,向西方驶去。 但在临近西部边境的驿站里,它没有转向南前往巴黎,而是扭头向北,径直朝着萨克森的方向驶去。 …… 砰!砰砰!零星的枪声和厮杀声在巴黎城区西南角响起。 最先赶到的国王军队正在逼近,这里的局势一天比一天更加紧张。 巴黎的生长早就突破了原本的城墙,原本的城墙现在剩余部分并不多,城市已经与郊区混在了一起。 从召开三级会议的前两周开始,国王军队已经多次从城外发起了对城内的进攻。 曾经守卫城墙西南角的人们伤亡惨重,不得不向后退到了城市当中。 好在军队大多是骑兵,或者要使用火|枪,必须排列好阵势一齐进攻发射,否则因为火|枪准头太低,几乎没有什么实战意义;真正进入城区之后,马匹不再是优势而是累赘,这种齐射的战术也完全失效了。补充火药速度太慢,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填一发火药的时间已经足够角落里蹦出一个人来切开持枪者的喉咙。 因此,军队一进入城区,杀伤力便大大减弱。 巴黎城里的人们躲藏在房屋的任何一个可能角落,可以在暗中瞄准许久之后再开枪——暴露位置之后,双方便抄起兵器肉搏。 这是最为惨烈的厮杀。民众对这里的房屋街道更加熟悉,人数也比军队多得多;但士兵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出身,纵使推进缓慢,但也在不断地向城区的东北方向进攻。 七年战争过去仅仅十多年,无论是军队还是城里的居民,都对战争记忆犹新。 这一次,威胁与海峡对岸的英吉利相比,近在咫尺。 在卢浮宫附近开阔地带的仓库区域,猛然一声巨响震得附近的土灰簌簌落下,附近公园里的大片麻雀被惊飞。 “……成功了?”拉瓦锡激动地瞪大眼睛。 “……成功了。”安塔妮亚抿紧了唇。 一种参与实验的学者们都抱着又激动又恐惧的复杂心情看着这一幕。 在试验了多种比例与温度下混合反应的甘油、硝酸与硫酸之后,他们找到了合成□□的方法。 化学的力量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通过元素的重组,曾经组成火|药的那几种元素构成了远比火|药更具杀伤力的存在。 “没想到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拉瓦锡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腾空而起的烟雾以及匆匆赶到附近的消防员,“我最开始就直觉……这些元素背后蕴含着不可思议的能量。” “现在这只是开始。”安塔妮亚低声说。 “□□本身太不可控,不可能让普通人就这样使用它。合成和储存的过程必须要小心控制温度,更不能接触明火和酸……静电造成的火花,甚至撞击都很危险。” “而且它本身有挥发性,还有毒。”拉普拉斯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对。”安塔妮亚一边翻看自己努力回忆记下的笔记,一边说,“制备之后,无论是储存还是使用,都得分散开来。利用它的爆炸特性,可以装进小容量的容器里,用火药引线点燃。” 也就是后世所说的□□。 安塔妮亚回到卢浮宫的路上,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巴黎街景。 这里的城区还未被战火所波及,整体甚至还算得上秩序井然,甚至有些地方没有了之前水源系统改建及改装路灯的施工,甚至干净整洁了许多——这一幕提醒她,这场战争发生在绝大多数战役还依靠肉搏和人力的十八世纪,因而远远没有后世的惨烈。 但在炸药引入战场的那一刻开始,可能很多事情就会发生改变了。 她做的选择正确吗? 当敌我分开的那一刻,原本的道德伦理便被迫让位于更加尖锐简单的问题——你是要用残忍的手段让己方强大起来,还是秉持道义让对方杀害己方的人员? ……她没有选择。选择只在人民手里。 在巴黎最混乱的时刻,无数报刊已经向巴黎的每一户人家,乃至被邮递服务覆盖的几乎所有法国地区都送去了关于三级会议的通告,以及女王与巴黎人民在三级会议前组成的临时制宪会议达成的一致公告—— 巴黎召开的三级会议上将会制定新的宪法,将法兰西的君主制改为君主立宪制,由议会和女王共同组成国家大事的决策团。 路易十七当然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公告的,就像此刻凡尔赛依然完全拒绝税改方案一样。凡尔赛宫想必已经派出卫队去拦截这些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开来的讯息,但曾经的路易十五在保有全部王权的情况下都做不到,更何况对一切还不熟悉的路易十七? 而安塔妮亚则已经成为巴黎地下报业这一行里最神秘也最强大的幕后老板。 就凡尔赛宫中派到巴黎混进市民之中的间谍都被揪出来了很多——在上次的卢浮宫火灾之后,巴黎市民同仇敌忾地开始搜寻身边所有可能的凡尔赛宫间谍。路易十七或许试图破坏巴黎城里的舆论,但此刻这座城市已经不会再听从任何人的单独命令—— 除了与他们共同协商的女王。 正是因为君主立宪这个史无前例的巨大让步,以及税制改革的明确方案,才让巴黎人彻底地倒向了她。 安塔妮亚想,果真是世事难料。 曾经的大革命中,她是凡尔赛宫中最为顽固的分子,对所有削弱王权的谈判要求都坚决地说了“不”。无论冲到她面前的人群怎样羞辱她、咒骂她,她也从未让他们看到她任何一刻的软弱模样,一直到死。 而如今,她却自己成为了与凡尔赛宫针锋相对的领导者。 ……可能因为她无论下定什么决心,都会不顾一切地走到底直到毁灭吧。 11月19日那一天,距离三级会议还有一天。 这一天早晨,聚集在城外的国王军队发动了最为猛烈的一次袭击。 军号和呐喊声在高高低低的街巷中回响,枪声与金属撞击的声音久久回荡。 或许是因为国王给军队下了三级会议召开前必须攻下巴黎的命令,这一天几乎所有的国王军队都加入了对巴黎的总攻,黑压压地涌入了巴黎的街头。 战斗格外惨烈。军队在疯狂地进逼,从未见过如此疯狂攻势的巴黎人节节败退,鲜血很快就在冰冻的土地上淌出了小溪。 可看到此情此景,巴黎人也几乎愤怒地杀疯了。 震天的喊杀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天色在一点一点暗下来。 在进攻的军队终于突破到卢浮宫前的广场时,天猛地黑了,就像是某种极度不祥的预兆——所有人抬头望去,会看见原本的太阳突然变成了一个血红的暗淡光环。 率领先头部队的司令员眼前一暗,心头骤然一紧。 这一瞬间,周围太静了。静得仿佛敌人从未存在。 在士兵们的视线尚未适应突然而至的黑暗时,剧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最前面的几排士兵,震惊与恐惧在未知的黑暗中被放到最大。 ……这是什么来自地狱的武器?! 下一刻,整片广场忽然亮了起来,刺得人们眼中流出泪水。 也将广场中心那个巨大的爆炸坑照得清清楚楚,就像是魔鬼张开的巨大爪牙。 不,不只是卢浮宫广场。 以这里为圆心,延伸出去的条条道路都被次第亮起的路灯照亮,将日食时分黑暗中的巴黎照得一片明亮。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巴黎,这样的世界——在整个世界暗下去的时刻,整个巴黎城都亮了起来。 白昼不再是上帝的恩赐,人类已经向神宣告,他们拥有了创造白昼的能力。 广场尽头的卢浮宫阳台之上,一个孤单的身影被猛然亮起的灯光映得无比清晰。 在这极致的光与暗之间,看到这一幕的人们想起了《圣经·启示录》中吹响号角前来毁灭世界的天使——点燃世界,也点燃光明。 同一时间,几十里外的凡尔赛宫忙着点亮灯光,这才猛然发现已经逼近到宫墙之外的军队。 警报骤然吹响。 “什么情况?!”新提拔的瑞士卫队长惊呼道。 国王的军队已经尽数派去围攻巴黎,这一支军队到底是哪里来的? 新上任的指挥官骑在马背上,冷冷地与他对视了。 “属于女王的军队!”拿破仑猛一拉缰绳,在马的长嘶之中将长剑举向天空:“为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就在今天,让这谎言、罪恶、腐烂的凡尔赛宫彻底成为历史!” 作者有话说: 利奥波德即位后的立场和采取的相关措施参考了他在真实历史上的做法。 第71章 ◎航海的世纪悬赏——送给你了。◎ 一百多年前,当海峡彼岸的英吉利发生革命时,法兰西的人们对此总体还是持怀疑和嘲笑的态度——直到后来发现这个老牌敌人似乎越来越强大,甚至在后来的七年战争打败了法国,夺走了大片在北美和南亚的殖民地。 而在一百多年后,则轮到英吉利暗暗地注视大陆上的对手内战的全过程,盼望这场混乱能够终结法国在整个欧洲大陆上的优势地位,强化有利于英国的均势政策。 总体来说,欧洲大部分国家对法国的这场内乱都是持乐见态度的。大家同在一片大陆上,你强就意味着我面对更大的威胁。争夺领土与资源的战争打了无数轮,如果能够自己不打仗、对方自己乱起来,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可惜他们没能看多久,就惊讶地发现一切结束得太快了,快到政治家和外交家们还没真正加入到这场混乱之中,为混乱添把火。 因为交战期间的一次纵火,巴黎的人们对寻找城里的间谍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进而也对一切口音奇怪、长相不同的外国人有了十足的警惕。再加上各国安插在法国的间谍大多数都集中在凡尔赛,结果当凡尔赛宫最终被忠于女王的军队攻破,而攻入巴黎的国王军队也就地宣誓了效忠女王和人民时,居然几乎没有什么外国间谍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11月19日那一天,突然发生了日食……”来自普鲁士的埃里希给国王写的报告里是这么说的,“正如之前我所汇报的,巴黎城里的路灯已经全部更换完成,电厂也已经开始供电。就在太阳完全暗下来的那一刻,整个城市都亮了起来,人类从未听过的巨响从卢浮宫的方向传来,就像是末日降临,又像是神迹展现。” “现在,巴黎城里都在传言女王是神委派来到法兰西的使者,大概法国真的是天主教的长女吧。” “……我早就跟埃里希说,他不应该做间谍,应该去做诗人。”腓特烈把纸张揉成一团,直接扔进了壁炉里,“这就是跟法国人混久了的结果。” “乔治三世那边有回复了吗?”他问道。 他接下来要做的动作十分冒险,也违背了君主之间一般恪守的准则,但他已别无选择——毕竟,奥法如果再次联手,直接针对的必定是普鲁士。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对英国的态度有所顾忌。 “有了。”国务大臣向他鞠了一躬,“乔治三世陛下现在已经完全被拖入了北美战争的泥潭,不再有任何精力再在欧洲大陆上来一场战争了。您知道,法国的崛起对于汉诺威王朝来说是个绝对不能容忍的祸患,他完全支持您的行为——只要英国人对此完全不知情。” “啧,”腓特烈冷笑一声,“他倒是想做一分钱不花就赚的好买卖。可惜了,这次我就只好让他占这个便宜。” “那几位选帝侯都到了吧?” “是的,陛下。” “哈布斯堡那一家子还有多久到萨克森?” “根据报告还有几天。” “几天?” “两……两到四天?我再去确认一下,陛下。”国务大臣有些紧张,“不过接到报告,特蕾西亚女王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可能因此耽搁了行程,她也可能去不了婚礼了……” “特蕾西亚啊。”腓特烈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去也好。” 国务大臣低下头,没敢说话。 过了许久,普鲁士国王才抬起头来,声音恢复了一向的冷硬:“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是,陛下。” …… 法国内战几乎是在三级会议召开的同时迎来了结局。 守卫凡尔赛宫的瑞士军队原本就是雇佣制度,只对雇佣金忠诚,加上已经有一部分随原来的路易十六移到了巴黎城里的卢浮宫,因此留在凡尔赛的卫队几乎没能在叛乱军队的手下撑过多久。 大部分的贵族原本在观望。一方面,他们当然想要保留原本的税收豁免特权,但另一方面,路易十七刺杀所激起的民愤也确实让有所顾忌,而且女王此前所做的一系列动作也确实显著地带来了更好的发展。 更重要的是,女王和国民议会宣布了战后的原则:和解,而非对立。 从凡尔赛到远在海外的科西嘉岛,在这场战争之后,会以和解为目的组建议会政府。那些摇摆的、出逃的贵族,曾经将枪口和长剑对准国民但又放下武器的士兵,只要加入到这个过程之中,就不会再追究曾经的站队失误。 于是,在战局明显之后,除了迅速离开法国去了其他国家的贵族们,更多的人更怕自己在三级会议里失去了原有的席位。 一切都以一种所有人心知肚明而又不揭破的方式,静悄悄地过渡完成了。 就像他们在大洋彼岸的死对头一样。 从中央到地方,很多制度亟待更新,不过因为早就有先例,各种工作进行得都相当顺利,各方都做出了妥协和让步,也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在这个过程中,几位来自巴黎盆地粮食产区的代表的报告引起了安塔妮亚的特别注意。 “之前有很多次,各个教区总督任命的包税官不敢直接增加缴纳数额,就偷偷地把用来称粮食的秤调重……农夫们承受了极为不公正的沉重税负。” 这本身是关于税收的报告内容,但这点倒是提醒了安塔妮亚。 说实话,她此前就对法国人千奇百怪的数学换算感到头痛。和德语从10到90各自有对应的表达不同,法语里的70是“60+10”,80是“4*20”,90是“4*20+10”——97就是“4*20+17”。在货币单位上,1个金路易等于4埃居,1个埃居是6个里弗尔,1个里弗尔是20苏,而1个苏又等于12德尼尔……她打心底里钦佩财务官们。 当然了,这些换算还只是比较复杂,但至少还有统一的标准。而在长度和重量等等单位上,则是一片混乱——同样的一个单位在全国各地的含义都不一样,差距甚至可以到将近一半,正在负责建设从巴黎通往其它大城市的铁路的大臣就在调查中为此吃尽了苦头。 是时候统一度量衡了。 女王刚刚提出这一点时,马上有人高兴地提议:“我们可以用女王手臂的长度作为基本长度单位!” 安塔妮亚:“……” 虽然这种操作实在是非常常见,比如英尺是英国约翰王的脚长,码是亨利一世手臂伸直时鼻尖到大拇指之间的距离,但她没有这种爱好。 “这位先生,专业的事还是留给专业的人去做吧,您觉得呢?” 好在环顾一周,当年巴黎科学院统一度量衡的阵容差不多齐了。 经过女王与议会的协商,很快便授权巴黎科学院成立度量衡委员会,拉格朗日众望所归,当选了委员会主席。 科学院的学者们纷纷加入了这项工作,正式开始了公制单位的系统工程。 在科研上的单位统一显然十分重要;如今交通运输和生产也在蒸汽机和内燃机的推动下取得了飞跃式的进步,大量的货物贸易更凸显出统一单位的必要。就算不能在整片大陆上推行,全国统一也是势在必行。 学者们确定的第一个原则就是,这套单位应当能够在全世界通用。这也就意味着,需要选取一个对全世界人们都有意义的数字作为基本单位。 古希腊文的“度量”一词metron被提议作为长度基本单位公尺。 “长度的基本单位是公尺,重量基本单位是公斤——基本量确定后,根据它们来制定面积、体积、重量等单位。” “具体选取哪个数值,需要慢慢研究。但首先要明确一点——我们一定要用十进制!”委员会在国民议会面前郑重宣告。 十进制!必须要十进制! 所有人都受够了法国这一套混乱的换算单位了。 只有研究三角函数的数学家普罗尼弱弱地提出了质疑——圆周360度改为400度,直角不再是90度而是100度,那三角函数可怎么办? 虽然大部分学者都狂热地支持十进制,但在这上面确实出现了分歧。 最后,由于学者们票数大约一半对一半,而女王非常坚决地支持保留,三角函数的原本进制得以保留,普罗尼也因此免去了需要计算一套全新三角函数表的巨大任务。 就在巴黎学界热热闹闹地准备正式把这套全新学术系统建立起来时,此前因为国内混乱而影响的消息传递也总算恢复了正常。 安塔妮亚这才得知这段时间欧洲其他国家发生的一连串大事。 英国强大的海军在北美节节败退,令人大跌眼镜。 土耳其与奥地利交战的过程中,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国内局势,塞尔维亚已正式宣布从退出奥斯曼帝国,成立了独立的塞尔维亚王国——据说最终带领塞尔维亚获得独立的正是奥布雷诺维奇家族。 以及,标志着奥地利与普鲁士和解的,哈布斯堡王室与萨克森-魏玛大公国的联姻。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安塔妮亚的心头陡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利奥波德当年只在奥地利的王位上待了两年就暴病身亡,那时正与普鲁士缔结了同盟…… 虽然那与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但安塔妮亚还是感到某种直觉的不安。 法国国内的局势还未完全稳定下来,她无法在这时候离开去萨克森;作为已经嫁到法兰西的公主,她现在理论上也确实已经是法国人,而不再是奥地利人,并没有在奥地利政治上置喙的余地。 尽管如此,安塔妮亚还是安排了专员快马加鞭向东赶去,尽快回报北边德意志与奥地利的消息。 谁也没想到,当专员的情报终于传递回来时,同时传来的还有加急的军报—— 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入侵,巴黎告急! ……这怎么可能?!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奥地利的国王,普鲁士也承诺了会给利奥波德投票。 哈布斯堡家族一直是帝国的王室家族,而安塔妮亚——哈布斯堡王朝嫁到法兰西的公主,此时是法兰西女王。他们怎么可能会对法国动兵? “陛下,”亨利耶特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您……看看这个吧。” “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邀请了所有的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到萨克森参加婚礼。”潦草的文字这样写道,“婚礼刚刚结束,就发生了惨无人道的屠杀……腓特烈杀死了他的哈布斯堡盟友,逼迫所有的选帝侯当场表决,将他选为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安塔妮亚一个恍惚,仿佛没有听清接下来国防大臣进来汇报的战况。 “……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已经从最东部的阿尔萨斯和洛林长驱直入,目前只剩下香槟的守军在对抗……一旦攻破香槟,他们就将直逼巴黎而来!” “陛下?”随国防大臣站在一边的少年问道。 “……腓特烈说什么?”安塔妮亚回过神,轻声问道。 屋里几人一阵沉默。腓特烈说的话,他们实在不好说给女王听。 安塔妮亚叹了口气,不再为难他们,“给我看看吧。”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公布的檄文刊登在德意志的报刊上。 “如今,法兰西竟由一个女人掌控——这是对日耳曼法兰克传统的蔑视,是对法国人□□裸的羞辱!神圣罗马帝国已经再度统一,腓特烈大帝陛下将西进征服法国,不让它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投降吧,窃取了王位的女人!只要你投降,法兰西还能重归原来的荣耀,否则,这里将会在神圣罗马军队的马蹄下成为一片焦土,而你就是最大的罪人!” “法兰西人啊,你们难道忘记了祖上的荣耀吗?你们这些懦夫,竟甘于被异族的女人统治吗?把她交给腓特烈大帝,你们便会得到无上的奖赏!” “拿破仑。”安塔妮亚忽然抬起头,“以我们现在的军力,能够对抗腓特烈吗?” 拿破仑攥了攥拳头,没说话。 他从来都不怕军事上的冒险,但这是基于他对军事的深入研究和理解——正是因此,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法国军队与神圣罗马军队的差距。 他缓慢地摇摇头:“很难,陛下……奥地利的军队现在也已经尽数归腓特烈指挥,相当于我们要同时与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两支军队对抗。” “我得说,几乎没有机会。” 安塔妮亚沉默良久。 “我知道了,谢谢。你们先出去吧。” 房间里再度归于一片寂静。 安塔妮亚站在窗前,静静地看了很久卢浮宫外的远处——这片城市的夜晚已经被灯光照亮,一团团光晕笼罩着典雅的灰蓝色屋脊,隐隐约约的歌舞声从远处传来。 这是刚刚迎来和平的巴黎。 随后,她转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塞纳河之冬》面前,取下这幅画,然后从墙上露出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只箱子。 箱子的锁已经在很久以前打开过了。 安塔妮亚摩挲了一下黑色木质的箱子。随着轻轻的“咔哒”一声,纤细的手指打开锁扣,抬起了箱盖。 里面是一台精巧的四方金属仪器。 仪器上覆着几张折叠的纸,已经有些泛黄发脆,有些墨渍洇染开来。 纸张朝上的第一面写着一句话。 “航海的世纪悬赏——送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已经忘了这个世纪悬赏是啥:就是在海上航行时准确测量经纬度时间的航海仪方案。 第72章 ◎世界上的另一个疯子◎ “陛下?!”议会核心官员听说安塔妮亚的打算之后,都震惊地连声劝阻,“腓特烈早就已经证明了,他是个毫无信誉的暴君!您怎么能答应他的谈判要求呢?” 在占领了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后,腓特烈向法国提出了谈判。 “如果不谈判,我们能挡住他的军队吗?”安塔妮亚淡淡问道。 “……”一说到这个,众人就又沉默了。 若是海军,那或许还可一战;但入侵完全是从东北方向的陆路袭来,普鲁士的陆军在这片大陆上几乎没有敌手——尤其是在腓特烈这位大陆上最出色的军事家领导之下。 “之前,我们不是用过……炸药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军事上插不上话的拉瓦锡却立刻开口:“现在技术还远远达不到能够用在大规模军队行动的水平。炸药太危险,储存和运输稍有不妥,恐怕造成自己人的伤亡会比在战场上更严重。” 各种可能性一个个被否决,士气很消沉。 “但是,腓特烈在婚礼都能发起屠杀,如果他在谈判中对您……”议员把话咽了一半,“那怎么办?” “那就是你们在这里的意义了。”安塔妮亚平静地说。 新的政府已经组建完成,这个国家正在走向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如果不是她曾经见过从这里发源并波及整个大陆的混乱,会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普鲁士的入侵与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相比,并不算什么。 此刻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国度、每一个人,都将走向自己最终的命运。 …… 谈判在法国阿尔萨斯与德意志邦联交接的地方举行。 这显然不公平——毕竟,阿尔萨斯早已落入普鲁士的手中。 但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法国调集了叛乱之后所能调动的所有军队到东北边境,而普鲁士则因为收到法国对谈判的回复,暂时减缓了攻势。 双方暂时陷入对峙之中。 法兰西女王的车队在前往阿尔萨斯的路上走得很慢,似乎每一站都会拖延一段时间。普鲁士的好几位将领认为这就是法国人在故意拖延,愤怒地想要恢复攻打香槟,但还是被国王劝阻了。 直到车队进入阿尔萨斯后被普鲁士军队截停,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车队里的“女王”根本就不是女王本人,而是她的管家侍女! 消息立刻火速传到国王指挥营。 听到这个消息,腓特烈笑着摇了摇头:“看来,那个小姑娘还真是有点像特蕾西亚……不过不必担心。” 几天后,当真正的安塔妮亚在维也纳不远处的驿站走出马车时,普鲁士国务大臣施耐德对她轻轻一鞠躬:“女王陛下,谈判的地点在神圣罗马帝国的阿尔萨斯,而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维也纳——不得不说,您作为一个客人,有些失礼了。” 安塔妮亚瞥了他一眼,满脸冷漠。 施耐德没有再多说什么,对周围的士兵招招手:“让我们一起护送女王陛下到她该去的地方吧。” 两天之后,腓特烈二世看到了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安塔妮亚——法兰西这位过于年轻的女王冷冷看向他,而这位已经在普鲁士王位上稳坐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军事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叶卡捷琳娜、特蕾西亚,然后还有你……”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女人啊,女人。” 女人总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耍小花招改变战局,却在真正提升军队战斗力的大事上愚不可及。这个已经嫁到法国的小姑娘,竟然会以为奥地利还是五年前的奥地利吗? “其实我见过你,”他的表情有些怀念,“那时你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我记得你揪了一把我的胡子。大概还挺疼的。” 原本就是同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室,如果不是为了普鲁士的荣耀,他也不会对特蕾西亚的儿女们痛下杀手——哪怕到现在,他也没有伤害哈布斯堡家族的女孩们。 还没等他说完,原本离他几步远的少女猛然冲上前去,同时袖口里银光一闪——雪亮的利刃径直刺向腓特烈的脖颈。 在这一瞬间,腓特烈略显臃肿的身躯猛然展现出惊人的敏锐,他飞快地一闪身,下一刻便反手扣住了少女的手腕。 短剑当啷一声落地,伴随而来的是周围的侍卫迟来的惊呼声:“陛下!”“陛下!” 腓特烈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上前。 但在下一刻,少女不顾自己被扣住的手腕,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来扇在了普鲁士国王的脸上——“啪”! 侍卫们目瞪口呆——国王,国王陛下他被扇耳光了! 然后,他们下意识地别开了眼。 陛下说的对,女人可真的是……算了,不评价了。 腓特烈松开安塔妮亚,将她交给了旁边的两个侍卫。 在这个时候,晶莹的泪珠从少女的脸颊扑簌簌流下。 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肩膀却在颤抖。 就连经历过严苛训练的侍卫们都不忍心了,抓着她肩头的手也下意识地放松了些。 这哪里是一个女王呢?她才十九岁,只是一个被敌人害死了父亲和兄长,自己也身陷囹圄,就连报仇都已经无望的可怜少女啊。 “好了好了。”腓特烈挨了一耳光,却难得的语气像在哄人,“安塔妮亚,你就在这里安心地住着吧,我不会为难你的——你母亲也知道,我不为难无力反抗的人。” “至少,你在这里还可以叫安塔妮亚而不是安托瓦内特不是吗?神圣罗马帝国才是你的家。” 安塔妮亚就这样被安置在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之中,换句话说就是软禁了。 没过几天,腓特烈也就把她抛在脑后了。 因为对法兰西的战事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诚然,此前几天就攻下阿尔萨斯和洛林有突袭的因素在内,但他自认为以自己的军事天才和如今神圣罗马帝国的兵力,攻下香槟、直扑巴黎应当没有任何难度,而他也早已下定决心攻下这个南方大国——最近几年,法国的表现太咄咄逼人了。如果不趁现在攻破,恐怕过几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腓特烈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他带领普鲁士军队打过欧洲大陆上差不多所有的大国——在此前的七年战争中,他甚至孤军奋战以一敌三,同时与俄罗斯、奥地利和法兰西交战,最后也坚持了下来,没让奥地利把他的战利品西里西亚夺回去。 如今,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已经统一,他带领大军对付区区一个法兰西,更应该没有问题——法国人只知道跳舞和化妆,他们可不是为打仗而生的物种。 但他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以及更加出乎意料的对战风格。 法国军队的骑兵和炮兵合作前所未有的精密,他们一反往常的战术,在香槟茂密的森林丘壑之间神出鬼没,每次都不和普鲁士军队正面作战,却经常突然偷袭,然后在火冒三丈的普鲁士军队反击之前就再次消失在他们面前。 虽然普鲁士军队依然在推进,但比他们原本预想的伤亡要惨重太多。 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德意志农民的春耕。进攻必须要抓紧时间。 “……他|妈|的,真是法国人的作战风格!”就连腓特烈都在几次经历这样的交战之后恼火了起来。 可他又不是没和法国打过仗,法国人以前也并不是这样作战的啊? 普鲁士的情报人员源源不断地派向法军,想要打探到底是哪位将领正在领导法国的作战。 传回来的情报五花八门,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唯一有几个稍微能互相对照的情报说,作战由国民议会统领,而直接负责的顾问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小子……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腓特烈终于愤怒了。 他派出信使,向抵抗的法国人送去了最后通牒——如果法国再不投降,他就会杀掉他们的女王! 没想到信使甚至没能进入敌军的指挥部,就在守城外被轰了出来。 “不要脸的腓特烈!”法国人这样回骂道,“当初是谁许诺只要女王离开就停止攻打法国?如今女王已经牺牲了自己,你却背信弃义!” “他们就不怕我真的对女王下手么?”腓特烈听到信使的回报,脸色阴沉地说。 “呃……”信使有些尴尬地说,“他们说,他们已经是君主立宪制的国家了,如果女王被害死,他们一定不会宽恕凶手,但……”但国家离开谁都不会停摆。 在腓特烈正在为进攻法国的棘手而头痛,而安塔妮亚在普鲁士战线的后方,却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规律作息,偶尔到萨希尔堡旁的树林里散散步,树林外散落着看守她的士兵,但他们一般不会离得太近。 而在这一天天亮起来前的凌晨,她走到萨希尔堡唯有她知道的暗道处。 如果一切顺利,该有一位奥地利中将来到这里见她。 腓特烈有着属于一个雄才大略又刚愎自用的君主的骄傲——他杀害了哈布斯堡的男性继承人,却没有伤害安塔妮亚。 可他大概忽略了,这个家族的上一个统治者,就是一位女王。 约定的时间是四点五十,可是直到五点也没有人来。 安塔妮亚耐心地等待着,心情平静。 走到今天,她也不过是在尽力。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有些事情终将成为历史,她只是历史的书写者——不过是尘封的一句话。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安塔妮亚正要回头,便听见了一个压抑得有些嘶哑的声音:“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声音就像从梦境最深处传来。 她一愣,下意识地站在了原地没动。 “你是不是疯了?”声音越来越近,里面隐忍的焦急与疯狂像粗粝的砂石一样磨过耳膜。 不知怎么的,安塔妮亚的嘴角勾了起来:“大概吧。” “可惜,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疯子。”她缓缓转过身,看见那个因穿着普鲁士军装而显得高挑凌厉不同于往常的男人—— “你说呢,尼古拉一世陛下?” 作者有话说: 快要进入完结倒计时了。 第73章 ◎神圣罗马帝国之战◎ 18世纪,军队大规模作战主要依靠远程火炮、中程火|枪,近身刀剑肉搏。 军队人数,是否训练有素,以及统帅对战场时机的判断、命令传达是否有效,决定了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但这些决定胜败的因素在后世将会一个一个被推翻。 更具杀伤性的武器,更加坚固的防御设备,以及更全面迅速地了解战局、调派兵力的手段,将完全颠覆战场的格局。 当战线拉得足够远的时候,每一支军队都成为了一个散逸的单元。如果不能正确地判断出自己在整个战局中所处的位置,做出对应的战术,面临的就是死亡——就像是在茫茫大洋上行进的船队。 也像大洋上的船队一样,要知道这些信息,其实并不需要通过高度精密复杂的仪器确定地日交角进而计算时间与地点——只需要有人能够告诉他们就行了。 比如,通过实时通讯技术,让他们可以随时与大陆上的人沟通。 而正是站在安塔妮亚面前的这个男人,发明了无线电。 “既然你知道我回到了塞尔维亚,”尼古拉一步走到她身边,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 他给她留下了第一台无线电通讯器,又提前在凡尔赛宫和巴黎组装过信号放大器。她在打开那台机器的瞬间,他便已与她取得了联系。 “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安塔妮亚毫不示弱地抬起头直视他,“那你也该知道,我不可能再相信任何人的承诺。” 腓特烈看到假扮她的“女王车队”拖延前往阿尔萨斯的行程,以为抓住了她实际想逃回维也纳的心理,在路上截住了她。 但他从来都不知道,真正需要突破普鲁士军队防线送到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后方的东西,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丝毫没有引人注意地送过去了。 女王自己也不过是个诱饵而已——这个诱饵主动上钩,把她自己当成了直接触碰普鲁士心脏的毒药。 从前往后看,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大陆,人们生活的单位仍是疆土而非国家或民族,而战争只是君主的战争。 为了领土、为了资源,战争动辄打响,哪怕是最亲近的盟友之间。只要有一支强大的雇佣军和一群顺从又不善言辞的民众,君主就可以用手中的权力重新划定与邻国的版图。*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传统,腓特烈二世才敢于在屠杀哈布斯堡家族后,直接将其管理的疆域纳入自己的权力范围,命令奥地利的军队为自己攻打法兰西。 但如果从后往前看,就会发现,这个时代是一个剧变的时代。 曾经,所有国家的统治者通过相互联姻与交战实现洗牌而与大众几乎绝缘,但这个时代正在走向消亡,民族的意识正在觉醒——就像此刻从奥斯曼帝国独立出来的塞尔维亚,以及并入腓特烈的管辖范围却暗中行动的奥地利。 而此刻的法兰西,也不会再接受一个通过战争征服其领土的普鲁士君主。 巨大的棋盘已经在几乎整片大陆上铺开,只等所有棋子到位的那一刻,棋局就将开始。 “即使是我?”尼古拉挑起眉。 安塔妮亚抬起下巴,没有说话——即使是你。 “那倒是很巧,”尼古拉忽然微笑起来,耸了耸肩,“死神是不会预先作出承诺的——他通常会直接动手。” 话音刚落,数声巨响穿透了建筑,在他们耳中炸开沉闷的声音。 在安塔妮亚骤然警惕的目光里,尼古拉伸出手,把落在她长发上的一点泥土拍掉:“或许我之前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我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好吧,这么说有点自吹自擂。” 所以你不是吗? 安塔妮亚刚想说话,眼前却忽然模糊了起来。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清醒的意识突然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 再度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恍惚得不真实。 大片的黑色大理石与白色雕塑环绕出庄重肃穆的风格,与凡尔赛的绚烂华丽气质迥异。 竟然是维也纳的霍夫堡宫。 她以为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就像上一世那样。 “陛下!”亨利耶特在叫她。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眼泪汪汪地扑过来,狠狠地拥抱了她。 但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陛下……呃,女王陛下她请您过去。” 安塔妮亚从未见过这样衰老而孱弱的特蕾西亚女王。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看到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是她十四岁出嫁时的那一幕。 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永远都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强大存在。她能亲自上前线指挥奥地利军队作战,也能在生孩子的同时把牙医叫来让他拔牙,说“同一时间解决两件痛苦的事情更有效率”。 可就在此刻,这个由层层毛毯和厚被子包裹的女人沉重地喘息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样盯着她看个不停。 “……陛下。”安塔妮亚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摸了摸她的手背。 她已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扑进母亲的怀抱向她撒娇了。其实那也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毕竟自她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母亲十分严厉,所有的哥哥姐姐都怕她。 这些事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那只手带着衰老的皱纹和斑点,颤抖着抓住她的手。 特蕾西亚女王低低地咳嗽了一阵,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沉重地摇了摇头:“……算了。” “去吧……我的孩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安塔妮亚默默地又陪了她一会儿,这才离开了奥地利女王的卧室,来到原本属于她的母亲的女王议事厅。 “下午好。”尼古拉颇有风度地起身,为她拉开椅子,“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安塔妮亚冷冷地剜了他一眼,自行走到另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了。 周围几位奥地利与法国的议事人员表情微妙地互相对视,齐齐垂下了目光。 不过安塔妮亚现在顾不上与某人算账。在技术人员的操控下,无线电发生设备很快就拨通过去——片刻之后,收报员读出了对方回过来的讯息。 [塞尔维亚收到。] [巴黎收到。] “那位法国将军波拿巴与我们这里保持着联络,”考尼茨解释道,“但他表示他只会听命于您,如果我们无法证明是您现在在发出指令,那他只会为法国作战——当然,目前我们保持着情报的联系,毕竟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虽然塞尔维亚的军队不算多,”尼古拉插嘴道,“但胜在武器有质的不同。” 安塔妮亚瞥了他一眼,而他很坦然的回望过去。 此前他一直回避了武器的改进,不是因为他不会,只是因为他不想。但如果涉及到真正的战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塞尔维亚能够从土耳其的残暴统治下独立出来,靠的可不是他们的善良。 安塔妮亚点点头,转头对发报员说:“那请您发给巴黎吧。” [如您所见,风暴已经来了,将军。] 片刻之后,收报机的立针在纸条上飞快地扎出孔洞。 [法兰西静候您的命令,陛下。] “既然如此……”安塔妮亚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那我们就开始吧。”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冬日,这里正进行一个不可思议的会议。分散在普鲁士军队各个方向的人们通过从未存在于世的技术,将零散的力量聚集起来。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不能忘记我们北面的大邻居。” 安塔妮亚平静地说:“请给叶卡捷琳娜二世送个信吧……我想,我的礼物,她应该不会拒绝。” …… 普鲁士是一个彪悍的国度,后世的历史会这样记载。 仅仅在18世纪,它就不止一次同时与数个国家作战,其中最为出名的是两场战争。 在七年战争中,它原本已被逼到绝境,最后却因俄罗斯的王位更迭而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但在十多年后的另一场战争中,它似乎没有了这样的好运气。 那场战争历时四个月,被后世称为神圣罗马帝国之战。 原本的起因是刚刚统一的神圣罗马帝国入侵法兰西,最后却发展成了与七年战争无比相似的局面——被并入腓特烈二世麾下的奥地利军队倒戈,与法国和塞尔维亚军队一起,对普鲁士展开了围攻。 最为巧合而讽刺的是,这场战争的结束和七年战争一样,与俄罗斯的角色密切相关—— 据说,在腓特烈的军队被逼得撤出法国,回到德意志邦联的境内时,他派人去找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娜求助,要求她履行此前两国签订的联盟条约。 女沙皇的军队最终来到了战场上。 可他们从波兰-立陶宛东部出发,很快就占领了东普鲁士。 “请告诉腓特烈二世陛下,”据说,那位女沙皇是这样回复信使的,“我很欣赏他,但更欣赏他的领土。” 正如十多年前普鲁士被要求来解决奥地利与俄罗斯之间关于波兰-立陶宛的争端时做出的回答一样,她已经和这场战争的另外一方达成了一致,瓜分普鲁士。 “请他安息吧。他领土上的子民,我们会替他照看好的。” 作者有话说: *参考哈罗德·坦伯利《腓特烈大帝与约瑟夫二世:18世纪的战争与外交》。 第74章 ◎女王的棋局◎ 1775年,欧洲大陆发生了大事——许多年后,人们才能知道这些事究竟在每一个历史的岔路上扮演了什么样的作用。 在这一年,整片大陆几乎可以说被三位女王统治着——俄国女沙皇叶卡捷琳娜,奥地利女王特蕾西亚,以及法兰西女王安塔妮亚。 也正是因此,这一时期后来被称为“女王的棋局”。 直到1776年4月的一个夜晚,维也纳的美泉宫里响起了忙乱的脚步声。 “快,快去找神父……” “女王陛下要见各位大公。” 奥地利女王的孩子们有很多,但此刻仍旧活着的大多数都嫁到了其他国家,而没有嫁人的安娜和伊丽莎白在布拉格和因斯布鲁克的修道院,仍在美泉宫中的孩子只有安塔妮亚。此外,还有女王之子约瑟夫的女儿特蕾西亚和克里斯蒂娜,以及利奥波德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们都还那么年幼,奥地利女王深深地叹息。 她挣扎着坐起来,轻轻地抚摸了每一个孩子的头发,微笑着告诉他们要互相友爱,平安地长大。 这些还不能理解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孩子懵懵懂懂地离开时,她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自己的小女儿。 特蕾西亚的视线有些恍惚。 此前她病得很重,头脑昏昏沉沉,真实的场景和幻觉一起扰乱她的记忆。 但这一幕却异常清晰地印在她的视野中——站在那里的少女已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叛逆顽劣的小女孩,她静静地立在晨曦的日光中,目光里虽有哀伤,却内敛而沉静。 这一刻,特蕾西亚真切地意识到,她的小女儿长大了。 这个她几乎没有花费过什么心思关注的孩子,这个因为美貌而被选中嫁往最强大的国家的孩子,不再是属于奥地利的小公主了。 在她的目光中,安塔妮亚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的手:“陛下。” 面对垂死的母亲,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她低声说:“西里西亚……我们夺回来了。” “西里西亚啊。”女王叹息一声,目光飘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在她当初继承王位引起的战争中,普鲁士夺走了西里西亚,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她的父亲早早地颁布了《国本诏书》,强调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地奥地利、匈牙利和波希米亚不可分割,而她也因这份诏书获得了王位继承权。 为了这个国度的安稳,父母先后考虑过让她与普鲁士和俄罗斯的王储结婚,但最终都因为王储夭折或一些力量的反对而作罢。她也是因此获得了与心爱之人结婚的幸运——“我已经为国家牺牲了一次,现在只是个未亡人,”还是个少女的她宣布,“我有充分理由支配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她最终得偿所愿,与生活在维也纳宫廷里的洛林公爵弗朗茨·斯特凡结了婚,弗朗茨甚至为了她放弃了洛林这块家族领地,换成了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大公国。 “洛林现在已经回到了法国,”特蕾西亚看着她的女儿,喃喃道,“你要是能让它重新与哈布斯堡-洛林王朝的疆土合而为一,我想你父亲会很欣慰的。哈布斯堡的孩子们,都要托付给你了……” 安塔妮亚蓦然抬头看向母亲。 衰老的女王攥紧了她的手,眼里闪烁着像她执政的几十年一贯的威严:“安塔妮亚,你不能拒绝我,就像你不能拒绝你的姓氏和身份,你永远都会带着这个烙印……” “陛下,”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她随即看见那双眼中忽然涌出的眼泪。 “安塔妮亚……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你离开维也纳的时候……”女王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道,“我梦见了另一段历史,不,我不知道那是历史还是未来……” “而现在我即将离开,那个梦又回来了……”她有些哽咽,“我从没有这么恐惧过,就好像那是无比真实的现实……我看到你的可怕命运,看到了一场残酷而疯狂的风暴……” 安塔妮亚微微睁大眼睛。 她的母亲、这个王国的君主,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慌张无措的表情。 上一世,她离开维也纳之后的二十四年,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一面。她没有见过衰老的母亲,也不曾听过她临终的遗言。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第一次让安塔妮亚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母亲也有老去的一天。 “安塔妮亚,”特蕾西亚攥住女儿的手,声音微微发颤,“我直觉我该问你……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你会有什么事吗……?” 片刻的沉默中,安塔妮亚的神情很平静,唯有睫毛慢慢垂了下去:“没什么,只是一场噩梦。” 她低下头,很轻地亲了一下女王的手背。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妈妈。” 特蕾西亚女王的呼吸渐渐平缓下去后,她站起身,向门口的神父点了点头。 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她需要临终前的忏悔和祷告。 安塔妮亚走出女王的卧室时,维也纳宫廷里的所有人都敬畏地对她低下头。 她是奥地利女王最小的公主,但早已远远不只是一位公主。 没有人看出她优雅的脚步似乎比往常更急促了几分,冰凉的双手无意识地捏紧了裙裾。 直到美泉宫花园里星光水仙的香气带着夜里湿润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朦胧的月光下,遮挡住月光的高挑身影笼罩了一层漂浮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某种存在。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拿出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眼角,轻声说:“我说过,你还是个小姑娘……哭泣并不丢脸。” 安塔妮亚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已经习惯了用冷漠和理智衡量一切——在那段混乱的岁月里,泪水与示弱只会给别人更多伤害她的机会。 她以一种高傲的、决绝的、冷漠的姿态坚持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眼泪,没有人能够从她平静的神情中窥见她的任何一丝痛苦。 她既然戴上了王冠,哪怕到死,也需保持与之相配的从容。 可她其实何尝没有恨呢? 如果一切都没有任何限制,她也想恨一切,恨母亲一意孤行地将她嫁到异国,恨那些暗算诽谤的阴险小人……但她更恨自己为何能那样愚蠢。 或许死亡已是最好的结局。 重生带来全新的生命与躯体,却永远也磨灭不了过去的印记。 漫长的十几年时间里,她似乎一直很冷静,她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只有潜意识的最深处才知道,她始终都在如履薄冰。 命中注定的诅咒随时随地都像巨大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垂于她的头顶。自从下定决心,她就再没有想过退缩,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痛苦。 ……而世上有一个人,懂得她的这份痛苦。 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声从她耳边传来,也盖住了她终于无法再隐忍的哭声。 经年累月,所有积聚的感情冲破了阻碍,再没有一丝掩盖。 “一切都过去了。” 一声叹息,他轻拍她瘦削的脊背,“有我在……别怕。” …… 在这个国家林立的大陆上,任何战争都会引起其他国家的注意——这场战争会如何影响我?我该支持哪一方,或是反对哪一方? 又或者,怎样利用这几方的交战攫取自己的最大利益? 神圣罗马帝国之战来势汹汹,带着仿佛能席卷整个大陆的气势,让周围大大小小的所有国家都屏住了呼吸。 但谁也没想到,它不到一年就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史无前例的权力重新洗牌。 在黑海边新的领土交界处,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两位君主见面了——俄罗斯女沙皇和法兰西女王在这里会面,签订了和平条约。 这场历史的会面是由唯一一位同时与两位君主交好,同时又有足够威望进行调解的人物伏尔泰协调的,而为此提供保障与见证的则是刚从奥斯曼独立出来的塞尔维亚国王尼古拉一世——虽然这个国家才从土耳其统治中独立一年,但其军事力量的强大已经被所有国家熟知。 在这片炮火几乎从来不熄的大陆上,没有人知道和平能维持多久,但至少现在,人们看到了全新的希望。 无论如何,这几位君主的名声都十分不错,没有一个像历史上曾有过的那些性格古怪或残暴的国王。 “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能来和我握手了。”叶卡捷琳娜笑着说。 安塔妮亚也微笑起来:“我当年是想不到的。” “说起来,还是你赚得比较多,”叶卡捷琳娜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俄罗斯本来就很大了,我只不过多得了几小块领土……” “而你,我数数,你现在是法兰西、匈牙利、波希米亚、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魏玛和西普鲁士女王,奥地利女大公,洛林、托斯卡纳、米兰和卢森堡女公爵……太多了,我肯定数漏了。当然,一个‘神圣罗马帝国女皇’的头衔倒是足够把这些都囊括进去。” 说到这里,叶卡捷琳娜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那倒是很有意思,就像东西罗马帝国在我们手中再现了一样。不过……东正教的教廷在我的掌控之中,但我听说罗马教廷和那几个选帝侯似乎并不总是那么听话。是吗?” “哦,”安塔妮亚淡淡地啜饮了一口葡萄酒,“选帝侯都在我的疆域附近,而教皇国毕竟在亚平宁半岛上。” “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教皇,教皇国东南边的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王后是我的姐姐约翰娜,西北边的帕尔马公爵夫人是我的姐姐约瑟法,西边是我的托斯卡纳,而西南边的海岛是科西嘉。” 作者有话说: 预计明天正文完结,然后会更几个时间线的番外~ 第75章 ◎属于我的那颗星星◎ 签订和平条约后访问塞尔维亚的那天晚上,贝尔格莱德的卡莱梅格丹城堡里举办了宴会。 音乐会上的指挥是原本就职于奥地利的年轻音乐家莫扎特——他受塞尔维亚国王之邀,在巡游欧洲的旅途上把贝尔格莱德作为了其中一站。 这位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音乐家给在场的观众带来了一场惊喜的表演。其中有的人在十多年前听过年幼的“音乐神童”的巡演,但很快就已经忘记了他。再次见到这位音乐家时,他已经从小男孩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人,蓬松的卷发随便扎起来,不羁地甩在脑后。 不过,就在众人都聚精会神,或至少是装着聚精会神地欣赏高雅的音乐时,俄罗斯的女沙皇陛下用手遮在嘴边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是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一般只把乐团的演奏当做宴饮和舞会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她最心腹的侍从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叶卡捷琳娜猛然抬起头,顺势起身离开了大厅。 等她将心腹带给她的材料翻看完的时候,乐章已经结束了,其他人也纷纷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叶卡捷琳娜陛下,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么?”尼古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叶卡捷琳娜面无表情地端详了他几秒,而安塔妮亚也走到了他们旁边:“这是怎么了?” 女沙皇忽然微笑起来:“十多年前,我记得冬宫里有个塞尔维亚的小男孩,是奥布雷诺维奇公爵的长子——后来我刚登上王位,他就死在了一场火灾中。不,更准确地说是失踪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几分微妙——虽然另外两个人都表情平静,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叶卡捷琳娜并不在意,继续说:“没想到,我多年后竟然看到了和那个小男孩长得有几分酷似的年轻人。更巧的是,我的人调查了一段时间后告诉我,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几年前突然出现在塞尔维亚,但似乎有人在巴黎见到过和他十分相像的炼金术师。” “确实很巧。”尼古拉微笑着点点头。 “你们猜怎么样?”叶卡捷琳娜笑着拿起伏特加,向面前的两人示意一下,“凡尔赛宫的女主人,竟然在那个小男孩失踪的时候正好就在冬宫,而且之后很快就离开了圣彼得堡。” 安塔妮亚眨了眨眼。 “再后来,他们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成为了君主。或许不是所有君主中最年轻的,但一定是最有有权力的君主中最年轻的。” “或许太过年轻了……年轻到不能不让人忌惮,特别是考虑到他们一旦联手,会给我们带来的威胁。” 她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危险的意味,笑容也淡去了:“你们说,我能相信他们当初在冬宫完全只是巧合,而没有什么阴谋么?” “当然能。”尼古拉毫不在意地笑道,“不然,我想您就不会说出来了。” 安塔妮亚想了想,“那两个孩子当初在冬宫受到过您的照顾,他们不会忘记的。而且,现在我们终于拥有和平了——让贸易和科学喘口气吧。” 对于这块土地来说,和平太值得珍惜了。 叶卡捷琳娜看了他们许久,终于再度笑起来,与他们碰了杯:“说的不错。” 她特别地对安塔妮亚挑了挑眉:“祝你的加冕仪式一切顺利。” 确实一切顺利。 安塔妮亚像她的母亲一样在布雷斯堡加冕为匈牙利女王,在布拉格加冕为波希米亚女王,然后在维也纳等到非常识时务的教皇庇护六世,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女皇。 许多地方的教会在哀叹光辉的传统遭到亵渎,女人竟戴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但败落的传统早已远远不是这一处。帝国合并的疆土之中,法兰西已经是一个君主立宪国,人们正在整理出版《伏尔泰全集》,教会的力量早就在慢慢衰退,如今则已失去了最后的权柄。 在主教们哀叹正义与美德不再的时候,人们却已没有人想再听他们无聊的废话。此时,得益于各地建起的通讯基站,这片广阔疆域的报业正在蓬勃发展,而人们的注意力则在一件听起来相当有意思的事上—— 巴黎科学院正在公开征求意见,确定一个能够让“所有国家永远使用”的标准单位! 其中一个很受欢迎的方案,是以巴黎所在纬度——北纬45度处的秒摆的长度作为“一米”——秒摆就是摆动周期为一秒的摆锤。 不过,当拉格朗日和拉普拉斯等十几位学者提出的另一个方案公布时,立刻得到了压倒性的赞同——在这个方案里,“一米”的定义是经过巴黎的这条地球经线长的四千万分之一,也就是说,一公尺就是从地球北极到赤道距离的一千万分之一。 这个单位不来自于任何随机的、人为定义的量,而来自完完全全的自然,来自宇宙的常量。 科学与理性,这正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刚刚开始明白的、最宝贵的东西。 此外,委员会的报告中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巧合。 虽然人们现在还无法抵达北极,也就不可能真正测量北极到赤道之间的距离,但已有的大地测量学成果中,证明过从敦刻尔克到巴塞罗那的的距离刚好跨越了从北极到赤道的经线距离的十分之一。这两个城市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两个地方都有可供用作测量基准的海平面,并且中间的经线段几乎都在法国的陆上。 这为测量这段经线长度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虽然地球是个球,但将这段经线分割成几百个线段相接,分别测出这些线段的长度相加即可。 要测量不算太远的两地间的距离,可以通过解三角函数实现——只要选取一个足够高的标志物作为基准,先通过标志物与日影的相似三角形等比例计算出标志物高度,再利用测角仪测出观察点与标志物形成的直角三角形交角,即可用已知的一条边长和两个交角计算出观察点与标志物间的距离。 解上几百个三角形,就可以测出经线长度——理论上这完全可行。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辆由内燃机驱动的汽车开上了巴黎的街道。 老天!人们简直被这个神奇的造物给深深迷住了。虽然之前人们已经见到了庞然大物蒸汽机车,但那完全符合人们对于工业的基本印象——巨大、笨重、喧嚣,在长长的铁轨上运行,带着一种冷酷坚硬的钢铁气息。 而现在,居然有了一种比马车还要小一点的机器,比马跑得还要快,而且不会累、不用清洁和排泄,只要往里填石油就可以! 在这样一种全民参与的欢乐气氛之中,两位天文学家约瑟夫·德朗布尔和安德烈·梅尚沐浴着所有人艳羡又敬佩的目光,成为了最早的汽车使用者,将以汽车和马车混合使用的方式分别前往敦刻尔克和巴塞罗那,共同测量这一段经线的长度——当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此前已经经过了长时间训练的汽车维修和驾驶人员。 他们出发时,几乎半个巴黎城的人们都涌到大街上向他们抛掷鲜花,刚通车不久的巴黎-马赛铁路火车长声鸣笛,祝他们尽早完成英雄的测量工作凯旋归来。 曾经的历史上,这两人历经法国国内的战乱,向南穿过比利牛斯山脉的梅尚甚至曾经被当成间谍逮捕,最后两人足足花了七年才完成子午线的测量。如今,他们刚刚启程,但可以想见他们的测量时间一定会缩短许多——毕竟,他们不再在战火中穿行,而且拥有了可以实时通讯的电报。 《莱茵报》为此成立了专门报道团队,通讯员们与测量学家们一起踏上这个伟大的征程,随时通过无线电将最新的测量进展报道出来。 等到这一阵热闹过去,立刻又有一个新的爆炸性新闻传遍了巴黎——随着女王的办公地点正式迁移到卢浮宫,她已授权国民议会将凡尔赛宫改造为对所有公众开放的历史博物馆。 以前只有盛大节日才会向公众开放的凡尔赛宫,以后随时都可以买票进去参观了! 这个消息让人们产生了由衷的感慨。 凡尔赛宫作为法兰西的王庭已经有一百多年,漫长到它已经完完全全成为至高无上的王权的冷酷象征。如今,它将放下权杖,成为全体国民的共同记忆。 相应的修缮和搬迁工作正在进行,各地铁路和通讯基站的建设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火车驶过时嗡嗡的轰鸣声中,在夜晚亮起的柔和的路灯光芒中,更多的粮食、纺织品、纸张和机器生产出来,随着新开拓出来的贸易渠道,飞奔向四面八方。 安塔妮亚原本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在凡尔赛宫改造团队提交报告,告知即将在第二天下午正式开放凡尔赛宫时,她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东西,决定再去那里走一走。 这是1777年的夏夜,凡尔赛宫的宫殿灯光大部分都已熄灭,昏暗的淡黄色光晕从宫殿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来,将大片的树林、喷泉与草坪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之中。 夏虫在嗡嗡地鸣叫,溪水咕咚咕咚地低声流淌。安塔妮亚走过树叶沙沙作响的树林,忽然看到了星形广场不远处的灯光。 ——那里是尼古拉的研究室。 现在,塞尔维亚的国王陛下当然在好几个地方都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安塔妮亚想,说不定比他曾经说的那一整栋六层研究室还要宽裕。 不过这个地方却暂时保留了下来,作为凡尔赛宫暂不开放的建筑物之一。 安塔妮亚推门走了进去。 很显然,这里已经有很久没人来整理过了。 虽然屋子里的东西基本都放得井井有条,但已经蒙上了淡淡的一层灰尘。 这些仪器与陈设还保持着几年前的模样,对于她既十分熟悉,又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安塔妮亚走过一人多高的金属柜时,在斜着落入屋里的光束中看到了静静漂浮的细小灰尘。 就在这时,她在窗边看到了一台十分眼熟的仪器——那应该是一个原始版的大号电报机。 原来这里还有一台? 安塔妮亚有点好笑地走过去,打量这个笨拙的大家伙。 这台大概可以称得上如今所有电报机的祖宗的东西到处都是裸露的钢板、电线和螺丝,纸条盘底下的纸槽里还落了一堆不知何年何月打出来的电报。 她顺手捏了一条出来。 [我今天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美洲狮,三头。这种北美独有的猛兽有着灿烂的金色鬃毛,让我想起你金子一样的长发。] 安塔妮亚:“……” 等一下,所以这该不会是那家伙从北美发回来的电报吧? 她在发现他留给自己的东西是一台电报机后,一直到普鲁士入侵后开始使用之前,完全没有开启过它。 这一台电报机是用的另一套频率吗?还是接收到了那几年里,她从未接收到的电报? 怀着莫名的心情,她将纸槽里卷成一团的纸带一条条抽出来。虽然散乱成一团,但因为许多纸条末端没有完全断开,大概基本是按照时间顺序发回来的。 [我今天站在山顶上,想到我的对跖点是大洋,而你的对跖点也是大洋。说不定我的梦能顺着洋流找到你呢?] ……对跖点是什么? [战争太过残酷。我终于还是不得不用上了致命的技术。奇怪的是,我似乎比上一世平静了很多——或许人的心确实是会变硬的。] [这座山顶上,可以看到银河。夜风很冷,想到你或许在看着同一片银河,似乎更冷了……希望你能一直感到温暖。] [对了,对跖点就是地球表面上关于地心对称的两个点——我之前是不是说过?] [我不好意思说,但独自一人坐在星空下,感觉很孤独。像穿越了时间一样孤独。] [忽然想到了一个比喻。你知道异面平行线吗?就是不在一个平面上的两条直线,永远不会相交,所以他们平行……我感觉我们就像两条异面平行线一样。本来处于两个不同的时空,永远不会相遇,但却莫名其妙地彼此接近了一刹那——然后就不可避免地越来越远了。这大概是数学里最哀伤的诗篇。]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很思念你。] [又想起来你当时跟我说的话了。你是王后,而我不是国王……太伤人了!不过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不就是国王么?] [我听说法国出事了。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平安吗?] [我马上回去找你。] 身后传来轻微的嘎吱声,安塔妮亚一回头,看到门口的男人站在光晕之中,细碎的微光在他的周身洒上一层朦胧的淡金色。 “呃……”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尴尬的神色,“我听说明天要开馆,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清,所以回来……” 他随即就看清她手中的一大把纸条,顿了一秒,若无其事地说:“好吧,事实证明,拖延不会有好下场。” 尼古拉踩过地上被她踩出来的几个灰尘脚印,一边走过来一边试图解释:“你不要在意,人在极端环境下待久了容易多愁伤感……” 但他突然停住了——身形纤长的少女走过来,轻轻抱住了他。 “去他的异面平行线,反正我也不懂。”听到安塔妮亚竟说了句平时从来不说的粗话,尼古拉不由得一挑眉。 “多么奇异的事我都见过了,或许时空扭曲才让我遇见你,或许这是上帝最大的错误——那都不重要。” 安塔妮亚抬起头,蓝眼睛里映出他的脸庞,“重要的是,星辰已经带着我的□□燃烧成了流星,剩下的只有这个像陨石一样坚硬冷酷的灵魂。你真的想好了吗?” 尼古拉一愣,终于缓缓微笑起来:“很久以前,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们本身就是星尘所化……事实上,我死前的最后几年,有人提出了宇宙大爆炸理论。” “我们最初可能都挤在一个体积无限小的点上,随着大爆炸散逸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如今,我却能在无限之中再次与你相遇。” “大概,从最初那一刻开始起,我就在寻找你……时空终于指引我来到你的身边。” 因为只有你,是属于我的那颗星星。 作者有话说: 最近遇上了重大任务,一切都围着工作转,本来想一鼓作气完结也受到了影响,确实很抱歉! 感情线更多的部分还在番外里orz番外更的可能会慢一点,预计大概有三条线,五六章~ 作者菌最终还是没能查到测量经线的具体方法,只是看到一个资料里写的要“解几百个三角形”,于是在此基础上自己推测了一下测量方案,不负责任捂脸……没有卫星的时代,这些超远程测量真是像如今天文探测一样浩大的工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