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者》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x)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坠楼者》作者:有末静有墨镜 文案: 刑侦、校园、悬疑 知道姚远坠楼的时候,陈天航正在便利店买早餐。知道姚远坠楼的时候,陈天航想起昨晚才见过姚远。知道姚远坠楼的时候,陈天航见到了姚远他弟陈晨。知道姚远坠楼的时候,陈天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卷入姚远坠楼这件事的——或许是因为姚远消失了的手机;或许是因为陈晨那句哀切的“能帮帮我吗,哥”;或许是因为陈天航每晚萦绕不去的关于姚远的梦魇…… 大学城回不去了,陈天航带着陈晨挤在去白城的摇摇晃晃的逼仄的黑车上。该去哪儿呢?该怎么办呢?姚远死前寄来的快递又是什么?白城的小宾馆、重庆的老房子、山西大同的破烂篷房……大学城究竟掩盖了什么?姚远死前究竟遭受到了什么……“你也知道他干了什么?为什么你不站出来?!为什么你不说一句话!”陈天航在质问。而一旁的陈晨只是大喊了一句“哥”,他站都站不稳了,瘫在了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有那么一瞬间,陈天航恍惚了——他不知道陈晨究竟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姚远…… 都是编的!都是编的!都是架空的!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悬疑推理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天航;陈晨;姚远 ┃ 配角:高振;叶文;吴鹏;王小兰 ┃ 其它:高校;悬疑;推理 一句话简介:只此一生,荣耀与绝望并存。 立意:看似无关的陈天航卷入了姚远坠楼这件事。白昼之光,怎知暗夜至深。他认识了他。 ☆、尸体(一) 坠楼者 一、尸体 听到姚远坠楼消息的时候,陈天航正在便利店买早餐。 “微信还是支付宝?” “支付宝。” “巧克力特价三块一个,要带一个吗?” “不用了,谢谢。” 陈天航揉了揉昨晚因为熬夜打游戏而有些酸涩的眼睛,打开手机,划拉出来一个二维码。 “听说没?都摔变形了……” “是啊,我室友刚给我发了。” “为啥呢?” “谁知道?听说好像平时就有点抑郁那意思,挺内向一人……” 陈天航听见身后排队的人在嘀咕着什么,一转头,是熟人——机械工程学院的李帅和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的王昊天。 虽然不是一个学院的,不过以前他们经常一起打球来着。只是陈天航到了毕业季挺忙的,有阵子没见着这俩了。 “哟,是航哥啊。” “航哥好。” 李帅和王昊天对陈天航笑了笑。 “唠什么呢?”陈天航边嚼着面包边等着还在排队的李帅和王昊天。 “咱出去说。”李帅指了指自己周围绕着圈儿排队的同学。早上这会儿这便利店也确实够挤的,物以稀为贵——毕竟他们“白工”一共也没几家商店。 “咋了?还不能在这儿说了?”陈天航纳了闷了。 “咳咳咳,今儿这雾霾可真呛死我了,我这喉咙可都快冒了烟了……”李帅一边吃包子一边咳嗽着,也不知道真是因为是真吸入雾霾了还是只是呛着了,“在老家我哪碰见过这个你说说……”李帅无可奈何地摇头。陈天航知道他是自己的东北老乡,不过家是五大连池那块儿的,离陈天航家还远着呢。 十月底正是雾霾严重肆虐的时节,陈天航觉得眼前十米已经是模糊难辨,自己这嘴里也几乎是一口面包一口霾。 白城这座不发达的京津冀环线上的北方三四线小城市没沾多少协同发展的光,雾霾倒是占了个十足十,陈天航心想。 “航哥,你也不吃我们食堂早饭的吗?”王昊天问。他和李帅在吃包子,陈天航在啃面包。因为懒得加热,所以陈天航很少吃包子。 “是啊,食堂九点就关门,我这天天打游戏熬夜,就没赶上过……”陈天航想了想,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在早上踏足他们白城理工学院的食堂了。其他时间他还是去的,毕竟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大学城周围饭馆也没几家,外卖都来得少,还能怎么办? “我们不也是吗,就没赶上几次早饭。今天倒还早,才九点二十不到——”王昊天指了指他表上的时间。 “毕设数据催得多紧啊,要不我会起这么早?你们是不是也天天泡实验室?”陈天航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你们刚刚在便利店说什么呢?我听着摔了什么的?” 李帅不继续往前走了,站定了,放下了他手里的包子,还压低了点声音:“航哥,你不知道吗?咱学校有人跳楼了……” “跳楼?”陈天航皱了皱眉。 “你还不知道啊?我们这群里都炸了锅了,你们班没人说么?”王昊天说。 陈天航这才打开自己的微信,还真有不少999+的群消息。只是自己早上起晚了就一直没看微信,反正平时也基本没人联系自己,看个什么劲儿呢。 陈天航问:“跳楼的是谁啊?在哪儿跳的啊?”他一边划拉着未读的消息一边问。 “崇实广场。”李帅答,“一个男生。” “崇实?那不是咱学校的正中心吗?”陈天航问。崇实算是他们学校中心和门面一般的存在了,翻修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整个教学区和办公区都是围绕着这个广场排布的。 “可不?”李帅说,“我同学刚给我发图了,我给你找找啊……” 陈天航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想到李帅翻出来的照片上只有一群学生在崇实广场上人头攒动。他们的上方就是崇实标志性的东西教学连廊,在十五层的东西教学楼的视觉压迫下显得修得跟个十字架似的。陈天航早就觉得这玩意儿让人压抑得不行,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想出来设计了个这么个玩意儿。 “这啥啊?这不啥都看不到吗?”陈天航说。 “我同学七点去就已经这样了,人早就被收走了,血都看不到了,跟没事儿似的……啧啧啧……”李帅继续划拉着他的手机,“好像是早上六点打扫崇实的阿姨发现的……” “航哥,你可别跟外面说这事啊,”李帅给陈天航指了指他的微信聊天记录,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念了起来,“你看我们系发的——‘校方将彻查此事,请各位同学切勿向外界传播此事,不信谣,不传谣……’” “我是外人吗?我不也是‘白工’的学生吗?”陈天航继续问,“那他是哪个系的啊?你们知道吗?” “能源的,我同学刚给我说了。”王昊天也划拉着他的聊天记录。 “……”陈天航愕然。 王昊天猛地拍了一巴掌陈天航的背:“呦喂!我怎么才想起来!航哥你也是能源的啊!” “对哦,这是你同学……”李帅反应过来,继续说,“好像姓姚?你认识你们系姓姚的吗?” “姚?……”陈天航筛了一遍自己脑子里姓姚的能源的男的。 说到底是个小姓,陈天航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几个人:“大三好像有个叫姚剑的?我跟他打过球……大一好像有个叫姚波的,他们刚来的时候还让我去帮他们搬过行李……还有谁啊……” “还真不是他们,”李帅把手机递给陈天航看,“叫这个——” 聊天记录里是“姚远”两个字。 “姚远?这名字还挺好记的……”王昊天在喃喃自语。 “姚远?你说是姚远?……”陈天航怔住,他重复着这个名字,愣在原地。 陈天航是认识姚远的,姚远是他们能源系的研究生。上学期的一门课,姚远是陈天航他们班的助教。 “咋的了航哥?真认识啊?”李帅愣住。 “我认识,我……”陈天航说。 “我认识,我昨晚还见着他了。” 这时候,陈天航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的是刚才对着李帅和王昊天没讲出来的那半句话。 一片安静,这是陈天航此刻站在崇实广场的感觉。 “和昨天晚上完全不同。”陈天航努力回忆着昨晚见到姚远的细节。 首先想起来的是昨晚的声音——很吵。最近的白工总是很缺德,在下了课的晚间搞玻璃幕墙装修,这已经让他们烦透了。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算出来的80周年,但12月1号是他们白工的建校80周年纪念。为了迎接80周年,暑假开始,白工就把办公楼、教学楼的外墙都装修成了玻璃幕墙。没想到开学就遇上了白城的什么玻璃幕墙、大玻璃窗户的建筑安全专项大检查,白工的这些玻璃幕墙据说是缺少防热、防炸设计,检查不合格,重新返工。学校就在下了课的晚间大搞玻璃幕墙整修。 陈天航想起昨晚见到姚远的时候听见了叮叮咣咣的施工的声音。昨晚他大概九点多离开了实验室,走到崇实广场这边,看见了姚远。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在路灯、施工照明灯、玻璃大幕墙的几重折射下,陈天航还是看清了姚远。姚远穿着一套深色运动服,一个人站在那儿,低着头,玩手机。 陈天航对姚远还是有些好感的,因为姚远以前帮过他,虽然他们也没那么熟。 姚远当助教的那门课陈天航以为自己要认栽——挂科,好几次作业都没及时交。不过后来姚远兜底,陈天航低分飘过了。 虽然有点想谢谢姚远,但因为实在不熟,陈天航看见姚远了也没走过去跟他讲话,瞅了一眼,就继续往宿舍走了。 此时的崇实广场很安静。右边是东北角十四层的教学楼,左边是西南角十四层的办公楼,最上面的第十五层是连廊。此时两座大楼之间连廊的忧郁阴影正遮蔽在自己脸上,让自己看不见连廊上方四十五度角的此刻正当头的太阳。 陈天航抬头望着艳阳高照的雾霾散去后的湛蓝天空,阳光透过办公楼和教学楼正透过刚黏贴好的玻璃幕墙折射过来,照得眼前一片清明——没有尸体,好像也没有看见血迹,甚至没有陈天航以往感受到的这座压抑的连廊给人带来的阴郁感觉。 这座校园里的所有人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自己的生活——该上课的上课,该自习的自习,该恋爱的恋爱…… 陈天航甚至开始怀疑刚才王昊天和李帅告诉自己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微信群里铺天盖地的各种震惊、疑问、讨论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件事——真的有一个生命几小时前刚刚从这里陨落,那个人还是他认识的姚远,他昨天晚上刚见过的姚远…… 班上同学说今年换了他们系主任吴鹏老师来教这门课真是万幸,因为打分的是他的学生——他们的助教姚远,虽然吴鹏教得很烂,但助教是个好人,能给及格的都及格了。 陈天航努力将脑海里关于姚远的信息拼凑在一起——长得很清秀,眼睛有点上挑,性格是有点内向、腼腆的,你不跟他说话他也不会主动搭理你,是个好人…… 好人,学霸,陈天航他们班上同学都这么说姚远。但姚远高考和考研成绩不理想,读了白城理工学院,在这儿已经待了六年多。他导师就是他们能源的系主任吴鹏。虽然白工就是个草台班子,但他们系主任在学界还是有点权威的…… 陈天航对姚远的了解仅此而已。他是个学渣,既不会像有的学霸一样整天缠着助教希望得一个高分,也不会课下还追着助教问问题。 “看见姚远的那会儿,他在想什么?”陈天航突然想,“如果我当时走过去,叫住他,又会怎么样……”陈天航久违的感到一股很酸很涩的感觉涌上来,很难受,他不敢想下去了。 “怎么会……”当陈天航把脑子里的零零碎碎尽量全部拼凑在一起,还是这么问了自己一句,他转身向实验室走去,瞥见崇实广场连廊折射的影子在地上铺得很长很长…… ☆、尸体(二) “来了?”同实验室的叶子文抿了一口他秘制的八宝养生茶,翘着二郎腿儿在摆弄着他的电脑。他冲陈天航挑了挑眉,算是打招呼了。连日的熬夜让叶子文的头发掉了不少,年方二十的他发际线已经有了“退潮”一般的趋势,他只能靠着每天喝中药和养生茶聊以自我安慰。 “今天还挺早,这学期还是第一次在上午看到你吧?”叶子文慢悠悠地说。 “这不是还有那么多实验还没做吗。”陈天航答,打开了他的电脑。 “难道刘艾也催你了?”叶子文继续慢慢悠悠地说。他说的这个刘艾是他们班主任,本科生的毕业论文并没有那么严,他们班主任是他们实验室所有人的论文导师。 “刘艾?没。”陈天航答。他和他们能源的那些老师关系都一般,这个班主任刘艾虽然是他的论文导师,但陈天航这学期从来没见过他。 他们都是大四,本该在学业和就业的双重压力面前整天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但陈天航是个懒散惯了的学渣,即使事情再多也天天照旧打游戏、看球赛,同一个实验室的对他每天的早退和迟到都早已见怪不怪。 “就是嘛,我还以为你是听说那事了。”叶子文说,他还是背对着陈天航在打电脑。 “……”陈天航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验室就这么忽然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安静。 这时门外呼啸的秋风把他们实验室的门拍得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已经不堪一击的门好像随时都有轰然倒下的趋势。 “我去,这门……”陈天航起身去关门,边起身边胡思乱想着。能源也算是他们白城理工学院的王牌专业了,能源系下面还分了热能工程研究所、热工与动力系统研究所、制冷与低温研究所三个所,这样细致的子专业划分在他们并不富裕的白工可不多见。不过所谓的这个研究所、那个研究所也只是供各个老师挂名,更容易搞到一些项目而已,并没有什么实体,跟他们这些一直上大课的本科生就更没什么关系了。不管什么研究所的也都在这么一座实验楼里实验。 能源的实验楼是白城工业区的老旧民房改造的,从外面看上去就跟普通的家属楼没什么区别。内部也不怎么样,没有地板,陈天航他们从来没扫过地,一扫地就是一层地皮翻起来,叫人怪恶心的。点点霉斑的墙更是让人不忍直视。实验楼里只配备了基本的实验设备,肉眼可见的简陋。 陈天航早就司空见惯了,有一次他们实验室的门还真就直接被风给“拍”掉了,是他们哥几个好不容易手动重新给安上去的。将近四年的白工生活早已让他产生了“温水煮青蛙”的颓废心理——他不想努力,也懒得再抱怨什么。只是今天,陈天航觉得当自己再去修理这扇破门的时候心里有一些异样的触动——他想,或许是因为姚远也在这个热能工程实验室待过的原因。 陈天航盯着这扇已经有些年头的老式木门,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睛竟然有点酸。 “来了?”陈天航一抬头,是他们实验室的高振。他应该又去买零食了,此时提着一袋子烤肠上楼,“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门又坏了吗?” “一大早就吃零食。”陈天航说,他转身进了实验室,坐在自己电脑面前。 “还早?快十点了好嘛?”高振吃着烤肠,“我可是八点不到就来了,不像您。吃一根。”他递给陈天航一根烤肠。 “别介,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陈天航没接手,自顾自地玩自己的电脑。 “喂,你听说了吗?”高振把手里的烤肠签子一个“远投”进了垃圾桶,调整了一下他自费购买的高档靠背椅,“呲溜”一下移动到了陈天航身边。 “听说什么?”陈天航瞥了一眼高振。 “姚远……”高振没有了以往的傻乐呵,慢悠悠地说出了两个字。 “听说了。”陈天航放下了手里的鼠标,“我昨晚还看见他了。” “啥?你昨晚还见着他了?”高振的声音都提高了。 “嗯……”陈天航说,“我昨晚回去的时候路过崇实,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崇实那儿,在看手机……” “你没跟他说话?”高振问。 “没。”陈天航答。 “然后?”高振不理解,继续追问。 “然后我就回去了。”陈天航想了想,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高振本来就喜欢交朋友,又是外联部,又是什么社团联合会的,陈天航也不记得高振加了多少奇奇怪怪的组织,反正在白工呆着他还挺自得其乐的。学校里高振认识不少人,不少学长学姐都和他玩得不错。 “谁知道?”高振摊了摊手,“应该是因为毕业吧。” “毕业?那个姚……学长的学习不是很好吗?”陈天航反问。 “谁知道?你说我们能源的怎么就那么惨?出去不是进煤场就是修空调?连那么优秀的学长都要自杀?……”高振在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比起热能,他好像对制冷与低温控制研究更感兴趣,毕业论文也准备写这个方面的东西,也做好了毕业以后就找个厂去修空调的心理建设。 “对了,上次我们那个团日活动的照片姚远学长还发到他朋友圈了呢。”高振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呶。” 照片上是五个人,高振,姚远,还有不认识的一个男生和两个女生。照片上的姚远挺白,很瘦,在高振的衬托下更明显了。虽然额头前的头发几乎快要挡住眼睛,但陈天航还是感觉到姚远的眼睛亮晶晶的,高鼻梁,脸上是一个有些拘谨有些害羞的笑…… 陈天航打开自己的微信好友列表翻找起来,一条鱼正在蓝色大海里游的头像,是姚远的微信。 “那我这儿怎么看不到他发的这张照片?”陈天航在看姚远的朋友圈,并没有高振刚给自己看的那张照片,“要他发了照片我肯定会点赞啊。” “那简单,他把你屏蔽了呗。”高振在陈天航的手机上划拉姚远的朋友圈,“也不是,其他朋友圈一样的,看来他那张照片是建了个分组。” 陈天航没答话,他在看姚远的朋友圈,只有几条学界动态,几条能源系的活动报道。只是在上周,姚远分享了一首歌——陈绮贞的《鱼》,没有配字。 “是一样的,真建了个分组……这个学长做事挺细心的。”高振在问陈天航,又像在自言自语,“昨天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应该就是要跳楼了吧……那他怎么会跳楼呢?” 陈天航想了想《鱼》,里面有句歌词好像是这么唱的——“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陈天航觉得眼前似乎有姚远从十五层连廊上纵身一跃的影子。 吃午饭的时候,陈天航在食堂打了一盘肉,拿到手才发现是他讨厌的鱼类。 “怎么又是鱼?”陈天航一脸嫌弃。 “鱼怎么了?你不吃我吃。”同实验室的宋嘉是个爱吃鱼甚至只吃鱼的广东人,他两筷子把陈天航打的鱼叨到了自己餐盘里。 “鱼都看不清?我看你是老了吧航哥,我给你的养生茶你喝了吗?”叶子文在吐槽,他挺热心,给实验室的都送了自制的养生茶,只是一群大男生对这个东西实在没什么兴趣,反馈寥寥。 “谁知道他这炒的一团黑乎乎糊了吧唧的是什么鬼东西……”陈天航不想再吐槽下去了,他痛苦地拿起筷子吃着餐盘里两个乏善可陈的素菜,心想下午绝对不来食堂吃了,还是点外卖靠谱。 “航哥,你手机亮了。”宋嘉指了指陈天航放在桌上的手机。 陈天航这才发现有人给自己打电话,未接来电三个,都是来自他们辅导员徐皓。 陈天航平时离群索居,跟父母也就一周打一次电话,又是个单身狗,基本没人联系他,所以他的手机常年静音。 陈天航有点奇怪,自己平时既没怎么招惹也没怎么搭理过学院老师。怎么突然之间辅导员给自己打了这么多电话? “喂,老师。”陈天航放下筷子。 “喂,是小航吗?”是他们辅导员徐皓的声音。徐皓其实也只比陈天航他们大三四岁而已。他平时说话温温柔柔的,做事也还挺客气。陈天航对他倒没有什么坏印象,只是很难想象这么个温言温语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东北老乡。这一句“小航”更是让陈天航摸不着头脑。 “喂老师,我是陈天航……您……有事儿?”陈天航问。 “小航,在吃饭吗?你听说……”中午的食堂实在嘈杂,陈天航实在听不清徐皓说了句什么,他的一声声“小航”让陈天航有点咯噔。 “喂,老师,食堂太吵了我听不清,您稍等啊。”陈天航说着跑出了食堂。 “喂,老师,您说。”陈天航说。 “现在能听清了是吗?”陈天航听着徐皓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忽然降了下来,“你听说我们学院姚远同学的事了吧?” 陈天航有点莫名,他没想到徐皓打电话是为了跟他说这个。陈天航实在不知道徐皓要跟他唠什么,他跟姚远并不熟,难道打电话就是为了一一落实学校不信谣不传谣的对策方针? “我听说了,”陈天航说,“我昨晚还在崇实广场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看手机。” 电话那头的徐皓沉默了几秒,说:“这样吗?今天好几个同学给我反映昨天晚上在崇实广场看见他了,如果……如果当时有人跟他聊聊……可能……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陈天航听出来徐皓的声音有些哽咽,反复了好几次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电话这头的陈天航沉默了。 “是这样的,系里有些事需要你们帮忙。”徐皓在很慢地说着,“明天姚远的父母会来我们学校,你是我们系的心理委员,所以系里想让你和邢炳茂、李心亮他们一起去火车站接一下他的父母。” “心理委员?”陈天航愕然,他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揽了这么个活儿,“确定是我?” “是的,”徐皓说,“系里的名单上就是这么写的。” 陈天航再次愕然,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去年被系里“钦定”,成了什么学校心理委员联合会的一员,参加过一次全校的培训,然后就再没有任何活动。这学期换班委,这么个无人在意的职务好像也没人想起来,更没人提出要换届…… “小航,你要知道系里也是没有办法,”徐皓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你们现在大四都很忙。李俊钧、赵辉他们都在外地实习,张杰翔他们性格又太内向,不太适合这个任务。我们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适合……辛苦你了啊,过几天系里请你们吃饭……” 陈天航听见徐皓说了一大堆他们院系学生的名字,陈天航跟他们并不熟,但也大概知道这几个人是他们系的学生干部。至于徐皓说要和自己一起去接人的邢炳茂、李心亮,陈天航记得他俩好像是大三的,他们也一起打过球,好像都是学校体育部的。 “小航,你能听见吗?”徐皓的语气中有些商量意味的犹豫,他入职不久,年纪也不大,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哦,好……”陈天航挂了电话。虽然有点莫名,但陈天航并没有拒绝。他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是个从来不会拒绝的人。陈天航又想到昨晚遇见姚远这件事,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更无法拒绝了。 ☆、尸体(三) “怎么了?”宋嘉还在吃着陈天航打过来的那些黑了吧唧的鱼块,表情有些痛苦,看来这鱼肉不仅卖相难看,而且确实难吃。他好像发现了陈天航的拧巴表情。 “系里让我去接姚远他爸妈……”陈天航扒拉了几口饭,他还一口没吃。 “啊?怎么是你?”叶子文也是一脸茫然。 “不知道,说是因为我是咱系的心理委员……”陈天航又扒拉了几口饭,还是觉得这事很莫名,很棘手——安慰自杀孩子的父母,这事儿它能简单得了吗?! “你是心理委员?我怎么不记得?那你怎么不在我失恋的时候开导开导我,我现在还在难受。”宋嘉说。 “行了,别开玩笑了,帮你航哥想想怎么办吧。”叶子文说。 宋嘉在尬笑:“这……这我哪知道啊……” 陈天航看了看微信,他被拉进了一个群里,群里有邢炳茂和李心亮。还有他们系一个搞行政的老师,好像是什么教学秘书,叫管哲超的。陈天航只记得这个管哲超老师也是个小年轻,有点胖。 陈天航看了眼群名,叫“机动队”。 “什么东西……”陈天航语塞,在他印象里邢炳茂、李心亮和姚远也不熟,认不认识还两说呢。他实在不知道他们三个是怎么被牵扯进这件棘手的事儿里的——或许因为自己和他俩都是一米八以上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 管哲超老师在群里发了第一条消息——“切勿向外界传播此事,不信谣,不传谣”。 陈天航今天依旧没赶上吃早饭,他依旧在啃面包。 只不过今天不在学校了,此刻陈天航正坐在白城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清晨的候车厅还没人来打扫,随处可见的垃圾,躺着的东倒西歪的候车的人,北方这座欠发展的三线小城市的火车站在初秋的浓重雾霾里显得有些晦暗与萧条。 东倒西歪的还有一起来的邢炳茂和李心亮。今早他们六点不到就出门了,此刻这两个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正蜷缩在候车厅的长椅上打瞌睡。 “哎,我说,都醒醒啊,姚远他爸妈马上来了,都好好盯着点。”行政老师管哲超拍了拍在打瞌睡的邢炳茂和李心亮。陈天航没和他们坐在一边,此刻坐在另一边看着他们三个。他不喜欢这个行政老师管哲超,但邢炳茂和李心亮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依旧和他嘻嘻哈哈。陈天航看出来他们挺熟,可能是因为邢炳茂和李心亮在系里活动挺多的缘故。 “来,陈航天,喝点水。”管哲超走过来递给陈天航一瓶水,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叫错了陈天航的名字。不过陈天航也懒得去纠正,他一直很宅,老师们都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我们也来得太早了,不是九点五十的车吗?”李心亮站起来去看滚动的LED屏,一米九的身高把后面的人挡了个十成十。 “就是啊,这还有几个小时呢,咱睡个回笼觉呗。”邢炳茂打了个哈欠,“那个开车的刘师傅不也回车上休息去了吗?不急。” “早点来总没错,今天这事我们可不能出问题,”管哲超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着说。 陈天航看出来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又摊上了这样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此刻非常紧张,“刘师傅说他昨晚没睡好,让他去车上先休息会儿吧,等人快过来了我们再叫他也行。”他像是在给陈天航他们三个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总之,等他们一到,我们就说姚远生病了,让他们上车,一车拉走,明白吧?”管哲超挑了挑眉。 “知道,我们四个一人负责一个都够了。”邢炳茂还是在打着哈欠。 陈天航抬了抬眼,没答话。 负责接人的刘师傅也是没想到让他们七点来火车站,结果接的人是十点才到,现在又窝到车上休息去了。学校派了这个师傅开车全程跟着,说是等姚远父母一到火车站就立刻把他们载去白工招待所,其实就是害怕他们在白城火车站就闹起来,那影响得有多坏呀。 “呶,重庆那趟,九点五十才到,我们现在能睡了吧。”李心亮也打起了瞌睡。 李心亮的这句话让陈天航想起了什么:“重庆?我记得姚远不是山西的吗?”陈天航记得姚远好像是山西的,他清秀的样子和陈天航理解的山西人还挺反差,所以陈天航就还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姚远微信上的地区也是山西,他爸妈怎么是从重庆来的? “谁知道呢,好像他爸妈去重庆工作去了。”李心亮说,“离我家还挺近。”陈天航想起来李心亮是四川人。 九点半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坐立不安起来。之前还看着无所谓似的的邢炳茂和李心亮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没人知道姚远他爸妈长什么样子,他们举着个纸牌子——“白城理工学院”。 “这刘师傅怎么回事?”管哲超十分烦躁,“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吃饭去了?!” “吃饭?九点多吃什么饭?”邢炳茂不解。 “是啊,我就说这师傅不靠谱!”管哲超窝着一肚子火在继续给刘师傅打电话,“喂,师傅,你在哪儿呢?什么你找不到路了?这马上就九点五十了!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我不是说不让你走太远吗!……” 管哲超气得直跺脚几乎想摔手机。 “别急,他也许马上就来了呢,还有一会儿呢。”李心亮在勉强安慰他。 但显然管哲超已经急了,马上就九点五十了,要是刘师傅还没来,他们就得跟姚远的爸妈一起在这儿等刘师傅,这真有点尴尬了…… 重庆的列车终于到站了,陈天航他们四个排成一排,向出站口不停张望。 “喂,什么?你说你还没找到进站口?你是哑巴吗不会问路啊?我告诉你他们已经到了!出了问题我告到你们单位!我让你完蛋!……”这个刘师傅好像已经吃好了早餐还在进站口外面溜达,他找不到进站的路。给他打电话的管哲超已经急得青筋暴起在骂骂咧咧,陈天航还是第一次见他急成这样。 “老师,打不通啊……”一旁的李心亮说,他们想先联系姚远的父母,但电话并没有打通。 “嗐!急死我了!他妈的!”管哲超在跳脚。 陈天航想,姚远的爸妈应该长什么样呢,山西人的话是不是应该偏黑一点?陈天航记得姚远平时穿得很朴素,他的家庭条件如何? “你们是白城理工学院的老师吗?”陈天航正在胡思乱想着,一抬眼,没想到来到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个高中生,穿着一身在初秋季节显得有些单薄的运动服,将近一米八的身高。男孩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很矮,很瘦小,面色很苍白,像是生了病,佝偻着背,一幅弱不经风的模样。 “是是,我们是。”管哲超立刻迎了上去,“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姚远的家人。”男孩说,“我是他弟,我叫陈晨,这是我妈,王小兰。” 陈天航觉得奇怪——姚远他爸怎么没来?还有姚远他弟不姓姚,而姓陈? “你们好你们好,我是姚远的老师,我姓管,管道的‘管’,叫我小管就好……”管哲超在尬笑,陈天航看出他的额头已经冒冷汗了,可能是因为刘师傅还没出现的缘故。 姚远他弟弟陈晨看了一眼管哲超,他没有跟管哲超打招呼,而是马上问:“老师,我哥到底怎么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去医院看我哥?” “对对,我们现在就去看你哥,”管哲超递给陈晨一包吃的,里面是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坐车累了吧?从重庆到这儿这么远,你们先吃点东西啊。” “我哥到底怎么了?”陈晨接过管哲超递来的吃的。 “没什么事,”管哲超依旧在尬笑,“他就是摔了一下,受了伤,没什么事……” “摔伤?”这个叫陈晨的姚远他弟在盯着管哲超,“那天给我们打电话的老师说我哥是生病住院,我问他我哥生了什么病他也不说。您刚说我哥是摔伤,我哥到底是生病了还是摔伤了啊?” “……”陈天航他们四个当场懵了。 “哦,是那个老师啊,”管哲超还在尬笑,“他不知道情况,他说错了,我们等一下啊,等司机来了我们就能走了,稍等啊。” 然而司机刘师傅还是没有进站的意思。 “喂我不想骂你,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出了问题我就告到你们单位……”管哲超走到一旁去打电话,但他的声音挺大,连姚远他妈和他弟都听见了管哲超在叫骂着些什么,那个叫陈晨的有些疑惑地皱着眉。 姚远他妈坐在陈晨身边,此刻似乎终于无法再抑制心中的不安情绪,瞬间在候车室大哭了起来:“小远到底怎么了……小远到底怎么了……”她紧紧抓着陈晨的衣服,顿时老泪纵横。 她整个人本来就消瘦,此刻更是蜷缩成了一团,苍白的脸白得像张纸:“老师,我家小远到底怎么了……您再给我说说……您再给我说说吧……” 十点的白城火车站客流量还挺大,再加上候车室比较逼仄,一位中年妇女痛摧肺腑的哭喊很快让不少旅客停下来驻足围观,还有人在指指点点着什么。 “快,先把她带出去。”陈天航听见管哲超对着邢炳茂小声嘀咕了一句。 邢炳茂点了点头,来到姚远他妈妈身边:“阿姨,司机来了,我们到车站外面去坐车。”说着准备把姚远他妈搀起来。 “不,我不走,小远到底怎么了,小远到底怎么了……”姚远他妈妈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悲恸,她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死活也不肯起身离开,执拗地坐在座位上哇哇大哭着。这让想搀她起来的邢炳茂有些手足无措。 “还愣着啊?给他搭把手去啊!”管哲超对着李心亮说,他急了,态度挺不好。 陈天航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他这个态度。 李心亮已经走过去了。 “不用,我自己来。”陈晨说了一句,他挡住了邢炳茂和李心亮。 “妈,我哥没事啊,在医院呢,我们现在就去看我哥……”陈晨安慰着他妈妈。 姚远他妈好像真的预感到了儿子出了什么意外,在近乎绝望一般地嚎啕大哭。此时,三个一米八的男生也没有办法把她从座位上搀起来。 “我来。”陈晨还是挡住了邢炳茂和李心亮,他把他妈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出口走去。 “不好意思啊这太绕了我真找不到这入口……”不靠谱的刘师傅终于在一群人的骂骂咧咧中走了进来。 就白城这十八线小城市的火车站,刘师傅还说绕?陈天航都觉得无语了。 “你怎么回事我说你我今天要不是……”管哲超语无伦次,他一直憋着的一股火儿终于能发泄一下了。 陈天航觉着要不是姚远他家人还等着刘师傅带回白工招待所,管哲超可能都要气得在火车站候车室暴揍这个刘师傅一顿。 六个男人,一个正泪流满面到近乎撕心裂肺的中年女人,一辆小破面包车在白城正午的拥堵中努力向理工学院开去,从火车站到白工所在的郊县大概还要一个小时。 陈天航就坐在姚远他弟陈晨的身边,他看见陈晨一直握着他妈妈颤抖的手,轻轻拍着他妈妈因为长时间啜泣而不停发抖的身体。 他们又该怎样去面对姚远的死呢?陈天航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向车窗外。 白城似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这倒是挺少见的,白城不怎么下雨,一直就是北方典型的那种干燥。平日里甚嚣尘上的雾霾被沉降了,漫天皆是迷蒙的雾气,只有脚步匆忙的行人在漂泊大雨中落荒而逃。哭声和雨声交杂在一起,回荡在车厢内逼仄不堪的空间里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一)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 白城理工学院招待所真就是个招待所,建于七八十年代,后来翻修了一下也当宾馆用。但内部十分破旧,采光不够显得十分幽暗,楼梯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响,隔音效果也很差,在房间里也能听见隔壁房间和楼道里的声音。 管哲超给陈天航、邢炳茂、李心亮他们三个人订了一间房,告诉他们最近都要在这里过夜了。 “真抠啊,白工。”进房门的时候,扫了一眼这巴掌大小的房间,邢炳茂吐槽。他们三个大男人就要挤在这么一间小房间里了。 这是为了防止姚远的家人突然有什么冲动之举,直到他们全家回重庆,在此之前他们都要住这儿。 这是个普通的标准间,两个一米八的大个子躺上去脚都会露出来的大床,一台20寸左右的破旧彩电,幽暗的洗手间,还有一个可以勉强把腿盘上去的沙发。 此刻陈天航坐在沙发上,邢炳茂在床上躺着玩他的手游。 陈天航也抱着手机,但他没有看手机,而是一直听着隔壁房间的声音。 楼道里闹哄哄的,好像是学校和院系的一些老师来了,随后隔壁房间传来了姚远他妈妈的哭嚎。陈天航不知道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他想或许等会儿可以问下那个叫李心亮的。管哲超把李心亮叫去了隔壁房间,说让李心亮安慰一下姚远他妈,据说是因为李心亮是四川人,能说西南官话,或许熟悉的乡音能让姚远他妈妈得到些许的安慰。 陈天航正这么想着,李心亮推门进来了,脸上是很丧气的表情。 “怎么样?”陈天航站了起来,一直在玩手机的邢炳茂也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李心亮看起来很丧,这是陈天航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李心亮是个天天只知道打游戏、打球的,他好像很少这么丧过。 “能怎么样?”李心亮一屁股坐在床上,“他妈难受着呢,哭得那个惨啊,还非要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儿子。” “那学校到底准备咋办啊?”邢炳茂问。 突然,楼梯上又是一片嘈杂,陈天航听见来来回回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他们的房间门被噼里啪啦一阵子拍响。 “李心亮!李心亮!”是管哲超在敲门。 邢炳茂冲上去开了门。 “快!快!他妈休克了,你们赶紧搭把手把他妈送医院去。”管哲超说,他的神情很慌张。 “哦哦!”邢炳茂赶紧跑了出去。 “老师您打120了吧?”李心亮还在问。 “打了打了,救护车马上来,你们快去,别问那么多了。”管哲超指了指隔壁屋。 李心亮也跑了出去。 陈天航也准备去隔壁屋,管哲超把他拦下了。 陈天航疑惑。 “下午……”管老师喘了口气,“下午他们要去看那个遗体……你和他弟弟——那个陈晨一起去,我怕出事儿……” “哦。”陈天航应了一声。 管哲超拍了拍陈天航的肩:“得了,我们要去医院了,这里就交给你了,别让他弟出什么乱子,明白啊?”管哲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哦。”陈天航又应了一声。 陈天航听见从招待所大院里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他向窗外望去,在一阵慌乱中,邢炳茂和李心亮还有几个老师将昏倒的姚远他妈抬到了救护车上。而隔壁房间,管哲超还在和陈晨僵持不下—— “我们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下午就是你们遗体探视的时间。” “那我妈呢?我妈怎么办?” “我们会照顾好你妈的,你就放心去探视。” “……” 陈天航最终还是坐在了去医院的车上,不过不是救护车。救护车上是邢炳茂、李心亮、几个院系的老师、姚远他妈妈,陈天航、管哲超和陈晨打了辆车跟在救护车后面。 陈天航坐在车里,车里没人说话,可能因为陈晨垮着个脸,连管哲超这种还算比较健谈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天航当然不会说话了,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管哲超刚才不想让陈晨去医院,明明去了医院再去看遗体也不是来不及。或许管哲超和院系的那些老师都害怕陈晨会在医院闹出事儿来。 经过一番措手不及之后,姚远他妈妈终于住进了病房。 管哲超和其他几个老师常年都只在学校里面溜达,几乎是足不出户,他们并不熟悉这种医院办理住院的流程,折腾了一会儿才让姚远他妈妈住进医院,不过好在并没有耽误什么。 姚远他妈已经睡去,邢炳茂和李心亮被管哲超打发去给姚远他妈买补品。三个老师正在走廊里商量医疗费的问题,确切地说是已经吵了起来。 “他妈现在住院,万一他弟在医院闹起来怎么办?” “我就说不能让他弟来医院,就这么一个娃娃你就拦不住?” “……” 这几个老师声音很大,陈天航站在离他们挺远的地方也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他们也真是不管不顾了,在医院就能吵成这样。 管哲超早上还在火车站颐指气使,这会儿被几个领导劈头盖脸一顿骂,垂着头唉声叹气。 管哲超好像瞥见陈天航在一旁听着他们吵架,有些尴尬地回头,对陈天航说:“唉陈航天,你去帮帮我们找找那个陈晨在哪儿,他该去看他哥去了啊,你催催他。” “什么看他哥?”旁边一个老师立马纠正道,“说得怪瘆人的,那叫遗体探视。” 陈天航点了点头。 陈天航在医院溜达了一会儿找到了陈晨,这个白城第二医院并不大,全部绕一圈也就十几分钟。 陈天航看见陈晨一个人站在医院顶楼的天台上。这是一个开阔的空间,午后的日光倾泻下来,把陈晨有些瘦弱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陈天航没有走进那片日光里,他在天台的门后盯着陈晨看。 陈天航想,陈晨和姚远长得并不像,如果他俩一起在外面走着估计也没人能认出他俩是兄弟。陈天航记得姚远是个单眼皮,他的眼睛长得还挺特别的,有些细长,有些上挑,在男生中这种眼睛好像很少见。其实是挺帅的,看起来很清秀。但据他了解姚远好像一直没有找女朋友,性格也是比较内向独来独往的那种。这并不奇怪,白工的男女比例可能都快达到九比一了,在他们校园里能见到个女的简直都是难得——除了小卖部阿姨、食堂打饭大妈、清洁阿姨……陈天航和他的朋友们基本都是苦逼的单身狗。虽然白城师范学院离他们学院并不远,都在这么一个白城大学城里,但他们这群宅男并不想出门社交搞联谊。 陈天航胡思乱想想了一会儿,又盯着天台上的陈晨看了看。陈晨的眉眼中还是未脱的稚气,像是没张开的样子。他跟他哥都是皮肤白皙,挺清秀的模样,但陈晨双眼皮,眼睛弯弯的,是典型的笑眼。 陈天航看了看手表,觉得该叫陈晨去看遗体了。他装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推开了天台的门。 “该走了。”陈天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并不想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死生事大,他不知道在这种天大的事面前又有什么语言可以聊作安慰。 “到时间了吗?”陈晨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甚至看都没看陈天航一眼。 “嗯。” 陈天航走出了天台,余光瞥见了日光拖长的身后的陈晨的影子。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二) 陈天航还是第一次来停尸房,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在这种巧合下来到这个地方。他没有进去,他不知道陈晨看到的他哥哥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陈晨走出停尸房的那一瞬间,陈天航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冰冷与悲伤。陈天航有点震惊,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的悲伤可以迅速传染到身边的人,像是一种让人迅速结冰的感觉。 陈晨眼角泛红,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在前面,似乎都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陈天航。 临近夜晚,灰尘扑扑的白城街头洒落着落日余晖,陈晨走得很快,几乎快要消失在陈天航的视线里,陈天航小跑了几步才追上。 “喂?你回了吗?”李心亮打来了电话,说今晚他和邢炳茂准备留守在招待所,今天陈天航在外面跑了一天辛苦了,他让陈天航回学校休息去。 “你去哪?”陈天航挂了电话,跑了几步才追上陈晨。 陈晨没有说话,只是歪了歪头,冷冷看着陈天航,他停下了脚步,沉默了片刻。 正在这时,陈晨的手机响了,警方和学校的人已经到了白工招待所,说要和陈晨谈谈。 陈天航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他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宿舍门。 宿舍灯没开,只有室友朱世新书桌的台灯亮着,他在打游戏,桌上还堆着一份吃得一片狼藉的油腻的外卖。 打开宿舍门的这一瞬间,陈天航竟然觉得有点陌生,明明只过了一天,却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让人有几分恍惚。 “诶呦好家伙,他妈的……”朱世新激战正酣,方言伴着脏话齐飞。 “回来了?”朱世新跟陈天航打了个招呼,低着头噼里啪啦地猛烈敲击着键盘。 “嗯。”陈天航应了一声,开了灯。 陈天航他们宿舍四个人都不是一个系的,这个每天沉迷打游戏的朱世新是电气工程系的,也是大四。 “梁超还没回来呢?” “估计不回了吧……” “林新宇呢?” “约妹子去了呗啧啧……” 陈天航习惯性地随口问了问朱世新他们宿舍另外两个人的行踪。朱世新也就随口答了两句,头也没抬。 白城本地人梁超常年不在宿舍住。另一个室友林新宇长得有点小帅,常年约隔壁师院的女生,陈天航已经挺久都没见着这俩人了。 “怎么说?”朱世新突然认真了起来,把他的转椅挪了挪位,问陈天航,“说今天跳楼那个是你们系的?” “嗯,”陈天航把外套脱了,“我今天就是去接他父母的。” “哎呦喂,”朱世新转过身来,说,“那可真难为你了,论这事儿,搁谁他谁心里能舒坦?” 陈天航不知道说什么,笑了一下。 朱世新好像也感受到了陈天航的尴尬,平时他们都是各玩各的,关系也就一般。 朱世新拿起桌上的一瓶可乐,应该是外卖送的,递给陈天航:“航哥,辛苦了,来喝个可乐。” “谢了。”陈天航接过可乐。 朱世新想起了什么,说:“我刚下去拿外卖的时候好像看见宿管在收拾他宿舍的东西,他家人来了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陈天航,陈天航说:“我得去他宿舍看看。” 陈天航并不知道姚远的宿舍是哪一个,但知道他们能源系在研究生宿舍楼的哪一个片区。 能源系的都住在研究生楼的顶楼——六层,虽说是研究生宿舍,但也并不比陈天航他们的本科生宿舍好多少,昏黄的灯光,吱吱呀呀的楼梯,掉落得斑斑勃勃的墙皮,脏污的水泥地…… 陈天航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去找姚远的宿舍究竟是哪一间,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宿管阿姨在指挥着学生搬什么:“快点啊,你们收完了我还得收拾呢……” 陈天航看了这阿姨一会儿,想起来她平时也在他们宿舍那块儿打扫卫生,见到学生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但此时这个阿姨眉目间有种摊上事儿了的谨小慎微:“哎哎哎,那个我没让你们动啊,你们怎么乱翻啊,我说话你们听不见啊……” “这是姚远的宿舍吗?”陈天航走上去问。 “你哪位啊?”阿姨的脸色并不好看,“有什么事吗?” “你是姚远的朋友是吧?”宿舍里的一个人探出头来。 陈天航笑了笑:“不是……” “不是你就别来这儿添乱了啊。”宿管阿姨说,“咱这儿今天可忙。” “我认识你,”宿舍里另一个男生说,“你是我们学弟。” “是,我也是能源系的,我叫陈天航,大四。”陈天航说。 他好像也想起来这个招呼他的姚远的室友叫什么,好像叫袁因,也是他们系的研三学长。陈天航和袁因并不熟,只是“袁因”这个名字实在好记,所以陈天航莫名有了些亲近感。 “来,进来吧,来帮我收拾收拾。”袁因说。 宿管阿姨让出个道,让陈天航进了姚远的宿舍。 宿舍里的一位同学去世了,还是自杀去世的,这个宿舍不能再住下去了。姚远的宿舍里,剩下的三个男生正在焦头烂额地收拾着,肉眼可见的烦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蔓延。突如其来的噩耗,突如其来的学校命令——他们必须在今晚全部搬走,搬去系里临时指定的另一间条件更差的宿舍里。宿舍早已乱成一团,三位临近毕业的学生的数量庞大的杂物四处堆叠着,已经没有下脚之处。 宿舍的一角,是一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桌,桌上很干净——一个水杯、一盆仙人掌、架上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书……这应该是姚远的书桌,陈天航心想。 “累死了,”袁因撕下来床头贴着的某位女爱豆的海报,喘了口气,“今天累死了。” 他把海报递给陈天航:“你要吗?这个太大了,实在没地方放了。” “好,”陈天航接了过来,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学长,你知道姚学长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快点搬行不行啊,我说你们不用收那么多东西,剩下的我给你们拿过去行不行啊?”宿舍门口站着的宿管阿姨还在絮叨着。 袁因有点惊讶地看着陈天航,或许因为陈天航平时是个懒散的宅男,并不喜欢社交,而这时候陈天航竟然跑来了姚远的宿舍,还追问姚远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院里今天让我去接他爸妈。”陈天航说。 袁因和陈天航躲到了他们宿舍的阳台上。 陈天航透过姚远宿舍的窗户望着窗外,入夜的宿舍区一片安静,对面宿舍楼的一间间房间都亮着灯,从这里甚至还能看清那些没有拉窗帘的宿舍里的人正在做什么。 “学长,你们平时和姚学长关系怎么样啊?”陈天航问。 “还行啊……”袁因挠了挠头,“他很忙,每天都是早上七点多就起来了,晚上十二点才回来……” “我问他干嘛每天都这么早出晚归的,他说他导师布置了很多任务,再加上毕业,我看出来他好像压力挺大的,毕竟快毕业了……” “他导师?”陈天航问,“是我们系主任吴鹏?” “对啊,”袁因说,“你也知道他老师算是我们学校的名师了。” “是,毕竟是系主任,他是不是还是我们热能工程研究所的所长来着?”陈天航说,“上学期上了他的一门课——咱这系主任吴鹏是怎么样一个人啊?” 袁因笑了笑:“我不是他学生,但我也受不了他。怎么说?我感觉他是很自大一个人,喜欢让人夸他,帮他吹嘘,平时又很龟毛,屁事多得要死……当他学生肯定很累……” “那姚学长自杀和他导师……”陈天航连忙问。 袁因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这可不好说……” “干嘛呢你们?”宿管阿姨进了屋,“东西收好了吗就在那儿开始闲话家常?” “知道了。”袁因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我们今天必须搬到别的宿舍,我这还没收拾好。”袁因又拍了拍陈天航的肩,“我们下次聊。”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三) 陈天航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在晚间的校园里游荡。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在校园里串游,这个时间他一般都在宿舍打着游戏。 有些凉渗渗的仲秋的晚风吹过,路灯把陈天航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瞥见了在月光下的自己被拉长到变形的影子。 骑着自行车的刚下晚课的学生唱着歌从陈天航身边溜了过去;篮球场上依旧传来乱七八糟的亢奋喊声;去“垃圾街”吃了夜宵的学生三五一群,聒噪地吹着牛,满身酒气…… 陈天航置若罔闻,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脱离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好像慢慢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袁因刚才说的话。 不知不觉,陈天航发现自己来到了崇实广场——他见到姚远最后一眼的地方,也是姚远跳楼的地方。 陈天航仰头看着他讨厌的崇实广场的这座连廊,右边是崇实广场东北角十四层的教学楼,左边是西南角十四层的办公楼,两栋楼都有东西两门可以进出,两座大楼之间最高的第十五层连廊遮蔽了此时的月光。 崇实广场面积挺大,安装的路灯并不多,只有两栋楼的四扇门前面安装了一排路灯。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幕墙施工的大型探照灯,一切都在影影绰绰的月光和斑斑勃勃的玻璃幕墙的折射下显得不那么明晰。 因为玻璃幕墙装修,教学楼都没几个人在噪声中继续坚持自习了。此时的教学楼更是早已没什么人影,只能偶尔见到几个从楼里走出来的学生,一切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天航又在努力回想着见到姚远的最后一眼,那时候姚远正站在崇实广场中心的位置看手机,他在干什么?给家人说最后一句话吗? 陈天航又想,姚远跳楼的最高层连廊应该是两栋楼中唯一的开放空间了。最近白工大搞玻璃幕墙维修,整个崇实广场都吵得不行。不少为了建校80周年晚会准备节目的都只能去两栋楼之间的连廊那里排练。连廊那里总是一片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这个连廊并不是没有设置栏杆。陈天航记得自己上去过,他一个一米九的大个子,那个栏杆能到自己肩往下一点,起码有一米四五高。 他们都是成年人,没人像个小孩儿一样爬上那么高的栏杆玩。而且连廊那儿还有排练节目的乌乌泱泱的一群人,没人看到姚远要自杀吗?不去阻止吗? 陈天航越想越不明白,他想再上连廊看看,两边楼的电梯都只能到十四层,要到最高的连廊十五层得从十四层爬楼上去。不过发生了学生坠亡的事,这连廊应该是进不去了。不过他们白工一贯缺心眼儿,说不定还真能进去。 “管他呢,看看再说。”陈天航想着,准备进东北角的教学楼。 此刻陈天航正在仰着头盯着东西连廊,忽然听见身边好像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陈天航望过去,只见有个人弓着身子在教学楼附近的草丛里找着什么。 “陈晨?!”陈天航冲了上去,才发现正在弯腰找着东西的人竟然是姚远他弟陈晨! 陈晨抬起头,看见是陈天航,走了过来,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很亮。 “你在这儿干嘛呢?”陈天航问。其实他想问的是管哲超他们怎么没看好陈天航,他们不是最怕陈晨闹事吗?而此刻陈晨不仅跑出了招待所来到了白工的校园,甚至还来到了他哥跳楼的地方! “他们说我哥就是从这里跳下来的……”陈晨没有回答陈天航的问题,而是指了指顶楼的那片连廊。此刻,一片阴云挡住了原本就模糊的月光,东西连廊的影子投射在陈晨的脸上,遮住了陈晨眼中的亮色。 陈天航没有答话,陈晨指着顶楼的连廊,陈天航在盯着陈晨。 “他们给我看了监控的录像……”陈晨继续说,“他们说我哥那天晚上九点多进了这个教学楼……他在这里待了很久……凌晨四点五十二分跳楼……” “四点五十二?”陈天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些想法被很快地否定了,本来以为在连廊彩排的可能看见姚远要自杀,但姚远是早上四五点自杀的,连廊那会儿肯定没人了。 “可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挺奇怪的。”陈晨突然抬头,盯着陈天航的眼睛。 陈天航有点愣住了:“什么事?” 陈晨指了指顶楼连廊:“今天他们给我看了我哥跳楼以后身上的遗物——有他口袋里的钥匙、校园卡、开水卡……但是竟然没有手机!” “没手机?” “是,我还又要求看了我哥九点多到这个教学楼的录像,他当时在上楼,楼道拐角的监视器正好拍到他拿着手机,边走边看。”陈晨做了一个边走边看手机的动作,“但是他的遗物里没有手机……学校说是跳楼的时候摔太狠了,手机被甩出去了,所以找不到……” “真没手机?”陈天航更觉得奇怪了,“你哥自杀前一天晚上我还见着他了……” “你见到他了?”陈晨激动,“什么时候?在哪儿?” “就在这儿。”陈天航指了指他们站着的这块儿崇实广场,“就前面那块儿。我记得就是那天晚上九点多,回去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在那里看手机……” “那我哥跟你说什么了吗?”陈晨在追问,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认定了陈天航是最关键的线索,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陈天航哑然,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我没跟他说话,我也没叫他,就回去了……” “……”陈晨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 陈天航久违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但我真看见他在玩手机——他那天有跟你妈妈或者你说他想不开要自杀吗?或者他有发朋友圈什么的?” “没有……”陈晨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这次他的回答有些慢,“其实……我有段时间没跟我哥联系了……” “为什么?”陈天航问。 “我……”陈晨第一次有了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低着头,没说下去。 “你俩关系不好?”陈天航继续问。 “不是。”没想到陈晨立刻抬起头,盯着陈天航的眼睛,否认了,“我们关系没有不好。” “哦……”陈天航没继续追问下去,“那他跳楼……之前联系你妈了吗?” “也没有。”陈晨回答。 “也没有?”陈天航愣住,一个决意要自杀的人,死前不应该对自己的至亲再留下几句遗言吗……难道姚远对自己的妈妈、弟弟都没话说吗?那他那天在玩手机是在玩什么?还有别的人要联系? 陈晨说:“所以我想在这里找找,可能真是掉在哪里了。” 但陈天航想这只是徒劳无功,在姚远坠楼的那个清晨,警察已经把这里好好检查过好几遍了,每一寸草皮估计都掀起来好几次了。 陈晨点点头,开始俯下身找了起来。他一边找一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但是电话那头只有“已关机”的提示音。 “没事,手机营业厅好像可以查到什么时候关机的那些东西。”陈天航在安慰陈晨。这其实只是安慰而已,他陈天航也并不清楚手机营业厅什么的究竟能查到些什么。 陈晨低低地“嗯”了一声,低着身子继续寻找起来。 夜色中,陈天航看见陈晨佝偻着他有些消瘦的身体,他突然想起来他们那个叫作“机动队”的群,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负责把陈晨和他妈好好安排在招待所里,哪儿也别去。可是为什么现在自己竟然在和陈晨一起在姚远跳楼的地方找着姚远失踪了的手机? “喂,”陈天航拍了拍陈晨,“我们先回吧。” 陈晨回头。 “这么晚咱也看不清什么,再说等会儿保安来了可就不好了——他们可不想让你在这找东西,”陈天航说,“明天我继续帮你找。”这句话说完陈天航才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姚远的手机究竟长什么样。 “好,”陈晨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依旧很亮,“谢谢。”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四) 陈天航带着陈晨走在校园里。 陈天航看了眼手机,已经快十二点了,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了,幸好陈天航还知道一个偏门。 几个出去唱K的、撸串回来的学生走在这条人迹稀少的小路上。 谁也没注意到陈晨,也许在他们看来陈天航和陈晨是普通的同学、朋友、亲戚…… 陈晨没有说话,陈天航也没说话。 尴尬了片刻,陈天航问:“你们怎么是从重庆来的?我记得姚远……学长好像是山西人来着……” “我俩是同母异父……”陈晨说。 “同母异父?”陈天航惊讶。 “我哥比我大八岁……那时候我妈带着他从山西来重庆打工,认识了我爸……”陈晨说着,陈天航发现他可能刚过了变声期,声音有些低沉,“小时候我哥就有点内向……初中的时候他应该就看出来我爸不喜欢他了吧……”说到这里,陈晨苦笑了一下。 “我记得那时候他就自己出去住校了……只有周末回来……”陈晨摇摇头,“谁知道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了……” 陈天航说:“那你刚才跟我说你俩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看来你们一直联系就挺少啊。” “没有。”陈晨说,“我哥对我挺好的,还会给我点零花钱,我的手机还是他给我买的。” 陈天航哑然,他想,姚远真是个大善人吧……陈晨他爸不喜欢他,甚至那么苛待他,他还要给陈晨买东西?! 想不通,真想不通。陈天航觉得自己想不通,但这种事也不好继续问下去,或者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是个独生子理解不了这一层吧。 “对了,你妈……怎么样了?应该好点了吧?”陈天航问。 陈晨抬眼看了看陈天航:“其实我妈一直有抑郁症……” “啊?”陈天航惊讶。 “是。”陈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爸经常打我妈,我妈很怕他……大概去年吧,我妈发现我爸出轨了,她就抑郁了,还经常幻听,出现幻觉……现在我和我妈两个人搬出来住了,她稍微好点了……谁知道又遇到我哥的事……” 陈晨苦笑着:“我妈难道注定要跟这样的丈夫过一辈子吗?姚远他爸也是这样一个人,经常打我妈……又遇到我爸,我爸也经常打她,直到她疯了为止……隔几天就打她一次,没有一周不打她……以前他喝了酒发了疯就会打姚远……后来姚远不住家里了,他有时候会打我……不过他现在打不了我了,我比他劲儿还大呢……”陈天航看见陈晨的眼角似乎亮晶晶的,好像是哭了。 陈天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陈晨,他是真没料到姚远的家庭情况竟然这么复杂——听起来像有躁郁症还出轨的后爸、抑郁症的妈、同母异父的弟弟…… “哥,”陈晨突然叫了陈天航一声“哥”,“你说大人们怎么都这样……” 陈天航被陈晨突然的一声“哥”给整懵了,他瞥了一眼陈晨,看见陈晨眼中之前的亮色消失了,此刻几乎与凌晨的夜色一样黯淡。 “大人?那你多大?”陈天航想开开玩笑,想让眼前这个孩子开心一点。 “我17了。” “还在上高中?”陈天航问。 “嗯……”陈晨迟疑了几秒,应了一声,“处理完我哥的事我们就回去,我还要继续上学……哦,对了,哥,我上高二。” 陈天航想了想,拍了拍陈晨的肩:“你要好好学习,不要上这种野鸡大学,知道不?”他指了指他站着的白城理工。 “嗯……”陈晨说,“当初我哥考上这个大学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他平时模考成绩都很好,还拿过年级前三……或许他的压力真的太大了……他不想回家,也不能回家……我爸讨厌他,说他是我妈带来的拖油瓶,骂他,打他……也没人负担他的学费……我爸真是个人渣……他连我都打,更别说我哥了……” 陈天航再次哑然。 “他当时究竟是背负着多大的压力来到这里的……”陈晨低着头,陈天航又看见了他眼角的一点泪光,“我不敢想……” “你哥真的很棒。”陈天航停下了,不再往前走,看着陈晨。其实陈晨并不矮,陈天航估计他有一米八了,但陈天航将近一米九,此时站在陈晨面前,高出了他一个头,“他是我们系主任的学生,而且一直学习很好的,还给我们当过助教,我们班好多人都很崇拜他,叫他‘学霸’、‘学神’……他也帮过我,我挺感谢他的……” “真的吗?我哥这么受欢迎吗?”陈晨说,但眼里的喜色又转瞬消失了,“那我哥究竟为什么想不开……我想不通……” 他突然靠近陈天航:“哥,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哥为什么会自杀?以前那么多苦他都忍受下来了,你知道他以前住校的时候条件有多差吗?还有我爸骂他,打他,家里不给钱,就靠我妈偷偷给他一点钱,他没钱就出去打工、代课、当家教……这么困难他都忍受下来了,马上……马上今年他就可以研究生毕业了……研究生……他就是个真正的高材生了……他怎么会……怎么会……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真的没办法相信……哥,我真的没办法相信……我真的……” 陈天航懵了,他不知道陈晨喊的这个“哥”究竟是谁。他看着陈晨白天的冷静荡然无存了,此刻他突然抓住了陈天航的手腕,大声质问着,街角的路灯斜映在陈晨苍白的脸上。 已经过了十二点,周围一片阒静,陈晨的嘶吼在白城理工学院的偏僻小路上回荡着。 “我……我不知道……”陈天航看着陈晨此时已经发怒,甚至有几分狂躁的眼神,他发现自己不敢对视眼前这个十几岁男孩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陈晨一直在重复着几个字,像是在喃喃自语,并不需要陈天航的回答。 陈天航转过头去,有些犹豫,说:“其实……其实我之前跟你哥不熟……” “不熟?”陈晨愣住,“原来你们不熟?所以你没有跟我哥说话?你不是我哥的朋友?……” 陈天航想了想,自己是姚远的朋友吗?好像并不…… 陈天航没有回答,转圜了话题:“你刚才说的手机那件事真的很奇怪……谁现在不是天天抱着手机二十四小时?我看见你哥的最后一面他还在看手机,应该是在联系谁吧,竟然不是联系家人吗?难道真的是摔到哪里去了?警察都找不到?你哥跳楼那几天真的没跟你说过什么吗?情绪有没有什么波动?……” 陈天航觉得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自己好像许久没有一下子在现实中和人说过这么多话。 陈晨沉默了片刻有些丧气地垂下了手:“没有……” “不过我刚才去你哥宿舍问了,”陈天航接着说,“他们说他导师人品不怎么样,虽然是我们系系主任……他好像一直在让你哥给他干活儿……还有你刚才说的手机的事儿,真摔到哪里去了吗?我觉得肯定没那么凑巧,难道是有意的?” “哥,那你能帮帮我吗?”陈晨看着陈天航。 ☆、三、伊甸园(一) 三、伊甸园 之后是姚远的遗体告别仪式。校方说告别仪式由学校、学院的老师负责,由于事件影响不好,“不建议”学生们去参加。虽然字面上说是“不建议”,但其实就是不允许。 姚远他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时常会大声嚎哭起来,还不能出院,因此所谓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就只有陈晨这一个亲属参加了。 下午是校方和姚远亲属的一次谈话。所谓的姚远亲属又是只有陈晨一个人。 陈天航想,陈晨这么一个还未成年的娃娃他能懂什么?之前自己已经答应过要帮助陈晨去找找他哥丢失的手机到底去了哪里,自己也该去参加这个谈话。 谁知道陈天航刚到学院会议室就看见十来个保安把一个不怎么大的会议室包得里三层外三层,估摸着可能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陈天航在保安包围成的人堆外面往学院会议室里探着头,他在想那个吴鹏——那个自从姚远坠楼以后就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姚远的导师会不会来,陈晨有没有问他些什么,他又会怎样回答。 “看什么呢,走走走,”果不其然,会议室外面站着的保安对着陈天航挥挥手,“领导说了,这会儿只让那一个人进去,和你没关系啊,别在这儿看了啊,赶紧走。” 陈天航无语,显然自己是没法进入这个会议室的。 陈天航不知道陈晨和学校、学院、吴鹏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陈晨在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什么答案,是否可以解开心中这段时间的疑惑。 让陈天航奇怪的是,从那天的会议之后,陈晨就没再没联系过自己,连个微信都没发过。难道陈晨已经不需要自己帮助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天航还是像往常一样一早就窝在实验室蹲实验数据,还跑了两场宣讲会,想为接下来的毕业做点打算。虽然对于毕业以后究竟怎么办还是完全没有头绪,但是陈天航觉得宣讲会让自己逐渐有了毕业的实感,自己又回到了以往的日常生活,又该继续为毕业做准备了。 中午,陈天航和叶子文、宋嘉在食堂吃饭。 “你说这气不气人啊?好不容易来了个湖北的企业愿意来我们这个山沟里面搞宣讲会,学校竟然不给我们发通知!他们说那天宣讲会因为没有宣传到位才去了三五个人!”叶子文边吃边说,一脸的愤愤不平。他是武汉市郊人,本来就不习惯白城的生活,好不容易忍了四年,一心想着毕业回家随便找个工作了此残生,“你说说,我们有时候就是缺个机会,那天才那么几个人去参加,你说我要去参加了兴许人家单位一下子就看上我就把我招了呢!我真是越想越气!” “行啦,叶哥,你们湖北好歹还有企业来,起码他们还知道我们这个狗屁学校。呶,你看看我们广东,根本没有企业来好不啦。”宋嘉也很不爽。他是广东揭阳的,不知道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哪根筋儿搭错了,竟然选了这么一个离家千万里的学校。他也想着毕业以后回家工作,但今年“白工”的宣讲会还没有一个广东的单位来参加。 “怕什么?反正你们广东经济发展得那么好,用得着愁吗?” “怕什么?我们揭西可是贫困县唉……” 他们在聊得热火朝天,一个人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在了他们四人桌的最后一个位置上。 陈天航抬头——是他们的管老师管哲超。 “老师。”他们三个对着管哲超讪讪地笑了笑。他们三个都很宅,平时基本不会在学院里出现,管哲超又是个什么教学秘书岗,陈天航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知道这个管哥平时基本不会和学生直接接触,所以他们和管哲超并不熟。也就陈天航还是因为上次姚远的事情和管哲超打了那么点儿交道。 “哇,你们怎么吃这么少啊?”管哲超有点尴尬地寒暄着,“对了,我刚听见你们在聊找工作是吧?找得怎么样了?我们系去年的就业率可不太理想,学校今年一直死死盯着我们系呢。你们都要加油啊,不要怕,勇敢试。管他要不要你,都要试试。万一就找到了呢?你们说是吧……” 管哲超在兀自说着。 “嗯……” “对……” 叶子文和宋嘉敷衍地地应和着,桌上的气氛有点尴尬。 “我告诉你,我这两天终于能休息休息了。”管哲超放弃了他们四个的对谈,凑到陈天航身边,对着陈天航小声说。 管哲超还指了指自己发了黑的黑眼圈和厚厚的眼袋:“看着没?这一阵子可累死我了。” 陈天航明白管哲超在跟自己说姚远自杀的事,想了想,说:“老师,后来那件事是怎么处理的?你们也没联系我了。” “处理好了。”管哲超的眼神中有些喜悦,还夹给陈天航一块肉,“这个好吃,你吃这个。” 陈天航不知道管哲超说的这个“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管哲超长舒了一口气,说:“他们一家子都回重庆去了。” “回去了?”陈天航有些意外。 “是啊,我们还把他们送去火车站了。走了啊,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们走的。”管哲超说。 “走了?”陈天航在喃喃自语。他不相信陈晨就这么带着他妈走了,他还记得陈晨那天走出停尸房时浑身令人害怕的冰冷,那天在崇实广场佝偻着在草丛里翻找姚远遗失的手机的背影,还记得那天半夜他在路灯下对着自己几乎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喊,他说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哥哥会自杀…… 陈晨走了?这么快…… “他们能接受吗?”陈天航说,“亲人自杀……” “接受咯,不接受能怎么办呢,路是自己选的。”管哲超夹了一筷子菜,说,“天航,你和姚远不熟吧?”这次他叫对了陈天航的名字。 陈天航想了想,说:“嗯……不熟。” “那就是了,”管哲超说,“你不了解他。你别看他学习好,可那心里头——抑郁着呢。” 陈天航皱了皱眉:“是……吗?” 管哲超继续说着:“是啊,可不是吗?我们去查了他的档案,他是在山西出生的,后来他父母离异,他妈带着他来重庆打工。然后他妈又再婚了,和现在这个老公生了他那个弟弟——就我们见的那个。我们问了他弟弟,他弟说姚远他后爸可不喜欢他了,明着就说不抚养他了,也不让他妈管他。他妈可怕他这个后爸了,言听计从的……你说说,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那心理能正常的了吗?” 管哲超叹了口气:“我们还联系了他档案上登记的他小学、初中、高中班主任的电话。他们都说他一直在住校,基本很少回家,这些老师都基本没见过他父母。大学寒暑假他也没回家,我们老师都知道他喜欢寒暑假留校。他好像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吧?算是很内向的一个人了。我们又了解到他的高考和考研都失败了,所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这种失败的感觉就让他得了抑郁症了。所以啊,其实他早就已经得了抑郁症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啊,也不愿意去检查、去治疗……你说说,他要是早检查,早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了,那我们这些做老师的还能帮帮他,也不至于成这样啊。所以你说说,这光学习好有什么用啊,这心理健康出了问题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家人得多么伤心!可不光他家人,还有他导师吴鹏,你不知道啊,那天吴老师在会议室里大哭了一场……” “哭?”陈天航想了想,还真想象不到吴鹏大哭的样子。 ☆、三、伊甸园(二) 管哲超扒拉了一口饭:“那不?吴老师也是委屈啊,他女儿小学就去德国上学了,老婆也一直在德国陪女儿。吴老师这些年一个人在这边,心里头本来就够苦的了,这又碰上学生自杀这种事儿。你说他这心里能好受吗?” “而且,我们这次可真不容易——”管哲超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凑近陈天航说。 “咋了?”陈天航问。 管哲超继续压低声音说:“你是不知道姚远他那个弟弟有多难缠。他那个弟弟不愿意承认自己哥哥有抑郁症,是自杀的。人警方都说了,是‘意外坠楼导致死亡,排除他杀,非刑事案件’。就这么几句话,我都快背下来了,可人弟弟就偏偏不信。” 管哲超冷笑了一声:“我们其实也猜到了,那样可不就全是他哥自己的问题了吗?他家人还能拿上学校的赔偿吗?” 管哲超放下筷子,说:“首先,咱学校的栏杆可是合规的——国家的标准是1.1米,崇实那个连廊你也去过吧?那早就超过了1.1米了好吗?我们难道要修个栏杆直接连到天上去啊?那这是学校还是监狱啊?也是因为最近彩排校庆晚会,晚上连廊才没关,要搁平时,你们晚上能上去吗?我是真不明白——非要能向学校索赔一大笔钱的事实才是他弟要查的‘真相’?!他弟真是胡搅蛮缠,我们也算看清楚了,只有学校赔钱了,他弟才能善罢甘休。你可以去查查,国外哪个大学是因为学生跳楼要赔钱的?!我们也真是没辙了,给了一些赔偿费,唉,只能这样了……我们下学期就要重点抓一抓你们的心理健康工作了,我给院里说了,多给你们批一些活动经费,不要总是憋在宿舍里,憋到最后到跳楼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抑郁症。多出去走走,给你们组织组织联谊。对面就是个师范学院,你们为什么就不愿意多出门,多联谊一下?多谈恋爱,知道不?”管哲超越说越激动,还拍了拍陈天航的肩膀,好像抑郁的就是坐这儿的陈天航一样。 陈天航感觉管哲超好像真把自己当兄弟了,这会儿已经没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的架子,说话间还带着脏字儿。 “还好,这么大个事儿咱都挺过来了——”管哲超继续说着。虽然这是学校食堂,并没有酒,但陈天航感觉管哲超像喝高了,这会儿已经完全醉了,“我终于把他们家人都送走了,他妈抱着姚远的骨灰,和他弟坐火车——走了,我看着走的。” 听见“抱着姚远的骨灰”几个字,陈天航愣住了,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喝高了一般的管哲超好像发现陈天航一言不发了,他尴尬地指了指陈天航的餐盘:“不提这个了——快吃,你还没怎么吃呢……” “那吴鹏系主任……”陈天航想了想,问,“他会不会……” “不会。”管哲超斩钉截铁,笃定地说,“这事儿说到底和系主任也没什么关系,是这个学生自己心理有问题啊。最多系主任下一年停招一年呗,其他应该影响不大……不过学校方面已经很生气了,你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节骨眼儿——80周年校庆啊,咱准备了多久了都?怎么这节骨眼儿上还摊上这种事儿?咱们这学校名声不大,事儿闹得还挺大,接着还有下一年的招生!校领导好像把吴鹏老师给骂了一顿,他心里窝着一股儿火,脸色可难看呢……” “哦……”陈天航说。 管哲超起身,端起了餐盘:“好了,这次谢谢你了,改天我请你和李心亮还有那个邢炳茂吃饭啊。”他好像发现自己今天嗨过了头,跟陈天航一个学生说得太多了,灰溜溜地抱着餐盘赶紧跑路了。 吃完饭,陈天航和宋嘉、叶子文又迅速归位,开始做毕业论文数据需要的实验。 “吃一个,好不容易要来的新品种。”高振又没有去食堂吃饭,他对学校的食堂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抵触。他加了学校便利店的群,每天都会在群里让老板给他进一些新类型的便当、饮料、零食啥的。 “真够闲的啊你。”看到高振又在白工便利店群里频频艾特老板,一旁的叶子文嘲笑他。 “那可不?再不进新的便当我真的要吃吐了,之前那个品种我都吃了大半个月了!”高振愤愤不平地说。 “有没有新的好吃点的外卖啊?”宋嘉问。 白城理工学院在白城附近的破烂郊县。虽然陈天航也不明白,明明白城市区也没多么拥挤,为什么还要再郊县再搞一个大学城,学校给的理由是更好地辐射京津冀环线上的白城及其周边地区。打开某外卖蓝色APP,白城理工学院只有附近几家寥寥可数的附近村民开的馆子,陈天航他们早已经吃腻歪了。剩下的城里的馆子配送费高得惊人,除了一周偶尔放纵一次,其他时候他们也并不会点那些馆子。 “没有,”高振挑了挑眉,说,“不过你们可别小看这个群啊,之前还有群里的师院的妹子加我呢。” “加你干嘛?问你便当好不好吃?”叶子文问。 “那不?就是撩呗,硬撩。”高振呵呵着。 “撩你?我信啊?”叶子文说。 “你不信啊?来来来,我给你看,她还一直给我发自拍呢……”高振划拉着他的手机。 陈天航听着他们在闹哄着,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管哲超的话——尸体解剖、吴鹏、被抱着的姚远的骨灰……虽然这会儿是午后,冬日的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窗反射进来,照得能源系的大楼一片清明。但陈天航却又觉得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翻涌起来,心里难以平静…… 这时候陈天航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陈晨”。 陈天航愣住,这还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吗? 手机响了几声,陈天航想了想,拿起手机,走出了实验室。 陈天航走到了楼道里的消防通道,确定没有人,接了电话。 “喂。”陈天航说, “……哥?”电话那头,是陈晨和十几岁年龄不符的,有些低沉的声音。他好像迟疑了片刻才喊了一声“哥”。 “是我。”陈天航说。他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陈天航想了想,说:“你们到重庆了吧?一切顺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喂?能听见吗?”陈天航提高了声音,问着。 “哥,我能听见……”陈晨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我没走……” “啥?没走?”陈天航懵了,“管哲超不是说把你和你妈妈都送上回重庆的火车了吗?” “对,我故意的,我没走,”陈晨说,“我想继续查我哥的事……” 陈晨说:“我妈这次受了太大的刺激了,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精神不太好,我让她先回重庆了,我还想自己再查查我哥的事……” “你自己查?”陈天航反问。 “嗯……”陈晨说,“我觉得学校的老师没说实话,他们暗地里监视我,我一进学校的校园就有人跟着我,我感觉我24小时都被人看着,真太难受了……” “他们都说我哥早就得了抑郁症,他跳楼和别人没关系,都是他自己的问题,我根本不相信……如果真的是我哥自己的问题那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凭空消失?我问过学校、问过警察,他们说我哥跳楼前把手机扔了所以找不到。可是我去电信查了,我哥跳楼之后的几分钟他的手机才有了关机记录!哥,我根本不相信……” 陈晨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但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没再说下去。 陈天航也没有回答,他在想,他还不知道很多事。就在陈晨没说话的这一会儿,陈天航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在他们该怎么办?姚远怎么办?陈晨怎么办?自己怎么办? 陈天航想了想,问:“你现在在哪儿?”他实在想不到陈晨这么一个半大的高中生在人生地不熟的白城要去哪儿。 “哥,我在白城这个市里找了个招待所住了,”陈晨说,“我拿到了我哥的电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 陈天航说:“要不你先来我们大学城吧。”他感觉自己对姚远的事完全没有头绪,或许姚远丢了的手机是个很好的线索,但又该怎么查下去?陈晨还只是个未经世事的高中生,他陈天航虽然是个即将拿到本科学士学位证书的大学生,可也是彻头彻尾法盲一个,大学思修课上学的那些法律知识或许有点儿用,但他根本没好好听过课,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查?找谁查? 陈天航想,白城市到他们大学城还有一个半小时多的车程,即使陈晨想查点什么也不方便,还不如索性“大隐隐于市”,就让陈晨住在他们学校旁边。 ☆、三、伊甸园(三) 下午,陈天航接到了陈晨。他带他来到了他们大学城里的一所“家庭宾馆”,这座宾馆离他们白工大概也就两公里,在白工和对面的白城师范学院的交界处。 这一片有很多“家庭旅馆”,说得好听点叫“旅馆”,其实也就是为了方便青年男女开房用的简陋招待所。据说这一块宾馆的房价其实比北方八十八线小城市白城的宾馆房价还贵!毕竟这一片人流量很大,还有点乱,陈天航想,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学校想找到陈晨估计也是有心无力。 陈天航自从上了大学就没找过女朋友,一直是个苦逼的单身狗,他对于“家庭宾馆”这块暧昧区域并不熟悉。不过他们宿舍的林新宇一直跟师院的女生们出去。林新宇并不介意谈起这事,每次聊起来还引为谈资——特骄傲。上次还听林新宇说最近找了个靠谱的女朋友,他准备收心了,不约了。他觉得开房还是贵了,耗不起。反正大四了没课了不用呆在学校里了,林新宇准备跟这个新找的女友在白城市租个房子同居。陈天航想,他可以拜托林新宇找一个价格便宜点的可靠的宾馆。 “哎哟,航哥,咋的了这是,找着女朋友了?”吃过午饭的中午,难得林新宇在学校,没跟他女朋友出去,这会儿正窝在床上打游戏。 听说陈天航要找宾馆了,林新宇并不吃惊,对着陈天航一顿乱吹:“我早说您该找着了嘛,您那么帅是不是,您要都找不到这世界还有没有理儿了……” 其实陈天航三庭五眼也还算周正,他自己也经常纳闷为什么自己以前高中还能来个刺激的早恋,到了大学反而四年了都一直是只苦逼的单身狗。他想,说到底还是白工男女比例极其失调的客观环境限制了自己,再加上自己又太宅,根本不愿意出门社交,就这么着浑浑噩噩地到了毕业季。 “得,打住啊,别贫了,”陈天航说,他知道林新宇这哥们儿每天都在瞎贫,满嘴跑火车,“我弟来了,宿舍没地方住。” “切——”林新宇立刻变脸——一脸的嫌弃,“我还以为怎么着呢?!就这啊。” “可不?就这。你以为什么?”陈天航说。 林新宇问:“您还有个弟弟啊?多大了?我们这都四年老舍友了我也没听你说过。” “17。”陈天航想起陈晨跟他说过他17了。 “17?那不还在上高中吗?这也没放假啊,他怎么跑这儿来了?”林新宇问。 陈天航愣了,心想林新宇这小子的心思还挺缜密,想不想,答:“哦……他没上学,现在实习了,没事做,来找我了。” “这敢情好,带出来跟咱一起喝喝酒,再一起玩玩儿。” “好啊,我这不先得给他找个地方住吗。”陈天航说。 林新宇帮陈天航联系了一家宾馆,老板是他的老熟人了,日价可以低到50元左右,毕竟这里是穷乡僻壤的大学城,陈天航又提出了自己弟弟要长住的想法,知根知底,老板就爽快地答应价格可以更低。 陈天航在大学城的路口接到了陈晨,他俩骑着共享单车往宾馆的地方去。陈天航骑在前面,陈晨跟在后面。 这会儿是下午快四五点的时候,秋天的白城,太阳落山得很快,此时天边已经有晨昏难辨的落日余晖了。虽然已经完全入秋了,但空气中仍然是燥热的气氛。 陈天航在秋日即将落下的骄阳里眯着眼睛,时不时回头侧目,看看陈晨跟丢了没。 到了宾馆门口,太阳已经落山了。陈天航虽然是个带路的,但他自己也没来过这里。 在宾馆门口,陈天航看见不少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宾馆隔壁的KTV正躁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虽然挂着“霸唱KTV”的招牌,可怎么看都像是居民改造的旧民房。陈天航皱眉,心想这旅馆的隔音一定很差。 陈晨应该没见过这种城乡结合部的家庭旅馆,此刻正在门口紧张得东张西望。 “没事儿,进去吧。”陈天航指了指宾馆的门。 进了最靠近走廊内部的房间,陈晨依旧有些紧张。屋里还能听见隔壁KTV的鬼哭狼嚎,还能望见外面大学城的灯红酒绿。谁能想到在京津冀环线外围的白城偏远市郊竟然能热闹成这样? “先吃点东西吧。”陈天航把买来的一包零食和一瓶水扔给了陈晨。 “谢谢哥……”陈晨接过了陈天航递来的零食。这屋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床头柜、一台电视,陈晨环顾着四周,似乎在找坐的地方。 “咱就坐床上吧。”陈天航说,他能感觉到陈晨有些紧张,毕竟自己和他也就见过那么一两面,不熟。虽然陈天航指了指这张破床,但他俩谁都没动。 见陈晨第一面的时候,他面无表情,见他第二面的时候,他情绪激动。但此时的他神情很忧郁,眼睛里有一点闪烁的不知道是泪光还是什么的亮光。其实陈晨长挺帅,陈天航想,虽然眉眼还没长开,但五官端正,是那种即使在街上别人也会稍加留意的小帅哥。他的眼睛圆溜溜的,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可是此时的陈晨的脸上却是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忧郁神色。 “你别叫我‘哥’了,就叫我名字吧,陈——天——航——”确实,陈晨的每一句“哥”都让陈天航想到姚远。 “哦……”陈晨点了点头,眼神中还有几分懵懂,有点涉世未深的模样。 陈天航说:“出门右转那里有个便利店,不远,你要是饿了可以去那里买吃的,带个口罩,别被学校老师发现就行。” “好,谢谢哥。”陈晨显得有点毕恭毕敬,这让陈天航觉得不怎么自在,虽然陈晨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不知道说啥了,俩人都愣愣地站在这个巴掌大的破烂房间里。还好陈晨垂着头,俩人不至于尴尬地面面相觑。 陈天航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不是说拿到了你哥的电脑了吗?” “在我包里。”陈晨打开了之前一直背着的那个旅行背包。 是一台挺重的叫宏碁的牌子的电脑,外壳上已经有了不少的刮痕,据陈晨说姚远好像是三四年前买的这台电脑。这台电脑看着就有些年代了,陈天航难以想象平时的姚远是怎样用这台电脑实验的。 “能打开吗?”陈天航问。 “我还没打开。”陈晨说。 陈天航说:“没事,我看看,开吧。” 陈晨按下了电源键,果不其然,需要输入密码。 “你知道密码是什么?”陈天航问。 “我知道。”陈晨说着在键盘上敲了起来,“上次我哥回来我还玩了他的电脑。他还说我也要玩他要把密码设简单点儿,我记得就设成我妈的名字和生日……” 结果——“密码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错误?”陈晨疑惑,“我哥改密码了?” “我哥生日。” 陈晨又输入了一串数字。 “密码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没事儿,别急,这种密码去电脑城一查就能查出来,反正都能打开的。没多大事儿。”陈天航坐在了床上,坐在了陈晨旁边。这房子虽然便宜,但实在太小,陈天航感觉自己一个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此刻盘着腿坐在床上还挺憋屈。 陈天航吃着他买回来的那包零食,一边吃一边安慰着陈晨:“好歹我也是个理工科的,还是懂一点的……” 陈天航知道自己在吹牛,虽然是学理工科的,但平时除了打游戏他也不怎么玩电脑——别说玩儿了,开都不会开的。 陈晨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从旅行背包里拿出了一张纸给陈天航:“哥,请你先看看这个——” 陈天航接了过来,是警方出具的坠楼鉴定书——案情简介、检验与鉴定、现场勘查笔录、室内勘查、室外坠楼地面勘查、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物证鉴定、证人与证言…… 陈天航读了一下,发现和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也并无二致。他重点读起来“室外坠楼地面勘查”那段:“……白城理工学院东西连廊位于崇实广场中心位置。连廊西南侧2—6米有一条西南向的水泥路(白城市新城区大学城路)。崇实广场近办公楼近大学城路方向仰面躺卧一具男尸。头部下方地面有血迹,尸体周围地面未见异常痕迹。该男尸身穿一套深色运动服。提取死者的血样备检……” 又读了读“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那段:“姚某左额部有皮下出血伴表皮剥落,颈枕部头皮下出血,颅骨多发性骨折,尸体解剖记录待检(死者家属认为系因意外坠亡)……结合案情分析,符合高坠特征……意外坠楼导致死亡,排除他杀……” “哥,我打开电脑了。”陈天航正在一字一句地仔细看着,陈晨忽然说。 ☆、三、伊甸园(四) “打开了?”陈天航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想到陈晨竟然这么快就打开了他哥的电脑,“密码是?” “就是我妈的生日。”陈晨说,“我哥怎么还把密码改简单了……反而是我想复杂了……” 陈天航觉得疑惑——既然姚远的电脑密码都是他妈的生日,那为什么自杀前连留给家人的一句话都没有?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合理了? 好像看出来陈天航一脸疑惑,陈晨也在喃喃自语:“怎么我哥……连我妈都没联系……” 电脑打开了,桌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盆仙人掌。 陈天航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天在姚远宿舍看见的他的书桌和桌子上的那盆仙人掌。 “果然……”陈晨打开了桌面上的一个文件——那是一个扫描的pdf文件,标题是“公告”。 陈天航看见底下戳了个大大的红彤彤的他们“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的公章。陈天航念了起来:“公告:自姚远同学2013年进入白城理工学院能源工程系热能工程研究所以来,学习认真,成绩优异,曾获全国建模大赛三等奖、国家励志奖学金、校级优秀毕业生等荣誉。为更好培养该学生,支持他在研究所读研,现做出如下决定:一、该学生读研期间,每年奖励该学生5000元人民币生活费;二、优先推荐该学生进入澳大利亚自然科学基金会下属BSCON科技中心读博或进行学术访问。白城理工学院能源工程系系主任、热能工程研究所所长吴鹏。2014年11月15日……” 姚远的电脑桌面清理得很干净,却只有这个Pdf扫描文件放在桌面上。 “应该是因为这个才留在白工的吧……”陈天航低声自言自语。他突然觉得很点酸涩——只是一年五千的生活费,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外出访学的机会……这些对于家境好的同龄人来说可能什么都算不上,但是对于姚远的处境而言,这可能就是他所能争取到的全部…… 陈晨没有说话,他一直盯着那个pdf“公告”,似乎想把它盯出个洞来。 “桌面上只有这么个公告?”陈天航说。他不理解,为什么姚远要把一个三年前的文件放在桌面上? “真的跟吴鹏没关系吗?”陈晨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着陈天航说了一大段话,“哥……你知道吗?吴鹏根本不见我们,是我要求一定要见吴鹏一面,学校才安排吴鹏那天来了会议室。他只是说对于我哥的事情他很难过,哭得稀里哗啦的,他不承认我哥的死跟他有关系,学校还派了十几个保安过来,我根本就没跟他说上话……如果没关系,我哥为什么会把这个公告放在桌面上?我想问吴鹏有没有在我哥出事的前几天见过他,但那天会议室见了一面吴鹏就躲起来了,他不回我的短信,不接我的电话。我从学校网站的黄页上找到了他办公室的地址,但这些天他都没有来办公室……我又去联系学校,学校也不让我见到他……我只是想问他有没有在我哥出事前几天见过他,问问我哥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吴鹏要躲起来?他肯定知道我哥的情况——家里没有钱,只有一个生病的母亲和一个读高中的弟弟,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 陈天航想,吴鹏是害怕死者的家属缠上自己吗?可姚远又为什么要把这个三年以前的“公告”放在电脑桌面上? “那他给你哥说的这些都实现了吗?”陈天航问。 “怎么会?”陈晨说,“上次我跟我哥聊天,他说现在他的毕业论文很棘手,老师布置了很多任务,很难处理,又说在找工作……哪有什么出国留学的影子……不过那也是几个月前我哥给我说的了……” “吴鹏以前招过几个学生?”陈天航自言自语着,他用手机点开了学院的网站,而一旁的陈晨还在点击着他哥电脑里的文件。 “吴鹏,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系主任,热能工程研究所所长,博士,教授,1976年生。”陈天航念了起来。 “1995年9月至1999年7月,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本科。 1999年9月至2001年7月,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硕士。 2001年9月至2005年3月,华北大学能源学院热能工程研究所博士。 2005年9月至2007年3月,华北大学能源学院热能工程研究所博士后。 2007年10月至2012年12月,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热能工程研究所副教授,求真青年学者。 2008年9月至2009年7月,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访问学者,中澳两国青年科学家交流大会学者。 2012年1月至今,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系主任,热能工程研究所所长,教授……” 为了鼓励考研的报白工,白工网上能查到每个老师往年招生的情况。吴鹏只有过三四个学生。不过白城理工学院毕竟不是啥好学校,每年考研报考白城工程学院的人并不多,每个老师并不一定都能分到学生,即使是吴鹏这种级别的。 “其他好像也没有什么……”陈晨在胡乱翻着姚远的电脑。 陈天航关了学院的网页,想了想,说:“第一,是你哥的手机为什么会消失;第二,是为什么吴鹏要躲起来不见人;第三,是你哥为什么要把这个公告放在电脑桌面上……”陈天航说。 陈晨不再看他哥的电脑,转过头,看着陈天航:“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了……吴鹏也找不见,学校也不让我见他……” 陈天航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在微博上发一下吧,让认识你哥的人把有关的聊天记录发过来,这样我们就能慢慢收集证据了,就能知道你哥的手机到底是咋回事。” “好!”陈晨一直忧郁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亮色,“说不定真的有人捡到了我哥的手机?” 陈天航想,他这就要开始对自己系的系主任搞事了,虽然自己一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此刻也真有一点点惴惴不安——如果他们的立场是针对吴鹏的,那么学校会怎么对自己?学院和研究所又会怎样对自己?毕竟吴鹏是系主任,是他们研究所的所长,是白工这个野鸡大学少有的牌面一般的存在…… 陈天航挠了挠头,说:“也不是冤枉谁,只是希望解答一下这些疑问……这样行吗?” “好,我只希望学校重视这件事,把我没搞清楚的几件事解释清楚。”陈晨说。 陈晨饿了,他在吃陈天航买来的零食。陈天航在注册新的微博账号,在组织语言把想写的内容做成更醒目一点的图版。但自己毕竟是个不擅长写作的理科生,只能寄希望于把整件事情和他们怀疑的盲点理清楚就不错了。 “手机是什么时候关机的?”陈天航问。 “我哥跳楼以后10分钟,五点零二分。”陈晨回答。 陈天航摸索了几个小时,差不多弄好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不过楼下KTV的哀嚎还在此起彼伏,以至于陈天航并没有发现已经熬夜到了这么晚。 “你看我关联的就是这个邮箱,这个不容易被发现……密码是这个……”陈天航指了指屏幕,“这样写你看行吗?” 陈天航模仿最近的热点事件——靖江的“姥姥姥爷在天堂”注册了个“哥哥在天堂”,因为是新账号,怕不保险,他先给账号充了一个一年的微博会员。然后制作了九宫格——九张醒目的大图,虽然他和陈晨直到现在也没什么证据,但这条微博的内容直指手机丢失、姚远电脑桌面上的唯一文件、吴鹏躲起来不见人、学校对死者家属的尾随……希望好心人提供相关证据,如果有人捡到姚远的手机将重谢等等。相关话题还艾特了最近热门的“寒门学子被压迫”、“985高校博士跳河”等话题,还艾特了白城的几个警方和法律官博。 “怎么样?我发咯。”陈天航说。 “等一下,”陈晨突然握住了陈天航手里的鼠标。 “咋了?哪儿有问题?”陈天航愣住。 陈晨犹豫了几秒,说:“哥,这会不会影响到你?你毕竟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如果他们发现你偷偷……会不会……吴鹏他是你们系主任啊……” 陈天航笑了笑:“不会的,我用邮箱注册的他们查不到,不会知道是我。” “好,我发了。”陈天航说。 “哥,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陈晨说。陈天航点点头,又觉得这有多远呢,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小心的。 出了门,陈天航才意识到真的已经很晚了。空气中是更深露重的湿气与寒冷。属于京津冀环线的白城昼夜温差很大,陈天航把外套拉链拉紧了一点。他想起来明早还有毕业实验要做,觉得脑壳一疼。 到了宿舍,陈天航随便洗了把脸就躺上了床。临睡前打开手机,陈晨发了微信消息给他,问他有没有到宿舍。陈天航回了一个“晚安”的月亮表情。 ☆、四、歧路(一) 四、歧路 第二天,陈天航早上八点就到了实验室,昨天半夜发的微博让他难以入睡。 “来这么早?”叶子文抿了口他的养生茶,“真是出奇迹了。” “你昨天下午怎么没来?干啥去了?黑眼圈这么重……”叶子文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一边操作着他的仪器。 “没啥,最近有点事……”陈天航坐在他的工位上啃着他的面包,他还没开设备,先打开微博想看看昨天半夜发的微博成效如何了。 “还不错……”陈天航自言自语。 “什么啊?出结果了?”叶子文问,他以为陈天航在做实验。 “没事。”陈天航说。叶子文看着陈天航喜出望外的神情,好像感觉有点神奇,他不知道平时总是一脸无所谓的陈天航今儿个在乐什么。 昨天半夜发的微博已经有了两千左右的转发,有了五百多个评论,陈天航浏览了一下,评论的差不多都是白工的学生——“必须彻查!”“优秀的学长,痛心o(╥﹏╥)o”“上过吴鹏的课,水得很,态度也很差”…… 还有人说要去吴鹏的课堂围观,说,出了这么大事,导师竟然还在上课简直不可思议。 陈天航立刻上教务系统查了一下,果然,吴鹏真的还在继续上课,丝毫没有被姚远的死影响到。 “不是吧阿sir……”陈天航喃喃自语。 “怎么?”叶子文在追问。 今天下午一点半就有吴鹏给大一新生上的《能源基础理论》大课,说不定真的会有一些看到微博的学生去围观,现在有两千左右的转发的话应该已经引起一些舆论的关注了,说不定还会有媒体什么的去看吴鹏上课…… 陈天航的手机响了——是陈晨发来的微信:“哥,谢谢你。” “有人给关联邮箱发来了一些和我哥的聊天记录截图,好快啊。” 真挺快的,陈天航也没想到,这才只过了一晚上而已。 “好,先保存起来。”陈天航回复道。 又加了一句:“下午有吴鹏的课,微博上好多人说要去围观吴鹏。” “哥我能去吗?”陈晨立刻回复了一句。 “不行,你在宾馆待着。”陈天航回了一句。他不想让陈晨来学校,这也太危险了。 陈晨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 “好好在宾馆待着。”陈天航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谢谢哥。”陈晨回复。虽然不是面对面交谈,但陈晨张口闭口都叫自己“哥”的毛病还是没改。 下午一点多,陈天航站在崇实广场。他一边啃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面包,一边仰起头,看着他们白工的这几座大楼。 陈天航没来得及吃午饭,为了赶上下午吴鹏的课,他买了个面包就来了教学区。 白工教学实力薄弱、教学设备基本没有、住宿条件极差,但作为排面的崇实广场却修得异常豪华。为了迎接校庆大搞的玻璃幕墙工程给两座楼都加上了偏蓝绿色玻璃装饰,有阳光的时候闪闪的,显得不那么枯燥了。教学楼和办公楼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连廊,与旁边的办公楼相连,在广场中央嵌入了一个“工”字。 “工?真够傻的……”发现了广场中间这个傻傻的“工”,陈天航笑了笑。 来白工三年多了,陈天航想起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审视他们学校的崇实广场。以前自己只是从这里匆匆走过,不管是上课还是其他的什么,他从来没有好好在这里驻足过片刻。 前几天的干冷突然不复存在,秋日的阳光正直直照射着陈天航身上。陈天航觉得快睁不开眼睛了。和刺眼的日光一起反射在他眼睛中的是办公楼外墙上的玻璃。 陈天航侧了侧身,注意到了办公楼——他突然想到吴鹏的办公室在这座楼。吴鹏是他们能源系系主任、热能工程研究所所长……他应该是自己独门独户的那种挺大的办公室,陈天航虽然没去过,但听说里面有茶室还有书屋,搞得还挺雅致的…… “应该在连廊下面那层——十四层……”陈天航抬眼看了看办公楼的十四楼。 “如果吴鹏在办公室里,他是不是能看到姚远从教学楼的顶楼跳下去……”陈天航胡思乱想着。 身后走过几个行色匆匆的学生。 “你们也去看吴鹏?” “去啊。” “不是说是那个跳楼的自己抑郁嘛,和老师没关系吧?” “那倒也是,要是和吴鹏老师没关系他为什么不能继续上课啊?他还是系主任吧?” “……” 陈天航听着周围的人在讨论着什么,跟着他们一起往教学楼的一楼阶梯大教室走去。那是他们能源系上大课的地方。 白工是个理工学校,能源系要是搁别的学校估计也就是个中小系的规模,可却是他们白工的王牌专业,学生可多。 能源系呜呜泱泱近百号人都挤在这个阶梯教室上大课。陈天航一直觉得每次上课,这个教室几百号人同时呼吸就闷得慌,所以大一上完大课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 还没上课,陈天航拿出手机看了看微博——已经有三千多转发了,特别是吴鹏下午要上课那条评论上了热评第一,有大一新生在里面回复了吴鹏下午上课的时间和地点,还有不少人评论说要来看看。 阶梯教室坐了不少人,已经快坐满了,陈天航觉得有点闷,他把书包丢在凳子上准备去门口走廊那块儿转转。 走廊那里不少人在议论纷纷。 “是啊,姚远还给我们当过助教呢。” “也给我们班当过助教。” “好像吴鹏老师的大课都是他当助教吧?” “还有上次定向越野他也来了。” “姚远学长还喜欢定向越野?” “不过我们没怎么说话。” “我感觉他有点内向……” “他怎么就抑郁了呢?” “读研压力大吧,你没看吗,最近微博上好几个研究生自杀的新闻……” “读研这么可怕啊?我还是早点工作吧……” “我也是,我是废柴一个……” “……” 陈天航还是第一次这样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着“姚远”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见周围这么多人在谈论姚远的事——他们在谈论姚远的性格、姚远的人品、姚远的学业、姚远的死…… 陈天航倚在走廊的廊柱上,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眼睛里,把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照得白花花的。 陈天航突然觉得有点恍惚——恍惚得让他觉得这些人谈论着的“姚远”仿佛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可能坐在教室里,可能在这条走廊上走着,可能就像自己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那样站在崇实广场玩手机…… 人越来越多,甚至走廊上都站满了人。 陈天航想,发微博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才一天就已经有了这个效果,吴鹏今天不回应都不行——他今天总该出现了吧? 陈天航刚高兴了没几分钟,就看见几个保安冲进了教室。 “保安来了!” “他们来干嘛?” “……” 教室里一片叽叽喳喳。 “我来通知一下啊,吴鹏老师生病了,下午的课不上了。” “你们都回去吧。” 为首的两个保安一边说一边走来了教室后排,开始催促着上课的学生:“都回去吧啊。” “都走吧啊,我们要关教室了。” “不上课为什么现在才通知啊?” “不上课也应该是教务通知吧?怎么是保安来通知?” “……”教室里乱成一团。 “不上课了啊,快走吧。”保安在一排一排地催促着还在教室里一脸懵逼的学生们。 陈天航本来想等着吴鹏进教室录一段视频啥的,没想到人根本没来。 陈天航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准备录一小段此刻阶梯教室里的混乱局面。 “你干嘛!不许拍!”陈天航手机还没拿稳,一个保安就冲了上来,几乎是直愣愣地推搡了陈天航一把,陈天航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四、歧路(二) “我靠!”陈天航傻了,他没想到他们学校的保安竟然这么横的。捡起手机,还好只是钢化膜摔碎了一点,“还好还好……” “是哪个系的?跟我们走,让你班主任来领你!”两个保安冲上来,抓住了陈天航的胳膊。 “我靠……”陈天航并不觉得自己论打的会输给这俩保安,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学校的保安今天竟然这么横,这会儿已经把自己从椅子上提溜起来,拖着要往教室外面去。 “我干嘛了?!”陈天航喊了一声。 陈天航声音还挺大——有点效果,听见在吵架不少人转过头来看,那几个记者赶紧拿起相机抓拍起来。 “不许拍!不许拍!上面说不能拍!”保安松了抓着陈天航的手,又要去按住记者的相机,现场又乱成一团。 “我靠……”陈天航赶快往阶梯教室外面跑,一路小跑跑到了广场下面。 陈天航回头望了望阶梯教室——几个记者被保安包围着正在往楼下送。 “刚才那个学生呢? “他用手机录像了!” “……” 陈天航听见身后一阵嘈杂。保安们的声音很大,陈天航离得还挺远都听见了。 陈天航并不害怕自己被保安带走,但是他总觉得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和那些走廊上议论纷纷的学生一样的完全置身事外的只是看热闹的旁观者。他怕自己被发现,更害怕微博和姚远他弟被学校盯上。 陈天航回想起刚才几个保安的举动——要把自己拉走时凶神恶煞的目光,还要找到自己删掉自己手机里的录像…… 陈天航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似乎从那几个保安冰冷的目光中旁观到了学校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和接下来可能要采取的做法。 “别提了,今儿个吴鹏还是没出现……”到了小宾馆,到了陈晨的房间,陈天航说起了这件事。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陈晨正盘着腿,在床上吃饭。 这个房间实在狭小,只有一张床、一台破电视、一台老式的不能再老的电脑……虽然有窗户但只是装饰,打开窗是旁边房间的外墙,看不见外面,也没有阳光。 陈天航也拿了一把陈晨房间的钥匙,他敲了敲门喊了声“是我”就开门进去了。 “哥。”陈晨把手里的饭往床头柜上放下,起身站了起来。 “别别,”陈天航摆了摆手,“我说让你别再叫我‘哥’了,你叫我陈天航就行。” 陈天航还是觉得陈晨的每一声“哥”都让他想起姚远。 “哦,”陈晨低着头,“对了,哥,你刚才说今天吴鹏还是没出现?你不是说下午有他的课吗?” “呵,那可不?”陈天航看着站着的陈晨说,“坐着吧,慢慢跟你说。” “哦……”屋子太小,陈晨盘着腿继续坐在床上。 没凳子,陈天航也只好坐在床上。他瞥了一眼陈晨放在床头柜上的饭:“你吃这个啊?” “嗯,我看哥你说的那个便利店里只有这个了……”陈晨眨了眨眼。 “哦,那正常,”陈天航说,“你可不知道咱这个白城理工学院整个就是这大学城的一霸。只要白工下课,所有便利店、饭店、奶茶店、小商店都会被洗劫一空……我每次去便利店也吃这个,没别的了——不过这个挺好吃的,不对,不难吃……” 陈天航在拉拉杂杂地说着,陈晨听着,陈天航说:“没事,你吃。” “嗯……”陈晨拿起了桌上的便当。 “对了,那边走还有一个小点儿的便利店,你也可以去——别被白工那些人发现就行,还可以点外卖嘛。”陈天航还在说着。 “对了,哥,”陈晨又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我把邮箱里发来的一些东西整理了一下,你看看?” “好,”陈天航说,“我先给你说学校今天的情况。” “吴鹏还是没来吗?”陈晨问。 “嘿,别提了,”陈天航苦笑,“吴鹏没来,来了一群保安,把学生什么的都一股脑儿轰走了。” “我刚拿出手机准备拍拍呢,好家伙,那群保安直接把我提溜起来往外拽啊,那叫一个横……” 陈天航侧过身,抓住了陈晨的衣领:“就这样。” 陈晨愣了一下。 “没事……”陈天航松了手,他自己觉得有点尴尬,自己和陈晨还没那么熟,“我给你做个示范……”陈天航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学校这次真不准备好好处理这件事了,”陈天航继续说着,“你说我怎么平时就没发现咱学校保安竟然这么横呢?今天整个要打人了?是因为马上要搞那个八十周年校庆吗?学校现在为了堵住你哥的事真是不择手段啊……” 陈天航松开陈晨领子的时候,陈晨突然抓住了陈天航的手腕。 “咋了?”陈天航一惊。不过陈晨倒不是模仿那些凶巴巴的白工保安,他突然抬头,很认真地对陈天航说:“哥。” “啊?”陈天航愣住。 “那个……”陈晨说,“你已经为了我哥和我做得够多了。我觉得你说得对,学校是要掩盖这件事,你不要再参与进来了……接下来我想自己去查……” 陈晨的表情很认真,像是那天在路灯下他大声质问着他哥哥为什么会跳楼自杀一样。陈天航想,是啊,他才多大一个孩子,却要承担这么多责任。 “得了吧,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至于吗您这……”陈天航笑了笑,说,“你不是说要给我看邮箱里的东西吗?” 陈天航这么说着,倒是先打开了微博。 打开微博的时候,陈天航又一愣——昨天发的微博竟然被删除了! “什么玩意儿?尊敬的用户你好,因违反相关法律法规和《微博举报投诉细则》,你于……发表的微博《寒门研究生……》已被删除!不可能啊!昨天我还给它买了一周的热门!今下午我看的时候还有那么多讨论啊!” 陈天航难以置信,他又搜了搜相关话题——里面谈及姚远坠楼的寥寥无几,今天下午吴鹏的不露面也没有任何讨论。 “没有讨论了?”陈晨愣住。 “都被删了吗……”陈天航继续搜索着,然而早上还挺有热度的姚远坠楼事件真就搜不到什么讨论了。 “哥,怎么办……”陈晨有点急了。 “没事,大不了重发。”陈天航说,“删一遍我发一遍,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四、歧路(三) 陈天航立刻重新整理了一下昨天发的九张图,重发了一遍微博,还艾特了各大官媒。又把今天下午吴鹏的不露面和保安的蛮横发了一条微博。为了防止被删他又连续重复发了好几条。 “可惜,没拍到照片……”陈天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陈天航打开了陈晨整理的一些证据。陈天航首先注意到了里面竟然有姚远他室友袁因发来的一封邮件,说希望能在下周的11月11日“光棍节”的时候搞一个祭奠姚远活动。“光棍节”是平时沉闷惯了的白工少有的热闹点儿的日子,还有和师范学院的联谊,人流量比较大,这样可以引起更多的舆论关注。袁因说,如果姚远家人同意,他就发布这个公告并尽量拉一些学校社团的加入。 “学校社团?他们要都来参加的话那学校领导不得炸了锅了……”陈天航自言自语。 “他是你哥的室友。”陈天航指了指袁因的名字。 “我知道,去我哥宿舍的时候我见过他。”陈晨说。 “你记忆力还挺好。”陈天航说。 陈天航想,袁因肯定想不到他邮件的收件人就是他的小学弟陈天航吧。 “怎么样?”陈天航问陈晨。 “嗯。挺好的。”陈晨说。 陈天航给袁因发了回信,以姚远家人的口吻。 “来的人越多越好,我就不信学校还能跟今天一样让保安到处抓人。”陈天航说,“法不责众嘛。” “吴鹏也会来吗?”陈晨问。他的声音有些低,眼睛一眨一眨的。 陈天航沉默了,他还真不知道。 陈天航看到了李俊钧发来的一封邮件。 “李俊钧?谁啊?”陈天航愣了片刻,总感觉好像谁就在最近还跟自己提过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是他……”陈天航想起他们辅导员徐皓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过这个李俊钧在外地实习,赶不回来帮忙照顾姚远的家人。这个李俊钧应该是他们系学生会的会长还是副会长啥的。陈天航见过他一两次,但现在也记不太清他究竟长啥样儿了。 李俊钧在邮件里说他在外地实习,信中提到姚远的家人可以对吴鹏启动法律程序,要求教育行政管理部门撤销吴鹏的教师资格。还可以视情况提起对吴鹏的诉讼,只有行政处罚和诉讼才能真正让吴鹏和学校警醒。附件里是李俊钧发来的行政处罚申请书模板和邮寄地址。 “这真好……”陈天航自言自语。他只知道李俊钧一直是能源学生会的会长还是副会长,今天才知道他还有法学的双学位,“帮了大忙了……”他现在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这大学四年没有怎么好好学习了。 陈天航回头看陈晨,陈晨只轻轻“嗯”了一声。 接着是姚远的朋友发来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是一个叫“冯建军”的,应该是姚远的高中同学。聊天时间是今年八月底。 冯:你何时回校? 姚:我没回家。 冯:你导师还在骚扰你? 姚:是啊,天天骚扰。 冯:你得和他保持距离,别让他再找上你了。 “这就没了?”陈天航疑惑,这短短的几行字实在难以当作证据。 “是啊……”陈晨说,“还有这个。” 还是今年暑假的时候,是姚远和吴鹏的□□聊天记录。 8月16日,吴:“今天中午你给我送饭。” 姚:“是。” 吴:“送一份鱼香肉丝,一份糖醋排骨,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米饭,到我家,12点之前。” 姚:“是。” 8月17日,吴:“今天中午你给我送饭。” 姚:“是。” 吴:“送一份回锅肉,一份青菜,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汤,一份米饭,到我家,12点之前。” 姚:“是。” 8月18日…… 整整一周的对话都是如此。 姚远将这些对话截图发给了一个叫“孙旭宇”的,应该是他的本科同学。这个孙旭宇好像没读研,已经去工作了。 孙:雾草,他有病吧?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他的控制? 姚:还没毕业,唉。 孙:少接触他,快点写完论文,快点毕业。 姚:是啊…… 孙:他简直有病。 姚:我要快点毕业脱离他。 “又没了?”陈天航自言自语,突然陷入了思考之中。 虽然收到的姚远和别人的聊天记录不多,但“骚扰”、“控制”这些词让陈天航觉得明晃晃的,很扎眼。 陈天航想了想,说:“我发现一件事。吴鹏对你哥提要求的时候,你哥总是说‘是’,而不是‘好的’或者‘嗯’什么的……”陈天航说不出哪里怪,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表达能力极差的理科生,但简单的一个“是”字却让他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反正他自己至少是不会对老师这么说话的。陈天航觉得自己自从开始关注姚远这件事以后整个人都变得敏感了不少。 陈晨点点头。 陈天航说:“这里面真的有问题……” 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有用的证据,只有姚的几位同学写的怀念文字。陈天航决定把这些文字也整理整理发到微博上。 “你发现了吗?”陈天航看着陈晨。 “什么?”陈晨问。 陈天航指了指这几张截图:“我们应该快点找到你哥的□□密码,说不定还能有更多有用的聊天记录……这几个都是□□的聊天记录……” 姚远是真的很爱用□□了,这是什么老年人行为。陈天航不理解。 陈晨试着用可能想到的几个密码去登录姚远的□□,但都显示错误,选择“忘记密码”模式又要和手机关联,但姚远的手机又丢了,他们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 “没事,”陈天航说,“我去找修电脑的帮忙,不慌。” 陈天航先把刚才的截图和文字整理了一下发在了微博上,还买了个热门,希望渣浪再不要乱删他的微博了。 陈天航看到一个叫“姚远好友”的微博用户发起了一个纪念活动,他知道这是袁因发的,才发布一个小时已经有几百个评论和赞了。 “我就说嘛,这才刚发了这么一会儿就这么多人评论了,”陈天航对陈晨说,“怎么可能都没有你哥的相关微博?肯定都被删了啊……” “学校?”陈晨问。 “那可不?”陈天航想。 发完微博,陈天航开始按照李俊钧发来的模板写起了诉讼申请书。 陈天航感觉他这辈子的文采都要用完了,他一个写毕业论文都不会遣词造句的语文废人竟然拉拉杂杂写了几千字,这应该算是生平写的最多的字数了。 “还是不行,”一边打一边复制了乱七八糟的几千个字,陈天航感到有心无力,他瘫倒在电脑前,“我们的证据太少了……” 陈天航整理了一下申请书的文字,他写了吴鹏利用个人导师的身份对姚远有压榨行为,但现在能用到的证据只有那么几张截图,虽然里面有“天天骚扰你”、“他简直有病”、“快点摆脱他”这些字样,但还是没什么说服力。不过陈天航觉得只要这份诉讼申请能让吴鹏好好回应姚远的死就够了。 “或许我哥电脑里还有什么,”陈晨说,“还有像那个打饭那样的聊天记录。” 陈天航点点头——只能寄希望于此了,目前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五、崇实广场(一) 五、崇实广场 “同学,给你女朋友买束花吧。” 陈天航记得十一月的白城从来没有下过雨,而今天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微雨。 雨势倒不大,只是白城的十一月已经降了温,现在气温在几度左右来回打滚,本来就有几分凛冽的冬日天气再加上雨让人从心底觉得冷飕飕的。再加上供暖烧煤,白城的整个冬天都是甚嚣尘上的雾霾。陈天航并不近视,但却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全都是灰蒙蒙的、脏兮兮的,像是擦拭不干净一样,让他整个心都皱了起来。 陈天航也觉得冷,不过这种冷不只来自白城的气温,还来自心里,来自今天他们要参加的这个活动。 不少大一新生在勤工俭学——卖花,从校门一直排到了崇实广场。看见陈天航不为所动的样子仍然很执着地一直在后面追问“学长,买一束吧,给你女朋友买一束吧”。 陈天航不太懂——十一月十一日不是属于单身狗的节日吗?这么还要买花送花了?不过最近好像又变成了购物节…… 陈天航在胡思乱想着。 “哥,你没女朋友吗?”跟在陈天航身后的陈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为了不让白工的老师们认出来,今天陈晨戴了口罩。 “没,”陈天航还在走着,没回头,“我们学校女生那么少……” “现在没有?……那以前呢?”陈晨还追问上了。 “问那么多干嘛,不说。”陈天航回答,他还是没有回头。 “我可不信。”陈晨“切”了一声,好像不以为意。 陈天航还有点震惊——他发现陈晨现在已经会跟自己开玩笑了。 “……那你哥呢?”陈天航看着一路排着的卖花的大一新生,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陈晨。 这时候,他和陈晨走进白工的校门——今天学校有挺多乱七八糟的活动,虽然下了雨但依旧挺多人,校门那块儿围了一大群。 陈天航还看见不少对面白城师范学院的女生,之所以能判断她们是来自师范学院的是因为他们白工的女生实在太少,不可能这样突然出现这么多。 “还挺热闹……”陈天航想。和隔离师范学院的女生们联谊,这也算是他们枯燥大学生活中的唯一那么一点乐趣了。 陈天航这样想着,才想到自己刚才问了陈晨关于姚远的事。 陈天航没有忘记他和陈晨今天来干嘛的,陈晨情绪还可以。陈天航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分寸的,如果陈晨不想谈姚远的事,自己是不会问的。但是陈晨好像并没有逃避这个话题,他们像在谈论着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没有避开什么。有时候陈晨还会主动跟陈天航说说他哥的事儿。 陈晨的情绪好像并没有波动,说:“没有吧……我哥一直学习来着……” “是……”陈天航说,他在回忆着脑海里关于姚远的并不多的那些部分。 陈天航又想到了自己给姚远说“让我不及格算了”时候姚远的神情。 “不会的。” “好好复习。” 姚远没有说很多话,甚至在姚远坠楼前,陈天航都不会想起来这件事。但自从姚远坠楼后,陈天航却觉得这一幕异常清晰——就好像昨天才发生过。自己甚至记得姚远当时说的每一个字,记得姚远的表情…… 陈天航愣住了…… “其实不是因为我哥爱学习……”看陈天航没说话,陈晨好像以为陈天航尴尬了,说了下去,“我哥以前说他想大学找一个来着,可是你们学校女的只有保洁的阿姨、小卖部的阿姨、食堂打饭的阿姨,他说他能见到个女生都挺难的,想找都没地方找。” “嚯,”陈天航说,“你哥还会跟你开玩笑呢?”陈天航没有见过姚远开玩笑的样子,没想到他这样的学霸也会拿这种事打趣。 “会啊,”陈晨说,“怎么不会?我哥挺喜欢开玩笑的。” “嗯……”陈天航语塞,他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只是抬头看见崇实广场时,看见头顶那块铅灰色的天空时,陈天航突然意识到他们谈论的这个人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哥,就在那儿吗?”陈晨问。 陈天航看见了袁因,他身边还有几个男生女生,他们站在广场的一个角,给来到广场的学生每人发了一束花。 雨天的崇实广场一片灰白,但每个人手中拿着的鲜花组合在一起又有了一抹亮色。陈天航觉得眼前这个脏兮兮、灰蒙蒙、乱糟糟的崇实广场也不是那么丑了。 现在,排得整齐的队伍绕成了一个圆,围住了教学楼下面的空地——那是姚远坠楼的地方。 “这么多人……”陈天航听见陈晨的声音有些哽咽,“没想到……” 陈天航回头看陈晨,陈晨的眼眶有点泛红。陈天航也没想到还这么早广场就已经聚集了这么多学生。 “陈天航——”陈天航还没走进学生们围成的那个圆就听见姚远的室友——陈天航的学长袁因在叫他。 陈天航走过去的时候,袁因递给他一束花:“拿一束吧。”袁因又递给陈天航身后的陈晨一束花:“这个同学也拿一束。” “谢谢。”陈晨接过袁因手上的花,小声嘀咕了一声谢谢就转身去学生围成的圆形末尾排队了。 陈天航看出来陈晨好像哭了,但他好像并不想让人发现。 “那个也是我们系的?”袁因指了指陈晨的背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啊……是。”陈天航有些尴尬地说。他跟袁因实在不熟,“学长,我过去了。” “你也来了?”袁因旁边站着的一个人叫住了陈天航,怀里抱着一大束花正在给来的学生分着。是陈天航他们实验室的高振,“你这几天在哪儿鬼混呢?也没在实验室看见你。” “忙着呢,”陈天航答了一句,“你怎么也来了?” “这不是袁学长说希望我们社团联合会号召一下各个社团吗?”高振指了指袁因,又指了指自己怀里抱着的一大束花,“而且你知道吧?这个活动是关于姚学长的,我当然得来了。” 陈天航这才想起来高振好像还是什么社团联合会的什么干事还是什么副会长之类的。 陈天航正拿着花准备排去队伍后面,听见身后突然一片嘈杂。 “你们在干嘛?!有学校的活动批准吗?!”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几个保安,先把袁因他们几个围住了。 “你们没有报备学校!都回去!” 全校的保安应该都出动了,几十个保安顿时把崇实广场包了个圆儿。 “我们报备了,呶,‘2017,爱你一起,筑梦18,梦想发芽’,和师范学院的联谊——”高振拿出了一张纸,好像还真是学校发的活动报备书。 “联谊为什么在这儿?你们报备的这个地方是大礼堂。你们在这儿干嘛?我告诉你你不要在这儿跟我强词夺理!” 陈天航这时候握着手里的花,回头看,愣住了,他没想到学校竟然这么快就派保安出来阻止他们这场私下的“祭奠”了。 “我再说一遍,没报备学校就全部回去!”保安在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袁因像没听见一样,他还是站着,没动。 “我们报备了啊,这也是我们联谊活动的一部分……”高振在争辩着。 “大学生,我说话你听不懂吗?” 好家伙,大学生?这个帽子扣得倒挺大的……陈天航不再看了,他想到了陈晨。跑了几步,果然看见大雨中排在队伍前面的陈晨此时正在往保安堆里走,虽然戴了口罩看不清表情,但陈晨眼睛里好像含着泪。 陈天航还是第一次看见陈晨这么愤怒的样子。 “别!”陈天航拽住了陈晨的手。他不敢冲动,更不敢想象如果学校发现陈晨没走,反而就留在他们白工以后会是什么态度。 “为什么不行?我们也没干嘛啊?”袁因和保安吵了起来。 “是啊,我们是有批准的啊。”高振说。 “有没有批你们心里清楚!你们没报备这儿,这儿就是不行!没报备这个活动,这个活动就是不行!听不明白是吧?!” “为什么不行?”陈天航还没拦上去,就看见袁因他们几个和保安们动起手来。 陈天航拽着袁因——实在没必要,他不想看着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离校的袁因就这样被学校“盯上”。 雨越下越大,雨幕中的崇实广场一片混乱。 今天本来应该是和师范学院联谊的日子,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大学生活动,但陈天航绝没有想到今年的单身节会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自己正死命拽着袁因让他不要冲动,陈晨也上来劝架。袁因应该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劝架的戴了口罩的男生就是受害人的弟弟…… 雨正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高振他们准备的鲜花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花瓣散落了一地…… ☆、五、崇实广场(二) “我靠!”一阵轰鸣传来,竟然是警车。陈天航正没想到学校竟然把片警也叫来了,袁因、高振他们怎么办…… “快走!”陈天航一把拽住了陈晨,立刻从保安身后绕开,跑到了崇实广场靠近宿舍楼的一侧——那里都是学生,应该没事。 离开广场前的最后一瞥,陈天航看见几个民警冲了下来,好像带走了袁因高振他们。高振好像还在争执着什么,直到被带上了警车…… 没有下雨了,陈天航盘着腿坐在床上,陈晨呆坐在打开的姚远的笔记本电脑前。 房间很小,虽然现在没下雨,但依旧没有阳光。不过即使有阳光,从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也看不见什么。 陈天航坐在床上,觉得这个小屋是跟崇实广场一样的铅灰色——灰蒙蒙,乱糟糟,脏兮兮……像是永远擦不干净的一面镜子…… “哥,高振哥他们还没回来吗……”从崇实广场回来之后,陈晨就一直在笔记本上点来点去。陈天航猜他是想从姚远留下的那台笔记本上找出点什么,可点了一晚上好像还是毫无所获,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噼里啪啦”声。 陈晨一直沉默着,没怎么说话,此刻他关上了姚远的笔记本电脑,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小声问了陈天航一句。 陈晨的声音一直很低,问这一句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不过陈天航听到了“高振”两个字,他知道陈晨在问高振怎么样了。 陈天航盘腿坐着,感觉自己像在打坐一样。不过今天白工的阴招儿确实让人气得不行,是该打打坐了,多念几遍“莫生气”。 陈天航胡思乱想着,瞥见陈晨仰着头,躺在自己身边。陈晨的眼睛又红了——今天他哭了两道了,在崇实广场哭了一次,这会儿眼睛又红了。 “还没有,”陈天航絮絮叨叨地说,“我给他俩发微信都还没回呢。你说我们学院的老师是不是在逃避这事啊?我给管哲超、徐皓他们发了好多微信了,他们也不回。被抓的又不是他们,他们怎么也集体失踪了?他们就这么害怕这事儿?应该就是因为下个月的校庆吧,八十周年呢,多大的排场啊,你看看他们都怕成什么样了……” 陈天航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正说着,陈天航的手机响了——是他们实验室的群“大别野”有了新消息。 一直在等着袁因、高振他们回消息,陈天航把万年设置的手机静音模式都关了。 “是高振!”陈天航打开了群聊。 “兄弟们,我回来了。” “哈哈哈我没事。” “白城市新城区公安分局白城大学城派出所一日游。” “没怎么啦,调解处理了。” “他说本来要按照扰乱学校秩序啥的罚我们两百块,最后也没罚。哈哈,就把我们放了……我还认识了他们的那个叫什么……责任区警长。” “放心吧,铁子们。” “袁学长啊?回来了啊,跟我一起回来的。” 陈天航把高振的语音放给陈晨听,陈晨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调解处理……”陈天航重复着这几个字,“还好没什么事。” 陈天航想起了什么,走到电脑前:“你说这又是保安又是警车的,微博上会不会有人说点啥。” 陈天航打开了微博。已经有不少人把今天崇实广场的混乱状态po了出来,说保安在崇实广场动了手,暴力驱逐学生。 “这么快,”陈天航说,“这篇文章不错,叫《我不关心世界,我只关心你》。”陈天航想这应该是个女生写的。文章说了她是姚远的同学,今天在崇实广场准备参加纪念活动竟然被保安暴力驱赶。文章的最后一句是“我从崇实广场走过的时候,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我只关心你”。 陈天航有点感慨,他觉得自己也很难过,但是没有这样的文采写这样一篇感人的文章。这篇文章现在已经有了几百个转发和评论。 “我靠!”陈晨看到了什么,叫了一声。 和这篇文章相对的,另外一些文章也飘到了陈天航他们微博的首页:《高学历低情商,硕博士出路在何方》、《被“杀死”的硕博生——大学到底教会了他什么?》、《象牙塔里的幻想》、《你有多久没哭了,可以出道了吗?“忍让”教育正在毁掉我们的下一代》…… “这都啥啊……”陈天航纳闷,他记得这个微博只关注了一些什么“平安白城”、“白城大学城”、“白小理”、“白理能小源”之类的官方号。怎么这些号一夜之间都开始发这些东西了? 仔细读了读飘在他首页的几篇文章,都是大同小异的套路——关注硕博生的身心健康:中国大学的硕博教育就是个象牙塔,许多硕博生在象牙塔里埋头苦读,没情商,不吃苦,玻璃心,脾气大,欠社会毒打……毕了业的硕博生要面临的还是严酷的就业环境,还有结婚生子买房的种种压力,这种压力使越来越多的硕博生不堪重负。最后还举出来了近年来高校里类似这样的事件,最后大声疾呼——我们要重视硕博生的心理健康。 “哇靠,这都是水军吧……”虽然内容不太相同,但对文字迟钝如陈天航这样的理工生都看出来了其中的猫腻——这些文章的套路都太类似了。 有几篇文章甚至毫不讳言姚远的死—— “白城理工学院研究生三年级学生姚某跳楼身亡,其家属在姚某身亡后连发微博,目标直指其导师。然其对导师的怀疑全为臆测,整篇文章分析姚某生前与同学的聊天记录,用自己的语言剖析加工……对此次事件能否有发言权都存在巨大疑点,仅凭自说自话却得到了网民的认同与支持……我们呼吁不要再继续纠结于‘该处理谁’,‘目前处理得太轻’,‘还应当严肃处理哪些人’之类的问题,而是希望尽最大努力最大限度避免悲剧重演……”陈天航读了起来。 翻了一下文章下面的评论,还真不少,有几篇都有几百条了。 “虚张声势,混淆视听,意图给学校施压,讹封口费的。” “你们比学校更有能耐?那你们就自己找真相去呗。” “真拿自己当警察了?拿着几个小号就在网上审案,伸冤。” “几个亲朋好友的小号相互打配合,这和医闹、网闹的刁民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大学生真令人悲哀,连自己最亲近的导师都围不好,导师提一点要求就跳楼,不知道这种人以后到社会上还能干什么。” “中国教育的悲哀,我们教出了一群只会读书不知道什么是生命什么又是生活的可怜孩子。” “这么脆弱的人混社会也混不下去,迟早都要走上绝路的。” “……” “说什么呢?!”陈天航愤怒。几百条评论字字诛心,大帽子一扣——大学生,硕博生,高材生,教育的悲哀之流,语气里还充满着讽刺与挖苦。 陈天航看不下去了,合了电脑。 陈晨还在划拉着他的手机。 “你还看呢?别看了,看那些垃圾评论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键盘侠有多智障,闲得发慌……”陈天航说。 “可是,哥……”陈晨说了半句,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面对面坐着。 好像又下雨了,雨越来越大,但陈天航只能听到雨滴不断拍打这个小黑旅馆屋顶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像是要冲刷干净什么似的。陈天航现在害怕他们这个黑心旅馆的房顶漏水了。 ☆、五、崇实广场(三)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面对面坐着。 好像又下雨了,雨越来越大,但陈天航只能听到雨滴不断拍打这个小黑旅馆屋顶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像是要冲刷干净什么似的。陈天航现在害怕他们这个黑心旅馆的房顶漏水了。 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陈天航看不见雨,只觉得房间更加幽暗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朦胧不清,水滴像是渗进了这间巴掌大的房间里似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陈天航没有抬头,但能瞥见陈晨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低垂着的眼睛,挺长的睫毛…… “哥,不管怎么样……”陈晨突然抬起头,看着陈天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先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真的……” 陈天航被整蒙了,他没想到陈晨沉默了大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啥啊?我干啥了?咋就又对不起了?!” “今天看到袁哥、高哥他们被……我怕影响到他们……还好哥你没事……”陈晨停了一下,说,“哥,你快毕业了,我害怕……”陈晨咬着嘴巴。 陈天航看着陈晨对着自己一眨一眨的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陈晨这样认真的眼神让自己心里发毛。 陈天航说:“啥啊?!啥你就害怕了?啥我就让你担心了?你们零零后说话都这么矫情的吗?都说是三岁一个代沟是吧,咱这代沟得多大啊。” “哥,我想一个人查下去。”陈晨还是盯着陈天航的眼睛,“除了我哥死前没跟我和我妈联系过,我哥的手机还有桌面上的那个东西……其他好像都能说得通了……” 陈晨停顿了一下,低声说:“哥……其实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陈天航反问。 陈晨拉开了外套的拉链,把贴身穿着的毛衫往下拉了拉,陈天航看见陈晨凸起的锁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疤挺大,从脖子根儿一直延伸下去,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看泛着红,似乎随时都要滴出血来。 陈天航愣住,他不知道陈晨说的是什么意思。 “哥,我不是要自杀,”陈晨说,“跟别人打架。” “打架?”陈天航莫名,现在的小孩儿都玩儿这么狠吗?这么大一个疤? “我学习不好,和我哥完全没法比……”陈晨声音还是有点小,在旅馆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听着发闷,“我考不上高中,去读技校了……是绿化学校,哥,你知道绿化学校吗?我的专业是植保——就是植物保护……要是我还在上的话,这学期应该去植物园那边实习了……” “去绿校的第一天我就被人打了……就不说怎么被打了,反正身体和心灵都算被摧残了,反正很惨……”陈晨垂着头,陈天航只看到陈晨的睫毛在灯光下微微动着,“我也不服,我也打他们,他们还是打我,打得更狠了……” 陈晨抬起头,对着陈天航苦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睛里没有苦涩的感觉,反而更多的是一种自嘲:“然后我们都被抓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也许因为我是最普通的那种人,什么都不行——长得不行,性格不好,家里没钱,家离得远,都在学校,很少回家……哥,你知道我们那个学校有多远吗?都快离开重庆到贵州那边了……” 陈晨侧着头:“我们从派出所回来了,学校差点开除我……哥,你说神奇不?前几个月,我高二了,学校又来了新生,欺负我的那些人竟然给我说我可以加入他们,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欺负别人了,男的女的都可以……想欺负谁就欺负谁,都去出一口气去……” “那时候我真的迷茫了,哥,那时候我真的迷茫了……”陈晨把“迷茫”两个字重重重复了两遍,“他们欺负我的时候,狠狠打我的时候,我是真的恨他们啊……可当他们让我加入他们一起去欺负别人的时候,我竟然觉得还不错?我竟然不质疑他们了?我觉得我被他们欺负了,我是个失败者,那我为什么不加入他们,和他们一样欺负别人?转换一下自己的身份……他们让我觉得我是错的,他们让我开始质疑自己,让我相信是我自己错了……” “我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哥,告诉我妈……也许是因为我还能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吧?”陈天航突然觉得陈晨的眼神里有了一种酸楚的感觉,虽然他的眼睛还没红,但却让人觉得很哀伤,甚至有点……悲凉?一点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眼睛,陈天航想。他看着陈晨的眼睛,竟然觉得自己有点震动。 “可是学校的人又在告诉我——欺负别人,你就是对的,如果你做不到,那你还会被人欺负,就像从前一样,他们还会打你跩你伤害你……他们会让你痛,他们会在你的身上留下疤,他们会让你有很不好的回忆,像是永远都处理不掉的污点一样……” 陈晨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但我还是退学了……我不敢告诉我哥……我不敢联系他……我不敢告诉他我不上学了……我怕他知道以后会……”陈晨的声音很低,“从那时候我才开始慢慢想,为什么我要质疑自己?就是因为环境很烂我就要质疑自己吗……就因为不愿意和别人一样就要质疑自己吗……质疑到没有评判是非的标准……质疑到我必须和他们一样,他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吗?!” 陈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 “哥,你说我早点把这些告诉我哥就好了,早点告诉他就好了,对不对?!我应该早点告诉他,对不对?!”陈晨抬头,对着陈天航苦笑了一下,“哥,你说我哥是不是也怀疑自己了……” “哥,你觉得我哥是咎由自取吗?”陈晨像在自言自语,“他们怎么都在说是我哥的错,是我哥的不好……就算自杀又怎么样,就能让人随便贬低吗……” 陈晨仰着头,但他的眼睛还是红了,陈天航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看着陈晨含泪的眼睛,凄楚的神情…… 这时候陈天航的手机响了,是实验室的群“大别野”有消息。 宋嘉:“看来学校是不想再让我们提姚学长这件事了,你也别再参与了,今天太危险了……那个学长就是自杀的,虽然挺可怜的,但学校现在很明显不想再提这个事了。” 他们实验室几个关系一直很好,有啥说啥,并不隐瞒什么。 高振:“那可不?” 然后高振往群里发来了几个微博的链接。 “好家伙。”陈天航感叹。高振发来的正是陈天航他们刚才看的那几篇微博长文。 高:“这都是我‘青研’那几个朋友写的。” 叶:“青研?啥东西?” 高:“我们学校的青年研究会。” 叶:“青年研究会?学校还有这种东西啊?干嘛的?” 高:“啥都干,主要是负责学生的心理健康。” 宋:“是该管管了。” 高振、叶子文、宋嘉没聊了,陈天航也关了群聊。 “小陈,我没猜错,这些都是我们学校水军写的。”陈天航咂摸着刚才高振说的话——青年研究会,什么鬼东西。 想从学校那边知道点儿什么看来是不可能了,或许还得从姚远的这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入手。陈天航突然觉得有了点线索:“你哥好像很爱用□□,得先把他的□□密码找回来。” 陈晨点了点头。 找出□□的密码,这是陈天航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线索了。然后呢?然后他们该做什么? 房间里一片寂静,陈天航觉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快听不见了,只能听见雨正淅淅沥沥敲打在屋顶上。他睁大眼睛,想看清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但又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跟陈晨的眼泪一样——带着雾气,湿乎乎的…… ☆、六、小屋(一) 六、小屋 陈天航还是第一次到他们学校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来。这可是现在“白工”最火爆的专业,那是他们能源系比不了的。计算机学院挺大,下面也分了三个系,陈天航在数字媒体系的实验室里找到了王昊天。 陈天航想他总得找一个会计算机的把姚远的□□密码破解一下。想来想去,只想到认识一个王昊天,虽然王昊天是数字媒体什么系的,跟电脑本身好像也不是那么近。 他跟王昊天也没那么熟,就是普通的球友,他也没指望王昊天能帮他破了密码,只是想找王昊天唠唠这事儿。 王昊天正在工位前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点着电脑,见到陈天航他也挺尴尬的,他俩平时大半年也见不着一面,就偶尔一起打个篮球。陈天航并不是喜欢社交的人。 “航哥,你来了。”王昊天跟陈天航尬笑了一下。 陈天航把带给王昊天的一包吃的放在他实验室的桌上,他也不知道王昊天究竟爱吃啥,随手在便利店拿了几大包。 “那么客气干嘛?矫情。”王昊天也随手抓了桌上的一瓶可乐递给陈天航。 “怎么了?”王昊天问陈天航。以陈天航那种性格,他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没事窜到他们实验室来。 陈天航喝了口可乐,装作若无其事,慢慢悠悠地说:“你说你们学电脑的能破解□□密码吗?这事儿对你们来说不难吧?” “哈?”王昊天惊讶,“不是吧?这年头谁还用□□啊?都用微信吧?我早都忘记我的□□密码是啥了。” 是啊,可人姚远就爱用,陈天航想。 “你要干嘛?”王昊天又问了。 “帮人一个忙。”陈天航说,补了一句,“反正是好事儿就对了。” “什么好事?你不是在追妹子吧?这种手段可不行。航哥你没糊涂吧你?有事儿我们能帮你顶着。别犯病啊。”王昊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段,一脸严肃地盯着陈天航。 陈天航真被这个王昊天逗乐了,哈哈大笑:“你说什么呢你。” “那要干嘛?”王昊天问。 “甭管那么多了。”陈天航说,“我这不就随便问问吗。” “那你到底要开谁的□□啊?”这王昊天还挺穷追不舍的。 “我表弟的。”陈天航说,“忘了密码了。” “切,我以为啥呢。”王昊天撇了撇嘴,“真没劲。” 王昊天想了想说:“行,不过航哥你也知道,我学的这叫什么数字媒体,也就打游戏了,其他的我还真不太行。” “别介。”陈天航说,“我信你?我可听说你是挺牛皮的。” “这可真没那么简单,现在的□□安全做得可好了,比开个电脑还难。”王昊天说。 “您搁这儿给腾讯安全拉广告呢?”陈天航开玩笑。 “唔……”王昊天开了瓶可乐。 他俩正在这儿闲聊着,这时候陈天航的手机响了,竟然是辅导员徐皓给他发了个微信。 “在吗?”徐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啊没头没尾的就在不在的…… 陈天航无语,正在想怎么回复,打了个“在”又删掉了。 徐皓又发来一条:“姚远那个微博是你在用?” “……”惊天霹雳一般,陈天航诧异。 “哥哥在天堂那个号。” “学校老师在找你。” 陈天航哑然,握着手机的手都有点发颤。 “航哥,你咋了?”正在噼里啪啦打电脑的王昊天听见陈天航惊讶的声音。 “下次聊。”陈天航跑着离开了数字媒体系的实验室,留下了一脸懵的王昊天,“谢了。下次聊。” 陈天航不知道学校是怎么知道他参与了这件事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其实不难——查不到IP吗?查不到关联邮箱吗?查不到关联的手机号吗?已经暴露太多信息了,牵一发动全身…… “现在怎么办?”陈天航大脑一片混乱——和学校对峙,骗他们自己没参与这件事?还是承认,再看学校的态度? 陈天航一路跑下楼,跑到了崇实广场附近,看到维修到一半的为了80周年校庆准备的蓝绿色玻璃幕墙,看到已经挂起来的欢庆八十周年校庆的横幅,看到了广场中心新摆放的欢庆校庆的五颜六色的鲜花…… 陈天航突然有点害怕,他想起了双十一那天混乱的崇实广场;想起来那天广场上掉落的祭奠姚远的花瓣儿;想起了大学城派出所一日游的袁因和高振;想起了白工“青研会”发的那些千篇一律的不知所云的水军文章…… 会怎么样?会被胁迫?会关系到毕业?还是别的什么…… 陈天航突然想到了陈晨,他觉得更加不安——如果学校发现陈晨不但没有回重庆反而人就在他们学校会怎么做?如果学校知道陈晨就在双十一那天祭奠姚远的崇实广场上又会怎么样? “哥,你快毕业了,我害怕……”陈天航又想到了陈晨有些哀伤的表情,湿漉漉的眼泪…… 等不及了,陈天航立刻给陈晨打电话。 “快收拾东西,我们去市里。”陈天航说。 陈天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小时候骗父母自己要离家出走的感觉——只不过现在父母并不在他身边,都在东北老家好好待着颐养天年,但自己却好像是真的要“离家出走”了。 今天天气有点热,忽然没了冬天应该有的寒气。陈天航和陈晨挤在一辆白城大学城和白城市来往的黑车里。 这会儿是周日的下午,车里人很多,都是在白城市里打工的大学城村民。自从家里的地儿被大学城征用,不少原来的村民就都去白城市里打点小工赚钱。虽然白城的房价也不怎么高,但为了省钱,村民们大多平时还住大学城周围没来得及开发的村里。此时他们背着大包小包往白城市区赶,已经是汗流浃背。 车里很挤,还好陈天航只背了一个小背包,陈天航和他挤在一起。正午刺眼的阳光照得整个车厢极其闷热,真的很像沙丁鱼罐头。 陈天航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去市里?为什么连东西都没收拾就离开了学校?为什么身边跟着的是认识并不久的十几岁的现在算是无业游民社会青年的高中生陈晨?…… 陈天航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虽然马上毕业了,虽然马上要接受社会的毒打了,可还是不知道怎样面对很多事。他只知道逃避,还要带着陈晨一起逃避——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就是逃避。 徐皓没有再发微信来。 ☆、六、小屋(二) 室友朱世新打了个电话,但是陈天航没接,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让他不敢接电话,按道理说自己并没有做亏心事,但是他就是觉得现在不想说话——不想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不想解释什么。或许是因为这里面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掺和这件事?为什么要帮姚远?为什么帮到一半还跑了? 陈天航现在不想想这些问题,他只想捱过这个气味难闻的车厢,这刺眼的阳光,这让人不适的温度…… 陈天航没有接电话,朱世新发来了微信。 “你真的在帮姚远的家人?” “院里有人今天来宿舍了,问你在哪,在找你。”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他们现在都没走。” “我刚听说你在帮姚远的家人。” “其实这没错,但学校不知道要干什么。” “你小心一点。” “……” 朱世新拉拉杂杂发来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朱世新给另外两个室友讲了,连陈天航许久未见到的俩室友都发来了好多消息。 “航哥你去哪了?” “我在大学城有个房子,要不你先住那儿?” “……” 然后又是陈天航的辅导员徐皓、他们班主任刘艾、什么教学秘书管哲超,甚至还有系主任、院长的电话…… 经过一道坎,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陈天航一个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几乎一头摔了过去。 “小心。”陈晨拽住了陈天航,“哥你晕车了?” “没有。”陈天航没有说下去,陈晨也没有说话。他们随着黑车颠簸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白城市新城区的这个并不大的白城大学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白城市里,不知道要住哪里,要见谁,要做什么。刺人眼目的日光从漏风的车顶中直射下来,刺痛着他们的眼睛。 终于从大学城逃出来了……陈天航这样想着,却又觉得什么都没变。 此刻,陈天航还是盘着腿坐在床上,陈晨还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陈天航的床边。 就算是京津冀环线上最不起眼的白城市,市里的环境也比他们百废待兴的大学城好很多,陈天航他们不用再费心地去找住的地方,找到一间宾馆还是挺容易的,房价还不比他们房源供不应求的大学城高。 房间的条件还不错,整洁的两张床,还有桌子和椅子,从窗户往外看还能看到对面一座写字楼楼顶种满的绿植,还算有点生机。 陈天航躺在床上玩着手机,陈晨的两只手撑在床上,交叉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陈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已经很后悔了——把你扯进这件事。我很感谢你帮我,我感谢你帮我,你给我的帮助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还完……哥,你回学校吧……” 陈天航放下手机,愣住。是因为平时接触零零后的小孩儿接触得少吗?陈天航想,他也是没什么兄弟姐妹的。 陈天航还是觉得这些零零后说话真有点儿矫情,或者说叫“中二”还是什么的——动不动就“真的”、“这辈子”、“永远”之类的。至于吗?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但陈天航又想——是啊,我是怎么进入这件事的呢?或许是因为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又不想复读,报的沈阳本地的高校都掉档了,然后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城理工学院”接盘了?或许是因为在29号晚上在崇实广场见到了姚远最后一面?或许是因为徐皓一个从天而降的电话让自己去负责接待姚远的家人?或许是在火车站看到了悲泣的姚远妈妈?或许是和陈晨一起去看了姚远的遗体?或许是在教学楼下遇到了在夜晚找姚远手机的陈晨…… 陈天航这样想着,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看到的姚远的最后一面——姚远不矮,有一米八多,自己当时站在姚远面前也就比他高一点儿,这倒挺符合自己对山西人的刻板印象的。但姚远有点瘦,又有点害羞,每次看到他都不会觉得他这体格能有一米八。那天他就穿着一套深色的运动服,那天风很大,他低着头在看手机…… 这时候,陈天航的手机响了,竟然是王昊天发来了微信。 “好家伙。”陈天航打开微信,劈头就是王昊天这么一句。 “你来找我聊,说要查的那个,是姚远的□□吗?” 陈天航愣住,这个王昊天又是从哪儿知道是他在帮姚远了?他只是找王昊天唠了几句,一句姚远都没提啊! “你在搞什么?你在帮姚远还是在干嘛?你怎么给我搞不懂了?”王昊天发来一个问号脸。 陈天航苦笑了一下,回了仨字儿:“你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全校都认识好吧???”成天一脸堆笑的王昊天罕见地发了三个带着情绪的问号。 对啊,王昊天怎么可能不认识姚远呢?陈天航觉得自己这仨字儿回得真是不太对味儿——他还记得自己就是从王昊天和机械的那个李帅在便利店的聊天里知道姚远跳楼了的消息的,现在自己竟然在问王昊天认不认识姚远?! “你怎么知道是姚远?”陈天航想了想,还是打了这么一句,回了过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全校都知道了好吧???”王昊天依然很罕见地再次发了带着强烈情绪的问号。 这回轮到陈天航搞不懂了——这怎么就全校都知道了?不是只有能源的老师和那几个舍友知道吗?! 过了一两分钟,王昊天回了一句:“不知道谁说的,说那个很火的‘哥哥在天堂’其实就是能源的一个学生搞的,叫陈天航。” “怎么可能不知道?全校都知道了。”王昊天又重复了一遍。 “……”陈天航说不出话了,他大概能想到王昊天这么震惊的原因。第一次听到王昊天嘴里说出“陈天航”仨字,陈天航还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想帮姚远他家人。”想了几秒,陈天航回了这么一句。 王昊天回了一个又像是目瞪狗呆又像是苦笑又像是莫名其妙的懵逼表情包,然后问了句:“你怎么想起帮他了?” “认识了他弟。亲弟。”陈天航回了这么一句——也没错,确实是因为认识了姚远他亲弟啊。 “行吧,”过了一两分钟,王昊天又回了一句,“你是对的。” 陈天航嘴角抽动,不知道该说点儿啥。 “哥,怎么了?”陈晨坐在陈天航的身边摆弄着他哥的破电脑,好像是听见陈天航在这儿长吁短叹,问他。 “没,”陈天航说,“我之前想找个同学解一下你哥的□□密码来着。但他好像水平不太够,说他们数字媒体不学这个,可我寻思着这也差不多吧……”陈天航在自言自语。 “不用麻烦他了,哥,”陈晨说,“我打开了。” ☆、六、小屋(三) “不用麻烦他了,哥,”陈晨说,“我打开了。” “是981020!”陈晨大喊了一声。 “打开了?981020?”陈天航咂摸着这几个数字,“这是谁的生日吗?” “是我跟他的生日数字加起来的一个暗号吧,”陈晨说。 陈天航愣了一下,他还是觉得姚远和陈晨的感情超出了他想象的程度。可能这就是兄弟吧,自己一个独生子哪里会懂呢?陈天航想。 “我和我哥的□□是一起注册的,那时候我爸赚了点小钱,脾气也没有那么坏。别人家都有电脑,我也缠着我爸让他买电脑……”陈晨说,“买了台台式机,我和我哥都抢着去玩儿,那时候我哥还住家里,后来他就不住了,因为我爸……” 陈天航听着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 “说远了。”陈晨说,“那时候□□很火,我俩就注册了一个,轮流去登录。有时候我还装成他去骗他们班女生。有一次我还装成他跟他们班一个女生表白,要约他们班那个女生出来,害他差点被揍一顿……” “又扯远了。”陈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才想起来他的密码可能就是这个。没想到他一直没换,我早就换了。现在□□密码难度升级了,光有数字还不行,他还加了些字母……” 陈天航一边听着陈晨说着他跟姚远的往事,一边看着陈天航打开的姚远的□□,心想,还好他们并没有离开白城市,姚远的□□并不需要因为更换登录地点而再次验证,不然又是个死循环——没完没了! 登录成功,但令人失望的是,展现在陈天航和陈晨面前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聊天界面。 “聊天记录已经被清空?”陈天航难以置信,望着一张白纸似的聊天页面,他心里一万个不甘心。 陈天航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七天漫游聊天记录!没事!” 陈天航立刻开始下载七天漫游聊天记录,顺便翻了翻姚远的好友。 好友列表里确实有吴鹏——中年大叔游客照的头像。吴鹏穿着一件白色T恤,好像站在国外的哪片知名海滩上,在烈日的照射下脸上泛着油光,一个嘴角咧开的微笑,写满了俩字——“自信”。 个性签名是“态度决定状态,状态决定心态”。 “嗯,很鸡汤……”但两人的聊天记录又是一片空白。 “靠!又被删了!”陈天航望着一干二净的聊天页面脑袋发懵。 七天聊天漫游记录以几分钟百分之一的速度缓慢传输着。 “真能找到吗……”陈晨盯着半天不动一下的进度条。 “没事儿,兴许是这儿网不行呢?反正也是个机会,试试呗。”陈天航想给陈晨打打气,其实他自己心里更没底儿——七天,这早已超过姚远坠楼的日子了,漫游的聊天记录又能找回来多少?这里面又能有多少有用的东西? 果不其然,在等待了几个小时后,陈天航和陈晨只看到一个空白的页面——漫游聊天记录也是被清过的。 “靠!”陈天航拍了一下显示器,但这台已经“超龄”的宏碁笔记本还算皮实,并不会因为陈天航的这个重击有什么改变,显示屏上一览无余的是陈天航和陈晨失望到有些颓唐的表情。 “还是什么都没有……”陈晨小声说。 “不至于吧……”陈天航在念叨着自己的那句口头禅——“不至于”,可是这折腾了大半天,结果呢?别说有用的东西了,连半个带字儿的都没看见! 他在安慰着陈晨,其实心里已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不能再回学校了,不能找王昊天修电脑了,该去找谁呢?就在这白城市里修吧,虽然这也就是个不怎么大的十八线小城市,但白工的人应该也找不过来,估计也不会有人发现…… 陈天航倒在床上,没有说话,陈晨也没说话,躺在了另一边。 陈天航望着这家连锁宾馆的天花板——虽然这是离他呆了四年的大学城并不算远的白城市里,但他太宅了,四年了也没怎么来过市里。再说这市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为什么要来呢?和谁来呢?好像也没有人…… 陈天航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机在不停的震动,他不知道是电话还是微信还是其他的什么。手机狂轰乱炸个不停,但是陈天航不想看手机,不想回应,不想说话。只想逃避,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里。他看见阳光洒在房间里,洒在他俩身上。 “饿了吗?”陈天航迷迷糊糊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睡了好一会儿了。或许是因为中午那一趟大学城到市区的沙丁鱼罐头似的黑车实在闷得让人犯困,手机就在一边翻来覆去地震动着,自己竟然还能睡着。 陈天航瞥了一眼窗外,已经天黑了。而陈晨就趴在他床边上睡着了,那姿势就跟在看护着住了院的病人似的。 陈天航哑然:“吃什么?我饿了。”睁开眼睛陈天航就觉得自己饿坏了,从大学城逃难一样跑到市里,一路上他都还没好好吃饭。 “要点外卖吗?还得等。算了,出去吃。”陈天航没问陈晨的意见,他穿上外套就去开门。陈晨也不会拒绝,不管陈天航究竟要吃甜的辣的还是酸的咸的。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中午的黑车热得人汗流浃背,但此刻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空气中的寒气在一点一点发散,北方城市的温差可真够大的,有点“早穿棉袄午穿纱”的意思了,没了室内的暖气就啥也不是。 陈天航这才想起来他走得太匆忙,甚至没带厚衣服,就穿了个普通的长袖。这会儿走在大街上,感觉冷风就在身上窜来窜去,齁冷齁冷的。 陈晨也穿得挺薄,但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冷啊?”陈天航疑惑。 “不冷,”陈晨摇了摇头,“重庆冬天比这里冷多了。” 这会儿陈晨不走了,停住了。陈天航抬头一看,是一家麻辣烫。 “你跟我想的一样。”陈天航说。 陈天航饿坏了,他点了一大碗麻辣烫。要的是变态辣。 还好他跟陈晨一个东北人一个重庆人,吃这个变态辣虽然出了一身汗但还能顶得住。 “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陈晨吃了一口麻辣烫,“要工作吗?还是像我哥一样读研究生?” 陈天航愣了一下,夹菜的筷子停住了,其实之前他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之前他感觉自己都是在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与浑浑噩噩之中度过的,害怕想到“以后”所以一直在逃避着。 “我啊……我还没想好呢,应该工作吧,我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不像你哥……”陈天航说。 “那哥你去哪里工作?回沈阳吗?”陈晨问,这变态辣确实挺吓人的,他一个重庆人辣得脸都红了,这会儿拿了瓶饮料喝了起来,“那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对吧?” “这个……”陈天航又愣了一下,去哪里工作?又是一个他没想过的问题,“可能回家吧……我父母一直让我回家。” “他们管你管得很严?”陈晨问。 “算是吧……我爸以前当兵的,后来退伍了,在我们老家那儿创业,失败了,亏了不少钱。他觉得他在他以前的战友——那些好兄弟那儿可丢份儿了。就想着靠他儿子我给他涨涨面儿呢。结果——”陈天航撇撇嘴,“我高考考得也挺差,他更丢面儿了哈哈哈。” 想到自己老爹看到高考成绩的怒不可遏暴跳如雷,陈天航觉得还挺想笑,继续说:“我妈以前陪我爸创业,早就没活儿干了,现在就是到处打零工,今天给这个人家做做饭,明天帮那家人照顾一下老人小孩儿……” 陈晨点了点头。 “他们以前对我期望可大着呢,还指望我考清华北大呢,真敢想啊……谁知道我这一考就考砸了,也不想复读,我就不是那块料嘛。上了大学我也不好好学习……我爸前几天还说他给我找了个工作,让我回去,估计是我们那儿的什么煤场之类的吧,谁让我学能源的呢。”陈天航说。 “那你要回去了吗?”陈晨问。 陈天航没答:“最搞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陈晨不解。 “我爸妈竟然给我说这个假期让我跟我爸那些战友家的女儿们相相亲。”陈天航无语。 陈晨继续不解:“相亲?哥你才多大啊?” “谁知道呢?可能因为他俩现在都没工作可做了,在家里闲着呢吧。”陈天航说。 陈晨喝了口饮料:“哥,那个……你一直没对象吗?” ☆、六、小屋(四) 陈晨喝了口饮料:“哥,那个……你一直没对象吗?” 陈天航没想到他竟然问得这么直接,继续无语。 “不是的哥……你要有对象的话,你爸妈肯定不会这么着急让你相亲啊?”陈晨低头吃了一筷子菜,看似在给自己刚才的问题找补,但陈天航觉得他好像是在阴阳怪气。 “确实,咱白工这情况你也懂得,”陈天航无可奈何地苦笑,“我爸妈听说我这四年都没谈恋爱人都傻了。我高中那会儿,他们知道我早恋了那叫一个气得暴跳如雷,都跑到学校去找班主任去了……至于吗?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你知道不?” “这么夸张?”陈晨不敢置信似的眨巴眼睛。 “那会儿我们虽然是理科班,但女生也多啊。”陈天航开始侃大山了,“那时候微信还不火,都玩□□。我们高中有一个□□叫九中告白墙,有天别人就给我说‘陈天航,有人给你表白啦’。我去那个告白墙的□□空间看,那个告白墙每天都更新的,真的有。我就问那个□□,是谁啊写的这个,他说有人跟你告白呢,就给我说了……” 陈晨喝了口饮料,好像在等着陈天航继续侃下去,但陈天航突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不往下说了。 “然后呢哥?”陈晨问。 “对了!”陈天航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他一直咬着的筷子,“你哥发□□空间吗?我们刚才一直在看聊天记录,怎么没想到□□空间这玩意儿?” 陈天航想,应该不发,什么九中告白墙都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这会儿想起来就跟什么前尘往事似的,做梦一样。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人还玩□□空间的?太幼稚了。更别说姚远比自己还大几岁,都要研究生毕业了,怎么可能还发那种东西? “不发。”陈晨想了想,说,“没见他发过。” “等会儿回去看看,说不定是个线索。” 陈天航觉得自从答应要帮陈晨这个忙以后自己已经魔怔了,两三个字都能读出另一种意思,看啥东西都觉得是个线索。 想到这件事陈天航觉得碗里的麻辣烫也不香了,他猛扒拉了几口,就往宾馆赶。 回到宾馆,陈天航立刻打开了姚远的□□,点击进入□□空间。空间已经锁了,要输入密码。 “嘿,你哥还真不是不发,他只是锁起来了自己看。”陈天航说。他又想到高振给自己看的姚远的朋友圈,三五个人也要设置个什么分组,感觉跟个强迫症似的。 陈晨疑惑:“难道我哥这里还有秘密?” “也不一定是啥有用的,兴许就是个日记本呢。”陈天航说,“时髦话怎么说来着?树洞?” “你哥的生日?” 错误。 “你的生日?” 错误。 “□□的密码?” 错误。 “你妈的生日?” 正确。输入这串数字,□□空间打开了。 “就是数字?”陈天航说,“这么简单?” “是,”陈晨说,“是电脑的密码。” 扫了一眼姚远的□□空间,陈天航惊了——说说1,日志832,相册3,留言4,访客253。 竟然有很多内容,大致看了一眼,竟然有八百多条日志,算了算时间,都是姚远读研的这两年发的。 “这么多?”陈天航一条一条读了起来,竟然全都是深夜发的励志鸡汤,“基本隔几天都会发一次啊。”浏览量都是1或者2,看来早就锁了,一直没给人看过。 第一条竟然还是姚远坠楼的前天发的。 10月28日 22:45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陈天航愣住,他没想到姚远跳楼前天发的是这么豪情壮志的一句话,这看着也不像抑郁症啊?还是说物极必反,因为太抑郁了反而想支棱起来了? 10月25日22:49 生活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好的坏的我们都收下吧,然后一声不响,继续生活。 10月23日 23:35 无论如何,尽早找到自己的方向,并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10月22日 23:42 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也可以做到。 …… 6月13日 22:54 无论你多好,总会有不珍惜你的人。还好到最后,不珍惜你的人都成了过去。 “哈?不珍惜你的人?这啥意思?分手了?”陈天航怀疑。 “不会吧?”陈晨说,“我哥好像没女朋友啊?” “一直没有?”陈天航问。 “没听他说过。”陈晨说。 “他跟你这个小娃娃说什么。”陈天航反驳,“你哥都二十四五了吧?”说完他想起来自己也快22了,不也一直是单身狗吗? “不会的,我哥什么都会跟我说。”陈晨反驳。 6月2日 23:32 成长是一个孤立无援的过程,你必须学会独当一面。 竟然还配了一张自拍,看起来有些非主流有些伤感。 陈天航愣住,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姚远的自拍。 5月28日 23:45 一路坎坷的人,以后的幸福亦是理所应当的。 5月18日 00:03 仅限于知道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去实践。仅限于希望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去行动。 5月12日 23:52 一往无前,这是拼搏的理由。 4月29日 22:49 努力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 还配了个暖洋洋的笑脸。 3月31日 23:10 知足常足,终身不辱。月圆缺,水满溢,事情到了极致一定会遭受祸患,只有懂得知足,才是富足。 …… 接下来还有几百条鸡汤,陈天航一条一条翻了下去。如果不知道这是姚远的□□空间,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什么微信公众号、微博营销号发的垃圾内容。这些内容还被归类在一个叫“每日心语”的分类里,应该都是从什么鸡汤文学上抄过来的。每隔几天都会发一条,翻起来有几十页了。 “你哥很正能量啊。”陈天航还真不知道自己周围现在还有哪个年轻人每天这样摘抄励志语录,他不解,“怎么这玩意儿也要上个密码啊?大家一起看看一起读读不好吗?” 陈晨想了想,说:“可能因为有我哥的自拍就一起锁了?” 陈天航觉得也是,姚远真的有点强迫症的意思。 □□空间里也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读到了姚远苦心孤诣收集到的□□百条正能量语录。 电视在轰鸣着,只能搜到白城本地的几个频道。电视上播放着陈天航小学那个时候的已经有了年代感的苦情伦理电视剧。除了电视剧,这台电视机也有些年代了,虽然尽量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得小了一些,但这会儿还是吱哇乱叫,配上主人公歇斯底里的哭喊,听着有点闹人。 陈天航喝着饮料靠在床上。陈晨还在翻着电脑。 陈天航想,重庆人真不怕冷的。屋里已经供应暖气了,这会儿他看见陈晨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已经满头大汗。 确实着急,能不着急吗?陈天航想,陈晨虽然这会儿没说话只自己在那儿摆弄电脑,但心里想必已经着急得火急火燎,坐立难安了。接下来要怎么办?现在能找到的最多的证据就是姚远的励志鸡汤和其他朋友发来的基本是几行字的聊天截图…… “我到底在干嘛……”陈天航觉得他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自我怀疑过。这会儿瘫在椅子上,手里握着剩了半瓶的可乐,对着滋滋啦啦播着老剧的电视机,脑子里嗡嗡的,乱糟糟…… ☆、七、昼与夜(一) 七、昼与夜 陈天航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没有实体的游魂,只能旁观一切,没法参与其中。 梦里的时候,崇实广场远处有霞光,霞光又像粉色又像紫色,还没安好的玻璃幕墙也反射着绿幽幽的橄榄色,非常好看。远处还有一抹浮云尚未散去。陈天航是个没什么文学素养的理工狗,不知道“余霞散成绮”,更不知道“山抹微云,天黏衰草”这样的诗句。 梦里的时候,这会儿是九点左右。陈天航没看表,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是九点,虽然此时暮色四合根本不像白城平时的样子。 陈天航在崇实广场走了几步,这会儿崇实广场还有人——学生、老师、装玻璃的……你来我往,还挺热闹。但陈天航感觉他们好像是从自己身边“流”走的,所有人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流动着。 陈天航看见了姚远。陈天航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周身流走的所有人都是晦明不清的,但只有姚远面目清晰,甚至还是带着点儿光的。那个光不是此时远处的霞光,不是玻璃墙上的反光,不是崇实广场的路灯灯光……是什么光?陈天航不知道,可能是这会儿姚远看手机的时候手机反射在他脸上的光。 姚远好像在等着谁的回复,他打了几个字,停了一会儿,走了几步。手机提示灯亮的时候,他又打了几个字。过了一会儿,提示灯又亮了,好像是确定了什么,陈天航看见姚远把手机放进了兜儿里,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陈天航想:“他去干嘛?去自杀?”如果是自杀,他又在和谁聊天?又在和谁确认着什么?可能连他妈、他弟都没收到他的消息啊?他的手机又去了哪儿? 陈天航不记得自己接下来看见了什么,只记得姚远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进了教学楼的最后的模糊背影在浓重的夜色中裹成了一团…… 陈天航醒了,他感觉自己像梦魇一般紧绷着躺在床上,手脚完全动弹不得。 “这是真的吗……”陈天航僵直了,他在问他自己。刚才梦里的场景和10月29日晚上见到姚远的场景逐渐合二为一了,他感觉自己甚至开始分不清哪部分是梦境,而哪些又是真实发生过的! 姚远在坠楼前的那一晚真的联系过谁吗?姚远跟他说了什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姚远那时候为什么在看手机?…… 无穷无尽的想法突然在陈天航脑内盘旋着,撕扯着,博弈着…… 陈天航惊醒了,在宾馆窗外朦朦胧胧的月光的掩映下,他看见一个人正坐在自己床边,低着头,好像还在低声啜泣。 “我草!”陈天航吓了一跳,几乎要直愣愣地从宾馆的钢丝床上弹起来。 “哥……”那人回过头,陈天航借着窗外一点清幽的月光才看清——是陈晨。他坐在陈天航的床边,在哭,眼角的泪水被窗帘缝透漏进来的影影绰绰的月光折射得亮晶晶的。 “我靠!你要吓死我啊你!干嘛呢!”陈天航坐直了,他一个一米八多的东北大汉第一次体会到了怕鬼的感觉,大吼了一声,差点一脚把陈晨踢下床去。 “哥……对不起……”陈晨一边说一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低声说。他蜷缩着身体由抽泣了起来,弯曲到佝偻的背在黑暗中看起来格外消瘦。 “什么玩意儿?对不起啥?”陈天航问。他又迷茫了,他又不知道陈晨叫的这个“哥”到底是他哪个哥了,“你干嘛呢?我他妈还以为我见着鬼了呢……” “哥……”陈晨回过头,他的眼睛很亮,泪光在黑夜里闪烁着,“我刚才梦见我哥……”他还在无法抑制地抽泣,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大口喘着气。 陈天航愣住了,他认识陈晨也有一阵子了,但从没哪一次见他哭成这样——即使是在白工招待所知道他哥已经死了的时候;即使是在他们一起去看他哥遗体的时候;即使是在崇实广场参加祭奠他哥的那个仪式的时候……而此刻的陈晨几乎哭得没法直起身…… 陈天航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陈晨从床上拉了起来,抱住了他。 陈天航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陈晨并没有回抱自己,只有肩膀上传来的一点温度和一点湿漉漉的感觉,他很轻。但他又很重——他在剧烈地抽噎着,胸口在一起一伏。陈天航知道他的“重”,他的难过,他的苦涩——那是一条生命,是他至亲的生命…… 陈天航没有看陈晨,他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余光瞥见窗外如水的银色月光洒落在宾馆房间凌乱的被单上…… 陈晨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他靠着陈天航的肩,陈天航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和低声的啜泣…… “哥……我梦见我哥他……”陈晨啜泣着。 “梦见你哥什么了?”陈天航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抬起手拍了拍陈晨的背。 “我……我梦见有人把我哥推下去……”陈晨抬起头,他满脸泪痕,红着眼睛,盯着陈天航,大口喘着气,“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你是不是也奇怪我为什么还在犯神经病……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相信我哥他就是自己跳楼死的……” 这句话像一件钝器一样敲打在陈天航心上——陈晨不相信他哥是跳楼的,那我呢?如果我相信姚远是跳楼的,为什么还会在梦里不断回到29号的那个晚上,回到崇实广场?我又为什么在白城?我又在干什么?我又在相信什么…… 陈晨泪如雨下,他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别多想……”很久违的,陈天航觉得自己有点语塞,他抱住了陈晨,嗫嚅着,“其实我刚才也梦见你哥了……” 陈晨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哥你也梦见我哥了?你梦见什么了?!” 陈天航觉得他不敢直视陈晨的眼睛,他只是抱着陈晨。陈晨像发了烧一样,身体滚烫。陈天航垂下了头:“我梦见他死的前一天……我看见他在跟别人联系……” ☆、七、昼与夜(二) 陈天航垂下了头:“我梦见他死的前一天……我看见他在跟别人联系……” 陈天航甚至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语焉不详,他逻辑混乱,他混淆了黑白…… 所有的梦境和现实,好像都在这样一个不冷不热的晚上被完完全全地搅在了一起…… “真的吗?我哥那天真在和别人联系?”陈晨突然抬手,像是回抱住了陈天航,但其实只是狠狠抓住了陈天航的手臂,他的手像火一样发烫,“是谁?我哥说了什么?!” “……”陈天航默然了。 “我哥说了什么?!”陈晨像在质问一样,他的声音很大,他的表情很狰狞。 陈天航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天航颓丧地摇了摇头,“可能……只是梦……” 只是梦……说完这三个字,陈天航觉得自己像说破了什么一样。虽然这会儿还是月上中天,屋里还是若明若暗,但刚才似幻似真的梦境倏地消散了。 陈天航冷不丁地觉得彻底醒了——从各种冥思遐想中,从半梦半醒中…… 陈晨松开了紧紧抓着陈天航手臂的手,像失了神一样站在一旁…… 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城的冬天的晚上,窗外月光皎洁,虽然还没下雪,但冷风砭骨,拍得路边的树哗哗作响。屋里烫手的暖气灼烤得这个不大的房间非常干燥……陈天航和陈晨坐在床的两头,谁也没说话,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还挺神奇,”陈天航先开了口,“咱俩竟然都梦到了你哥……” 惨白的月光,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本来睡在不同的床上,却又都做了关于同一个人的梦。他们本来毫无瓜葛,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更不会认识,但却又都在为了同一个人努力着,奔走着……陈天航觉得一种很奇妙的气氛在这个宾馆的逼仄房间里流动着,但这并不让人觉得诡异,只是觉得很奇妙,很奇妙却又莫名的安心。 陈天航没有把这些说出来,他说出来的仅于“都梦到了你哥”为止。陈天航侧过头瞥了陈晨一眼——他抱膝坐在床的那一边。 “哥……”陈晨好像想说什么,但只喊了一声“哥”就突然哽住了,剩下半句话被他自己哽在了喉咙里。 陈天航又做了一个梦,还是九点的崇实广场,还是明明暗暗的天边,还是绿色玻璃幕墙斑斓的反光……周围的人也依旧看不清面目,所有人只是在按部就班地走来走去,甚至听不见他们发出的声音。 但是陈天航还是看见了姚远,陈天航离着姚远挺远地站着,但又能看见他的手机反着光,照得他整个人都好像很明亮的感觉。和之前的梦一样,这会儿姚远又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跟着他!”陈天航看见姚远进楼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他到底要去干嘛?那个发着光的手机又去了哪里…… 暮色昏茫的崇实广场消失了,连同着姚远手机上的微弱反光……这会儿铺天盖地的白晃晃的光铺陈在陈天航眼前,伴随着高铁从隧道驶出的左右摇晃的一个剧烈颠簸,陈天航醒了。 陈天航揉了揉眼睛,这应该是一个绵长的山岭,这会儿高铁又进入了一个隧道,进入了忽明忽暗,晃晃悠悠的状态。陈天航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开着暖气的闷热车厢,也许是因为摇摇晃晃的这一段山路。他发现自己靠在陈晨的肩上,陈晨没动,这会儿右手拿着一瓶矿泉水。 “哥,你醒了?”陈晨对着陈天航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转瞬即逝了。陈天航看出来陈晨心里有着沉甸甸的心事,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波澜不惊的,他的眼睛还是很亮,“刚才睡着了?” 陈天航直起了身,他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他们离开了白城要去重庆了,这还是他这个北方人第一次去那么“南”的南方。 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他看了看表,这会儿才中午,他们晚上八点多才能到重庆,还早着呢。 起因是昨天他和陈晨在白城市郊的某个数码城修电脑,虽然姚远的电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 “你哥的电脑里会不会还有什么?”陈天航想。从姚远的□□空间来看,他是个谨慎到甚至有些强迫症的人,是个即便发一些矫情咯噔的心灵鸡汤都要上密码加锁的人。 陈晨已经把他哥的电脑一塌刮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但还是没找到什么。 “或许有什么上了密码的隐藏文件呢?”陈天航说,“找个修电脑的看看。” 他只恨自己大学浑头浑脑地过了四年,连个电脑都看不明白。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呢?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呗。 他俩找了个电脑行把电脑交给了师傅。 陈晨指了指电梯那块儿的导航地图:“哥,这里最高层好像是个什么空中花园。” “上去看看。”陈天航来了兴趣。 虽然觉得白工的人不会找到白城市来,但为了保险起见,陈天航还是找了一个离白工挺远,都快到海城那里的白城另一端市郊的综合型商场。 这个叫“空中花园”的商场最高层还真有点东西,这里种满了绿植,绿植中点缀摆放着一些小玩具什么的,还挺可爱的。冬天的阳光倾洒下来,明灿灿的。空气中有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和大学城那块儿给人的灰不喇唧的压抑感觉完全不一样。 陈天航从这里眺望过去,竟然真的可以看到津港海城那边泛着淡蓝色的海岸线,虽然因为离太远只能看到一点淡蓝色的影子。 这所谓的“大海”跟他老家辽宁那块儿的海比简直是太小儿科了,但陈天航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这还是他大学四年第一次在白城这犄角旮旯儿看到海呢。 可能因为这天是个工作日,这会儿这块儿本应该热热闹闹的空中花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陈天航看见郁郁葱葱的绿植前面有一把绿色的长椅,走过去坐了下去。 拍了拍绿色长椅,陈天航对着陈晨招了招手:“坐会儿?” 陈晨坐在陈天航旁边,忽然侧过头对陈天航笑了笑。 ☆、七、昼与夜(三) 陈晨坐在陈天航旁边,忽然侧过头对陈天航笑了笑。 陈天航愣了一下——他突然想到第一天见到陈晨的时候,陈晨站在白城第二医院的阳台上。那时候也有阳光,陈晨也站在阳光里。那时候陈晨没笑,皱眉紧锁,整个人沉浸在悲伤之中。 那时候的陈天航也没站在他身旁,因为姚远的死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只敢躲在医院阳台的门后暗中观察一下陈晨的情绪,因为那天他要带他去看他哥的尸体……那天陈晨身上的冰冷的感觉,陈天航觉得自己会此生难忘,那种让人绝望到窒息的冰冷…… 今天也很冷,海城冬天的风吹得人凉飕飕的,但陈天航倒觉得还挺惬意的。他把手搭在椅背上,开始看海——虽然这个“海”也就是一点蓝得发灰的模糊影子。 陈晨也没说话,他的手也搭在椅背上,看起来若有所思,完全不是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的傻不拉几的愣头青模样。 一张不是很大的椅子,陈天航自己的左手搭在椅背上,但当陈晨把他的手也搭在椅背上以后陈天航突然觉得心里像乱了一下似的——久违的一种焦灼、犹豫、错乱的微妙感觉,突然间就在陈天航心里像炸开了锅一样溅了出来……他甚至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像一瓣一瓣卷起来了一样…… 他俩的距离很近,几乎是肩碰肩,右手挨左手……但陈天航又突然觉得他俩的距离很远,远得好像就应该像两个关系还不错的人一样,规规整整地坐在这条不大长椅的各自位置上各自晒各自的太阳看着各自的海…… 陈天航还在坐着,但慢慢感觉自己像僵硬了似的。他没改变姿势,只是左手一会儿握成了拳头,一会儿又舒展开…… “哥,你戴的什么表?”陈晨没有发现陈天航此时心里像漏了一拍一样的局促,他的右手抓住了陈天航的左手手腕,摸了摸陈天航左手上戴的表。 陈天航侧了侧身,坐端正了:“儿童表,就白工旁边的那个小卖部买的。上次考试要看时间。” “是吗?”陈晨像在捧着陈天航的手腕,又像在看着陈天航这块价值十来块的儿童手表,“挺好看的。” 陈天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看见那个海了吗?” “看见了,”陈晨没抬头,“哥,那边是海城吗?” “是吧,”陈天航胡思乱想着,“这也叫海?要不下次去大连看海?” 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但陈晨抬头,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天航。 陈晨这一眼看得陈天航心里毛乎乎的,他立马给自己找起补来——介绍起自己家乡的风景名胜:“说起这大连啊——我可太喜欢大连了。而且那儿离我家也不远。可以看海吃海鲜,特好玩。我觉得最好的是它那个环海跑道,晚上在那儿跑一跑,小风吹一吹。还有树也很多。最绝的什么您知道吗?还能看到灯塔,看到小船儿在海里面飘来飘去的,那个海特别蓝,月亮也很好看,倒映在海里面的时候……” 陈晨没说话,他笑着听陈天航自己在那里叽里呱啦,自鸣得意。陈天航也不知道他要陈晨说点儿啥来回应他,他这会儿简直是即兴给大连写了一首赞美诗。 陈天航这会儿盯着陈晨的眼睛。第一次见到陈晨的时候他就觉得陈晨的眼睛很亮,弯弯的,笑起来眉眼应该会很好看,应该很能感染人……但从那时候开始,陈晨从来没笑过,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笑着听他说话…… 陈天航正这么想着,他的备用手机响了——破天荒的,“哥哥在天堂”的邮箱竟然收到了一封邮件! 自从上次徐皓打电话说学校已经发现了“哥哥在天堂”那个号是他在用以后,为了保险起见陈天航新办了一个白城本地的手机号。这个手机号又和“哥哥在天堂”留的邮箱关联,来邮件了就会“叮咚”一声巨响。 距离“哥哥在天堂”上次发微博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了,再加上崇实广场祭奠姚远那次后白工水军层出不穷的“洗地”,这个邮箱已经挺久都没收到任何东西了。很明显,姚远的事已经要被人遗忘了。连陈天航自己也不是每天都看那个邮箱了。 而此时,陈天航的备用手机竟然出人意料地响了! “有邮件?!”陈天航愕然,陈晨愕然。 “哥哥在天堂,您好,我是白城理工学院的一名学生……”陈天航立刻打开邮箱的APP,读了起来,“10月29号下午,我在学校公寓楼附近看见姚远叫来了上门取件的快递员在寄快递。快递员穿红色衣服,是顺通快递。我猜他是给家人寄的。那你们为什么说他死前没跟家人联系过?……” 邮件到此戛然而止,没头没尾,像是随手写的。 “快递?你哥死之前那天还寄了快递?!”陈天航诧愕,“你那几天收到快递了吗?!” “我……”陈晨垂着头,想了一会儿,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想起来了!那天刚到白城,真的有个送快递的给我妈打电话!还打了三个!真的有!” ☆、七、昼与夜(四) “我……”陈晨垂着头,想了一会儿,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想起来了!那天刚到白城,真的有个送快递的给我妈打电话!还打了三个!真的有!” “是吗?!”陈天航依旧诧愕。 陈晨脸上刚才令人暖融融的笑意顿时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沮丧:“真的有!但我们那天刚知道我哥死了!我妈当时心乱得不得了,她都快疯了!但真的有快递!真的有!” 陈天航想,确实是这样,白城到陈晨他家,两三天差不多了。但那天姚远他妈王小兰哭了整整一整天,哭到晕过去了还被他们送去了白城第二医院!在那种绝望的时候谁还有心思管快递员的一个电话?! 陈晨接着说:“快递打了三次……那天下午快晚上那会儿,我听见她接了个电话,就说了几个字——‘放那儿吧’,就没了!我问我妈你是不是买了什么了,她说没有。我说那是什么。她说别问了,怕是我爸寄的。哥,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爸一直打我妈,我和我妈就搬到其他地方住了,不敢告诉我爸。但我妈听别人说我那个爸还在找人找我妈……所以我妈听到不是她的快递寄来了,第一反应是我爸在跟踪她……她没想到是我哥……” 陈天航不解:“你哥真没给你和你妈说他给你们寄了东西?!” “没有……”陈晨抬起头,很笃定地说。他咬着嘴巴,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没有……哥……没有……”他重复着“没有”这俩字,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 “你妈这次回去拿这个东西了吗?”陈天航继续追问。 “没有……”同样的答案,陈晨垂着眼睛,有些悲伤地说,“没听我妈说过……我哥死了以后我妈的精神状态很差,她的记忆都衰退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整个人都像精神错乱了一样……她可能还以为是我爸寄的,就不敢去拿……没听她提起过……” 陈天航心里哀叹一声,又随即觉得奇怪起来,他在问他自己——真的有人死前不会和家人交代一句话吗?!哪怕是再内向再自闭的人?!姚远寄给他家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别急。”看见陈晨心急如焚的样子,陈天航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快递不会丢的,你家快递点在哪儿?现在让你妈去看一下。你哥寄的难不成还会给你们寄什么黄金白银钻石啊?不会有人偷拿的。” 陈天航虽然这么说着,但也有点心乱如麻了——距离姚远的死已经过去不少时间了,姚远寄走的快递会不会已经被快递点的人当垃圾给丢了? “好!”陈晨点了点头,“我现在就给我妈打电话!” 陈晨真的急了,这会儿陈天航看见他紧张得甚至有点浑身发抖。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慢慢走到了这个空中花园的另一角。 陈天航从没有看见陈晨隐瞒过他什么事,但这时候,陈晨似乎想些许掩饰住他此时的不安、局促与亦步亦趋的慌张,避开了陈天航走到了天台的另一边。 陈天航了解,或许这个东西就是他和陈晨一直在追寻的“真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吗?现在他们就要揭开它了,怎么能不诚惶诚恐! 陈天航故意走开,离陈晨更远了。他把手撑在绿植的栅栏上,这会儿还在望着另一头海城那边朦朦胧胧的海岸线,看着悠悠闲闲的,但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在祈祷——祈祷那个发邮件的说的话是真的,祈祷姚远寄走的东西没被丢掉,祈祷那个东西真的是他和陈晨一直在找的东西! “哥。”听见陈晨在叫自己,陈天航才回了头。 他看见陈晨从天台的另一角走了过来,或许是因为来白城以后就没剪过头发,这会儿天台上呼呼啦啦的冬天的风吹得陈晨已经长长了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不知道迎风流泪了还是怎么的,看起来像哭了一样。 “怎么样?!”陈天航问。 “哥,这段时间谢谢你了。”陈晨抬起头,说,前言不搭后语。 “啥?!搁这儿猜谜呢?”陈天航不解。怎么才好了几天,陈晨又开始一会儿一个“谢谢”,一会儿一个“对不起”了? 看到陈天航急了,陈晨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不是的,哥,那个——我要回重庆一趟。” “?”陈天航继续不解。 “我刚给我妈打电话,她受伤了……”陈晨放低了声音。他的声音本来就很低,这会儿几乎要细不可闻了。 陈晨像是要反过来安慰陈天航一样,他扯起嘴角,好像想要拼命咧出来一个微笑,但在陈天航看来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苦笑:“对,我刚给我妈打电话,她说她干活的时候摔了,脊椎受伤了,现在在医院住院……现在她没法帮我们去看我哥的快递了……” “你妈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她怎么都不给你说呢?!”陈天航还是不解。 “好像有几天了,”陈晨说,“她说她怕我担心……” 陈天航突然觉得很苦涩——从他和陈晨接触的这段时间来看,这一家子人各有各的“奇怪”,都拧巴得很,都是他大大咧咧的陈天航前二十年都没领会过的奇葩性格。姚远上进,好强,有点强迫症。他好像背负着很大的压力,但又不敢跟家里人说,一直在自己承受着一切。陈晨长得乖乖的,但其实有时候是个挺一意孤行的人。从他辍学和执意要查他哥的事来看这个小孩儿有时候也挺“轴”的。现在连他妈王小兰也是这样,都住院了也不说一声,美其名曰“怕你担心”…… 陈天航说:“那你们家还有别的人吗?让他们先去找一下快递。” “好像……没有……”陈晨想了想,回答,“哥,我和我妈为了躲我爸,现在住在一个挺隐蔽的地方,只有我哥知道……没别的人了……没事的,哥。我家的快递都放在楼下的商店,我没有那个老板的电话,我刚问了我妈,她也没有。我想查黄页什么的能不能查出来……我妈那边应该也还有些靠谱的亲戚,我让他们先去看看也可以的……” 看着陈天航低着头一言不发,陈晨反倒安慰起陈天航来:“哥,你别担心。” 陈天航真快被陈晨的这句话给逗乐了——这小子真跟他妈、他哥一个样儿。还什么“你别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陈晨继续说,语气中更多了一些笃定:“我要回去一趟,我想自己去找我哥寄给我的东西,我不放心其他人……还有,我想我得照顾我妈……” 陈天航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虽然觉得陈晨说的也挺有道理的,但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更好的办法? 陈天航正搁这儿思考着,陈晨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七、昼与夜(五) 陈天航正搁这儿思考着,陈晨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哥,谢谢你,谢谢你,我要走了……”陈晨眼泪汪汪地抱着陈天航,大喊。整个空中花园甚至整个商场都回荡着他的喊声。 陈天航直接被陈晨这一出给整蒙了:“啥啊?!啥你就要走了?” “我要走了,哥,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陈晨还在那儿重复着把这几句话颠来倒去。 “我又没说我不去。”陈天航打断了陈晨的语无伦次。 “?”轮到陈晨不解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天航,“哥?” “不就是个重庆吗?说的跟什么南极洲太平洋似的,也没多远啊,现在交通多发达啊,一天也就到了嘛。”陈天航说,“你也知道咱那个白工现在有多想逮着我,非要给我扣个大罪,还什么蓄意破坏白工八十周年大庆?!整个都快在白城市围追堵截我了,还天天在微信里狂轰乱炸,吵得我脑袋都疼……你说我要是不弄清楚这事儿,我这还能回去吗?多丢份儿啊。” “哥,可是你不是说你快要毕业了吗?你还要学习啊……”陈晨说,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听到“学习”这俩字,陈天航突然觉得晴天霹雳一样——虽然也没隔多久,但他觉得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俩字儿了。 “不耽误,”陈天航半开玩笑地说,“你知道我们宿舍还一哥们儿天天跟他对象住校外呢,从没见过他来学校呢,还学习?大学生根本没你想的那么严,都是自己管自己就完事儿了。” 其实陈天航纯属在胡扯,他知道他说的这个林新宇跟他也不是一个系的,情况也不同。可是现在能怎么办?如果不去重庆,不去找到这个真相,现在回白工,这是不是有点“灰溜溜”的?想到那个梦——梦里的白城九点多,梦里的崇实广场,梦里渐渐走开了的姚远……陈天航又觉得他必须查下去。 陈天航在心里感叹——陈天航啊陈天航,你这回可真是玩大了,这就真是赌上了啊! “真的吗?”陈晨还是不太相信。 “咋了?我只是想去看看你哥给你寄的到底是个啥?难不成还要在你们那儿过个三年五载啊?”陈天航依旧在开玩笑。 “哥,你要不要喝水?”这会儿陈晨从背包里拿出来了一瓶矿泉水。 陈天航从白工走得匆匆忙忙的,就背了一个普通的校园爆款书包,装不了多少东西。倒是陈晨从重庆来的时候背了个登山旅行包,虽然走哪都跟个游客似的非常扎眼,但确实是能装的。上高铁的时候,也是陈晨抢着要背大部分东西。 “还没渴。”陈天航说。 “那要吃东西吗?”陈晨又要去拿他俩买的方便面。 “这才走了多少一会儿,”陈天航笑了笑,“还没饿呢。你吃吧。” “哦……”陈晨放下了他的方便面,“哥,我们晚上才到。” 高铁还在隧道里穿行,时不时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车窗外影影绰绰的光斑倒映在靠着车窗坐着的陈晨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上。他垂着眼睛,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抱着个跟他半个人差不多大的老年旅行团同款旅游背包,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高中生的样子。 “你妈好点儿了吗?”陈天航指了指陈晨的手机,问他妈有没有发微信来。 陈晨对着陈天航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妈说她没事,哥,她应该快好了,她年纪也不大,好得快。” 陈晨像在说服自己一样。陈天航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有点担心。他记得他在白城火车站见到他妈妈王小兰的第一面——王小兰满脸皱纹,看着真不像是只有五十多岁。她很瘦小,连自己肩膀那儿都达不到,还佝偻着背,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陈晨说:“我妈说她找了她在超市打扫卫生的时候认识的一个阿姨,让她去我家楼下看看快递。” 陈天航点了点头。 “哥,你说我哥给我们寄了什么?”陈晨看着陈天航,车窗外模模糊糊的光线映在他脸上。 会是什么?陈天航想。如果姚远真的是自杀的,为什么死前不给家人留一句话?连给他们寄的遗物也不支会一声?陈天航百思不解,他觉得这简直是继姚远的手机消失之后的第二个最大的谜了。 “不知道……”陈天航摇了摇头,他想不明白,但又有种感觉——觉得这个线索来得很及时,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在他们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他希望它有用,“不过希望是吴鹏平时压榨你哥的一些证据——只有那样我们才能赢。” “证据?会是什么呢……”陈晨掏出了他的手机,打开了一个网页,给陈天航看,“哥,最近好像又有了两个新闻——‘寒门学子不堪导师压榨跳海自杀’,这是东大的一个博士生,说导师让她每天超额完成实验,还要给导师孩子辅导功课、接导师的孩子上下学、打扫的房子什么的……还有一个东航的学生也是差不多这样……哥,你说我哥是不是也是这样?” 陈天航读完了陈晨给他看的新闻,想了想,说:“你还记得上次你哥的同学给我们发的和你哥的聊天记录不?” “记得!”陈晨点了点头。 “我就记得有个字特别扎我的眼——什么‘天天骚扰’、‘摆脱他的控制’,还有吴鹏让你哥打饭的那些……你说跟这两件事是不是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陈天航歪着头,说,“说不定真是这样——你哥会不会寄来什么吴鹏让他一天24个小时恨不得20小时都在给他做实验搞数据的证据?比如要去接他孩子给他孩子补课啥的?比如把你哥当个保姆一样接孩子上下学?比如让你哥买菜?让你哥打扫房子?……” 陈天航开始漫无边际地胡说八道了。他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好,只是有人发现姚远死的前一天寄了个东西,没头没尾的,他们知道的太少了…… “不行,我这脑袋晕乎了……”陈天航说,“咱早上起太早了。”为了赶八点多的高铁他们五点就起床了,六点就出门了。懒人陈天航想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起这么早了。 “哥你再睡会儿吧,还早呢。”陈晨的声音逐渐变小,“你可以靠着我……” ☆、八、人间(一) 八、人间 到了重庆,陈天航有两个感慨,一个是重庆的交通挺发达,一个是幸好他们没带太多东西。陈天航没想到这么晚还能有这么多交通工具,陈天航也没想到陈晨他们家竟然这么远。 他们地铁转公交,现在坐在一个像三轮一样的三蹦子车上。这其实就是一种加了个简易车棚的三轮车,陈天航在他老家也见过。因为是郊区,这里的路还没加沥青,就是普通的城郊土路。 这会儿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月上中天,三蹦子车在田间地头摇摇晃晃,一步三回头似的。陈天航透过车棚看见月光洒在路上。重庆还挺暖和,路边还是有一点绿色的。这里住户应该不多,挺远才有一个路灯,不过借着月光也能看见路边稀稀拉拉的饭馆、商店、五金店、招待所…… “我妈就在那个超市上班,这儿最大的,”陈晨指了指路边的“百姓乐超市”,“她打扫卫生。” “哥,快到了,不远了。”陈晨像是在安慰陈天航一样握了一下他的手。 “没事儿,我都在车上睡那么久了,不困。”陈天航说。 陈晨他家在路边的一个老旧小区,看上去像是某个以前单位分配的房子,整体是灰扑扑的颜色。借着月光看去,这片楼房的外部墙体好像是因为常年的雨打风吹而脱落了不少,看着深一块儿浅一块儿的也没人修补。陈天航看了看这些楼房,有的还是五层的,这在现在的商品房里基本已经绝种了。 陈晨说:“这里以前是个食品厂,后来好像因为环境污染什么的就迁走了,房子也是他们单位的,就很便宜能租到。” 陈天航跟在陈晨身后,走在昏暗的楼道里。 楼道里是那种老式的绿色油漆涂了一半的墙皮,陈天航感觉很久没见过这种颜色了,上次见到还是他奶奶家的老房子。 陈晨背着大包哼哧哼哧地上楼,陈天航想帮他分担一点的,但陈晨坚持要自己一个人背所有东西,说是因为陈天航已经够累了:“快到了,哥,五楼。虽然有点旧,但挺干净的,我妈爱干净,她每天都在打扫的……”陈晨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他开了门。果然像陈晨说的,虽然这房子外面看上去挺旧的,屋里到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收拾得挺干净,还摆放了十几盆绿萝,郁郁葱葱,整得跟个植物园似的。 “就两间房子,我和我妈一人一间,”陈晨放下差不多有他半个人那么大的登山包,“哥,你睡我房间吧。” “嗯,好……”陈天航扫了一眼茶几,感觉有点奇怪,“你妈不是住院好几天了吗?怎么这儿还有……”客厅的桌上还放着半碗粥,一个剥了一半的橘子,在这个有条有理的房间里看着分外突兀。 陈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可能走得匆忙吧……哥,你来我房间吧。” 陈晨的房间也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架上还有几本什么绿化什么植物保护的书。要不是看到这个陈天航都快忘了他陈晨没辍学前是个什么读植保专业读绿化学校的。桌上还摆了一盆仙人掌,这倒让陈天航想起了姚远的书桌,他想,他俩还真有点像,看着都有点“洁癖”。 桌上还放着几本翻开的影集,陈天航扫了一眼,有单人和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一个白皮肤圆眼睛的小孩儿,他笑起来眉眼弯成了一条线:“这是你吧?” 陈晨这才发现陈天航在看他们家的相册,连忙冲上去用手盖住了:“我妈怎么把这个都翻出来了?!” “不能看啊?”陈天航说。 陈晨沉默了几秒:“应该是想我哥了,我妈……” “不过这些照片里也没我哥,好像只有几张有……”陈晨一边说一边把翻得七零八落的影集收拾好。 陈天航看了一眼陈晨的房间,床单被罩枕巾啥啥都是很素净的颜色,和房子里黄了吧唧的灯光还挺搭。 “哥,我给你拿了两床被子,洗过的,上个月才洗的。”陈晨抱了两床被子走进来,“你北方人可能不适应,这里可没暖气。” “不至于吧?我一个人用得着这吗?”陈天航看着厚厚的两床被子,“你别忘了我可是东北的。” “我把洗澡水调好了,哥,你去洗澡吧。”陈晨说,“哥,我要去看下那个放快递的商店,然后再去看我妈……” 陈天航说:“这都十二点了,你还去医院吗?怎么去啊?” “没事,不远的,就在我们刚才来的那条路上,我走路都可以到。” 陈天航努力回忆着他们刚才来的路上有没有看见医院。 陈晨递了把钥匙给陈天航:“这是备用钥匙。哥,不管是谁敲门什么的都不要开门,除了我。” 陈天航真被陈晨这句话给逗乐了:“疯了吧你?!你一个没成年的娃娃,我都22岁了,担心啥呢?” “不知道,”陈晨小声说了一句,“就觉得不太安全……” “这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对你们这儿的安全还是很放心的。”陈天航放松了一点,坐在陈晨的床上。 “哥,明早我给你买吃的回来,”陈晨说着打开了他的衣柜,里面一年四季的衣服码得整整齐齐,“这里面有毛巾什么的,我的衣服你都可以随便穿。” “嗯,好……”陈天航觉得还真有点儿饿了,可是这大晚上的也没地儿找吃的,忍忍吧。 “我走了。”陈晨装着他的钥匙准备出门,好像要安慰陈天航一样,他又握了一下陈天航的手,“哥,注意安全。” “我注意啥啊,你才是吧,这大晚上走夜路的……” 陈晨出门了。陈天航坐在床上,很累,不想洗澡,不想动。周围静谧一片,陈天航躺在床上好像听见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狭小的房间里仿佛漂浮着无数水滴,空气瞬间变得又湿又热。他起身望向窗外,真的下雨了,南方就是南方,冬天也是阴雨绵绵,他这个东北人是理解不了的。 陈晨才走,门才关,但这会儿突然大雨倾盆,陈天航担心起陈晨的安全来。他发现楼下正好有个路灯,陈晨还没走,就站在路灯下面,路灯的对面是个商店,陈晨在给谁打着电话。 陈天航好像想起来陈晨说他们楼下的放快递的地方是个商店,就这个吗? 陈天航给陈晨发了微信:“那是放快递的地方吗?” “是,老板没接,太晚了。”陈晨很快回了。 “没事,我们明天一起找。”陈天航说。 “谢谢哥。”陈晨的回复让陈天航有点哑然。 “带伞了吗?”陈天航问。 “带了,我一直带着。”陈晨发来了一个笑脸。 “注意安全,到医院了给我发一下。” ☆、八、人间(二) 陈晨的背影消失在了路灯的尽头。小区这会儿只有那一盏路灯还亮着,整片小区笼罩在阴雨蒙蒙的黄晕中。陈天航还是没动,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陈晨的房间里。 他想打开陈晨房间天花板上的灯,发现这灯好像已经坏了,此刻只有桌上的台灯有一点昏黄的灯光。 陈天航突然想到了什么,蹲下身,拿出来了刚才被陈晨收起来的他家的影集,他突然想找找里面有没有姚远小时候的照片,陈晨说好像只有几张。 陈天航把这两本影集拿了出来,草草翻了一遍,只找到两张可能是姚远的照片。这两张照片好像是被姚远他妈妈挑选出来的,都放在了一本相册的第一页。 第一张是有点年代的婴儿照片,因为影集里还有另一张陈晨的婴儿时期的照片,所以陈天航猜这个不一样的小孩儿是姚远。 第二张是姚远和陈晨在一个像公园还是什么的地方,背景好像有碰碰车,还有一片草地。照片上没有大人,只有姚远搂着陈晨的肩。陈晨还是个小学生,还带着红领巾。姚远比他高出一个头多,这时候应该十几岁了,身材抽条,看上去很瘦很瘦,穿着校服,皮肤很白,表情有点郁郁寡欢。 陈天航突然觉得一阵很苦涩的感觉翻涌上来。 洗好澡,陈天航躺在床上,这时候陈晨发来了微信:“哥,我到医院了。” 陈天航发现陈晨这小子又在骗人,他还说走一会儿就能到,没想到这都过去这么久了。要不就是这医院确实远,要不就是他没及时给他发微信。 “这么久。”陈天航说,“下雨没事儿吧?” “没事。”陈晨发来一个红扑扑的脸蛋,有点不好意思的那个表情。 “晚安,哥。” “晚安。” 互道晚安之后,陈天航躺在陈晨的床上,窝在陈晨搬来的两床被子里。他没有关掉陈晨的台灯,房间里一片黄晕。 陈天航倒在床上,他以为他会睡不着——窗外是噼噼啪啪的夜雨,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桌上是散落的相册,是姚远的照片;他睡在陈晨的房间……他想,是不是今天也会梦见姚远——还会梦见崇实广场,还会梦见白城晚上九点,还会梦见姚远在崇实广场在秋天的风里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服在那里看手机……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梦,是从姚远死后每隔三五天就会梦到的东西。可是今天好像又有一些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今天在姚远曾经待过的重庆;也许是因为今天就在姚远的家里;也许是因为这个梦会发生在姚远他弟弟的床上…… 陈天航突然觉得他害怕闭上眼睛,他害怕梦到这一切。 但陈天航还是睡着了——比想象快。 陈天航是被第二天早晨陈晨开门的声音吵醒的。 陈晨没敲门,直接进门了,拎了一包东西:“哥,你还没醒?!我买了早餐。” 陈天航一个仰卧起坐——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能睡这么久!这会儿已经快早上十点了——窗外还是阴雨绵绵,房间里很潮湿,暗暗的,只有台灯的一点琥珀色的黄晕灯光。 这一个晚上他竟然什么梦也没做,睡得非常好。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跟消失了似的,他完全听不见。 “十点了?!”陈天航说。 陈晨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被窝里的陈天航,转身去了客厅,把早餐放在桌子上。 好像也不太冷,陈天航随手套了件陈晨的衣服,习惯性地打开了微信——今天的微信依旧是99+消息的 “狂轰乱炸”。这是他离群索居的陈天航以前从没想象过的。 先是他们实验室的群“大别野”那几个哥们儿。 高振:“还没回来?” “你们查到什么了?” 叶子文:“航哥,你到底啥时候回啊?今天刘艾老师可是又来查进度了。” 陈天航有点纳闷儿,刘艾虽然是他们的班主任,又是他们几个名义上的毕业论文导师,但是他可是这一年了从来没见到这刘艾一面,也不知道这个刘艾究竟在忙什么。怎么自己一离开白城了刘艾就出来了?还跑到实验室查什么进度? 果不其然,他们班主任刘艾也发来了微信:“陈天航,老师想跟你好好谈谈,希望你接一下电话。” “你此次离校没有报备系里和学院,属于旷课。” “如果你再不和我们联系,我们就要让你的家长来白城一趟了。” “……” 陈天航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自己这一年每天都在能源实验室晃来晃去,从来没见到这个刘艾一面。现在这个刘艾发来了几十条微信,又是N个未接电话。还什么“旷课”?“叫家长”?幼不幼稚啊? 还有徐皓,不过陈天航倒不烦他。 “小航,你们现在在哪儿?” “学校可能要叫你的父母来白城,做好准备。” “……” 陈天航正在读着徐皓的消息,他的备用手机响了一下。陈天航连忙去看,竟然是那个“哥哥在天堂”的邮箱又收到了邮件! “小陈,有邮件!”陈天航叫了一声。 “啊?哥你说什么?”陈晨正在厨房里烧水,陈天航听见他在接水的声音。 陈天航打开邮件,竟然还是上次那个说看见姚远坠楼之前那天寄过快递那个哥们儿。 陈天航念了起来:“你们拿到快递了吗?可以查一下吴鹏,吴鹏有问题,那个方面有问题。”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没头没尾,语焉不详。 ☆、八、人间(三)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没头没尾,语焉不详。 陈天航有点奇怪:“那个方面?什么方面?” 那个?哪个啊?是自己脑袋空空如也吗,一说到“那个”陈天航就只能想到男女关系。难道这个吴鹏还有什么桃色绯闻吗?不会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洋大”的某教授性侵女学生一样吧?! 陈天航挠了挠头,他还从没往那个方面想过——从来没听说过吴鹏对女生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他家庭好像还挺和睦啊,虽然老婆和孩子都在国外。要是真有他们学院和系里怎么从来没人说过?就这么铁板一块,滴水不漏吗?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难道是搞贪污?难道是不正当手段上位,当上系主任的?可能吧,好像这个吴鹏的学术水平也挺一般的。虽然陈天航很菜很菜,根本看不出吴鹏水平的好坏,但他们系的都说吴鹏是半瓶子水晃荡…… “谢谢你……吴鹏的那方面指的是什么呢……”还没组织好语言,陈天航刚随手打了一句话,陈晨进屋了。 “哥,是什么?”陈晨的手湿漉漉的,没去拿陈天航的手机,他的眼睛亮亮的,“是那个邮箱吗?” “不是‘那个’,是‘那个’。”陈天航说。 “哪个?”陈晨不明白了,他的眼睛圆溜溜的。 “呶,你看,他说吴鹏‘那个方面有问题’。”陈天航把手机举给陈晨看。 陈晨念了一遍邮件,一脸的莫名:“那个?是什么?不会是……”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垂了下来,面无表情,甚至看起来有些冷峻。 “好啦,别多想了。我们先去找你哥的快递,那才是正事。”陈天航说,“这个邮件再说吧,也许这人就是胡说一嘴呢,没个准的事儿。” 陈晨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那个才是正事。我刚才上来的时候那个商店还没开门,我又给那个商店的老板打电话了,他还是没接,是不是在睡懒觉?” 说到姚远寄来的快递,陈天航和陈晨竟然不由分说地突然沉默了。可能是因为寻找了太久,等待了太久,知道今天可能就是接近“真相”的时刻,心里才会这么惴惴不安。陈天航觉得前所未有的焦灼,像要被烧起来了一样——到底会是什么?一直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没人能知道……陈天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在想着今天接下来的各种可能。陈晨手上的水还没干,就那么站在床边,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水开了。”陈天航指了指厨房,对陈晨说。他听见了厨房传来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都要烧干了吧?” “我忘了!”陈晨说,指了指客厅,“对了,哥,我给你买了早餐。” “对了,你妈怎么样了?”陈天航一边吃着陈晨买来的早餐一边问他。 “嗯,没什么事了。”陈晨回答,他在厨房里收拾东西,“只是还需要人照顾。” “她怎么会摔了呢?你一个人行吗?”陈晨背对着陈天航,陈天航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问完这句话,陈天航还是有点担心。 陈天航看见一米八的陈晨弓着身子在厨房里收拾着什么,心里有点酸涩——今天还要去找姚远的快递,陈晨承受得真的太多了。 “我可以啊,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医院也有护士他们啊。”陈晨蹲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 陈晨站起来的时候,陈天航突如其来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陈晨愣了一下。 “没啥,”陈天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意思是‘加油’。” 陈晨有点懵:“加油吗?哥,我们一起加油。”他还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傻里傻气的。 陈天航还是觉得有点尬,他转圜了话题:“咱去看下那个商店吧,这都十点多了,再不开门说不过去了吧这?” 陈晨撑着一把伞,陈天航也拿了一把伞,他跟在陈晨的身后。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这一整个破旧的整改小区像是笼罩在雨雾中一样,陈天航觉得快连走在他前面的陈晨的背影都看不清了。白天也不会有路灯什么的,周围都是一片令人抑郁的晦暗颜色。 “邪门了,”陈天航在吐槽,“大冬天还下这么大雨,呵,南方……”这是他一个常年依赖暖气的北方人对于南方冬天魔法冷气攻击的吐槽。 不过陈天航这会儿倒不是觉得冷,只是漫天的雨水从伞的边沿儿飘进来,淋湿了他的脸,让他觉得自己像只落汤鸡一样,很狼狈。 离得还远,但陈天航看见这个“老李商店”终于开门了,在昏昏暗暗的雨幕中亮起了一点光——大白天还在开着灯。 “开门了!”他俩立刻跑过去。 会在吗?姚远寄来的东西……陈天航觉得不敢想下去,此刻他突然觉得紧张到拿伞柄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老李这会儿就站在商店门口,正在暴雨中摆弄他们商店门口的塑料雨棚子。 陈天航听见陈晨跟老李用重庆话在说着什么,虽然陈天航从来没有来过重庆甚至长这么大身边连个重庆同学都没得,但还好重庆话并不复杂,他还是听懂了一些。 这个老李好像认识陈晨,还问他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没见到他了。 陈晨问老李为什么手机打不通,老李反倒责怪起陈晨来,门上留的电话早换了,你怎么都不知道呢?你怎么还打呢? 这时候陈晨的手机响了。 “谁?”陈天航瞅了一眼陈晨的来电显示。 “哥,是医院,”陈晨说,“我接一下。” 他走到了旁边,留下陈天航和开商店的老李面面相觑。 ☆、八、人间(四) 他走到了旁边,留下陈天航和开商店的老李面面相觑。 “师傅,他家是不是有个快递?叫王小兰的。”陈天航竟然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他在一字一顿地说着。 发现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并不会说重庆话,老李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晓得,我收起来啰。我还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问那个快递咋个处理。他妈妈说在住院,我就收起来了。就在我那个仓库。”他指了指商店里面的那个门。 “小陈!还在!就在仓库!”陈天航对着正在打电话的陈晨喊了一句,他看见陈晨笑了一下,眼睛亮亮的。 “谢谢师傅,我去找。”陈天航对老李说。 “你是他啥子人哦?”老李看着陈天航一脸的莫名,“我啷个听你有东北口音?” 陈天航没回答他,转身准备进这个“老李商店”的小门。 “哥,”陈晨叫住了他。他脸上刚才的一点喜色消失了,“哥,不好意思。” “?”陈天航仍然茫然,陈晨又“不好意思”了,下一句是不是又要接“对不起”? “对不起,”果不其然,陈晨说,“哥,我妈……我妈现在有点危险,她要手术,我必须得现在马上去医院。” “哥,对不起,帮我找一下我哥的东西,拜托哥了。” 陈天航还没从陈晨的话里反应过来,陈晨的伞柄斜了一下,雨伞偏到了一边,陈天航感觉他抱了自己一下,然后转身很快地跑入了雨幕之中。 老李一脸奇怪,陈天航还在想陈晨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陈天航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拿到姚远死前寄来的快递。 他的身边没有陈晨,没有任何人。他蹲在“老李商店”的仓库里,在一个陈旧得生锈,还在吱吱呀呀作响的货架上找着姚远的快递。老李打开了仓库天花板上的一盏白炽灯,散发着白晃晃的刺眼的光,和此时门外透漏进来的阴雨天的阴沉天气对比鲜明。 陈天航本来以为一下子就可以找到姚远的快递,没想到老李这儿没人拿的快递还挺多,堆了满满一个货架。 “师傅,您这儿怎么这么多快递啊?”陈天航一米九的大个子蹲在地上,货架上常年堆积的灰尘向他迎面扑来,还挺呛人。 “啷个晓得?”老李仍然在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他的意思是这个小区本来就是几十年前国营纺织厂的单位小区,现在根本没住几个年轻人。快递都是年轻人寄来给他们的老爸老妈的,好些老人也不及时来拿,他每天都打好多电话催呢。 “那个王小兰也是噻?”老李问陈天航,“他大儿子孝顺。”他还挺了解姚远家的情况,夸了姚远几句。 陈天航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老李。老李的脸上是赞许的神情,就差举个大拇指表示别人家的小孩儿省心了。但陈天航没有答话,低着头继续收拾着货架上凌乱的快递。只有他知道,老李夸的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小陈,我找到了。”陈天航打了几个字,给陈晨。 陈晨没有回复,在他们俩为之奔波了那么久的日子,从北到南,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这可能是姚远在这个世上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条线索,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但陈晨没有回复。 陈天航拍了拍姚远寄来的快递上的厚厚的灰尘,从白城到重庆郊区的颠沛流离,土黄色的快递盒子已经变了形,还破了一个角儿。又可能是因为在雨水量极大的重庆束之高阁了很久,快递盒子已经是湿漉漉的。 “白城市新城区大学城路1号白城理工学院,姚远。” 看着这两行字,看着快递的戳儿,陈天航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揪心,像是积蓄了很久的东西突然郁结了一样,全部涌上来,揉成了又苦又涩的一团…… “师傅,谢咯——”陈天航简单地道了一句谢,飞快地跑回了陈晨的家,雨仍然很大,但他跑得飞快,他怕老李看出来他哭了。 陈天航抱着姚远寄来的快递,觉得像发现了一个害怕别人发现的宝物一样,他一溜烟地跑上了陈晨他家那栋楼。哆哆嗦嗦的手打开了陈晨家的门,“啪”地一声狠狠拍上了门,一脑袋扎进了陈晨的黑黢黢的小房间里。 陈天航不知道他该做什么。窗外仍然是暗沉沉的,屋里没有一点阳光,甚至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屋外的喧闹,冬雨正噼里啪啦打在小区的树上,像是要把什么砸出一个窟窿一样。 姚远寄来的快递放在陈晨的写字台上。陈天航盘着腿坐在床上,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姚远的快递。 有好几次陈天航都觉得快忍不住了——他想打开这个盒子,他想知道姚远死前寄来的最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可是他又觉得很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一种隐隐的担心混杂着焦灼的情绪在此消彼长。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个第六感很准确的人,也从来没有准确猜中过什么事儿,“未卜先知”这个词可是跟他陈天航从来都绝缘的。但这一次却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担忧的感觉——他甚至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是怕姚远寄来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吗?还是说姚远的死真的另有隐情?……陈天航不敢再想下去了。 思前想后,他想他还是要等陈晨回来,他们一起打开这个快递——是一种隐隐的担心,另外也是出于对死者家属的尊重。 他想他该去医院看看陈晨他妈妈。他给陈晨又发了几条微信,等了一会儿,陈晨还是没回。他给陈晨打电话,提示音是“已关机”。陈天航想,难道是手机没电了吗?也许吧,他走的时候不知道拿充电器了没。 陈天航打开某地图APP,想着陈晨说他妈住院的医院挺近,是走路都能到的距离,准备查查附近医院的位置。好家伙,结果只显示最近的医院都是五六公里之外的,这个小区附近根本没有走路能到的医院。陈天航默然了,陈晨这小子果然在说谎。他现在还不知道他妈妈在哪住院,陈晨又去了哪里。 怎么办?只能在这个昏暗的小屋里眼巴巴等着了。陈天航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但又觉得睡不着。他想打开微信,想打开朋友圈,想打开微博……想打开一切的社交工具,想试图再次像以前一样恢复自己的社交圈子。但又觉得完全没有心情——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想任何事。虽然知道陈晨可能一时半会不会回复,但他还是想给陈晨发微信。他想问他妈妈怎么样了,他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又怕打扰他——今天对于陈晨而言是两重考验。 ☆、九、燃灯(一) 九、燃灯 陈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陈天航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跑去开门。 “小陈?”陈天航问。 “哥,是我。”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三点了,陈晨低声在门外应了一声。 陈天航打开了门,看见陈晨站在门外。楼道里的昏黄灯光打在陈晨的脸上,陈天航看见了陈晨有了一圈儿青到发紫的黑眼圈,和他白皙的皮肤很不相衬。他的眼神很黯淡,不再亮了,看起来很疲惫。 陈晨嘴角咧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有点勉强的微笑:“哥,你怎么还没休息?” “哪儿能睡着啊。”陈天航说,“你也不回我消息,也不接我电话……” 陈天航有点不爽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话说你妈住院的那个医院究竟在哪儿啊?” 其实陈天航并不是真的生什么气,也就随口吐槽了一句,这还不至于,他也知道陈晨这几天承受了多少。 “哥,对不起,”陈晨又在对不起,他低着头垂头丧气的。 “不是,”陈天航说,“你妈咋样了啊?咋突然手术了?” “脊椎……”陈晨说,他抬起头。 “脊椎?”陈天航说,“怎么突然就要做手术了呢?” “昨天……”陈晨叹着气,“不对,是今早,今早我从医院走了以后,她翻了个身,动作大了点,受伤的地方又裂开了……” 陈天航想了想王小兰矮小、有些驼背的身影,又受伤了……该怎么办……陈晨不知道,陈天航也不知道。 但陈天航想他应该安慰陈晨,他们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陈天航揽住了陈晨的肩,想了想,说:“只是摔跤,你妈妈会没事的,她还年轻着呢,说不定过两天就康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是慢了点儿,但没事儿,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再好好养养,多吃点有营养的……” 陈天航在兀自絮絮叨叨,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从来不会安慰人。 陈晨抱住了陈天航。 陈天航愣了一下,陈晨抱得很紧。 “……”还在拉拉杂杂地说着安慰的话的陈天航沉默了。 水气氤氲,陈天航只觉得很闷,很热,他不太适应南方这种冬天也会很潮湿的气候。 窗外的雨好像还没有停,淅淅沥沥地打在陈晨家的房顶上,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秋夜里的闷雷——沉闷的巨响。 房间里闷得如同一个封闭了的鱼缸。 陈天航觉得自己像是这个鱼缸里的鱼,到处都是水,甚至闷到他感觉自己从内而外得散发着水蒸气,是一条浸泡了重庆秋雨的海绵。 屋里很安静,雷声和雨声被隔绝在了重重帘幕之外,只能听见陈晨他们家客厅一台老式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这不大的声音在陈晨家不大的房间里回响。 这本来只是很平常的声音,但在陈天航听来却觉得又枯燥又烦躁。 沉默很快被打破了,连同着烦躁一起。 “哥,你说得对,”陈晨松了手,“我妈会没事的,她很快就会好的……现在重要的是我哥究竟寄了什么。” 陈天航点了点头。 “我不该去想太多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哥,对吗?”陈晨像在问陈天航一样,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哥,我哥寄了什么?你看了吗?”陈晨像是若无其事地说着。他走到茶几上,拿起了暖瓶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像是在谈论着一个很随意的东西。但陈天航看到陈晨拿着水杯的手有一点颤抖。 “没呢。你没回来我怎么看啊?你才是他的家人啊。”陈天航说。 “我们快看吧。”陈晨还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俩钻进了陈晨的房间。陈天航拿了把剪子,准备把快递盒子剪了。 “哥。”陈晨突然按住了陈天航的手,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没事,哥,你打开吧……” 快递盒子被陈天航剪烂了,里面是几层厚厚的胶布和泡沫,包得整整齐齐,连个漏出来的多余边角儿都没有。 “这是你哥包的吧?”陈天航说,“寄快递的咋可能扎这么认真……” 是有点姚远那种强迫症的作风了。 到底是什么?陈天航把姚远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海绵、泡沫、胶布绞了个稀巴烂,越绞心里就越是烦躁——包得这么认真,这真的不是随随便便的某宝、某东的网购。 果然,包裹是一个黑色的U盘,很小一个,还是他们白工能源今年校庆的定制款——白色的陶瓷制的U盘上刻了黑色的磨砂的“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八十周年校庆纪念”字样,还挺精致的。 “要看吗?”陈天航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嗯!” 陈天航觉得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空白的页面——需要输入密码。 “又要密码?”陈天航说。看来这里面真的有点什么……想到这一层,陈天航竟然一瞬间不知道是喜是悲。 “981020,我试试。”陈晨想了几秒,说。 “还会是这个?这不是你哥的□□密码吗?”陈天航问,“不至于还是同一个吧?” “你知道我哥——强迫症一个,他只有这么几个密码。”陈晨想了想,说,“哥,我试试。” 他噼噼啪啪打了这串数字,竟然真的打开了! 陈天航没想到他们竟然一次就试对了!就这样打开了这个被姚远包得密密匝匝的U盘。 那一刹那,陈天航觉得他和陈晨都仿佛没了呼吸,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俩几乎是同时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把避忌的目光停驻在打开的姚远的U盘的页面上。 陈天航犹豫了几秒,终于正视起这个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页面。 ☆、九、燃灯(二) 陈天航犹豫了几秒,终于正视起这个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页面。 陈天航被眼前打开的这个文件震住了——里面竟然分了好几个文件夹,被命名为“聊天记录”、“文件”、“照片”……码得整整齐齐的。 陈天航点开了这几个文件夹,大致扫了一眼——竟然全都是关于吴鹏的! 陈晨拿着鼠标的手都在颤抖:“天哪……哥……”他突然猛地紧紧扣住了陈天航的手腕。 不敢看!他们俩都不敢看眼前这个文件!看到这样整整齐齐的关于吴鹏的文件后,他俩的第一个的反应就是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 当他们努力跋涉,一路奔袭终于好像快到触碰到那个忽近忽远的“真相”的时候心底产生的竟然不是兴奋的喜悦,而是发自内心的畏惧……会有什么,会是什么,能是什么?! 那是姚远的“真相”吗?是他俩要找的真相吗…… “可以查一下吴鹏,吴鹏有问题,那个方面有问题……”不知道为什么,陈天航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是邮件里语焉不详的那句话。 吴鹏有问题……那个方面有问题…… 陈天航几乎不敢想下去,他用自己的左手狠狠攥紧了自己的右手…… 陈晨拿着鼠标的手没有滑动下去,他的另一只手还在紧紧攥着陈天航的手腕,像是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陈天航没有说话,他不敢去看文件里的内容,眼神还是在游移着。 “送一份回锅肉,一份青菜,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汤,一份米饭,到我家,12点之前。” “是”。 在“聊天记录”文件夹里,陈天航看到几十条这样的聊天记录。 “上次我们在邮箱里也收到了这样的聊天记录。”陈天航说。 “是……” “文件”文件夹里有姚远的《能源工程系硕士研究生调换导师申请书》。 “调换导师申请?你哥申请过换导师?”陈天航惊了,他读了起来,“因与导师研究方向不符,申请退出吴鹏老师的研究计划”。 申请书里只谈到了他和吴鹏的研究方向不同,并没有透露其他的什么信息。陈天航扫了一眼时间,算了算,那是姚远研一的时候。姚远现在都研三了,快毕业了。 这样白纸黑字的“调换导师申请书”,那为什么学校没有同意呢?不至于啊? 陈天航翻了翻剩下的文件,并没有发现来自校方的说明。 陈天航倒是翻到了一个诉状。 “诉状?这是什么啊!”陈晨也惊了。 “姚远诉吴鹏侵犯人权?这还有相关材料……”陈天航突然前所未有的紧张,他感觉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非常慢。 “为什么只有诉讼申请?应该还有法院发来的开庭通知啊!”陈天航想到了什么。他还记得之前他们系那个双学位的李俊钧发邮件告诉他的一点法律基本常识——如果要上诉他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办法。而姚远的文件里只有诉讼申请,其他什么材料都没有——没有开庭通知!也就是说姚远的上诉根本没有成功是吗?!要不然怎么会连个回复都没有呢?! “小豆丁,这人是谁?”在“聊天记录”的文件夹里,往下翻是姚远和一个叫“小豆丁”的人的聊天记录。 “好像是法律方面的……”陈晨说,“是律师吗?!我哥找律师咨询过了?!” 姚:这些聊天记录还是不够作为证据吗? 丁:网友看了聊天记录可能会心里有数,但是到了有处理权的人的眼中,他们会说没有发现问题,因为他们对经验法则免疫。 丁: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姚: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 “没了?”陈天航用力点了点鼠标,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已经傻了,傻到以为自己再多点点这个图片这个聊天记录就能有下文。 但这张截图就到此为止,只有短短的四句话。 “他们对经验法则免疫……他们对经验法则免疫……”陈晨喃喃地重复着,“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陈天航感觉心像被紧紧地揪住了,突然难过到喘不过气来——无论是那个什么“经验法则”,还是“残酷的现实”。 他俩都没说话,鼠标也没继续滑下去,他俩都好像哽住了一样——如鲠在喉。 “这个U盘里肯定不止这些聊天记录……肯定还有别的……”沉默了片刻过后,陈天航还是想安慰陈晨。 可是姚远隐秘文件里的冰山一角实在是太过惊人,连陈天航都实在无法再泰然处之。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陈天航觉得他这个二十来岁的每天把“至于吗”、“不至于吧”、“您真不至于”挂在嘴边的成年人第一次有一种直面真相却又无可奈何的沉沉的无力感…… 陈晨没有说话,他脸色苍白,像是快要站不住了,用手撑着桌子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九、燃灯(三) 陈晨没有说话,他脸色苍白,像是快要站不住了,用手撑着桌子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果然,在“聊天记录”文件夹里,陈天航翻到了很多姚远和吴鹏的聊天记录,都是从□□上截的—— “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遵从我。” “是,老师。” “这是给你的最后的机会。” “是,老师。” “你知道怎么称呼我。” “是。” “这周日,来我家,继续训练。” “为什么不回复?” “是,老师。” “你的态度很怠慢。” “不要把这些当成‘游戏’,要真正置身其中,这才是真正的‘训练’。” “你必须爱上‘训练’,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这周日的训练你又迟到了。” “是,老师。” “你知道该怎么称呼我。” “是。” “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引以为戒。” “是。” “你的申请我已看到。” “不好意思,老师,我有自己的考虑。” “不要妄想着逃避‘训练’,在哪里都是要承受的。”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为什么不回复?” “我的上衣口袋里有1000元,洗的时候拿出来。” “我的衬衫口袋里有□□,洗的时候拿出来。” “我的裤子里有教工卡,洗的时候拿出来。” …… “什么东西!”什么遵从?什么机会?什么称呼?什么训练?陈天航不敢看下去,更不敢去细想,他“啪”地一把关上了电脑。 “别看了!”陈天航几乎是用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吼了一声,他挡住了陈晨,“小陈,别看了!别看了!” 陈晨已经泪如雨下:“哥……” 他的整个身体蜷缩着,剧烈颤抖着,陈天航还是第一次看见陈晨这样的失态,这样的失去理智,这样几近癫狂的状态。哪怕是在陈晨知道他哥哥死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爆发式的嚎啕大哭过。 陈天航不知道陈晨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姚远。陈晨只是大喊着“哥”,他站都站不稳了,瘫在了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陈天航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候陈天航不觉得他是在做梦——他站在东教学楼的走廊上,透过走廊里的窗户,俯身,陈天航能看见崇实广场远处的霞光,霞光又像粉色又像紫色。他能听见晚上这会儿有人在走廊里低声说着什么,有人打着电话,有人在和别人视频……他还能闻到教学楼楼道里刚结束的实验课传来的一股子不知道哪个院系的试验品的刺鼻味道。他的手搭在教学楼走廊的栏杆上,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冰凉凉的。陈天航感觉自己这会儿就是站在教学楼走廊里,太真实了,他太确定了。 陈天航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他看见了姚远。姚远好像要上楼,又好像很犹豫,他拿着手机,走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姚远走走停停的样子在陈天航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但陈天航没跟姚远说话,姚远也只是低着头,他俩甚至没打照面,更别说去说一句话。 陈天航奇怪——姚远要去哪里?陈天航不知道。 陈天航知道这是教学楼的14层,是可以自习的自习区里最高的一层。陈天航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了自习的学生。再往上一层就是东西连廊了。 连廊上现在只有一大群同学——什么合唱队、器乐团、民乐团、舞蹈社的拉拉杂杂的几十号人在准备白工的八十周年校庆晚会。 连廊上吹拉弹唱的声音特别大,甚至吵到了14层在晚自习的学生。有人给校方反映过这个问题,但至今没个答复。这怎么会有答复呢?陈天航想。还有啥事儿能比校庆更重要呢?在咱这白工领导们的心里。又是叮叮当当在楼下大搞玻璃幕墙的装修,又是在楼顶上没日没夜的彩排。 “他去连廊干嘛?这么晚……”虽然自己和姚远不熟,打招呼都觉得尴尬,但陈天航跟在了姚远身后,暗中观察着姚远走几步退几步的滑稽样子。 那姚远为什么还要上楼呢?他要去东西连廊吗?他要去跳楼了——是吗? 陈天航不记得自己接下来看见了什么,只记得姚远拿着手机爬上了十五楼连廊。姚远消失在了连廊门口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中裹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 陈天航醒了,虽然手脚还是跟麻了似的,但他的意识已经完全从半梦半醒的意识中清醒了过来。 这是假的吗?陈天航还在问自己。 这是假的。陈天航可以确定——那天真的只是在楼下的崇实广场见过姚远。陈天航知道自己是个学渣,他从来不会再去自习室给自己“加餐”,能在实验室蹲着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限度了。就算要自习,陈天航也不会去最高的十四层,底下也有教室,爬那么高干嘛呢?也不想听最高层连廊的艺术团的学生的吹拉弹唱,吵得脑壳疼。 那姚远呢?姚远真的去过十四层吗? 梦里的最后一幕,姚远拿着手机上了顶楼的连廊。可梦里那会儿还有学生在自习,还能看见窗外的暮色,那不是警方调查的姚远自杀的时间——接近清晨的四点多。 姚远去连廊——是要自杀吗? 突然,陈天航像灵光乍现一样,他想起了姚远聊天记录里的一句话——“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 “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这句话像晴天霹雳一样,陈天航觉得心里的某处霎时间像被灼烧了,像被硬生生地烤出来了一个洞似的! “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梦里姚远走上了教学楼的十五楼,走上了东西连廊。 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姚远是要自杀吗?他真的是自杀的吗?陈天航觉得此刻自己的头脑异常清醒,姚远电脑中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夹,那分门别类的“证据”,还有以前的申请书、诉状,甚至有去咨询过律师。 陈天航感叹一句“万幸”,万幸这些证据被姚远以不断加密的方式保存了下来而不是被一键清空了!这些证据明显说明姚远还在争取,还在努力,还在做哪怕困兽之斗一般的最后一搏!他怎么会自杀!怎么可能自杀?! “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陈天航又在反复字斟句酌着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已经魔怔了。 如果姚远真的想要留下一段可以称得上“证据”的监控,那他会去哪里? “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遵从我。” “是,老师。” “这周日,来我家,继续训练。” “为什么不回复?” …… ☆、九、燃灯(四) 陈天航突然灵光乍现——姚远坠楼的那天是10月30号!那天正好是周一的清晨,周日的凌晨! 如果姚远要留下可以起诉吴鹏的证据,他会去吴鹏家吗?不会! 那他会不会去办公室?!西南角的办公楼里有不少各个院系上课用的仪器、设备,好像每一层都安装了监控。十三层和十四层是院系的办公区,也有不少贵重的东西,应该也装了监控是吗?! 姚远是上了连廊,但他不是要去连廊!他要通过连廊!他要去的是吴鹏在十四层办公室所在的办公楼!他要留下证据,是吗?! 姚远真的去办公区了吗?陈天航想。是接受那个所谓的隐晦的“训练”?还是找吴鹏谈判?……陈天航不敢往这个方向想下去。 又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姚远究竟死在哪里?!陈天航倏忽间有些震愕的感觉——“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 如果姚远真的要获得一段可以起诉吴鹏的证据,他怎么会去没有监控的顶楼连廊?!如果他没有去连廊,吴鹏会去吗?会去那个一直有几十号学生在吹拉弹唱的连廊吗?! 不会!姚远要留下的是在吴鹏办公室附近的证据! 那姚远死在哪里?不会是连廊——只能是在吴鹏的办公室! 陈天航在脑海里回溯着崇实广场的样子,教学楼的样子,办公楼的样子,两栋楼之间连廊的样子……吴鹏是系主任又是所长,他办公室的位置不是办公楼的边边角角,正好是连廊下方的位置!那可是崇实广场中心的位置!怪不得,怪不得调查的结果是姚远跳楼的地方是连廊!陈天航突然惊悟! 那谁在说真话?谁又在说谎?!无数的想法在陈天航的脑海里狼奔豕突!如同重庆冬夜里的一场暴雨一般,几乎可以把陈天航之前了解到的关于姚远坠楼案的种种“真相”砸个稀巴烂!几乎可以摧毁陈天航脑袋里原本可以“相信”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之前笃定的一切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直到荡然无存! 又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姚远会在死前的那一天会寄走关于他和吴鹏的证据?如果这真的是他的“遗言”,为什么他没有告诉他妈和陈晨他寄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让这个东西在商店的破烂仓库里落灰?! 陈天航觉得大脑几乎充血,很多很多疯狂的想法同时在脑海里盘旋,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疯狂地博弈着…… 这不会是姚远的“遗言”!他不会自杀的!陈天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能这样地确定——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姚远的电脑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证据;或许是因为姚远死前还在寄快递;或许是因为那句“监控总会有用”…… 陈天航在胡思乱想——他要寄来的这个,如果他死了,那这就是他的“遗言”。如果他没死,那他的家人只会拿到这个寄来的刻着“白工校庆”的U盘,他们不会查到U盘的密码,更不可能打开…… “哥!哥你做噩梦了吗……”恍惚间,陈天航听见了陈晨的声音,很低很低。虽然陈天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这让他想起要去上高考考场的那个早晨。那个早晨他也是赶了个大早,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顶着个发胀的脑袋行尸走肉一般地往高考考场走。怪不得高考也被自己搞砸锅了呢!就这么个状态,您说能行吗?! 但方才的梦是幻是真?陈天航还觉得自己的四肢僵硬,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陈天航感觉到了陈晨摇了摇自己,他醒了。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见陈晨在哭,他的眼眶红红的。 陈天航听见了窗外的雨声和间或的轰隆雷声,雨还没停。陈天航不知道这会儿是凌晨的几点钟,只看见乌云如盖中的一点月光,透过陈晨房间的窗帘缝儿洒了进来。 “怎么了?”陈天航揉了揉眼睛。问完他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哥,我刚才梦见我哥……我梦见他……他被……”陈晨抱住了陈天航,或者说是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脑袋埋在了陈天航的手臂间。 陈晨没有说下去他究竟梦见了什么,这太沉重了。 “那只是梦……”陈天航拍了拍陈晨的肩,想了想,说,“其实我刚才也梦见你哥了……” “哥,你也梦见我哥了?你梦见他什么了?”陈晨问,他的脑袋还在窝在陈天航的肩膀上,声音很低。 “对,”陈天航说,“我梦见他从教学楼上了连廊……” 陈晨没有说话,陈天航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哥坠楼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陈天航还在组织语句,他想他要好好捋一捋刚才那些梦里的、现实的,所有杂乱无章的想法……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我的梦吧……”陈天航放弃了,他还是觉得他的脑袋现在混混沌沌的,接着说,“如果我的梦没错,那有很多事我们就要重头再捋一遍了——比如彻查那天晚上办公楼里的监控;查那天吴鹏的行踪;查你哥坠楼的真正地点究竟在哪儿;查为了藏住一个吴鹏究竟有多少人在撒谎……” “我们要重新上诉,不是侵犯人权!而是要重新调查整个案件!”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大,几乎是一种慷慨陈词的感觉。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陈晨还是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给出一点儿反应。他还是搂着陈天航的手臂,把头埋在陈天航的手臂里。 “小陈,小陈你在听?我说咱得……”还没说完,陈天航发现自己彻底清醒了——此刻他正躺在陈晨屋里的床上,窗帘拉开了,刺眼的日光朗照在小屋里。屋里没有陈晨,只有陈天航自己一个,他正大大咧咧地躺在陈晨的床上,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床,躺成了一个“大”字,被子被掀到了一边儿。 “我的天……”陈天航揉了揉眼睛。他一个仰卧起坐坐了起来,从窗户里朝外看了看陈晨他们的这个小区——冬天里难得的日光清明,没有雨,没有风,没有雪……几个老人坐在楼下的小凳上唠着嗑;几个老人好像刚去早市买了菜悠悠闲闲地走了回来;老李正躺在他商店门口的竹藤躺椅上晒着太阳…… 陈天航哑然失笑——这屋里并没有一个抱着他手臂哭泣的陈晨。 陈天航想起来昨天的大半夜,他俩看完了姚远U盘里的东西。陈晨说还要去照顾妈妈,快天亮那会儿他就离开了。熬了个大夜,陈晨走了之后,陈天航感觉自己虽然还是挺清醒的,他还在想着姚远的事,但一晚上没睡他还是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白日做梦!陈天航这会儿才惊觉他做了个梦中梦。在第一个梦里他梦见姚远从十四层上了连廊。或许是因为发现了真正的线索太过于激动,陈天航在第二个梦里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刚刚想到的这一切要告诉陈晨,说他们要一起重新查这件事。 陈天航继续哑然失笑,他在回想刚才那个梦——在那个梦里,他对陈晨说的话,陈晨对他说的话……那些好像都是上次他俩上次在白城旅店里说过的! “怎么刚才就没发现是个梦呢?!”陈天航纳了闷儿了。他想他得赶快收拾一下,赶去陈晨他妈住院的医院,这次不是梦了,他要告诉陈晨,他们要重新查这个案子!全部! ☆、十、夜航船(一) 十、夜航船 “你是哪一位?”陈天航进病房的时候,王小兰躺在病床上对着他笑。 他们曾经在白城见过几面,但王小兰似乎已经识不出眼前这个出现在病房的男生就是姚远死了之后在白城火车站接他们的人。 王小兰是真的不认得自己了吗?陈天航想,但又想起陈晨说过王小兰自从姚远死后精神错乱什么的…… “我起不来,不好意思了啊小孩儿……”王小兰还是对着陈天航笑,她脊椎刚做了手术,微笑是她唯一能打招呼的方式了。 “阿姨,您好好休息。”陈天航说,他把在门口商店买来的水果、牛奶放在了王小兰病床前的柜子上,“我给您买了点东西。” “谢谢啊,”王小兰说。她脸颊两旁几乎已经凹了下去,眼眶都有些凸出,看起来有些衰老,有些疲惫,但眼睛却很清很亮,眼睛里还有些神采,笑起来还让人觉得挺温暖,看起来是个慈祥的阿姨。只是皮肤十分苍白,是大病初愈的毫无血色。 陈天航发现她说话还是标准的北方口音,在重庆这儿还真有点显得格格不入。 王小兰指了指病房里的凳子,跟陈天航打起招呼来:“你坐吧,别客气——你是小晨的同学吗?” 陈天航哑然失笑,心想我有这么年轻吗?想了想,还是说:“是,阿姨,我是小陈的同学……” “你也是绿化学校的?”王小兰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 “你们学校现在怎么样啊?小晨都退学好久了……” “小晨在绿化学校还有朋友?我真没想到……”王小兰浅浅地笑了一下。 “挺好的……”陈天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给陈晨说要来医院看看他妈妈。快到医院的时候陈晨说他被催着要去交什么药的钱,给陈天航发了他妈妈的病房号,让他先进去。本来陈天航觉得有点尴尬,想等着和陈晨一起,但在病房外面逡巡了挺久也没见到陈晨,他还是决定自己先进去了。 陈天航想,王小兰见到自己会想起姚远吗?她会更伤心吗?但好像并没有。她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陈晨的同学。 “小晨马上回来。”王小兰说,她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 陈天航坐在一旁,瞥见了一边柜子上摊开的王小兰的病历。看见王小兰像是睡着了似的,陈天航侧过身读起来王小兰的病历—— “入院科别:脊柱神经外科,病房:脊柱神经外科病区”。 “门(急)诊诊断:腰椎骨折”。 “胸椎骨折T8.T9”。 “胸、腰椎退行性病变”。 “颈椎病”。 “慢性萎缩性胃炎”。 “……” “腰椎骨折?!这也太严重了吧?!”听陈晨的描述,陈天航以为王小兰只是摔了一跤,可从病历的记载来看好像还不只这么简单,怎么又是腰椎骨折又是胸椎骨折的?!再加上多年的一些旧疾…… “太严重了……”陈天航正在心里默念着,陈晨推门进来了。 “哥?”陈晨推门进来的时候,病房窗帘里透露的一缕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陈天航看见陈晨苍白的皮肤,黑眼圈。他看见陈晨看见他出现在病房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温暖的笑意,嘴角浮现的浅笑——和王小兰如出一辙的神采,但转瞬即逝。 “我来看看你妈妈。”陈天航说。 王小兰醒了,她笑着说:“小晨,你同学来了。” “妈,你不记得了?他不是我同学,他是——”陈晨正要说下去,陈天航连忙阻止了他,“我们出去说。” “什么?”陈晨有点莫名。 “有事要跟你说。”陈天航说。 “妈,我们去给你买午饭去。”陈晨对王小兰说,“这里食堂的饭太难吃了,我们去外面给你买。” “我们要重新上诉,不是侵犯人权!而是要重新调查整个案件!”陈天航想起来他在他的梦中梦里大声对着陈晨喊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大,几乎有点震耳欲聋的意思,快把他从梦里吼起来了。 而这会儿,陈晨和陈天航站得挺远。他俩站在这个医院甲乙两栋病房大楼中间的空地,这里有一块绿得发亮的草坪。隔着有一段栏杆,陈天航站在一边,陈晨站得离他有些距离,站在了栏杆的另一边。 今天天气不错,冬天难得的暖阳洒在他俩身上。陈天航知道自己在说一件极其悲伤的事,所幸天气晴好,不像前两天整天都是阴雨绵绵,让人难受。 陈天航已经跟陈晨说完了他在梦里要说的话,避开了他妈妈王小兰。 陈天航觉得不该让他妈妈在手术后这个康复的关头再想起姚远——这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陈天航没有像梦里那样情绪激动,他只是很平静地向陈晨述说了他的猜想。他不想让陈晨难受,不想让他有压力。 “监控——我想我们得先联系白城的警方。”陈天航说,他的语气很平和。 “哥,我想现在就回白城,”陈晨想了一会儿,说。虽然离得有些远,但陈天航看见陈晨的表情也很平静,“我觉得哥你说得很对,我们要重新调查整件事。” “那你妈呢?”陈天航说,“她刚做完手术……” “我打算雇个阿姨来照顾她……”陈晨说,“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跟我说她梦见我哥了……” 陈晨侧过头,嘴角扯起来,对陈天航露出一个苦笑:“不管怎么样,我们找到了我哥的那个文件,那是一个证据,我要上诉……” 陈晨清了清嗓子,对着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哥,我要重新上诉。” 陈天航还没反应过来,陈晨继续一字一顿,大声说:“我知道证据不足,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哥死前最后那段监控。不管能不能判吴鹏有罪,不管能不能告诉所有人我哥他不是自杀的,不管能不能为我哥争取一点什么……我要上诉!我想调查整件事!我想现在到时候了,我该为我哥争取一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该去做!” 陈天航觉得有点颠倒,梦中梦里,那个情绪激动,拼命大喊的人明明是自己,而这会儿,是陈晨在大声述说着他的想法。 ☆、十、夜航船(二) 陈天航觉得有点颠倒,梦中梦里,那个情绪激动,拼命大喊的人明明是自己,而这会儿,是陈晨在大声述说着他的想法。 陈晨的声音很大,完全没有考虑要避开什么,甚至引来了这会儿正在草坪上遛弯的几个穿病号服的大爷回过头来看。 陈天航看见陈晨的眼睛里有泪光,在正朗照的冬日的日头下闪闪烁烁的。 陈天航突然想到他见陈晨的第二面。那天晚上,在白工的偏门儿那里,在白工昏昏黄黄的路灯下,在白城影影绰绰的月光下,那时候陈晨拽着他的衣服,也大声喊出了什么,那时候陈晨的眼睛里也有泪光。 陈天航突然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似乎无法呼吸,似乎不敢再去想那天陈晨的泪光,似乎不敢再去想本来每天都会梦到的崇实广场的姚远的影子…… “哥,你怎么了?”陈晨还站在栏杆的另一端,问。 “没事儿,可能因为没吃早饭。”陈天航说,“睡过头了。” “你家枕头好,被子暖和。”陈天航笑着说,“你看我都不认床,睡得可好了。” “那条街有好几家饭店。”陈晨指了指医院门口的那条街,他向陈天航走了过来,“哥,我还想到一件事。” “什么?”陈天航问。 “如果要重新上诉,那应该必须有成年人……”陈晨说,“我妈现在还不能出院,而且她伤的是脊椎,可能要休养很久……” 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 陈天航愣住,他发现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发现他有时候会忘了陈晨还是个读高中的未成年人,他总是忽略陈晨的年龄…… 但是如果陈晨他妈真的不能出庭,那该让谁去起诉……姚远还有什么亲人……去找姚远那个打人的继父吗? “不过没事,”陈晨抬头,看着对陈天航说,“我要去找我哥他爸。” “你哥……他爸?”陈天航莫名,心想姚远他爸不就是陈晨他爸吗?他爸不是一直对姚远不咋样吗,甚至还会动手……这种人,还会愿意去帮姚远起诉吗…… “不是,哥,”陈晨补了一句,“我说的不是我爸,是我哥他爸。” 陈天航继续愕然,他记得姚远是山西人,可是他生父不是已经人间蒸发很久了吗?到哪儿找去呢这人? 陈天航说:“你妈和他还有联系吗?要找他,应该很难吧?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你爸起诉呢?” 陈晨没有回答,只是说:“我问过我妈,当时她带着我哥从山西过来,是因为我哥他爸打她,她要离婚,那个男的不让离,一直打她,她一直报警,也没用……为了躲他,我妈就一直跑……” 陈晨跟陈天航走在去医院门口的路上,阳光很好,正透过医院屋檐的边边角角透漏下来,跳跃在陈晨的睫毛上。 “我妈说他俩离婚的时候,姚远他爸死活不同意把姚远判给我妈,他对我哥这个儿子好像很看重,说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什么的……”陈晨抬起头,对着陈天航苦笑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下。 “那你妈妈还跟姚远他生父有联系吗?”陈天航问,如果是为了躲他爸,那应该避之不及吧? “我还不知道。我得问问我妈。”陈晨说,他看起来很平静。 “要是那个《反家暴法》早点儿出来就好了……”陈天航没再问下去,他跟陈晨这会儿出了医院的门,径直往旁边有饭馆的那条街的小巷口走去。 吃完饭,陈天航跟着陈晨进了病房,陈晨拿着从饭馆里打包的一份儿饭。 “妈,饿了吗?”陈晨把饭放在王小兰病床前的柜子上,“吃饭啦,我把饭买回来了。” 陈天航发现王小兰的眼睛睁得挺大,她的眼珠儿黑黑的,眼睛亮亮的,盯着陈天航,陈天航看到的时候愣了一下。 “我记得你,”王小兰突然说,她的声音沙哑,“你是小远的同学。” 陈天航几乎僵在了原地。 陈晨也愣了一下,他本来要调高王小兰的床,要给王小兰扶起来一点儿,要给王小兰喂饭,但这会儿他摇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僵住了,不上不下。 “是你接的我们对不?”王小兰继续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到白城那天,去看小远那天……在火车站……在火车站是你……是你接的我们……” 陈天航还是僵在原地,很突然地,他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王小兰乌黑的眼睛里原本的亮色越来越黯淡,声音越来越低。直到陈天航看见一滴眼泪从王小兰的眼角滑落,王小兰是平躺着的,眼泪滑到了枕头上。 陈晨低声问着:“妈,你认识他?” “你怎么在这儿……你是小远的朋友吗……你是来?你是来看我的吗……”王小兰颤抖着说,“那时候……那时候谢谢你啦……” “没有……”陈天航想说什么,但又有点犹豫,现在该告诉王小兰关于姚远的事吗?还是再等等?眼前这个老人在哭……陈天航突然觉得心乱如麻…… “妈……”陈晨想说什么,但还没往下说,王小兰就继续说了下去:“真奇怪,我最近每天都能梦到小远……” “我第一天住到这儿来,我就梦到他,每隔着一两天我就梦到他……但我梦到的都是小远小时候的事儿,我梦见他带他去商场买衣服,他要去公园玩儿。还梦到我们路过我们以前住的那条街,那条街上有一个少年宫,小远就跟我说‘妈妈,我要去少年宫’……我梦到的都是我和他还在大同的事儿,都十几年了……我本来都快忘了的事儿……我怎么还能想起来呢……我怎么全都记得这么清楚呢……” 王小兰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声音很轻,也不再颤抖了,像是沉浸在了对十几年前陈年旧事的回忆中,王小兰的声音趋于平静,连眼神中的悲伤也在渐渐消散…… “妈。”陈晨突然打断了王小兰的回忆,沉声说,“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十、夜航船(三) “妈。”陈晨突然打断了王小兰的回忆,沉声说,“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哥给我寄了个东西……我看了……他不是自杀的……”陈晨的声音在颤抖。 王小兰没有说话,她安静地躺着,陈天航看见眼泪还在从王小兰的眼角滑落:“我哥不是自杀的,妈……” “妈,我要去打官司了,打官司得快点……越快越好……”陈晨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僵直在半空中的手直楞楞地垂了下去,握住了王小兰的手。 陈晨没再说下去了,王小兰也没有说话,病房里瞬间陷入了沉静。午后的阳光投进这个狭小的病房里,陈天航站在病床的另一头,看着陈晨握着王小兰的手,王小兰躺在病床上,泪如雨下。 无助的老人……陈天航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自己心乱如麻。 沉默了一分钟,王小兰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我知道了,小晨……” “小晨,”王小兰说,她的嗓音有些嘶哑,“小晨,你不知道……其实我很后悔……我做错太多事儿了……我这辈子做错太多事儿了……” 陈晨有些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小晨,你快去,快去给你哥打官司……”王小兰没有再说下去她究竟做错了些什么。她伸出颤颤巍巍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陈晨的手,“快去给你哥打官司……” “我起不来了……”王小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很突然地。 陈晨似乎没明白王小兰这句话的意思:“妈?什么起不来了?” “小晨,我起不来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瘫痪一辈子,我要在床上窝一辈子……我再也起不来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陈天航看见王小兰此刻已经是泪如泉涌。 陈晨握着王小兰的手,大声质问:“妈,你在说什么?你才多少岁?!好好休息,好好锻炼,怎么就站不起来啊?!”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王小兰攥紧了陈晨的手,大声说,“我站起不来了,我没法替小远打官司……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你去找姚大立……你得去找到姚大立……”王小兰说出了一个陈天航从没听过的名字。 陈天航愕然——姚大立?是姚远的生父吗? “小远只有那一个亲人了……你得去找姚大立……”王小兰嘶哑着声音说,她老泪纵横。 “妈,我该怎么找到他?你不是没和他联系过吗?十几年了……怎么找……”陈晨说。 王小兰攥紧了陈晨的手:“他给我打过电话……” “打过电话?什么时候?”陈晨大声问道,“他怎么知道你的电话?!谁告诉他的?!” “两年前……两年了……”王小兰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山西大同的手机号……我以为是我以前在大同的认识人,就接了……我一接电话,就知道是姚大立的声音……他竟然问我,‘小远考上研究生了?’我吓坏了,骂了他一顿……赶紧挂了电话……” “他怎么知道你的电话?他还知道我哥考上研究生了?!”陈晨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早就没了大同那会儿的亲戚朋友,姚大立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怎么会知道你哥的情况……”王小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吓坏了,我马上把他骂了一顿,挂了电话……” “后来他也没打过来……我问过小远,他说姚大立没联系过他……打完那个电话之后就跟消失了一样,没再出现过……”王小兰说,“哦,对了,那天他打完电话,过了几天给我发了个短信,说那个是他的手机号,让小远联系他……他还说小远考上研究生了,他很高兴……他的电话号在我们房子里鞋柜抽屉的黑皮儿笔记本第一页记着……我还发给了你哥,让你哥看到这个号码就不要接……永远别接……永远不许联系他……” 王小兰继续说:“不知道姚大立换没换电话号码……姚大立这种人肯定不会离开大同的,他肯定还在那儿……得找到姚大立……你得找到他……” 陈天航看见王小兰的神情越来越悲伤,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天啊,这就是命吗……我逃了他一辈子,我躲了他一辈子……我为了躲他才跑到这儿来……我现在还要求他……我要求他啊,我要求他给我儿子打官司啊……” 王小兰泪如泉涌。 “妈,你别想那么多,”陈晨紧紧握住了王小兰的手,“不用你见他,不用你求他,我去找他,我去找到他!我一定会让他给我哥打官司!” 王小兰不再呜咽哭泣,她拿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突然对陈天航招了招手:“小孩儿——” 她叫着陈天航。 陈天航还在疑惑姚大立怎么知道姚远的事,怎么能知道王小兰的手机号。如果王小兰没有忘记什么,那这事儿也忒奇怪了。是姚远还想着自己的生父吗?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听见王小兰突然叫了他一声“小孩儿”,陈天航愣了一下。 “阿姨,您叫我吗?”陈天航说。 “阿姨谢谢你……”王小兰大口喘着气,但眼里有些令人动容的温暖,颤声说,“是你一直在帮小远,对吗?你是他的好朋友……对吗……” “……”陈天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和姚远是朋友吗?好像也并不……但他怎么忍心去伤害一个正被病痛折磨着的老人…… “阿姨,我……”陈天航刚想说点什么,王小兰打断了他的话:“小孩儿,阿姨都知道,阿姨谢谢你,谢谢你。” 陈天航听到王小兰连说了好几遍“谢谢”,“阿姨都知道”,她知道什么?陈天航想问,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十、夜航船(四) 陈天航听到王小兰连说了好几遍“谢谢”,“阿姨都知道”,她知道什么?陈天航想问,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小孩儿,你先在外面待一下,我有话跟小晨说。”王小兰继续说。 “哦,好。”陈天航说着拉开了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妈,你把他支出去干嘛?不用避开他,他什么都知道,他帮了我很多……”在陈天航离开病房的时候,他听见陈晨这样说着。 陈天航还站在病房楼中间的那块草坪那里,绿油油的草坪,晴好的阳光,陈天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照得有点难受。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大爷在草坪两边遛弯儿,看见陈天航一个人呆若木鸡地杵在栏杆那里好像还觉得挺稀奇,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瞧他,还小声议论着他。 陈天航倒不是在意这个。下午的阳光还是很好,看久了倒不觉得难受了,现在陈天航晕晕乎乎的,他感觉快睡着了,但脑子里还是在胡思乱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去给白城公安报案立案吗?然后呢?不知道那个姚大立的手机号换了没?需不需要去山西找他?然而,最关键的,他们最后的,唯一的证据还是监控…… “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反复出现在陈天航脑海的还是姚远聊天记录里的那句话。 触目惊心,这是陈天航的想法。 监控会录下什么?甚至会不会几乎姚远是坠楼过程的记录?如果是的话,会被白工删掉吗……从姚远死后白工扎得如同密不透风的铁桶一般的舆论控制来看,可能已经被删掉了……那能不能有能够起诉吴鹏的东西……哪怕是一些旁证……起码在舆论上让他彻底失败…… 陈天航想起那封邮件里的那句——“吴鹏那个方面有问题”,突然觉得有点怪。他也在白工待了四年,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每年能源系都会招来的几百号本科生里的平平无奇的一个,平时也不关心院系老师们的“绯闻”。但他真的从来没听说过吴鹏的事。哪怕是从喜欢在院系活动的袁因、高振他们的嘴里,也从没提过吴鹏“那个方面”的问题。 是难以启齿吗?真够的…… 陈天航久违地,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很少有的一个表情。 他从来不觉得白工是什么纯净无瑕的世外桃源,但也没想到会从根上就烂到了这种地步! 陈天航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那发邮件的那个人是谁?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陈天航突然有个想法,他应该让发邮件的这个人“现身”,应该让他来作证!他一定知道什么!说不定有更多的证据!如果能让他出现来作证指控吴鹏,他们胜诉的把握肯定会大大提高! 这算是一点希望吗……陈天航不知道,他在问他自己…… 陈天航正在想着,听见陈晨的声音,飘飘忽忽的还带着点颤:“哥……” 陈天航转过头,看见陈晨从病房楼那里走过来。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甚至额头还有汗,眼皮耷拉着,没有任何神采,垂头丧气似的。 陈晨像是站不稳了一样,走过来的时候一把紧紧抓住了陈天航的肩。 “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陈天航感觉到陈晨狠狠攥着他的肩的手在颤抖,声音都有些颤。 “你怎么了?!”陈天航抓住了陈晨的手,像是扶住了他一样。 陈天航奇怪,为什么陈晨会看起来这么颓丧?甚至看起来完全没精神,像站不稳一样?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熬夜吗? “身体不舒服吗?”陈天航问。 “没有,哥,没有……”陈晨说,他的嘴唇都在颤抖。 陈天航发现他好像从来没见过陈晨这样——像是病了一样完全没了精神。一米八的陈晨踉踉跄跄的,像是抓着陈天航的手才能勉强站稳。 苍白、虚脱、颓丧……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 “是不是太累了?”陈天航低头,问。 “不是,哥。”陈晨摇了摇头。 “你脸色好差,到底怎么回事?”陈天航想到了什么,说,“你妈给你说了什么吗?” “没事,哥……” 陈晨像勉强打起了精神一样,他松开了刚才紧紧抓着陈天航肩膀的手,咬着嘴唇,盯着陈天航的眼睛,说,“我想先联系姚大立,哥,你说怎么样?” 火车在某处崇山峻岭间穿行着。经过一道坎儿的时候,火车剧烈颠簸了一下,陈天航并不是浅眠的人,但这会儿感觉自己快被从上铺弹了起来,蜷曲成半截儿的腿碰到了床位旁边的护栏,他醒了。 上铺的空间真是窄得可以,低得可以。哪怕是个一米七左右的人也无法直起身,更不用说陈天航这个一米九的大高个儿。他只能稍稍蜷起腿,侧过脑袋望了望车厢。 虽然已经是大半夜,但车厢里并不安静——有大爷的呼噜声;有还在跟对方打电话的小情侣;有小孩儿吱吱哇哇的哭声……不过大部分人还在沉沉睡着,颠簸的山路和嘈杂的声音也没能吵醒他们。 ☆、十、夜航船(五) 虽然已经是大半夜,但车厢里并不安静——有大爷的呼噜声;有还在跟对方打电话的小情侣;有小孩儿吱吱哇哇的哭声……不过大部分人还在沉沉睡着,颠簸的山路和嘈杂的声音也没能吵醒他们。 毕竟是开往北方的列车,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即使是陈天航这个东北人也被热出了一头汗,像是被放在烤箱里正过来反过来反复炙烤一样。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有车厢里的味道——臭袜子、烟味儿、泡面味儿、卤蛋味儿……陈天航感觉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正在逼仄而幽暗的封闭车厢里交织成一片…… 车厢里早已经关了灯,但倒不是漆黑一片,如果对光线特别敏感的人估计还是没法睡着的。靠窗两个座位旁边的“安全出口”标识牌还在散发着绿幽幽的光,反射着车厢前后两头列车员休息室的昏黄灯光。 借着“安全出口”标识牌的森然灯光,陈天航看见一个人还没睡,坐在窗前的座位上。车窗时不时映射进来的窗外的灯光和月光洒在他脸上,影影绰绰。 陈天航弯了一下腰,看了一下自己床位下面的中铺——没人。果然,那个还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是陈晨。 “小陈,怎么还不睡?”陈天航探头,低声问了一句。 列车车厢的设计真的让陈天航很不理解——从上铺到中铺,从中铺到下铺,每个下脚的地方都是一个小的不行的板儿。陈天航一个一米九的大高个儿真的给整无语了。他感觉自己是扒着车厢旁边的把手两步跳下来的,最后两步并作一步“咣当”一声跳到了地上。 “哥,你怎么醒了?”陈晨回过头。 “我看你没睡。”陈天航说,他放下来了陈晨旁边的靠窗的座位,坐下。 车厢里开着十足的暖气,而车窗外寒风呼啸,似乎还飘着一点雪花。车窗上已经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白茫茫的雾。 陈天航不知道火车走到了哪里,他用手指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只看见朦朦胧胧中,午夜的天空呈现一片幽蓝色,斜月东升,淡淡的月光下可以看见一些远处的山,远处的河,偶尔路过一个电线杆,一个偏僻小站才会有的简陋站台…… “怎么还不睡?”陈天航望着窗外,问,他给陈晨指了指他儿童表的时间——三点四十三。 “哥,我睡不着……”陈晨的声音很低。陈天航稍微一瞥,看见如银的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脸上,眼睛上…… 陈晨也在望着窗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是似乎马上就能流出泪来的酸涩…… “想你哥?”陈天航想了想,小声问。 “是……”陈晨低声答应了一声,又随即否认了,“不是……不是想我哥……” 陈晨的声音很低:“不是想我哥……只是我现在经常想到他寄来的那个东西……我总想到那里面那些字……只要想到一点我就不敢继续想了……但是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好可怕……就觉得好难受……感觉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在车厢入夜后的一片嘈杂中湮没无声。 陈天航没有答话,他还在望着窗外——望着入夜后如水的月光;望着属于中部地区的入冬之后已经凋零的没有绿色的草木;望着远处在月光下静静流淌的还没封冻的河水……火车颠颠簸簸,左右摇晃…… 不知道怎么的,陈天航突然想到姚远的□□空间,想到姚远苦心孤诣收集过来的那几百条乏味的鸡汤。 “一路坎坷的人,以后的幸福亦是理所应当的。” “努力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 不知道是不是仔细研究过太多次,陈天航发现自己已经能背出来姚远的□□空间了。陈天航哑然。 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姚远的那张自拍——他亮亮的眼睛,还有那个有些腼腆的笑…… 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心里充满了期待,甚至会打电话告诉他那个消失很久了的他一直在逃避的生父他读上了研究生…… 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陈天航感觉自己快从座位上掉下来了。 火车随即行驶进了一个黢黑且漫长的隧道之中,陈天航还在望着窗外,但什么也没有——没有月光,没有远处的山与河,没有破旧且简陋的小车站……隧道很长,只有无尽的黑暗…… 陈天航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能从列车车厢两头的列车员车厢24小时不停的黄色灯光看见车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在向窗外张望的脸孔,以及旁边也反射在车窗玻璃上的陈晨的悲恸的表情……他俩近乎凝固的神情都被一点儿昏黄的灯光折射在火车车窗结了点儿霜的玻璃上…… “别想了。”陈天航抬了抬手,他想拍拍陈晨的肩,想让他别再想姚远U盘里的那些东西。 但令陈天航没想到,可能是自己这个动作有点突然,车厢里又太暗,陈晨像吓了一跳一样,立刻往后侧了侧身,甚至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陈天航收回了手,有些尴尬地问。他想可能是因为车厢里太暗,这大半夜的被人拍一手确实是够吓人的。 “没事,哥,我睡了。”陈晨没回答,转过了身。 ☆、十一、闲人陈天航(一) 十一、闲人陈天航 快到大同车站的那会儿是最无聊的。 陈天航坐在炙烤的逼仄的车厢下铺。 这会儿下铺紧紧地坐了三个人,陈天航和陈晨还有一个大爷。对面的下铺也坐了三个人,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小孩儿。六个人挤在车厢狭窄的空间里。 按照列车时刻表,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大同了。还没天亮的时候,列车员也早就一个个催着他们起床,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隆冬的大同,天亮得很晚,这会儿列车依然进行在朦胧的曙色之中。 因为下雪,列车正在漫长的轨道上缓慢地滑行,车窗外是凌冽的北风,夹杂着的偶尔飘下的零星雪花,车窗上仍是厚重的霜,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窗外天边的一点亮色。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即将到达大同车站,大同车站。正点到达大同车站的时间是9点05分。列车预计晚点45分钟,45分钟。为您旅途带来不便,请您谅解……” 陈天航已经在下铺坐了半个多小时,但火车仍然在慢慢滑行着,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目的地。 车厢的广播里是循环着的大同旅游宣传语:“观恒山悬空寺,赏云冈石窟佛,游北魏古都城……古都,佛都,生态之都;心同,梦同,天下大同……” 陈天航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也许因为朋友并不多,平时陈天航并不怎么刷朋友圈,只是今天太无聊,他久违地打开了朋友圈。 “星火相传,辉煌永驻——共迎白城理工学院80周年校庆”。 “辉煌铸就过往,创新塑造未来——白城理工学院80周年校庆献词”。 “美图直击!80周年校庆来袭,带你来看‘白工’新面貌”。 “华北名校,理工鳌头——庆祝白城理工学院80周年校庆”。 “迎接你的校庆专属T恤”。 “转发!抽能源系专属80周年校庆U盘!” “校庆冲冲冲——能小源给你送校庆能源系专属U盘啦”。 …… 看见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刷屏,如出一辙的标题,又看了看手机的日历,陈天航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12号。今天不仅是双十二购物节,不仅是西安事变纪念日,也是白城理工学院校庆的日子——80周年校庆的日子。 陈天航还没点进去这些朋友圈的链接,但也看到了朋友圈刷屏的白工的美照——在冬日下反射出漂亮绿色的玻璃幕墙;高耸入云的东西两栋十五栋高楼;冬日大雪里肃穆的崇实广场…… 陈天航没点进去那些链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修得连他一个待在白工四年的都认不出来的照片,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看不到玻璃幕墙上的张灯结彩;看不到东西两栋楼上的校庆条幅;看不到崇实广场上喜迎校庆穿着红色文化衫正在快闪的开心的学生…… 陈天航闭上眼睛,脑海里响起的声音是维修玻璃幕墙的装修队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脑海里浮现的是姚远可能最后出现过的教学楼十四层办公层;还有在崇实广场上,陈天航看见的入秋了仍然穿着薄薄的运动服的姚远,他低着头,在看手机…… “哥?怎么了?”陈晨侧过头来问他。 “没事……”陈天航没说他在想什么,继续划拉着手机。 实验室群聊“大别野”里消息已经是999+,陈天航还觉得挺意外,这在平时还挺少见的,毕竟他们也就四个人。 “你们拿到了文化衫吗?” “拿到了。” “等下的学生校庆餐一起去啊。” “在哪个食堂?” “我还在快闪这边呢。” “我也来不及去了,晚会的道具还没拿过来。” “那个等会儿拿也行吧。” “就是,我还要朗诵呢。” “就是,吃饭要紧。” “什么校庆餐?” “好像是大鸡腿和鱼。” “那有啥好吃的?” “你懂啥,这叫大吉大利。” “有西餐。” “西餐?这么好?” “……” 陈天航看着他们在群里热火朝天地聊着。 接着,令陈天航感到意外的,话题竟然转到了陈天航身上。 宋嘉拍了一张实验室陈天航的工位,其实不是为了拍陈天航的工位,而是拍了陈天航工位上的一张餐券。陈天航点开了照片,双击放大来看,是校庆学生餐的餐券——“欢庆白城理工学院成立80周年,校庆专用,学生餐餐券”。应该是每个人都有一张。 宋嘉:“反正航哥不在,我们也拿去一起吃了吧。” 接着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高振也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叶子文:“你问他了吗?就拿走。” 宋嘉:“航哥还会不同意?” 也配了一个哈哈哈大笑的表情。 高振发了个“同意”的表情。 叶子文也发了个“同意”的表情。 陈天航真没想到他们怎么聊到了自己,想了想,回了句:“去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好几天没在微信出现了,接下来“大别野”里炸了锅。 “航哥?” “航哥你在啊?” “航哥你在窥屏?” “你在哪呢?” “啥时候回来?” “……” 陈天航一时有点语塞,不知道该回复点儿什么。 是啊……该怎么给他们说呢? 陈天航抬起头,看着窗外在晨曦中延伸开来的通往大同的铁轨,看着窗外凛冽的风和风中已经洋洋洒洒飘飞的雪末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呢?拿到了死去的姚远学长的U盘,里面有关于吴鹏的证据? 陈天航苦笑了一下——现在在哪儿呢?去大同,找姚远的生父,给姚远打官司,沉冤昭雪,让能源系系主任吴鹏入狱? 陈天航正在胡思乱想着,“大别野”里还是消息不断。 叶子文:“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办?” 这个严肃的话题一出,本来在闹腾腾讨论校庆、学生节、校庆餐的群里突然没了声儿,陷入了一片安静。 叶子文继续说:“刘艾又来检查了。” “你欠的这些实验数据怎么办?” “这可不是你今天不吃饭明天多吃点就完了,错过可就补不上了。” “你是打算延期毕业吗?” ☆、十一、闲人陈天航(二) 叶子文的几句话让让群里继续安静一片。 过了两分钟,高振发了一个尴尬流汗的表情。 宋嘉回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表情。 刘艾是他们论文的指导教师,叶子文好像挺得刘艾的中意。虽然叶子文学习也不是很优秀的那种,但算是他们几个毕业生的论文“小队长”,有什么事儿都是叶子文在刘艾和他们中间上传下达。 之前陈天航他们不管是做实验还是论文设计,刘艾几乎从来没出现过。有什么问题也是他答复给叶子文,再让叶子文传达给他们。一年到头陈天航就没见过这“指导教师”刘艾一面。 可自从出了姚远这事儿,自从陈天航离开了白城,刘艾就每天电话狂轰乱炸,看这样子还时不时到实验室蹲他……真够的,陈天航苦笑。 看着叶子文一连串连珠炮似的质问,陈天航语塞,群里也瞬间变得沉默。 过了两三分钟,高振发来一个疑问的表情:“航哥,你在哪儿?” “你在姚远学长的老家吗?”宋嘉在问。 陈天航想了想,回了个:“是。” 叶子文发了个:“啊?” 然后说了句:“你真的为了姚学长的事在跑啊?” 宋嘉也发来一个疑问的表情。 陈天航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不然呢? “航哥,我不清楚你的情况。”宋嘉发了一句。 然后补了一句:“但是现在毕业设计也挺重要的。” 叶子文回了一句:“有些事姚学长的家人自己来完成比较好。” “现在正好是我们最忙的时候。” “……” 陈天航搅黄了群里喜气洋洋的校庆氛围,回了句:“好,我快回去了。” 他想可不就快了吗?找到姚大立,他们就可以打官司了。按照现在掌握的证据,他们应该完全没有败诉的可能吧。等到判吴鹏坐牢的那天,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他就可以回去了。 按照这个设想,很快就能回去了,不是吗? “好嘞!” “等你。” “我把你的餐券拿走了。” “快回来。” “……” 群里恢复了叽叽喳喳,这时候陈天航的手机响了,是他妈。 陈天航很少给家人打电话,更多的是微信上聊聊天,偶尔语音通个话,电话打得真不多。 难道有事?陈天航想起刘艾几天前给他说的要叫他家长来白工什么的,虽然当时被陈天航当成了戏言。 “我妈打电话了。”陈天航给陈晨指了指手机屏幕。 “喂,妈。”因为一直晚点,火车还没到大同,乘客们都很烦躁,车厢里已经吵吵嚷嚷成一片,听不太清电话里在讲些什么。 “喂,妈,咋了?” “喂,小航啊。”陈天航他妈李英说,“你在哪儿呢?” “我在大同呢。”陈天航说,“山西。” “大同?您知道大同吗?”陈天航说。 “啥?你跑那儿干啥去了?”陈天航他妈的语气里有些不快。 “玩儿啊,妈,毕业旅行你懂不懂?”陈天航信口胡诌,“您来过大同吗?这叫观恒山悬空寺,赏云冈石窟佛,游北魏古都……” 陈天航把车厢里循环播放的大同旅游宣传语对着他妈重复了一遍。 还没说完,李英就劈头盖脸地打断了:“得了,别跟我贫了。小航,你出去旅游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呢?” 陈天航他妈一直管他很严,他想到要是他妈知道他连毕业设计都不搞了在没头没脑地东跑西跑,估计肺都要气炸了。 陈天航说:“妈,我都二十好几了,咋还得啥事儿都跟您报备啊?” “我现在管不了你了是不是?”陈天航他妈气狠狠地说。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天航连忙找补,“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啊,我一个二十多的大小伙还能丢啊。” “你们班主任今早给我打电话了,那个叫刘艾的?”李英说,“他说你不搞毕业的东西,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陈天航想,果然,那天说要叫家长是吓唬,而且从他妈的话里听,学校并没有给他妈讲姚远的事儿——是啊,姚远的事之前在网上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那可是学生坠楼的事儿啊,学校怎么会主动跟学生家长提起?万一搞得家人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怎么办? “小航,你到底在哪儿?到底怎么回事?”陈天航他妈一字一顿地质问。 陈天航连忙说:“妈,您放心吧,毕业的东西我都搞完了。我这不是闲着无聊吗?就跟朋友出来玩儿,也没跟我们班主任说,他估计误会了吧。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玩儿?你说你毕业论文弄好了?就玩儿?”陈天航他妈语气里满满的不敢相信,他妈也是不信一向磨磨唧唧,甘于人后的陈天航竟然会提前完成毕业论文。 “弄完了啊。”陈天航张口就来,“妈,我就跟朋友出来玩儿,你想那么多干嘛呢?” “什么朋友?女朋友吗?”陈天航他妈依旧质问,“你什么朋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妈,你想啥呢?”陈天航说,“我的朋友还要都给你介绍啊?” “别是坏人吧?!”陈天航他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陈天航笑了:“妈,那儿那么多坏人?” “得了得了,我是拿你没办法了。”陈天航他妈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早点回学校吧,别一天到晚瞎玩儿。” 陈天航还没回答,他妈继续说:“我是想不明白了,你不是天天躲房子里吗?我让你出去你都不出去的,现在还出去旅游上了?!” “妈,人是会变的。”陈天航说。他想了想,这确实是他最近最强烈的一个想法,如果是以前那个陈天航,他可能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了这样一个不熟的人,为了这样一件看起来虚无缥缈的事东奔西走到如此地步。 “得,我懒得跟你说了,”陈天航他妈虽然嘴上说懒得说了,但还在继续说,“我说你要是毕业论文搞完了就赶紧实习,你爸给你找了个他老战友的单位你还没去。人家可问了你爸好几次了啊,我们每次都说你还在学校,人可都等不及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道理你懂不,你知道今年的工作多难找吗……” 陈天航他妈还没说完,这时候火车到站了,车厢里朗声播报起来:“尊敬的旅客朋友们,列车已经到达了大同车站,大同车站,请您带好您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哥,到站了。”陈晨小声提醒了陈天航一声。 陈天航对电话里说:“喂,妈,那啥,我到站了啊,下次再跟您说啊。” “那我还去不去你学校了?”陈天航他妈在问。 “去什么啊?都大学生了,谁还一天到晚叫家长啊?!我虽然成绩不咋样,但也没有违反校纪校规啊,叫什么家长?!”陈天航就差拍胸脯跟他妈打包票了,“得嘞,妈,您知道我很好就行了,啥事儿没有啊,您放心吧啊。你们也注意身体啊,天天开心,别太累了,拜拜。” 陈天航一边拿行李架上的行李,一边挂了他妈的电话。 ☆、十一、闲人陈天航(三) 两小时的大巴后,陈天航和陈晨到了大同下辖县灵丘的公安局。 “灵丘县公安局”,陈天航站在这块牌子旁边,看着路上堆积起来的零零星星的已经被踩成黑色的积雪,看着路旁已经枯黄萧瑟的树木,看着仍然在飘着细雪的铅灰色的天空,看着远处大同工业区直冲云霄的滚滚浓烟——浓烟喷薄而出,在空中几乎形成了一朵朵灰色的“云”,遮蔽了天空原本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同正在大搞土木工程的缘故,陈天航感觉朔风扑面,风中夹杂着扬起的黄土、沙尘和细小的石子儿径直朝着自己的脸打了过来。 虽然陈天航也不算是细皮嫩肉的那种类型,但依然感觉朝着自己噼里啪啦打过来的砂石硌得他脸生疼。 从火车站到灵丘的一路上都在大搞市容建设——路面翻修,路边绿化,到处都是大坑,基本走一会儿就得换条道儿。 就听见大巴司机一路在骂骂咧咧,喋喋不休,陈天航他们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 “姚大立,我知道,姚疯子嘛……”听见灵丘县公安值班室一个大爷这么说,陈天航和陈晨放了心。 连这个灵丘县公安的安保大爷都认识姚大立?!这在一个这么多人口的县城里简直算是个奇迹了! 难道这个姚大立这么出名?!陈天航想,这还真挺意外的。 在陈晨拿出来了起诉书、姚远的尸检报告、王小兰的住院证明、姚远的出生证、王小兰的离婚证……拉拉杂杂,七零八碎的一大包材料之后,这个值班大爷沉默了。 “好,你等等啊,我问问领导。”大爷凝重地说,他一字一顿。 “您不是认识姚大立吗……”陈晨犹豫地问,“师傅,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以及他在哪儿……” “我知道,我——知——道——”大爷把“我知道”仨字拖长了半拍,赔笑着说,“对于你哥哥的事,我也觉得可惜,我得先问问,先问问……” 大爷忙不迭地离开了值班室。 “你知道我把谁给你找来了?”大爷回到了值班室,“那个领导就是当时处理过姚大立他俩夫妻离婚案的。” 陈晨愣了一下。 “巧不巧?无巧不成书啊,就这么巧。”大爷说。 陈天航和陈晨在值班大爷的带领下,来到了户籍办公室。户籍办公室的里间坐着一个大叔。 “这是我们孙领导。”值班大爷介绍。 陈晨介绍了一下他的来意,又拿出来了刚才那包拉拉杂杂的各式材料。 七零八碎的各种材料摊在孙领导的办公桌上。 孙大爷没看材料,打量了一眼陈晨,问:“你是王小兰的小孩儿?” “是,”陈晨回答,有点吃惊,“您认识我妈?”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熟人了我们。”孙大爷说,“你们长得还挺像,一眼就认出来了——眼睛。”他指了指陈晨的眼睛。 的确,陈天航想,陈晨和王小兰的眼睛真的很像,都是很亮的那种…… 陈晨还在疑惑,孙大爷继续说了下去:“都快十几二十年了吧?那时候你妈天天来我们公安局,每次都哭着说姚大立又打她,闹着要离婚。” 陈晨垂着头,没说话,孙大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姚大立打死都不同意离婚,我们做了他好多思想工作。他说就算离婚,也绝对要要你哥的抚养权,不然就拆了我们这个公安局。那人真就是个神经病,横着呢。”孙大爷说,“那时候我们公安局还没搬到这儿,也没这么大,全公安局的人都认识他俩了。那时候你妈能离婚,也是亏了咱公安局,咱公安局上上下下可帮了她不少。” “姚疯子他老婆离婚以后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再没联系过……”孙大爷自言自语。 “姚疯子真是个疯子,你妈都跟他离婚,都不在这儿了,他还天天跑公安局,天天胡言乱语,满嘴跑火车——一会儿说他老婆跟人跑了,一会儿说他老婆拐走了他儿子,一会儿又说他老婆被人杀了……要报什么人口失踪,又要报什么儿童拐卖案,又要报什么杀人案……”孙大爷无可奈何地说,“姚疯子就是个神经病,我们能拿他怎么办?!他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一天天的搞得我们公安局鸡飞狗跳,乱七八糟。你说我们能怎么办?!谁能跟疯子说理去?!好几次违反治安管理,给他关了十五天……这么折腾了好几次才给他折腾老实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这个神经病要闹到那个猴年马月去……” “师傅,你不知道我妈带着我哥去了重庆?”陈晨听着孙大爷絮絮叨叨的回忆,想了想,问。 “不知道啊,我咋会知道。她离开了这儿可就跟我们算是一刀两断了,消失了,我哪儿知道她哪儿去了?!”孙大爷一脸的不可置信。 “可是我妈说姚大立两年前还给我妈打了电话,他还知道我哥读了研究生。”陈晨说。 “啊?!”孙大爷挺震惊,说,“也许是你们在重庆有老乡呗,还能咋的?!再说现在个人信息早就全国联网了,找个人还不容易?这年头信息泄露多普遍……我怎么敢给姚疯子你妈的电话?我还嫌他打你妈打得不够多啊?!这个姚疯子一直在给我找事儿,我烦都烦死他了……” 陈晨点了点头,说:“没事,师傅,我只是刚才想到这事觉得有点奇怪——我想知道姚大立现在的电话和地址,我要找到他给我哥打官司。” ☆、十一、闲人陈天航(四) “是,师傅,我需要姚大立的电话和地址,现在只有他能给我哥打官司。”陈晨的语气笃定。 孙大爷扣了扣桌子,想了想,说:“那我问一句。” “您问。”陈晨说。 “你确定你哥不是自杀?”孙大爷一字一顿地说。 陈晨的“不是”俩字还没说出口,孙大爷忙补了一句:“我刚才看了那材料,说句不好听的啊,我没看出来你哥不是。” 孙大爷目光灼灼,盯着陈晨:“我现在在户籍,但我以前也干过刑事科。你这种其实我看的多了——没人愿意承认自己亲人是自杀的不是?!出了事儿总想讨个说法……” 他说完这番话,陈晨和陈天航都没吭声。 陈天航心里有些不快——是因为陈晨看起来是个小孩的模样还是怎么的?怎么感觉这个孙大爷讲话夹枪带棒的? 过了会儿,陈天航插了一嘴,说:“姚远不是。”他的语气很笃定。 孙大爷听见旁边这小伙儿开了口,有些莫名地盯着陈天航。 “师傅,我们已经有证据了,不在这儿。再说如果没有十足十的证据,咱也不会那么大老远地来找姚大立,这么自找没趣儿。这也实在没办法了不是?”陈天航说。 “您是?”孙大爷问。 “我是他哥。”陈天航说。 “他哥?”孙大爷莫名,“你也是王小兰的儿子?” “不是,我是他堂哥。”陈天航随口胡诌着。是陈晨的表哥堂哥还是大舅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赶快找到姚大立,他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陈天航继续说:“需要的材料都在这儿了,我们今天必须找到姚大立。我想姚大立也不希望自己儿子不明不白死了,起码得把这事儿告诉他。” 陈天航盯着孙大爷,他的语气很笃定。 “这倒是,不管离没离婚,他都该知道自己亲生儿子死了…… ”孙大爷仰着脑袋,望着天,一脸的无可奈何,又犹豫地加了一句,“理儿是这个理儿,但事儿它不是这个事儿……我们这儿可从来没这么办事儿的……” “那今天就当第一次了,我们就是找他问问他愿不愿意给他儿子打官司,其他的我们啥都不干,更不可能对他打啊杀的您说是不?”陈天航说。 “行……”孙大爷还在犹豫,想了想,说,“那什么,我想是这样啊,正好咱们局最近在搞这个‘温暖同行,千里寻亲’的一个活动,帮那个找不到亲人的家属找亲人。我就算是这个姚远要找姚大立,要寻亲,给他算到这个寻亲行动里面来,你们看咋样?” 陈天航哑然——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但也无可奈何:“行,只要能知道姚大立的电话和地址就行。” “那就好,”孙大爷如释重负,“你们先登记一下。” 陈晨在填写登记表,孙大爷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姚大立在哪儿。” 陈天航莫名。 孙大爷话锋一转,变得十分爽快,之前脸上的无奈一扫而空:“云冈石窟知道不?” “知道。”陈天航继续莫名,孙大爷要给他们介绍大同的名胜古迹还是咋的?他现在还真没旅游的心情。 “姚大立就在云冈后面那个工程队的板房里面。”孙大爷说,“云冈那边要大修,修一个广场,之前在招人,附近好多村民都在他们那个工程队打零工。你们去那儿,他说不定现在就在。” 陈天航正不置可否地点头,孙大爷继续说:“你说也巧了不是?我们刚排查过一遍我们这附近几个村打工的都去了哪儿。这事儿吧,以前我们是不管的。你一路上过来看到了吧?咱这全在修呢,招了好多村民去修路、修墙、修房子……啥都修,到处都是修得乱七八糟的。现在又是冬天,咱这冬天可冷,那些农民工的篷房、板房可没暖气,就靠电炉子什么的。乱架电线,拉电线,还有烧火的。上个月刚出了火灾。这不,就要我们把所有人的去向排查一遍,正好查到姚大立。我还说老熟人啊姚大立。你说这可不是巧了吗?!难道这就是命?!今天你们正好就来了……” 陈天航苦笑了一下,想,希望以后再也没有了——这样的“命”。 ☆、十一、闲人陈天航(五) 又坐了几个小时的黑车之后,陈天航和陈晨站在云冈博物馆的门口。 “师傅,我们要去看大佛。”陈晨说。 毕竟是大同的名片,黑车司机已经对在大同任何地方都能碰见要去看大佛的人习以为常了。 到处都在翻修路面,黑车在灵丘到云冈的路上颠簸了一路,开过去一段就扬起一段沙尘。 而此时,陈天航看见铅灰色的天空中飘下颗粒一般的并不干净的雪末儿来。雪末儿像盐巴一样稀稀拉拉地洒落在云冈博物馆入口那里的仿古建筑上。很快,屋瓴、瓦片、高塔、禅院上都累积了薄薄的一层又灰又白的颜色,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让人心生肃穆。 据孙大爷说,姚大立他们是在修云冈石窟后面的一个文化广场,修了一半了。现在冬天天太冷,就中午出太阳那会儿赶一会儿工期,其他时间能冻得你连伸手挥铲子的力气都没有。 陈天航问了问博物馆门口的志愿者,又手机导航了文化广场究竟在哪。他发现这个广场不属于这个博物馆,应该是供市民来玩儿的,正好在博物馆的后面,绕了一个大圈。 “小陈,我们骑自行车过去。”陈天航看见博物馆门口停了挺多共享单车,扫了一辆路边的共享单车,“好像绕过去就行。” 陈天航骑着车,陈晨跟在他后面。 天气变得挺快啊,陈天航想。早上还只是飞沙走石,这会儿直接是北风呼啸,雪花飘飘了。 陈天航感觉干冷的朔风刮得他的脸生疼,风中夹杂着的雪末儿往他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扑簌而来。雪下了一会儿,地面已经有点雪了,陈天航觉得他的车在泥路上歪歪扭扭打着滑。 陈天航回过头,看见陈晨的车也在下了雪的路上左右摇晃,他的自行车技术比陈天航差多了。陈晨穿了一件黑色的棉服,棉服上已经是一层薄薄的雪花。 “小心点儿——”陈天航回过头,对着陈晨大声喊了一句,他看见陈晨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 “哥,你也小心点,路有点滑。”陈晨也大声说。 陈天航感觉自己在雪絮中横冲直撞,靠着手机导航终于到了这个什么还在修的“市民文化广场”。 眼前是一个挺大的广场,虽然说是广场,但只是开辟出来了一块儿地,中间用纸板隔起来了仍在修的部分,抬起头可以看见搭起来的脚手架、挖土的铲车、混凝土的建筑结构刚修了一半…… 广场上乱糟糟的,一阵风吹过来陈天航觉得有雪末儿、沙子、小石子儿噼里啪啦打在自己脸上。 “哥,好像就是那儿——”陈晨指了指广场右边的一排排搭起来的简易活动板房。白色的外墙在灰白色的雪糁中看得不那么分明。 陈天航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说:“就是那儿了。”他想,这么简易的板房,外面大雪纷飞,这么冷的天气,能保暖吗?怪不得孙大爷说这是个危险工程要大搞排查呢! 陈天航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在灵丘县公安局户籍科那里打听到了姚大立的去向,没想到又这么快在大同找到了姚大立的地址。 姚大立是不是现在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建筑队板房里?陈天航不知道。在他来大同之前,觉得这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他俩停了车,望着不远处破破烂烂的活动板房。 陈晨突然抬头,一字一顿地说:“哥,我想自己去。” 陈天航想了想,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从孙大爷的口风听来,这个姚大立似乎是有点神经病,二十年前就动不动打人,疯疯癫癫的。但陈天航又觉得这是陈晨他们家的事,他还是相信他一个人也能处理好。 陈天航点头之后,陈晨也点了点头,转身往板房走去。 这儿是一块修了一半的空地,陈天航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还好现在虽然是风里雪里,但他穿得挺厚,也不觉得冷。 陈天航就站在广场边儿上看着博物馆那块儿。虽然没进云冈石窟里面,但从这里也能看见佛像的一点边角——原先鲜艳的颜色已经接近于枯黄,有的佛像的头、手已经残破甚至残缺,在石窟外枯槁的枯树中显得十分萧瑟…… 此时天空中的飘落而下的雪末儿似乎无穷无尽地涌了出来,飘飘洒洒,洒在了佛像上。佛像既灰既白,虽然已经残破不全,但还似乎俨然危坐,眉目中没有任何笑意,冷若冰霜。 陈天航看得出了神,他呆住了,似乎忘了自己在哪儿,在干嘛。 “啊——” 陈天航正在神游,突然听到建筑队板房那里传来了一声很大声的叫喊声。声音似乎是扯破了喉咙发出来的,听起来十分惨烈,简直像划破了大同的厚厚的雪幕一样的一声惨叫。 “不好!”陈天航第一个想法是姚大立是不是对陈晨做了什么。孙大爷说姚大立是个神经病,他是不是发了疯?这种反社会的神经病发了疯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陈天航拔腿就往板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小陈——” ☆、十二、白城(一) 十二、白城 铅灰色的天空不断飘下雪末,虽然说是雪,但却是跟大同的天空一样灰扑扑的颜色。 陈天航往板房跑去,刚跑了一半,就看见陈晨从一间板房走了出来,答应了一声:“哥。” 陈天航放了心,喘了口气——陈晨没事,好好地站在雪里。 “刚才那是?”陈天航问,刚才那声惨叫真挺瘆人的。 他在滑不溜秋的与其说是雪地不如说是泥巴路的云冈广场跑了一会儿,现在溅了一脚泥巴,裤腿上也都是泥。 “是姚大立。”陈晨一字一顿地说,面色凝重。 陈天航其实已经猜到了,但这会儿听到陈晨说出“姚大立”这个名字还是觉得有些惊诧。 “姚大立?真的是他?!”陈天航问,“你找着他了?” “嗯……”陈晨点了点头,像在想着什么,“我给他说了我哥的事,他好像还挺难过……” 陈天航愕然,从孙大爷的描述听,十几二十年前这个姚大立似乎就已经是半疯半傻,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状态了。而且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姚大立应该已经再婚了吧,说不定还有了孩子,孩子说不定都十几二十岁了…… 他还记得姚远吗?陈天航疑惑。 “他……他没疯吗?”陈天航问。 “我刚才跟他说话,觉得他挺清醒的,不像疯了……”陈晨说,他也很不理解地摇摇头,“怎么回事……” 陈天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那你问他了吗?他愿意给你哥打官司吗?” 让疯子打官司,这也真是到了绝路没办法的办法了……陈天航无可奈何地想。 “他说他要去……”陈晨说,“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还说一定要去……真是……” 真是很意外,在来大同的火车上,陈天航想了很多种劝说姚远的生父帮他们打官司的说辞,但没想到姚大立竟然就这么一口答应了?! 真的吗?陈天航还是不太敢相信,毕竟姚大立好像精神有问题,这神经病的话,它能信吗…… 陈天航正在胡思乱想着,从陈晨身后的板房里走出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看着挺老的,不知道还算不算中年人的男人。他看着一米八多,头发已经是花白,黝黑的皮肤皱皱巴巴,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衣,脚上是一双看着已经有点开了胶的胶皮雨鞋,鞋上还溅满了没有干的泥巴。 陈天航看着他,注意到了他的眼睛——这人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看起来挺吓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白城一点都不“白”。这是陈天航再回到白城时的想法。 这会儿他站在白城大学城黑心“家庭旅馆”的只占了不到一面墙四分之一位置的狭小窗户前。 黑心家庭旅店的客房一般都是没有窗户的。据楼下的旅店老板王大妈的吐槽,来这里开房的男男女女都很喜欢抽烟还乱丢烟蒂,有时候丢在垃圾桶里,有时候摁灭在床头柜上,有时候就丢在床单上……有好几次差点引起了火灾。 现在新改装的家庭旅馆基本就都加了窗户,不过就是那么小小的一扇。 不过市里最近又搞了大检查,安窗户已经不够了,每个家庭旅店都要再安装烟雾报警系统。 王大妈不认识陈天航,只是陈天航偶然听到了她跟另一个大妈叫苦不迭的诉苦,她说自己赚的都是辛苦钱,都是脏活儿累活儿,还能挣点儿钱都是因为别人搞不了这个,真没什么钱再去搞什么烟雾报警系统了。但市里安全大检查实在催得紧,怎么办呢? 陈天航看着窗外的白城,准确地说,是白城郊区开发区的大学城。他和陈晨这一路上经过了重庆冬天的阴雨霏霏,经过了山西大同的刮风下雪。陈天航恍然发现白城好像是最干燥的——在他在白城将近四年的印象里,白城的冬天很少下雪。没来这儿上大学以前,陈天航还以为白城的“白”就是下雪了白雪皑皑的“白”呢,没想到四年了一场正儿八经的大雪也没见过,哪儿“白”呢?! 就像这会儿,陈天航看着厚重的霜气在窗户玻璃上凝结,他很努力地擦拭才擦拭出了一角明亮的玻璃。窗外,路灯昏昏黄黄,陈天航听见北风哗啦哗啦地呼啸,没有雪,路上只有被狂风打下来的最后的落叶,稀稀拉拉掉了一路。 “哥,你怎么不回学校?”陈晨之前问过。这会儿他没有再问下去,在陈天航的身后收拾着他的那个有半个人那么大的登山包。 ☆、十二、白城(二) 为什么不回学校?陈天航也不知道。明明这会儿站在这家家庭旅店的小破窗户前就能看见他们白工了——白工侧门熙熙攘攘出门过“夜生活”的学生,崇实广场的东西大楼的边边角角,他之前喜欢去打篮球的操场的灯光……但陈天航还是觉得现在不想踏进那扇门——校门。 不知道为什么。陈天航想了想,虽然无人在意,但是他还是觉得他、陈晨和白工、和吴鹏打官司这件事十分重要,极其重要。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他不想就这样回去,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了学校就算是“和解”了。 其实好像也不算还什么“和解”,谁在意呢?就算自己踏进了校门,进了学校,进了宿舍,跟以往一样生活……谁又知道他陈天航是哪一个呢…… 陈天航笑了一下,自从这件事以后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么坚持于一件事,也可以这么固执,也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想法……陈天航这么想着。 “噔噔噔——”陈天航他俩房间的门忽然被叩响。 虽然敲门的人还没说一句话,但陈天航也可以猜到是谁,果然——是姚大立。他敲了三声门,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吃饭了。” 黑心家庭旅店的隔音效果很差,随后陈天航就听见了姚大立在老式楼梯上“吨吨”下楼的沉重脚步声。 因为孙大爷讲的那些姚大立以前做过的糟心事儿,陈天航和陈晨一直对姚大立敬而远之。从大同来白城的一路上,他们基本就没说过话,甚至都没有面对面好好打量一下对方,每次都隔着一两米远。 姚大立也没找他们说过话,或者说他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总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邋邋遢遢的老头儿确实一直是一幅生人勿近的神经病模样。 但到了白城,姚大立好像变了。一日三餐,离开旅馆,出个门儿都要跟他俩报备一下,虽然他也知道没人想搭理他。 谁想理他呢?如果不是他一直家暴王小兰,王小兰也不会带着姚远离开山西去重庆。陈天航想。 “哥,他怎么进你们学校了?”陈晨指了指窗子上被擦掉霜气的那部分,说。 陈天航仔细看了看,军绿色的脏不拉几的破不拉几的棉衣,脏脏的胶鞋,在校门口还挺显眼——还真是姚大立。 他在白工侧门那会儿逡巡,左右前后来回晃了几步,好像在确认什么,叫住了一个门口的学生,好像在问路。 “他不是说要去吃饭吗?”陈晨疑惑。 “他怎么进学校了?他不会犯病吧?!”陈天航说。这个姚大立到了儿子意外死亡的地方会发疯吗?他突然觉得让姚大立也来白工附近住着这事儿做得很不咋的——太危险了。不能因为姚大立跟他们沉默了一路就忘了这人明明就是个神经病…… “不行!我不能让他进学校!”陈天航立刻掏出手机,他得给姚大立打个电话。他有点怕了,他怕姚大立真进了白工,他怕姚大立在白工喊打喊杀! 这毕竟是他儿子坠楼的地方!这太危险了! “哥,其实我昨天跟他说话了……”陈天航掏出手机,正准备拨姚大立的电话,一旁的陈晨突然小声说。 “说话?说什么?”陈天航疑惑。 “我问了他,”陈晨说,“谁给他说我哥考上研究生的……” 陈晨盯着陈天航:“哥,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一直想不明白……” “他怎么说?!”陈天航突然紧张起来,虽然他和陈晨之前并没有交流过对于这件事的疑惑,但果然,他俩都不约而同地希望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天航也想过问姚大立这事儿,可那天在建筑队板房前看到的满眼通红的姚大立实在是有点吓人。陈天航有点怕刺激到这大爷,毕竟他刚刚知道自己儿子死亡的消息……如果再追问下去他怕姚大立会发疯。 “是谁?!”陈天航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地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的,直觉的第六感里,陈天航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就会是逼近姚远死因的答案。 陈晨刚说了一句话,陈天航瞬间想到了什么,他大喊了一句:“我要去找他!” “找他?找谁?姚大立?!”陈晨看见陈天航刚才还是安安静静站在窗外一言不发的,这会儿跟忽然被点着了似的大吼了一声,有些莫名,“哥,你要去找姚大立吗?” 陈天航青筋暴起,像是站不稳了一样狠狠抓住了陈晨的肩。 “不,不,不是姚大立……”陈天航瞬间激动了。 虽然现在是十二月,是隆冬时节,虽然室外寒风呼啸,但陈天航突然觉得他全身跟被烧起来了一样!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开始发汗,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已经开始干燥,甚至无法言语! 陈天航不知道自己在亢奋什么,在激动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在陈晨说完那句话之后,陈天航瞬间觉得自己跟被施加了什么法术一样——他之前一直以为的“真相”还不是最后的真相,现在“真相”背后的那层幕布终于要被拉开了! 陈天航依旧头顶冒汗,依旧口干舌燥,依旧觉得手脚冰凉——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回到了那个打开姚远寄来的U盘的晚上一样!他感觉自己甚至在慢慢地变得僵硬,变得动弹不得! 陈天航甚至觉得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感觉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他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正在晃晃悠悠地飘起来,只能靠着死死抓着陈晨的肩膀的一点力量勉强站稳! ☆、十二、白城(三) “哥,哥?!”陈晨在问。 “小陈……”陈天航死命地抓住了陈晨的手腕,很用力,甚至都快把陈晨的手腕掐红了。 他感受到陈晨的错愕——陈晨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站了回来,愣愣地看着呆若木鸡一般的陈天航——他流着汗,脸色发红,咬着嘴唇…… 陈天航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的心跳不那么快了,他额头的汗慢慢被风干了,他恢复了理智。 不管怎么样——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是要解决的!陈天航这样想。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陈天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解决这一切!这件事也是一样! 可是,该怎么办——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陈天航缓缓松开了紧紧抓着陈晨手腕的手,他在思考,思考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 “哥?”看着陈天航瞬间暴怒又瞬间陷入一言不发的沉静,陈晨犹豫地问。 陈天航从窗口的一角望着白工侧门三五成群吱吱哇哇涌出门的学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不行,我还是得确认一下……” “哥?”陈晨看着陈天航自顾自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刷了起来,觉得莫名——陈天航刚才先是满头大汗,又是大喊大叫要去找姚大立,这会儿又玩起了手机?!这和他一贯还算沉稳的陈哥可太不像了! “哥,你要给姚大立打电话吗?”陈天航抬起头,看见陈晨满脸的疑惑。 “我要查个东西,懒得开电脑了……”陈天航没有回答,继续耍着手机。 “查什么?”陈晨问。陈天航飞快地刷着手机,还是没回答陈晨的问题。 “嘿——果然查不到……”陈天航有些颓丧地说。他把手机扔在床上,打开了背包,“还是得开电脑……” “哥,你要查什么?”陈晨还在疑惑。 陈天航没说话,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电脑。 陈天航捣鼓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电脑,陈晨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没有说话,他没有再追问陈天航究竟在查什么。 “嘿——果然是他!”沉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陈天航喊了一声,又很快陷入了沉思,他把手撑在键盘上,揉了揉他的脑壳儿,小声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该怎么办呢……” “得嘞!我给高振打电话!”陈天航拿起手机。 “高振……哥?”陈晨继续疑惑,“找他?” 有一阵子没听陈天航提起过高振了,怎么这会儿突然要给高振打电话? “对,我得先找高振……”陈天航还在自言自语。 陈天航先是给高振发了个微信。 过了几分钟,安安静静,高振没回。 “算了,我还是给高振打电话吧。”陈天航正说着,高振的语音电话来了。 陈天航一接通,就是高振劈头盖脸的一堆一堆的疑问。 “喂喂喂,航哥?你回来了?你躲哪儿呢?也不来找我们?你干嘛去了航哥?赶紧出来见个面啊?我们还都在实验室呢,快点儿别啰嗦了啊,别搁哪儿猫着了啊。快点儿,快点儿,赶紧来唠唠嗑……” 陈天航就听见高振的大嗓门儿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 “不了,我现在还不想回去……”陈天航回了一句。 “哈?”手机那头儿立刻传来高振带着完全不理解的语气——一个扬起的“哈”,“怎么了你这是?你到底干嘛去了?我说你……”高振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先不说这个了,”陈天航觉得他得先赶快说正事儿,“你看见我刚给你发的微信了吗?” “看见了啊,”高振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八度,“你要找他?你找他干嘛?!这不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啊航哥。” “先别管那么多了,”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你先帮我这个忙,照我说的,把他叫出来……” “你到底找他干嘛啊?”高振说,“航哥,我听着你的语气好像不太对劲啊。” “我只是想找他谈点儿事儿,拜托你了,高振……”陈天航正色说着。 “好好好,得了得了,我都多久没听见你这么叫我名字了……”高振说,“得了,我照你说的发给他就是了啊,不过可先说好了。” 高振停顿了一下。 “说好什么?”陈天航追问。 “航哥,我不知道你找他干嘛,但你可别乱来啊。”高振加了一句,“我跟他关系还是不错的……” 陈天航一下子笑出了声:“你想啥呢?我只是想找他谈谈。” “行吧,虽然我现在也是不太懂你,但我还是觉得你还是个正常人,你总不至于要打他吧?有啥事都好商量啊,别动手……”高振还在絮絮叨叨,“我照你说的发了啊。” “快发吧,急死我了。”陈天航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个面?你说说你这段时间干嘛去了?”高振倒是不急,他悠悠闲闲地说。 “再说,你先帮我发吧。”陈天航催促着。 “好好好,我现在就发。”高振说着,陈天航挂了电话。 他大概能理解高振的莫名其妙——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陈天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火急火燎这一秒等不了下一秒的样子? 陈天航刚挂了电话,高振就发来了微信:“妥了,你过去吧。” “谢谢。”陈天航回复。 “客气啥,怪怪的。”高振回复。 陈天航再次笑出了声。他披上外套,准备出门。 “哥,你让高振哥找谁?”陈晨坐在陈天航背后的床上,不知所措。 “徐皓。” 当陈天航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看见陈晨满脸的错愕。 “你还记得他?”陈天航感觉到陈晨还是记得徐皓的。 “他不是我哥的辅导员吗?”陈晨问,“哥,你不是说他之前帮过我们吗?要去谢谢他吗?” “我能一起去吗?”陈晨说着站了起来,也去拿他的外套。 “不是,我不是去谢谢他的。”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他脸色阴沉。 陈晨依旧不解。 “你在这里等我,别去学校。”陈天航叮嘱了一句,拉开门,又想起来了姚大立,“你给姚大立打个电话,我怕他发疯,这个也很重要。” ☆、十二、白城(四) “你不是说他之前帮过我们吗?”走在去崇实广场的路上,陈天航脑子里想起的还是陈晨的这句话。 是啊,陈天航想,他不是帮过我们吗?为什么我今天要找来谈谈的这个人会是徐皓呢…… 走到崇实广场那块儿,陈天航还记得他那天在计算机系的大楼里找王昊天打听姚远的□□密码,那时候是徐皓发来了微信,说学校的人在找他,让他赶紧走…… 如果那天不是徐皓的提醒,他们会怎么样呢?能离开白工吗?能离开白城吗?会拿到姚远的U盘吗……陈天航不敢想下去。 怎么会呢?今天他要找的这个人怎么会是一贯和颜悦色,连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徐皓呢?! 陈天航已经有段时间没抽烟了,别人都是烟瘾难戒,但他好像还没到上瘾的那个阶段,只是偶尔想起来抽一根。 这会儿就是这样,他陈天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抽烟。 周围的学生三五成群地从陈天航身边走过,陈天航像是一个游魂似的,游荡进了学校,游荡到了姚远坠楼的崇实广场。 这会儿是晚上的七八点,白城已经天黑了,但崇实广场上依旧喧腾。 陈天航站在崇实广场上,心情复杂。他之前熟悉的夜间施工玻璃幕墙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没有了,广场中心在放着最近短视频上流行的洗脑音乐,虽然很无聊但气氛欢乐。好像是校庆的学生节还没过,整个白工还沉浸在那个喧腾的氛围里。 陈天航望了一下广场两边的绿色玻璃幕墙,绿色的遮光透过昏黄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他看见东西两边十几层的教学楼上挂满了红色的条幅,都是关于庆祝校庆的——真欢乐啊。 红色条幅,绿色幕墙,红红绿绿,土得要死,丑得要死,陈天航心想。他点上了烟。 “我没看见你啊,你在哪儿呢?”陈天航看见徐皓的时候,徐皓正在给高振打电话。 徐皓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一路径直来到了崇实广场的中心位置,来到了姚远坠楼的位置,来到了陈天航站着的位置…… “怎么是你……”徐皓放下手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从天而降一般的出现在眼前的还在抽着烟的陈天航。 看见陈天航出现在崇实广场的瞬间,陈天航发现徐皓放下手机的手有点儿颤抖,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徐……老师……”陈天航掐灭了手里的烟。 后面两个字,陈天航说出来的时候觉得很困难,他不想叫眼前这个人“老师”,就像他不想叫吴鹏“老师”一样。但长期以来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徐老师”三个字还是惯性般地脱口而出。 “怎么是你?!”徐皓嗫嚅了半天,还是叨叨着这么一句。 陈天航盯着眼前的徐皓——虽然叫他老师,但徐皓也就比陈天航大两三岁,硕士毕业了就留在他们能源系当辅导员。他戴着眼镜,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件驼色的风衣。再加上瘦削的身材,还算挺高的身高……看着还有点日韩剧男主的范儿,挺潮的,在这个北方十几线小城市白城挺难得的。 只是因为他们白工实在没什么异性,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追过徐皓,也没听说过徐皓是不是结婚生子了…… 陈天航正在胡思乱想着,又听见徐皓说了句:“小航?怎么是你?高振呢?” 徐皓虽然和陈天航一样——也是个一米八多的东北大汉,但他每次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做事也是柔柔和和的。陈天航听到过别人说他们的辅导员有点儿“娘”,看起来怪怪的。 果不其然,现在徐皓的一句“小航”又直冲陈天航的天灵盖,激起他的一身鸡皮疙瘩。 “高振说他找我,怎么又说不是他找我,是你找我……怎么是你……”徐皓一脸茫然地看着陈天航,“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徐皓。”陈天航盯着徐皓的眼睛,他看见徐皓听见陈天航直呼他的名字的时候一脸的莫名其妙。 而当陈天航说出下面这句话的时候,徐皓的脸色立刻变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吴鹏长期性侵学生?!” 陈天航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以后,徐皓皱起了眉头,满脸的错愕,陈天航还是捕捉到了——徐皓的眼神中还闪过一丝慌乱。陈天航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自从开始调查姚远坠楼这事儿以后他觉得自己敏感了不少,现在甚至连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了。 尽管在说这样的事,但陈天航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在朗声说着。 这会儿崇实广场人还算多,几个大音响立体声喷薄而出的洗脑音乐还在循环播放,整个广场喧腾一片,根本没人注意到他陈天航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徐皓注意到了,他的五官立刻扭曲进而变得抽搐起来,甚至连声音都有一些颤抖:“你说什么?!” 陈天航没有回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皓表情的一系列变化——陈天航相信自己没有猜错! “吴鹏,性侵,我说的什么你听不懂吗?!”徐皓愣住了,他的嘴唇颤抖着,嗫嚅着,咕咕哝哝地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样。这真的不是陈天航熟悉的那个还算沉静的徐皓。 徐皓好像被震住了,不知道是因为陈天航说的内容,还是因为陈天航一个学生却还在盛气凌人教训老师的架势。 “我听不懂……”徐皓反问,一脸的不可置信,“陈天航,你是不是疯了……” 他咬着嘴唇,好像想把陈天航骂一顿,但却只是细声细气说了这么仨字儿。 “你也是吴鹏的学生。”陈天航没功夫理会徐皓的质问,他接着陈述自己查到的事实,“我查了你的硕士学位论文,导师就是吴鹏。” 他看见徐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还算白皙的皮肤这会儿在崇实广场绿色玻璃幕墙的反光下看着都有点发青、发紫。 “但你从来没说过……”陈天航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皓立马反问,他抬起头,没有看陈天航,而是看着广场的另一边。 “姚远的官司,马上就会开庭。”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 ☆、十二、白城(五) “啥?!”徐皓错愕,“你真的在帮姚远打官司?” “姚远留下了证据,他不是自杀的。”陈天航指了指崇实广场的连廊最高层。 徐皓再次惊愕,他好像要冲上来抓住陈天航一样,上前走了一步:“什么证据?!” 陈天航没有马上回答。 “你说姚远留下了证据?!什么证据?!”徐皓还在紧追不放,他质问着陈天航。 “警方都定性了他是自杀的……你到底在干什么?!陈天航……”徐皓沉声说着,“我之前提醒过你,学校在找你,但我不觉得你这样做就是对的。你应该好好学习,你要毕业了!这很重要!而不是在这里头不明不白地瞎搅和!你明白吗?!你到底中了什么邪?一件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你在这里面瞎搅和什么呢?!有病啊?!”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你说的证据是什么,姚远就是自杀的,他是自己跳楼的!你要帮他打官司?!打什么官司?!别白费功夫了!”徐皓也指了指连廊,在陈天航的认知里,一向和和气气的徐皓语气里第一次有了波澜,还蹦出了脏字儿,“陈天航,别他妈的犯病了!好好学习!赶紧毕业!这他妈的比什么都重要!”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皓咬着嘴唇,看上去甚至有点恶狠狠的。 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和平时那个被学生们嘲笑“娘”的徐老师比起来,陈天航想。 “不光是我,”陈天航很镇静,他一字一顿地说,“还有姚远他弟,他爸……” “他爸?!”果然,徐皓震惊了,他似乎倒抽了一口气。 “果然是你……”陈天航脱口而出。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震惊?鄙夷?难过?还是其他的什么…… “我什么?!”徐皓立刻说,声音都抬高了八度,“你在说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到姚远他爸会给他打电话还挺惊讶呀,”陈天航不紧不慢地说,“原来你知道姚远他亲爸和他后爸……” 徐皓不置可否地盯着陈天航。 “两三年前,给姚远他亲爸打电话问他家情况的就是你……”陈天航盯着徐皓。 徐皓冷笑了一声,脸上是陈天航从没见过的轻蔑表情:“我是你们辅导员,我给你们家里打电话又怎么了?!” “那你只要联系他后爸就行了,为什么连他亲爸的情况你都要知道?”陈天航说,“姚大立的电话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猜你看了他的档案……只有你能看到,您可是辅导员啊……” “我问过姚大立,没想到他还挺聪明。他说接到了个电话,说自己是他儿子的老师……”陈天航很沉着,“他故意让你先报一下姚远他妈的电话和地址,不然就当骗子给挂了……他就这样知道了姚远他妈的电话……”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徐皓的五官都开始抽搐,变形,“陈天航,你给老子记住了!老子是你们的老师!老子他妈的调查你们的家庭情况他妈的理所应当——理所应当你他妈的懂吗!”徐皓开始发狠了,他几乎咬牙切齿了,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着说。 陈天航冷冷地看着徐皓,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感谢自己那一米九多的身高,尽管眼前这个徐皓也有将近一米八,但自己好歹能压他一个头,气势上那叫一个一点儿不输:“那您至于联系他生父吗?” “您要听我的分析吗?”陈天航没等徐皓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徐皓一脸的莫名。 “您为什么能留在能源系?我刚可不仅看了您的论文,我还登进去了系统查了您在白工的成绩。”陈天航看着徐皓满心满眼的错愕,“您本来就是专升本上来的,毕业论文水得要死,成绩也挺差的,我看您还补考了好几科呢。” 徐皓惊愕到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着陈天航。 陈天航继续说了下去:“可你是吴鹏的学生——你能留下来,是因为他吧?” “你他妈以为这个辅导员是什么金饭碗香饽饽吗陈天航?!”徐皓的声音很大,“这儿他妈的不是北上广!这儿也不是清华北大!你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屁孩儿你他妈的懂什么啊?!” “但对你来说也不错啊,”陈天航倒不怕,他在看着徐皓发狠,“所以你帮吴鹏去调查他下一个准备性侵的对象——姚远的家庭背景。” 陈天航冷冷地说:“你要帮吴鹏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可以下手……” “陈天航!别他妈的犯病了行吗?”徐皓已经是破口大骂,“有病吧你?!他妈的神经病!” “老子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子学生的份儿上老子今天就要揍你了!” 听到徐皓这句话陈天航有点想笑——一个比自己矮一个头还瘦一圈的今天放狠话要揍自己?! 他还没骂完,陈天航接着冷冷地说:“我该怎么叫你?你是吴鹏的什么?同性情人?性伴侣?还是咱东北话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姘头?卖屁股的?” 陈天航看着徐皓整个脸都垮了——他皱着眉,眼睛黑沉沉的,脸色在玻璃幕墙的折射下已经是铁青色,他咬牙切齿,他怒不可遏,他甚至有几分目眦欲裂的架势……那是陈天航从没见过的徐皓——徐皓彻底被激怒了。 怎么可能不被激怒?!任何一个男人被说跟另一个男人卖屁股都要炸了…… “你他妈的这是诽谤,我他妈的告诉你,陈天航,”徐皓操着一口已经半生不熟的东北话,沉声说,“吴鹏老师没有问题,那个方面没有问题……” ☆、十三、溯(一) 十三、溯 徐皓的话音刚落,这回轮到陈天航纳闷了。 陈天航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徐皓的衣领,像马上就要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一样。 陈天航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会把他的老师提着衣领提溜着,似乎下一秒他陈天航就要在学校暴打老师了! “你他妈的干什么?!陈天航!你他妈的犯什么病?!”徐皓也愣住了。 陈天航感觉自己抓着这个一米八的徐皓似乎并不费什么劲儿——因为这个徐皓这会儿已经像瘫了一样,虽然嘴上还在尽量大声地骂骂咧咧,但整个人就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瘫软无力。 有几个学生转过头来看着这俩男的扭打成了一团。 想起高振电话里说的不要跟徐皓打起来,陈天航有点想笑,没想到还真是一语成谶? 陈天航放开了揪着徐皓衣领子的手。 “你他妈的疯了吗……”徐皓眼神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这个一直很宅很内向很沉闷还有点老好人的学生陈天航今天竟然揪着他衣领要揍他! 徐皓好像很想骂人,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但似乎除了“他妈的”以外他想不到什么脏字儿了。 “是你?”陈天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秒。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咧着嘴,苦笑了一下——一个在他脸上很少出现过的表情。 徐皓没回话,嘴角仍在抽动。 “呵——”陈天航再也忍不住了——鄙夷的神情。 “那个告诉我姚远寄走了证据的人是你……那个告诉我吴鹏性侵的也是你……”这回轮到陈天航嘴角抽动了,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俩陈述句,但陈天航却感觉自己字斟句酌了半天才勉强地讲了出来。 徐皓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陈天航,脸上似乎是不置可否的神情。 “还真他妈是你……”陈天航说,“吴鹏老师有问题,那个方面有问题……” 徐皓的嘴角仍然在抽抽。 “这应该叫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者说叫本能?叫什么?应激反应?”陈天航苦笑,挑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真他妈邪门儿了?你顺嘴说出来的还是你邮件里写给我的那句话?!这个真叫本能吧……” 陈天航看着徐皓的脸色由青紫到铁青再到这会儿的苍白。 徐皓的嘴唇颤抖着:“我没有说过……” 陈天航不知道他在否认什么——邮件?还是刚刚那句话? “你要再听一遍吗!”陈天航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录音笔,“你不会以为我是空手来的吧?!” 徐皓错愕,他的嘴唇依旧在颤抖:“你录音了?” 陈天航苦笑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徐皓也苦笑了一下,“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有证据吗?这都是你他妈的在瞎想!” 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姚远是被吴鹏奸杀的?!” 听到陈天航嘴里的“奸杀”两个字,徐皓的瞳孔似乎都开始颤抖起来。 “你知道!”陈天航的语气很笃定,“既然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维护他?!” 陈天航大声吼着:“还是说你们把这件事美化成了什么样子?!训练?意志力?不要想着逃避训练,这是你在哪里都要承受的?!” 当陈天航朗声说出吴鹏和姚远聊天记录里面那些晦涩的语句后,徐皓再次像被抽掉了气的气球一样,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涣散,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摊到在原地。 “你也听过这些话对吧?!”陈天航大声责问,“吴鹏对你是怎么说的?!也说的这些话吗?你到底是他的什么?!同性恋同伴儿?!姘头?!卖屁股的?!” 徐皓没有回答,像没听见一样。当陈天航再次说他是吴鹏的姘头的时候他竟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面无表情地茫然地扭过头去。 “你也知道他干了什么?!为什么你不站出来?!为什么你不说一句话?!”陈天航大声质问着。 徐皓仍然一言不发,他撇过头去,像是在看着崇实广场的另一边,仍然像是没听见陈天航说话一样,眼神茫然,面沉如水。 看见徐皓再也不说一句话,陈天航彻底放弃了:“得——我也不需要你说什么。我说了姚远留下了证据,还有——我们已经联系了警方,他们找到了姚远那天晚上坠楼前进入了吴鹏办公室的监控。”陈天航很沉着。 徐皓终于回过头和陈天航对视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们从来只说他是从教学楼到天台的,之前给出的证据也是他在教学楼出现过,连廊没有监控——”陈天航指了指头顶的连廊,“但你们从来没说过姚远是从教学楼上去的,也不是为了到天台,是为了到办公楼!到吴鹏的办公室!” “这些你都知道对不对?!”陈天航再次一把揪住了徐皓的领子,死死盯着他,问。 “不可能!”徐皓突然打断了陈天航的话,“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办公楼的监控?那天办公楼的监控是坏的!” ☆、十三、溯(二) 徐皓的话音刚落,陈天航又咧嘴苦笑——他实在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如果你不知道,又怎么知道那天办公楼的监控是坏的……监控盘就是被你们毁掉的吧……我早就该想到的……” 陈天航又往前走了两步,但这次他没有紧抓着徐皓的衣领子不放,他只是心情复杂地盯着徐皓。 他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眼前这个年轻老师——他曾经想过,他要感谢徐皓,因为徐皓告诉他学校在找他,他才能跑出来继续查姚远的事;他曾经想过,要好好感谢那个给他们发邮件告诉他们姚远的快递和吴鹏造孽事儿的人……他以前并没有想过,这两件事竟然都是一个人做的……而他更没有想过的是,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全面、更清楚,他“身在其中”,更参与其中…… 陈天航紧紧攥着拳头,他现在真的很想把徐皓打一顿。 陈天航低着头,咬着嘴唇,他任由着白城冬天的北风在他身上呼啸来去,只有这样能让他冷静,能让他不在愤怒的这会儿冲上去揍这个徐皓一顿…… “你俩干嘛呢?!”正在陈天航低垂着头的时候,他听见了高振的声音。 陈天航一转头,看见高振和叶子文从他身后那块儿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卧槽,陈天航,你到底在干嘛?你真要打人啊?!”高振对陈天航说,“要是你刚才不放手我们可就要上来拉架了!你让我把徐老师叫出来到底是干嘛的?我看你俩真要打起来了?” 高振和叶子文好像没听见陈天航和徐皓刚才的对话,他俩一幅围观师生打架的吃瓜表情。 徐皓试图恢复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但此时他仍然脸色苍白,嘴唇似乎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看见高振和叶子文盯着他,他咬着下唇,强装镇定,把头扭了过去。 “没事儿……”陈天航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谈完了,咱走。”陈天航对高振和叶子文说。 徐皓还是一言不发。 陈天航想了想,还是转过头,看着徐皓,补了一句:“我还是希望你能站出来说句话。” 徐皓愣了一下。 “出、庭、作、证……”陈天航又加了四个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陈天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去教他老师做事。虽然自己平时“无事不登三宝殿”,从来不会跟老师有什么主动的接触,但在心里还是觉得“老师”是高自己一等的值得尊敬的存在。没想到今天……陈天航苦笑。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来得特别及时?”高振看见陈天航像在想着啥心事,不说话,就随口说了起来,“我说你跟徐老师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要是我俩不在你是不是就把他打一顿了?!犯不着吧?什么大事啊?!” “得了吧,我打他?他打我吧?你没见着他刚才气得眼睛都红了。”陈天航说。 “对啊,我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样子,还挺吓人……所以你俩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他那个性格,你还能跟他急?”高振说,他不能理解。 “陈天航,”一旁的叶子文突然开了口,好久没听见叶子文叫自己名字了,陈天航还愣了一下。 “咋?突然叫我名字?咱生疏成这样了?”陈天航说。 叶子文没有答话。 徐皓已经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了,他们三个像是漫无目的一样,在崇实广场闲逛。 “陈天航。”叶子文又开口了。 陈天航笑了,叶子文一直是个性格比较拧巴的人:“咋了?有事儿您说话。” “你到底干嘛去了?”叶子文沉着脸,犹犹豫豫,“你真的是去帮姚远……学长的家人?” 叶子文好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了,话说了一半儿,没说下去。 “是啊。”陈天航说。 “那你们现在……”旁边一直很话痨的高振也语塞了。 “已经立案了。”陈天航说。 “立案?”高振好像在咂摸这俩字儿的意思。 “立案?”叶子文反问,他说话一直很直来直去,这次也是,“意思就是说姚远……学长真不是自杀的?那是谁?还是说……” 陈天航还没回答,高振先替他答了:“你猜的是吴鹏?” “吴鹏老师?!”叶子文跟见了鬼似的,大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搞不明白了?!吴鹏把姚远推下楼了?还是说只是一个没看住……姚远跳楼了?!” “不会吧,姚学长也二十好几的人了,还需要人看住?”高振也不知道了,他无可奈何得摇着头,看着一旁的陈天航,“到底怎么回事啊?航哥。” 陈天航想了想,回答:“姚远坠楼的地方并不是连廊。” “不是连廊?那是哪儿?”高振立刻问。 “看连廊那里。”陈天航指了指他们头顶的崇实广场东西两栋大楼的连廊,这会儿他们就站在连廊的斜下方,“下面那一层。”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盯着连廊看。 “下面那一层?什么啊?!别说了,大晚上的,我害怕!”高振叫了一声,他就差捂着脸堵着耳朵逃跑了。 陈天航不知道高振竟然这么胆小:“你怕什么呢?这儿这么多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叶子文沉着脸,“下面那一层是吴鹏的办公室……” ☆、十三、溯(三) “吴鹏的办公室?”高振听了这句话才像恍然大悟一样,“意思就是姚远学长跳楼的地方不是连廊,是吴鹏的办公室……” 陈天航没有出声。 “那也不对啊,吴鹏怎么会让姚远在自己办公室跳楼呢……这也太离谱了吧……姚远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跳楼呢?示威吗……”高振抬起头,看着还在亮着灯的十四层,像是喃喃自语一样。 他们仨就这样站在姚远坠楼的地方。 陈天航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没有把握——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在吴鹏的办公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所谓的“训练”?是一场谋杀?还是别的……如果是“训练”,他应该把这些事儿都告诉叶子文、高振他们吗?又该如何告诉他们?…… 陈天航扯起嘴角,苦笑——他又想抽烟了。 “哥——”陈天航正郁闷着,他竟然听见了陈晨的声音。 陈天航一转头,真的是陈晨跑了过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服,已经有点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叶子文和高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一边向陈天航跑过来一边喊“哥”的男的。 “你怎么来了?”陈天航莫名。 “我猜到……你在这里。”陈晨像是跑了很久,停下来喘了喘,还跟高振、叶子文他俩打了个招呼,“高振哥,叶哥。” 高振和叶子文显然不认识他是谁,一脸迷茫。 这都能猜到?陈天航想了想——还是不知道陈晨是怎么猜到自己在这儿的。 “我给你发微信,你没回……”陈晨说。 “对,我刚在跟那个徐皓……谈点儿事……”陈天航说,他立即想起来神经病姚大立进了白工这件事,问,“姚大立呢?我不是让你看着他别犯病吗?” “他在宾馆呢。”陈晨喘着气,说,“魏律师来了……” 陈天航疑惑:“来哪儿?宾馆?” “嗯……”陈晨点了点头,“他说那边找到了监控……” “什么监控?!”陈天航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个度。 陈晨摇了摇头,找到了监控,但他的表情并不是如释重负的开心,而是显得忧心忡忡的:“是真的……那天办公楼的监控真的全都坏了……” 陈天航咬着嘴巴,无语。他原本以为能从监控里找出点儿什么,没想到监控真的全都损坏了……说不定还真就是刚才出现在这儿的徐皓那帮老小子弄的…… “但是!”陈晨大声说,“但是晚上监督教学楼玻璃墙施工的那个监控,有抓到一段吴鹏和我哥在他办公室的录像,说是正好反射到教学楼的那个玻璃墙上……”他说着还指了指教学楼的绿色玻璃幕墙。 陈天航愕然,高振和叶子文也是愕然。 “能看清?真是你哥?”陈天航立即问。 玻璃墙上的影子?这也太模糊了……陈天航想,这玩意儿真能确定姚远在坠楼前在吴鹏的办公室出现过吗?能当作证据吗…… “但是……”陈晨又来了一个转折句,“只有那天晚上他和我哥在他办公室的监控……辨认过了,是我哥和吴鹏……还挺清楚的……但还是没有拍到我哥究竟是怎么跳楼的……” 陈天航知道陈晨还是失望了,他低着头,咬着嘴唇,没说下去。 陈天航和高振、叶子文抬着头,他们这会儿正站在西南角靠办公楼这块儿,他们都抬着头看着东北角的教学楼。 玻璃幕墙的施工已经结束了,毕竟是为了白工校庆装点门面用的,在校庆前,绿色的玻璃幕墙已经整装一新。 谁又能想到呢?陈天航想。他们一直在吐槽学校丝毫不管学生的感受,夜间还在大搞玻璃幕墙作业,搞得他们再也没法在教学楼自习,噪音扰民,吵得要命……但也是监督玻璃幕墙的监控,在办公楼监控“坏了”之后正好抓到折射在玻璃幕墙上姚远和吴鹏的影子…… 但是……最重要的部分——姚远坠楼的经过还是没有定论……想到这一点,陈天航瞬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是悲是喜,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陈晨说:“没事,吴鹏之前可是说他在你哥坠楼前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了的……” 高振和叶子文没说话,他俩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哥,还有呢,”陈晨接着说,“我哥坠楼的当天晚上的大概十点,吴鹏也到了教学楼。他也是从教学楼十五楼的东西连廊到了办公楼。背影有被教学楼一楼的监控器拍到……然后是第二天的早上十点多,吴鹏又出现在那儿……” 陈晨指了指教学楼的门口。 “也就是说吴鹏一晚上都在这楼里?”陈天航说。 “应该是……”陈晨回答。 “可以,”陈天航说,“起码能证明他谎话连篇。” 高振和叶子文还是默不作声,他俩像在屏息凝神一样,完全“石化”了。 ☆、十三、溯(四) “这么多证据了,起码能让他后半辈子再不敢造孽了。”陈天航说。 其实他也知道,这是不够的……但是还能找到什么吗…… 陈天航想了想,说:“再筛筛监控说不定还能找出来什么。” 陈晨勉为其难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走,先回去和魏律师谈谈。”陈天航说,“姚大立真在宾馆?”他还惦记着那个神经病,马上就要开庭了,希望姚大立不要再给他们添什么乱子了。 “他回去了,在和魏律师谈。”陈晨说。 “那就好,我还怕他又发疯,”陈天航点了点头,没想到姚大立没发疯,还会找律师谈案子了。而且他们找的这个魏律师好像还挺靠谱的,还专门到这个白城郊区的宾馆来找他们谈案子,“走。” 他身后,高振和叶子文还像“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陈天航不明白他俩究竟明不明白刚才他和陈晨说的那些话——他俩好像什么都还没完全明白,但又好像明白了,这会儿都愣愣地站在原地。 “走了啊,”陈天航对他俩挥挥手,“今天谢了,下次再唠啊。” 他俩还“石化”着,陈天航挥手的时候他俩手都没抬起来,呆呆地站着原地。 陈天航走了几步,才听见叶子文在身后叫他:“陈天航!” 陈天航回头。 “陈天航,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叶子文还跑了几步,追了上来,问陈天航。 这哥们儿今天很反常,一直叫陈天航的名字,陈天航听着还挺别扭。 “那不然呢?”陈天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事儿对叶子文和高振他俩来说确实有点冲击了,一时半会儿一句两句话的也解释不清楚。 高振和叶子文都没有接话。 “得,我说再多也没用,到时候法院判了你们就知道了。”陈天航说。 “判……判谁?”叶子文犹犹豫豫地说,“吴……吴鹏吗?”说出“吴鹏”俩字的时候,叶子文的眉毛都扭成了一团。 “那不?不然还能有谁?”陈天航没有说太多,但叶子文和高振都吃惊地倒抽了一口气。 “吴鹏?真是吴鹏?!”高振还在反问,他好像想要确认什么。 陈天航不置可否:“走了啊,下回聊。” “陈天航。”陈天航刚要走,叶子文又叫住了他。或许是今天的事儿对他来说真是个刺激,陈天航觉得叶子文今天的言行很奇怪。平时叶子文虽然也一直又洁癖又事儿多性格还挺拧巴的,但也没像今天这样一会欲言又止一下,婆婆妈妈得不行,光是“陈天航”这仨字儿他都叫了好几次了。 “怎么了?”陈天航问。 叶子文还在欲言又止,他似乎纠结了半天才说出来:“陈天航,你……你真厉害……” 陈天航莫名,叶子文这句话真给他逗笑了——什么东西?“厉害”这词儿可好好坏,他听着还真有点不对味儿:“别。” “真的……”叶子文犹犹豫豫地说,“你帮姚学长……你……” 他没说下去。 “别别别。”陈天航最听不得别人夸他,不管什么程度的夸都不行。更何况他做这事儿也根本不是为了邀功的。 陈天航赶紧否认三连。 陈天航和陈晨走了,高振和叶子文还呆愣在原地。 直到陈天航他俩的身影消失在崇实广场,高振才慢悠悠地说:“刚才那个——那是姚远他弟吧?” “是吧……不过看着长得不像啊……”叶子文说,他的声音很小。 高振没回答,一反常态的沉默。 叶子文沉默了几秒,问高振:“诶,你说刚才他们说的……是那个意思吗?” 高振挠了挠头,依旧慢悠悠地说:“不知道……听起来好复杂……” “是啊,好复杂……”叶子文重复了一遍,也挠了挠脑袋,“我听着也模模糊糊的……” “对啊,弯弯绕绕的……”高振又挠了挠脑袋。 陈天航不知道,在他和陈晨走了之后,叶子文和高振在他俩身后的崇实广场呆了吧唧地伫立了好久。 开庭前一天,陈天航是被大清早的一个电话炸醒的。 早晨七八点,陈天航还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就接到了他室友朱世新的电话。 陈天航第一个反应是朱世新是不是打错了——破天荒了吧这是?朱世新可从来没给他陈天航打过电话。 跟实验室“大别野”的几个人不同,陈天航跟他室友的关系就比较……咋说呢?一般吧。虽然他消失了一段时间,但他的室友们也没问过他什么。 毕竟他们宿舍有人常年在外面开房,有人在外面租房,有人住家……少了个人好像也不值得怎么大惊小怪的。都不是一个专业的,你搞你的我搞我的就完事儿了。 “喂?”陈天航迷迷糊糊地接了朱世新的电话。 “喂,航哥!”朱世新接起电话说,他的语气听着还挺急,“你看见问乎上那个回答了吗航哥?” 陈天航完全整个就是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东西?问乎?” 问乎?好像是个问答类的APP,陈天航听倒是听说过,最出圈的就是上面在哪哪儿是怎样的一种体验这类的凡尔赛回答。他完全没有玩过这个APP。玩那玩意儿干嘛呢?去看别人凡尔赛吗?怪无聊的。 “就是‘在白城理工读书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那个,”朱世新说,他的声音听着有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激动,“航哥,你快看那个回答!” “啊?”陈天航想,难不成你这么一大早的给我打电话就是要我去下个问乎APP吗? “有人爆料了!”朱世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说吴鹏是个同性恋,他性侵男生!” “?”陈天航瞬间愣住。 “你去看吧,他还说你们专业那个姚远跳楼就是因为这个……”朱世新大声问着,“你之前是不是说你在查这个事儿吗航哥?那个姚远到底怎么回事?” 陈天航没有回答,沉默着。 “喂?航哥?真是这样?!不是吧?”朱世新歇了几秒,叹了口气,连珠炮似的自说自话,“这尼玛也太离谱了吧?!真是这样?航哥你查到了吗?咋说?或者……航哥你再按这个思路查查?说不定真能查到啥?航哥你之前留意过姚远和你们那个吴鹏他俩的关系吗?” 陈天航还是没有回答。 ☆、十三、溯(五) “难不成这个是你写的?航哥?”朱世新追问。 陈天航连忙否认三连:“不,不是我……” 陈天航不知道怎么回答,勉为其难地说:“谢啦……那个……我看下再给你说。” “你快看吧航哥,我整一个就是大震撼,震to the撼,基佬就在我身边,太可怕了……白工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啥事儿啊这都?你说说这?这谁能受得了……”朱世新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嘟嘟哝哝,他把电话挂了。 开电脑太慢了,网速还不错,陈天航很快就下载了一个问乎app,很快,他找到了这个问题和朱世新说的这个回答。 “在白城理工读书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这么一个问题居然在首页热门,陈天航也是觉得挺奇怪的——有几个人知道有这么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学校? 朱世新说的那个回答是这样的:“爆料: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系主任、热能工程研究所所长吴鹏长期骚扰男生。” 一、猥亵男生,摸屁股,摸大腿…… 二、让男生叫自己“爸爸”,还说要认“义父子”关系。 三、多次邀请男生去自己家,说是要讨论“学习”。 …… 爆料的部分就是这些,然后说到了姚远的事——吴鹏的一位研三的即将毕业的学生跳楼,他的跳楼疑点很多,怀疑和吴鹏有关。还给了一个陈天航他们微博的链接,给了一些微博上比较有力的怀疑吴鹏的言论的截图。然后就没了。 真正有用的信息其实就是吴鹏骚扰学生的那三句话……陈天航无可奈何地想。 这个回答的赞还挺多,底下的评论基本和朱世新的语气一样,都是些吃瓜群众式的开玩笑的戏谑—— “这也行?” “震撼。” “震to the撼。” “基佬就在我身边。” “白城爸爸大学?” “男生们,小心了。” “低情商:搞基,高情商:义父子关系。” …… “这就没了?!”陈天航不爽——完全没有什么有用的意见,都是娱乐化的调侃,还有不少评论夹枪带棒的,真给人整无语了。 “哥,这谁发的?”陈晨看着陈天航的手机,“这些评论……” 陈晨的脸色不太好,皱着眉,咬着嘴巴——这个回答下面的评论太难听,有的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很明显地,这件事在向娱乐化的方向走着。 “得,别看了,”陈天航关了某乎的页面,“我猜是徐皓。” “徐皓?”陈晨疑惑。 “不是他还能是谁?这个老小子还真是不干人事儿……”陈天航对徐皓真的无语了,他让他出庭作证,结果他就整了这么一个东西,整篇都是语焉不详的,而且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证据,最有用的就是怀疑吴鹏的那三句话,还整得都跟调侃一样,半真半假,让人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呵。 但这么个东西好像还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这会儿陈天航的手机突然震个不停。 陈天航打开微信,他加的各种群都在讨论这事儿,特别是他们能源系他们热能研究所的群。 还有不少人给陈天航发微信问怎么回事儿。 不过在他们实验室的群“大别野”里,只有叶子文丢了一个问乎的这个链接进去。 宋嘉发了个惊讶的表情。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 陈天航拿出电脑,才发现“高校男老师性侵男生”上了滚动热搜。 “啥玩意儿?”陈天航整一个震惊,“这说的是吴鹏?!” 陈天航立刻点进去看,还真是吴鹏。看到自己一直在追踪的事和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突然上了热搜,陈天航心情复杂。 跟上一次陈天航他俩用“哥哥在天堂”这个号第一次发微博那时候不同了,那时候这事儿只被当成白城本地的一个新闻事件来看待,只有白城本地的一些营销号在关心,夹杂着一些疑似水军的白工账号。而问乎APP上这个爆料直接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是各个营销号都在用“高校男老师性侵男生”这个话题发文,一刷新就能看到不少。 “什么情况?谁买了吗?”陈天航始终相信热搜靠人为动手是刷不上去的,他的直觉是这个话题像是被人买上热搜的。 而且还什么“男老师”“性侵”“男学生”这类暧昧不明又极其吸引人眼球的字眼。 但陈天航刷了刷,发现除了一些营销号剩下发表评论的都不像是水军,真挺像真人的,虽然他们发表的内容也都挺“水”的,也挺无聊的。 “震撼!” “震惊我全家!” “男生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啊。” “真的假的?” “之前听说过,好久没看到新消息了。” “不好保留证据吧?” “男的被性侵?咋算(哭笑不得)。” …… 陈晨凑过来,他刚想看,陈天航就拦住了:“别看了,没意思。” 陈天航直接把电脑关了:“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 陈天航虽然没让陈晨看,但自己还在看——这次的热搜已经有了千万的阅读量和好几万的讨论量。可能因为这个词条实在是有点骇人。 陈天航打开了久违的私信。在他刚开这个号的时候他也看私信,本意是想让网友提供更多线索,但私信也没有太多有内容的东西。那时候他这个号还有粉丝,还有人通过私信要找他做推广,真够哭笑不得的。现在事情的热度早就过去了,这个号早就跑粉跑完了,也没人给他发私信了。 今天他又打开私信,发现今天这一会儿就有999+了。陈天航大概打量了一眼,也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 “热度不错,”陈天航想了想,说,“咱是不是该趁热打铁?” 陈晨有点沮丧,虽然今天这事儿突然“爆”了,但全网都是关于姚远的风言风语,还有不少人身攻击的,骂得很难听。 “没事,等明天判了他们就不敢再乱说啥……”陈天航说着就打开了微博编辑起来。 “你说咱要不要把现在掌握的证据都说一下?”陈天航停了下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手。 “说。”陈晨很笃定地点着头。 “我也觉得。”陈天航继续敲打起键盘,“起码这些东西就能让吴鹏下半辈子翻不了身……” 陈天航先理了一下姚远坠楼这件事儿的疑点:姚远没有遗言;消失的手机;吴鹏和校方反常的举动……然后是最重要的,姚远寄来的U盘。他和陈晨已经把姚远那个不大的U盘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陈天航感觉已经可以背下来了。现在陈天航把里面对于这件事有用的部分就传到了微博上。然后是监控的问题——出现在玻璃幕墙上的人影…… 人是会变的,这是陈天航最近最深刻的感受了。以前他绝对不相信自己可以这么快就有条理地写出这么多字儿。可自从掺和进姚远的事儿以后他感觉自己的文字表达能力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看看。”陈天航把写好的草稿给陈晨看。 “写得真好,哥,现在就发吧。”陈晨读了以后说。 “好,”陈天航说,“不过我还要再在结尾加一句话。” “什么?”陈晨疑惑。 “你说叫什么好呢?明日开庭,沉冤昭雪?水落石出?长夜将明?”陈天航想着,敲着键盘。 “哥,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陈晨突然问。 “什么事?”陈天航一边打字一边问。 “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吴鹏……”陈晨一字一顿地说。 陈天航停下了打字的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是啊,自从姚远坠楼以后他们还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件事儿的始作俑者吴鹏呢。 “我看他可以改名了,别叫吴鹏了,”陈天航说,“叫吴龟算了,跟他的姓还挺配。反正他也一直当缩头乌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证据充分的原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挺有把握的原因,虽然明天就要开庭了,但陈天航的心里倒没有多少沉重,没有多少忐忑——还挺稳的。 “放心,明天他绝对得来,”陈天航说,“我们会赢。” ☆、最终章 永怀(一) 十四、永怀 陈天航想的没错,真正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他很平静。 这一天,东升的太阳依然朗照着,这一天白城冬天的风还是很刺骨,这一天的北方十八线小城市白城的早晨还是笼罩在浓重的雾霾之中。 这一天姚大立坐在原告席上,未成年人陈晨只能坐在下面看,坐在他旁边的是陈天航。 只有陈晨和陈天航知道,从“不予起诉”到如今的立案再到开庭他们走过了多长的一段路。 他们请的这个魏律师还挺靠谱,陈天航也不懂法,只觉得这个律师列举证据时条分缕析,吴鹏的律师则是直接瘪得没话反驳。 “决定批捕”四字儿说出来的时候陈天航看见陈晨哭了。 “谢谢……”坐在原告席上的姚大立今天不发疯了,他这会儿泣不成声,好像又想鞠躬又想磕头,嘴里只嘟嘟哝哝地说着“谢谢”,不仔细听还听不清楚,看着有点滑稽。 “看这个。”陈天航把他的手机递给陈晨,是他们白工官方微博发的通告——“白城市教育局党委进行专题会议,决定将涉案老师吴鹏调出教育系统、永久取消其教师资格”。 陈天航挺震惊的,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从昨天姚远的事儿全网发酵,上了问乎的热门,上了新浪微博的滚动热搜,到今天,仅仅只过了一天,吴鹏就被永久取消了教师资格,这个世界上永远再不会有“吴鹏”这个老师了。 “《白城理工学院关于严肃处理涉案教师吴鹏的通报》: 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系主任、热能研究所所长吴鹏,违反国家事业单位人员行为规范,性质极其恶劣、情节极其严重……对于其给予免职的处分……” 陈晨正一字一句地读着,陈天航提醒他:“走吧。” “总之——就是他这辈子都没法翻身了……”陈天航一边走出法院一边慢悠悠地说。 还没出法院的门,陈天航就听见法院门口喧腾成一片。 是一大堆记者围在法院门口,他们是来堵姚大立的。 陈天航和陈晨没有围上去,他们听见身后记者们此起彼伏的声音: “您能否再说一些您儿子坠楼那天的细节?” “您对今天的结果满意吗?” “吴鹏说他和你儿子是义父子关系,您怎么看?” “……” 一向很沉默的姚大立已经懵了,这会儿仍然是又想要说什么又想要鞠躬又想要流泪的样子,仍然有些滑稽。 陈天航看到这一幕,突然觉得心里五味陈杂的,他愣住了。 “哥,走吧。”陈晨说。 陈天航点了点头,他们径直出了法院的门,没理正被记者包了个圆儿的姚大立。 这场官司打得够久,陈天航想,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早晨,那会儿还是浓浓的雾霾,现在已经是快到傍晚的下午了。 陈天航又想起他总是做的那个梦——梦里的时候,崇实广场远处有霞光,霞光又像粉色又像紫色,还没安好的玻璃幕墙也反射着绿幽幽的橄榄色,远处还有一抹浮云尚未散去。 但今天的傍晚,远处没有晚霞,没有紫色的粉色的霞光。陈天航望去,只看见天空是一碧如洗的澄澈的蓝色,大朵的云洁白无瑕,堆积在天边,而夕阳是像滴出来血一般的赤红色,鲜明的色彩对比铺在陈天航眼前。赤红色的夕阳点染了整片天空,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平时出个门吃个饭都会敲门示意的姚大立走的时候是悄么么的。 那天陈天航和陈晨在房间里,陈晨在收拾他的行李,听见房间门口的楼梯那里一阵“咚咚咚”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谁啊?”陈天航说,“我怎么听着像姚大立?” “他吃饭去了?”陈晨说。 虽然经过了一起上法院这样的事儿,但是他们仨还是没说过话。一码归一码,陈天航看出来姚大立有几次想跟陈晨说话,但陈晨并不想搭理他。 当他俩出门的时候,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谢谢。”然后是一个电话号码。 “这哥们儿这么原始的吗?”陈天航看着姚大立歪歪斜斜的“谢谢”俩字儿。姚大立这个人真挺原始,陈天航没见他玩过手机。 “这是他的电话吗?”陈天航问。 “应该吧。”陈晨说,“不过我可不想再联系他了……” “那是。”陈天航说,再联系这个神经病?算了吧。除非是为了姚远的事,除非是能有更好的转机……但这可能吗?好像不可能……陈天航这样想。 “我帮你背吧。”送走陈晨的那天早晨,陈晨背着他的半个人那么大的登山包。 “不用,哥,”陈晨说,他走在后面,“都是男的还用得着这样推来推去吗?我可以的。” 是啊,都是男的真不用整这些有的没的……陈天航想。 姚远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吴鹏已经被批捕了,法院那边还要再理一理然后提起公诉。今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早,马上就要春节了,这事儿的最终结果估计还得搁一阵子才能见分晓。陈晨说要回重庆去了,一是因为吴鹏已经收押,一是因为他想看看他妈妈。 大学城到白城火车站距离挺远,陈天航和陈晨坐在专线公交上。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啊?”陈天航听见他们前排座位的两个男生在说话,一看就也是他们白工的学生。 “大四了呗,没课了啊。” “我也是。” “诶,你听说咱学校那个事儿了吗?” “哪个事儿啊?难不成是……崇实广场那个?” “那肯定啊,不是他还有谁?” “那倒是,他比咱学校还有名了现在,谁没听过啊?” “你说那个老师真那么变态?” “听说那个老师搞同性恋,还谋杀,就是害怕这个学生去起诉。听说这个学生诉状都写好了,就在电脑里存着,还有证据。” “谋杀?真是谋杀吗?” “不知道,说是监控没拍到,反正就是死得不明不白的,死前还待在那个老师的办公室,人就突然坠楼死了,那老师能脱得了干系吗?” “诶呦喂,这大冬天听这个真还挺瘆人的。” “那不?校园里头都能死人,真邪性啊咱这白工。” “那这个老师呢?” “等着判呢。肯定要判,不管轻重。这个老师可精着呢,他跟这个学生聊天记录里都没有什么东西,用的都是什么暗语。” “暗语?他们圈子的人都玩这么野啊?” “那不?好像他老婆孩子还都在国外呢。” “什么人啊这是?那他老婆孩子知道这事儿吗?” “那谁能知道?” “那你说我们学校究竟为了什么要保他啊?还搭进去了咱学校的名声。这都闹得整个网上都是了,连我妈都知道了还问我这事儿呢,这也太离谱了吧?” “他是系主任,而且跟好多学校高层都有关系吧。” “就为了这?” “那不?他们可能真的以为能压下去吧……” “嘿,他们怎么就想得这么简单,一条人命呢!这都能告赢?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且听说是跳楼这人他爸一直在悄悄调查。” “哦……那他妈呢?” “好像是离婚了。” “那也挺不容易啊。” “是啊,好像他爸还挺穷的,砸锅卖铁都要给这不明不白的死了的儿子伸冤说的是。” “哎呦喂,那真是不容易……” …… “到了。”陈天航对陈晨说,他俩听着前排俩人的絮絮叨叨,晃晃悠悠地,才发现这会儿已经到了火车站。 ☆、最终章 永怀(二) “哥,我去取票。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陈晨说。陈天航刚想给他说他的包可以放陈天航这儿,陈晨已经转身取票去了,背着他的大登山包。 陈天航看见不远处有个“铁路商店”,想着还应该再给陈晨买点吃的。他好像就带了几个泡面。陈天航他自己是很不喜欢泡面的,觉得又难吃又没营养,火车上吃这个味儿也挺冲的。 陈天航在铁路商店遛了一圈,随手抓了几大包零食,丢在了塑料袋里。 白城毕竟是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小城市,火车站就两个商店,“物以稀为贵”,这家店就可劲儿坐地起价了,东西比外面贵一倍不止。 陈天航刚准备结账,才发现前面排了一长队等着结账的,都背着大包小包,穿着胶鞋和工装。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都是要坐等会儿的城际列车去海城打工的。 这长长的一队在让店主帮他们煮泡面,热盒饭,还有买烟买酒的。长长的结账队伍就这么排着,只增不减。 陈天航真有点着急了,但再急也没什么用,他解释了几句自己着急进站,排队的也说他们都很急,谁不急啊?谁也别跟谁急眼。怎么着?排着吧。 陈天航正提着一大包零食排队,就听见商店外面车站前面有人在喊: “哥——” “哥——” “陈天航——” 陈天航加了个三儿赶紧把账结了。身后是骂声一片。 陈晨正背着他的巨大登山包,拿着车票,看起来手足无措地张望着。 “小陈。”陈天航叫住陈晨。 “哥?!”陈晨看见陈天航提了一包零食从商店出来立刻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了陈天航,抱得很用力,以至于陈天航提零食的右手都被他勒得有点痛。陈天航一松手,那包零食掉在地上。 但陈天航没有去捡。 陈晨没有松手,他还是紧紧抱着陈天航,陈天航感觉到陈晨哭了。 “哥,你走了吗?” “没啊,”陈天航说,“我这不给你买吃的去了吗?” “我以为你走了……”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哥,我以为你走了……” “我还没走……”陈天航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陈晨沉默了几秒:“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的眼泪滴在了陈天航的肩上。 “我没做什么啊。”陈天航说。 “哥,谢谢你,”陈晨的声音很低,突然转圜了话题,“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怎么样……” “哥,你记得那天我们去医院看我妈吗?” “记得啊。”陈天航说。 “那天我真的快疯了……”陈晨说。 陈天航记得他那天在医院门口的空地那块儿等陈晨,陈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脸色苍白,流着汗,甚至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那是他在陈晨身上从来没见过的神情。 “到底怎么回事?” “哥,那天你出去了,”陈晨低声说着,“我妈才告诉我,她之所以会受伤,会住院,是因为我爸打她了……” 陈天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像被揪起来了一样。 “她说她那天在超市上货,我爸来了,在超市就打她了,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她当时就站不起来了……”陈晨的声音都在颤抖。 “所以……”陈天航没说下去。其实他想到的是那天他们到了陈晨家,他们家凌乱的情景——客厅桌上没吃完的饭,没吃完的水果……当时陈天航就觉得奇怪,这在他家整洁的环境里看着很不协调。 “那你……”陈天航说。 “我妈说有两件事要交给我,一个是我哥的事,还有一个就是等我回去以后帮她和我爸离婚……最好能让我爸蹲监狱去……”陈晨的声音很低,“我妈总说她这辈子做错太多事了……” 陈天航又感觉到陈晨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肩膀上:“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我哥……我妈……太多事了……那段时间我觉得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感觉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陈晨的声音在颤:“当时我说我要出去透透气,就出了病房,关了门……那一瞬间,我觉得天旋地转……我感觉我快窒息了……眼睛像是看不见一样……头也很晕……” “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觉得没有一点力气,看不见了,听不见了……我只能跪在病房门口……我真的好累……我感觉我一步都走不动了……”陈晨还在紧紧抱着陈天航,“那时候我哪也不想去……就想就那样……在那里跪一辈子吧……” 陈天航拍了拍陈晨的背。 “然后那时候我想到你,哥,”陈晨在很慢很慢地说着,“我想起你还在等我……我想到你就在外面……我那时候还能看见你……我看见你就站在外面有阳光的空地里……” “那时候我想,哥,”陈晨说,“我要去找你啊……你还在等我……我就拖着两条腿……努力走过去……” 陈天航没有说话。 陈晨抱得更用力了,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了:“哥,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走运……我妈,我哥……” “但每次我那样想的时候,”陈晨继续说了下去,“每次我感觉像那天一样,头晕目眩的时候,站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天……我就想起来你就站在不远处有阳光的地方等我……” “哥,我想我再也不会害怕了……”陈晨说,“哥,你真的特别特别好……” 陈晨用他的右脸蹭了陈天航的左脸,陈天航愣了一下。 “我以后再也不会害怕了……”陈晨说,“以后每次我害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我会像那天一样……我会想起你就在不远的地方等我……我就会有勇气了……我想以后的路我都能一个人走下去了……” 陈天航的心里突然很乱。 “哥,你真的特别特别好……”陈晨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哥,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哥……” 陈天航没说话,他感觉脑袋里很乱很乱,只能感觉到陈晨环着自己的脖子,陈晨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肩膀上…… 这会儿火车站的广播响了:“旅客朋友们,你们好,由白城发往重庆北的X5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请您手持身份证,通过闸机,依次上车……” “哥,我走了……”陈晨的声音很轻,三个字像是含混不清一样混沌。 陈天航还没反应过来,陈晨已经背着他的大大的登山包,一手拿着车票,一溜烟儿跑进了入站口。 陈天航看着地上丢着的那包零食,他这才想起来,这包零食还没给陈晨。 陈天航这才想起来,陈晨没有给他说“再见”,他也没有给陈晨说“再见”,陈晨已经消失在了入站口。 ☆、最终章 永怀(三) 陈天航回到沈阳老家的时候也是白雪皑皑的季节。快过年了,他们小区里不少人家已经换上了红色的窗花和春联,在白雪掩映中十分好看。陈天航已经半年没回家了,他感觉自己完全像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快,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了。”陈天航他妈一直在给陈天航夹菜,满满一桌都是陈天航喜欢吃的菜。 瘦?倒也没有,陈天航想。 “学校饭太难吃了。”陈天航随口吐槽了一句。 “我再给你做几个菜。”陈天航他妈听到这句话又忙不迭地钻进了厨房。 从陈天航脚踏进家门他妈就一直团团转,脚不沾地,忙个没完没了。 陈天航不知道他爸妈知不知道他们姚远的事儿,毕竟这事儿在网上闹得挺甚嚣尘上的,好像不少人的父母还专门打电话来问自己家孩子这事儿到底什么情况,他更不知道他爸妈知不知道他也参与其中了。 反正他自己是没讲,他爸妈每次打电话问起他在干嘛的时候他总是搪塞、隐瞒,他爸妈也不在他身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说起来也挺奇怪,自从吴鹏的事儿被定了性之后,陈天航他周围的人反而不提这事儿了,反正是当着陈天航的面绝不提这事儿。 陈天航那天进了学校,进了宿舍,进了实验室,进了教学楼,也没人问他一嘴,之前追着陈天航问这事儿的都好像约好了似的,再不跟陈天航提一句。 “诶,航哥,来了啊,吃了吗?” “便利店新上的这几个挺好的,你尝尝呗。” “春招你看了吗?消息可都放出来了啊。” “对啊,你这已经过了秋招了,春招赶紧抓紧点儿。” “航哥,你去哪工作啊?沈阳吗?” “反正我是不回家了,我觉得这白城挺好的,我都呆惯了,我就在白城。” “谁像你?我就不一样,我要去北上广。” “呵,把你牛的,买得起房子吗?” “买什么房子啊,我只想赶紧娶媳妇。” “……” 陈天航懵了,他一进实验室听到的是“大别野”几个人劈头盖脸的一堆话,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姚远的事,满嘴都是“校招”、“毕业”、“未来”…… 因为陈天航之前这段时间都不在学校,他的实验进度已经被别人落了好大一截子。 想到他本来以为那个动不动就来他们实验室巡逻一番的刘艾导师会发火。没想到刘艾根本没发火,对陈天航毕业季离开学校,不做实验,拖延实验进度的事儿也完全不管不问了。而且更离谱的是,刘艾还好心地给了陈天航另一个实验室的钥匙,说是要是陈天航他们实验室人太多排不过来的话,可以去那个没人的实验室。反正本科生就是些基础实验,对实验设备的要求也没那么高。 这可让陈天航有点“受宠若惊”——之前他们都是几个人抢一个设备,现在刘艾直接给了他一整个实验室的钥匙,这尊贵待遇可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且每次他见到刘艾,刘艾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满脸堆笑,慈眉善目。有时候甚至还对陈天航假惺惺地吹捧,什么“有前途”,“有学术潜力”,“年少有为”……简直让陈天航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从何说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总之,很奇怪的,陈天航的身边再也没人提起姚远的事儿了…… 陈天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他爸走了过来,坐在了陈天航的对面。 陈天航他老爹年轻的时候还算小有所成,退伍回来做了点小生意,当时也算是敢为人先了。生意也还算有模有样,赚了点小钱,只不过后来在电商大潮的冲击下很快就破产了。 他爹是个很好面子的倔老头,一心希望他儿子能光宗耀祖,对童年时期的陈天航可以说是压迫式教育。这也造成了陈天航青春期一段时期的叛逆和高考的失败,从那以后两个人之间就存在一些隔阂,很久都没有好好敞开心扉谈过一次话。再加上陈天航失败的高考让他老爹在一群老战友面前丢了份儿——只考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城理工学院”,这丢人真是丢大发了。所以他爸一直看陈天航不怎么爽利,觉得陈天航哪哪儿都是毛病。 “你就快毕业了吧……”他爹正襟危坐着,开了口,“还有几个月了?” “嗯……”陈天航继续吃他的饭,果然,他老爹一开口就还是从前的那副做派,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真的是……陈天航在心里吐槽。 “那你毕业以后是什么打算?”他爸直视着陈天航。 陈天航放下筷子:“我想去南方闯一闯,我联系了一个能源产业,和我的专业挺对口的……”陈天航全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他说得很认真。 “闯?”陈天航他老爹冷笑了一声,鄙夷地说,“你以为闯社会就那么简单?跟过家家一样?” 果然,陈天航早都猜到他老爹会是这么一个态度——他老爸一直对自己的一切都很否认,在他老爸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人。 “你不要任性,不要把什么事都想的那么简单,”陈天航他老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已经跟我老战友联系了,他说可以给你就在他的电厂找个工作,你就好好在他的电厂干。” 陈天航哑然,不知道说啥应付他老爹。 他老爹喝了口茶,自顾自地越说越气:“我告诉你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像你这种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年轻容易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我的一个老战友要给你介绍对象,过几天你就相亲去。” ☆、最终章 永怀(四) “啊?!”虽然之前他老爹老妈就提过这事儿,可陈天航没想到他俩竟然真是认真的!这真的吓到陈天航了,他可以接受他老爹从小灌输给他的那一套“父母在不远游”的思想,可是怎么连感情大事也要被他们安排了? “你大学有没有谈对象?”他老爹面不改色,认真地问着陈天航。 陈天航愣了几秒——怎么回答?如果说没有会不会被他老爹嘲笑并且安排相亲,如果说谈了他老爹肯定要连对方的户口簿都翻个底朝天。 “像你这种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戏、看球赛、吃外卖的小年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不知道什么叫男女的两情相悦,所以我安排你去相亲,你要去主动了解,主动体会,不了解不体会这些你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娃娃……”他老爹开始了长篇累牍的说教。 陈天航开始跑神儿,当他老爹在他耳边耳提面命,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是爱什么是两情相悦什么是社会什么是未来的时候,很奇怪的,陈天航的脑海中一幕一幕地浮现着他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一切——从绿色的玻璃幕墙上坠下的身影,那滩崇实广场凌晨的刺目的殷红血迹,那些在网上和现实中的事不关己的人们中间口耳相传的谣言……白城火车站逼仄的空间里痛哭到无法行走的王小兰,陈晨站在医院天台上落寞的神情,停尸房冰冷到刺骨的气息……崇实广场上陈晨恳切的神情,那轮明亮的月亮朗照在办公楼上……祭日那天崇实广场上凋谢了一地的花,去往白城市内的拥挤得如同罐头一般的黑车,白城那家偏僻的商场上的绿色椅子……在重庆时,病房里,王小兰滴落在枕头上的泪水,陈晨紧握着的手……还有各地不同的冬天——重庆湿漉漉的闪着电的下着雨的冬天,大同北风扑面尘土飞扬的冬天,白城从来不下雪也一点儿都不白的冬天…… 陈天航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真神奇,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明明一切已经归于平静,明明这可能就是现在最好的结果……明明在他暗中调查这件事的时候,明明在他遭遇学校的种种明里暗里的胁迫的时候,明明在他们找不到线索最绝望的时候他都没有流眼泪。而此刻,眼泪竟然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竟是从心底生出的无法抑制的酸涩……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他老爹发现陈天航一直没有答话,又一次的怒火中烧,“你都多大了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懂?!别人说话你面无表情,你不知道回答吗?!我都不知道你这种人到社会上能怎么办?!” “爸……”陈天航突然叫了他老爹一声,打断了他老爹兀自的喋喋不休。 他老爹愣住了,或许是他太久没有听到陈天航这样喊过自己。 “爸,你知道那样一种感觉吗?”陈天航缓缓说。他抬起了头,他老爹发现自己的儿子眼眶通红——竟然是……哭了? “那样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你很想让一切重来……很多错误明明可以不犯的……如果可以重来,你愿意拼尽全力,甚至拼上性命……可是一切都晚了,当你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有些事再也无法挽回了,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陈天航他老爹看着眼前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讲着自己感受的儿子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在他的印象中,他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四肢发达,大脑空空,只知道没日没夜地打游戏看球赛,根本不理解人情冷暖,不了解世间百态,只知道躲在自己小房间那一亩三分地逃避现实,逃避社会,打着电脑消耗生命。而眼前的儿子竟然泪流满面,说着什么“成为一体”,什么“让一切重来”,什么“拼上性命”……陈天航他爸感觉自己突然就听不懂了,这一切太陌生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忘了刚才自己提起的什么相亲什么找工作那一茬子事儿,愣愣地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儿子…… 陈天航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的时候,陈天航还是站在崇实广场上。不过这一天,天边不再是粉色和紫色交融的霞光,整个崇实广场是一片无暇的洁白。白雪堆满了整个广场,雪夜反射得整个天空散发着近乎红色的光。赤色的天空,雪白的大地,红和白两种极致的颜色在天边交融…… “好美……”陈天航低喃。他在白工四年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场景。白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偶尔飘一点儿雪末子。从来没有哪一天的雪像今天这样洁白,这样不染纤尘,这样无瑕到摄人心魄…… 陈天航愣愣地站在崇实广场上,抬头看见修了一半的绿色玻璃幕墙,听见的是叮叮咚咚的装玻璃的声音。 太熟悉了……陈天航忽然一惊——这是姚远坠楼的那天!他突然心领神会! 是那天吗?陈天航想。可是那天崇实广场上有不少学生来来去去——骑着车的,说笑的,谈恋爱的,掂着外卖的……还挺热闹。 而此刻陈天航回顾四周,只觉得崇实广场上纯白的雪几乎反射得让他眼睛生疼——这里没有人,只有他,只有他陈天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崇实广场的中央。 怎么会?陈天航愕然,那姚远呢?姚远总该在吧?! 或许是这个梦太过熟悉,或许是这个梦总是萦绕不去,陈天航默认这个梦里一定会有姚远——姚远就站在崇实广场中间,他穿着的运动服被晚风吹起来一点,他在玩着手机,想着什么,他们没有说话…… 而此刻,陈天航环顾着四周——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没有姚远…… 怎么会?!陈天航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他抬起头,只看见一轮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崇实广场修到一半的斑斑驳驳的玻璃幕墙上,幽幽的绿色照映着地上苍白的白雪…… 陈天航醒了。他真切地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梦,都已经是过去。此刻的他正安静地躺在老家的卧室里,此刻的隔壁房间还传来父母熟睡后的均匀呼吸,此刻自己的眼泪带着温热从眼眶滚落出来,顺着脸颊,跌落在枕头上…… 陈天航突然非常非常难过,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或许是刚才梦中的苍白的白雪,或许是刚才梦中刺骨的寒冷,或许是刚才梦中没有一人的孤独……陈天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只是感觉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陈天航睡不着了,他披上衣服,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想出去透透气,他想换个空间,他想逃避那个令人窒息的梦。 “好冷……”陈天航抓了抓衣服,沈阳的冬天还是比白城冷多了。 陈天航抬头,他看见了月光照耀下的无暇的皑皑白雪和天边近乎赤色的红晕。 ————————完————————————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