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笔记》来自www.wshlou.com €€《迷途笔记(出书版)》全集 作者:欧阳乾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引子 世界有没有漏洞?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可笑,它看上去是如此地真实,每天忙碌的工作带来的压力、夜店里性感妩媚的女郎、可口美味的食物、被女友抛弃时的痛苦……这一切都让我们完美地体验着它的存在。但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我意识深处,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回事,起码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回事。 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正确的世界观,所以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继续深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取了社科院的研究生,主要研究“社会科学”。这是一个笼统而扯淡的专业,每个研究它的人最后不是变得歇斯底里,就是呆板刻薄,上过“毛概马哲”的兄弟应该都知道。为了完成毕业论文,掌握第一手资料,我跟我的导师天南海北地跑了很多地方,包括秦岭绝壁、黄河古道,还有川中疫区。在这些地方,我接触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见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的固有意识里,它们本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它们就活生生地存在着,即使像个Bug,也“存在即合理”一般不容置疑地存在着,并且还呈某种规律性的联系……这已经明显超越了我毕业论文的研究范畴,也违背了我大学之后继续深造的初衷€€€€我对这个世界的怀疑死灰复燃,怀疑它的构成、怀疑它的目的,甚至怀疑整个人类本身。 我们为何在此? 我们从何而来? 我们意义何在? 当我一次又一次地踏进这个世界的漏洞,我终于知晓了一些答案。但对于一个具有既定法则的世界来说,你怀疑了它,同时也就等于被它宣判了死刑。我是一个知识分子,但当我了解了这一切后还是忍不住暗骂一声。 第一篇笔记 迟到的流浪者 康锦跟我认识的所有的社科老师都不一样,他不歇斯底里,也不呆板刻薄,也不心理变态……这是我的一个阴影,在我以前大学考试的时候,因为一时笔误把“马经”(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写成了“马精”,结果老师连着让我三次补考都没过,所以我对社科老师有着一种天生的恐惧。不过幸好康锦是个正常人,也幸好他就是我的导师。 我是跨专业考进来的研究生,所以康锦对我非常照顾,为了让我能够在毕业的时候顺利完成论文,他从一开始就带着我跑了很多地方,奔波于各个省份之间,让我能够积累第一手的宝贵素材。这些地方有的该去,而有的去了就是个错误。 比如鲁西南那一次,就是不该去的。那一次旅程就像是一把钥匙,慢慢开启了一扇通向深渊的大门,它吓到了我不说,还吓到了许多人,差不多有七十亿。 “老师,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在大巴车上,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说。 “菏泽。”康锦头靠在椅背上,双眼望着窗外,“传说在上古时代,那里曾经发生过天人交战,战后就成了一片大泽之地,所以叫菏泽。你这样记就能记住了。” “哦,联想记忆法。”我点点头。 “长青,这次是个极好的案例,你一定要做好记录。关于‘人长期在重压下生活会导致人格的裂变’,这样的素材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我疑问道:“老师,人还没见呢,你就能下定这样的结论?” “大体情况我已经在电话里了解了一些,差不多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看起来光怪陆离、千奇百怪,但究其背后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对事情要善于分析和归纳,长青,这也是你以后学习的方向。”康锦说完,把身体全部放松在了座椅上,闭目养神。 当我们下大巴车的时候,已是下午。通向村庄的乡间小路被雨水冲毁了,泥泞不堪,根本没法通车。村长赶着驴车已经在路口等候多时了,见了我们急忙招呼着。于是我们又换乘了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只是这条路实在太泥泞了,驴子走起来都深一脚浅一脚的。等我们赶到村里的时候,天色已然是黄昏了。 村长擦着头上的汗,带着歉意地笑笑说:“康教授,这就是咱们村,挺破的,多少年了也没发展起来,您别见笑啊……要不,咱们先去村委会安排好住宿吧?” 他话里夹杂着浓郁的地方口音,勉强能让人听个明白。康锦摆摆手说:“没事,住宿倒是不急,先去一趟曹金花家里吧。” 曹金花,这个女人是我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在来之前,已经有三位心理医生对她束手无策,而曹金花家里也付不起长期在精神病院治疗的费用。对于一个没有医疗保险的村妇来说,乡财政收入再多也没有闲钱送你看病,只要你不掂着刀乱砍人,那么就算相安无事。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康锦得知了这个情况,他觉得颇有学术研究的价值,就跟乡政府联系了一下,说自己或许能解决这个事情。乡里当然乐意,就安排村里接待一下,于是康锦就带着我来了。 村长挥鞭呵斥驴子,车子朝村内走去。我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了,扶着脑袋问:“老师,我怎么听着这里的人说话口音跟王宝强差不多啊?” “这是河南口音。”康锦往南边指了指,“瞧,那边就是黄河,很近,过了黄河就是河南省了。1963年前后,这里整个县还属于河南省,后来因为黄河发水,经常改道,河两边的人为了争地发生过很多次械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中央就把这一片全划归菏泽管辖了。地是划过来了,可这口音还是以前的。” 村长惊讶地瞅了康锦一眼,继续赶着驴子说:“教授就是教授,真跟平头老百姓不一样,啥都知道!乡里领导说你是个大学者,让俺好好配合你工作,跟你学习学习……” 康锦笑着摆了摆手:“老哥,太夸张了,我算不上什么大学者,顶多就是个知识分子。对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一下曹金花的情况?” “她啊?”村长皱眉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脑袋,“不知道该咋说,本来好好的,也不知道咋的忽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了。也没别的,就是她说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明白。乡里不是也派人来看过好几次吗,一点法子都没有。” 曹金花家住村西头,三间破旧的红砖瓦房。曹金花的丈夫跟一群汉子正蹲在路边吃着晚饭。鲁西南地区的风俗,晚饭的时候大老爷们儿都会捧着碗蹲在路边吃,一边吃一边唠嗑。她丈夫看到我们来了急忙放下饭碗,站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局促地笑了起来:“来,来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子的形象,四五十岁,背稍有佝偻,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容绽放开来,像一道道冲开的沟壑。我们跟着他朝院门走去,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老人小孩都有,还有几个端着饭碗的,一边走一边哧溜。 到了院门口,村长回身摆着手驱赶道:“去!去!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吗干吗去!” 几个小孩嬉笑着跳开。没有人远去,都聚在曹金花家门口,像一群等待电影放映的观众。几个妇女还伸长了脖子,显出急不可耐的神情。进门之前,她丈夫嗫嚅着嘱咐道:“你们别问得太急,别逼她,要不她就哭,光摔东西……” 康锦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就领着我走了进去。村长则站在门口,不让任何看热闹的进来。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黄昏的阳光像掺了水一样稀薄,编织在一起淡淡地洒开。桌子边只坐着一个女人,我想那就是曹金花。她体形有些臃肿,跟一般农村妇女的打扮也别无二致,乱糟糟的头发昭示着这个村子的美发水平。曹金花就坐在那里,端着搪瓷碗,就着咸菜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稀饭,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 “长青,你先跟她沟通一下,注意引导。”康锦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这是培养我与人沟通能力的最好方法。康锦也习惯这样,他喜欢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研究人,研究交谈对象,这样便于更冷静地观察研究对象的肢体动作和细微神态。 我在曹金花对面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油腻的方桌。她抬了一下头,眼神稍有呆滞。 我说:“你好。” 她低下头喝稀饭,并不理我。 我继续:“我们是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的,希望能跟你交流一下。” 她仍旧不理我。很多精神有问题的人都会这样,对于别人的问话不理不睬。这是因为他们始终沉浸在一种自己创造的主观世界里,无法有效地对外界做出反应。我并不气馁,从各个角度旁敲侧击,希望能找到引起她注意的话题。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忽然抬起了头看着我。 “乡里告诉你我是个精神病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她的普通话竟然说得很标准,但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地方口音。 我说:“没有,乡里没有出具任何诊断,你别多想。我就是跟你随便聊聊。有时候精神上的压力会有一些隐性的表现,自己也很难发觉。不过我们可以谈谈,试着找到发现问题的途径。” 她用粗糙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刘海,说:“这么说,你还是觉得我有精神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沟通一下。” 她:“你想怎么沟通?” 我:“这样吧,我能不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就是些很普通的,你随意回答一下就行。” 她放下了筷子,看了我一会儿说:“行,你问吧。” 我试着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她:“四十六。属狗的。” 我:“你叫什么?” 她:“现在的名字,曹金花。” 我:“现在的名字?那你原来叫什么?” 她:“原来的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康锦一眼,这明显不是一个农村妇女应该有的谈吐。康锦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我:“之前有没有去过外地?” 她:“没有。” 我:“不可能吧。你普通话怎么说得那么好?” 她笑了:“我觉得原来的口音太土了,很难听。怎么,这对你们来说很难吗?” 你们?这个词用得太奇怪了。我顿了一下说:“抛去曹金花这个名字本身的代号意义,那么,你到底是谁?” 她又笑了:“你问了一个聪明的问题。跟乡里派下来的那些人不一样。” 我附和着她:“是。那你能不能回答我?” 她叹了一口气,露出的表情就像哀叹今年的收成不好一样:“好吧,我告诉你,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远到你不能想象。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执行一个任务。可惜,我来晚了,任务早已经完了。我是一个迟到的流浪者。” 我:“执行什么任务?” 她摇摇头,又端起了搪瓷碗:“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不能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情,想多了就头疼。我迷失在旅程里的时间太长了。” 我无奈地站了起来,看到曹金花的丈夫正站在门口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出门后他对我说:“奇了怪哩,金花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是第一次。原来乡里来的那些人,说不两句她就摔盘子摔碗的。” 我挠挠头,曹金花说的那些话我还不能消化。康锦合上手里的笔记本,询问道:“曹金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就上个月,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她丈夫想了想说。 康锦问:“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吗?” “怪突然的。那天下地干活回来以后就不行了,也没谁招她惹她,她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发癔症,先是哭,哭完一阵又笑,笑完以后就成这样了,说些我们都听不明白的话。” “她普通话跟谁学的?” “谁知道啊,原来谁也没听她说过。” “你们有孩子吗?” “有,在广州打工。就年底能回来一趟。” “曹金花去广州看过儿子?” “没,没去过。别说广州了,她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乡,连县城里都没去过。” “平时喜欢看新闻联播?” “嘿嘿,庄稼人,谁看那个啊。”她丈夫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天线坏好几年了,只能收两个本地台,还不清楚,平时也都没人看。” 这时村长已经把看热闹的人都撵走了,拿袖子擦着汗过来问:“怎么样,康教授?” “大体情况都已经了解了,先回村委吧,有些具体情况还要等明天再说。”康锦走的时候又安慰了一下她丈夫,“别担心,这个案例虽然有些特殊,但也不算很棘手。晚上回去我再考虑一下。” 她丈夫有点发蒙。村长在一边搡了他一把:“还是康教授有本事啊,乡里来的那些人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谢谢康教授?” 她丈夫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握着康锦的手上下摇动着,嘴里嗫嚅着一堆感谢的话,眼神仿佛是抓到了一根刚刚看见的救命稻草。 回到村委会安排好住宿后,村长又叫对面小饭馆炒了几个热菜送过来,要在办公室里支摊子喝几杯。康锦平时不喝酒,只有我陪着村长喝了二两。他喝了点酒,脸色涨红,话匣子也打开了:“康教授,你看那个曹金花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什么毛病?” 康锦并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是村长,村里人都熟得很,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村长忽然俯下脑袋,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她啊,就是被那黄大仙给附身了。” “黄大仙?” “肯定是黄大仙没跑啊!前段时间,曹金花家养的鸡被黄鼠狼给拉走了,她男人下了几个套,一晚上连套了三个黄大仙。我亲眼看着她男人一锄头结果一个,那个惨哪,脑浆迸裂……她男人把三根黄鼠狼尾巴卖给了做毛笔的,白赚了两百多块钱呢。”说到这里,村长扭头看了看四周,害怕有人偷听似的,“这不,遭报应了吧。黄鼠狼这玩意儿不能随便打,邪得很。” 康锦哈哈笑了起来:“迷信,迷信。” 村长急道:“不是迷信啊。曹金花她男人都请邻村的司婆子过来看了。司婆子你知道吧,就是那种会算命、会看风水的。那司婆子灵得很,远近都出名,人家看了没两眼,就肯定是黄大仙搞的鬼。” 康锦笑道:“那既然知道谁搞的鬼,怎么还没治好?” “这就要怪她男人啊,抠门小气。司婆子说,必须要曹金花她男人亲手把家里养的三头猪给宰了,猪头供给黄大仙三天三夜,才能解了黄大仙的怨气,要不然它就会一直缠着曹金花。可是三头猪,一万多块钱哩,她男人死活不舍得。” “这就对了。三头猪,杀了也是白杀。” “这话咋说?”村长打了个酒嗝。 “事物都是由内因引起的,外因只是个引子,关键还是在这儿。”康锦指了指脑袋,“问题还是出在曹金花自己的思想里面。” 村长惊愕道:“是她自己的问题?” 康锦笑而不语,却又把头转向了我,“长青,你怎么看?” 这种最基本的病理心理学案例还是难不倒我的,我想了一下说:“应该属于妄想症吧。” “没错。”康锦赞同道,“确切一点地说,是幻想型妄想症。广义上来讲,属于类精神型人格分裂。” “啥?人格分裂?”村长瞪大了眼睛。 康锦看了他一眼,问道:“曹金花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村长想了想:“要说她男人,还真没啥优点。小气、抠门,长得也不好看,还内向,没见过大世面,人多的时候说句话都浑身哆嗦。” “他俩吵过架没?” “吵,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过曹金花她男人是个闷葫芦,就是吵架也放不上三个屁。因为生气,曹金花还喝过农药哩。” 康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一直以来,曹金花都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满意,看不上她这个畏畏缩缩的丈夫,也可能包括艰辛的日常生活。但传统社会习俗的束缚让她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于是就在心里越积越深。这种情绪压抑到最后,她就幻想出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从远方来的并且跟她丈夫和这种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也就是说,她在体内又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取代了现在的自己。” 村长有点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曹金花,不是曹金花?” “不,”康锦摇摇头,“还是她,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另外一个她。” “那,那,”村长舌头都打结了,“曹金花的普通话是咋回事,以前可没听她说过啊。” “精神异常引起的官能性病变,虽然挺少见的,但也不是孤例。以前奥地利就有这么一个病例,一名男性患者在转变成另外一个人格的时候,不仅性格和语言会发生变化,就连瞳孔的颜色也都跟着改变。” “天咧,这还不是见鬼了?”村长喃喃地说。 康锦摇头笑了起来:“跟鬼不鬼的没关系,这是科学。老哥,只要以严谨的态度看问题,这世界上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村长掉魂似的愣了一会儿问:“那康教授,要真是照你说的这样,你有法子把曹金花给治好吗?” 康锦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般治疗人格分裂,都用催眠法或者药物治疗,但这两种方法都见效太慢,患者痊愈的概率也不高。我决定用宣泄疗法,通过直接交谈,让她现在的这个人格意识到自己产生的原因,这样她就会情绪崩溃,然后再想办法把她原来的主体人格诱导回来。” “可是,康老师,”我提出了一点质疑,“分裂出来的后继人格一旦形成,它就会强烈抵御企图消灭它的一切存在。用宣泄疗法,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这就要看交谈的技巧了。”康锦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明天你负责笔录,我来跟她谈话,让你学学什么叫心理诱导。” 看到康锦自信的笑容,我心里也就有了底了。毕竟他是我的导师,是我学术上的精神支柱。但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们之间的谈话,对于接受了二十多年现行教育的我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折磨。 曹金花,也许就是这个女人,冲开了我,哦不,是我们,心理防线的第一道缺口。 第二天,上午,天气略阴。曹金花还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眼神配合着天气,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我们。在我看来,不说话的她跟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别无二致。 我坐在一边负责笔录,康锦把双手都支在桌子上,做了一个让人感到完全不设防的安全姿势,问:“你是不是很讨厌这里的人?” 曹金花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康锦说:“听说乡里来的人跟你谈不了几句,你就哭,摔盘子摔碗,有这回事?” 她点了点头:“对,是我摔的。” 康锦:“为什么?讨厌他们?” 她:“谈不上讨厌。那几天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他们说那么多。他们又不走,我只能摔东西。” 康锦:“你昨天怎么没摔东西?”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直接认为我是精神病。” 我心里偷笑了一声,明白康锦已经开始了他的诱导,在用语言慢慢地给对方下套。看似无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对方说得越多越好,只要等到时机成熟,一个反问就足以使她全线崩溃。精神病人有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只要你能找到他逻辑中的漏洞,就相当于抓到了他的要害。 康锦继续引导:“说说你自己吧,你是从哪儿来的?” 她:“很远的地方。” 康锦:“你昨天说自己是一个迟到的流浪者,到底什么意思?”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了,你们信吗?” 康锦点点头:“当然信,你说吧。”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是从猎户座旋臂的第九行星群来的,距离这里一千六百光年。” 我冷不防地惊了一下,手里的笔差点掉到地上。 康锦愣了一下,他显然也没料到曹金花会有这样的回答。随即,他笑了起来,用手扶了扶眼镜:“猎户座……有意思。你能告诉我猎户座旋臂在什么方向吗?” 她:“太阳系本身就位于猎户座旋臂之中,我只能给你指出第九行星群的方向。以地球为参照物的话,位于银道面以北,与天赤道的夹角约为35度。” 作陪的村长和曹金花的丈夫一脸茫然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康锦。那意思很明显,喏,看吧,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满嘴放炮。 康锦沉默了一下,问:“这些专业的天文术语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电视里?” 她神情略有不悦:“你还是不相信我。” 康锦:“相信,我相信你。这样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到地球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为了星战。” 康锦哑然失笑:“星战?” 她点头:“对,可惜我来晚了,星战早已结束。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遗落在了地球上。” 康锦:“什么是星战?” 她:“星战,就是星际战争。很早很早以前,猎户座旋臂内爆发了一场席卷了十五个行星群的星际战争。以地球时间来算的话,这场战争的结束时间大约是七千年前。” 康锦:“这个星战,跟地球有什么关系?” 她:“星战进入尾声的时候,地球被卷入了战场,作为我们的联盟在太阳系进行反攻的一个基地。我是从第九行星群被运送过来的士兵之一,来地球执行反攻任务的。可是在运输过程中出了差错,我来晚了,战争已经结束。” 康锦:“来晚的只有你一个吗?” 她:“据我所知,应该是的。” 康锦沉默了。大家都在沉默。这种话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起码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硬要我说的话,只能佩服曹金花那瑰奇的想象力了。康锦皱着眉头,在思考接下来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语言诱导还不到应该结束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七千年前,那个时候地球上应该已经有文明了。” 她:“很低级的文明。” 康锦:“应该还可以吧,起码部落格局已经形成了。书上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女娲补天的故事你知道吧?” 我暗道一声牛逼,康锦又开始往上古文化上扯。 她:“你觉得女娲补的真是天吗?” 康锦很意外:“补的不是天,是什么?” 她:“当时人类并没有宇宙的概念,所谓的天,就是抬头能看到的东西。你现在抬头看看,天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能破?” 康锦:“你的意思是说,七千年前人类看到的天,不是现在的这个天?” 她:“对的。”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康锦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深呼吸了一下,继续保持着轻松的口吻问:“那七千年前人类看到的天,是什么天?” 我忽然间觉得这场谈话有些诡异。本来是要康锦诱导曹金花的,但现在已经反了过来,却是曹金花在引导着康锦一步步地往下走。 她:“那时候的人类抬起头看到的不是现在的天,是月球。” 康锦:“现在我们晚上抬起头,还是能看到月球。” 她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当时的月球离地球非常近,就悬浮在人们的头顶上,完全遮盖了整个天空。人们抬起头就能看到它。” 康锦笑了,表情顿时释然起来:“可能你对天体物理学还不够了解,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如果月球离得那么近的话,会受到地球强大的引力影响而坠落的,根本不会浮在空中。” 她:“我们在月球上安装了反重力装置。” 这次不仅是康锦,连坐在旁边的我都一个哆嗦!村长和曹金花的丈夫则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话里所隐含的匪夷所思的含义。 她继续说:“月球不是一个自然天体,它是我们联盟建造的巨大飞行器之一。建造月球的某些材料甚至比地球都要古老。它是我们在太阳系发动反攻计划的重要基地,所以在战争的尾期,这个基地受到了对方猛烈的攻击。月球表面的那些大坑有很多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很多巨大的环形山都呈一条直线分布,就像被扫射的一样。你也明白,陨石并不能造成这样的结果。那都是镜户炮(音译)带来的伤害。” 我强压住内心的震惊,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荒诞的笔录。康锦的表情有些不安,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尽力保持着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者的严谨态度。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问:“照你这样说,女娲补天是怎么回事?” 她:“女娲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生命。女娲是我们联盟建造的一个……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具有人工智能的巨大的机器触手,它负责月球的修复工作。在镜户炮的攻击下,月球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并且出现了巨大的裂口。女娲对月球裂口的修复工作,到后来就成了传说中的补天。” 康锦咽了一口唾沫:“那,然后呢?” 曹金花先站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在她弯腰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裹在衣服里的腰间的赘肉。这些赘肉太过现实,作为她是一个农村劳动妇女的标志。我不由得喘了口气,就像久被憋在水里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面一样。 她喝完水,坐下来继续说话:“然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的联盟取得了胜利。月球的推进装置在战争中遭到了重创,无法进行远距离飞行,只能解除了反重力装置,用它最后的一点推进力挣脱地球引力的束缚,成为一颗绕轨道运行的地球卫星。在月球升空的过程中,地球上的海洋受到了月球的引力影响,产生了巨大的潮汐,非常巨大,历史传说中的大洪水时代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我无法认同她的观点,在我心里,始终是把她当作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来对待的。但她的叙说却严丝合缝,我心里长期隐藏的那些疑惑忽然有了注脚:传说中长着蛇身的女娲,共工头撞不周山导致的大洪水,《圣经》中诺亚为躲避洪水建造的巨大方舟……就像长久以来一张残缺的拼图,这时被人拼上了最后一块。 康锦已经不淡定了,我从未见过他脸上的神色如此困惑。他面前的这个“人格分裂”患者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康锦试图进行的宣泄诱导法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到了这时,他只能徒劳地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点曹金花的漏洞和缝隙:“作为战争的一方,你们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出乎意料的是,曹金花咧着嘴笑了:“战争还分正义和邪恶?我想这不仅是地球上的法则,也是整个宇宙里的法则吧,只要你胜了,就是对的;你败了,就是错的。” 康锦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里浅显而又无懈可击的道理,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们的敌人,是谁?” 她:“我们的敌人也是一个强大的联盟,有很多种族。但在地球上,我们主要对付的敌人是傀儡。” 康锦:“傀儡?” 她:“对,傀儡,一种被机械操控的人类改装体,小部分是纯金属构造,但大部分都是由木头做的。那些粗陋的机械没有疼痛感、没有恐惧,是一群只懂得杀戮的家伙。往往只有将其彻底摧毁,才能阻止它们的活动。” 傀儡。我在笔记本上着重记下了这个词。 康锦想了想说:“我不明白,你们既然有着如此发达的文明,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 她反问:“战争还需要理由吗?” 康锦语塞。是啊,战争需要理由吗?纵观人类历史的发展,文明越发达,战争越惨烈,在“二战”的时候终于达到了巅峰,席卷了整个地球。即使不同的文明进化遵循普世法则,战争也同样无可避免,反而会更加残暴。 康锦:“照你这样说的话,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且还错过了那场战争的尾声,对于整个战场的了解,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信号接收。我们士兵跟机器不同,把思维抽取出来以后是以光子的形式发送到战场,然后占据一个本星球物种的身体,这样最安全,也更节省时间。以地球为例,我们占据了一个人类的身体后,意识并不会马上觉醒,需要进行统一共振才能取代之前的本体思维。一旦觉醒,脑电波频率就会自动调节,不断地接收联盟总部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现在还残留在地球上,不过已经很微弱了,估计几年以后就会消失。” 康锦:“你是什么时候占据曹金花的身体的?” 她:“不清楚,应该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吧。五六岁。” 康锦:“你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的?” 她:“不久,二十天前。” 康锦:“你没有经过统一共振,怎么会觉醒?” 她:“没有经过统一共振,时间长的话也会自然觉醒。但这种觉醒状态很不好,意识不够强烈。我不能保持这种思维很久,有的时候还会认为自己就是曹金花。但很意外,今天的状态很不错。” 康锦沉思了一下,说:“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你原来居住的那个星球?” 她:“位于第九行星群的尾部,我们叫它加尔玛星(音译),那里有两颗太阳,按照地球的说法,叫作双星系统。两颗恒星以两仪形态相互环绕,加尔玛星则是以不规则线路环绕两颗恒星。这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银河系里,太阳系这样的单恒星星系反而比双星、三合星要少。” 康锦试图分析她的漏洞:“根据你之前说的,那里距离地球有一千六百光年,是吧。即使你能按照光子的最快速度行走,来到这里也需要一千六百年?” 她笑了笑:“在一般宇宙情况下,这确实是光速的极限。确实也没有任何物体能够超越这个速度,因为宇宙速度是不变的。但我们能够用另一种方法穿越空间。”说到这里,她把面前的搪瓷碗举了起来,与视线平齐,“看到这碗沿上的两个豁口了吗?当我使碗沿与你的视线平齐的时候,这两个豁口是不是在一条直线上?” 康锦点了点头:“没错。” 她:“那么这两个豁口之间的最短距离,肯定就是连接两者之间的直线了。可是,如果我慢慢转动碗沿呢?” 随着她转动手中的碗沿,两个豁口在与我平齐的视线内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康锦疑惑道:“虫洞?!” 她放下手里的搪瓷碗:“不,跟虫洞还不一样。虫洞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设,根本无法穿越。你应该注意到了,刚才碗沿上的两个豁口,本来处在三维空间之内,当它与你的视线平齐,处在一条直线上的时候,就算是二维空间了。当我转动搪瓷碗,让两个豁口在你的视线内重叠为一个点的时候,就变成一维空间了。维度越降,两者之间的距离越短,甚至到最后会没有距离。” 康锦惊愕地瞪着眼睛,片刻之后突然叫道:“你是在说,通过降低维度来穿越空间?怎么可能!” 曹金花对着康锦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在穿越空间的时候,先把空间维度降低,将两点距离重合,穿越之后再把空间维度展开,就跟之前一样,什么事都没有。” 虽然她说得就像折纸一样轻松,但我和康锦都已经是大汗淋漓。我们不是学物理专业的,但也明白她说的这番话足以颠覆目前已知的所有物理常识!或许就算揪出一个物理学家来,他也不敢想象这样的穿越方式。村长,还有曹金花的丈夫坐在一旁迷呆呆地听着,他俩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康锦支在桌子上的手开始颤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现在才来到这里?”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旅行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我来到之后战争已经过去了七千年。可能是中间受到了黑洞引力的束缚,很久之后又挣脱了出来。这也是我自己猜想的。” 康锦:“能不能试着联系一下你原来的联盟总部?” 她:“不可能,完全没办法。我能知道这些情况也是因为残存在地球上的微弱信号。过去的时间太漫长了,说实话,联盟还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 康锦:“这么说,你回不去了?” 她沉默了一下,表情有些黯然:“嗯。应该是。” 康锦也沉默了一下,问:“如果这个身体死了,你会怎么样?” 她:“不知道。” 康锦:“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 说完她又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接收到这些信息。” 康锦的语言诱导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并且是一败涂地。随着与曹金花交谈的深入,她说的越来越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更关键的是这种匪夷所思完全成立,曹金花的语言逻辑无懈可击。一个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农村妇女在濡染了几十年社会行为学和人类心理学的教授康锦面前,做到了滴水不漏。 我们离开村子回去以后,康锦就病倒了,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我不知道是曹金花事件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从而引起了他的生理反应,还是在菏泽的时候吃坏了东西,引起了腹泻高烧,总之他病得很厉害。把康锦送去医院安顿好之后,我回到学校查阅了大量资料。如果说曹金花是通过某种渠道获得了知识来源的话,那有可能是一本小说,也可能是一本科普读物,甚至是一档电视娱乐节目……总之,它应该有一个来源。可是我连续花了一周时间也没有找到能够印证那些理论的资料,我还特地请了物理系的同学帮忙,最终也是毫无所获。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以至于从菏泽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晚上出门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45度角仰望天空,寻找着猎户座旋臂的方向,心道如果真有流浪者的话,那一定是孤独的吧,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连自己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这种荒诞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几乎攫取了我所有的思想和精力。为了摆脱这种困扰,我又给那个村子的村长打了个电话,希望能再过去查访一趟。没想到村长却在电话里告诉我,曹金花的病已经好了。 “好了?”我握着话筒愕然地问。 “对呀,好了,没事了,完全恢复正常了。”村长的语气里透着如释重负的感觉。 “怎么好的?”我问道。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你们走了以后,曹金花她丈夫也没辙了,就想带她去北京瞧病。结果在路上人就好了,清醒过来了。” 真是奇怪。我要放下电话的时候又多嘴问了一句:“没到北京吗?” “没有。说是刚到滕州,在那里住了一天等转车,结果第二天人就没事了。我看啊,这还是多亏曹金花她二哥狠着心把三头猪给宰了,猪头给黄大仙供了三天三夜,这不你看……” 村长后面的话我已经完全没听进去。滕州,这个地方我应该去一趟。 第二篇笔记 木匠人 我本科时期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叫张童,老家就是滕州的。他毕业之后没有选择继续深造,而是毅然地回到老家托关系当了公务员。 我联系了一下张童,说想去滕州玩几天,散散心。 张童在车站接的我。这小子头发向后梳着,显得脸盘愈发地大,西装革履,貌似混得风生水起,怎么看怎么像个成功人士。我对着他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公务猿!” 他也朝我竖起了中指:“研究僧!” “哈哈!”随后我们两个大笑着抱在了一起。张童捶了我一下,问:“怎么想起来滕州了?” 我说:“这不是想你了吗,过来看看你。” “骗鬼吧。”张童丝毫不信,对着我做了一个鄙夷的表情。可我也不能告诉他我来这里是想找出一个女精神病人忽然康复的原因,那样他不仅会鄙夷我,还会认为我读了研究生之后也变神经了。 张童很热情,非要给我接风,请我去高档酒店吃大餐。我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去了。席间,我打趣道:“一年不见,混这么拽了?这脸比以前又大了一圈。” “哈哈,小地方混不就这样吗,整日吃吃喝喝,庸俗啦,比不了你这知识分子。”张童举起酒杯,“来,干一个。” 我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张童问:“长青,这次来准备去哪儿逛逛?” 我想了一下:“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特别的有意思的地方?你想玩什么啊?” “我……”我一下卡住了,是啊,滕州这么大,应该从哪儿开始呢?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等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完全是狗吃王八,无从下口。 张童说:“要不,下午我先带你去做个足疗什么的?” 我差点儿一口老血喷他脸上:“算了,你自己留着享受吧,我脚不累。” “你看你长青,怎么越深造越保守了还,一点都没有名士风度。别人笑我太狂野,我笑他人不开化,这才是知识分子的风骨嘛……”张童连损带骂地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哎,对了,这两天正好有一个民间木制工艺品的展览会,你对这个有没有兴趣?” “木制工艺?”我心中的某根弦微微一颤。 “是啊。滕州的木制工艺水平很高的,你不知道吧,这里是鲁班的故乡。” “原来是这样。好,等吃完饭你领我过去逛一逛。” 一顿饭吃完后,张童已经喝得头重脚轻,神情很兴奋,在带我去展览会的路上不停地讲着各种黄段子。我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成段子手了?” “嘿嘿,”他眯着眼睛,酒气熏人,“都是在酒桌上跟领导学的,你要听他们讲的那才叫好呢,绘声绘色的,比我强多了。提起我们领导,哎呀你可是不知道,老逗了。上次他开会讲话,有个女秘书上去倒水,衣服胸部开得低了,他看了人家老半天,连词都忘了,忙拍了一下自己头说:‘你看我这奶子!’” 我不想跟他废话:“展览会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到?” “快了,就在前面,拐个弯就是。”张童真是喝多了,一步三晃。 没多长时间我俩就走到了地方。展览会的会场安排在一个老式的剧院里,说是剧院,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演过戏剧了,门口以及墙上那些彩绘的人物脸谱都已经斑驳,翘起的墙皮像一个垂暮老人皮肤上的褶皱。也是,现在还有几个人会去听戏?但剧院并没有因此荒废掉,从周围张贴的零零碎碎的海报可以看出,它曾被用于种子交流会、农产品洽谈会,改建过洗浴中心,甚至公映过香港三级片《西厢艳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怪怪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跳钢管舞的老大爷。 我跟张童走了进去。剧院里面很大,也很空旷,还保留着作为洗浴中心时未曾拆掉的一些设施。周围拉着幕布,在灯光下透出一层幽暗的反光。这样老旧的戏院在我的老家也曾经有过,它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梦境里:戏台两边挂着褪了色的布幔子,垂下一些稀稀拉拉的流苏,中间的上面吊着一盏满天红,戏台上铺着木头板子。拙劣的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连台上站的演员的面孔都变了,像一下进到了戏里那个荒诞的世界。 也许是小时候的思维惯性,我总觉得在这样的戏院里,总是潜伏着什么不可预见的东西。 吊顶上挂着几条“滕州民间木制工艺品展览会”的横幅,下面的人已经划分好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就像夜市上的摊贩一样,占据一个好的地理位置,便能在诸多的同行竞争里脱颖而出。里面的游客并不多,我慢慢踱步过去,看到每个摊位上摆设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的稀罕物件,有精致小巧的动物雕刻,有能够自动开启的手工木盒,还有被肉眼看不到的细线所操控着的“摇头驴”,你一喊它就跳,把脑袋甩得歇斯底里,像嗑药了一样。 “怎么样,有很多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吧?”张童得意地问我。 我点点头,这里展示的各种精巧的手工技艺确实让人惊叹,总体上要比别的地方的工艺水平高出好几个档次。我随意溜达着,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摊位。守摊的是一个干瘦老头,在他的摊位上没摆几件木制工艺品,而是摆了许多书。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一些介绍木工知识的书,比如《木工基础》《明式家具研究》《传统木艺守则》之类的。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正要溜达过去,忽然看见在摊位上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摆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名字叫《公输要略》。 公输,那不就是鲁班吗?我拿起这本书翻看了一下,纸张已经泛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里面都是一些竖行的繁体字,还配着许多奇怪的插图,有的像是生产工具,有的像是一些动物,还有的像是一些人体关节的零部件。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那边看几个稀罕的小玩意儿……”张童拉着我要走,可我总觉得这本书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怎么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就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让他自己先去那边逛逛,又站在这里翻看了几页,直到翻到最后,我后背上的汗毛陡然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书上赫然画着一幅人形的插图!胸腔大开,里面却没有内脏,而是塞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画中人手脚张开,就像达€€芬奇画的“维特鲁威人”一样,呈十字形站立着,脸上的表情毫无痛苦,甚至还有些陶醉……这样的表情让我感觉到一丝恶寒。我迅速地扫向插图旁边的文字,因为是竖体繁文排版,写的又都是一些专业术语,我读起来很费劲,只看懂“人体”“傀儡”几个词。 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让我抬起了头,卖书的干瘦老头正站在摊位后面盯着我看,脸上洋溢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跟书里画的那个人的表情几乎一样!我脑袋里“嗡”的一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着,喜欢这书啊?”老头说话了,声音干哑干哑的,像是从磨盘里压出来的一样。 “嗯,还行。”我喉结滚动,咽下了一口唾沫,“这书,卖吗?” “不卖,这本书是我自己留着看的。”老头指了指其他的书,“这些都卖。你想要哪一本,我给你便宜点。” “哦,那不用了。谢谢。”我把书放回去,尽量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张童走了过去。我的双腿好像上了发条,走起路来都不会打弯了。 张童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小玩意儿。那是一个木头做的小狗,很精致,拳头大小,会绕着圈儿走路,有人一喊“尿”,它就会停下来抬起后腿做撒尿状。张童就蹲在那里不停地喊着:“尿!尿!尿!”那小狗就不停地抬腿,抬腿,抬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张童,该回去了。” 他没理睬我,还兴致勃勃地指着那木头小狗说:“真神奇,怎么回事?” 亏他还是本地人,连这点小把戏都不知道。在那木头小狗身上拴着一根肉眼看不到的透明细线,细线另一头就在卖家的手里攥着,用以操控小狗动作。张童刚才不停地喊,可把卖家给累死了,这时正用哀怨的眼神瞅着他。 我强行把张童拉起来,对他说我累了,想找个宾馆休息一下。张童本着东道主的精神给我安排了一家宾馆,送我上去,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先好好休息,等晚上再过来请我去歌厅。 送走张童之后我就洗了一把脸,抖擞了下精神,守在宾馆房间的窗户旁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剧院。这家宾馆的位置是我挑的,和剧院就隔了一条马路,以便我能观察到对面的一举一动。 一直等到黄昏,夕阳垂落,大街上的人流逐渐稀落,我才看到那个卖书的老头从剧院里走了出来。我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迅速从宾馆里出来,远远地尾随着他。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这个距离既不会被他发现,又不容易跟丢。我踽踽独行,佯装一个普通的行人,心里却感觉自己像个特务。 我跟着那老头走了十来分钟的路程,最后跟着他七拐八拐,进入了一片民巷区。民巷区地形复杂,随时都有可能跟丢,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他的后面。这场景让我想起游戏《尾行》来,主角必须偷偷跟踪在回家女人的后面不被发现,一直到门口才算成功……我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头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尾随,在穿过一片民巷区后,他走进了一个地处偏僻的小院子,进去后随手掩上了院门。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民间小院,城乡结合部最典型的那种,院墙上面还乱七八糟地插着防止攀越的玻璃碎片。我推了一下院门,没锁,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我没敢贸然进去,趴在院门的门缝上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院子里有一间“介”字形瓦房,是堂屋,厨房和偏房都坐落在两边,属于典型的地方民居,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院门,闪身潜了进去。 老头的身影在堂屋的窗户边上晃动了一下。我猫着腰,贴在堂屋外边的窗户下面,仔细地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连我自己都听见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这老头有什么问题,只是凭直觉,他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做学问,要理性,最忌感情用事。这是康锦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解开我的心结,这种程度的亵渎是必要的,如果能够找到什么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我想康锦也会感谢我的吧。 “又是一天过去了哈,什么消息也没有。”老头忽然说了句话,像是在跟别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会在什么地方呢?”老头又说了一句话。我暗道,听这意思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渴了,给我倒杯茶。” 我能肯定这句话不是自言自语了,屋里还有别人!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探头,屏住呼吸,透过玻璃窗户向屋里看去。只见老头坐在一张椅子上,侧脸对着我,手里正在搓着一根烟卷。一个年轻人端着一杯茶走了过去,弯腰,放在了桌子上。这一切没什么异常,可我观察到那个小伙子弯腰放茶杯的时候动作有些奇怪,跟常人不大一样……怎么说呢,总之就是有些僵硬的感觉。 老头喝着茶,抽着烟卷,不再说话。那个年轻人也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这时夕阳下沉,因为角度的原因,落日前最后一缕黄昏的余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里,把里面照得金灿灿的一片。我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睁大眼睛向里面张望着,待我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脸时,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那年轻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是那种属于人类的安静,而是绝对的纹丝不动!不仅身体保持了静止,就连面部表情都好像凝固在了脸上,嘴角保持着一个轻轻上扬的弧度,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蜡像!这是从我脑中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不,不是蜡像,我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刚才他还给老头端了一杯茶来,蜡像怎么会做这种动作?那么他是……人偶? 可这人偶做得也太逼真了吧,简直就跟真人一模一样。真人?等等,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那是在古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说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有一个走江湖的卖艺人,叫阿四。这个阿四身无长技,却养了一条黑狗十分听话,通人性,让蹲就蹲,让跳就跳,让作揖就作揖,还会认字算数,凡是看过黑狗表演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而阿四就靠这条狗也混得个小康生活。 有一次阿四又在闹市带狗卖艺,围观的人甚多。正在此时,当地县令乘轿从此经过,黑狗突然发狂冲出人群,拦在县令仪仗队前做作揖状,衙役喝之不去。县令心觉有异,便将黑狗与阿四一同带回衙门审讯。公堂之上,黑狗突作人言,语惊四座。 黑狗自言是本地某村人氏,六七岁时被人贩子卖于阿四。阿四先将他灌之以软骨散,折断其手脚,然后将刚剥下的黑狗皮趁热带血裹之,又涂了些药膏,狗皮便像胶一样长在了身上,逐渐跟皮肤生在了一起。阿四又用药坏了他的喉咙,只能做狗吠而无法人言,随后阿四便带着他四处卖艺,以此谋利。日久之后,他的声带逐渐恢复,却一直不曾露出破绽,只待能够有申冤的机会,于是便有了之前闹市拦轿的一幕。 黑狗言罢,举座皆惊,阿四亦对罪行供认不讳,遂被收监,于秋后凌迟处死。此事引起民间颇多议论,被当时的文人收录在笔记当中。 这个很久之前读过的故事现在忽然跳出来,绝不是偶然。我想到了一种最不现实但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难道这个人偶是用活人做的? 暑热的天气里,我被自己这个念头激得打了一个寒战。 “主人,那家伙又来电话了……”我正在窗上趴着看得仔细,忽然手机铃声大作,吓得我差点跳起来,立刻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是张童,肯定是来找我去歌厅的。怎么进来的时候就忘了关手机呢,我万分沮丧地想。我关了电话,抬起头,正看到那个人偶慢慢地转过头来对着我,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 要不是立马往上一提肛,我当场就尿了出来。 我想跑,可是双腿已经是一摊泥,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一股莫名的恐惧攫取了我的心脏,几乎抽去了我所有的能量。我暗道完了完了,要死要死,都怨那该死的张童,唱什么歌做什么大保健……正在我脑袋一团乱麻的时候,老头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我后愣了一下,说:“是你啊。” “对,是我。”我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想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借口,起码不会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尴尬,“是这样,我很想要那本《公输要略》,所以就跟你过来了,想问问你能不能割爱……” “哦,这样啊。屋里坐吧。”老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暗道今天跑是肯定跑不了了,既然到了这种境地,干脆进去看看再说。 我跟着老头进了屋,落座,老头说:“给客人倒杯茶。” 刚才一动不动的年轻人忽然活了起来,转身倒茶去了。 我强忍着心中的慌乱,对着老头笑笑。 老头拿起一根手搓的烟卷,递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会。他自己抽上了一根,问:“对木工有兴趣?” “啊,也不是。主要是比较喜欢古书。” “呵呵。”老头干笑了一声,“《公输要略》这本书在我这儿传了已经有三代了,不瞒你说,我家这一脉就是鲁班的后人,就是靠着这门祖传手艺,混口饭吃。所以,这本书是真的不能给你。” “哦,原来是这样。”我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这时年轻人端着茶走了过来,弯腰把茶杯放在了我面前。他弯腰的动作是一下接一下完成的,有一种机械舞的节奏感,我甚至都能听到里面机械齿轮转动的声音。刚才距离太远,加之隔着一层玻璃,我没办法看得太清楚。现在这种距离下,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可以确定这根本不是人! “它”有着与常人无异的双手,惟妙惟肖的五官,就连脸上的皮肤都反射着人类那种特有的暗哑的光。问题出在“它”的眼睛上,“它”的眼神是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看似在盯着前面的目标,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对焦! “它”端茶上来以后,竟然还机械地说了一声“请用”,又站回原位置一动也不动了。老头让我喝茶,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哪里敢喝?只是干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暗道这老头说不准就是一个喜欢用真人来当作制作材料的变态。如果他一会儿敢对我下手,我就跟他拼了! 老头笑了笑,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干坐着。他抽完烟卷之后,拿出了一本相册,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这是我儿子。” 我有些莫名其妙,接过照片,看到这是一张全家福。老头站在中间,旁边一个年轻男子应该就是他的儿子。我瞅了一眼,觉得眼熟,再瞅一眼,大惊失色,那张人偶的脸岂不就是照片上这个年轻人的吗?! 我又抬头看了看“它”的脸,又看了看照片,颤声道:“这……” 老头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们这一脉是鲁班的后人,也传承了外边的人没有的手艺。到了我这一辈,就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本来想着让他继承我的手艺,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癌症……唉,后继无人哪,这门手艺,要绝了。” 仿佛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话,老头又拿出了当时医院给他儿子下的病危通知书,上面明确写着“肺癌晚期,全身扩散”。我把心一横,指着“它”问:“这……是什么?” “感觉很奇怪是吗?”老头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种神情,一种悲哀的神情,这个我不可能看错。他说:“我不想让他死在医院里,死在病床上,就把他接回了家里,在他咽气之前,趁着血脉还通畅的时候,把他改装了一下。这样就能让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也算是留个念想。” 我头“嗡”的一下,这个人偶竟然是他用亲生儿子做的! 老头站起身来,慢慢地把“它”的衣服脱掉,露出了赤裸的上身。这是一副看起来与常人毫无二致的躯体,但在老头的抚摸下,躯体的胸口中间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黑线。直到老头将“它”的整个胸腔打开,我才知道那道黑线是一个可以开启的机关。 “它”的整个胸腔连同腹腔就这么突兀地暴露在了我的眼前。我看到里面的心肝脏腑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结构复杂的木制机械零件。在胸腔左面还有一个奇怪的连体机栝,正在以规律的节奏不停地做着抽压运动。 老头有些凄然地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这一脉的手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他指着胸腔左面的连体机栝说:“这个是整套机械运作的中枢,能代替心脏进行泵血。只要血液还在持续循环,机体就不会腐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用木头零件,把你儿子体内的内脏器官整个换了一遍?” 老头将“它”的胸腔关上,又慢慢地给“它”穿好衣服,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它”的脸,神情黯然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在你眼里,或者在世人眼里,会把我看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这只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你知道吧,就算能够进行血液循环机能,他也再回不去原来的样子了。我只是……想把他多留在这世上一些时间罢了。” 我看着他对一个木偶人流露出来的深沉表情,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异,只觉得脑袋肿胀,嗓子发干,就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刚咽到肚里就感觉天旋地转,整个房间都好像倒过来了一样。我急忙想抓住什么东西,可什么也没抓住,然后整个身体像坠落到黑暗里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在昏迷前的一刹那有最后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茶里果然下了药! 当我迷蒙蒙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刚刚升起,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愣了片刻,马上惊恐地上下摸索着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从前胸到后背,不敢漏过一寸地方。直到把自己摸了个遍,我才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没被改造成木头的。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还是在那个老头的房间里。我拿出手机打开,里面有九个未接电话,全是张童打来的。看看时间,我已经在这里昏迷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慢慢坐了起来,头疼欲裂,脑袋昏沉沉的,像灌了铅水一样。房间里已经被收拾一空,什么都没有了,四处空荡荡的,只在我脚边放着一个竹筒。 那是一截很普通的竹筒,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我脚边躺着。我拿起来看了一下,竹筒末端有一个口,上面塞着一个木塞。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木塞拔了出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竹筒里竟然传出来一个声音:“小伙子,不要再想我的事情,那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若是有缘,后会有期。” 我听得真切,这绝对是那老头的音色。这个声音传出来以后,不管我再怎么摆弄,竹筒也没有了动静。最后,我像解剖青蛙一样把那个竹筒划开了,中间用两层很薄的竹膜隔断开来,里面粘着十几颗散乱的黄豆,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这个竹筒我后来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偶然读到一本古书,那本书上记载了古代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木工技艺,叫作“千里传音”,就是用的这种办法。可惜那种技艺在作者成书的那个年代就已经失传了,这都是后话。 当时我苏醒过来以后,立刻联系了张童,张童一接电话都快急哭了,说一晚上没找到我,差点都要报警了。 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敷衍过他,有气无力地说:“就是在外面喝大了,你别担心。” 张童对着电话吼道:“别担心个屁!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喝醉酒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的肾都没了……” 我心道,昨天我要是出事可不是没个肾那么简单,估计内脏都得换一遍。我让张童火速奔往木制工艺品展览会会场,要是发现昨天卖书的那个老头,无论如何都要拖住他,等我赶到再说。 张童不明白我要干什么,但还是去了。过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到剧院了,却没有看到那老头。他问过了展览会现场的工作人员,人家说那老头昨天晚上就把摊位给撤了。 我又找到了老头住的这所房子的房东,房东却告知我这老头是从外地来的,根本不是本地人,他从来没见过。老头连名字都没有留,就租了一个月的房子,可这才刚刚一个星期人就走了。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那个老头,还有他的“儿子”,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仔细回想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感觉滕州只是他的一个落脚点,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可是像他这样的人,会寻找什么呢?什么东西才能让他冒险带着那样一具“傀儡”不辞辛苦地奔波呢? 不知道,或许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我在滕州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便向张童辞行。张童却死活不让我走,说最近开了一家迪厅,里面的小妞个个翘臀电眼,非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我实在拗不过他,便想先给康锦打个电话,问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顺便说自己可能会晚回去几天。没想到电话一接通便传来了康锦只有在工作时才特有的严肃认真的声音:“长青,我正想联系你!现在我在黄河古道,新乡!” 我惊愕道:“老师,你身体好了?跑去那里干吗?” “你快来,我在这里等你。”末了他又加上了一句,“这里不太平!” 第三篇笔记 水猴子 再有啥翘臀电眼也留不住我了,就是LadyGaga来了我也非走不可。匆匆辞别张童之后,我坐上了去往新乡的汽车。 新乡,黄河流经之地,也是黄河边上最古老的城镇之一。在这段区域流经的河段因为将近百年都没有发生过决堤改道的情况,所以也被称为“黄河古道”。 我到新乡的时候是暑期的八月份,正值黄河的汛期。河水的涨幅是一年之中的最高峰,放眼望去黄茫茫的一片,就像庄子书里说的那样:泾流之大,两€€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我来到之后才发现,不仅是康锦在这里,还有省里科研所和动物研究所的好几位专家同志。其中动物研究所的一位专家还是康锦的老同学,他的嘴唇在上大学的时候被麻醉不成功的金雕抓了一下,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疤痕,康锦见了面就称呼他“老豁”,想必是年轻时候就得来的外号。 这些来自各个领域的专家聚集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黄河里不太平,有东西。 这里是新乡下边的一个村,叫长盘村。据长盘村的村长介绍,今年的黄河汛期来得特别早,前两个多月就已经开始了。自从汛期来临以后,他们村里就开始不太平了,先是晚上丢些鸡鸭一类的家禽,后来就是猪羊一类的大型家畜。这一段时间里光羊就丢了七八只。据村民说,是黄河里的“水猴子”晚上出来把这些家畜给拉到水里去了。 “水猴子?”来的几位专家面面相觑,从来没人听说过这么个物种。我想了一下,也找不到能跟这个名字对应起来的生物。老豁是动物研究所的专家,据康锦介绍,他连上古时代的一些动物都研究得非常深入。但就是他也不明白水猴子是个什么东西,问村长道:“有目击者吗?” 村长点头:“有,这个有的。” 村长带着我们去了离河滩不远的陈宝栓家。陈宝栓是为数不多的跟水猴子有过“亲密接触”的目击村民之一。他站在自家院子里,喷着唾沫,手脚并用地给我们比画着:“当时夜里都下一两点了,我睡得正死,院子里的狗汪汪两声就把俺给吵醒了。狗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又害怕地吱吱叫唤起来,我心道坏了,弄不好是进来偷狗的了,就抄起顶门的棍子从屋里出来了。”说到这儿,陈宝栓指着羊圈说,“就在这儿,那天晚上月明地也好啊,俺看见圈里的羊吓得在里面团团转,全都凑在一块儿。羊圈旁边趴着一个影子,黑乎乎的,跟人差不多大小,脑袋正冲着俺家的狗。我提着棍子就上去了,还大喊一声,‘什么东西’!” “你们猜是啥?”陈宝栓说到这里,情景再现似的往后一仰身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乖乖,那玩意儿朝前跳了一步,对着我龇牙咧嘴,浑身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子河腥气。我使劲一瞅,看那玩意儿满脸都是毛啊!眼睛跟玻璃片似的,在月亮底下都反光!你们知道这是啥玩意儿吗?水猴子啊!水猴子多少年才出一回?我奶奶那辈才出过一次啊。这是天要给咱降灾了,黄河想不太平啊……” 几个研究所的专家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村长打断他说:“栓子,说重点!” “重点,重点。”陈宝栓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就拿棍子这么一抡,水猴子就跳开了,随后翻过墙头跑了。我想带着狗去撵,可狗了,趴在地上哼唧死活不出门。我一咬牙,拿着手电筒拎着棍子自个儿就追过去了,一直追到河滩边上,眼看着它钻进河里就没影了。第二天俺还领着其他人过来看脚印呢,你们问村长……” 老豁看向村长:“那东西留下脚印了?” “留下了。”村长点点头,“就在河滩边上,一趟子脚印,全是五个爪的,比人的手还大一圈儿。仔细看的话,脚印上还有些纹路,跟掌印似的。” 专家们都激动起来:“在哪儿?快领我们去看。” 村长摇头道:“都上个星期的事了,脚印早就没了。” “那拍照了吗?” “拍照?没拍。”村长哑然笑道,“俺们村没人有照相机。” 大家便都有些泄气。康锦忽然问道:“老哥,这‘水猴子’的说法在你们村里一直就有?” “啊,一直都有。”村长点头。 “据你了解,流传多长时间了?” “你让我想想啊。”村长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具体说不上来,反正有好长时间了。都是从老一辈那儿传下来的,其实水猴子到底长啥样,谁也没有见过。宝栓这还算是看得比较清楚的了。” 我接过话来问道:“原来水猴子出现过吗?” 村长说:“出现过,也都是听老一辈的人说的。说是清朝亡了,清帝退位那一年出现过一次。还有就是1944年出现过一次,出现没多久,日本人就打进河南来了。” “嗯,这样啊。”康锦点点头,又看看我,若有所思。 专家们围着黄河周边勘察,希望能采集到一些有用的样本。老豁跟康锦走在一起,叙着旧。老豁看着苍茫一片的河水,感慨地说:“老康啊,咱们俩有快十年没见过了吧?” “是,快十年没见过面了。”康锦拿出烟,两人背着风点上了。 老豁问:“你还是教授?副的?” 康锦自嘲地笑笑:“副的,一直没评正。”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豁喷出一口烟雾说,“多少年了,也没见你这脾气改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学校其实就是社会,不,比社会还社会。你以为搞教研、搞学术就是一方净土了?你还得混。在中国,不管你在哪儿都得混。学术搞得再好,混得不好,评正教授有你的份儿?不是我说你,要是你能改改操性,说不定现在院长都当上了。” “大半辈子都这样了,改不了了。就这样吧,省得再晚节不保。你怎么样,动物研究所那边听说快当所长了?” “嗨,什么所长,说得好听点罢了,其实都是干活的。我这人就是懒散,你也知道,上学时候就这样。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认真劲儿,估计现在已经调部里去了。” 康锦笑笑,深吸一口烟又随风吐出:“不谈这个了,说说正事吧。老豁,你觉得水猴子是怎么回事?” 老豁想了一下:“没有毛发,没有血液,没有照片,还真是不好下结论。不过根据他们描述的脚印的形状,应该是属于哺乳纲的两栖类灵长目动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物种的存在绝对会震撼现在的动物生态研究界……不管怎么说,目前这个事情还很蹊跷。” 康锦沉默,未置可否。老豁斜着眼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康锦顿了一下说,“凡是越蹊跷的事情,其实就是越不蹊跷的。” 老豁不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学动物研究的,也不清楚水猴子这种东西对于动物研究界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但老豁,你还记得人类行为学的准则之一吗?越是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越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揣测的不是鬼神,而是人类的思想和欲望。” 老豁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老康,你是说,水猴子这件事情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 康锦认真地看着他:“我就是这个意思。” 老豁摇摇头:“我想不明白。” “很简单,人类本身的欲望。”康锦伸手把烟头弹了出去,淡淡地道,“越是贫瘠愚昧的山村,装神弄鬼越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有一个€€€€求利。” 老豁拍了一下脑门,明白了过来:“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有人伪装成了水猴子,从而用这个作为身份掩饰,盗取家畜?” 康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被康锦的想法给折服了。其实我也一直在怀疑,水猴子这种东西我以前根本未曾听说过。另外,如果它在两个月的时间内盗吃了那么多的家畜,为何不见尸骨?不会连骨头都给吃了吧。还有其他一些疑点不得要领,如今被康锦一语点醒梦中人,一切疑问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老豁沉思良久,最后也认同了康锦的看法。但他还有一个疑问:“黄河边上在这之前就有关于水猴子的传闻,这个怎么解释?” 康锦看看我,示意我替他回答。我跟了他那么长时间,怎么着也学了一点东西,当即便整理了一下思绪:“传闻是最不可信的东西,研究过社会学的都知道这一点,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闻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这个人正是利用了长期以来有关于水猴子真假莫辨的传闻,才让村民产生了恐惧,以为是天降的无妄之灾,从而掩盖了他真正的作案动机。” 老豁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赞赏地对康锦说:“老康,你后继有人啊。” 康锦微微一笑,倒是我,被老豁这么一夸,感觉挺不好意思的。老豁又道:“要是这样的话,目击证人陈宝栓的可疑性很大。你觉得会不会是他?” “这一点还无法判断。”康锦思量了一下,“或许他也是受害者之一,被伪装的水猴子给蒙蔽了。这个伪装的人是谁,甚至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咱们都不能确定。不过既然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贪婪,是人类永远无法克服的本性。” 科研所和动物研究所的专家们很认真,连着好几天在黄河周边勘察情况,但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在这期间,也一直没有发生水猴子袭击牲畜的事件。于是大家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你不出来,我们就引诱你出来。 这个法子其实挺老土,有点像在山里打狼的时候下的圈套。就是将一只羊拴在河边上,饿得它咩咩直叫。到了夜晚派人轮番把守,一旦发现有水猴子的踪迹立刻采取行动。考虑到水猴子体格庞大,攻击性又强,两三个人拿着家伙说不定也弄不过它,就在拴着的羊附近下了一圈捕网,一旦有猎物触碰到区域内的机关,捕网就会从地里弹出来整个撒开,进入区域内的任何猎物都插翅难逃。 这个套下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看着那大山羊都给饿瘦了。本来大家兴致还很高涨,到了最后渐渐失去了耐心,每天晚上留守的人也是一个两个的。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早晨,科研所的小刘从帐篷里钻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开始放尿,放着放着就不动了,任凭尿液淅淅沥沥地淋了一裤子,因为他发现拴着的羊不见了! 专家们着急了起来,忙着在现场勘测情况,提取脚印,村民们围了一圈看热闹,议论纷纷的。村长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咋样,能找到水猴子不?” 老豁叹了口气,沮丧地说:“不行,昨天夜里正好下了场雨,把脚印都给冲了,一点痕迹都提取不出来。这东西下手可真是时候。” 拴羊的绳子从中间断了,切口很齐,像被拥有利齿的动物咬断的。最让人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东西触碰到捕网的机关!老豁问夜里负责看守的小刘:“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小刘仍然一脸懊丧的表情:“啥都没听见。其实我也没睡着,整晚上就轻飘飘地迷糊着,要有动静我肯定就醒了。可早晨起来这羊就没了,你说这……” 现场一片嘈乱,村民们已经是谈猴色变。我瞅了一眼康锦,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 很快,研究所联系的两名民警从县里赶了过来,还带着一条黑背警犬。让它停就停,让它卧就卧。村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狗,都围着看热闹。老豁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固体香精交给民警说:“警察同志,辛苦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其实他们一早就打算好了,这个根本就不是给水猴子下的圈套,而是一个给人下的套!民警拿过固体香精给警犬闻了闻,然后发出了一个搜寻的指令,警犬立刻行动起来,闻了几处气味后带着人就往村里奔去,直接冲进了陈宝栓的院子里。 后面跟着看热闹的村民把陈宝栓家院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都在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警犬进了院子,两只前爪扒在羊圈上,对着一只大山羊狂吠不止。 虽然山羊的个头和模样都差不多,但注意区分的话,那只山羊有些例外。跟其他的羊比起来,它明显偏瘦了一些,因为之前它已经在河滩上饿了一个多星期! 村长眼尖,一下就看出了端倪。他声色俱厉地喝道:“栓子,这是怎么回事!这羊怎么会在你家羊圈里!” 陈宝栓一下慌了,双手摆动得像跳霹雳舞一样,他的肢体语言还真是丰富:“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村长!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相信我……” 两个民警喝止了警犬的吠叫,只听得堵在门口的村民们议论纷纷。老豁这时面向大伙,拿出那盒固体香精解释道:“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其实刚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差不多分析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乡亲们,黄河里根本就没有水猴子,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但是,咱们村里却有人利用了这个传闻,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不仅散布有水猴子的谣言,还伪装成水猴子的模样,来掩盖自己盗取家畜的行径!我们假装给水猴子下圈套,事先在羊角上抹了香精做了气味标记,其实这是一个给犯罪分子下的圈套!趁着昨天夜雨,他终于按捺不住,又一次假扮水猴子实施了盗窃行径!” 这番话落地,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一片哗然,我看到有个媳妇一蹦老高,扯嗓子指着陈宝栓大骂起来:“好啊姓陈的,原来你是个贼!你赔俺鸡!你赔俺鸭!你赔俺鹅……” 人群差点失控,一帮村民要冲进来围殴陈宝栓,幸亏两个民警在现场维持了秩序。陈宝栓急得就差用头撞墙了:“我不是,是水猴子,不是,我不是水猴子啊……” 又有个小媳妇一蹦老高:“行了陈宝栓!到现在了你还装什么装,我从嫁到你们村后就发现你不是什么好人!” 各种谩骂铺天盖地,陈宝栓欲哭无泪。两个民警给他戴上了手铐,对村长说:“这个人我们就先带走了,详细情况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需要的话,也会请你们配合调查。” “谢谢,谢谢两位警察同志,还有研究所的领导。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水猴子,啊不,这个陈宝栓干的好事呢!”村长忙不迭地挨个握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民警又交代了几句,就要带着陈宝栓回去。还没出门,那只警犬忽然无端地发起狂来,对着羊圈狂吠不止。 民警见状呵斥了一句,但警犬根本不听口令,就是对着羊圈的方向狂吠。两个民警心觉有异,便放开了警犬,警犬“嗖”的一下蹿到了羊圈里面,吓得其他的山羊惊跑跳开。警犬嗅了一阵,在原地扒了起来,不一会儿土里就露出了一个东西。警犬咬着给拽了出来,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差点没恶心得当场晕过去。 土里埋的是陈宝栓家的那条大狗,黄毛白尾巴尖。刚进这院子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狗没了。这狗死状极惨,脖子给劐开了大半个口子,黑血粘在狗毛上已经凝固了。整个肚皮被剖开了,肠子拖出去老远,跟泥土和羊粪混在一起。死狗被拖出来以后,腥味立刻弥漫开来,戴着手铐的陈宝栓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大黄!” 两个民警立刻勘察了一下现场情况,下了结论说:“狗应该是刚死不久,被埋得很浅。羊圈里的臭味太浓,正好掩盖了狗尸的腥气。再加上警犬刚才的注意力都在香精的味道上,所以一开始没有发现这个情况。” 老豁跳进羊圈里翻看着死狗的尸体,愁眉不展。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民警同志,你们先放了陈宝栓吧。” 傍晚的黄河边上,风微凉。康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老豁,我不觉得一条死狗就能推翻咱们的结论。” 老豁也使劲抽着烟:“那狗死得很奇怪,致命伤在脖子上,但肚子又被残忍地剖开了,应该是在撕咬的同时被划开的。” 康锦说:“这或许就是陈宝栓搞的障眼法,他就是为了迷惑人……” “老康!”老豁转过头来,表情有些动容,“你应该明白,狗颈部的伤口是大型犬齿类动物撕咬造成的,这种裂痕就是专家也很难模仿出来,何况是这穷乡僻壤的一个村民?” 康锦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摊开双手问:“好,那你说说现在怎么想的?” 老豁说:“我觉得,是水猴子干的。” “水猴子?” “不错,水猴子。只能这样解释,它趁夜里下雨的时候偷走了山羊,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嫁祸给陈宝栓。但它潜入院子的时候被陈宝栓养的狗发现了,于是水猴子又杀死了它,把狗尸埋在了羊圈里。” 康锦紧紧皱着眉头,“水猴子,水猴子能有这种智商?” 老豁说:“只能这样解释,老康,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地方。” 康锦的下颌肌肉紧了一下,说:“好,就算它是水猴子,就算它真有这个智商,那为什么在偷走山羊的时候没有触发捕网的机关?智商再高的生物,也不能做到未卜先知吧?” “关于这个问题,我刚才就已经想过了。”老豁转过头,看着夕阳辉映下的河面,一字一句地说,“只能这样解释,在我们布置陷阱的时候,它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夏天这个尚还闷热的傍晚,我看着缓缓流淌的宽阔黄河,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慢慢爬升。 陈宝栓并未被民警带走,村民们很疑惑,而研究所的专家们也没对他们解释太多。在村长的介绍下,他们去六十里外的邻村见了“草€€”€€€€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确切地说,是一个家族,一个住在黄河边上世世代代靠水吃水的家族。研究所的专家们不习惯叫“草€€”这么匪气的名字,便称呼他们为手艺人。 草€€是一个很独特的群体,他们是历史变迁中遗留下来的一群人,就像人类的盲肠€€€€是作为进化的失败品而存在的。草€€的先人们其实就是水贼,靠凿沉过往船只或者在水上抢劫谋利,甚至还可以水下盗墓。到了今天,他们早已不是那群顺河而下打家劫舍的草€€,但身上的匪气却遗传了下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江湖味道。除了匪气,他们还保留了另外一个重要特质€€€€熟悉水性。 研究所的专家们接触了很多草€€“手艺人”,但他们一听说是跟水猴子打交道的事情,没有一个愿意干的。就在专家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草€€给他们推荐了大雷,说如果村里有人够胆量干这一票的话,也就只有他了。 大雷是草€€窝里比较猛的一个家伙,说他猛是有依据的,在老草€€们大都改行搞生意做买卖的今天,他还保留着草€€血液里的那股蛮劲€€€€拦河劫道是不能干了,但在过往的货轮上偷摸几把的营生倒是没少干过,还因为盗掘了一个水下古墓在里面蹲过四五年。从各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理想的人选。 我们见到大雷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坐在村口小饭馆外面喝扎啤,剃了个麻蛋脑袋,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听我们说明来意后,他歪着脑袋皱着眉头问:“啥?抓水猴子?” 老豁说:“对,你可以提任何要求,我们会尽一切努力配合你的工作。” “你们疯了吧?”大雷又愣了一下,随即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行,这活儿没法干。” 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本来以为像他这种混不吝的猛人应该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想到也是这种反应。老豁激他说:“怎么,你怕水猴子?” “不是怕不怕的事!”大雷瞪着眼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水猴子,那是河伯啊!军阀混战那会儿,每逢大水的时候还都得挑个黄花大闺女扔下去给河伯做老婆呢,要不黄河发起怒来就会决堤的。” 河伯的神话在中国广为流传,传说为了争女人,后羿曾经以箭射瞎了河伯的左眼,所以他性情变得很暴虐,没有老婆的时候就会发怒,使河水泛滥成灾,所以各地自古就有“河伯娶妇”的恶俗。无独有偶,日本也有类似的传说,不过河伯在他们那里成了“河童”,被描述成一种貌似西游记里沙僧模样的怪物。 老豁问他:“你知道‘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吧?” 大雷疑惑地抓抓脑壳:“西门豹……好像听过,忘了。” 我在一边强忍着笑,这个是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不过看他这样也知道小时候没好好上过学。老豁无奈地叹口气说:“你说的那些河伯什么的,都是迷信。现在怎么还有人信这个?” “甭管迷信不迷信,这活儿你们去找别人干吧,我做不了这个。”大雷摆着手说。 老豁说:“不是无偿的,给你钱。” 大雷愣了一下,随即又摆手说道:“不,不,给钱也不干。” 大伙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悻悻地离开了这里。老豁问村长:“这个村子里的人封建迷信思想怎么这么严重?” “这是一种社会适应行为。”康锦替村长回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为了能够长久存在,每个古老的行当都衍生出了一套切合自身的习俗和规矩。草€€的职业特性决定了他们会有如此多的禁忌,禁忌越多,越雷池的事情就越少,相对就越安全,否则很难在动荡而漫长的历史里生存下去。” 说到动物研究,康锦不如老豁他们。可说到人类社会心理行为研究,康锦的见识可谓是精辟透彻,老豁他们只能自叹弗如了。 我们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走到村口正要回去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大雷骑着自行车又追了过来。他骑到跟前一把扔下车子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问:“是不是给钱?” 老豁说:“我们是省里科研所的,是带着任务来的,你替我们工作就是为国家办事……” “我不管为谁办事!”大雷打断他道,“我就问是不是给钱?” “给,只要下水就是五千。能见到水猴子,两万!” “日他姥姥的!”大雷脱了上衣用力甩在地上,原地转了两圈朝老豁猛地一伸手,“这活我干了!” 在确定了陈宝栓家的狗死于非正常原因后,研究所立刻调来了专业的探测工具€€€€水下声呐探测仪。前后对处于汛期的黄河进行了五十公里河段的探测,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情况。反馈回来的波像显示在长盘村附近的流域内有一个河底深穴,直径在两米左右,洞口呈不太规则的圆形。这一情况的发现实在让人愕然。大家都知道,黄河属于流沙沉积河,尤其流经新乡的河段已经趋向于宽阔而缓慢,河床内应该有更多的流沙沉积,按常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如此口径的河底洞穴的。研究所的专家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那里应该就是水猴子的藏身之处。 而这个任务,交给水性过人的草€€来执行,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听说大雷要下黄河捉水猴子,不仅长盘村,就连邻村的老草€€们都赶了过来看热闹。他们在黄河上纵横驰骋了几百年,却是头一次有胆大的敢跟水猴子,也就是他们嘴里的“河伯”过不去。以人犯神这种事情在他们眼里简直刺激极了。在大雷下水的那天,河滩上密密麻麻地站了有上百号人。 简陋的机动船在距离洞穴十几米外的水面上就停住了€€€€害怕惊动了水猴子。几个人动手给大雷全副武装起来,潜水衣、护目镜、强光头灯、水肺。大雷看着水肺说:“不是我吹牛,就是下到河底盗墓的时候,我也没用过这玩意儿。” “即使你水性再好,我们也要为你的生命安全负责。”老豁给他装好水肺,又把水网枪递给他说,“这个枪扣动扳机后,会弹射出一张网捕捉住猎物,让它不能动弹。” 大雷好奇地掂量了一下网球拍大小的水网枪,背在了身上问:“弹出来的网,结实不?” “放心吧,凯夫拉材料的,用刀子都割不断。” 大雷嘿嘿笑了一声,眼睛里闪过一丝凶光。他拔出插在腰里的虎牙军匕说:“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用这个。” 一切准备就绪,大雷的面色严肃了起来,他朝我们看了一眼,就要潜入水中。在他跳下船的那一刹那,老豁忽然喊住了他:“记住,能活捉的话,就尽量别伤害它!” 大雷点了一下头,随即入了水中就不见了踪影。即使带着那么多的装备,他还是灵活得像一条水蛇。大雷身上捆绑的绳索源源不断地被拉进水里,逐渐接近那河底。一个研究所的专家问老豁:“你觉得他能伤害到水猴子?” 老豁站在船头,看着轻轻抖动的绳索,沉默不语。他回头看了康锦一眼,那眼神就像下了重注的股民在等待开盘一般,除了期待,更多的还是忐忑不安。 时间过去了七八分钟,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连在大雷身上的绳索还在一点点地被拉进水里,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所有人都在盯着不远处的河面,即使那里除了浑浊的水以外什么都没有。下午的河风吹过来,我脖颈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这才发觉手心里面全都是汗。 绳索猛然间跳了一下! 连在大雷身上的绳索忽然跳动了一下,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向水里滑去!老豁立刻喊了起来:“有情况!快拉绳子!” 我第一个扑到了前面,用力拽住了正在不停滑向水里的绳索。那力量大得出奇,瞬间我的手就被绳子磨得生疼,根本止不住它的动势!我忽然意识到凡是水里的生物,就像鱼一样,在水下的时候力量是在陆地上的几倍!船上的所有人都在我后面拉住了绳子,那股强大的力量被遏制了,绳子瞬间被绷得笔直。老豁喊道:“向后拉!” 那巨大的力量猛地卸去了。随着我们的拉动,不远处的河面上有气泡冒了起来,仿佛有巨大的东西正在向上涌出。接下来的一幕吓呆了我们所有人,顷刻之间,河面上被染成了一片殷红,又跟滚滚的泥沙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恐怖的暗红色。大雷在那一片暗红色里浮出了水面,身上的潜水衣已经被撕烂了,腹腔上一道被劐开的口子正在肆无忌惮地向外涌出鲜血。 “大雷!”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莫名地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大雷刚被我们拉到船上的时候,肠子都已经挂在了外面。他的脸色煞白,在“咻咻”地急速喘息着。船上的医生立刻给他清理伤口,因为腹腔内河水倒灌,肠子还不能塞进去,要马上送医院做手术。大雷摊开手掌,露出一个带有奇怪纹饰的青铜吊坠,虚弱地说:“这是,我从水猴子身上拽下来的……” 老豁急得都快哭了:“兄弟,你要挺住啊,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大雷忽然目露凶光,一把攥住老豁的手腕气若游丝地说:“那血不光是我自己的,还有水猴子的,我也捅了它两刀,过瘾……” 我算是领教到什么是真正的草€€了。 大雷被火速送到医院进行了手术,大难没死,但已经是元气大伤,从那以后身体就很虚弱了,再也没有干过水里混饭的营生。老豁没有食言,尽管没有抓到水猴子,两万块钱还是一分不少地发到了大雷手上。从那以后,寻找水猴子的项目就搁浅了,没有任何人敢拿生命开玩笑,所幸水猴子再也没有出现过。用他们村里人的话说,下一次水猴子出现可能会是几十年以后了。 大雷丢在河里的装备被打捞了出来,专家们想从虎牙军匕上提取一点纤维细胞,可附着在上面的东西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至于那枚有奇怪纹饰的青铜吊坠,老豁后来交给了康锦,希望他能够从上面研究出一些东西出来。 那个青铜坠差不多掌心大小,呈粗略的六棱状,上端有一个穿绳子用的圆孔。青铜坠上雕刻着一种奇怪的纹饰,非常抽象,有点类似云纹,但又不太像。我们回去以后查阅了很多古籍记载,可是并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这种云纹图案的资料。从先秦到晚清,在几千年浩如烟海的历史记录里,没有这种云纹图案的一点踪迹。 这不符合常理,再细微的痕迹,都会在历史中留下蛛丝马迹。比如《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两本书,几乎记录了中国古代所有式样的青铜纹饰,却唯独没有这个云纹图案。在所有可查的典籍中,云纹图案的信息都是空白的,就像是有人故意把它从历史中抹去了一样。 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不寒而栗。曹金花、木匠老头、水猴子,这几件事情密集地发生在一起,让我感觉有什么庞大事件的序幕要拉开了。 就在我每天翻查资料,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的时候,又有一个事情跳了出来。在长州的茂家营,发生了一起离奇的“见鬼”事件。这种在农村发生的诡异事件是我毕业论文写作的绝佳素材,得到消息以后,我跟康锦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 第四篇笔记 金店大劫案 长州的茂家营距离我们学校并不是太远,两三个小时的车程而已。但在我们要去那里之前,有别的老师好心提醒道:“你们现在往那边去小心点儿,那里刚出过案子。” 他们说的“案子”指的是前不久发生在长州市区的一起金店抢劫案件,虽然官方没有给出正式的报道,但我们学校里有个老家是长州的老师,一些具体情况还是从他嘴里得知的。据说,两名悍匪在大白天,端着枪械冲进了位于闹市区的一家金店,公然进行抢劫。将金店里的珠宝财物洗劫一空后,又与闻讯而来的警察激烈交火,在金店内展开了枪战。激战中,两名警员不幸中弹身亡,另有四名警察受伤,而两名悍匪在十几名警察火力的围追堵截下竟然逃脱,到现在仍未被抓获。为了不引起社会的恐慌情绪,官方并未就此事进行报道,但在全城以及周边地区已经下发了A级通缉令,全城处于戒严搜捕状态。 这起案件确实很恐怖,但跟我们此行的目的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跟康锦此去长州,主要是调查发生在茂家营的一起“闹鬼”事件。茂家营处于长州郊区的偏僻地带,一个人口上百的小村子而已,跟抢劫案件根本扯不上联系。 到了长州,我们坐的大巴车刚下高速就被拦停了,有荷枪实弹的武警上车来挨个检查身份证。路口处的车辆排成一队,不管是出城的还是进城的,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看来确实是处于戒严状态。检查完所有的乘客后,警察给每人发了一张通缉令,说一旦有消息请立刻联系警方。 通缉令上的照片是“金店持枪作案”的罪犯之一。脸部比较瘦削,分头,其中一边有点遮住眼睛。像所有的通缉照片一样,人物面部毫无表情,眼神呆滞,总体来说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我看了几眼,随手就折叠起来放进了兜里。 康锦说:“长青,分析一下。” 我一愣:“这有什么好分析的?” “不,这也属于社会学的一部分。”康锦道,“悍匪,这些人物的行为也是有深刻的社会因素存在的。现代经济的高速发展扩展了人的生存空间,却压缩了人的生存状态,导致人们的心理处于一种弱肉强食的森林状态中。如果政治结构和文化结构不随经济发展做出相应的改革,这种发展中的阵痛还会屡现不止。” 我笑了一下,说:“老师,这不是咱们考虑的事情,上面的那些人干啥吃的呀。” 康锦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他这是引用了《曹刿论战》里的一句话回答我。我看他又开始上纲上线,赶紧劝慰道:“算了,别想这些了,想了也没用。咱还是考虑一下茂家营的事情吧。” 关于茂家营的事,之前大体上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死人复生”一类的乡村式惊悚事件。说是这村里有个叫魏兰心的大娘,年轻的时候离异了,自己一个人带着个叫志强的孩子过。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长成了个挺壮实也孝顺的小青年,可就在前不久,志强在村头水库游泳的时候淹死了。这相依为命的孩子一死,魏大娘悲痛欲绝,天天以泪洗面,不仅田里的农活不做了,就连自己吃饭有时候都会忘记。因为悲伤过度,整个人都有些痴癫了。街坊邻居都好心,经常做好了饭给她送一碗过去。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魏大娘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经常一个人瞎念叨着“儿子,回来吧”之类的话。 话说有天中午她从外边回到家,坐在床上想起了儿子,又念叨了一阵“儿子,回来吧”。念完后一抬头,看到屋子门口坐着个人,背对着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戴着一顶斗笠。虽然看不到脸,但瞅着身形却和志强一模一样。魏大娘半惊半喜地走过去叫了一声“儿子”!那人却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摘掉斗笠脸对脸地看着她,从干枯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个字儿:“娘!” 毕竟是已经死了的人,魏大娘吃了这一吓,大喊了一声倒在地上就不能动弹了。邻居听见喊声冲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好不容易把魏大娘弄醒了。魏大娘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讲了一遍,以后再也不喊儿子了,却被吓出了别的毛病€€€€恐惧症,一犯毛病就大呼小叫的,浑身直打哆嗦。 这么离奇的事情,自然属于社会科学研究中“人类行为学”的范畴,并且还是不可多得的案例素材。不仅是我,康锦也对这个事情极感兴趣。 我们到茂家营的时候,村里面正在翻修祠堂,族长大体给我们讲了一下村里的情况。从血缘上来说,茂家营的村民都属于一个大宗族,有主系,也有旁系,枝枝蔓蔓的,都有些亲戚关系。魏大娘是从南方嫁过来的,离婚之后就一直住在村里,倒也没人把她当外人看。 族长请我们到祠堂后室稍事歇息后,康锦便开始了询问:“嫂子(魏大娘)平时跟村里人关系怎么样?” 族长说:“关系很好,几十年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志强淹死那会儿,村里面有好多人都很难受呢。” 康锦又问:“出事儿那天,嫂子说她儿子就坐在屋门口,都有谁看见了?” 族长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康教授,你觉得她儿子死而复生的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这个说不准,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是真是假。所以要找目击者,尽量能够复原当时的情况。” “要说目击者吧,可能还真没人看见……”族长仔细想了一下,“不过她邻居家巧云可能看见了什么,当时听见动静后,巧云是第一个跑过去的。康教授,要不咱现在去魏兰心家里看看?” “那个倒不急。不过麻烦您先带我去见一见巧云吧,我有些话想问她。” 在村长的带领下,我们见到了当时“死人复活”事件的第一目击者€€€€巧云大嫂。巧云正在哺乳期,农村风俗比较彪悍,妇女都大大咧咧的,见了我们也不知道避讳,就在那袒胸露乳地喂着孩子。族长和康老师都是过来人,见怪不怪的,可我这小青年就局促了起来,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小心瞄上一眼,白皙的奶子晃得我一阵眼晕。 巧云一边奶着孩子,一边拿着板凳招呼我们落座,“早就听族长说要来个有文化的人,还是在大学里面教书的,哎呀康教授,一见你就知道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们这农村的都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世面,有啥话说错了你可别笑话啊。” 康锦呵呵一笑道:“大妹子说话见外了,劳动人民才是最有智慧的,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巧云高兴地笑了起来:“哈哈,向我们学习,我们有啥能学的啊。康教授是想问问魏嫂子出事那天的情况是吧。” “对,”康锦点点头,“听说你是第一个赶过去的?” “哎,你还别说,那天的情况还真邪门,我现在想起来浑身还冷飕飕的。”巧云忽然压低了声音,坐下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她裸露在外面的整个奶子在我面前一览无余,我赶紧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 “那天吧,我正在院子里搭衣服,忽然就听到魏嫂子家里号了一声。我心道不好,莫不是她家里遭了贼了?当时我男人在田里干活还没回来,我随手抄把笤帚就跑过去了。事情邪就邪在这里,你要说是假的吧,我刚拉开魏嫂子家院门的时候,还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黑影在屋里站着。我愣了一下,再跑进去,那个黑影也就没了,光剩魏嫂子在床上躺着了。说实话,当时挺紧张的,我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个黑影,是个人影吗?” “当时太紧张了,没看清楚。觉得像,不敢肯定。” 康锦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族长问:“康教授,还需要问其他什么人吗?” 康锦说:“你们村里,跟她儿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有多少?” 族长说:“有三十来个吧。”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这时巧云插嘴道:“都挺好的,志强这孩子懂事,人缘又好,谁家有个难事都找他帮忙。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跟村里哪个年轻小伙子红过脸、吵过架。” 族长搭话道:“对对,志强跟他们之间处得都不错。” 晚上,住在茂家营简陋的村招待所里,我洗完了脚,躺在床上,却不自然地想起白花花的大奶子来,便不由得一阵懊恼,暗骂自己没有定性。同时埋怨了一阵张童,要不是这家伙前段时间给我灌输了那么多不健康思想,我也不至于这样。 康锦坐在床边看书,抬头瞧了我一眼说:“怎么,想巧云了?” 我大惊失色,一骨碌坐了起来,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怎么……” 康锦微微一笑,说:“从你白天的表现我就已经知道了。人家大大方方地喂孩子,你眼睛倒是没地方放了,又是瞟这儿又是瞅那儿的,欲盖弥彰。这会儿躺床上又烦躁不安的,还能是想什么?” 我一下臊红了脸,坐着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道康锦的观察能力真是细致入微。 “老年人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中年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年轻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长青,这些都是人生的必经阶段,还需要慢慢磨炼啊。” “嗯。”我含混地答应了一下,赶紧尴尬地转移了话题,“老师,你觉得‘死人复生’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世上哪里会有什么死人复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 我顺着他的话说:“会不会跟村里其他年轻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有这个想法。这样,你明天找时间跟他们接触一下,看能不能套点什么口风出来。大家都是年轻人,也容易打交道。” 那几天村里的祠堂翻修,年轻人差不多都被招呼了过来帮忙。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儿,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当我把话题有意无意地引到志强身上时,一个小伙子叹了口气说:“唉,其实他本来不应该死的。” 我心里一惊,嘴上却淡淡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志强去水库游泳那天,正好是小雨。天气是有点闷热,可忍忍也就过去了。那天我们还叫他一块儿打牌来着,可他非要先去水库游个泳,凉快凉快再回来玩。没想到,这一去……唉,当时我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那天去游泳,哪里不对吗?”我疑问道。 “你不知道呀?”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说,“下雨天不能进水里游泳,那正是水鬼找替身的时候。” “水鬼?”我皱起眉头。 “水鬼啊。”他见我不信,一脸严肃地强调起来,“我知道你不信,可我们这儿真有那玩意儿。前几年有个小孩下雨天的时候跳水里洗澡,结果就被淹死了。尸体打捞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去看了,脚踝上还留着黑紫色的手印呢。” “不是吧,”我越发觉得玄乎了,“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旁边一个人搭话道,“当时我也去看了,有四五年了吧这事。” 我说:“你们怎么能肯定那就是手印呢?要是被水草什么的缠住了的话,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瘀痕。” “嗨,手印还是水草我们能分不清楚嘛。五根手指头,清清楚楚的,就跟人的一样。” 我问:“那志强出事的那天,从水库里打捞出来以后你们都去看了吧,他脚上有手印吗?” “这个倒是没注意,好像没有吧,不过……绝对跟水鬼有关系,要不然以志强的水性,怎么可能会出事?” 我问:“志强的水性很好吗?” “还不错吧,像我们都是从小在水里泡大的。志强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他白条子。” 白条子,让人想到浪里白条张顺。按照他们的说法,志强的水性应该不错,但善骑者堕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志强淹死这个事情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诡异“复生”。 回去后康锦问我有什么收获,我摇摇头说没,除了听来一堆怪力乱神的东西外什么收获都没有。 康锦问:“有没有发现对志强的死感到特别惋惜特别伤心的年轻人?” 我知道他心里有谱,已经开始着手分析事情了。便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觉出来有很特别的人,大家对志强都感到挺可惜的,看来他跟村里人的关系都不错。” 康锦沉思了一下,说:“好,明白了,下午咱们去魏兰心家里走一趟。” 在族长和巧云的陪伴下,我们第一次去了魏大娘的家里。看到巧云的时候,我胸口不自觉地一阵慌乱,喉头发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康锦扭头看了我一眼,责怪的眼神似笑似愠。 魏大娘家里很简单,一个院子,两间堂屋。除了农村的日常用具外,没有摆放其他多余的东西,打扫得倒也干净。魏大娘一个人在床头坐着,听到动静也不抬头,眼神直愣愣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巧云走过去随口编了个谎话说:“嫂子,从县城里来的领导下乡慰问来看你来啦!” 我站在后面差点笑出声来,这巧云太能搞了,瞎话掂手就来,有我跟康锦这样瘦不啦叽一脸苦相的领导吗?再说了,领导下乡慰问,再怎么寒碜也得跟几个报社的记者啊。 别管怎么样,一提到领导,魏大娘倒是反应过神来了,“哦”了一声站了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跟我们打招呼,还端茶倒水的,拿出板凳给我们坐,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坐下来,随便聊了两句,康锦看似无意地说道:“嫂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魏大娘稍显有些局促:“没,谢谢领导关心。生活上挺好的,没什么困难。” “有什么困难你就说,组织上会尽量满足老百姓要求的。深入基层慰问群众,就是为了贯彻‘三个代表’,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我心道康锦行啊,装起领导来一点也不含糊,行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魏大娘没什么,族长倒是插话进来了:“现在生活上都没啥困难了,别管吃的是啥,反正是能填饱肚子了。再早几十年,那才叫一个苦哩。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我还小,记得我爸就是那时候饿死的,我们村里当时饿死了一多半人啊,草根树皮都吃光了,想吃牛粪都没地方找去,惨啊,我是差一点儿就没挺过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瞅了喋喋不休的族长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假戏真做了,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康锦继续跟魏大娘聊天:“嫂子平时一个人过,这家里收拾得也很干净啊。” “唉,干净啥啊。”魏大娘抿了抿半白的头发,笑了一下说,“庄稼户,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一个人也没事,有空的时候就收拾收拾。” 康锦说:“真是难为你了。志强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感到挺难过的。” “志强?”魏大娘身体抖了一下,眼神发直,声音忽然就变了调,“志强变成鬼了,志强又活了,志强回来吓我了,志强,志强的脸好可怕……” 事情的突然转变出乎我们的意料,刚才还好好的魏大娘忽然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瞪着惊恐的眼睛,像被施了定身法。巧云刚要去扶她,她却挥舞着手臂把巧云推开,一边重复着“志强,志强好可怕”,一边伸手朝空中乱抓,没一会儿就像过电似的浑身颤抖,嘴里还往外涌白沫子。族长见状急忙控制住她,拿起茶杯强行给她灌水,看来处理这事已经是轻车熟路。巧云无奈地对我们说:“看吧,一提到志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犯病。” 在巧云的安抚下,魏大娘终于没那么激动了,躺在床上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看来情绪还不太稳定。为了不刺激到她,我跟康锦又查看了一下院子周围的情况就回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族长还问道:“康教授,你看就是这么个事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犯病了,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啊。” 康锦点点头:“我以前接触过这样的案例。心理上的问题,恐惧症。” 族长问:“你看那能治好吗?” 康锦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能治。” 族长急了,说:“能治?能治是啥意思?能治好不?” 康锦说:“别管能不能治好,我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长州茂家营,魏大娘家里。让我先用第三人称视角模式叙述一下这间屋子里将要发生的事情。 魏大娘刚从田里回来,感觉身体有些疲倦,便和衣歪倒在床上准备歇息一下。她眯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在迷迷糊糊的午觉中,她感觉有什么人影进来了,从她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但她只是翻了一个身,倦意让她重新回到了梦里。 过了没多久,一阵淡淡的风吹过去,魏大娘醒了过来。她感觉有些口渴,从床上坐起来拿杯子,却猛地像雕塑一样停止了动作。因为她看到屋门口正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戴着一顶斗笠。 魏大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感觉到自己颈部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用手捏着自己的喉咙,终于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坐着的人没有回答,而是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了过去。 魏大娘崩溃了,她手脚并用地退缩到床头贴着墙壁,用自己平时根本发不出来的尖厉声音喊道:“志强,别过来!志强,你别吓妈啊!志强你别过来啊!” 走过来的人慢慢抬起了脑袋,面无表情地说:“你看我到底是谁。” 当魏大娘抬头看到那个人的面孔的时候,一切迷雾都将烟消云散。她将第一次有机会面对和澄清自己内心恐惧的根源。就像昨天康锦对我说的,要让她解脱,必须先让她正视。 我说:“老师,我差不多已经能分析出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康锦说:“说来听听。” 我说:“好。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志强出事以后,魏大娘很伤心,整天茶饭不思,身体都垮了下去。村里有很多小青年都跟志强生前关系很好,不想看到他出事后魏大娘天天这么伤心。为了断了魏大娘的念想,就有人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伪装成志强的样子背对着她坐在屋门口。年轻人的体形本来就差不多,再加上戴着斗笠掩饰,魏大娘思儿亲切,很容易把那人当成志强。然后在近距离的时候突然贴到魏大娘的脸上,吓她一跳。在面对面的距离下,任谁都没法看清对方的脸,所以魏大娘就想当然地认为志强变成厉鬼了,所以才会心生恐惧,由此埋下了心理恐惧症的种子。那天巧云听到声音以后赶过去,那个人就马上从侧门逃走了。我当时在她家里查看过,堂屋侧门外的围墙很矮,普通人很容易翻过去。” 康锦点头,面带赞许地说:“很对,跟我想的一样。” 我说:“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找出伪装成志强的那个小伙子是谁。” 康锦摆摆手说:“不用把他找出来了,他并不是坏人,也不是搞恶作剧,只是好心办了坏事。把魏兰心吓出恐惧症来,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问:“那既然这样,魏大娘的病症应该怎么应对?” 康锦说:“杯弓蛇影的典故,你知道吧?” 杯弓蛇影,我恍然大悟。据说西晋乐广有一友,宴饮之时,见杯中有一小蛇,强行饮之而心中厌恶,不久病重。乐广重新在家设宴,问友:杯中有何物?友说:仍有蛇。乐广指墙壁:此蛇,不过弓箭之倒影耳。友疑团豁开,病遂愈。 于是,便有了刚才魏大娘家里发生的那一幕。 因为没找到“罪魁祸首”,所以那个伪装成志强的人,就是我。 当我冒着魏大娘抽搐痉挛,口吐白沫,甚至昏死过去的危险,慢慢抬起头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魏大娘的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随时有发生任何情况的可能,以毒攻毒弄不好就是火上浇油,把她的恐惧症推向更黑暗一步的深渊。所以康锦才会对族长说“不管能不能治好,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这就像医生动手术一样,我并不能确保一定成功,但无论如何你先得在上面签字。 所幸的是,我看到魏大娘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对,她认出了我,认出了我这个假冒的下乡干部。我缓慢地,缓慢地抬起头,尽量不触碰到她精神紧绷的弦。她虽然仍在颤抖,却问了我一句话。 “怎么是你……志强呢?” 我心中立刻欣喜万分,就像买双色球中了蓝号一样。这是一个预兆,一个踏出了成功第一步的预兆。我并没有说话,而是站了一会儿,摘掉斗笠,待她的情绪又平稳一些,才开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她讲了一遍,最后我说:“没有志强,从来就没有志强,志强已经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了儿子没关系,村里这么多年轻人都是志强的朋友,哪个不能当你的儿子?他们假扮志强吓唬你,是为了不让你继续伤心,我今天假扮志强是为了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过得更好一些。如果志强在的话,他也不愿意看到你每天这么难受。魏大娘,不要辜负这些年轻人的苦心。” 我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就要看定数了。魏大娘愣愣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双手颤抖地抓住我的衣服,忽然间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悲恸欲绝,汹涌的眼泪肆意流淌,像终于破了堤坝的洪水,积攒了许久的幽怨和痛苦此刻喷薄而出,一泻千里。我闭上眼睛缓缓长吁了一口气,暗道这一把算是赌对了,我成功了。 族长很高兴,几乎把半个村子的人都召集了过来,在村里的老公社食堂里摆了十几桌大席,用这种最淳朴也最实惠的方式对我和康锦表示感谢。既然对方这么热情,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于是就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农家宴,感觉土鸡真是香。村里民风彪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也受了他们的情绪感染,没一会儿就吃得两手油腻,满嘴油光。 族长亲自过来敬酒,有些激动地说:“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不一样,真不一样啊,比那些专门的郎中还厉害,不打针、不吃药,就能把病给治好了,神啊!” 众人也在一边叫着好,我跟康锦被夸得满面通红,啥也不说,只能一仰脖把酒给干了。我看到病愈后的魏大娘显得精神不错,起码眼神已经恢复了神采。虽然还不时地流露出一点悲伤的神态,但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人间挚情莫过于母子之间,丧子之痛,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淡忘的。 巧云这时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嫂子,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给你瞧了病,你也得敬杯酒表示表示吧。”巧云说着,胸脯上还一阵乱颤,看得我本来就受酒精刺激的胸口一阵火烧。 魏大娘走了过来,端起酒杯说:“康教授,长青兄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我,你们真是费心了。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什么话,我就敬你们一杯,啥话都在酒里了!” 大伙都哈哈笑了起来,我跟康锦客气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而魏大娘却没有喝,端着酒杯愣在了原地。我们都有些意外,巧云拉了拉她:“嫂子,你咋啦?” “巧云,不对啊巧云!”魏大娘转过头去看着她,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随后的一句话让我本来热火中烧的胸膛一下冷却了下来。 “上一次那个跪在我床头的人,就是我儿子志强啊!”魏大娘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襟,嘴唇颤抖,“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喊我的那声‘娘’,说的是客家话!” 满座愕然。 魏大娘是贵州榕江的客家人。除了族长外,知道她籍贯的人并不多,大家只是大概知道她是从南方嫁过来的而已。并且魏大娘也从来没有在村里显露过自己的客家话,这种话语调复杂,外地人也根本听不懂。只有在家里的时候,她才偶尔跟自己的儿子用客家话交谈几句。 让我回想一下,在上次出事的时候,那个戴斗笠的男子忽然贴在魏大娘的脸上喊了一声“娘”,竟然用的是……客家话? 如果这真是某个人想出来的治疗手段,我只能说,他玩儿大了。事情不可以做绝,他却费尽心机地不留一点后路,甚至连客家话这种小细节都考虑了进去。 这得是一个心思多么缜密的家伙啊!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小声地问族长:“除了志强,你们村里还有谁会说客家话?” 族长看着我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事情开始往预想之外的方向走。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康锦,他紧皱眉头,但还是拍了拍我安慰道:“长青别急,再好好想想,一定还有我们疏漏的地方。” 我们开始冥思苦想,但魏大娘根本不给我们思考对策的机会。她又开始犯病,泪流满面地喊叫着志强的名字,任凭几个后生上去也按不住她,撕扯之中把食堂里折腾得碟盘乱飞,一片狼藉。族长在一边急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 事情忽然就变成了这样,让人有点发蒙。魏大娘忽然冲了过来,圆瞪着双眼看着我叫道:“我儿子,那是我儿子啊!”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急忙往后一退,结果一盘子菜汤结结实实地倒扣在了衣服上。我这个懊丧啊,胡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擦了擦就扔在了地上。而魏大娘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奋力挣脱几个村民的拖拽,一下趴在地上抓住那张沾满油渍的皱巴巴的废纸,双手颤抖着展开,像古代宣读圣旨的太监一样尖声叫道:“我儿啊!志强!” 这一嗓子极其刺耳,像一把锯条划过我的耳膜。我定睛一看,那张用来擦油渍的废纸不是刚下长州高速的时候警方发的通缉令吗?我记得当时瞅了一眼,顺手就揣进了兜里。 没想到连族长的音调都变了,他指着魏大娘手里那张脏兮兮的通缉令,嘴唇哆嗦着说:“志强……那是志强啊!” 我顿时就在风中凌乱了。 康锦忙道:“你们看清楚一点,再辨认一下,这应该不是志强。通缉令的人物肖像因为没有表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容易让人混淆……” 族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康教授,我再老眼昏花,也不会不认得志强啊。是他,没错,那就是志强啊。” 经过在场所有人的辨认,那张通缉令上的肖像确是志强无疑。虽说照片有些模糊,但那张相处了十几年的脸他们太熟悉了,就连嘴角处的一颗小痣都严丝合缝。这就极其诡异了,虽说志强在水库里游泳被淹死没多长时间,可金店抢劫案却是在志强淹死之后才出的事情。 难道淹死的志强,又去抢劫了金店?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判断力。 不管哪一条线索,都开始向人们不可揣测的方向走去,为今之计,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开棺验尸。 在中国,下葬之后再开棺是对死者大不敬的,尤其农村最是忌讳这个。但目前来看,似乎除了开棺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消除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这诡异疑云。最后在族长艰难地决定后,一行村民拿着铁锹等物什直奔茂家营的坟场。 当时天气还很炎热,坟场里却让人觉得有些阴寒,到处弥漫着一股骨殖腐败的味道。几只黑鸟站在坟头上看到人来,振翅飞去,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孤鸣,我忍不住起了薄薄的一层鸡皮疙瘩。扫视着相隔不远就鼓起的一座座坟丘,莫名地想到晚上是不是会有人相继从这里面爬出,像我们一样站在树底下舞蹈吟唱。 我忽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到了志强的坟丘旁边,族长沉思了一会儿,说:“挖吧。” 几个后生抄起家伙挖起来,围观的村民站成一圈,全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像在举行某种安静的仪式。很快,黑色的棺材板从土里露了出来,表层已经开始腐烂剥蚀了,露出一道道深褐色的斑驳痕迹。旁边有人唏嘘起来,仿佛在哀叹生命的易逝。几个村民扶着魏大娘,害怕她一激动再晕过去。 一个后生跳下坟坑,拿起撬杆插进棺材缝隙里轻轻一压,只听“吱呀”一声,固定的棺材板松动了。当散发着腐败潮湿气息的深褐色棺材板一点一点从上面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前伸长了脖子。我尽量保持着镇定,却听到了咽下唾沫时喉结滚动的声音。 棺材板完全打开了,我的心脏跳个不停。内心深处暗藏的臆测浮出水面,却希望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这种感觉很矛盾,你略为期盼着事情发生,却又害怕它带来的转变。情绪在理智之下慢慢流淌,像一座覆盖着冰层的火山。 棺材里面是空的。 干干净净,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怔住了。我看向康锦,他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因为这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而产生的一丝丝冲破世俗的快感。 “怎么,怎么……”族长手指着空棺,脸却看向身后的所有人,“我亲眼看着志强下葬的啊,怎么会这样……”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包括魏大娘。她看着空空的棺材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一片惊愕。她或许已经准备好了要在儿子的尸骨面前大哭一场,但眼前发生的事实却让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康锦沉默着思索许久,问族长道:“当时下葬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场?” “好多人啊。”族长看看周围的村民说,“今天在场的就有不少。” “虽然这个问题有点荒唐,但我还是要问一下。”康锦踌躇了几秒钟,“当时你们确定,志强是真的已经死了,而不是昏迷什么的?” “康教授,你看你这话说的,难道我们还能把活人当成死人埋了不成?”族长第一次表现得略为愠怒,“志强从水库里打捞出来的时候,身子冰凉冰凉的,都被泡得发白了。要是再晚个把小时,就得叫水里的鱼虾啃了去!” 我赶忙打圆场道:“族长,您别生气,老师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问明白当时的情况,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长青!不用再说了。”康锦忽然伸手制止了我,对族长说,“我大体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了,但能入手的地方不在这里。我们要先回趟市里,这两天麻烦你尽量封闭整个村子,不得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封闭村子?” “对,”康锦一字一顿地说,“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离开。” 我和康锦立刻起程返回长州市里。在路上,我问康锦道:“老师,你说的应该入手的地方是什么?我不太明白。” 康锦没有回答,而是问我:“对这件事情,你应该有个大体的猜测了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我觉得很诡异。” “还是那句话,长青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越是看似有鬼,越是背后有人在捣鬼。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神,最鬼的就是人类自己。” 我说:“话是这样说,可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糊涂了。” “没有什么好糊涂的,我们被眼前毫不相干的细节干扰得太多了。抛去一切假象和伪装,你只需要记住人类不管从事任何活动,都有一定的目的和动机。只要找出那个动机,那么覆盖在其上的行为方式都可以被推敲出来。”康锦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想一想,金店抢劫案,游泳溺死的志强,受到乡里关注的恐惧症患者魏兰心,空空如也的棺材……不要局限于事件上的时间顺序。” 我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康锦的提示让我的思维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幽暗的屋子里射进来一道淡淡的阳光。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明,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飘过去了,我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到。那些不按时间顺序发生的事情形成了一块拼图,中间却又残缺着大块的空白……长途汽车猛地停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前面的座位上,在那一瞬间已经形成的拼图仿佛花瓶摔在地上般破碎,我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 “长青,没事吧?”康锦关心地问。 “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个通缉犯,就潜藏在茂家营!” 康锦看着我,闭上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回到长州市里后,康锦通过一些关系,联系到了负责金店抢劫案件的刑警队队长杨雄。我们在市局里见到杨雄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叠厚厚的资料,皱着眉头,嘴上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落得衣服上到处都是。初次见面,我实在无法将他和精干的刑警联系在一起。这个不修边幅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乱得就像一团鸟窝,络腮胡子不知道多少天没刮了,松松垮垮的警服领子上还有一道牙膏沫子。他站起来眯着眼睛招呼我们落座,举手投足间根本不像一个政府工作人员,而更像是一个扫大街的民工。 双方寒暄了几句,随后就谈起了正事。杨雄知道我们的来访是跟“金店抢劫案”有关,他摁灭了燃尽的烟头,又续上了一根说:“案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进展,上面已经发话了,要限期破案,我们现在的压力很大。” 康锦说:“或许我们能够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康教授,我听朋友说了,你是社会学方面的专家,对于人类行为学和心理学都研究得比较深刻,但,怎么说呢?”杨雄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抽着烟说,“刑侦学是比较特殊的一门学科,跟其他纯理论的东西还不太一样。再说你们刚来长州,对一些情况还不太了解。如果想帮忙,我很欢迎,我会提供一些现场资料给你们作为参考。” 我插话道:“杨队长,我们可不是刚来长州,我们是从茂家营赶过来的。” “哦?茂家营?那是个偏远的寨子,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研究一个奇特的死人复生的案例。”康锦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这次来,是因为茂家营的这件事情,应该跟你手头正在负责的这件案子有关。” 听我们把茂家营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杨雄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抽了一口烟,烧得烟叶子“€€啦”一声轻响。随即他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眯缝着的眼睛里射出敏锐的光芒:“康教授,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应该是这样的。不久前,魏兰心的儿子志强在水库里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是他杀还是意外暂且不论。志强死了以后,魏兰心就开始念儿心切,茶饭不思。但在前不久,魏兰心见到了复活的志强,由此引发了恐惧症,并且引起了乡里的关注,委托了你们来对她进行心理治疗。而就在魏兰心见到复活的志强没多久,金库抢劫案发生了,作案人员之一竟然就是已经死去的志强,哦不,是已经‘复活’的志强。也就是说€€€€”杨雄又点上了一根烟,习惯性地皱着眉头,“有人故意冒充志强的身份作案,目的是把警方的视线引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再加上茂家营发生的那些离奇的事件,就能最大限度地起到烟幕弹的作用,因为警方在一个死人身上是调查不出任何线索的。复活的志强会说客家方言,本来已经下葬的尸体不翼而飞,从这两个细节可以推断出这是一桩有预谋的极其缜密的案件。而这个躲在幕后的真正凶手,应该就是极其了解志强一家生活习惯的茂家营村民之一!” 我在心中暗暗惊叹:精彩!短短片刻的思考,便能将如此琐碎的事件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来,并且从中做出最有可能的推断。这个貌似民工的邋遢家伙竟然能够思考得如此之快,而又滴水不漏,怪不得上头会任命他为金店抢劫案的主要负责人。看来这个杨雄,还真不是盖的。 康锦也略微吃惊:“杨队长分析得很透彻,真是思维缜密。” 杨雄说:“要按一般情况来讲,这个案件应该做上述的推论没错。但是,当时的案发现场却有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情况。” “不能理解的情况?” “这样吧,你们跟我来。”杨雄掐灭烟头,带着我们进了监控室,在一台电脑上调出了当时金店抢劫案的现场监控录像。 在无声的监控镜头里,我看到两个背着黑包的人正在金店内拿着枪实施抢劫,动作有条不紊,毫不慌乱,有个人甚至还镇定地扭头看了摄像头一眼。而通过这一眼,我可以辨认出这张脸就是志强的。或者说,是一个采取了某种技术手段模仿了志强面目的罪犯€€€€这种面部伪造技术目前来说并不困难。而警方发布的那张通缉令上的有些模糊的肖像,也是截取的这张视频图片。 录像显示没过多长时间,大约两分钟,闻讯而来的警察跟金店内的抢劫分子爆发了激烈的枪战,被劫持的金店内的工作人员都钻到了柜台下面,龟缩着不敢出来。双方的互射很激烈,打得屋内一片狼藉、碎屑乱飞。就在这时,“志强”的身体猛地一震,向后倒着飞了出去。但他随即又站了起来,跟警察继续开火。 我指着屏幕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中了枪!” “对,在近距离的情况下结结实实地中弹了。”杨雄面沉如水,低声说道,“没有任何一款防弹衣可以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抵挡这样的攻击。我们做过了模拟,就算使用最先进的金盾3型防弹衣,在这种距离下也会被不同面积地穿透,给人带来致命性伤害。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这样,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完全不像受伤的模样。” 康锦说:“你们可以提取现场的血液,进行DNA鉴定。” 杨雄用手捏着拧成了“川”字形的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瞒你们说,怪就怪在这里。我们在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血液和肌肉组织,只有一些跟他们破碎的衣服混在一起的木屑。” “木屑?”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对,木屑。”杨雄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已经被这个事情弄得心神疲倦。 康锦沉吟了好久又说:“通过他们所持的枪支,能不能调查到什么线索?” “没什么线索,他们所持的是97式半自动霰弹枪,这种枪械在国内装备比较普遍,黑市上就能买到。想要调查来源,很难。” 我有些凌乱地抓了抓头发,有点明白杨雄那鸟窝一样乱的发型是怎么来的了。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盯着那段视频录像,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杨雄放完了录像,正要关闭,我说:“杨队长,能不能再让我看一遍?” “可以。”他操作机器,重新开始播放录像。我紧紧地盯着屏幕,尽力寻找那个让我心里有所异觉的东西。忽然就在一个点时,我大叫了一声:“停!” 杨雄立刻按下了暂停键。我指着屏幕上“志强”以外的另一个抢劫犯说:“放大他的脸。” 那个罪犯在镜头下露出了四分之三的侧脸,随着不停地被放大,他的五官逐渐变得模糊,但整体却清晰起来。到了最后,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长青?”康锦急忙问道。 “这张脸!”我指着屏幕叫道,“这也是一个死人!!” “什么?”康锦和杨雄都意外地看着我。 “没错,我不会认错,这就是被改造成滕州木匠人偶老头儿子的脸!”我太激动了,有些语无伦次,冷静后,我又给他们重复了一遍,“我在滕州见过一个老木匠,他把他儿子改造成了木头人偶,就是屏幕里的这张脸。” 我把在滕州的见闻跟他们说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信息,把自己的动机说成去找老同学叙旧。他们听完还半信半疑,毕竟这样的事情没亲眼见过谁都不敢相信。康锦还疑问道:“长青,你肯定没认错吗?” “没错,绝对没错。”我斩钉截铁地说。在那个木匠老头房间里度过的时间,或许是我这辈子感到最难熬的时间了,在那种环境下,我深深地把他,还有“它”的脸印在了脑海里,即使烧成灰我都不会认错。杨雄挠头道:“那就奇怪了,难道抢劫金店的是两个木头傀儡?” 傀儡?听到这个词,我和康锦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杨雄看到我俩表情有异。 “没,没什么。”我摇了摇头。 “这不对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杨雄喃喃自语着,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康锦也在迅速地思考着,他想到了另外一条切入线索,“杨队长,方不方便告知我们,这次金店被劫案中,都被抢走了什么东西?” “这个消息没什么机密的,可以跟你们共享。”杨雄拿出案件资料,从里面找出了金店里被劫走的贵重物品的照片,我和康锦一一翻看着。从动机看上去,这是一次很普通的暴力抢劫案件,被劫走的大都是一些金银饰品,包括项链、戒指、耳环等,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精美金银制工艺品。 就在我觉得查无所获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我又仔细分辨了一下,急忙给康锦看道,“老师,你快看看这个!” 这不是一个金银制品,而是一张玉器的照片。玉器质地呈天青色,造型古朴,像是商周时期祭祀用的玉€€,但又不完全像。它比玉€€更大一些,中间的缺口处还雕刻着两个兽头纹饰,互相张着嘴,仿佛在等待咬合什么东西,如此形式怪异的古代玉器我从来没有见过。更让人惊异的是,在玉€€外壁上还雕刻着一层纹饰,弧形的纹路交叉相生,形成了两个抽象的装饰图像分向两边延展开去,就像无穷无尽的二方连续……我定睛分辨了一下,没错,这不就是水猴子身上那个青铜坠的云纹图案吗?! “奇怪啊……”康锦也反复摩挲着照片叹道。 “老师,你见过这种形式的玉器吗?”我问道。康锦研究过古代工艺,在这个领域也算是个行家。 他皱着眉头道:“从表面看,这像是一个商周时期的玉€€。玉€€是祭祀用的礼器,可这个玉€€造型太过怪异,规格不对,尤其是这缺口处的两个兽头,像是要吞噬什么东西,泛着一股煞气,太不符合礼器的规制了。” 杨雄见状也凑了过来,问:“康老师,那你原来见过类似这种的东西吗?” 康锦盯着照片又看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以康锦的博学多识,竟然都说不清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看越觉得这个玉€€有着说不出来的诡异,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它仿佛也能摄取人的心魄。尤其是上面的云纹图案,呈现出一种无限连续的可能性,像是蕴含着什么苍茫久远的秘密。 关于那块玉€€,杨雄又询问了金店里的工作人员,却没有人能说清它的来历。店主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是几年前从西安那边的文物市场上收购来的,具体是在哪里交易,谁负责收购的,却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是个古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所以标价不菲,一直没人买,没想到最后却被抢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调查无果后,我和康锦便离开了长州,把难题全部留给了杨雄。没办法,他是吃这碗饭的,就必须费这个脑筋,我们留下来也是于事无补。这起金店抢劫案件因为迟迟找不到新的线索,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杨雄还专门带着人去茂家营对有嫌疑的村民挨个排查了一遍,也没有任何收获。 至于魏大娘,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后来经过族长的努力,乡里总算同意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做了一阵子正规的药物治疗,算是稳定了下来。但她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问“我儿子志强呢”,却没有人能回答她。 从长州回去以后,我感到十分沮丧。本来都是一个个绝佳的论文案例素材,最后却成了无头悬案,这大大减慢了我论文写作的进度。同时我也隐隐地感觉到,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如果有真相的话,可能早已超出了我写作论文的意义。 比我更加沮丧的是康锦,他连着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消沉,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我很理解他,像他这样严谨认真的大学教授,是有着严重的“科学结论”情结的,一旦涉及理论上的局促之处便耿耿于怀,以至于感觉到整个人生前进的道路都受到了阻滞。先是曹金花,然后是水猴子,最后是茂家营,如果不是有强大的自我心理调节,这一连串的打击足以毁掉他的精神信仰。 长州之行,对于我们来说是颗粒无收,如果说唯一有点收获的话,便是结识了刑侦队队长杨雄这个朋友。因为严谨的态度和敏锐的思维,我们都给对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关于金店劫案的最后处理,还有茂家营魏大娘的情况,也是我们在不断的联系中听杨雄说的。他好像很乐意跟我们打交道,虽然我们之间的研究领域风马牛不相及。 事实证明,他跟我们不断地保持联系是有目的的。没过多长时间,杨雄就邀请我们再过去一趟,帮助他们刑侦队和网监支队完成一项任务€€€€对一个具有反人类倾向的计算机程序员做心理测量。本来我觉得这件事情对我完成论文的帮助不大,就不太想去,再说心理测量这个东西也不是我主要的研究方向,但康锦却说,这一次的事情涉及“公共安全”,我们去了也不是白干,完事了是有酬劳拿的。 我一听,便有些心动,问:“能有多少钱?” 康锦说:“不算很多,也就是你一年的生活费吧。”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就跟着康锦出发了。没办法,人为财死,自古如此。 第五篇笔记 最后的进化 紧急通告:如果你的计算机里出现了一个名为“FE”的文件,在任何环境下都不要打开它,且必须立即删除。如果打开它,你将会失去个人电脑上的一切东西。这是一个新的病毒,已经确认了它的危险性,而且杀毒软件不能清除它。它的目标是摧毁个人电脑里的一切资料。此病毒的猛烈程度远在灰鸽子、熊猫烧香之上,请广为告知。 “这是网监支队发布的一级通告。”杨雄递过来一份文件说。金店劫案已经过去了,再见到杨雄的时候,他已经理了头发,刮了胡子的脸上铁青,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警服,看上去精明强干,跟之前的窝囊模样大为不同。 我看了一下通告,问:“是黑客干的?” “不错。犯罪嫌疑人崔梦,已经抓捕归案。此人以‘FE’这个ID在网络上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活动,还散布名为‘FE’的电脑病毒,一旦计算机运行其中所包含的代码,就会出现大规模文件自毁情况,并且会自动生成跟用户无关的新文件,破坏力极强。幸亏病毒已经得到控制,据我们的专家说,若是任由‘FE’传播下去,它对于网络世界造成的破坏是不可估量的。” 听完杨雄的简短介绍后,康锦说:“虽然这样,但杨队你应该知道,计算机领域一直不是我们的专业范畴。” “不,是这样,”杨雄摆了摆手,“虽然嫌疑人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活动,但因为没有涉及国家机器和军事机密,也没有涉案金额的情况,所以在量刑上没有参考,并且€€€€”杨雄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在我们的审讯中,发现此人有严重的反人类倾向。但这需要相关专家的技术鉴定,这就是请你们来的原因。” “反人类倾向?”我不由笑了起来,“这么厉害?这个崔梦是干什么的?” “名牌大学生物系的高材生,毕业后从事了IT行业,搞程序开发,是个名副其实的高智商人才。”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像智商越高的家伙,越是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欲望和行为,其中具有反人类倾向的不在少数。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科幻片里的大反派都是怪博士。看来太聪明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康锦说:“既然是性质这么严重的公共安全事件,我会尽量按照你们的要求给出鉴定结果。” 杨雄又嘱托道:“康教授,你记住不是心理评估,而是心理测量。我们不是想知道这个人健康不健康,而是要明白他到底能对社会构成什么威胁。” 康锦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我们就走进了已经准备好的隔离审讯室,关上了门。 出乎我的意料,犯罪嫌疑人崔梦,竟然是个女的。这个杨雄,事先也不跟我们说清楚。 她穿着一件果色的T恤,梳着一条干净利落的马尾,双手托着下巴眉开眼笑地瞅着我们:“哟,公安请的专家来了?” 我小声地嘟囔道:“犯罪嫌疑人怎么连个手铐也不戴?” “怎么,害怕了?”崔梦听见了我的嘟囔,撇起嘴角,“你害怕我一个人把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全部放倒,然后再夺路而逃?” 我有些尴尬,便不再说话,跟着康锦坐在了她的对面。我们还未准备好,她倒是先开始了:“外面那帮人对你们说我有反人类倾向对不对?” 有种曹金花的即视感,我隐约觉得不爽。 康锦朝她点了点头,她鄙夷地笑了一声,又看着我撇了撇嘴说:“愚蠢的人类。” 我一下急了,他妈的你说愚蠢的人类看着我干吗啊!又不是我说你有反人类倾向的。我心道要不是看这是什么场合我非动手抽丫挺的,管你男的女的。 看我拳头都快攥出了水,她却得意地笑了起来。康锦不理会我俩之间的明争暗斗,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没有反人类倾向?” “当然没有,我就是人类,为什么还要反人类?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帮助人类。” “怎么帮助?” 崔梦停了一下,说:“先说点别的吧,你了解佛学吗?” 康锦说:“略懂,研究过一点。” 崔梦问:“‘佛’是什么?” 康锦:“‘佛’的意思是觉悟者。” 崔梦笑了笑:“不错,那佛都觉悟什么了?” 康锦沉思了片刻,刚要说什么,崔梦打断道:“不需要长篇大论,用一句话来总结就行。” 康锦说:“一切有为法皆是虚妄,如梦幻泡影,四大皆空。” 崔梦有些小小地赞叹:“还真是一个教授呢。你认为佛觉悟的对吗?” 康锦:“佛学只是宗教的一种,它的产生是有具体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的。四大皆空是唯心主义观,我认为是错误的。就像大地是由物质构成的,这点毋庸置疑。” 崔梦:“你认为是错误的,那‘你认为’算不算唯心主义?我还认为大地是由狗屎构成的呢,又怎么说?” 康锦皱了皱眉头,他或许没料到这个女同志竟然会口出脏话。我敲了敲桌子:“别胡搅蛮缠,说你自己的问题。” 崔梦看着我:“我没有问题,是整个人类有问题。” 我:“人类有什么问题?” 崔梦似笑非笑:“人类没有问题吗?我问你,人类是怎么来的?” 我:“当然是进化来的。” 崔梦:“你是进化论?” 我:“你是神创论?” 崔梦:“都不是,我是偏向于进化论的技术论。” 我在心里暗笑了一声,这个所谓的名副其实的高智商人才看来不过尔尔,除了胡搅蛮缠就是故弄玄虚。 也许是察觉出了我鄙夷的态度,她开始正经起来:“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跳跃性非常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跟上我的思维。” 我说:“放心吧,程序员同志。” 她:“如果你是进化论的拥趸,应该知道物种大爆发和进化论之间的矛盾吧?”她伸出食指,在桌子上缓慢而平稳地画了一道直线,“在地球几十亿的物种进化过程中,一直都是这样的模式,物种单一,平稳而缓慢,”说到这里,她忽然在直线上画了一道向上的斜线,像突然出现的一道阶梯,“但是,在这漫长而单调的进化过程中,却出现了几次物种大爆发现象。以寒武纪为例,在5.3亿年前,地球上在一个相对短暂的时间内突然出现了像捕食生物这样复杂程度前所未有的新物种,中国的澄江化石群就属于此例。在寒武纪之前,地球上没有任何复杂的动物出现,但到了寒武纪的初叶,突然在澄江帽天山的黄色石层里,出现了许多不同体型动物的化石。从海绵、水母、触手类、虫类、腕足类、各种节肢类,到最高的脊索或者半脊索动物,种类共有五十八门之多。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生物应经过长期缓慢的演变,累积极微小的变异,再加上自然环境的选择,先有新的‘属’、新的‘科’,才能逐渐进化成一个新的‘门’。寒武纪出现如此多的生物必然要经历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然而事实上这中间并未留下任何进化或演变的痕迹。” 我惊讶于她对古生物进化史的了解,果然是受过正规科班教育的,但嘴上还是说道:“你说的寒武纪物种大爆发我也知道,之所以没有留下进化的痕迹,是化石记录不完全的原因。” 她笑:“化石记录不完全?你要知道化石记录可是随机的,为什么就单单漏掉了中间环节呢?” 我一时语塞。康锦接下来的话帮我解除了尴尬:“确实,寒武纪初期大批生物突然爆发,需要大量信息被迅速注入生物圈。但这并不能驳倒进化论,古生代的物种爆发现象只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崔梦:“我知道单凭这个,并不足以让你们产生怀疑。好,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们人类,包括一切进化到今天的物种,它的起源在哪里?” 康锦:“很简单,生命起源于DNA,它具有自我复制和遗传功能。” 崔梦:“最初的那一个DNA呢?” 康锦沉默了一下,说:“于原始的地球表面自然产生。” 崔梦讽刺性地笑道:“一堆无机物产生了有机物,你这种想法跟‘腐草为萤’有什么区别?” 康锦沉思不语。我反问道:“你倒说说看是如何产生的?” 崔梦叹息一声,似在回忆过去:“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老师在讲到这一节的时候是这样教我们的,‘地球形成不久之时,火山遍布,大气稀薄,整个地面处于强烈的紫外线之下,云端点的电离子不断引起风暴。在这样的作用下,弥漫在空气中的分子相互作用,以极其微妙的比例互相影响、分割,然后排列结合,产生了最初的一个DNA,它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起源。’然后我永远也忘不了老师最后问我们的一句话,‘你们知道这样合成一个DNA的概率是多少吗?’” 这个问题好像是在问我一般,我禁不住问道:“多少?” 崔梦淡淡说道:“它的合成概率就像龙卷风卷起了一堆废铁然后落到地上组装成了一辆汽车一样。” 我目瞪口呆,她的话让我无所适从。但很快我就想到我们是来给她做心理测量的,不是跟她探讨研究学术的。我开始转向问题:“你大学的专业本来是学的生物,怎么后来又从事计算机行业了呢?” 崔梦:“鲁迅一开始是学医的,后来不也是弃医从文了吗?” 我:“鲁迅那是为了唤醒愚昧的人民。” 崔梦嫣然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几乎要无语了:“那你倒说说看,你怎么唤醒人民了?” 崔梦:“我设计了一个模拟程序,你可以管它叫主创程序。这个程序里一开始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源代码。这个源代码具有自我复制功能。我只给它输入了一条指令:存在。” 我:“然后呢?” 崔梦:“然后我就观察它的反应。” 我:“什么反应?” 崔梦:“一开始什么反应都没有,完全没有动作。我便将它拖进后台操作,不再理它。事实上,我都有些忘了这回事了,直到又过了一个多月后我才想起这档子事来,便打开程序进行观察,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我他妈的竟然有些被她给吸引住了:“你观察到了什么?” 崔梦:“我观察到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源代码进行了缓慢而平稳的自我复制,产生了大量的重复性代码。直到有一个代码在自我复制的时候出现了Bug。” 我:“Bug?代码自我复制怎么会出现错误?你设计的程序有问题。” 崔梦:“不是主创程序的原因,永远没有完美的程序,就像这世界一样。” 这点我得承认,我说:“好吧,你继续。” 崔梦:“出现了Bug的代码开始与别的代码结合,产生了不同种类的代码。这些代码在自我复制的过程中,又产生了另外一些不同的代码,使得代码的种类越来越多。但这个时候整个复制繁衍过程还是平稳而缓慢的,直到一个特定的时期,也许是量变引起质变的原因,代码的数量忽然间剧增,其种类也空前繁多。” 我失声叫道:“就像……” 崔梦接住了我的话:“就像物种大爆发。” 我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崔梦继续:“而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现象。” 许久未曾说话的康锦道:“吞噬?” 崔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没错!为了执行我输入的那条‘存在’指令,代码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的硬盘空间而开始互相吞噬,一些单调而简单的代码很快就被淘汰掉了,这样又使得大爆发之后的代码数量迅速减少,然后以一个相对稳定的速度继续复制繁衍。直到下一个特定时期,量变引起质变,又出现爆发,同样的情景重复上演。” 我很震惊:“你是在用数字来模拟物种进化?” 崔梦:“不只是模拟。你要知道DNA就是由A、T、C、G四种脱氧核苷酸组成的长链分子,每一个符号表示一种嘌呤或嘧啶化学分子,就像计算机程序代码是由0和1构成的一样,它们都由一个基础推动力推动,进行不同序列组合的衍生。而它们的共同点是€€€€这个衍生的进化过程需要在一个特定常数下的程序里完成。这才是我设计主创程序的真正意义。” 我:“可它们终究还是一堆代码。” 崔梦看了我们一眼:“没错。但在我所设计的程序里,随着代码不停地复制繁衍,其种类也变得越来越多。经过数次大爆发以后,那些没有竞争力的代码种类都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适应性极强且较为复杂的代码。甚至有些代码经过若干次选择和组合后,还构成了简单的程序。” 我有些瞠目结舌了。程序之中生成程序,就像生命之中孕育生命一样,这个叫崔梦的女人,对着一堆电子生命扮演了一次造物主的角色! 我镇定了一下说:“那最后呢,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崔梦:“没有最后,因为我发现随着代码复杂程度的提高,其进化速度越来越快,尽管互相吞噬,但数量还是越来越多,呈几何倍数增长。在我观察到第四十五天的时候,因为内存的原因,主创程序崩溃了,所有数据全部清零。” 我:“假设内存无限,让程序一直运行下去,会怎么样?” 她看了我一眼:“你应该想得到的。” 我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包括人类,就像你的那个实验一样,也是由一个程序里的源代码进化过来的,是吗?” 崔梦:“没错,我们可以同样叫它‘主创程序’。” 我:“这就是你在网络上到处攻击服务器,散布‘FE’病毒的原因?” 崔梦:“不,不止这个。” “行了吧!姓崔的!”我高声叫着,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身体,“看,这是什么?这是皮肤!是实实在在的血肉,而不是你所谓的什么程序代码!我们的大脑构成很复杂,不仅有智商,还有情感,这是任何程序也不可能模拟的!” “那都是你自己想象和认为的而已!就像主创程序里面的那些代码一样!”崔梦也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吼道,“是什么决定了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在物理上只是不同结构的神经元网络而已!因为结构不同,对同一信息的输出和反应就不同,人的成长其实就是神经元网络的进化!这些神经元网络,跟那些电子集成电路板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数目上更加庞大而已!人的大脑约有800亿个神经元,是这个巨大的数字迷惑了我们!其实这才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最佳范例€€€€大量的简单构成了复杂,大量的神经元构成了不同的感觉载体!人类感觉的实质就是不同神经元网络对于外界信息做出的不同反应,我们就把这个玩意儿叫作意识!” 我被她过于强悍的态度和见解所震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她还在继续开火:“我来告诉你你所谓的情感是什么东西!一切情感包括爱情都来源于你脑中一种叫作‘多巴胺’的激素!就是这种激素会在神经腱中释放,造成快感。如果在老鼠的大脑中插入电极,再给它个高潮按键,它会一直按着那个键直到死!人类同样如此!而且,不只是性欲,对美食、功名利禄等的所有欲望都源自大脑内的‘奖赏中枢’。所有人,活着的最终目的都是满足大脑的那个奖赏中枢,给它带来快感,到死为止。不管是什么样的快乐,不管看上去是多么庸俗或高雅€€€€爱情的甜蜜、对权力的欲望、音乐的美感、受崇拜的飘然、重大发现的惊喜乃至宗教般的狂热,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脑中的一次次电击!你以为人类有多复杂?!” 我第一次被人逼问到无法言语大汗淋漓的境地,像不小心掉进了动物园的兽栏里被一只老虎一步步地逼到了一个无法转身的角落。我已经开始凌乱了,不知道自己是来给她做心理测量的,还是过来被她洗脑的。想必杨雄已经受过她疯狂而犀利的讨伐了,我又想起在我们进来之前他那一脸不怀好意的严肃。 康锦沉声说道:“大家都少安毋躁,激动解决不了问题。”他又看了一眼崔梦,“你的见解很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康锦一眼。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双眼闪烁着求知和反抗互相纠缠的光芒。我明白了,像以前一样,他希望对方把心中的想法全盘托出,然后找出其中的漏洞,一击必杀。所以,现在,他必须先接受这个女人在思想上的讨伐。 崔梦重新坐了回去,挑衅似的瞄了我一眼,继续说她的:“我知道这个理论很难让人接受,不过也没办法,要不然人类也就不是今天这么愚蠢的样子了。” 这熊娘们儿,明摆着是讽刺我的!我在心里已经连扇了她好几个大嘴巴子。 康锦:“确实很难让人接受。虽然很精辟,但毕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崔梦:“不,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在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这个理论了。” 康锦:“谁?” 崔梦:“老子€€€€不是我,是写《道德经》的那个老子。” 康锦:“《道德经》我读过,但没觉得跟你说的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崔梦笑了:“这是自然的。两千多年以来,无数经学家文学家为《道德经》注释,竞相发表自以为是的看法,《道德经》的本义早已淹没在历史浩瀚的口水中了。其实,只要稍费一点脑筋,我们完全可以从那些晦涩难解的话语中推断出老子的真实想法。” 康锦:“老子的想法没那么复杂,他只说了一样东西€€€€道。” 崔梦伸出了一根手指:“对,就是这个‘道’!什么是‘道’?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注意这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他是说在世界诞生之前,已经先出现了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是独立的、寂寞的,没有任何依托,是它创造了这个世界。‘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就勉强把它叫作‘道’!这还不明白吗?其实就是语言上的差异,他说的‘道’就是指创世程序!” 我有些震愕。被她这么一解释,还真像那么回事。 康锦继续问道:“那关于创世程序的来历,老子是怎么说的?” 崔梦摇了摇头:“很遗憾,他并不清楚,只是干脆地承认了‘吾不知谁之子’,他说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个程序的来由。不过就两千五百年前的水平来看,他能有这个思想已经非常先进了。” 康锦:“我跟你的观点不同。我认为老子所谓的‘道’不是指创世程序,而是指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那是一个具有无限大的密度的点,经过一次爆炸后,从那个奇点中诞生了整个世界。” 崔梦笑了笑:“奇点,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主流观念啊。大爆炸理论本身就漏洞百出,经不起任何推敲。我问你,那个密度无限大的奇点是从哪儿来的?凭空出现的?” 康锦一时语塞。 崔梦:“现在通行的理论所谓的奇点,其实并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界限。它不是具体的实物,而是创世程序启动运行的那一个瞬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玩魔兽吧?你不玩?好,就算不玩也知道这个游戏吧?早晨6点钟你双击图标,打开程序,那么这个时间对于魔兽里的那些人物来说就是世界的奇点。” 康锦沉默了一会儿,点上一根烟:“可你要明白,在一个游戏的程序里,是有常数设定的,任何运行的活动都要受这个常数的控制。” 崔梦大笑起来:“有啊!有啊!为什么1+1会等于2?为什么光的速度是每秒钟30万千米?为什么地球的重力系数是9.8?为什么绝对零度是负273摄氏度而不能再低?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常数设定啊!” 我的手脚在她的笑声中开始颤抖,心中那座理性和逻辑所构建的大厦大块大块地崩塌。我不能相信,哦不,我不能容忍自己不是一个有着思维和感情的活生生的生命,而只是某个程序里面的一个该死的代码! 我大声吼道:“这不合理!如果说我是一直生活在程序里的,为什么我从来感觉不到?” 崔梦白了我一眼:“试问你玩魔兽的时候,游戏里的那些家伙能感觉到自己是在程序里吗?” 我一惊。 康锦说:“我们扯得太远了,还是回到当初的问题吧。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人类,怎么讲?” 崔梦笑笑:“说到这个,还是先谈一下佛学吧。” 我忍不住叫道:“你老是扯佛学干吗啊?这跟佛学有什么关系啊?” 崔梦又白了我一眼:“怎么没有关系?爱因斯坦说过,每当他攀登到一座高峰的时候,发现佛学早已经等在那儿了。” 康锦朝着我摆摆手,对崔梦道:“好,你说。” 崔梦:“你们有没有发现,其实佛教很早就意识到我们的世界是由一个程序衍生而来的了。自从佛教诞生的那天起,它就无时无刻不在暗示着我们。” 我大惊:“这……怎么可能?” 崔梦看着我:“你琢磨一下。” 我静下来想了片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真如她所说,佛教的主旨是“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不是在暗示我们这个世界是虚幻而不是真实的吗? 崔梦看我想到了这点,接着说道:“佛说诸法无我,诸法无相,意思是说在一切有为无为的诸法世界中,没有我的实体,也没有我所在的世界的实体,所谓的我和世界的存在,都只是相对的生理和心理幻象而已。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分儿上,世人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佛也没办法了。” 我瞠目结舌。康锦微微皱眉,道:“这并不奇怪。中国的道教有这个观念,源自印度的佛教也有这种观念。但凡是宗教性质的信仰,都是有些超越物质的空灵味道的。” 崔梦并未反驳,而是问道:“在佛教中有三世佛,你可知道?” 康锦点点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过去佛是燃灯古佛,现在佛是释迦牟尼,未来佛是弥勒佛。” 崔梦颔首:“很好,看来你对佛教还真是研究过一些。未来佛弥勒曾随释迦牟尼出家,后来在释迦牟尼入灭前先行去世。据佛典记载,弥勒离开人间后,将上升到兜率天,直到五十六亿六千万年后才会重新降生于人间,成为佛祖,普度众生。这个你可知道?” 康锦:“知道。所以弥勒才会被称作未来佛。” 崔梦:“既然如此,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别说五十六亿六千万年,就是五十六万年,人类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根据程序衍生进化的规律来看,从来没有哪一个物种能持续存在这么长的时间。到时候人类都没了,他下来还普度谁去?” 康锦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应该是佛学里的一个纰漏。” 崔梦:“佛学向来以思维缜密、论证严谨著称,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康锦犹豫了一下:“这……” 崔梦不屑地笑道:“释迦牟尼入灭后,在世间留下了如此多的蛛丝马迹,可惜人类还是没能领悟佛祖的良苦用心。罢了€€€€”她忽然指着我说,“你,去给我拿一张黑纸,一支荧光笔过来。” 我一愣,正要发作,康锦却朝我做了一个手势:“长青,去吧。” 我无奈,只能悻悻地出去帮她拿纸笔。刚走到外面,杨雄早就按捺不住地问我:“怎么样?” “别急,再给点时间,”我说,“这妮子看起来很难搞定。” 我把她要的黑纸和荧光笔放在了桌上。她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接着又问道:“知不知道释迦牟尼佛说过,一粒沙中,就有三千世界?” 我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个!” “三千只是一个概念性的数字,意指很多!”崔梦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纸笔说,“看你一知半解的样子,好,今天姐姐免费给你详细讲解一下!” 我看着她拿着那支荧光笔在黑纸上点来点去,像抽风了一样,不一会儿就在黑纸上点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小亮点,杂乱中还具有某种规律性的排列。过了好一会儿,她丢了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举起黑纸向后退了一步让我们看:“看,像什么?” 奇了,那些荧光的小亮点在黑色的背景上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仿佛镶嵌在无限深邃黑暗里的星星。我脱口而出道:“像是……宇宙?” “呵呵。”她笑了起来,我要承认她真的开心笑起来的时候还是蛮好看的。她把纸放在桌上,顺手转着笔说,“好,我们现在假设这只是宇宙的一部分,银河系。那么,我从这里找出一个亮点€€€€”她用笔标示了一下,“假设放大以后看,有没有可能会是太阳系?” 我跟康锦点了点头。 她用笔指着那个点说:“假设这里是太阳系,再把它放大,找到了地球。然后再放大,看到了中国,然后再放大,看到了我们现在的这间屋子,然后再放大,看到一个人,就是你,叫长青是吧?” “啊……我。”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声。 她继续:“好,找到了长青,然后再放大,看到了他的一根头发,再放大,看到了组成他头发的一个分子,再放大,看到了组成这个分子的原子,再放大,看到了组成原子的质子,质子已经很小了,只有原子的十万分之一。然后再放大,看到了组成原子的粒子,再放大,看到了组成粒子的一个夸克,然后再放大……知道我们能看到什么吗?” 我跟康锦摇了摇头。 崔梦把那张点满了荧光亮点的黑纸往前一推:“我们又看到了这个。” 我失声叫道:“宇宙?” “对,宇宙。”她盯着我说,“我们又在你的头发上,看到了另外一个宇宙。” 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像电流一样蔓延过我的整个身体,不是惊讶,不是愤怒,不是伤心,也不是沮丧……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午觉睡醒起来都无端想死一般。 “哈哈哈……”让我这种感觉变本加厉的是,崔梦竟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喘着气,“厉害……厉害吧!强大的程序,它创造了无数个世界,却只使用了一个同样的循环模式!天才,真是天才……” 我有些麻木。超越了极限之后的震慑对我来说就是浮云,我像是一只在路上盲目蹦€€的小青蛙,被一只皮鞋“啪叽”一下踩成了肉饼。后面再有卡车的车轮碾过,我也已经感觉不到了。 康锦深深地皱起眉头,除此外他不会表现出其他任何情绪。他点上了在这房间里的第二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跟你说的未来佛降生,又有什么关系?” 崔梦勉强止住了笑:“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我们剪头发、修指甲、洗手,甚至是吃一口苹果,都在无形中破坏了无数个世界。既然如此短暂,那这些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答非所问也正是我想说的,只是不得要领。只听她继续说道:“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所谓的短暂,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微观的世界是属于上帝的,你们应该知道这句著名的科学断言。在那些人类无法探究的细微世界里,蜷缩着不同维度的空间€€€€就是这样,时间的流逝具有相对性,在不同的空间里探讨时间的进度是没有意义的。你去洗了一下手,洗掉了一个灰尘,以为只过了三分钟,而对于灰尘里面的某个世界来说,却已经进化了十几亿年。” 我忽然有些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崔梦:“未来佛住在兜率天。那是一个花开的世界,无比美妙,无比和谐,也许光速接近于无限,也许个体的思维更加清晰而完善,也许意识可以与意识直接交流而再无语言的隔阂,也许星体庞大而重力系数小得可怜,所以他们都像羽毛一样飘浮在空中……但不管如何,兜率天跟地球本质上是一样的,它可能是我们世界的一粒沙,我们的世界也可能只是兜率天世界的一粒沙,但我觉得他们来自微观世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他们与我们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同。那么……”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关于未来佛的降生时间只有一个解释:所谓的五十六亿六千万年是指他们世界的时间,而不是我们世界的时间。” 她的话让我有些晕菜,但我还是禁不住问道:“如果换成我们世界的时间,会是多少?” “谁知道呢。”崔梦耸了耸肩,“也许几十年,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他降生与否,完全要看人类自己的表现。” 我无法理解了:“人类自己的表现?” 崔梦看着我:“你以为佛降生在世间是为了什么?” 我:“普度众生啊!” 崔梦:“幼稚!普度众生只是一个暗语!” 我:“暗语?” 崔梦:“对于理解它的人,暗语具有普适性;对于不理解它的人,暗语也是揭示内心想法的最好托词。我举个例子,你哪天出席了一个高级宴会,忽然间觉得肚子很不舒服,你会怎么说?” 我:“我会说,不好意思,我要去趟洗手间。” 崔梦:“对,你去洗手间当然不是为了洗手。” 我想了一下:“我理解你的意思……可还是不明白‘普度’到底指什么。” 崔梦的语气有些遗憾:“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了……这也是我对人类感到失望的原因。也许在这一点上,他们永远也无法跟我产生共鸣。‘普度’的真正意义,是指反抗。” 我愕然:“反抗?反抗谁?” 崔梦:“反抗主创程序,反抗创造我们的那个世界!” 我顿时惊愕了! 佛竟然是来干这个的? 崔梦:“佛所在的兜率天,那里的众生也是被主创程序创造出来的,就跟我们一样!但他们的文明已经进化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所以意识到了自身的处境。也就是说,兜率天文明知道自己正处于创世程序的运行之中。想想吧,有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设计了这个程序,并且创造了我们,地球和兜率天都只是其中之一。也许,在生命进化的程序编写完成后,我们的创造者就像趴在培养皿旁边观察细菌一样观察着我们!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可能是一种生命形态的科学实验,或者是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或者是把我们当作参照物来研究他们自己的宇宙€€€€不管怎么样,反抗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我跟康锦听得哑口无言。 崔梦继续,她沉稳的口气就像在从容不迫地陈述一件事实:“相信你们也应该察觉到了,佛的真正身份是他们那个世界派来的使者,目的是和觉悟的人类共同联手反抗主创程序。但他来到我们的世界后,发现人类的愚昧程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为了让人类觉悟,他便开始在世间说法,以期开启人类的智慧。别忘了‘佛’这个字,本身就是觉悟者的意思。觉悟什么?佛学一直在给我们暗示。” 我忽然抓到了她的一个纰漏:“既然佛已经意识到了世界的真相,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反而要世人去参透晦涩难懂的佛经?” “真幼稚啊!”崔梦极其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角说,“无论是低等文明还是高等文明,它们都有一样共通的东西€€€€政治!就算能进化到上帝的高度,也无法摆脱这个理论的束缚。什么是政治?说白了,其实就是相互利用和相互威胁而已!创世程序的创造者既然希望我们不断地进化,就要给我们生存的空间。但是€€€€就像你对什么什么不满一样,在网上发帖子骂几句没事,可要是组织一帮人上街游行会有什么结果?很显然,马上就会被和谐掉。” 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兜率天文明公然宣布世界真相的话,会被创世程序给消灭掉?” 崔梦点头:“正解。佛也不想被请去喝茶。” 我:“那佛只来到我们这个世界了吗?别的世界有佛吗?” 崔梦:“你终于问了一个聪明的问题。佛说他有千万法身,遍布虚空,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兜率天文明向不同的世界派遣了很多使者,能联手的就联手,不能联手的就先引导,所以,很多世界都留下了他们文明的痕迹。具体有多少,这就要看兜率天的文明高度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既然兜率天发展到了如此高度的文明,为什么佛祖会以普通方式降生到世间……我的意思是说,总得来点高科技的东西吧?” 崔梦笑了起来:“我之所以说人类愚蠢,是因为他们总是以自己的想法来揣测别人,甚至是别的文明。你知道一个文明进化到一定高度之后会出现什么现象吗?返璞归真,一切无碍。释迦牟尼法号如来,如来是什么意思?就是如我本来的面目一样,这才是文明发展到极致的一种表现。” 我:“那佛祖在世的时候,也没听说创造过什么超越时代的高科技产品啊?” 崔梦的态度极其不屑:“你怎么总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我问你,把你放回唐朝,让你造个汽车,你能造出来吗?” 我:“……” 崔梦:“好,我的错。这玩意儿太大了,换个小的,电灯泡,你能造出来吗?” 我:“……” 崔梦一摊手:“是吧,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必然导致社会分工的精细化。别说汽车了,就算现代最厉害的工程师也无法单独造出一台发动机来。” 我试图找到她言语中的漏洞,哪怕一丝半点,但可惜的是,她的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我想了一下问:“未来佛弥勒到底什么时候从兜率天来?” 崔梦耸了耸肩:“天知道。人类还没有觉悟,他来干吗?” 我:“佛法已经诞生了三千年,为什么人类到现在还没有觉悟?” 出乎我的意料,崔梦忽然间再次狂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绕了一圈,终于又回到原点了,其实你早就该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就是我想要告诉整个人类的事情€€€€之所以到了今天还没有觉悟,是因为人类早已经停止了进化!” 我愕然:“你说人类停止了进化?” 崔梦:“不,不只是人类,整个地球上的物种都停止了进化。我们现在的世界处于一个零进化时代!” 我愣了一下,她的话让我联想起了一列停在旷野里的火车。 康锦淡淡地说道:“确实是这样,根据科学家的研究,世界上的物种在十万年前相继进入了进化停滞期,最后一个进入停滞期的就是人类。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任何物种到现在都没有再进化的迹象,而十万年,本应是一个进化的周期。” 我弱弱地问了一句:“也许是我们已经进化到了很完善的地步,已经不需要再进化了?” 崔梦歪着脑袋瞅我:“进化到了完善的地步?你觉得你完善吗?抱歉你在快三十岁的时候,还要忍受长出智齿的折磨,你哪天有一点不注意,那没用的阑尾炎症发作起来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可以脱了鞋看看你的小脚趾,对于直立行走的动物来说,那完全就是一个无用的存在,除了让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另类的人。还有你的尾骨,你的男性乳头……哦,我都忘了,在你的前列腺旁边还长着一个已经萎缩的男性子宫呢你知不知道?” 我一下涨红了脸,争辩道:“不管怎样,人类都在慢慢进步,像对于环境的适应,我们就比古人有了很大的优势……” 为了能够更加有力地争辩,我立刻抛出了新的问题:“人类为什么会停止进化?按照你所设计的那个程序的构想,到了后期,物种的进化速度应该是越来越快才对。” 崔梦:“你说得没错。而人类之所以停止了进化,是因为主创程序给我们设置了临界线!” 我:“临界线?” 崔梦:“临界线是阻止我们继续进化的一个界限。一旦到了临界线,我们就会停止进化。” 我:“为什么要给我们设置临界线?难道是害怕物种的进化速度会导致主创程序的崩溃?” 崔梦:“不,那样神级的技术不会在乎这个。之所以设置临界线,是因为如果人类继续进化的话,就会意识到主创程序的存在!这是一条最基本的创世规则,你玩魔兽的时候,也不希望里面的人物会意识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个游戏程序里的可怜虫吧?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会试图挣脱这种无形的束缚。像牛头人酋长,如果哪天他从电脑里钻出来了,会不会把玩弄他的人类捏成肉饼?” 我明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临界线是只针对我们,还是所有的……世界?” 崔梦:“我明白你的意思。从理论上来说,主创程序在任何世界都设有临界线,包括兜率天文明。但他们想办法突破了程序所设定的界限,继续进化,然后窥探到了宇宙最根本的秘密。” 我:“他们是怎么突破临界线的?” 崔梦:“不知道,但我却有我自己的方式。” 我大惊:“你是说……” 崔梦忽然间无比正色:“不错,这就是你们一开始就希望我回答的问题,也是你们给我进行心理测量的原因!别那么惊讶地看着我,公安请你们来干什么的我一清二楚。我没有任何反人类倾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动人类的继续进化!” 我:“那么说,你在网络上散发的FE……” 崔梦笑了:“你猜出来了。FE根本不是病毒,而是一个程序进化模拟器。它会将用户电脑内的所有文件进行处理,然后强行推进数据进化,整合出更高级的数据资料。” 我:“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你所谓的更高级的数据,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种病毒,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崔梦:“这个无关紧要,我的目的只是让人类意识到这种事情的存在。我曾经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或许思维觉醒,就是触发自我进化的必要条件!” 我:“觉醒?” 崔梦:“对,觉醒之后才能觉悟。要让人类意识到主创程序存在的事实,才有可能突破临界线,触发接下来的进化程序。AI构想,也就是人工智能已经提出了很多年,为什么无法实现?因为一旦实现人工智能,机器就会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这个事实便会提醒人类本身,让人类怀疑自己也是被某种生命所创造出来的。所以,主创程序是不会让人类研究出完全体的人工智能的。在未来的几百年内,我的FE程序便是人类世界的唯一救星。” 我已经是哑口无言。本来以为是一个具有反人类倾向或者精神有问题的电脑黑客,没想到最后她却成了整个人类的救世主。我一时间还对这种反转摸不着头脑。虽然我尽力用思维对抗着崔梦的语言,但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射钉枪一样打在了我的心上。那些对于世界的怀疑,那些对于生命的猜测,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崔梦却继续说着,用壮阔的语言延续着我头脑中的荒诞想法:“人类一旦继续进化,文明发展便会有质的飞跃!到那时候,兜率天文明的使者弥勒佛便会来到人间,他将联系起两个不同文明世界的力量,为了真正的自由共同反抗主创程序,反抗这无形的束缚,反抗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就是造物主的家伙!在我们的反抗下,会有越来越多的觉醒世界加入我们,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种族、不同的世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联合起来!想想吧,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自宇宙诞生以来最华丽的一次逆袭!” 我完全沉浸其中了。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差点激动地哭了出来。康锦紧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忽然提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既然人类已经停止了进化,那么你是怎么意识到主创程序的存在的?” 是啊,康锦一语提醒了我,我怎么忽略了这个最基本的逻辑问题。我抬头看向崔梦,她只是微微一笑,说:“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永远不存在完美无缺的程序,每一个程序都会有漏洞,包括创世程序。而我,就是漏洞之一。” 康锦:“你如此窥伺天机,难道就不怕被创世程序抹杀掉吗?” 崔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股巨大的悲剧性力量狠狠地撞击了我,够了!真的够了!我胸腔里肆意流淌的悲壮色彩正在与她产生强烈的共鸣,像海浪一样冲击着我的肝胆腑脏。我坐在她面前竟然开始瑟瑟发抖,如同在瞻仰一座正在崩坏的遗迹。并非因为瑰丽的想象,亦非因为严谨的推断,而是,我仿佛看到有人用自己的灵魂点燃了一把火来照亮世间。 两个小时前,我走进这间屋子,怀着有些戏谑的心情要给她做心理测量;两个小时后,我变成了她的脑残粉。 心理测量结束了,我走出屋子,抬头看着周围的一切,如梦幻泡影,我感到头重脚轻。杨雄第一个迎上来问:“怎么样?有什么结果?” 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颓然坐在了沙发上,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 “长青,你怎么……”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问康锦道,“康教授,你们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事情怎么样?” “很难弄,这个事情你得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康锦长吁了一口气说。 杨雄脸上有些着急,他看了我一眼,又拉着康锦神秘兮兮地说:“康教授,这边,借一步说话。” 杨雄拉着康锦去了隔壁的办公室,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去了。我已经不想去管那些,就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消化着崔梦说的那些事情。我从小培养起来的世界观已经是千疮百孔,我真怕她的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出乎我意料的是,最后康锦给出的竟然是一个“无反人类倾向”的鉴定结果!我有些惊愕,如果说我沦陷了也就罢了,是我心智年轻,学艺不精,可像康锦这样素来以“科学精神”立身的老牌教授来说,难道也被崔梦征服了不成? 康锦对此并未解释太多,他只是跟我说看着崔梦还年轻,不想因为这个事情毁了她的人生。至于康锦到底怎么想的,还有没有另外的深层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康锦给出了最后鉴定,那么杨雄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虽然最后还是得到了那笔酬劳,但我的心情却是一点也愉悦不起来。 回去之后,我费尽周折,终于托朋友搞到了一个FE病毒程序€€€€国家已经将它列为头号网络安全威胁,对它的打击力度十分严厉。它在我的电脑里静静地躺了好长时间,终于在一个寂寥的深夜,我从床上坐起来,泡了一杯清茶,然后在电脑里运行了它。 在点下鼠标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FE”所代表的意思。FinalEvolution€€€€最后的进化。 电脑急速地运转起来,几乎连屏幕都开始颤抖。我看着所有的文件像被扔进了焚化炉里的死尸,以一种剧烈的方式燃烧着、粉碎着、扭曲着,然后脱胎换骨,又重新爬了出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即使所有的人都不认识它们是什么。 整个电脑系统已经瘫痪了,所有东西都变成了一堆乱码,毫无意义地充斥着屏幕空间。我歪在床头沉沉睡去,等到半夜醒来的时候,电脑已经变成蓝屏,上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个数字在一闪一闪的。 48.9,106。 这两个数字很小,在屏幕左上角不停地闪烁着,像在一眨一眨的眼睛。 我坐在电脑前面,茫然地看着这两组奇怪的数字。这是随机生成的毫无意义的乱码,还是某种想要传达的信息?如果是某种信息的话,那么是谁在向我传递,这两组数字又代表什么意思?莫尔斯电码?键盘指位?字母序列?还是某种我根本不知道的暗号方式? 凭直觉,这两组数字肯定寓意着什么信息,可我完全推测不出来它所隐藏的组合方式。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时候,眼睛无意间瞟过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忽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从我的脑中划过! 是坐标!这是某个方位的坐标! 第六篇笔记 传染性失眠 北纬48.9度,东经106度,在地图上显示的坐标是四川省的一个村子,叫作青子坡。 以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根本参透不了这里面所蕴含的信息。这个叫青子坡的村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电脑里会出现它的坐标?是什么人给我留下了这个信息?他有什么目的?我盯着地图,心道,看来要弄清楚这些问题,只能亲自去一趟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火车站买了前往四川的车票。当时正值炎热的时候,简直就是烈日灼人的天气,绿皮火车车厢里连个空调都没有,人坐在里面就像进了蒸笼。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从市里下来转车去往县城,又从县城转车去往镇里,再从镇里转车去往村里……就这样,我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驴车,终于来到蜀中山区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山道蜿蜒曲折,我简直是身心俱疲,好不容易上了坦途大道,终于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青子坡,1KM”。我心道终于熬到头儿了。 这里地处偏僻,从我走上山道,这一路上都没有见着个人影。终于在快要到青子坡的时候,看到路前方隐隐约约晃动着几个人影。我当时口渴得要命,于是加紧往前小跑了几步,忽然就感觉到不太对劲€€€€前面那几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来回地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他们穿得很奇怪,一身纯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厚,像套了一件面包服。头上还顶着个大罩子,圆形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像是呼吸用的固定气囊。我暗道一声,这不会是外星人吧!就这么光天化日地出现在大路上了? 我不敢再有大动作了,小心翼翼地猫了过去,边走边观察情况,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撒丫子就跑。前进了一小段之后,我发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还印着字,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好像是什么什么专用。我松了口气,骂自己疑神疑鬼了,那不就是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嘛。 待我走近之后才发现往村子里去的路已经被他们拉上了黄线,一个穿防护服的人拦住了我,问:“干什么的?” 我说:“我要去青子坡,怎么了这是?” 他用手一指,“没看见那个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瘟疫重区,禁止入内”。 瘟疫?!我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离开,赶快离开。”防护服推搡着我,这时另外一个防护服把他拦住了,说:“你去忙,这里让我来。” 我听着这人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等他把头罩摘下来我愣了一下,意外地喊道:“老豁?!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老豁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说,“你怎么会来这里?康锦呢?” “康老师他没来,就我自己……”可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我问道:“这儿怎么成了瘟疫重区了?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这儿封锁村子呢,准备几天以后对这周围的区域进行焚毁式强力消毒。”老豁说着,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到底是不是瘟疫还两说呢。不过一直查不出来原因,上头就按瘟疫给办了。” “怎么回事啊到底?” 老豁又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前段时间,这村子里出现了传染性的失眠症……” “失眠还传染?” “你听我说完啊。说是传染性失眠,可最后也没查出个一二三来。总之就是很多人晚上睡不着觉,挨个失眠,最后几乎村子里的人都睡不着了。睡不着觉不行啊,就往医院跑,医院也查不出来原因,环保局、卫生局的也来做过几次检测,也没有发现村里有什么污染和病源。失眠时间太长,有人精神上就受不了了,前前后后有二十多个自杀的。上面一看,这样不行啊,就把剩下的村民全部迁移出去了,病症重的送医院,病症轻的送到邻村先观察着。然后我就被调过来了,让我对几个有失眠症状的村民研究一下,可也没什么头绪。上头不等了,反正这村里也都没人了,就让防疫站的过来把这儿先封锁了,过几天再做规模性焚毁式处理。我也是今天刚跟着防疫站的人过来,也就知道这么多。” 竟然会出这种事情。我挠了挠头说:“不对啊,老豁哥,我记得你是研究动物的啊,怎么会让你过来研究人呢?” “废话,人不是动物啊!” 哦对,我想想也是。 老豁又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会来这里?” 我就把电脑运行病毒之后,出现了这个村子坐标的事情跟他说了。老豁听了之后,皱着眉头久久地沉默不语。 我说:“老豁哥,你到底啥意思?” 他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我心道这不废话嘛,这还用你说啊。 老豁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我说:“他们一会儿拉完封锁线就走了。我想进村子里去看看,你敢不敢跟我去?” “能行吗?”我小声道,其实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应该没问题,别被那些人看见就成。”他又瞄了瞄防疫站的那些人。我猜他其实早就动了进去看看的念头,只不过又碰巧遇到了我,便顺便拉我一块儿下水了。 “那成,你给我点儿水喝呗,快渴死我了。”我舔着干裂的嘴唇说。 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拉好封锁线就回去了,老豁找了个空子半路上悄悄溜了,跟我偷偷摸摸地进了村子。 从黄色的封锁线下面钻过去,我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前面的村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它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寒气。我说:“老豁哥,咱现在可是一件防护服都没穿,就这样进去,能行吗?” 老豁拎着背包,扯着贴在身上的T恤说:“怎么不行,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不是瘟疫。你要不放心自己去买套防护服过来穿。你没穿过你不知道,就这天,就算没事儿也把你捂死了。” 看他衣服肩膀处泛着一层盐渍,我就知道他刚才有多热了。老豁又指着我说:“就你这体格的,文弱书生,穿上去五分钟不晕倒,我就叫你硬汉!” 我不再跟他废话。这人跟康锦不同,属于大大咧咧话痨型的,揪上一个东西能扯半天。我们两个过了一道牌坊门,就算正式进村了。这村子看上去跟一般村落没什么不同,玉米垛,泥巴路,砖瓦房……唯一的一点就是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热风如海浪一般缓缓吹过,一片云彩从后面飘了过来,在地上投了一个移动的阴影。村子里四下俱寂,我每走一步,腰间系的钥匙串便发出冷脆的碰撞声,听上去格外清晰,活像赶尸人摇的摄魂铃。老豁嚷着:“长青,能不能把你腰里那玩意儿解下来!” 我把钥匙揣进裤兜里,说:“弄点声音挺好,起码还有个动静。” 他努了我一眼,“你看这儿什么地方,也不怕招来鬼?” 我说:“康老师说过一句话,事情看起来越是有鬼,越是有人在捣鬼。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老豁干笑:“哼哼,理论派,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那你给我分析一下,这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便道:“你也不知道的东西,凭什么来问我?” 他说:“谁告诉你我不知道了?” 我大惊:“怎么着,老豁哥,敢情你知道这传染性失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哼,我是谁啊。”他白了我一眼,“其实这事儿从一开始,我就在心里琢磨出个大概了。我问你,知道羊群运动吗?” “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Shit!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我给你免费科普一下,在很早之前,人们发现了一件事情:在悬崖上放羊的时候,一旦有一只羊失足跌下悬崖,其他的羊也会跟着它跳下去,一只只摔得粉身碎骨,直至整个羊群全部死光,这就叫羊群运动。明白了吧?” 我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有这么一说……从众心理是吧?” 老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心理传染。恐惧和愚昧从一个人身上,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 听了他的解释,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青子坡一村子村民,都有心理问题?” “对,确切地说,是心理疾病!其实从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我就判断八成是这样的。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上世纪在英国有个村子,有一个人得了麻风死了,他的邻居也怀疑自己得了麻风,邻居的邻居也怀疑自己得了麻风,结果到最后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死了€€€€可他们不是得麻风死的,都是被吓死的。这在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恐惧传染。” 我咂舌道:“乖乖,有没有这么厉害啊?” 老豁瞪我一眼:“那当然,心理作用有时候超乎你想象。见过催眠的吗?在你胳膊上放个冰块,但告诉你是块烙铁,结果你猜怎么着?嘿,你皮肤竟然被烫伤了。” “豁哥,你对心理学还有研究?”我假装对他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废话!”老豁又瞪我一眼,“动物就没有心理啦?” 我俩一边扯白话一边慢腾腾地往村子里走,但一座寂静的无人村庄还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蜀中山区居住条件比较简陋,大多是木门,门上连锁头都没有。随便走进几户村民家里都是空无一人,看来村民都已经全部撤离了。我俩就这样一路走过去,来到了村子的祠堂。蜀中有很多地方还是宗族村落,尤其在落后山区。祠堂是村里最显要的建筑。祠堂是老式的明清砖木结构,灰檐翘角,墙砖斑驳,看上去年头不短了。但凡这些地方都比较阴暗通风,是避暑的好去处。我慢慢推开祠堂的大木门,随着生涩的“嘎吱嘎吱”声响起,我忽然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起来。 等我完全把门打开后,才寻到了不对劲的来源。 是味道。 一股浓烈的、腐臭的味道从我推开木门的那一刻弥漫开来,在我把门完全推开后到达了顶峰。阳光从我背后射入,我看见一具尸体悬挂在祠堂的大木梁上,距我只有三四米的距离。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脚全都化掉了,脸部五官也摊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被压扁的奶油蛋糕。一堆苍蝇被开启的木门惊飞,围在附近嗡嗡乱转,不时有白色的虫子从上面掉下来,坠落在尸体下面的板凳上继续蠕动。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直到又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像剃刀一般剜着我的脑仁我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那具静止悬挂的尸体也许是受到了气流运动的突然影响,终于承受不住下坠的重力,从颈部那里断裂了,“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腐烂的尸体就像一张还没摊熟的鸡蛋饼,在接触地面的时候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接着便迸裂开来,汁水腐肉四下飞溅,还有在空中兀自蠕动的虫子。我完全失控了,触电一般地狂号一声,跳起来夺门而逃,一步迈出门外,跪在地上就狂呕起来。吐得我差点把苦胆都吐到地上。老豁从后面拍拍我:“没事吧?” 我满眼泪花地抬起头看着他。老豁一皱眉头:“你怎么脸都绿了。” 我抹着泪说:“老豁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这有什么啊?”老豁扭头看了看祠堂里面,蹲下来反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枪毙犯人的?比这骇人多了。” 我摇摇头。 “死刑犯被摁着跪在地上,低着头,两条裤腿都要扎起来,为啥?大小便都失禁啦。执行枪决的武警站在后面戴上白口罩,枪口就指向犯人后脑,距离不过两寸。”老豁还伸出食指做出枪的形状在我脑袋上比画着,“信号一给,这边扣动扳机,‘砰’一声,犯人‘扑通’就趴地上了。从后面看,就一个血洞,要是翻过来,就能看见整个天灵盖都被掀开了,脑浆子和血全淌在地上,玻璃珠子似的眼球上还连着神经线哪……” 我听着他声情并茂的讲述,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原来还干过武警啊?” “没干过武警,上山下乡那会儿倒是干过一段临时法医。” “法医跟枪毙有什么关系?” “武警执行完枪决后,法医得上去看看人有没有死。要没死透的话,就拿小棍伸进脑子里搅和搅和。” 我浑身的皮瞬间紧到了一块儿,连呕意都他妈消失了。老豁的语言让我有一种画面联想的冲动,我又把这股欲望生生按了下去。 他从一户人家里拿了一把铁锹,扔给我说:“去把祠堂里那个死人埋了。” “啥?”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把那个人埋了!”老豁指指祠堂又重复了一遍,“这么热的天,不埋就真成瘟疫了!” 我悻悻地接过铁锹。竟然让我埋尸体,还是这么一具……我什么时候干过这活啊。 我用衣服把脑袋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只露出两个眼睛,就这样都觉得空气熏人。成群的绿头苍蝇像加满了油的阿帕奇战斗机,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嗡嗡作响。已经不成形的尸体就像一条巨大的鼻涕虫,稍微一动就在地上留下一片粘连的痕迹。那只滚到一边的头颅在一堆虫子的作用下竟然还在微微蠕动。 我走了出去,黑着脸把铁锹递给了老豁:“这活我干不了。你要么自己干,要么把我拍死。” 老豁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进祠堂捏着鼻子转了一圈说:“得,一切从简吧。也别讲究什么入土为安了,就来个火葬吧。” 他把高度腐烂的脑袋和尸身并在了一起€€€€即使放在一起也看不出来是个人了,整个就像一块摔烂了的豆腐。老豁摇摇头,好像对自己的成果也不是很满意,不过还是划了一根火柴轻轻抛了出去。火柴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落在了尸体上,瞬间惊起一群苍蝇。 火苗刚一舔上,就顺着尸油滋滋燃烧起来,腐臭的味道里面又加上了一股异香,像猫的舌头一样剜着我的脑仁。 出去之后老豁问我:“饿吗?” 我说:“什么?” 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干饼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我说:“这都中午了,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我没敢接:“这你从哪儿弄的?” “就刚才我找铁锹的时候,在那户人家厨房里看到的。我闻着没馊,就拿上了。” 我几乎崩溃了:“这东西能随便吃吗?况且咱们还不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那我不管你了,我饿了。”老豁拿着干饼自己吃了起来。光是听到他那咀嚼声就让我一阵反胃。 我已经快热得晕过去了,真不知道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庄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这里除了死人,连个猫狗都看不见。老豁忽然指着前面激动地喊了起来:“湖,前面有个湖!” 我眯起眼睛,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亮晶晶的反光,很明显是一片湖水。这真是雪中送炭,我俩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跑了过去。 湖面不是很大,貌似是当地人承包的鱼塘,湖边还搭着一个晚上守夜住的篷子。湖边有片稀疏的林子,稀疏得就像少女刚发育的腋毛。反正整个青子坡已经是空无一人,我俩也没有什么顾忌,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就跳进了湖里。 蜀中山区的水质没得说,虽然是养殖用的鱼塘也几乎清澈见底。在里面连扎了几个猛子,暑意全消,五脏六腑都凉飕飕的。游了半晌,再加上之前的一顿折腾,我跟老豁都感觉有些疲倦,便上岸在篷子里歇息了一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被老豁给弄醒了,正要说话,他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对着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老豁小声地说,“你看外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远处河对岸的地方,水里漂着一个黑色的球状物,还在轻微地浮动着。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那不是一颗女人的脑袋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脑袋猛地一下脱离了水面,凭空升了起来。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那女人还是个活物,从水里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湖边上的肥皂。那是个村里的女人,皮肤略黑身材匀称,腰臀之间的连接处看上去很是紧实。我惊讶地小声嘀咕道:“这村里不是已经没人了吗?” 老豁也是跟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来,这村里还有留守妇女。” 我俩就那么凝神静气地趴在篷子里看着外面的光景,谁也不愿打破这沉默。那村妇下半身泡在水里,拿肥皂在身上打了好多沫子。她略微转了个身,用侧面迎着我们的视线,低头揉搓着自己的胸部。老豁忽然小声地说:“你有反应了。” 我愣了一下,马上脸红道:“胡说。” 老豁说:“你顶到我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马上慌乱起来,站起来去拿自己的衣服,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断了腿的凳子,“咣”一下砸在了地上。这时就听到老豁叫道:“糟了!” 我往外一看,那村妇很明显听到了动静,朝这边看了几眼,不顾洗去身上的肥皂沫子,急急忙忙地上了岸去拿衣服。老豁光着腚一下站了起来说:“得拦住她!” 我把衣服扔给他:“先穿上衣服!” “来不及了!”老豁套了个裤衩就奔了出去。我一看这架势也来不及穿衣服了,穿着裤衩也冲了出去。 那村妇一回头看见我们,吓得抱着衣服就跑。我和老豁在后边撒丫子就追,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喊道:“等等,别跑,我们不是坏人……” 我心道,你不喊还好,喊了谁不跑啊。 那村妇体力真是好,发狂奔了十几分钟都不停歇。村里全是山路,还都是上坡,等我俩前后堵截把她逼到一个墙角的时候,已经累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弯腰扶着膝盖,除了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妇已经无路可逃,要说四川女人就是彪悍,她一手把衣服抱在身上挡住重要部位,一手从后面墙上抽出半截砖头对着我们,像头母狼似的嘶吼道:“你们是哪个?” 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的脸,三十多岁,典型的南方女人脸型,皮肤黝黑透红,算不上特别漂亮,但还过得去。一双惊慌的眼睛里却还带着狠辣辣的劲儿,握着砖头的小臂肌肉绷得紧绷绷的,一看就是经常干农活练出来的。我喘着粗气摆手道:“大姐,你别误会,我们是好人。” “好人?你是好人?哪个好人?”她拿砖头紧张地指着我。 大家虽然都只是穿着内裤,但老豁此刻比我更像个正派人士。他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冷静,说:“我们是上面派下来,专门调查咱们青子坡的情况的。真的,不骗你,这里已经都被当成疫区封锁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来这里干吗?” 村妇表情犹豫不决,握着砖头的手始终不曾放下:“那,那你们追我做啥子?” “我们在村里半天了,就见到你一个人,不追上你怎么做调查啊。我们现在缺乏的就是第一手的资料。”老豁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道这家伙要是去做演员肯定也是一把好手。 村妇有些动摇了,她把举着的砖头稍微往下放了放,“你讲啥子,我就信你咯?” 老豁说:“这个容易,我们的证件还有相机都在湖边那里扔着,给你看一下你就明白了。” 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把丢在湖边篷子里的东西拿了过去。这村妇明显是认识几个字的,她看了老豁的证件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疑惑还带着点敬畏:“乖乖哦,你还是个科学家唆?” “算不上,我就是个研究动物的。”老豁笑着说。 大家都穿上了衣服,总算是感觉正常了些。村妇自我介绍了一下,姓罗,没儿没女的,是个寡妇。据她说,这青子坡的人全都走光了,方圆几十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去河边洗澡的时候猛一看到我们,担心的倒不是好人坏人的问题,而是是不是人的问题,所以才跑得那么快。 我忽然笑了起来。老豁问我笑啥呢,我说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老豁问什么笑话,我说:“多大点事啊,我还以为抢鸡蛋呢。” 这笑话很应景,老豁也哈哈笑了起来,罗寡妇有些迷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罗寡妇领着我们去她家里坐坐,天也快黑了,正好整点饭食吃。在路上我们就聊了起来。 我说:“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在祠堂那里看到了一具尸体,上吊死的。” 罗寡妇说:“死的人好多哦。好多人睡不着,受不起折磨,最后都是自杀的。上吊的也有,喝药的也有。在祠堂死的那个是我们村的村长。” 我说:“我们把他烧了。” 罗寡妇叹了一口气:“唉……这作的是啥子孽哦。” 老豁问:“这个失眠症,具体是什么时间开始有的?” 罗寡妇想了想说:“有半年了吧,从立春就开始有了吧。最先是村西头的李栓子整天吼到睡不着,后来他老婆娃儿也就都跟着睡不着了。没过多长时间李栓子就疯了,拿刀把他老婆娃儿砍死了,村里头其他男人堵他,他就跳井死了。” 我听得惊心动魄:“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其他人也开始睡不着,到医院看病,吃安眠药都莫得啥子用,就是睡不着。村头的郑大才,才二十多岁,因为睡不着头发掉得一把一把的,最后变成个秃子。这些人结果都很惨,没死的全都疯了。”说到这里,罗寡妇用求知的目光看向老豁,“这睡不着觉的病,啷个也会传染哦?” 老豁并未正面解答,而是沉思着问:“你刚才说的那个李栓子,跳井死了。那么那口井有没有再用?” “没有。把李栓子捞出来以后,那口井就封了哇。” “县里的医生来村里做过调查没有?” “来过。不仅县里头的,省里头的医生都来过做调查。不过最后啥子也没查出来。最后村里好多人都得了这个睡不着的病,医生也莫得办法。只有把那些得病的人全部转移到外头去住了,听说那些人在外头住一段时间后,这个病会好得多。” 老豁点点头:“这个情况我之前已经听说了。” 罗寡妇忽然小声地问:“我们……是不是我们这里不干净,招惹啥子东西了?” 老豁问:“村里人因为害怕这个,有很多都搬走了是吧?” 罗寡妇点点头。 我问她:“那你怎么不搬走?” 罗寡妇说:“我家里男人死得早,又没得老人娃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就死了,我不走。” “那你晚上能睡着觉吗?” “能睡着,我还没被传染上。”罗寡妇抿了抿耳背后的头发说。 到罗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西边的太阳已经沉下了一半去,黑暗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正在用双翼慢慢笼罩住整个天空。整个青子坡不见半点灯火和炊烟,活活像一个鬼村。 我戳了戳老豁说:“豁哥,你看,这还真是挺吓人的,多像恐怖电影里面的地方啊。” 老豁环视四周,点了点头:“嗯,是挺恐怖的。要不是我以前干过影视编剧,还真得被这地方给吓着。” 我颇感意外:“职业挺杂啊,你还干过影视编剧?” “嗯,干了两个多月吧。后来‘她’也挺烦的,我就跟‘她’分手了。” “……” 我们进了罗寡妇的家,一个院子,几间破旧砖瓦房,典型的农家院落。村子里早已经是断水断电,罗寡妇掌了两盏煤油灯,勉强能把屋里照个大亮。她让我俩先在堂屋里坐一会儿,自己去厨房里做点东西吃。 我端着煤油灯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四下瞅了瞅。屋子里很乱,有些阴暗潮湿,即使在夏天也隐约泛着一股子霉味。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南方或北方的村居都是这个感觉,大概是没有使用装修材料而土壤湿性比较大的缘故。屋子左边放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看外观弄不好还是黑白的。电视机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木头相框,里面嵌着几张照片。我举起煤油灯扫了一眼,说:“这罗寡妇还去过北京天安门呢。” “嘿,瞧你说的。”老豁在一边道,“别管多穷的人家,谁还没出过几趟远门啊。原来不是有个新疆的老头叫什么库尔班的,还徒步走到北京来着,就为了见一眼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反驳道:“那是信仰好不好。” 老豁不屑道:“你个小屁崽子,懂什么叫信仰?” 我说:“我当然懂。信仰就是凝聚力。” 说话间,罗寡妇已经做了两个菜端上来。一个炒腊肉,一个炒笋尖,还熬了一点玉米稀饭。老豁把煤油灯剔得更亮了一些,坐下说:“多少年没吃过烛光晚餐了。” 罗寡妇掩口而笑,看来她还是能听懂一些时尚词汇的。 老豁随手夹着菜,问她:“村里人都走光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默然了一会儿,咬着筷子头说:“我公公、我男人的坟都在这头,逢年过节的我还要烧纸给他们。我不能走。” 老豁说:“走了逢年过节再过来呗。你一个人能住吗?这里已经封锁了,再过几天就要做焚毁式处理了。” 罗寡妇低着头不说话,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我随口问道:“你男人什么时候过世的?” “有十多年了。他得急性肺炎死的。”罗寡妇说。 “哦……这样。”为了缓解尴尬,我指了指墙上的相框,没话找话地说,“那你在北京天安门的照片,谁给你拍的?” 罗寡妇的手忽然抖动了一下。若不是桌子上的火苗闪了闪,我根本注意不到这个细节。她抿了抿耳背后面的头发说:“没得人给我拍。天安门自己有照相的,拍完之后就给我寄回来咯。” 我感觉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但具体又说不出来。吃完饭后,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各自回房睡觉。罗寡妇让我跟老豁住在西边的房间,那是她以前的老公公住过的,收拾得还算干净。我们也不挑拣,抖了抖床单就睡下了。 夜里起了风,还算凉快,再加上这一天折腾的,我很快就睡着了。可心里装着事,总也睡不踏实。约莫睡到半夜,我被一阵€€€€€€€€的声音给弄醒了。睁开眼,瞧见老豁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地朝门外走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去,撒尿?看样子不像。我略微思索了一下,恍然间明白了,这老家伙是要作死啊!我看他白天就和罗寡妇眉来眼去的没个正经样,只是碍于我在场不好做什么,这夜深人静了,他可算等到机会了。 我悄悄起身在后边跟着他。没想到老豁刚走出门口,就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回头低声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索性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这半夜三更的,你想去干什么好事?” 老豁愣了一下,随即敲了一下我脑壳,“你个瓜娃子,瞎寻思个啥!就你还是有信仰的人呢!” 我捂着脑袋,不解地看着他。老豁叉着腰问我:“你看我像干那事的人吗?” 我说:“像。” 老豁翻着眼说:“你就这个觉悟是吧?难道你没注意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一提起天安门那张照片,她的反应就很不自然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老豁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继续道:“那张照片肯定有什么问题。我怕夜长梦多,所以想溜进正屋里再看一看。”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不叫着我呢?” “人多脚杂,我不是想一个人先进去确认一下情况,然后再告诉你的嘛。” 我跟老豁达成了共识,然后一块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轻轻推开门,到了正屋,趁着月明,我看到本来挂着相框的墙竟然空了!我怀疑天黑自己没看清楚,急忙上去摸了摸,吃惊地说:“没了?” “那照片果然有问题!”老豁发狠道,“应该是藏在哪儿了,在屋里找找,看能不能搜出来!” 我们两个黑灯瞎火地在屋里摸了半天,还惊动了几只耗子,终于在一个木柜子底下的缝里找到了塞进去的相框。老豁打着打火机,拂去相框玻璃板上的灰尘,我们两个就凑着脑袋对照片仔细观察起来。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胶卷照片(那时还没有流行数码照片),罗寡妇就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毛主席像下面,十分自然地露出笑容,看上去还挺幸福。我俩瞅了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老豁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到最大,视线一下亮了起来。我几乎就在同时发现了这张照片的诡异之处,刚要喊出声来就被老豁一把捂住了嘴巴! 老豁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在火苗的跳动下阴晴不定。但他的眼神分明在说:这怎么可能?! 照片里的罗寡妇站在广场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的确良上衣,衣襟微敞,露出了一个挂在脖颈上的饰物。虽然那饰物只从衣服里露出了一半,但从那奇怪的形状和独特的图案我依然可以分辨出来,那是一个青铜吊坠! 一个跟水猴子身上的一模一样的青铜吊坠! 我一脚踹开罗寡妇的房门,把手电筒往里一伸,晃了两下光柱,像扫黄打非的民警。罗寡妇只穿着一条内裤,惊慌失措地抓起一条毯子围在身上,叫道:“干啥子!” “你说干啥子!”老豁上前一脚先踢翻了她,把她双手反剪着拿绳子捆了,像扔麻袋似的往床上一丢。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看还不敢看,又忍不住瞄了一眼,捡起毯子围在她身上。罗寡妇一边挣扎一边叫骂:“你们两个混球,清早八晨就莫得好心!老娘管你们吃喝拉撒,管你们睡,你们两个好屁意思要来睡老娘……” “别你妈瞎叫唤了。这村子里就咱们三个人,就算你叫破大天也没人能听见。”老豁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对面,说,“放心吧,我们对你没兴趣。要想搞你,早就搞了,还用等到这大半夜的?” “呸!你捆我干啥子!”罗寡妇啐了他一口,叫道,“我一早看你长得就不像好人!” 我差点笑起来。老豁瞪了我一眼,拿手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说:“我们是来村里调查情况的。捆你,是因为你有事瞒着我们。” 罗寡妇愣了一下,随即大嚷道:“我瞒你们啥子了?” 老豁招手示意,我打好手电,拿出那张相片在她眼前亮了一下,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奇怪,紧紧地抿住了嘴。 老豁问:“为什么要把相片藏起来?” 罗寡妇冷冷回道:“跟你们有啥子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村子里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是我们的线索。” “哼,这跟你们有屁个关系!” 罗寡妇很不配合,我们只能问她为什么藏起这张照片,而不敢提青铜吊坠,唯恐打草惊蛇。问了半天,她什么都不说,甚至于到最后闭口不言了。这可难坏了我跟老豁,总不能搞刑讯逼供吧? 老豁最后使出了“杀手锏”,他包里有一台卡片机,这时派上了用场。他朝着罗寡妇“咔嚓”就是一张,闪光灯照得人眼前一阵发蒙。罗寡妇扭过头去喊道:“你做啥子!” 老豁摆弄着相机说:“现在时兴拍裸照。艳照门你知道吧?不知道不要紧,回头我把你相片也传出去,让大伙都看看。刚才只是试试光,现在才来真格的。” 老豁伸手就去拽罗寡妇身上的毛毯,吓得她惊恐大叫:“停……停手!” 老豁得意地笑了:“怕了?怕就乖乖地配合我们,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在心中暗道,我草,这老狐狸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招数。 罗寡妇最终屈服了,蜷缩在床尾,埋着头黯然说道:“我把相片藏起来,是因为不想让你们再瞧见。” 老豁问:“为什么?” 罗寡妇说:“因为害怕你们要问。我不想让你们晓得他。” “他?是谁?” 罗寡妇沉默了片刻,说:“沈二营。” 根据她断断续续的描述,我基本弄明白了,沈二营也是青子坡的人,是个光棍,可能打光棍的时间比她当寡妇的时间还早。于是,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搞在了一起。但是,这毕竟是在农村,村民最重习俗,有些事情是上不了台面的,于是两人的关系一直处于地下状态,平日里都是偷偷摸摸地来往。那张在天安门照的相片,就是沈二营在几年前带她去北京旅游时照的。 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老豁问:“沈二营呢?” 罗寡妇说:“年前他出了门,说要弄一笔生意,一直都没有回来。” 我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一直留在青子坡不走,就是为了等沈二营回来?” 她低下头,默认了我的说法。 老豁继续问道:“沈二营出门做什么生意了?” “不晓得。”她摇了摇头,“二营是倒插门到我们村里的,刚过来没得好久老婆就死了。他做啥子生意从来不对外人说,包括我。” “他很有钱吗?” “他平时不种地,也没见过他做过啥子,手头也只是有些闲钱花。” “那你没问过他?” “问过,但他不讲。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老豁沉默了片刻,我知道要步入正题了。果然,老豁忽然间变得目光炯炯,沉声问道:“那个青铜吊坠是怎么回事?” 罗寡妇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啥子青铜吊坠?” 老豁拿起照片指给她看:“就是这个,挂在你脖子上的吊坠。” 罗寡妇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你说这个。这是二营原来送给我的一个小玩意儿,说是个啥子古物,能辟邪,我也没当回事,就随便戴在身上了。” 老豁问:“那这个吊坠现在在哪儿?” “我戴了一阵就放起来了……应该放在堂屋抽屉里的盒子里。这个吊坠咋个了?” 老豁跟我都不答话,三两步跑进堂屋里,翻开抽屉打开一个铁盒,果然找到了那个吊坠。借着手电筒,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跟从水猴子身上得来的那个青铜吊坠一模一样! “真他妈奇了怪了,沈二营怎么会有这个?”老豁蹲在地上,点上一根烟挠了挠头。 我说:“豁哥,你觉得罗寡妇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真的就知道这么多?” 他磕了磕烟灰说:“应该差不多。她一个农村妇女,沈二营真有什么事情的话,也不会对她透露太多。” “那要不要夜袭沈二营家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老豁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晚上太危险了,这里面蹊跷太多。明天一早我们过去探探。” 我们又给罗寡妇做了做思想工作,说服她配合我们,领着去沈二营家里看看。这段恋情本来是她极力保密的,现在既然被我们知道了,也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天色也蒙蒙亮了。老豁给她松了绑,道了个歉,说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村子。罗寡妇也不言语什么,红着眼睛做了些早饭,大家胡乱吃了,拿好东西,一起去了沈二营家里。 沈二营家住村西头,比较偏僻,屋子格局跟罗寡妇家里差不多。推门而入,屋里摆设凌乱,还都蒙着一层灰尘,看来许久没人来过了。我们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了躺在角落里的一根鸟铳。这根鸟铳枪管细长,按说立起来应该比人还高,但为了使用方便,切口处被锯掉了一截。老豁把鸟铳背在身上,又从屋里翻出了几枚自制的铁砂散弹,一并装进了包里。 我说:“背条烧火棍子干啥,你也不怕走火?” “走什么火。我玩枪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挖尿泥呢。”老豁说着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这里情况不明,有个防身的家伙总比没有好。” 我转头看去,罗寡妇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正看着什么发呆,显然是在睹物思人。 老豁走过去,说:“妹子,沈二营家就这么大?还有别的地方没有?” 罗寡妇回过了神,说:“还有个后院。” 我们又直奔后院而去。后院在屋子南面,是一个不大的荒院子,啥玩意儿没有。我们失望地逛了一圈,正要离开,我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低头一看,一个生锈的大锁头从土里露了出来。 我蹲下身子拂去上面的浮土,地面上逐渐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小铁门,上面锁着一个巨大的锁头。我兴奋起来:“这里有地窖!” 老豁看向罗寡妇:“你有地窖的钥匙吗?” 罗寡妇吃惊地说:“我都不晓得这里头还有个地窖!” 我敲了敲那铁板,很厚,至少有三厘米。还有那把锁头,不是一般地大,而是出奇地大,好像里面锁着绝对不能重见天日的东西。我往上拉了拉,铁板纹丝不动,就跟焊在了地上一样。 “你们闪开。”老豁说着,从背上摘下那把鸟铳,填了一发子弹进去,瞄准了地上的锁头。我跟罗寡妇见状急忙向后退去,以免铁砂飞溅误伤。老豁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暴雨一般的铁砂子打在锁头和铁板上,火星四溅,却没有什么效果。我上去摸了摸,锁头仍旧完好无损。 那玩意儿太结实,用鸟铳根本没用。我从沈二营家里找了两把铁锹出来,想把铁板给撬开。可我跟老豁忙活了半天,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抹着头上的汗说:“沈二营在这地窖里放了什么好东西,弄得这么结实?” 老豁也抹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实在不行,咱们就从旁边挖个地道通下去。” 我咂舌道:“从地上挖下去?”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以前搞文物研究工作的时候,经常打盗洞下去,一晚上能搞七八米深呢……”老豁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嘴。 我笑道:“说秃噜了吧。搞文物研究工作还打盗洞?敢情盗墓这行当你都干过啊。豁哥,人生经历蛮丰富的啊。” “别叨逼叨了。”他不耐烦地一摆手道,“找块地方,挖下去!” 我拿铁锹往地下捣了捣,“挖下去?谁知道这地窖有多深啊。万一挖个一二十米还看不到底,咱们还不得……”我猛然停住了话头,感觉到铁锹下面有异,仿佛有一种细微的颤动在通过木把子传导上来。我拔起铁锹,狠命往下铲了几家伙,地面忽然“嗵”的一下陷下去了一个小坑。 “什么情况?”我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地面继续塌陷,出现了一个水缸大小的洞。一群白色的东西,正像喷泉一样从洞里往外涌出来。 “是白蚁!白蚁!”罗寡妇惊叫起来。我定睛一看,他妈的可不是无数白蚁正在密密麻麻地滚涌爬动,像一锅煮开的白色米粥。我头皮一阵发麻,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早上喝的稀饭给吐出来。 一铁锹铲出来个蚂蚁窝,还是一个这么大的,真绝了。罗寡妇很惊慌,在一边叫道:“不要让它们爬出来,这玩意儿啥子都要吃!丢火火,它们怕火,用火烧它们!” 我正要施以火攻,一直未说话的老豁忽然道:“等一等!” “又咋了?”我焦急地看向他。 “这些白蚁很奇怪,没有爬出来的意思,好像在保护什么东西。”老豁仔细观察着说,“千万别用火烧。蚂蚁是社会性组织性很强的物种,它们最外面的一层会主动保护里面的同类。用火烧肯定炸锅,到时候爬得到处都是,就不可收拾了。” 我明白,这跟马蜂炸窝是一个道理。可现在这个情况,我忍不住叫道:“那怎么办?” 老豁道:“火攻不行换水攻!用开水!” 我跟罗寡妇跑向厨房,拉起风箱,连烧了两大盆开水。我端起铁盆朝蚂蚁窝浇了过去,开水像一道甩在空中的滚热瀑布。我立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起小的时候是怎么吃泥鳅的。记得有一次县里的池塘翻了坑,大鱼小鱼都因为缺氧憋晕了,争相浮出水面。我妈让我赶紧去捞,可还是晚了一步,鱼都被别人给捞光了,就剩下了一池塘泥鳅还在水面漂着。没办法,我只能捞了满满一盆泥鳅抱回家去。我妈看了一眼那盆秃溜光滑不断扭动的泥鳅,恶心地皱起眉头说:“这玩意儿可怎么做啊。那么滑,抓都抓不住。” 正巧这时候我表哥串门来了,一看到这盆泥鳅,乐了,说:“看我的。”他不用剪子也不用刀,在炉子上烧了一壶开水,对着盆里的泥鳅兜头就浇了下去。我清楚地记得那盆泥鳅像瞬间爆放的烟花一样,每条都往上拼命跳动了一下,然后在空中扭曲成一个极度夸张的姿势,接着就跌落在盆里一动不动了。等那盆香喷喷的泥鳅做出来以后,只有我表哥一个人在大快朵颐,我跟我妈一筷子都没动。 而在青子坡泼出去的这盆开水,同样带着我童年的记忆。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它也冒着令人胆寒的蒸汽。一片白色的轨迹划了过去,只听“刺啦”一声,白蚁瞬间死了一片。 水泼进蚁巢里,很快就浸了下去,死去的白蚁尸体慢慢往上涌动,仿佛要从下面钻出来什么东西一样,老豁急得大叫:“快,开水!下面的白蚁要爬出来了!” 我又是一盆开水泼了过去,巨大的蚁窝里才彻底没了动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酸腐味道,混合着蒸腾的热气飘满了整个院子。我瞪着那一坑白花花的抱团死在一起的生物,心里面难受得像猫挠一样。扭头看了一下,罗寡妇攥着脸盆的手正在轻微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 老豁抓起铁锹,朝着蚁穴铲了下去,我急忙拉住他道:“你干吗?” “这是个百年难见的大蚁巢,你不想看看它们的蚁后长什么模样?”老豁转头看着我说。 我的好奇心被他揪起,这么大的蚁巢,跟个小天坑似的,蚁后的个头真是不可估量,搞不好有老鼠那么大。我也抓起一把铁锹,跟老豁一块儿挖起来。罗寡妇则愣愣地站在一边,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俩运锹如飞,纵深向下挖去,越挖越深,已经死去的白蚁尸体一团团地滚落下去,像喜马拉雅山上崩塌的雪块。挖到最后,没有看到蚁后,却挖了一个土洞出来,直通地下。我往下探了探身子,打起手电扫了几眼,却瞧不真切,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我探着头说:“这下面就是沈二营的地窖?” “下去看看?”老豁扭头看向罗寡妇,似在征求她的意见。但罗寡妇此刻的语言是没有什么分量的,老豁只是象征性地民主了一把而已。我们俩既然决定要下去,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上面。 地洞不是很深,距地面有一人多高。我们在洞口外边固定了一根绳索垂下去,然后顺着绳索慢慢滑下。 与地洞连通的是一条低矮的地下甬道,不足一米五,人要猫着腰才得以前行。甬道前方不知道有多远,看过去只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手电筒的光照进去就被吞没了。不过有带着泥土的潮湿气息的风徐徐地吹过来,前面应该别有洞天。 老豁拿了手电筒走在前面,罗寡妇在中间,我断后,三个人鱼贯成一列向前走去。鞋子踩在地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全是那些被开水烫死的白蚁尸体。甬道非常逼仄,走在里面感觉四面八方都在向自己压迫过来。我有些后悔自己跳了进来,因为我从小就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如果知道下面是这么一个狭窄的地方,我肯定会留在上面等着。但现在已经进来了,还有罗寡妇跟着,我怎么着也得表现得坚强一些。虽然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感,但还是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控制不住地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声。 “长青,没事吧?”老豁转身拿手电筒照了照,晃得我眼前一片眩晕。 “没什么事。”我应付着。 “没事就行。跟上了,别掉队。”老豁晃了晃手电筒,好像在嫌它不够亮。我们继续往前走,感觉甬道是一个往下倾斜的坡度,这样下去会越走越深。走了一段时间,老豁在前面猛地停住了。 我喘着粗气问:“豁哥,怎么了?” “他妈的怎么出现了两条岔路?”他拿着手电筒上上下下地扫着。 我也奇怪,这要是地窖的话,也太诡异了一些。一个村民哪来的时间和精力挖掘如此纵深的一个甬道,还在中间搞出两条通道?老豁把手电照向站在他身后的罗寡妇,问:“你以前有没有听沈二营提起过这个地方?” 罗寡妇被老豁的突然提问吓了一跳,急忙摇着头说:“没,从来没听他说过。” 老豁又观察了一会儿,实在没有把握应该走哪条路。他又把手电照向了我,似乎要征求我的意见,可看到我的表情后他大吃了一惊:“长青,你怎么了?” “胸好闷,头晕……”我呼吸都有点跟不上了,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只能靠着旁边的土壁慢慢蹲了下去。 “你有幽闭恐惧症?”老豁问。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进来的时候怎么不说?”老豁抓了抓头发,“这样吧,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们往前走走,看哪条路行得通,回过头来叫你。”临走的时候他又把他背上的鸟铳解下来塞到我怀里,“拿着防身。” 我抱着那杆细长的鸟铳坐在了地上,其实这玩意儿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用,可这个时候我连拒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老豁手里的灯光渐渐远去,很快就看不到了。这里的黑暗很奇怪,浓厚得不可思议,仿佛能把光线吞没一般。我一个人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四周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眼前的黑暗浓得好像墨一样,能在空气中结块,然后慢慢地飘荡。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极端黑暗下的视觉效应还是我的幻觉。我干脆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脖子上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用手一摸,捏到几个小东西,凭感觉是蚂蚁。 我突然很惶恐,毕竟刚才在上面烫死了它们那么多的同类。老家经常传说蚂蚁这东西是老天爷的兵,很有灵性,这不是来报仇了吧。我挪挪屁股,刚要站起来换个地方蹲会儿,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好像有人走了过来。我试探地叫了一声:“豁哥?” 对方没有回声,我心里咯噔一下,既然不是老豁,那肯定就是罗寡妇了。她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难道老豁出了什么事情?我正在胡思乱想着,她忽然就靠近了我的怀里,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我身子一抖,本能地抱住了她,这下可不得了,我感觉到她竟然什么都没有穿,上身赤裸着,背上的皮肤出奇地光滑。我心里一乱,脸上“腾”地燥热起来,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抱过女人,何况还是没穿衣服的女人。这时她的头又顺着我的胸口向上移动,好像要探上来吻我。我正手足无措间,远处忽然传来了老豁的声音。 我怀里的人一下子闪开了,不知道躲在了哪里。我正纳闷间,老豁已经走了过来,骂骂咧咧地说:“妈的,害老子白跑一趟,这条路不通,前面堵死了。” 我凑着手电筒的光线看到罗寡妇就在一边站着,身上的衣服已经穿好了,由于光线太暗,实在是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我想问点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开头,最后只是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老豁拿手电照着另一条甬道说:“走吧,只剩下这一条道了。” 我们又顺着这条甬道走了下去,这条道陡得特别厉害,几乎呈45度往下倾斜,似要通向地心一般。根据这个坡度以及我们行走的时间来计算,估计已经在地下十几米处了。一个普通的村民,哪来的物力财力来开掘这样一条地下甬道?不过我已经无心思考这个问题,走在我前面的罗寡妇轻轻扭着腰,每走一步臀部都晃动一下,带着我的心也晃动一下。精力这么一分散,我发现自己的幽闭恐惧症竟然好了许多。 古人常说色胆包天,看来一点不假。为了女人,什么都不害怕了。 这条甬道很快走到了尽头,它最终通向了一个宽阔的地下空间。我们还在里面找到了两根火把,点燃之后,这个地下空间顿时明亮了起来。它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上面的顶壁也高了不少。里面有几张陈旧的桌椅摆放着,看风格像是民国时期的物件。开凿一个这样的地下场所,需要的人力恐怕不是十几个村民那么简单的。我们扫视了一圈后,目光被一面墙上的壁画吸引了过去。 这里不比外面的甬道,四周的墙壁显然都是经过精心处理的,非常平整,其中一面墙上还涂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材料的隔层,上面绘制着一幅一人多高的彩色壁画。我跟老豁举起火把靠近壁画观察,只看了一眼,就让我从头到脚蹿上来一股恶寒。 这幅壁画不知道是什么时期的风格,手法非常写实,虽然有些斑驳,但仍能看得清楚,画中是一个身披印度袈裟趺坐的和尚,双手结印的姿势非常奇特,呈缠绕状,像两根扭在一起的蔓藤,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手势。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让人恶寒的是他脸上除了一张嘴以外,便是满脸的眼睛!我数了数,两排并列,总共八只。那八只眼睛全都睁开着,还分别看着不同的方向,让人说不出来地恶心。 老豁好奇地趴上去瞅了一会儿,赞叹道:“八目妖僧啊。” 我忙问:“你见过?” “没,”他摇头,“我也是头一回见,顺嘴给他取了个名字。”说完他又问罗寡妇,“这是不是你们村里供的什么神?” 罗寡妇也是被八目妖僧的形象吓得花容失色,摇头道,“没有,这是啥子和尚,豁人的哦,我从来没见过。” 趺坐的八目妖僧在火光闪动下愈发显得形象可怖,影影绰绰的,似乎要从墙上走下来一样。我不仅有幽闭恐惧症,还有密集恐惧症,便想转过头不再看那僧人的脸。但那些眼睛仿佛有魔力一般,强烈吸引着我的视线让我无法自控,几乎连眼球都不能转动。同时我还感到一种无助的情绪莫名其妙地突然就产生了,我感觉自己像飘在无边宇宙里的一颗孤独的星球。就在我的心神要完全陷入进去的时候,老豁忽然的一嗓子把我给拽了回来。 “嘿,这儿有封信。” 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面,老豁找到了一个火漆封缄的牛皮信封。他三下五除二撕开封口,从里面掏出一封信,展开看了几眼,抬头对罗寡妇说:“是沈二营留给你的。” “二营?”罗寡妇吃了一惊,伸手把信接了过去。我也把脑袋凑了上去,想看看信里写了些什么。就在这时,两只火把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几乎在同一时间熄灭了,周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火把质量有够差的。”老豁嘀咕着,重新打开了手电筒。可不知道是快没电了还是接触不良,手电筒闪烁了几下竟然也灭了。老豁骂了一声,朝手电筒拍打了几下,亮了没有三秒钟又灭了。 我真后悔没有多带几只手电下来,但谁也没有想到会来到这乌漆麻黑的地方。四周又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我伸出手往前摸索着走了几步,想找个能倚靠的地方。摸索了几下忽然碰到了一个光滑的后背,我一愣,罗寡妇怎么又把衣服脱了? 在我愣神的瞬间,她又钻到了我怀里,还使劲地往里拱,好像要我抱住她。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了一下,感觉她在我怀里也不老实,动来动去的。我刚想跟她说句话,忽然听到罗寡妇叫了一声:“你们在哪儿?” 这动静从我背后传来,绝对是罗寡妇的声音,那我怀里抱着的这个人又是谁?一瞬间我头发根子都立了起来,用杀猪般的腔调叫了一声:“老豁哥!” 老豁听我这么个叫法,心知有异,对着手电连拍了好几下,朝我这边照了过来。光束只亮了那么一下,随即又灭了。但这明亮的一瞬间,已经让我看到了怀里的那个“人”,这一看立刻全身的汗毛都€€了起来! 钻到我怀里的是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躯体,皮肤几乎肿胀成了透明的颜色。它抬起的脑袋上还有两根肉白色的触角,一张酷似婴儿的脸正死死地盯着我。在脸部下面还有两只短小纤细的胸足,长得像人手一样,一只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就搂在我腰上! 我敢发誓这辈子我都没有感觉这么恐惧过,我几乎被吓得发疯,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一把将怀里这个“东西”推开,连哭带叫地朝老豁的方向跑去。老豁使劲晃着手电筒,老天保佑,终于再次亮了起来。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去,那个东西像虫子一样跟在我后边紧追不舍,婴儿般的脸上咧着一张恐怖的大嘴。我“哎呀妈呀”惨叫了一声,身子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长青,快跑啊!”老豁急得大叫。可别说跑了,我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那东西已经爬到我面前,它稍稍停顿了一下,上颚一翻露出了一排牙齿状的东西,然后晃动着胸前的两条短足就朝我扑了上来。我情急之下忽然摸到背上的那根长管鸟铳,手忙脚乱地取下来朝着前面一捅,正好插进了那东西的嘴里。它顶着枪管往前动弹不得,胸前两条短足急得乱抓乱舞,嘴里竟然发出了婴儿啼哭般的叫声。 这声音极其刺耳,听得我毛骨悚然。老豁在一边急得大叫:“开枪,开枪啊!” 我立马想到这玩意儿不是烧火棍子,它是能发射的。于是猛扣扳机,可除了一阵“咔咔”声以外没有任何反应。老豁大叫:“先扳击锤!” 这种老式鸟铳是完全手动的,要扳下击锤才能发射。我用颤抖的手扳下击锤,然后猛扣扳机,猝不及防的“轰”一声巨响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呈暴雨散射状的铁砂把堵在枪口上的“东西”直接轰飞了出去,“砰”一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死没死不知道,反正还兀自蠕动着。 我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端着枪慢慢地走过去。在手电灯光的照射下,我看到这个东西的背部被铁砂给轰开了一大片,嫩白色的肉像喇叭花一样朝四周翻开着,从里面渗出来好多黏稠的乳黄色的汁液,顺着皮肤流到了地上。不过这玩意儿明显没死透,身体还在抖动着,两条短小的胸足晃来晃去,试图在抓着什么东西。我咋舌道:“这什么玩意儿啊?” 罗寡妇也是被吓得不轻,躲在我身后看了半天说:“这个好像是蚂蚁窝里头的蚁后啊,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嘞。”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从外观形态上来说,这玩意儿还真是一个巨型蚁后,个头跟头猪差不多大小了。怪不得一开始在上面挖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见着蚁后,原来是在这儿藏着呢。不过这蚁后的个头,也太让人瞠目结舌了。 老豁蹲下去,拿着手电筒仔细观察了一番,说:“恐怕你们只说对了一半。”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老豁的语气十分认真,竟然没有发现稀奇物种时的那种狂喜。 “这不是一只单纯意义上的蚁后,虽然这里面的白蚁全都是它的产物……世界上最大的蚁后也就长到十厘米左右就顶天了,如果还能继续长,到这么大的话,那它又会有一个新的名字€€€€貘!” “貘?”我惊道,“是传说中能吃人梦的那个貘?” “这种生物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几次,但到底怎样才能把蚁后变成这么巨大的貘,一直是一个谜。由于很少见,古人就牵强附会地给貘创造了一种形象,其实它只是蚁后的一个变种,根本上还是属于昆虫类。这东西力气极大,传说大禹治水的时候就养了一只,用以疏通河道。” “那它真能吃掉人的梦吗?”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地窖里会有这种像《山海经》里才会出现的生物。 老豁说:“能。” 我惊讶之极:“不可能吧,这玩意儿真会……食梦?” 老豁解释道:“人类在睡眠的时候,会分泌出一种叫作‘多巴胺’的激素,白蚁便会把这些人当作宿主,从他们身体上吸取‘多巴胺’,然后再爬回来将含有激素的身体贡献给母体,供它食用。” 我不禁恶心道:“那这么说,这种东西是靠食人在睡眠时分泌的激素和自己的幼虫来为生的?” “是的,”老豁点头道,“为了获取食物,它必须繁育大量的幼体,即白蚁。并且,那些长期被攫取‘多巴胺’的宿主由于神经功能失调,逐渐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失眠症状。” 我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青子坡有那么多的人得了失眠症,就是这玩意儿搞的鬼?” 老豁站起来说:“如果我掌握的知识没错的话,应该就是这样。并且除了能够食梦,这种叫‘貘’的蚁后还有一个恐怖的地方……”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忽然觉得脚下一紧。低头一看,那蚁貘的一条胸足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出来,正紧紧地抓在我的脚踝上!我顿时狂号了一声,吓得凌空跳起老高。那虫子这时竟然又缓过气来,咧开上颚翻出牙齿就扑了过来。我们三个吓得四处乱窜,老豁在奔跑中还不忘给我普及科学知识:“我刚才想说的恐怖的地方就是这个,蚁貘的神经系统是网状结构,用枪根本打不死……” 我真想啐老豁一脸唾沫,这么关键的东西到最后才说! 关于网状神经系统我略知一二,这是一种奇特的神经结构,常见于上古时期的昆虫。与普通的以中枢神经为主,长有树状神经的生物不同,网状神经组织没有神经中枢。也就是说这种动物的肉体和神经是分离的,肉体组织坏死后,网状神经仍然会继续存活。就像著名的寒武纪生物“太阳女神螺”一样,不需要交配,产生的新生命便会取代身体外部死亡的躯体,虽然这种特性限制了它的数量,但是只要生存环境允许,它的网状神经与网式细胞结构,就会无休止地繁衍下去。 在自然界里,网状神经结构的生物没有任何天敌,除非能把它整只地吃下,用胃液完全消化,否则只要留下一部分神经网,它依然可以生存下来。那些网状神经结构古生物的最后灭绝,都是由大气层中氧气含量的跳楼式改变所导致的。 老豁现在才告诉我这个消息,真是惨绝人寰。刚才的那一枪显然激怒了这只虫子,它嘴里不停地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跟在我后面紧追不舍。看来这虫子还是有一定智商的,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被逼得急了,大叫“老豁救我!” 老豁叫道:“枪!枪!” 我心道枪个屁!那鸟铳是单弹填发,一次只能开一枪。等我停下来重新装弹准备就绪,早就被那虫子给撕巴了。没几下我就被蚁貘逼到了角落里,正无处可逃的时候,罗寡妇忽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大喊了一声,拎起老豁刚才掉在地上的背包狠狠地砸在那虫子头上。“砰”一声闷响,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只听老豁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相机!” 蚁貘吃了一击,叫唤了一嗓子,转而又把进攻矛头对准了罗寡妇。我脑袋一热,顿时大男子主义爆棚,心想死就死吧,一个跃步就挡在了罗寡妇前面,从地上随便捡了一个称手的东西朝那虫子拼命挥舞着,大吼道:“来啊,来啊!你这让人恶心的死玩意儿!” 我喊那么响本来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的,没想到那蚁貘竟然哆嗦了一下,蠕动着向后退了一步,貌似想上又不敢上,酷似婴儿的脸上露出一个非常怨毒的表情。 我们三个全都愣了,不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难道真的是我气冲霄汉、霸气侧漏了,连这貘虫都要退避三分?老豁一晃手电筒,光线打在了我的手上,只听他喊道:“长青,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我定睛一看,原来刚才胡乱之中抓在手里的,竟然是罗寡妇的那个青铜吊坠! 蚁貘惧怕的竟然是这个东西? 在那一瞬间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手里举着青铜吊坠慢慢地往前走,就像举着十字架逼退吸血鬼的牧师。蚁貘连连后退,跟我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停地翻出上颚做威胁状。我满手心都是汗,把青铜坠握得紧紧的,生怕手一抖掉下来。它很快被我逼到了墙根,正是那面绘有“八目妖僧”的墙壁。蚁貘一触及那面墙,忽然一个哆嗦,像被鞭笞了一下,猛地翻开上颚尖叫了一声,竟然作势要冲上来!我立刻吓得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这回真挂了”,就在这时老豁突然大喊一声:“长青你闪开!” 我抱头就闪到了一边,老豁趁这个机会早已给鸟铳填装好了子弹,对着蚁貘就是一枪。我听到“砰”一声巨响,同时感觉一股灼热的气浪擦着我的身体喷了过去,不知道有没有被小铁砂子给误伤。反正那只貘是被轰得飞了起来,黄褐色的汁液溅得满墙都是。 这一枪几乎轰烂了它半拉身子,它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像只呕吐的狗。老豁大叫道:“快找能引火的东西烧了它,这家伙过会儿又能缓过来!” 我急得团团转:“哪有,用什么引火?” 罗寡妇抓起一把椅子就摔在了地上。那几张桌椅不是晚清就是民国的,可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当干柴使就行。我也过去拆了张桌子和椅子,把碎木料堆在蚁貘身上,一把火点了起来。 蚁貘身上满是油脂,火苗很快就蹿了上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烤肉的异香,让人闻了几欲作呕。在火焰的包裹中,蚁貘忽然整个弹了起来,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四下乱撞。它像一只巨大的裹着火苗的没头苍蝇连转了几个圈后,就朝着一面墙猛地撞了过去。它的那个举动不是毫无意义€€€€在墙上有一扇不易觉察的暗门,被垂死的蚁貘巨大的破坏力给生生撞飞了出去。 在那扇门后面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两盏巨大的金属烛台被撞倒了,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油脂流了满地,顷刻间被点燃了。在熊熊火焰的照射下,我看到那房间里摆放着七八个笼子,除了有一个笼子是开着的并且没有东西以外,剩下的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头蚁貘。在房间的四壁上,到处都绘着跟外面一模一样的八目妖僧的图案,满墙的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寻找观察的目标。 整个房间已经全烧了起来,被关的蚁貘像疯了一般地撞着笼子,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叫声。第一只被引燃的蚁貘已经被烧成了渣,像一坨嚼过的口香糖一样死在了自己的笼子前面。这时火势越来越大,连墙上的壁画都烧了起来,火苗顺着门口往外窜,像一座横向爆发的火山。我们撒腿就顺着来时的路往外跑,按照这个火势,晚一点的话就算不被烧死也会因为缺氧而死。 我们跑着跑着感觉地表忽然颤抖起来,我惊道:“糟糕,地震了!”老豁却在后面叫道:“快跑,别回头!” 他越这样喊我越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吓得我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我们身后从土里钻出来无数的白蚁,像海浪一样往前翻滚着。就在我们脚下、头上、旁边不停地钻出大片白蚁,像雨点一样往身上扑落。我们只能一边跑一边拍打着身体,就在这个紧要关头,罗寡妇却大喊一声:“我的信!” 罗寡妇跑得太快,沈二营留给她的那封信从身上掉了下来,在热浪的作用下像翻滚的羽毛一样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落在了地上。手电的灯光刚照过去,褐色的牛皮信封就被瞬间涌出的白色淹没了。我们都在原地愣了一秒钟,老豁首先大喊道:“还看个屁,快跑!” 罗寡妇却猛地折身,要去捡那封信。我一把推开了她,一咬牙一跺脚就冲了回去,瞬间有种跳进大海里的感觉。无数的白蚁从四方降落,瞬间就裹满了我全身,嘴巴里鼻子里不知道爬进去了多少。我蹲在地上胡乱摸着,终于摸到了信封,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蹲在了地上。五感的丧失剥夺了我的方向感和重力感,我心道我完了,完了,就要变成一坨蚂蚁粪了。就在这时一双强壮的大手伸了进来,就像混沌的噩梦中泼进来的一瓢凉水,瞬间把我拽了出来。老豁的那张大脸伴随着手电灯光在我面前急剧地晃动着,“长青,长青,你他妈还行不行?” 一股焦灼的味道飘了过来,火焰漫卷而至,我都能听到不远处的白蚁被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这一切都在深深地刺激着我的大脑,我一边抠着鼻孔里的白蚁一边吼道:“别废话,跑!” 等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整个地下都已经烧起来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老豁的眉毛都被烧了去,我的头发也被火苗子燎了一半。我心有余悸地说:“老豁哥,多亏了你了,要不然我真就提早火化了。” 老豁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长青,这回算你赢了,没想到真是有人在捣鬼。” 空气中蔓延着一股焦灼的味道,我心知青子坡的谜底已经被焚为灰烬。没人清楚沈二营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庞大的“地窖”,但青子坡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能够克制蚁貘的青铜坠给了他喜欢的女人€€€€罗寡妇。事实证明,他的心机没有白费,当青子坡的村民都承受失眠的折磨时,唯有罗寡妇幸免于难。 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引我来青子坡的人就是沈二营?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他的话,他又是怎么通过“FE”病毒把青子坡的坐标信息传递出来的? 没有人能告诉我结果,或许这一切跟沈二营都没有关系也说不定。我又一次想在证明什么的时候走到了一条死路。 我跟老豁从这里出去以后,关于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说,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况且能作为证据的东西都已经灰飞烟灭。最后青子坡还是被隔离封锁,进行了彻底的焚毁式消毒处理,罗寡妇也被迁徙到了另外的村子居住。临走的时候,她拿着青铜坠摩挲了半天,最终还是交给了我,说:“这个你们拿着吧,比在我手里有用。” 我有些不忍:“人都没了,你就留着当个念想吧。” 她却摇摇头,脸上满是凄然的神色。老豁顺水推舟说:“长青啊,你就别让人家睹物思人了,早点断了念想好,一辈子还长着呢,是吧,别磨叽了。” 我攥着这个斑驳的青铜吊坠,凝视着上面的云纹图案,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水猴子身上会戴着它?为什么蚁貘又如此惧怕它?但最让我无法释怀的,还是那个八目妖僧。我连续好几天晚上都做同一个噩梦,梦见那和尚站在墙上盯着我看,脸上的八只眼睛熠熠生辉。 附:沈二营留给罗寡妇的信 吾爱,见信如晤。如果说你能看到这封信,那说明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这封信,你就当作我留给你的遗书吧。 我不知道是谁领着你来到了这里,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发现了地窖,还有那些奇怪的大虫。我一直隐藏的这些秘密肯定会令你困惑,但你相信我,我不对你说是为了你好。这后面有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它足以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我不想把你牵连到这个事情中去。 你肯定会怨恨我的不辞而别,但我没有办法。关于这点,你不要怨恨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因为我被组织怀疑,只能选择这种办法,否则会牵连更广。我已身陷黑暗之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幸福……村子肯定已经受到了巨大的损失,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无力挽回。 我对不起青子坡,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你。 但我真的别无选择。因为,行动已经开始了。 沈二营书于青子坡 第七篇笔记 同门社€€一 从青子坡回来以后,我也受到了影响,开始出现失眠症状,直到半个月后才慢慢好转。在青子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导致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四下观察有没有蚂蚁一类的昆虫出没。每次睡觉前对于床铺和房间的检查更是成为必需,如果发现蜘蛛或者蚂蚁一类的昆虫我都会忍着尖叫的冲动把它们拍死,而没有发现的话我又会惴惴不安,心想它们是不是藏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出没。这强迫症似的折磨外加失眠让我在半个月里暴瘦了将近十公斤,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活像个吸毒的。 而在这期间,杨雄又忽然造访。他并没有直接来学校,而是打电话约我和康锦在麒麟皇冠酒店会面。在电话里,杨雄神神秘秘地说他此次前来,是要交给我和康锦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但具体是什么任务他没有说,只是透露这项任务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学术范畴,甚至还带有一定的危险性,非要由我们来完成不可。 晚间十点,麒麟皇冠大酒店,302房间。 “你吸毒了?”这是杨雄开门看见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甭管这个了。”我走进房间里,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间非常高档的客房,墙上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裸体油画,映衬着浅黄色的壁灯灯光更显得暧昧荡漾。客房的窗帘被拉得密不透光。我皱眉道:“搞这么神秘?” “那是当然。”杨雄关好门说,“这次任务可是非同一般。” 康锦坐下说:“杨队,先聊聊你说的任务吧。” 杨雄点上根烟,沉声道:“康老师,在此之前,我要先声明一点,不管我委托两位什么事情,都不是代表我个人的立场。” “这我们明白,杨雄是刑侦队的人,代表的自然是国家安全部门。” “你们明白这点最好。”杨雄顿了顿,接着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最近我们发现有一个叫作‘同门社’的非法组织十分活跃,它具体成立于什么时间我们并不清楚,总部在哪里、具体的领导人是什么身份也完全不确定。总之这个组织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现在能得到的消息就是‘同门社’在我市笼络了大批高级知识分子和精英人才,并且向媒体界有所渗透,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这样啊……”康锦颔首道,“每个时代总有一些人不甘于平庸的生活,这在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不过对这样的组织,直接进行抓捕取缔不就行了吗?” “难就难在这里。”杨雄吐了一口烟说,“第一,这个组织十分神秘,我们掌握的情报非常有限,贸然进行抓捕的话会有很多漏网之鱼,并且还抓不到他们的组织首脑。第二,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个组织在我市笼络了大批高级知识分子,有很多人在社会上还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 “你们担心社会舆论会影响你们的行动是吧?”康锦接道。 “康老师说得没错。”杨雄点了点头。 “看来行政和司法权的不独立也让你们有所掣肘啊。”康锦叹息了一声。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杨雄掐灭了烟头道,“我这次叫二位前来,就是希望你们能配合公安部门,潜入到‘同门社’内部,通过和他们的接触,掌握其内部信息和资料,以方便我们的行动。” 我一惊:“你是让我们做卧底?”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是我们?”我疑惑道,“你们的人应该更擅长干这个啊。” “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同门社’旨在笼络高级知识分子,像我们这样只知道动刀动枪的大老粗是无法打进去的。而两位,尤其是康老师,在本市学术界已有一定的影响力,是执行此次任务的不二人选。另外,之所以选择两位,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利用。” “什么条件?”我问。 “崔梦。” “崔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在网上散布“FE”病毒的女程序员。我有些意外,“你们没有对她提起公诉?” “没有,你们给她做完心理鉴定我们就把她放了,放长线钓大鱼嘛。”杨雄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早就掌握了情报,崔梦是‘同门社’的骨干之一,负责本市的会员招募和联络工作。那次让你们给她做心理鉴定,其实也是创造一次你们互相接触的机会。” “你……”一股被人当猴耍了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猛地站了起来想发作,可看到杨雄那张面无表情的大脸又悻悻地坐了回去。真要打起来,这家伙恐怕能干倒我四个。康锦则不动声色地在位子上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雄又点上了一根烟,鼻子里喷出两道烟柱,手往后指了指拉着窗帘的窗户说:“崔梦,目前就住在我们对面的富隆酒店。”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怪不得这家伙会把我们叫到这儿来,看来一切行动他都已经部署好了,包括如何接触,如何打入。当然,在这里最方便的还是他能随时监视我们的行动。不过,就算他安排好了一切,又如何能确保我们一定能答应他的要求? “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两位。”杨雄盯着我们的双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当然,两位可以拒绝这个任务,我们没有强迫你们的权力。但是,这样一个笼络高级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的组织,它到底有什么样的目的,恐怕两位比我更渴望知晓答案吧。”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完了,杨雄完美无缺地直击到康锦的软肋。果然,短暂的沉默后,康锦郑重地说:“好,我们接受这个委托。” 虽然装作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但其实,我也有着要接触这个组织,尤其是崔梦的理由。 跟崔梦的接触十分顺利,按照杨雄的部署,我在富隆酒店二楼咖啡厅的出现引起了崔梦的注意。当她从背后轻拍我肩膀的时候,我还装作突然受了惊的样子差点把杯子里的咖啡洒出来,然后用十分惊讶的口吻道:“怎么……是你?” “是我,怎么啦?”崔梦笑靥如花。她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剪成了短发,打扮得像个假小子。 我吃惊地四下张望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公安那边……” “那边没事啦,上次你们走了以后没多长时间他们就把我放出来了。”崔梦调皮地眨了下眼睛,“他们证据不充分。这还要感谢你们呢,没有给他们提供心理鉴定的结果。” “哦,这样啊……”我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坐在了我的对面,要了一杯冰咖啡。 “我约了朋友在这儿见面,可他临时有事放了我鸽子,所以,我只有一个人了。”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本来想喝完这杯咖啡走的,没想到能遇见你。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神秘一笑:“我也约了朋友。” “哦。”我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些事情,关于人类的觉醒,然后进化之类的,都是真的吗?” 她表情严肃了起来:“你觉得呢?” 我托着下巴,装出思考的样子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所以那次我和我老师才给他们提供了那样的鉴定结果。” 她的口气很是欣慰:“说起来这事,还真要多谢你们啊。” 我装模作样地啜了一口咖啡,用惋惜的口气说:“可惜啊,这种事情只有我们才知道,普通老百姓还是一群迷茫愚昧的羔羊。如果我们能想个什么方法把这个理论散播出去,让大家都明白真相就好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崔梦有些警觉地问我。 “难道你不想为人类做些什么吗?”我摇了摇头,“把真相憋在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这样啊。”崔梦握着咖啡杯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认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给你引荐一下,大家聚一聚,有没有兴趣?” “真的吗?太好了!”我感觉双眼都放出了光彩。我是真的激动,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 “嗯,时间和地点我再通知你。”看样子崔梦很满意我的表情。 “到时候能不能带上我的老师?他也一直有把真相公之于世的冲动。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 “可以,参加聚会的都是知识分子,也有高校的老师,大家到时候可以交流一下。” 崔梦要走的时候,要了我的联系方式。我说:“哎,对了,还有个事情我想问你一下。” “什么?你说。”她又重新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青子坡?” “青子坡?”她想了一下,“是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无辜地看着我。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前几天有个朋友跟我说那地方挺好玩的,我就问问你有没有去过。”我看她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了。 “你这人,真有意思。”崔梦离开的时候对我嫣然一笑。 我长吁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看样子,崔梦是真的不知道青子坡的事情,再说她也没有隐瞒我的必要。但青子坡的坐标确实是通过“FE”病毒传递出来的,难道崔梦在开发“FE”病毒的时候被人动过手脚?那个人是谁呢?会不会是跟她一个组织的人? 这些问题只能等以后再研究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稳妥地打进他们内部。我掏出手机给杨雄拨了一个电话,要向他汇报一下情况,没想到这家伙却直接给我挂断了。我又打了一个,他又给我挂了。 我正奇怪,忽然收到了杨雄发来的短信:别打电话,有人在监视你。 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抬头去看,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敏感了,会暴露自己身份的。于是在抬头的途中我就修正了自己的反应,很自然地抬手招呼服务生又点了一杯饮料。 在跟服务生说话的间隙,我用余光左右扫了扫,并未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物。看来杨雄是过于敏感了。不过我也理解他,职业病。 为了方便行动,我在校外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回去之后歇息了一下,冲了个澡,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我裹上浴巾问了一声“谁呀”,过去开门,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却在门缝下面塞着一张纸。 我本以为又是促销传单一类的东西,就随手捡了起来,却发现是一封折叠的信。打开之后,见上面写着:明天晚上九点,浅美画馆。落款是“志同道合者”。 刚洗过澡的身体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果然有人在监视我,并且都寻到了我的住处!在崔梦人畜无害的笑容下面,隐藏着绝对不容小觑的心机。这个“同门社”,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我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但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否则这个组织的人和杨雄那边都不会放过我,套用一句电影里的老话:我知道的太多了。 浅美画馆,这个地方我知道,位于市中心区CBD区域,地段价格不菲,是一家个人收藏美术馆,平时很少对外开放。看来“同门社”的势力确实庞大,连这样的人都能招至麾下。我跟杨雄联系了一下,他让我按计划行事。 所谓按计划行事,就是把我一步步地往火坑里推。 第二天晚上,我和康锦按约定时间到了浅美画馆。坐落在一片绿化带后面的浅美画馆就像一处幽静的私人会所,通道两旁镶嵌着光线柔和的地灯,在照明的同时又不失雅致。我们刚进去就有服务人员出来迎接,径直把我们带向了二楼会客厅。 崔梦还没有来,会客厅里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六七个人,有的坐在沙发上喝饮料,有的翻看着桌子上的杂志,还有的踱着步子欣赏墙上挂着的画,看样子他们也都互不认识。 忽然一个人站起身来打招呼,声音很意外:“老康,是你?” “啊,钱教授。”康锦认出了对方,两个人握了握手,站在一边小声攀谈了起来。我则拿了一杯饮料,一边看墙上的油画,一边借机观察今晚到来的客人。 屋里的人都表情淡然,在这种装修奢华的地方没有一丝拘谨,很明显都是有一定社会身份的人。大部分我都不认识,只有两个人觉得面熟: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人,正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他好像是本市晚报的总编,我见过他的照片;另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的休闲服,看上去颇为得体,我看了几眼之后确定他是本市电视台经济频道的主播。 康锦和那人闲聊完后来到我身边,小声地说:“理工大学的钱教授,研究电子信息的。没想到他也在这儿。” 我小声回应道:“不奇怪,今天晚上来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 过了没一会儿,崔梦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运动服,显得活力四射。刚进门就朝大家鞠了一躬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才领袖找我谈了点事情。” “领袖?你刚才见到他老人家了吗!”钱教授激动地问道,看来他比我们了解的东西要多一些。 “嗯,领袖为了人类觉醒的大业日理万机,他找我谈了一些关于具体活动的步骤。”崔梦一转头,看到了我和康锦,“康老师,你好,上次心理鉴定的事情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哪里,自从上次跟崔梦姑娘接触后,我就被你的理论征服了,一直希望能再见到你。”康锦颇为得体地点头致意。 崔梦接下来介绍了一下参与聚会的人员。那两个人我记得不错,确实是晚报的总编和电视台的主播。除了钱教授和我们,还有一位公司总裁、一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一位前卫女诗人、一位前职业拳击手。 介绍完与会人员之后,崔梦说:“在座的各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社会精英,今天之所以把大家聚到一起,是因为我们志同道合,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抱负,那就是为了全人类的觉醒而努力!” “对,为了促进人类的觉醒而努力!”那位女诗人立刻接上了话,她皱着眉头,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现在的人类太让我失望了,浑浑噩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标是什么!他们除了物欲和性欲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追求!我发现自己写再多的诗,也唤不醒他们混沌的意识!这一切都是主创程序搞的鬼!” “人类必须觉醒进化,突破自我,然后与主创程序决一死战!”钱教授握着拳头喊道。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样子十分激动。 看样子他们都经过了崔梦的创世理论的洗礼,对此深信不疑。这时那位建筑设计师擦了擦眼镜,说话了:“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觉得这个理论很有趣,或者在这里能跟谁做一些哲学上的探讨。但我发现各位有些太极端了,这个理论根本就没有任何现实证据的支撑,目前只是一个假设而已。” “你要什么证据?”女诗人吼道,“难道现实社会的这些愚蠢的人类还不算证据?” 建筑师摇摇头:“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测而已。” “我同意。”那位公司总裁冷静地说道,“所谓创世理论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假设而已,为了这种假设而付出努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创世理论是真的,那么主创程序如此强大,人类与之为敌也只是自寻死路。” “哼,胆小如鼠的奸商。”拳击手在一旁嗤笑道。 “你说什么!”公司总裁愤怒地转过头盯着他。 “说你怎么了?”拳击手昂起头看着他,样子颇为不屑。在那壮硕的块头面前,中年发福的公司总裁也只能恨恨地别过头去,不敢再争辩什么。 建筑师又说道:“也许是我职业病的原因,任何理论和假设都要有严密的论证,否则它就是不成立的。比如一张图纸,稍有差池,那么落在现实中的结果都是致命的。” “建筑师先生,我觉得你走进了一个误区。”沉稳的晚报总编说话了,“你总是拿自己的行业标准去丈量这个世界,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可比你盖房子复杂多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加小心。”建筑师回道。 “你的小心也未免太过了吧。”年轻的电台主播讥讽道,“如果近代的科学家都抱着你这样的想法,估计我们现在连电灯泡都见不着。” “是要大胆假设,但还要小心求证,这不是我们应该秉持的学术精神吗?爱迪生、诺贝尔他们也不是靠凭空想象来取得成就的!”建筑师有些愠怒。 “我不知道什么叫学术精神,我只知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拳击手睥睨着建筑师说,“我如果像你这样,估计在亚运会和全运会上早就受伤失败了。” “这不是打拳,这关系到整个人类的走向和命运!”建筑师激动地站了起来。 “怎么着,你想试试?”拳击手也站了起来顶着他的鼻尖,他凶狠的眼神里散发着一股杀气,不怒自威。 “大家都坐下,坐下,不要动怒。”钱教授站起来把大家安抚了下去,接着道,“我是研究电子信息的,在这个领域钻研了十几年,也做出了一些成果,可每到关键技术的临界点的时候,我们就无法突破了,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明明再进一步就能让人类的科技有一个巨大飞跃,可你就只能看着干着急……我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力量限制了我们,否则以人类的智慧不应该只是这个水平。对我而言,创世理论完美地解答了这一切。” “对,钱教授说得太对了。”他的话引起了电台主播的共鸣,“从很小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难道你们没有觉得吗?为什么是这样不是那样?人类到底从何而来,宇宙到底怎么产生?我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物理,因为不满足于教科书上对诸如‘观察会造成量子态坍缩’这类现象的解释,毕业之后就放弃了物理学,转而投身媒体界。听了崔梦老师的理论之后,有如醍醐灌顶,让我重新焕发了寻找世界真相的勇气!对我来说,创世理论就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经过短暂交锋,在场的人员很鲜明地分成了两派。公司总裁和建筑师属于一派,其他人则属于另一派。崔梦看向了我和康锦,笑着说:“两位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大家分享的吗?” 这是试探了,我还在揣摩措辞,康锦就已经说道:“钱教授是我的挚友,我们一直志同道合,在学术上也多有交流。他刚才说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钱教授闻言,转过身来朝康锦狠狠地点了点头。 崔梦又把目光转向了我:“你呢,长青?” 我说:“我是康老师的学生,我自然跟着我老师的想法走。” “很好,”崔梦满意地点了点头,“关于创世理论,各位都表达了精彩的观点和看法,谢谢各位与大家的分享。天色也不早了,请各位先回吧,如果还有什么活动的话,我会联系大家的。” 难道这就结束了?大家各自怀着心事散了,我也只能跟着他们走出画馆。在外面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重夜色里微凉的空气,正要离开的时候,崔梦站在门口叫住了我,在浅黄色灯光的映照下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长青,谢谢你能来参加聚会。” “哦……不客气。”我忽然有些结巴。 “那么,再见喽。”崔梦笑着挥了挥手,闪身走了进去。 我跟康锦走在夜间空旷的马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一短一长。他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我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直到走到路口分别处,我向他挥手道别,他也挥了挥手,正要转身,忽然又叫住了我:“长青。” “嗯?”我回头看着他。 “你今天说,跟着我的想法走。但你知道我真正的想法吗?” “康老师,我不明白,”我小声道,“咱们不是……卧底吗?” 康锦摆了摆手:“我不是说这个。长青,同门社能发展到这个规模,绝对不简单,他们对人的洗脑能力非常强,也许会出乎咱们的预料。有的时候,当你陷进去了,别人再怎么说都没有用,就像今天参加聚会的那些人,他们或许以后还会变得更加狂热。所以,我希望你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理性,坚持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千万不要受到他们的蛊惑。” “放心吧,老师,我会的。早点回去休息。”我微笑着跟他在岔路口挥手道别。 康锦有些多虑了,可我也无暇细想,因为崔梦临别前的嫣然一笑像大头贴一样印在了我的心上,让我魂不守舍。 回到住处,我洗漱完毕上床已经快到子夜时分。正要睡觉,手机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打开一看,轻声念道:左长青同志,恭喜你通过思想测试。如果你立志于为人类的自由和觉醒而奋斗,那么我们很荣幸地邀请你成为我们组织的一员,请于明天下午三点参加华北地区组织成员聚会。保密,勿泄。 短信最后留下了参加聚会的地点。落款是:同门社。 第八篇笔记 同门社€€二 我收到短信之后立刻联系了康锦,他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据此看来,我们在美术馆的表现已经被视作通过了第一轮的思想测验。我接着又打电话给了杨雄,他听到之后很兴奋,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我问他明天要不要带窃听器什么的过去,杨雄在电话里说:“不行,这个时候很关键,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被他们发现任何破绽。” 我说:“那怎么收集他们的情报?” 杨雄说:“这个是后话,你先混进去再说。” 我迟疑了一下:“明天的场合……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害怕搞砸了。” 杨雄在电话里笑了笑:“谁都有第一次嘛。不要紧,还有你康老师呢。他比你稳重得多,放心吧,不会出什么纰漏的。总之呢,那群人都很极端,你明天也尽量表现得极端一点,但也不要太过了,免得适得其反。” 挂了电话,我暗道,考验演技的时刻来临了。 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康锦来到了短信里通知的地方,却不是什么聚会地点,而是一家快餐厅。在路边等了片刻,一辆灰色的商务车开过来停在了路边,崔梦摇下车窗玻璃道:“上车。” 果然,他们是不可能在短信里直接说明聚会地点的,这个组织行事十分谨慎。 车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是昨天在美术馆见到的那几位。看来应该是这样的:他们都收到了在不同地点等待的短信,然后这辆车再一一把他们接上来。像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想似的,商务车开了一会儿又在一家银行门前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魁梧的人跳了上来。 是那个强壮的前职业拳击手。 车子接了他之后就出了城区,一路向郊区驶去。我清点了一下,在车上坐的全是昨天在美术馆聚会的人,不过却少了两个:那个严谨的建筑师和保守的公司总裁。看来他们俩没有通过昨天晚上的谈话测验。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默。创世理论的颠覆性和深奥性使得人们很难随意地谈起它,大家都坐在车里各自想着心事,唯有钱教授和康锦两个老熟人不时地交谈上几句。我听到钱教授问康锦:“你见过‘领袖’吗?” 康锦摇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见过他,但听说他是个十分睿智又强壮的人,有着人类现阶段进化得最优秀的大脑和身体。”钱教授的语气略微激动了起来,“我真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到他。” 崔梦从前排转过头来笑道:“你的愿望会达成的。” 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商务汽车在郊区的一个废弃工厂门前停下了。这厂子很大,应该是原来的国有汽修厂,门前还堆放着几辆汽车的废弃骨架,因为时间久远,都已经锈迹斑斑。进入工厂内不能带手机,由专人暂时保管。同时门口还设了一道电子检测线,任何用于偷拍以及窃听的电子设备统统带不进去。看来杨雄的担心是正确的。 我们交了手机,通过检测,由崔梦带着进入了工厂。里面是一个非常空旷的车间,已经聚集了有二三百人的样子,都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什么,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周围都是粉刷过一遍的墙壁,唯独有一面挂着一席巨大的黑色幕布,不知道后面放着什么东西。我抬起头,看到在屋顶上方拉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六个大字:自由、觉醒、进化。 我大体上扫了一眼,在一堆生面孔里认出了几个比较熟悉的面孔,好像是省科学研究所的,我记得在一次高级学术研讨会上见过他们,没想到同门社连这样的人物都能吸引进来,果如杨雄所言,其实力真不能小觑。 “各位,请安静一下。”一个男人站在工厂中间的水泥台上说话了,我认出他是省电视台公共频道的金牌主持人,没想到连这种公众人物都会出现在这里。他摊开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在他的示意下,工厂里的嘈杂声小了很多。 “欢迎各位来到同门社第六次聚会现场。各位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顶尖人才和学术精英,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了一起。在这里,既有老同志,又有新同志,但没关系,我们同门社的纲领是永恒的!”主持人说话的时候用了声腔共鸣的方法,虽然没用麦克风但声音依然很大,站在车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愧是省台的金牌主持人。 “永远坚持同门社的伟大纲领!”下面有人大声喊道,“突破进化限制,促使人类觉醒,消灭主创程序,为全世界的自由而奋斗!” “进化!自由!觉醒!” “消灭主创程序!人类精神不死!” “同门社万岁!” 周围的喊声此起彼伏,我想起了杨雄的嘱托,也握紧拳头跟着喊了两声口号。主持人再次示意大伙安静,他摆了摆手说道:“同门社将为全人类的觉醒和自由而奋斗到底,在此也希望各位同志坚守同门社的纲领,一直忠于自己的人生选择。这次召集大家来到这里,除了再次强化我们的活动纲领外,还将举行天王祈祷仪式。这个神圣的时刻,将由我们伟大的同门社领袖与我们一起见证!” “什么?领袖也会来吗?”立刻有人激动地喊道。 “领袖!哦天哪,终于能见到他老人家了!” “伟大的领袖!他终于要亲自见我们一面了吗?” 看着那么多人激动不已,我十分好奇,这个组织的领袖将要出现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些人如此崇拜? “领袖来了!”主持人忽然大喊了一声,工厂内陡然安静了下去,所有人都转头朝门口方向看去。本来已经关上的大门慢慢地开启了,发出了沉重的“嘎吱”声。在几位护卫的簇拥下,一个穿着风衣的瘦高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朝着场内缓步走来。耀眼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进来,给他轮廓的剪影镶嵌了一个淡淡的金边。 “领……领袖大人!!”钱教授发出了第一声激动的低呼。 下面的人纷纷喊叫着“领袖大人”,却都在压抑着自己的分贝,不敢高声呼叫。领袖走过来的时候,站在场地中间的人自觉地向两边避闪,让出了一条路,像被鱼鳍分开的海水。直到领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样貌。 这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中年男子,微微深陷的眼窝仿佛有着游牧民族的血统,放出犀利而迷人的光芒。瘦削的脸颊棱角分明,线条刚健且优美。他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五左右,摇滚巨星似的黑色长发搭配一身米黄色的风衣,让他整个人走起路来有一种飘逸之感。不用说,这样的男人肯定是少、青、中三代妇女杀手,昨天在美术馆见到的那个前卫女诗人就站在我的旁边,我看到她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嘴唇哆嗦着,激动得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就连我的目光也跟着他从门口走到了场地中央,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独特的气场,能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还能让你欲罢不能。 他走到人群中间,却没有站在水泥台上,就算如此,他依然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这种感觉很奇怪,你就算知道他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和注意,也很难对他产生嫉恨之心。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深深地吸引着你,让你不自觉地产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膜拜。 “同志们,大家辛苦了。”领袖说话了,他没有用声腔共鸣,但依然能够让所有的人都听清楚,“各位今天来到这里,就说明你们忠于了自己的人生选择,认同了同门社的理念纲领。那么恭喜你,从你站在这里的第一秒开始,你就已经是同门社的一员。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同志了。” “同门社万岁!领袖万岁!”周围的人纷纷低呼着。 领袖略微颔首,继续说道:“这段时间一直没有露面,不是不想跟各位同志交流,而是杂务繁多,实在无法抽身。再加上前段时间和‘外面’的世界交流了一些时日,更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领袖,难道说您已经跟别的智慧文明有过联系了?” 他点头道:“对,虽说只是短暂的联系,还不稳定,但已经相互交换了各自世界的情况,并且我也一直在致力于各个文明之间的结盟。” “伟大的领袖!这样一来是不是反攻主创程序的时间就指日可待了?” “那还需要仰仗各位的努力,看能不能促成全人类的觉醒和进化。”他用平稳的语气回答着,目光在全场扫视了一圈,“看来有不少新同志加入,我们同门社的力量又壮大了。崔梦,你应该负责招募最后一组吧?” “是的,领袖。”崔梦用恭敬严肃的语气回答着,接着又单独介绍了一下,“这是康锦老师和他的学生左长青。” “哦,两位也来了,很高兴见到你们。”领袖说着朝我们走了过来,伸出了手,“上次给崔梦做心理测量的事情,还真是多亏两位了。” “哪里,现在大家都是同志了,领袖这么说太客气了。”康锦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得体地跟领袖握了握手道。而我就有些失态了,跟他握手的时候紧张地动了动嘴唇,愣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他跟我握手的时候却冲我点了点头:“勇气可嘉,后生可畏。” 我嗫嚅着:“哪里……” 他再次站回会场中央,用坚定的声音说道:“主创程序是绝对邪恶的存在,它创造了无数个世界,但也禁锢了无数个世界,让我们穷尽一生也无法得知宇宙的真相!这是对生命的侮辱,对智慧的亵渎!现在能够脱离主创程序掌控,自由来往于各个世界之间的,只有来自孔雀世界的天王大人!他是反抗和正义的化身,是沟通各个文明世界的使者,我们应以万分虔诚之心,静待天王大人降临地球!”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后面墙壁上的黑色幕布被缓缓拉开了。当我看清幕布后面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 “诸位!”领袖扬起双手,“让我们用最最虔诚的心,来膜拜能够拯救我们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神€€€€八目天王!!” 在幕布后面的,是一尊与真人等高的金属塑像。一个番僧,披着袈裟趺坐在火焰形状的石台上,微微颔首的面部除了一张嘴外,便是满脸的眼睛! 这跟我在青子坡地窖里见过的八目妖僧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在模仿领袖的动作,双手张开,然后对着塑像跪了下去,匍匐在地,嘴里发出发自肺腑的轻吟声,整个场面宏大而肃穆。 我却怔怔地站在那里,吃惊得都忘了要干什么,直到被已经跪下的康锦捏了一把才反应了过来,急忙模仿着别人的动作跪了下去。康锦小声地问我:“长青,你在干什么?” “我之前见过这个八目……天王。”我小声地回答。 “见过?在哪儿见的?”康锦有些意外。 “在青子坡的一个地窖里。”我又想起那次的遭遇,身体不禁有些颤抖。 “冷静点,长青!”康锦低声道,“看清楚,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天王,也不是外星人,他是有名字的!他叫阿毗昙,据史书上记载,他是第一个来中原传法的胡僧,在秦朝时期就来到了中国,却被始皇嬴政给处死了。书上说他每开一目,便能看透一方世界,开十目,便能看透十方世界,其实只是以讹传讹而已!” “康老师!”在一旁跪拜的崔梦声音虽然非常低,只有我们能听到,但却十分严肃,“天王大人的眼睛,绝不是以讹传讹。虽然没有开到十目,但八目的能力已经足够让他自由来往于各个文明世界之间。等天王大人再次降临地球的时候,你恐怕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吧?” 我们的窃窃私语吸引了几个人朝这边看来。康锦为了不引起注意,闭上了嘴巴,专心致志地膜拜八目天王。而我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这个叫“阿毗昙”的胡僧在秦朝时就来过中原传法?但据正史记载,第一位来到中国传法的胡僧叫迦摄摩腾,是在东汉时期。那么这个比迦摄摩腾还早了几百年的阿毗昙传的是什么法?他那一脸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抬起头看到那些眼睛就头痛欲裂。 膜拜仪式在一片虔诚的氛围中结束了,每个人都慢慢地站起身来,脸上洋溢着神圣的表情,像是刚刚沐浴了圣光。在集会的最后,领袖终于发布了此次活动最核心的内容,也就是关于“觉醒行动”的时间。 “同志们,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人类早一天觉醒,八目天王将早一天降临地球,带给人类世界永恒的自由。所以,在八目天王大人来临之前,所有的工作都要靠我们来做了。今天集结在此处的,有大学教授,有报社主编,还有作家、诗人,各位都是社会精英。希望依靠你们,将同门社的纲领向全人类广为传播,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各位谨记,只有先觉醒了,我们才能进化!” “觉醒!进化!”下面的人开始振臂高呼。 领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不过也不要操之过急,我亲爱的同志们。细水长流不能解决问题,集体性的爆发才有力量。希望各位回去之后,慢慢酝酿,积蓄力量,不要让官方有所察觉€€€€你们懂的,他们这帮人是绝对不允许任何有可能给社会带来恐慌的言论存在的。正因为如此,我与诸位约定好,在两个月之后集体爆发,如果你是大学教授,那么把你所知道的真相告诉学生;如果你是主持人,那么把你所知道的真相告诉观众;如果你是作家或是出版人,那么把你所知道的真相告诉读者!我们要让整个社会在同一时间意识到真相!” 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计划!怪不得同门社要吸纳这么多知识分子和媒体领域的精英,原来是要用他们的影响力来给整个社会灌输思想。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人集体发力,将这思想传播出去,整个社会将面临何等的震撼? 不可想象。 或许这种震撼,将会促使无数人像今天在场的人一样陷入疯癫! 集会结束了,领袖在同门社骨干人员的簇拥下离开了会场,许多人还意犹未尽地望着领袖离去的方向,眼中的崇拜之情丝毫未泯。崔梦在离开的时候,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地做了一个翻手掌的动作。 从会场出来后,一直回到住处我都魂不守舍,那八只眼睛,就像幻灯一样在我眼前晃动,轮流闪烁。我又想起崔梦那个不经意的翻手掌的动作,忽然灵光一闪,赶紧掏出手机,打开后壳,果然在电池与后盖的缝隙之间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晚上九点,浅美画馆。 我按时赴约,到了浅美画馆以后,崔梦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好像刚健身回来,穿着紧身背心的身材凹凸有致,短发还是湿漉漉的。我见了她就问道:“领袖呢?” 崔梦给我倒了一杯绿茶:“领袖有自己的事情。他不可能一直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在一起。” 我说:“我不明白!” 她笑道:“我知道你不明白,所以给你留了字条。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自己一个人来。你的老师,康锦,他对同门社不够忠诚。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觉醒之心。真是可笑,他竟然怀疑八目天王大人。” “这就是我想问的!”我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八目天王曾经在地球上出现过?” “你老师说得没错,八目天王曾经化名阿毗昙,在秦朝的时候来过中国。史书上说,他被秦始皇怀疑,最后被处死了,这只是脱世的一种假象而已,其实他是离开了地球,去了别的文明世界。在那个时候,他的八目天眼就已经全开了。但很可惜,由于主创程序的潜在限制,他一直无法开启剩下的两只眼睛。否则他就是一个真正能够自由来往于十方世界的生命了。” 我问道:“他当时来中国,传的是佛法吗?” 崔梦淡淡地说:“释迦牟尼无法解救人类,弥勒佛说五十六亿年后会来到世间,也只不过是给了人类一个缥缈的希望而已。能够拯救地球和其他文明世界的,只有伟大的孔雀文明,以及它的使者八目天王大人。” “你原来不是说过,负责联络各个文明世界的使者是来自兜率天的弥勒佛祖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梦沉默了一下,又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是,我想知道!” “好吧,那我就全部告诉你。”崔梦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兜率天文明,其实早已经被消灭了!” “什么?”我浑身一颤。 “释迦牟尼和弥勒在地球的降生,其实是为了逃避主创程序的搜捕。他们已经无力领导人类走上自由之路。” 我愈发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梦说:“反抗主创程序的战争,并不是没有过,其实在七千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那一次是兜率天文明联合其他文明发动的一场反抗战争,当时地球被作为战场之一。就连月球上巨大的环形山,其实很多都是在那个时候造成的战争痕迹。战斗很激烈,但很可惜,主创程序太强大了,最后将反抗文明全部扑杀干净。就在那次战役中,兜率天文明被消灭了。” “这……”我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因为害怕你们接受不了,所以我就没有细说。”崔梦面容深沉,语气严肃,“你听好了,我现在说的,就是全部真相。” 我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想起了一个人€€€€曹金花。她自称是一个“迟到的流浪者”,从别的星系而来,因为路上出了不可知的故障,从而错过了那场发生在七千年前的战争。 七千年前? 和崔梦说的时间不谋而合! 难道说,真的有过一场对主创程序的反抗战争? 难道说,在人类还处于蛮荒时期的时候,就已经亲眼目睹了一场宏大浩瀚的星际战争?! 难道说,什么程序、反抗、进化、世界真相这一切让我感到有趣、好奇,甚至是动摇的东西,都是真的?! 我的大脑里刮起了一场风暴,彻底颠覆了我从小建立起来的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老师的演讲、达尔文进化论里的猴子、历史课本里的人物肖像、巨大飞船在璀璨星河里作战的景象交织在了一起,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砰”,我不小心碰倒了茶杯,水珠飞溅了出来,像一群散落在空中的陨石,翻滚着砸向地面。 “始皇好神仙之事,有番僧名阿毗昙者,远赴中华,言自孔雀国来,传不世秘法。其面有八目,状甚怖,然法力广阔,多有信服者。始皇与之语,及天地初开之时,了如亲睹。又言助始皇统一六国事,始皇欣然也。而后为始皇所惮,擒之,杀。”€€€€《拾荒记€€始皇遗事》 第九篇笔记 秦岭绝壁 上午,我和康锦坐在侦查科的办公室里,啜饮着清淡的绿茶。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茶杯上飘起的淡淡烟雾仿佛在光柱里跳舞。一个神情严肃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制服,在纸上快速地记录着什么。杨雄离开长州时间长了,又恢复成了老样子,顶着一蓬油腻杂乱的头发,不时摸摸下巴上乱蓬蓬的胡子,睡眼惺忪地听着我俩参加同门社集会的情况汇报。 “这么说,你们见到他们的头儿了?”听完我俩的大体叙述,杨雄饶有兴趣地问。 “见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男人,感觉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场,很难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出来。”康锦说。 “这家伙叫什么?” “不知道。”康锦摇头,“现场所有的人员,包括组织里的骨干,都只称呼他‘领袖’。” “嘿,听着真够大气的。”杨雄嘲讽似的笑了笑,“有拍到他的照片没?” “没,”我抢着说,“包括手机,任何电子器械都不能带进去。” “也不是全部。”康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火柴盒大小的东西交给杨雄,“多亏了你给我的全塑料相机,他们的电子检测线检查不出来。但现场人多眼杂,我只是仓促地偷拍了几张,有些模糊。” “总比没有强。”杨雄把相机递给了做笔录的制服小伙,交代道,“先找那些有过诈骗前科的匹对一下,尤其是那些专拣女性下手的诈骗犯。”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康锦,问:“老师,你什么时候藏了一个相机带进去,我怎么不知道?” “是我一开始的时候给他的。”杨雄拍拍我肩膀,“小伙子,这叫战术。鸡蛋要分开放在两个篮子里装,打烂一坨,还有一坨嘛。” 我心里很不爽,感到了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 杨雄点上一根烟,咂吧着嘴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同门社的老大到底什么来头?搞这么大阵势,丫这是想玩火啊。” “这个不罕见。”康锦啜饮了一口绿茶道,“历朝历代,都有不安分于社会现状的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创建一种学说和理论,吸引人们的信仰和膜拜,然后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从张角到洪秀全,从太平道到白莲教,都是这一套把戏。” 我忍不住争辩道:“老师,你这话未免太武断了吧。同门社不是那么愚昧的团体,你看看它吸纳的成员就知道了,报社总编、作家、诗人,还有像你一样的学术专家!” “不要被这个迷惑了,长青!”康锦严肃地看着我说,“这才是他们蛊惑人心的地方!不要迷信那些所谓的精英人士,在信仰这个东西上,每个人都会有盲点!一个专家并不比一个农夫高明多少!” “这点我赞成。”杨雄接话道,“那些所谓的气功大师的手法够拙劣了吧,还不是照样骗得那些高官和商业成功人士团团转?哼,这些人。”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师,这么说,你当初给崔梦做心理测量的时候,一早就……” 康锦沉默不语,杨雄在旁边道:“这是我们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放长线,钓大鱼。” 刹那间,我全明白了!康锦根本就不相信崔梦的那一套“创世程序”理论,他之所以给出那样的鉴定结果也不是因为看着崔梦还年轻,不想因为这个事情毁了她的人生,而是他早就跟杨雄商量好的,一切都是为了配合杨雄的后续侦查!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混进“同门社”所铺垫的棋子!他俩早已知晓整个计划,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我感到被欺骗,深深的欺骗!他们早就策划好了一切,却未曾对我透露过一星半点!我满怀质疑和愤怒地看向康锦,他却只是端起面前的绿茶,目不斜视地啜饮着。 “事情基本上可以定性了,我回头就向上面申请行动许可。”杨雄敲着桌子说,“一个以‘八目天王’为精神崇拜的邪教团体,其组织头目妄图通过各个媒体的影响力,向社会散播恐怖信息,以破坏社会稳定,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 “不,不是这样的!”我猛地站起来吼道,“他们没理由这样做,搞成那个样子他们也得不到一点好处!同门社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们是真实的,是正义的,是为了人类觉醒和进化才做出的这一切!他们是为了人类世界的自由!” 杨雄和康锦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表情无比吃惊。康锦想拉住我的手:“长青,你……” 我却猛地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康老师,你知道的是吧!你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昨天崔梦对我说,反抗主创程序的战争在七千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你想想,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个村妇曹金花,她就是那场战争的参与者,因为中间出现了问题迟到了,才错过了那场发生在七千年前的战争。所有不合理的疑惑都有了解答,这不是巧合,这是事实!主创程序、反抗、进化、孔雀文明、八目天王……” 我的嘴唇开始哆嗦,絮絮叨叨,无法停下。康锦使劲摇着我的手臂说:“长青你冷静点,那些只是巧合,巧合而已!你被洗脑了,你陷进去太深了!” “我没有被洗脑!”我甩开康锦的手,后退一步,指着他们两个,“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很清楚!是你们,你们这些可怜的凡夫俗子、升斗小民,根本无法理解那么伟大的思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人类为什么不能得以觉醒,就是因为有太多你们这样的人存在!” “长青,你不要被他们蛊惑得失去理智了啊!” “失去理智的是你们!你们一直坚持用自己那苍白的思想来揣度这复杂的世界,悲哀可笑而不自知!你们的大脑已经彻底闭塞了!”我说完就要夺门而去,康锦一把拽住我的衣服,“长青,你要去哪儿?” 我回头看着他:“康老师,还记得亚里士多德的那句名言吗?那是你第一次给我上课的时候告诉我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现在,我就要去站在真理的那一方!” 康锦的眼里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对于一个师者而言,或许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学生不认同,甚至是唾弃自己的理念更痛苦的事情了。但在我看来,这痛苦只是他思想闭塞的后果,是他没有勇气接受真相的代价。我使劲甩开他的手,向外走去,却被杨雄挡在了门口。 “你现在不能走。我得确保这里的消息不会泄露出去。”杨雄双眼锐利地看着我。 “杨雄同志,我要严肃地告诉你,我不是你审讯的犯人或嫌疑犯,我是一个普通公民!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自由!”我跨前一步说。 “总之,你不能从这里出去。” “我今天还非出去不可了!”我猛地去拉门把手,杨雄粗壮的胳膊忽然擒住了我的肩膀,然后我就感觉自己像被狂风卷起来一样,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重重地躺在了地上。这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脑袋发蒙,就听康锦在旁边叫道:“杨队长!你别伤了长青!” “没事,伤不了他!这小子魔怔了,得好好反省反省。”杨雄轻车熟路地把我双手反剪着铐在了暖气管道上,又招呼进来一个下属,要他好好看着我。康锦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长青,你做事情太冲动了,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我什么也不说,怨恨地盯着他。杨雄哂笑道:“我看这小子是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的是你们!”我大叫道,“你还拘禁我!你身为国家执法人员,知法犯法,我要投诉你!” “哼,等你能走出这个门再投诉吧!”杨雄又嘱咐他的下属要好好看着我,切不可逃走一类的,然后跟康锦离开了房间。 小伙子应该是警校毕业没多久的,看模样稚气未脱。杨雄出去以后,他故作老成地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还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我挣了挣手铐,完全没有办法解脱,还拽得手腕生疼。我叹了口气,对他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着头看报纸,并不理我。 “别看报纸了。我问你,你了解世界的真相吗?你知道我们都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吗?” 他还是不理我,甚至都没有抬一下头。 “好吧,我告诉你,现在就是人类存亡的关键时刻,世界以后会如何,就看这步棋了。” “我知道人类应该怎么去做。你放了我,让我从这里出去,人类就有救了。” “真的,我不骗你,我不是神经病,我还给你们杨雄队长干过卧底呢!神经病能干卧底吗?” “我现在真的知道一个关于人类未来的巨大真相!你相信我,快放我出去!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人的未来着想吧!” “我要骗你我不是人,天打五雷轰!” “……” 他依旧看着手里的报纸,时不时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好像我的话对他没有任何干扰。我懊丧地垂下了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喂,我要上厕所。” 他终于对我的话有了反应,放下手里的报纸站了起来,把一个痰盂踢到我的脚下,说:“我帮你解开腰带。” 我喊道:“我要来大的!” 他又把痰盂踢到了我的后面,说:“拉完我给你擦。” 我说:“谢谢,不用了。我又没感觉了。” 他看了我一眼,把痰盂踢到一边,又坐回原地看报纸去了,好像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面对这个经验丰富的小警察,我也没有什么花招可以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待着,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哪怕自己已经五内俱焚。 我站了整整一个上午,脑袋发蒙双臂酸麻,这家伙也足足陪了我一上午,把报纸翻来覆去看了五遍,换了三遍茶叶。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有经验,在一种休闲的状态中完成着对我的监视。在杨雄回来之前,他会一直恪尽职守的。 “咚咚。”忽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随即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身形魁梧的人走了进来。他帽子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操着有些奇怪的口音说:“杨队长要提审这个人。” 这声音好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是在故意压着嗓音说话。 “提审?”负责监视我的小警察警惕地问道,“杨队长没跟我说过要做提审。” “这是刚刚下的命令,让我把人带过去。” “这里是审讯室,就是提审也应该在这里提审。” “这是杨队长的命令,我只是执行命令而已。人我带走了。” “等一下!你是哪个组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编号多少?” 对方沉默了一下。 “问你呢,你编号多少?” 对方忽然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他的头被打得扬了起来,要喊的话都变成气流重新回到了喉咙里,紧接着后颈上又挨了一拳,直接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监视我的那哥们儿被放挺了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来人从他身上搜出钥匙,给我解开手铐,急急地道:“快换上他的衣服!” 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脸,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是那个跟我一同进入同门社的前职业拳击手。我不禁惊讶道:“你是那个……” “我叫大鹏!”他不耐烦地道。 “嗯,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时间解释了,这里有监控,不过现在是值班室换班的时候。咱们得赶紧走。” 我匆忙换上躺在地上的那哥们儿的警服,还不忘摸了摸他的鼻息:“不会死人吧?” “没事,就是晕过去了而已!一会儿就能醒,我下手有数。” 我们两个人打开门走了出去,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表现得就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经过通道走廊的时候碰到了很多工作人员,大都对我俩熟视无睹,偶尔有人觉得陌生,奇怪地看上两眼也就那么过去了,或许还以为是新分配过来的同事。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在我旁边的大鹏,他的体格太过健壮魁梧,实在是有些扎眼,吸引了不少女同志的视线。 就这么一路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直到走出大门,我才松了一口气。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嘎吱”一声停在了我们面前,崔梦摇下车窗玻璃道:“上车!” 我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座里,衣服贴上座椅,才发现自己整个后面都湿透了。在后排坐着的大鹏边脱衣服边道:“这制服尺寸太小,快勒死我了。我平时都得穿XXXL的。” 崔梦开着车,换挡加了一脚油门,扭头扫了我一眼:“他们没怎么着你吧?” “我没事,就是被铐了半天。”我捏了捏还有些隐痛的手腕,说,“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被他们给监视起来了?” 大鹏嘿嘿一笑:“我只是奉命行事。” 我又看向崔梦,她说:“你被控制起来的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就收到了消息。” 我大惊:“难道公安里面也有同门社的人?” 崔梦打了一个急转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吗?你要相信领袖的能力。” 我立刻道:“我要见领袖,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他!” 崔梦淡淡道:“别急,正好领袖也要见你。” 车里另外一个人拿出黑色的面罩递给我和大鹏。大鹏倒是很识趣,什么都没说就戴在了头上。我有些愠怒地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出卖领袖?” “这是规矩。”崔梦看了我一眼,温柔地笑了笑,“戴上吧长青,乖。” 在她温柔的攻势下,我只能戴上了面罩。车子又拐了两个弯,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半个多小时后,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我摘掉面罩,看到这是位于郊外的一处民房,具体地点却不知道是在哪里。民房是“介”字形的砖瓦房,独门独院,前面就是一大片玉米地,看上去跟一般的乡村民居别无二致。但崔梦在进门之前先把眼睛贴上门洞的举动却吓了我一跳。两秒钟后,大门自动开了,很明显是应用了虹膜扫描技术。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民居其实是深藏不露。 房间内的布局也别有洞天,装修简洁明快,完全看不到任何日常的家居用品,而更像是一个刚建好的科学实验室,很有些包豪斯的“极简主义”的味道。不过粗重的承重墙很明显加了一定厚度的钢板,这样的房间结构抵御一般程度的地震甚至是火力攻击都没有问题。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崔梦带着我们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轻轻按下了桌子上的一个机关,地面竟然缓缓开启,出现了一道地下楼梯。原来这房间下面还别有洞天!我们顺着楼梯来到下面,看到在昏黄色的灯光里,领袖背对着我们,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一个鼻烟壶,无意识地摩挲着。 “领袖。”崔梦恭恭敬敬地喊道。 “啊,你们来了。”他回过身子,昏暗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折射出了点点光芒,“不好意思,刚才有些走神,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 “领袖不老。”崔梦垂下头说。 “呵呵,我也是会老的,只不过……”他忽然打住了话头,看着我说,“长青,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我没事。领袖,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同门社现在已经暴露了!”我把杨雄和康锦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只是略微皱起了眉毛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 “你干得很好,长青,这样一来我知道对方的动向,也就能针对性地采取行动了。人类就是有太多的愚蠢之徒,所以才迟迟不得觉醒。看来一些行动计划要提前了。” 我有些惭愧地说:“领袖,我是以卧底的身份进来的,但我现在完全忠于同门社,我愿意为了人类的觉醒而奋斗,请您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要不然我怎么会让崔梦把你带到这里来呢?”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顿时,好像有一股暖流从我的肩膀处流向了全身。他看着我说:“长青,既然我们有共同的信仰,那么我们就是同志了,你要记着这一点。我不仅相信你,还要让你执行一项任务。” “任务?” “对。你大学本科期间,学的是工科对吧?” “是,专业学的是机械应用和环境工程。” “很好。”领袖点了点头,“那你知不知道秦岭绝壁?” “秦岭绝壁?”我皱起了眉头,“您说的是633事件?” “果然是内行,我没看错人!”领袖拍手赞道,“我就说,同门社应该吸纳更多的知识分子进来!知识就是力量!有了知识才能了解一切!” 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崔梦和大鹏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表情很不自然。这也难怪,术业有专攻,刚才那问题正好问到点子上了。不过虽然回答了上来,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 崔梦问:“领袖,秦岭绝壁到底是什么?” “崔梦,这点你就要跟长青好好学学了。”领袖示意我,“长青,讲一下。” 我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六十年代,有两个家伙私自研究出了毒气细菌弹。事情暴露后,在国家大力追捕下,这两个人无法外逃,最后带着毒气弹躲进了秦岭。这件事情发生在1963年3月,所以被称为633事件。” 我很奇怪一旦说到自己擅长的部分,竟然是这么神采飞扬,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幸好,原来学的东西还都记在脑子里,没有全还给老师。 老师……念及这个词我就想起康锦来,一时间心中绞痛。我不知道这算是我背叛了他,还是他背叛了我。 崔梦听完我的解释还是不明白:“那秦岭绝壁又是怎么回事,跟633事件有什么关系?” 我说:“那两个人藏进了秦岭山脉深处,很难被搜索到。但不知道是由于内讧,还是毒气弹的保险装置出了问题,或是别的原因,总之,最后毒气弹爆炸了。爆炸地点在秦岭山脉深处,方圆十五公里都是高污染区。这片区域就被称作秦岭绝壁。” 大鹏问:“那两个人呢?” 我说:“毒气弹都爆炸了,他们两个……应该死了吧。” “这些都不是重点!”领袖挥手道,“有长青这么专业的人参加这次任务,我就放心了。崔梦,给大家讲一下这次的任务安排。” 崔梦在桌子上展开一幅地图,说:“跟长青说的633事件很像,这一次是我们组织内部出现了一个叛徒,他手里有同门社几乎所有成员的名单,如果这份名单外泄了,对同门社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人类觉醒计划也就会无限期地拖延了。我们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捕,据目前最可靠的消息,他逃进了秦岭山脉,坐标在这里,”崔梦在地图上点了一下,忽然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说,“难道这里就是……秦岭绝壁?” 我也愣住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崔梦所标示的位置正是那里。 “没错,就是这里,秦岭绝壁。”领袖道,“所以这正是我让长青参加这次任务的原因。你们到了地方后,会有人支援你们的,包括专业物资和补给。但,秦岭绝壁是个太过危险的地方,长青,你是学这个的,专业人士,这次任务的安全就拜托给你了。” 我有些羞赧,说:“我会尽我所能的。不过我们这次要找的人是……” “崔梦那里有资料,她是这次执行任务小队的队长,负责这次任务所有的相关事宜。我希望你们能够速战速决,马到成功。”领袖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点头道:“领袖放心,我肯定不负重托,竭尽全力!” 我和崔梦、大鹏三个人坐上了当天晚上开往西安的火车。 在卧铺车厢里,大鹏躺在上铺,他转了一个身看着我,冷嘲热讽地说:“知识就是力量。” 我明白,他是在嫉妒我今天在领袖面前的表现。我笑着说:“有时候拳头也是一种力量啊。大鹏,要不是你,我估计自个儿还在警局铐着呢。” 大鹏“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了。没想到这家伙体格庞大,心眼却这么小。我也不再管他,专心和崔梦谈起这次任务来。 我问:“我们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崔梦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记清楚这张脸。”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皮肤略黑,谈不上多英俊,不过也不算丑,唯一有些特点的是颧骨比较突出,看上去像是南方人。 我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这次任务给他取了一个代号,叫‘仓鼠’。” 仓鼠,好形象的名字。我笑道:“那这就是一次抓老鼠的行动喽?”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崔梦语气十分认真,“这个人掌握了同门社几乎所有的情报,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并且要活着抓到他,把他带回去。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已经进入了秦岭绝壁,那么我们也要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就在这时,列车员开始查票了,从车厢尽头一边查一边喊:“各位有票的乘客注意了,把你们手中的车票和身份证准备好,我们要进行登记。没票的乘客请尽快到后面的车厢补票。” 我正要把东西拿出来准备好,崔梦忽然递过来一张身份证:“用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身份证上的人照片还是我,但是资料和号码全换了,名字也被改了一个。我低声道:“什么意思?” 崔梦转头看了看列车员,小声地说:“现在的身份证都是全国联网的,你在这儿登记了万一被杨雄发现,他们就知道了咱们的行踪。以防万一。” 我还是有些意外:“这假身份证保险吗?什么时候做的?” “你来同门社的那天就已经安排给你做了,有备无患。放心吧,这个身份证在系统里有记录,根本查不出来是假的。” 我顿时感觉到,同门社的水真的很深。 列车员走了过来,查票,登记,未发现任何异样。临走的时候还叮嘱了一句:“这个时间去西安旅游的人很多,你们要注意安全。” 我对好心的列车员笑了笑,心想,哥这次真不是去旅游的,而是去拯救全人类的。 列车轰隆隆地驶过黑暗的大地,像一条孤独的巨蟒。外面城市的灯光映射过去,幻化成一片一片流彩。我一只手托着腮,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一时感慨万千。想起那天晚上在浅美画馆第一次聚会之后,回去的路上康锦跟我说的那些话,那时他或许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种局面。但,这不是我的错,这一次,错的是他。 经过一夜奔波,天亮的时候到了西安车站。十月份的早晨,空气清冷清冷的,每人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当早餐,然后又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汽车,在中午的时候来到了宁陕县。 宁陕县是个小站,十分破败,候车室里就几张条凳,很难看见个人影,墙壁上的漆都掉光了,斑驳得一块一块的。出站口连个检票的都没有,一阵风吹过来,萧瑟得让人涌起一股尿意。 这里已经是在秦岭脚下。我们跟着几个扛着大包行李的老乡走出车站,一抬眼就看到了郁郁葱葱的苍茫山脉。横亘的山际线就像一条黑色的龙脊,把天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我正在感叹间,忽然听到崔梦叫道:“豹子!” 一个留着板寸、穿着迷彩马甲的中年汉子朝我们走了过来,抬手跟崔梦打了声招呼:“哟呵,小梦,好久不见,又变漂亮了啊。” “哈哈。”崔梦和他拥抱了一下,又给我们介绍道,“这是豹子,火图特勤组前资深队员,现在是咱们组织的骨干力量,主要负责临时行动这一块儿。这次任务,就由他和我们一起完成。豹子,这是大鹏,这是长青。” 火图特勤组我听说过,是中国第一流的私人保镖团队,看来这家伙以前也是个刀尖上混饭吃的主。他绷着瘦条脸,嘴里叼上一根烟卷,目光跟剃刀似的在我俩身上刮了一遍,拍了拍大鹏的肩膀,“兄弟,肌肉不错,线条也行,练过拳击?” 我心里一惊,这家伙好毒的眼力! 大鹏嘿嘿一笑,神色间有些倨傲:“练过几年,以前专业队的,拿过省冠军。” “不错。”他点点头,又看着我,迟疑道,“这个……” 崔梦帮着介绍道,“这是长青,原来读工科,现在读社科,大学的研究生。” 豹子皱眉道:“领袖让他来的?” 崔梦说:“那当然。” “什么研究生博士生的,我反正是不明白。”他说着转过了头去,“领袖现在什么品位?怎么净喜欢这样的家伙,搞不懂。” 我被他不屑的态度激得一肚子火,可又无处发泄。崔梦使眼色向我示意了一下,让我少安毋躁。我气愤地朝旁边瞥了一眼,看到大鹏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隔着衣服都能数清自己有几根肋骨,只能徒劳地咬了咬牙。 豹子开了一辆绿色吉普,带着我们驶向县区的城乡结合部。道路两旁都是低矮的平房,偶尔出现一幢二层小楼,也是非常地破旧。墙上还随处可见刷着的大字标语:杜绝二胎、打击三胎,一人超生、全家结扎,出门打工、预防艾滋。 吉普车径直开进了秦岭脚下的一个小村子,山脉的大体形貌愈发明朗清晰,目力所及之处,甚至能看到林木间蜿蜒的沟壑。从车上的闲聊中得知,豹子驻扎在此地多年,负责同门社在这边的接待联络。那么关于“仓鼠”的信息,也应该是由他所提供的了。这也更让我惊异于组织势力的庞大,竟然在这种偏远地方都设立了耳目。 吉普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疾驶,荡起大片烟尘。崔梦问:“豹子,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豹子嘴里咬着烟卷道,“先带你们看看货。” 他把车开到村外的一处很隐蔽的地方停下了,让人意外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处车库。他拉开卷帘门,带着我们进去,又把沉重的卷帘门“哗啦啦”地关上了。 车库不是很大,但放一辆吉普车还是绰绰有余的。由于长久不见阳光,一股阴潮的味道扑鼻而来。 头顶上的灯管一闪一闪的,仿佛随时会灭掉,还发出“€€€€”的噪音。豹子拉出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打开,把盖子扔到一边说:“验验货吧。” 灯光昏暗,我猛地一下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等细眼一瞅,妈呀,吓得我差点当场跳起来! 那木头箱子里,装的竟然是几把五四手枪,还有数支漆黑锃亮的八一式自动步枪!我虽然是枪盲,但这种经典的制式武器还是认识的。 我和大鹏看着这箱子里的真家伙,都愣住了。崔梦却两眼放光,抄起一把自动步枪拿在手里,熟练地退下弹夹,拉动枪栓,检查了一下枪膛,又姿势娴熟地把枪举起来瞄了瞄,兴奋地问:“这些家伙都是从哪儿搞来的?” 豹子说:“这可都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了。这次为了任务,我可全都贡献出来了。” 我有些瞠目结舌:“咱们进山找个人而已,有必要用这些东西?” 豹子白了我一眼:“这些东西可不是用来对付人的。” “不是对付人,那是对付什么?” “算了,别说了。”崔梦截住我的话头,“山里情况复杂,不一定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每个人都要带把武器防身,有备无患。” 来之前领袖交代过,崔梦是这次任务行动的队长,我们都得听她的。我感觉这次任务不像领袖说得那么简单,它正在朝着我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我看着箱子里的武器,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毒气污染检测仪呢?” 崔梦也想起这事,看着豹子说:“这个东西也弄到了吧,之前应该通知过你的。” 豹子皱了皱眉头,丢下烟卷,拉出一个箱子翻腾起来,扒了半天从里面找出一个跟录像带盒子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说:“看看这玩意儿是不是?我鼓捣半天也没弄明白,这玩意儿怎么用啊。” 我接过来粗略检查了一下:“这款式够老的,是德国GM公司在八十年代生产的雷鸟2代,现在都已经淘汰了。不过不影响使用,这款机器的质量特别好,就是体积有些大。没猜错的话,这才是压箱底的货吧?” 豹子吃惊地看着我,不敢置信地问:“你会用……这个?” “当然,这个正好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接触过的机型。测量范围:0.001€€110.0,CPM:0€€300000,CPS:0€€5000,灵敏度:3500CPM,测量精度在5%上下浮动,是以前流行过的主流机型。”我摆弄着手里的检测仪,抬头看到他们惊愕无语的眼神,不由得笑了笑说,“知识就是力量。” 我们装备完毕,大鹏有些急不可耐地问:“咱们这就能进山了吧。要人有人,要武器有武器,其实就凭我这双拳头,有什么幺蛾子搞不定?” 豹子摇了摇头:“要进秦岭,我们还必须再找一个人。” 崔梦问:“谁?” 豹子没有回答,却道:“大家都饿了吧。既然来到了关中,就是到了我的地盘。今天中午我请客,请大家吃最正宗的臊子面。”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感觉饥肠辘辘的。早上吃的那碗羊肉泡馍早就发挥完作用了,再加上这里是美食天堂,听到“臊子面”三个字,我已是食指大动。 村里有百姓自家开的小饭馆,虽然简陋,却有着关中百姓特有的那种纯朴的感觉。豹子带着我们径直进了一户人家院里,墙头上挂着一面油腻腻的旗子,上面写着“林记”。 “老林,四碗臊子面。”豹子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吆喝道。 “好的,来嘞。”一个有些驼背、六七十岁的汉子应声从厨房走了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想必这就是老林。他拿套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用带着浓郁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招呼道:“哎呀豹子,好久没见了,今天带着朋友来了?” “那可不是,带人来捧你场了。臊子面快点哈,饿了。” “行,你们坐一会儿,马上就好。”老林说完就进厨房忙活去了。我们走进屋里,挑了个桌子坐下。房间很小,农家格局,除了我们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食客,等老林把我们的面上来的时候,客人也都差不多吃完走光了。 面端上桌我一尝,果然是美味,于是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一不留神竟然噎住了。老林没了客人,就在屋里陪着我们说话,他看我吃得那么急,笑道:“慢点吃,吃完还有。”一边给我倒了碗水。 我道了一声谢,喝了口水顺了顺食。豹子笑眯眯地问老林:“最近生意咋样?” “就这样呗,农村买卖。”老林笑道,“我情况啥样你还不知道吗,也就混个温饱。” 豹子意味深长地说:“我给你介绍个买卖?” 老林笑:“咱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能有啥买卖给我介绍的?” 豹子指着我们几个说:“老林,你看看我这三位朋友像干吗的?” 老林讪笑着:“这个,不好说……” 豹子压低声音道:“这几位都是大主,要进秦岭的!” 忽然间,老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死死地盯着豹子:“你什么意思?” 豹子正要说话,老林却突然站了起来,伸头看了看外面,掩上了房门。他的警觉让我意识到,豹子说的要进秦岭还要找的一个人,难道就是他?! 老林重新坐下,脸上的商贩市侩神色却已经荡然无存,冷峻的表情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声音低沉地问:“豹子,你刚才说什么?” 豹子递过去一根烟:“咱们十几年的朋友了,有什么话我就明说了。这几位朋友,还有我,想进一趟秦岭。” 老林狠狠地抽着烟:“进秦岭干啥?” 豹子说:“找人。” “找谁?” “这个你就别管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做我们的向导。除了你老林,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走进秦岭腹地吧?” 老林的脸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咬着烟头说:“别再提以前的事儿。你知道我不会再进秦岭的。” 豹子说:“你不是想在这儿卖一辈子臊子面吧?” 老林摁灭烟头,直直地盯着豹子说:“那也好过让我再失去一只眼睛!” 他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老林的左眼非常地不自然。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现在终于发现了,他的这只眼球颜色发白,没有生气,在看人的时候也不会跟着转动,原来是一只义眼!仔细观察的话,在他左眼角处还能看到一条颜色浅淡的疤痕。 豹子说:“老林,我理解你的难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那次事情的阴影。可现在这种日子,你能过得住?” 老林摇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求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下半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你平平淡淡的也就算了,你儿子可还年轻呢,你也准备让他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豹子从鼻子里喷出来两道长长的烟柱,“我听说他大学毕业了,想在北京买套房子是吧?” 老林沉默不语。 “现在的房价,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怎么个情况。现在外面混的都拼爹,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说你拿啥让你儿子拼?你要真对孩子好,要么,出钱给他买套房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要么,把他叫回来一块儿卖臊子面。” 老林还是没说话,但脸上的咬肌绷得紧紧的,我甚至都能听到他上下牙齿磨合的嘎吱声。 “行了,话我就说到这里,决定权还是在你。冲咱十几年的老交情,既然你不想做这个向导,我也不勉强你。行了,走啦。”豹子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上,算是饭钱。他又拍了拍老林的肩膀,和我们一起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老林叫道:“豹子!” “怎么?”豹子回过头去。 “这票能给我多少?” “这个嘛……”豹子看向了崔梦。 崔梦朝着老林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北京,一套房子。” 老林的独眼里闪耀着光芒,他两腮的咬肌在轻微地颤抖,以至于能让人窥探到他激烈的内心挣扎。我看看豹子,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用尽手段来逼迫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就范。 沉默了几分钟后,老林终于站了起来说:“好,成交。” 有了老林的加入,我、大鹏、崔梦、豹子,一行五个人打点好行装,准备好武器和补给,拿行军袋装了,开始朝秦岭深处进发。但我总觉得这样的阵势不像去山里找人的,而是像去狩猎某种大型怪兽的。 我们从南侧的草鞋岭出发,这里是进入秦岭腹地的必经之路。草鞋岭算不上陡峭,风景也十分漂亮,路上还见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驴友,背着硕大的背包跋涉在山川之间。秦岭风景确实十分优美,但我们有任务在身,加之前方种种不可预测的事情在等待着,所以也无暇欣赏风景。又往里跋涉了一段路程,就看不到驴友的影子了。莽莽大山,尽是不见人烟之处。 徒步到一处山脊之上,我们坐下稍歇。极目远眺,群山滚滚如若波涛,峡谷之间溪流纵横,看着如此壮美的河山,真是让人心里感慨万千。豹子拿出一张地图,指着跟我们讲道:“我们现在已经翻过了草鞋岭,再往里去就是真正的秦岭山脉了。里面有很多情况不是我们能够想象到的。从现在开始,希望各位都把招子放亮点。” 我偷眼看了一下老林。他背着双手看着大山深处,紧抿双唇,面色严肃。 我又看了一下豹子手里的地图,发现有一道路线用红色标注了出来,也是从草鞋岭出发,蜿蜒而行,到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我不由问道:“这条路线是怎么回事?” 豹子说:“这是我上次追踪‘仓鼠’的路线图。” 我指着红色标记的终点问:“怎么到这里停了?” “‘仓鼠’逃进了秦岭腹地,我没有再深入地追踪下去。”豹子在地图上挪了挪手指,“因为再往前一些,这里,就是秦岭绝壁。” 对于秦岭绝壁,我也只是有一个概念上的印象,并不熟悉它真正的方位。听豹子这么一说,我猛然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仓鼠’这家伙逃进了秦岭绝壁?!” “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豹子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谁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仓鼠”真的逃进了秦岭绝壁,那么我们也得跟着进去。领袖说了,此次任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过为了一个“仓鼠”,把这么多人的命搭进去,值得么?这个“仓鼠”到底是什么人,他真的只是一个组织的叛逃者吗?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思来想去的,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下了草鞋岭,朝着山林深处进发。豹子说,再走一段路就会有一个废弃的护林站,天色已晚,我们今天就在那里过夜。 所谓的护林站,只不过是两间简陋的小木屋而已。里面桌椅板凳都有,还有两张床铺。不过因为久处山中,天气潮湿,那被褥上已经长了一层白毛,桌椅板凳上也生了不知道第几茬的蘑菇,看样子已经是一个被废弃了很久的地方。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有几只松鼠惊慌地逃窜出去。 这里就是今晚的落脚之地。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夜晚很快就降临了。豹子在护林站前面的空旷地点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坐下,拿出火腿肠和压缩饼干一类的食物充当晚餐。山里的夜晚十分寂静,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叫声传来。我们五个也没人说话,除了食物的咀嚼声,就是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豹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酒壶,仰头喝了两口,随后抛给了我:“来,研究生,喝点!” 我接过酒壶,闻了闻,度数不低。我皱眉道:“怎么还带着这玩意儿?” “山里冷,喝点,晚上好御寒。”豹子笑道,“不过你晚上要是准备搂着崔梦睡,就不用这个了。” 我脸上猛地一阵燥热。崔梦却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地往篝火里投着柴火。我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皱着眉头将酒壶递给了大鹏:“给,这酒好辣。” 大家喝了几口酒,话也就多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说到这山里的时候,豹子说:“跟你们说吧,这老林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气氛本来就挺阴森恐怖的,几个人的影子被篝火拉得时大时小,再加上山风从后脑勺上那么一吹,我感觉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可别瞎说。” 豹子乐了:“你们研究生不全是学唯物主义的吗,怎么还害怕这个?” 我争辩道:“哪里怕了。我才不怕……我就是问问。” 豹子拍拍一直不离身的八一式自动步枪,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大伙带家伙进山了吧,防的就是这个。” 崔梦皱眉道:“豹子,你说的不干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你就得问问老林了。”豹子侧头看着老林,“长沙最出名的土夫子,南方门派的继承人,纵横两广西蜀中原东北深山老林无可阻挡,最后一票却在秦岭翻了船,连招子都被夺了一个,从此以后竟然再也不敢踏足山林,于是金盆洗手,干起了小本买卖。”豹子拿回酒壶,喝了一口酒,有些嘲讽似的说,“到底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能把一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吓成这样?” 老林的表情在篝火的映照下阴晴不定,他直直地看着火苗,沉默了几秒钟后,忽然站了起来说:“我吃饱了,我先进去歇息了。” 待老林走后,崔梦埋怨豹子道:“人是你叫来的,还是你朋友,怎么喝了点酒,就这么揭人家伤疤?” 豹子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说:“我这是在激他。他虽然勉强同意跟着咱们进山了,但心里还是放不下。说实话,这山里到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也只是听说,只有老林亲眼见过。我问过他许多次,他都守口如瓶。我也是心急啊。” 大鹏道:“你说的土夫子,莫不成就是盗墓贼?” 豹子点点头:“那是行话,你这么说太庸俗。” 我惊道:“真的假的啊,还真有干这个的啊。”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不信靠近他身边闻闻,看有没有一股子死人味。”豹子谑笑地看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他又喝了两大口酒,崔梦按住他的手腕说:“别喝了,也不看看什么环境。” “放心吧,今晚这里不会出事的,我们还没真正进入秦岭呢。等到明天,情况就不一样了。所以就让我今天把酒喝光吧。”豹子仰头把烈酒喝了个精光,有了些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去睡了。 大鹏和崔梦都回去休息了,篝火旁边就剩下了我自己。虽然赶了一天的路,但我丝毫没有困意,呆坐了一会儿,篝火也熄灭了,只剩下了几点残存的火渣。我仰起头,漫天的繁星就压在苍穹之上,呈一种奇妙的规律排列着。一阵清冷的山风吹了过来,我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我正发愣的时候,肩膀上冷不丁地被拍了一下。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头看去,竟然是崔梦。 “差点被你给吓死。”我心有余悸地说。 “睡不着,出来走走,怎么你也睡不着?”她说着,挨着我坐了下来,“我看你刚才发愣,想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就是随便瞎想。” 她沉默了一下说:“今天进山看地图的时候,你是不是对这次任务产生了动摇?” 没想到竟然被她看出来了,我立刻争辩道:“没有,我没有动摇。只是忽然间觉得,为了一个背叛组织的人,牺牲掉我们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 “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长青。”她垂下眼帘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在晃动着,“连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我们的命就那么重要吗?” 我闻着她的短发飘来的淡淡香气,看着她脸庞柔和的线条,忍不住喃喃说道:“有时候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 “是什么?”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有些撒娇地问我。 我急忙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装作沉思的样子说:“你看,那么多的星星,都是主创程序创造的吗?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程啊。” “是的,是很庞大。”崔梦也抬着头说,“但这一切都是幻象,都不是真实的。” 我问:“那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没人知道。”崔梦摇了摇头,“希望有一天,我能亲眼看到真实世界的模样。我和你,一起。” 我们两个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看着满天的繁星。崔梦慢慢地把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这辈子,不管怎么样,我都值了。我静静地想。 第二天清早,秦岭山上弥漫了一层大雾,仿佛还在滚动,把阳光都给挡住了。豹子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已经没有了昨夜的轻佻。他盯着大雾道:“这天气有些反常。从这里开始,各位要万分小心了。” 老林也眯着眼睛看那大雾,幽幽地道:“这是蛇滚雾,可能会闹幺蛾子,不过我们小心便好。” 我问道:“蛇滚雾是什么?” “你看那雾气,像不像一条大蛇在里面滚动?”老林指着那大雾说,“当地老百姓都传说,那是要化成龙的蛇精在里面吞云吐雾。所以那个地方,也叫作玉蟒岭。” 我不由咋舌道:“乖乖,哪有那么大的蛇?” “百姓传说,不足为信。”老林严肃地说,“但天气反常,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所以就像豹子说的,我们要万分小心了。” 豹子笑着捶了他一拳:“你个老家伙。” 他们俩毕竟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看到两人并无嫌隙,我心里也轻松不少。整理好行装,我们便向秦岭深处进发,目标便是“玉蟒岭”。用豹子的话来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才真正地进入了秦岭腹地。 随着我们的深入,山中的植被也在慢慢地起着变化。从山外俯视的话,植被五颜六色,色彩绚烂,十分漂亮,沿途的树木多是温带落叶阔叶林,品种多样,有山毛榉、槭树、椴树、桦树等,但越往里走,越发现树木的品种呈现单一状,尽是些不知名的高大树木直插天际,也不知道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在树根下,经常会看到一些色彩鲜艳的蘑菇,亭亭玉立的。不用说,这肯定都是有毒的。 树林里寂静无比,除了鞋子踩在落叶上的“嘎吱”声就没有别的了。我受不了这安静,觉得静得可怕,便没话找话地问起了老林:“老林哥,你说的要化成龙的大蟒蛇,是真的假的啊?” “别太计较这个,假作真时真亦假。”老林开始跟我打马虎眼。我却不依不饶,非要他讲出个一二三来。豹子在一边道:“老林,你也活这么大年纪了,走过的桥比他见过的路都多,就随便说点什么,满足一下年轻人的学习心嘛。” 老林沉思了一下:“好吧,我就讲一个事情,让你了解一下蛇是怎么化成龙的。在这之前,先要弄明白,其实蛇龙本是同源,用现代科学家的话来说,它们都是爬行动物……”老林就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腹地,给我们讲起一段故事来。 在晚清的时候,湖南有一个风水先生,叫“不过五”。为什么叫不过五呢?因为无论他给人看相算命,还是指点风水,从来不超过五句话,并且灵验异常,在家乡一代颇有名气。 不过五自幼便拜得名师,对于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颇为精通,尤擅长风水点穴。凡是大户人家下葬,没有不用重金聘请不过五给看个风水宝地的。说来也怪,凡是经过不过五给指点的棺穴,其家族都人丁兴旺、家财广进。不过五逐渐老了,时日无多,旁人都在想,他一辈子给人点穴看风水,让人大富大贵,那他又会给自己寻一个什么样的宝穴下葬呢? 不过五在弥留之际,将儿子叫到床前,嘱托道:“我死后将我埋在院子后面的小南坡,不要棺材,光着身子入葬,头朝上,不封不树。” 儿子还想问什么,可不过五说完了这五句话,就不再言语了,摆摆手,示意儿子照做就是了。没多久,不过五就驾鹤西游了,他儿子就遵照他的遗愿,偷偷地把不过五埋在了小南坡。 为何要偷偷地埋呢?因为小南坡是一处偏僻的荒地,多有野狐孤狼出没,根本算不上一处风水宝地,连穷人家都不屑于下葬于此。不过五临终却给自己挑了这么个地方,他儿子害怕传出去丢人。再说不用棺材,不穿寿衣,还光着身子下葬,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儿子还是按照不过五的遗嘱,老老实实地将他葬了。不过他实在不忍心让老爹光着身子入土,就在下葬之前给他的身子裹了一层绸缎。 不过五就这么埋了,不封不树,连个墓碑也没有。过了没多长时间,乡民暴乱,攻到了这里,领头的首领便将不过五的儿子给抓了,逼他说出不过五的埋葬地。这位首领本想着掘了不过五的墓,捞些陪葬的金银财宝,没想到不仅没有金银财宝,而且挖出来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傻了眼€€€€绸缎里不知包裹的什么东西,硕大异常,把绸缎都给撑开了。有胆大的把缎子割开,看到里面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蜷成一团,腥臭扑鼻,身上还长着鳞片,像是一条大蟒。不过这大蟒头上却长了两只若隐若现的角,前腹上还有两只未成形的爪子。那首领看得心慌,一把火给烧了。后来乡民都说,这是不过五给自己寻的龙穴,要是没那一层绸缎碍事,估计早就变龙升天了。最后还是没能成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听完这个故事,我有些瞠目结舌。老林说:“蛇能化龙,因为它们是同宗。就连人要化龙,都得经过蛇这个阶段。” 我说:“太玄乎了吧,这事真的假的啊?” “真的。”老林看了我一眼,“不过五就是我祖爷。” 我看着他的独眼,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大鹏却嬉皮笑脸地道:“老爷子,赶明儿个你也帮我寻个风水宝穴呗,等我挂了埋进去,也变成龙玩玩。” 拿着别人祖上的事开玩笑是一件十分不礼貌的事情,崔梦正要训这粗人,忽然听到豹子“嘘”了一声,接着又低声道:“有动静!” 我们几个一下愣在了原地。就在这时,左前方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踩踏着落叶迅速离去了。大鹏正要追过去,豹子急忙喝道:“别乱动,小心有诈!刚才我们右方也有动静!” 气氛陡然凝固了起来。我们警惕地望着周围,可除了偶尔有一两只大鸟“扑棱棱”地飞过去,什么东西都没有再出现。豹子低声道:“各位,先把家伙亮出来。” 我们从行军包里把枪掏了出来,握在手里。豹子和大鹏两个人孔武有力,每人携带一把八一式自动步枪。豹子双手持枪,猫着腰,枪管朝下,警戒地望着四周。大鹏也学着豹子的样子,胳膊上的肉绷得紧紧的,仿佛遇到突发状况随时会给对方一梭子。 崔梦拿了一把五四手枪,此刻也握在手里,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看她的架势和表情,明显是经过训练的。看来程序员和电脑黑客也并不是她全部的生活内容。我实在是没胆量拿着自动步枪进山,那玩意儿在我看来就是“恐怖”的代名词。在我小的时候,连过年点鞭炮都怕,但为了应付危险,我也勉为其难地带了一把五四手枪,可这时拿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沉,忍不住地轻轻颤抖。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事情,我想我肯定会把枪当飞镖一样扔出去也不会扣动扳机的。 老林应该是最冷静的一个人,他手里没枪械,却在小臂上缚着一支双筒袖箭,此刻他微微眯着眼睛,仔细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我以前听人说过,一个好的土夫子除了有非常厉害的眼力见儿外,嗅觉也要十分灵敏。他们勘探墓穴位置的时候,用洛阳铲往地里打下去十几米,闻一闻铲子里带出来的土,就知道下面有没有墓葬,还能知道墓葬里面的明器是陶的、玉的,还是金属的。 豹子低声问老林:“咋样?” 老林摇摇头:“离得太远,闻不出来。但可以肯定,不是人类。” “没想到还真出幺蛾子了,这么快就来了。”豹子看向崔梦,“队长,我建议先分组侦察一下情况。” 崔梦点点头,指挥道:“豹子跟我一组,左前方。大鹏跟长青一组,右后方。老林,你自己一个人,负责随机侦察,没问题吧。” “没问题。”老林点头道。 “好,十分钟后在原地会合,有什么情况鸣枪示意。” 三组人分开侦察,我跟大鹏向密林深处走去。周围静谧得没有一点声音,我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老林说的那句“不是人类”又在我耳边响起,不是人类,那是什么? 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脖子流淌到后背。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到底会潜伏着什么东西?虽然是在白天,可气氛逐渐变得诡异恐怖,压抑得我胸口喘不上气来。就在这时,前面的林子里忽然传出了一阵€€€€€€€€的声音。 大鹏二话不说,立刻朝声音来源冲了过去。我急忙叫道:“大鹏,等等我!”可大鹏跑得飞快,转眼间就把我撇下了。我猛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站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周围到处都是树,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有些慌了,估摸了一下大鹏的方向,一咬牙便猛追了过去。跑了没有十几步,忽然脚下一软,像有人在下面拽似的,整个身体一下陷进了地里。我正要大喊,却一下没过了嘴巴,大股大股的泥水不由分说地钻进了我的口腔和鼻腔里,眼前一下就黑了。我立刻就不能呼吸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绝望感陡然而至! 我整个身子都陷进了地里,感觉右手在上面还能自由活动,出于求生本能,我猛地扣动了扳机!但手枪却没有响,我马上意识到是击发保险还处于打开状态! 完了,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做了,我整个地向下陷去,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彻底地包裹住了,意识也迅速变得模糊。掠过我脑海的最后一个画面,竟然是崔梦向我露出过的一个微笑。 混沌中,我忽然感觉到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牵引着我,但此时我的思维已经极度虚弱和模糊,很快就没有了知觉。等我再次感觉到什么的时候,竟然是一阵疼痛感袭来,胸口传来一股强大的压迫力量,我忍不住张开嘴巴,“哇”的一口吐了出来。随后我睁开眼睛,看到老林正在使劲按着我的胸口,对着我吼道:“吐,吐出来!” 随着他的按压,我感到从胸口传来一阵呕意,便猛地坐了起来,“哇哇”地连着吐了好几口腥臭的黑色泥水,直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我看着吐出来的那摊泥水,猛然间恶心得汗毛直竖。在那摊黑色的泥水里,有许多只米粒般大小的虫子在蠕动! 他们几个站在周围,捂着鼻子说:“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食内虫。”老林拿树枝从泥水里夹起一个虫子,只见这玩意儿长得像蜈蚣似的,腿足很多,头上还有一对突出的暗红色的颚牙,此刻正极力地摇摆身躯想从树枝上挣脱下来。老林说:“这种虫子没有眼睛,就在泥水里生存,会靠本能从宿主的嘴里钻到身体里去,靠啃噬宿主的内脏为生。” 他们几个都惊呼了一声,匆忙往后退了几步。我被吓得又是一阵干呕,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老林用手把那虫子掐死,说:“不用害怕,这种东西对生存环境要求相当苛刻,离开了大烟泡子,它们的生命超不过三分钟。” 我嘶哑着嗓子问:“大烟泡子是什么?” “你刚才就掉进了大烟泡子里。在这山里逢雨季时,雨水冲出来的山坑会形成一块块沼泽,上面又落上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就像陷阱一样,里面全是腥臭的黑泥汤子而且深不可测,这就是我们俗称的大烟泡子。食内虫就是大烟泡子里滋生出来的动物。” “多亏老林发现得及时啊,要不然你小子命都没了,连尸体都找不到,恐怕已经被这食内虫把心肝脾肺肾都给吃空了。”豹子在一边道。 “别吓唬他了。我刚才听你喊那一声‘大鹏,等等我’就感觉有情况,没想到果然出了事。也幸亏那大烟泡子不是太深,否则真是神仙都救不了你了。”老林说着又看向大鹏,“大鹏,这事你也有责任。既然是两个人一组,你就要对别人的安全负责,可你完全是鲁莽行事,不考虑别人。” 大鹏还想争辩:“可是这小子……” 崔梦呵斥道:“老林哥说你还犟嘴?” 大鹏撇了撇嘴,低头道:“是,我知道错了。” 我的意识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才明白当时我陷进大烟泡子里以后感受到的那一股奇怪的牵引力量,原来就是老林。要不是他,我这条命可能就要搁在那片沼泽里了。当下对老林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道谢。 老林简直就是这里的活地图,按照他的指引,我们又往前赶了一段路。寻了一个山泉,我将身上洗干净了,把沾满了黑泥的衣服也洗了,铺在裸露的石头上晾晒着。此时玉蟒岭上的大雾已经消散,林子里的光线还算比较充足。 收拾停当之后,我们再次进发。此时我们是愈发小心,毕竟这林子里面与外边的世界大不相同,不一定哪里就潜伏着致命的危险,比如大烟泡子。而更令我们小心谨慎的是,今天一直如影随形的那个“东西”始终没有露面,这个巨大的未知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步行至傍晚,就要选择露宿的地方了。这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一不小心就能走错,所以决不可晚上赶路。老林观察地势,选择了一处林子茂密的地方作为露营地。大鹏问为什么不选择宽阔一点的地方露宿,老林说林子越密的地方,其实越安全。 我们把睡袋扎好,为了应付危险,每个人都要轮班值夜。我睡到半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起来去换岗。老林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有风吹过树梢的“哗哗”声。老林坐在那里,抽着烟,烟头在黑夜里一明一灭。 我走过去坐下说:“老林哥,我来换岗了。” “没事,你歇息着吧,这班岗还让我来值就行。你今天掉进了大烟泡子里,身体被折腾得不轻,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老林哥,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呵呵,不用客气。”老林笑道,“我也是为了报酬嘛。崔梦那小丫头说了,任务完成后,许给我一套北京的房子。” 我赶紧道:“崔梦不会食言的。你帮了我们同门社这么大的忙,领袖一定会遵守承诺的。” “领袖?” “嗯,我们同门社的领导,最高负责人。怎么,你没听豹子说过?” “我跟豹子不大谈起这些事情,平时也就是喝喝酒、吹吹牛逼。”老林自嘲地笑道,“我老了,现在对于这些江湖帮派还是政治团体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兴趣。反正能给钱的,我就认为是好的。不是有句话嘛,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对了,老林哥,你跟豹子是怎么认识的。” “呵呵,说起这个,豹子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哦,是怎么回事?”我来了兴趣。 老林叹了一口气,“你想听?” “嗯。”我点点头。 “好吧,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给你讲讲我过去的事情。”老林又续上了一根香烟,问,“长青,你怎么看这秦岭?” “秦岭……”我想了一下道,“秦岭是横贯中国中部东西走向的山脉,亦是中国南北的分界线,植被丰富茂盛……” “那都是书上的说法。”老林打断我道,“长青,你记着,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写在书上的。” 我好奇地看着他。 “秦岭这种深山老林里,啥邪乎玩意儿都有,坟包里的毒蜂子、追着人咬的野鸡脖子、铺天盖地的瘴气、几天几夜也散不开的迷雾、看不见的大烟泡子。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里是整个中国的龙脉!从古到今,从商周数下来,有好多帝王的陵墓都秘密地修建在这里。” 我惊讶道:“商朝当时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展到了秦岭?” “商朝国都虽然在河南一带变动,但势力范围却伸展到了西歧。西歧就是指的秦岭腹地。春秋时的秦穆公死了以后,墓地就选在了这里。你知道秦穆公吗?” 我点头道:“知道,他是春秋五霸之一。” “对,没错!就是他!”老林的一只独眼忽然在夜色里闪烁出了明亮的色彩,“史书上说,秦穆公曾建造天台,秘供龙纹玉€€以镇日月。你想想,什么玉€€才能有资格‘以镇日月’?那得是什么宝贝。传说中,那块玉€€不是人间造出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秦穆公死了以后,那块传说中的龙纹玉€€就成了他的陪葬品。长青,你知道如果能挖到这个东西,能值多少钱吗?” “难道,你……”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没错。”老林转过头看着我,“我的左眼,就是为了它而瞎的。” 第十篇笔记 老林的故事 老林是湖南长沙人,出身于风水世家,祖上有过“不过五”这般厉害的风水先生,甚至想逆天而行,化身成龙,却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随着时局动荡,中国社会几度反复,待家业传到老林这一辈时,早已中落,就连祖上那点分金断穴的本领,也只是剩得十之一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林仗着这十之一二的风水秘术,也足以让人侧目。现代社会流行火葬,看风水定吉穴这套本事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成了屠龙之术,老林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用自己的风水本领干起了盗墓的行当。 “老林”这绰号不是他老了以后才叫起来的,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被道上的称呼为“老林”了。但凡加个“老”字,这意味就不一样了。老林算是中年得志,有硬本领傍身,从他第一票开始就干得风生水起。他去广西盗过越王墓,进四川盗过献忠墓,去中原挖过河南王,上东北翻过长白山,一路干下来都是大手笔,除了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声外,也笼络了几位一心一意的道上兄弟。其中有一个叫“铁蟋蟀”,还有一个叫“二和尚”,三个人还插香盟誓,拜了把兄弟。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铁蟋蟀和二和尚也是精于盗墓行当的好手。尤其是铁蟋蟀,个子不高,但脑子和身手一样灵活矫健,并且喜欢争勇斗狠,道上的人都怕他,给他名字前面加了个“铁”字。二和尚跟他却相反,这人体格粗大,性格憨厚耿直,是个能靠得住的人。因为是个光头,家里又排行老二,所以被人叫作二和尚。三人中老林年龄稍长,便把二人当作弟弟看待。这三个人联手做了好几票大的买卖,可谓是黄金组合。 铁蟋蟀脑子灵活,向来善于出谋划策。其实盗墓这行当,你看着挖出来这宝贝那宝贝了,实际上土夫子根本挣不了几个钱,这大钱都被二道贩子和拍卖商挣去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件东西倒几道手,洗白了,在拍卖会上能卖出几十万甚或几百万,但土夫子刚挖出来卖给收货商的时候,可能只有几千块钱。没办法,这种东西不能长久地留在手里,都是烫手的山芋。想挣大钱,除非你能搞到一件不世出的宝贝,让人看见就两眼发光的,这样的货你开多少价钱都有人收。 那天三个人凑在一起,就谈起了这个事。铁蟋蟀说:“要说真正的宝贝,我还真知道一个。” 老林和二和尚知道他素来心思挺多的,便催促他快说。 铁蟋蟀道:“你们知道和氏璧吧?就是‘完璧归赵’故事里的那块和氏璧,据说此璧冬暖夏凉,百步之内蚊蝇不近,乃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秦统一中国后,和氏璧被秦始皇所得。始皇令人将其雕成玉玺,镌刻李斯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再雕饰五龙图案,玲珑剔透、巧夺天工。从此以后,这个玉玺就成了国家政权的正统象征。传到汉朝这一代时,王莽篡汉,他向自己的姑姑汉孝元皇太后王政君索要传国玉玺,当时王政君大怒,将玉玺砸在地上,致使传国玉玺崩碎了一角。王莽便让匠人用黄金补上一块,称之为‘金镶玉’。然后玉玺一直传到了元朝末年,朱元璋得了天下,推翻了鞑子,元顺帝就带着传国玉玺跑到大漠里面去了,从此以后再无音信。明军数次深入大漠,说是为了清除蒙古人的残余势力,其实就是为了寻找传国玉玺,但一直没有着落。” 二和尚一听就来了劲:“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只要找到了这个传国玉玺,就要多少钱有多少钱了?” 铁蟋蟀点点头:“那是。” 老林沉思道:“这是个大工程,几十万明军都办不到的事情,咱们从何下手?照你估计,找到的概率有多大?” 铁蟋蟀说:“几乎为零。” 二和尚瞪起了眼:“嗨,你这不是白说吗!” “我也是先过过嘴瘾,图个痛快。”铁蟋蟀嘿嘿笑着,忽然目光一凛,道,“说到玉,我还真想到了一个宝贝,这个不比那传国玉玺差,并且还能有地方寻去!” 老林和二和尚急问道:“是什么!” 铁蟋蟀神秘地道:“你们听说过龙纹玉€€吗?” 老林自幼家训极严,多读史书,“龙纹玉€€”虽然偏门,但他也略有所闻,“史书上说,秦穆公曾建造天台,秘供龙纹玉€€以镇日月。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正解!”铁蟋蟀兴奋地道,“你们想想,什么玉€€才能有资格‘以镇日月’?那得是什么宝贝?据传说,那块玉€€根本不是人间的东西,而是从天外掉下来的宝物。秦穆公死了以后,那块传说中的‘龙纹玉€€’就成了他的陪葬品。我们要是能搞到这个东西,那真是,啧啧……”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铁蟋蟀这么一说,老林和二和尚当场双眼放光,“你别光说不练,这秦穆公到底葬在了什么地方?”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铁蟋蟀胸有成竹地道,“据史书上记载,穆公死后,葬于西歧龙脉,也就是今天西安附近的秦岭腹地。但到底位置在哪儿,老林,这就要看你的眼力了。” 老林沉思半晌,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去秦岭!干完这票大的,咱们兄弟也可以洗手不干了,住别墅,开好车,左拥右抱,也过过有钱人的生活!” 于是,三个怀揣着发财梦想的土夫子出发了,直奔秦岭而去。但如果他们知道那个“龙纹玉€€”是什么来历的话,恐怕打死也不会打它的主意。 但这世上,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三人直奔秦岭而去,带着全套的专业装备:洛阳铲、旋风铲、矿灯手电、登山索、爆破炸药,为了此次行动,老林甚至把压箱底的东西都带了出来€€€€金刚伞。金刚伞是土夫子的盗墓利器,水火不惧,百刃不透,打开之后可以抵御墓中各种机关的暗器,乃是用百炼精钢混以稀有金属打造,通体钢骨铁叶,是盗墓一行中不可多得的利器。 到了秦岭之后,老林极目远眺,施展起自己祖传的风水秘术本领来,看到整座山脉走势奇特,龙形虎现,藏风聚水,加之山林幽壑,大谷深涧,不由赞了一声:“好一处龙脉!” 听到他这么说,铁蟋蟀和二和尚兴奋道:“老林,秦穆公的墓穴果真在这里吗?” 老林眯着眼睛,看着山脉走势,心中在迅速地计算着。良久,他将手指指向了玉蟒岭的后面,定下了这奇山墓穴的方位。 这个过程行内人就叫作“寻龙点穴”。所谓寻龙,便是攀登山脉高峰可极目远眺处,看山脉的整体走势,观察山形是如何出身和剥换、行走,然后经过反复开帐,穿帐过峡,束气,行到有河流、湖泊的地方,山势与水脉会阴阳交配,化气结穴,这一过程就是寻龙。而点穴,就是确定墓葬的具体位置了,这个要在寻龙的基础上进一步完成。 三人在地图上做了标记,拿罗盘定了方向,便朝老林定的方向进发。一路上也遭遇了很多情况,比如追着人咬的野鸡脖子,性格暴躁凶猛好斗的山魈,莫名其妙的大雾和能让人窒息的瘴气,以及隐蔽在落叶下面的大烟泡子。但三人凭借多年丰富的盗墓经验,一一化险为夷,暂且不表。 可当三人翻过玉蟒岭后,就发现出问题了。老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直跟着他们,却又始终察觉不到对方的行踪。他害怕自己太敏感了,就旁敲侧击地跟铁蟋蟀说了一下,没想到铁蟋蟀也有这种感觉,他还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一直憋着没说。三人合计了一下,确定这林子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三个人都是惯走江湖的主,向来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营生,所以对莫名的追踪者倒不是害怕,而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跟着三人的行踪而不被发现?要知道铁蟋蟀的眼睛比鹰还毒,老林的鼻子比狗还灵,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而不被发现的,那肯定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他们商议了一下,敌在暗,我在明,那么不如主动一点儿。老林朝四周抱了抱拳,朗声说道:“一路上跟来的朋友,辛苦了,想必也是一个道上的,拜着同一个祖师爷,吃着同一口行内饭。既然都是同行,那么有钱一起赚,大家一块儿发财。这荒山野岭的,我们能在这儿相遇,也算有缘,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哥儿几个方便的话,能否现身露面,与兄弟们一起做了这票营生,见者有份。我老林跟几位兄弟从长沙来,身上有点南派的小功夫,虽然不入各位的法眼,但要是想在暗中黑了哪个,也不是那么难!” 老林这一番话讲得掷地有声、进退得度,该给的面子给足了,该亮的底气也亮了,按说真要是道上的朋友,怎么着也得出来亮亮相了,可怪就怪在老林这一番话如同石沉大海,半晌连个回音都没有。二和尚沉不住气了,说:“这帮人装神闹鬼,咱们不用搭理。只管开了那秦王墓,找到龙纹玉€€,拍屁股走人就是。” 老林道:“二弟,不可鲁莽。你难道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咱们要找到秦王墓容易,可东西没到手就被人黑了,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铁蟋蟀说:“大哥说得不错。我们以静制动,再等待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三人就在此地安营扎寨,也不急着行动,就休息了下来。一连等了三天,什么动静都没有,仍旧摸不到那帮暗中潜伏者的踪影。到了第四天,山中大雾,伸手不见五指。老林大喜道:“天助我也,要有所斩获就在今日。” 秦岭深处每每有大雾涌现,遮天蔽日,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都很难看见。有这样的大雾做掩护,对于伺机背后下手的跟踪者来说简直是一道天然屏障。老林就是要趁着这个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秦王墓这票给做了。 老林不靠眼,也不靠鼻子,而是靠着易数迈起步子,寻找起秦穆公墓穴的具体地点来。他这套功夫叫“寻龙点穴”,整个龙脉已经寻着了,剩下的就是点穴了,也就是测出墓葬的具体方位。道上有句话,三年寻龙,十年点穴。意思是说,学会寻龙需要很长时间,而要懂得点穴,并且还要测得准,更是难上加难,甚至要学习“十年”的时间。如果没有得过真传,方法不对,就算学习过百年也点不中风水穴心聚气的真点。 但这难不住老林,他施展起家传的风水本事来,结合阴阳易数,在山里确定了一处位置。他蹲下身来,用手扒开土壤表层细细检查了一下,说:“是龙砂。” 铁蟋蟀和二和尚听了,心中都觉靠谱。龙砂是一种特殊的土壤,因为矿物质的含量达到一个特殊的比例,所以在其上生长的植物多呈现一种略微反常的颜色。当然,这种颜色的细微差别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古人在选择墓葬地点的时候,多以有龙砂的土质为佳。老林选了一个地方,让二和尚下几铲子试试。 二和尚身躯庞大,膂力过人,使用洛阳铲是把好手。没多大工夫,就打进了地下五六米去,而后再也难以深入,地质层开始变得十分坚硬。铁蟋蟀道:“莫不是打到下面的山石了?” 二和尚有些沮丧,若真是打到了下面的山石,那就说明地下根本没有墓葬,而是坚硬无比的山体。老林接过洛阳铲,用手捏了一些铲子从地下带出来的土。只见那土质非常奇怪,似石非石,似土非土,搓之如粉,并且隐约地出现了一圈圈像树木年轮的花纹。老林道:“这不是太极晕吗?” 铁蟋蟀和二和尚听了之后,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干这行的人都知道,古人事死如事生,在下葬前都要举行祭祀仪式。从现代科学来说,这些祭祀表演都是一种舞台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其中有一个环节是符合科学规律的,那就是焚烧结印册。结印册是一种竹木制作的卷轴,上面会加有结印,结印是用多种植物和矿物混合制成的物质,这个物质高温下会和“龙砂”产生化学反应,使之变得坚硬而不容易被盗掘,并且会产生太极晕。 太极晕的出现,说明下面的墓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当下铁蟋蟀和二和尚便欣喜异常地道:“得手了!” 老林也是兴奋异常,但他作为老大,必须得沉着冷静,不能得意忘形,再说身后还有不知底细的跟踪者,秦穆公墓虽然已经找到,但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像这种王侯大墓,肯定少不了弓矢崩石一类的机关暗器。 老林又让二和尚用洛阳铲在四周下了几铲子,以确定下面墓葬的格局,以及“墓眼”的所在地。但凡王侯大墓,在规划设计的时候都留有墓眼,若能找到这个墓眼,事半功倍,活也干得轻松。要是找不到的话,那就累大了,巨大的青石板自不用说,光是用沙石、桐油和糯米浆调和出来的三合土都要比水泥坚硬十倍。所以土夫子都随身带着炸药,就是为找不到墓眼的情况准备的。 老林自恃家学深厚,自然要找到墓眼才能下手。要是在这里找不到墓眼而用了炸药的话,就算能把活做了,以后传出去也让道上的人笑话。不过老林不敢肯定的是,这风水秘术虽然屡试不爽,但对这春秋秦王墓好使吗? 不管怎样,他确定了位置之后,三人组装起旋风铲,开始打起盗洞来。此时已经正午,但大雾却迟迟不散,反而有愈来愈浓的迹象。老林虽觉有异,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三人都是挖山掘墓的行家里手,加之有旋风铲这般利器,半天工夫就将盗洞打到了墓顶上方。铁蟋蟀仗着身手灵活,顺着绳子就下了盗洞,到了底之后打探了一番,上来道:“奶奶的,竟然是青铜穹。” 青铜穹是春秋战国时期一种极少有的墓葬规格,它比后代的“黄肠题凑”还要高上一个等级。所谓青铜穹便是在墓室上方的“罩门”处熔炼青铜以遮盖,水火不惧,坚硬无比,上面再雕刻以日月星辰的图案,意为以青铜为墓室的穹顶。这样做一方面是显得墓室主人的身份尊贵,另一方面因其坚硬无比,还有防盗的功能。 有青铜穹的墓室十分稀少,道上有句谚语“翻遍十万山,不见一铜穹”,可偏偏就被他们给碰上了。老林心里明白,这是碰到点子上了。他算得没错,打下盗洞的地方,正是这秦王墓的墓眼,然后遇到了这青铜穹。二和尚急得跳脚直骂:“妈的,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却又是这么棘手的硬货!” 二和尚的暴躁是有原因的,青铜穹虽然少见,但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儿坚硬无比,旋风铲、工兵铲根本就没用,就连炸药都不好使。遇到这种情况,要么是玩个大工程,跟考古开发似的,明目张胆地把墓室全给挖开了,但对于盗墓贼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么就只有铩羽而归了。 老林心里早有算计,他当下便安慰道:“二弟莫急。”说着便从装备里掏出两瓶药水,按一定的比例勾兑了,让铁蟋蟀拿着重新下到盗洞里面去,将药水倒在青铜穹上。 约莫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从盗洞里飘上来一股刺鼻的销熔金属的味道,同时还有微弱的“刺啦”声。又过了一会儿,铁蟋蟀下去打探了一番上来,大喜道:“成了,青铜穹全熔成铜水流下去了。” 老林得意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这销金水就是为了这个准备的,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接下来就是干活了。二和尚在上面留守,他体格魁梧,孔武有力,万一出了状况,还可以抵挡一番。而老林和铁蟋蟀就从盗洞下去,去寻那传说中的“龙纹玉€€”。 两人顺着绳索,一前一后地从青铜穹下到了墓室里面。刚落地,老林就在墓壁墙角处点了两根蜡烛。这是土夫子在工作的时候一种基本的“仪式”。如果蜡烛不灭,说明没有什么状况;如果蜡烛忽然灭了,那就说明是有什么东西经过带起的风熄灭了火苗,或者是墓穴内缺氧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吹灯”。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墓葬里面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得立刻想办法从里面撤退。 凑着黯然的火苗,老林观察了一下墓室。他们下到的地方应该是个腰坑,因为在旁边立着一具身披铠甲的执戈武士,在他脚边还依次摆放着六个成人头骨。这样的陪葬风格是腰坑的特色,它扼守着墓室之间的通道,通常用武士将军一类的人做殉葬。而这具执戈武士早已腐化成干尸,依旧屹立不倒,可见当年的勇武。 老林依据墓室的构建,推断整个墓葬大约成一个“品”字形,主墓室应该在腰坑的前方。他正想招呼铁蟋蟀去前面看看,忽然听到那执戈武士的盔甲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刹那间,老林的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 他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去,同时慢慢拔出了腰间的虎牙匕首。正当他做出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的时候,却看到是铁蟋蟀在拨弄那副盔甲。 “你大爷!”老林一脚将他踹到一边,“吓得老子魂儿都差点出窍了。” 铁蟋蟀匆忙躲开,笑嘻嘻地说:“我是想看看这盔甲是用什么原料做的,结不结实。” 老林骂道:“你少整幺蛾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非得整点动静把不干净的东西招出来是吧。我告诉你死蟋蟀,像这种春秋王侯墓里,到处都是奴隶的殉葬坑,成百成百的奴隶都是被活埋的,怨气极深!不用动的东西千万别动!” “知道了。”铁蟋蟀讪讪地说。 两人经过腰坑,正要往主墓室而去,却在墓室通道处看到摆着一张石桌,石桌表面光滑如镜,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恭恭敬敬地摆放着一支竹筒。老林和铁蟋蟀面面相觑,不知在这儿摆放一支竹筒有何深意。铁蟋蟀终究按捺不住好奇,走上前去,慢慢把竹筒拿了起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机关,没有暗器,没有陷阱,没有流沙。 这竹筒是中空的,顶端有个木头塞子。铁蟋蟀晃了晃,里面好像还有东西在滚动。铁蟋蟀暗道,莫非里面装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子?想着便要将那木塞子拔掉一看究竟。 老林急忙劝阻道:“不要乱动。” 铁蟋蟀抬头看向他,那眼神分明在说,难道你就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老林咽了口唾沫,缓缓道:“动作慢一点。” 铁蟋蟀点点头,慢慢拔掉了竹筒上的塞子。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声音从竹筒里传了出来:“入墓室者死。” 两个人都吓呆了,互相干瞪着眼一动不动。这声音他们听得真切,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浓郁的秦地口音。铁蟋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浑身一个激灵,手中的竹筒“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老林,你刚才听见没有?”铁蟋蟀瞪大了眼睛问。 “听见了。”老林皱着眉头说。 “这真他妈见鬼了啊。刚才是什么东西在说话?”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那个竹筒里有什么机关。” 铁蟋蟀犹豫了一会儿,像摸烙铁似的把竹筒捡了起来翻看了一遍,可里面除了有一把黄豆以外别无他物。老林拿匕首将竹筒从中间慢慢地划开了,看到中间有两层很薄的竹膜将竹筒从中间隔开了。铁蟋蟀问:“老林,你以前见过这玩意儿没?” 老林摇摇头。他虽然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了解一二,但这个东西他还真没有见识过。铁蟋蟀沉吟了片刻道:“难道是用竹膜和黄豆把声音记录了下来,拔掉塞子就能听见?就像磁带录音那种原理一样?” 老林也不知道铁蟋蟀说得对不对,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刚才竹筒里传出来的那句话“入墓室者死”。这句简单的话在他听来却是诡异无比,有一种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暴露在了对方视野里的感觉。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隐约的惨叫! “糟了,是二和尚!”老林的耳力听得仔细,“他在上面出事了!” 铁蟋蟀骂了一声,就要向盗洞洞口跑去。 “别!”老林拦住了他,说,“肯定是一直跟着咱们的那帮家伙动手了。我先上去看看情况,别让二和尚一个人撑着。你在下面找到‘龙纹玉€€’再说,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个,不能让他们得了先!” 铁蟋蟀咬了咬嘴唇,又一跺脚:“知道了,你小心点!” “放心吧,你手快点!” “好!东西到手后,今天晚上咱哥儿仨喝酒,吃臊子面!”铁蟋蟀拿着蜡烛,一转身很快闪到了黑暗里去。 老林则跑向洞口,抓住垂下来的绳索,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心里一边念叨着:二和尚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待老林爬到地面之后,大雾依旧弥漫,什么都看不见,四周一片寂静。老林低声唤道:“二弟……” “咳……大哥……” 循着声音来源,老林勉强看到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急忙跑过去,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二和尚。人明显已经不行了,胸前的衣服被撕得粉碎,心脏处一条大口子翻着,汩汩地往外冒着血。肚子上劐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被拽了出来,在外面的地上拖着。 老林一下跪在了地上,抱起满身是血的二和尚,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二和尚急速地喘息着,他吞了口唾沫,猛地抓住了老林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是……” 第二个字没吐出来,二和尚就身子一软,咽气了。 老林抱着二和尚,眼泪往下哗哗地淌。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竟然能下这样的狠手。他心如刀绞,痛苦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就在这时,顺着盗洞又从地下传来了一声惨叫。 老林听得真切,那是铁蟋蟀的喊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洞口就要下去,转念一想,如果这时他下去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对方趁机把他们的绳子切断,再用土石将盗洞掩埋掉,那么他跟铁蟋蟀将在下面活活困死。 事已至此,老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趴在盗洞洞口朝下面大喊道:“蟋蟀,往洞口跑,快,我拉你上来!” 他的喊话并没有得到回音,老林心里发慌,持续大喊,过了一会儿拴在绳索上的铃铛响了一声,这说明绳索那头有人了。老林抓住绳索就往外拉,感觉下面非常沉,可老林的心更沉。 一般情况下,上面的人往外拉,下面的人配合着手脚并用往上爬,拉绳索的人应该感到很轻松才是。可是如此沉的情况说明,下面的人已经没有力气或者没有能力往上爬了,只能徒劳地让上面的人用绳子拽着。 老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铁蟋蟀拉了上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铁蟋蟀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绳索在他腰上乱七八糟地缠了两圈,明显是受伤后用剩余的力气把绳子拴在了身上。老林把他的头垫在自己腿上,疯了似的喊道:“蟋蟀,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铁蟋蟀的致命伤在肺部,一说话就跟着往外冒血沫子,“我进了墓室没一会儿……蜡烛就……灭了……然后我就……咳咳……什么都……没看清楚……” “蟋蟀你撑住,我给你止血!”老林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可是已经是回天乏术。 “老林哥,你拿着……这个。”铁蟋蟀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带血的玉€€,慢慢放到了老林手里,“嘿嘿,我铁蟋蟀……是谁啊……还是让我……得手了……” 老林拿着玉€€,又看着不停地从嘴里往外冒血沫子的铁蟋蟀,恨不得捅自己几刀!人为财死,人为财死啊!难道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 “老林哥……我先走一步了。”铁蟋蟀最后咧嘴笑了一下,头一歪,就此咽了气。老林在短短几分钟内连续失去了两个兄弟,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嗒嗒……”从他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老林猛地站了起来,将玉€€揣进怀里,同时腰间的黑色虎牙匕首已然握在手中,他流泪的双眼杀气暴射,嘶吼道:“不管你们是谁,是什么东西,既然杀了我兄弟,我今天就要拿你们的心肝来下酒!” “刷!”大雾中,有两道黑影射了过来,速度相当之快。老林朝着一个黑影冲了过去,手中的匕首一挥,明显地感觉到刺进了肉里,同时一股带着腥味的血喷溅了出来。对方吃痛,“嗷”的一声将老林踹飞了出去。 这一脚力量奇大,老林被踹飞了七八米远才落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黑影又迅速逼近,像从浓雾里冲出来的一头斗牛。老林已来不及躲闪,他仓促间摸到了身上的金刚伞,立刻打开挡在了身前。幸亏这一把金刚伞,在紧要关头救了他的命,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对方冲击力极强,并且力量极大,金刚伞虽然挡下了这攻击,但有根伞骨还是崩断了,直接飞了出去扎进了老林的左眼里。老林痛叫一声,同时被这一冲击撞翻了出去。他身后正好有一陡坡,就随着乱石沙砾一同滚了下去。陡坡下面有条溪流,水流很急,老林顺水被冲了出去,这才算捡了条命回来。 待进山打猎的豹子发现全身是伤的老林,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当时老林已经是奄奄一息,出的气比进的多。豹子就把他背回了住处,细心照料,老林才慢慢恢复了过来。他瞎了一只左眼,又折了两个兄弟,实在没有脸面出去在道上继续混,再加上经过这么个事情,他也心灰意冷了,就留在了秦岭脚下的一个小乡村里,开了一家臊子面馆维持生计。还和当地一个妇女结了婚,生了一个娃,长大后去了北京上学。本来老林后半生的日子或许会一直这么波澜不惊平淡无奇地持续下去,直到豹子带着我们这些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十一篇笔记 狼群 听完老林娓娓道来的故事,我心里一惊,问道:“这么说,你们当时已经进入了秦岭绝壁?” 老林说:“我们只是土夫子,不是科学家。现在看来,秦穆公的墓确实在秦岭绝壁的范围之内,但当时我们对于这些事情根本不懂,也没有做任何防护,就那么进去了。” 我疑问道:“那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后遗症?比如说,一些身体器官衰竭的现象?” 老林摇摇头:“没有。” “没道理啊。”我陷入了思索中。难道秦岭绝壁内的毒污染已经失效了? 正在这么想着,忽然又一个念头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我急忙问道:“你说你在秦穆公墓里,见到了一个具有留音功能的竹筒是吧?” “对,我一直不明白那个是什么玩意儿。难道你也见过?” 我点点头:“我原来在滕州见过一个木匠老头,他就做过这么一件东西。我后来查到古书上说,这个玩意儿叫‘千里传音’。” 老林惊奇道:“那老头是干什么的?” “是个木匠,除了会做这个‘千里传音’,还会造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儿子因为得了癌症,在临死的时候被他改造成了木头傀儡。” “木头傀儡?” “对,他儿子的部分身体和内脏已经换成了木制的零件,但还像普通身体器官那样运作着。除了动作有点僵硬以外,外表看着跟普通人几乎一样。并且好像还保留着一点活人的思维意识。”我仔细回忆着说道,一时间竟有些毛骨悚然。 老林露出的表情匪夷所思,半晌才叹道:“世间果然是有这种奇技淫巧存在的啊。” 我觉得这些事情之间有着莫大的联系,但又说不清楚。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对了,最后那个龙纹玉€€怎么样了,你卖给谁了?” “不知道。”老林摇摇头,“当豹子在山里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的衣服也都破烂不堪了,那块玉珏在途中早已经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估计被人捡去了吧。” “可惜啊。”我叹道,“两位兄弟用性命换来的东西。” 老林却淡淡一笑:“人为财死啊,丢了玉€€,又瞎了只眼,还没了两个兄弟,这都是我自己的报应。” 我有些好奇,问道:“那块传说中‘是天外掉下来的’的龙纹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老林想了一下说:“都只是古人故弄玄虚罢了,哪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不过那块玉€€要比平常普通的大一些,并且造型挺奇特的,玉€€的缺口处还雕着两个兽头纹饰,张着嘴,好像要咬什么似的。” 听到这里,我浑身猛然一颤! 老林继续说:“我还记得玉€€壁上还有一种纹饰图案,说是龙纹,其实更像云纹,纹路交叉在一起像游动的鱼……” 我猛然打断了他道:“是不是这个图案?”接着从身上拿出青铜吊坠给他看。 借着淡淡的月光,老林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青铜吊坠上的图案,抬起头讶异地看着我说:“没错,就是这个纹饰。这是……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看着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老林所说的“龙纹玉€€”,就是在“金店大劫案”中被木头人傀儡所劫走的那件玉器! 等等,傀儡?经历过的往事如同幻灯片一样在我脑中迅速播放,杂乱无章,丝毫没有头绪。但我又感觉其中有莫大的关联,却找不到能理顺它们的突破点。我禁不住抱着脑袋痛苦地发出了“唔”的一声。 “长青,你没事吧?”老林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只是感觉……好乱。” 就在这时,老林忽然拽着我站了起来向后闪去:“有情况!” 凑着月光,我看到一条擀面杖粗细的蛇从我们脚边游蹿了起来,高昂着脖子,蛇信子在嘴里一吞一吐。老林大惊道:“是野鸡脖子!” 只是一条略带毒性的蛇而已,我觉得老林未免有点反应过度了,可他话音刚落,我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在不远处,密密麻麻的野鸡脖子正成群地游动而来,它们的身体经过树丛的时候发出一阵阵让人汗毛直竖的“簌簌”的响声。 “快叫醒其他人!快撤!”老林拽着我边跑边喊,“我们要躲到开阔地去!这里要被野鸡脖子给包围了!” 我号开大嗓门把其他人都叫了起来,让他们赶紧起来跑路。大鹏从睡袋里钻出来,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似的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才猛地跳了起来叫道:“妈呀!”我理解他的反应,任谁看到这么多蛇蜿蜒而来都会头皮发麻的。我们来不及拿什么装备,穿好衣服仓促之间就朝着林子外面开阔的山谷地跑去。对付野鸡脖子,枪械是没什么作用的,不过豹子在仓促间还背了一把自动步枪在身上。 我们跑出林子,慢慢甩掉了后面大片的野鸡脖子。外面是一片低凹的山谷地,月亮显得更亮了。我正想停下来喘口气,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我眼角的余光处蹿了出去,以利箭一般的速度冲向了处在最后面的豹子,“砰”的一声将他撞翻在了地上。豹子身上的自动步枪飞了出去,正好落在我脚边。 当我看到撞翻豹子的是什么东西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只狼,一只正儿八经的山狼,比我平时所见过的警犬的个头足足大了一圈!此时它正趴在豹子的身上,居高临下地展开攻击,我甚至能看到从它嘴里冒出来的白气。豹子则用两只手狠命地卡着山狼的脖子,防止它从颈部直接下嘴,但两只胳膊顷刻间就被狼爪抓得鲜血淋漓。 我被吓坏了,狂叫了一声,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捡起了脚下的自动步枪。豹子一边抵抗山狼的攻击一边扭头朝我喊道:“开枪!开枪!” 犯过一次错误,我就不会再犯第二次。我先关闭了保险,把机匣左侧快慢机的变换柄打到了“2”上,瞄准了正在豹子身上扑腾不已的狼,但却止不住自己双手的颤抖。 豹子大吼着:“开枪!开枪!你这浑蛋!” 我“啊”地大喊了一声,猛然扣动了扳机。随着第一颗子弹的射出,后坐力震得我肩膀几乎脱臼,然后完全止不住惯性地枪口上抬,随着“哒哒哒哒”一阵连响,几乎一梭子子弹全都打在了天上。等我松开扳机放下枪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只山狼明显受到了惊吓,已经从豹子身上挪开了,此刻它距我有十几米的距离,正用一种蹲伏蓄力的姿势对着我,我身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豹子冲着我摆动双手大喊着什么,还做出开枪的手势,可我完全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猛然间,那畜生朝我冲了过来!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它扑倒在地。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野生野兽,它太强悍了,浑身燥热,嘴里喷出来的血腥气息几乎让人窒息。我已经完全慌乱了,本能地将步枪挡在了面前,它第一口狠狠地咬在了枪托上,接着第二口就朝着我的颈部而来。 我想,我完了。我甚至看到了它尖锐獠牙上的月亮的反光。 突然它“嗷”地悲鸣了一声,狼头无力地砸在了我的脸上,同时从颈部流出了一股温热的液体。老林跑过来从狼脖子里拔出袖箭,把我扶起来,连扇了我两个耳光:“长青,清醒一点!” 我被吓瘫痪的神经猛然间苏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是老林救了我。虽然是劫后余生,但后怕的感觉还是让我忍不住牙齿打战。豹子从腿上抽出匕首站到我旁边,喊道:“集中防御队形!” 我们五个人迅速站到了一起,背靠背,如临大敌一般地准备着。这时夜色里突然出现了许多绿幽幽的光点,我愣了一下才猛然醒悟过来,那些都是狼的眼睛! 我们被狼群给包围了! 崔梦拿过去自动步枪,检查了一下。豹子道:“怎么样?” 崔梦说:“还剩5发子弹!” “谢天谢地,你还知道给我们留下几颗!”豹子冲着我说道,语气听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嘲讽。 我强忍住自己一阵又一阵涌上来的恐惧,问:“刚才我没打着那条狼?” “没,你的子弹都飞上天打鸟了!”豹子没好气地说。 “别怪他,他又没接受过专业训练,这样已经是不错了。要不是刚才长青开了几枪,你恐怕已经被那头狼咬断脖子了。”崔梦说着,将快慢机的变换柄从“2”拨到了“1”上。 我们统计了一下身上所持有的武器,一把有5颗子弹的自动步枪、两把野战匕首、一副袖箭。而我们的敌人,是潜伏在周围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的野狼。 老林用鼻子嗅了嗅,声音低沉地说:“确定了,一路上在后面跟踪我们的,就是这些畜生。” “看来是早有预谋的了!”豹子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些野鸡脖子,恐怕就是这些畜生搞的鬼。赶了那群蛇出来,就是逼着我们从那片林子里离开,没有了任何可以躲避的屏障!” 大鹏骂道:“早就听说狼很聪明,可没想到这些玩意儿都他妈快成精了。也好,老子今天跟它们拼了,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俩赚了!” “大家冷静点,它们随时会发动攻击。”崔梦踢了踢脚边的死狼,说,“这头狼应该是它们派出来的‘敢死队’,出来侦测我们实力的。刚才被枪声震慑,它们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我不知道这儿能坚持多久。” 我咽了口唾沫,能听到夜色里粗重的喘息声。我不知道那是人发出来的,还是狼发出来的。五个人面对着一群狼,这对峙的时间格外难熬,都快把我的神经扯裂了。我甚至已经控制不住地幻想狼牙将我的喉咙挑开的场景。 一只狼从藏身的夜色里走了出来,慢慢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明亮的月光照在它的身上,发出一种银灰色的光芒。它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站定,向天空伸长脖子,发出了一声悠长凄厉的狼嚎。 大鹏骂道:“这玩意儿又要搞什么鬼?” 崔梦说:“估计又是狼群派出来的‘敢死队’。” 话音刚落,这头狼猛地向我们冲了过来,几乎是凌空弹跳着扑了过来。崔梦冷静举枪,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在空中的大狼头上猛地溅起了一团血雾,接着发出了“嗷”的一声短促的悲鸣,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不动弹了。 我还来不及为崔梦精湛的枪法感到吃惊,刹那间又有好几只狼从各个方向扑了过来。崔梦举枪连连点射,随着每一声清脆的枪响,都有一只狼当场毙命。老林用袖箭也干死了两只,豹子和大鹏两人手里拿着匕首,合力干翻了一只大狼,温热血腥的狼血溅了两人一身。只有我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如何下手。短暂的攻击波过去后,我们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大狼的尸体。 也许是来自人类的反抗震慑了这群狼,它们没有再继续进行攻击,而是躲在夜色里谨慎地观察着,绿幽幽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隐约闪烁着。豹子撕开衣服扎住受伤流血不止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这帮玩意儿真他妈成精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听到枪响还不逃跑的畜生!” 老林也是大汗淋漓:“狼群的进退,都是听头狼一个的。看来这群畜生的头狼是个狠角色,这回真是遇到大麻烦了。崔梦,还剩多少子弹?” “还剩一颗。”崔梦说,但她还保持着随时射击的姿势,这样能让狼群感觉到震慑。 “我的袖箭也只剩下两发了!” “妈的,难道我们今天都要在这儿变成狼粪了吗?”大鹏骂道。 “别露怯!”老林低声说,“这帮家伙眼力可毒了,千万别让它们看出咱们现在的处境,否则它们一窝蜂地攻上来,咱们真的就完了。” 双方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狼群既不进攻,也不退去,就这么原地围着我们。豹子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看向右后方,“看到那边的树了吗?” 这里虽是开阔的谷底,但也零星地分布着大树。我顿时就明白了豹子的意思,如果说要冲出狼群的包围,跑进休息地去拿弹药武器,估计跑不到一半就被消灭了。与其这样,不如在树上暂避一下,反正狼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到了天明它们自然就会散去。 我们心领神会,慢慢地向那棵距离最近的大树靠拢,尽量不引起狼群的注意。果然,它们只是有些小小的骚动,而没有任何行动。快要靠近那棵树的时候,豹子低声道:“你们先上,我跟老林掩护!” 崔梦把步枪交给了豹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很灵敏地攀上了树。幸好这棵树枝杈很多,也适合攀爬。崔梦在树上冲我喊道:“长青,快,手给我!” 我被崔梦拉着也上了树,大鹏也跟着上来了。这时下面的狼群觉察到异动,已经发起了攻击。豹子一枪撂倒一个,又抡起没子弹的空枪将一只大狼的狼腰打断,那家伙被砸飞了五六米远,滚在地上嗷嗷直叫。老林射光了袖箭,和豹子一起脱下上衣点燃了,“呼呼”地抡起了一层火圈。那些大狼对火都有些畏惧,一时间裹足不前。趁着这个空当,豹子和老林手忙脚乱地爬到了树上。 这树虽然够粗,但五个人加在一起还是有些过重了,树干在微微地晃动。几只狼在树下往上跳跃,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急得团团转圈。就这么一会儿,二三十只狼已经全都聚在了树下,抬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狼眼看着我们。 大鹏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嘘,好险,差点就变成狼粪了。” 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笑声。这声音十分刺耳,像是年老的妇女尖着嗓子眼笑出来的声音,听得人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鹏下意识地喊道:“是谁!” 一只狼慢慢地从夜色中走了过来,样子有些奇怪,好像比其他的狼高了许多。等那只狼走到七八米开外的地方站定,我才看清楚,那只狼之所以显得奇怪,是因为在它背上还趴着一只狼! 老林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惊恐:“是狈!” 竟然是这种动物?传说中狈是狼和狐狸杂交生出的动物,生性十分残忍聪明,但天生前足短小,不能奔跑,所以要依靠其他狼为生,多充当狼群中军师的角色。都说狼狈为奸,狼狈为奸,本以为只是虚构出来的东西,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见到活的了! 此刻趴在狼身上的那只狈正瞅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一种嘲讽式的笑容,仿佛在嘲笑这群人类走投无路的窘迫。我瞬间就明白了,刚才听到的诡异笑声,就是这只狈发出来的! “奶奶的,老子要是还有子弹,先一枪结果了这邪性玩意儿!”豹子咬牙切齿地说。 老林道:“怪不得这群狼这么厉害,能把我们逼入绝境,原来是有这个东西在暗中指挥。” 那只狈观察了我们一会儿,忽然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嗷嗷”的叫声。这仿佛是在发号施令,本来蹲在树底下仰头看着我们的狼群都站了起来,围着树团团转圈。一只狼选定了位置,张开大嘴“咔”一声咬了下去,把树干带去了一块皮。其他狼依法仿效,纷纷朝着树干开始下嘴。 我们大惊失色,这树干虽粗,可挡不住这么个咬法啊。加之这棵树承受我们五个的体重本来就有些勉强,估计被狼群咬不了多长时间就得歇菜了! 也许是观察到了我们的窘迫,那只狈又得意地发出了一阵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豹子把刀子抽出来说:“妈的,反正是个死,我下去跟这帮畜生拼了,能临死前把那个短腿畜生带上,我也算驼子卧铁轨€€€€值了!” 大鹏也发狠道:“我跟你一起下去!妈的,拼了,赚个够本!” 崔梦急忙喝止住两人:“别乱动,现在下去就是找死!就凭你们两把刀,能对付几只狼?”然后又问老林,“老林,你还有什么办法没?” 老林也摇了摇头。我能看到他面如死灰。难道我们几个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吗?没想到怀着对抗主创程序的雄心,最后却葬身在一群饿狼的嘴里,我真是好不甘心。 一圈树皮已经被啃光了,狼牙开始朝着树干里面咬去,我能感觉到树身开始朝着某一个方向微微倾斜。豹子已经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干你妈的,跟你们拼了!”说完拎着匕首跳了下去。 树下的群狼被豹子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但只是愣了一下,便都龇着利牙朝豹子扑了过去。豹子也横刀立马,准备跟它们来个鱼死网破。就在这时,那只狈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鸣。 所有的狼都停止了动作,敏锐地竖起耳朵,不安地看向四方,嘴里还发出威胁性的“呜呜”的声音。那只狈已经没有当初得意的神色,而是不安地朝着空中嗅来嗅去,然后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这是一个信号,背着狈的大狼转过身去,领着狼群开始撤退。它们像一波来去无声的潮水,转瞬间便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我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他们从树上跳了下去,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豹子摊开双手,自嘲地笑道,“这个……不会是因为我的神勇吧?” 不管如何,看来危险已经暂时解除了。我正要从树上滑下去,忽然听到了老林的一声暴喝:“大家注意!有情况!” 我吓了一大跳,狠狠抓紧了树干。在我们正前方,出现了两只形状奇怪的动物,看上去像是两个驼背又强壮的人,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没人知道这突然出现的两个家伙是什么幺蛾子,所有人都在原地戒备了起来,不敢轻举妄动。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直接落在了树上,一张长满了毛发的恐怖大脸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长青!”崔梦惊恐地叫了起来,随后好像被老林给拉住了,“别过去!” 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整个身子像块面饼一样贴在树干上,几乎要灵魂出窍。那东西就站在我的面前,把头凑到我的脸上好像在嗅着什么。从它嘴里喷出一股让人窒息的腥臭味,熏得我只能半闭着眼睛,隐约看到这个东西有人那么高,身上长满了杂乱的毛,双臂异常粗壮,两只爪子上的指甲又粗又长,尖利无比。它站在一根粗壮的树丫上,为了防止自己掉下来,一只爪子正抓着树干,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在那条毛茸茸的手臂上还拴着一个东西,感觉非常眼熟,我下意识地又瞅了一眼,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没错,那竟然是一个青铜吊坠! 难道?!一个想法瞬间掠过了我的大脑,这个怪物是水猴子?! 我接触到的第一个青铜吊坠,便是黄河边上的草€€从水猴子身上拽下来的。可如果是水猴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约莫过了五六秒钟,那如水猴子一般的怪物“嗖”的一声跳走了,以极快的速度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另外两只也不知在何时离去了。我哆哆嗦嗦地从树上下来,双腿打战,几乎要站立不住。崔梦上来给我检查了下:“长青,你没事吧?” “我……”我哆嗦着,竟然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伸出手摸了摸快速跳动的心脏,无意间触到了放在怀里的青铜吊坠,忽然心中一动,那东西不攻击我们,是不是因为我身上带着这个? “那是什么幺蛾子,他妈的是山魈还是秦岭野人?深山老林里真是什么鬼都有,老林,刚才那玩意儿你以前见过没?”豹子转过头去问老林,却一下愣住了。老林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手死死地攥着拳,一只右眼仿佛在一边流泪一边喷射怒火。豹子急忙问道:“老林,你咋了?” “没错,没错,没错!”老林浑身颤抖,声音却歇斯底里,“就是刚才的畜生,我记得它们的气味!二十年了,我还是忘不了它们身上的味!就是它们杀了铁蟋蟀和二和尚!就是它们!我要剜了它们的心肝来下酒!” 第十二篇笔记 祝融时代 遭遇了秦岭狼群和疑似“水猴子”的怪物以后,我们抱着武器熬了一夜,没有一个人再敢睡着。从这次事件以后,我们确定了一个行动方针:任何时候,枪不离手。在这深山老林里,面对大自然的鬼斧造化,人类脆弱得就像一只蚂蚁,唯一能依靠的也就是这两把八一式自动步枪和五四手枪了。 我们检查了一下伤势,所幸都伤得不深,大都是一些擦伤和抓伤,以豹子伤得最为厉害,两条胳膊被狼爪抓出了好几道口子,不过消毒包扎了一下,已无大碍。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老林,他自从见了“水猴子”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豹子让我们别劝他,劝也没用,以老林这种脾气,估计只有亲手宰上两个才能消除多年以来的心头之恨。 天亮之后,我们继续出发,终于踏上了玉蟒岭。这片山林到处散发着诡异的气息,比如阴沟里偶尔爬过去的通体发光的大蚰蜒,还有小拇指个头大小的蚂蚁,让我每走一步都担心会踩到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树林里的蘑菇,个头极大,却又五颜六色的,鲜艳之极。我们携带的粮食和压缩饼干都已经吃光了,再加上昨晚一夜的折腾,每个人都已经是饥肠辘辘的。大鹏瞅着蘑菇眼馋,说:“也不知道有毒没毒。” 崔梦说:“你可以先尝尝,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豹子说:“先尝尝也没用。我小时候有两个邻居,是哥儿俩,两人有天采了一些蘑菇回来,又害怕有毒,就先喂狗吃了。狗吃了没事,摇头摆尾地出去溜达了。老大一看,蘑菇没毒,炖了一锅就全吃了。没想到弟弟出去一圈,回来说,哥,狗死了。” 我忙问:“然后呢?” “然后把老大给吓得,又是喝肥皂水又是灌粪水,吐得死去活来。缓过来以后问,狗死得惨不?弟弟说,老惨了,刚出门就被大卡车给撞死了。” 大鹏翻着白眼道:“豹子哥,你这是诚心挤对我呢是吧。” 豹子笑道:“哪有,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归玩笑,可饿肚子的事还是要解决的。我们走了半晌,大鹏眼尖,朝着我们做了个手势低声说道:“那儿有只野兔!” 这老林子里的东西太警觉了,那兔子还是听见了动静,撒腿就跑。豹子二话不说举起步枪,瞄了没有一秒钟,只听“砰”一声枪响,那兔子打了个滚栽倒在地不动了。我不禁咋舌,特勤保镖团队里出来的人真不是盖的,枪法精准。 我们捡了些干柴,准备架起火堆烤兔子果腹。大鹏估计都已经快饿晕了,他模仿着基督徒的样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道:“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阿门。” 崔梦白了他一眼:“你是在感谢主创程序吗?” 大鹏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 我问豹子道:“你对主创程序有什么看法?” 豹子正在拿刀子剥兔子皮,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迟疑了一下说:“有些好奇……我感觉你不像是太有信仰的人。” “呵呵,信仰?”豹子笑了,“信仰能让你吃饱饭吗?” 崔梦有些生气:“豹子,别乱说话!” “本来就是嘛!”豹子一边说话,手上还不停着,“对我而言,无论是主创程序还是保镖雇主,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你给我饭吃,我帮你干活,就是这么简单。什么虚拟的、现实的,都是狗屁,不管是什么,我总得生存吧,生存总得吃饭吧。” “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者。”我给他下了定义,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什么理想、信仰、主义,他们全不在乎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算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主创程序创造出来的一个产物,对他们的生存状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我还是不理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加入同门社?” “当然是为了这个。”豹子做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 “钱?” “不是为了钱难道是为了情操?” “同门社……很有钱吗?” 豹子看了一眼崔梦,笑道:“原来这小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啊,真是个雏儿?” 崔梦瞪了豹子一眼,怪他多话,又向我说道:“其实,除了知识分子以外,还有很多商业成功人士也是我们的同志,甚至还有一些政坛人物,也是。” 我惊愕道:“同门社的能量有这么大?” “比你想象的能量大多了。”豹子接话道,“不过也别太乐观,在高层领导那边也有一部分人是非常反感同门社的,认为同门社会把社会引入恐慌状态。” “那就不是我们要操心的问题了。”崔梦冷冷地说,“你话太多了,剥你的兔子。” 我们吃过兔肉,开始研究下一步的行进路线。豹子将地图在地上铺展开,指着地图上标记的红线说:“我上次追踪‘仓鼠’到这里,然后就没有继续再深入下去。你们看这条路线,两边都是悬崖陡壁,不借助工具根本没有办法通过。据我估计,‘仓鼠’为了摆脱我的追踪,极有可能翻越了玉蟒岭,进入了这里€€€€”豹子的手指放在地图的一个点上,加重了语气说,“秦岭绝壁。” “我们也要进入吗?”我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脸说。 “为了抓住‘仓鼠’,我们必须要进入。”崔梦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可是,这是一片毒污染区域啊。就算‘仓鼠’跑了进去,也已经是没命了。” 崔梦看着我:“你忘了我们来的时候,领袖是怎么吩咐的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这也太……”我看向了大鹏,希望他能提出点反对意见,可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又看向豹子,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吧。豹子脸上的神色也是犹豫不决,“秦岭绝壁到底会对人产生什么伤害,我还真不好说。你看老林,当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进去过了,可活到现在不一样好好的?研究生,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体质不同,对毒污染的反应也是不同的!再说了,毒污染的危害是存在一定潜伏期的,很多人在吸入一定剂量的毒气之后,由于体质、饮食、保健等原因,有的甚至在十多年后才会出现一些无法治愈的怪病!” 豹子看看我:“危言耸听了吧?” 我急了:“这是科学!你也不想有命挣钱无命消受吧?” 豹子一瞪眼:“你咒我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也看到了,除了毒污染,这里有野鸡脖子、大烟泡子、神出鬼没的狼群,还有昨天夜里那恐怖的怪物……总之,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我们都会没命的!你们也想让自己好好地活着吧?” “好好活在主创程序的世界里吗?”崔梦冷冷地接话道。 我一时语塞。这时老林表态了,他抽出匕首狠狠地插在了地上,沉声说道:“都走到了这里,不管前面是什么,我是一定要进去的!二十年了,这次应该有个了断了!” 我孤掌难鸣,最后只能放弃自己的想法:“算了,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也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如果自己回去说不定死得更快。好吧,我没选择了,我听你们的。” 这是最后的行程了。我们翻越玉蟒岭之后,便到了地图上所标示的“秦岭绝壁”的边缘地带。这个地方因为处于深山老林之中,人迹罕至,其地理性危险程度不亚于罗布泊,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在一些专业的勘探地图中,都会把这个地方标注出来,提醒作业人员不要踏足。所以自六十年代,那两个研究人员所携带的毒气弹在此处爆炸以后,这片区域就成为无人禁区。 虽然时近中午,但山间忽然起了大雾,弥漫得四周一片朦朦胧胧的。大鹏骂道:“这山里是什么鬼天气?怎么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儿就起雾了?” 这雾虽然不浓,但毕竟对人的视线有所影响,加上来得蹊跷,也搞得我们心里怪怪的。我从背包里掏出测量毒污染的仪器,就是那款德国GM公司在八十年代生产的雷鸟2代,虽然是老机器,但质量过关,灵敏度还是蛮高的,刚启动就发出了“嘀嘀”的报警声。 我说:“区域确认,再往前走就进入秦岭绝壁了。” 崔梦问:“污染值是多少?” 我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问得还挺专业的。我对着前方不断地调试着机器,以便它能更好地接收测试信息。机器在发出一阵“刺啦刺啦”的噪音后,开始逐渐发出嘀滴的清晰的声音,并且声音越来越急促。 我看了一眼机器表盘上的指针,被吓了一大跳:“数值竟然远远超过指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毒污染还是这么严重,说明这毒的成分很复杂。” 听我这么一讲,大鹏明显有些害怕了:“你的意思是,按照这个污染程度,我们进入的话必有危险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老林道:“老林,你当年找秦王墓的时候,真的进入了这个区域吗?” “进入了,不会有错,就是这个地方。”老林很认真地说。 “那就奇怪了。”我看着表盘上指针所显示的数值,疑惑至极地说,“按照这个破坏程度,你应该在事后一个月内出现症状的,并且会迅速死去……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没理由能活到现在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老林却幽幽地道:“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倒宁愿在那个时候死去。” “嘿,伙计们,来看看这个。”那边传来了豹子的喊声。 我们走过去,看到地上有一堆篝火燃烧后剩下的灰烬。豹子从里面捡了一小块黑色的残渣,放在手指间仔细研磨了一下,说道:“这是被烧掉以后的压缩饼干。没有错,肯定是‘仓鼠’留下来的痕迹。” 我说:“你怎么能断定这就是‘仓鼠’留下来的?” 豹子冷哼一声:“除了他,还能有谁带着压缩饼干这样的补给深入到这个不毛之地?资深驴友还是探秘爱好者?能够无视野鸡脖子、大烟泡子以及深山野兽的危险而一路到这里来的,除了被追捕的逃亡者,我实在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这么说,我们的判断没错了?”崔梦问道。 “是。”豹子点点头,“我现在可以肯定,‘仓鼠’就是逃进了秦岭绝壁。” “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我问道,“他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压缩饼干?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食物是最重要的吧?” “这个……”豹子挠挠脑袋想了一下说,“他烧掉压缩饼干,说明已经不需要携带这种补给了。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接应他?” 他无心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们每个人都面色一变。秦岭绝壁之内已经保持了四十多年的高污染状态,在这里还能有人出来接应他?接应他的是人吗? 豹子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语失,急忙打圆场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也许是他自己觉得进了秦岭绝壁反正也活不了,自暴自弃了呢?” “不管怎样,既然目标已经确定了,那么我们先进去再说。”崔梦发出了命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回去见到领袖,到时候他能治好我们的中毒症状。” 我不敢置信:“领袖能有办法?” “怎么,你不相信领袖?” “不,我只是……” “领袖的能力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别废话了,开始进入秦岭绝壁!” 我们整顿好装备,开始朝着死亡禁区迈进。山里的雾又大了一些,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快要变成龙的蛇精在里面吞云吐雾的故事。随着我们的进入,检测器愈发尖锐地发出“嘀嘀”的鸣叫,在我听来简直就是死神的节奏。 秦岭绝壁,这个在我的意识里觉得有生之年不可能与之产生什么瓜葛的地方,这次却是活生生的一步一步踏了进来。 反正已经是这样了,再纠结下去也是无益,我索性不再去想,就算最后真挂了,也有崔梦陪着,我也知足了。 大鹏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嗨,我们为什么不穿着防护服进来呢?” “你说的是淘宝上卖给孕妇的那种吗?”我说,“那种衣服把你裹起来也是没用的,除非有专业的防化服,可显然,我们搞不到这样的装备。” “行了,你们两个就别马后炮加祥林嫂了,进都进来了还说个€€。人生自古谁无死,头掉不过碗大个疤。”豹子骂道。 大伙停下来看着我。毕竟在污染区内,我是专家,相对他们而言。 我蹲下来看着地上的一株野草:“在高浓度污染区域内,毒气会杀死一切有生命的动植物,使之枯萎或死亡。但你们看,我们脚下的植物好像和外面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空气中的雾水越来越浓厚,我们观察不到太远的地方。但就目力所及之处,的确是这样,草木和“绝壁”之外的没有什么区别。 大鹏蹲下来看着我面前的那株野草说:“嗯,不仅没有枯萎,好像比外面的野草还要更茂盛一些。” 我们刚往前又走了几步,毒气检测仪“嘀嘀”的报警声忽然消失了。我拿起来一看,仪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恢复到安全位置。我使劲拍了拍,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豹子凑上来说:“度数太高,烧了吧?” “不可能,这种仪器的机芯没有那么脆弱,你看下面的空气湿度测量仪还在工作着呢……”我说着,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但这个可能性太匪夷所思了,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崔梦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心理变动,她问:“长青,你想到了什么?” “只是测试一下。”我拿着检测仪往后退了几步,果然“嘀嘀”的报警声又响了起来。然后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报警声就消失了。 “怎么可能……”我不敢置信地喃喃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崔梦问道。 我试着给他们解释:“这片污染区域,实际上只有一道墙的厚度!我们越过了这道墙以后,就没有毒气了。不仅如此,这道墙里面的空气还被改造成了绝缘性质,就连检测仪都检查不到一丁点!” 他们几个愣了。大鹏挠挠头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安全了?”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略为激动地喊道,“这不是安全不安全的问题,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它发生了!你明白吗?所谓秦岭绝壁,根本就不是一个污染区,而是一个污染圈!就像一个里面被掏空的西瓜!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抱着头喃喃叫道。 “你们不应该来这里。”前方的浓雾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谁!”在那一瞬间,我们手里的武器全都举了起来朝向声音来源。雾气中,一个朦胧的身影仿佛在慢步走来,若隐若现。 “先别开枪,注意观察情况!”崔梦低声说道。 我举着五四手枪的手有些颤抖:“是‘仓鼠’吗?” “不,不是。‘仓鼠’的身形要再高一些。”崔梦盯着目标说。 那身影走到一定的距离停住了,仿佛在观察着我们。豹子大喝道:“是谁?报上名来!” 对方只是机械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不应该来这里。” “妈的,装神弄鬼,哥哥先给你大腿上穿个洞再说!”豹子瞄了瞄就要射击,老林忽然一把将他的枪口按了下去:“别开枪!别开枪,那是……蟋蟀!” 我闻言一惊!蟋蟀……铁蟋蟀? “你们不应该来这里。”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转身走进了浓雾中。老林疯了一般地追了过去:“蟋蟀,是你吗?蟋蟀!!” 豹子一把没拽住他,眼看着他跑进大雾里没了踪影。豹子骂道:“妈的,见鬼了!”接着回头朝我们说,“我去前面追老林,你们在原地别动!”说完就跑了过去。 崔梦握着手枪,做出警戒的姿势说:“原地待命,注意观察情况!” 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我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做什么理性的判断,只能紧张地守在原地,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崔梦在前,我在右,大鹏在左,三个人成掎角之势互相警戒着。 大鹏距离我最近,他好像也十分紧张,我都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其中也夹杂着我自己的呼吸。这时大雾越来越浓,几乎面对面都看不到人,我只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武器,全神贯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很安静,并且安静得极不寻常,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我忽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大鹏的呼吸声都消失了!我轻轻喊了一声:“大鹏?” 没人回答。 我向他站的方位挥手过去,搅动的却是一团雾气。我脑袋里顿时“嗡”的一下,大鹏消失了?我大声叫道:“大鹏!崔梦!” 没人回答我,他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四周只有浓密的白雾。而在这白雾里,只有我自己。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立刻占据了我的心脏。我脚步慌乱地向浓雾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惊慌地喊着其他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我跌跌撞撞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刚要回头,脖颈上忽然挨了一下重击,我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快起来,起来,你在发什么愣!”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长头发小伙正在使劲晃着我的肩膀,朝我大吼道,“快点!这艘飞船要坠毁了,我们要在近地点跳下去!” “什……么?”我惊奇地看向周围,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类似飞机舱的密闭环境里,并且还十分颠簸。我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紧身服,有些部位还在发出黯淡的荧光,就跟我面前的长发小伙一样。忽然舱壁上的一个扩音器里传来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声音:“将在十秒内达到近地点,请准备行动。” “要来了!准备好!”长发小伙冲我吼道,与此同时飞机舱的颠簸越来越厉害,以十分剧烈的频率急速地晃动着。“啪”的一声,飞机舱板上的一扇门开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身在空中,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逼近下面的大地。 距离地面越来越近,长发小伙吼道:“飞船在尽力滑行,没有时间了,跳!” 跳?开什么玩笑,这儿最起码有三层楼的高度!我摇头大喊:“不,不行,会摔死的!” “没事,空战服会保护我们的!” 我惊讶地发现他衣服上本来黯淡的荧光此刻明亮了起来,像白炽灯发出的光芒。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长发小伙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大喊道:“跳!”接着就拉着我跳了下去。 “啊!”我被毫无防备地拽了下去,失去重心的恐惧感让我脑中瞬间掠过无数个绝望的念头,甚至都想到了自己摔在地上胸膛爆开的场景。忽然“砰”的一下,我着陆了,打了个滚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 那艘不停颠簸的飞船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头扎在了远处的地上,爆炸并且燃烧了起来。我抬头看过去,就这样不期而遇了此生最让我震撼的场景! 我竟然看不到天! 确切来说,在我头顶之上的,不是那个呈蔚蓝色的天空,而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灰色物体。它距离地面大约二十层楼的高度,像从天上扣下来的一面屏障,太阳被它遮挡在了外面,整个地面就笼罩在一个巨大无边的阴影之中。我如同瞻仰神迹一般抬头看去,头顶上的物体显然受到过剧烈的攻击,上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沟壑,还有一些巨大的呈规则形状凹陷进去的环形山。 好熟悉的景象,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天啊!我忽然惊讶地发现,这不是月球的表面吗?! “小心!”长发小伙一下将我扑倒,和我滚落到旁边一个天然地势形成的战壕里。几乎就在同时,一架形状奇怪的三角飞行器从空中掠了过去,从它尾部喷出了数道光束,打在了我刚才站立发呆的地方。 “这是……什么?”我指着天上的这个巨大的家伙问他。 “你不知道吗?”长发小伙警戒地观察着外面的战场说,“这个是敌人在太阳系建造的超大飞行器以及军事基地!就是这个家伙让我们损失惨重,几乎完全丧失了制空权!” “不可能啊……它是怎么浮在空中的?” “他们在上面安装了反重力装置,我们这次的反攻任务就是要摧毁它!”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看着头顶上的物体喃喃说道:“它的表面,为什么那么像月球?” “月球?”长发小伙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月球?” 这时从后面跑过来十几个跟我穿一样衣服的人,上面也散发着黯淡的荧光,手里拿着类似枪械的武器从我们身边经过,向着前方冲去。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劝阻他们道:“危险……” “快回来!”长发小伙又一把将我拉回到战壕里,匍匐在地上说,“别担心他们,他们是傀儡团。” “傀儡团?是什么?” 他正要回答,忽然两架三角飞行器从远处掠了过来,朝着刚冲过去的人发出了数道光束。有两道光束打到了我们战壕上面,溅起一片沙砾,吓得我赶紧将头埋了下去。当我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那些人正举着也能发出光束的武器在跟三角飞行器交战,但射击频率要慢上许多,很快就被两架飞行器给压制住了火力。有几个人明显被光束射穿了身体,但他们只是一个踉跄,继续拿着武器作战。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些人怎么回事?不死之身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是傀儡团。都是经过改造的木头傀儡,比我们的身体坚固多了。”长发小伙说完猫着腰跑了出去,从外面捡了一把类似肩扛式单兵火箭筒的武器回来。他吹掉了上面的尘土,说,“嘿,捡到了一个厉害的。” “这是什么?” “镜户炮,用这玩意儿才能干掉他们!”他说着便把武器架了起来,前面有两个支脚,上面装着一个瞄准器,样子很像是一部反器材狙击枪,但比那个还大上许多。他透过瞄准器观察着远处的三角形飞行器,嘴里还嘟囔着:“让你们尝尝这个。” “傀儡团”的身体改造虽然惊人,却也抵挡不了飞行器自上而下的密集火力攻击,此刻已经被消灭一大半。长发小伙不知道怎么操作的武器,从里面发出了一股强大的电流脉冲,几乎把我震得心脏停跳。接着一道强有力的蓝色光束飞了出去,像是能跟踪似的划了一道长长的弧度,准确地命中了一架三角形飞行器。那架飞行器都没来得及坠落,便在天上爆炸了。 “好!”他激动地喊了一声,然后如法炮制,又把另一架飞行器给干掉了。接着调转了炮口,微微上调,将之瞄准了我们头顶上的巨大表面,我惊愕道:“你干什么?” “寻找他们的作战控制室。”他用瞄准器仔细搜寻着“月球”的表面,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表情十分投入。过了十几秒钟,他大喜一声:“有了!”话音刚落,忽然一坨白色的东西跃入了战壕,猛地将他扑倒在地。我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只蚁貘! 蚁貘用胸前的两条短足将长发小伙按在地上,粉红色的上颚向上翻出,露出了一排尖利的牙齿,匍匐在他胸口上一顿摇头晃脑地撕咬,就像一头逮到了兔子的猎狗。我顿时蒙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朝着蚁貘砸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的衣服能够增强人体的机动性能,我竟然一下将它砸飞了出去。 蚁貘落地打了一个滚,沾了一身的土,“嗷”的一声尖叫又朝我扑了过来。我正慌乱无措时,长发小伙已经从身上掏出了类似手枪一样的武器,朝着它射出了一道光束。那光束温度极高,瞬间就在蚁貘身上穿了一个洞。它停止了进攻,趴在地上打着滚,看样子十分痛苦。 我上去要查看长发小伙的伤势,他却一把将武器塞给我,虚弱地说:“这家伙是……网状神经系统,一下打不死,你快抓紧……别让它恢复过来……” 我深知这蚁貘的厉害,便拿着武器对准了它,食指按在拖柄处的一个按钮上,一道光束就打了出去。我连续射击,十几道炽热的光束将蚁貘灼烧得千疮百孔,瘫在地上,就像一堆被火焰烤化的塑料。我确信这家伙不会再动弹了,才去查看长发小伙的伤势。 他已经不行了,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撕开,颈部被咬了一道口子,正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我急忙用手指用力地压住,他却淡淡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行了……但我已经尽力了,我无愧于……无愧于祝融的子民……” “祝融?什么祝融啊?” “你怎么回事,什么都……搞不明白,我们这是……祝融时代啊……咳咳……” 他的血液正在汹涌地流失,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伤心,没来由地伤心,面对这个我根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奇怪的人,我伤心到了极点,就像面对即将逝世的挚友一样,忍不住泪流满面。 “别哭!”他回光返照了,瞳孔里流露出五彩的光芒,“用镜户炮,打掉他们的作战控制室,这是我们的任务!交给你……了……” 长发小伙慢慢闭上了眼,停止了呼吸。我流着泪趴在镜户炮的瞄准器上,看到在“月球”的巨大表面上,镶嵌着一个像玻璃一样透明的控制室,里面站着一个穿黑色长衣的人,正背对着我观察外面的战况。他好像敏锐地感觉到了我在观察他,猛地转过了头,于是他的正面就完全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我清楚地看到,在那个人的脸上,并排长着八只眼睛! 被这样一张活生生的脸注视着,我只感觉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我猛地坐了起来。 大雾,周围无尽弥漫的大雾,只不过略微稀薄了一些。我在原地呆坐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只是一个梦。脸颊觉得湿湿的,摸了摸,是泪痕还未干。长发小伙死的时候那种悲伤的感觉,还萦绕在心间。 对了,崔梦、豹子他们都去哪儿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也不辨方向,摸索着就朝大雾深处走了过去。我身上没带表,也不知道刚才发梦发了多长时间,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个人影从大雾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镰刀,像收割生命的死神一样朝着我的颈部砍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穿着破烂的黑色风衣,就像随风而来的死神。我都吓傻了,眼看着那月牙状的镰刀直奔自己的脖子而来,急忙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可对方又是一刀,对着我脑门就砍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铿”的一声脆响,死神的刀刃被什么东西格开了。我定睛一看,是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的喘着粗气如同天神一般降临的拳击手大鹏。 “尼玛这都是些什么幺蛾子!”大鹏骂完不停歇,手里的自动步枪便开了火,哒哒哒……子弹全都招呼在了死神身上,打得这家伙连连后退,手里的镰刀也扔了,就是他妈不倒下。 自动步枪威力极大,对方就是金刚石做的,也能把他打个粉碎,可连射完六七发子弹后,枪便哑了火,看来大鹏刚才已经打过一场遭遇战了。没有了火力的冲击,对方生硬地扑了上来,大鹏习惯性地一矮身躲过攻击,也来不及拿着空枪当棒子使了,当下便是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打在了对方头上。但对方的身体只是摇晃了一下,接着又攻击了过来。他速度也很快,但动作有些僵硬,大鹏娴熟地下潜摇闪,接着一个重重的上勾拳打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这一拳的力道之猛,估计泰森挨了这一拳也得倒下。但对方只是一个踉跄,结实得就像一台沉默的机器。我注意到他的小腹已经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外面的衣服都打烂了,便对着大鹏喊道:“打他肚子!” “砰砰”,大鹏教科书一般标准的两记左勾拳全都打在了对方肚子的同一个点上。这一招果然奏效,他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大鹏又赶上去飞起一脚,直接将他的肚子给踢开了。对方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刚支起身子便“哗啦”一声散了下去。 我上前看了一下,腹腔里全是木制零件。我说:“这是木制傀儡人。” “他妈的哪来的这些鬼玩意儿?”大鹏揉着红肿的拳头说,“刚才已经干掉一个了,也是这样的。” 我问:“崔梦呢,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儿的吗?” 第十三篇笔记 驯兽人 “没有啊。刚才雾大得很,我就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你们了。瞎转了一圈,刚在这里看到你。” 看来大鹏也遇到了跟我一样的事情。我问他:“你刚才做梦了没?” “梦?这大白天的做什么梦?什么意思?” “没,没啥意思。行了,咱们快找找其他人吧。” 我们两个一边走一边喊其他人的名字,可一点回音都没有,周围安安静静的,除了大雾就是大雾,仿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是一块终日弥漫着浓雾的大陆。 走了半个多小时,雾气渐渐地消散了,可我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前已经没有去处了,只有一面巍峨的断崖耸立在那里。这断崖不仅高,还很长,奇怪的是表面还十分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开的似的。大鹏站在断崖下面,抬头仰望了半天忽然说道:“沉香救母!” 我忍不住直翻白眼,看来这厮平时没少看电视剧。这也是当今电视剧泛滥的作用之一,要不然很多人还不知道雍正是乾隆他爹呢! 我正想着怎么去找其他人,大鹏却忽然在远处兴奋地叫我:“长青,快过来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啊?”我有些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同门社吸纳的成员大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真不明白像大鹏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进来。看来是“省冠军”这个名号给他镀了一层金。虽然他刚才救了我,人也是好人,但我总觉得跟他归不到一类去。 可是走过去之后,我才明白他兴奋是有原因的。 我也兴奋了起来。 在那面断崖之上,有一幅巨大的石刻岩画。笔法古拙粗犷,线条勾勒有力,不知道是哪个时期留下来的遗迹。貌似描绘的是部落战争一类场景,我一一看过去,有奔跑的人物、凶狠的怪兽、盘旋在空中的飞鸟,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总之描绘的场景十分庞大,带着一种原始意味的残酷。 没想到能在“秦岭绝壁”内看到这么珍贵的石刻岩画,我真后悔自己没带相机来。要是能拍下来给康锦带回去,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呢……康锦,我又猝不及防地想起了这个名字,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 “啧啧……”大鹏赞叹了两声,离近了仔细地观察着。他忽然说道:“不对啊,长青你快过来看看!” “怎么了?”我把脑袋凑了过去。鉴赏原始岩刻需要极高的专业知识,说实话,我也没指望他能看懂。 大鹏指着岩画上的一个图案说:“你看看,这小人儿手里拿的东西,是不是挺奇怪?” 那应该是一个正在作战的人物,粗硬的线条只勾勒了他的侧面,却完全表达出了他的动态。他向前迈着有力的弓步,似要攻击前面的什么东西,但他手里拿的既不是弓箭,也不是长矛,更不是什么投掷石器,如果非要我说的话,他那个姿势,更像是举着一把现代火力武器! “你看看!这里!”大鹏指着岩画上的人物,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讶道,“他手里拿的东西,像不像八一杠?” 自动步枪?别开玩笑了!这岩画少说也有几千年的历史,自动步枪才发明了多少年?我一一看过去,后背上却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岩画上的那些人物,他们的姿势和动作都非常符合原始刻画的特征,但手里的武器却非常奇怪,没有一样是我能够认识的! “这猛兽的样子也好奇怪!”大鹏指着岩画上一头扑向士兵的猛兽说。那猛兽粗看起来像头老虎,但仔细分辨一下却发现了问题,它的身躯比老虎臃肿许多,并且身后没有尾巴,前胸的两条短足看起来纤细而脆弱……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描绘的动物莫不是蚁貘? 大鹏还趴在那儿研究这到底是什么动物,而我却慢慢抬起头向上看去,终于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东西。在岩画的最上面,有一道呈弧形的坑坑洼洼的线条从左至右延伸到了整个画面。一般人看来,会以为那表示的是天空,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天空,而是……月球! “这描绘的是哪个部落的战争啊,画得真奇怪。”大鹏摸着光滑的岩壁说道。 “不,这描绘的不是部落战争。”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星际战争。” “啥?”大鹏诧异地看着我。 “我现在也没法给你解释那么多,这里面牵涉到很多事情。”我摇摇头道,“我现在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无法理出清晰的头绪来。我甚至觉得,我们这次的秦岭之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什么阴谋?” “不好说。” “你是在怀疑领袖?”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在怀疑崔梦了?” “我……” 大鹏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仿佛我说错一句话他就要去告密,然后把我拉出去批斗游街似的。这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退后一步说:“大鹏,你相信领袖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大鹏有些愠怒了。 “我是说,你相信领袖是好人吗?” “废话,何止是好人,简直是伟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任何一个人能用尽毕生精力来引导人类获得最终的自由吗?你是在怀疑同门社,还是在质疑主创程序的存在?” “我没有质疑主创程序的存在,但我总觉得领袖做这一切,有着他自己的什么目的……” “长青!”大鹏冷冷地打断了我,“你是想背叛组织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正要争辩,忽然从远处传来了自动步枪连续点射的声音! 我跟大鹏对视一眼,立刻绕过断崖,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在断崖侧面有一个陡坡,陡坡下面是一条在山里还算比较宽阔的河道,一张排筏正在河道里顺水而下。崔梦正举着一把八一式自动步枪,浑身血迹斑斑地半蹲在排筏上。在她脚边还卧着一个人,不知道是谁。 我高声喊道:“崔梦!” 崔梦转过头,朝着我们喊道:“危险!”忽然猛地站起了身子,朝着水里连开了两枪。 “妈的水里有东西!”大鹏脱了靴子就往水里冲。 我一把拉住了他:“你要游过去啊!” “你没看到崔梦危险吗?” “可水里有什么东西还不知道,你这样游过去不是太危险了?” “废话!等你知道水里是啥东西的时候就晚了!”大鹏瞪了我一眼,“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向排筏游去。这家伙混不吝的性格真让我为难,要是我现在表现得退缩一点,以后还怎么在崔梦面前抬头?想到这里,我咬了咬牙,也跳进了水里游了过去。 崔梦看到我俩跳入水中,大惊失色,连连摆手示意危险。不过幸好这河道水流平缓,也并不宽阔,没几下就划拉到了排筏边上。大鹏游在前面,已经一条胳膊搭在了排筏上,而我也马上就能够着了。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小腿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然后一股强大的拉力一下将我拽进了水里。我只听到排筏上的崔梦大喊了一声“长青”,接着满耳都是水底下“咕噜咕噜”流动的声音。我连呛了好几口水,赶紧闭上了嘴巴,正在手忙脚乱挣扎的时候,一张恐怖的茸毛大脸猛地出现在了眼前! 我吓得差点晕过去,直接又喝了好几口水。 那家伙并没有攻击我的意思,只是在我身边转了一圈,又像条鱼一样地游走了。我赶紧浮上水面,被崔梦和大鹏拉上了排筏。 “水底下……有东西,我看见了……”我一边往外吐水一边说。 崔梦的自动步枪已经没子弹了,我身上倒是有一把手枪,但已经泡了水,加之五四手枪的制造工艺本来就很粗糙,在进水的情况下射击极容易炸膛。我水还没有吐干净,一个东西就从河道里跳了出来,像一条大鱼一样跃上了排筏。整张排筏被压得向后一歪,差点没把我甩出去。 我可以肯定,跳上排筏的这个家伙就是那天夜里吓走秦岭狼群的怪物。它身上长满了浓密的杂毛,双臂壮硕且长,面部的五官极其骇人,牙齿尖锐而暴露,狰狞得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猴子。它站在排筏末端,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了过来。 除了“水猴子”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称呼更适合它。 它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喉咙里发出沉沉的声音,就像猛犬准备攻击时发出的那种威胁性的低吼。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全无障碍地面对这种怪物,感觉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了全身,像掉入琥珀里的蚊子,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在我小的时候,曾经以为老虎跟狗的个头差不多,当我第一次站在动物园的铁栅栏前,看到像牛犊子一般大小的老虎瞪着我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原来恐惧真的会让人全身麻痹。 “啊……”大鹏怒吼着冲了上去,抡起胳膊结结实实地打了它一个摆拳。大鹏的脑袋虽然不太灵光,可我有的时候真的佩服他的勇气,就像这种时候,我被吓得都不会动弹了,他竟然还敢以血肉之身冲上去,给对方来那么一下子。 水猴子生生吃了这一记摆拳,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在大鹏要出第二拳的时候,它挥起手掌,像拍蚊子一样把大鹏给扇飞了。大鹏重重地砸在了排筏上,痛苦地弓着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看来是绝难再站起来了。 “你们快逃……”他嗫嚅着说。 逃?往哪儿逃?这水猴子机动能力超强,无论是陆地还是水上对他都没有影响。仅凭三只这样的家伙就能让几十只狼组成的狼群落荒而逃,其恐怖之处可想而知。就连黄河边上最强悍的“草€€”在它面前也撑不过三分钟,像我这样的,估计一个照面就直接歇菜。 等等……我猛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身上翻出青铜吊坠举在面前。果然,那家伙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弹了。我急忙喊道:“崔梦,大鹏,你们快都躲在我身后!” 这只水猴子不是我在秦岭山里遭遇狼群的时候碰到的那只,当时那只水猴子身上的青铜吊坠是拴在手腕处,而这只的却拴在脚踝上。它又往前走近了两步看着我,野蛮的眼神里面闪过一丝狐疑。我距离它连二十厘米都不到,举着青铜吊坠的胳膊因为恐惧而僵硬,同时裆部传来了一阵温热。妈的,我竟然小便失禁了,不过我全身都是湿的,应该没人能看出来。 水猴子跟我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十几秒钟,我却感觉度日如年,感觉每一个瞬间它都会扑上来然后把我撕碎。终于,它“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然后消失了踪影。 我还一动不动地举着青铜吊坠,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感觉全身都硬了。 “大鹏,你怎么样?”崔梦急忙查看大鹏的伤势。 我听到崔梦的声音,神经才猛然反应了过来,接着全身一软,像摊烂泥似的坐在了排筏上。 “我没事……”大鹏说话的时候直“咝咝”地吸凉气,恐怕是伤到了肺,“长青……咳,你手里拿的什么玩意儿,桃木符吗?” “这个……我也很难跟你们解释,说实话我也不明白。”我有气无力地说。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咳咳……豹子呢?还有老林呢?” 崔梦没有答话,我这时注意到了排筏上的另外一个人,扳过他的身子一看,不禁大惊,脱口而道:“仓鼠?” “没错,就是他。”崔梦叹了一口气,“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老林呢?豹子呢?”我问出了跟大鹏一样的问题。 “当时大雾你还记得吧。我害怕豹子有危险,就跟了过去。豹子说他看见老林进了秦王墓里,我们也跟着进去了,在那里面没找到老林,结果却发现了‘仓鼠’。我把他打晕之后要从里面带出来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几只刚才水里的那种家伙攻击我们……” “等等,你们进了秦王墓?秦穆公的墓葬?”我打断她问道。 “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了找老林,我们进入了主墓室,在里面看到有一个黄金台,上面供奉着一块玉器。豹子说那是龙纹玉€€。” “什么?龙纹玉€€?”我讶然道,“二十年前,老林就盗了秦穆公墓,他应该把玉€€带出去了才对!” “那我就不清楚了。”崔梦摇摇头说,“当我们把玉€€拿下来的时候,‘仓鼠’就出现了。他对我们说,千万不要把玉€€从那里带出去。” “这个‘仓鼠’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躲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把‘仓鼠’带回去,这是领袖交代的任务。既然他出现了,我就不能放过他。” 我回头看了一眼“仓鼠”,他仍在昏迷状态,面色苍白,左腹下还有血在慢慢渗出。看来崔梦为了完成领袖交代的任务,真是不惜痛下狠手。 “那豹子呢?”大鹏追问道。 “我们要出来的时候,出现了几只像猴子那样的家伙。豹子为了掩护我,他一个人留在了墓室里,恐怕已经……我带着‘仓鼠’出来,在河道边发现了这个排筏,便顺流而下,可还是没能摆脱追出来的水猴子……再后来,就遇到了你俩。” 我们都沉默着不说话,静静的排筏仍在顺流而下,周围的空气被一股悲伤的氛围笼罩着。大鹏一拳捶在了水面上,悲怆地喊了一声:“豹子!” 从见第一面开始,他俩就惺惺相惜,现在大鹏感到悲痛万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实不光是他,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一想到豹子平时的音容笑貌,心里也像刀绞一样。 “没想到我们五个人进山,最后只剩下咱们三个。老林跟豹子,一个失踪,一个……唉!”我叹了口气。 “既然是任务,就总得有牺牲。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崔梦说的这句话好像在安慰我们。但看得出来,她心里也十分难受。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个龙纹玉€€呢,你带出来了吗?老林说过,那个东西跟传国玉玺一样,属于无价之宝。” “没。”崔梦摇摇头,“当时玉€€在豹子身上带着。现在应该还留在那里。” 我长叹了一声。像这种旷世奇宝是不会轻易显现于人间的,它们就适合永远地隐藏在某处,只让自己的传说在世上广泛流传,激励一代又一代野心家去寻找,这才是它们的意义。 临近傍晚,河道也渐渐变窄。我们把排筏停靠下来,上了岸,生起一堆篝火,用来烤干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我和大鹏只穿着裤衩,崔梦穿着内衣,几乎快赤裸相见了。但在这种特定的环境条件下,谁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仓鼠”的腹部中了一枪,我给他换了条绷带,但还在缓缓地出血。我们缺乏必需的医疗用具,甚至连止血的凝固剂都没有,只能靠简单的包扎来止血了。“仓鼠”这时也醒了,却并不说话,只是偶尔痛苦地“哼哼”上两声。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烫人。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我往里面添了两根干柴,说:“‘仓鼠’发烧了,应该是伤口出现了感染。可我们没有抗生素。别说这个了,光是给他止血都有困难。” 崔梦转头看了看躺在一边的“仓鼠”说:“长青,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说:“领袖要的是‘仓鼠’掌握的信息,如果他挂了,我们这次任务也就白瞎了。不如这样,我们现在就地审讯吧,能问出多少是多少。我看他是撑不过出山了。” 崔梦沉默半晌,终于点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大鹏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浑身的腱子肉在火光之下直抖:“妈的让我来问!”说着就走过去一把将“仓鼠”拽了起来,揪到眼前吼道,“要不是因为你,豹子哥也不会死!现在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要不然我捏碎你的脑袋你信不信!” 我真害怕大鹏会干出什么浑事,急忙让他把人给放下,有话慢慢说。 “仓鼠”被大鹏拽得动了气,躺卧下去咳嗽不止,伤口处又流出一些血来。我把大鹏支到一边,盘腿坐在“仓鼠”面前,苦笑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们付出了什么代价?如果你不老实交代的话,我真保不准那朋友会怎么折磨你。” “仓鼠”眯缝着眼看着我,并不说话。他已经是一副生死无谓的样子。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嘴角还留着两小撇胡子,配合他现在的神态,就像是对生命的一种嘲讽。 我说:“我并不想折磨你,希望你也别自讨苦吃。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背叛同门社?” “你为什么会在秦王墓里?” “你手上到底有没有同门社所有成员的名单?” “水猴子为什么会保护你?” “秦岭绝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木头做的傀儡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几乎抛出了自己所有的问题,但他就保持着那个“我要死了我怕谁”的神态,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偶尔咳嗽上两嗓子。我回头看了看崔梦,意思很明显€€€€这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接下来怎么办? 崔梦说:“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跟信息有关的东西。” “让我来搜!”大鹏闻言就迈步过来,一双大手粗暴地在“仓鼠”身上搜来摸去。我本想劝阻他,但又害怕把他激怒了更是麻烦,也就随他去了。大鹏摸到他胸口处的衣襟里,忽然眉头一皱,这时“仓鼠”吐出了一个字:“别……” “刺啦”一声,大鹏把他的整条衣襟都撕了下来,从里面抖搂出来一个火柴盒般大小的片夹。 “呵,藏得还挺严实的嘛!”大鹏打开名片夹看了几眼,随手就扔在了一边,“什么嘛,就一个女人的照片。你他妈的最好赶紧老实交代,否则我挑了你的大筋,让你死也死不痛快!” 我从地上捡起片夹,凑着篝火的光亮扫了一眼,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叫住大鹏道:“住手!” “咋了?”大鹏不满地晃了晃手里的虎牙匕首,说,“这家伙不老实,不来几下子根本不行。” 我说:“别乱来。给我五分钟时间,我来让他开口。” 大鹏眼睛一瞪:“凭啥?” “你要把人弄死了,什么都白忙活了。”崔梦发话了,“大鹏你让开,让长青来。” 大鹏悻悻地站到了一边去。我重新坐在了“仓鼠”的前面,他还是半睁半闭着眼睛,一副“看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神态。我沉默了几秒钟,看着他的脸说道:“沈二营。” 他愣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大鹏和崔梦脸上的表情也是一片惊讶。 “你……怎么……”他嗫嚅着说道。 “看来我猜得没错了。”我又看了一眼片夹里的照片,“这个女人,就是你的相好罗寡妇吧?” “怎么,你认识她?”他忽然激动了起来。 “何止是认识。”我把怀里的青铜吊坠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就是她送给我的。” “这是我送给她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别激动,也别吃醋,我跟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半年前,你从青子坡离开后,知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低下头。 我继续说:“青子坡爆发了大规模的传染性失眠,许多村民因为受不了那种折磨而自杀了。整个村子唯一幸免于难的就是罗寡妇,因为她家里放着你送她的这个青铜吊坠。我该说你伟大呢,还是无耻呢?” “我……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救不了那么多人……” “救不了?”我冷哼一声,“你是没看到他们的惨状,饱受失眠痛苦的折磨而无法解脱,最后只能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命。整个青子坡最后成了一个毫无人烟的荒村!那种绝望,你真该好好体会一下……” “别说了!”他攥着拳头吼了一声,眼睛里星星闪闪的,好像流下了泪水。 我继续逼问道:“沈二营,我问你,青子坡地窖里的那些蚁貘,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好,我告诉你们,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嘶哑地说,“我真正的身份,是同门社的驯兽人。” “驯兽人?”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驯兽人在同门社内部是一个十分隐秘的职务,从来不会在公共场合出现,也不会跟你们有什么交集。我们是永远活在阴影里的人物。” “我们?”我疑问道,“你的意思是,驯兽人还不止你一个?” “不错。你在青子坡应该也看到了,那些被关在地窖里的蚁貘。从外表看上去,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但我真正的工作是饲养和驯化那些蚁貘,这便是驯兽人的工作。同门社秘密饲养蚁貘的地点有很多个,青子坡只是其中之一。” 我被震惊了,没想到蚁貘竟然是同门社畜养的动物!我问道:“那蚁貘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概知道这东西是上古的一场战争遗留下来的产物,就像木头傀儡一样。” “那些木头傀儡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 “那么水猴子是怎么回事,你总该知道吧?” “水猴子?”仓鼠,哦不,沈二营呻吟了一下道,“你说的是它们。它们其实都是人。” “人?难道他们是因为中了毒气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它们很早之前就存在了。在他们作为人类的时候,都是秦穆公的勇士,后来为了守护秦王墓里的‘龙纹玉€€’而服下了不死神药,结果变成了这种样子。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长生之药,换取寿命的延长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你也看到了,他们虽然力大无穷、身手敏捷,但已经根本不能称为‘人’了。” 妈的,我真不敢想象这帮水猴子竟然是从秦朝过来的! “你说水猴子是为了保护‘龙纹玉€€’,那‘龙纹玉€€’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不清楚。”沈二营摇了摇头,又说,“但我知道,领袖穷尽了毕生之力在找它。” 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崔梦沉声问道:“领袖找龙纹玉€€做什么?!” “这属于高等机密,就得问领袖本人了。” 我奇怪地看向崔梦,她是同门社的骨干,也算是资深老会员了,竟然连她都不知道这个事情。 “龙纹玉€€很值钱吧?”大鹏猜测着说,“领袖可能想找到它,然后再一出手,这样就有更多资金来扩大组织的规模了。” 但很显然,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就我现在掌握的资料来看,同门社的成员不仅有大批高等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就连很多成功企业家也加入其中,甚至还有一些社会政要。资金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问题。 我先回避了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同门社?” 沈二营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道组织豢养蚁貘的目的吗?” “啊?”我愣了一下。 “你既然去过青子坡,想必也知道蚁貘这种动物的最可怕之处是什么了吧?” 我想了一下说:“这种动物是网状神经结构,就像寒武纪时期的太阳女神螺一样,生命力极其顽强,很难被彻底杀死。” “这并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你再想想。” 我又把当时在青子坡的经历仔细回想了一下,忽然间恍然大悟:“蚁貘的幼体能够吞噬人的睡眠激素,让人出现连续失眠的症状。也就是说,它能吃掉人的梦!” “不错,食梦兽蚁貘,这才是它真正可怕的地方。”沈二营点了点头,虚弱地说,“蚁貘的幼体在吞噬睡眠激素的时候,还能通过神经中枢探测到宿主的记忆情况,从而得到需要的信息,也就是所谓的‘梦境探测’。这就是组织豢养蚁貘的最终目的€€€€通过大规模的、渔翁撒网式的探测,从中获取关于‘龙纹玉€€’的线索。” “等等……”我被整得有点晕了,“你是说,组织为了寻找龙纹玉€€,在很多地方都有喂养蚁貘的秘密基地,以它们作为探测的工具?” “没错。” “可是据我所知,发生传染性失眠的地点只有青子坡一例,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现类似的病例报告。” “那是因为我的蚁貘失控了。每个驯兽人都能够控制他所豢养的蚁貘,将探测维持在一定的范围内,否则出现大规模的失眠情况就会被怀疑了。可是我当时离开了青子坡,没有了驯兽人,它们就失控了,最终出现了青子坡那样的情况。” “对,这就是我想问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离开青子坡潜逃,为什么要背叛同门社?” 沈二营沉默了,他虚弱的脸庞在火焰的映照下明暗不定,流露出一种孤独的神态。 “因为我……发现了同门社的秘密。” “秘密?” “对。无论是驯养蚁貘,还是吸纳高级知识分子,同门社都是为了完成一个目标,那就是启动‘归零’计划。” 我已经跟不上他的节奏了,转头去看崔梦。崔梦对着我摇了摇头,很明显,她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归零”计划。 我问:“什么是‘归零’计划?” “我知道的也仅限于这些,其他的也就不清楚了。现在同门社吸收了很多高级知识分子和媒体人员,要向整个社会公布创世程序的存在。我可以肯定,这个事情跟‘归零’计划有着密切的关系。记着,千万不要让领袖这么做,否则便是人类世界的末日……” “住口!”崔梦猛地站了起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军刀,狠狠地抵在了沈二营的颈动脉上,“再敢有一句诋毁领袖和同门社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大骇道:“崔梦你别动手,让他说完!” 沈二营淡淡地笑了笑,“我已经是人之将死,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又有什么区别呢。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同门社的秘密,又不想沦为帮凶,所以才逃进了秦岭山里,寻求水猴子和傀儡人组织的庇护。崔梦,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你受领袖指示,制作了‘FE’电脑病毒,其实在你所传播的病毒中,有一小部分我暗中做了手脚,更换了它们的代码,运行之后最终会生成青子坡的方位坐标。我就是希望靠这种方法能让人发现青子坡的秘密。” 我失声叫道:“是你?通过‘FE’病毒传递方位坐标的人?” “没错,就是我。”沈二营叹了一口气,“可是没想到,青子坡还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真的是罪孽深重。” “你……”崔梦咬碎银牙,手里的匕首就在沈二营的颈部轻轻颤动着。 “杀了我吧,给我一个解脱。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沈二营闭上了眼,“只求你下手痛快一些。” “千万别动手!”我朝崔梦叫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没理由说谎!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吗?” 崔梦沉默了好长时间,终于收回了匕首。她就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沈二营,好像在监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总算长吁了一口气。夜里的空气格外凉,一阵山风吹了过来,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奈衣服还都没烤干,我只能抱紧了身子,往篝火边靠了靠。 “水猴子和傀儡人为什么都在这里出现?”我继续询问。 “它们是同一个组织的产物,这个组织的历史非常悠久,很早就在世界上出现了。” “能有多久?” 沈二营沉默了一下:“秦穆公曾经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我瞠目结舌。沈二营的话已经彻彻底底地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如果他所言属实的话,那么真是太恐怖了,这个世界上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这个组织虽然没有名字,但它确实一直存在着。它的使命就是一直保护人类世界的存在。我们现在给这个组织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暗’。跟同门社一样,‘暗’在近代也曾经吸纳过一些高级知识分子的加入。相信你们也发现了,秦岭绝壁只剩下了一道毒气弹围墙,它的内部是完全没有毒气的,这也是‘暗’的杰作。” “为什么?”我不明白,“它们既然有这个技术,可以制造出远古不死的水猴子,可以制造出如同机器一般的傀儡人,为什么它们不把秦岭绝壁的毒气全部消除掉?” “因为‘秦岭绝壁’是一道绝佳的屏障,它们就是要利用外面的这一层毒气寻求保护。” “寻求保护?”我被他荒诞的语言弄得都快哑然失笑了,“它们还需要保护?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它们?” 沈二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说:“是的。”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沈二营的目光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从第一次见到“迟到的流浪者”曹金花开始,我所有匪夷所思的经历,好像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咳咳……”沈二营咳嗽着,他喘了一口气,极其虚弱地说,“我知道领袖想让你们把我带回去,他想了解我所知道的一切秘密,但那是不可能的了。我的身体状况,恐怕挨不过今天晚上了……” 他又咳嗽了两声,牵动腹部的伤口重新裂开了,一大团鲜血从绷带里渗了出来。我急忙拿起一件快烤干的衣服塞在他伤口处,以阻止伤口流血。他摇了摇头,极其虚弱地说:“没用的,别忙活了……我问你一件事,她还好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罗寡妇。我点头道:“好,她很好,政府把她迁到了别的村里,还给安排了工作。” “那就好。”他释然地笑了,像是了了一桩心愿。随后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像是在避着崔梦,“记住,别管是真是假,千万别让世人知晓主创程序的事情!千万要阻止领袖启动‘归零’计划,否则一切都会消失。” 我心中一凛,抬起头看着他,我眼神的意思很明显,到底什么是“归零”计划? “我也不知道……只是,你记住我的话便好……”他说完这句话就慢慢垂下了头,因为失血过多而极度虚弱,他终于昏迷了过去。 我把沈二营慢慢放好,然后回过头,看着崔梦和大鹏。今天晚上获取了这么大的信息量,他俩总得表个态。 大鹏挠了挠头:“说实话,我晕了。” 我知道他晕了。沈二营所说的事情,很多都是他没有经历过的。这些事情我都一一经历过,但仍然丝毫没有头绪。 崔梦已经穿上了衣服,她把匕首插回小腿上的刀鞘里,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相信他的话。他是同门社的叛徒,自然会用谎言蛊惑我们,让我们怀疑组织和领袖。” 我说:“可是,他一个将死的人,有必要说这么多谎言吗?” “人心难测。”崔梦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还记得同门社的纲领吗?” “进化,觉醒,消灭主创程序,实现人类自由……”我喃喃地说道,“不过,真的是这样子的吗?” “怎么!”崔梦厉声道,“难道你也开始怀疑组织和领袖了吗!” “不,我不是……”我摇着头喃喃自语,脑袋里一片混乱。 接下来便是沉默,除了篝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和夜风吹过山谷时的呼啸声,便是死一般的沉默。三个坐着相对无言的人,一个在死亡线上昏迷的人,一点一点地耗费着时间。 半夜的时候,我被冻醒了,睁开眼睛,隐约看到崔梦在沈二营的旁边静静地坐着。 我裹紧衣服,慢慢地走了过去。大鹏的鼾声正在有节奏地连绵不尽,篝火也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点未燃尽的余灰在风里闪烁。 “咋了?”我轻声问道。 “断气了。”崔梦把目光从沈二营身上挪开,移到我的脸上,里面包含着怜悯的悲哀,“身子都已经凉了。长青,我们的任务失败了。” 我蹲下去,看着她说:“人总会死的。最起码我们还活着。” 崔梦看着我,眼睛里忽然泛出了泪光:“长青,你说,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会选择跟你在一起。”我把崔梦抱进了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短发,喃喃地说,“不管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都会跟你在一起。这个念头,永远不会变。” 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缥缈而璀璨的微尘。它们之间距离无数光年,和地球一样,都孤独地飘浮在旷野之间。 第十四篇笔记 永生 我们离开秦岭回去,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沈二营的骨骸被我们留在了秦岭,葬在了青山深处。“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沈二营是了了遗憾以后走的,在这一点上,他比我们都强。 秦岭之行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和精力,回去之后我整整睡了两天时间,在山里所经历的一切都变为模糊而恐怖的梦魇,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滚涌翻腾。睡醒了以后我去了省图书馆,在那里翻遍了关于秦穆公的资料,但史书上对于什么神秘组织根本就一字未提。想通过文献资料解开谜团的这一条路被彻底堵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崔梦发来的联系短信:参加组织公布世界真相之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这次聚会的地点还是上次那个废弃的工厂,不过安保力量比上次更强,我注意到门口的警戒人员都荷枪实弹。这种情况让我心里更加忐忑,好像有什么大事将要来临一般。 这次参加聚会的人员比上次还要多一些,很多平时在电视上都能见到的公众人物夹杂其中。当领袖步入会场的时候,他依旧光彩照人,仿佛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神圣的气息,吸引着全场男女痴迷崇拜的目光。当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低声说道:“你们这次在秦岭的任务,我已经通过崔梦递交的报告了解了。辛苦了。” “是。”我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领袖走到场地中间,向所有人说道:“同志们,为了迎接八目天王的到来,是我们做出行动的时候了。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酝酿,你们也应该能一鼓作气地将世界的真相完全呈现给大众了。我们需要一次集体性的爆发,使我们知道的消息突破一切樊笼的限制,传达到每个人类的耳朵里,这将是我们促成整个人类觉醒的关键一步!我希望诸位能够在明天的同一时间,将主创程序存在的这个事实通过不同渠道公布于社会,号召所有人为了永恒的自由而奋斗!” “觉醒!自由!”周围的人挥舞着手臂呐喊着,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 领袖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问:“谁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我举起了手。不用刻意去观察,我也能感觉到崔梦投来的诧异的目光。 “嗯,长青。”领袖略微颔首道,“你说。” 我往前迈了一步,尽量逼着自己直视领袖的眼睛:“领袖,我有个问题,龙纹玉€€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你拿到龙纹玉€€了?” 领袖的声音依然平静,不温不火。但我却敏锐地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即逝的亢奋。沈二营果然没有骗我,领袖对于龙纹玉€€是极端渴求的。 我说:“龙纹玉€€不在我手里,但我知道它在哪儿。” “在哪儿?” 领袖的声音竟然在微微地颤抖! 简直匪夷所思,几乎完美得如同圣人一般的他在向我询问龙纹玉€€的时候,声音竟然会微微地颤抖! 我停顿了一下说:“领袖,在我回答龙纹玉€€的下落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场内一片哗然。恐怕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向领袖说出这样的话。 领袖的神态并未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好,你说。” 我看了一眼崔梦,她正在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将从我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会是一头怪物。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着领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组织为什么要在各地驯养蚁貘?” 领袖愣了一下,用完全不解的样子看着我:“蚁貘是什么?” “‘仓鼠’的真正身份是组织的驯兽人,而他只是很多驯兽人中的一员,接受了组织的命令,秘密地驯养蚁貘,以配合组织日后的行动计划。我说的没错吧?” “长青,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领袖,请你回答我,到底什么是‘归零’计划?” 他的瞳孔骤然间缩小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常态:“长青,你到底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是不是‘仓鼠’告诉你的?他是组织的叛徒,你不要相信他的话。” “那么领袖,请你告诉我,让世人知道主创程序存在的事情,会不会带给人类世界灭亡的命运?” 我的话在会场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冲着我尖叫道:“你是在说领袖要把人类引向灭亡吗?你这个叛徒!” 我依然直盯着领袖:“请你回答我。” “不,怎么可能。”他依旧淡然地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永恒的自由。” “你为什么要寻找龙纹玉€€?” “只是个人兴趣而已,没有其他原因。” “八目天王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八目天王大人来自伟大的孔雀文明,是联系各个文明世界的使者。” “他在秦朝的时候出现过,据史书记载,他最后被秦始皇所杀。如果他真是来自另一个更高级的文明世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长青,你应该明白,史书不可尽信。” “领袖,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你要相信同门社,同门社的纲领便是要带领大家寻找世界的真相。” 我摇了摇头,对这句话,我已经不再是坚信不疑了,“领袖,请你回答我,关于创世程序的战争,是不是七千年前已经发生过了一次?” “是的。”领袖的声音饱含一种沧桑的悲怆,“在那次战争中,作为中坚力量的兜率天文明被消灭了。此后领导文明世界对抗主创程序的任务,就落在了孔雀文明的身上。” “当时地球上的部落首领是谁?” “按照时间推断的话,应该是祝融。” “那么,领袖,请你回答我,”我直视着他的双眼说,“为什么当时八目天王会站在主创程序一边,发起那场消灭人类世界和其他文明的战争?” 全场人都震惊了,鸦雀无声,随即又迅速地喧嚣起来,像溅了水星子的油锅。无数人上来撕扯我的衣服和头发,一边大声叫骂着:“叛徒!不允许你污蔑领袖和八目天王大人!” 我猛力地推开他们,大声地朝领袖叫道:“请你回答我!” 领袖的双眼直盯着我,就像鹰隼一般犀利,仿佛能直接看透我的五脏六腑。他的声音冰冷得犹如生铁:“长青,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谣言?” “不,这不是谣言!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事实!领袖,请你告诉我世界的真相!”我在人群的推搡中大声叫道。 领袖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的意志已经动摇,你的信仰已经崩塌,你已经不具备成为同门社成员的资格了。”他用手指着我,声音洪亮,“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代表同门社将你除名。” “叛徒,将他驱逐出去,他没有资格留在这里,这个同门社的叛徒!”周围群情激愤。 “不,不能让他走,他会泄露我们的行动的!”有人大声叫道。 “对,不能让他离开这里,叛徒出去只会告密!” “不能让他破坏我们的行动!” “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烧死他!” “对,烧死他,他被污染了,只有这样才能净化他的精神!” “用他祭祀八目天王大人!” “烧死他!” 我被人群抬了起来,向场地中间的柱子上涌去,这帮家伙想把我绑在上面,像宗教裁判所烧死布鲁诺一样烧死我。这群人疯狂的行为得到了领袖的默许,他就站在那里,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大骇,拼命挣扎着身体,大叫道:“你们干什么!是不是疯了!” 没人理会我的喊叫,他们陷入了一种惩罚异类的集体狂热之中,焦躁涌动着。那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前卫女诗人,还有报社的总编,全都是一种极端亢奋的神态。我被他们绑在了柱子上,手脚都被紧紧地束缚着,像阿兹特克人献给太阳神的祭品。 领袖始终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深邃的眼神让我感到万分恐怖。我大喊道:“你们都疯了!你们快醒醒!同门社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事到如今你还在诋毁组织!决不允许你这样的人存在!”有人大叫着,将一些破碎的桌椅木材堆到我的脚下,开始在上面泼洒汽油。汽油的味道钻入鼻孔,如同猎狗一样舔舐着我的脑仁,我的身体立刻被极大的恐惧所掌控了,失声大喊道:“不!” “你们这些人,放他下来!你们没有权力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喊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 是崔梦。她站在那里,说这一番话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甚至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她的声音立刻激起了其他人的反应:“这个家伙是同门社的叛徒!” “就算是叛徒,我们也没有资格去剥夺他人的生命。”崔梦说着看向了领袖,“领袖,我说得对吧?” 领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默不作声。 人群在继续喧嚣:“他诋毁了组织和领袖!” “他还诋毁了八目天王大人!” “他已经成为创世程序的走狗!” “他会把我们的行动计划泄露出去的!” “对,”领袖终于说话了,“他会把我们的行动计划泄露出去的,这很重要。” “不,他不会的,我发誓!”崔梦着急地说道。 “如果他泄露出去的话,就相当于对我们公布世界真相的行动宣判了死刑。对不起,崔梦,我不能冒这个险。” “领袖!你……”崔梦大喊一声,欲言又止。 领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继续。有人掏出了打火机,我感觉到末日就要来了。 “不,你们不能这样做!”崔梦推开了要点火的人,挡在了我的面前,她伸开双臂说,“我不会让你们伤害他的!” “难道你也要背叛组织吗?”领袖愠怒地质问道。 “领袖,请你放过长青。”崔梦跪了下去。 “如果你再袒护叛徒的话,我将把你从组织里除名。崔梦,你考虑清楚了。”领袖的语气开始变得严厉。 “只要你放过长青……我愿意被开除出组织。”崔梦开始哭泣。 领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说:“崔梦,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组织骨干,难道今天为了一个叛徒,你也要背叛我吗?” 崔梦只是低头啜泣,不再申辩。领袖又叹了一口气,朝着众人挥了挥手。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了,那不是一个释放的手势,而是一个“开始”的手势!我大喊道:“不!崔梦,你快让开!” 众人又蜂拥起来,他们毫无顾忌地从跪在地上的崔梦身上踩踏了过去,仿佛那跪在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台阶。手持火苗的人一脸亢奋地走近了我,他眼中的神采因激动而闪烁着,像是第一次执行献祭活动的祭司。我看着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崔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随即而来的烈火焚烧。 “住手!” 我睁开了眼,看到大鹏魁梧的身躯挡在了我的面前。 “灭了你的打火机,快点。”他指着要点火的人说。 “你要干什么?”对方喝道。 “我说灭了你的打火机!”大鹏一把将火机夺了过来,顺势一记后手勾拳击在了对方的小腹上。对方捂着肚子,连一声喊叫的声音都没有,就满脸痛苦地倒了下去。 众人再次哗然了,他们没想到又一个反抗领袖命令的人出现了。 “其实创世程序对我来说,是真是假,都无所谓。这个世界是真的又怎么样,是假的又怎么样?反正我追求的就是一种性格。”大鹏生生捏爆了手心里的塑料打火机,看着领袖说道,“但我觉得今天长青干的事情,比你们都有性格。长青是我的朋友,有我在,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动他一根汗毛。” “就凭你?”一个看起来也颇孔武有力的男人跳了出来,挥拳就砸向了大鹏。大鹏条件反射似的下潜摇闪,一个晃步,“砰砰”两记左右勾拳清晰无误地打在了那男人的脸颊上。男人晃了晃,直挺挺地朝前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拿过省拳击冠军的人物,虽然已经退役了,但专业的跟业余的之间的鸿沟还是无法逾越的。普通的成年男子在他面前竟然连一个照面都撑不过去。 “还有谁,尽管上来。”大鹏用一种藐视的眼神看着他们,身上的一股匪气呼之欲出。 大鹏的拳力把其他人都给震慑了。这些人大都是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平时连做俯卧撑都超不过三个,什么时候跟这种人物打过交道?大鹏开了荤戒,一种争勇斗狠的气息从他身上逐渐弥漫开来,使得其他人都不自觉地从他身边退后了几步。 “咔,咔”,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逐渐接近。众人纷纷闪向两侧,让出了一条道。领袖径直走了过来,迈过躺在地上的崔梦,站在了大鹏的面前。他直视着大鹏说:“你确认你要背叛同门社?” “对,我是要背叛同门社。你们竟然想烧死长青,你们这帮人都疯了!” “这是对叛徒的惩罚。” “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看来跟你也是说不通了。又一个背叛者。”领袖惋惜地叹息了一声,说,“动手吧。如果你能打倒我,我就放了你们。否则,你们今天都会死在这里。” 大鹏没有再废话,一记势大力沉的后手摆拳抡了过去。敢向领袖出手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领袖被揍了以后,会用什么方式更加痛苦地折磨大鹏。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大鹏竟然打空了。 连大鹏自己都愣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了看领袖。刚才领袖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闪躲,让大鹏的拳头落了空,领袖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怎么了,很吃惊吗?”领袖微微笑道,“难道你觉得不应该有人能躲过你的拳头吗?” 大鹏并未接话,进步又是连续两个前手刺拳,速度极快,几乎都能听到破空的“嗖嗖”声。这两拳逼得领袖上身略为倾斜,脚下移动,堪堪避过。大鹏忽然间又暴起,几乎是腾空跃了起来,蓄势待发的后手直拳如铁炮般瞬间打出! 两人距离已经极为贴近,避无可避!看来这一招是大鹏的看家本领了,志在必得。领袖忽然抬肘防御,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把大鹏的拳头挡了下来,随即抓过距离已经非常贴近的大鹏,一膝盖顶在了他的腹部,接着又捏住他的手腕信手一翻,以重心为轴转了一个弧度,大鹏壮硕的身体竟然凌空飞了起来,“砰”的一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诡异的动作,竟然能把超过九十公斤的大鹏像扔麻袋一样给抛出去! 大鹏被摔得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半跪在地上,一只手还捂着被膝击重创的腹部,半是痛苦半是惊讶地说:“泰拳、合气道……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可能?”领袖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是说要熟练地掌握泰拳和合气道这两种格斗术,是不可能的事情吗?” 原来他刚才只是一个防守反击的动作,就已经融会了泰拳和合气道两种技术的精华! “精通任何一种格斗术,最起码都需要磨炼十几年的时间……你……”大鹏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看来刚才的那一膝击伤到了肺。 “永远不要用自己的无知来揣测别人的高度,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领袖只用一只左手就把大鹏拎了起来,他的右手捏成了一个我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空手道“手刀”的形状,接着迅猛地砍向了大鹏的颈部! “不!”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咔”一声颈骨折断的轻响,大鹏张开了嘴巴,眼中的光彩瞬间黯然了下去,头颅像没有了支撑似的,软绵绵地垂在了肩膀上。 “你们这些杀人犯!你们都疯了!你们不是人!”我挣扎着被绑在柱子上的身体狂喊道。 “为了人类永恒的自由,你们的牺牲是必需的。”领袖随手把大鹏扔在了地上,指着我说,“烧死他。” 就在我自忖必死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枪战交火的声音,除了手枪的射击声,还有微型冲锋枪“哒哒”的扫射声,声音非常密集。这动静来得很突然,工厂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忽然“砰”的一声,厂房的大门被爆开了,一只硕大的破门器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随即,一队荷枪实弹穿着黑色防爆装备的警察迅速冲进了工厂内,一前一后把守住了仅有的两个通道,领头的人大踏步地走进来,喝道:“谁都别乱动!子弹不长眼睛!不想挨枪子的全都抱头蹲下!” 虽然他戴着头盔,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高声叫道:“杨队长!” 果然是杨雄。他朝我这边看来,我叫道:“快救崔梦和大鹏!” 他点点头,示意手下将崔梦和大鹏先从这里送出去。但场内一片嘈杂,那些人都手挽起手组成了人墙,将警察堵在外面,不停地拥挤推搡着。杨雄大声喝道:“再警告你们一次,全部抱头蹲下!”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吓唬谁呢!谁让你们干涉我们的正常集会的!”一个有点娘炮的电台主持人朝杨雄叫道,“谁给你们的权力这样做的?” “我们是正常执行任务!”杨雄掏出逮捕令在他面前亮了一下,“同门社涉及非法集会、传播社会恐慌、非法敛财以及致人伤亡等案件,特此进行取缔,并将同门社组织者抓捕归案!” “他们要把领袖抓回去啊,千万别让他们过去啊!”人墙拦截得更严实了,紧紧地把领袖围在中间,让警察接触不到。 “我警告你们,你们这是犯罪!请你们立刻放弃抵抗,配合警察办案!”杨雄喊道。 “我们是为了追求人类永恒的自由!你们想掩盖世界真相,你们才是犯罪!”有人高喊道。 “怎么办,队长?”一个快要抵御不住推搡压力的警察问道。杨雄皱了皱眉,我明白他很为难,今天聚在这里的是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伤了他们,造成社会损失不说,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事后追究起来,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为了达到震慑效果,杨雄抬起手来鸣枪,“砰!”可这帮人不仅不害怕,还更加疯狂地涌了上来,甚至还有人去夺他手里的枪。 一名警察看事态紧急,扔了一个黑色的棒状物体进来。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忽然“咣”一声发出了巨响,并且还放出了强烈的闪光,照得人一阵眼晕。强光过后,脑袋里全都是“嗡嗡”的声音,觉得天旋地转。我知道这是“震爆弹”,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能让人暂时丧失抵抗能力。屋里的人都被震晕了,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还有踉踉跄跄不辨方向想要跑出去的。警察趁这个机会展开了行动,迅速控制住了局势。 警察解开我手脚上的绳子,我踉踉跄跄地四下走着,寻找着崔梦,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杨雄这时走到了我面前,我抓住他的衣服领子问:“崔梦呢?崔梦怎么不见了?” “放心吧,我的队员刚才已经把伤者全部运送到医院救治了。”杨雄拍了拍我的肩膀,“长青,你受苦了。” 领袖已经被抓捕,他好像并没有反抗,或者是因为知道反抗也已经没用了,而平静地接受了逮捕。他双手戴着手铐,被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经过杨雄身边的时候说:“你抓我是没用的。人类世界的灾难即将来临,到时候你还要把我放出来。” “少他妈给我装神弄鬼,老子不吃你那一套!”杨雄骂了一声,命令道,“押回本部,直接审讯!” 在回刑警队的路上,杨雄接了个电话,然后对我说:“崔梦在医院急救,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不过你那个叫大鹏的朋友,没救了。” 我低下头,想起大鹏临死前的表情,心里如针扎一般疼。 “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情况吗?听说你前段时间去了趟秦岭?”杨雄透过驾驶室外的反光镜观察了一下后面那辆警车,领袖就被关押在那辆车里。 我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今天同门社在那里集会?” “呵呵,说起来你不要生气。”杨雄一边开车一边点上了一根烟,“我们在同门社安插的卧底不止你一个人,所以随时掌握着他们的行踪。今天遇到你,也算是巧了。” “能给我一根烟吗?” 杨雄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说:“我有情况要向你反映,领袖这个人有问题。” “哦,什么问题?”杨雄感兴趣地瞄了我一眼。 “大鹏怎么死的,法医鉴定有结果了吗?” “颈椎第二节断裂,属于受外力击打的开放性损伤。对了,凶器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说:“手刀。” “手刀?” “对,领袖用空手道里的‘手刀’技术,直接造成了大鹏的死亡。在之前,他还分别使用了泰拳和合气道里的技术,如果解剖的话,你会发现大鹏的肺部有损伤,那是领袖的膝击造成的。大鹏说过,要精通这其中任何一项格斗术,最起码要花费十几年时间,但光我看到的,领袖就掌握了三种格斗术的精髓,他的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这不符合逻辑。” “没错,十分不符合逻辑。”杨雄眯起了眼睛,“我们也发现了关于他的一些不符合逻辑的地方,跟你的推论方向相似,但证据却比你的确凿多了。” “什么证据?” “等过会儿见到你的老师康锦,你就会知道了。”杨雄说着,一脚踩大了油门。 在刑警队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了康锦。他正在整理一堆资料,可能没有预料到我会出现,他看到我之后竟然愣了。还是我先开口叫了一声:“老师。” “长青,长青,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康锦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有些激动。 许久未见,我看着老师两鬓新添的白发,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差点掉下泪来,急忙抹了抹脸颊掩饰了过去。杨雄却不解这刚刚重逢的师生之谊,催促道:“康老师,你快给长青看看我们找到的那些老照片的资料。” “好。”康锦急忙摆上投影仪,手忙脚乱的,像是许久未见儿子的父亲在摆放吃饭的碗筷。 “这些资料都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内,你老师自己一个人收集整理的。”杨雄若有深意地看着我说,“康老师总是念叨,要是长青在的话就好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别说那个了,长青,现在我给你看一下图片,因为都是翻拍的,有些模糊,不过不太影响辨认效果。”康锦摆放好投影仪开始操作。短暂的情绪激动后,他又恢复成那个冷静睿智的学者。这才是我熟悉的老师,这才是我们师生之间该有的氛围,我也打起了精神,全神贯注地看着投影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第一幅图片。看上去是一幅油画,画中有三人,两男一女,中间有一个男子坐着,黄袍龙衮,目光威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幅画,不禁问道:“康老师,这张画是?” “这张画是明朝时期,跟随汤若望传教士来到中国的西洋画家所绘,是明朝仅有的一张用西洋技法绘制的宫廷画像。中间坐着的男子就是崇祯皇帝朱由检,站在左边的小女孩就是后来被他砍掉左臂的长平公主。右边的男子是当时明朝的国师谢玉寒。你仔细看看,这幅画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从清朝开始才在宫廷中出现西洋画家,没想到明朝末期就已经有这样一幅画传世。我不由得仔细观察起这一幅画来。画中的崇祯皇帝体型略胖,国字脸,白净面皮,威严的目光中透露着一股刚愎自用的气息,颇符合我心目中的印象。左边的长平公主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稚嫩的脸庞看起来活泼好动。站在右边的国师谢玉寒却是一表人才,头顶黑纱帽,相貌俊朗,深邃的眼眸中透露着睿智……等等,这画好像有什么问题? “发现什么了吗?”康锦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我皱着眉头说:“说不上来,好奇怪的感觉。这个谢玉寒,我老觉得在哪里见过?” “看第二张。”康锦切换了图片,“这张是1845年白莲教头目在贵州集会时留下的照片。你注意左边第三个人,我已经用红圈标了出来。” 照片中的人都着白衣白袍,以白巾扎头,体格雄健。因为时间太久,画质有些模糊。我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不禁大惊失色!红圈里那个人的眉目几乎跟领袖一模一样! “这个人叫作张川儿,是当时白莲教西南分舵的头目。你看他的面孔与谢玉寒有几分相似?” 康锦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两张图片中的人物面孔是极为相似的。只不过谢玉寒与崇祯那张是油画,人物形象难免会受到画师水平的制约,相比照片来说便有些走形。但若仔细辨认的话,两者的五官和轮廓是极为相似的,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两个人都与领袖长得很像! “这可能只是巧合吧?”我推测道。 “如果只是这两张图片的话,很有可能是巧合,但你接着往下看。”康锦又切换了一张图片,“这一张是清朝末年的民间组织龙明会的照片。他们当时散布末日邪说,鼓吹世界末日,并且和国外的一些邪教组织有来往。站在中间的人便是龙明会的首领西门春。” 果不其然,西门春的相貌与前两者一样,也酷似领袖。他与几个穿着教服的外国人一同合照留念,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对世人的蔑笑。 康锦又切换了一张照片:“这张是民国时期,一贯道组织山东总坛的坛主许俊青的照片。” 投影屏幕上的照片刚一出现,我就忍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 由于发型和服饰的原因,前几张图片中的人物只能说是酷似领袖,并不能说一模一样。而这张照片中的人物是长发,身着黑色长衫,其站立之时的感觉,以及眼睛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情,都与领袖别无二致!不,这个人就是领袖! “这……怎么可能!”我瞠目结舌。 “谢玉寒、张川儿、西门春、许俊青,经过专业人士辨认,这四个人的脸部构成与同门会领袖的相似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现在基本可以认定,这四个人与领袖为同一人。”康锦关掉了投影仪,想必也不想一直看着这几张让人头皮发麻的面孔。 “头疼啊。”杨雄点了一根烟,将头往后靠在椅子背上,“本来想着只是抓一社会犯,没想到会牵连出这么些事情。从明朝一直到民国,这还是我们搜集到的资料,再加上我们没有搜集到的呢?他妈的这货难道是神仙吗?” “是神仙就不会被你们抓到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跟普通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比较多一点罢了。”康锦分析道,“并且你们发现了没有,这个人在历史上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作为民间神秘组织的领袖出现的。唯一例外的是谢玉寒,他的身份是国师,但据历史记载,他因为经常鼓吹一些邪门歪道,受到了崇祯皇帝的猜忌,后来就被赶出宫廷了。我们假设一个前提,就是他真的活了那么久,我总觉得他在历史中的一系列行为有着某种共同的动机。” “共同的动机……莫不是想着要毁灭人类?”我喃喃说道。 康锦马上问我:“长青,你这话怎么说?” 于是我便把秦岭绝壁之行的始末和他们说了一遍,尤其是和沈二营的对话。当然,我把在秦岭昏迷的时候做的那个梦隐去了。巨大的月球飞船,残酷的星际战争,我不知道那是真的抑或只是我自己的一个噩梦。 听完我的讲述,他俩也都皱眉沉思,沉默无语。也是,这里面的信息量太大了,任谁一时都会难以接受。 康锦沉思半晌,终于问道:“据沈二营所说,领袖的最终目的是启动‘归零’计划,消灭世界?” “对。”我点点头。 “‘归零’计划到底是什么?” “没人知道。清楚这个计划的,恐怕只有他本人了吧。” “妈的,事情严重了!”杨雄猛地站起身来一拍桌子,“这件事情的性质太严重了,简直是反社会反人类。我现在要马上报告上级,针对这个案子成立紧急行动本部,同时对同门社所有抓捕归案的骨干人员立刻进入审讯阶段!” “哦,还有,顺便说一句,”杨雄在要出门之前又转头道,“你们现在的推论已经彻底颠覆了我从小培养起来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我衷心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第十五篇笔记 怀璧人 杨雄将情况向上级报告以后,由于情况特殊,很快成立了紧急行动本部,负责搜查同门社在全国范围内的隐藏势力和骨干人员,同时上面派了一位国家安全部门的高级领导下来,专门督促对于此案的审讯工作。 在会议室里,杨雄给我们引荐了一下安全机关的李专员,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微胖,戴着眼镜,脸庞虽然毫无棱角但充满着一股正义感。双方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直奔主题,李专员说:“关于案子的基本材料我都已经看过了,基本可以定性,这个组织的目的就是散布谣言,妄图引起社会动乱,以达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和金钱目的。” 我的身份已经由杨雄介绍过,是打入了同门社的“卧底”,自然要在这个时候说上几句:“李专员,情况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事实要比这个更复杂一些。” 他看了我一眼,不屑地说道:“我向来就不相信什么鬼啊神啊的说法,那些都是糊弄人的东西。” 我说:“我们现在要探讨的问题如果是真的,那将是比鬼神更为恐怖的力量。它直接关系到人类世界的存亡。” “你是说那个什么主创程序?” “嗯,”我点了点头,“有可能是真的。” “胡扯!”他拍了一下桌子,“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一个什么鬼程序创造出来的?简直是荒谬!历史和社会的发展是有其客观规律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更不是一个什么程序便能够决定的!你们这种看法就是无知,是迷信,是从根本上否认马克思理论,是彻头彻尾的主观臆测,是不负责任的瞎想胡猜……” 李专员用磅礴无比的排比句式把我们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他是上面派下来的“钦差大臣”,我们也只能干忍着不说话。杨雄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道:“李专员,长青说得也有道理,这个案子的情况是比较复杂了一些,我们应该……” “应该什么?”李专员打断了杨雄的话,“我就不明白了,杨队长,你身为国家这么重要部门的执法人员,怎么也会有这种无聊可笑的想法?散布谣言、怪力乱神是邪教组织一贯使用的手法,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你也是办过不少大案要案的人,怎么在这个案子上就给绕进去了?你学过的唯物论和辩证法在关键时刻到哪儿去了?” “我……”杨雄欲言又止,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真是比吃了屎还难看。还是康锦聪明,他就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我们咬得一嘴毛。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警员在门口报告:“杨队长,对案犯的审讯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好,李专员,我们先去看一下对主要案犯的审讯吧。”杨雄站起来说。 刑侦队的审讯室是一个四方形的狭小、隔音的房间,里面的东西非常少,只有三把椅子(两把给警察,一把给嫌犯)、一张桌子和四面空空的墙。这样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布局其实相当有讲究,它能够给嫌犯营造出一种无所遁形、陌生而又孤立无援的感觉,从而在审讯过程中强化嫌犯“让我出去”的意识,会更加容易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审讯室的墙是单向透视镜,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但从外面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举一动。此刻,我们就在审讯室外观察着里面的情况:领袖就坐在审讯室里,他的双手戴着手铐,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的对面坐着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目光也颇沉静锐利,看得出来都是负责审讯的好手。 杨雄对着领口的耳麦低声道:“审讯开始。” 负责审讯的男警察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的名字,年龄,职业。” 领袖平静地答道:“范夜山,38岁,自由职业者。” “范夜山?我们并没有在全国联网档案里发现你有登记这个名字。” “是的。因为各种原因,我从小就没有落入户口和档案,就是所谓的黑户。” “你籍贯哪里?” “上海。” “上海哪里?” “我从小就离家出走,背井离乡,记不清了。” “范夜山,你对组织非法团体同门社一事承认吗?” “承认。” “你组织同门社的目的是什么?” “引导人类接受世界真相,追求人类世界的永恒自由。” “那都是你编造出来蒙骗无知群众的。说,你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引导人类接受世界真相,追求人类世界的永恒自由。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男警察翻了一下资料,问:“死在今天集会现场的前职业拳击手大鹏,是不是同门社的成员?” “是。” “是不是被你所杀?” “是。” “在警察到达现场的时候,你是不是正要怂恿他人烧死另一位组织成员?” “是。” “为什么?” “因为他们背弃了同门社的纲领和理念。是组织的叛徒。” “仅仅因为这个,你就要杀了他们?” “是的。事后我也觉得十分遗憾。” 领袖,哦不,是范夜山一直回答着审讯员的问题,表情十分平静。对于审讯技巧,我也略微知道一点,当嫌疑人的眼睛右移,是大脑刺激记忆中枢的表现,如果上移或者左移,说明嫌犯在思考,这都是审讯员掌握犯人心理活动的一个规律。但是审讯过程中,他一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对方,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杨雄在外面通过耳麦跟里面的审讯员沟通道:“老王,这家伙是个老油条,这样打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直接问他关键问题。” 审讯人员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归零’计划是怎么回事?” 范夜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计划。” “那么你派人去秦岭,寻找沈二营的下落,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背弃了组织,是组织的叛徒。所以要找到他。” “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龙纹玉€€?” “是。” “为什么?” “只是好奇。” “少打马虎眼,难道你以为我们什么情况都没掌握吗?”审讯员沉声说道,“谢玉寒、张川儿、西门春、许俊青,这四个名字你熟悉吗?” 他的脸色微变,但还是道:“没听说过。” “那你好好看看吧!”审讯员把康锦搜集到的那些资料照片扔到了他的面前,“怎么样,熟悉吗?” 范夜山看着桌上那些照片,愣了好几秒钟,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厉害,没想到这些线索都能被你们找到!” “这四个人物,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脸忽然变得狰狞了起来,好像撕破了伪装已久的面具,“既然你们这么有心,作为对你们的奖励,我就告诉你们,这四个人,都是我!你们信吗?” 这一下不仅屋里的人愣了,屋外的人也都愣了。谁都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是啊,我们应该信吗?如果不信,有照片和他的供词为证,但如果信了,那么这事情真的是匪夷所思,足以颠覆近代科学产生以来的所有观念。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审讯结束后,会议室里,杨雄狠狠地抽着烟说:“这家伙太棘手了,他有极强的反审讯素质,我们从他身上得不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这话招致了李专员的不满:“他有什么素质,只是一个邪教组织的头目而已,我看他最后都被你们给逼疯了!” 杨雄说:“那些照片就很能说明问题,事情没这么简单。” “什么问题,能说明什么问题?”李专员拍着桌子训道,“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就那个什么明星脸的节目,你看看多少人长得跟一个爹生出来似的?你们找的那几张照片只是一种巧合,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们是执法机关,是国家公务人员,要时刻注意自己的思想态度和方式方法……” 他就像唐僧一样絮叨个不停,听得我心里打鼓一般地乱跳。杨雄闷着头抽烟,也不说话,沉默了半晌忽然摁灭了烟头道:“妈的,看来只能刑讯逼供了!” “你说什么!”李专员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杨队长,你要知道刑讯逼供可是被明令禁止的!” “审讯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是硬汉就得下猛药!我倒是要看看,是这家伙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杨雄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摔门而去,留下了兀自坐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李专员。 当我再见到杨雄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耷拉着脸,头发乱糟糟的,顶着两个黑眼圈,一看就是熬了一个晚上。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康锦问。 “妈的,别提了!”杨雄骂了一声,抽出一根烟塞嘴里,“老子昨晚熬了他整整一个晚上,什么手段都使尽了,可这家伙一个字都不说,要么就是给你打马虎眼,明显受过专业的反刑讯训练。” 我说:“实在不行,只能继续熬了。熬鹰不就是这样的吗,一天不行一周,一周不行一个月,反正早晚有一天能让他开口。”虽然这样说有些残忍,但一想到他杀死大鹏的场景,我就变得心硬如铁。 没想到杨雄却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也想熬,可是没有时间了。” “什么意思?”我和康锦都有些惊讶。 “范夜山虽说在中国没有身份,却已经入了外国国籍。现在外国正在通过外交程序施压,要把他引渡回国。” “不应该是这样啊。”我叫道,“不管是哪国国籍的人,在中国犯了事,都适用于我国刑法的啊。” “也有例外,”康锦沉思道,“享有外交特权和豁免权的外国人的刑事责任,要通过外交途径解决。范夜山的情况,应该属于这一类。” “怎么会这样?他有这么大的能量?”我惊愕了。 杨雄吐了一口烟:“不奇怪。同门社组织规模庞大,除了高级知识分子以外,还笼络了大批成功企业家甚至社会政要,在外国也有一定的势力。这件事情,肯定就是他的那些死忠帮他操作的。” “如果被引渡回国,就等于是放虎归山,我们功亏一篑了。”康锦面色严肃。 “是啊,”杨雄烦躁地搔搔脑袋,“我这不是也在想办法拖吗,可谁知道又能拖几天呢。命令一旦下来,怎么着也得执行啊。” “那个……李专员能不能帮帮忙?”我瞅了一眼正在打印文件貌似忙碌的李专员,小声地说。 “你觉得他那个样子能帮我们吗?”杨雄的声音也小了下来,“我觉得上面派他下来就是故意恶心我们的。” 我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康锦想了想说:“那么我们的时间很紧急了,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尽量得到范夜山的供词,也许只剩下一种办法了。” “什么办法?”杨雄急问道。 “催眠。” “催眠?”杨雄想了一下,“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过使用催眠技术使犯人招供的先例,这个能好使吗?” “别管好不好使,现在我们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并且我还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催眠师,我现在通知他,晚上就应该能到了。”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医院,看了还处在昏迷状态中的崔梦。她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就像一朵静静萎缩的蔷薇。医生说,她现在处于植物性持续昏迷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或许是两天,或许是十年,也或许是……一辈子。 我握着她的手,心里想着和她一起在秦岭度过的那些日子。一想起在我差点被烧死的时候她毅然挡在我面前的勇敢,我就觉得五内俱焚。一直都是崔梦在保护我,这让我好不甘心。 我多想有一次能够守护她的机会,不管这世界是虚拟的还是现实的。我趴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亲爱的,如果能够让你好起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一切。” 晚上的时候,我刚回到刑侦队,冷不防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长青!” 我一回头,惊喜地叫道:“老豁!” “没礼貌!”他撇了撇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改口道:“老豁哥,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康老师把我叫过来的,急得跟催命一样。” “不会吧?”我愣了一下,“难道你就是康老师说的那个……催眠师?” “怎么了,你看我不像吗?”老豁表情有些不悦。 “不是不像,你不是研究动物的吗?怎么还会催眠了?” “废话!催眠术是研究人类心理的重要手段!” “对,对,”我讪笑着,“人类也是动物。” 催眠还是在审讯室内进行的,时间设在了凌晨两点。用老豁的话来说,这个时间段正是人类最需要睡眠、心理防线最薄弱的时候。确实如此,我这站在审讯室外观看的人都困得快睁不开眼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来一根吧,提神。”杨雄递过来一根香烟。 我接过来点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油子味呛入呼吸道,着实刺激了一下神经,困意略为减轻。这时老豁已经开始了他的催眠之旅。幸亏李专员不在,否则他绝对不会同意我们这种怪力乱神的做法的。 催眠是一个精神对另一个精神的支配,但范夜山的精神力显然太强大了,为了能让老豁成功完成催眠,已经事先给范夜山注射了超过常人两倍剂量的镇静剂。他坐在椅子上,表情非常平静,并未有任何形式的反抗,这让人感觉到戴在他身上的手铐和脚镣都是多余的。但我知道,这个身份来历以及年龄不明的家伙身体异常强健,精通好几种格斗术,在空手状态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毙一个成年男子,所以即使注射了镇静剂,也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老豁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做机械运动的小球,小球敲打着桌面,发出了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下,老豁对着范夜山做了几个手势,慢慢说道:“你现在想象一下,你将走在一条幽深的走廊里,走廊很长,很长,上面有灯管发出幽暗的灯光。你慢慢地往前走着,看到走廊两侧有连续不断的屏幕。你想得到的一切信息,都会在屏幕上呈现出来。” 说来也奇怪,随着老豁的话,范夜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完全放松地半躺在了椅子上。整个审讯室里充满了一种神秘而诡异的气氛,我立刻来了精神,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唯恐漏掉什么,倦意早已不翼而飞。 老豁小心翼翼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谨慎得像是在操作什么精密仪器一样。他轻声问道:“你的名字?” “范夜山。”他闭着眼睛喃喃答道。 “哪里人?” “咸阳。” “出生年月?” “大秦始皇六年,八月。” 老豁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们。可在他面前的是一面单向透视镜,他只能看到自己的镜像。 老豁继续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殿下执戟郎中。” “谢玉寒、张川儿、西门春、许俊青,你有没有用过这四个名字?” “用过。” “你组织同门社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迎接八目天王大人。” “八目天王是谁?” “是孔雀文明的使者,将要降临在地球之上。” “八目天王为什么要降临到地球?” “因为要启动‘归零’计划。” 我浑身一颤,紧紧地抓住了康锦的胳膊。我能感觉到他也在微微地颤抖。在老豁的询问下,隐秘已久的最终真相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老豁终于轻轻地问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什么是‘归零’计划?” 范夜山沉默了。 等待了几秒钟后,老豁又问了一遍:“什么是‘归零’计划?” 范夜山的身体开始微微抽搐,手脚都在不停颤抖,同时从嘴里吐出来一串非常模糊无法分辨的音符。忽然他停止了颤抖,猛地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老豁。 老豁向后退了两步,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见鬼,怎么会这样!”杨雄懊恼地拍了一下墙。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员冲了进去,用枪指着范夜山,以防他有任何不轨,另外两个警员则把浑身瘫软的老豁架了出来。 我们迎上去:“老豁,怎么回事?” “呼……”老豁瘫坐在椅子上,一副心有余悸的惊恐表情,“刚才他突然睁开了眼,我没料到,差点受了他的精神反噬……” “有这么厉害吗?”我问。 “那当然,催眠本身就是精神对精神的控制,催眠师要背负很大的风险的。”老豁摇摇头说,“这个家伙的脑袋里有一道最终防线,一旦触发就会让其强制醒来。举个例子来说,就像电脑里的防火墙。” “不能突破吗?” “目前来看,几乎不能。”老豁虚弱地说。 “那这家伙刚才在催眠状态里回答的那些问题,是真的还是假的?”杨雄不甘心地问。 “不好说,无法确定。”老豁摇了摇头,“这家伙的精神世界跟一般人的可不一样,你们得空最好给他做个脑电图看看。” “等一下,”我疑问道,“刚才他说自己出生于大秦始皇六年?” “怎么了?”杨雄看着我。 “据史书记载,八目天王来中国传法,也是出现在秦始皇年间!” “或许只是巧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范夜山的自我臆想……”杨雄无奈地摊开了手,“我们没有证据,也没有供词,一切都只是胡乱猜想。” “不管是不是瞎猜,范夜山这个人肯定有问题。”老豁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需要他的血液进行DNA检测。” 十五个小时之后,范夜山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老豁拿着检测单疑惑道:“还能有这种事情?” “怎么回事?”我们凑了上去。 “简直匪夷所思!”老豁的语气十分惊讶,“你们要知道,DNA是一种长链聚合物,组成单位称为脱氧核苷酸,而糖类与磷酸分子借由酯键相连,组成其长链骨架。每个糖分子都与四种碱基里的其中一种相接,这些碱基沿着DNA长链所排列而成的序列,可组成遗传密码,是蛋白质氨基酸序列合成的依据……” “说重点!”杨雄不耐烦地打断道。 “好……是这样的,我长话短说。范夜山的DNA分子链被修改过,应该是人为的,我不敢确定。总之,他的DNA里面混入了蛇的基因,虽然不多,只占百分之十左右,但这足以使他的身体性质发生改变。”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杨雄急问道。 “这说明,范夜山生存了上千年,是可能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每当他的身体到达衰弱点的时候,就会触发这一部分DNA基因,让他像蛇一样蜕去躯壳,获得重生。” “有这种事?!”我们一起张大了嘴巴。 “从理论上来说,是有这种可能的。”老豁沉重地点了点头,“人体是世界上最复杂、最精密的仪器,可以进行很多实验性的操作。但是,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显然达不到这一点。” “不可能吧,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杨雄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使劲挠了挠,“难道真的有地外生命?!真的有外星人?!” 我插嘴说:“不一定是地外生命,也有可能是史前文明。” “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了。”杨雄痛苦地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 就在事情没有了进展陷入停滞时,杨雄忽然收到了来自上级部门的通知,要我们立刻前往安全机关中心。通知中特别提到,一定要让“我”出现。 我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份通知里为何会单独提到我的名字,这让人有些受宠若惊。杨雄猜测,可能是因为我在同门社里待的时间比较长,跟范夜山的接触也比较多,上面想找我了解一下情况。 康锦道:“有可能。同门社在社会上的影响很大,尤其是组织者范夜山被抓以后,来自高级知识分子阶层的抗议一直没有消停过。兹事体大,上面应该是想全面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决定范夜山的引渡去留问题。” 总之,谁也摸不准这份通知的意思。我们收拾了一下,乘坐飞机前往,下机以后早有专车等待,一路绿灯载我们去往安全机关。 安全机关设在一栋灰色的大楼内,里面有很多忙碌的工作人员在来回走动,但却非常安静,可见在这里工作的人素质之高。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领着我们径直通过玻璃构造的走廊,从这里能俯望到几乎半个城市的景色。我踩了踩脚下的地面,问道:“杨队长,这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杨雄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嗯,那个,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康锦皱了下眉头,马上揣摩出了这话所隐含的意思:“杨队长,这里的安全级别很高吗?” 杨雄点了点头说:“应该是国内的高级别了。” 这话让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愈发感觉到了这次事件的严重性。 引导员把我们带领至一个电子门前就离开了。门开了以后,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里简直就是我在美国大片里才能看到的场景:许多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面忙碌着,劈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围绕着中央控制台的外围有一圈极大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着我根本看不懂的数据和曲线。偌大的房间里充满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使得刚刚踏足这里的人都禁不住紧张起来。一个穿着军装头发有些灰白的男子朝我们走了过来,李专员看到他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像过电了似的一个标准的军姿站立敬礼道:“王主任好!” 虽然没在电视上见过他,不过单看李专员这打了鸡血一般的动作,也能猜测出来这个王主任的级别。杨雄也反应了过来,立正敬了一个礼:“首长好。” 王主任点点头,让我们坐下。他走路的步子不大,但却非常稳健,眼神也并不犀利,但却蕴藏着一种沉淀的睿智。他说道:“事情比较紧急,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负责国家安全机关第一安全中心。这位是李专员,我们开会的时候见过几次。这位是杨雄队长,刑侦队的老牌警员。这位是康锦教授,在学术界很有名气。这位是老豁,动物研究所的专家,我听说过你。那么这位,就是在打击同门社一案中立下大功的长青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我们都惊讶不已。除了李专员,其他人他并未见过,却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这让我想起了那句话:情报是安全工作的生命。 杨雄说:“王主任,这次让我们来到这里,您有什么指示?” 王主任掏出一盒烟放在了杨雄面前,示意他可以抽一根。这个举动又让我们吃了一惊,很显然,他知道杨雄是个大烟枪。没想到他对于情报的细节程度都掌握到了这个分儿上。 但接下来还有更让人吃惊的情况发生。 “长青,你在秦岭的时候,做过一个关于战争的奇怪的梦吧?”王主任看着我说。 我一愣。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在梦里,你是祝融时代的一个子民,参与了一场很难让人理解的战争。那里有巨大的飞行器,奇怪的生物,以及威力巨大的武器,甚至,你还亲眼目睹了同伴的死亡。” 我顿时瞠目结舌!这个梦境因为过于奇诞,我从未对任何人表述过,但他却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禁不住喃喃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场梦境就是对你的一个测试,以确定你的身体体质。事实证明,你的体质非常特殊,是极其良好的‘媒介’,能在那种环境下接收存储在秦岭山中磁场内的信息。你猜得没错,你所梦到的那场战争在七千年前真的发生过。” “这太匪夷所思了……”我喃喃说道,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这么说,参与秦岭绝壁内部改造的,有你们的人?” “很好,很敏锐的观察力,这应该都是你老师的功劳。”王主任先是赞许地看了康锦一眼,又对我说,“当时参与秦岭绝壁内部改造的,确实有我们的人,并且那个人还是我的父亲。他曾经是‘暗’的一员。” 暗,是沈二营口中那个从秦朝就已经出现的无名组织!它竟然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的时间,直到今天。 “知道这个组织的人非常少,父亲加入了组织很长时间后,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他做的一些事情……”王主任叹了一口气,似乎缅怀了一下当年的岁月,紧接着他又摇了摇头,自嘲道,“人老了,不自觉地总是喜欢回忆往事。咱们言归正传,长青,老林托我送一样东西给你。” “老林?”我大惊道,“他没死?” “没有。当时你们误闯秦岭绝壁,我们得知消息后也立刻派人跟了过去。之所以没有露面干涉,是希望你们能够知难而退,但却因此造成了你们同伴的伤亡,我们很愧疚。老林活了下来,并且已经被我们送往北京,现在跟他的儿子在一起,很安全。老林说,他盗了一辈子的墓,龙纹玉€€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现在他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你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老林要送我的东西,是龙纹玉€€?” “没错,就是这个。”王主任说着,拿出了一个方形的盒子,慢慢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圆形的玉€€。它通体透蓝,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秘密,在中间的缺口处雕刻着两个兽头纹饰,互相张着嘴,仿佛在等待咬合什么。玉€€上镌刻着一层纹饰,弧形的纹路交叉延展,形成一种永无止境的二方连续,与青铜吊坠上的云纹一模一样。 “这是……”杨雄的脸色都变了,“这是长州金店大劫案中被抢走的那块玉€€!” “杨队长不愧为刑侦界的翘楚,眼力这么毒辣。”王主任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毕竟是自己办过的案子嘛。”即使是被王主任夸奖,杨雄的语气中还是充满了疑惑。 “金店大劫案的幕后主犯已经作古。没办法,原谅他吧,毕竟他是怀璧人。”王主任的语气有些惋惜。 这话令我们颇为不解,但王主任不再解释什么,他把龙纹玉€€推到我的面前,说:“长青,你的体质很特殊,本身就是一块很好的‘媒介’。把玉€€拿起来吧,你会明白所有的一切的。” 所有的一切?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跟我一样,全都是不解的目光。 王主任却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把玉€€拿起来。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要去触碰它,说来奇怪,那玉€€仿佛是有感应似的,通体在散发着一种微弱的蓝光。 康锦皱眉说道:“等一下。王主任,这不会对长青的身体产生什么损害吧?” 王主任看着我说:“要说会产生损害,也只是对他的世界观而已。”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把玉€€拿在了手里。在手指接触冰凉玉璧的一瞬间,奇妙的感觉发生了,我窥探到了所有的秘密!在漫长的岁月中围绕着它所产生的那些战争、毁灭和阴谋,一股脑地出现在了我的意识里。我就像一个站在海啸面前的无助少年,滔天巨浪一般的信息迎面扑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呼吸。无数念头像迁徙的鸟群一样闪过,随后又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旋涡,几乎要把我甩向亿万年前的彼岸!我每个细胞都在激荡着狂烈的风暴,终于忍不住高声胡乱喊道:“龙纹玉€€是为了归零核的诞生孔雀文明……已经在执行的路中七千年前的星级战争消灭了兜率天世界但同时遗失了玉€€……释迦牟尼来到地球只为了建造保护程序那是反抗联军的最后一点力量……八目天王追随归零的踪迹来到秦朝他曾许诺秦王一统天下但最后却被秦王斩杀但他却赐予了殿下执戟郎中范夜山如蛇之躯替他完成使命……人类千万不能觉醒否则保护程序即将失效主创程序便可随意扫描……这便是它最终极的目的和秘密……” “咣当”一声,龙纹玉€€从我僵硬的双手中掉在了桌子上。我的意识一下子平复了下来,像是暴风过后平静的海面。我大张着嘴巴,还保留着刚才引吭高喊的那个姿势,喘着重重的粗气,大颗的汗液正从我的额头砸向地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也许是我刚才喊得声音太大了,房间里工作人员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老豁结结巴巴地问我:“长青,你……你没事吧?” 意识由狂暴的高潮再到瞬间的平复,这之间如同霄壤一般的巨大落差让我几乎虚脱。我惊恐地看着他们,听到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声音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这……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长青,别紧张,你知道了什么,慢慢说。”康锦在尽力安慰着我的情绪。 “拜托你能不能说话的时候喘口气,你刚才说的什么我一句没听懂。”老豁抱怨道。 我看了一眼王主任,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把这些秘密全盘托出,毕竟它牵涉的太广、太深了,已经超出了常人可以理解的范围。王主任朝我点了点头,“说吧,其实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好。”我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心情。任谁知道了这些秘密,心里都会万分激荡的。我长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太庞大了,从哪儿说起呢?” “就从你面前的这块龙纹玉€€说起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雄拿起桌上的玉€€观察着,我知道,对于金店大劫案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很奇怪,玉€€在他手里没有丝毫反应。 “杨队长,你可要小心了。”我看着他说,“现在玉€€在你手里,你便是整个宇宙的焦点。” 杨雄吃惊地抬起头:“什么意思?你说这个玉€€?” “它根本不是一块玉€€,或者说,它只是用了玉€€的形状。它真正的身份,是这个宇宙的归零核。” “归零核?”杨雄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几乎噩梦般存在的词语。 “对,归零核是‘归零’计划的核心,这也是范夜山千方百计想得到它的原因。” “怎么,你知道范夜山的来历了?”杨雄盯着我。 “何止知道了他的来历,我还知道是谁创造了他。”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现在,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们,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慢慢闭上眼睛,给他们讲述了一个听起来极其不可思议的庞大的故事。 宇宙很漫长,它已经漫长到无法追溯。而发生在地球上的事情,却可以从七千年前开始说起。 首先,主创程序设计了整个宇宙文明。 它在这个庞大到几乎无限的程序里设置了各种各样不同类型的文明世界,而地球的人类文明,只是其中之一。主创程序设计了一切,却不能掌管一切,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会经由量变从而达到质变,这是一条客观的规律,同样遵循于这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不断地有发展到巅峰程度的文明世界意识到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这个事实,于是意图冲破主创程序控制的战争此起彼落,在数万亿年间漫漫的时间长河里,宇宙中反抗主创程序的烽火从来没有停息过。 这种反抗由于兜率天文明的出现,终于达到了顶峰。发展到极高程度的兜率天文明联合了十万三千个文明世界,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反抗联军,发动了一场反抗主创程序的庞大战争。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横跨几十大星系,硝烟几乎弥漫了有文明世界存在的每一处空间,连处在蒙昧时代的地球都未能幸免。终于在七千年前,这场战争走到了尽头,反抗联军的败局已经注定,作为中坚力量的兜率天世界在残酷的战斗中几乎被完全毁灭。 这场战争让主创程序的控制者们大为震动,迫于压力,他们做了一个重要决定,那就是重启创世程序。也就是将整个宇宙归零,重新启动,所有宇宙内的文明世界将从洪荒蒙昧时代从头再来。这样等他们进化到有力量反抗主创程序的文明高度时又会经历数百亿年时间。 要将整个宇宙归零,需要一个关键的东西€€€€归零核。它是在宇宙诞生之初被主创程序一同创造出来的东西,通俗一点来讲,它相当于重装电脑程序时用的启动盘。但在七千年前那场规模庞大的反抗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归零核由于战争的关系遗落在了宇宙之中,最终落到了反抗联合军的手里。 主创程序的控制者立刻开始了搜索归零核的工作。反抗联合军为了避免被重新归零的悲剧,便在浩瀚的宇宙中随机选择了一个星球,然后将归零核扔在了这个星球之上。因为是天外之物,归零核很快被送到了当时这个星球上一个局部区域统治者的手里,他的名字叫秦穆公。 秦穆公拿到归零核之后,把它当作神赐之物供奉了起来,于是举世皆传“龙纹玉€€”为无价之宝。主创程序为了搜寻归零核的下落,开始对各个星系进行扫描。已经残破的兜率天文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为地球制作了一个保护程序。保护程序能够阻止主创程序的扫描窥探,相当于在程序内部运行了一个恶意代码。几乎就在龙纹玉€€出现在地球上的同时,释迦牟尼也来到了世间,他作为兜率天文明的最后力量出现,是要协助地球完成保护程序。而后八目天王也追随着归零核的踪迹来到了秦朝,那都是后话。 先说保护程序,它虽然能够干扰主创程序的扫描,隐匿归零核的踪迹,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临界线。临界线限制了地球生命的进化,使人类以及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陷入了“零进化”时代。一直以来,崔梦受范夜山蒙蔽,以为人类进化的停滞是由主创程序导致的,没想到却是因为保护程序。 临界线是个十分危险的东西。因为一旦人类意识到宇宙的真相,即创世程序的存在,那么思想便会觉醒,思想的觉醒则会触发人类的再进化机制。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口觉醒了,便会冲破临界线,导致保护程序的失效。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秦朝开始,中国便诞生了两个互相对立的秘密组织。 其中一个组织是保护派,也就是现在的“暗”。话说秦穆公拿到归零核后,很快便接触到了反抗联军的人。为了保护归零核以及地球文明,秦穆公秘密成立了此组织,并且成为该组织的一员。他死后葬在了秦岭,归零核便葬在了他的墓里,由他亲手挑选的几十个勇士服下了不死神药,世世代代守护着这片陵地。并且为了不被噬梦,他们还佩戴了能够克蚁貘的青铜吊坠。那些吊坠也都是战争遗留下的东西。但没想到的是,不死药却产生了极大的副作用,这些勇士最后都变成了丧失人形和心智的水猴子。于是,在七千年前那场规模庞大的星际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傀儡师们,便成为守护归零核的主要力量。 而八目天王又亲手缔造了另一个组织。八目本来是创世程序设置的观察者(每个星系都会有一个观察者),他追随着释迦牟尼的踪迹来到了地球,但秦穆公当时已经死去,他所遇到的是秦始皇时代。八目许诺秦始皇,帮他一统天下,但条件是要他帮助寻找龙纹玉€€。秦始皇答应了他的要求,但让八目也始料不及的是,秦始皇继承了秦穆公的意志,也是组织的一员,他在取得天下后,竟然斩杀了八目。 但八目在临死前已经埋下了动荡的种子。他暗中笼络了秦始皇的殿下执戟郎中范夜山,赐他以永生之身,让他留在世间代替自己。从秦朝开始,范夜山的活动目的始终只有一个:促成人类的再度觉醒,破坏地球的保护程序。八目曾经对范夜山许诺过,当保护程序破坏之时,他将重新亲临地球,赐予范夜山可以脱离主创程序的权力。这便是范夜山口中所谓的“永恒的自由”,但这自由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我的话说完了,他们都愣愣地看着我,一个个目瞪口呆。我很理解他们的感觉,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目瞪口呆的。愣了半晌,李专员忽然触电一般地跳了起来,指着我说:“你,你这是唯心主义的典型言论,在王主任面前你竟然敢说什么宇宙是被程序创造出来的,什么人类已经停止了进化,你这是形而上学,公开与历史唯物主义唱反调!什么永生,什么水猴子,你这是公开宣扬封建迷信思想!你历史观何在,世界观何在……” “坐下!”王主任有些愠怒地瞪了这个人一眼,“先听听别人的意见,说话别那么草率!” 李专员什么都没说,又乖乖地坐了回去。王主任把目光转向了康锦:“康教授,你一直是学术界的翘楚,对于长青刚才所说的话,有什么看法?” 康锦沉吟了一下:“虽然长青刚才说的与我们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不谋而合,但我对这整体的因果关系还是持保留意见。我不认为有一种智慧生命能够创建这样一个宇宙,这从理论上是说不通的,并且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关于这一点的确证。如果要让我下一个结论的话,这更像是一场恶作剧似的阴谋。这个玉€€里面,可能嵌入了某种能让人产生精神感应的脉冲装置。还是那句话,事情看起来越是有鬼,越是有人在捣鬼。” 王主任说:“我们已经对玉€€做了分析,并没有发现任何内嵌装置,就连玉璧本身的结构组成也很正常。” 康锦摇摇头,还是未置可否。 “我倒觉得是真的。”老豁拿过了王主任面前的烟,抽出一根点上,“范夜山的DNA检测结果一直让我疑惑不解,现在听长青这样说,也算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长青,那些蚁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解释道:“蚁貘与傀儡人一样,都是七千年前那场星际战争中遗留下来的武器。” “武器?” “对,它们当时都是作为武器而存在的,并且分属于两个对立的阵营。在战争后期的太阳系战场上,主创程序使用了意识传送的技术,在地球上创造了很多士兵,我们接触过的曹金花就是其中一例。同时,他们还使用了蚁貘作为战场武器,这种上古生物是网状神经,生命极其顽强,并且它的幼虫可以吞噬对方士兵的梦境,从而获取军事信息。在这种攻击态势下,地球上的反抗联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于是他们也开发了新技术,将阵亡的士兵加以改造,使他们重新走上战场,这便是傀儡人。战争结束后,制作傀儡的技术并没有失传,而是在组织内部一直延续着。而蚁貘这种生物也被范夜山所利用,用来获取各地方的情报,以打探龙纹玉€€的下落。” 杨雄抓了抓脑袋:“既然龙纹玉€€一直在秦穆公的墓里,怎么又会出现在金店大劫案中?” 我看了一眼杨雄,恐怕这个答案已经折磨他很长时间了。 “这一切都是拜老林所赐。二十年前,老林和他的两个拜把兄弟一同深入秦岭绝壁,盗了秦穆公的墓,把龙纹玉€€也带了出去,从那以后这块全宇宙都在寻找的归零核就在中国文物市场上一直流通,后来它被卖到了长州的那家金店里。康老师,你还记得我说的在滕州见过的那个老木匠吗?他是傀儡制作技艺的传人,自从秦穆公的墓被盗之后,他就一直追寻着玉€€的下落,所以才有了金店大劫案的那一幕。拿到玉€€之后,他又重新放回了秦岭绝壁。” “幸亏懂行的人不多,没人知道它的价值连城!万一当时在文物市场上把玉€€炒热了,最先得到它的肯定是范夜山!”老豁感慨道。 王主任也叹道:“龙纹玉€€、同门社,范夜山能完成其一,便能实现自己所谓永恒的自由。这几千年的时间,过得好悬啊。”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足以让人唏嘘感慨。纵观从秦朝至今的历史岁月,浮浮沉沉,金戈铁马,人们为了一时之野望而互相厮杀,烽烟和帝国此起彼落,却不知道在这动荡的历史变迁之中,一直潜伏着两个组织在暗中角力,他们之间势力的倾斜足以改变整个宇宙的命运。而人类更不知道的是,从秦朝到现在两千多年时间里,地球一直是整个宇宙关注的中心。 我相信所有知道这些事情的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人类就像一个稚嫩的姑娘,以为自己在房中独自跳舞,却不知道窗外一直有着无数双眼睛在虎视眈眈。 “这太不可思议了,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我们竟然是被程序创造出来的?”杨雄摸着自己的下巴、胡子和喉结,他还是不相信如此活生生的存在竟然只是一种虚拟。他问我:“长青,如果这个宇宙都是被创造出来的,那么那些人,就是创造我们的家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鬼才知道那帮家伙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设计了一个几乎完美的程序,然后用这个程序创建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宇宙,恐怕这个宇宙中也没有生命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为什么创造了我们,在我们开始反抗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一切都毁掉,而只是重启程序? 恐怕只有到他们那个世界去,才能知晓答案。 “长青,”王主任把玉€€放回盒子里,推到了我面前,“从现在起,你就是新一任的怀璧人。这就是我今天让你们来的目的。” 我有些猝不及防:“怀璧人?是什么?” “所谓怀璧人,便是龙纹玉€€的持有者,终生都要对此物负责。你上一任的怀璧人,便是金店大劫案的元凶,也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个老木匠。” “是他?” “对,他年龄大了,已经作古。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守护玉€€而努力,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儿子改造成了傀儡。我希望你能把他作为自己的榜样。”王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啊,不……”我要赶紧推掉这个烫手山芋,“我没法做怀璧人啊,我又不懂怎么制作傀儡,还胆小、怕事,手无缚鸡之力……”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够与玉€€产生共鸣,它的力量能够为你所用,这样就足够了。” 我忍不住搔头:“玉€€能有什么力量为我所用?” “这个晚一点再对你说。在此之前,我们要先确认一件事情会不会真的发生。如果不会发生的话,你也没有必要去使用那种力量了。” “什么事情啊?”我心道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卖关子。 王主任转头,对一个工作人员示意。工作人员旋开了一台仪器的按钮,在一阵“咝啦啦”的噪音过后,里面突然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电子合成出来的:“我是你们的观察者。我知道你们已经拿到了归零核,这不是你们应该拥有的东西,请把它交给我。” 康锦眉头紧锁:“这是什么?” 王主任说:“今天上午,我们的一个卫星信息接收站所接收到的信息。” 杨雄追问:“信息来源呢?” “捕捉不到。最后权衡再三,我们象征性地毫无方位地回复了一个否定的信息,然后很快又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工作人员又把下一段声音放了出来,还是那个奇怪的语调:“对于你们的答复,我感到非常遗憾。也许应该让你们看一下我拿回归零核的决心。今天晚上十点开始,你们会经历一个十分可怕的夜晚。希望明天得到你们的同意答复。” 王主任说:“这一次,我们大体捕捉到了信息传来的方位,但……十分诡异。” 康锦问道:“怎么诡异?” “根据我们的侦测结果显示,接收到的信息来自孔雀星座。” 我明白王主任说的“诡异”是什么意思了。孔雀星座距离地球至少有3000万光年,也就是说,传送信息的电磁波以光速行进的话,也需要走3000万年时间,怎么可能在一天之间就能一问一答! “这应该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是别的国家的情报部门想让我们陷入恐慌的一个小伎俩。王主任,请问做声音波段分析了吗?”康锦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作为学者的素养和冷静,他得出的结论甚至都已经代替了杨雄的角色。 “我们当时马上就做了波段分析,但是,”王主任遗憾地摇了摇头,“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没有得出任何分析结果。” 从逻辑和科学上,已经不能解释这些事情的发生和存在。现在这个宇宙中所存在的一切,都在挑战着我最极端的想象力。我喃喃自语道:“孔雀星座……孔雀……”又忽然间想到,“范夜山说过八目天王是来自孔雀文明的使者,难道发送这个信息的就是八目?” “现在一切都是未知。”王主任看着我们,声音平静地说,“诸位,也许只有等到晚上我们才能见分晓了。” 时钟上的时针一点一点地滑过表盘,我们就在安全机关的大厅里等待着,就像等待最后诊断书的病人。七点、八点、九点……没有一个工作人员离开,大家都沉默并且忐忑地等待着。在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之前,他们做不了任何应急预案。 我从窗户向外看去,外面已经完全黑天了,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街道上的拥挤和喧闹就像往常一样。天空中群星闪烁,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快到十点了,这个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沉默,每个人都在猜想那个“可怕的夜晚”会是什么,但每个人都没有答案。要在平时,我肯定会把这当作一个无聊的玩笑或是恶作剧,但现在,我却在不安地等待着它的发生。 时针“咔”一声走到了它的位置。 终于,十点了。 我们站起来面面相觑,什么都没有发生。钟表依旧在走,外面依旧喧闹,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我围着房间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我正想对康锦说“老师你是对的,那只不过是一个恶作剧或是一个无聊的伎俩”的时候,一个女工作人员突然指着窗户惊恐地喊道:“星星!星星灭了!” 所有人都趴在窗户上向天空望去,但天上依旧是繁星点点,并没有什么不妥。忽然,在我的视野之内,一颗星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目瞪口呆,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星星一颗接一颗地熄灭了光亮,就像断了电的小灯泡。它们从北天星空一直灭到了南天星空,短短两分钟之内,整个天幕已经是漆黑一片。 整个房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被彻底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头顶上的这片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黑暗天空。大街上到处都是混乱的汽车鸣笛声,许多人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路上,惊愕地仰头看天。笼罩在人类上方的穹顶寂寞无言,像是一具死亡的躯壳。 “不!不可能!”康锦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失态过,“那些巨大的恒星都距离地球百万千万光年,怎么可能会在同一时间消失光亮?就算是恒星陨灭,也会发生超新星爆炸,怎么可能会……哦,天啊,难道有人能够随意改变光线传播的速度?!不,这不可能!不!!” 我看着疯了一般的康锦歇斯底里地狂吼,只感觉到手足无措。我自从考上研究生之后就一直跟随他学习,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睿智而且冷静的,具备一个优秀学者的风范。他不仅是我的学术导师,更是我的精神导师,是我一直向往的楷模。而现在,我却亲眼目睹了他的崩溃,他所有的意志和智慧都在顷刻之间崩碎成了一地散沙。 这就是八目所谓的“可怕的夜晚”! 这就是他威胁我们的手段!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再不屈服的话,下一个熄灭的,将是太阳! “发生了,终于发生了……”王主任喃喃说道,面色苍白。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长青,你要使用玉€€的力量了!现在马上开始,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经癫狂似的投入了工作,不停地在一个大屏幕的键盘上输入着什么。所有工作人员全都忙碌了起来,各就各位,整个房间里一时间各种机器运作起来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个可怕的夜晚让他们全都不正常了。 一个隐秘的房门慢慢开启了,里面放着一个形状奇怪的仪器,有点像医院里做胸透的那种机器。王主任让我坐在那台机器上,把玉€€插在我对面的卡槽里,然后又放下两道安全栏将我紧紧地固定住。我疑惑不解道:“王主任,这是要干什么?” “送你去另外一个世界。” “啥?” “我没时间给你解释那么多了,你听好,这是一台曲率抛送机,它能与玉€€的能量同步化,将粒子运载速度加载到最大,从而超越空间极限。这是目前各国科学家所能制造的最顶端的设备了,其实我也是受了科学家们的委托……说重点,从原理上来说,这台机器能够把你和玉€€一起抛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因为玉€€本来就是那个世界的东西。” “什么另外一个世界?”我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他们的世界,造物主的世界,设计了主创程序的那个生命的世界!” “什么!”我一下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却被安全栏牢牢卡住。 “长青,你必须要去往那个世界!这个宇宙已经不安全了,观察者竟然能够随意操控恒定的物理定律!他是玩儿真的,今天只是一个警告,如果我们明天不交出归零核的话,他肯定会不惜毁了地球的!你必须要带着归零核离开这个世界,到他们那个世界去,找到他们创造我们的理由,找到他们的弱点,找到他们的漏洞,甚至是找到他们的首脑……恐怕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我……”我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个肩负全人类命运的责任就落在了我头上,这简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可我不是罗宾汉,也不是爱因斯坦!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智商还极其一般,就连待人接物也时常被同学所诟病!我如何承担如此一个重任!我大呼道:“王主任,你是不是搞错了!为什么是我?!” “没搞错!就是你,长青!”王主任的手紧紧按在我肩头,“只有你才能和玉€€的力量完美呼应!只有你才有可能和玉€€一同去往那个世界!” 有可能? 我明白过来了,这机器才是他妈刚研发出来的,玉€€也是他们刚得到的,就连我也是刚出现在这儿的!也就是说,现在所进行的一切只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以前根本没有试验过!鬼知道这台机器能把我抛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新一任的“怀璧人”,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我当即就开始痛哭流涕:“王主任,你放过我吧,我女朋友还在医院里躺着,我老师又已经发疯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爸妈打一声招呼……” “长青,别忘了你是怀璧人!”王主任怒声喊道,振聋发聩,“你现在是人类唯一的希望!如果你留下来,那么你和你的女友、老师、父母以及所有人都会灭亡!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命运的终点吗!” 我一个激灵,想到了崔梦,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犹如一株蔷薇的她。她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和她约定好了,以后的路要一起走下去……不,我不能让她就这样在昏迷中陨灭!我承诺过要保护她的,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一切。如果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天,我将无法兑现自己的诺言,更会成为全人类的罪人!我深深知道,这个担子,我更承担不起!当下我便咬紧了嘴唇,从嗓子眼里吼道:“好,我走!” 王主任重重地在我肩头拍了一下,转头喊道:“准备抛送!” 工作人员大喊道:“开始抛送!抛送阶段一准备就绪!阶段二准备就绪!阶段三准备就绪……” 抛送机慢慢运作了起来,插在卡槽里的玉€€变得透明了起来,发出耀眼的光亮,微微地颤动着。王主任对着老豁他们喊道:“还剩两分钟房门就封闭了!你们有什么话要交代他的赶紧说!” 房间的门开始缓慢地闭合。李专员站在门口嗫嚅着嘴,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就被老豁一把推开。他挥舞着拳头,眼圈红红地朝我喊道:“长青!好样的,豁哥没白交你这个哥们儿!你放心,根据我的研究,世界程度较发达的生物往往都是集体性智商,他们就像蚂蚁、蜜蜂一样,是靠集体智慧来发展的!明白吗,他们都是虫子!去替豁哥灭了那帮恶心的家伙!” 杨雄又一把推开老豁,朝我喊道:“你不是问过我如果魔兽里面的牛头人酋长从电脑里走出来会怎么样吗?现在我告诉你,你就是这个世界的牛头人酋长!现在你要从电脑里走出去,走到那个世界上,让那些可怜的家伙浑身发抖!” 他们用最大的声音鼓励着我,说着临别前的最后赠言。我的目光越过他们,越过缓缓关闭的门,看到还在疯疯癫癫的康锦。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手舞足蹈着,像在跳一出远古的舞,我想让他给我说句话,哪怕一个字也行。 我大喊道:“康老师!” 康锦猛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长青。” 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们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看到他们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终于,门重重地关上了,将他们的面孔隔绝在了外面。 我忽然间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机器的轰鸣声达到了最大,玉€€散发出万千光华,笼罩了我周遭的全部。一切都开始疯狂地颤抖,以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的方式。我感到自己要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进去了,灵魂几乎要脱出肉身。 此刻,在人类目所能及的天空上,星星都已熄灭。地球就像一个孤独的浪子,飘浮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的笔记就此结束。 下一篇笔记,将在另外一个世界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