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心灰意冷后》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影卫心灰意冷后 作者: 不见阿兰若 简介: 【心机深沉腹黑摄政王x感情迟钝美貌天然呆暗卫】 大晟宫变之后,云绯作为替罪羊被关进了死牢,他曾经的主人,摄政王楚明歌给他按了无数条罪名,鸩酒入腹云绯以为这条命终于了结,没想到一睁眼,却被楚明歌带进了皇宫。 钝了的刀可以再磨,不能杀人的影卫除了死,只剩两个用途:一给楚明歌的白月光取血,二替楚明歌暖床。 等到被放干了血,楚明歌厌烦他的时候,他这个影卫,终于没用了。 他浑身是血地倒在楚明歌面前,众人只见摄政王美人在怀,却无人看见,楚明歌冷漠无情的面容,是如何一寸寸扭曲,溃不成兵。 楚明歌一直以为,他对这个低贱的暗卫并无感情。他有不可亵渎的白月光,亦有难以忘怀的朱砂痣。 而云绯,一个低贱的影卫怎能走到他心里,所以楚明歌无数次没有缘由地责罚,肆无忌惮地取他的血,甚至拱手将他送给别人。 直到后来,那个小影卫气息奄奄地倒在他面前,他原以为绝不会再为谁而跳的心,终于开始疼了…… 1V1,受前期迟钝不懂爱,虐身后虐心,追妻火葬场,生子。 图源网络,侵删 第一章 赐死 “云绯。” 地牢里的人原本深深垂着首,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带迷茫地抬起了头。 待勉强辨清栅栏后的人影,他动了动嘴唇,嗓音喑哑,既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意料之中。 “殿……下。” 黑暗中那人声音再度响起:“云绯,你受委屈了。” 云绯垂下眸眼,从他六岁到楚明歌身边当影卫起,委屈两个字,他就不知道怎么写了。 “属下没有什么委屈的地方。” 楚明歌似乎低低笑了下:“你给孤当了这么多年暗卫,如今却成了孤的替罪羊,孤随手丢弃的一颗棋子,就算是养的一条狗,时间长了也会有感情,孤如此无情,你定然恨极了孤吧?” “属下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殿下是属下的主子,主子的命令,属下不敢不从。” “……真是个木头。” 云绯无言对答。 楚明歌说的都是实话,他有无数理由痛恨眼前这个男人,可是—— 他按了按胸口,那里平静的很,心脏的跃动沉稳有力,感知不到丝毫愤恨的情绪。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愤怒,悲伤,喜悦,懊悔,惧怕,这些剧烈的感情,他从未体验过。 倒真应了楚明歌那句话。 木头。 “吱呀”的响声,狱卒打开牢门,楚明歌迈着稳健步伐走了进来。 被突然照射进来的亮光刺痛双眸,云绯下意识眯了眯眼。 “云绯,死到临头,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 楚明歌攫住他的下颌,微微抬高,和那双阴冷凤眸一对视,云绯下意识就要跪倒。 楚明歌,曾经的大晟世子,经过半月前那场惨烈宫变,他已成了大晟最尊贵的摄政王。 英挺的轮廓日益深邃,凤眸冷冽如刀,眉目褪去青涩,依稀残余着几分少年脱逸,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抱着他,心疼地哄他的大哥哥。 云绯有些恍惚。 下颌蓦地一疼,思绪硬生生被唤回,“说话。” 云绯眼中蒙上层困惑。 要他说什么?哀求,咒骂,还是哭饶?他想不通,楚明歌纡尊降贵到这脏污的死牢,难不成,只是想听他说说话? “殿下是想要属下求饶吗?” 楚明歌眼眸愈沉,表情越发不悦。 摩挲着他的下颌,手上力度逐渐加重。 云绯被掐得生疼,感受到空气中降到冰点的温度,垂下眸子,谨慎组织着词句:“属下有点疼,求殿下饶过属下……” 从前给楚明歌侍寝的时候,他总嫌他沉闷,每次都弄得他剧痛无比,偶尔疼到受不了,哭两声求几句饶,楚明歌便会温柔些。 也就那么一点点。 楚明歌眸中戏谑,似笑非笑。 “云绯,你不怕死么?” “殿下要属下死,属下不敢怕。” 从楚明歌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低敛着眸子,白净肌肤泛出点玉色光泽,益发衬得眉目胜画,眉心小痣浓艳如血,鲜活灵动似画中人。 手下数百名暗卫里,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漂亮的。 天下美人多的是,像云绯这般又听话又好用的,难找。 要杀掉他,倒有些不忍。 楚明歌忽而伸手,撕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云绯吃了一惊,下意识想护住隐秘部位,却在触到楚明歌不善目光后,木然垂下了手。 冰凉如玉的手指在他每寸肌肤上游走,云绯神经紧绷,转瞬间额头已布满细密汗珠。 楚明歌没有半分停手的意思,指尖直直探来,云绯心头一突,没忍住失声叫了出来:“殿下——” 楚明歌动作顿住,眸中染上阴鸷厉色。 云绯慌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辩解:“死牢脏乱,恐伤了殿下贵体,还请殿下远离此地。” 楚明歌冷嗤:“这地方你能住得,孤为何来不了?莫非,在你眼里,孤是个弱不禁风的草包?” “属、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云绯咬住唇,不知道主子哪来这么强大的脑补能力,每次都堵得他下不了台。 楚明歌攥住他的手腕,反复打量了几下,看管的狱卒还算有眼色,云绯在这里待了半个月,除过脏乱了些,身上倒是没多出什么伤口。 随意一推,就势便将人推倒。 云绯脑中轰然一响。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只是,他没想到,有一日会在地牢里和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做这种事,若是传出去,摄政王的名声还要不要? 况且,他死期在即,也不想成为桃色秘闻中放浪不堪的角色。 楚明歌压根没有这方面的担忧,漫不经心地问,“你跟着我多长时间了?” 云绯吓得手指尖都僵住了,说话声音都在打颤:“十、十年……” “十年,真够长的。” 云绯咬紧牙关,死死阖上眸子。眼前忽明忽暗,几欲晕厥。 男人低声呢喃着,楚明歌终于放开他,疯狂的神情褪去,面容又恢复初始的淡漠。 云绯卧在杂草堆里,身子抖得如经受狂风摧残的花朵。 楚明歌揉揉他的发顶,手势怜惜,将酒杯送到他唇边,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心爱的恋人。 “这是上好的鹤顶红,喝下它,你的使命就会结束,从此了无牵挂。等你死后,我会让人接替你的职务,九泉之下,你可以瞑目了。” “云绯,记着,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那把刀。” 作为刀尖舔血的暗卫,这或许是他能得到的最好评价。 他死后,楚明歌将再无后顾之忧。 云绯艰难地支起残躯,麻木地将唇凑上去。 液体入腹刀扎一般地疼,剧痛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渐渐变得清晰,脉络分明,露出模糊的血肉,残忍而尖锐。 过往的十年岁月,又开始在脑中流淌。 第二章 物尽其用 死牢无光,黑暗侵袭。 楚明歌俯视着稻草丛中已然疼晕过去的躯体,凤眸宛如被坚冰封印,窥不见一丝波澜。 云绯是在九岁那年,和他一同离开的丹心门。 楚明歌并非大晟名正言顺的世子。 他是大周武帝的第七子,生母元婕妤有倾世姿容,深得帝君喜爱,正因为她宠冠六宫,惹来后宫嫔妃艳羡嫉恨。 在元婕妤生育楚明歌那天,皇后构陷她与侍卫私通,武帝大怒,元婕妤收到消息,在惊恸慌惧中诞下楚明歌,便撒手人寰。 正应了那句红颜薄命。 元婕妤生子后便香消玉殒,武帝怒气消散,渐渐觉出此事端倪,废黜皇后追封元婕妤,可惜佳人已逝,他空有一腔愧悔,只有对着元婕妤的悠悠香魂而发。 元婕妤死了,武帝对着她留下的儿子楚明歌,只觉羞愧难当,于是亲口下了旨意,将楚明歌送往丹心门,由世外高人亲自教养。 楚明歌身为皇子,一直到十七岁被舅舅接到大晟前,都未享受过天潢贵胄该有的待遇。正因为他始终对亲身父亲心怀怨恨,大晟皇帝才放心让他留在大晟,接触大晟政务。 不过,若是能预知到楚明歌和舅舅会联手架空大晟的小皇帝,把大晟占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大晟皇帝怕是能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说什么也要把楚明歌一块带走。 如今大晟已完全掌握在楚明歌手中,他当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小小年纪身娇肉贵的小皇帝则被他软禁深宫,现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楚明歌事事顺遂,唯有云绯的存在,对他来说是小小的烦恼。 甚至也说不上是烦恼,云绯身为他豢养的死士,生杀大权由他把控,楚明歌并不担心云绯不会乖乖赴死,而是失去云绯后,他心头那点若有若无的淡淡失落。 楚明歌想了很久才想通,云绯是他精心打磨而成的杀人工具,为了替罪而死,是否有点不值当? 正所谓物尽其用,楚明歌不是会白白吃亏的人。 云绯是一场意外生出的稀薄缘分。 原本,云绯是活不下去的。 云绯自幼因战乱失去双亲,从落地起,便随着家人辗转流离,家人在一场场战争中死去,大约六岁时,他失去了所有亲人,饥寒交迫,流落到丹心门外。 恰巧楚明歌那日外出打猎,恰巧楚明歌不小心看到冰天雪地里一只红色的团子,恰巧楚明歌身旁的小厮是个心善的,硬瞒着楚明歌救下了云绯,云绯才得以活命。 无数的恰巧,才有了十年的相对相伴。 楚明歌起初并不想救这个一脸痨病鬼样的孩子。 他自身的处境足够艰难,没有那么多的善心发给多余的人,后来,兴许是这孩子实在可怜会撒娇,楚明歌动了此生唯一的恻隐之心。 十年光阴流淌,到如今,楚明歌 而今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云绯暂时还不能死。 想到此处,楚明歌稳稳起身,他的眸子里划过一抹狠厉,凌厉拳风直击云绯肚腹,云绯因剧痛五官扭曲,楚明歌又运起一掌,狠狠劈向他的颈部。 云绯活生生痛醒,双手紧抠着稻草,吐出一口混着血液的透明毒酒。 “殿下……”云绯睁着茫然的双眼,双唇喃喃唤出一个叫惯的字眼。 楚明歌音调冰冷。 “孤改主意了。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你这把刀孤还没用完,现在让你死了,岂非白白便宜你。” 云绯苦笑。 楚明歌用这种方式赦免他的罪责,他不知该说楚明歌善良,还是该说他太放心大胆了。 云绯捂着嘴巴,咽下猛烈的咳嗽,血腥味弥漫了遖颩喥徦整个口腔,从地狱又回到人间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 楚明歌的视野里,云绯纤细修长的脖颈上,已泛起一道明显的红痕。 楚明歌眼神一闪,冷哼:“还不跟上来?” 云绯应声“是”,勉强支撑起酸痛疲乏的身体,跟着他缓步而艰难地出了地牢。 第三章 要你的血 突如其来的阳光直直照射过来,云绯被刺得眯起眸子,脚步本能地顿住。 “怎么了?” 楚明歌回首,虽是疑问,却并未表现出明显的疑惑。 云绯深吸一口气。 “属下……属下有一事不明。” 楚明歌轩了轩眉毛,轻轻一笑:“孤知晓你要问什么。” 他放低语气,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柔和:“替罪羊这种任务并非只有你能做,虽说你是孤身边第一得力的人,可是孤要是连你都保不住,” 云绯眼神飘移,天际一抹阴霾重叠,有一股深沉的压抑的威迫感,仿佛笼罩在人心上的巨石,压得心脏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绯吐出胸腔中的浊气:“……多谢殿下。” 楚明歌只勾了下唇角,眼角余光偶尔掠过他,云绯低眉顺眼跟在他背后,脚步规规矩矩,和他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上来。” 云绯一怔,楚明歌嗓音微冷:“要孤频频回首跟你说话么?” 云绯连忙加快脚步,楚明歌顺势抓住他的手,云绯骇然失色,慌乱地想抽离手,楚明歌却反而握得越紧。 “殿、殿下……” 云绯一张难堪窘迫的苦瓜脸,楚明歌微笑:“哦?” “刑狱人来人往,耳目众多,如此行径对殿下名声有碍,还请、还请殿下放开属下。” 云绯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侍卫宫人,垂眸,冷白的面庞却不见丝毫因害羞而染上的红:“倘若为此而毁坏了殿下的清名,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楚明歌声音低哑:“外面不准,里面就准?” 云绯被问得哑口无言,楚明歌却放开他的手,丢下几个简短的音节:“无趣至极。” 到了刑狱外面,一辆华盖马车正等候着,楚明歌踏上马车,云绯立在原地迟疑,楚明歌一记眼刀剜过来,云绯立即噤声,乖乖上了马车。 楚明歌允准他上了车座,云绯也并不敢逾矩,单膝跪在楚明歌方寸之外,狭仄的空间只闻楚明歌不时的喘息声。 “他们给你罪受了?” 楚明歌硬着脸:“瘦了许多。” 云绯头垂得愈低:“没有。他们待属下如平常囚犯。” 楚明歌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胸口升起淡淡的烦躁感。 云绯听话,有时候过于听话,不多言,只记着执行主子的命令,楚明歌喜欢忠心的暗卫,对不解风情的c伴无半点兴趣。 譬如此时,他叫声疼,抑或小小的告个状,都要比强撑着更能满足楚明歌那颗保护欲旺盛的心。 这样愚钝,做个发泄的玩物绰绰有余,真要把他放在心上,倒是亏待自己了。 马车稳稳停下,楚明歌带着云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深宫,云绯暗想,连皇宫都满是楚明歌安插的眼线,沈氏皇族确已名存实亡。 走到一进幽深隐秘的宫室时,离得很远都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呵斥怒骂声,“楚明歌”三个字和畜生猪狗之类污秽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云绯听得心惊,暗暗打量了楚明歌一眼。 楚明歌面无波澜,推门而入。 门扉开启的瞬间,一只瓷杯哐然坠地,飞溅起的碎片如一道道流星,直直击向楚明歌,云绯叫了声:“殿下当心!” 楚明歌不闪不避,云绯挡在他身前,碎瓷片划过脸颊与果露在外的肌肤,无数细小的划痕立时浮现。 楚明歌一把攥住那人的手,眼神冷厉,那秀气精致的红衣少年摔杯的手一顿,楚明歌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瓷杯,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 少年趔趄后退几步,不小心踩到自己长长的衣角,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畜生……楚明歌你这个畜生,你还有面目来见朕,你居然还能大义凛然地站在朕面前……” 听到此处,云绯已明白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登基当日被楚明歌篡了位子软禁深宫的倒霉小皇帝。 沈琢玉。 人如其名,沈琢玉生得精致乖巧,像一只白瓷打磨而成的玉娃娃,稍微碰一碰就会碎裂,沈琢玉没辜负自己弱不禁风的娇花皮相,一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吃药如吃饭般熟练,小小年纪便是只药罐子。 这些年老皇帝用各种办法养着,才堪堪保住沈琢玉的小命, 当初,楚明歌也对小皇帝宠得不像话,沈琢玉全身心信任着他,没成想竟被楚明歌捅了最深的一刀。 “卿卿。” 楚明歌叫他的小名,小皇帝似是被恶心到了,恶狠狠地骂道:“闭嘴!你给朕闭嘴!” 小皇帝白皙的脸庞气得通红,胸膛喘伏如破风箱,楚明歌见他脚上的鞋子也蹬掉了,便捡起鞋子想给他穿上。 沈琢玉胡乱踢踹着,飞脚直接到了楚明歌脸上,楚明歌耐心渐渐耗尽,音调冷彻:“乖一点。” 沈琢玉一滞,眼眶里立马滚下两串泪珠。 楚明歌把他抱回床上,柔声低哄着,沈琢玉闹够了,闹累了,很快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楚明歌骤然出声。 “知道孤为何要饶你一命吗?” 云绯微怔,诚实摇首:“属下不知。” 楚明歌抚摸着小皇帝紧蹙的眉尖,眼里柔情与疼惜交织,声音里充斥着和他本人气质并不相符的柔情。 “你的血,能治他的病。” “孤得医好他,让他认命当孤的人。” 第四章 暗卫的两种用途 恍若滚滚惊雷在耳边炸开,云绯木然地动了动嘴唇,唇齿间似乎渗透出森森的凉意。 楚明歌正抚摸着锦被中深陷的玉白小脸,许久没听到动静,目光直接投射而来。 云绯与他阴鸷视线相触,唇边扯开一丝极淡的笑纹:“原来殿下是因为这个才留属下一命。” 楚明歌眼眸深深。 “不然你以为是何缘故?孤有跟你说过多余的么?” 云绯胸口涌起没有原由的酸胀感,他摇摇头,楚明歌确实没有说过别的。 “那,是否现在就要属下放血?” “不必。” 楚明歌俯视着沉睡的沈琢玉,“他脾气这样差,孤犯不上热脸贴他冷屁股,等他受不住了,自个来求孤时再说。” 楚明歌打量他几眼,语气略带了些嫌弃:“再说了,瘦成你这般如何放血?” 云绯微窘,楚明歌嗓音低哑暗沉,字眼中浸淫着不怀好意:“孤抱起来都硌手了。” 云绯越发窘迫,紧盯着足尖弱声嗫嚅道:“是,是属下……” 云绯暗自腹诽。 瘦弱也并非他的错。 实在不知该认罪还是求饶恕,云绯咬着下唇为难不已,楚明歌反而朗声笑起来,朝他勾勾手。 云绯慢吞吞走过去,楚明歌单臂环住他的腰身,手掌覆到他的后背某处。 云绯面色一变,那片肌肤上有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楚明歌手指游走,指尖力度正好可以在肌肤上留下红痕,也不会令他过于痛楚。 鼻端环绕着龙涎香的味道,混杂着楚明歌霸道危险的气息,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渗入他的肌理。 云绯眉头沁出薄汗,颤着声音叫道:“殿下……” 楚明歌动作未停:“待会儿去锦衣营,将你手上的事务都交接给冷霜。” 云绯脑子一时没转过弯:“那属下以后做什么?” 楚明歌见他双眸执着,傻得有几分可爱,也起了调戏的心思:“自然是跟着孤,替孤暖//床。” 云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楚明歌戏谑:“怎么,让你来服侍孤还满意?” 云绯立在原地宛如石化,久久没有反应。 他虽感情淡漠,也知晓寡义廉耻。堂堂男子委身他人之下已足够让世人不齿,倘若真去楚明歌身边,那他将来还有何面目见人? 想到此处,云绯立即重重跪倒:“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楚明歌本是玩笑之语,不想云绯居然如此抗拒,楚明歌脸上的挑逗笑意渐渐收起,“嗯”了声:“为何不愿?” “属下卑贱,实不配侍候殿下身侧。” “就这样么?” 楚明歌一哂,忽地飞起一脚,直踹向云绯肩头,云绯敏锐感知到袭来的冷风,却没有闪躲。 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云绯肩头本就有旧伤,这一下子伤口直接崩裂开,血液汩汩涌出打湿了衣衫。 幸而穿着黑衣,看不出来。 楚明歌声线如冰。 “孤身边自然不配你这种下贱东西伺候,待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云绯捂着肩头,生生咽下带血的呻//吟。 他草草行过礼,用尽全身力气才走了出去。 待彻底远离了内宫,云绯才坚持不住的一个趔趄,他眼疾手快,扶着粗砺石墙坐下,深深喘了几口气。 十年影卫生涯,无数的刺杀偷袭,斩除人命,这具躯体早已遍体鳞伤。 纵然是无感无识的身体,也对那刀光剑影产生了厌烦,其实,在楚明歌让他做替罪羊,担下刺杀右相罪名的时候,云绯内心是解脱的。 谁能想到,楚明歌竟会在紧要关头变卦呢…… 对楚明歌,云绯感情复杂。 楚明歌是他的恩人,更是他的主人,除了敬重畏惧,别的感情很少。 也就有时楚明歌召他侍/寝,心里会有一点莫名的情愫。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是何物。 他抱住膝盖,怔怔坐了许久,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云绯?你怎地回来了?!” 云绯看见来人,不由自主地释出柔和的笑容。 “冷霜。” 第五章 新宠 冷霜快步走过来,表情欣然不已:“殿下宽恕你了?” 云绯垂眸未曾答言,冷霜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咱们这种人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你小子这段时间可把我担心坏了。” 冷霜力气用得大了些,云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冷霜有些感慨:“说到底,也是殿下宽厚。” 云绯喉头有种涩然感,不着痕迹转移了话题:“其他人都好吗?” “都挺好都挺好,就是挺想你的。对了,你这次回来还是担任副主一职?” 云绯摇摇头。 楚明歌好像并没有分配他任何职务。 锦衣营是楚明歌花费巨大心血打造的暗杀集团,自上而下共分三阶五百余名影卫,低级三百余名,中级两百余名,云绯和冷霜属于最高级别。 像他们这种等级的拢共二十人,前些日子的宫变中又死了七八个,冷霜忙着填补空缺,漏了几句口风:“殿下的旨意,好像要让提眉接替你。” 云绯微愕:“提眉虽然和我同岁,却是前两年才到殿下身边的,殿下为何没有挑中你?” 冷霜含糊不清道:“圣意难察。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咧咧的,容易出差错,想必殿下是看中提眉的稳妥吧。” 同为性命悬在刀尖上的影卫,云绯又怎会不知,冷霜虽然豪爽了些,对待任务却从未因粗心而导致过失误。 影卫之首的位子,大抵是楚明歌恩宠的表现吧。 提眉是楚明歌的新宠。 年方十六,容貌娇媚艳丽,能说会道,巧舌如簧,颇得楚明歌喜欢。 “提眉最近张狂得很,云绯你记着别去招惹他,那家伙仗着殿下纵容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连应雷都受了他的刻薄,你更要退让几分。” 云绯有些蔫蔫的应了声,冷霜打量着他的神情变化,心里开始暗自活动。 他比云绯年长,更早进入锦衣营,地位始终比不过云绯。 当然,云绯能有今日的地位,和他出众的能力脱不开关系,冷霜打心底里钦佩云绯,楚明歌要云绯顶罪时,他也曾替云绯忿忿不平过。 和他们这些普通杀人舔血的影卫相比,云绯的身份又是有些不一样的。 楚明歌本来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纸包不住火,从云绯身体上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的伤口开始,冷霜几个高等影卫便隐隐怀疑。 那些伤不是刀剑留下的,更像是被人凌虐蹂躏后来不及掩饰的痕迹。云绯从头到尾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冷霜却从他隐忍的眼神里猜出了一切。 楚明歌是摄政王,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子,冷霜也只敢在心底里对他有意见。 不但要人出生入死,连他床上的那档子事都要让云绯负责,临了了又直接当做无用的棋子丢弃,全无丝毫温情。 不得不说,楚明歌确实具备上位者最重要的特质。 狠辣毒戾,冷血无情。 “殿下要我将这些年的事务交接到你手上,我做了一份密函,放在我卧室里的书柜里,上面有你需要的东西。” 冷霜:“好,我知道了,回去后我就去拿。” 他忍不住问道:“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云绯一时恍惚。 楚明歌没有温度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心脏处有些迟钝的痛。 他晃晃脑袋,驱散压在心上的阴霾:“殿下让我暂时跟在他身边。” 小皇帝沈琢玉的事是皇宫隐秘,楚明歌没有吩咐,他不好透露。 楚明歌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冷霜不由得为他担忧:“云绯,你一切小心。” “好。” 云绯颔首含笑:“我一定记着你的忠告。” 告别了冷霜,他又回到太极殿,甫走到门口,里面传来的暧昧动静让他的脚步不由得顿住。 交织的两道声音异样的耳熟。 是楚明歌和他近来宠爱的提眉。 第六章 要人 云绯踌躇不前,不知道要不要推门进去。 室内的动静越加放恣,提眉娇滴滴的喘息混杂着一道隐忍禁欲的男声,生动地刻画出一副活色生香,春光旖旎的画面。 像是提眉说了些什么,楚明歌似乎轻笑了一下,素来凉薄的声线裹含了不易察觉的宠溺:“胡闹。” 云绯默默低头,垂手伫立,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凌空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云绯?” 云绯循声望去,一袭青蓝衣衫飘进他的视野,来人是楚明歌名义上的表妹,清河郡主慕容岫。 云绯连忙行礼:“属下见过清河郡主。” 慕容岫含笑对他招招手:“好些日子不见你,你都到哪儿去了?” 慕容岫是楚明歌舅舅慕容昭和红叶长公主的独女,年仅十五岁,又没有兄弟姐妹,被父母宠得十分无法无天,任性娇纵,不失贵女风范,大有人间富贵花的气度。 她相貌肖父,性格随母,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形状姣好的嫣红菱唇,配上盈润如水的烟罗衣裙,惹得人移不开眼去。 云绯恭敬回道:“属下前些时日有任务在身,故而不在宫中。” 慕容岫笑道:“难怪表哥说你能干,我要是又有你这么忠心的奴才,我也不舍得放你离开。” “能干”本是极普通的字眼,从楚明歌嘴里说出来,云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他的注意全放在前头,忽略了慕容岫话中隐约所指。 “站着做什么,不进去吗?” 云绯刚要劝阻,慕容岫已敲响木门,里头传出熟悉严肃的男声:“进来。” 慕容岫提着裙子跑进去:“表哥!” 楚明歌坐在上首,看清来人身份,不由得捏捏疼痛的鼻梁:“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来的地方。” 他的视线落到慕容岫身后的云绯身上,云绯下意识和他错开目光,楚明歌唇畔划过一丝冷戾。 提眉本来是躺在楚明歌怀中的,见有人来,这才恋恋不舍地和楚明歌分开,站在旁边整理凌乱的衣衫。 慕容岫看都不看他:“表哥,你也真是的,云绯都来了好一会儿,你居然让他在外面等着,也不怕把人冻着。” 云绯头皮直发麻。 慕容岫快嘴多舌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这话就是告诉楚明歌,他躲在门外听他们的墙角。 果然,楚明歌眼眸暗了暗,面上不动声色:“是吗,我竟然不知道有这回事。” 氛围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慕容岫浑然不觉,笑嘻嘻道:“表哥,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答不答应?” “你说。” “我想——” 慕容岫眼波流转,最终定格在云绯身上:“让云绯做我的贴身侍卫。我身边那些暗卫都是废物,比不上云绯一根手指头,你就把他给我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对他,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云绯听得心惊肉跳,楚明歌面色不变:“怎么想起提这个?” “因为——” 慕容岫拉长音调,突然跳到云绯后面,双臂环绕紧紧抱住他:“他好看啊。” 云绯额头冷汗直流,又不好太过粗鲁地甩开她的手臂,楚明歌依旧波澜不惊:“你一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和男子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慕容岫吐吐舌头,楚明歌冷声道:“你真是越来越没个正行了。” 他转而吩咐提眉:“你送郡主回去,告诉长公主,郡主到了出嫁的年纪,该学着管家理事了,让她好好教养郡主,若是下次再让孤看见她行事不端,孤便亲自替长公主管教。” “表哥!” 慕容岫急了,气得跺脚:“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不就是一个影卫,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提眉,还愣着做什么?” 提眉反应过来,连哄带骗地将慕容岫带出去了。 等到他们都出去了,楚明歌的目光才转到云绯身上。 云绯呼吸有些短促,楚明歌的声音降至冰点。 “都听到了?” 云绯双膝一软,跪在他脚边。 第七章 鞭刑 “属下并非有意为之……” 楚明歌打断他:“窃听主子的隐私,你该当何罪?” 云绯委顿伏地,咬着发颤的嘴唇:“鞭责三十,禁食三日。” 楚明歌颔首:“原来你没忘记,孤还当你侥幸逃过一劫,得意忘形到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云绯头垂得更低:“……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刑房,请殿下息怒。” “慢着。” 楚明歌眉眼沉沉:“孤还有事要问你。” 云绯刚抬起的膝盖又弯下去:“请殿下吩咐。” “锦衣营的事你都交给冷霜了?” “是。” “那么,孤让提眉担当锦衣营首领的事,你也该清楚了。” 云绯以额触地:“冷霜已经告诉属下了。属下斗胆,想请殿下收回成命。” 楚明歌手势一滞,眼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哦,说来听听。” 云绯大胆抬头,言辞恳切句句灼心:“提眉不适合做锦衣营之首。首先,他资历尚浅,影卫中比他年长,能力更优秀出众的大有人在,殿下倘若因喜爱而导致偏爱,只会寒了众人的心。” 楚明歌慢慢点了下头:“你觉得,孤偏爱提眉?” 云绯愣了愣,低声道:“属下僭越。殿下确实有点……糊涂……” 楚明歌不怒反笑。 “虽然无礼了些,说的也是实话。还有呢?” “其次,提眉不像其他人,跟在殿下身边的时日不多,殿下将要紧的事交给他去做,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提眉犯错是小,要是延误了殿下的要紧事,危害的就不仅仅殿下一人。” “你刚才这些话,只为公正,不为一丝私心?” 云绯诚实点头:“是,属下一心一意为殿下着想,绝不敢夹杂任何私人恩怨。” 楚明歌长叹一声。 “你这个人说愚昧,看事情却极为透彻,说是聪明,也老实得过分。” 他加重音调,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 “简直让人来气。” 云绯不知他话中何意,懵懂地睁着双眼,楚明歌被这样纯净,没有杂质的眼神望着,心肠莫名软了许多。 “你下去吧,事情完了后,到孤房里来。” 云绯脚步一错,险些趔趄。 楚明歌被他吃惊的模样逗笑了,玩性大起,招招手,云绯愣在原地,楚明歌眼神不善:“傻站着干什么?” 云绯一走过来,他立即将云绯勾到怀里。 男人强烈的气息袭涌,几欲将人淹没,云绯双腿微微战栗,不敢完全和他接触,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保持着一个艰难费力的姿势。 楚明歌的吐息里有浓浓的挑逗感,俊朗的眉眼舒展,没了那种威严冷肃,很是漂亮。 “提眉那个人,行为浪荡,虽有些可爱之处。终究及不上云绯半分。” 楚明歌凝视他的双眼,感情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云绯下意识张了张唇:“属下没有……” 楚明歌封住他的唇瓣,徐徐摇头。 “在孤的心里,还是云绯最重要。” 云绯慌乱无措,他攀住楚明歌的手臂,咬了咬牙关:“殿下厚爱,属下实在、实在不敢承受。” 他不解风情不是一天两天,楚明歌对此毫不意外。 冰冷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云绯打了个抖,楚明歌吻住他的嘴唇。 云绯不由自主地仰头,随着烛影摇红,视野中只剩一片绯红曳动。 刺得他双眸生疼。 第八章 照顾小皇帝 楚明歌抒解了欲望,转瞬便换了副神情。 “出去。” 他背对着云绯整理好略微褶皱的衣衫,云绯赤身裸体地从床榻上爬起,尽管浑身酸软不堪,也不敢多做停留。 “属下告退。”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楚明歌陷入沉思,黝黑的眼眸中有墨色载沉载浮。 云绯走进刑房,这里他从前就来惯了,小时候在锦衣营受训,他是那拨人中年纪最小,犯错最多的,挨过的责罚鞭打数不胜数。 楚明歌对他的要求严厉,却不喜欢他身上的伤痕,侍寝的时候也不大好看。 不知楚明歌用了什么方法,去除了他身上积年的老伤,因为这些日子一直被关在诏狱,身上又多出无数伤疤。 衣衫褪下,重叠血痂烙在白玉般莹润的肩头,异常刺目。 看守姓林,和他混得很熟,笑眯眯叫道:“云侍卫。” 云绯温顺垂眸:“殿下赏了三十鞭,劳烦林大哥了。” “没问题,没问题。” 林看守早就司空见惯,抓起墙上挂着的牛皮鞭,朝手心里“呸”了两声。 他挥动长鞭,发出“咻咻”的破空声,气势凌厉的长鞭即将落到肩头时,忽然有人叫停:“慢着!” 林看守吓了一跳,云绯也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来人是楚明歌的得力侍从,他走进刑房,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来得正及时,松了口气。 “殿下有令,让你去看守静北宫。” 静北宫…… 云绯思维一滞,蓦然惊觉,静北宫不正是软禁着沈琢玉的所在? 侍从加重语气再度重复:“殿下说了,静北宫的差事要紧,你千万防着那位和外界接触。那位脾气不好,你多担待,要是让殿下发现你蓄意苛待,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是,我知道了。” 云绯慢吞吞拉起衣衫,蓄意苛待?他想起沈琢玉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侍从宣完旨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叮嘱道:“殿下今晚去静北宫,让你洗干净了等着。” …… 云绯尾椎骨爬上一阵刺骨的悚然。 静北宫被士兵重重包围,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云绯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回荡着小皇帝愤怒的嘶吼,和那日所闻并无二致。 沈琢玉恢复了些力气,把静北宫搅得鸡飞狗跳。 宫女太监对这位脾气暴躁的小祖宗,威逼不是利诱不是,一看到他站到窗台上打算往外跳,众人吓得脸色都变了。 “公子,您快些下来,小心别摔着自己,要是让殿下知道了,奴才们可是会被活活打死的呀!” 有了这句话,沈琢玉越发肆无忌惮:“让楚明歌来见朕!否则,否则朕就跳下去,听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 虽说楚明歌看重静北宫,可每次他来看望沈琢玉,都会被他拳打脚踢,脸上多出几条伤痕。久而久之,楚明歌干脆不来了,等着沈琢玉自动服软。 沈琢玉狠狠咬牙,小脸上青筋暴起,眼里翻滚着浓浓的仇恨和愤怒。 “都给朕滚!你们都滚出去!” 云绯听得既无奈又好笑。 第九章 放血 云绯推门而入,一道疾厉气流直直击向面门,他侧头避过,茶盏应声摔到地上。 沈琢玉看见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少年,皱起秀气的眉头。 “你是谁?” 小皇帝声音倨傲,并未把他放在眼里。 云绯单膝跪地:“属下云绯,见过公子。” “云绯……” 沈琢玉嘴里喃喃了几句,这个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你是楚明歌的人?!” 小皇帝终于想起来,云绯不就是楚明歌身边最得力的那个暗卫? 他怒目而视,如今跟楚明歌有关的人事,都会让他瞬间炸毛。 尤其眼前这个人,还帮着楚明歌杀过他的亲族。 沈琢玉仇怨难消,抓起手旁的东西就朝云绯扔过来,云绯躲了几下,见小皇帝一脸的气急败坏,索性不再躲了。 青花瓷杯重重砸在额头,额头一痛,云绯咬了咬牙,猛地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沈琢玉的双腿。 沈琢玉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回过神来已被紧紧钳制住。云绯将他抱下窗台,沈琢玉不住地踢他:“放开朕!放手!” 云绯喘气粗重:“公子不要反抗,否则,属下只好不敬了。” 沈琢玉一口咬住他的手背,云绯忍痛吩咐左右:“拿绳子来。” 旁边的宫女赶紧递上质地柔软的绸带。 云绯沉着脸,结结实实捆了沈琢玉上半身,将他塞进了锦被。 “你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沈琢玉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红着眼圈,脸颊上布满纵横的指痕。 云绯只得叹口气:“公子不要让属下为难。” 视野突然遍布一片鲜红,信手一抹,刚才被沈琢玉砸破的额角正淅淅沥沥滴着血,糊到了眼睛上。 他随意抹了两把,让左右看好沈琢玉,自己出了静北宫,坐在院子里透气。 一个宫女送药进去,看见他头上的伤,微微讶异:“云护卫,你的伤……” 云绯看着她:“很难看是不是?” 宫女一愣,满脸堆笑:“不若请太医来瞧瞧。” 云绯只点点头,不做他言。 楚明歌不喜欢难看的人,今夜他大抵会歇在提眉处罢。 天刚刚擦黑,楚明歌果然如约而至。 云绯忙迎上去:“殿下。” 楚明歌打量他两眼,眼底深处涌起戾气:“头让他砸破了?” 云绯垂眸:“是。” “下手倒是挺狠的。” 云绯低眉顺眼,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的眉眼血痕遍布,破坏了那张脸的美感。 云绯从小跟着他,除了他,还没有人敢在这具属于他的躯体上留下伤痕。 楚明歌索性收回目光,环顾四周:“他人呢?” “公子服了药,刚刚睡下了。” 楚明歌推开大门,下手颇重,大门撞击着墙面,声响格外的惊心动魄。 宫女吓了一跳:“殿、殿下……” 楚明歌径直走到床边,把睡得昏昏沉沉的沈琢玉捞了出来。 沈琢玉微微张着嘴,似乎呼吸困难,小脸泛着怪异的艳红色,双眸紧闭,怎么也叫不醒。 楚明歌的手掌探到他的额头,滚烫滚烫。 云绯看得分明,楚明歌将沈琢玉交给他,结果第一天沈琢玉就发起烧…… 楚明歌看向宫女,声音沉沉:“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就到了,不知他附在楚明歌耳边说了什么,楚明歌眉头一皱,目光若有若无从云绯身上掠过。 闲杂人等回避,室内只剩了楚明歌,云绯和昏迷不醒的沈琢玉三个人。 “还记得孤为何要留你一命吗?” 云绯双膝有些软:“属下……不敢忘。” 楚明歌颔首:“那就好。他旧疾发作,急需治疗,云绯,别让孤失望。” 楚明歌递给他一把匕首,云绯接过去,发觉自己掌心都在微微颤抖。 第十章 欺负人 匕首用上好的玄铁锻造,反射着寒星般的蓝光,刀身锋利,镌刻着花纹,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云绯撩起袖管,刀尖下移,对准青紫色的血管。 血肉开绽的瞬间,他连眉头也没有眨一下。 楚明歌摩挲着沈琢玉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眼风不经意落在他的手腕上。 肤色皙白如玉,指尖泛着莹润的光泽。 不像血海里求生的影卫,倒像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公子。 云绯神情专注地放自己的血,全然没有注意到楚明歌暧昧火热的眼神。 等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将碗盏里盛着的血递过去:“殿下。” 楚明歌满意地点点头。 “此事不要跟他提起。要是让他知道后拒绝用药,孤唯你是问。” “属下明白。” 云绯将头垂得更低。 阴影下只能瞧见他半边脸颊的轮廓,露着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黑衣中一抹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楚明歌喉头躁动,他忘不了,将他压在身下时,内心极度膨胀的满足与征服感。 那把腰身清瘦得不盈一握,令人触之难以忘怀。 或许,正因为那份浅薄的眷恋,他才舍不得杀了他。 “云绯。” 楚明歌的声音不大,里头的含义却宛如轰雷在他耳畔滚过。 “下去洗洗,今夜由你服侍孤入寝。” 云绯惊得头皮发麻,本能地跪下去:“属下——” 楚明歌阴鸷的目光扫过来,云绯后背立时浸湿了一大片。 他低下头,音量很轻,听在楚明歌耳中,像是在委屈一般。 “殿下,殿下有新宠在怀,提眉很好,属下卑贱之躯,实在不配服侍殿下。” 楚明歌笑起来:“孤宠幸别人,你吃醋了吗?” ……云绯不知为何他和主子的脑回路总是诡异的错位。 楚明歌饶有兴致地盯着云绯变幻不定的神情。 小暗卫单膝跪地,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讨饶的小狗。 楚明歌被撩拨得心火难耐,走过来,将手递给云绯。 云绯吓得接连后退,反倒激起了楚明歌的玩弄之心。 楚明歌微微倾下身子:“云绯,你不愿意?” 云绯先是点头,然后摇头。 楚明歌回头看了一眼沈琢玉,叫起云绯:“你跟孤来。” 云绯不明所以,只得亦步亦趋跟上去。 楚明歌的背影高大英武,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这片阴影中,无处可逃。 云绯没想到,楚明歌竟会将他直接领进后宫。 宫女袅娜如云,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投过来热切的视线,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大晟的小皇帝下落不明,楚明歌就是大晟的主人。 人人都想攀住楚明歌这根大腿,只是,他不近女色,这些想要献媚依附的女子,不过是明珠暗投。 时间久了,在宫里人的传闻中,楚明歌年轻有为,更生得一张令少女春心萌动的好皮相,只是性情冷漠,禁欲寡情。 云绯摸摸腰上的痕迹,禁欲寡情四个字,楚明歌只符合后面两个字。 他穿上衣服是一个样子,不穿衣服又是一个样子,尤其,不穿衣服时还总是对着他…… 想到此,云绯心里的恐惧越甚。 沉默不语的楚明歌,和恣意放纵的楚明歌,对他而言,似乎前者更可怕些。 楚明歌的脚步在一处荒废的宫殿前停下。 云绯看清宫殿匾额上刻的字。 去锦宫。 居然是冷宫。 楚明歌大步流星地走进去,云绯听见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如有千斤重:“你怕不怕?” 去锦宫多年无人打理,被北风一吹,破烂的窗户咯吱作响,很是瘆人。 云绯摇摇头:“殿下在此,属下不敢怕。” 楚明歌负手而立,仰头看着牌匾。 “孤小的时候,屡次遭先帝凌辱,孤大周皇子的身份,令先帝无比憎恶。” 虽然憎恨厌恶,却要留着他当拿捏大周的人质, “孤难以忍受宫人的打骂折辱,私自逃出宫,没过几天,就被士兵抓住。” “先帝暴怒,当着所有人的面鞭笞孤,孤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后,由孤的舅舅出面,将孤送进了冷宫。” 云绯微微一震。 楚明歌颊带笑意,眼睛却冷得像冰:“孤在这里待了三年。” 云绯忽觉手腕一紧,楚明歌捏着他的腕子,将他往身前一带。 “站这么远做什么?怕孤吃了你吗。” 他的呼吸灼烫,云绯慌了手脚,想逃又逃不开。 他尽力错开和楚明歌交汇的视线,磕磕绊绊回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楚明歌看着他,笑了笑:“的确,孤吉人天相,才能挺过他们的折磨摧残。” “甚至,坐上至高无上的位子。” “属下愚笨,不知殿下是何意?” 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让自己难堪伤心的居所,而且对着一个影卫倾诉衷肠,这情景怎么想怎么诡异。 “今日,是孤被扔进冷宫的日子。” 楚明歌手指用力,云绯本能地变了脸色。 楚明歌揭起他的衣袖,那里已被鲜血打湿,翻卷的皮肉糊着厚厚的血痂,瞧着十分骇人。 楚明歌有须臾的沉默:“……是孤疏忽了。” 他拽着云绯走进内室,不知从哪翻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各种伤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楚明歌打开一只瓷瓶,就要给他上药。 云绯惶恐地跳起:“属下自己来就好!” “安安分分坐着。” 楚明歌的语气里带着冷酷的威胁,云绯不敢再动,屏住呼吸。 上完药,又给他包扎了伤口。 云绯越来越看不懂楚明歌的举止。 云绯正在神游,下颌猛地被人掐住,薄唇落到他的脸上。 楚明歌咬着他的耳畔嘶鸣,唇瓣流连过来,尖利的牙关撬开云绯紧阖的嘴唇。 云绯两条腿都在打颤,眼睛里染上泪雾。 校场做过,地牢做过,如今又到冷宫做,主子到底有什么怪癖,非挑在这些地方欺负他。 第十一章 烫手山芋 楚明歌搂着他的腰亲了几下,忽地一把将他推开。 云绯不明就里,呆呆地注目楚明歌。 楚明歌理好衣服上的褶皱,眉头微微皱起:“味道太重了。” 药酒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着实不大好闻。 云绯的脸腾地红了,垂下头嗫嚅:“属下……知错。下次,下次属下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楚明歌唇畔勾起哂笑的弧度:“下次?云绯就这么迫不及待等着侍寝吗?” 云绯自知失言,脸烧得更滚烫了,楚明歌看着他,笑意益发浓厚。 他顺手取出一支精美的瓷瓶,扔到云绯手里:“你的血宝贵得很,别浪费了。” 云绯握着瓷瓶,那上头还有楚明歌刚才留下的体温。 当初,楚明歌捡他回去后,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后来不知怎么发现他的血有疗伤的神效,从那之后,楚明歌才记住他的名字,并将他训练成得力能干的影卫。 想到此处,云绯悄悄抬眼看了下楚明歌。 他闭着眼睛,似乎正在沉思,深邃的五官镀上一层暗色,不管看多久,都让人不忍心移开视线。 云绯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至少,他对殿下,还是有用处的。 等楚明歌回了静北宫,沈琢玉已经苏醒,正裹着被子,愣愣地望着门口,看见楚明歌,眼里闪过难以掩饰的厌恶。 厌恶归厌恶,身娇肉贵的小皇帝并不蠢,这些日子的遭遇让他醒悟,楚明歌早已不是那个卑微低贱的质子了。 他和他的舅舅,当朝太傅慕容昭牢牢把持着朝政,满朝文武大臣或迫于淫威,或曲意逢迎,皆听从他们的命令。 否则,那场宫变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他失踪这些天,甚至没有人过问他的下落。 想到这里,沈琢玉眼里笼上层薄雾。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下楚明歌,还让他死了算了! 楚明歌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看到他的脸色好了些,他的表情也柔和许多,对着沈琢玉微微一笑:“醒了?” 他坐到床边,握住沈琢玉的手。 沈琢玉抿了抿唇,缓慢摇头:“……好多了,多谢摄政王关心。” “跟我,你不必见外。” 楚明歌一松开,沈琢玉立即把手藏到了被子里,顺便猛擦了两下。 少年红衣如血,衬得肌肤越发莹白,楚明歌越看越喜欢,索性将他抱到怀里。 他低声细语:“阿玉,我喜欢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 沈琢玉闻言一僵,他抬头,盯着楚明歌:“我听你的话,你会废掉我自己做皇帝吗?” 楚明歌直截了当:“会。” 沈琢玉狠狠推开他:“你给我滚远点 。” 楚明歌有些无奈,沈琢玉将自己藏到了被子里,不管他怎么叫也不愿意探头。 云绯看这副场景,他没有再待着的理由,正打算偷偷退出去,楚明歌却叫住他:“站住。” “殿下有事吗?” “孤给你一个任务,让公子回心转意,若是不能,孤拿你是问。” 楚明歌说完就走了,留下云绯在原地一脸愕然。 显然,冥顽不灵的沈琢玉是个烫手山芋,楚明歌不耐烦和他争执,就将他扔给了自己。 第十二章 晕倒 杀人处刑,搜集情报的任务云绯得心应手,哄人,尤其是哄着让人去喜欢楚明歌,对他而言着实是个大难题。 小皇帝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留给他一个写着生人勿近的后背。 云绯半跪在地上,无言地叹了口气。 他悄无声息挪过去,低声叫道:“公子,您肚子饿不饿?” 沈琢玉听出他的声音。 是那个胆大包天捆他的狗奴才。 沈琢玉复又闭上眼睛,本来不想搭理他的,该死的肚子却不争气,静谧的空间里响起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云绯:“……” ……沈琢玉抱着肚子,一点点缩进被窝更深处。 云绯灵机一动,轻声劝慰道:“公子这么饿下去,倘若饿坏了身子,您的大计该如何完成呢?” 沈琢玉这才转过身,云绯和他靠得极近,沈琢玉一回头,那张素净的容颜便撞进眼帘。 这个狗奴才,长得倒是挺不错的。 沈琢玉慢吞吞坐起身,裹紧锦被,只露出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守在门外的宫女及时送上饭菜,云绯亲自递到沈琢玉手里。 沈琢玉瞅了几眼,云绯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解释道:“公子放心,无人敢下毒的。” “呵。”沈琢玉冷笑两下,“我谅那个畜生也不敢!” 他把饭菜蛮横地推到云绯面前:“你先吃一口。” 云绯略显踌躇:“这……” “怎么,你害怕了?”沈琢玉双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还是说,你要朕亲自喂你?” 这小皇帝看着娇弱,嘴上功夫委实了得。 云绯无奈只得照做,沈琢玉盯着他吃下饭菜,才敢下嘴。 他饿得狠了,三几下将饭菜搜刮入腹,粗鲁地抹了把嘴,随即仰头靠在墙上,懒洋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贱名云绯。” 沈琢玉饶有兴致:“你是畜生的什么人?” 云绯嘴角微抽:“属下是殿下身边的暗卫,殿下不放心您的安危,特特吩咐属下来照顾您。” “暗卫啊……” 沈琢玉伸出两根指头,钳住他的下颌左右打量:“是个少见的美人。” 他眯起月牙似的眼睛:“果然是个好色的畜生,连个使唤的奴才也要挑漂亮的。” “属下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思,只是殿下对您,并非如您想象中的冷酷。” 云绯斟酌着词句,楚明歌那副作为让他实在说不出诸如“情深意重”“情意绵绵”的赞美之词。 沈琢玉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行了,他是什么东西我不比你这个奴才清楚,要你多嘴?你滚吧,我要一个人待着。” “属下就在门外,您有任何需求,直接吩咐属下就好。” 云绯站起身,眼前猛地笼上一层阴翳,他下意识扶住墙壁,咬咬牙,艰难地迈出半步。 下一瞬,视野天旋地转,随着双腿一阵无力,顿时意识全无地摔了下去。 沈琢玉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你别吓人啊!” 联想到刚刚才吃进肚子里的饭菜,沈琢玉浑身血液冰凉。 他怎么也想不到,楚明歌真的敢给他下毒。 他当机立断,抬手封住自己身上的几处大穴,然后扑到门上狂喊:“来人,快来人!这里死人了!” 第十三章 木头 几个服侍的宫人和侍卫急匆匆赶来,沈琢玉抱着肚子蹲在墙角,干呕了半天才停下来。 他指着地上的云绯,语声颤抖:“去找太医,看看他中的什么毒……还有没有救?” 他闭上眼睛,紧咬住打颤的牙关。 云绯只吃了那么一口就昏了过去,即使云绯能救回来,吃光了饭菜的他还能活吗? 随行的太医上前,又是探鼻息又是把脉,忙活了好一阵,他看看身后紧张的宫人,又看看一脸绝望的沈琢玉:“这,云侍卫并没有中毒啊。” 沈琢玉闻言愣住了。 “没有中毒,那他怎么……” 太医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开口。 “云侍卫是旧疾发作,兼之重伤未愈,伤口感染才会晕倒的。” 沈琢玉慢慢站起身,兴许是太医的话起了作用,他顿觉全身的不适感在一瞬间消失。 宫人看他脸色和缓下来,也松了口气。沈琢玉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在下人面前丢了多大的脸,一股无名怒火骤然蹿上心头。 他几步走到云绯身边,抬起一脚踢中他的肩头,云绯眉心动了动,茫然地睁开眼睛。 沈琢玉冷着脸发布命令:“你们都滚下去!” 宫人喏喏答应了,云绯意识逐渐回笼,勉强听清他的话,撑地而起,打算离开。 沈琢玉厉声叫住他:“你站着!” 云绯回身:“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沈琢玉板着脸:“你刚才故意吓我是不是?” 云绯摇了摇头:“请公子恕罪,属下并非故意为之。” 沈琢玉启开唇瓣,笑意有些森然:“你就没想过,我告诉楚明歌,让他治你的罪?” 沈琢玉此言本是为了吓唬他,看看他害怕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成想云绯依旧面无表情,丁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这是公子的自由,属下自当承受,绝无怨言。” 沈琢玉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使,恨不得冲过去再踹他两脚。 他被关了许多天,见到次数最多的除了宫女太监,就是让他生厌来气的楚明歌,好不容易碰到个看着正常的,居然是个木头人。 沈琢玉咬紧牙关:“你是木头做的?就不能有点活人气吗?” 云绯抬头,投过来一个茫然不解的眼神。 “公子,属下并非死人。” “你这样子,跟死人也差不多。” 沈琢玉说完,坐到椅子上,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云绯不知他又想干什么,单膝跪地,“若是属下有任何错漏之处,请您随意责罚。” 沈琢玉不耐烦:“让你滚过来,你没听到吗?” 云绯无奈,只得膝行过去。 沈琢玉高高在上地俯视他。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脚边的人姿态恭顺,墨发闪烁着柔软的光泽,侧脸流畅,宛如雕刻出的白玉一般。腰如尺素,黑衣隐隐勾勒出优美的肩胛线条。 不像寻常暗卫般孔武有力,高大威猛,反倒有种美丽脆弱的少年感。 沈琢玉用脚尖碰了碰他。 “你今年多大。” “十六。” “比我大两岁。”沈琢玉散漫道:“你跟着楚明歌多久了?” 云绯黯然垂首,脸颊陷入阴影中:“……十年。” 第十四章 脱 沈琢玉微微讶异,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眼。 不怪他惊讶,眼前这人实在年轻稚嫩,不过,想到楚明歌放心将自己交给他照看,沈琢玉心中的诧异之情也就按下去不少。 虽说他年轻,十年暗卫生涯,也足以训练出一个能干顺服的暗卫了。 “楚明歌怎么挑中你的?” 云绯眉心带上一抹疑惑,沈琢玉翘着二郎腿,一脸的好奇和探询:“快说啊。” “属下……属下六岁、六岁时被殿下捡到,殿下慈悲,大发善心救了属下一命,属下这才得以进入锦衣营。” “慈悲?善心?”沈琢玉嗤的一声冷笑,“他要是慈悲,怎会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入锦衣营,那地方说是地狱都不为过。” 沈琢玉含笑看着他:“你这话怎么像是讽刺楚明歌似的?” 云绯神经一紧,立马道:“属下是心甘情愿,与殿下无干。” “楚明歌倒是养出了条好狗。” 沈琢玉了然地点头:“也对,你能活到今日,甚至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肯定绝非善类。” 云绯沉默不言,没有辩解。 沈琢玉侧首觑着他的神态变化,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沈琢玉又问:“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属下一直在锦衣营和城外活动,轻易不会现身人前,公子觉得陌生是清理之中。” “你家里人呢?他们也舍得抛弃你?” “他们或许死于战乱,或许在世间某处,属下并不清楚。” “除了父母,你没有别的家人?” 云绯:“那些事属下早忘得一干二净。” 沈琢玉住了口,一动不动端详着他。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 “你跟我一样,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言语中倒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云绯不知如何作答,亦不敢和他对视。 沈琢玉抬手,慢慢抚过他的肩头。 云绯不着痕迹地一抖,死死咬住牙关,掩下眼底的痛色。 收回手,沈琢玉发觉手心有异,一看,掌心满是刺目的血痕,染红了大半个手掌。 鲜血极大限度刺激着神经,看着就很疼可这个人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痛楚。 沈琢玉翻转掌心,勾起一抹恶劣的笑:“脱吧。” 云绯一怔,沈琢玉扬了扬下巴:“你不是受了伤吗?脱了衣服,我亲自替你看看。” 云绯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小伤而已,不敢劳烦公子……” 沈琢玉脸色一变:“你说过任我处置,现在又违抗我的命令,楚明歌就是这么让你阳奉阴违的吗?” 沈琢玉按住胸口:“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云绯乖乖认命:“属下知道了。” 他抬起手,一颗一颗解开衣扣,沈琢玉饶有兴趣催促道:“动作快些,你杀人的时候也这般慢吞吞的?” 云绯闭了闭眼,解开腰带,外衫,中衣一件件落地。 小皇帝三言两语,把他的底细挖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又搞这出…… 简直和殿下一样恶劣。 他蓦然惊觉刚才大逆不道的想法,手上动作不由自主一顿。 沈琢玉不满道:“停下来干什么,快脱啊。” 云绯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里衣,踌躇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到他束手无措的模样,沈琢玉终于开怀。 “原来,你也会害怕嘛。” 第十五章 他勾引我 云绯周身僵硬,竭力克制着发颤的嗓音:“求公子不要戏弄属下。” “我可没戏弄你,我好心想替你看看伤口,你个奴才还不领情?” 沈琢玉眉眼弯弯,话里的威胁却是不言而喻,云绯看着他,初次觉得沈琢玉比殿下更不好对付。 云绯苦笑:“公子对属下说这种话,不怕殿下知道吗?” 沈琢玉笑得肆意:“他一直拿我当个蠢货,我便做个蠢货让他看看,蠢了十几年的人一朝开窍,你会相信吗?” 云绯心底自是了然。 楚明歌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沈琢玉伪装得极好,就连在楚明歌面前也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就算他巴巴跑过去说沈琢玉如何如何,恐怕楚明歌也是不会相信的。 “挨鞭子,抑或是继续脱衣服,你自己挑一个。” 沈琢玉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狡黠:“要是你选错了,我可是会告诉楚明歌的。受罚挨打事小,万一惹得楚明歌不喜对你存了芥蒂……” 话音刚落,染血的里衣轻飘飘委坠于地。云绯大半个身子暴露在空气中,肌肤如玉,站在灯下宛如笼着一层莹润的光华,新旧交迭的伤疤血痕益发显得狰狞。 他头垂得很低,几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沈琢玉的话卡在嗓子里,半晌之后,他爆发出一阵恣意的大笑,边笑边道:“让我猜猜,你是怕挨打呢,还是怕楚明歌对你失望?” 他自顾自答道:“像你这样的木头,绝对不可能怕疼,只有在乎他,才会如此看重他的感受。你该不会喜欢楚明歌吧?” 云绯大脑中轰然一响,这句话仿若惊雷犁过,炸得他晕头转向,全身血液奔腾。 他动了动唇瓣,却说不出半个字。 “殿下……殿下对我很好,他救过我的命……” 沈琢玉跳下椅子,“所以你就看上他了?单单为着他救过你的命,就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可怜,真可怜啊。” 云绯很想辩解,他并没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喜欢”二字的重量过于沉重,况且……况且那个人还是楚明歌。 楚明歌是他的主人,是他绝对不敢肖想,只能仰望的存在。 胸中千言万语翻腾过,只是,被沈琢玉笃定的眼神一扫,他便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心底某处,似有裂缝绽开。 沈琢玉看他的模样,便知说中了他的心事,于他而言,这也是一个拿捏此人的把柄。 想到此处,沈琢玉笑了笑,又回到第一个话题:“现在,你选好没有?” 云绯咬着唇点头。 沈琢玉抱臂环胸,懒懒向后倒去:“那就继续吧。” 云绯为难地看了眼身上,若是再脱,他身上便不剩什么蔽体的衣物了。 沈琢玉似笑非笑盯着他。 云绯心一横,闭着眼睛,探手摸向腰间。 指尖将将落到腰带上,沈琢玉猛地出声打断:“行了,让你脱你还真脱?” 云绯闻言,顿时如逢大赦,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气。 他的动作没有逃过沈琢玉的眼睛,沈琢玉对上他感激的目光,莫名的,有些烦躁。 扪心自问,他对赤条条的男子不感兴趣,为何这个人会勾起他想要探询的欲望。 “要是我刚刚不叫停,你是不是真的会脱光?” 云绯无言以对:“公子的命令,属下必当无条件服从。” “嗯,楚明歌养了条不错的狗。” 沈琢玉点点头,对他的听话表示服从,他背着手踱到他面前,沈琢玉比他矮了点,站到他眼前,很难有压迫的威势。 沈琢玉烦躁不耐:“把头低下来。” 云绯依言照做,沈琢玉用视线仔细描摹着他身上每一道伤口,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那些伤口看得他牙缝里嘶嘶直冒冷气,楚明歌是真不拿他当人看。 “这些伤怎么来的?”沈琢玉指着他的肩膀,云绯侧首,解释道:“有些从前的旧伤,有些是诏狱里留下的,这一脚,是您踢的。” “……哦。” 沈琢玉自知理亏,声音也小了:“还疼不疼,那会儿我以为你给我下毒,一时冲动才踢你的。” “无碍的。” 云绯摇头:“让您受惊,这是属下的疏忽,您不必放在心上。” 沈琢玉:“你有没有伤药?” 云绯下意识取出楚明歌给他的那瓶药,沈琢玉接过去,二话不说就要给他上药,云绯吃了一惊,慌忙推开:“万万不可!” 沈琢玉完全不顾他的抗拒,双眼一瞪,极是凶悍:“我亲手给你上药,是你的荣幸,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给我乖乖的!” 二人拉拉扯扯间争执不下,外面猛地传来宫人行礼的声音,云绯遽然一惊,来不及思索楚明歌为何会突然到来,推开沈琢玉去拿地上的衣服。 他刚抓起衣服,楚明歌便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一幕让楚明歌抬起的脚复又放下。 沈琢玉衣襟大敞,云绯更是半身赤/裸,面颊酡红,场景不可谓不暧昧,不可谓不香艳。 他冷冷地将内室扫视一圈,云绯双膝立即软倒:“……殿下。” “怎么回事?” 声音严厉,问的是云绯。 他的眼神阴鸷寒冷,宛如刀子刮过他赤裸的每一寸肌肤,云绯只觉无地自容,手指紧紧蜷起,额头渗出冷汗。 卧伏于地的身子似乎在细碎地发抖,让人忍不住泛起怜惜之情。 楚明歌却不属于会怜香惜玉的行列。 他视线一划,这回看的是沈琢玉。 “你们刚刚做了什么?” 沈琢玉迅速回复好紊乱的心神,尽力让语调听上去显得不紧不慢:“没什么,闹着玩罢了。” “脱了衣服闹着玩?”楚明歌冷笑几声,“阿玉,我没想到,你还有此等癖好。” 沈琢玉心底微寒,惹怒楚明歌的下场会有多惨,他无法想象。 楚明歌视线逡巡,似在思索该如何处置他们。 云绯咬紧后槽牙,刚打算开口,就被沈琢玉打断:“如你所见。” 沈琢玉理理被拉扯敞开的衣襟,故作镇定:“他勾引我。” 第十六章 “他看中我这张脸,威逼利诱,要我与他交合偷欢,我不答应,他便打算霸王硬上弓,正好被你撞见。” 沈琢玉说这番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倘若不是楚明歌熟悉云绯的为人,只怕真会相信他的胡扯。 沈琢玉瞧楚明歌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就知道他不相信,遂叹了口气,“让我解释,你又不信,既然如此,又何苦逼我呢?” 楚明歌嗓音渐冷:“说实话。” “哼。”沈琢玉发出不屑的嗤笑,“我说得都是实情,你的心腹你自然坚信不疑,我说再多有必要么?” 楚明歌一挑眉头,指着云绯问道:“你勾引他?” 云绯身子一颤,只得低了嗓音垂首回道:“殿下明察。” 沈琢玉的表情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无耻之徒。” 话说的是云绯,眼睛却瞪着楚明歌。 楚明歌唇畔含笑,眼眸深处却冷得如冰水。 “他是我的人,如果我的奴才有对陛下不敬的地方,我定然重重责罚。” “不过——”楚明歌话锋一转,“假如让我查清楚,是陛下蓄意污蔑,陛下这条撒谎的舌头就别想要了。” 沈琢玉面孔发白,咬着下唇,眼睛里已然泛起雾气。 “想好怎么回答了吗陛下?您想清楚的话,我即刻让人去传诏狱的司正。” 听到“诏狱”两个字,云绯不受控制地一个激灵。 诏狱刑罚的阴狠毒辣,他是亲身体验过的。 这身娇肉贵的小皇帝若被扔进诏狱,怕是活不过三天。 沈琢玉恨恨地瞪着他,楚明歌眼角余光掠过旁边跪着的云绯,看清他白皙赤裸的脊背,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心底油然而生一丝不爽。 楚明歌强按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命令:“把衣服穿上。” 投射下来的目光如箭矢穿透他的躯体,云绯耳根子烧得通红,迅速穿好上衣。 楚明歌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战战栗栗的沈琢玉。 沈琢玉扶住桌角,不知道楚明歌会任何处置他。 他没有去过诏狱,却听说过那里是人间地狱,绝顶高手进了那里,也只有跪着求饶的份儿。 楚明歌还没受到惩罚,他还不想死。 从楚明歌的角度看过去,沈琢玉眼眶红红的,宛如被风雨打蔫了的雏鸟,强忍着眼泪,憋得鼻尖都是红彤彤的。 他本来是想和沈琢玉一同用膳的,闹成这样,他也没了胃口,本想拔腿就走,沈琢玉这副模样又让他迈不动腿。 楚明歌心肠软了两分。 终归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楚明歌上前,抬起手想拍拍他的后背安抚。 甫靠近两步,沈琢玉立马如受惊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楚明歌再度伸出手臂,沈琢玉逃得更远。 如此两三回,楚明歌那点可怜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他慢慢看了眼沈琢玉,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沈琢玉这才重重坐回椅子上。 后背尽数被冷汗浸湿,沈琢玉放开紧攥的双拳,掌心已染上鲜血。 …… 楚明歌出门的时候给云绯递了一个眼神,云绯会意立即跟上。 “刚才,是怎么回事?” 楚明歌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天然的威严,几乎让人本能地服从。 云绯感觉嗓子有点干涩,将事情的经过简短陈述了一遍,只略过了沈琢玉说他喜欢楚明歌的那一节。 楚明歌听着听着便笑了。 “他让你脱,你便脱么?” “属下是奴才,与公子尊卑有别,公子的命令,属下不敢不听从。” “孤让你去监视他,没让你听他的话。你的主人只有一个。” 云绯抬起眼睛,大胆地看了眼楚明歌。 孰料楚明歌也恰好转过头,目光陡然交接那刻,云绯的心脏像是被烫了一下,狠狠蜷了起来。 他慌忙错开视线:“是,属下记住了,属下只对您效忠。” 楚明歌唇角不由自主翘起。 联想到那具白得刺目的躯体,“效忠”两个字听在耳朵里,莫名多了分暧昧的意味。 “你从诏狱出来有几天了?” “回禀殿下,五日了。” “五日……”楚明歌微微沉吟,“身体恢复得如何?” “殿下放心,属下身体并无大恙,随时都可以回锦衣营。” 楚明歌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会错了意。 “你负责好沈琢玉的事,锦衣营倒是不急着回去。” “可是提眉资历尚浅……” 楚明歌面上一沉,云绯自知失言,噤声不再言语。 楚明歌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淡道:“资历浅,便让他先历练着,等他的事了结了,你再回来。”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锦衣营领主的地位,非你莫属。” 这句话便是保证了。 云绯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是,属下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 楚明歌的笑容:“明晚侍寝,要是又发生上回那样让孤不悦的事,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云绯瞳孔一缩,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是。” 楚明歌刚要开口,就听到屋内传来喧闹的响声。 恐怕是沈琢玉又摔了什么东西。 楚明歌按了按眉心,沈琢玉虽然合他的心意,却过于刁蛮,而且他的身份摆在那儿,留着前朝废帝,于他的大业将是一个极大的阻碍。 应雷出去也有半个月了,不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 楚明歌看看渺远的天际,又扫了扫云绯。 让沈琢玉看到他责罚了云绯,他应当能消气罢。 “你冒犯主上,理应受罚。去跪着吧,没有孤的命令,不准起来。” 云绯微愕,旋即又释然了。 楚明歌此举,大抵是要替沈琢玉出气吧。 比起挨鞭子打板子,罚跪已是极轻的刑罚了。 他走到院中心,跪到最显眼的位置。 深秋季节,气候料峭,青石地砖坚硬崎岖,硬邦邦的硌着膝盖,不一会儿膝盖便磨破,火辣辣的疼。 楚明歌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提眉不知何时来的,他站在楚明歌身边,笑意十分刺眼。 那一瞬间,云绯忽然觉得楚明歌和他之间的距离无比遥远。 他垂下眼帘,沈琢玉说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十七章 他对感情的事极其淡漠,自小便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更遑论对谁人上心。 他不懂何为喜欢,只是觉得,楚明歌救过他的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楚明歌的好,也开始与心目中的概念逐渐偏移。 楚明歌的好,是相对于锦衣营中其他暗卫而言的。锦衣营中数百暗卫,他的地位超脱于其他人之上。 当然,也仅仅是其他暗卫罢了。 若对上他人,别说是沈琢玉,就算是红叶郡主慕容岫,在楚明歌心中的分量也比他更重些。 他不能有微词,更不会怨怼楚明歌。 究其原因,也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暗卫,一枚随时都可丢弃的棋子。 其实,如果没有暗卫的身份,他早就化为一剖黄土,哪还有见到明日朝阳的机会呢? 那时候,楚明歌让他认下私闯禁宫,意欲行刺的罪名,他没有迟疑,立即应下。 无论何时,遵守命令永远是他的第一准则,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即使楚明歌送他去死时还抱着他的躯体,滚烫的液体灼痛了肌肤,亦灼痛了心脏。 相拥的温热肉体密不可分,楚明歌说的每个字却都带着森冷的寒意。 “云绯,别让孤失望。” 曾几何时,楚明歌握着他的手教他剑法,过往的一切,像是一个破碎的梦,经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明月如弯刀,斜斜地挂在天边。 秋风吹拂,寒意顺着双腿爬上来,渗透骨髓的冰冷有如附骨之疽,直到“当啷”一声响起。 云绯猛一回神,眼底倒映出一双锦缎长靴,上面绣着流云纹,是暗卫的服饰。 视线上移,提眉那张柔媚得宛若女子的面庞撞进眼眸。 云绯没有说话,提眉同样沉默着,杏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泽,锋锐的目光隐约带着挑衅意味。 见他迟迟不曾开口,云绯率先打破沉默:“……有事吗?” “我听说,你在殿下面前告我的状。” 提眉的嗓音和他那张脸一般美丽动人,只不过现在每个字,每句话,甚至连尾音都充满着鄙夷,听着便失了几分韵味。 “你以为伺候过殿下几回,就能凌驾于众人之上了么?干涉殿下的决定,你好大的胆子。若非殿下心慈,要是落在我手上,我必教教你知道叫做规矩。” 云绯盯着提眉的眼睛。 那双眼里燃烧着怒火和不屑,似乎真的因为他那句失言而怒不可遏。 提眉双眉倒竖,咬牙切齿:“要不是殿下大发慈悲,你早就死了。殿下如今最中意的人是谁,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清楚。以你犯下的罪行,死上千次都足够了。” “我警告你,你以后给我安分守己点,别老想着爬殿下的床。现如今担着锦衣营领主一职的人是我,殿下最宠信的也是我,你一个奴才就好好遵守你的本分。以色侍人,传扬出去只是丢锦衣营和殿下的脸。” 照提眉这副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的架势来看,要不是在静北宫,他还得顾忌着其他人,只怕他早将他大卸八块了。 云绯暗想,论到以色侍人,提眉平素最珍惜自己的皮囊,他方才那话,不是将自己一同骂进去了么? 他面上不显,轻轻叹了口气。 “领主的教导,属下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他抬起眼帘,睫羽下的眸子湿润,覆着柔和的光泽,很容易让人沉溺进去。 “只是,领主疲于为殿下分忧解难,难免会有所疏漏。窥探殿下行踪的事,领主日后还是不要再做了。” 提眉起先还认真听着,听到后来觉出不对,登时大怒:“你竟敢污蔑我!” 云绯慢慢摇了摇头:“属下不敢,领主亲口承认,属下只是道出实情罢了。” “属下向殿下进谏之事,如果不是领主蓄意窥探,那么,便是殿下信任领主,前脚说完的话,后脚便告知了领主。” 提眉脸色青红变幻,像是打翻了颜料瓶。 楚明歌站在静北宫大门后,将那二人的唇齿切磋尽览于耳。 他本来要往正殿处理政事,看见提眉气势汹汹地闯进静北宫,不知怎地便停驻了脚步。 提眉心高气傲,仗着他的宠信无法无天,他想看看,云绯被刁难会是怎样的情况。 提眉口齿伶俐,是楚明歌意料之中。让他没想到的是,一贯跟个闷葫芦似的云绯也会有牙尖嘴利,逼得人下不来台的一天。 尤其是听到那句“前脚说完后脚告知”时,楚明歌险些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木头是开窍了么,倒是件稀罕事。 那边厢提眉怒气冲冲,找不出可以反驳的字词,因此益发恼怒,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愤然离开。 楚明歌盯着院落里的人影看了会儿,也转身走了出去。 一回正殿,提眉便迎了上来。 他红肿着双眼,张嘴叫了声“殿下”,就哽咽得说不出话。 楚明歌看得好笑,依旧缓和了面色,道:“怎么了?” “属下听说云侍卫惹您不高兴,本着情分去看望他,谁料他非但不领情,甚至还出言辱骂属下,属下受些委屈不要紧,可他竟敢冒犯于您,属下实在气不过。” 楚明歌望着提眉的脸,心想,这人武功手段皆平平无奇,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暗卫里的头等。 “所以,你想让孤如何惩治他?” 楚明歌笑得更加温柔,眸里的神色明明灭灭。 提眉眸子转了转,抿出一缕小心翼翼的喜意:“对这等刁奴,理应拔了他的舌头以儆效尤。” 楚明歌不置可否,走到桌边坐下。 “你是个脑子灵光的,识人精准,心计颇深,只是——” 楚明歌勾起唇角:“提眉,你何时才会有点自知之明?” 提眉面色一僵:“……殿下?” 楚明歌神情转冷,指间银刀飞出,擦过提眉的面颊。 提眉不可置信地触上脸颊刺痛处,指腹上的血痕无比刺目。 “孤之所以宠爱你,是觉得你还算乖巧,值得抬举,如今看来,是孤看走了眼。” 第十八章 这话说得严重,提眉瞬间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重重跪了下去。 “殿下,属下知错,属下知错。”提眉跪伏委地,甚至不敢抬头,“求殿下宽宥。” 楚明歌嘶然一笑:“宽宥,就不必了。” “不必”二字轻轻落下。提眉如坠冰窟。 他根本弄不明白,前几个时辰还对他和颜悦色的楚明歌,为何会突然变了态度,他的地位,就这么脆弱么? 事到如今,提眉只能抑制着嗓音里的颤抖求饶:“属下狂悖,只求殿下看在属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属下一条生路。” “你这是在挟恩威胁孤么?” 提眉后脊像是爬过密密麻麻的小虫,冷汗一下子打湿了中衣。 “属下……” 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睛里全是恐慌。 看到云绯被罚跪时,他的内心还隐隐有些欢喜,想不到一转眼,跪在坚硬冰冷地面上的人就成了他。 虽说楚明歌喜怒无常,也并非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莫非楚明歌听到了他训斥云绯的那些话,还是云绯偷偷告了他的黑状? 提眉咬住后槽牙,心中怨恨一波高似一波。 此时此刻,他浑然忘却了,若不是他挑衅在先污蔑在后,他不会遭受这场无妄之灾。 楚明歌看着地上的提眉,眉头皱了几皱。 平心而论,他对此人没有半分留恋,看见他也觉得碍眼。 一个连他的床也没爬上的狗奴才,也敢仗着他的恩宠为非作歹,欺辱他人。 那人还是只有他才能欺负的云绯。 云绯纵有千般万般错处,也不是他能嘲讽的。 楚明歌自己也没发觉,他对那个人有多么重的占有欲。 他冷眼打量着提眉,下意识将他和云绯做比较。 性子没有那人乖顺单纯,武艺不及那人十分之一,皮囊就更不必提了。论起心智稳重,做个棋子也不够格。 不过,今夜他倒是发现了提眉的另一个用处。 索性留着他的贱命,激激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想到此,楚明歌眉宇舒展,斥道:“滚吧,以后无事不要出现在孤面前。” 提眉如逢大赦,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他低低应了声“是”,拖着两条发软的腿逃了出去。 云绯一直跪到深夜,沈琢玉从窗子里看见他的身影,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这是楚明歌在做戏给他看。 他只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吃完晚饭就安然自得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天上飘起了细雨,沈琢玉不知怎的惊醒了,眼光不经意扫过窗外,那抹黑影还跪在那里。 ……沈琢玉惊叹一声好演技,深深折服于那个奴才的耐力。 他缩回被窝,那抹细瘦的,弱不胜衣的黑影始终在眼前晃荡。 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就是蠢了点。 难道他还能容不下一个蠢货么? 沈琢玉翻了个身。 楚明歌的奴才,等同于楚明歌,他在楚明歌身上讨不到好,拿他的奴才出出气无可厚非。 沈琢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那道身影,那抹影子却挥之不去,像魔咒似的在他脑海里萦绕。 睡不住了。 沈琢玉猛地跳下床,没穿鞋子,径直冲进了雨里:“喂,你有完没完!” 云绯僵硬地抬起眼帘,第一眼先看见沈琢玉那对白得刺目的脚。 他动了动嘴,发出的声音犹如裂帛,嘶哑嘲哳:“公子,请您回去,您的身体要紧。” 沈琢玉音量很高,像是生气了:“我的身体是身体,你的就不是了?给我进屋去!” 云绯跪着没动:“这是殿下的命令,公子不要为难属下了。” “楚明歌,又是楚明歌,你能不能别这么听那个畜生的话啊!进屋,不然我生气了啊。” 云绯迟缓地摇了摇头:“恕属下不能从命。” 沈琢玉对上他的脸,乌黑的睫羽上挂着雨珠,眸子里依稀笼着层雾气,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 分明没哭,却比哭了更让人难受。 宫女听到动静纷纷追了出来,有拿斗篷的,有提鞋的,还有打伞的,围在沈琢玉周围劝他回屋,沈琢玉心生一计,道:“你真不听我的话?” 云绯低下头,沈琢玉哼了声:“那好,你不进去,我也不进去,省得我看见心烦。” 云绯立时错愕不已,沈琢玉果真打定了主意,没打算回屋,宫女急得团团转,这位小祖宗出了事,受累的就是她们的脑袋。 有几个过来劝云绯,让他想想办法,云绯只得低声下气道:“公子,请您回去吧。” 沈琢玉瞟了他一眼:“那你呢?” 云绯头也不抬地扯谎:“再过半个时辰,属下就会向殿下复命。” 很显然,他不是撒谎的料,沈琢玉更气了 楚明歌批完奏折,才发觉外面下着冷雨。 他心底有种莫名的焦虑感。 他忘了时辰,那个不懂变通的奴才,恐怕还跪着呢。 “冷霜。” 暗影悄然出现:“属下在。” “你去一趟静北宫,让他起来。” 冷霜闻言大喜过望,从天上开始飘雨的时候他就惦记云绯了,无奈没有楚明歌的谕旨,他不敢擅自离岗,这会儿有了楚明歌的旨意,他恨不得赶紧飞到静北宫。 冷霜还没走出去,楚明歌又叫住了他:“你不用去了。” 冷霜心中一冷,楚明歌丢开手上的朱砂笔,霍然起身:“孤亲自去。” 楚明歌一到静北宫,就听到宫里的争吵声,他视线一扫,果不其然,那个奴才还乖乖跪着,不知沈琢玉抽了什么风,也陪着站在雨里。 他心里本就不大痛快,这一下更是来了气。 “胡闹什么?” 沈琢玉看见他来,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楚明歌厉声呵斥:“还不给我回去?!” “哦。” 沈琢玉听话地走回了屋子,楚明歌余光一扫,语气很是不耐烦:“你也跟着。” 云绯慢吞吞站了起来,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幸而冷霜在后头及时馋了一把:“小心。” 云绯回首露出一个嫣然的笑:“多谢。” 这副场景落在楚明歌眼里,说不出的刺眼。 他走到云绯面前,看了冷霜一眼,冷霜还呆着,下一瞬他的手就传来一阵刺痛感。 第十九章 冷霜疼得撒开了手,云绯没预料到会失去支撑,重心不稳,踉踉跄跄的就要摔倒。 腰身骤然一紧,一条强有力的手臂搂住他的腰,将他带进自己的怀抱里。 楚明歌冷着脸:“站都站不稳,净给孤丢人。” 云绯耳根子烧得滚烫,脸颊却是苍白的:“……让殿下失望了。” 他眉眼低垂,淅淅沥沥的水珠沿着脸庞轮廓划下来,眉心的小痣摇曳着氤氲艳色,肤色如明月霜雪,清澈净亮。 楚明歌抬起手指,慢慢刮了刮他的面颊。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带着异常的凉意。 云绯被惊得退开半步,楚明歌唇角衔了玩味的笑,凉凉地望着他。 云绯咬着牙上前。 楚明歌单臂穿过他的膝弯,不顾其他人在场,竟是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云绯大惊失色,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殿下……别这样……求您,放我下来……” 耳边响起楚明歌的谑笑:“你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抱孤抱得这般紧?” 云绯唇瓣嗫嚅,声如蚊呐,在其他人看来,倒像是羞赧至极。 冷霜看得目瞪口呆。 从前不是没有听说过摄政王殿下和云绯过分亲密的传闻,他知道那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只是始终想象不出殿下和云绯在一起的场景。 今日一见,那些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霜看着被楚明歌抱入内室的云绯,心尖忽然疼得厉害。 心底那点旖旎的情思,霎时蒙了灰尘。 …… 一直到被放置在柔软的被褥里,云绯的大脑仍是昏昏沉沉的。 楚明歌将他放下,自己也随之倾身压了上来。 四目相对,楚明歌狭长的凤眸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充满了熟悉的危险气息。 云绯很想闭上眼睛,不去看楚明歌灌注了侵略意味的眸眼。只是他知道,倘若此时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一整夜,他将无法合眼。 他叹了口气,将战栗的手指偷偷藏进旁边的被子里,楚明歌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 “要孤替你脱吗?” 云绯一脸的视死如归,缓缓解开衣扣,将脱衣的动作拉得无限长。 楚明歌看得不耐烦,干脆自己上手了。 单薄的衣衫被扯下,长如蝶翼的鸦羽抖了几抖,昏黄的灯光里,莹白的躯体笼着一层橘黄色的光辉。 楚明歌看清他身上的伤痕,微觉诧异:“给你的药呢?没用吗?” 就算好了,过几日还是会再次留伤,倒不如维持现在的模样。 云绯放下眼帘,音量极低,有了几分和年龄相当的乖巧:“……属下忘了。” 楚明歌的手指游走过他不盈一握的腰身,忽地发出一声哂笑:“也罢,明日再上药,左右今晚又要留几道疤痕。” 云绯克制不住地一个哆嗦,唇上的颜色飞快消散。 楚明歌有些好笑:“怕了?” 云绯惊慌失措地摇摇头,眼睛里的畏惧快要满溢了出来。 楚明歌俯身,含住他的双唇细细咀嚼,灼热的气息涌入口腔,楚明歌全神贯注地亲了几下,脸颊传来 楚明歌长眉一挑,指腹划过他的眼睑。 “怎地比女子还能哭。” 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中透出戏谑,身下的人倔强地闭着眼睛,面孔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倒是更想让人狠狠欺负了。 楚明歌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有点烫。 楚明歌只是摸了摸他的脸庞,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担心。 云绯打小跟着他做他的暗卫,从未有一件事做得让他失望,只是他的身子一直不太好,时而发烧晕厥,他也找了几个太医给他看过,始终找不出病因。 还是后来有一回,享誉天下的杏林圣手,有“在世华佗”之称的苏氏嫡子苏逸亲自给云绯把脉,才诊出他并非体弱,而是中了毒。 那是种十分古怪刁钻的蛊毒,无限制增强中蛊之人的体魄和内力,副作用为五感迟钝,痛觉微弱,神经迟钝,终生无情无感。 真不知该说那下蛊之人是心思狠毒,还是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呢。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楚明歌才知道云绯的血可以治疗绝大多数的病痛痼疾。 虽然无从得知是谁给云绯下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蛊,不过有了这么个宝贝似的暗卫,楚明歌自然不会放过他。 之后数年,楚明歌提拔了他的地位,让他做暗卫之首,因为知道云绯不会动情,也就没有半分顾忌地在他十四岁生辰的时候将他压到了自己身下。 犹记得那晚,也是一个萧瑟的雨天,他在处理国事,云绯被他罚抄四书五经,抄了整整一天也没抄完,一直留到深夜。 楚明歌偶一抬头,便看见云绯咬着笔杆子,脑袋一歪一歪的,正在打瞌睡。 楚明歌觉得有趣,便多看了几眼,云绯坐得东倒西歪的,点头的幅度大了些,“嘭”的一声,一头磕在了硬邦邦的紫檀木桌上。 楚明歌看着都替他疼。 磕到头的那个人却只是迷茫地摸了摸额头,没发觉到异常,又放心地歪起了脑袋。 楚明歌走过去,拿脚尖轻轻踢了两下:“醒醒。” 云绯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叫道:“殿下……”他的手一滑,一时没支撑住,刹不住地倒了下来。 ……楚明歌当场变了脸。 这人睡得天昏地暗,浑然不知他的手正按在那个尴尬的位置,掌心的温热将那处完全彻底地覆住。 楚明歌神情僵住,几乎是本能地运起掌风。 手掌接近云绯的面颊,硬生生停住了。 云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大腿,撒娇似的蹭了蹭。 楚明歌喉结滚了几下,眸里浮起强自抑制的火。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有人敢这般不知死活的亲近他。 那一晚的情形他如今已记不大清,只记得那天晚上他听见细碎压抑的抽泣声,顺手一摸,便摸到一片湿漉漉水痕。 经过那晚楚明歌才知道,云绯虽然感知迟钝,却有几分羞耻心。 他也就更喜欢逗他了。 第二十章 楚明歌魂游天外,直到衣裳下摆被轻轻攥住,回忆方才戛然而止。 云绯只敢捏着他的衣角,音量极低,带着哀求:“公子那边离不开属下。” 弦外之音,楚明歌不是傻子,听得出来。 大抵是夜雨乱人心,胸腔中那股无名邪火蹭的被点燃,楚明歌眉宇间萦绕着阴郁色,看上去有几分骇人。 他吐出几个森冷的音节:“两回了。” 云绯微微睁大眼睛:“殿下这是何意?” 楚明歌咬着后槽牙,几乎是咬牙切齿:“沈琢玉,冷霜,下一个是谁?” 云绯简直如坠云雾:“属下听不懂您的意思。” 楚明歌:“沈琢玉是什么人,用得着你关心?” 他的话格外刺耳,云绯迷茫无措,只能顺着楚明歌的话认错:“属下知道错了。” 楚明歌一把擒住他的下颌,指骨用力,捏得他的下颌泛起青色。 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无比清晰,云绯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感受不到半点痛楚。 “既然你知错,那你以后要怎么做?” 云绯后背渗出热汗,楚明歌双目灼灼,眼神里满是审视的味道。 他张了张嘴,嘴里干涩而黏膩,字词在脑子里循环。 他迟疑着,缓声开口:“属下日后……定将公子的事当成第一要紧事,不会让公子再发生今日的事。” “呵。” 楚明歌一笑,眉眼慢慢舒展,唇畔勾起一个弧度,看得云绯硬生生打了个抖。 楚明歌容貌俊俏,足以令无数少女倾倒,当他拿出上位者的威仪,也足以吓破无数人的胆子。 “欺瞒主上,你该当何罪?” 云绯耳边轰然一声,血气齐齐涌向头顶。 “属下……属下……”他似乎快要哭了,“属下实在不知错在何处,求殿下告知。” 楚明歌含住他的耳垂,酥麻在瞬间传遍全身。 云绯双眸涣散,条件反射地咬住下唇,楚明歌找到熟悉的地方,凶猛地动作起来。 “你分明不懂,为何骗孤你懂了?” 嘴唇一痛,楚明歌叼住他薄薄的双唇,撕咬磋磨。 嘴唇很快就破了,唇齿间萦绕着淡淡的铁锈味,云绯死死压抑着喉咙里的喘息,脚趾神经性地紧勾起,楚明歌握住他的腰身,五指宛如烧红的烙铁,将他牢牢钳制住。 “沈琢玉是主子,而你是个奴才,他的事何须你上赶着关心?冷霜与你虽然都是锦衣营的,可你和他有天壤之别。” 楚明歌把他的脸掰过来。 “你是孤的人。”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是要刻在他的心上。 “记着你的身份。” “再有下次……” 楚明歌一哂,再有下次该如何? 他没有说,云绯却想象得到。 云绯闭上眼睛,将涌上的泪意尽数隐藏,楚明歌的手落到他的肩膀,那里旧伤未愈,又被沈琢玉踢了一脚,禁不得半点触碰。 楚明歌冷着脸,想都没想便一掌劈下去。 “!” 云绯浑身狠狠一震,在叫声逸出的那刻将其死死咽下去,饶是如此,仍旧忍不住变了脸色。 楚明歌很是满意:“原来,你也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云绯额头遍布冷汗,疼痛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几乎听不清楚明歌的话。 楚明歌将他抱进自己怀里,语气终于放得温和了些:“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孤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云绯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含糊地答应了几声。 那天晚上,楚明歌罕见地做了个梦。 火伞高张,流金铄石,亭亭碧叶投下一片绿荫,他站在树下,抬起头向上看,只见绿影斑驳间,一抹红色若隐若现。 那红衣幼童朝他咯咯笑着,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他举起手想将他抱过来,下一刻,那幼童身上的红衣便化作了浓稠的鲜血。 楚明歌惊得连连后退,脚下不小心踩着什么东西,他放眼望去,只见满地的残肢断臂,尸骸枕藉。 天边一轮红日,犹如一个流淌着鲜血的铁球。 楚明歌从梦中惊醒时,夜雨仍未停。 冷雨一直下了半夜,敲打着梧桐与芭蕉,夜风送来清爽的气味,楚明歌定定心神,起身下地。 他穿戴好衣物,走到床榻上。 云绯睡得很沉,双手下意识护着肩膀,纵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楚明歌摩挲了下他眉心的小痣,指尖在他的眉梢停留须臾,很快又收回了手。 “来人。” 守候在外的冷霜闻声走出,楚明歌冷冷吩咐:“去丞相府。” “是。” 冷霜回神,没忍住朝里头瞥了眼。 昨天晚上,他肯定不好过。 …… 丞相慕容昭,红叶大长公主的驸马,慕容岫的父亲,和楚明歌一起把控着大晟朝政。 同时,他也是楚明歌的亲舅舅。 慕容昭和楚明歌的母亲元婕妤是亲生兄妹,不过,慕容昭小的时候就被过继了出去,故而和元婕妤不同姓。 收养他的慕容氏,乃大晟第一世家,慕容昭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自幼便是王孙贵族中的第一人。 当年,慕容昭亲自将妹妹元氏送到大周联姻,后来元婕妤受人迫害而亡,楚明歌流落异国,被慕容昭带回了大晟。 因为元婕妤的缘故,楚明歌一直对这个舅舅心怀芥蒂,即使如今也算同一阵营的人,舅甥二人也并不亲近。 慕容昭收到消息,早早等候在丞相府外,见到楚明歌便笑着行礼:“微臣参见摄政王。” 楚明歌露出客气的笑容:“舅舅无需多礼。” 眼前的男子三十来岁的模样,仪态高雅,肤色白皙,一袭月白色的长衫,腰如尺素,眉眼温柔如水。 元婕妤是天下闻名的美人,慕容昭也不遑多让,年轻时同样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 慕容昭一边将楚明歌领进丞相府,一边回首道:“微臣送的消息,殿下可否收到了?” “孤冒雨前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慕容昭眼眸弯了弯:“殿下决定好如何处置了么?” 他的口吻平淡,像是在说明日聚首饮茶般轻松,接下去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那个小皇帝,恐怕留不得了。” 第二十一章 楚明歌脚步一顿。 “那,舅舅的意思是——” “微臣所言,皆是替大晟和摄政王的大业着想。现在群臣是掌握在殿下手里,终有一日他们会回过味,到那时殿下的威望定然会大打折扣。” “对文武百官而言,大晟始终是沈家的天下,殿下姓楚,想让他们心甘情愿承认您的身份,恐怕得费上好大一场波折。” 楚明歌唇角绽开:“事情还未查明,仅凭舅舅的一封信,孤并不能肯定和宫外互通消息的就是沈琢玉。” 慕容昭笑道:“这个自然。倘若没有掌握其他的线索,微臣也不敢贸然惊扰摄政王。” 楚明歌神情镇定,袖中的手缓慢握成拳。 说话间二人已走入内室,慕容昭拿出一只木匣,交到楚明歌手中。 楚明歌启匣,目光一寸寸游移过匣中的物件,眸光渐渐变得寒冷。 “舅舅此举,是要将外甥逼到乱臣贼子的路上吗?” 慕容昭绽开一缕微笑,雅致眉眼盈然生辉,如珠如玉:“事到如今,殿下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 楚明歌缄默,周身散发出瘆人的杀气。 慕容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心慈手软也是情理之中,有些事你做不到,舅舅便帮你一把。” “你别忘了,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一同筹谋的,届时事败,谁也逃不掉。” 慕容昭谆谆善诱:“别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赔上自家的身家性命,那就不值当了。” 话中透露着赤裸裸的威胁,楚明歌肌肉线条绷紧,呼出一口浊气:“好,外甥知道了。” 他抓起木匣拂袖而去,慕容昭望着他杀气腾腾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暗影里飘过一抹艳丽的杏子红,一个妙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父亲,您就不怕他恼羞成怒吗?” “聪明人恼羞成怒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楚明歌对自己的软肋一清二楚,目前,他是不会,也不敢不能跟我翻脸的。” 慕容岫柔柔笑道:“父亲深谋远虑,女儿佩服。” 说到这里,慕容岫面上掠过黯然。 “对了,上回父亲交代给女儿的事,女儿没有完成,让父亲失望了。” “无妨,那个暗卫没那么重要,楚明歌不愿意给也就罢了,当务之急是找出沈琢玉的下落,将他掌握在我们手里才安心。” 慕容岫点点头:“是,女儿明白了。” 她抬头,看了慕容昭一眼:“再过两个月,大周就要来人了。” 慕容昭容色一动,转首看着慕容岫:“那又如何?” “大周的皇帝是楚明歌的亲生父亲,大周太子是他的亲弟弟,女儿觉得……” 慕容昭:“你担心楚明歌会和大周有所勾连?” 慕容岫踌躇着,点了点头。 “不,不可能的。楚明歌心气高傲,对他母亲的事耿耿于怀,你只看这些年他对我的态度,就该明白他绝不会向……他低头。” 慕容岫跺了跺脚:“姨母的事和您有什么关系?当年大周皇帝看中的是您,姨母代嫁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犯了蠢,被人陷害悲愤而死,是她自己的命数,楚明歌有什么理由埋怨您!” 慕容昭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洒在他的手背上。 “父亲——” 慕容岫吓了一跳,慕容昭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亦扭曲了:“你胡说些什么?!” 慕容岫慌忙跪下:“女儿知错,不该提起往事惹父亲不痛快,只是女儿实在看不惯楚明歌对您不敬,他的命都是您救的,如今却逼迫得我们全家没有立锥之地……” 慕容昭定定看着慕容岫,高温透过薄薄的杯盏灼烧着指尖,他手一颤,茶盏摔到地上,一下子四分五裂。 慕容岫的眼睛里积着一层氤氲的泪雾:“父亲,您身子不好,千万不要因为女儿的话动怒。” 慕容昭竭力平复着纷乱如麻的心绪,咽下一口又一口甜腥,过了半晌,脸色才平静下来。 “你起来罢。” 慕容岫起身,见慕容昭表情缓和了几分,大着胆子道:“您和那个人……” 慕容昭烦躁地摆摆手:“过去的事,休得再提,还要,你记好了,此事断然不可在楚明歌面前提起。” 慕容岫忙道:“女儿知道的。” 慕容昭负手走进内室,苍白瘦削的背影平添了几分寥索。 …… 昨夜被楚明歌折腾了整整一宿,云绯一觉睡到大天亮,等他从梦中惊醒,已是日上三竿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浑身的痛楚和不适感令动作一滞,他僵了僵,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下了地。 冷霜推门而入,看见他强撑着下地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 云绯被冷霜强行塞回被窝里躺着,他忍不住小声嘟囔:“其实,我没那么娇贵的……” 冷霜一听这话脸就拉了下来:“昨天淋了点雨就发烧的人是谁?你看看自己身上有几斤肉?瘦得跟竹竿似的,还是锦衣营的领主呢,你这副病歪歪的模样怎么服众!” 云绯不敢再多言,悻悻地缩回被窝。 冷霜端着白粥送到他嘴边:“张嘴。” 云绯想起楚明歌那张阎罗王的脸,就是一个激灵,连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冷霜五味杂陈地看着遍布他全身的暧昧红痕,他并非不通人事的白纸,况且昨夜那些哀喘是真真切切传进他耳朵里的。 气氛一时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云绯垂下眼帘,搅动着白粥。 最不堪凌乱的一面,他其实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冷霜看见的。 冷霜叹了口气:“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云绯纳闷:“什么打算?” 冷霜咬了咬牙:“殿下、殿下面冷心更冷,他现在喜欢你,以后指不定喜欢谁,提眉就是最好的例子。” 云绯轻声道:“殿下是我们的主子,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他要我侍寝,我会无条件服从,他不想要了,我也不能违抗。” 冷霜脱口而出:“那你就这么让人白白玩了?!” 话音一落,两个人齐刷刷陷入沉默。 第二十二章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尴尬,大抵是方才的言语过于尖锐,冷霜觉得云绯惯来柔顺的脸上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对不起,我昏了头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放下碗盏,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云绯望着他的背影,冷霜的话刺耳是刺耳,不过他也并未生气。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暗卫,说白了就是主人手里的刀,没有自我服从命令的机器罢了。他的生命本该在诏狱中结束,楚明歌留他苟活了这么久,他应该满足。 作为一个出色的暗卫死去,本就是他的宿命。 肩膀的疼痛唤回他的神思,他垂眸看了眼伤处。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近来痛觉越来越强烈,经年累月留下的旧伤总会在特定的时辰发作。 经过多年磨炼,忍痛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只是这些重叠的伤痛,仍旧令他难以入眠。 他披衣下地,刚走到门口,两个看守立即拦住他的去路:“殿下有令,您现在不能出这道门。” 云绯睫羽微动,眼眸中流泻出一丝茫然。 “那,也好。” 他晕晕乎乎地走回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间屋子的布置十分素雅,微风不燥,窗明几净,阳光筛过密密的窗格,可以看到万千轻尘飞扬。 云绯呆呆地扫视了四周一圈。 思维混沌,楚明歌的用意让他下意识地去揣测,只是想来想去,仍看不懂他的用意。 他坐了片刻,忍不住又走到门口。 两个看守警觉地瞪着他。 他想了想,轻声问道:“殿下有无留下密令?” 看守面面相觑,对视一眼,摇摇头:“没有。” 云绯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过来?” “殿下离去前,说今晚会回来用晚膳。” 如此,云绯也没了别的话可说。 他回到空荡荡的内室,坐得端端正正的,身板挺拔,睁大双眼,直勾勾瞪着某处虚空。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 月上林梢,有侍女进屋点上蜡烛,橘黄色的光芒烘托出一个暖意洋洋的小世界,侍女端着饭菜,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公子用膳。” 侍女的姿态配上这个陌生的称呼,云绯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他望着她们手里的托盘,低低拒绝:“我还不饿。” 打头的侍女眉目和顺,口气亲切:“公子没胃口,也该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殿下临走前关照过,要奴婢看着您用膳,且当是可怜可怜奴婢们吧。” 由己及人,云绯叹了口气:“好吧。” 外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云绯还没回过神,楚明歌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没胃口么?” 云绯跟着侍女站起来行礼,楚明歌按住他的肩头,云绯面色一滞,楚明歌像是想起什么,倏地收回了手,改而搂住他的腰身。 手臂轻轻一带,便将人扯到了自己怀里。 云绯羞得面皮红得滴血:“殿下怎么这时候来了?” 楚明歌“嗯”了声:“听说你想孤,过来瞧瞧。” “过来瞧瞧”,四个字浸淫着浓浓的狭昵气,只是他说得堂而皇之,反倒显得云绯红透的脸是做贼心虚。 他抬起云绯的下颌来回打量,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比昨日好了些。” 怀里的人气息如兰,昨夜被他里里外外清洗过好几遍,身上只有出自他身上的味道。 他板着张俊美无俦的脸,狭长凤眸里露了些满意。 云绯坐在他大腿上,简直如坐针毡,怎么也不舒服,扭了几下,被楚明歌在臀上拍了一巴掌:“安分点。” 云绯咬着下唇,慢慢点了点头。 楚明歌有股刺鼻的腥气,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 是血。 云绯低眸一瞥,楚明歌一袭玄衣威严英武,唯独衣角下摆比别处更深些,想来是血洇湿了。 他犹豫不决了片刻,启唇轻声问道:“殿下受伤了吗?” “你这是在关心孤?” 云绯紧盯着那处深色:“您伤的重不重?” 楚明歌轩了轩眉毛,不以为然:“孤处决了几个奸细,不小心溅到的。” “……那就好。” 怀里的人音量渐低,楚明歌望着他的侧脸,心底深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碰了碰,泛开无限柔软。 “孤想好了。” 楚明歌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云绯心头蓦地一紧。 “从今以后,锦衣营你不必再去了。” 云绯刚想张嘴,被楚明歌目光一阻,只好将话语咽回肚子里。 “锦衣营的事务有冷霜和应雷处置,再不济还有提眉,你该操心的不是这些琐事。” 云绯茫然不解:“那,属下以后去哪里?” 楚明歌唇角微翘,笑容透着满满的邪气。 “自然是跟着孤,孤内宅冷清,在新主子进门之前,就由你替孤暖床了。” 云绯“蹭”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一打,衣袖带倒了桌上的花瓶。他眼疾手快,在花瓶落地前接住。 楚明歌注视着他的举动,眼里渗出晦暗的墨色。 云绯将花瓶放回原处,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楚明歌的音调如刺骨的冰刀:“你想威胁孤?” 楚明歌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孤看在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份上,给你一条生路,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践踏孤的真心?” 云绯双唇紧闭,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线。 楚明歌磨牙凿齿:“云绯,你不要不识抬举。” 云绯深吸一口气:“殿下厚爱,属下卑贱之躯,承担不起,能为殿下付出生命,是属下一生之幸。” 楚明歌扼住他纤细的咽喉。 一柄冷冰冰的银刀抵住他的血管,云绯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血肉都在栗栗地乱战。 性命悬在锋利的刀尖之上,只要楚明歌“一失手”,他立刻就会颈首分离。 他的声线控制不住地发抖:“属下斗胆……殿下此举,仅仅是为了发泄求而不得的怒气吗?” 楚明歌眼神一动,刀尖划破他的肌肤,刺痛感寸寸分明。 云绯变了脸色,楚明歌漫不经心道:“这个自然。” “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他似乎有些好笑:“难不成,你还想要名分?” 云绯张开双唇:“殿下这般抬举,属下……属下不想要。” 楚明歌眼底掠过狠厉。 “别逼孤对你动手。” 第二十三章 颈间浮起一条细细的血线,很快凝聚成血珠,“滴答”“滴答”,于暗夜中无声坠落,溅在楚明歌的手背上,洇开一朵朵血色的花朵。 楚明歌勾起唇角,那温和的笑容看得云绯心里直发毛。 “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吗?” 云绯胸口沉甸甸的,有如压了块巨石。 他也没想到,为何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境地。 今日突如其来的顶撞,实在非他本意。 他只是想推辞楚明歌的厚爱。一来那个位置不是好待的,二来,正如楚明歌亲口所说,他将来会娶一位名门世家的淑女,留着他这个不伦不类的男宠,他处境尴尬,未来的女主子也难做。 最重要的原因,楚明歌对他的厚爱,并不是他自认为的那种感情。 他认为的那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弄不清。总之,楚明歌是不会给他的。 只不过,这个理由是说不得的。 云绯叹了口气:“属下自知忤逆犯上,死罪难逃,请殿下责罚,属下绝不敢有怨言。” 楚明歌:“不敢有怨言,那就是说,还是埋怨孤?” 云绯一哽。 冰冷的指腹粗鲁地摩挲过他的颈侧,云绯双拳合拢,默默咽下呻/吟。 楚明歌的眼神锐利,带着恶意的审视,像是要将他这个人从里到外看透。云绯本能地避开他的视线,一时之间无法作答。 跪得时间久了,膝盖的痛楚渐渐转变为麻木,楚明歌没有丝毫让他起来的意思,只是紧蹙着眉头,嘴角有几分冷硬。 “你是为了冷霜?” 云绯讶然,不知道他怎么会想起冷霜来。 看他一脸的惊讶,楚明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能够脱离刀尖舔血的暗卫身份,对锦衣营那些人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恩赐没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锦衣营里的又不是死士,纵然是死士,也有过贪生怕死的例子。 如今他亲自开了口,眼前这个人,却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楚明歌起初只是恼怒,慢慢的便觉出不对劲。 云绯不可能是因为舍不得锦衣营的生活才拒绝的,只有一个可能,能让他甘愿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 锦衣营里有他难以舍弃的人。 思来想去,最明显的怀疑对象也就冷霜了。 冷霜与云绯是前后脚进的锦衣营,冷霜长他几岁,云绯刚进去的时候年纪最小,吃了很多苦头,受不住的时候就会偷偷地哭,冷霜心肠软,一直照顾着他,两个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楚明歌想起冷霜那双及时搀扶上来的手,云绯那个格外刺眼的笑,越想越肯定。 错不了,定然是他们瞒着他,暗自私通,有了首尾。 当着他的面都敢拉拉扯扯,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还干过什么?! 胸腔中的波涛不住翻涌,怒火,烦躁,羞恼,还有别的连他也分辨不出的东西混杂着,撕扯着他的心脏。 他霍然起身,颀长的身躯投下沉沉的暗影,覆在云绯的脸庞上,似乎要将他整个儿全部吞噬掉。 他年纪不大,掌权数年,杀伐果断威严日重,早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此刻虽然五脏六腑被邪火烧灼着,表情依旧冷漠如初。 云绯仰起头,定定看着他。 楚明歌觉得他这副无辜的表情简直像极了嘲讽。 他拂袖转身,走到门口,猛地停住了脚步。 天气有些冷,瑟瑟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飞上了天,虽然寒风不断刮面而过,那颗心仍是沉浸在暴怒之中。 “拖下去,杖刑。” 下了命令后,他转身就走。云绯被人架到院落中,赤裸着上身躺到条凳上。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冷霜站在角落里,投射过来两道担忧的目光。 云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第一杖落下,光滑白净的后背上立刻暴起一条杖痕,剧痛顺着脊椎直击神经,云绯闷哼了一声,死死攥住双拳。 很快,掌心就被鲜血浸湿了。 楚明歌没说打多少下,行刑的人也不敢往死里打,只听得噼里啪啦的落棍声此起彼伏,那片肌肤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青紫红肿,斑斑驳驳,色彩纷呈。 眼前明明灭灭,视野时昏时暗,汗水和眼泪糊住了视线,朦胧中只见冷霜摇摇欲坠,一张脸惨白得如金纸。 不知过了多久,楚明歌留下的一个侍卫看着最后一杖落下,才出声叫停。 刑责一结束,冷霜等待不及,疾步奔到云绯身边。 条凳上的人呼吸微弱,身上找不到一块好肉,冷霜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小心翼翼将他扶起。 他声线颤抖,隐隐带着哭腔:“你又犯什么错了?” 云绯含着一口腥甜,迷迷糊糊地摇头:“是我痴心妄想,殿下……殿下生气也是应该的。” 冷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你能起来吗?我带你回锦衣营。” 刚才那个叫停的侍卫冷着脸上前:“殿下有令,不准任何人替他疗伤。冷大人,您可以回去了。” 冷霜怒不可遏:“你难道没看见他伤成什么样子了吗?!” 侍卫皮笑肉不笑:“谁让他触了殿下的霉头,这苦头是他应受的。如果冷大人也想挨几棍子的话,大可以放声喧哗。” 冷霜额角的太阳穴跃跃跳动着,几乎是下意识举起拳头,手还没碰到他的脸,就被一个人拉住。 云绯抓着他的衣角,无力地摇了摇头:“……罢了,你回去吧。” 冷霜几乎是被人赶出去的。 他站在刺骨寒风中,看着兵卒围困,上了锁后如同牢狱的院落。 那一刻他深深感觉到自身的无奈。 几个宫女簇拥着一抹窈窕的丽影走过,他慌忙低下头退开几步,那片云霞似的衣裙从他眼前划过,又折返了回来。 “你是谁,为何站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娇俏悦耳,充满了好奇,冷霜大着胆子抬起头,施了一礼:“红叶郡主。” 慕容岫盯着他看片刻,想起他的身份:“你是楚哥哥身边的?” 冷霜点了下头,想起不知生死的云绯,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咬咬牙,心一横:“卑职无礼,求郡主帮卑职一个忙!” 第二十四章 慕容岫看了看他,按理说冷霜只是个暗卫,她身为尊贵的郡主,根本没必要搭理他。 只是,他是楚明歌的暗卫—— 慕容岫心念电转,很快捧出一抹柔柔的笑:“你说吧。” 冷霜本就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也没想到她真肯纡尊降贵听他的要求,一时有些愣住,慕容岫噗嗤笑了出来:“你这人好生怪异,有事求我却不张嘴,快些,” 冷霜脸一红,立即低下头:“卑职的同僚触怒殿下,受了杖刑关在此处等死,卑职于心不忍,想……” “想让我跟楚哥哥求情?” 慕容岫语声娇俏,丝毫不闻不悦。冷霜慌乱地点点头:“卑职鲁莽,郡主若能救我的同僚一命,卑职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容岫掩唇笑道:“你该效忠的是楚哥哥,不是我。这话要是让楚哥哥听到了,怕是会治你个死罪呢。” 冷霜越发慌乱无措。 慕容岫沉吟须臾。 “此事,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先说说你的那位同僚犯了什么错,若是杀头的死罪,我贸贸然去求楚哥哥,惹得他发火就不好了。” “这……” 冷霜一时语塞。 楚明歌传他来此观赏行刑的过程,之前发生了什么,云绯因何惹得楚明歌勃然大怒,他一概不知。 冷霜一迟疑,慕容岫便觉出了异样。 “你也不晓得么?” 慕容岫收起笑脸:“不知缘由便来求我说情,要是殃及到我身上,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冷霜一急,重重跪在她脚边:“卑职万万不敢欺瞒郡主,此事、此事是卑职思虑不周,叨扰了郡主,还望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慕容岫表情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阴影中他的面庞满是焦虑忧色,鼻尖布满汗珠。 “你很担心他吗?” 冷霜一怔,继而:“是,我和云绯一起长大,如今他身负重伤,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云绯?” 慕容岫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他。既然这样,本郡主就帮你走一回。” 冷霜大喜:“多谢郡主!郡主的恩德,卑职此生此世定会铭记于心,不敢有片刻忘怀!” “铭记于心就不必了。日后本郡主有什么需要,你可别推辞啊。” “是,卑职遵命。” 葱白的玉指落在他的下颌上,慕容岫半弓了身子,好看的眉头浅浅蹙起:“从前没发现,原来你也长得不错。” 冷霜瞳孔放大,慕容岫拍拍他的面颊:“供我驱使,这可是你说的。” 冷霜大为不解,抬头看时,慕容岫已带着侍女逶迤而去了。 楚明歌回到理政殿,虽然此番重重惩罚了云绯,心中怒火仍是难以平息。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被人这么直接拒绝过。尤其对方只是个低贱的暗卫,一个奴才,也敢踩他的脸…… 他的眉宇间聚集着沉沉的阴郁,长袖猛地一扫,书桌上堆积的奏折飞得满天都是。 要不是沈琢玉还需靠着他的血活命,他早就将他杖毙了。 也罢,他本是看在他姿容尚可,性情又比提眉乖顺的份上才想抬举他的,既然他看不上做他的内宠,就做个存血的容器好了。 略略平复了心情后,楚明歌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立即有人走入,恭恭敬敬道:“殿下。” “静北宫最近如何?” “公子这几日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吵闹着要出去了,只是有时仍会口出恶言。” 内侍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楚明歌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骂别人,只骂他一个。 楚明歌也并未将沈琢玉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 他年纪还小呢,又是被宠坏了的,关得日子长了,总能转圜过来。 最起码比那个顶撞他的奴才好。 楚明歌倏地一滞,反应过来自己的思维又跑到了那个讨厌的奴才身上。 当初看见沈琢玉时,他尚不满十岁,肤白貌美,灵动活泼,和当年那个孩子有几分相似。 楚明歌将他当成那个孩子的替身,一宠就是好几年,谁能想到,沈琢玉脾气越来越恶劣,和记忆中的那道模糊的影子相去甚远。 其实,云绯听话的时候,并不比占了相似的优越的沈琢玉差。 “咚。” 书桌上裂开一道缝隙,楚明歌面色铁青地看着裂纹,将脑子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撕成了碎片。 不过是无用功罢了,很快那些碎片又粘合起来,碎痕被抹平,再度拼凑出那张熟悉的脸。 下头站着的内侍身躯一抖,生怕主子一个不顺心就要了他的项上人头。 “……” 楚明歌瞪着虚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略一沉思,沈琢玉旧疾发作的日子又快到了。 那几棍子虽然不是致命的,也能让他一时半会下不了地,要是他出了状况,沈琢玉也得玩完。 楚明歌起身,又想到什么,慢慢收回了脚。 前脚气势汹汹打了他几棍子,后脚又贴上去给他治伤的自己会否会显得……太贱了些? 别人去,他又放不下心。 楚明歌按了按太阳穴,朝政上的事也不如那个麻烦的暗卫棘手。 “楚哥哥。” 慕容岫像一只蝴蝶似的飞了进来,楚明歌闻声睁开眼睛,慕容岫笑语伶俐:“楚哥哥,你干什么呢?” 楚明歌招招手,内侍收起奏折,叠好了放回书桌上。慕容岫眼波流转,楚明歌挡住她的视线:“你来做什么?” 慕容岫将脸凑到他跟前:“听说云绯惹你不高兴了?” 楚明歌眉心一苡橋跳。 他刚刚才冷静,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谁说的?” 楚明歌音调微冷,慕容岫丝毫不怵,抱着他的胳膊来回摇:“你别生气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想想这些年他什么时候做错过事,定是你太凶了。” 楚明歌无语地看着她,慕容岫好奇道:“你要出去吗?” 楚明歌轻描淡写:“嗯,有些公务处理,顺带看看那个奴才如何了。”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好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殷勤:“到底用的顺手,不能让他白白死了。” 慕容岫兴奋道:“我也去!” “没你的事。” “我都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你就让我去看看他嘛,求你了。” 慕容岫使出撒娇的攻势,楚明歌实在拗不过她,只得让她跟上。 第二十五章 云绯缩在一团破旧的烂棉絮中,瑟瑟发着抖。 背上的杖伤火烧火燎,刺骨的寒冷以及即将忍耐到极点的痛楚,来回反复地折磨着,纵使闭着眼睛,也难以入眠。 因为身躯上叫嚣的伤口,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四肢渐渐麻木,嗓子里干渴得几能冒烟。 冷风拍打着破烂的窗纸,落在耳朵里犹如孤魂野鬼的呜咽。 他的目光扫过窗纸,上面仿佛亮起无数绿莹莹的眼睛,精光毕现。 他瑟缩了下,纤长的鸦羽抖得厉害,眼睑投下青色的阴影,恐惧的呼喊亦被死死咽了下去。 说出去恐怕也无人相信,一个生长于黑暗中的暗卫,居然怕黑到了极点。 怕黑的事,大抵跟他小时候的记忆有关。 他离家的时候还很小,过往一片空白,只残留着一些模糊的碎片。 依稀是一个深夜,他被一个妇人抱在怀里,那妇人声音温柔,唱着一支断断续续的歌谣。 他本来昏昏欲睡,外面忽然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那妇人急急忙忙将他塞进一只暗柜,往他嘴里喂了颗东西,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起身出去了。 他躲在暗柜中,透过缝隙看见有几个士兵模样的男子推门而入,先是扫视了一圈,下一瞬,一剑穿透他躲藏的暗柜。 那森冷的剑刃上血迹分明,直直扎进他眼底,血腥气混合着别的异味,如一把刀子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云绯倏地睁开眼睛。 天边仍是黛青黧黑,找不见一颗星子。他勉强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又往榻里缩了缩。 眼皮逐渐开始沉重,凭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此时若是睡了过去,便再无清醒的可能。 指间滑出一根银针,正准备朝着穴位扎下去,不知怎的一下子想起楚明歌那张阴沉沉的脸。 他手一软,银针落地,悄然无声。 无端端的,有些灰心丧气。 这时候,原本死寂的空间里却响起轻微的咔嗒声。 云绯神志不清,又陷入那些虚妄迷离的幻影中,乍然听见开锁的声音,一下子就和记忆里那些凶恶的士兵联系到了一块儿。 他狠狠打了个激灵,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被人扔在地上的长剑,牢牢攥在掌心。 木门发出吱嘎的开启声,噩梦再度袭来,他咬住下唇,不顾身上伤口,狼狈地滚进阴影之中。 楚明歌进门没看到人,先是一愣,之后才看到躲在暗处一声不发的人。 他朝前走了几步,道:“云绯。” 他看见云绯手里的长剑,这个时候,他方才觉察出一丝异样,床上的人深深垂着头,对他的喊声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抓着长剑,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楚明歌慢慢靠过去,音调放缓了些:“云绯。” 黑暗里的人猝然出手,慕容岫吓得大叫一声,楚明歌反手握住他的腕子,长剑偏离走势,仍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云绯被抓住了手,本能地挣扎起来。楚明歌本可以借机夺了他的刀,然而心神一恍惚,薄薄的剑刃又深入几分,撕裂布帛刻进肌肤。 血液喷薄而出,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袖,楚明歌眉头也未皱一下,慕容岫看见血,一下子慌了手脚,跳起来要去找太医。 楚明歌叫住她:“站住,别惊动人。” 他声音低沉:“要是让人看见,他这条命便留不得了。” 慕容岫红着眼圈点点头,她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暗卫对着自己的主人拔刀,就算是楚明歌也保不住他。 云绯死死瞪着楚明歌手背上刺目的红痕,淅淅沥沥的血珠滴落到地上,他猛地回过神,又挥剑欲刺。 楚明歌没给他伤人的机会,当机立断卸了他的手腕,长剑哐啷坠地,云绯痛得一颤,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想来是清醒了。 楚明歌松了口气,冷笑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面前的人听见这句话,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楚明歌被他湿漉漉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软,正打算将他按回被窝里,孰料云绯突然猛扑过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楚明歌身子一僵,条件反射般想要推开他,触到他两片凸起的肩胛骨,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 怀里的人逸出细弱的病猫似的闷哼,攥着他的衣角舍不得丢开。 楚明歌只好让他紧紧搂着,手掠过他的额头,烫得厉害……是烧糊涂了,还是做了噩梦,楚明歌想起他那些古怪又娇弱的毛病,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慕容岫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若是寻常人敢这般无礼,楚明歌少说要断他两条胳膊,今天这样子,倒是头次见。 楚明歌清了清嗓子,慕容岫抢先一步,模仿着他的口吻道:“今日之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楚明歌哭笑不得,低声道:“去请太医。” 慕容岫了然,少顷去而折返,来的太医有些眼生,楚明歌多看了几眼,慕容岫解释道:“这是给我诊病的刘太医。” 楚明歌颔首,刘太医看到屋里的狼藉,便想到这里发生过何事。 他擦了把冷汗,太医官服里的身躯战战兢兢:“请殿下把手臂伸出来。” 楚明歌本想坐到旁边去,无奈云绯抱他抱得太紧,他不好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只得就近坐下。 刘太医包扎好了伤口,楚明歌看着怀中时不时发抖的人,道:“也给他看看。” 刘太医刚要去握云绯的手腕,就被恶狠狠扇了一掌,楚明歌微微错愕,声线也变得生硬:“听话。” 打了人的家伙摆出委屈得不得了的表情,一对雾蒙蒙的眸子笼着烟雨,睫毛一颤就要掉眼泪。 楚明歌举起手,慕容岫以为他要打人,没想到楚明歌的手却停在了云绯尖尖的下颌处。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哭什么,孤又没逼你。” 他面无表情地戳了戳他鼓起的腮帮子:“不看了,你要受就受着好了。” 云绯这才高兴,将脸贴上了他的胸膛,蹭了蹭,简直跟小动物撒娇似的。 楚明歌竟然也没有生气,锁起的眉头有些微松动。 慕容岫下巴都差点惊掉了。 第二十六章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天即将破晓,慕容岫以为那两个人就要这样一直抱下去的时候,楚明歌却站了起来,慕容岫一愣,楚明歌望了她一眼,慕容岫立即跟上。 “找我何事?” 慕容岫瞟了眼被他抱着的云绯:“有个暗卫托我替他求情,要我说那人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自然有楚哥哥心疼,他急吼吼上赶着算怎么回事。” 楚明歌眉心一皱,立即想到那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冷霜。 “他有他的私心,倒是你,平**不像是这般好心的人。” 慕容岫笑容一滞,旋即道:“偶尔善心大发一次嘛。” 楚明歌冷哼了声,似乎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楚明歌多疑,解释得太多,反而更容易引起他的疑心。 楚明歌径直将人抱回理政殿,刘太医趁着云绯睡着,剪开他的衣服给他处理了伤口。 单薄的衣衫和化脓发炎的伤口粘连着,刘太医手一抖,床上的人便皱着眉头发出低低的“嘶”声,楚明歌的眼神冷得像冰:“轻些。” 刘太医两腿战战,大冷天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虽说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只是那副血肉模糊的惨状亦看得人心生怜悯。 慕容岫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忍不住埋怨:“你也真是的,好歹跟了你十年的人。” 楚明歌俊美的脸上一丝表情亦无。 刘太医给那些斑驳惨烈的伤口上了药,又以白布包扎好了,楚明歌这才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云绯静静躺着,呼吸匀绵平稳,睡着的时候,倒没有那么可恶了。 他的唇瓣苍白,面色憔悴而消瘦,眉心的小痣似乎也失去了光彩。 楚明歌握住他的手,细长的手指覆着薄薄的茧,是常年握剑所致。 他无声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心的。 让他脱离锦衣营,不再过见不得光,性命悬在刀尖上的日子,作为一个满手鲜血的暗卫,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云绯是他最得力的心腹,这些年为他出生入死,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树了多少死敌。 他替云绯承担下风险,甚至不介意他的身份,可他没料到,云绯竟然不愿意。 他竟然不愿意。 一想到这里,楚明歌便觉得脸如同人踩踏过一般烫得厉害,对他而言,这样直截了当的抗拒是奇耻大辱。 他本该处死云绯,以发泄心头怒火,只是,命令刚下,他立即后悔了。 来不及弄懂那种慌乱和失落感从何而来,他让人火速赶往后院,将死令改为了给他点教训。 云绯……楚明歌浮起一点无奈的苦涩的笑。 为何总在这个人身上,他屡屡失了分寸,数次失信,数次失态,数次将多年来的修养抛之脑后。 他缓缓摩挲着他细腻的手背,直到此时此刻,内心那股不安的躁动方才压了下去。 他全身都是伤,几乎没有能入目的地方。楚明歌手掌覆在哪处,云绯便轻轻地战栗。 凸出的锁骨蜿蜒,两片瘦骨嶙峋的肩胛骨硌着楚明歌的掌心,他的眉宇间竖起深深的褶痕。 决定让他顶罪之前,他还不是这副病病歪歪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这才多久,就把自己摧残成鬼样子。 从诏狱出来,不知又吃了多少苦,饶是如此也不肯服软,非得跟他对着干。 楚明歌唇线抿得越来越紧,恨不得立时把他弄醒,将定下的规矩给他好好复习一遍。 他眼风一扫,杵在后头的慕容岫便显得分外多余。 楚明歌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对慕容岫没有半点眼力见的不悦:“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府吧。” 慕容岫暗暗咬了咬贝齿。 楚明歌亲口驱逐,她脸皮再厚也不好待下去,可惜,这么好的机会。 她摇了摇头,临走前不忘叮嘱:“楚哥哥你可别让人打他了。” 踏出宫门时,一个宫人与她擦肩而过,慕容岫脚步放慢,可以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静北宫……公子的状况不太好。” 楚明歌沉默了稍顷:“严重吗?” “发着高烧,叫也叫不醒,奴婢等急得没法,只能请殿下过去看看。” 又是一阵长久的死寂,楚明歌站了起来:“孤即刻就去。” 慕容岫神情微动,“静北宫”三个字真真切切落进耳朵。 看楚明歌这么着急忙慌的模样,莫非沈琢玉就在静北宫? 这趟进宫倒也并非一无所获。 她打定主意,立即动身赶往丞相府。 …… 云绯昏昏沉沉睡过去,又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搅醒。 他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 四肢百骸的痛楚仍在叫嚣,全身皆被厚厚的绷带束缚,挣扎着想起身,终究是徒劳无功。 他望着头顶一方素白的纱幔,大脑慢腾腾转了转。 是谁救的他?答案呼之欲出,想来也只有始作俑者敢了。 既然恼了他,又何必三番五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诏狱那回,再加上这回,足足两次言而无信,朝令夕改…… 他几乎有些埋怨楚明歌了。 “醒了?” 一道熟悉的男声骤然响起,云绯转过脸去,看见来人不免惊喜:“你几时回来的?” 眼前立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正是被楚明歌派出去寻人的应雷。 应雷乐呵呵笑道:“昨天。听说你小子又惹殿下生气了?” 说着揭过被子查看了番他的伤势:“伤得不轻,也多亏你运气不错,没有伤及心脉,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的小命。” 云绯唯有无奈一笑,应雷啧啧叹道:“要我说,你把你那臭骨气收收,得了,喝药。” 云绯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闭着眼睛就往被窝里缩。 应雷凉凉道:“殿下吩咐,要是你不肯喝,他就亲自过来瞧瞧。” 云绯夺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应雷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过得十分悠闲自在。 除过不准出门,也不准见外人之外,一概照应俱全,这期间楚明歌也未曾来过,只让应雷取了两回血。 第二十七章 每回取过血之后,应雷总要安排一顿丰盛的大餐,多为荤腥肉食,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美其名曰“给你补身子。” 云绯望着手腕上厚厚的绷带,忍不住侧首问道:“是殿下的吩咐?” 应雷笑眯眯道:“这个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他把筷子塞进云绯手里:“你啊,多吃些东西,把身体养好了,再想别的也不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绯顿了顿:“冷霜呢?” 应雷的口吻依旧淡然:“他有了更好的去处。如今已经去侍奉红叶郡主了。” “……哦。” 云绯垂下眼帘,眸子里荡起淡淡的惆怅。 冷霜出宫,他又被软禁在后宫之中,以后想再见恐怕难上加难。 应雷看他沉默,好心提醒道:“我劝你一句,千万别把他看得太重要,我们做暗卫的,唯有以殿下马首是瞻,况且你和我们又不同……” 他放低音量:“若是让殿下知道了,你可就——” “我明白了,你不要整天说这些。” 云绯无奈地笑了笑,应雷拍拍他的肩头,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应雷看着他用完膳食,然后才用简短的字词告知他:“殿下说,他今晚会过来,让你好好准备着接驾。” “咳!” 云绯本来正端着茶杯喝水,这一惊非同小可,茶水直灌入咽喉,呛得他不住咳嗽。 应雷忙上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拍一边抱怨:“我特意等你吃完才说的,生怕你吃不下去。你也真是,一惊一乍的多吓人。” 云绯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睛里满上盈盈的水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应雷。 应雷叹口气:“你就算这样看着我,我也没办法,行了,你尽心伺候,不要惹怒他也就罢了。” 云绯咬着牙关:“你说得轻松,难道你不知道,殿下该怎么伺候?” 应雷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耸耸肩:“谁让殿下看不上我呢?” 云绯提心吊胆等了一整天,天方擦黑,楚明歌果然按时到来。 楚明歌大约已从应雷处得知他的身体近乎痊愈的消息,当晚驾临,并没有多余的话,################################忍耐,急躁,不甘,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和后怕。 刚开始云绯还能挣扎几下,到后来被他作弄得没了半分气力,软软地被按坐在他大腿上#################################################。 楚明歌的手掐着他的腰,长发散开如黑色的藻垂落,修长的指节绕过那些华丽柔顺的长发,楚明歌的手臂向后拉,他被迫仰起头,喉结滚动,白皙胸膛上的痕迹暴露在烛光里,昏黄摇曳,给肌肤染上暖意。 汗液糊住双眼,他本能地勾着楚明歌的脖子,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唯能感到两道冰冷又火热的目光久久停驻在他脸上。 云绯都忍不住怀疑,莫非楚明歌这些日子没找人抒解过,才积蓄了这么旺盛的精力,在今夜尽数释放了出来? 一直到后半夜,楚明歌箍着他的腰,闭着眼睛似乎是睡了过去,云绯却大睁着眼睛,精疲力竭难以入眠。 浑身像是被拆开重新组装了一遍,连根手指都无法移动。男人的胸膛热烘烘的,他刚动了一下,便惹来一次凶悍粗鲁的惩罚。 云绯咬着唇,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楚明歌慢慢睁开眼睛,目如寒星,熠熠生辉,没有被半分情欲晕染。 接触到他的视线,云绯下意识瑟缩了下。 楚明歌开口,声音带着疲乏过后的浓重鼻音:“想说什么?” “有点热,属下想沐浴……” 楚明歌的眸子里带上戏谑:“刚才不是给你洗过了吗?” 云绯紧紧抿着唇,楚明歌抬起他的脸,快而凌厉地在他颊上咬了口。 “一清醒过来就急着远离孤,让孤想想,是谁前些日子发烧,抱着孤不放手的?” 尽管那已是数日前的事,云绯闻言仍旧羞红了眼眶,楚明歌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 滚烫的呼吸撩拨着红色浸透的面颊,楚明歌冷笑了声:“没良心的奴才。” 话虽如此,揽着他腰肢的手臂却越发用力,楚明歌将他带了带,指腹碾过他被吮吸啃咬得分外红肿的嘴唇。 “那些事、那些事属下不是有意为之……” 楚明歌含笑看着他:“是你亲口说的,让孤不要丢下你。” “都是属下的狂悖之言,殿下、殿下又何必放在心上。” 到底是自己做过的事,底气不足,音量下意识减弱了许多。 “那些事,孤不想再提,你也忘了吧。” 云绯点点头,大着胆子抬起头:“那属下以后……” “回锦衣营,继续做你的领主。” 云绯一怔,眼里的欣喜几乎快满溢了出来:“多谢殿下!” 楚明歌看见他大喜过望的模样,莫名有些不爽。命令是他下的,顺了这狗奴才的心意,可他非但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甚至有些烦躁。 “就这么高兴?” 他忽然想问云绯一句,就这么不乐意跟着他? 云绯双眸亮晶晶的,终于被哄高兴了,一扫原先的阴霾,唇瓣嫣红,眼底水波流沔,可爱得很。 楚明歌心肠一软,一翻身,又严丝合缝压了上去:“孤准了你的请求,你打算怎么报答孤?” ……云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明歌不满意:“这本就是你分内之事。” 他板起脸:“不准敷衍。” 云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除了自己的身体以外更能让他满意的东西。 楚明歌被他蹙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模样取悦到了,好心提醒道:“再过几日,是孤的生辰。” 云绯试探着道:“那,属下定然会为殿下准备最好的生辰礼?” 楚明歌微笑,无比温柔:“这是你亲口答应的。” 心尖最脆弱的地方似乎被触碰了下,整颗心都情不自禁蜷缩了起来,云绯看着楚明歌,一时间忘了呼吸。 第二十八章 楚明歌压在他身上,平时的杀气和冷漠完全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溺死人的温柔宽和。 他的眼眸如一汪深深的幽潭,里头盛着万千星辰,那般深沉,那般渺远,想让人去探究他心底藏着的无限隐秘。 透过他的眼睛,云绯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楚明歌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轮廓,没说什么,只是唇边的笑纹越发扩大。 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哗啦哗啦的破碎声,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道裂缝绽开,里头的东西冲破阻碍流淌而出。 于他而言,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和所有的人都不同,是无可取代的。 只不过,在楚明歌心里,他永远,永远也达不到这样的地位。 他将脸埋进楚明歌的胸膛,一时之间胸腔又酸又涩又难受,不知该如何缓解,无言蹭着他的下颌。 楚明歌感知敏锐地觉察到他情绪的低迷,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了?” 云绯抬起头,眼里仿佛有粼粼的水光,异常柔软:“殿下……” 楚明歌抚摸他的发梢,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他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快亮了,几颗寥落的晨星挂在天际,放射着微弱的光芒。 楚明歌不留丝毫留恋地推开云绯,随后屋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云绯也快速套好衣服,跪在地上整理楚明歌衣衫上的褶皱。 “哐啷。” 云绯循声看去,他的佩剑躺在地上,楚明歌的表情又恢复成见惯的淡漠:“今夜戌时三刻,陈尚书府,孤要他的项上人头。” 云绯抓起长剑,用力攥在手心:“属下遵命。” 他起身,甫一迈步,步子便不由自主地倾斜了下。那处难以启齿的地方犹如被尖锐的物什贯穿,每一步都艰难异常。 他强忍着剧烈的不适,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走姿出了大门。 只是虽然尽力掩饰了,走路时终究露了些端倪,楚明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嘴边翘起一抹恶意的弧度。 金乌西沉,月兔东升,很快就到了戌时。 陈尚书府戒备森严,前后院皆布满家丁和看守,右腕俱护着腰间,看样子是藏了兵器。 云绯凝息屏气,悄然绕过一堵高墙,身影如鬼魅般轻盈,脚步掠过时只带起一丝轻微的风。 一路畅通无阻,无人发觉,很快,他就进了尚书府的内院。 陈尚书坐在太师椅上,和下首的男子喁喁交谈着些什么。云绯用黑暗作为掩盖,悄无声息地逼近,刀锋跃跃欲试,亟待出鞘。 陈尚书唉声叹气道:“也不知陛下怎么样了,姓楚的如今只手遮天,和他舅舅慕容昭狼狈为奸,我大晟的国土都要拱手送与他人,叫我怎能坐得住!” 下首的男子嗓音温润,听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尚书大人多虑了,大晟但凡有一人一卒不死,楚明歌也坐不上皇位。” “您想想,他一大周皇子,跑来当大晟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文武百官应了,大晟百姓可会答应?天下人可会答应?” “唉,苏国师就别宽慰我了,现在朝廷里那些墙头草纷纷投靠了慕容昭,沈氏哪还有立锥之地?” 那年轻男子将音量拉得长而缓慢:“他们投靠的是慕容昭,并非楚明歌。” “唯今,只有和大周取得联系。大周皇帝对这个儿子深恶痛绝,父子交恶,想必他也不愿意楚明歌登上皇位,只不过,慕容昭……” 年轻男子笑了笑:“大人在担心丞相和楚衍那段过往?” “当年慕容昭和楚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一个尚了公主,一个纳了对方的亲妹为妃,这么些年,谁能保证他们私底下有没有偷偷勾结?” “大人尽可放心,就算楚衍和慕容昭旧情复燃藕断丝连,楚衍也不会对楚明歌有好脸色,况且,据我所知,他们二人已有十多年未见了。” “对了,这些日子楚明歌忙着找谁呢?” 年轻男子嗤笑一声:“羽国的小太子,和楚明歌有过一面之缘,似乎让他念念不忘呢。” “羽国十多年以前就灭了国,别说羽国的太子,恐怕找羽国的一寸土地也得费上些年月,找人,他得找到何时去?” “呵,谁知道呢,这位摄政王殿下神通广大,说不定,已经让他找到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年轻男子迟迟没有表现出告辞的意图,云绯计算着时间,他不能再等,只好送这二人一起上路。 银刃无声出鞘,半空中划过一道流光,其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陈尚书惊讶地看向动静发出的地方,下一秒脖颈一凉,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脑袋便直直地飞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那个男子缓慢站起身,望着眼前杀气腾腾的人。 一个美貌的黑衣少年,握着剑,冷冰冰看着他。 剑尖坠下一滴滴鲜血,打湿他脚下的土地,少年提剑再刺,漂亮的脸镇定得没有表情。 明明是个年轻稚嫩的孩子,杀人的手法却娴熟冷静得令人胆寒。 男子轻叹一声,袖中飞出一抹细细的银光,看不清那是何物,剑刃砍上去也只会发出刺耳的鸣叫,云绯眸里闪过疑惑,长剑掉离,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男子未曾预料到这一击,稍稍一顿,云绯抓住这个机会,长剑携着凌厉的风刺过去。 即将捅入他柔软的肚腹时,云绯倏地变了脸色。 男子指尖点中他的手腕,腕骨立时传来剧痛,竟是寸寸断裂。他分神的瞬间,男子手指轻轻敲中他的眉心,霎时间头痛欲裂,好比铁锤重重击打着天灵盖。 他再也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几步,喉间涌出甜腥。 男子居高临下,用悲悯的眼神注视着他狼狈痛苦的模样。 青衣广袖,玉冠博带,温文尔雅如月中仙人的男子轻轻开了口:“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青衣男子的视线上移到云绯脸上,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你——” 兴许是他的错觉,这男子的声线竟有些微颤抖。男子缓了缓,将胸臆间翻腾的血气强压下去,复又恢复镇静的神态。 “谁派你来的?” 云绯无言,低垂了眸子看向满室的狼藉。 素白粉墙上溅了一壁的鲜血,犹如一树血花轰轰烈烈地绽放,男子屏住呼吸,紧盯着他的侧脸。 流动的血色映着他的脸,眉眼处艳光烁然,说不上的熟稔与亲切,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童稚的嗓音唤他哥哥的情景。 不会错的。 男子笑了一下,似是嘲讽自己多年的找寻在天公的恶意作弄前不堪一击。 命运反复无常,谁能想到,他找了这么多年的人,会在这个时刻突然突兀地出现呢。 云绯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转换,大脑飞速运转,刹那间闪过无数对策,男子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清俊如玉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袖中掉出一柄分量不重的匕首,此时男子正好微微弓了身想将他扶起,云绯倏地发难,银光一闪,一个尖锐的东西精准无情地刺入他的肩胛。 男子面色巨变,捂着肩膀趔趄地向后倒去,仓促躲避的瞬间,匕首已比上了他的脖颈。 男子被逼退至墙角,云绯眸里寒意毕现,就在即将割裂男子血管之时,云绯猛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男子抹去唇边不断涌出的鲜血:“这是苗疆的定魂蛊,很震惊吗?从今以后,你只能为我所用,乖乖做我的傀儡。” 黑衣少年周身冒出骇人至极的杀气,男子低低说了句什么,云绯只觉手腕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匕首转而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只是刺入了两三寸,已有鲜血流出。 男子蔑然勾唇:“阁下还想试试吗?” 云绯被迫定在原地瞪着他。 男子在屋里搜寻了一圈,找到药箱和绷带,他走到桌边进行包扎,过程中不小心踢到陈尚书的脑袋。 男子瞥了眼那颗血淋淋死不瞑目的脑袋,叹了口气,看向云绯的目光像是在说:“你做得太狠了些。” 他脱下外衫,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手臂垂落胸前,几点血色错落斑驳,与素雅的青色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他一壁消毒包扎,一壁问道:“你现在叫什么?” 云绯死死闭着唇,无奈蛊虫作祟,迫使他吐出两个机械式的字眼:“云绯。” 男子点了点头:“谁给你取的名字,你效命的那个人?是楚明歌吗?” 云绯僵硬地点点头。 “果然是他。”男子披上外衫,勾了勾手指:“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云绯百般不情愿地挪过去,男子仰起头,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被他全神贯注的时候,心脏会不自觉砰砰跳跃。 “我叫苏逸,你还记不记得我?” 云绯摇头。 这回倒是顺从了自己的本心。 男子的眼里多了些黯然落寞:“也是情理之中,你那时候还很小,自然不记得我。” 云绯的眼底浮起疑惑。 他为何要告诉自己他的本名?难道就不怕他和陈尚书的事情暴露,也不怕他解蛊毒后追杀他? 被刺杀的对象主动告知自己的身份,实属罕见,而且听苏逸话里话外,似乎知晓他的过去? 他有些迟疑,过往皆是空白的人对身世的气息很难抵抗,一直以来,他只知道是楚明歌捡了他,至于别的毫无印象,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认识他…… 正在沉思时,苏逸举起手臂,触碰到他的脸颊。 云绯悚然一惊,条件反射地躲避开他的手,苏逸手疾眼快,顷刻揽住他的腰身,手掌按住了他的腰眼。 “你!” 他瞪大了双眼,苏逸将他扯到怀里,他紧紧贴着苏逸的胸膛,如此亲密的举动,他只和楚明歌做过。 一时间,整张脸染上绯色,又羞又怒。 苏逸凝望着他的双眸,全然不顾他的反抗挣扎:“你长大了,性子也变了许多。” 他说着掰开他的下巴,给他嘴里塞了粒丹药, 云绯鼓着腮帮子,迟迟不肯下咽,苏逸被逗笑了:“咽下去吧,这可是好东西,专门治你的病的。” 丹药不可阻挡滑入腹里,苏逸看了眼旁边凄惨的陈尚书的尸首:“回去复命吧,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以后我们会再见的。” 云绯还想说些什么,后颈一痛,铺天盖地的黑暗覆盖而来。 即将摔倒的那刻,苏逸稳稳接住了他。 怀里的少年没有多少分量,摸上去只剩一把轻飘飘的骨头。这些年,他一定过得很不好。 十年之后的重逢,如梦一般不真实。当年蔓延的战火将雕栏玉砌的宫殿付之一炬,他马不停蹄赶去,只见到断壁残垣和焦黑的灰烬。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那阵椎心泣血的疼痛似乎仍留在他的体内。 苏逸近乎痴恋地抚过他眉心的红痣,低下头,本想亲亲他的唇瓣,接近那两片双唇的时候,又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怀中人紧闭的双眼,蓦地扯开唇角。 云绯的出现,对他大有用处。 苏逸眸光一沉,指尖陡然冒出几根让人胆寒的银针。 …… 云绯幽幽醒转过来,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酸痛困乏。 他扶着旁边的东西站起身,清醒了好一会儿,才有时间观察四周环境。 空荡荡的旷野,头顶挂着一轮月亮,耳畔不时刮过冷峭的风。 大脑中空白一片,陈尚书的首级静静躺在脚边,他的思维停滞了一下。 他记得楚明歌交给他任务,他按时前往尚书府,至于刺杀的过程——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丁点也记不得了。 他抱着脑袋,绞尽脑汁搜寻了许久许久,久到头开始作痛,依然找不到有关于丢失部分的一丝碎片。 怎么会这样。 他迷茫地站在旷野之中,骤然生出彻骨的寒意。 这个时候,死寂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嘚嘚”的马蹄声。 云绯警铃大作,一匹油光发亮的骏马踏着稳健的步伐到了跟前,马上的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看清男人的脸,他那颗惊惶不定的心一下子沉到深处。 “殿下怎么会来的?” 楚明歌皱眉:“不是你发的讯息?” 第三十章 云绯有些愕然的模样,楚明歌眉头拧得更紧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云绯略定定心神,将经历从头到尾简短述出。 楚明歌握着纹饰粗糙的马鞭,那对狭长的凤眸向上挑起,里头沉淀着混沌的猜疑。 他并不怀疑云绯话语的真假,只不过,云绯所说一切过于荒诞离奇,其中有多少真实,有多少是他的臆想,只怕云绯自己也分不清楚。 楚明歌看了看云绯,恰好云绯也正好抬起头看他,视线相撞,楚明歌目光一顿,旋即不着痕迹地别过了头。 “那个……”云绯踟蹰半晌,吞吞吐吐,那句话绕在舌尖难以吐出。 “说。” 楚明歌挑了下眉头,云绯低下头,音量压得极低极低:“殿下您……怎么会来这的?” 发送信号的地方偏僻荒凉,和尚书府相距甚远,楚明歌一看便会觉出异样,按理来说,他顶多会派人过来查看情况。 孤身涉险是正常情况下绝无可能的处理方式。 楚明歌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 他才不会说他是因为担心的缘故。 交给云绯任务,不过是为着从前用得顺手,一有刺杀之事,他第一个想到云绯。 下了任务后,他又想起云绯刚刚修养好身体,尚书府守卫严密,云绯应付起来恐怕会吃力些,本打算让应雷去将他换下来,谁知他已经去了。 当荒野中燃起那朵代表着求救信号的烟花时,他想都没想,立即纵马风驰电掣般赶到了此处。 看到他好好的,他大松口气。 “有要事处理,正好路过,便过来看看情况。” 楚明歌解释了一番,说辞用敷衍形容毫不夸张,云绯不疑有它,甚而乖巧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一抹挑逗的笑蔓上楚明歌的唇畔,楚明歌的笑恍如明媚朝阳,眉目亦被衬得柔和许多:“你怎么这么好骗?” “啊?” 云绯懵了懵,楚明歌倾身箍住他的腰,微微用力,将他提到了马上:“上来。” 云绯被捞到他身前坐着,汗毛寸寸竖起,浑身不自在,不知该怎么摆放躯体和四肢的好。 男人的气息将他整个儿包围,低沉魅惑的嗓音在耳边环绕。 楚明歌将他搂紧了,滚烫的气息编织出无法逃离的罗网。云绯大为窘迫,不安地挣扎了几下:“殿下……这于礼不合……” 楚明歌手臂收紧:“别动。待会儿掉下去怎么办?” 他似乎轻笑了下。 “要是你动得太厉害,孤就把你扔下去。” 他是笑言,云绯却单纯地当了真,果然乖乖坐着不敢动了。 “那他——” 楚明歌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哂笑:“会有人清理的。” 怀里的少年安分下来,乖得像只毛绒绒的猫。 楚明歌低头,望见他的发梢。柔软的长发被夜风吹拂得飘扬招展,不时撩拨过他的面颊,有一股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明月跟着他们移动,所过之处撒下银白的月光,像是给地上铺了一层银色的碎屑,马蹄践踏过枯叶,有规律的响声此起彼伏。 时间像是被无限延长,而楚明歌也丝毫不觉得漫长。他突然觉得,就这样和云绯两个人在一起,也不是不好。 他又将手臂收了收。 “沈琢玉的身子总不见好,你的血——” 楚明歌的声音消散在风里,他眸光闪动了几下,没有再说下去。 不合时宜的话,听上去终归有些刺耳。 云绯愣愣地等着下文,过了许久也不见楚明歌继续,他回首,撞进楚明歌深邃得让人看不懂的眼眸里。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着又强硬又锋利的东西。 明白过来的瞬间,凉意瞬间浸透骨髓。 他张张嘴,不可置信:“殿下您在怀疑我吗?” 口腔干得厉害,每个音节都是蹦出去的,楚明歌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戾。 闪过的速度太快,很难捕捉。 “没有人不怕死,即使是你也不例外。孤不会为此责怪你,但是,如果你隐瞒,欺骗甚至背叛孤的话,云绯,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云绯全身一阵阵的发凉。 心上像是破了个洞,凛冽的夜风从里面灌进去,将血液冻结成冰。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微弱,一下子就被大风撕碎了:“……属下不敢。” 楚明歌点头:“孤谅你没有这样的胆子。” 接下来的路途,两个人都沉闷了许多。 楚明歌看着前方的路,眼神不时瞟过身前的人。 不高兴了?就因为受了猜忌? 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楚明歌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份尴尬的氛围,一时却想不到什么好的话题。 “那,公子如今还好吗?殿下不去照顾公子,万一公子病发怎么办?” ……楚明歌听出他话里掩饰不住的酸味,有瞬间的错愕。 这家伙从前可不是这种性子,难不成现在转性了? 楚明歌想着到底是谁让他扭转了又呆又木的性子,云绯没有听到楚明歌回答,心头猛蹿上一股愠怒的恶火。 从楚明歌的角度看去,他眉眼染红,眉心小痣猝然生出一抹媚色:“等公子的身体好了,殿下是不是要跟他成亲?” 楚明歌笑眯眯道:“生气了?” 云绯板着脸,腮帮子鼓鼓的:“属下不敢。” “还说不敢。”楚明歌掐住他的脸颊,用力捏了捏:“嘴撅得这么高,也敢给孤甩脸子瞧了。” 楚明歌沉了声线:“是孤的错,宠得你无法无天。” 刹那间,云绯头上像是挨了一闷棍,又痛又蒙又惊悚。 想起刚刚的失态和无礼的顶撞,他口舌发麻。 身后的男子,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是他的主人,并不是他可以随心所欲,直情径行的对象。 是他乱了规矩,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云绯深吸一口气,猛地跃马跳下,跪在了楚明歌脚边:“属下恭送殿下。” 楚明歌的笑意一顿。 他不过是开个玩笑,谁知竟又将人吓回了束手束脚,谨言慎行的状态。 楚明歌想去拉他,云绯避开他的手,倔强地摇头:“请殿下先行一步,属下随后就到。” 楚明歌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他狠狠一抽马鞭,骏马扬蹄发出一声嘶鸣,马蹄踏起,惊碎一地沉静。 云绯望着那道逐渐消失的背影,内心酸涩不已。 楚明歌回了静北宫,沈琢玉窝在被子里,周围围满了宫女,慕容岫也在,看见他立马挂上一副无奈的表情。 “楚哥哥,他又闹脾气呢。” 楚明歌看了她两眼,自从被她听到沈琢玉在静北宫的消息,她就吵着要看望沈琢玉,末了又要走了冷霜。 慕容岫的后面是慕容昭,慕容昭打的主意他再清楚不过。 楚明歌走到床边,眼神扫了扫,忽然伸手掀开锦被。 被子里空无一人,堆着几个枕头做出有人的假象。 慕容岫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哼。” 楚明歌冷笑一声,慕容岫花容失色,指着地上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女:“你们给我说清楚,公子人呢?!” 宫女胆战心惊地摇摇头,楚明歌抓着锦被的手指逐渐泛起青白的冷色。 他丢开锦被,大踏步走了出去:“所有伺候的宫人统统杖毙,人还没找到之前,你先待在静北宫。” 后面那句是对慕容岫说的,慕容岫眼眸泛泪,咬紧贝齿,抓着绣裙慢慢跌坐了下去。 到底是谁帮沈琢玉跑出去的?! …… 沈琢玉背着一个小包袱,吃力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看到逐渐清晰的出口,他的脸上出现挡也挡不住的喜色。擦擦汗水,他迅速加快了脚步。 孰料还没走两步,就狠狠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哎呦!” 沈琢玉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撞他的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他的状况:“您没事吧?” 沈琢玉气得不行:“混蛋,你有没有长眼睛啊!” 四只眼睛一对视,两个人同时愣在当场。 云绯睁大了眼睛:“您……怎么会在这里的?” 沈琢玉暗道一声冤家路窄,佯装镇定:“狗东西……楚明歌答应放我走了。” 他作势要与云绯擦肩而过:“你回去复命吧,我先走一步。” 云绯拉住他:“真的?属下没有收到殿下的指示,不敢贸然放您离开,请公子随属下回去,倘若真是殿下的命令,属下自会去领杖责。” 沈琢玉怒了:“杖责杖责,你还没被打够啊?你想挨打去找楚明歌,放开我,我要走了!” 云绯抓着他的衣袖不松开:“公子,属下这是为您好。” “为我好就放我走,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吓人,再在他身边待下去,,我一定会疯的。” 无论他如何上蹿下跳,云绯就是不肯放开,沈琢玉都快哭了:“你行行好吧,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忍心看着我被他折磨死?!” “不会的。” 云绯抿紧了嘴唇,迟缓了摇了摇头。 “殿下喜欢你。他会和你成婚的。” 一阵刺骨寒风刮过,沈琢玉看向前方是楚明歌。 他带着一伙人,鬼使神差般出现在道路尽头。 第三十一章 楚明歌面色不善,负着手,慢悠悠地踱过来,两个人齐齐打了个激灵。 “陛下让我好找啊。” 语气有如恶鬼寻仇,沈琢玉两条腿一软,差点摔倒,幸而云绯及时搀住了他。 沈琢玉将嘴唇咬得森白,袖子里的手抖得像筛糠。 他幽怨地看了云绯一眼,“都怪你”三个字清清楚楚写在眼睛里。 云绯接收到他的怨怼,神情肉眼可见地蔫了。 天地可鉴,他不过是一心为主罢了。 “陛下打算到哪儿去?” 沈琢玉挺了挺胸脯,理直气壮:“出去散散心,怎么,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的。”楚明歌举目四望,“听说这里有野狼出没,陛下是想捕猎吗?” 话里的辛辣讥讽不言而喻,让沈琢玉这副小身板打猎,不如直明是给野狼送晚膳去。 楚明歌走到沈琢玉面前,抬起他瑟瑟发抖将心虚展现得淋漓尽致的爪子。 沈琢玉呼吸有些不畅:“天气太、太冷了……” 楚明歌一挑眉头:“不是吓的?” 沈琢玉点头如啄米:“嗯嗯,也有些吓到,我们赶快回去吧,我又饿又困,想休息了。” 楚明歌唇角含笑:“不及。陛下这么喜欢散心,我就投陛下所好,让陛下散个够。” 他环顾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围居然真的响起了凄厉的狼嚎声。 沈琢玉两腿战战。 他脑瓜子转得挺快,心念电转,瞬间就想到他最常用的一招。 楚明歌不怀善意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逡巡,沈琢玉捂住胸口,脸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 楚明歌眼中有冷光聚集,下一刻,沈琢玉忽地嘎吱一声。 ——白眼一翻,直接晕了。 他晕得十分及时,楚明歌“扔进林子深处”的命令尚悬在舌尖,沈琢玉便软软地跌进了云绯怀里。 云绯不知所措地望着楚明歌,楚明歌怔了片刻,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表情。 按照云绯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很生气。 “呵……” 楚明歌摸了摸沈琢玉的脸,少年的睫毛抖得欢快,随着他的手指游走,脸颊上的线条益发绷紧。 楚明歌的心潮起伏了几个来回,最终凭借着绝顶的修养将暴怒压了下去。 “给我吧。” 楚明歌的声线里有疲惫和无奈,他将沈琢玉接过去,手势轻柔而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个脆弱得宛如瓷娃娃般的少年弄碎。 云绯垂下头,将一闪而过的落寞很好地掩饰了起来。 楚明歌看了他一眼。 内心猛地萌发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要是他能和沈琢玉掉个个儿就好了。 云绯注意到一道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他讶然抬首,那道视线迅速收回。 待楚明歌将沈琢玉重新安置回静北宫,云绯犹豫须臾,上前轻声道:“属下以为,今日之事有蹊跷。” 楚明歌颔首:“继续。” “属下刺杀陈尚书,不知为何会一出现在野外,殿下便收到讯息,殿下离宫后公子便逃出了静北宫,其中若无人助力,属下想……殿下也是不信的吧。” “昨日有人呈给孤一则密函。上面将陈尚书的不臣之心以及谋反意图倾数告知,孤才会命你潜进尚书府。” “敢问殿下那个人的身份?” 楚明歌乜了他一眼。 他的凤眸里似乎绽开若有若无的笑意,审视般的望着他的眼睛。 “冷霜。” 云绯心头一突,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能!” 楚明歌嗤笑:“你倒真是无条件相信他。” 云绯声如蚊呐:“属下没有……” 楚明歌的声线低沉而慵懒:“那说说你有何见解?” 云绯自知又踩到了他的敏感处,无声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下去:“属下……属下和他有多年的情谊,属下敢担保他不是背主的人。” “你替他担保?用你的项上人头,你对孤的忠心,还是你和他所谓的情意?” 尾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云绯本能地辩解,话未出口就被重重顶到了墙壁上。 后背传来砥砺的痛楚,楚明歌扼着他的咽喉,声线中透着玩味,眼眸黑不见底:“孤说过什么,你似乎忘记了。” 逼仄阴暗的小空间,窘迫和焦灼的气味游走,云绯攥紧拳头,深知自己所说每句话都关系着冷霜的结局。 他久久没有言语。 落在楚明歌眼里,他迟疑是在担心冷霜的境遇,他恐惧是怕冷霜身首异处,种种表现相加,更加坐实了他对冷霜的如海深情。 楚明歌咬住后槽牙。 他果然和别人有染,他果真胆大包天到了如此地步! 他忽然很想撕开眼前这人的衣衫,用自己的身体惩戒他,将教条烙印在他的身上,用权势命令构筑出精致的笼子,让他无处可逃,只能有他一人。 无数疯狂的想法闪回消散,最终化为喉间冷冷的音节:“说吧。” “让孤见识见识,你对他的情深意重。” 云绯阖上嘴唇,无论准备怎样的说辞,都会被他打上为私欲的印记。 他心一横,自暴自弃般:“如果冷霜真做出背叛殿下的事,属下愿与他同领罪责。” ……楚明歌缓缓放开他。 云绯不自觉握住脖颈,喉咙处痛意分明。 “冷霜背主叛乱,与外人勾结的证据确凿,孤明日就会把他的首级送到你前面,让你好好叙叙旧情。” 他转身就走,云绯急忙挡在他身前。 “殿下万万不可!” 云绯慌了神,想都没想便抓住楚明歌的手,楚明歌身形一僵,手背上的柔软触感如烈火顷刻点燃了他的肌肤。 云绯意识到失态,倏地缩回手,眼睛急得发红:“他一定是冤枉的,求您重新核查审理,他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楚明歌漫不经心:“奸细的事,孤比你更清楚。他必须死,不过,不是因为你与他的私情。” 他训练的暗卫,比云绯所知的还要多。暗线很早就报告了冷霜的异常,楚明歌按着未曾发作,就是想看看冷霜会为了什么背叛自己的主人。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亦让他怒不可遏。 他本该早日处理掉冷霜,刚开始云绯并不在他的目标之中,今日他突然的发问,只是想试探他的忠心。 云绯做不出背叛他的事,他坚信这点。不过他会为了冷霜徇私,楚明歌同样深信不疑。 冷霜果然入彀,一步步走入他的布置之中,现如今他已被应雷擒下,而和他交好的云绯,也洗脱不了自身的嫌疑。 倘若他心狠一点,这个时候就该送他们一起上路。 他从前以为,他掌控着云绯的身体,同时亦把握着他的心,如今看来,他受了他多年蒙蔽而一无所觉,焉知不是信任太过的缘故。 “你回去吧,无事不要随意走动,冷霜的事,孤不会高高拿起,轻轻放过,孤给你时间想想,解释你和他的往来与他叛主之事有什么联系。” 一直到走回厢房,云绯脑子里还是混沌迷茫的。 楚明歌没有必要编织出谎言欺骗他,冷霜果真背叛了楚明歌,只是,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抓住尖尖的桌角,方桌刺入掌心,也不觉得有丝毫痛楚。 冷霜做下了这种事,活命就不必想了,说不定还会遭受严刑拷打。 终归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不忍心看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 就算是向楚明歌求情,也没有更好的结果。 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细细的线,将那些零星破碎的线索串连起来,真相清晰明了,亦别样的残酷。 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殿下何止是算计了冷霜,沈琢玉、慕容岫包括她背后的慕容昭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他也不例外。 只是不知,楚明歌的计划从何时开始的? 从冷霜到慕容岫身边始,还是楚明歌生气那回?亦或者……更早。 也许他该庆幸,楚明歌对他多少有几分薄情,没有再度将他扔进诏狱。 不过,应该也快了。 诏狱里,楚明歌将厚厚的信件扔到冷霜面前,容色淡淡:“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冷霜披枷带锁,全身布满鞭打酷刑留下的痕迹,他垂着头,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殿下才智过人,属下佩服。” “什么时候的事,孤也很好奇,慕容昭用了什么手段,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冷霜不语,楚明歌道出一个名字,他黯然垂首,并未否认。 楚明歌冷笑:“为了打消孤的疑心,慕容昭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女儿,你是他安插在孤身边的眼线。好心计,好手段。” 冷霜一笑,扯到嘴边的伤口,他的脸色变了变:“和丞相相比起来,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霜,你真让孤失望。” 冷霜笑了笑,咽下喉咙里的血腥。 “终有一日,殿下也会和属下一样的。” 楚明歌眼里有一根弦逐渐绷紧。 “殿下其实也是喜欢他的吧,不然,也不会在赐了他毒酒后又赦免他。黄泉路上,属下等着看您的结局。” 楚明歌看着他近乎癫狂的面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也会和冷霜一样? 不可能,他绝不会像他那般愚蠢,为了一个人拚却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只是个暗卫。 仅仅如此罢了。 第三十二章 “孤想过,要不要送你们一块儿上路,成全你们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话音一落,冷霜身子一抖,脸上尽是灰白之色。 “不过,孤思量再三,还是打算饶他一条贱命。他有此祸,皆因你而起,若非你色胆包天敢觊觎孤的人,他也不会屡遭责罚猜忌。” 楚明歌眸光如电,冷霜闭了闭眼眸,随着身体一阵抽搐,颓然倒在了地上。 侍卫急忙上前查探他的脉搏与鼻息,原来冷霜不知在何时咽下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毒性发作,很快气绝身亡。 意料之中的事,慕容昭能安排如此隐秘却致命的棋子,肯定也安排好了败露后的应对。 他想知道的业已知晓,几个守卫上前,将地上没了气息的尸体拖下去。 楚明歌步出诏狱,眉眼萦着疲惫感。 冷霜的话,仍旧犹如诅咒般萦绕在他的耳边。余音袅袅,挥之不去。 简直……像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怎可能为了那个低贱又无趣的奴才烦恼,这世上的美人数不胜数,风流蕴藉妩媚多情的不知几何,那个奴才有什么好的? 也就模样出挑些,亦非倾国倾城的绝色,性子更是沉闷无趣到了极点,他肯给他几分薄面,不过是现在还没腻罢了。 楚明歌收回神思,将脑海中的印象驱逐出去。不过须臾,那些零碎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拼凑出一副人像,五官明艳,眉眼熠熠生辉。 他陡然收住了脚步,周身冒出骇人的杀气,随从的侍卫吓了一跳,立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楚明歌环望四周,蓦然惊觉自己竟是跟随潜意识走向了那处去惯的小院。 英挺眉心微曲,有几分薄怒和无可奈何。 沉默后再度迈步,径直走向了静北宫。 静北宫外把守着银盔铁甲的士兵,看守严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宫内宫外一片悄然。 内室里,沈琢玉烦躁不堪地来回踱步,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叹。 宫人都被他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楚明歌什么时候会来,他一直装睡不醒,饿得受不住了才敢睁开眼睛。 他躺在床榻上,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平心而论楚明歌留下的破绽并不算少,这回的算计也算不上精巧,却实实在在让他跌了个大跟头。 楚明歌那么狠毒的心思,他不过是稍有抵抗,就能饿他两天两夜,这回逃跑被他抓到,他一定气得发疯。 ——要是他真能气死就好了。 沈琢玉望天,又叹了口气白玉似的脸庞浸着和面容不相符的忧愁,点漆似的眸子也黯淡不少。 如果楚明歌一怒之下打断他的腿,他这辈子怕是真的没指望了。 沈琢玉被脑子里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边拍着胸口安抚,同时也无比清楚,楚明歌不一定不会这么做。 沈琢玉摸了摸完好无缺的腿骨,莫名生出这两条腿已不属于自己的悲哀绝望来。 他永远斗不过楚明歌。 从小时候开始,他和楚明歌一起进御书房,楚明歌的功课永远要超过他许多;骑射上,楚明歌可百步穿杨,他拉弓都费劲;武艺上,楚明歌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跑两步就会气喘吁吁。 更遑论帝王心计,城府谋略。 有时他都忍不住灰心丧气,楚明歌仿佛天生就是为那个位置而生的,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相比。 样样不如人也就罢了,这个永远压他一头的人甚至还要觊觎他的美色,沈琢玉想不出比这更卑鄙的折辱手段。 放在从前,若是让他知晓楚明歌肮脏下流的心思,他保准能执鞭在手抽得他死去活来,只不过如今……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唯有寄希望于慕容昭。 慕容昭亦算得上是个聪明人,有兵有权有威望,楚明歌也不敢轻易动他,他们二人鹬蚌相争,他不求渔翁得利,只求个能勉强存活的夹缝。 外头忽然响起太监独有的尖锐细长的通传声,沈琢玉打了个激灵,巨大的恐惧自脊骨渗出,霎时间面色剧变。 他磨磨蹭蹭挪到门口,眼睛紧盯着脚尖那处地方,要将脚尖活活剜出个洞来。 楚明歌一进屋就坐在了上首的位置上,视线钉在沈琢玉身上,把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到审视了个清楚。 沈琢玉咽了口唾沫:“你、你来了……” 楚明歌嘶然一笑:“陛下不乐意看到我?” “乐、乐意的……”沈琢玉小脸憋得通红,“我过得挺好的,天这么冷,你又忙,没必要来回的奔波。” “正因天气寒冷,我才更要赶来关怀陛下,这殿里服侍的人呢,怎么一个也不在?” 楚明歌长眉拧起,沈琢玉唯恐他又要喊打喊杀,连忙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便让他们出去了。” 楚明歌不甚在意地“唔”了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和环境:“这地方可还住得习惯?” 沈琢玉先是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我想住我原来的屋子,这里、这里我不习惯,晚上睡不着,吃饭吃不好,还有我养的那只猫,它找不见我定会着急的,我想回去看看它。” 沈琢玉委屈巴巴地垂下了头,楚明歌恍若未闻,骨节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扬了扬下巴:“坐下说。” “哦。”沈琢玉乖乖坐在他下首,楚明歌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蓦地开口:“你瘦了。” 沈琢玉愣了愣,继而垂首,露出一段姣好莹润的脖颈:“……嗯。” 视野前方黑衣飘扬,楚明歌走到他跟前,一手扣住他的腰肢,一只手停在他小巧的耳垂处。 男人低沉华丽的声线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陛下还不打算说吗?” 沈琢玉不可置信地扭头,楚明歌表情淡然,手指拂过他脖颈处细弱的血管。 “是谁帮你跑出去的?” 沈琢玉握紧双拳,牙关开始上下打战,被他环抱在怀里,两条腿不能沾地,晃晃悠悠,像是随风飘荡的无根之物。 楚明歌捏住他冰冷的耳朵尖:“说出来,孤就与你成婚。” 沈琢玉的面色惨白中发着青,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楚明歌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不难理解,组合在一起,却像是在听天书。 坦白?成婚?二者之间的距离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沈琢玉不敢动弹,也不敢做出选择,跳过去是一个结果,跳不过去也是一个结果。 当然,还有可能直接掉进沟里,再不能翻身。 “说不出来吗?没事,我问你,你点头便好。” 楚明歌十分体贴地摸摸他的面颊,眼神温柔得能沁出水来,任谁见了如此情致,也不能不赞叹一句他的关怀备至。 “慕容岫打听到你的所在,借着送东西的机会和你取得联系,他们答应送你出宫,你呢,答应帮他们做什么?” 他扯开唇角:“在我的饮食里下毒,让我慢慢神志不清,形同疯癫,受折磨而死?” 沈琢玉的身子抖得厉害。 “陛下,我对你已经够好。”楚明歌幽幽叹息,“像你这样的傀儡,史书上数不胜数。大周就有一位,被人架空了权势摆在位子上,等失去了利用价值,便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本来我也可以让你获得这样的下场,可我留着你的性命,非但如此还好吃好喝供着,陛下觉得是为了什么?” “陛下,人是要知道感恩的。” 楚明歌加重语调,眸里冷光毕现,沈琢玉咬着牙,慌乱无措地点头,眼里泛起明亮的水光。 “这样才乖。” 楚明歌终于满意,将他放在地上,摩挲了下他的头顶:“这些事无需你操心,你好好准备着做我的皇后即可。” 沈琢玉闭上眼睛,泪水肆意流淌,楚明歌蹙眉,他哭起来似乎……也不如云绯好看。 楚明歌走出静北宫,原本打算回宫批奏折,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云绯所在的院落。 他弄不懂自己此行的目的,倒像是专门去告诉他自己即将成婚的消息,目的,大约是不要再让他有什么妄想。 屋里空空荡荡,云绯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像是睡着了。 楚明歌走到他身边,本想将他摇醒,伸出手的瞬间,又迅速收了回去。 “云绯。” 他不带一丝多余感情,叫出他的名字,云绯立时惊醒,看见他本能地单膝下跪:“殿下!” 楚明歌看他脸色蜡黄憔悴,脸颊上残留着两道还未干涸的泪痕。 他顿时不爽了。 “冷霜死了。” 云绯将头垂得越发低,几乎要触到地面:“属下……属下知道了。” 楚明歌款款落座:“就这般舍不得他,睡着了还要替他掉眼泪?” 云绯下意识触上面颊,指尖染上湿润,他……哭了么? 楚明歌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已经死了,孤饶过你这回,倘若再犯……” 接下去的话楚明歌没明说,云绯自然是比谁都清楚。 “多谢殿下宽恕。” “还有一件事,孤要成婚了。” 短短几个字,带来的威力比炸开几道惊雷还要猛烈,云绯心中大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瞳孔瞬间扩散。 第三十三章 雾气只氤氲了短短一瞬,即刻消失不见。云绯稳稳心神,唇畔弯起浅浅的弧度:“是公子吗?” 楚明歌不置可否。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他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到坚硬粗糙的地面,凉意乍然渗透至心底。 随着尾音落下,满室重归寂寥。窗外微风轻拂,树影婆娑,给地面上投下一片水波般的空明,枝丫交错,碧叶响动时洒下哗啦啦的声音。 两道锋利的视线从他脸上刮过,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云绯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将脊背弓得更低了些。 楚明歌鼻腔里的声息格外粗重。 为何会如此?他本以为下定决心后,那份若有若无的异样感觉便会自动消失,孰料说出口后,胸腔间毫无畅快的感觉,反而更添了几分憋闷。 他要跟别人成婚了,云绯依旧是这副木然呆板的模样,甚至说些什么狗屁恭喜的话,难道得了他一句恭喜,他就能高高兴兴去娶沈琢玉?! 难不成他一点都不在意? 质问的语句在舌尖萦绕回旋,迟迟吐不出去。 楚明歌面色变幻,很想拔腿就走,却无法挪动脚步:“你是真心替孤高兴?” 云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底又升腾起朦胧的泪雾。 心里有处地方抽疼得厉害,心房中缓缓蔓延开来一股酸涩,几乎让他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也好。” 楚明歌呼出胸口聚积已久的浊气,霍然起身:“孤要处理朝政,还要忙大婚事宜,这些日子就不来看你了。” “属下明白,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楚明歌脚步一顿,刚平复的血气又被他一句话激得直飚头顶。 “你知道就好。” 楚明歌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门,木门被重力阖上,震耳欲聋的声响敲击着耳膜。云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道挺拔俊雅的后背无端端生出透骨的寒意。 他从冰冷的地面上起身,兀自忍耐许久,方觉那股抽痛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心中所求之物的形状,早已模糊不清。 楚明歌立在窅黑天幕下,独自站立了一会儿,举步欲行,却有些茫然。 想待的地方让他心浮气躁,至于静北宫,更加不想去。 天上飘起细蒙蒙的雨丝,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砭骨的冷气,楚明歌踟蹰良久,最终回到理政殿。 殿前站立着一个男子,身旁小厮打着一把素雅的纸伞,伞面微倾露出一只精致小巧的下颌,身姿挺秀如醉玉颓山,芝兰玉树般。 慕容昭年轻时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怕是岁月也不忍亏待美人,纵使已经是一女之父,年过三十,出尘的气质依然让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楚明歌眯了眯眼眸,也难怪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会对此人念念不忘。他心底鄙夷不已,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舅舅怎地冒雨进宫?” 他语带关切,听上去格外真诚:“舅舅身子不好,倘若淋了雨染上寒疾,” 慕容昭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暗自讶异了回。 他们二人之间虽偶有摩擦,正面相对时,楚明歌也从未失了礼数。 他不是轻浮浅薄的人,断然不肯落人口舌,得一个不孝的罪名,今日竟会出此嘲讽之语,是何事让他沉不住气? 慕容昭垂眸,不动声色:“岫儿迟迟未归,我放心不下,特意来接她回去。” “表妹今日着了凉,我便让她歇在宫里了。由我照顾,难道舅舅还放心不下吗?” “岫儿如今亦是大姑娘家了,男女有别,她独自留在你身边,我的确放心不下。” 楚明歌冷冷勾起唇角:“舅舅此言,是怀疑外甥会对表妹行不轨之事?” 慕容昭:“殿下的人品我信得过,我相信殿下不会做出伤害岫儿的事。只是时移世易,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明歌听到后面的话,面色沉了不少。 慕容昭压低嗓音:“请殿下随我进内室说话。” 楚明歌略有迟疑,慕容昭未曾理会,与他擦身而过,直接走进了理政殿。 楚明歌紧跟着慕容昭进入,宫人合上沉重的宫门,楚明歌声线阴沉:“舅舅有事就直说吧。说完了,外甥也有事想请教舅舅。”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将岫儿扣留内宫,逼我进宫与你当面对峙。现在我已经来了,你送她回府,她只是一介女流,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与她无关。” 楚明歌微微颔首:“舅舅是个爽快人。只是外甥有一事弄不懂,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做这样危险的事,事情败露后又急吼吼跑来要人,舅舅对这个女儿是看重还是轻视呢?” 楚明歌冷嗤:“她要是真的跟舅舅说的一样单纯无辜就好了。” 慕容昭脸色隐隐发青:“无论如何,她也是你的表妹。” “舅舅让她帮沈琢玉逃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血缘亲情?我猜猜丞相大人打的主意,让慕容岫帮着沈琢玉逃出宫,宣告我是篡位谋逆的反臣,到时我为逆贼你为清君侧的忠臣,沈琢玉那个蠢货也被你哄得团团转,丞相南风知我意大人果真好手段。” 楚明歌笑了声,深邃的轮廓掩在黑暗中,杀意凛冽,唯眸眼中折射出炽热的光辉。 “一臣不侍二主,丞相大人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本事真是让天下读书人望其项背,比之不及啊。” 慕容昭喉结哽动,苍白如玉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抬了抬手,终是软软垂下:“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不对慕容一族出手,是我最后的仁慈,看在你是我的亲舅舅份上,这回我放过你,慕容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后就住在宫里,我亲自照看她。” 慕容昭双唇紧抿,倏地一拍桌子,怒道:“楚明歌,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倘若没有我,你早就死在了大周,哪有大权在握的一天!” 楚明歌漠然嗤道:“不错,当初是你救了我,可你救我,当真毫无私心?不,你看中我大周皇子的身份,救我不过是个幌子,你想要的,是大周的江山。舅舅,真不知该说你自作聪明还是蠢钝呢。” 他话中讽刺辛辣不已:“你以为拿捏了我,楚衍便会乖乖听你差遣?你别忘了,他是大周的皇帝,冷心冷情,他可以为了皇位弃你而去,转而娶了你的亲妹妹,也可以将我母妃赐死,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他怎会顾忌一段无足轻重的断袖之情?” 慕容昭胸膛起伏,呼吸不畅,长袖下的手指颤抖不已。 “十五年前,你携友共游花灯节,被勾栏的人抓走,用以代替逃跑的花魁,危急关头是微服潜入大晟的楚衍出手相救,你与他成了好友,日久天长发展出龙阳癖好,楚衍表明身份,你依旧不离不弃,甚至夜奔千里与他相会。” “你苦苦求来联姻的机会,谁知择亲当日楚衍却给了你当头棒喝。” “你……给我闭嘴……”慕容昭捂着胸口喘息艰难,唇瓣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双眸渗着血色。 楚明歌冷着脸走上前,将手放到他的后背上,给他注入自己的真气。 慕容昭的脸色慢慢缓和过来,楚明歌扶他坐下:“明日我就送慕容岫回府,这是我最大限度的让步,舅舅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慕容昭抓着扶手,双眸死死地看着他,楚明歌又道:“舅舅别这样看着我,这些陈年旧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无需我费心调查。” 慕容昭咬住后槽牙,咽下喉间涌上的铁锈味。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三日后大周来使,你打算如何应对?” “大周”两个字戳中楚明歌心底的隐痛,他缓缓出声:“舅舅打算怎么办,外甥唯舅舅马首是瞻。” “大周太子楚沧亲自来访,恐怕不怀好意,礼数要周到,万万不可落人笑柄。” “外甥懂的。不知大周的皇帝会送什么贺礼,外甥也得想着回礼才是。” 楚明歌观察着慕容昭的神态变化,慕容昭眉心跳了两下,别过头,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我会料理的。” 楚明歌差点绷不住笑了出来。 “还有一事。外甥属意沈琢玉已久,想与他举行成婚典礼,舅舅以为该如何操办?” “此事不可。他的身份人尽皆知,你大张旗鼓娶他,日后他是什么身份?皇后,还是废帝?你总不能锁他一辈子。” 慕容昭叹口气:“让岫儿和你成亲吧。” 楚明歌双眸倒竖,嗓音生凉:“外甥不解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我联姻,彼此的关系才更稳固,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亲上加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你的愿望,也是我的心愿。” “您不怕她受委屈?” “我说过,我相信你的人品。反正,你也不会碰岫儿的。” “外甥不喜女子,舅舅也真舍得。” “权宜之计罢了,岫儿如今也不大,拖上几年,多陪陪我也好,待你地位稳固了,就予她一纸和离书,放她离开吧。” 楚明歌想了想,点头应允:“您想得周到,那外甥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三十四章 送走慕容昭后,楚明歌坐在龙椅上沉思了良久。 慕容昭言之有理,迎娶慕容岫,无论对他还是对慕容昭,都是最好的选择。 沈琢玉身份尴尬,除非关一辈子不让他见人,否则一旦他的存在被人知晓,对他将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况且,他也没那么情愿和沈琢玉成亲。 楚明歌心思沉沉浮浮,又想到云绯。 他望着虚空,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一时间瞳孔失了焦距,淡淡的惘然蔓延至眼底深处。 扪心自问,他是喜欢云绯的。倘若不喜欢,他也不会三番两次心软,屡屡生出不该他有的软弱迟疑。 不过,楚明歌也清楚。那份喜欢和帝皇大业比起来,不值一提,哪怕是将云绯和沈琢玉做比较,他也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后者。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云绯的事情上花费了太多精力,对他的关注度,早已超出了需要他负责的范畴。 他只是一介暗卫,完成主人布置的任务即可,至于云绯有没有和别人私定终身,那……并不在楚明歌的考量之内。 楚明歌捏了捏眉心,指节无意识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大婚在即,慕容岫知道他们二人曾经的关系,他并不想看到云绯,对婚礼造成各种意料之外的影响。 索性,把他安排到边疆磨砺磨砺,等过些日子再召回来。 边疆偏僻苦寒,风沙又大,让云绯去一趟,想必他也能成长些。 …… 收到楚明歌即将迎娶慕容岫的消息后,沈琢玉瞠目结舌,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么随便的吗?” 宣旨的内侍苦着脸:“殿下定得仓促,现下宫里和丞相府忙成了一锅粥,就忙着准备半月后的婚仪,殿下的意思是要大操大办,昭告天下。” 沈琢玉惊讶地张了张嘴:“一点征兆也没有,他就这么痛快地换了个结婚对象?” 沈琢玉也不是真想和楚明歌拜堂,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等内侍一走,他便转过圜来了。 只要不是娶他,楚明歌跟谁成亲都好。 楚明歌成亲之后会怎么处置他?按他心狠手辣的程度,赏他一具全尸便是莫大的仁慈了。 担心完自己的屁股,沈琢玉又开始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沈琢玉惴惴不安一直到晚上,吃过饭躺在床上,瞌睡虫逐渐爬上眉梢。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楚明歌忽然闯进了房。 沈琢玉吓得睡意全无,瑟瑟发抖地裹紧被子,楚明歌一进屋,什么也没说,直截了当地蹬掉长靴,钻进了他的被子。 沈琢玉四肢僵硬,头皮发麻,楚明歌箍住他的腰身,手臂宛如铁钳般牢固。 沈琢玉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全身犹如竖起了无形的刺,屏气凝神,楚明歌一碰他就是一个微微激灵。 楚明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闭眼。 沈琢玉咬咬唇,认命地闭上双眼,楚明歌的手臂在他腰上游曳,指尖挑起中衣,手指落到他赤裸的肌肤上。 沈琢玉浑身爆起细密的鸡皮疙瘩,恨不得将他一脚踹下去,他深深做了几个吐息,鼓起勇气,终究是带了哭腔:“你别这样……” 楚明歌动作一滞,捏着他腰间软肉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从头到尾,他一个字也没说。 沈琢玉保持着高度的精神集中,不敢真的睡死过去,直到眼皮越来越沉重,黑暗潮涌,意识被卷入漩涡。 及至后半夜,辗转反侧的楚明歌爬起一看,怀中的少年已然睡熟了,白净的脸庞上染着两抹绯红,嫣红的唇瓣沁着诱人的粉色。 楚明歌看了半天,抬手,落在他的双眸上。 也就这个时候,他才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了几分相像。 楚明歌兴致缺缺地收回手,背对着沈琢玉,无声叹了口气。 他本想着换个人试试,或许有了别人,云绯给他心上刻下的印记便会慢慢消逝褪去,他会回到从前无所畏惧的状态,不在乎一切,没有什么软肋。 事与愿违。 怀里的少年不可谓不漂亮不乖巧,可是与那个人相比,终究是少了些什么。 这世间万人万物,在他面前皆失却了色彩。 楚明歌冷着脸,冷不防一拳砸在墙壁上,手指立时破皮出血。 血腥味泛滥,睡梦中的沈琢玉嘟囔了两声,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楚明歌看着他暗想,活得没心没肺的,其实也挺不错。 …… 慕容昭回到府上的翌日,慕容岫也全须全尾回到了丞相府。 红叶长公主被她突然的失踪吓了一跳,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似的宠爱着,骤然失了消息,急得她好几天吃不下饭,食难下咽。 慕容岫面色蜡黄,像是好几天没吃饭的模样,红叶长公主问起,也只是摇摇头:“女儿无事,让母亲担心了。” 慕容昭握住红叶长公主的肩膀:“既然岫儿回来了,你也去歇息吧,别熬坏了身子,岫儿由我照顾即可。” 慕容岫也劝她回房休息,红叶长公主拗不过,只得擦擦眼泪,举步退出了。 慕容岫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 自打红叶长公主和父亲成亲以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情分淡薄得像一脉游丝,要不是她在中间牵着线,只怕二人早已如断线的纸鸢般天各一方。 起初她不解,父亲是翩翩佳公子,母亲是京城闻名的美人,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感情会比不过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妻。 直到后来她方才知晓,父亲心间难道隐秘的伤痛,而母亲亦有心上人,两个人的结合只不过是利益相关。 如今相同的命运也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想到出宫前楚明歌对她说过的话,慕容岫眉间划过一丝恼怒和无可奈何。 慕容昭缓缓出声:“楚明歌……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慕容岫摇摇头。 这几天,楚明歌并未给她罪受,反而好吃好喝招待着,衣食住行一应用具皆是上等,态度亲和得简直能用“反常”二字形容。 慕容岫语带薄怒:“女儿出宫前,他特意留住女儿,说要娶我为正妃。” “这样不挺好的吗?等他登基做了皇帝,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慕容昭勾起嘴角,像是在开玩笑,唇角的笑犹如冰天雪地里的花,虽艳却冷极。 慕容岫急了:“父亲莫要取笑女儿了,您知道那是个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皇后之位又如何,女儿又怎会贪慕荣华富贵,甘心与他结亲。” 慕容昭抚掌大笑:“好,有如此见识,不愧是我的女儿。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场婚礼的实质?” 慕容岫一怔,脸颊红了红:“女儿愚钝,请父亲解惑。” “楚明歌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想,再过些时日,他就要准备宣告天下,将大晟名正言顺据为己有。” 慕容岫错愕:“这么快?!他一个大周人,大晟臣民焉能信服,他就不怕百姓联合起来反他吗?!” “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娶你为妻。” 慕容昭冷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缺名门贵女为妃,又何必非给你正妃之位?他如此果决,是因为你的母亲。” “长公主是尊贵无匹的大晟皇女,你嫁给他,在臣民眼中,相当于长公主站到了楚明歌那头,长公主都不放在心上,臣民自然不会有太多异议。” 慕容岫气愤不已:“父亲就让他这样利用我们么?!” 慕容昭隐秘一笑:“明日,大周太子的仪仗就到了。” 慕容岫望着他,眼中浮起疑惑。 大晟和大周比邻而处,两国实力不相上下,百年以来一直将对方视为仇敌,到楚明歌的祖父辈,两国关系才有所改善,他的父亲楚衍与慕容昭的妹妹联姻,使二国建交更上一层楼。 只是,在楚衍冲动处死元婕妤后,两国的关系又倒退回了原点。 因着慕容昭和楚明歌二人联手励精图治,现如今大周兵力国力俱矮大晟一头,数日前那场残酷无声的宫变,又让大晟朝廷摇摇欲坠,民心不稳,此时此刻,两国都需要长久的和平来谋求喘息发展的机会。 故而此番大周特意派遣出太子,以显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楚明歌也不敢敷衍对待, 大周太子到大晟时,亲自前往迎接。 接风洗尘宴即定在紫宸宫。 笙歌悦耳锦绣盈眸,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酒过三巡,陪伴的臣属皆有了醉意。 楚明歌转动着掌中的酒杯,盏中美酒香气扑鼻,呈现出琥珀色的色泽。 “太子殿下请。” 对面的青年男子唇畔含笑,微微点头应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慕容昭微笑道:“太子殿下好酒量。” 青年男子五官精致,面庞凝练,锦衣华服,贵气逼人。一眼望去,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不是别人,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周太子楚沧。 楚沧是中宫嫡子,自幼备受宠爱,称得上天之骄子。 他的母亲与元婕妤之死脱不了干系,楚明歌幼年的屈辱皆源于那场兵不血刃的陷害,此时此刻,他与楚沧对坐,神态却十分平和。 第三十五章 宴席上只有楚明歌,慕容昭父女和文武百官作陪,楚沧扫视一圈,唯独不见大晟的皇帝沈琢玉,他有些兴味阑珊:“怎么不见陛下,难道凭孤的身份,配不上大晟皇帝的亲自召见?” 楚明歌口气淡然:“太子殿下知道,陛下自幼重病缠身,登基前几日陛下出宫围猎,被一头猛虎吓得坠马,就此一病不起,连登基大典也没能现身,未能亲自起身迎接太子,还望太子殿**谅。” “果真如此吗?”楚沧一脸的关切和担忧:“陛下伤得重不重,这样吧,孤正好带了些人参补品,还请摄政王领孤过去看望,孤也想和陛下叙叙旧情。” 楚明歌眉心一跳,慕容昭瞥了他一眼,楚明歌以眼神应对,示意他噤声。 “殿下一路风尘仆仆,探病之事不急在一时,明日孤会亲自为太子殿下带路。” 楚沧叹了口气:“孤来大晟的路上,听了些粗鄙的传言,想让摄政王为孤解惑,不知摄政王答不答应?” 楚明歌颔首:“太子殿下请讲。” 慕容昭笑道:“臣等亦洗耳恭听。” 楚沧拉长声调,酒杯中的美酒盛着粼粼的光泽:“听闻陛下自登基当日便再未在人前现过身,民间传闻陛下是被歹人夺了权软禁深宫,言之凿凿,说得像是确有此事。孤满腹狐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不知那些传闻有多少可信度。” 慕容岫饮酒的手一顿,长袖扫倒酒杯,楚明歌慕容昭齐齐投来锐利的视线,慕容岫脸庞一白,站起身,借口更衣匆匆离席。 楚沧凝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讥哂的笑在俊俏的脸上扩散开来。 楚明歌神态平稳如无风的水面:“殿下说笑了,如此荒诞无稽的传言,平白无故脏了太子殿下的耳朵。” 楚沧放下酒杯:“那么,就请摄政王带我们一同前往陛下养病之所吧。” 楚明歌的部下不意他会陡然发难,俱是一惊,慕容昭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宛如一杆修竹:“太子殿下此语,不觉得过于咄咄逼人了吗?!陛下的安危自有大晟臣子操心,太子妄图干涉他国内政又是何居心?” 楚沧懒懒一笑:“不过是提一两嘴,丞相大人怎地就急了呢?该不会是心虚了罢?” 楚明歌稳稳起身:“不怪大周太子会有所怀疑,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昏睡不醒,朝政大事皆由我和丞相打理,百官有所怀疑也是理所应当。既然太子殿下这么关心大晟的国事,孤不得不惊扰陛下。请诸位随我来吧。” 楚沧像是半点都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反倒对身后的医官吩咐道:“把孤准备的药膏都带上。” 他一迈步,几个忠心沈琢玉的老臣亦步亦趋跟上,其余年轻的臣子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大的也跟上了脚步,剩余的臣子踟蹰片刻,也纷纷起身离席。 楚明歌将这些臣子尽收眼底,转身的瞬间压下眸子里浓浓的戾气。 楚明歌带领浩浩荡荡的臣子侍卫并太监宫女前往沈琢玉所居的太极宫,等到了守卫森严的太极宫,众多侍从行礼福身,声音久久不去。 楚明歌问道:“陛下今日如何?” 一个黑衣人出列跪地,恭恭敬敬回禀:“禀殿下,陛下刚刚吃过药睡下了。” 他低头时露出的脖颈修长白净,楚沧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的停滞没有逃过楚明歌的眼睛,楚明歌眼角余光扫过躬身退下的那个人,暗暗咬了咬牙关。 太极宫内室鸦雀无声,沈琢玉裹在厚厚的锦被中,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纵使睡着,眉头也紧紧蹙着。 楚明歌皱起好看的眉头,呵斥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你们是怎么照顾陛下的?” 楚沧淡淡道:“奴才无用,拖下去打死也就罢了,摄政王何须动气?” 他绕到床前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沈琢玉双眸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楚沧叫了两声,他发出难受的闷哼,眼睛迟迟未曾睁开。 楚明歌握住他的手,看着楚沧。 楚沧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楚明歌早有应对,他帮不了沈琢玉。 “把东西放下吧。既然陛下睡着,那孤就不叨扰了。今日是孤鲁莽,还望摄政王不要见怪。” 楚明歌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后面的一干臣子身上:“太子殿下也是好心,孤怎会怨怪于殿下?等陛下清醒了,孤会告知太子殿下的好意。” 楚沧点点头,目光又在沈琢玉脸上转了两转,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楚明歌握紧沈琢玉的手,柔若无骨的手掌被紧紧攥在,甚至没有挣脱的力气。 沈琢玉勉强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虚弱地吐出几个字:“你……混蛋……” 楚明歌碾了碾他干裂的双唇,语气不善:“这也是为你好。” 刚才慕容岫借故离席,给沈琢玉喂了会发高烧的药物后,赶在事情暴露前,将他匆匆忙忙挪到了太极宫。 只是苦了沈琢玉,身子还未将养好,又被迫重病一场。 “要是让楚沧发现,不止你我,整个大晟岌岌可危。陛下,我是为了大晟和你着想。没了江山,你还能坐龙椅吗?” 沈琢玉蓄了满满一包泪水:“我、我现在也没坐、坐龙椅……” 楚明歌一笑,亲亲他的鼻尖:“好了,别想了,等你身子好些,我就带你出宫逛逛。” 沈琢玉很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无奈身体虚弱得简直不像自己的,他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又被楚明歌哄着闭上了眼睛。 “殿下,大周太子离去前让奴才转告您,他想请您去太液池一聚。” 楚明歌将沈琢玉安置到软和舒适的被窝,冷冷道:“他没说什么事吗?” “大周太子说,您去了就知道。” “还能为什么,”楚明歌忽而笑了:“那就走一趟吧。” 他想了想,又侧首吩咐道:“你去办一件事。” 听到楚沧等顺利出了太极宫,云绯也松了口气。 不多时就有内侍送来楚明歌的赏赐,云绯看着宫人送来的东西,略感诧异。那内侍皮笑肉不笑:“这是殿下赏赐的,嘉赏你今日随机应变,帮了殿下的大忙。云侍卫就收下吧。” 云绯看着托盘上各色各样的精致衣衫,眼帘低垂:“多谢殿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请云侍卫换上衣衫,老奴也好跟殿下交差。” 云绯咬了咬下唇,不敢违抗楚明歌的命令,快速换好衣服,内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里滑过赞赏之色。 他一甩拂尘:“殿下有话问你,云侍卫请跟老奴来吧。” 云绯跟在内侍后面出了门。 不知为何,他心头总笼罩着一道阴云,像是掉入了一个逃不开的陷阱。 每跨出一步,便觉得离深渊更靠近一分。 …… 太液池畔玉芙蓉葳蕤盛开,柳条柔柔随风飘舞,楚沧见楚明歌到来,露出亲切的笑:“摄政王让我好等。” 楚明歌屏退宫人,负手而立:“你有何事?” 楚沧一改宴席上的端正肃穆,折了一枝柳枝在手,神态气韵多了随和倜傥:“你我兄弟多年不见,好不容易重逢,哥哥有必要这般疾言厉色么?” 楚明歌被他一句“哥哥”叫得青筋直跳,楚沧回首笑看着他:“哥哥跟我就不用装了吧?” 楚明歌蹙眉:“有话直说,打什么哑谜。” “沈琢玉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哥哥的手段雷厉风行,我也甘拜下风。幸好哥哥不在大周,否则我这个做弟弟的,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明歌打断他:“我劝你不要白费口舌,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楚沧走近他,附在他耳畔悄声道:“哥哥已经夺了他的皇位,还留着他做什么?哥哥心狠手辣了这么久,紧要关头妇人之仁,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他咬一口。” 楚明歌:“他只是个蠢货罢了。” 楚沧笑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遑论沈琢玉这个心眼多的?他再笨再蠢,也是大晟名正言顺的皇帝。” 楚明歌长眉一挑:“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直接处死沈琢玉吗。” “我能猜到哥哥留着他的原因。沈琢玉说到底和哥哥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况且,他实实在在是个美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 楚沧露出细细的尖牙:“对哥哥来说他是个烫手山芋,不如就把他给我如何?”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僻静院落。楚沧刚想换个方向,楚明歌已径直向院中走去。 他只好跟上,目光落到院落中央那抹艳色,楚沧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抹艳影虚幻得犹如梦境,让人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落英纷纷扬扬飘落,落了他一身,那人抬起头将花瓣拂落,黑发红衣,眉心的朱砂像是活了过来,给他增添了无限风情。 隔着不近的距离,似乎也能嗅到那人身上衣间馥郁的浓香。 楚明歌面目凝练而冷峻:“你觉得他如何?” 楚沧点头:“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又定定看了半天,终于想起他在何处见过此人。 楚明歌语气冷淡而果决,不夹杂一丝迟疑:“要是你喜欢的话,就将此人赠予你了。” 第三十六章 楚沧“嗤”地笑了出来,眉目间覆盖上冥冥冷色:“你这是何意?” 比起他陡然的警备,楚明歌显得气定神闲:“沈琢玉我不会交给你,你可以死了这条心。” 楚沧神情益发阴郁,楚明歌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大周需要的明石矿和药材,我可以以最低价买给你,至于沈琢玉,你想都别想。” 楚沧看向院中的少年:“哥哥打算用他换沈琢玉吗?” 他的语气中带了清晰可闻的不屑:“哥哥用一个奴才打发我,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楚明歌的声音似乎有些低迷:“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奴才。” 楚沧抱臂环胸,完全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这样的奴才我有无数,要他何用。” 楚明歌面色转冷,猛地出手击向楚沧,楚沧仓皇应对,电光火石间,楚明歌的手腕扼住了他的喉咙,楚沧袖中的匕首也顶在了楚明歌腹部。 楚沧冷笑:“这就是大晟的待客之道?” “与大晟无关。这是我最大的让步,要是你不愿意接受,那我也不会强求。”楚明歌启唇一笑,唇齿间似有森森的寒意:“你现如今身处大晟,我想对你些做什么易如反掌,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沧目眦尽裂:“楚明歌你敢?!你就不怕大周的百万雄兵吗?!” “敢不敢不是我说了算,要看你怎么抉择。楚沧,你难道忘了,大周只有你一个皇子,要是你折在大晟,我们运筹帷幄冷血无情的父皇,会怎么做?” 他音量微沉:“我身上流的,也是楚氏的血。” 楚沧整张脸迅速暗淡下去,他只停顿了须臾,便做出决定:“除了矿石和药物,我还要别的。” 说话时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都扭曲着。 楚明歌点头应允:“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可以给你。” 楚沧看向院落中丝毫不知自己已被卖掉的少年,咬出一缕阴沉沉的笑:“那个人,就跟我回大周吧,今晚,就请哥哥送他过来。” 楚明歌心尖无缘无故一突,他强压下异样的感觉,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扭曲:“好。” 云绯被内侍领到一处院落等待,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自行离开,先前那个内侍又疾步到来,请他去理政殿。 理政殿侍从一如既往的肃穆,楚明歌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四下无人,他的脸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平添几分寂寥。 不知为何,云绯竟生出今日一见便是永别的绝望感。 他咬了咬唇,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不知殿下急召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楚明歌自高而下瞰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眸里墨色渐渐凝聚成小点。 云绯来得匆忙,身上的衣衫尚未换下, 腰身柔顺地弯倾下去,墨发并未如从前那般束起,随着他的动作拂落一地,如缠绵的藻荇。 便是女子,也没有这么好而华丽的长发罢。 为了让楚沧对他有兴趣,楚明歌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打扮他。 所选衣料皆是上等的织云锦,行动时如云遮雾罩,笼着一袭袅袅轻薄的红云,腰身不盈一握,衬得肌肤益发白皙,简直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每条线条包括走向都包含着精巧的构思。 楚明歌从未这么认真专注地看过他。 等他真正看清他的容貌时,云绯已被他转手赠予了他人。 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别人的了。 没有什么不对的,身为他的主人,他想如何处置他是他的自由,他不会有错,也不会后悔。 楚明歌抛开那些让人烦恼的隐隐作痛的感触,开口,声线如同浸骨的凉冰:“大周太子看中你,孤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将你送给了他。” 地上的少年怔怔地抬起头,他费劲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长长的睫毛扑簌簌扇动,底下水光湿润,很快就被雾气染湿了。 喉头哽咽,他生怕自己逸出不该有的呜咽声,便本能地咬着下唇,直至唇上现出一道细细的月牙印。 实在……有些可怜。 楚明歌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怔愣了稍顷,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楚沧看中你的人品,是你的荣幸,今晚,你就去他住的芙芷宫。” 又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接连几个天大的消息,炸得他头昏脑涨,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楚明歌紧盯着他:“云绯,你会乖乖听话吧?” 他又能说什么。 服从命令早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他还可以说什么呢。 云绯狠狠一掐手心,终于唤回了神思,他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缓缓吐出胸腔中的浊气:“属下明白了。” 楚明歌走下龙椅,向他伸出手。 云绯看着那只修长的手,犹豫了下,将手放到他的掌心。 楚明歌微微发力将他拉起,摸了摸他的脸庞:“不高兴吗?” 云绯摇首,楚明歌和颜悦色,从未有过这般温和的时刻:“要是难过的话,可以哭出来。” “当着孤的面,你可以放声大哭,宣泄心中不满。到了楚沧身边,就没有这么随意了。” 云绯唯有苦笑:“属下并没有……” 楚明歌看见他通红的鼻尖,叹息一声,轻而有力地抱了抱他。仅仅须臾又分开,云绯低头一看,手心多了一个纸包。 “这里有两人份的毒药,你尽力讨好楚沧,等你上了他的马车,就把这份东西下到他的茶碗里。” 云绯攥紧纸包,楚沧毒发身亡,他则畏罪自尽,到时即使大周皇帝暴跳如雷,也回天乏力。 到那时大晟与大周皆是楚明歌的囊中之物。 楚明歌将所有棋子利用尽全部的价值,然后毫不留情地丢弃,他无疑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楚明歌沉吟片刻,又道:“罢了,楚沧狡猾多疑,下毒之事暂且搁置,等你到了大周,他对你有了信任的时候再伺机行动吧。” 云绯木然地点了点头,转身欲离去,楚明歌忽然叫住他。 “慢着。” 云绯背影一顿,转过头看他。 那对狭长浓丽的凤眸犹如两簇燃烧着的火焰,穿越千山万水,烙在他的眼睛里。 “云绯,孤相信你,会尽职尽责完成这个任务。” 倘若前面的话震骇大过于痛楚,后面这句话无异于锥心之语。 云绯扯扯唇角,笑意未绽开便消散了,深深俯首,拜别楚明歌。 他很想告诉楚明歌,不必时时试探,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人。 楚明歌一直目送他离去。 芙芷宫雕梁画栋,云绯一到就有人领他进去给楚沧请安,进入内殿前,他的两条腿分外的软。 芙芷宫装饰得美轮美奂,晃得人眼花缭乱,云绯好不容易适应迷离璀璨的光线,一回头,只见正中一道颀长玉影,坐在椅子上擦拭着手里的宝剑。 那个男子的眉眼和楚明歌有几分相像,相比于楚明歌的冷淡疏离,倒是多了一些随性洒脱。 长剑猛地脱了手,直直飞向云绯,凛冽的风呼啸而来,云绯不躲不避,任由长剑擦着鬓发而过,长剑钉入墙壁,一缕黑发随之软软坠地。 云绯瞥了眼掉在地上的宝剑。 他无端端有些遗憾,若能一剑封喉,也不必遭受随后的羞辱。 楚沧淡然一笑:“好胆色。” 口吻平静,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意思。 他扬一扬下巴:“把剑拿给我。” 云绯依言照做,楚沧持剑在手,慵懒开口:“叫什么名字?” “……云绯。” 楚沧点点头:“和你这个人挺相配的。” “孤不喜欢年纪太小的,你今年几岁?” “十六。” 楚沧盯着他的面容上下审视,朝他招了招手:“脱了衣服,到孤跟前来。” 云绯深深垂首,半晌没有动作,楚沧一掀眼皮,语气不耐烦:“听见没有?楚明歌难道没教过你侍寝的规矩吗?” 云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无比窘迫地扭过了脸。 看清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羞恼,楚沧微微一愣,旋即心头雪亮。 “原来是这样。”楚沧抵着下颚露出了然的笑,笑容里有讥讽亦有无奈:“难怪这么痛快地给我送人,原来是自己玩腻了不要的。” 楚沧沉默着,随意支起手臂,剑尖漫不经心地挑开云绯的衣扣,一路向下,直至割断他的衣带。 衣扣崩飞一地,楚沧冷冰冰道:“孤帮你解了衣服,别让孤亲自动手给你脱。” 云绯僵硬地抬起手, 随着衣衫剥离,他的身躯逐渐展露在楚沧眼前。 楚沧的眼睛里有一根弦徐徐绷紧。 他的肤色极白,像一捧不化的雪。原本应该如白玉般无暇的身躯布满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伤痕,破坏了这具身躯的美感。 楚沧震惊了一会儿,徐徐开口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属下……从前是保护殿下安危的暗卫。” 楚沧瞬间来了兴致:“你一个暗卫,如何爬了楚明歌的床?” 云绯双唇发白,微弱地摇了摇头:“属下……” 楚沧笑了:“不愿意告诉孤?” 第三十七章 云绯转过脸,与他锋锐的探究的视线错开:“请恕属下欺瞒之罪。” 楚沧深邃的眸子里晕开墨色:“你的确有罪。像你这样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奴才,孤头一次见。” 他突地握住云绯的肩头,肩胛处传来无法忍受的剧痛。云绯倏地变了脸色,摇摇晃晃跌了下去。楚沧及时将他接进怀里,鼻端涌来馥郁的香气,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想起他站在院子里,落樱如雨的场景。 云绯惊慌失措地站稳,脸红得几能滴血:“属下、属下不是故意的……” 楚沧勾了勾唇角。 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也没有那么无趣。 “嗯,你并非有意为之。” 他的声线里藏着一丝邪气和强压着的笑:“是孤故意弄疼你。” 云绯恍然抬首,眸子微微放大,里头满是不可置信。 楚沧取过一旁的狐裘,将他严严实实裹了起来,系上绸带。 做这些事的时候,楚沧的神情无比专注,乌亮的眼里倒映出他的面容。云绯盯着他的双眼,看见自己的表情异常紧张。 楚沧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面颊,云绯不敢动弹,急促的呼吸声在狭仄的空间里回荡。 做完这一切,楚沧揽住他的腰,手臂穿过他的膝弯,云绯一吓,瞬间身子悬空,被他打横抱起。 他在惊吓中紧紧勾着楚沧的脖颈,楚沧低笑一声:“抱得这么紧,怕孤扔了你吗?” 云绯连忙缩回手,楚沧眉头一动,似是无奈:“也太听话了些。” 云绯手足无措,蔫蔫地垂下了脑袋。 楚沧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床榻,云绯屏住呼吸,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身下一软,整个人被放置到柔软舒适的锦被之间,云绯垂眸,羞赧的红色映得脸庞及眉睫一片艳丽,他嗫嚅着道:“殿下不要我服侍您更衣吗?” 楚沧微微一愣,看了看天色:“现在天还亮着。” 下一刻,他便看到少年的整张脸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全部红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少年的眸子波光闪烁,水光弥漫,委屈得快要哭了。 楚沧险些掌不住笑了出来。 “孤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孤不喜欢白日宣淫,况且,这是在大晟,孤没有那么急不可耐。” 云绯知道他越辩解越让人误会,便闭上嘴唇,轻轻点了下头。 楚沧拍拍他的面颊,云绯依旧警觉地盯着他,像是感知到危险的小兽,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楚沧将手掌覆在他的双目上:“好好睡一觉吧,三日后我们就要启程回国。” 掌心一热,楚沧一怔,翻转手心,上头沾着一两滴透明的液体。 他有些讶异,停顿稍许,很快又走了出去。 云绯愣愣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跳犹如擂鼓。 楚沧再折返而来时,身后跟了一个医官。 他的口气不容拒绝:“伸手,孤不想被你过了病气。” “……哦。”云绯乖乖伸出腕子,太医的手搭上他的脉息,他听着太医说了些云里雾里的名词,楚沧眉头紧锁,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就按你说的抓药吧。” 太医躬身退下,有宫人进屋清理地上的狼藉,望着地上的衣衫问道:“殿下,这些衣物该如何处置?” 云绯赶紧探出脑袋:“留着我明日……” 楚沧不由分说将他按回去:“烧了。” 云绯错愕:“您这是何意?” 楚沧加重语气:“全部都烧了,一件也不准留。” “好歹留一件……” 楚沧毫不留情打断他:“难道你还怕孤不给你衣服穿?” “可是属下的衣服是殿下赏赐的——” 楚沧面沉如水:“你刚来不懂规矩,作为孤的人,有些事情该坚持,有时应见好就收,你慢慢揣摩。” 云绯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楚明歌,只得噤声。 楚沧又问:“是谁给你吃的玄冥丹?” 云绯一怔:“玄冥丹?” 从他迟疑不定的表情中,楚沧渐渐明白,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异于常人。 “是一种毒药。” 云绯喃喃:“毒药?” 楚沧好脾气地解释给他听:“虽是毒药,却不是瞬间取人性命的剧毒。玄冥丹可以无限制增强人的体魄和内力,副作用为五感迟钝,痛觉微弱,神经迟钝,五脏六腑以不可逆转之势衰败老化。”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没有痛觉没有感情的模样,这说明毒已到了你的心肺,恐怕再难拔除。” 云绯呆呆的:“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楚沧叹气:“如今,你只剩下三四年可活。” 少年殊艳至极的眉眼没有因为他的话染上落寞色彩,一如平常般镇静。 楚沧有些吃惊:“你不怕死?” 云绯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属下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能够活到现在已是上天眷顾,属下不敢奢求太多。三四年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轻声道:“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也就没有什么难以丢弃。” “孤生平所见的人,舍得了一切的一切,唯独舍不下身家性命。你倒是个奇怪的人。” 云绯望着他。 楚沧猛地低下身子,吻住他的唇。 …… 楚明歌听着应雷的禀报,眉头没有一刻松开过:“你亲眼所见,云绯进了芙芷宫就没有再出来?” 应雷单膝跪地,将所见所闻用无比清楚的声音告诉他:“是,属下一直盯着未有片刻放松。大周太子出来过一回,领了一个太医,之后宫人拿着云绯的衣服出来,通通烧掉了。” 楚明歌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只有外套?” 应雷咽了口唾沫:“不止是外衫。” 楚沧那个人的占有欲真是强得让人咋舌,连有别人气息的衣服也不准留。 仿佛有一根尖细的针刺入心扉,细微的刺痛感无限蔓延,楚明歌默了许久,才将苦涩压了下去。 云绯是他亲手送给楚沧的。 他无从置喙。 “没有别的情况了吗?” 楚明歌咬住后槽牙:“继续监视。” 翌日,楚明歌得到的消息是,整整一夜,楚沧都没有走出芙芷宫。 此后连续三日,除过必要的场合需要亲自现身之外,楚沧始终待在芙芷宫,而云绯,自他进了芙芷宫,就无人再看到过他。 楚沧前来辞行的那日,特意盯着楚明歌的脸看了好久。 他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冷漠疏离的德行,不经意间提起云绯,语气漫不经心:“不知那人合不合太子的口味?” 楚沧笑意莞尔:“摄政王挑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孤十分满意,这几日孤甚至没要他下床。他别的都好,只是怕疼又爱哭,让孤有些烦恼。” 挑衅意味十足,楚明歌仍是不可避免地跌入他的激将法里,并且如楚沧所愿黑了脸。 “太子满意就好。” 他从牙缝里憋出杀气森森的几个字,楚沧并不为所动,又慢悠悠笑道:“孤逗留大晟已有数日,此番来向摄政王辞行,就不多留了。” 楚明歌忍着胸腔中慢慢上涨的割裂感:“好,那就恭送太子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停驻在大晟京城之外,楚明歌领着文武百官送楚沧离开。 看见被他抱在怀里,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条秀气手臂的人,楚明歌抿了抿唇。 楚沧将那条手臂藏好,“就此别过。” 尘烟滚滚,威严显赫的仪仗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楚明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就好。 他们此生也不会再见了。 他有自己的大业要完成,将来他会有三宫六院,而云绯,他只是个匆匆的过客,不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半点痕迹。 慕容昭看着楚明歌颀长挺俊的背影,暗影包裹下,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几分别样的相似。 虽然楚明歌不想承认,可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的薄情。 楚沧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久久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致,不时低头看一下怀里安静睡着的人。 他给云绯喂了昏睡的药物,让他睡了整整三天,这三日他总是迷迷糊糊的,偶尔被他强行叫醒,喂些稀粥流食。 这个人外表柔软,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低眉顺眼的,谁能想到楚明歌给他安排了什么任务,说不定他的目标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楚沧喜欢他,也没有喜欢到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的份。 迷魂散的效力强大,一直到回了大周,云绯依旧昏睡不醒,楚沧亲了亲他的侧颊,他抬手擦擦被亲的地方,偏转过脑袋,又睡了过去。 楚沧忍不住笑。 别的不说,他这点上倒是挺好玩的。 楚沧捏着他的脸颊玩得不亦乐乎,前脚刚进东宫,后脚宫里就来了传旨的内侍。 “殿下,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楚沧刚将云绯放下,闻言稍稍一顿,很快点头:“想不到父皇这么快就派人来了。孤也正想着打算进宫汇报这回的见闻,如此甚好。” 他吩咐左右看好云绯,内侍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他咽下满肚子的疑问,随同楚沧出了东宫。 第三十八章 楚沧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立于殿中,未敢有片刻的放松。满室肃穆无声,针落可闻,殿中摆放着的一只青玉香炉吐出袅娜紫烟,给满室织出一道淡紫色的帘。 龙椅上的男子英武威严,不苟言笑,正是他的父皇,大周皇帝楚衍。 楚衍年逾四十,望之仍如三十许人也,一举一动皆带着上位者的深不可测,即使他是自己的父亲,楚沧也不敢说他完全了解楚衍的心意。 他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楚衍才从堆积成山的奏折上抬起头,和善的笑容冲散了仿佛生来就有的凶戾之气:“坐吧。” 楚沧松了口气,坐到宫人送上的椅子上。 “你这回去大晟有何收获?” 楚沧略微偏转身子:“沈琢玉已丧失实权,行动不得自由,楚明歌掌控了大晟,有意和大周交好。” “楚明歌……”楚衍唇齿间淌出三个短短的音节:“朕和他也有许多年不见了,记得当初他母亲犯了事,朕送他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孩子,朕以为,他会死在大晟,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楚明歌不仅没死,还走到了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楚沧不意他会突然追溯往昔,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和小时候有很大不同。” “权柄旁落,大晟那帮臣子估计急得跳脚,楚明歌能力品行出众又如何?终究不是自家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这个时候,他能摒弃前嫌投向大周,的确是个聪明人。” 楚衍看向楚沧:“大晟的丞相如何?” 楚沧心头微动,暗想:果然来了。 他恭谨低首,谨慎斟酌着词句:“慕容大人一切安好,听说他的女儿不日即将嫁与楚明歌为妻。” 楚衍慢慢笑了一下:“表兄妹联姻,倒是亲上加亲。” 楚沧觉得他的笑容透着无比的诡异,当下没有搭话。 “楚明歌送的人现在在哪?” 楚沧悚然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楚衍。 楚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冷笑:“若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朕趁早给你腾位置好了。” 楚沧嗫嚅:“儿臣、儿臣不敢……” 楚衍冷冷打断他:“把他带来,朕要亲自过问。” 楚沧无法,硬着头皮道:“是,儿臣这就去。” 他停了稍许,吞吞吐吐恳求道:“听说母后患了恶疾,儿臣放心不下,想亲往探望,还望父皇允准。” 楚衍的口气不容拒绝:“不必了,你母后是思虑过重才会累倒,从前谋划着凤位,当上了皇后又千方百计想着让你当储君,朕一次又一次答应她的要求,她仍不满足,现在怕是又盼着朕驾崩了。” “母后……并无这样的想法。” “朕和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她是什么人朕比你清楚。你是大周未来的帝君,万民之主,连区区母子之情也割舍不下,能成什么大事?” 楚沧鼻腔中发出轻蔑的冷哼:“你再这般优柔寡断下去,恐怕连那个贱人的儿子也不如了。” 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骂得楚沧面红耳赤,无言跪地,楚沧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闭上眼睛:“滚吧。” 楚沧如芒刺背,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苦涩滋味。 “儿臣知道了。” 楚衍不轻不重点了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楚沧一步一步,艰难无比地走出宫殿。 大周宫中人人皆知,楚衍与皇后形同陌路人,连带着他也不受待见,东宫太子又如何,甚至不如楚衍的宠妃。 在楚衍眼里,元婕妤是贱人,她所生的儿子是贱种,至于他和他的母后,比他们也就好那么一点。 也不知道这算安慰还是讽刺。 楚衍自私凉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定下生死之约的慕容昭都能被随意丢弃,更何况他人。 楚沧摇摇头,尽力抛开笼罩心间的阴霾,回到东宫,云绯已然醒了,抱着双膝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副出神的模样。 楚沧叫了他两声,云绯才遽然回过头,脸上的迷惘还未曾散去:“……殿下?” 楚沧叹息了声,提醒道:“这里是大周,孤的东宫。” 少年浑身一震,旋即低下了头。 “你已经睡了三日,如今该清醒些了。穿上衣服,跟孤进宫去。” 云绯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似的穿好衣服,直到双足踏到地面上,他方才惊醒:“进宫?” 楚沧颔首:“皇帝有事要问你。” 蒙钝的大脑费劲转了转。皇帝,那就是楚沧的父亲了。楚沧从大晟带回一个男宠,身为楚沧的父亲,过问也是情理之中。 他刚走了两步,楚沧忽然牵起他的手腕,云绯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甩开了他的手。 一时间两人齐齐怔住,楚沧眉眼处的温和不复存在,眸光如电,几能将人凌迟。 云绯嘴唇发白,楚沧逼视着他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眼里找出半分的畏惧。 “你还真是不怕死。” 许久,楚沧说了这么一句,转身步出了东宫,云绯只得紧紧跟上,迎面吹来的北风萧瑟砭骨,他脚步一顿,楚沧不知为何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殿下,我知错了。” 在楚沧训斥之前,他率先承认过错,态度十分诚恳。 楚沧面色不虞,似乎在估量他话中歉意的分量。 “再有下次,孤绝不轻饶。” 他说完便转身,丢给他一袭铁面无情的背影,云绯忙不迭点头答应,跟着他上了车辇。 一路上楚沧闭眼小憩,云绯不敢直视他的面容,目光落在虚空,打破沉默的,是楚沧冷漠的嗓音:“待会儿进了宫,该说什么你应该懂。” 云绯轻轻“嗯”了声:“属下愚钝,担心会坏殿下的事。” “只要你别拿着对孤那样嚣张的态度对父皇,父皇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云绯脑子里轰然一响,霎时唇上血色尽失,楚沧面无表情,看着他的模样没有半分动容:“孤脾气好肯担待,我父皇却不会任由你骑到头上。” “还有,以后别一口一个属下,你是楚明歌的暗卫,不是孤的。” 楚沧说完后又阖上双眸,靠在坐垫上休憩,过了许久也不闻响动,他一掀眼皮,只见云绯跪在他足边,一动不动 楚沧气不打一处来:“你存心气我?” 云绯摇摇头,一脸茫然:“属下知罪,请殿下处罚。” 楚沧气笑了:“孤刚刚跟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 言罢满不在乎地朝后一倒:“你喜欢跪,就跪着好了。” 他攥紧拳头,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到了地方,楚沧板着脸下了马车,脚步飞快步步生风,云绯紧赶慢赶,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直到进了大周的皇宫,楚沧才回头,郑重提醒他:“千万记得小心为上,若是出了差错,孤可保不住你。” 是夜楚衍并未召幸妃嫔,宫室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驱散了每寸角落里的黑暗。楚衍衣冠楚楚,正等候着他们。 二人一进去,刚行了个礼,楚衍让楚沧站起,阴冷的视线越过他,落到他背后的云绯身上。 刮过他的面庞,楚衍收回目光,终于将他的样子看了个清楚。 楚衍开门见山,句句针对直戳他的隐秘:“楚明歌给你委派了什么任务?是他的命还是朕的命?” 云绯舌头好似打了结,瞳孔放大地往后退缩去,楚衍的每句质疑都带着杀意,他甚至能感觉到有把无形的匕首正架在他的脖梁上。 他是刺杀的好手,唇枪舌剑却并非他的长项。 云绯强行镇定心神,跪在地上,慢慢吐出在心里过了无数遍的台词:“临行前殿下要奴才尽心服侍太子,奴才不敢违抗殿下的旨意,至于陛下所言,奴才实在不知。” 楚沧也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发难,想了想,上前一步:“父皇稍安勿躁,儿臣也正打算审问此人,既然父皇也有此意,那不如儿臣从旁协助……” “你给朕闭嘴!” 楚衍直接喝退他,又转而对上云绯:“不肯说是吗?” 楚衍声音如冷铁般强硬:“给朕关到水牢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于仓促,楚沧白了脸,眼睁睁看着云绯被生拉硬拽下去,却无计可施。 两扇沉重的宫门轰隆闭合,楚衍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毒蛇般钻入心间缝隙。 “什么东西都能入得了你的眼,丢人现眼的废物。回宫好好反省反省,这些日子不必出来了!” …… 大婚在即,楚明歌并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忙别的。 偶尔在好不容易漏出的时光中,有一张熟悉的脸会没有征兆地闪回,起初他只觉得厌烦,后来那张脸的轮廓渐渐不再分明,他想他已经快忘了他。 他没有刻意让人去关注云绯的消息,楚沧会怎么对待一个礼物,他无从揣测,也无意揣测。 只是,有些事是他假装不了的。 心里像是剜空了一块,不痛,却会在每个孤枕难眠的夜晚溢出苦涩的滋味, 他想不明白,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刻到了他的心上。 时间有如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大婚之日。 第三十九章 大周的水牢设在一片隐蔽的密林中,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云绯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地方能比大晟的诏狱更加阴森恐怖。 他一进去就被赏了几十鞭子,粗重的铁链套上手腕,身子被重力悬挂提起,腰部以下浸在寒冷刺骨的盐水里,刺激着火辣辣的伤口。 时昏时醒之间,凄厉的惨嚎不断回荡在耳边,从耳畔刮过的风里有浓重的血腥味,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反倒无所畏惧了。 临行前楚明歌给他的毒药被他偷偷藏在了东宫的墙根底下,找不到证据,就算是楚衍也不能给他定罪。 楚衍来势汹汹,他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如今回过神,楚衍那番说辞完全是先入为主。 楚衍的质疑本在情理之中,不过,他的反应激烈得有些怪异。 换一个角度说,他只是被转手相赠的礼物,楚衍身为掌握着天下大权的皇帝,对一个礼物的关注度未免过高。 如果楚衍不喜他,完全可以暗地派人将他处死,又何必将这种事放在台面上,伤皇家脸面。 那番举动和训斥,更像是在……敲打楚沧。 虽然不知道这一对父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楚沧和楚衍的关系一定没有那么亲近。 只要想明白了这点,只要楚沧有反抗之心,他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性命无虞,皮肉之苦却是免不了的。 他动了动僵硬得无法屈伸的手指,肮脏的污水倒映着头顶一轮苍凉的明月,水面如一扇波澜不惊的镜面,冷不防地,镜面上忽然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云绯陡然抬头。 楚沧站在监牢外,眼神晦暗,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云绯张了张嘴,嗓音如裂帛:“殿下……您怎么会来的?” “父皇免了孤的禁足,孤就来看看你。”楚沧环视左右,轻声道:“孤从前也来过这里,如今也算是旧地重游了。” 云绯想起他被拖离前听到的楚衍恶劣的责骂,再一看楚沧明显憔悴不少的面容,心头愧意油然而生。 “都是属下拖累了您。” 楚沧冷冷勾起唇角,打开监牢上的锁,举步迈进。 云绯愣愣地盯着他。 “既然心怀愧疚,那么就告诉孤,楚明歌让你到孤身边的真正目的。” 云绯神经陡然紧绷,他紧紧闭着嘴唇,直将唇瓣抿成一条清弱的细线。 “如果殿下信任属下,属下无需多做辩解,如果殿下不信任属下,属下说再多也无用。” 楚沧摇头轻笑,似是赞赏:“答得好。” “只不过,你难道忘了,你到孤身边只有短短一月,谈信任与否,难道不是为时过早?” 云绯无可奈何:“要是殿下放心不下,大可以杀了我。” “培养一把杀人的刀不是一时一刻的事,你自六岁被楚明歌捡到身边,十年时间里替他办了不少事,除了不少妨碍他的性命,这么好用的杀人工具,孤怎么舍得随便销毁?” 云绯听他款款道来,便清楚自己的身世已被调查得一清二楚,他略一垂眸,沉默的瞬间楚沧已到眼前。 一只手拂过他的腰身,一路向下,触感仿佛带着细微的电流,云绯瞪大双眼,浑身汗毛竖起。 楚沧微笑:“况且,这副身子孤还没有享用过,怎么舍得就这么放过你?” 云绯死死咬住下唇,楚沧揭下伪装的面具,露出嚣张而恣意的本来面目。同样的遭遇让他一下子想起身处诏狱的时候,楚明歌也是这样肆意妄为。 楚沧下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你知不知道,你效忠的主子出事了。” “殿下他……他怎么了?!” 楚沧定定凝视着他的双眼,云绯有预感他接下来的话不会让他轻松,果不其然,他一开口,云绯的心瞬息沉入谷底。 “三日前楚明歌与慕容岫大婚,慕容昭联合朝中重臣揭发他囚禁沈琢玉妄图取而代之,并率重病包围了整个皇宫,楚明歌浴血奋战,紧要关头被沈琢玉捅了一剑。” 云绯瞳孔蓦地放大,楚沧悠悠笑了出来:“别说是你,我也不相信沈琢玉能做出这样的事,楚明歌就更不信了。那小子瞒得极好,演技了得,骗得楚明歌入彀,和慕容昭一起算计了他。” 云绯急切得打断他:“殿下如今在何处?” 楚沧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深深的寒意。 “听说受了重伤,带着残兵败将逃出来了京城,现在慕容昭和沈琢玉正在大肆追捕他,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伤重不治,趁早死了,免得被慕容昭抓到遭受凌辱。” 云绯深吸一口气:“请您帮帮他!” 楚沧冷笑:“孤还以为你是聪明人,原来也是个看不清局势的。” 云绯平复了下心情,慢慢握紧双拳:“殿下对属下有救命之恩,属下不能袖手旁观,求您放我离开,等找到殿下,属下一定会来向您请罪。” “他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急着上赶着去送死?而且就算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楚明歌大势已去,你不如安心跟着孤,孤对你一定会比他好。” 云绯缄默不言,楚沧微微愠怒:“难不成在你眼中,孤比不过他?” 云绯苦笑:“刚才殿下您也说过的。数十年的主仆之情怎能比过一月的相处?” 楚沧面色青红交加,加重了语气:“你别痴心妄想了,孤不可能放你离开的。” 云绯眼神稍暗:“那么,属下只能冒犯了。” 随着一声脆响,双腕上的铁链应声节节断裂。 楚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铁链迎面砸了一道。他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扶住墙壁,温热的液体汩汩流淌,将视野染得猩红一片。 云绯趁机推开牢门,楚沧咬了咬牙,忍着剧痛挥出一掌,云绯纵身避开,看见他跌跌撞撞的模样,终究不忍,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楚沧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个奴才也敢伤孤?!” 隔着血雾他看不清云绯的表情,只能听到带着歉意的声音:“属下是不得已而为之。殿下情况紧急,属下不能抛下他不管。” 楚沧气得发抖:“是,他是你的主人,可你知不知道,那日是他将引着孤到你所在的院子,孤要的本来是沈琢玉,是他用你做交换,这样的主人,你仍要替他效命?” 云绯一顿,楚沧以为他被他的话说动,缓了缓,等头上的痛楚好些了,又艰难地开口:“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孤饶你不死?” 话音未落,一枚铁钉精准无误钉入他的肩胛。 楚沧眉心一蹙,疼痛扭曲了五官,云绯强硬地将他扶到墙边坐下:“属下注意着分寸,殿下休息几日就会痊愈,不会损毁您的身体。” 楚沧带血的面庞染上怒意:“你给我记住,我绝对不会忘记今日的羞辱!” 云绯低低道:“若有再见之日,属下一定以死赔罪。” 说完,他利落地扒了楚沧腰上的令牌,藏到怀里。 楚沧因为疼痛即将晕死过去,云绯想了想,特意将他放到显眼处,只要他苏醒一出声,守卫就会听到他的呼救。 “对不起。” 他转身,头也不回离开水牢。 从大周到大晟要数日的路程,有了楚沧的腰牌,他轻而易举牵出皇家马厩中的骏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大晟的边境。 楚沧醒来后立即派出追兵,只是云绯早已逃离得无影无踪,楚衍听说此事又将他狠狠一顿责罚,楚沧差点吐血,想来想去让人去请了大周的丞相。 丞相姓苏,单名一个逸字。他足智多谋,有举世无双的才能,深得楚衍信任。楚衍将他视作肱股之臣,恐怕他也想不到,丞相难以忍受他的暴虐无常,早早投到了楚沧麾下。 苏逸被偷偷请到东宫,看了楚沧的尊容,他大吃一惊:“这是谁这么大胆,竟将殿下伤成这样?” 楚沧咬牙切齿:“别提了,是一个奴才。他抢了孤的腰牌偷跑了,孤让你想个办法,怎么才能瞒着父皇,把那个奴才抓回来?” 苏逸迟疑:“敢问殿下,那个奴才是……” “他是楚明歌送孤的人,叫云绯,听说楚明歌出了事,急吼吼地跑回了大晟。” 苏逸一怔,瞳眸里闪过不可置信。 …… 云绯到了京城,果然如楚沧所言,京城乱成了一锅粥,街上不见旧时的繁华喧闹,随时都有执着长枪剑戟的守卫巡守,地上的痕迹虽然已被清洗过无数遍,仍能透过残余的痕迹窥见数日前那场战事的惨烈。 云绯不敢高调行事,也不敢轻举妄动,怕守卫注意到他,他将马留在了城外,孤身进城漫无目的的找寻。 一连七八日,依然没有楚明歌的消息,如今百姓对摄政王的事讳莫如深,只要提起此事就会被,他只能混在街头巷尾,从负责搜捕的士兵嘴里探知到一点信息。 慕容昭背叛,和沈琢玉合谋将楚明歌逼至绝境,楚明歌重伤后便不知所踪。慕容昭紧锣密鼓,开始清洗朝廷中的官员,沈琢玉重登帝位,将楚明歌列为叛贼, 得到的消息越多,云绯的担忧便越甚。 他不信楚明歌就这么死了。 只是,楚明歌如今到底在什么地方? 第四十章 云绯在城里找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降临,天边挂起一轮峨眉般的月牙,依旧没有楚明歌和部下的半点消息。 精疲力竭之后,他潜入一处荒废的茅草屋,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躺下去,合衣而眠,望着头顶洒下的月光出神。 大脑机械般运转着。 当前局势凶险,城里布满了抓捕的官兵,殿下兴许已经逃了出去,不在这京城里了。 天下之大,无法想象。六合之内碧落黄泉,他又该到何方去寻他? 不提慕容昭和沈琢玉的兵马,楚沧被他砸伤了脑袋,也不会轻而易举放过他。 云绯不信楚沧的势力能伸到大晟来,只要在大晟,楚沧这辈子也找不到他。 但是楚明歌如今败北流亡,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只有大周。 云绯摸了摸肩胛,眉头微微皱起。身上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血腥味浓郁。 就在这寂静无比的时刻,半空中陡然掠过一抹流光。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冷峭的风散开,袅袅余韵回荡。 云绯先是一惊,定睛一看,墙上插着一根乌黑发亮的羽箭,箭头上绑着一张纸条,他拿下羽箭上的纸条,展开一看,只有四个简单的大字。 “速来河西。” 云绯胸膛轻轻一震,将纸条撕成粉末飘洒空中,而后翻身上马,马蹄踏破闃然深夜,行经处空余一地的月光。 河西并非城阙街衢,而是楚明歌当初设置的藏身之处,坐落在深山辟谷中,杳无人烟,若不是出了此番变故,恐怕此生都不会有使用的一天。 幸而当年楚明歌带他来过这里,他还记着路,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僻静深谷中只有一间小小的茅草屋,无任何人把守。屋前的溪水里飘荡着刺目的艳红,染红了碧叶绿茵。云绯瞳孔一缩,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草屋之中。 屋子里只有应雷和另一人守着,一灯如豆,仅仅照亮出一方小天地,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 床榻上静静躺着一人,薄衾盖在他身上亦没有任何起伏,他紧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呼出的气息中满是铁锈味,听得人也要不忍起来。 云绯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 应雷守在床榻边,看见云绯便点头示意,云绯看清床上男人的情形,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捏了一把。 他从未见过楚明歌这种模样,失去了昔日的浩然威势,生平第一次显露出脆弱无助来。 原来,楚明歌也不是刀枪不入,无坚不摧的。 应雷递了个眼色,云绯会意,跟着他走出草屋,只留另一个侍卫守候。 “其他人呢,怎么只剩了你们两个?” “其他人都死了。” 云绯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能的消息,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应雷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咬牙切齿:“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沈琢玉和慕容昭心思着实阴毒。” “殿下和清河郡主大婚当日,慕容昭带了一队皇城守卫将大婚的宫室团团包围,道路皆被堵塞,我们的消息传不到外头,殿下便带着我们和慕容昭的人马交战,原本、原本是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应雷顿了顿,无比惋惜地摇头:“紧要关头,慕容昭挟持着沈琢玉出现,殿下一时心软,让他过来。沈琢玉趁殿下不备,捅了殿下一剑,我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叛军一拥而上,重伤了殿下,拼上了数百人的性命,才将殿下送到此处。” 云绯越听心头阴霾越重,应雷恨恨道:“沈琢玉这条毒蛇也就罢了,只怪殿下没有早日杀了他,最可恨的是提眉,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知他何时投靠了慕容昭,和他们里应外合,给殿下下了慢毒,毒性发作,导致殿下昏迷不醒,伤口难以愈合。”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云青趁着天黑出去抓药,意外看见你在街上,便通知了你消息。” 应雷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怎么回来的?大周太子这么好心,肯放你离开?” 云绯勉强笑了笑:“……其实,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应雷惊讶地瞪大双眼,云绯摇摇头:“先不说这些了,殿下的状况如何?” 应雷叹了口气:“沈琢玉那一剑下了狠手,又被箭矢所伤,再加上提眉的毒,我们不通医理,现在这个情况又找不到大夫……” 弦外之音是,楚明歌已到了生死边缘。 应雷是个缜密沉稳的性子,到了此刻,也不由得迷茫:“要是殿下出了事,咱们今后可怎么办?” 云绯默了默。 稍顷,他抬起头,语气坚定而果决:“不会的。” 他不会让楚明歌死的。 应雷怔了怔,慢慢道:“我无父无母,无处可去,殿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更好的地方。” 云绯目露疑惑:“去哪里?” “你难道不知道,你之所以到大周太子身边,是殿下的意思……” 云绯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许久。 “无关其他,我只是……不想留在异国,大周太子不是我的主人。” “你是为了殿下回来的?” 云绯侧过脸不语。 应雷看了他一会儿,眼睛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云绯被他的眼神看得纳闷:“怎么了?” “无事,我再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大夫。殿下就拜托你了。” 应雷转身离去,云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走进屋里对那个一脸疲态的侍卫道:“你先下去睡会儿,这里有我守着就好。” 侍卫退下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云绯垂首,看着深陷剧痛和高烧苦热中的楚明歌,伸出手指,轻轻拂了拂他皲裂的唇瓣。 男人任由他动作,不会如从前那般皱起眉头表示出不悦。 他似乎渴得厉害,云绯提起一旁的茶壶喂到他嘴里,他紧闭着双唇,大半清水都流到了外面,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和薄被。 云绯咬咬牙,对准壶嘴灌了一口,然后掰开他的嘴,将水渡到他嘴中。 不带任何情欲意味的吻,分开时他的脸却红了大半。 甘甜的清水浸润了干燥的口腔,楚明歌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也不再乱动了,口里喃喃的发出呓语。 云绯揩掉下巴上的水渍,凝视他的侧颜良久,最终下定决心。 他取出怀中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如注,顺着横亘蜿蜒的伤口流出。他用茶杯接了一些,送到楚明歌嘴边。 一定要有用啊。 他于心中默默祈祷,看着那些鲜血尽数进入楚明歌的口中,估摸着差不多了,然后才移开茶杯。 他随意包扎好伤口,靠着吱呀作响的破木床,将头枕在楚明歌的脸颊旁边。 手悄无声息地探入衾被,握住楚明歌生着薄茧,修长冰冷的手指。 那一刻,他感到胸臆中有东西无限膨胀放大。 楚明歌从未有过这样虚弱颓然的一日,而他也从未有一夜睡得如此安心。 长夜漫漫,夜如流水般逝去,鸡鸣破晓,日光熹微。 察觉到蜷在掌心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动了动,云绯猛然惊醒,甫睁开眼睛,便与一双茫然的,还有些晕沉的眸子对上。 “你……” 云绯醒过神,眼睛里绽开一抹喜色:“殿下您醒了,感觉身体如何,要不要喝水?” 楚明歌艰难地支起身子,沈琢玉的一剑伤及心脉,他只是略微动弹了下身子,就会牵扯到伤口,挣扎半天,又无力地倒回了床榻上。 他死死咬着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想坐起,云绯连忙按住他:“您躺着休息就好,有什么事吩咐属下即可。” 楚明歌气喘吁吁,红白交加的脸庞飞速闪过羞恼和耻辱。 他的视线从云绯面上掠过,缓了缓,他闭上双眼,将种种纷乱复杂的情绪遮掩住。 一开口,声线冷漠得像冻冰。 “你来做什么?” 云绯低低道:“属下听说了大晟的事,知道您……” “是吗?” 床上的男人打断他:“知道我的事,你心里是不是很痛快?” 他冷冷牵起唇角:“我倒没想到,你的消息如此灵通。” 云绯面色发白:“殿下此言何意?” “我如今大势已去,已是个废人……”楚明歌信手抓起一旁的茶杯,不由分说扔到云绯身上:“你是听说我落魄,特意赶来看我的笑话吗?!” 茶杯砸到额头上,云绯眼前遽然一黑,鲜红覆盖视野,眼前迷离恍惚。 他咬住下唇,忍着叫嚣的剧痛:“属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楚明歌恶狠狠道:“你给我滚。” 云绯咽下喉咙里不断上涌的血气,磕了个头:“殿下、殿下切勿动气,您的身体尚未痊愈,此时动怒无异于催命……” 楚明歌紧紧盯着他:“楚沧怎会放你走的,你是不是奉了他的命令,要取了我的首级去复命,好讨他们的赏?!” 云绯错愕地看着他。 他怎么样想不到,重逢后的第一面,他会受到楚明歌毫无理由的质疑和猜忌。 第四十一章 一主一仆,一跪一坐,对视良久。 额头痛楚难当,血液糊住了双眸,云绯抬臂擦了擦,掌心沾了大片血渍,他眼神微微闪烁,默默无声地咽下呻吟。 方才剧烈的动作挣裂了伤口,血液慢慢渗透绷带,每次吐息时,都像是刀片刮过肺腑。楚明歌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痛楚,扶着墙壁艰难地走下床,云绯见状连忙上前。 楚明歌不欲与他接触,云绯却固执地抓着他的手臂,无论楚明歌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你——” 云绯低着头:“应雷不在,您握着我的手就好。” 楚明歌侧首看他。他眼帘拂动,浓长的睫毛透出了几分盈然欲泣的脆弱感。 头上伤口斑驳,一道豁口横亘在白皙的面颊上,给那张秀丽的面孔添了一丝凄然。 楚明歌心头一软,转过头去,没有再抗拒他的搀扶。 云绯低低问道:“您想要什么?” 楚明歌音量颓然:“到外面走走就好。” 溪水潺潺,清脆的悦响敲击着幽静的山谷,如一串悦耳的乐声,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云绯小心翼翼搀扶着他,不时出声提醒: “殿下小心,那里有石头。” “小心脚滑……” “那处有青苔,别走那里……” …… 楚明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很想回一句“我不是废人”,眼角余光从他的脸上扫过,只见凝结的斑斑血迹,映在脸上格外的瘆人。 他移开视线,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行了,回去。” 云绯笑了下:“好。” 温和而明媚的日光尽情挥洒,洗涤着内心的忧愁焦躁,此时此刻,闲庭寂寂,曲沼漪漪,让人生出如居世外桃源之感。 胸口的剑伤隐隐作痛,每行一步都会带起撕心裂肺的疼痛,楚明歌咬着牙又走了几步,双足一软,不可阻挡地跌下去,云绯惊呼一声:“殿下——” 他动作迅捷,及时垫在楚明歌身下,才没让他摔到尖石上面。楚明歌倒在他怀里,触感柔软而强烈,骤然扑来的气息唤起心底无限愁肠。 他怔怔地望着云绯的眼睛,那里面仿佛盛着粼粼的波光,几欲让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在这样狼狈潦倒的境地之中,居然是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毫不迟疑丢弃的暗卫不离不弃。 那双凤眸里涌起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自嘲、不甘、失落、以及一丝微弱的愧疚,重重交叠,最终,他闭了闭双眼。 云绯揽着他的腰帮他站起,小声问道:“您感觉如何?”楚明歌冷着脸不做声。 云绯想了想,双臂环住他的腿弯,不由分说便将他负到自己的背上。 楚明歌又惊又怒:“你……放我下来!” “属下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楚明歌咬住后槽牙,憋出几个字:“我没有说这个。” 云绯没有看他,声音坚定不容拒绝:“属下不会放开您的。” 楚明歌还想说些什么,末了,又闷闷地闭上了嘴唇。 他不习惯这种事事都要依靠他人的感觉,只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除了靠着他人存活,他没有别的办法摆脱这个困境。 楚明歌在床上躺好,看着云绯忙碌的背影,云绯一转身,恰好对上楚明歌投来的半是玩味半是怀疑的眼神。 那道视线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云绯一怔,“您还是不相信我吗?” 偷窥时被人抓个正着,楚明歌脸庞红了一红,掩饰般地咳了一声:“我没有那个意思。” 云绯坐到床头的木凳上。 楚明歌从余光中瞥见他的模样。 他坐得端正,双手乖乖交握身前,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惴惴不安等待着训斥和责骂。 楚明歌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又咽进肚子里。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开口:“楚沧碰你了?” 云绯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是问这种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踌躇了会儿,缓慢地摇了下头:“没有。属下抵达大周前几日一直昏迷不醒,后来清醒过来,就被召进宫盘问。” 楚明歌蹙眉:“昏迷不醒?” “大周太子怕属下反抗,给属下喂了安神的药物,属下浑浑噩噩,不辨昼夜,故而未能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 楚明歌沉默。 他转过头,有些别扭地问:“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 “楚衍问了你什么事?” “殿下放心,他们虽然怀疑我,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便将属下扔到了水牢。” 楚明歌冷哼:“也是你运气好,进了水牢还能出来,楚沧对你用情至深,闹到这般土地也保着你的性命。” 云绯局促地摇摇头:“与太子殿下无关。是属下……属下伤了大周太子,私自逃离的。” 楚明歌一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最终,他喉结动了动:“你最好……不要骗我。” 云绯露出苦涩的笑:“属下何曾欺骗过您?” 楚明歌忍着难为情,语气放缓和了些:“刚才是我过于猜疑,才不小心误伤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属下不碍事的。” 云绯见他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黑青色,想到他体内余毒未清,便给他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您好好休息,属下就在屋外,您有事就叫我。” 楚明歌“嗯”了声,云绯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轻轻合上了木门。 楚明歌目送他的身形消失,眼中掠过一抹落寞。 只要一合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日的场景。 慕容昭的动作竟然那般迅速,从筹备婚仪到大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控制了皇城的守卫,和御林军主将暗中来往,在各处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那一日,皇宫中装点着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看似平静祥和的殿阙中隐藏着无形的危险,他自晨起饮了一杯提眉亲手送上的茶,便觉气血不济,时昏时醒。 直至行完大礼,他控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无数身着盔甲的士兵潮水般涌来,将婚仪大典团团包围。 慕容昭率领着一众将士,和慕容岫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他和人马负隅顽抗,紧要关头慕容昭用剑抵着沈琢玉的脖颈,将他推到人前。 那时他意识不清,失去了沉着应对的能力,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掉进慕容昭和沈琢玉的陷阱,被沈琢玉几滴眼泪几句哀求哭昏了头脑。 他挥散人群让沈琢玉过来,沈琢玉慢吞吞走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想擦去他脖子上的血珠,下一刻,雪亮的长剑便洞穿了他的胸膛。 沈琢玉提着一把青锋剑,双手颤抖,流着眼泪,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景象惊吓到无法自已。 然而他的动作,却一下比一下凶猛。手腕用力,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胸膛狠狠贯穿。 直到刀锋刺开血肉,鲜血与银刃齐齐与日光相撞。 杀人者比他这个被杀的还要惊慌失措,慕容昭摇了摇头,用不成器的眼神看着他:“陛下别怕。” 慕容岫将沈琢玉带到他们的阵营里, 后来…… 后来的事他没有任何记忆,总结起来不过四个字。 一败涂地。 他带着人好不容易冲开慕容昭的包围,如丧家之犬般流亡了数日,一路上追兵越来越多,守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如今只剩寥寥七八个暗卫。 慕容昭,慕容岫,沈琢玉,提眉……所有背叛他欺骗他的人,那些面容像是走马灯串联,每个人都眼睛里都带着滔天的杀意,双瞳被血色映红,魑魅魍魉,明明灭灭。 冥冥之中,似乎有谁在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音调长而拖曳,不住在耳畔回荡。 楚明歌倏地睁开双眼。 一张满是担忧的脸就这样突兀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一直到很久之后,楚明歌才回过神。 “怎么了?” 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云绯缓缓摇首,眼周绯红如樱:“您、您一直叫不醒……” 楚明歌擦去额头的汗水,无所谓道:“无妨,是做了噩梦。” 云绯声如蚊呐:“您梦到丞相和公子了吗?刚刚听见您一直在叫他们的名字……” 他音量渐低,楚明歌一笑:“是。” 他看清云绯额角蜿蜒的伤疤,下意识皱起眉头:“你的伤……” 云绯捂住伤口:“不碍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楚明歌语气变得严厉:“幸好如今天气凉,不会那么容易发炎,可你拖着不治,也是会留疤的。” 云绯只得乖乖走出去:“属下知道了。” 再度返回时,楚明歌看见他额头上的伤药,方才放了心。 应雷一去不复返,接下来整整四五日,河西只有他们二人。 空谷幽林,悄怆幽邃。 时光流逝没有痕迹,转眼间已是五日。云绯偶然想起到小溪里抓鱼改善伙食,等抓鱼回来,他走到门前,却是愣住了。 门外陈列着数十个黑衣杀手,个个目露凶光,将锋利的匕首对准他。 云绯眸光一紧,本能地朝屋内跑去,几道来势汹汹的箭镞擦过他的面颊,他抽出腰间所负长刀应对,霎时间刀光剑影,剑戟声起,打破了数日来的平静。 第四十二章 长剑相击,撞出阵阵震耳欲聋的鸣泣声,剑音清越,几欲划破耳膜。 冷峭的剑尖挽出一朵又一朵剑花,云绯一边沉着应对,一边向屋中靠拢。 黑衣人越来越密集,耳畔冷风盘旋,不时有黑衣人倒地,云绯抽剑再刺,带起一束喷薄的血液,如簌簌的花树般梦幻。 聚涌鼻端的血腥味却打破了这幻境,不断提醒着他时局的危机。 云绯咬了咬牙,他们的躲藏处应该是极隐秘的,为何这么快就会被慕容昭发觉? 又是一声惨嚎,云绯的肩膀上亦多出一条血痕。他顾不上回味痛苦,手上流光飞舞,他硬是凭剑格开黑衣人的包围,杀出一条通往茅屋的血路。 “殿下您没事吧?!” 云绯进屋率先奔向床榻,楚明歌面色凝重,屋外的打斗交战声无比激烈,清晰无比地落进他的耳朵。 只恨他如今伤重未愈,连半分抵抗的力量也没有。这些人来势汹汹,目标直接指向他们的性命。 若是落在慕容昭和沈琢玉手上,依他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绝不会忍辱偷生,忍受折辱远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楚明歌沉痛地闭上眼睛,眼里闪过一丝不甘绝望的痛楚。 云绯急声道:“他们这么快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会不会有奸细告密?” 楚明歌紧紧抿起唇。 “没有。” 他吐出生冷的两个字:“这地方的玄秘我只告诉过你一人,应雷他们也是靠着我的指引才能自由出入的。” 云绯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箭矢狠厉地钉到墙壁上,云绯转头一看,瞬间头皮发麻。 一条花斑长蛇游曳而下,寻着生人的气味爬过来,云绯额头冒出冷汗,竭力保持着出剑的姿势,闭着眼睛肆意挥斩。 奇怪的是,长剑还未碰到那条长蛇,长蛇便抽搐了几下,化成一摊脓水,随之冒出滚滚的黄烟。 古怪的气味钻入鼻腔,云绯暗道不好,楚明歌面色剧变,本能地捂住鼻子,厉声喝道:“小心!” 云绯握剑的手一软,长剑哐啷坠地,身子摇摇欲坠,一下子向前倒去。 楚明歌伸手欲抓住他,指尖一错,只捞到一把虚无的空气。云绯扑通跪地,唇色发白,整张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云绯!” 楚明歌瞳孔一颤,失声叫出他的名字,突兀的推门声响起,有人倚在门边观察了会儿屋内的状况,方才款款走入。 楚明歌看向逆光中的人影。 难道今日他们就要死在此处了? 木门吱呀一声阖上,来人在地上的少年身前站定,迟疑片刻,却是展臂将他抱了起来。 楚明歌微微一愣,继而胸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恶火。 眼前的男子仪态高雅,清雅出尘,脸上扣着一枚玄青面具,严严实实遮挡了容颜。云绯躺在他怀里,半睁着沉重的眼皮打量着他,脑中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地方见过他,半天也回忆不起来。 男子冰冷修长的指节拂过少年的脸颊,轻轻叹道:“可怜。” 楚明歌冷声:“你是何人?” 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他,启唇笑了笑,声音里有种散漫的随性:“我不是来取你们性命的。” 楚明歌警觉地瞪着他,面具男子扫视周围,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将人放下,掰开云绯的下巴,给他喂了粒丹药。 楚明歌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在看到他取出丹药的时候,他的眸子里迸出怒意和急切:“住手!你给他吃的什么东西?!” 男子回首看了他一眼。 “放心吧,我不会害他的。” “刚才那条蛇带着迷魂的毒性,你也该庆幸,只够迷昏一个人的药量,全让他替你承担了,否则现在躺下的就不是他,是你了。” 果然过了不久,云绯便缓缓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眼眸中迷雾渐渐散开,露出底下的澄澈。 见他如此,楚明歌也松了口气。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这个男人和慕容昭沈琢玉无关。 云绯神智回笼,下意识撑着木质边缘,想坐起身子,面具男子按住他的肩膀,又把他按住了:“别动。” 云绯一僵,虽然意识清醒了不少,四肢依旧僵硬。他不敢妄动,只是挺直了腰板:“你别伤害殿下。” 面具男子微愣,继而笑了起来。 眼前少年一副认真得不得了的模样,简直让人忍俊不禁。 “他?我与他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取他的性命呢?当然,要是为了赏金,我也可以让人砍了他的人头献给慕容昭,封侯赏爵,荣华富贵,倒也不错。” 此话一出,云绯的脸蹭的白了。 相比起来,楚明歌的表情反而要镇定许多。他吐息了几下,控制着胸间的隐痛:“阁下说了这么多废话,想必已经有所决断了吧。” 男子摸了摸云绯的脸,他的动作落在楚明歌眼中,楚明歌握了握拳头,牙根被自己咬得发酸。 他似是叹息:“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杀了你。可惜我的主人没有命令,我也不能擅作主张。” “你的主人是谁?” 迟迟不见他回答,楚明歌又重复了一遍,面具男子像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只淡漠道:“殿下若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谨慎出言的道理。” 说完,他一把抱起云绯,径直朝门外走去。 楚明歌语气隐隐发急:“你带他去哪里?” 那一瞬间,他的内心有无限恐惧在不断放大,将一颗心啃咬得痛楚难当,若是云绯真被人带走,那么他…… 他不能没有他。 面具男子轻飘飘道:“自然是带他去好地方。你可以放心,我对他会很好很好,不会像你这样折辱他,践踏他的尊严,甚而将他当做货物送人。” “你给我站住!” 一声重响,楚明歌怒吼一声,他的身体不能行动,此刻不顾疼痛强行下地,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他目眦欲裂,眼底渗出血红色,不住地重复:“放过他……” 男子不屑地笑着,点了下头:“好自为之。” 楚明歌死死攥住双拳,指尖深深抠进地面,心脏忽上忽下,仿佛要碎裂一般。 面具男子走出茅屋,守候在外的黑衣人及时递上一件斗篷,他将怀中软弱无力的少年裹住,沉着脸登上马车。 “我要回去。” 男子摘下面具,露出斐然如玉的面庞来。他诧异地看了眼怀中的人,想了想,道:“不睡会儿吗?我替你解了蛇毒,休息一下会好受些。” 云绯攥住他的衣袖,用力到令他的衣料变形:“我要回去。” “何必呢,你这样只是愚忠罢了,他不会将你的付出放在心上,他现在需要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对他有用处,等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又会被狠狠抛弃。” “就像他将你送给楚沧那样。” 云绯慢慢摇了摇头:“不会的,殿下、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口气虚弱,言语苍白,很显然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辩解,楚明歌的薄情无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逸看着他:“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 “殿下行动不便,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眼角滑过一滴眼泪:“我只想尽我的职责。” 苏逸无声地叹了口气。 举起手,拂去他面颊上的泪痕。 “你这又是何苦,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楚明歌根本配不上你。看着你如今的模样我有多心疼,你竟是半点也不在乎。” “我只想让你好好的,从前未能早点找到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楚,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以后就不会了,我们一起回去,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我……” 苏逸停下絮絮的话语,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条细细的红绳,上面悬挂着一枚硕大的莹润的神像。他低下头,打算给云绯带上。 动作蓦地一顿,苏逸低首,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柄精巧的匕首,不偏不倚正抵着他的下腹。 少年的眼神异常坚决,透出几分狠厉来:“放我走。” 苏逸沉下脸,冷笑道:“你当真能对我下得去手?”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是血肉被穿透的声音。 苏逸屏住呼吸,丝毫不觉得痛楚,时间也停止了流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云绯眼睛也不眨地将匕首送入他的腹部,很快鲜血便飞溅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亦打湿了云绯的脸庞。 云绯从他怀中挣脱,马车外面的侍从闻声问道:“大人,您还好吗?” 苏逸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虚弱地倒在马车车壁上。 云绯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色,略微一顿,下一秒,带着他鲜热血液的匕首就对准了他的脖颈:“得罪了。” 云绯拖着他下车,侍从见状纷纷大吃一惊,苏逸无力地晃晃手:“放他走。” 侍从只能按照他的吩咐牵来一匹马,云绯抓住时机,将他一把扔给侍从,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第四十三章 夕阳无限长,那人决绝离去的背影被拖曳成一道绵长的影,宛如一道横亘的蜿蜒伤口,竖在他的心口上。 他竟会为了一个对他算不得好的人伤他……此时此刻,痛楚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描述的? 苏逸咬住牙关,齿缝间溢出丝丝缕缕的铁锈味。他浑不在意地抬手拭去,再抬眼时已恢复原本的镇定。 “跟上。” 他下了命令,列队整装待发,沿着马蹄踩踏过的痕迹追踪上去。 云绯一路狂奔,直到苏逸等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停下,他跳下马,将马随意拴在一棵古朴苍老的木桩上,然后举步往河西的方向走去。 幸而马车走了没多久,他很快就找到了茅屋,楚明歌半跪在地上,依旧保持着他被带走时的姿势,云绯连忙蹲到他面前:“地上凉,您快些起来。” 楚明歌缓缓抬首,那对锐利的凤眸里翻涌着波涛般的凉意,其间还夹杂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音:“你回来做什么?” “属下回来照顾您。” “你不是和别人走了吗,为何又回来。”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云绯扶住木柱,眼前阵阵发黑,他立定,镇定了片刻,方才那阵战立不住的感觉消退了些。 他扯开皲裂的唇角:“您说什么呢?属下并没有要弃您离去的想法。那个人……总之,我不会跟他走的。” 楚明歌一动不动。原本宽阔伟岸的脊背似乎在一瞬间佝偻了下去,呈现人前的是从未有过的颓败和衰弱。 “殿下,时间来不及了,属下伤了苏逸才从他身边逃脱,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上来的,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云绯说着去握楚明歌的手腕,楚明歌侧身避过,云绯的手落了空,他有些吃惊的模样:“殿下?” “别这样叫我。” 楚明歌深深低下头,压抑着颤抖的声线:“我早已不是什么摄政王,只不过是败军之将而已。” 云绯定定看着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良久良久,仿佛整个世纪流去一般那样悠长,云绯默默蹲下身子,垂首,声音不大却出奇地坚定:“对我来说,您永远都是我的主人。” 他大着胆子,覆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我不会让您孤身一人。” “我……我会永远陪着您的。” 楚明歌讶然抬起头,直勾勾撞进他饱含着诚挚和坚决的眼眸。 那双眸子宛如盈盈闪烁的水波,倒映出满天浩瀚的辰星,他居于其中,身形陡然变得渺小。 他只是红尘一粟,对他来说却是无价珍宝。 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让人心软的情绪,楚明歌唇瓣翕动,到嘴边的话语刹那间裂成碎片,随风消散。 “……好。” 楚明歌终于吐出一个字,云绯大喜过望,搀起他快步出了茅草屋,刚走出没两步,就听见兵戈的铛然声响,其中隐约有一道极熟悉的男声。 慕容昭。 二人俱是一惊,云绯灵机一动,直接转了个方向。 “跟我来!” 楚明歌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走了两步,渐渐反应过来他的心思。 “这样的天气,他们又不熟悉这个地方,只要我们进了山,就可以躲过一劫。” “可——” 楚明歌稍有疑虑。 此时阴风怒号,薄暮冥冥,黧黑的天际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追捕的官遖峯兵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上山,他们也无法确保可以安全度过这场风雨。 云绯咬咬牙:“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林间湿润潮冷,密林丛生,参天树木丰茂雄壮,硕大的翠叶将头顶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投射不进来,云绯带着楚明歌艰难前行,很快两人的衣衫就被汗水打湿。 躲藏在绿草丛中的小虫啁啾,蛙鸣阵阵,行走其中别有一番幽凉清净感,一条黑蛇穿行过脚下,云绯吓了一跳,楚明歌及时扶了他一把。 “小心些。” 不大的提醒声在耳边响起,楚明歌停顿须臾,问道:“你怕蛇?” 云绯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让殿下看笑话了。” “这有什么。人总有畏惧的东西。” “那殿下也有害怕的东西吗?”云绯回头一笑,笑意刹那间照亮昏暗的空间。 眉间小痣因他的笑容生动活泛起来,让他整个人变得像一只潜藏山间摄人心魄的妖魅。 于幽深密林间,于冷夜残月间,楚明歌看着他的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强制唤回出走的神思,板起脸:“放肆。” 话里没有半点责怪的意味,云绯晃晃脑袋,又开始继续赶路。 鞋底沾满泥土,楚明歌行走了片刻便觉气力不济,伤口隐隐有裂开的征兆,他艰难支持着,云绯偶一回头,看清他惨白如金纸的面色,眉间闪过忧色。 他蹲下身子,默默无言地背起楚明歌。 少年的身板实在孱弱,楚明歌贴着他的后背,被他凸出的肋骨硌得生疼,手臂垂落穿过他的鬓发,偶尔会碰到他的胸膛,微一用力,甚至可以摸到他锁骨的形状。 太瘦了。 很难想象他这么些年吃过多少苦。 就是这副瘦弱单薄的身躯,陪他一起爬过巍峨高耸的险峰,走过泥泞阴暗的山路。 楚明歌眼眸稍暗,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天边乌云聚拢,细密的雨丝从天飘扬,所幸他们还有些上天的眷顾,在变成落汤鸡前找到了一处狭小山洞,躲藏了进去。 洞中还有些不怎么潮湿的木柴杂草,云绯靠这些东西生起火,升起的火焰驱散了黑暗,亦带来珍贵的温暖。 他抱着双膝,盯着火堆出神。楚明歌靠着岩壁闭眼小憩,神使鬼差一睁眼,看见他乖乖坐在一旁,脑袋埋进膝弯,像是睡着了。 楚明歌一怔。 “云绯?” 云绯立时惊醒:“殿下您怎么了?” 楚明歌叹了口气,又微微一笑:“过来。” “哦。” 云绯呆呆地挪到他身边,不知道楚明歌要做什么。 楚明歌握住他的手腕,只是微微用力,便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云绯冷不防撞进他的胸膛,本能地勾抱住楚明歌的腰。他的脸烧得滚烫,几乎不敢抬头与楚明歌对视。 炭火毕剥作响,炸开一朵朵火花。 他的脸抵着楚明歌的胸口,可以听见他强有力又沉稳的心跳声,让人安心的气息包围了他,楚明歌的唇落在他的颊侧,酥麻的触感让他头皮战栗。 这样亲密无间,没有任何距离的拥抱,他第一次体验到,被人抱着是这样的。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不知过了多久,云绯的身子有些僵硬,略微一挣:“殿下。” 楚明歌将他揽进更深处:“别动。” 云绯耳边一声轰然,乖乖阖上眼皮,不再妄图挣脱。 那堆木柴早已熄灭,地上躺着一堆焦黑的灰烬,仅有的热量也消弭了。 楚明歌力道减弱,却没有彻底放开他。 他的理由十分正当:“太冷了,抱着也好取暖。” 云绯听话地点点头,耳后根立即红了一大片。 “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害怕的东西。” 楚明歌暂停了很长时间,终于缓声道:“有的。” “小的时候,我犯了错,慕容昭就会将我扔进黑屋子里面避火,后来又进了冷宫,所以,我一直很害怕一个人。” 他的瞳眸里闪过一抹不可名状的隐痛,云绯紧紧握住他的手,楚明歌一愣,也反握住他的腕子。 “今日看着你被那人带走,我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留下你,那个时候,我特别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不是讨厌你,今日对你发火,不是我心中本意。” 他垂首,黯淡微弱的火光让他的侧脸看起来异常的落寞。 云绯不理解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不过,他没有用不合时宜的话打断楚明歌,只是静静倾听着。 “属下没有怨怪您。” 他的双眼亮晶晶的,一闪一闪似乎在发光。 楚明歌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得紧,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云绯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楚明歌扣住他的后脑勺,将吻不断加深。 温热的气息不住进入口腔,将原先的气息尽数剥夺,软舌相互碰撞,牵连起淫//靡的银丝。 从前楚明歌也亲过他,不过,那时候他的吻总是带着占有,近似于惩戒的撕咬,情欲俨然,全然不似现在,温柔缠绵,缱绻多情。 直到云绯拍着他的手臂表示抗拒,楚明歌才念念不舍地将他放开,指腹按上唇角,沾去那里的一丝痕迹。 云绯摸着红肿的嘴唇,忽然道:“属下不会再让您孤单一人的。” 楚明歌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绯红着脸:“属下……属下算不得正人君子,可属下想长长久久守着您,再不分离。” 楚明歌眼眸震颤:“如今我一无所有,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你跟着我,没有任何好处。” “无论什么样的境地,我、我的心不会变。” 楚明歌缄默了许久:“如果你所言属实,那我亦是如此。” 第四十四章 长夜将明。 楚明歌从梦中惊醒,山洞内昏暗不见五指,唯独洞口有一处亮光明灭,无根水仍在倾泻,九重天笼罩着厚厚的阴霾,冷风送来寒意,洞口垂落的藤蔓做了些遮挡。 楚明歌动了动有些麻木的四肢,怀里躺着一具暖烘烘的身子,被他的动作惊醒,睁开了睡眼朦胧的双眼。 大约是睡得太舒服,他的鼻腔里发出慵懒的闷哼,楚明歌忍俊不禁,指尖挠了挠他的下颌:“醒了?” 云绯眨眨眼,瞳孔从蒙昧转为清醒。他朝洞口看了一眼,迷迷糊糊道:“还在下雨吗?” “嗯……” 楚明歌握住他的腰身,云绯将双手倚在他的腿上,借着力坐起身子。 起身的瞬间,################云绯脸立时大红,慢吞吞挺直腰杆,楚明歌被他突如其来的羞赧搞得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 他的脸皮比云绯的要厚上许多,当下只笑了一下,手掌贴上他的脊梁,缓缓游走:“又不是第一次,还这么害羞可怎么好。” 云绯咬住下唇,头皮隐隐战栗,眼圈处泛起海棠般的艳色,流沔的眼波恍如一池颤动的春水,花树垂雨,正亟待人采撷一般。 楚明歌越看越觉得喜欢,捧住他欲扭转的脸,唇瓣尽情厮磨了一番,云绯喘息迷离,气喘吁吁,掐了掐他的手掌心:“您……不要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了。”楚明歌爽朗一笑,道:“待会儿就赶路,这地方不能久留。昨夜你睡着以后,我听见有狼嚎的声音,幸好后来劈下一道天雷,将它吓跑了,否则咱俩都要喂了狼腹了。” 云绯依旧一副茫然的模样:“好。那,我们要到哪里去?” 楚明歌沉吟半晌:“到云州边境去。” “云州和京城距离遥远,慕容昭的势力暂时够不着那里,我的一支军队也驻扎在云州,而且……” 楚明歌抿了抿唇,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云绯听得云里雾里,他向来对朝政之事不大上心,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既然殿下已经有了打算,属下自当跟随。” 二人相携着下山,一路上楚明歌始终不曾放开他的手,云绯本想挣脱,楚明歌却回头道:“别放开,这样安全些。” 他毫不害羞,大喇喇承认:“真怕我一撒手,你就消失不见了。” 云绯眼神闪烁,也只得默默停下了动作。 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他们牵着手前行,多了几分默契。 进入云州前,楚明歌特意叮嘱:“进城之后,千万不可再叫我殿下,你也不能一张嘴一个属下。” 云绯呆呆的:“那属下叫您什么?” 楚明歌略一迟疑。 他看着眼前少年迷茫的模样,忽然玩心大起,勾起唇角,语气中满是暧昧的挑逗:“你若是愿意,叫夫君也可。” 云绯目瞪口呆,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的。” 楚明歌大大咧咧:“你我早有夫妻之实,叫声夫君又有何妨?难道你不愿意吗?” 云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像一只煮熟的虾子,透出粉嫩的容光。 “夫……夫君……” 楚明歌本是玩笑,没想到他真会乖乖叫出那两个字。他有些不自在,转过头,万年不变的表情上出现一丝裂痕:“……罢了,听着让人误会。以后,当着外人,就以兄弟相称好了。” 云绯迟钝地答应着,歪了歪头:“那以后私底下,我该叫您什么?哥哥还是……夫君……” 楚明歌身形一僵,一记爆栗敲中他的头顶,云绯不明就里,瞪大了双眼,楚明歌叹口气:“随便你怎么叫。好了,快走吧。” …… 云州境内祥和安宁,他们进城时已是黄昏,城中正好有一场盛大的花灯会,街上人来人往,游人如织,满城花灯已然点亮,千万盏依次亮起,将整个云州城映照得宛如白昼。 楚明歌目不斜视街道,云绯看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一时间就有些移不动脚步。 楚明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没了云绯的影子,他回头一看,见云绯正站在一只兔子花灯前,痴痴地看着你,眼睛眨也不眨。 楚明歌只得又走回去。 “你想要这个?” 云绯不敢与他对视,声音小小的:“我小的时候,也有这样一只兔子灯,是我娘亲做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 楚明歌眉头一挑:“你想起你小时候的事了?” 云绯摇首:“只是有些印象。” 楚明歌叹了口气,取下脖子里的玉佩——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递给了老板。 “够不够?” 他面沉如水:“一抹玉佩换你的一只花灯,不亏了。” 老板将玉佩细细端详了半天,终于喜笑颜开:“够,够了。” 楚明歌接过花灯,无可奈何:“我可先说好,我只有这点东西,买了你的花灯,我们今日就要饿着肚子睡大街了。” 云绯讶异不已:“既然这样,那我不要了,我们还是找个旅店住下吧。” 不知为何,“哥哥”二字过于羞耻,他实在难以说出口。 楚明歌:“这可是你说的。”他将花灯递回老板,老板只得将玉佩退给他。 云绯依依不舍地从花灯摊前走开,楚明歌见他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便拿出玉佩,放到他手里。 云绯看着他:“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我一穷二白,连花灯也给你买不了,等日后我定会加倍补偿,以此物为证。” 云绯握紧掌心温润的白玉,将玉佩郑重地带到脖子上:“我一定好好保管,绝不会将它遗失的。” 楚明歌看着他的动作,笑得云淡风轻:“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东西,你丢了再找不到第二件。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云绯眼眸轻颤,将玉佩越发握紧了些,手指却不敢真的用力,怕将它捏坏了。 更深露重,两人找了间破庙住下,一路行来饥肠辘辘,半分力气也无,随便收拾了几下就睡了。 一轮尖尖的月牙挂在柳捎头,月光铺了一地,柔和而朦胧,此时合衣而眠,也别有几分韵味。 ……死寂的空间里乍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楚明歌一晃神,云绯轻车熟路地钻到他怀里,双臂紧紧勾住他的脖子。 楚明歌听见他浅淡的呼吸,有意无意拂过他的面颊。他的唇畔不自觉爬上一丝笑纹,云绯轻声道:“您还不睡吗?” 楚明歌“嗯”道:“你想做什么?我今夜没那么多力气。” 他压抑着好笑,云绯果然没了那股热火朝天的劲头,放开他的脖子:“您早点睡。” 末了,又听见他低低地道:“若是时光能永远留驻此刻就好了。” 楚明歌面色微微一变,那阵平和与满足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回应云绯的话,翻了个身子,敷衍道:“睡吧,明日还不定要如何呢。” 身边的人很快陷入梦乡,楚明歌却睁着眼睛一直到了天明。 大脑中纷乱如麻,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背叛,暗算,伤痛,追杀,连日来的遭遇恍如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云州偏僻遥远,无人认识他们,无人知晓他们的过往,他可以和云绯在此地重新开始,凭他残余的势力,他完全可以在这里荣华富贵度过一生。 楚明歌阖上眼眸,眼前闪过一道血色。是沈琢玉,那一日他穿着一袭艳丽翩跹的红衣,狂风吹起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就因为他的几滴眼泪,他表现出的畏惧可怜的神态,他软了心肠,卸下防备。 然而,他却给了他最沉重绝望的一击。 直到此时,楚明歌仍有些不敢置信,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沈琢玉,是怎么有勇气将尖利的剑刃穿过他胸膛的。 楚明歌扪心自问,此时和云绯苟且偷生,绝不是他内心想要的。 慕容昭、沈琢玉…… 他将这两个名字在心底重复过了无数遍,恨意遍布全身,牙根咬得发酸,才能将血气微微压制。 他看着那轮峨眉月,淡淡的月光笼罩在身边少年的脸上,让他的容颜看起来分外安静美丽。 他是喜欢这个人的。可这份喜欢,并不足以让他放弃更多的东西。 楚明歌辗转难眠的同时,大晟宫中亦是灯火通明。 沈琢玉穿着华贵的龙袍,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脸上却带着和他贵气逼人的打扮不相符合的急躁:“这么多天过去了,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楚明歌突然回来……” “不会的。”慕容昭坐在他下首,斩钉截铁:“就算他回来了,也是谋逆的乱臣贼子,陛下姓沈,楚明歌和他的残兵败将有什么能耐能威胁到您呢?” 沈琢玉捏着衣角:“楚明歌狡猾阴险,我担心他有什么后路,我们都吃过他的苦头。” 慕容昭不疾不徐饮了一口茶,叹气:“陛下是万民之主,既然坐在这龙椅上,就得有沉稳镇定的气度,陛下如今这副模样,怎能让人信服?” 第四十五章 沈琢玉皱眉不语。 过了良久,他才有些失望地说道:“或许,我终究比不上他,他比我更适合当皇帝。” 慕容昭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如果陛下难以安心的话,臣倒有一个办法。” 沈琢玉惊喜:“你快说!” “楚明歌行踪不明,当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他在什么地方,不如我们放出消息,就说陛下高烧不退,迟迟不醒,楚明歌得了消息,必定会冒着风险有所动作。” “就算他按兵不动,也定然会派人来打探消息的真伪,届时我们只需抓住他的尾巴,就可以顺势找到他的所在。” 沈琢玉略略迟疑:“又要朕装病?” 慕容昭颔首:“非您不可。只有您的性命岌岌可危了,楚明歌才会铤而走险。” 沈琢玉皱起眉头:“楚明歌拿朕做幌子也就罢了,你如今所为和他又有何区别?!” 慕容昭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清俊如珠的面庞罩上一层寒霜,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威严。 “陛下此言,是怀疑臣对大晟的忠心吗?若是臣有意篡位,就不会帮助陛下暗算楚明歌,也不会扶持您登基,陛下既然放心不下,那臣又何必与您多费口舌!” 沈琢玉紧紧咬着下唇,唇瓣上被他咬出一道显目的血痕。 这时,一袭红裙的慕容岫娉娉婷婷走了进来。她的到来冲散了室内凝固的气氛,空气中的尴尬被掩藏了下去。 慕容昭看见她,面上的表情不由自主放得柔和许多:“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慕容岫朝沈琢玉施了一礼:“女儿得了些消息,特来回禀陛下和父亲。” 她看向自己的身后:“你上来讲。” 一道瘦弱的身影跪伏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他的音量极小,每个字却无比清晰。 是提眉。 “你知道什么消息,要漏夜前来禀报?” “禀圣上丞相,奴才偶然得知,楚明歌有一支秘密军队驻扎在云州,奴才思来想去,楚明歌此时只怕就躲藏于云州境内,奴才不敢拖延,赶紧禀报给了郡主。” 慕容岫点点头:“我看这奴才说得言之凿凿,便带他进宫,让他亲口告诉陛下和父亲。” 慕容昭和沈琢玉对视一眼,沈琢玉呵斥道:“大胆奴才,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何现在才来汇报?若是误了朕的大事,朕必将你千刀万剐!” 提眉打了个寒颤:“陛下、陛下息怒,奴才也是不久前知道这件事,因怕是假消息,奴才查验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才敢汇报的,实在不是奴才刻意隐瞒……” 慕容昭冷冷看着他:“你才哪里得来的消息?” “楚明歌的书房暗格里,有一封密函。” 提眉取出怀中的信封,恭恭敬敬递给慕容昭。慕容昭启开信封快速扫了一眼,目光逡巡过忐忑不安的提眉,狭长而幽邃的眸子里绽出一点喜色:“陛下大喜!” 沈琢玉仍是怀疑不定:“此事当真?” 他接过密函仔仔细细浏览了一遍,慕容昭道:“依我看,这事有几分可信度。楚明歌何其狡猾,定然早就准备好了藏身之处,云州路途遥远地势偏僻,我们鞭长莫及,正好让他修养生息。” “那朕这就下旨,派兵前往云州捉拿楚明歌!” “不可。”慕容昭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此时兴师动众,只会打草惊蛇,陛下先下一道密旨,令云州太守封闭全城,阻断他的逃路,再派兵包围来个瓮中捉鳖如何?” 沈琢玉思索了一下,很快应允:“就按你说的办。” 慕容昭想了想,又道:“为保险起见,臣愿亲自赶往云州,亲手诛杀逆贼,以安陛下之心。” 沈琢玉下旨的手腕一顿,雪白宣纸上立时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慕容昭挑了下眉头:“难道陛下还怕我会投奔楚明歌吗?” 沈琢玉将那张宣纸扔到一旁:“自然不是。朕将身家性命全部交予丞相,丞相不要让朕失望才是。” 慕容昭笑意冷淡:“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谁也没有察觉,就在他们交谈的当口,一抹黑影悄然离去,几个提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这几日惠风和畅,天气明媚,楚明歌的身体好了许多,云绯便想着带他去云州城里走走。 楚明歌找到了云州城的势力,只可惜这支军队隐世太久,莫说军纪武器战甲,就连人数也凑不齐,即使能找到从前的部将,那些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诸如赡养父母妻子怀孕孩子年幼等而不愿再次投身危险的战场。 最后凑出来的,也就十几个人。 要靠这样的军队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谈何容易。 这几日,楚明歌总是很早就起来,忙到很晚才歇下,云绯看着他明显憔悴了很多的脸色,有些心疼,特意煮了一锅浓浓的鸡汤,端到楚明歌面前。 楚明歌沉浸在让人焦头烂额的事务中,对他的存在置若罔闻。 云绯托着下巴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抬头,他的性子一下子上来了,伸出手“啪”地盖在那些信件密章上。 楚明歌有些无奈:“我正忙着,过些时候再陪你可好?” 云绯看着那碗鸡汤,委屈劲快溢出来了:“我煮了好长时间的,你看都不看……” 楚明歌握住他的手腕徐徐摩挲:“手都烫红了。以后别做这些事了,没得让人心疼,我也不喜欢喝这个。” 云绯就势将鸡汤推到他面前:“知道了,以后不做了。今天这碗就喝了吧。” 楚明歌只得当着他的面将鸡汤一饮而尽,云绯这才满意,将脸凑近了:“今日我们出去走走吧,都闷了好些天了。” 他的指尖划过楚明歌紧紧蹙着的眉宇:“你都瘦了。” 迎面送来如兰的气息,夹杂着少年磨人的撒娇般的哀求,楚明歌按下下腹那股不对劲的冲动,抬眼,那张严肃凝重的脸上现出点难得的温和:“是你想出去玩吧?” 云绯毫不犹豫地点头:“隔壁有人成亲,好生热闹,你就陪我出去逛逛,机会难得嘛。” 楚明歌叹气,口气带了歉意:“今日事情实在繁多,以后吧,我一定陪你。” 对面的少年一脸的不悦,紧紧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抽离,楚明歌又好气又好笑:“看来是我过于纵着你,倒让你无法无天起来。” 他捏了捏酸痛的眉心,起身伸了个懒腰:“罢了,就陪你走一趟。” 他摇摇头,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苦恼:“只有今晚下个苦功了。” 云绯看看密信,又看看他的脸,忽然伸头,蜻蜓点水般在他颊上亲了一下:“……那我今晚不睡,陪你好不好?” 楚明歌含笑看着他,他的脸慢慢羞红了,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楚明歌托起他的下巴,将温热的唇瓣贴了上去。 等到分开时,云绯的耳根子已烧得滚烫,两片嘴唇被咬得红艳艳的,楚明歌点了点他的眉头:“还要出去吗?” 语气中饱含着浓浓的狭昵,云绯瞬间听懂他的意思,脸红得越发厉害,转身就跑出了房间,楚明歌只得亦步亦趋跟上:“你慢些。” 隔壁的人家是镇上的大富户,家里的独子娶亲,排场铺得无限大,锣鼓唢呐声震耳欲聋,红云蔽天,喜气洋洋。 全镇子的人都涌到街上观看,街上被围得水泄不通,楚明歌只有紧紧抓住云绯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挤散了。 等迎亲队伍到来的时候,街道上又是一阵欢呼。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走过人群,走到花轿面前将新娘扶下轿,雀跃的欢呼声几乎要将耳膜冲破了。 楚明歌有些兴味索然,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云绯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新郎新娘看。 他的神情过于专注,几乎不舍得从那副场景上移开眼光,楚明歌忽然有些心疼,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羡慕?” 云绯违心地摇摇头:“还好。” “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娶你的。到时,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云绯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您胡说什么呢……” 楚明歌加重力道,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没有胡说。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他的话语被人群的喝彩叫好淹没:“我是真心喜欢你。” 云绯鼻头酸涩,喉头哽咽得厉害。 眼前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他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无限制膨胀,他的心似乎都快承受不住。 这样就很好了。 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几乎是抽噎着:“您不能骗我。” 楚明歌看清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肠软得不成样子。他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痕,云绯刚要说话,眼风虚虚一扫,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就在不远处,隔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楚沧带着一丝阴冷无比的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姣好的双唇一张一合,吐出几个清楚不过的字眼:“找到你了。” 冷汗霎时打湿了后背,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结。 第四十六章 “快离开这里。” 楚明歌感觉到掌心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低下头,刚想问他怎么了,下一瞬就看见近在咫尺的楚沧。 楚沧浓丽的凤眸死死盯着云绯,云绯僵立原地无法动弹,楚明歌眸色晦暗,将云绯拉到自己身后,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 他对上楚沧不怀好意的目光,眸中威胁的意味明显。 楚沧对他扯了下唇角,看了眼某个角落,示意楚明歌跟他来。 楚明歌会意,立即紧跟上,云绯抓着他的衣角,惶然地摇头:“您真的要去吗?” 楚明歌颔首:“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云绯面色惨白,额头遍布冷汗:“我担心……会连累到您。” “傻话,什么连不连累的。”楚明歌捏捏他的掌心以做安慰,随后走向楚沧指示的地方,云绯踌躇了下,也慢慢跟了上去。 楚沧孤身一人站在巷尾,看见楚明歌以及低着头跟在他后面的云绯,唇畔笑意蔓延,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冷得像冰。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楚沧漫不经心:“哥哥贵人多忘事,我还以为你早把我给忘了呢。” 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离得近了,依稀能看见一道浅浅的淡粉色的伤口,云绯自觉理亏,根本不敢和他对视。 楚沧的视线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双眼灼灼,宛如烙铁般刻在云绯身上,云绯本能地缩到楚明歌后头,只露出半个脑袋,楚沧看了会儿,终于收回视线。 楚明歌微笑:“那怎么可能。忘了谁,我也忘不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地会有闲情逸致到大晟游玩的?太子殿下要来也应当告知一声,大晟也好做准备。” 一番话说得不阴不阳,楚沧表情镇定,装作听不懂他话中的讥讽。 “大晟嘛,我想来就来了,难不成哥哥还要拦着我吗?我听说慕容昭和沈琢玉找哥哥快找疯了,要是我把哥哥的行踪透露出去,不知道慕容昭会如何谢我?” 楚明歌不焦不燥,笑得十分平和:“我竟然不知,太子和丞相的交情竟这般好了。” 楚沧露出尖利的虎牙:“比不得我和哥哥,是血肉至亲,哥哥虎落平阳,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好踩上一脚,哥哥您说是不是?” “太子殿下远道而来,难道只是想跟我叙兄弟旧情么?” 楚沧的视线落到他后面那道消瘦的身影上面,他不由自主地咬住后槽牙,额头的痛感又强烈起来。 “你送我的奴才砸破了我的脑袋,私自逃出了大周,这笔账该怎么算?” 云绯轻轻一抖:果然来了。 楚明歌闻言微微诧异,挑了下眉头。 “竟有此事?是我驭下不严,还望太子殿下恕罪。云绯,还不向殿下赔罪?” 楚沧冷冷一笑:“赔罪就不必了。既然哥哥已将此人赠予我,我就将他带回去好好惩治好了。你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厉声厉气的使唤霸道至极,全然没将楚明歌放在眼里。 楚明歌不受控制地皱了皱眉,云绯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愧疚又期盼地望着他。 “太子殿下,恕我不能将他交给你。” 楚沧勃然大怒。 “楚明歌,你用一个奴才换沈琢玉也就罢了,如今你连这个奴才也要夺去,这世上绝无这般道理!我跟你扯了这么多,是看在你是我异母哥哥的份上,倘若你不知好歹,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了!” 楚沧伸手去抓云绯,楚明歌挡住他的前路,叹了口气。 “楚沧,别的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楚沧慢慢退开,打量了他几眼。 “好,好,好……” 他冷笑着,唇齿间渗透着让人胆颤的寒意。 “且不论你我实力悬殊,只说现在,你不过区区丧家之犬,我随时都可以抓了你送给慕容昭做大礼,你不知死活,仍要与我作对,那我也不必对你手下留情了。” 他手一挥,立时冒出几道黑影,将他们团团包围,刹那间流光交织,金属的碰撞声铛然响起,云绯抽出腰间的长剑应对,一边格挡着穿刺的剑刃一边担忧。 楚明歌的伤还未痊愈,仅靠他一人恐怕难以突破他们的包围,楚沧势在必得,要是因为他的缘故让楚明歌受伤…… 他看向楚明歌,楚明歌读懂他的意思,立马坚定地摇了下头,表示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放弃他。 云绯心底淌过一股暖流,黑衣人的攻势越来越猛,他渐渐难以招架,身上多出好几条血痕。 楚沧抱臂,悠然自得地看着他:“还不求饶吗?” 云绯看着他无奈道:“殿下穷追不舍,只是在浪费您的时间,我只是个举足轻重的奴才,委实不配您这般大动干戈。” 楚沧的眼光遥遥送来,似要穿透他的身躯:“你是个奴才不假,这世上敢伤孤的奴才只有你一个。” 云绯苦笑:“殿下就不怕我再次伤害您的贵体么?” 楚明歌听着他们的对话,眸色深沉。 他飞速计算了下时间,日影西沉,这个时候让人动手太早了些,云绯已经苦苦支撑了很长时间,倘若他有个好歹,那么这等待反而得不偿失。 他闭了闭双眸,下定决心打算发号施令,孰料巷口忽然冒出一队官兵,个个手持长矛利剑,楚明歌眼神一动,立即表现出不可置信的震惊来。 楚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黑衣人停下攻击涌到他身边,楚沧皱眉看着领头的男子,慕容昭从阴影里走出,笑得如春风般温柔:“此番真可谓一箭双雕。” 楚明歌周身冒出警觉的气势,云绯退回他身边,面上满满都是担忧。 他第一时间想到是楚沧和慕容昭联手设了这个局,目光忍不住落到楚沧身上,楚沧接触到他怀疑的眼神,先是一愣,继而怒目瞪了他一眼,表示慕容昭的突然出现与他无关。 “慕容昭。”楚明歌眉眼出笼着一层阴翳:“你脚步倒快,这么快就到了云州。” 慕容昭微笑:“听闻殿下伤重难愈,臣忧心不已,这才紧赶慢赶着来了。” 楚明歌冷哼了一声,慕容昭也不放在心上:“请殿下随臣回去,有些事要请殿下好好解释一番,说个明白。” 握在手里的腕子一抖,云绯紧张兮兮地望着他,楚明歌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丞相大人来去匆匆,云州风景美不胜收,丞相大人不如多逗留几日,好好欣赏欣赏,说不定,还能见到故人呢。” 慕容昭心头无端端一跳。 他和楚明歌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地步,按照楚明歌睚眦必报的性子,当初他陷害得他差点丢了命,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跟他说风景? 他话里的故人又指谁? 慕容昭顾不得多想,目前最重要的是将他抓回去,只有回到京城,届时对楚明歌审问处刑,便由他心意了。 他语气加重,没了方才的温和:“如果殿下不乖乖束手就擒的话,那臣只好无礼了。” 士兵拿着绳索铁镣铐走上前,云绯挡在楚明歌身前,楚明歌让他退下,冷冷笑道:“我助舅舅和故人相见,舅舅当如何感谢我?” 楚沧率先不耐烦了:“楚明歌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道低沉的富有磁性的男声在巷尾响起:“楚沧,闭嘴。” 楚沧睁大双眸,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慕容昭的脸色顷刻间就变得雪白。 云绯也僵在了原地,这道声音说不上多熟悉,但让他终生难忘。 大周皇帝楚衍。 他怎么会、怎么敢现身大晟的?! 楚衍不疾不徐走入中央,战况顷刻逆转,他所带的士兵臣将把整条巷子围得水泄不通,慕容昭呼吸不畅,像是掉入万丈深渊。 楚衍缓缓扫过所有人。 看见楚明歌时,他的目光一顿,语气生硬:“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楚明歌冷若寒霜:“您也变化不少。” 楚衍一哂,对他的冷淡不置可否。 他训斥呆若木鸡的楚沧道:“不成器的东西,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楚沧低着头夹着尾巴走到他身边,刚才的盛气凌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衍看着对面的青衣男子,唇畔勾起一抹恶劣至极,又带着浓浓狭昵的笑。 慕容昭握紧双拳,不去与他对视。青衣下的身子,竟是不可抑制地打了个激灵。 大周的皇帝和太子,大晟的丞相和摄政王,全天下最尊贵的几个人都聚在了一起,他们的光辉没能让这条狭窄的小巷蓬荜生辉,反倒添了几重压抑的威势。 云绯居于其中,混乱的局势让他纷乱如麻,楚沧的出现就够吓人了,慕容昭冷不丁现身,更让他大吃一惊。 现在又来个楚衍。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楚明歌,楚明歌出乎意料的平静,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胜券在握的气度。 “殿下……” “没事,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刚才没有受伤吧?” 云绯先摇摇头,又点头:“受了些小伤,不碍事的。” 楚明歌颔首:“那就好。” 第四十七章 楚沧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不屑地哼了声。 楚衍看向慕容昭,笑意不达眼底:“丞相大人,近年过得如何?” 慕容昭双拳紧攥,拼着这辈子的定力,才没有说出什么难听得不能入耳的话语。 “尚可。” 楚衍微笑:“朕听闻丞相大人娇妻幼女其乐融融,亦是真心为丞相高兴。想当初丞相与朕闹得沸沸扬扬,朕还担心,丞相会孤身一人了却残生呢。” 他乍然提及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听在慕容昭耳朵里异常的刺耳。慕容昭忍了又忍,强压下恼怒,道:“不知大周皇帝驾临云州有何贵干,身为一国帝君,陛下的安危当是最要紧的,微服私访实在不该率性为之。” 他显然被气得狠了,脸上表情再镇静,也不免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楚衍没有半分被冒犯到的自觉:“自然是为了和丞相大人相见啊。” “昔年一别,经年不见,朕日思夜想,想着再见丞相大人一面,也能了了这一生所愿了。” “你已经见到了,为何还不回大周坐你的龙椅?!” 楚衍听着他发狠的“龙椅”二字,稍稍一滞:“你还记恨我抛下你迎娶元氏的事?我承认,那些事皆是我的过错,我有我的迫不得已,千般缘由,你也不该尚公主生儿育女。” 在场众人听了,无不觉得他这话过于霸道无理。 楚沧与楚明歌对望一眼,彼此眼里皆闪过无奈和可笑,生平首次意见一致。 他们这个混账爹的脸皮简直厚得过分。 楚衍招招手,黑衣铁甲的侍卫将慕容昭团团围住,银刃对准白嫩的喉管,慕容昭所带侍卫应声倒了一地,转眼间血流成河。 慕容昭面色隐隐发白:“楚衍,你究竟发什么神经?” 楚衍叹气,语气软和了几分:“我想通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因为愧疚,我这些年甚至不敢想起你,也是白白折磨自己。人生苦短,顺心随意才最要紧。” 慕容昭隐约猜到他的打算,霎时间眼圈通红,声线颤抖:“你要我去大周?” 楚衍颔首:“是。” “你想得美!我不会跟你走的,看见你我就觉得恶心,混蛋,你给我滚远点……” 慕容昭衣衫里的细瘦身躯不住地发抖,被暗卫逼至角落,逃无可逃。 楚衍缓步上前,柔声劝慰:“不要做不必要的挣扎了,今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你恨我也好,厌我也罢,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一步。” 他看着楚明歌,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说起来,要不是你的好外甥说服我,和我里应外合,我还抓不住你。” 此言一出,云绯瞳孔蓦地放大,看着楚明歌的目光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被他的眼神紧盯着,楚明歌忽然有些心虚,慢吞吞转过脸去。 慕容昭倒在坚硬的石壁上,绝望地阖上眼。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袖子里掉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凌厉的风无法阻拦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铛!” 一声脆响,慕容昭发出呻吟,整张脸变成惨白色,不知楚明歌使了什么暗器,打落了他的匕首。 趁此时机,侍卫一拥而上,将慕容昭牢牢捆缚了起来。慕容昭破口大骂,侍卫掐住他的下颚,赶在他咬舌之前,堵住了他的嘴。 楚衍将他接过去,慕容昭反抗剧烈,楚衍不得不封了他的几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直勾勾瞪着双眼,眼里迸射出愤怒不甘的火焰。 楚衍毫不在意,抱着人上了车辇,楚明歌冷冷叫住他:“陛下心愿得偿,是否可以实现我们的约定?” 楚衍只是笑:“你急什么,咱们父子多年不见,合该叙叙旧情才对。” 楚明歌双唇紧抿,站在原地:“陛下说笑了,你我之间有何旧情可叙?” 他露出一抹讥讽的笑:“难不成陛下是想一字一句亲口告诉我,当年赐死我母妃的细枝末节?” 楚衍面色一沉,对左右吩咐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带殿下上车?楚沧,还不劝劝你哥哥?” 楚沧这才如梦初醒,做了个“请”的手势。侍卫走上前来,明晃晃的刀尖对着楚明歌,楚明歌脸色铁青,半是恭请半是胁迫地被押着上了车驾。 几个带刀侍卫随即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看架势竟是和押送犯人差不多。 就在云绯打算跟着楚明歌上车的时候,楚衍突然叫住他:“你已是我大周的人,还不去服侍你的主子?” 云绯一愣,楚明歌回过头对他沉声叮嘱:“去吧,我无事的。你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以自身性命为上。” 云绯无法,只得退回到楚沧身边。 楚沧不怀好意的目光犹如淬毒的冷箭,看得他身上阵阵发凉。 庞大的车队缓缓前行,云绯心念着楚明歌的安危,见楚沧闭眼休憩着,便不时挑起车帘环顾四周,估算着孤军突围的可能性。 很显然,这是场几乎没有悬念的苦战。 “当着孤的面,你就这般放恣?” 忍耐半晌的楚沧终于忍不了了,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人强势地拉到身边。 “殿、殿下……” 楚沧笑得极其阴狠:“还认得孤,不错。” “当日之事是属下胆大妄为,属下不敢奢求殿下宽恕,只求您不要迁怒到他人身上。” “他人”所指是谁,再清楚不过。 楚沧捏得他的手腕咯吱作响,云绯变了脸色,强忍着没有叫出声。 “你不问问我伤势如何,先给别人求情?” “旁人也就罢了,还是拿你当个玩意的楚明歌,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楚沧冷笑着:“贱//货。” 说完,楚沧反手握住云绯的手腕,劈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云绯被打得头昏眼花,眼前金星环绕,耳朵里响起尖锐的鸣叫声。 他倒在硬邦邦的车座上,好半天都没缓过神。 楚沧擒住他的下巴,唇边流淌下刺目的血液,顺着线条流入脖颈,让那张脸看起来有几分凄楚。 “当**跑便跑了,孤只当被不懂事的狗咬了一口,谁让你不长眼,又犯到孤手里。” 他凑近他的耳畔,声音中多了诱惑般的暧昧:“猜一猜,这回楚明歌会选你,还是帝位呢?” 云绯透过模糊的血幕看着那张有些扭曲的面孔,一颗心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沉沉浮浮。楚明歌又面临相同的难题了么? 虽然答案呼之欲出,他也不想做再次被丢弃的那个人。 哪怕,明知只是奢望罢了。 与此同时,楚明歌也并不好受。 楚衍的言而无信在他的意料之中,凭此人狡猾多疑的性子,不反悔反而不符合逻辑。 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大晟的丞相和摄政王,一举两得,既如愿以偿,又让大晟陷入混乱的局面,给了大晟最致命的一击。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和楚衍通信本就是万般无奈之举,借楚衍的手除了慕容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返回帝京。 云州太守早就率领了一支铁骑等候在边境处,只待楚衍抵达。他无意挑起干戈,相信楚衍权衡利弊后,也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有人挑开车帘,是楚衍施施然走了进来。 楚明歌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索性合上双眸,楚衍坐在他对面,阴沉沉盯了他一会儿。 他陡然笑了出来:“朕知道你在等什么。” 楚明歌眉头微动。 楚衍继续道:“云州太守是一颗不错的棋子,只可惜他不走运,好不容易碰上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家中老母让匪盗擒了,现在他忙的焦头烂额,我若是他也难以抉择。” 他拉长了声调:“云州太守的孝名天下皆知啊。” 楚明歌霍然睁眼,清凌凌的双眸有如锋利的刀剑,直击向楚衍。 楚衍的语调多了随性:“终于肯看朕一眼了?” 楚明歌磨牙凿凿:“陛下好算计,好手段。” 逼仄空间里的氛围降至冰点,虽然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彼此之间的敌意却可以将那丝微弱的血缘联系斩断。 楚衍看着面前剑拔弩张杀气突现的男子,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几个儿子里,楚明歌是最对他脾性的。 如果当初没有冲动,没有将他放逐的话,他也不必为大周的未来忧心忡忡。 如今这副局面,他已无力回天。楚明歌心中昭彰的恨意,只怕花费上几辈子也无法消除。 “朕不想对你赶尽杀绝,无论如何,你都是朕的儿子,这回又帮了朕这么大的忙,朕身为天子,做不到言出必行,岂非太丢面子。” 楚明歌听着他的话,眼里掠过一抹怀疑的色彩。 “当然,朕不会白白帮助你。” “朕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朕立马派人送你回帝京,而且无偿借你十万大军,三年之年不会主动挑起两国战争。” 楚衍提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饶是楚明歌也动了心思。 他认真听着楚衍的每一个字。 “你的那个暗卫,既然楚沧喜欢,不如就予了他。” 第四十八章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终于,在让人窒息的死寂过后,楚明歌抬起冷峻的眉眼:“不可能。” 楚衍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只是挑了挑眉头,和楚明歌如出一辙的凤眸中浮起一丝嘲弄般的讥笑:“就这么肯定自己对他的感情?” 楚明歌别过脸:“我和你不一样。” 楚衍低低笑了声:“朕竟然不知道,朕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情种儿子。” 楚明歌双拳紧攥,满腔的愤懑和不甘终于爆发了出来:“你何曾当我是你的儿子?!我母妃受你宠爱又如何,下场还不是一样的凄惨,楚沧和他母亲也一般无二,在你眼中除了慕容昭,还有什么东西配得上你一丝怜悯?!” “我在大晟受尽磨难,才坐上今时今日的地位,你让楚沧暗中协助沈琢玉迫害我便罢了,现在又来夺走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你究竟是何居心?我母妃有没有私通,难道你全然不知?” 楚衍沉默听着他的控诉,没有打断也没有动容。良久,等楚明歌气喘吁吁地停下,他抬起头,看着楚明歌泛红的双眼,唇角绷直成一道硬朗的弧度:“说完了吗?” 楚明歌喉头涩然:“总之,我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几欲将人溺死的尴尬氛围不住游走,楚衍怔怔地抬着头,视线并没有落在楚明歌身上,而是望着虚空的某个点。 “你的母亲……她的确无辜。不过,她的死怪不了别人。” “要怪,就怪她愚蠢无用,既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了你。” 楚明歌刚刚平复的心情又被他这句话激得震荡不已。 “当年朕抛弃慕容昭娶她为妃,看在她还算乖巧聪慧的份上,朕想过给她协理六宫之权,谁让她眼皮子肤浅,一朝得势便成天炫耀,皇后早就将她看做眼中钉,她仍没有半分警觉,直到被皇后下了药扔到男人床上去,才哭着求朕救她。” 楚明歌心间发冷:“你果然知道……那你为何不彻查到底,由得我母妃获罪赐死?” “如你所说,朕冷心寡情,慕容昭能让朕费些心思,至于她,委实不值得朕大动干戈相救。” 楚明歌死死瞪着他,一时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心寒更多点。 “朕能做到如此地步,你却要为了个卑贱的奴才弃身家性命不顾,朕不会逼迫你强行将人献出,除掉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儿子,朕还是能下得去手的。” 楚衍缓了片刻,口气松泛了几分:“朕知道你对那个奴才的感情非同一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遑论儿女情长,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难不成就没有比他更好的?” 楚明歌胸口堵得厉害。 不一样。 他很想毫不留情地反驳,世上的人虽有千般好,可他们和云绯不一样。 高高在上之时,人人皆来逢迎讨好,他落难遭劫,性命攸关之际,陪在他身边的人, 然而他说不出口。 楚衍说得对,权势地位当前,儿女情长能有多重的分量? 即使两心相知,他也不愿意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所以最终,他也只是闷闷道:“陛下不也一样?” 楚衍被噎了一下,犹自面不改色:“朕和你不一样。” 又是一阵长长的无言的缄默。 楚衍想了想,道:“朕答应你,一定保住他的性命。你要真放不下他,待你大权在握,再将他接回自己身边,不好吗?” “譬如慕容昭,朕当年也对他情根深种非卿不可,要是朕当年答应他将事情公开,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朕,更别提你们兄弟二人了。” 楚明歌一顿,楚衍看出他的迟疑,知道他已经被说动,慢慢笑了笑:“你是个聪明人,朕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楚明歌靠着坚硬的马车壁,渐渐地,心肠也变得生硬冰冷了。 “那么,慕容昭……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楚衍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扳指的盈盈翠色几能映出他鹰隼般的眼眸:“他性子傲,恐怕暂时不会屈从,又对朕恨之入骨,朕得将他的傲气一根根彻底拔除了,才好让他做个人。” 弦外之音,便是在慕容昭屈服之前,他甚至算不得个人。 楚明歌轻轻点了下头,慕容昭会受到什么对待他并不关心。 楚衍拂袖而去,离开时的话语沉甸甸压在楚明歌心上。 “若你还是我的儿子,就不要让我失望。” 心上像是扎了根拔不掉的刺,其实他可以直接带着大军赶往帝京,不必面对云绯。 楚明歌自嘲地一笑。 再不愿面对,总要面对。与其给他一个不切实际的失望,不如让他彻底死心的好。 一炷香过后,楚明歌让人去传云绯。 楚衍回到銮驾,马车的角落里放着一具被捆得直挺挺的躯体,兀自挣扎着,不时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楚衍面无表情,揭开锦被看了一眼。 慕容昭已挣扎得精疲力竭,墨发揉乱,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没有血色的面颊上,嘴唇上被自己咬出数道血痕。 楚衍钳住他的下颌,残忍地加重力道,慕容昭脸色愈白,眉心蹙起一道疼痛的皱痕。 楚衍的指腹抵在他的耳廓处,轻柔地摩挲着。 “这么些年不见,你难道不想看看我?” 慕容昭睁开双眼,眼前罩着层润润的雾气,刚才被掐的狠了,生理性的泪水很容易就淌了出来。 一只满是侵略性的手拂过他的眼尾。 楚衍幽幽叹息:“你倒是丝毫不见老。” 慕容昭冷冷瞪着他。 若不是他的嘴也被堵住,他真能爬起来咬死这个阴狠无情的男人。 “你和红叶长公主没有夫妻之实。慕容岫是红叶长公主和她的情郎所生,后来她的情郎战死沙场,这孩子被抱回公主府,你认下她,给了她一个名分。” “真不知该说你傻还是善良,这么多年,戴着顶绿帽子,也是为难你了。” 外头有人通传:“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慕容昭满面屈辱地摇着头,楚衍漫不经心道:“这就受不住了,等到了大周,进了南风馆,你难不成要日日寻死?” 慕容昭满面惊骇,很快,那份震惊就被浓浓的恐惧所代替,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楚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手腕翻动,又将锦被盖在了他的脑袋上。 楚沧行过礼,低眉顺眼坐在下首。 父子对坐,楚沧敛息屏气,大气也不敢出。 楚衍冷声道:“你想要的那个人,朕替你办妥了。” 楚沧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云绯。 “父皇您这是何意?” “别自作多情,朕不是为了你。现在楚明歌对那个人还有几分情分,将那个人捏在手上,不怕楚明歌有什么异常。等将来楚明歌有了新欢,你随意处置了就好。” 他的口吻淡漠,一条生命在他口中仿佛只是小小蝼蚁,楚沧越发低下头,眼风扫过角落,心中生出一股无力的恨意。 云绯被带到楚明歌面前。 他不知道接下来即将来临的残酷,楚沧的话却给他敲响了警钟。 楚明歌看着他,云绯也抬起头和他对视。 少年一动不动看着他。因为瘦弱,那对眼睛显得更大了,里头的不安无措盛得满满当当。 “云绯。” “……属下在。” 楚明歌叫出他的名字,又不再开口,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云绯只感觉凉意越来越重,渗透骨髓,将五脏六腑都冻结住。 “太子跟属下说了一件事。属下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云绯硬着头皮打破沉默,楚明歌深吸一口气:“楚沧人品贵重,你跟着他,日子不会很差。”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竟是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无限凄凉。 楚明歌扭过头,不愿意再看他的眼睛:“今后孤就会离开云州,从今以后你好好服侍楚沧。” 默了默,他又补充道:“你记好了,就算你偷跑回来,孤……也不会留下你。” 胸口处升起钝钝的痛。有一把生锈的刀子,在不断切割着他的血肉。 鼻头酸胀得厉害,明明不想哭,眼泪却自动夺眶而出。 怎么能当着主人的面哭。 他强忍着喉咙里翻江倒海般的啜泣,慢慢伸出手,攥住楚明歌的衣角。 没有暗纹装饰的玄色衣料,恍惚了神智。 似乎还是可以相拥而眠的日子,他可以提出种种无理的要求,而楚明歌也会无条件地接受。 那些回忆如此接近,却已经咫尺天涯,再也没办法触碰。 他艰难动了动唇瓣,第一次,也是唯一反抗。 “我不去。” “我不会去的。” 楚明歌沉痛合眸:“云绯,你不要让孤为难。” 结局已经注定,他的命运不过是随意丢弃的浮萍。 楚明歌从未见过他有过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掉落,很快聚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涡。 心腔里仿佛被人划开一道口子,源源不断的鲜血汩汩流淌着。 “求您……不要丢下我……” 呜咽声再也忍不住,冲击着脆弱的心灵。 楚明歌低下头,在他绝望的目光中,慢慢的,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第四十九章 手指被掰开的瞬间,他的头颅亦无力地垂了下去。 整个人霎时间被抽干了力气,若不是一股莫名的力量,他早已瘫软在地。 用最狼狈的姿态迎接楚明歌赋予他的,逃脱不得的宿命,明明知道哭泣哀求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下贱。 心痛挣扎间,楚明歌听到他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抽噎声。 “您会后悔吗?” 一字一句,声声质问,椎心泣血。 楚明歌侧脸镀上一层阴青的寒霜,线条分明而硬朗。正如他此时内心,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时刻。 隔着朦胧的泪雾,云绯看不清楚明歌此时此刻的表情,唯独置于身侧的手,双手青筋暴起,骨节寸寸分明。 楚明歌不知道答案,他希望自己永远不知晓,却无比绝望地明白,往后的每个日夜,那份无法割舍的愧疚将会生生世世跟随着他。 “不会。” 然后,他像是怕自己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几遍:“不会。孤永不后悔。” 恍如一个世纪流去般那么久远。 云绯慢慢支起身子,单薄纤瘦的脊背如一道弯曲的弓弦,绷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是吗……” 他重复着这两个短促的音节,眼泪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了然,以及醒悟后无穷无尽的悲凉。 “既然,这是殿下真心实意希望的,那么属下从命。” 他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是从心腔里迸出来的,呼气时有嘶声,仿佛含着锋利的刀片。 楚明歌轻轻答应了一声:“你明白就好。”随即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想,他应该还有话要说的。 只是,只要掠过他的脸庞,那些话便尽数堵在喉头。 他怕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好不容易做出的抉择就会被他亲手摧毁,届时不止是他,所有人的性命都没了保障。 牺牲一人,不正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应该做的吗。 于是到了最后,他只有简短,冰冷又催促的三个字。 “……你走吧。” 深深垂首的少年肩头微抖,看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悲伤的笑:“属下很怕,会一去不回。” 楚明歌骤然失声。 楚衍的承诺狗都不信,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尽力安危,用虚假的言辞装饰眼前的沉渊:“不会的。楚沧不是那么心狠的人。” 云绯翘起一个弧度,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到了最后,却只是颔首,辞别之后,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随着他的离开,楚明歌觉得胸腔那处的空虚又扩大了几分。 就在此时,楚衍派人告知他,就于此地分手。 云绯呆愣愣站在楚沧身边,看着楚明歌纵身上马,他有点期待楚明歌会不会回头,那点卑微的期望到底落了空。 楚明歌绝尘而去,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楚沧揽臂将他勾进怀里,和楚明歌截然不同的气息将他包围。 他强忍着想要逃开的冲动,楚沧抬起他的下巴,脸颊边一阵温暖的触感。 楚沧蜻蜓点水般亲了下他的侧颊,眼眸寒意深重,如此时的漫漫长夜:“终于还是落到孤手里。” 云绯只是望着那支宏伟壮观的队伍,扬起的尘烟刺痛他的双眸。 楚沧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回到帝京,楚明歌的矛头直接对准御座上的沈琢玉。 慕容昭骤然失踪,让沈琢玉陷入被动。没了慕容昭的沈琢玉,宛如一只惊弓之鸟,楚明歌来势汹汹,势头直捣黄龙。 驻守城阙的大军需要虎符才能调动,而虎符却一直被慕容昭攥在手里。况且,就算他用虎符号令三军,军队也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达。 帝京被围,所有求救通道皆被切断,所幸城里尚有些余粮,还不至于到挨饿的地步。 如今他能做的唯有死守,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到大军支援,冬天一到,楚明歌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帝京久攻不下,楚明歌亦是焦头烂额。 强攻是奢望,而再拖延下去,他这支军队将会折损得所剩无几。 就在他焦虑的时候,楚衍又送来一份大礼。 楚衍一回到大周就将慕容昭丢进了南风馆,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不过短短三日就撬开了慕容昭的嘴,让他吐出了所有的军事机密,包括重要的虎符。 楚明歌看着那张密函,也忍不住赞叹,楚衍果然老道毒辣。 手指拂过粗糙的信纸,他的心思却跑到了别的上面。 “太子殿下身体可还康健?” 信使恭恭敬敬:“太子自然无虞,怎么殿下不过问陛下如何呢?” 楚明歌唇畔的笑一点一点绷直。 送信的人不知是不是受过提点,有关云绯的事一个字也不肯泄露,每当他问起,信使总是搪塞敷衍过去,楚明歌试探了几次,只得作罢。 他摒弃所有不该有的杂念,整顿大军,趁着天色,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帝京很快被攻破,楚明歌包围了皇宫,沈琢玉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孤立无援,回天乏力。 楚明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感情地命令:“推下去,三日后斩首。” 沈琢玉裹在锦衣里的身子,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想不通楚明歌为何忽然变脸,要置他于死地。 夜间,狱卒受不住沈琢玉的哭诉哀告,跑来禀告楚明歌,废帝想见他一面。 楚明歌想了想,终于在夜间来了死牢。 死牢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恶臭和血腥味,兴许是心理作用作祟,楚明歌走到监牢前,总觉得这里云绯曾经也待过。 那时候云绯被推出去顶罪,看着他喝下毒酒,他又心软,费了好大一波周折留下他的性命。 如今想来也是好笑,那时他分明是舍不下他的,却要用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掩饰。 甚至在死牢里做出那等事…… 在死牢里宣淫,这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做出的事。 似乎只要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理智便不复存在,被一股奇怪的火焰烧灼成灰烬。 沈琢玉缩在稻草堆里,一张脸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原来。你还肯见我。” 他粗噶嘶哑的声音打破楚明歌的幻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楚明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有什么事?” 沈琢玉看了他半天,从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丝温度,他低下头,低声问道:“等我死了,你会当皇帝吗?” 楚明歌似是自嘲:“当然。当皇帝是我毕生的梦想。” 沈琢玉一颤。 这是楚明歌和慕容岫成亲当日,他捅刀后亲口说过的话。 楚明歌都记得,对他恨之入骨。 “我知道,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太多的愿望,我只求你一件事。” “等我死了以后,把我和父皇母后葬在一处,我求你了。” 楚明歌挑了挑眉毛:“不求饶,让我饶你一命吗?” 沈琢玉苦笑:“那可能吗?” 楚明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琢玉,曾经我想过和你成亲,是你不识好歹。” “我夺了你的帝位,不仅没有杀了你,还留着你的性命,锦衣玉食,待遇优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要勾结慕容昭对我赶尽杀绝?” 沈琢玉手指蜷起,指尖沁出血珠,短短一日的牢狱生涯,便给他留下无数道伤口。 与其受他们的折磨,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他没有附和楚明歌的话,只是道:“你杀了慕容昭对不对?” 楚明歌不语。 “肯定是你动的手。他是你的亲舅舅,你都能下此毒手,更别说我了。” “你以为让我活着就是恩赐了吗,大晟的皇位本来就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弃儿,一个奴才,踩到你的救命恩人头上,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你的宽容大度,这世上竟会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沈琢玉越说越激动,忽然抓起身旁的东西,朝楚明歌扔去。楚明歌侧身躲开,是只破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狱卒闻声赶来,楚明歌挥退了他们。 沈琢玉怔怔看向他的后面:“那个人呢?” “他不应该出来保护你不受伤害吗?” 楚明歌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紧闭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沈琢玉思索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他肯定又被你送出去换好处了。” “喜欢你的,还是你喜欢的,没一个有下场,像你这种人,做一个孤家寡人最适合不过。” 楚明歌看着近似癫狂的沈琢玉,神色晦暗不明。 似是为了反驳沈琢玉所谓的“都没有好下场”,他在考虑过后赏赐了沈琢玉一碗哑药。 他不会死,也不会有走出死牢,重见天日的那天。 对外,他宣告天下,废帝不堪折辱自绝身死,红叶长公主和清河郡主废为庶人,红叶长公主囚禁冷宫,清河郡主慕容岫充为官妓,府中所有人变卖为奴,和沈琢玉慕容昭有关的一干人等,皆被打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斩首赐死,抄家变卖。 延续了数百年的沈氏皇族灰飞烟灭,三个月后楚明歌登基为帝,宣告着楚氏的统治到来。 当上皇帝后,楚明歌总是忙碌,唯独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才有时间回顾往昔。 每回一想起那道熟悉的身影,心间便是疼痛难当。 第五十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绯以为自己终会有死去的那一天。 每次受刑过后昏死过去,第二日阳光依旧照到脸上,从无边无际的痛楚无望中唤醒他。 有人将一只破碗丢到他面前,踢了踢笼子:“吃饭了!” 语气里满满的鄙夷不屑。 他强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取过那只破碗。佝偻着身子,将馊掉的饭菜吞咽入腹。 头上传来一声唾骂:“都活成这样了,我要是你早死了,贱//货!” 他怔怔地看着地面,地牢里的水滴一刻不停地坠落,穿过囚禁他的铁笼,击打着他的头顶。 凉意犹如醍醐灌顶。 是啊,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这样屈辱悲惨地活下去。 到大周的第一日,楚沧便命人挑断了他全身的筋脉。行刑的时候,楚沧坐在上首,将过程从头到尾,一幕不落地尽收眼底。 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指从他冷汗涔涔的面颊上划过,停留在他的眉心。 “那样好的剑法,可惜了。” 云绯听出他话里的惋惜,不知道该笑他的虚伪还是该哭他的恶毒。 明明,下令的人是他。 筋脉俱断,他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挣扎反抗都做不到,遑论逃跑。 后来的遭遇,只在脑海里面留下破碎凌乱的印象。 除了痛,还是痛。 玄冥丹失效后,他的五识比从前敏感了无数倍,每一道伤痕都在叫嚣,让他彻夜无眠。 漫无边际的折磨之中,唯一称得上是慰藉的,或许是楚沧从未强行占有过他。 是啊,一个胆大妄为的逃奴,楚沧又怎会看上眼。 他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粗糙的青石地砖陷进脊背上的鞭伤,来回磨砺,喉咙里逸出难听呕哑的喘息。 楚沧数着日子,三个月后,他准时想起了关在笼子里被狱卒好好“关照”的云绯。 楚沧的本意,是想给云绯一个教训,让他心生惧怕,毕竟敢对主子动手的奴才极为少见,他并不想真要了他的性命。 留着他,也可以找找乐子。 他丢了笔墨,朱砂在纸上拖曳出一条又粗又重的红痕:“人还活着没有?” 旁边的宦官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好着呢,那些人谨记着殿下的吩咐,不敢伤及他的性命。” “那就去看看吧。” 死牢里的手段,楚沧亦是亲眼见识过,所以,看到云绯的景状,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蹲到笼子面前,伸出手:“还记不记得孤?” 笼子里的人抬起头,楚沧还未说些别的,他倏地爆发出一阵骇然过度的尖叫,手脚并用缩到笼子的边缘,将嘴唇咬得渗血。 楚沧皱眉:“他怎么了?” 狱卒笑得谄媚:“前几天,奴才丢了只发狂的狗进去,此人被吓得够呛,现在只要听见声音就发抖,让殿下见笑了。” 楚沧叹了口气:“打开笼子。” 狱卒遵命照做,楚沧不顾他的拼死抵抗,强行把人抱了出来。云绯反抗得异常剧烈,楚沧被他闹得烦心,脸上也挨了几巴掌,怒而呵斥道:“安静!” 他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死抓着他的衣襟,断断续续的呜咽着,似乎很怕又被送回铁笼里。 怀里的人不停地打着寒颤,身子抖得厉害。楚沧摸了把他的脖颈,肌肤上布满冷汗,他缓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逼问:“以后还跑不跑了?” 少年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迷了神智,窝在他胸膛里拼命摇头:“不、不跑了……” “你是谁的人?” “是您的……您的……” 楚沧终于满意颔首:“这还差不多。” 抱着人回到东宫,脱了他被鲜血浸湿的衣衫,清理了发脓溃烂的伤口,又请太医来瞧过,煎了草药喂他服下,注视他合眼睡着,楚沧这才放下心。 楚沧担心他还有些别的隐秘的伤,又让人去请苏逸。 苏逸得知消息后立即赶了过来。听说楚沧带了云绯回来,他第一时间求见,楚沧毫不迟疑拒绝了他的请求。 数日后再见到云绯,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命不久矣的少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逸浑身冰凉。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颤抖着出声,楚沧漫不经心道:“孤罚了他一回,想来以后他就会听话的。” 他侧首,看着床榻上秀眉紧蹙,呓语不断的少年,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脸。 苏逸咬得牙根酸涩:“殿下何必如此对待他?如果您心怀怨恨,杀了他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要……” “这不是你教给我的?” “不是你说,必须用些硬手段,他才会心甘情愿地臣服?” 苏逸忍着怒火:“殿下如此虐待毒打,他怎会待在您身边?!” “你看,现在不就很好吗?” 楚沧走过去,将人抱到怀里,擦去他脸上的细汗,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反正他现在武功也废了,逃不出孤的手掌心,孤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难不成他敢有异议?” 苏逸身子微微发颤,骨节一寸寸成白:“殿下肆意妄为,就不怕楚明歌找您的麻烦?” “呵……”楚沧冷笑,尾音沉淀着浸骨的戾气:“你以为他还会记着一个暗卫?他如今当上了皇帝,三宫六院,恐怕早就把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床上的人忽然抖动起来,像是被噩梦缠绕。楚沧温柔地摩挲了两下他的眉宇,安抚着他不安的情绪。 “再说了,是他亲手把人送到我怀里的,楚明歌又能说些什么?都是我的人了。” 楚沧不怀好意地回头:“苏大人这么关心他,不会是瞧上他了罢?” 苏逸立时噤声,脸色变得雪一般惨白。 楚沧笑道:“开个玩笑。请苏大人给他瞧瞧,孤怕他有些旧伤。” 苏逸低着头,仔细查看着云绯身上每一处伤口。 朝思暮想的身体就在眼前,苏逸却完全没了别的想法。他眼神闪烁,甚至不敢去看云绯的脸。 无他,只因这具身体上的伤疤过于繁多,一道叠着一道,旧伤新伤纵横交错,身上也没几两肉,纤细的腰肢握在手里,脆弱得不盈一握。 而这其中,有无数伤痕是拜他所赐。 倘若他意志果断,及时将他送回自己的势力范围,他不会吃这么多的苦。 如今云绯身陷囹圄,逃脱不得,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楚沧的玩弄欺辱。 就连楚沧也看得直皱眉:“这些伤能不能去除?” “微臣尽量吧。” 盯着苏逸检查完毕,听了他的回禀,楚沧沉默了半晌,“那就请你多多费心。” 苏逸只是道:“微臣尽量。”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楚沧也明白云绯的身子是什么状况。 楚沧下了逐客令,苏逸没有理由再待下去,只是在退出时,他回过头,深深望了床榻一眼。 他终日病恹恹的,如一只温顺的猫一般被楚沧豢养,苏逸不知,清醒地活在痛苦里,和醉生梦死,哪种对他更好一点。 楚沧坐到床边,触碰到云绯过于瘦弱而突出的脊梁骨。 没有楚沧的吩咐,看守的人从不让他靠近大门,而他也乖顺,甚至没有提出过散心的要求。 时间一长,楚沧反倒觉得亏待。 几日后,楚沧再次驾临,来时悄无声息,没有惊动屋里的人。 云绯还沉沉地睡着,楚沧将他摇醒,他徐徐睁开不大清明的眸子,发出懒散的鼻音。 苏逸几服药下去,他的身体渐渐痊愈,一扫往日的颓败衰弱,双眸清亮,双颊晕开旖旎的艳色,说不出的好看。 楚沧看得心痒,忍不住将他抱到怀里,云绯立时悚然,睡意全无,被楚沧强行按坐在自己大腿上。 他咬着后槽牙,略略挣动了两下,楚沧拂过他细碎的鬓发,音色温柔缱绻:“你再乱动一下,孤就送你回去。” 怀里的少年瑟缩了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主动把脸贴到他的胸膛,指尖轻轻绕着圈。 楚沧被他类似于讨好的动作哄高兴了,垂首亲了几口,含着笑端详他的容色。 乖得时候简直像只被拔了爪子的小猫,低着眉眼,长长的鸦羽垂落下来,眼波流转,秋水般盈盈,让人想探究他内心的秘密。 楚沧拨动着他的睫毛,他的睫毛浓长卷翘,如同两把细密的小扇子。 “怎么不说话,嗯?兴致缺缺的,是不是不高兴,生孤的气了么?” 少年连忙摇头,一叠声地否认:“没,没有……” 楚沧笑了:“无妨,你不用这么害怕孤,只要你乖乖的,孤不会把你送走的。” 他将人抱紧了,下颚搁在他的肩窝,气息袅袅:“关了这么久,总是对着同样的景物,是个人都会厌烦,你又不喜欢看书……孤不能时时来看望你,你一个人待着无趣,孤怎会怪你。” “孤挑个时间,带你出去逛逛如何?大周的京城不比大晟冷清,再过几日是十五,就那天如何?” 云绯慢吞吞答应了一声,楚沧扬眉:“不乐意?你好像不大开心。” 云绯敛声屏气,静静地看着他。 第五十一章 楚沧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肠骤软,再开口时语气已不自觉缓和下去:“孤没有生气。” “我、我没有不开心……殿下随意就好,我都听殿下的。” 他这般温顺,楚沧应该感到满意的。 然而,心间却是云遮雾罩,怎么也感觉不到欢悦。 面对着楚沧,他始终无法克制从心底而生的畏惧,即使楚沧温言笑语,也总是一副受惊的模样。 楚沧掐着他的下颌,无端端有些烦躁。 “你从前不是这样。难道在你心目中,孤比不上楚明歌吗?” 怀里的少年打了个激灵,眼睫毛瑟瑟抖动,面上一片惧色,显然,又误解了他的意思。 楚沧胸中血气翻涌,又不能放些过分的狠话,紧紧抿着唇,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冰冷。 云绯的眼眸闪烁着,露出底下的水光点点。 楚沧缓缓摩挲着他的脸颊。 气色好了许多,唯独那双眸子里再也没了往日的轻快灵动,稍有异动便如惊弓之鸟,人也一天天软似一天,精气神颓废衰败,大点的风都能将他刮走。 面对着这样的情景,楚沧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甚至狠不下心将他彻底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说来好笑,都三个多月了,他顶多就亲两下,只要一暴露出更多更深层次的意图,这人便会止不住地痉挛,胃里嗳酸,吐得昏天黑地。 直到这个时候,楚沧心里终于有了几分愧疚。 或许他的手段过于激进,短时间内达到了目的,也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而今,想要扭转局面,也只有求教苏逸了。 苏逸博览群书,见识渊博,行走过山川江湖,九州山麓,听闻,他曾于某国皇室受过教养,尤擅秘术,兴许他会有办法治疗云绯的心病。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让云绯和别的男子独处了。 别人楚沧还能放心,至于苏逸…… 他信不过。 楚沧踌躇着,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忍不住叹出了声:“你要是能自己痊愈,孤也不必为难了。” 口气饱含着宠溺的意味,听在耳中简直像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怀中的少年眼神忽明忽暗,藏于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死死地攥了起来。 就在楚沧下定决心后几日,云绯的病情再度严重起来。这一回来得凶险,浑身烧得滚烫,几服药灌下去,非但未见好,反而吐得更加厉害。 好不容易养出的肉也快速消退,只剩一把枯骨和尖尖的下颌。 楚沧几度纠结后,终究还是让人去请了苏逸。 苏逸给云绯把了脉,给出了答案:“是中毒。” 楚沧不可置信:“什么毒?” “产自南方湿地的博落回。此物毒性极强,绝不能内服,微臣刚才查探他的脉息,应该是从他刚来的时候就被人下了毒。那个下毒之人极为谨慎,用量把握得刚刚好,只要再拖上两天,他就会毒发身亡。” 楚沧紧抱着虚弱的人,一时间涌起无限后怕。 苏逸扯开嘴角:“殿下看管如此严厉,想不到还是让人得了手。” 楚沧听出他的讥讽,并未放在心上,只道:“他的身子孤就交由你照看,你务必要好好照顾他。” “是。”苏逸道:“那么,殿下以为是何人下毒?” 楚沧思来想去,露出一抹幽幽的冷笑。 他后院有几个侍妾,其中有个从前极为受宠的,嫌疑最大。 楚沧立即派人将那几个侍妾看管起来,一番搜捡果然在那个侍妾的屋子里找到了博落回,楚沧怒不可遏,立即前往后院亲自拷问。 那侍妾先是抵死不认,楚沧呈上证据,她才痛哭流涕地求饶,只道自己怨恨宠爱被夺,猪油蒙了心才犯下罪孽,愿以死谢罪只求不要牵连家人云云。 说辞楚沧怎可能相信,且不说她是用什么方法弄到博落回的,仅仅是投毒的方法,就值得玩味。 那处院落看守严密,进出的人都要出示腰牌,她一个侍妾,有那么大的本事买通太子身边的人? 楚沧越发愤怒,正打算让人严刑拷打,那侍妾忽然尖叫一声,倒地不起。 狱卒上去一查看,竟然毒发身亡,当场暴毙了。 前去追捕这名侍妾家人的士兵也来回报,她的家人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楚沧看着那具还未凉透的尸体,一张脸难看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幕僚凑上来低低问道:“殿下,您以为此人背后会是谁?” 楚沧冷笑:“除了皇宫里的那位,还有谁能手眼通天,将孤的东宫摸得一清二楚。” 幕僚心生惧意:“那殿下该如何应对?” 楚沧音调渐弱,愤恚与不甘被强硬地压制下去。他摇了摇头,道:“只要他没有第二个儿子,孤就还是大周的储君,他能对孤身边的人下手,就能对孤下手。”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孤绝不会坐以待毙。” 楚沧折返回东宫,云绯仍旧静静沉睡着,他认真端详了半天,苏逸问道:“殿下有什么收获吗?” 楚沧默了默:“孤已经处置了那个凶手,从今以后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 “还有,他醒后也不用告知他真相,这种事情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苏逸含笑答应了,又道:“臣今日进宫,听说了一件事。臣觉得有趣,特意说给殿下,博殿下一笑。” 楚沧回头看他:“何事值得大人这般上心?” 苏逸的笑容里有一丝阴毒的恶意:“听说大晟皇帝向陛下递了一封密函,要将他赎回去呢。” 楚沧心头一跳:“楚明歌还记着他?” 苏逸不置可否:“看来这人不但勾了您的魂,楚明歌也陷在他身上无法自拔。” 楚沧略略迟疑:“那……陛下他的态度呢?” “陛下留下了那封密函,没有立刻答应楚明歌。臣看陛下那样子,估计楚明歌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兴许过上几日,陛下就会松口。” “不可能。” 楚沧斩钉截铁:“既然他打算将人送回去,又为何要给云绯下毒?” 苏逸眼光冷极:“您难道还不清楚陛下的性子么?” “明面上,他答应楚明歌会把人还给他,实际上率先下手,既让楚明歌人财两空,又打击了您,一箭双雕,这可是桩好买卖。” 楚沧的双眸中迸射出两簇火焰,熊熊燃烧着,似乎要把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烧成灰烬。 “孤救下了他的命,是不是意味着,孤这番心血白白给楚明歌做嫁衣裳?” 楚沧一拳砸到紫檀木桌上,苏逸幽幽叹道:“殿下小心伤着手。” 楚沧眼里刻着几根血丝:“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苏逸微笑:“臣近来找到一个人。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楚明歌一见到他,就会将云绯弃之脑后。” “真的?”楚沧半信半疑,眼眸里翻腾着墨色:“那就把他送过去,要是真如大人所言,孤一定好好感谢大人,加官进爵,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 他呼出一口浊气,整顿好心情,拂袖离去:“孤还有事,先走一步。”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苏逸回身,看向床帏,云绯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醒了吗?刚才的话,你一定都听到了。” 云绯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苏逸款步走到他面前:“不高兴?是因为楚沧,还是因为楚明歌即将有了新欢?” 云绯翻了个身:“和你无关。” “唉,别生气嘛。”苏逸坐到床边:“你要毒药我帮你找了,你要我挑拨楚沧父子的关系,我也帮你做了,用完就扔,我会伤心的。” “你也真够狠的,博落回的毒性那么烈,你眼都不眨就喝下去,万一假戏成真,你真死了可怎么办?不说楚沧不会放过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晌,云绯被他说得肉麻,强忍着不适,沉声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过些时日吧。等那个人到了大晟,楚沧真正放下心,放松了对你的管制,我才好想办法。”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转了个身,直勾勾盯紧苏逸的双眸:“你费尽心思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苏逸启唇一笑:“你对我眼缘,我就帮帮你,怎么了?” 云绯把闭上眼睛:“你不用骗我。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苏逸漫不经心:“大晟的尚书府,你奉命刺杀,正好撞上了我。” 他不肯说实话,云绯也无可奈何,苏逸勾起他如墨般倾泻的长发,道:“我也有件事问你。” “等你逃出去以后,你打算去哪里?还要回楚明歌身边吗?” 云绯肩头一颤,被抛弃的回忆冷不防涌上心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楚明歌。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便有寒意渗透五脏六腑。 仅仅回忆就这样痛苦,怎么可能会回去。 …… 楚明歌当上皇帝以后,大力着手改革,一个月内颁布了数十条法令,大兴农桑,减免赋税,招贤纳士,广纳天下奇才,大晟在他的治理下,渐渐恢复了繁荣昌盛。 如今楚明歌大仇得报,坐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事事顺意,样样圆满,只有一件事萦绕心头不去。 云绯。 第五十二章 楚明歌思来想去,最终派遣了信使前往大周,愿以黄金白银并各种奇珍异宝将云绯换回来。 信使一去半个月,楚明歌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谁知两个月过去,也不闻任何音讯。 楚明歌隐隐猜到,信使被楚衍扣留在了大周,如果楚衍不答应,那就该撕毁密函处死信使,现在杳无音信,他也猜不透楚衍用意何在。 又是半个月过去,楚明歌等得心焦,决定再派一个信使去试探楚衍的心意,亦或者,也可以说是送死。 楚明歌想,他终究是受不了孤身一人的。 白天的时候还好,有朝臣百官围着,他可以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繁冗琐碎的政事上,那些扰人烦忧的事情暂时化无乌有。 每每一到夜幕降临,那时他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人,或者事物。 独自屹立于玉楼殿阙之中,看着飘渺的墨色完全笼罩下来,琉璃瓦反射着银亮的月光,如同披了一层朦胧轻纱。 鸱吻与吞脊兽于夜色中静默伫立,昭示着天家威严。 无上的尊贵与威严,也代表着无边无际的孤独。 自登基之后,后宫空置,他从不去哪个妃嫔的住所,也从不召见那些妃嫔媵妾,三宫六院形同虚设。 这段日子,他真真切切尝到了孤枕难眠四个字的滋味。 楚明歌下定决心,就在他挑好使臣的第二日,大周的车队终于回来了。 使臣战战兢兢告了罪,楚明歌完全没有跟他废话的打算,直接开门见山:“如何了?” 使臣揩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禀、禀陛下,大周皇帝确实送了一个人,只不过、只不过……” 话音未落,楚明歌已冲了出去。 他走到宫殿外,蓦地停下了脚步。 姿容秀丽的少年,正站在一棵花树朝他嫣然微笑,墨发红衣,环佩叮当,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楚明歌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少年眨了眨眼睛,见几个紧跟着楚明歌的大臣不断冲他使眼色,方才挪动脚步,款款走到他面前。 楚明歌竭力平复好翻滚的心绪,闭了闭双眸。再睁眼时,凤眸已是一片平静。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跪在他脚边,低声:“奴……奴名为青羽。” 楚明歌轻声:“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青羽迷茫地摇了摇头:“奴已经忘了。” 他大胆地抬起眼,看了楚明歌一眼,秋水流沔的眸子里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奴只记得,当初有个大哥哥给奴赠过一枚玉佩,那个人……和您长得很像。” 青羽伸出手腕,莹白的腕子上悬挂着一根红绳,一枚羊脂玉佩晃晃悠悠,镌刻的小字在日光中清晰可见。 彰。 楚明歌眸光一紧,接过玉佩,不可置信般打量了好几眼。 这是他当初游历羽国时用过的假名, 眼前这个人的眉心没有朱砂,却有一枚飞羽状的红痕,正是当年羽国的图腾。楚明歌记得清清楚楚,羽国的小太子眉心就有这样的印记。 楚明歌一动不动,盯着青羽的眼睛看了许久,看得青羽心里打鼓,眼神也不由得闪躲起来。 终于,楚明歌的唇角蔓延开一丝温和的笑意:“是你。” 楚明歌伸手,将青羽从地上拉起,青羽面红耳赤,楚明歌摸了摸他的脸颊:“以后,就跟着朕吧。朕会好好待你的。” 青羽垂首,羞答答应了声“是”。 青羽住进大晟后宫的第三日,楚明歌就封了他为公子,掌后宫大权,又赐下无数奇珍异宝,一时间让后宫独守空房的妃嫔们嫉恨得牙痒。 大晟的文武百官对楚明歌如此宠幸一个身份不明来历不白的男子颇有微词,不过楚明歌治下严厉,尤其在有关青羽的事情上,但凡有提出异议的,就会被打上几十棍,发配到苦寒之地。 次数多了,大臣们再不忿,也不敢当着楚明歌的面直言不讳。 又过了几天,楚明歌直接下令,册封青羽为皇后。 圣旨一下,群臣哗然。 且不论楚明歌对青羽过分到魔怔的宠爱,仅仅开国以来第一位男后的名号就够惊世骇俗的了。 楚明歌圣意已决,群臣们磕头进谏以死相逼都不好使,还是眼睁睁看着青羽住进了皇后的凤舞宫。 很快的,消息也传到了大周。 楚沧得知后也不免诧异。 虽然苏逸口口声声称此人可以迷惑楚明歌的心智,其实打心底里他是不怎么相信的。 楚明歌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对他不离不弃一片真心的人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一个南风馆里的贱//奴,又有多大的魔力? 现在苏逸的话成了现实,楚沧心底再不服,也忍不住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 苏逸收回搭在云绯腕上的手指,眉尖蹙成一捧冷淡的冰雪:“羽国的太子。我当年逃出羽国的时候,见他可怜便救了他一命,知道楚明歌对他念念不忘以后,就给他调理了身体,” 他笑了笑,眼光像是不经意间窥向云绯:“其实,我也没把握他能让楚明歌情根深种无法自拔,谁能想到……呵,真看不出来,楚明歌竟是个痴情种。” 楚沧喃喃:“羽国……” 羽国曾经也是和大晟大周并列的国家,十多年前,羽国的皇弟谋反,设计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又想要霸占皇后嫂子。 皇后性烈,选择了玉石俱焚。 她假意屈从,放了一把火,抱着谋反的皇弟葬身火海,大晟与大周暗中推波助澜,辉煌富庶的皇宫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只剩下大火燃尽后的焦黄灰烬。 后来战乱,羽国分崩离析,残余势力则被大晟大周吞吃殆尽,不过两三年,羽国就从九州彻底消失。 这都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唯一能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羽国天赋异禀,惊才绝艳的小太子。 那位小太子聪颖过人,三岁便能出口成章,是羽国皇帝皇后的掌上明珠。羽国大火后,小太子也下落不明,这么多年,世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提起他时不免一番喟叹。 楚沧语气里有些讥讽的意味:“原来你还留着这一手。” 苏逸不以为意,站起身:“他的身子还需多加休养,明日这个时候,我会按时到的。” 楚沧像是玩笑:“明明是孤的人,孤还没尝尝味道,先让你给看光了。” 口吻吊儿郎当,苏逸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恶意和威胁。 他提起药箱,行了个礼:“臣告辞。” 退出时,他给云绯递了个眼色,云绯转过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苏逸不由得苦笑。 怕是还生他的气呢。有楚沧看着,他不好说些出格的话,只好明日向他请罪了。 苏逸一走,屋子里的氛围又降至冰点。 楚沧皱着眉,抬起他的下颚左右端详:“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逸的医术出了名的高明,短短数日就拔除了云绯身上残留的毒素。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这几天云绯的精神好了些,面上有了红润的光泽,只是精神依旧萎靡不振,一天多半时间都睡着。 云绯垂眸:“……没有了。” 楚沧握住他的手腕,慵懒道:“既然身子好了,今晚就陪孤一起睡吧。” 云绯一言不发,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楚沧咬了咬牙,再好的修养也遏制不住此时的怒气。 他勃然大怒:“责罚你是孤不对,孤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也治好了你的病,你身子虚,孤也忍着不动你,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对面的少年似是被他吼懵了,怔怔地看着他,唇瓣有些颤抖。 楚沧越发来气,怒吼道:“楚明歌已经立了别人当皇后,就算你热脸贴上去,他也不会要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虽然已经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那些话听在耳朵里仍旧锥心。云绯轻轻叹了口气,慢吞吞坐起身子,捧住他的脸,在他颊上不轻不重亲了一下。 楚沧立时怔住,瞳孔微微放大。 他低着头,声如蚊呐,眼圈泛着红色:“属下并没有想其他的人。” “请殿下不要生气,若为了属下气坏了您的身子,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楚沧僵了半天,良久,才别扭地坐下来:“以后你别提楚明歌和逃跑的事,孤……孤定然真心待你。” 云绯淡淡答应了一声,又亲了下他的双唇。 楚沧被亲得高兴了:“你今日倒是奇怪,这般主动……” 话还没说完,他咕咚栽了下去。 云绯面无表情擦了擦嘴唇,赤足下地,从楚沧身上跨过去,找到暗格里的毒药。 苏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你打算毒死他吗?” 云绯启开瓶盖,挑了一指甲盖送到楚沧嘴里。 “这是两人份的毒药,我把握好分量,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让他躺十天半个月就好。” 苏逸抱臂,含笑看着他:“真不知该说你善良还是狠毒。” 云绯做好一切,摘下楚沧腰上的令牌。 苏逸把包袱递给他:“事出紧急,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云绯点点头:“我知道,要是今晚再不动身,他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第五十三章 云绯换上普通侍卫的服饰,苏逸递给他一张人皮面具,轻飘飘道:“楚明歌立了那个南风馆里的清倌做皇后,你应该知道了吧?” 云绯戴面具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我听到了。” 苏逸似笑非笑:“那你就不难过吗?” 看不清他是何表情,短暂的沉默过后,云绯直截了当转移话题:“等会儿我从哪里离开?” 苏逸还想再问,云绯冷冷打断他:“可以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吗?” 苏逸悻悻然,噤了声。 他注目着眼前的少年,眼神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经历过这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过后,他和以前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 苏逸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在他的印象里,他永远是他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虫,总是穿着显目的红衣,像个玉雕的瓷娃娃,笑起来宛如尘世的三千阳光盛开。 可惜,那个本该无忧无虑过完此生的小太子,终究和羽国的皇后一起死在了那场熊熊的烈火之中。 眼窝忽然有些湿润,苏逸垂下头,无可奈何:“好吧。你总是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出了地道,一直向东走,走到尽头就会有人接应你。” 对面的少年扬了扬唇角,原本寡淡朴素的人脸因着这一笑媚意顿生,给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增添了几分割裂感。 他想了想,仍是道:“多谢你。” 苏逸心间满是苦涩:“如果我再早些找到你,你对我的恨意会不会少一点。” “羽国的事和你无关,天命所归,我怨不了旁人。最起码我现在还活着,害死我父母的人也早就葬身火海,只要我好好活着,他们泉下有知,也定会替我高兴的。” “那么复国……” “复国……”云绯眼神迷茫,“复国之事对我来说遥不可及,如今的我根本没有那个条件和实力,即使打起羽国的旗号,又有谁会响应呢?” 他缓缓摇首:“百姓需要安宁的生活,而不是战争。我很感激你的良苦用心,只是我现在,只想自私地活着。” 苏逸吐字艰难:“当年。倘若不是我不小心泄露了消息,陛下他也不会死,皇后也不会……**。” “你如今所遭遇的种种,皆是因我而起。” “对不起。” 云绯注视定他的双眸:“你不用如此自责,我没有理由怪你,羽国的覆灭怪不到你身上。” 苏逸苦笑:“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你武功已废,筋脉也断了,孤零零一人如何行走于险恶江湖?” 云绯抿唇:“总之……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们会再见的。” 苏逸语气突然变得强硬:“我不放心。这样吧,你先行离开,我马上到潼关接你。” 云绯为难:“不用了……” “要是你不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放你走。” 他坚持不肯让步:“就当是我的赎罪吧。” 苏逸目光坚定,没有更改的可能性。 云绯只得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你了。” 从大周都城到潼关足足有十天,云绯加快脚步,赶在七天之内到了潼关,而大晟,距离潼关不过两城之遥。 再度靠近潼关,云绯内心惴惴。 他很怕遇见熟悉的人,也害怕碰见那个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 一路上他小心隐藏着自己的行踪,这会儿到了目的地,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刚进城时担心了一会儿,后来想通了。 楚明歌肯定正陪着新娶的皇后,怎么可能青天白日出现在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想明白以后,他也就不再鬼鬼祟祟,摘下了不透气的人皮面具,敞开心怀放纵了一下午。 从酒楼出来后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和苏逸的约定还有三天,他想着要不要找个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另一侧—— “多谢陛下满足我的小小愿望。” 青羽坐在马车上,指着周围的热闹,唇畔凝着一抹调皮的笑,异常灵动。 楚明歌无可奈何:“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潼关来,朕让人送你也不行,非得要朕亲自陪你。” 青羽笑吟吟的,没有搭话。 为了把楚明歌拖到这里,他下了不小的力气,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他不小心看见那个人—— 想到这里,青羽视线一转,指着街对面的小摊道:“劳烦陛下,替我买些吃的来,我有些饿了。” 楚明歌微微一笑:“好,你且等等,我这就去。” 青羽刚来的时候拘谨局促,处处小心,如今越发骄纵张狂,是仍在演戏,还是大意卸下了心防? 楚明歌下了马,走到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的摊位前。 他要了些东西,忽地视线一凝。 那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抹熟悉的身影混迹在人群之中,被人群推来搡去,楚明歌只怔愣了一瞬,立即飞奔过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那人察觉到动静,讶然回首,和楚明歌又是愤怒又是感慨又是震惊的目光一撞上,他立即僵在原地。 楚明歌眼睁睁看着他红润欢悦的脸色骤然转为青白,一时五味杂陈。 云绯看见他,活像见了鬼。 他甚至隐隐觉得,在眼前这人的眼里,鬼都比他可爱几分。 云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马剧烈挣扎起来,楚明歌用力极大,死死扣着他的手腕,他又是受过重伤的人,根本挣脱不得。 云绯急得眼睛都通红了:“放……放手……您弄疼我了……” 楚明歌一惊,本能松开手,云绯趁此机会转身就跑,被几个碍事的行人一撞,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楚明歌强压下胸臆间翻涌搅动的气血,施展轻功紧跟上那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黑影,他的速度快得惊人,眼看着楚明歌快到跟前,他猛地刹住脚。 楚明歌及时停住,差点就撞到他身上。 “你——” 云绯刚说了一个字,楚明歌不由分说将他揽到胸怀之中,以手臂形成一个有力的强制性的桎梏。 云绯被勒得喘不过气。 他不得不出声抗议,楚明歌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他,仍是紧抓着他的双手,不给他一丝逃脱的可能性。 四目相对,楚明歌的喉头剧烈混动着。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像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浓丽的凤眸隐约蒙着血色,落在云绯眼中完全是暴怒的象征。 他依旧丰神俊逸,俊美得让人不敢逼视,云绯移开视线,楚明歌努力半天,一开口声音仍旧硬邦邦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绯不知如何作答。 他放下眼帘,面不改色地撒谎:“太子殿下带我出来的。请您放手,我要回去了,找不见我,太子会着急的。” 楚明歌心上被狠狠刺了一下,忍不住冷笑道:“他对你这么好,让你口口声声念着他,一时一刻都放不下?” 云绯觉得,他委实不讲道理到了极点。 他抬腿迈步:“我真的要走了……” 楚明歌猛地将他扯到一旁的小巷子里。 阴暗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云绯不安地合上双眸,紧紧贴着墙壁,妄图和楚明歌拉开距离。 他的举动徒劳无功,楚明歌握住他的腰肢,大手上的温度通过肌肤的触碰传递。 黑暗里游走着危险又极富侵略性的气息,只需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将这份暧昧彻底点燃。 楚明歌忍了又忍,齿缝里逼出几个字:“你就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云绯一愣,“殿下……不,陛下龙章凤姿,不改旧颜,有皇后陪伴在侧,一定过得很好。” 楚明歌一僵,放在他腰上的手突然失去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的口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你都知道了?” “太子殿下亲口告诉我的。” 又是该死的楚沧! 楚明歌恨不得一拳将他嘴中的楚沧击得粉碎,胸口被激荡的怒火冲撞得生疼,他很想告诉他真相,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个味道。 “朕有了心上人,朕很喜欢他,他性情温顺,模样也好,你应当为朕高兴。” 他咬牙切齿:“朕从来没有想过你。” 云绯深吸一口气:“属下祝陛下和皇后白头偕老,地久天长。” 他在心底默默补充:您不想才符合您的性子,若是您说一句偶尔想一两次,他反倒要为此苦恼了。 楚明歌怔愣原地,明明得到了祝福,却像被人诅咒了似的灰心丧气。 他发出信号,很快,车队就赶了过来。 云绯的脸色越来越白。 青羽下了马车,和缓微笑道:“您怎么这么半天都不回来,我都要为您担心了。” 看见眼前的场景,他一顿,不解道:“陛下,您这是……” 楚明要没有回答他,拽着云绯径直走向马车。 “站住。” 听见喝声楚明歌本能地回头,云绯手臂一挥,顿时眼前一片土黄色的气体扩散,楚明歌吃了一惊,捂住口鼻闪身躲避,再看时,哪还有云绯的影子? 楚明歌血液冰凉,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大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 第五十四章 估摸着楚明歌追不上了,云绯的脚步才敢放慢。他拐进一处隐秘的小巷角,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惊慌失措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盘旋心底久久不去的凉意。 楚明歌来得突然,又像是命中注定的巧合,被一只无形的手指引到这个地方,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袭击。 他无暇去想楚明歌现身潼关的原因,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苏逸杳无音信,他停留这么久也无人接应,承诺成了一句虚无缥缈的废话。 他唯有想办法尽快逃离这里。 短暂歇息了片刻后,云绯起身向城门走去。 然而,城门口围满了武装士兵,凡是过往行人皆要接受搜查,士兵拿着画像跟每个年轻男子做比对,一时间人心惶惶。 云绯看得清清楚楚,那画像上的人分明就是他。 楚明歌竟然在短短一炷香之内就封锁了潼关,云绯不知该惊讶还是叹息。 不得不承认,楚明歌的办事效率还是和从前一样高效。 他立在原地瞪了好一会眼,这才转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没有任何方向,城里又满是搜捕他的人,即使用人皮面具做伪装,身形也无法遮掩,很快就有几个士兵看出他的异样,手上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站住。” 打头的官兵呵斥道:“别动,转过身子。” 云绯深吸了一口长气,双手缓缓紧拢成拳又放开,迅速往嘴里送了一颗丹药。 这是苏逸给他的东西,紧要关头服下,可以短暂恢复武功,不过,持续时间只有一炷香,恢复程度也只有五成。 他听着脚步声,一炷香应该够用了。 官兵绕到他面前,拿着画像比对了两下,目露疑惑,想起楚明歌的话,听说那个逃奴擅长易容,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原则,他打定主意。 “劳驾,跟我们走一趟。” 士兵走上前扣住他的肩膀,云绯目中掠过一抹厉色,陡然出手,袖中飞出一道银色的流光。 恍如白日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擦过众人,所过之处徐徐散开一股铁锈味。 官兵顿时都吓了一跳,云绯执剑在手,沉着应对,狭小的巷子里响起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雪亮长剑将官兵逼退,紧要关头,一个士兵突兀地喊了一句:“找到了,快来人——” 他这一嗓子立即把所有官兵都聚集了过来,云绯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紧跟其后的是楚明歌,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将他的去路完全堵绝。 云绯握着没有温度的长剑,一颗心也如同沉入了深渊。 楚明歌坐在马上,冷冰冰地环视四周。 再开口,对着追捕的士兵下了绝对的命令:“不准伤他一根汗毛。” 士兵皆是凛然,云绯低下头,掩住眼底的嘲弄。 主子特意吩咐不准人伤害他,他这个逃奴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 他咬咬牙,扬手,丢下长剑。 “哐当”一声,格外的触目惊心。 “属下不会反抗,任凭陛下处置。” 楚明歌对上他死灰般的眼神,惊愕之余亦不免有些悲伤。 他启开薄唇,将声线里的无力感很好地掩饰了起来。 “跟朕回去。” 下头的少年打了个激灵。 楚明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怒意冰凉委屈酸涩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间心潮起伏,说不出话。 云绯牙关打颤,那些可怖的回忆再度浮现脑海,将支离破碎的心挤压得痛胀,快要裂开一般。 他用力呼吸了好几口,吐出一个坚定不移的音节。 “不。” 楚明歌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他本就生得威严有余柔和不足,此刻阴沉着脸,更添了几重压迫的气势。 “由不得你。今**必须跟朕回去。” 云绯本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摇了摇头,异常的坚定。 “请陛下赐属下一死吧。” 他的音量不大,听在楚明歌耳朵里,威力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 他闭上眼睛,缓了又缓:“你就这般厌恨朕?” 云绯听出他话里的感伤和凄凉,纳闷地看了看他。 他搞不明白,楚明歌的异样从何而来。 从前逆来顺受的奴才竟然反抗他的权威,楚明歌不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深深垂着头,露出的一段脖颈脆弱得几能折断,楚明歌的眼神久久停留在那处秀丽白皙的肌肤上,眼神明明灭灭,闪烁晦暗。 明明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只要他招招手就会跑过来,怎么忽然学会了伤人心的手段? 那张被他品尝过无数次的双唇一开一合,说出的每个字都精准无误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属下从前就该喝下鸩酒,命归黄泉,是陛下可怜属下,放了属下一条生路,留属下苟活至今,属下感激涕零,如今、如今已没有遗憾,能为陛下而死,是属下最大的荣幸。” 每个字都是那样的冠冕堂皇,每个字都是那样的无情疏离。 楚明歌胸膛里仿佛堵了团棉花,他强忍耐着胸口慢慢上涨的酸楚,一动不动,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云绯身上。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他们二人中,云绯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人。 楚明歌跳下马,走到云绯面前。 云绯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楚明歌伸出的手一僵, 这时,坐在马车上的青羽闻声走了出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奇怪地打量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楚明歌有些烦躁,说话时声音里也不由得带了出来:“你出来干什么?” 青羽一僵:“……我担心您。” 他走到楚明歌身边,虚虚扶住他的手臂——楚明歌一惯不喜欢被人触碰,连他也不例外。 楚明歌眸中闪过厌恶,却没有推开他。 青羽看在眼里,瞳孔因为惊讶微微放大,心里划过一抹暗喜。 楚明歌对他的嫌恶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离目标更近一步了? 青羽容貌艳丽,楚明歌高大,两个人如同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这幅场景格外刺目,他闷闷地偏移了视线,楚明歌觑着他的反应,内心浮起一些类似于喜悦的情绪。 楚明歌抓住他的手,用力极大,云绯试图挣脱,尝试了几下,楚明歌没留给他一分逃脱的可能性。 他的手很紧,像烙红的铁钳。他无可奈何:“陛下您想怎么样呢?” 楚明歌没有什么温度地开口:“回宫。” 说完,就拽着他登上马车,青羽也想跟着上车,楚明歌不忘回头命令:“你去另一辆马车。” 青羽被他冷冰冰的语调震得眼泛泪花,也不敢抱怨,乖乖下了马车,上了另一辆车辇。 一路上,马车颠簸震荡,像是要将人的心肺脏腑都颠出来。云绯的面色很不好,捂着胸口,胃部不时窜上一股干呕的冲动,五脏六腑似乎都翻转了位置。 楚明歌的忍耐力要比他好上很多,看见他要吐不吐的样子也只是冷哼了下,他实在气不过,心里被怒火挤满了,腾不出空间放关切和怜惜。 刚才服食丹药的副作用发作,让他的神智不大清醒,四肢百骸渐渐僵硬无力,视野里 看着他病恹恹柔弱不堪的模样,楚明歌终究将人抱到了怀里,摸了摸他的脸庞:“不舒服?” 云绯将脸埋到他的胸口,死死咽下一缕呻/吟。 楚明歌发觉到他的举动,火气腾的冒了上来。 “都成这样了,还不回宫?还要跟朕对着干?” 埋怨归埋怨,他捉过云绯的手腕,指尖搭上他的腕子。 云绯始终紧闭双眼,不肯跟他对视。 楚明歌又生气又好笑:“你若有本事,一辈子不睁眼也行。” “朕想亲你就亲你,反正你也看不见。” 云绯倏地睁开眼睛。依旧倔强地做着抵抗:“不要。” 楚明歌刚想说些什么,脸上忽然有些异样。 不诊还好,这一诊,立即让他察觉出不对劲。 丹田气息空空,查探不到一丝内力存在的痕迹,更别提寸寸断裂的筋脉,和废人无甚差别。 可看他方才和人交手的形容,完全看不出来他武功已废。 楚明歌眉头紧皱,厉声质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云绯扭过脸,楚明歌擒住他的下颌,语气发狠:“要朕用手段撬开你的嘴么?” 云绯小声道:“……服了药。” “谁给你的?” 云绯踌躇了半天,窥着楚明歌不善的脸色,弱弱道出一个名字:“苏逸。” “大周的人,你也敢信。” 楚明歌收回手,他的除了身体里一股渐渐消散的邪气,倒是诊不出别的。 他沉默良久,才问道:“谁做的?” 云绯没有回答,眼睛里满是难以自持的悲伤。 楚明歌立时了然。 除了楚沧,没有谁会这么禽兽。 要废掉一个高手的武艺,有无数种方法,楚沧偏偏用了最痛苦的那种。 他望着怀中人瘦削的侧颊,发出一声叹息。 “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有许多事,非我所愿。” 云绯阖上双眸,身体发着细碎的抖。 “既然被我抓住了,就不要想着有逃脱的那天。” 第五十五章 楚明歌摩挲着他腕上的伤痕,那些斑驳横杂的伤疤已经落了痂,只留下几道淡淡的肉粉色。 他忽然笑了一下。 “也好,武功也废了,不用朕没日没夜地锁着你。” 桎梏着双腕的手掌带着森然的温度,像是一条吐着红信子的长蛇,“嘶嘶”地一直爬进心底深处去。 “刚才你见着朕就怕,朕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朕不高兴。” 他有些磨牙凿齿:“朕想着,若是今日抓不到你,朕就命人打造一副镣铐锁着你的手脚,不给你衣服,看你光着身子,能跑哪里去。” 云绯听着他阴森的话语,浑身汗毛倒竖,被寒意包围。 楚明歌的指尖拂过他的鬓发,瞳眸中有了些难得的温柔:“别害怕,朕会好好对你的。” 云绯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陛下还会将属下送给别人吗?” 他的双眼冷然无波:“如果陛下已有打算,还请告知属下,属下也好早做准备。” 轻轻巧巧的几句话,瞬间将楚明歌击得溃不成军。 楚明歌扯开唇角,微微上挑的弧度里盛满了苦涩,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低下头,竟然有几分可怜:“……不要说这样的话。” 云绯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身侧已有了皇后,就算属下回去了,又该用何身份陪伴您?”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疲惫:“皇后对您一心一意,他容不下属下,属下也不想破坏陛下的幸福。” 楚明歌灰白的面庞因为这句话重新焕发光彩,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只要你跟朕回去,朕保证不会有人敢说个不字。” “青羽他不是问题,他对朕还有些用处,你放心,朕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云绯自嘲般一笑:“陛下说的用处,该不会是用皇后平衡大晟与大周的关系吧?只要大周不灭,皇后就屹立不倒。” “而且,为了宽慰大周,陛下一定会时时陪伴皇后,我又算是什么……到时候纵使委屈羞辱,陛下也只会让我忍耐罢了。” 他垂下眼帘,密密的睫毛挡住一点稍纵即逝的泪意。 楚明歌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云绯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让他接不了口。 因为他无比清楚,他说的每个字,都有在日后成为现实的可能。 国家和云绯,这两者的分量始终难以平衡,青羽是大周送来的人,即使他明知他不怀好意,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云绯一逃,楚沧势必怀恨在心,必定会让青羽给他很大压力。 大晟目前局势不稳,他不能贸然开战,大晟的政权禁不起任何动荡。 楚明歌唯有抱紧了他:“不会的,朕会处理好一切。” “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绯扭过头,脸上的线条写满了强硬的拒绝。 楚明歌苦笑:“你在怪朕无用吗?” “朕的确很没用,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屡次让你陷入险境。” 他的音量渐渐低下去,云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楚明歌说不动他,也没办法。 过了一会儿,云绯慢慢看向他:“陛下的喜欢,让属下害怕。” 楚明歌心上像是裂开一道缝隙,让他连笑容也无法保持。 无论楚明歌如何哄劝,云绯也不愿意开口,楚明歌无法,只好闭上了嘴。 马车上点着安眠的香料,他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脸安宁乖巧,没有醒着的时候那般牙尖嘴利,让人爱恨交加。 楚明歌点点他的眉心,手指下移,游走过双眸,俊挺的鼻梁,嫣红的唇瓣,内心感到一种极大的满足。 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他的。 他不会放手。 这辈子都不会。 …… 马车很快就到了大晟的都城。抵达时,天上飘起了细细的冰冷的雨丝,淡烟急雨,远处山峦如剪影,在黛黑的夜色里勾勒出蜿蜒的线条。 云绯掀开眼帘,迷迷糊糊的:“到了么?” 他睡得沉,脸庞红红,声音也软得诱人,楚明歌故意骗他:“你继续睡吧,还早呢。” 怀里的少年“哦”了声,果然又闭上眼睛,楚明歌取过狐裘,将他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抱在怀里下车。 青羽亦步亦趋跟着他,见状咬了咬贝齿。 他的视线落在楚明歌的怀里:“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楚明歌扫了他一眼:“皇后不替朕高兴吗?”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 青羽一走近,楚明歌立即把人搂得更紧,似乎生怕青羽伤到他,青羽的笑容摇摇晃晃,险些挂不住。 寒意侵体,青羽打了个喷嚏,楚明歌淡淡道:“天色不早了,皇后早些回宫歇息吧。” 青羽看着他抱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恨恨地捏住了拳头。 大晟的文武百官和百姓都知道,楚明歌宠他宠得无法无天,只有青羽知道,这份滔天荣宠下的真相有多么可笑。 名义上他是皇后,可成婚至今,别说同床共枕,楚明歌甚至不愿意被他碰触身上的任何地方。 一个空有其表的皇后,连楚明歌的身也近不了,想要接近大晟的政权中心,难上加难。 楚明歌不是那么容易入彀的人,要让苏逸满意,他还得多费些功夫。 楚明歌将云绯放到准备好的宫殿之中,低下头,专注端详着他的神情。 眼睑下投了一片鸦青色的虚影,拨动着他柔软的心房。 楚明歌伸出手,轻柔地放到他的额头上。 触手的感觉有些烫,楚明歌皱起浓眉,对左右吩咐:“去找个太医。” 来的是贴身伺候他的太医院院正,他把过脉,捋捋花白的胡子,摇头:“请陛下恕老臣无能,公子受邪毒侵体已有多年,即使用名贵药材保养,也不过一二年的活头。” 院正用词尖锐,正好扎在楚明歌的最痛处。 ……他有片刻的沉默。 半晌后,楚明歌开口,嗓音艰涩:“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院正沉思须臾,道:“老臣会尽力而为。” 言外之意,便是他也不敢打包票。 楚明歌无力地挥挥手,屏退一干宫人,握住云绯的手出神。 蜷在掌心里的手乖巧温软,却没有多少热度,像一只冷冰冰的漂亮的白玉。 楚明歌握着他的手按到脸颊上,眼帘垂落,将脆弱的感情掩藏下去。 他好像又回到颠沛流离的那个时候,一睁眼就是腥风血雨,朝不保夕,即使睡着了也会惊醒。 现在,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状况并没有好多少。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知道有一个人会永远陪伴他,和他同生共死。 可是现在,连他也要离开了。 事到如今,他又能怪谁呢? …… 云绯自梦中醒过来,楚明歌已经离开,他抱着被子,呆呆地发了一会儿神。 楚明歌如今已经是皇帝,肯定比从前当摄政王的时候还要忙。 他看着手掌,手上依旧残留着几分暖意。 实在没有动弹的力气,又躺了回去。 楚明歌的那些话语,如同一个阴怖的噩梦,无时无刻不缠绕在他心间。 武功已废,这副身子也早已残破不堪。现如今连逃离也做不到…… 一辈子活在楚明歌的阴影中,永失自由,看着他三宫六院,儿孙满堂,而他或许只能一辈子当禁/脔,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也没有尊严的男宠…… 他闭上双眸,牙关止不住打战。 如果放在从前,楚明歌说喜欢他,他会为此高兴上许久许久,只是如今已经不会了。 他尝过幸福,也尝过被欺骗,被抛弃的滋味。和承受的那些痛苦相比,那丝幸福也不过是虚假的幻觉罢了。 从未有过如此灰心丧气的时刻,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光彩,映着他死气沉沉的双眸,颓然灰败。 外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端着东西走了进来。 云绯转过头。 来人是青羽。他穿着一袭大红色的锦衣,上面绣满了龙凤花纹,彰显着他尊贵无匹的身份。 云绯捏着锦被,不知道该不该起身行礼。 青羽看出他的为难,柔和地笑笑:“坐着吧,陛下叮嘱过,你身子不好,这些虚礼就免了。”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坐在床榻旁边的绣榻上,细细端量着他的神色。 “你是伺候过陛下的人,就算犯了些错误也无伤大雅,我会替你求情。让陛下饶恕你的罪过。” 青羽含笑:“你放心吧,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我与陛下不过一面之缘,他就记了这么多年,你和陛下之间的感情更不用说了。” 云绯有些无所适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青羽面前自然矮了一个头。 他蔫蔫地点了点头,青羽一笑,端起瓷碗送到他手里:“这是我特意为你煮的粥,你趁热喝了吧。” 云绯声如蚊呐:“多谢……皇后。” 青羽笑得越发动人,云绯接过碗刚要入口,却被忽然喝止。 “住手!” 一道威严的男声破空传来,两个人俱是一惊,齐齐看向门口,楚明歌站在逆光之中,周身涌出骇人的煞气。 “不准喝。”楚明歌又怒喝一声,大步流星走进来,摔得珠帘飞舞碰撞,流泻下一串叮叮当当的嘈杂。 第五十六章 他不由分说打落青羽手中的瓷碗,瓷碗哐啷坠地,跌得四分五裂。 青羽吓得站起:“陛下……” 楚明歌看着他,语气无比严厉:“你来做什么?!” 青羽两只眼圈都红了,站在一旁显得十分的局促不安:“我、我只是来看看……” “回凤舞宫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随意走动。” 青羽的脸色变得异样难看:“陛下不要生气,我只是担心您,才特意过来看看,我这就回去……” 楚明歌打断他:“出去。” 楚明歌话说到这份上,青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窘迫地行了个礼,含着热泪,几乎是落荒而逃。 “你——” 楚明歌视线转移到云绯身上。 云绯看着他。轻声叹道:“皇后一片真诚,陛下不该吼他的。” 楚明歌冷笑:“你跟他认识多久,就这么了解他?” 云绯低下头:“属下服侍陛下十年,对陛下同样一无所知。” 楚明歌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的唇畔弯了一下,有些无奈和苦涩的味道:“你非得伤朕的心么?” 云绯缓缓摇头,楚明歌想了想,加重语气:“记着,以后别人给你的东西,一点都不能碰,听到没有?”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偏过头:“您刚才那么凶,皇后会生气的,您去哄哄他吧。” 楚明歌假装听不出他赶人的意思:“他没事。朕待会儿会送些东西过去安抚。” 楚明歌抬腕,指尖擦过他的眼尾。 那里绽开了一抹氤氲的绯色,像一朵艳丽的花朵盈盈开放。 楚明歌喉结微动,声音完全柔和下来:“刚刚,吓到你了是不是?” “……还好。” 他的态度温和得像变了个人,云绯不得不怀疑,楚明歌又想着拿他去交换什么东西。 他叹息道:“其实,您不必太在意属下的感受。属下很好,您国事缠身,属下就不留您了。” 楚明歌坚决不肯让步:“朕已经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紧合着双唇,唇瓣抿出一条清减的细线。 过了半天,他才说:“朕对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敷衍的态度看得楚明歌心里直冒火。满腔怒火发不出去,又不能如从前那般肆意妄为。 他干脆蹬掉长靴,上了床:“朕累了。” 云绯一吓,立即警惕地后缩了几下,楚明歌拽住他的脚踝,将他拉了回来。 “跑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楚明歌板着冷酷如霜的脸,将他塞到被子里,严严实实裹好了,又在他额头亲了一口。 蜻蜓点水般的吻,没有半点情欲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楚明歌才拍拍他的后背:“睡吧。” 健壮的手臂箍住他的腰,下颌随即凑过来,放在他的肩窝处,鼻息喷薄到后颈的肌肤上,像一种无形的挑逗。 云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心里头隐隐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发展。 听说楚明歌宠爱青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楚明歌喜欢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明歌察觉到怀里的人不大安分,手掌游走到他的腰身处,滑进衣衫,轻轻掐了把他的腰窝。 “还不睡?” “就、就睡。” 他抓起被子,盖过头顶,又被楚明歌强硬地扯下来。 大雨仍未停歇,无根水自九天滴落,冲刷着这世间的尘埃灰土。 万籁俱寂,唯有此刻心跳起伏。 云绯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楚明歌的胸膛暖烘烘的,像一架大火炉,他很快就出了一身热汗,又不敢推他,忍得十分难受。 “陛下,属下有点热……” 楚明歌揶揄般笑道:“那就把衣服脱了。”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楚明歌翻了个身,两手按在两侧,居高临下望着他。 黑暗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回响,他的双眸亮晶晶的,像是盛着满天星光。 此时夜色如墨,星辰只栖息在他的眼睛里。 “陛下……属下要睡了。” 兴许是邪念作祟,这哀求般的话语听在耳朵里竟像是诱人的勾引。 虽然理智在不断叫嚣,生理的反应却不受他控制。 楚明歌“嗯”了一声,鼻音里带着浓重的忍耐:“朕陪你一起睡。” 手指摸索着解开他的衣扣,身下的人似乎在细细地发着抖。 楚明歌忍着喉头燥热安抚:“别怕,不会弄疼你的。” 云绯望着窗外天色,有些绝望:“现在是白天……” 楚明歌叼住他的薄唇:“左右不过是被臣子们吵上一耳朵,碍不着什么事的。” 他快哭了:“我不想要。” 楚明歌自说自话:“朕想你了。” 被紧扣着的双手陷进柔软的锦被,动弹不得,楚明歌继续重复:“我想你了。” 得不到回应,他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 接下来,楚明歌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他有多么想他。 …… 当情欲完全消退后,楚明歌抱着瘫软无力的人,愧疚地亲了亲他的嘴唇:“都是我太莽撞了。” 双唇被蹂躏得十分惨烈,他只略微一碰,怀中的人就不受控制地蹙了下眉头。 云绯紧紧闭着双眼,没有发火的力气,甚至不想看他一眼。 楚明歌笑了笑,又去亲他的别的地方。 手指软绵绵的,睫毛上亦残存着没有消退的热欲的痕迹,浑身都是他留下的气息。 楚明歌满意地点点头,凤眸里绽开笑意。 他穿衣下地,临走前又折返回来,云绯一个激灵,本能喊了出来:“您上朝快迟到了!” 楚明歌点了下他的眉梢,也没有生气,只是抚过他乱糟糟的发梢:“好好歇息。” 云绯点点头,动作之迅疾不厌其烦。 到了晚上的时候,楚明歌又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云绯正在用膳,楚明歌冷不防出现在背后,猛地将他打横抱起,云绯吓得够呛,手里的碗落了地,楚明歌什么也没说,径直抱着他走向床榻。 此后第二天,第三天……日日如此。 第五天的晚上,楚明歌按时按点驾临后宫,云绯绷紧了神经,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大约是那份强烈的思念终于发泄完毕,这回楚明歌没有急着扒他的衣裳,只是和颜悦色地问:“身子好些了吗?” 云绯迟疑着点了下头,末了,又小声补充:“还是累的很,想睡觉。” 楚明歌将他抱到床上,一动不动看了许久,久到让云绯以为,他又要吻他。 然而最后楚明歌也仅仅捉住了他的手,指腹摩挲着那片肌肤,他放低声音:“朕陪你。” 云绯合起眼皮,又蓦地睁开。 他仰着头,眼神中流露出几许期待。 “今晚有星星吗?” 楚明歌稍愣,继而点头:“应该……有的吧。” “我想去看星星,您带我去吧。” 楚明歌对上他湿漉漉的眸子,他的目光让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词语。 “好。” 宫中设着观星台,他们到的时候,宫人已经备好了火炉,暖意驱散了夜晚的寒风。 黛蓝无垠的天幕上镶嵌着无数颗星子,一轮月牙挂在柳梢头,给大地披上一层银白色的纱雾。 云绯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楚明歌紧攥着他的手,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他跑了。 “又生我的气了?你最近气性怎么这么大。” 楚明歌无奈埋怨,云绯气鼓鼓地别过脸。 楚明歌将他包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粽子,他真怕不小心一失足,从台阶上咕噜噜滚下去。 夜凉如水,楚明歌忍不住担忧:“冷不冷?” 云绯很想给他翻个白眼。 没有烦恼失意打扰,只是两个人静静对坐着,清风徐来,别有一种宁静安然之感。 坐了稍顷,云绯忽然问道:“陛下,您喜欢我吗?” 楚明歌回身抱紧他,音量不大,异常坚定:“喜欢。” 云绯慢慢笑了一下,楚明歌一挑眉:“不信?” “没有。”他快速否认,又问道:“那陛下,您爱我吗?” 楚明歌半晌无言,只是将头埋进他的颈窝。 怎么能不爱。 只是,曾经做过那么多伤害他的事,他该如何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感受不到云绯对他的疏离。 即使现在承认,在他眼中,只怕也无异于谎言吧。 他用一条线拴着他,有一日这条线断掉,他就会像没有束缚的风筝那样飞掉。 他抓不住他。 “不要走了。” “我会好好珍惜你。” 云绯有些失神的模样:“皇后,还有沈公子……” “青羽不是我的皇后。他不会在宫里待很久的。至于沈琢玉……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用的是“消失”,而不是“死亡”。 云绯眨了眨眼睛,无端端生出寒意。 楚明歌连忙紧了紧他身上的斗篷:“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云绯推开他,垂首斟酌着措辞。 “您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属下,也不是沈公子。” 楚明歌低下头:“也不是青羽。” 云绯轻声道:“要是有一天,您找到了那个人,您会怎么抉择?” 楚明歌恍恍惚惚的,生出不真实的错觉。 有一道巨大的鸿沟横在他们中央,即使拼尽力气,他也永远到不了他的身边。 第五十七章 楚明歌望着他,很长时间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绯认真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不确定和怀疑,楚明歌喉头哽得厉害,知道现在无论他说什么,云绯都不会信。 最终,他只能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回宫的路上,楚明歌一直牢牢抓着他的手。 楚明歌本想着陪他过夜的,贴身伺候的宫人扣响宫门,带来一个消息:“皇后生病了。” 楚明歌下意识看向云绯,他正似笑非笑看着他,楚明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看穿一般,僵在原地,唇瓣嗫嚅。 楚明歌犹豫半晌,皱着眉头回应:“让院正给他好好看看,朕……明日亲自前去。” 云绯看出他的为难,便笑道:“陛下去吧,皇后急病不醒,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我没事的。” 楚明歌面色发白,声线失去了平时的冷静,有些颤抖:“朕很快就回来。” 云绯点头,极其乖巧:“好,我会等陛下。” 楚明歌捏捏他的鼻尖,然后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宫人迤逦,拖曳出大片阴云。那片阴霾亦久久笼罩在他的心上。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楚明歌派遣名为照顾实为监视的宫人亦步亦趋跟上来,堵在门口:“公子……” 云绯面无表情:“我要出去走走。” 宫人陪笑道:“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若是陛下知道您出门吹冷风,定会迁怒婢子的。” 他不管不顾,单脚迈出,宫人慌得一溜烟跪下:“求公子体谅婢子们的难处。” 对面这艳丽得像一枝海棠花似的红衣少年蹙起烟笼雾掩的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们起来吧,都是做奴才的,我不会再让你们犯难。” “多谢公子。” 云绯走回屋子,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此处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倒真像个精巧的笼子。 他晃晃脑袋,将所有凌乱的想法统统抛却出去。 “我想喝酒。” 宫人愣了愣:“公子,您身子尚未痊愈……” 云绯的态度异常坚决:“拿上来。” 宫人无法,只得送上浓度稍低的花酒。 云绯皱着眉头,忍着刺鼻的辛辣,将酒盏一饮而尽。 酒入肺腑如刀子刮过,辛辣的味道残留在舌尖上,逼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他被呛得咳嗽,捂着胸口咳了好几下,再抬头时眼圈已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从前,他当着楚明歌的暗卫,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楚明歌也不准他沾染酒瘾,所以长到十七岁,滴酒不沾唇。 第一次喝酒,生理与心理双重不适,但是,他相信他很快就会习惯的。 就像习惯楚明歌的冷血寡情那样。 一夜就受不了,以后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煎熬? 此时此刻,他倒真有几分庆幸,没有相信楚明歌的说辞,又稀里糊涂掉进他的承诺中去。 那样的话,不是太过于可悲可怜了吗? 他又喝了几口,脑子有些发蒙,一旁的宫女规劝道:“公子还是不要喝了,您受不住的……” 他转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没事的,很快、很快就会好的。” 分明没有流泪,却看得人心尖战栗,凄凉顿生。 楚明歌记挂着云绯,想着赶快把青羽的事解决了,好去哄他,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走了几步路就赶到凤舞宫,撩开纱幔一看,青羽双颊生晕,唇无血色,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他抬起眼帘,泪光盈睫,虚弱无力地唤道:“陛下……” 楚明歌不好看上一眼转身就走,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声音格外镇定,听不出一丝关切的意思:“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 “我知道,我惹陛下不高兴,让陛下厌烦,连我这张脸都不愿意看到,我内心惶恐,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缓了缓,艰难出声:“陛下真的喜欢我吗?” 青羽捂住眼睛,语声哽咽:“既然您立我为后,为何不愿意让我靠近您,这么长时间您甚至没有碰过我一分一毫,我受不了您的冷落,倘若陛下只是为了折磨我的话,不如清清楚楚告诉我,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楚明歌冷眼注视着他的举动,一时间不知是好笑还是无聊。 “既然你这样问了,那朕也有些事想要问你。” “你记不得朕,却对朕一往情深,朕的魅力就这般大,让你能义无反顾扑在朕身上?” 楚明歌慢悠悠笑了一声。 “当然,若你只是为了朕的权势,那也无可厚非。” 青羽放下掩在面上的手掌,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楚明歌放慢语调,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青羽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朕知道,你不是羽国的太子。” “你跟苏逸还有楚沧勾结,到底想做什么?” 青羽睫毛微颤,脸色不好看起来:“陛下,您到底在说什么?” 楚明歌掐住他的下巴,目光逼视,锋利如刀,似乎要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部挖出来。 “朕现在还不想对你动手。只要你安分些,朕暂时可以留着你这条贱命。” 青羽控制不住发抖,裹在锦衣里的身子鹌鹑似的。 楚明歌摇了摇头,无趣地丢开手,青羽被摔到地上,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楚明歌漏夜赶回云绯所居的宫殿,他已然睡下,合衣向里躺着,脸颊深陷在阴影里。楚明歌甫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楚明歌回头,宫女提心吊胆回禀:“公子执意饮酒,奴婢劝不住……” “罢了。” 楚明歌屏退宫人,坐到床榻边,手指探上他烧得红彤彤的脸颊。 “酒能解千愁,你又在忧愁什么呢?” 明知他听不见,他还是微倾了身子,语气温柔缱绻,柔情万千,如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花。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心无旁骛地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 大周出了事。 自从慕容昭被楚衍带回去之后,楚明歌便再也没有关注过他的动向。此时乍然听闻大周的惊天变故,饶是他定力再好不过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探子得来的情报,已经沦为阶下囚的慕容昭放火烧了关押他的宫殿,楚衍也跟着跳进了火海,火灭后,只找到两具烧焦的尸骨。 楚沧仓促登基,一方面要查找慕容昭的火石是从哪里来的,另一方面要弹压传播得越来越凶的谣言。 宫中民间皆在传闻,这是楚沧不满父皇的压迫,和慕容昭联手害死了楚衍。 皇帝和太子不睦,几乎无人不知。碍于皇家的体面,楚衍一直压着,不让人泄露,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楚明歌敏锐察觉到,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再三确认探子的情报无误后,他立即决定集结几十万兵马,率兵亲自攻打大周。 命令下得匆忙,他没有来得及和云绯商量,云绯倒是没表示出异议,只是求他暂时留下青羽的性命,楚明歌看着他神色如常,也就放了心,答应了下来。 楚明歌离京之前,不忘命人将青羽看管起来,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靠近云绯一步。 青羽满脸的不可置信:“陛下如此怀疑我?” 楚明歌懒都懒得装:“要是让朕发现你有半点不轨之心,你这颗脑袋就别想要了。” 说完转身离开,连辩解的时间都没留给青羽。 青羽恨恨地咬住贝齿,楚明歌和他撕破了脸,能活着走出大晟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 万幸,他还有办法和太子殿下联络。 处理完青羽的事,楚明歌就去了云绯居住的宫殿。 楚明歌走进去时,他正握着一卷书发神,楚明歌悄无声息走到他面前,他仍旧怔怔地望着前方,楚明歌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看清上面的字,忍不住笑:“你也会看这些东西?” 云绯慢吞吞起身,被楚明歌攥着腕子,拉到怀里抱着。 他轻声道:“朕就要走了。” “祝陛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楚明歌附在他耳畔,呵出的气息拂得他耳根子发痒:“等这回凯旋了,我想……” 他蓦地闭上双唇,云绯不解地看着他:“陛下?” “不说了,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云绯垂下眼:“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楚明歌又抱着他厮磨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起身:“我这就走了。” 云绯点点头,一动不动望着他。 楚明歌忽然觉得,他的眼里承载着许多的忧伤,那些悲伤的情绪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勒得他的心阵阵发疼。 楚明歌走过去,紧紧抱住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生出无限的眷恋,想永远陪着他,不再有一时一刻的分离。 虽然,那只是奢望罢了。 注视他的身影从视野里完全消失,云绯的目光慢慢沉了下去。 青羽出不了门,不妨碍有人来找他。 来人音量不大,声音别样的熟悉。青羽抬起眼看了一眼,冷漠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云绯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 “你是苏逸的人?” 青羽倏地打开双眸,震惊地望着他。 第五十八章 过了一会儿,他才恨声道:“楚明歌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云绯没有急着否认,而是换了个话题:“是我求他,不要杀了你。” 青羽冷笑:“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嘲笑你,也不是想对你做些什么。” 青羽不为所动:“废话少说。楚明歌想要的情报我都没有,他要是个男人,就给我一个痛快。” 云绯慢慢扯了扯嘴角。 “你的确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苏逸训练出的死士,对他忠心耿耿,我不想,也没有时间撬你的嘴。” “就算知道了那些暗秘,对我又有什么半分好处呢。” 青羽一脸怀疑地窥着他:“你就不想拿着我向楚明歌邀功?” 云绯贴近他的耳畔,声音压低:“你身上,一定有一击毙命的毒药吧。我想跟你做交换,换你一条生路。” 青羽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眼神闪烁不已:“莫非……你要毒死楚明歌?” 云绯好笑地否认:“你想多了。” 青羽想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推测,云绯看出他的错愕,颔首:“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青羽镇定了下惊骇的心神,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要是楚明歌知道,是我给你的毒药,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这好办。等我闭上眼,你就把我的尸首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等他回来,你用我的尸首做交换,他会放你走的。” 青羽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他看了云绯几眼,似在判断他言语的真假。 云绯站起身,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就算没有你,我也可以从别处弄到想要的东西,而你,只有死路一条。” 青羽心一横,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他压低音量,说出一个地点,云绯认真记在心里,转身就走:“待会儿会有人接应你的。” 青羽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叫住他:“你、你当真要喝?” 青羽半信半疑:“那可是鸩酒。” 云绯脚步一顿,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寥索。 他回过头,对青羽翘了翘嘴角。 虽然是笑着,那里面却充斥着无限的感伤。青羽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喉咙里堵塞着什么东西似的,一时间百感交集。 云绯取了东西,屏退所有宫女宦官,孤身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之内。 楚明歌赏赐了许多稀奇的珍宝装点他的屋子,举目四望只见金碧辉煌,孤身居于其间,寒意顺着骨缝爬进心底。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 楚明歌从来不懂,也不会去懂。 檐角的风铃在清风中碰撞,泄下一串清越的鸣声。他倒了一杯酒,将那包毒药尽数倾倒进酒杯中。 琥珀色的液体折射着耀眼的光芒,波光粼粼,刺痛他的双眸。 他举起酒杯,面无表情地想。 等楚明歌回来,看到他的尸首,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一向自恃身份,从不肯在人前暴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即使亲眼目睹,也不会动容吧。 真可惜啊,他没办法亲眼看见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本能地紧蹙起眉头。 辛辣的烈酒,不得不承受的分离,还有种种用言语倾诉不尽的东西,果然他还是不能适应。 他这般想着,内心宛如被坚冰覆盖。不多时腹中犹如长刀翻绞,眼前时昏时暗,冷汗打湿鬓发。 窗外天光摇摇欲坠。 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青羽进入内室时,只见一袭绯红的身影趴在桌子上,他惊惶上前,分别试探他的鼻息和脉搏,已经了无生息。 青羽手脚冰凉,没想到他真的如此决绝。 他想不通,楚明歌明明对他很好,这个人为什么执意寻死? 他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晃晃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想纷纷驱散。 有人扣响门扉,青羽看向门口,咽了口唾沫。 胸中的心脏怦然跳跃,在看清来人之际重重坠落,发出一声尖锐的让心肝肚肺都为之战栗的悲鸣。 他的眼瞳骤然剧缩:“你——” ……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战火绵延数千里,将大晟和大周的交界处烧成焦黄的灰烬。 哀嚎绝空,尸殍遍野。 楚沧拼死抵抗,楚明歌深谙稳中求胜的道理,可为了那个远在京城的人,他硬是将战事缩短到了一个月。 最终,仍是他赢了。 大晟的军队一直打入大周,楚沧仓促逃窜,成了丧家之犬,楚明歌立即下令追捕,留下人手 在整顿部队之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歇息,就匆匆返回大晟。 抵达的时候,皇宫中所种植的桃花已经开了,簇簇红霞延绵不绝,恍若红云烟岫,整个天空都被映成粉红色。 看着看着,连人也生出涨满胸膛的欢悦。 楚明歌压下唇畔的笑意,想着朝思暮想的人,不由得加快脚步。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望向身上染血的战袍。 他想,他要是看见了,一定不会喜欢。 他折返回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应雷忽然出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回禀:“皇后有要事求见。” “皇后”二字落在耳朵里,着实刺耳,楚明歌不着痕迹皱了皱眉:“他不是朕的皇后。” 应雷很是乖觉:“青羽说,有很要紧的事告知陛下。” 楚明歌思索了片刻。 倘若是关于逃脱的楚沧的消息,倒也值得一听。 他点点头:“带进来。” 青羽被人押了进来,他无声跪倒,楚明歌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何事?” 青羽抬起头:“陛下这是……要去见他吗?” 事到如今,大周都已经亡了国,他还在做戏,楚明歌觉得有几分好笑。 “是又如何?你打算阻拦朕吗?” 青羽牙关打战:“陛下不用去了。” 楚明歌动作一停,回身时凤眸里带着暗沉沉的墨色。 那里头翻涌的煞气和凶戾不言而喻,青羽的身子不断战栗,闭了闭眼睛,狠狠心,说道:“他已经死了。” 和想象中不同,楚明歌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他只是抬起眉头,嗓音淡淡:“你觉得,朕会相信你的鬼扯?” “我没有说谎。” 青羽没想到他会如此冷静,一时间慌了手脚,口不择言:“我说得是事实!毒药是他自己喝下去的,我亲手摸过,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住嘴。” 青羽一愣,楚明歌死死盯着他,脸上的每根线条都绷紧了,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住嘴。” 青羽如坠冰窟,颤抖着继续说下去:“若是陛下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验。我没有理由编造谎言……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脚踹倒,飞出去撞到坚硬的墙壁上。 一口甜腥随即呕出,青羽双手紧紧抠着地面,天旋地转。 大抵是肋骨断了几根,喘息间仿佛刀片剐蹭着喉腔,他定定心神,忍着剧痛,按照云绯教给他的,一字一句道:“他的尸首在我手上,要是您想见他最后一面,就送我离开这里。” 楚明歌站在原地,视线不知落在何处。青羽看着他,心头渐渐升起惶恐不安。 楚明歌倏地转身,拔腿就走。 应雷在后面呼唤他,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一口气走到那处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立在门口徘徊了好久,这才推开门,悄无声息走进去。 他住过的宫殿和他走前没有分毫区别,那些陈设好好的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已经落满了灰尘。 四下无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楚明歌茫然地环顾四周,落红坠落,像下着一场小雨。 刹那间,他想起很多很多。 想起晨钟暮鼓,昼夜交替,月朗星稀,他带着他在观星台上看夜色流逝。 或者是,他从梦中醒来,看见枕在腿上的人,绵长平稳的呼吸,日出自他的侧脸上方升起。 笑颜如初。 他以为,那样的时光会成为永恒。 …… 青羽没有食言。 在楚明歌答应放他离开后,他依诺交出了云绯的尸身。 其实,从得知他的死讯开始,楚明歌始终是不愿相信的, 而现在,他的尸首就在他面前。 天气开始热起来,就算用冰块冷藏,也无法阻止腐烂的趋势。应雷百般劝说,楚明歌最终答应将他埋葬。 在择定墓地的时候,应雷本以为楚明歌会将云绯葬入皇陵,楚明歌沉思良久,最终选定了京郊的墓场。 他有些失神的模样:“他不喜欢拘束。” 应雷领了旨意,躬身退出。 离开之前,他忍不住朝龙椅上看了一眼。 龙椅上的人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孤寂落寞得让人心疼。 应雷不忍再看,轻轻合上了门扉。 明日,云绯就要下葬。 楚明歌整整守了他三天三夜。 他的双手是冰凉的,和他的面容一般死白,周身蔓延着腐朽的死亡的气息。 楚明歌曾经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的画面,只是如今,躺在那里的换成了他永远也不能接受的人。 楚明歌眼角干涩,迟迟流不出眼泪。 怎会如此。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第五十九章 他想过不止一次,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以后,堂堂正正地和云绯拜堂成亲。 他将会牵着他的手,走过这世上的艰难险阻。 他们会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来。 直到此时楚明歌才发觉,原来,所有关于未来的期冀与希望,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在他不知晓的地方,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那些深入骨髓的爱意早已化为了齑粉。 所以,他一直若即若离,所以,他宁愿喝下毒酒,也不想与他长久相随。 想明白这点之后,楚明歌的心脏像是被谁死死攥着,有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他的血肉,将心脏剜了一块去。 他忍着胸腔中缓慢上涨的悲鸣,慢慢地,握紧那只冰冷的手。 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他站在他身后叫他“殿下”,那道魂牵梦萦的声音只响了两瞬,又归于鸿蒙太虚。 在这个暗夜里,楚明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一个人,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 云绯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活着的时候操得是见不得人的营生,纵使死了也没多少人挂念。 楚明歌很快就从打击中缓了过来,也可以说,云绯的死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王。 楚沧带着残兵败将苟延残喘了一个多月,被楚明歌的精锐部队堵在深山巨谷之中,弹尽粮绝。楚沧突围不成,怒骂楚明歌无情无义,后掉下深渊,不知所踪。 楚明歌收到消息,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无情无义,楚明歌自嘲地笑了笑,楚沧的用词倒是毒辣精准。 大晟在他的治理下发展得很好,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大周也被并入了大晟的版图,楚明歌剑指九州,将目标对准了远在西南的陈国。 登基三年后,群臣上书,请皇帝册后立妃。 白胡子苍苍的老丞相率先将自己的孙女推了出来,太傅也不甘落后,推出了自己的嫡女,大将军也紧随其后,大力推举亲侄女,做不成皇后,贵妃也成。 楚明歌看着下面唇枪舌战的文武百官,只觉得厌烦。 他敷衍了两句便下了朝,走到一间废弃已久的屋子里,对着正中一枚乌木牌位,独坐了一宿。 第二日离开时,楚明歌憔悴的面容上难掩失望。 若是他当真能回应就好了。 他也不必这么为难。 最终,他并没有册立一个妃子,而是从偏远宗室里找了个有皇室血统的孩子,立为储君,由他悉心教导。 群臣抗议上谏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毕竟这位陛下的铁腕是出了名的。 很快又是三年过去。 这年秋季,京城发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将京郊的坟茔全部摧毁,有好些尸骨暴露在外头,零零散散,几乎不成个样子。 楚明歌听说之后,便亲自前往京郊查看。 他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无主墓碑前。 这里的墓地也被雨水冲开,棺材有大半露在外头,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楚明歌无意投去两眼,顿时愣在原地。 那里头空无一人,没有枯骨,亦无灰尘。 宫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掉到一副棺材里,连忙呼喊着让侍卫护驾,忽然之间就愣住了。 这位薄情寡义,杀人不眨眼,素以铁血手段著称的帝君,生平第一次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 云绯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梦醒后阴霾一扫而光,满目皆是熹微的晨光。 他费力睁开眼睛,迎上苏逸含笑的眼眸:“醒了吗?” 苏逸将他扶起,语气中不无得意:“金蝉脱壳,这招不错吧?” “这里是苗疆,我的地盘,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云绯看着他,没说话。 苏逸怜惜地摸摸他的脑袋:“棺材里黑咕隆咚的,你定然吓坏了吧。” 云绯别过脸,他刚刚苏醒,头脑还有些不清不楚的。 终于,他开口,声音嘶哑:“你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起青羽,我便知道你的意思没有那么简单。” “那份鸩酒是为我准备的,青羽生性胆小,绝不可能自裁。” “我服下毒酒假死过去,你再想办法把我的尸身偷出去,既救了青羽,也帮了我,一箭双雕。” “错,是一箭三雕。” 苏逸抬起食指,按住他的双唇。 “听说你死了,楚明歌痛不欲生。” 云绯低下头,似乎很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苏逸便换了个话题:“好了,现在你也逃出来了,想好怎么感谢我没有?”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一无所有。” “那么不如以身相许。” 对面的少年皱了皱眉,苏逸耸耸肩,好像换了个更不讨喜的话题。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云绯仰起头,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既然死过一次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地度过。” “我想到处走走,天下之大,我总能找到安身之所。” 苏逸欣慰地点点头:“这样也好。” 他忽地俯下身子,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小殿下,那你什么时候才会爱上我呢?” 云绯脸上漫起绯红,他极不适应这种称呼,苏逸笑了笑,本想亲他,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苏逸花费了很大心力治疗他的病。他服食过玄冥丹,身子早就被蛊虫掏空了,苏逸想破脑袋,翻遍所有医术,找到一个听起来不大靠谱的法子。 “与人双修。” 结果自然是被云绯一口拒绝,解毒的事也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之后数年,他一直在天下游荡,行遍了大江南北。直到有一次病发晕倒,被苏逸急吼吼抱了回去,自此开始百无聊赖地养病。 苏逸不放心他的安危,又找了个暗卫保护他。 本着是同僚的缘故,云绯尝试着和他打好关系,无奈此人实在过于缄默,他自言自语都要比跟这家伙来得有趣,云绯也就打消了和他交谈的心思。 这一日阳光明媚,他突然生出外出散心的心思。 苏逸不在,他任性起来没人敢阻拦。暗卫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答应陪他出去散散心。 暗卫跪在他脚边,给他套上丝履。 云绯望着他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异常白皙,不像普通的武夫。 他好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暗卫一顿,摇了摇头。 “你没有名字么?” 脚边的人小幅度点了点头,云绯叹口气:“那等我有空给你取个名字吧。” 暗卫仰起头,不知为何,云绯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水光。 这个暗卫一张普普通通的死人脸,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不过,看起来也不讨厌。 他忽然发觉暗卫握着他脚踝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知为何,这个人总给他熟悉的感觉。 好像他们很久以前见过。 暗卫领着他走到一处山洞,这里荒凉安静,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云绯想起从前,他也和一个人携手走过一条黑漆漆的山路,只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云绯刚想跟暗卫说回去,脚下猛地地动山摇,头上的石子土块纷纷掉落,耳边炸开一道又一道巨响,他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巨力推开。 “小心—南风知我意—” 山洞轰然倒塌之前,云绯朦朦胧胧想起,那道男声的主人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苏醒了过来。 他动了动疼痛不堪的四肢,感觉到身上压着什么东西,他咬着牙,尝试推了几下,那人发出一声呻/吟,低低道:“别动。” 云绯瞬间血液冰凉。 他想明白,是山洞倒塌,将他们压在了废墟下面,而楚明歌又是何时出现的? “那个暗卫……是我。” 云绯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我知道。” 楚明歌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是楚沧,他的旧部在这里设下埋伏,要为他报仇。”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黑暗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云绯轻声道:“以后再说吧。” “不,我怕我死了,就再也没办法告诉你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云绯恍恍惚惚地想,原来,他哭起来是这样。 又是几声巨大的爆炸,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楚明歌没有死。 苏逸带着人赶到,诛杀了所有的刺客,将他们救了出来。 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暗卫是楚明歌,苏逸脸都气绿了。 云绯主动照顾了楚明歌三天,毕竟他是为保护他受伤的。 等他能动弹后,云绯便下了逐客令。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大晟需要你。” “我想多待几天。” “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呢?你只会指使人。” 楚明歌哑口无言。 除了做皇帝,他好像什么也不会。 楚明歌离开的那天,云绯来送他。 他只站了一会儿,就借口说要回去。 楚明歌看着看着,不知哪来的勇气,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五年,十年,二十年,我会一直等你。” “等你什么时候可以接受我了,我就来接你回家。” 云绯没有答话,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楚明歌忽然很想知道,要是云绯得知他抱着一枚冷冰冰的牌位睡了六年,会是什么反应? 楚明歌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里也充满了抗拒,步子倒是放得很慢,他只要稍微加快脚步,就可以追上他。 楚明歌笑了出来。 终有一日,他会亲口告诉他的。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全文完) ────────────㏄南风整理推荐小说㏄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