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是未来皇帝》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靠山是未来皇帝》作者:开学最烦晒被子 文案 被救后,夫家疑她已非完璧,要她以死明志 暴躁青年唐锦云表示:神TM以死明志,老子靠山是未来皇帝! 未来靠山云恒点点头:都听她的,不然朕登基后扔你们去喂狼。 唐锦云:等等,你还没登基呢,那我现在怎么办? 云恒抿嘴:夹起尾巴做人。 姐弟恋 又名《参加表哥婚礼却与表嫂双双被绑的刺激故事》【不是】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开云十八年夏六月二十日,宜嫁娶。 云顺都城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护国将军府长孙裴敬宗终于在弱冠之年完成了婚姻大事。 五年前裴敬宗带兵击败游牧部落首领那田,最终两方讲和,那田保证自己管辖期内,不再进犯云顺,且每年进献美人宝石、牛羊马匹等物给云顺国。 同年顺帝赐婚裴敬宗,由此护国将军府与云阳唐氏结成秦晋之好。 将军府前院觥筹交错,内宅后院却静默无声。 新房内乌压压站了一堆人,跪了一堆人,里间卧房,一位华服美妇伏在床上痛哭:“我的恒儿,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想活了……” 裴老夫人看眼女儿,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当今圣上年轻时四处征战,即位后又专心国事,不常往来后宫,子嗣上就难免有些单薄,现今宫内也不过只有两位皇子并三位公主。自家二女儿福运齐天,进宫不久就诞下大皇子,如若不出意外,日后必要继承大统,可现在大皇子在将军府走失,传到宫里,这一家子脑袋还要不要了? 裴老夫人越想越怕,拄着拐杖转身问几个儿子:“这怎么说?堂堂将军府,还能跑进歹人来?” 大老爷裴平和二老爷裴团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他们都知丢失皇子的罪有多大,心里正怕,见母亲和妹妹,一个哭一个骂,全都不敢吱声。 裴老夫人见此,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拐杖狠狠在大儿子身上捶了两下,裴平吃痛,抱着胳膊喊道:“母亲,事已至此,您就算打死我,人也回不来。” 床上痛哭的安贵妃闻此,哭得更厉害,裴老夫人头痛,收回拐杖,瞪一眼躲闪开的二儿子道:“我造的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些讨债鬼。” 大夫人娄氏亲自拧了帕子去给小姑擦脸,她柔声劝道:“娘娘,敬宗带人去找了,您先别急,大皇子许是贪玩,在哪个院子迷路了也未可知。” 安贵妃闻言,气得发狠道:“都是这婚礼闹得,今天要不是来参加婚礼,恒儿怎么会丢?” 娄氏是书香世家出身,长得柔弱,脾气却倔。她听小姑这么说,不仅面上过不去,心里也不满起来,当下抹着眼泪说:“这婚是陛下赐的,娘娘难不成对陛下不满?更何况,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新娘不见了,他难道不伤心么?您从小看他长大,他那么敬爱您,您怎么能说这话戳他心呢?”她替儿子委屈,好不容易盼得小姑娘长大,欢欢喜喜迎进门了,结果人不见了。就这还得压着不敢声张,否则让唐家那一群死脑筋知道,家里准得被他们的唾沫星子埋了。 安贵妃自知说得不妥,可儿子不见,她心急如焚,哪还管话是否说得妥当。 裴老夫人看一眼屋里众人,叹了又叹。丈夫死后,家里一个像样的男子都没有,儿子个个是软耳朵,内惧媳妇外恋美妾,小一辈就更指不上,唯那大孙子还算有点他爷爷的风骨,可偏皇上又给找了个病秧子做媳妇,年纪小敬宗那么多就不说了,这刚进门就出这档子事,看来命里和裴家犯冲,不管怎么说,她不见了就不见了,最好出点什么事,别再进裴家门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在前面酒席散去之前,找回大皇子,否则,别说什么富贵滔天,这一家子能活着见明天的太阳都是好的。 正叹气,瞅外面人影晃动,裴老夫人喝道:“进来回话,在外面鬼鬼祟祟看什么?”黑影揭帘进来,福身道:“回老太太,老爷话,前头林小王爷问两位老爷怎么不见,嚷着叫陪酒呢。” 裴老夫人想起自己这个外甥,一阵头痛,捏捏眉心对两个儿子说:“敬宗在找人,你俩代他去前面陪酒,别让人看出什么。”大老爷和二老爷如临大赦,安慰妹妹几句,齐齐退出去了。 眼见天马上要黑,裴敬宗才风尘仆仆带着一脸倦色回来。 娄氏亲自斟了茶递给儿子,裴敬宗略喝过一口就说道:“祖母,姑姑,知道恒儿和锦……锦云的下落了。” 安贵妃心里一喜,抹抹眼泪问:“我儿何在?”裴老夫人却道:“怎么?他们俩在一块?” 裴敬宗浓眉紧皱,从怀里掏出一只翠绿玉镯和一块莹白长命锁说:“被城外云崖寨的土匪劫去了。” “什么?”安贵妃片刻间经历大喜大悲,听见土匪二字,再看眼儿子贴身佩戴的长命锁,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娄氏一边帮儿子掸灰一边叫道:“土匪?那可怎么得了?哎呀,这个唐小姐真是命不好。”裴敬宗心里不自在,他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牵唐家小姐下花轿的场景,小小一个人,玉镯在腕间轻晃,纤手冰凉,还不到自己肩膀高,那样一个精巧小人儿落在土匪窝里,他简直不忍心想。 二夫人刘氏见安贵妃晕倒,这才从墙角走出来,小声说道:“云崖寨,听说里面都是亡命徒,他们绑人,肯定是图财,咱拿钱去换,总可行吧?”刘氏是二老爷自己聘回家的,无父无母,自小在街上摆摊卖包子,她知道自己在裴府没地位,很少在众人跟前发言,这次事关皇家子嗣,她也不想无缘无故被拉下水丢了性命。 裴老夫人向来不大喜欢二媳妇,可今天这番话说得她受用,当下便问孙子:“如何?土匪有没有说条件?”裴敬宗摇头:“送信物的人只说他们在云崖寨。” 裴老夫人低头思索,抬手叫娄氏拿出鼻烟壶唤醒女儿。安贵妃悠悠醒转,一双杏眼红肿不堪,娄氏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裴老夫人见此硬着心肠跪下求道:“娘娘,请您差宫人往宫里递个信,就说咱们母女多日不见,您想在府里歇一晚。”此事绝不能让皇上知道,否则整个将军府都得遭殃,若运气好,敬宗可在天亮前将人带回来,只要明天大皇子回宫,这事就还能转圜。 安贵妃怔怔看着身材佝偻的老母亲,心痛难当,做了母亲多年女儿,她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想想儿子,再看看焦头烂额的侄子,终是无奈点了点头。 且不说裴府乱成一锅粥,唐锦云在颠簸中睁开眼,看到黄泥遍布的车棚和蜷在一边的锦衣男孩,脑里也搅成了一锅粥。 怎么回事?她昨儿个窝宿舍看了一天美剧,忘记写选修课作业,晚上借了王倾城和舍长作业熬夜赶工,不就两点左右太困打了个盹吗?至于天降此正义给她吗? “不是吧?”唐锦云动动绑在身后的双手,抬抬并在一起的脚,瞅眼身上的鲜红嫁衣,闭上眼睛默念:“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再一睁眼,唐锦云绝望,现在这情况绝逼是穿越,而且还是新婚被绑戏。 车外有牛的响鼻声,期间夹杂两个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唐锦云听完更绝望,这不仅穿越被绑,还穿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 她听到角落的男孩发出低低的啜泣声,打量一眼,发现男孩子白白净净,眉眼精致,漂亮得像个SD娃娃,年龄大概在五六岁左右。 唐锦云奋力扭着身子挪到男孩身边,轻声安慰:“别哭啦,你知道咱们这是怎么回事吗?”云恒眨眨眼睛,一颗泪珠挂在长睫上,他盯着像虫一样蠕动的唐锦云,慢慢开口道:“我们被绑架啦。” 口齿清楚,唐锦云往猜测的年龄上又加了两岁。 她见他伶俐,便挺起身子背对他说:“你也转过身,咱俩背对背坐,看能不能先把绳子解开。”车厢是用木条围起来的,顶上盖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唐锦云只能从木头缝隙中判断现在是傍晚,也许很快天就黑了。 外面的人声有两个,一男一女,除此之外,路上几乎没听见过人声,说明车子走得偏僻。 唐锦云琢磨这俩人专找漂亮小孩,十有八九是人贩子,她生平最恨拿人做买卖的拐子,当下便决定一定要带着小男孩逃出去。 云恒照着唐锦云所说转过身子,手摸摸索索抓住一根冰凉的食指。 唐锦云勾着手指扒上男孩的手腕,小声说:“你别动,我先试试。”她凭着感觉找到绳结,泄气地发现是个死结。 她晃晃脑袋,听到清脆声响,忙大幅度摇头晃脑,企图摇下一根簪子。 云恒扭头看眼唐锦云的疯态,吸吸鼻子问:“姐姐,你在做什么呀?” 唐锦云加大幅度,回道:“摇根簪子下来划绳子呀,你别光看,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簪子从姐姐头上弄下来。” 云恒深吸一口气,碰碰唐锦云的背说:“姐姐,你把头低下来,我帮你。” 唐锦云转个方向,低下脑袋,云恒凑上去,张嘴咬下一支凤凰衔珠的金簪。 “好了,姐姐。”云恒松开嘴,金簪应声落在唐锦云面前,她抬头去看,粉娃娃嘴角被金簪上的凤凰翅膀划出一道口子,殷红血珠慢慢渗出来。 第2章 牛车不紧不慢地前行,外面的谈话声低下去,渐渐被聒噪的蝉鸣盖过。 唐锦云猜可能快到贼窝,心里着急发慌,额头汗如雨下,手抖个不停。 云恒的手腕被簪子戳了好几下,被扎过的皮肤一阵刺痛,他咬咬下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 他其实很害怕,这个充斥牛粪味的车厢,他一点都不陌生,因为上一世他就是从这里走出去,被一个壮汉扔到狼群中,被群狼分食而亡的。 他不明白已经成为狼群腹中餐的自己,为何又出现在此,难道等会儿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噩梦? 云恒扭头看眼和上一世记忆中不太相符的表嫂,安慰自己,或许听她的可以逃出去呢? 唐锦云握着簪子打磨半天,总算感觉麻绳变薄变散,她长长出一口气,抓着绳子一扯,听到闷响,心里一喜,回头说:“试试手能活动不?” 云恒双手得到自由,惊喜地伸到前方给唐锦云报喜:“姐姐,我好了。” 唐锦云见他白嫩的手腕上有好些划痕,不禁心虚道:“别高兴太早,来,先给姐姐把绳子划开。” 云恒点点头,拿起簪子帮唐锦云将绳子戳松散,这次他看得见摸得着,劲儿朝一处使,很快扭得粗壮的麻绳就被戳得分裂开。 唐锦云估摸着差不多,让他躲开,一使劲把绳子挣开,转而去解腿上的绳子。 幸好绑腿的绳子打的是活结。 唐锦云帮男孩解开绳子,一边按摩发麻的小腿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恒诧异地眨眨眼,乖巧回答:“云恒。” 唐锦云伸伸活动自如的腿,转而替男孩揉小腿,一会儿要逃命,脚发麻可是会拖后腿的。 云恒自小被伺候惯了,也没觉得不自在,反倒是僵硬的双腿经她一揉,奇异地舒服起来。 唐锦云抬头瞅男孩眯起眼,一脸享受,忍不住停下手教他做拉伸,她捂住云恒因惊讶要大喊的嘴,凑近他耳朵说:“小鬼,这会儿不是享受的时候,听姐姐说,等车到达目的地时,速度肯定会慢下来,到时咱们站到车尾,我撑着皮帘子,你就往下跳,明白吗?” 唐锦云说着脱下身上的外衫,用簪子划破,扯出几个布条,抓一些稻草包起来塞进云恒胸前,两膝和手肘也照着包好。 云恒不解:“姐姐,这些有什么用处?”唐锦云往胸前塞一团稻草,小声说:“护着你,省得跳车时摔断胳膊什么的。” 云恒脸色发白,想起自己前世胳膊被一只狼咬在嘴里的事,那时他还没死,可右臂和左腿都已被狼咬下。 唐锦云当他害怕,有心安慰,却听外面那人吆喝着吹起了口哨,不远处一片呼声应和,她知是时候了,忙握住云恒的手说:“没时间抒情了,我数一二三,你就跳,记住护住头部,借力滚几圈,起身后立刻往前跑,不准犹豫,一定要往官道跑,千万别走小路,跑上官道就找官差求助,切记不回头看,他们就追不上你,听明白就点头。” 云恒紧紧勾住唐锦云的食指,狠狠点头。 唐锦云带他来到车尾,感受着牛车在减速,忙撩开帘子轻声喊:“一二三,跳!” 云恒眼睛一闭,只听耳旁一阵风响,蝉鸣声和远处蛮子的吆喝声消失不见,脑里全是唐锦云那句:“切记不回头看,他们就追不上你。”落地时,他的胳膊和腿都感到震痛,可他不敢耽搁,爬起身就往前跑。 云恒想回头看看唐锦云,可他又怕见她被捉住,也怕自己被捉回去,被人丢进狼群、被群狼撕咬的痛,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唐锦云看着云恒的身影跃进夏日茂盛的草丛间,欣慰地纵身翻滚下车,刚爬起来往前跑没几步,就听身后喊声阵阵,她心里一寒,想完了完了,忙提起裙子大步狂奔。 不知跑出多远,唐锦云听身后响声只增不减,不由纳闷,这什么人贩子,同伙怎么这么多? 眼瞅着夜幕降临,四周的可视范围越来越小,唐锦云回头望一眼身后连成一排的火把,转个方向拐进树林里,她灰心地想既然逃不脱,至少引开追兵,给云恒多争取点时间。 晚上的林子,树影幢幢,唐锦云一迈进去就忍不住后悔,虫蚊蛇蚁遍布的鬼地方和被人贩子抓住,真不知哪个下场更惨。 本想带追兵在林子里兜圈,结果刚滑下一个小坡,就被旁边伸过来的人手吓得叫出声。 举着火把的追兵闻声迅速赶到,唐锦云趴在土坡上,望眼个个高壮的汉子,再看眼躲在黑暗树林里伸手吓她的云恒,一口气提不上来又下不去,十分憋屈。 **************** 裴敬宗安抚好祖母和姑姑,准备回书房换下婚服,毕竟穿着婚服带兵出城太招摇。带着小厮急匆匆拐过回廊,却见表叔林小王爷正靠在廊柱上喝酒,欲要回避,已被他看见,只好上前打招呼。 说起来,自家这个表叔也是纨绔一个,在京里是人人见而避之的存在,姨祖母去世得早,姨祖父老来得子,对他宠溺无度,要什么给什么,又因生得好,众人更是护着,就连祖母都怜他幼年丧母,对他偏爱得紧。 裴敬宗走过去,恭恭敬敬行礼道:“叔叔怎么一人在此喝酒,前头伺候的人呢?” 林小王爷醉眼一抬,见是裴敬宗,嘻嘻一笑道:“好侄儿,都说云阳唐氏之女德貌双全,叔叔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一睹美人芳容啊?”他身为男子,却偏好红衣,一身暗红锦袍穿得比裴敬宗还俱喜意。 裴敬宗皱眉,抬手叫身后小厮将人扶去客房休息,林小王爷扔掉酒瓶,顺手丢过一个盒子,嘟囔道:“庆之给你的贺礼,瞧瞧,你们都撇下他,这么大的盛事也不接他回来,他顾念亲情,卧病在床都不忘给你准备贺礼。” 裴敬宗抬手接住,打开瞥一眼,见是一尊玉雕的观音,合上盖子说:“三叔心意,侄子领了,只是这送子观音,未免送得太早了些。”他记挂着身在匪窝的小新娘,急急欲走,但见这礼物,想小新娘生死未卜,心头一阵烦闷。 林小王爷闻言冷笑:“我说京里什么都不缺,他偏要送,被嫌弃了吧。”说完,他踢开碎在一边的酒瓶,大步往前院去了。 裴敬宗没工夫安抚阴晴不定的表叔,把盒子交给小厮,走回书房换好衣服,绕到后院,带着紧急调过来的百十来亲兵从后门出了府。 一路快马加鞭出了城,裴敬宗手心和胸前全是汗。 他倒不是怕表弟这个大皇子出事,而是忧心唐家小姐,刚在新房,他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没有说实话。 送信物的人的确没有明说云崖寨土匪的条件,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土匪让他传的话。 “少将军,你的新婚之夜,咱们一起过,新娘明日自会归还,男孩是不小心带出来的,留下信物,请他父母放宽心,到时他会与新娘子一块回去的。” 表弟云恒自小养在深宫,身边人除却宫人和太傅,就是姑姑和陛下,连祖母都没见过几面。 顺帝把云恒当太子培养,为杜绝后宫争宠,谋害皇嗣,他禁止各位妃嫔之间的一切走动。 原话是:“你们都是朕的女人,在这宫里除了朕,谁也不必讨好。” 顺帝是战场上成长起来的王,杀伐决断,说一不二,既然他决定栽培长子,那其他的孩子就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些年对云恒不轨的后妃不是没有,但下场都不太好,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云恒会是未来的王,即使那孩子自小羸弱,生性怯懦。 因此,传信的人说云恒是不小心掳走的,裴敬宗并不怀疑,很少有人敢以命换命去伤害未来天子。 云恒会平安无事,唐家小姐可就不一定这么好运。 云崖寨的土匪是当年那田部落战败的逃兵,他们记恨裴敬宗使自己的首领蒙羞,也不满那田与云顺国签下的讲和议书,故而集结起来,在云顺都城外占山为王,骚扰城边百姓。 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仅是劫财,未曾伤人性命,守城官不愿事情闹大,竟瞒下不报,私自接收贿赂,任由他们横行霸道。此次若非绑人绑到裴敬宗头上,只怕守城官还心存侥幸,以为可以糊弄了事。 裴敬宗心里升腾着怒火,想等将人救回来,这守城官和土匪,他一个都饶不了。 至于唐家小姐在云崖寨里是否受辱,裴敬宗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只知道那是他等了五年才娶回家的妻子,是他亲手从花轿上牵下来的妻子,是他今日一定要救回家的妻子。 回去后,日子或许会很艰难,至少祖母和母亲那关,将很难过。 但他绝不会放弃她,余生一定努力尽好丈夫的责任,爱护她,陪伴她,补偿她。 毕竟,云崖寨那帮土匪的怨恨是冲自己来的。 第3章 唐锦云做梦也没想到云恒会改变路线跑到树林里去。 他或许年纪是太小,也或许从来出行都坐车导致不辨方向,但在这关乎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就不能稍稍表现得成熟一点、惜命一点吗? 先前看他讲话蛮伶俐,还以为是个聪明孩子,结果折腾半天,只不过完美验证了“小孩子就是靠不住”的道理。 唐锦云一路都在对云恒放冷气,尽管身边的高壮人贩子更值得她恨,但眼下,她依然分不清哪个更让她生气。 人贩子的窝点建在山里溪涧旁,大大小小十几个帐篷散乱立着,正中间围着几处栅栏,借着四角篝火,唐锦云隐隐能看到一堆卧着的动物,她猜那里不是牛羊就是鸡鸭,被人推搡着走过时,她闻到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又腥又臭。 人群一见唐锦云和云恒,立刻爆发出欢呼,呜呀哇啦的话语像在唱歌。 和眼前围成一圈的高壮男女相比,唐锦云感觉自己和云恒仿如案板上的鱼肉,弱小,可怜,又无助。 云恒望着眼前的蛮人,听着他们的狞笑,感到上一世的噩梦正在迈步朝他走来。他有些懊恼,想不通唐锦云为何不照说好的路线逃跑。 如果她当时沿着直线跑,那些蛮子就不会追着她拐到林子里来,再不然,她当时要没叫那一声,他们也就不会被蛮子发现了。 他自知脚力不行,跑是跑不远的,唯有借着夜色躲起来,只要暂时不被蛮子抓到,挨到天亮,就能等到救兵。 上一世,他被那群狼追逐折磨了一夜,身死不久,表哥就带着亲兵赶来,最终只将那位备受**的唐家小姐带了回去。 自己连个尸骨都没有留下,云恒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害怕之际,他也对唐锦云升起一丝恨意,甚至禁不住恶意地想,倘若她没能有机会跳车,直接被蛮子发现多好。 反正她不会死,反正她不会被喂狼。 唐锦云不知道云恒的心理变化,只知眼下的情景容不得她赌气,她觉得他们两个必须团结起来。她挪挪脚步靠近云恒,勾起手指要拉他的手,却扑了空。 唐锦云疑惑,转头小声问云恒:“你怎么了?” 云恒心知必死无疑,也没兴致搭理她,不仅板起面孔,还移动脚步,拉开两人距离。 唐锦云讨个没趣,一口闷气憋在胸膛,心道,我都没跟你算账,你居然还摆谱?果然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孩都难伺候。 她气得哼一声,别过脸暗暗发誓,等老子拽着你逃出去,肯定朝你爹妈狮子大开口,不把你家家业全要过来,我就不姓唐! 人群叽里呱啦喊了半天,唐锦云又累又饿,眼前都是星星,听他们扯着嗓子喊话,脑袋更疼,正要开口问问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时,一个有门板那样宽的男人拨开人群走到唐锦云跟前,低头弯腰,用那双黑得直泛凶光的眼睛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唐锦云双手背后,紧张地咽口唾沫开口:“壮士,您看,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今天新婚,您把我送回去,我婆家肯定会好好谢你的。”说着,她挤出一个笑,希望男人看到她的诚意。 胡子长得能编辫儿的男人豪放一笑,响声震耳,唐锦云缩缩脖子。男人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说:“你这小娘子有意思得紧,我还当你们世家小姐除了绣花就是哭呢。”他的口音虽重,但总算是唐锦云能听懂的话了。 唐锦云忽略掉男人话里的调侃,继续微笑着和他商量:“那,壮士,我说的那个提议,不知您意下如何?您看,我夫家也不差钱,您有要求,尽管提。”她身上的凤冠霞帔以及脚上镶珍珠的喜鞋,全不是普通百姓承受得起的东西,古代这么讲究门第,就冲原主的新娘配置,她夫家平凡不到哪儿去。 云恒听到这里,忍不住叹口气,要说死后重来这件事就已足够匪夷所思,可更让他费解的是,他这位表嫂,明明上一世还是娇娇柔柔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面对蛮子除了哭还是哭,这一世却像变了个人一般,不哭不闹就罢了,居然还跟蛮子谈起条件,真不知她是蠢钝如猪还是胆大包天。 不过这样也好,拖拖时间,兴许能等到表哥来救援。 男人听完唐锦云的话,笑得更厉害:“原本我只打算和你家夫君共享花烛,可小娘子太有意思,我都舍不得将你还回去了。” 什么鬼?共享花烛?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唐锦云开始头脑风暴,试图找点线索,偏偏原主记忆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捋不出来。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伙人绝不是什么人贩子。 来无路,去无门。 唐锦云识相地闭上嘴巴,不打算再乱说话惹人笑话了。 男人看眼唐锦云,直起身,吼了一声,一个大胡子应声而出。男人指指唐锦云,再指指云恒,叽里咕噜和大胡子交流一番,然后带着人群散开了。 唐锦云思索着逃跑的可行性,大胡子肉掌一挥,就将她和云恒一人一边提着后衣领拎了起来。 云恒异常安静,连个象声词都不发,唐锦云妄图给大胡子洗脑,她奉承“勇士,您的胡子多么美丽呀。”她巴结“英雄,您力拔山兮气盖世。”她阿谀“先生,您高大的外表下一定有颗柔软的心。” 无论她说什么,大胡子都没反应,只拎着两人快步往一个帐篷走去。 反倒是云恒被唐锦云逗得笑了两声。 进到帐篷后,大胡子将两人扔到铺着毛毡的地上,从身上抽出一根绳子走向云恒。 唐锦云本已决定在逃出去之前不再和云恒说话,以显示自己的骨气,可见到大胡子提着绳子把玉人一样的云恒扭来扭去地捆绑,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壮士,我们不跑了,您就不用费心绑我们了吧?” 大胡子充耳不闻,将安安静静的云恒五花大绑搁到帐篷角落,理也没理唐锦云,起身拍拍手,扭头揭开帘子就走了。 唐锦云不解:“干嘛只绑他不绑我?”大胡子已跨出帐篷,当然没人理她。 唐锦云自讪着鼓鼓嘴,琢磨下一个出逃计划,思考半天,头上的发饰都让她拔光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云恒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唐锦云,看她一会儿抠地,一会儿望篷顶,一会儿拆头发,一会儿卷头发,觉得有趣,暂时忘记将死的惶恐,咯咯笑起来。 他一发声,唐锦云就揉揉鼻子发出很响的不屑声。 云恒看她的脏手在人中处留下一道灰,衬着白皙的皮肤,像长了胡子,不禁笑得更大声。 唐锦云破功,走过去,扶起被绑的像虫一样的小鬼,龇牙咧嘴地说:“很好笑吗?咱俩也许下一刻就会被扔到林子里喂野兽,想想这个,你还笑得出来?” 云恒闻言,停住笑,眼皮耷拉着,顿时萎靡起来。 唐锦云看得可怜,抬手试着给他解绳子,叹息道:“不是让你一直跑吗?为什么会跑到林子里去?” 云恒委屈地回答:“我脚疼。”唐锦云瞅眼他的细胳膊细腿,絮絮叨叨地说:“你就是缺乏锻炼,一看就是常年不走路的人。” 云恒嗯一声,像猫一样。 唐锦云又问:“那你在林子里,干嘛伸手吓我呢?”云恒更委屈了:“我听出你的脚步声,想拉你和我一起躲在那里,谁知道你叫那么大声。” 唐锦云弹弹云恒的脑门,气极反笑:“怪我咯,我以为你跑远,想拐进林子给你把追兵引开,结果倒好,抓个正着。” 云恒眨眨眼睛,问道:“真的吗?”他此前从未见过表哥的这位未婚妻,只知道她是太傅的孙女,才情远播却是个病美人,府中常住大夫。太傅很疼爱父母早亡的大孙女,据说出嫁前都不曾让她出过家门。 这样娇养的女孩子,宫里也有一位。 大皇姐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受尽宠爱,整个皇宫除了父皇,她谁的话都不听,每回碰着,不是装看不见他,就是嘲笑他体弱。 有次他趴在花园的池塘边看鱼,大皇姐跑来凑热闹,看了一会儿嫌无聊,拉着他衣角让他走,他正在兴头上,不愿意离开,推搡间,他们就一块掉下了池塘。 落水时,大皇姐说“讨厌鬼,你为什么要出生,没有你,父皇最疼的人就是我。”,他当时还小,记性却不赖,这句话记得十分清楚。 被宫人救起后,他讲给大家听,她在一旁边吐水边哇哇大哭,说是他拽她下水的。 大皇姐比他大三岁,口齿和头脑都比他好,他怎么解释,别人都不信,连母妃都让他道歉,甚至诘问他男子汉大丈夫,为何学得妇人般小肚鸡肠? 他不明白,分明是她亲口说的话,怎么变成他扯谎? 讲真话,和男子汉、妇人又有何关联? 总之,他没觉得自己错,但他开始疏远大皇姐。 他不知道唐锦云会不会和大皇姐一样,口腹蜜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唐锦云找半天都没找到绳结,她听小鬼不信,反问道:“我骗你干什么,反正现在说什么都白搭,咱都被抓到这儿了。” 第4章 靠水近山,帐篷外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鸣与蝉叫,伴随着人群的吵嚷,热闹得像夜市。 若不是语言有别,唐锦云觉得只要自己揭开帘子就能回到学校后面的美食街,王倾城和舍长会站在奶茶店门口,捧着红豆冰喊自己快一点。 云恒看一眼突然安静下来的唐锦云,感到有一点不习惯。他喜欢眼波流转的她,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她。 他开始没话找话:“姐姐,你一定会被救出去的。” 唐锦云无精打采地哦一声,这副身子估计一天都没进食,她现在饿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胃里更是一阵一阵地刺痛。 她之前可没有胃痛的毛病,这千金小姐肯定不是什么按时吃饭的乖孩子。 云恒蹙眉,低头看看身上的绳子,哎哟喊了一声疼。 唐锦云蜷在地上,听见云恒小奶猫似的叫唤,忙爬过去问:“怎么了?哪儿疼啊?”她半跪着把云恒扶起来,借着灯光细细查看,“是不是让蚊子咬了?你别躲角落里,小心虫子。” 云恒不吱声,望着灰头土脸的唐锦云,任她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怕痒似地笑。 唐锦云在火光下看到云恒露出的一口小细牙,怜爱地刮刮他鼻子说:“他们既不是人贩子,抓我是为羞辱,那抓你是为什么呢?你想得到缘由吗?”话音未落,云恒的面色一变,隐隐现出惨白,他倒是知道蛮子抓自己做什么,至于为什么抓自己,他却想不出。 父皇和那田签的讲和文书还在生效,蛮子再傻,也不该主动毁约,要知道当初表哥完全可以乘胜追击,是父皇仁慈,体恤两军战士,为使百姓免受战争之苦,主动议和,甚至允许他们的民众在云顺国境内居住以及做生意。 若自己死在这里,两方交战是必然,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云恒上一世死后不久,就重生至此,并不知后来是否真有战争发生。真不知让自己再来一次有何意义?若命中注定自己要在今晚于狼群中挣扎,那重来的这一遭,不是多此一举吗? 唐锦云看小孩脸色发白,眼神困惑,轻轻拍拍他的脸说:“当我没问,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呢。”她抓抓云恒身上的绳子,见勒得太紧,从怀里掏出稻草垫在衣服上,稻草不够用,她没办法,又把裙子扯成布条,将剩下的绳子都缠了一遍。 “大胡子也真是,你个小孩子,哪用得着捆这样紧。”唐锦云安顿舒服云恒,身子往后一仰,长出一口气,“我实在没力气了。”她的胃七上八下地翻涌,真怕一会儿吐出来。 云恒的下巴被稻草扎得有点疼,这让他不得不保持仰头的姿势,身上的绳子被唐锦云改造过后,威力大减,勒得紧也没那么疼。 他的视线落在唐锦云脸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正在休息,长而浓密的睫毛合成两把小扇子。他突然发现,她即使合着双目,也是眉眼弯弯的模样,特别讨喜。 云恒得承认,他此前十一年的人生中,从没见过唐锦云这样的娇小姐,遇事不慌,勇猛无畏,比他这个男孩子还厉害。 要不要提醒一下她?上一世虽说表哥最终赶到将她救了回去,但照她们唐氏一族的气性,她归家后肯定不会安心活下去。 他对她是有过埋怨,但还不想让她死。 她挺有意思的,死了太可惜。 “姐姐,”云恒拱着身子躺倒唐锦云旁边,定定盯着她的脸说,“姐姐,我害怕。” 唐锦云睁眼,扭头望见云恒乖巧地趴在身侧,一双猫眼亮晶晶闪着泪光,下意识将人揽住抱在怀里安慰:“不怕,有姐姐在,咱们肯定能逃出去。” 云恒将脑袋拱到唐锦云肩膀上,找个舒服姿势躺好问:“姐姐会一直陪着我吗?”唐锦云点头,半开玩笑地说:“自然,我还要陪你回家,找你爹妈要点好处呢,你瞧,为了你,我一身嫁衣全毁了。” 云恒想我可回不了家,他趴在唐锦云颈窝,小声说:“姐姐,你要坚持住,表哥会来接你的。活下去,就能拿到我父母的好处。” 表哥?唐锦云愣住,待要问明白,帐篷帘子一揭,有几个壮硕妇女走进来,二话不说架起她就往外走。 她慌忙回头看云恒,见他蜷着身子躺在巨大的白色毛毡上,小小一团,像极被遗弃的猫。两人视线对上时,云恒脸上绽出一个安慰的笑,眼神平静,带着解脱。 唐锦云还没想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就被妇女们架到另一顶帐篷里,她们围上来七手八脚扒掉唐锦云身上的衣服,捧着暗黑色的吉服给她换上,梳过头发,洗干净脸,又架着她走到外面。 帐篷群中央清出一片空地,铺着地毯,摆着矮桌,门板男坐在上首的位子,抬手招唐锦云过去,四周人群欢呼。 唐锦云一步一步走过去,门板男拍拍身边示意她坐下,她乖乖照做,眼睛却盯着桌上的烤肉。门板男朝人群喊了一句,众人都在矮桌旁坐下,纷纷举起酒杯敬向上方。 唐锦云呆坐着不动,门板男推她一把,差点没把她掀出去。 “举起酒杯,小娘子。”门板男提醒唐锦云。 唐锦云抓着桌角稳住身子,端起身前的小木碗应和众人。门板男一口喝完碗里的酒,见身边的小娘子对着酒碗发愣,抬掌按住她的脖子,顺手举起酒碗对着她嘴灌了下去。 唐锦云没料到这一出,根本没力气反抗,硬生生被逼着灌下几口酒。酒的口感不太好,很粗糙,像有人在口腔里放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着直窜咽喉。 一碗酒喝下一半,洒出一半,幸好门板男没再为难,灌完酒扔下木碗笑说:“小娘子,听说你们新婚夜都兴喝交杯酒,这就算演习,省得一会儿难受。” 唐锦云被他粗鲁的手法呛到,捂着嘴不停咳嗽,门板男“善解人意”地帮她拍背,默默受几下,感觉心都要给震碎。 她慌忙躲开“袭击”,按捺住逃跑的心思,陪笑道:“英雄,我没事了,不麻烦您了。”门板男不高兴地搂住唐锦云说:“我是你男人,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 唐锦云瞅也不敢瞅他那因胡子丛而面目难辨的脸,低头回以干笑,心想您这粗犷风的霸道总裁,谁也吃不消。 假意笑着给霸道贼人倒了几碗酒,哄得贼人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喝了一句不知什么话,人群开始呼呼哈哈的乐起来。 唐锦云定睛去看,见大胡子拎着云恒出来,心里一跳,扭头问霸道贼人:“英雄,不知您要拿那孩子做什么呀?” 贼人抚着胸膛,哈哈大笑着说:“见过斗狼吗?” “什么?”唐锦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着看大胡子慢慢解开云恒身上的绳子,人群的鼓掌声、口哨声、吆喝声让她有些恍惚。 “将人扔进饱食的狼群中,狼因为饱腹不去攻击人,但人害怕呀,他就跳,就叫,就跑,还有人就去攻击狼,最后惹怒狼群,被众狼分食而亡。” 门板男话里带笑,唐锦云感受到他语气的残忍,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看见大胡子已将云恒身上的绳子全部拆下,她慌忙说:“英雄,那孩子合我眼缘,您能不能网开一面,更何况,大喜之日见血,不吉利。” 门板男摇头:“那是你们汉人穷讲究,我们不信这个。”他抓起一块肉,毫不在意地笑了。 唐锦云盯着大胡子正迈步往栅栏边走,才反应过来那里面关着的东西绝非牛羊鸡鸭那样无害。她深吸口气,抬着发抖的手握住门板男放在桌上的手:“英雄,我和那孩子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您能等一等,容我和他道个别吗?不会太久,我保证。” 门板男咬一口肉,看向唐锦云握住自己的嫩手,心下诧异,笑道:“小娘子,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本没指着你能听话,现在你可真弄得我心痒痒的。” 唐锦云抿嘴,垂下眼皮装羞涩,放软声音说:“英雄威武,能得您青眼,是奴家的福分。” 门板男揽过唐锦云,朝大胡子喊一嗓子,大胡子停下动作,立在栅栏边等候吩咐。 唐锦云柔声道:“谢英雄体谅。”门板男松开她,指着云恒说:“小鬼,你过来。” 云恒慢吞吞走过来,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门板男看眼唐锦云,笑着说:“行了,有什么话,赶快说吧,你们不是讲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唐锦云微笑,起身拉过云恒的手冲门板男说:“英雄,他脸太脏,能允许我带他洗洗吗?好歹也让他干干净净地去,好吗?” 门板男心情好,嘟囔一句:“你们汉人就是麻烦,去吧去吧。”他想在自己地盘,谅他们也不敢逃跑,便派一个妇女带着唐锦云和云恒去先前洗漱的帐篷。 唐锦云紧紧攥着云恒的手,迈进帐篷后,她趁妇人转身倒水的空隙,快步走到角落抽出斜插在上面的照明火把扔到地上,瞅着帐篷烧起一角,她才朝妇女大喊:“着火啦!着火啦!”妇女听不懂,半天方转过身,瞅到火苗已烧到篷顶,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唐锦云暗道迫不得已,老天莫怪,拉着呆住的云恒跑出帐篷,一路绕圈来到溪边,来不及问云恒是否会游泳,抱住他就往对岸游去。 第5章 云崖寨,顾名思义,落在云崖山上。 能靠近云、望见断崖的地方,自然不是平坦秀丽的山群。 裴敬宗坐于马上,攥着佩剑望向山林深处,听到身边响起脚步声,扭头问道:“没有?” 随从裴远带着众将士把安力智的帐篷搜了个底朝天,连狼圈都仔仔细细翻找过,确实没见少夫人和大皇子,他低头回道:“除被烧掉的那顶外,所有帐篷都找过三遍以上,但未见少奶奶和皇子。” 半个时辰前,裴敬宗带兵直冲上山,远远看到山腰亮着火光,浓烟滚滚,没工夫细想作战计划,一股作气寻着火光过去,正遇上云崖寨众人救火。 裴敬宗望眼熟悉的帐篷,带兵冲进营地,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手忙脚乱的众人俘获。 没找到人,领头的安力智一口咬死不知情,怎么都不肯承认做过抢婚的事。 裴敬宗命将士在周围摆上篝火,火焰熊熊燃烧,照得营地一览无余。 将士们挨个在帐篷搜寻,一无所获。 裴敬宗下马,快步走到被绑起来的安力智跟前,将手中缠着红布的绳子扔到他跟前,冷声问:“最后问一遍,人藏哪儿了。” 安力智往地上啐一口,用不太标准的云顺官话回道:“问多少遍,我也是没有见过。少将军,你大晚上闯入我的家,扰得我们家人不能安生,我要去官府告发你。” 裴敬宗摇头:“你在我们国家做恶匪,行歹事,居然还如此嚣张,看来那田放弃你是对的。” 安力智怒道:“不是他放弃我,是我不要他那样懦弱的王,是我选择离开他的。” 裴敬宗没有接话,岔开话题问道:“祥云锦做的嫁衣,只有那一件,既然我夫人未曾到此,她的衣服碎片又是如何出现在此地的?”那截绳子是裴远在狼圈前捡起的,红布缠得很紧,布片边缘呈撕裂状,像是被人用利器划开的。 他暂时没想明白红布缠绳的寓意,可绳子落在狼圈前让他很不安。 他怕安力智拿两人喂狼。 安力智嘟囔:“听不懂,不知道。” 裴敬宗看眼裴远,将手伸过去,裴远会意,恭敬递上弓箭。 裴敬宗一手握弓,一手搭箭,瞄准狼圈,裴远小跑过去,屏住呼吸拉开栅栏门,小指抵唇,轻轻吹起口哨。 卧着休息的群狼慢慢苏醒,离门最近的一只狼睁开眼,瞥一眼裴远,似怪他扰己清梦,愤愤一龇牙,抬起脚往出走。 裴远一看成了,立刻闪身往裴敬宗这边跑,狼见猎物走远,奋起直追,被绑做一堆的匪徒看见奔涌而出的狼群,都慌忙起身逃跑,却为身上绳子所累,行动迟缓。 安力智大怒,直起身骂裴敬宗:“你个卑鄙小人,绑着我们算什么?有本事给我们解开绳子!” 裴敬宗静静立着看了一会儿,直到跑得最快的那只狼扑到一人身上时,才不慌不忙拉开弓。离弦之箭堪堪在狼低头时射中其脑门,在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刚松口气,扭头看到狼群踏步而来,吓得失声尖叫。 顿时,营地之间一片鬼哭狼嚎。 裴敬宗连发二十多箭,终于赶在狼群扑过来之际将其灭尽。 将弓箭交给裴远,裴敬宗转身望着身后因逃跑而累得瘫倒在地的众匪徒,轻笑道:“看吧,畜生总归是畜生,你养着它们,是它们的主子,可不高兴了,管你是谁,照咬不误。” 安力智满头大汗,咬牙道:“你无耻。” 裴敬宗拍拍手,问道:“你们不是喜欢斗狼吗?这样更好玩吧?” 安力智见识过他的身手,自知不如他,泄气问道:“我打不过你,要杀要剐,请便。” 裴敬宗笑道:“我不杀你,至少在这里不能杀,如果你把我夫人和表弟交出来,念在今日我新婚,尚可网开一面,不把你们送官。否则,我只能请你们去牢里做客,到时别说你们是他族人,即便是那田亲自来求情,也救不了你们。” 安力智暗恨,不知今晚为何如此不顺,先是那小娘子和小鬼万般折腾,逃跑一回,放火一回,人还没逮回来,裴敬宗竟先来了,该死的守城官,明明叮嘱他,等到后半夜再去送信,那时生米已成熟饭,自己只消等着看裴敬宗笑话。 混蛋东西,他肯定是惧怕裴敬宗权势,早早跑去报信了,王八蛋,亏自己白白送他那么多好东西。 裴敬宗看安力智咬牙切齿实在可笑,忍不住激他:“如果那田知道,你叛逃部落,只是为跑来云顺做土匪,不知会怎样笑你?” 安力智握着的拳头松开,彻底没了脾气:“你那小娘子烧了我一顶帐篷,带着小鬼跑上山了,我派弟弟去追了,你赶快派人去找吧,我刚才在气头上,命我弟弟一找到人,直接从云崖顶扔下去。” ********************** 唐锦云吐出一口水,将云恒拽上岸,按着肚子让他吐了几口水,拍脸将人唤醒。 云恒被大胡子拎出帐篷时,想着死期已到,倒渐渐平静下来,看到唐锦云穿着蛮子衣服坐在那男人身边,他居然有点想笑。蛮子的衣服总看着笨重,可穿到她身上,竟没了那份粗笨感,厚重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更白,莫名好看。 大胡子解绳子,他就趁机看唐锦云,看她对那男人笑,眉眼弯弯,娇俏可人。 他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气,想她都没对自己那么笑过,她对自己的笑,总觉得像是大人对小孩子的笑,带着怜爱,带着喜欢,叫人怪不舒服的。 那一刻,他又不太愿意死了。 至少不太愿意死这么早,他也想长成魁梧的男子汉,听她各种真心或敷衍的赞美,再得一个那样神采飞扬的笑。 后来,她不知对男人说了什么,男人大笑,招手叫自己过去。 再后来,云恒只记得她走下来牵住自己的手,带自己走进帐篷里,然后起火了,她拽着自己跑出来,跳进水里,之后的事,他就没什么印象了。 唐锦云见云恒睁开眼,哎哟一声放下心,抬头见对岸火光闪耀,拉起他的手说:“走吧,他们回过味,还要来追的。”她咬着下嘴唇,一手按住胃部,蹒跚着往前走。那杯火一样热情的酒让她觉得身子暖乎乎的,脑袋有点晕,除了疼起来没完没了的胃,她想自己还可以再撑一段路。 云恒攥住唐锦云的手,感到她有些不对劲,问道:“姐姐,你没事吗?” 唐锦云嗯一声说:“没事,就是那酒好像在身体里炸成了烟花,火辣辣的。” 云恒不知世上怎么能有人像她这样,光说话就让他觉得有意思,他忍笑问:“有那样的酒吗?” 唐锦云甩甩头上的水,叹口气说:“有啊,我刚才不还喝了嘛,你这小孩,认真听人说话呀。” 云恒哦一声,抿嘴偷笑,听她说话,感觉连身上的湿衣服都可以忍受了。 两人手牵手踏着月色在林子里缓缓而行,如果没有肚子里间或发出的咕咕声,眼前的景象都不像在逃命,更像在散步。 感觉走了很久,唐锦云找棵树靠着坐下,对云恒说:“歇一会儿再走。”喝的酒似乎已经变成汗排走了,她现在只剩一颗火辣辣的胃,湿衣湿发湿鞋拖着走,就算是夏天,也很难受。 云恒蹲在唐锦云身边,小声问:“姐姐,你很难受吗?”从刚才起,他就听出她的呼吸声变重,喘息声变大,步子也慢下来,似乎力气已耗尽。 唐锦云苦笑,心想当初测八百她可是以两分二十秒的成绩俘获全班女生“芳心”的,现在这副身子实在拖后腿。 她扭着头发上的水说:“云恒,等咱们回去,你爹妈要不送我一套房实在说不过去。为了你,我今晚又费心又费力,还放火烧人家帐篷,唉,希望别伤到人才好。”当时大家都在中央空地喝酒热闹,应该不至于伤到,况且那妇女都奔出去喊人救火了。 最多那顶帐篷牺牲,谁叫他们做坏事,算是惩罚吧。 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功大于过,老天不会追究的。 云恒噘嘴:“他们不是好人,你不必内疚。” 唐锦云啧一声,笑道:“坏人我也不能烧人东西啊,否则我岂不跟他们一样坏了。而且,在山里放火,很危险的,小孩子不要学哦。”她拥护法律,不提倡有仇报仇的私人解决方法。 云恒见她又拿自己当小孩子教训,心里不快,哼一声说:“我不是小孩子,本宫以后可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人,此前见你救我有功,方以礼相待,但从此刻起,不准你再这么跟本宫说话。”说完,云恒默默心虚,父皇虽一直把自己当太子培养,但他本身对继承大统并不感兴趣,对这个身份很抵触。不过看唐锦云什么都不懂,说出来吓唬吓唬她好了。 唐锦云想这小孩中二病犯了,配合着笑笑说:“哎,好的,您教训的是,小的不敢啦。” 云恒听出她根本没当真,气呼呼地鼓起脸,等日后登上皇位,他一定要让她给自己每日擦拭龙椅,看她还敢小瞧人。 唐锦云歇得差不多,扶着树站起来说:“走走走,看能不能绕下山,我可不想在这里过夜。” 云恒顺势上前拉住唐锦云,两人再次踏上在暗黑月色里摸行的旅程。 唐锦云感觉越走越冷,停下来一看,惊出一身汗,他们不知何时已走到山顶,而山顶那边不是另一条下山的路,却是断崖。 她抖抖索索带着云恒往回退,两人又摸回林子里找个背风处坐下。 坐下没多久,山下方向走来一个庞大的黑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唐锦云吓得汗毛直立,怕自己叫出声,忙抬手捂住嘴,惊慌间不忘搂紧云恒。 黑影从跟前经过,唐锦云缩着身子认出那是大胡子,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第6章 月明星稀,云崖山顶比林子里亮堂不少,唐锦云认出提灯上山的巨人身影是大胡子,忙抱紧云恒往石头的阴影处缩。 大胡子提灯四下搜寻,渐渐逼近二人的藏身之处。 云恒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在空旷的林子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唐锦云绝望地哀叹,松手凑近他耳边说:“躲着别动,我想办法引开他。”她能怎么办?云恒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折腾一天身困肚饿不说,晚上还被接二连三地惊吓,老实讲,唐锦云觉得他能撑到现在,就他的年纪来说,已经非常了不起。 云恒又是愧疚,又是羞愤,捂住嘴拼命点头。 唐锦云摸到一块小石子,往不远处的草丛打去,大胡子脚步顿住,转身循着动静走过去。 唐锦云朝云恒喊:“快,起来,分头跑。” 云恒站起来,顺着唐锦云手指的方向往山下跑。 大胡子闻声转头,看到两个小影子散开,怒吼一声奔过来。 唐锦云捧着捡的石子砸大胡子,边砸边喊:“过来,我在这儿。”大胡子记恨他们烧帐篷的事,见唐锦云挑衅,怒火中烧,扔下灯笼就往唐锦云扑过去。 唐锦云扭头就跑,她琢磨着再没有比她更惨的新娘了,新婚之夜玩的全是极限运动。连滚带爬跑过好几圈,唐锦云估摸着云恒应该已暂时跑出大胡子的搜索范围,身子一垮,往地上一扑,望着天上皓月嘀咕:“不跑了,这下就是死也认了。”至于小鬼,她自认做得仁至义尽,剩下的,就请他自求多福。 大胡子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提起唐锦云衣领,往山顶走去。 唐锦云在胸前扽着衣领跟大胡子抱怨:“英雄,您老这么拎我,还不如扯我耳朵呢。”她一肚子的酸水要吐,这个姿势简直是在给喉咙开闸。 大胡子默默不语,来到山顶,缓缓往崖边走。 山顶的风带着利刃,刮得唐锦云打个激灵,她侧头望眼月色下面目狰狞的大胡子,猜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刚想开口留下最终遗言,鼻喉灌进冷风,一个嗝酝酿成形,发作后带着胃部的酸水涌出,吐了大胡子一身。 大胡子被扑面而来的酸臭气熏得恶心,不由伸直胳膊将唐锦云拎得远了些。 唐锦云喉间似有一只钩子将胃里的东西往外勾,吐得哇哇哇哇的。她用袖子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我实在憋不住了,呕~” 裴敬宗奔上山顶,就看到一个高壮男人背朝自己,拎小鸡一样提着一个小矮子站在崖边,小矮子双腿悬空,脖颈一伸一伸,往外吐着什么东西。 清亮的月色下,呕吐物闪着晶莹的光。 裴敬宗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崖边的两人,走近后,他听到小矮子艰难地说道:“英呕雄呕,我知道呕你要呕做什么,但呕能不能让我吐完再说,呕~”声音轻柔,是个女子,他知道这一定就是自己的小娘子了。 裴少将军自小习武,十岁就跟着军队上战场,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饶他怎么镇定,也没料到会与新婚娇妻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唐锦云现在这副身子的视力相当好,早在裴敬宗踏步上来时,她就看到了。但见他做派不像大胡子同伙,手持弓箭,步子鬼祟,极有可能是山中狩猎的人。 她不知是否可以向他求救,又怕大胡子察觉,只好呕得更大声。 大胡子见唐锦云吐个没完,耐心耗尽,拎着她甩几下咬牙说:“死!死!” 唐锦云吓得紧紧攀住大胡子的胳膊,看猎人男快步走到大胡子身后,张嘴去咬大胡子手腕。 大胡子用另一只手抓起唐锦云头发,她吃疼松开嘴,大胡子怒吼:“死!死!” 唐锦云疼得大哭:“我就不死,气死你!”扯头发太阴险了,他那力气,头皮都能给拽下来。 裴敬宗本想活捉安力纯,唐锦云一哭,也顾不了许多,反手抽出佩剑往安力纯提着唐锦云头发的手臂砍去。 大胡子被砍,痛得身子往前栽,裴敬宗过去拦腰抱住唐锦云后退,顺势抬脚踹上安力纯后背,安力纯受力大叫一声跌落崖底。 唐锦云哭得正尽兴,转而跌进一个硬邦邦的胸膛,冒着热气,充满男人味。 她回头刚好看见大胡子落下断崖,大叫一声把脸埋进面前的胸膛。 裴敬宗抱住怀中人,一颗心总算是落进肚子里,他垂眸轻抚着怀中人的头,柔声安慰道:“别怕,为夫接你回家。” 唐锦云闻言,转转眼珠,抓着男人胸前的衣服,抽抽噎噎地哭。 裴敬宗知道她受的惊吓不轻,也没指望能得到回应,抱起她就往山下走。 回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迷迷糊糊的唐锦云睁开双眼,见便宜老公立在马上朝自己伸手,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院子里,雕梁画栋,玻璃灯盏,像在仙宫。 唐锦云搭着裴敬宗的手下马,在四周的丫鬟脸上扫过,小声问便宜老公:“云恒呢?已经到他娘身边了吗?”刚才路上裴敬宗告诉唐锦云,他们审完安力智,上山搜寻,有一个将士碰上跑下山的云恒,问清情况后,他们才将搜索范围缩到山顶周围。 而云恒已提早被送回府了。 唐锦云没想到的是,云恒那小鬼真的是皇上的儿子,别的不敢说,将来倒真有可能继承皇位。不过,她想想云恒的综合素质,觉得这个国家培育领导人的能力实在堪忧。 裴敬宗见唐锦云很亲近自己,心下高兴,便拉过她的手往里走:“姑姑和祖母在府里担惊受怕一天了,大皇子回来,自然是要先去她们那儿报个平安。” 唐锦云任裴敬宗拉着自己走,她歪头打量一眼便宜老公,浓眉高鼻,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人也和气,真不赖。 他们家这么大,丫鬟都是成群出现,做主子恐怕很享福吧? 不过,今天闹得这么大,家里还是有条不紊的,大家族果然不一样。 唐锦云身上的吉服在下山时被裴敬宗扔了,现在身上穿的是他的外裳,衣摆和袖子都有些长,她不得不提着走。 她勾住裴敬宗的手,瞥一眼身后的丫鬟,轻声说:“今晚谢谢你。” 裴敬宗手心里的冰凉小指微动,痒痒的,他闻声看眼唐锦云的小花脸开口:“为夫也谢谢娘子。” 唐锦云不解:“谢我什么?” 裴敬宗带她到新房门口,望着还在燃烧的龙凤烛说:“你对大皇子屡次舍身相救,你不仅救了大皇子,也救了裴府所有人。”安力智死不承认蓄意绑架皇子的事,只说不小心绑走了一个小男孩,以为是哪个世家的少爷,可大皇子说绑他的人要拿他喂狼。 这根本是有目的地置人于死地,哪像绑错人。 看来之前自己预判有误,真的有人敢豁出性命去谋害皇嗣。 唐锦云不好意思地笑:“我不过做了该做的。”裴敬宗看她笑得腼腆可爱,扶她进屋,抬手叫丫鬟过来:“来两个人伺候少奶奶沐浴更衣,对了,大夫呢?” 一个长脸丫鬟回:“大夫在偏厅候着。”裴敬宗嗯一声,转头对唐锦云说:“怕别的大夫不知底细,我将你从小看的大夫请回府里,以后照常由他给你调养身子。” 唐锦云哦一声,想就原主这身子还是调养过的,不敢想要是没调养这得差成什么样。两个小丫鬟拥着她到屏风后一间小内室,里面有一方十来平米大的水池,氤氲飘着热气。 两个丫鬟全程没吭一声,唐锦云折腾一晚,也懒得说话,安安静静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裙,出来时屋里桌上已摆满食物,一个丫鬟正在摆碗筷。 唐锦云没有看见裴敬宗,随口问道:“少爷呢?” 摆碗筷的丫鬟一福身道:“少爷在外间陪大夫坐着呢,少夫人要奴婢去请吗?” 唐锦云见身上衣裙整齐,除了头发未干,也没什么不妥,而且自己更恶心的模样他也见过,便点头说:“好。” 那丫鬟放下手里的活,揭开门上龙凤呈祥的帘子出去了。 唐锦云坐在梳妆台边,接过身后丫鬟手里的干帕子,自己擦着湿发。 描着喜鹊的鎏金梳妆台上,嵌着一块明亮的镜子,清晰度与唐锦云的化妆镜无二,此时镜中映出一个弯眉红唇,粉面桃腮的圆脸少女。 少女天生笑眼,黑眸清澈似水,长睫浓密卷翘,眨眼间上下翻飞,带出别样风情。 唐锦云侧头擦着长达腰间的秀发,暗暗感慨,这千金小姐居然是个美萝莉。 裴敬宗走进屋,看到唐锦云抬起的手腕上的红痕,皱皱眉说:“怎么自己擦头发,丫鬟们偷懒了?” 两个丫鬟低下头告罪,唐锦云回头笑说:“是我要自己擦的,跟她们没关系,你别冤枉人。” 红烛垂泪,美人巧笑,裴敬宗喉头一动,想这才是新婚之夜该有的样子。 他上前一步,撩衣在窗边的榻上坐下说:“祖母和姑姑那边,我也要过去回个话,一会儿你收拾好,就让大夫看看,有伤的地方及时上药。看过大夫,再用饭,有事就叫丫鬟去找我。”云恒是平安回来,可自己带兵出城的事,皇上肯定会知道,必须得和姑姑商量好说辞。 唐锦云想想问:“我不用去向长辈们请安吗?” 裴敬宗微微一笑说:“暂时不用,今晚先休息,请安的事明天再说。” 第7章 马大夫与唐家老太爷幼时曾在一家私学开蒙,后因家道中落,两人无法共同进入国子学学习。马大夫只能选择进入招生条件相对宽松的医药学校,读按摩科,学习消息导引之法。 马大夫聪颖好学,博闻强记,不出五年便将针科、按摩科、药科的考试全部通过,教授的老师爱他天赋,提他进太医署,一面出诊一面继续研习医科,到中年时已是太医署医术精湛、人人称羡的“马圣手”。 唐锦云出生后,见天地头疼脑热,别的大夫开药都无用,偏就认马大夫的药。唐家老太爷每每拿着帖子去请,后来觉得麻烦,等马大夫从太医署退休,干脆就将人留在家里。 马大夫老妻走得早,儿女成家得也早,小一辈都有自己生活,他退休后在家无聊,见老友相邀,也不客气,收拾收拾行礼就跑老友家住下了。除了给唐锦云看脉,闲时他还在都城内开馆讲学,只要有心问医,他都来者不拒,求学之人遍布大江南北。 唐锦云挽好头发,由丫鬟扶着走到外间,看见一个白胡子小老头端坐在上首椅子上,一脸严肃,有些害怕。 这大夫打小就给唐家小姐看病,怕是很熟了,希望自己别露馅。 她僵硬地走过去,坐在大夫旁边,将手腕搁到玉质的脉枕上说:“麻烦您。” 马大夫不说话,轻轻搭上三指,闭眼沉吟片刻,收回手道:“正常,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得吃点东西,不过,要吃些容易克化的软食,裴姑爷叫人给你准备的饭菜,荤腥太重,最好别吃。” 唐锦云缩回胳膊,点点头。 马大夫知道今天的事比较麻烦,稍不留神,这场全城瞩目的婚礼就会变成笑话,裴家的老夫人最重面子,铁定不愿意声张。 他和老唐还是宴席结束后,人都回了府,才知道云丫头被绑的事。 老唐气得当下就躺那儿了,他也生气,气裴府太好名声,事关重大,不赶紧上报派人救援,居然还若无其事热热闹闹地让宾客乐到席散。 但他和老唐心底也清楚,这件事一旦牵扯到皇子,就显得阴谋重重,贸然闹大,不过是多几个人头落地。 从惜命这一面看,裴家倒也没做错。 马大夫打开随身带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丫鬟说:“这是伤药,睡前记得替你家少奶奶敷上。”丫鬟上前接过药,点头应了。 唐锦云看他起身,赶忙站起来。 马大夫望她一眼,想自小就柔柔弱弱一姑娘,也不知都在匪窝遭了什么罪,看着竟比以前还蔫。他不忍心再呆,背上药箱说:“我虽不在裴家住,但会照原来的日子给你看脉,放宽心,好好养身子,你爷爷还等着抱曾外孙呢。” 唐锦云哎一声算是回答,还在琢磨下一句该如何说,马大夫抬脚往外走说:“你歇着吧,我还要去大皇子那边守夜。” 唐锦云想起云恒身上也有不少伤,便问:“云恒,他没什么大碍吧?” 马大夫停下,头也不回地说:“有些发热,不严重。”说完,丫鬟打着帘子送他出去了。 唐锦云抚着手腕,望望低着脑袋、屏声敛气的丫鬟,心想一下子从野外求生过渡到宅斗,还真有点不习惯。 她自己走回里屋,看眼桌上的饭菜,把大夫的嘱咐抛到脑后,舀碗鱼汤泡着饭吃了,剩下的赏给屋里伺候的两个丫鬟了。 躺到床上,唐锦云终于觉出自己的宅斗路线问题出在哪儿了。 她都没有一两个靠谱的近侍丫鬟。 担任解说剧情推动事件发展工作的重要NPC,她居然没有。 没个人跟她叽叽喳喳地分享被绑后裴府的情况,一点都不好玩。 这很不合理,唐家小姐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嫁人都没个陪嫁丫鬟么? 她翻身坐起,听见外间传来说话声,以为裴敬宗回来了,忙整整头发穿上鞋子走到桌边坐好。 刚坐下,一个丫鬟进来说:“少奶奶,老夫人派了人来给您检查身上的伤。” 唐锦云不明所以,问道:“马大夫已经帮我看过脉,没什么大碍,再说身上都是皮外伤,敷几天药就会好,不用麻烦了吧?” 丫鬟摇头:“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唐锦云一听这话,想人家老太太一片好心,自己是小辈,不能落人家面子。她抚抚衣裙,颔首笑道:“好,那就请进来吧。” 丫鬟退出去,领进来一个发髻高挽的中年妇女,自我介绍说:“少夫人好,奴婢是老夫人派来帮您检查身体的。” 唐锦云以为她是府内为女眷治病的女医,遂微笑招呼:“麻烦你。” 中年妇人不苟言笑,眼皮一抬,对丫鬟说:“帮少夫人把衣服脱了。” 唐锦云察觉不对,站起身后退紧着衣领阻挡丫鬟:“我身上的伤在手腕脚腕,用不着脱衣服。”不妙,没有重要NPC护驾,感觉要凉。 妇人和丫鬟一齐上前,冷声道:“少夫人,手上那是看得见的伤,身上若有看不见的伤,耽误了,可不好。”说着她和丫鬟一人一边钳制住唐锦云,腾出手就上来扯衣服。 唐锦云踢脚扑腾,妇人大喝一声,外面再走进三个丫鬟,上来接手按住她的四肢。 妇人得空,立在唐锦云跟前,道声:“少夫人,多有得罪。”出手脱下唐锦云外裳和裙子。 唐锦云满脸涨红,她可是穿过背心热裤、在公共浴室洗过澡的人,但现在,被人按住扒衣服,让她羞耻得恨不能撞墙。 妇人不紧不慢绕到后面去解唐锦云身上的肚兜带子,唐锦云想到马上要在一堆人近距离的接触下真空上阵,脑袋顶简直快喷出火。 唐锦云扭动着身子,趁两边丫鬟松懈,往后一仰,朝地上蹭着躺下去,妇人被撞,哎哟一声跌倒。 唐锦云生气,我还是主子呢,这有没有点尊严了。 她咬牙骂道:“我可是主子,你们要上天吗?小心我找人打你们板子!” 有个丫鬟许是觉得害怕,缩缩脖子,放松手上力道,唐锦云趁机抽出胳膊,扯下桌布盖住旁边丫鬟的脸,那丫鬟受惊,也松了手。 唐锦云双手空出来,坐起身去推已经歪七扭八的两个按腿丫鬟,得到自由,她站起来搬着凳子做出防御姿势喊道:“你给我说清楚,你是老太太派来的吗?”她就纳闷了,上来就强行扒人衣服,什么人呐,在贼窝被扒衣服换衣服是没办法,现在她都翻身做主子了,怎么还要经历这么一遭? 妇人撑着丫鬟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喘着气说:“少夫人,奴婢确实是老太太派来的,千真万确。” 唐锦云举着板凳,满脸不信:“老太太就是这么让你扒我衣服的?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妇人面带倨傲,冷笑一声说:“少夫人,你若懂事,就该明白奴婢此次来的用意。” 唐锦云想你别跟我打哑谜,遂也冷笑说:“真对不住,我不懂事。” 妇人道:“那奴婢就明说了,奴婢此番,是奉老夫人夫人的命令,来为少夫人您验身的。” 唐锦云听完,看眼身上堪堪遮羞的古代内衣,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快,尽着全力体谅她们这群老古董的呆板思想,僵硬地笑说:“不用麻烦啦,我是完璧之身。” 妇人毫不买账:“少夫人,奴婢要亲自验过,请您配合。” 唐锦云翻个白眼:“我已说过自己是完璧,你不信是你的事。现在请你们立刻出去,否则等我禀过相公,说你们以下犯上,还将我按在地上欺辱,到时咱们再看看,你还能不能嚣张得起来。”她嘴上说得厉害,心里其实怕得要死。按正常的套路,这会儿她身边该有个忠心护主的丫鬟飞奔出去搬救兵,可现在的问题是,她孤立无援,求救无门。 妇人显然不将这点威胁放在眼里,她挽起衣袖,自顾自踏步往这边走。 唐锦云望眼面露迟疑的丫鬟们,边往门口退边说:“少爷走之前,说让你们听我的吩咐,好好伺候我,你们就是这么听话的?”妇人是老太太派来的,狐假虎威,肯定不怕自己一个新进门的小媳妇,可这些丫鬟,将来都是要在屋里伺候的,要是连她们都不听自己的话,那今晚可真就完了。 妇人得意地笑:“少夫人,裴府的主母是老夫人,整个府里还没有谁敢违抗她的命令,就是咱家贵为皇妃的大小姐都敬着她老人家,您一个刚进门的小辈,就不要摆主子威风来震慑下人了,不够看。” 我的个妈,这府里下人都如此嚣张的? 唐锦云脑袋一疼,心想我可去你的吧,当主子还要被欺负,那我还当啥少奶奶,干脆趁早改行拿笤帚扫院子去得了。 裴敬宗那家伙,路上说得好听,什么回府后咱们院里的大小事务全由你做主,长辈那里只要做到晨昏定省,其他事一概不需你操心。 闹半天,没一个落到实处的。 第8章 唐锦云这个人,天生的太阳心肠,爆竹脾气。 当然,讲理还是讲的,只是见不得别人跟她横。 验身之事,她也不是不可以体谅老太太和便宜婆婆的心情,毕竟她们从小没受过先进教育,思想落后很正常。 但唐锦云觉得,自己已经好声好气回复过这个问题,作为老太太代表的妇人就该懂得收敛。 她再没文化也知道古代主仆差距有多大,即便说破大天,丫鬟都不该上来按住主子手脚扒衣服。 唐锦云又不是真的古代唐小姐,她打从骨子里就反感这种后宅女人之间互相为难的事。 验身?别开玩笑了,你要一直保持检查身体的说辞,搞不好我就乖乖配合了。 唐锦云扛着凳子一阵挥舞,将上来用强抓她的妇人打出了房间,几个丫鬟缩手缩脚,要来帮忙心里又怕,也让唐锦云一通乱挥撵了出去。 把人赶走后,唐锦云关紧门窗,将桌子推过去抵门挡好,拍拍手跳上床睡了。 老夫人院中。 大厅。 大老爷裴平和二老爷裴团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大夫人娄氏端坐在丈夫身后,轻轻摇着扇子,神态从容,唯那双不停望向门外的眼睛透出些许焦急和期盼。 二夫人刘氏歪坐在丈夫身后,瞅见娄氏的眼神,抬手拍掉丈夫肩头的落发,笑一声说:“大嫂,真不知妈何苦折腾那唐小姐,难不成查出她非完璧之身,就不要这圣上亲赐的媳妇了么?”刘氏出身不好,大字不识几个,和娄氏在一起常常没话说。 刘氏觉得娄氏高傲,瞧不起自己,平日总暗暗与娄氏攀比,什么二房纳的妾比大房少,什么他们夫妻俩感情比大房好,什么二房的俩孩子比大房的好看等等,通通是刘氏愿意去比较的地方。 这次大房得了御赐的婚事,娄氏的鼻孔差点翘到天上去,今日不凑巧,土匪劫亲的糟心事一出,看他们大房还怎么傲。 唐家小姐虽可怜,但她日后势必要成为大房的心头刺,因为不管她是否在匪窝受辱,这媳妇他们都得认。 刘氏自从大皇子平安归来,悬在脑袋上的剑一离开,就忍不住替大房“操心”。 娄氏闻言将手中扇子摇得慢了些,轻笑道:“看你说的,妈的意思,我哪儿猜得到。”她确实看不上刘氏,倒不是因她出身低微和学识浅薄,纯粹是因为这个弟妹太小家子气,嘴碎心眼小,还见不得人好。 刘氏好笑,心想你就死撑吧,吃了苍蝇,怎么可能感觉好。 屋内。 裴老夫人眯眼捻着佛珠说:“那就这么定下,明日进宫,只说孙媳妇被绑,大皇子贪凉,吃了冰碗子,有些发热。” 安贵妃摸着儿子嘴角的伤,咬牙道:“母亲,有人要恒儿的性命,我必须告诉皇上,让他下令彻查,否则,以后我怎么能安心?” “糊涂!”裴老夫人喝道,“刚才不是都商量好了么,再说绑匪已经被敬宗抓住,问清幕后主使是早晚的事。现今的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皇上知道恒儿曾在咱们府里被人劫走过,否则敬宗还怎么在衙门里做事?堂堂护国将军府,不仅能跑进歹人,还劫走贵宾做人质,你要全城的人都来笑话我们裴家吗?” 裴敬宗其实不太赞成瞒报,毕竟皇上若要查,这事会更容易,不过,那样一来,自己必然要背一个失职之罪。 此前皇上因为信任他,将姑姑和表弟出宫后的护卫全权交由他负责,若被皇上知道被绑之事,即便最后救回皇子有功,也是功不抵过。 瞒的话,倒不是很难,照安力智的说辞,随便在族中找个身量相近的子弟,代替云恒做那个遇袭被绑的世家少爷即可。 安贵妃怨恨,母亲永远是这样,家族荣光至高无上,家里所有人都不能轻易损伤,谁也不能。她怔怔道:“那侄媳妇怎么办?” 裴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说:“看她是否完璧,若处子之身还在,她死后牌位便可进入裴家祠堂。” 安贵妃皱眉:“母亲要让她死?她才刚嫁过来,若是死了,怎么向唐老先生交待呢?”儿子回来一直不停地说是表嫂多次维护相救,歹人才未得逞,她很感激这位病弱的唐小姐。 裴老夫人厌恶地皱皱眉,说道:“唐老头教了一辈子圣贤书,如果他教出来的孙女真如他常挂在嘴边的那样好,就该知耻知辱,自证清白。” 裴敬宗深吸口气,说道:“祖母,我不同意。” 裴老夫人惊讶,停下捻佛珠的手问:“你说什么?” 裴敬宗抬眼望着老夫人,认真地说:“安力智绑她是要羞辱我,源头在孙儿身上,锦云她何其无辜?况且,她在匪窝,临危不惧,还拼命带着皇子逃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孙儿怎能再看着她去死?” 安贵妃在一旁赞赏地笑,老夫人却怒道:“糊涂东西!咱们裴府几时出过这样的媳妇?我,你娘,你婶娘,甚至于你的那些姨娘,哪个不是清清白白进的府?我决不允许有这样的孙媳妇。” 安贵妃拧起眉头,替侄子说话:“说起来,人家的确是清清白白进了裴府,是咱们没守住,给了歹人可趁之机,唐小姐做错什么了呢?” 老夫人冷哼:“但凡要点脸的世家小姐,经此一遭,就不会再活着踏入婆家。” 安贵妃望眼裴敬宗,无奈地摇摇头,母亲一旦倔起来,谁都说不过。 裴敬宗捏着拳头站起来说:“祖母,孙子不用锦云自证清白,无论她是否清白,她都是孙儿迎进门的媳妇,谁也别想为难她。”他说完就要走,裴老夫人在身后凉凉地说:“那我派花妈妈去给她验身时,你为何不拦?你不是不在意她是否清白吗?” 裴敬宗脚步顿住,花妈妈奉命去的时候,他确实没拦。一是心知拦不住,二就是私心里想确认她没受过罪,绝非祖母所说在意她的清白。 从在云崖山顶,将她抱入怀中那刻,他就什么都在乎了。 屋里僵持,外面传来花妈妈的哭诉,老夫人连忙叫人进来,花妈妈捂着被门框磕出疙瘩的脑袋说:“回老夫人、娘娘、少爷话,事情没办成,奴婢叫少夫人拿凳子给打出来了。”说着她就将新房内发生的事告诉众人。 两位老爷在外面继续打瞌睡,刘氏和娄氏都跟着花妈妈进到屋里听结果,不想是这么一遭,刘氏忍不住捂嘴笑,娄氏却觉可惜。 老夫人一面可惜一面生气:“你是我派去的人,她都下手打?” 花妈妈添油加醋地说:“奴婢也纳闷,少夫人怎么如此大胆。奴婢三番五次强调是您的意思,她却听都不听,直接将我和丫鬟们打了出来。” 裴敬宗看老夫人气得眼睛都在发红,忙上前一脚踹倒花妈妈说:“大胆刁奴,居然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少夫人自小体弱,今日还受了伤,哪来的力气打你们?” 安贵妃下床扶着老夫人坐下,笑着向倒地的花妈妈说:“妈妈,你可别敷衍老太太,侄媳妇大家可都见过,那小腿比你胳膊都细,你要说她打你,本宫第一个不信。” 刘氏也破天荒在人前发话说:“是呀,花妈妈,这城里谁不知道唐家小姐身子骨弱,打小就拿药当饭吃,你这么说,真的很难让大家相信呀。”花妈妈仗着是老夫人院里的人,对自己总是不恭不敬的,这次看她吃瘪,刘氏心里畅快极了。 花妈妈一瞅这不对呀,怎么都向着少夫人说话呢,立刻就地跪着回道:“各位主子,奴婢说得千真万确呀,少夫人打完人,就将门堵上了,奴婢是没法了,才回来回话的。” 娄氏见儿子生气,也忍不住说道:“花妈妈,不是我说,你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就直说,没人笑话。可你要编瞎话,说个病秧子能有劲儿打得你满头包,那就别怪我们都要骂你了。” 花妈妈被一堆主子围着说,真是有口难言,再看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红,半天说不上话,也就悻悻闭了嘴。 云恒躺在床上,本来听外祖母他们说话觉得无聊,花妈妈一进屋,带来唐锦云的消息,他赶忙竖起耳朵。 听到花妈妈验身没有成功反倒挨了一顿打,云恒憋不住在被窝里偷偷地笑,他就知道她才不会白白受羞辱。 “好了,”老夫人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今天不行,就明天,反正一定要验出个结果。就算她没打花妈妈,可把人挡在门外是事实吧?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有鬼。她若问心无愧,让花妈妈验一下又何妨?躲躲闪闪,必有蹊跷,总之,赶在回门之前,验明白,把事情落实,回门的时候,就告诉唐老头,看他怎么说?” 裴敬宗沉声道:“祖母,她不愿意,还请不要勉强。” 娄氏闻言,轻轻拽着儿子衣袖说:“你别忤逆奶奶,后宅的事,你少掺和。” 第9章 唐锦云一觉睡醒,看到大红喜帐,回过味来,搓把脸爬下床,走进浴室泡完澡,翻箱倒柜找出一身白衣白裤套好,搬开桌子,迷迷瞪瞪地走出去。 外间已被打扫过,桌上摆的水果仍沾着水珠,唐锦云掩口打个哈欠,拿起一个梨坐着啃了。 吃梨间隙,她抬眼四处瞧瞧,愣是没见一个人影,暗想该不是昨晚太彪悍,那些丫头都给吓着了? 吃完梨,她记起昨晚裴敬宗说今天去给家中长辈请安的事,瞅瞅自己的模样,觉得不合适,便琢磨叫个丫鬟进来给自己拾掇拾掇,遂扬声喊道:“有没有人啊?” 门外一个男声应道:“少奶奶有何吩咐?” 唐锦云听声音耳熟,好像是裴敬宗身边的副将裴远,奇道:“先生,怎么是你在,屋里的丫鬟呢?” 裴远回说:“她们办事不力,少爷将她们调走了。” 唐锦云叹口气:“那我怎么办?我也不会梳头啊,披头散发的怎么去见奶奶?” 裴远尴尬,少爷只是让他带人守着院子,别让老太太派的人进来,至于少夫人梳头这类事,他哪敢管。 唐锦云见他无言,知他也没辙,便换个问题:“少爷呢?他昨晚一夜没回来,歇在哪儿呢?” 裴远道:“昨夜因大皇子发热,主子们都在老太太院里,天亮时才散,此时少爷在书房洗漱,过一会儿就来与您用早饭。” 唐锦云心中敲响警钟,问道:“他干嘛不回屋洗漱?”老公不回房,这就是不幸婚姻的标准开头,她想起以前看的公主号鸡汤推送,默默给自己加戏,俨然一个苦情小媳妇。 裴远回:“您门关得紧,少爷也怕吵醒您。” 唐锦云沉默,感觉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半晌后,裴远才忍笑问:“少奶奶,要我去叫少爷吗?” 唐锦云捂脸说:“好。” 听着裴远脚步走远,唐锦云奔回房间,对着镜子把顺滑的头发梳了又梳。 发型做不出来,保持黑长直还是可以的。 龇牙咧嘴检查完牙齿上没有食物残渣,自诩完美的唐锦云端正在屋内坐好,摆出优雅的微笑迎接器宇轩昂的便宜老公。 裴敬宗刚束好发,就见裴远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进来,他拿过榻上摆着的玉色腰带系好,率先开口道:“她醒了?” 裴远点头:“是。” 裴敬宗整整衣袖,看着裴远脸上的笑,问道:“她和一般的小姐不一样吧?”新娘子在云崖顶上边吐边和安力纯打商量的模样,叫裴敬宗印象深刻。 那时,他就知道,唐氏或许身子不好,性子却不输任何人。 裴远嗯一声,笑说:“少奶奶起床后,连声打着哈欠走到外间,自己坐到椅子上吃完一个梨,才想起问有没有人。”那咔嚓咔嚓啃梨的声音,特别像屋里拿房梁磨牙的老鼠。 裴敬宗闻言,轻轻一笑:“有食欲就好,本来听马大夫说她胃口极差,我还怕她什么都不吃。肯吃东西,身子就能调养好。” 裴远应和:“少爷是有福之人,一身正气,少奶奶进门后,那些病症都怕您,就不敢缠着少奶奶啦。” 裴敬宗望眼新房方向,喃喃道:“那我可得把她好好留在身边。” ************* 裴敬宗带着新选的丫鬟回到新房,唐锦云正歪在桌边撑着脑袋打瞌睡。他看她换了一身寝衣,不由好笑,轻扣桌面叫醒她:“锦云,起来吃过早饭再睡。” 唐锦云望眼丰神俊朗的便宜老公,眨眨睡眼抬起头说:“你怎么才来,太阳都升老高了,去请安会不会晚?要不咱们先去见奶奶,再回来吃早饭,好不好?” 裴敬宗看着她眼里的雾气和两颊的红晕,听她语气自然亲昵,心情大好,遂放轻声音说:“不着急,奶奶和姑姑昨晚守了表弟一夜,天亮才睡下,请安来得及。” 唐锦云放下心,揉揉脖子站起来问:“姑姑和云恒今天是不是要回宫?” 裴敬宗点头:“对,白天炎热,等傍晚凉时才会起身。” 唐锦云哦一声,被丫鬟扶着坐到梳妆台前挽发。 裴敬宗坐在一旁喝茶,时不时看上一眼,唐锦云在镜子里遇着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说:“你累一晚上,也去躺着歇歇眼,梳头发有什么好看的。” 裴敬宗放下茶杯,想了想说:“你睡好没有?要不咱们先吃早饭,吃完你陪我躺一会儿,反正请安还来得及。” 唐锦云以为他要趁机补昨晚的洞房,忙吓得摇头拒绝:“不用了,你看我发髻都挽好了,再睡的话,过会儿又得麻烦她们。”她愿意和他演夫妻,但暂时还没做好履行义务的准备。 裴敬宗瞧她脸上满是抗拒,摇了摇头道:“那就弄完头发再说,况且我也不是很困。” 唐锦云透过镜子,望眼他挺拔的坐姿和清爽的五官,的确未见熬夜过后的疲倦,不由暗暗佩服,笑着应道:“好~” 梳完头发,换好衣服,唐锦云跟着裴敬宗走到外间桌边,两人坐下,安静用完早餐。 丫鬟们撤去碗碟,唐锦云漱过口,看着裴敬宗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裴敬宗正在记唐锦云早饭哪样食物用得多,听见发问,微一颔首:“问吧。” 唐锦云咳两声开口:“我昨晚把奶奶派来的大妈赶出房间,这个后果到底有多严重,你能不能先给我透个底,我好有个心理准备。”老太太要真像昨晚那大妈说的掌握着府中众人的生杀大权,那她还是趁早想辙看怎么把这事圆过去。 裴敬宗意外:“你害怕?” 唐锦云舔舔嘴唇:“我不害怕啊。”她确实不害怕,毕竟说到底也是刚嫁进门的新媳妇,娘家也还算厉害,最重要的是,她救过皇子的性命,就冲这些,她在裴家都可以横着走。 不过老太太是府中的女主人,她不想和掌权人闹得不愉快。 裴敬宗被那粉色小舌舔得心里一紧,垂下眼皮,沉声问:“你当真打花妈妈了?” 唐锦云回想一番昨晚的乱战,摇头:“我就是举着凳子吓唬她们,没挨上身子,顶多她们逃窜时晕了头,磕到门上了。” 裴敬宗轻笑,安慰她说:“不碍事,你是主子,她是奴才,即便真打了,也不关你的事。” 唐锦云犹疑:“可她是奶奶派来的,奶奶会不会觉得我不给她面子?” 裴敬宗道:“是奴才做错事,与你无关。” 唐锦云点头:“好,那下一个问题,我的丫鬟呢?”她还是不能接受身边没有解说NPC,天亮后两眼一抹黑的情形她不想再经历。 裴敬宗知道她会问,但没想过会这么直接提出来,他平静地回:“送回唐府了。” “为什么?”唐锦云更疑惑了。 “因为你被绑之前,陪在身边的只有你的侍女和奶娘。” “那又如何,跟她们没关系呀,你我都知道是大胡子那帮人干的嘛。” “保护主子不力,是她们失职,不过念在她们并非裴府人,府里也未曾为难她们,只是将人交还唐府,由唐府问责。” 唐锦云想想问:“那我平安无事,可以让她们回来了么?” “不可。”裴敬宗语气坚定。 “为什么呀?那我身边都没有贴身侍奉的丫鬟了。” “府里有的是人。”裴敬宗淡淡地说。 “我用不惯嘛。”唐锦云开始耍赖,“你今天换一拨丫鬟,明天换一拨丫鬟,我脸还没记住呢,人就又变了。” “我说不行就不行。”裴敬宗难得放重语气,她的奶娘和侍女难保干净,再放在身边,如何教人安心。 唐锦云鼓起嘴,气呼呼地哼一声:“你还说院内事务全凭我做主,骗子。” 裴敬宗哭笑不得:“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即便再生气,我也不会心软。” 唐锦云瞪着桌面不说话,裴敬宗问:“还有没有想问的,没有的话,我就去躺下歇歇眼。”说着站起身往里屋走去。 唐锦云转头,提着裙子起身追过去,在门口拽着裴敬宗袖子问:“最后一件事,问清楚,你就去睡。” 裴敬宗反手一拉,拽着她走进里屋,笑问:“什么事?” 唐锦云头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笑,忍不住咽口唾沫说:“昨晚验身的事,你也知道,对吗?” 裴敬宗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下意识点头道:“是,我知情。” 唐锦云闻言,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她知道古代人重声誉和贞洁,她也愿意理解他们,但了解归了解,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观念。 “我不会验身的,我行的端坐的正,没有就是没有,没必要撒谎。” 裴敬宗哑然,半天才开口说:“我相信你,只是奶奶她们需要一个证明,我是因为相信你,才同意让花妈妈验身的。不过,经过昨晚,我知道了你不愿意验身。没关系,既然你不喜欢,那咱们就不验。” 唐锦云听完这些漂亮话,淡定地笑笑,想这小哥可真会说话,就是不知这话的分量有多重,能震住府中哪一个人。 第10章 太阳越升越高,屋内温度渐渐上升,裴敬宗歪在床上小睡,一个小丫鬟跪在床边的脚踏上,手拿扇子给他打风。 唐锦云看不过去,把榻上绣着并蒂莲的软枕递给小丫鬟说:“把这个垫在膝盖下面,会舒服一些。” 小丫鬟诚惶诚恐,低头不敢接:“少夫人,奴婢受不起。” 唐锦云衣袖高挽,手上的扇子摇得呼啦哗啦响,她趴在榻上小声给丫鬟出主意:“你也是个傻的,扇风怎么扇不是扇?何必非要跪着,反正他睡着又看不到,你就坐在那儿,不是更省力吗?” 小丫鬟圆眼一瞪,“一副你不要侮辱我职业操守”的表情说:“少夫人,奴婢不会偷懒的。” 唐锦云叹息,爬起来,将厚重的裙子提起来堆在腰间,脱了袜子,光脚踩在铺着祥云软毯的地上,走过去蹲在小丫鬟旁边问:“家里夏天就没什么消暑利器吗?难道人人都这样硬熬着?” 小丫鬟不防唐锦云凑近,吓得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抬头望向唐锦云怯生生地说:“回少夫人,府里有冰窖,各房主子每日都有一定份额的冰桶。” 唐锦云四下瞅瞅自己的房间,问道:“那我屋里怎么没有?” 小丫鬟回:“奴婢不清楚,冰桶份例是由管家分配的。” 欺负人,唐锦云腹诽,拿过小丫鬟手里的扇子说:“你出去吧,少爷这儿我来伺候。” 小丫鬟犹豫:“少夫人,被管事妈妈知道,奴婢要受罚的。”昨晚在新房伺候的几位姐姐,不知犯了什么错,今天早上全都被当众打过板子,然后叫家里来人领出府了。 唐锦云见着小丫鬟单纯可爱,便问:“你叫什么呀?” 小丫鬟眨巴着眼睛说:“回少夫人,奴婢叫小香。” 唐锦云扯扯她的小辫子笑说:“小香,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放心,有我给你撑腰,没人敢罚你。” 小香显然不信,可唐锦云的话她不敢不听。她直起身子,朝唐锦云行礼道:“那少夫人,奴婢就在外间候着,您有什么吩咐,叫一声就好了。” 唐锦云等她出去,趴在床边戳戳裴敬宗的后背,问道:“大少爷,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两件事?”她刚才就瞄到床上的男人在偷笑。 裴敬宗转过身子,躺平看一眼笑嘻嘻的小媳妇,闭上沉重的眼皮道:“什么事?” “第一,能不能给咱们屋子也要点冰桶,太热了。” “不行,下一个。”裴敬宗直接拒绝。 “为什么?刚才小香都说过,府里有冰窖……” “马大夫说你身子太虚,要忌寒凉之物。” “昨晚马大夫还说要我忌荤腥呢。后来我用鱼汤泡饭,还吃了一个鸡腿,到现在一点事都没有。要再这么热下去,我就成咸鱼干了。”唐锦云觉得原主娇弱的身子骨就是因为饮食不规律加上常年不运动造成的,好好吃饭,多活动筋骨,就能解决一大半的体虚问题。 裴敬宗自然知道她昨晚的膳食用得不少,但一想到她白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吃那么多也就不奇怪了。 “说得你见过咸鱼干一样。”他爱她伶俐,也爱她心性坚韧。 本以为昨日之事会让她受惊,从而消沉,但见她笑颜如旧,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唐锦云一听,哎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小姐,大概不会接触咸鱼干这样的食物。她笑着打哈哈:“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沿海的渔民会将捕来的鱼抹上盐巴晒成鱼干,储藏很久都不会坏。” 裴敬宗笑:“知道你书看得多,可没想到竟连这样的书都看过。” “那是,我很厉害的。”唐锦云不禁夸,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老实人。 裴敬宗看她蜷着腿坐在脚踏上,想她教丫鬟这样坐省力,嘴角的笑就忍不住。 他伸手拉住唐锦云的胳膊,轻轻一用力,就将人抱上床搂着:“陪我躺一会儿吧。” 唐锦云伸出双手抵着裴敬宗的胸,头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大气都不敢出。 她前后二十几年加起来都没跟男人同过床,爸妈工作忙,常年不在家,她从懂事起就是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衣服自己洗、自己睡觉自己哄,上大学后,认识了王倾城和舍长,才开始摆脱“孤身生活”。 可是,男人的身体,和女孩子抱起来完全不同,味道也大不一样。王倾城和舍长抱起来都软软的,闻起来香喷喷的,裴敬宗身上硬邦邦的,味道嘛,说不上香甜,但还蛮清新的。 最棒的是,裴敬宗身上的温度刚刚好,即便抱着睡也不会太热。 唐锦云窝在裴敬宗臂膀边,脑袋里天马行空一通乱想,想着想着眼皮就落了下去。 裴敬宗听到身边传来唐锦云浅浅的呼吸声,看她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襟,侧身抬手帮她把头上的珠花和簪子取下在床头放好,拽过床角的薄被盖住两人,方倒头睡下。 **************** 裴敬宗直觉睡了个好觉,睁眼时看到臂弯处微微打鼾的唐锦云,小心地抽出发麻的胳膊,将她的脖子在枕头上放平,果然没一会儿,鼾声就消失了。 他越过唐锦云下床,弯腰从地上捡起扇子,坐在脚踏上替床上的小人轻轻扇着。 唐锦云翻个身,迷迷糊糊间睁眼看到有个大帅哥在给自己扇扇子,嘻嘻笑道:“再大点。” 裴敬宗看她睡眼惺忪还不忘使唤人,伸手捏捏她的脸说:“赶丫鬟出去,说你伺候我,我还当你要怎样伺候我,原来就是拿我当丫鬟使?” 唐锦云不耐烦地拍掉脸上的手,鼓着脸说:“小不小气,扇个风还捏我脸。” 裴敬宗估摸着时候不早了,狠心叫醒唐锦云:“快起来,请安要来不及了。” 唐锦云一听请安,挣扎着坐起来说:“走走走,我转备好了。” 裴敬宗扶床站起来,朝外面喊道:“来人。”小香应声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裴敬宗指指唐锦云说:“帮少奶奶梳头。” 唐锦云看到小香,记忆回笼,忙拉着小丫鬟的手对裴敬宗说:“我要跟你商量的第二件事就是,能不能让这丫鬟跟着我?我身边总得有人帮忙跑腿送信,我看她就挺好的,行吗?” 裴敬宗看眼一脸茫然的小丫鬟,点头应道:“她原本就是新拨给你的丫鬟,外面还有五个丫鬟,你自己看着分派吧。” 一共六个丫鬟,会不会太奢侈? 唐锦云还没等说出心中所想,裴敬宗已经自己整好发冠到外间去了,她只好乖坐着等小香把那些发饰再插回去。 整理好头发,小香打盆水进来,伺候唐锦云重新洗过脸、上过胭脂,一切收拾妥当,唐锦云才由小香扶着和裴敬宗往老太太院里走去。 时近中午,院内丫鬟往来,闹哄哄的。 裴敬宗带着唐锦云一进去,就有丫鬟迎上来说:“少爷,少奶奶,老夫人和娘娘刚醒,正在梳洗,您和少奶奶先在厅上坐一会儿,两位小姐也在。” 唐锦云靠近裴敬宗,跟着他走进正房的大厅。踏进厅内,一阵清凉,唐锦云不由拽拽裴敬宗的袖子说:“你看,有冰的屋子多凉快。” 裴敬宗回握住她的手说:“别得意,回去要喝姜汤的。” 妈耶,这人贼恐怖。 唐锦云嫌弃地推开他的手,屋里中央响起一串女孩子的清脆笑声,她从裴敬宗身后走出去,看到两侧椅子上分别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粉衫黄裙,一个黄衫粉裙,一看就是姐妹俩。 粉衫姑娘看着年纪要大一点,神态也更老成,她的脸部轮廓与裴敬宗颇为相似,嘴角紧抿,很严肃。黄衫姑娘大概七八岁的年纪,小瓜子脸,杏眼琼鼻,长相十分清丽,神态也比粉衫姑娘活泼。 裴敬宗指着粉衫姑娘说:“这是敏阳,年底就要出阁,正在跟妈学管家,整日板着脸装大人。”说完无视敏阳的眼刀,指着黄衫姑娘说:“这是敏云,二叔家的,她上头还有个哥哥叫敬礼。” 裴敏云看一眼裴敏阳,转头看着唐锦云咯咯直笑:“大哥,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多话。这位就是大嫂吧,长得真好看。” 唐锦云想,原来解说NPC由裴敬宗担任。她笑着朝两个小姑打招呼:“你们好。” 裴敏阳轻轻一点头,淡淡开口叫一声:“大哥,大嫂。” 裴敬宗带着唐锦云坐下,就有丫鬟端来茶和点心。 唐锦云觉得厅里气氛挺微妙,便轻手轻脚地捏点心来吃,吃到一半,那边屋里帘子一动,走出个粉白娃娃。 唐锦云嚼着点心,看见粉白娃娃,眼睛一亮,忍不住喊道:“云恒,大夫说你昨夜发热,现在好点没有?”话刚出口,裴敬宗从桌边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冲她摇头。 不多时,粉白娃娃身边的宫人尖声尖气地说:“放肆!皇子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粉白娃娃挺直脊背,满脸威严。 唐锦云盯着那张脸,疑惑起来,这还是那个一受惊就发抖的小男孩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那会儿想蹭个玄学,结果也没蹭上【捂脸】 第11章 宫人顺福自小在云恒身边陪侍,关系非比寻常,昨日主子遇险,他心中担忧多过害怕。 当时贵妃与裴老夫人在屋内叙旧,他带着主子到园里闲逛,有小丫鬟端着成摞的红绸在布置园内草木,主子觉得好玩,让他去要一段红绸来。 谁也没想到,不过转个身走出十几步的功夫,再回头,就没了主子身影。 贵妃和裴老夫人的惊怒在意料之中,他本该当场以死谢罪,可念着主子下落不明,不愿这么稀里糊涂赴死,便砍掉一截食指以示忠心。 安贵妃心软,见此倒把问罪的话咽回去,只说等云恒回来再定罪。 云恒回来就发热,躺着不住说胡话,马大夫看过后,给开了一剂药,煎着喝下才睡踏实。 前前后后一晚上,至天亮热症退散,大家才回屋休息。 云恒一醒来,就听外面隐隐有唐锦云的声音,当下就叫顺福给宽衣穿鞋,收拾清爽跑到门边,想起皇子威严,才板着脸示意顺福撩开帘子。 一走进大厅,就听她大喊询问自己的身体情况,云恒心内得意,面上丝毫不显,背手慢步往大厅中央走。 裴敏云和裴敏阳离开椅子,认真福礼,裴敬宗拉着唐锦云的手也站起来。 云恒摆摆手说:“表姐,表妹,表哥,表嫂,咱们都是自己人,不用拘礼,坐吧。” 裴敏云和裴敏阳谢礼后坐下,裴敏云笑着问:“表哥,我妈说你昨晚烧得厉害,现在可好些?” 云恒回说:“劳表妹挂心,喝过马先生的药,感觉好多了。” 裴敏云小脸通红,扯着衣角点点头说:“那就好,我昨儿都担心得睡不着,可嬷嬷不让晚上出院子。” 云恒没接话,只深沉地嗯一声。 唐锦云看他充大人样就想笑,她和裴敬宗对视一眼,指指他那边的点心再指指自己的嘴。 裴敬宗将碟子端到另一桌,摇摇头道:“糯米糕不好克化,别回头积了食。” 唐锦云瘪嘴,耸耸肩说:“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裴敬宗低头笑笑,裴敏阳诧异地望望唐锦云,再看眼嘴角带笑的大哥,眉头皱皱。 云恒自然也看到唐锦云和表哥的小动作,顿觉不满,他边咳嗽边瞪顺福,裴敏云以为他喉咙不舒服,忙倒杯茶捧过去:“表哥,喝口水。” 顺福会意,挺直身子,细声细气地说:“少奶奶,大皇子邀您屋内谈话。” 裴敏云听完,立刻喊着:“表哥,你跟大嫂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觉得闷,我可以陪你说话呀。”小姑娘眼角眉梢都跃动着喜意。 云恒没搭理,自顾自起身走回房里去了,裴敏云要跟上,顺福伸手一拦:“云小姐,大皇子请的是大少奶奶。” 裴敏云闻言,面上不忿,跺跺脚,扭头坐回原位。 唐锦云指着房间对裴敬宗说:“那我去了。” 裴敬宗点点头:“虽为一家人,但他到底是皇子,你说话多少注意些。”通过这半天相处,他知道自己这媳妇是个自来熟,不怕生,跟谁都能聊几句。说话快,又没什么避讳,规矩大的人根本吃不消。 顺福揭帘让唐锦云进去,云恒坐在窗边的木椅上说:“顺福,你在外面看着,没本宫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唐锦云收到顺福最后的眼刀,心想,嘿,我还救过你家主子的命,这人怎么还不知好歹。 “姐姐,你过来坐。”云恒指指着身边的椅子,唐锦云走过去坐下,笑说:“别说,你小脸一板,还真像那么回事。” 云恒鲜红的小嘴一撇,澄澈的褐色眼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眯起眼:“姐姐,你知道外祖母打算拿你怎么办么?” 唐锦云反问:“难道不是感激我将你从险境中救出来么?” 云恒微微靠近唐锦云,小声说:“这件事,今后谁也不许再提。”他倒是想向父皇禀明,然后彻查此事,可这种做法违背了外祖母以及表哥的意愿,母妃常说,自己若想顺利继承大统,就不能得罪外祖家。 唐锦云咦一声:“为什么?” “本宫从未遇袭,与你一同被绑的是另一个人。” 唐锦云皱眉:“你在说什么梦话?” 云恒看眼屋外,问道:“表哥,他没跟你说?” “说什么?” “父皇若知道本宫在裴府遇袭,一定会生气,说不好还会降罪于表哥。” 唐锦云恍然:“原来如此,那行吧,我以后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你尽管放心。” 云恒看她这么聪明,又有点失落:“今天回宫后,本宫就没什么机会出来了。”话一出口,他暗恼,明明想说没机会再见,这样一说,好像自己多贪玩似的。 “没关系,有缘自会再见。听你表哥说,你可是准太子,未来要当一国之君的人,哪能净想着出宫玩呢。”唐锦云本还想啰嗦几句你身体素质太差,要勤加锻炼,否则当上国君忙起来可吃不消,转念一想,他可是天之骄子,身边高人环绕,哪用她多嘴。 果然误会了,云恒低头望着唐锦云手腕上的红印,想了想说:“你要多长个心眼,外祖母她,不喜欢你。” “这个你还要管?”唐锦云笑,“我很机灵的,不会故意惹人烦。” 云恒一看,说太委婉也不行,遂道:“不是这个意思,外祖母希望你自我了断。” “自我了断什么?” “自杀,明白吧?” 唐锦云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问:“消息可靠吗?” 云恒:“当然啦,本宫骗你干嘛?” 唐锦云站起来,叉腰来回走两步,再问:“可是,凭什么呀?好好的,她凭什么要我死?” 云恒挠挠脑袋,“大概,是因为你不守妇道?” 唐锦云两眼一睁,气笑了:“你给我再说一遍?” 云恒缩缩脖子,“本宫都说是大概了。” 唐锦云吸吸鼻子,抠着腰间的玉佩说:“我昨天才嫁进来,怎么不守妇道了,莫名其妙。” 云恒看她还没明白,便说:“你一个女人,在土匪窝待过……”剩下的他希望唐锦云自己领悟。 唐锦云翻白眼:“是我想在土匪窝呆吗?我这不是跟你一样,被人绑去的嘛!还讲不讲理了,合着我无辜被牵连,最后我还得以死谢罪。” “是以死明志。”云恒更正,他猛地想起,之前觉得她们唐氏一族气性大,会不会是错觉?唐锦云的表现完全就是脾气大。 “呸!别逗我笑了,以死明志,不可能,我就是死都不会以死明志。”唐锦云一口浊气憋在胸口,她原以为昨晚的验身就够可笑了,结果还有以死明志这一出在后面等着。 云恒禁不住笑:“你说话前后颠倒,自相矛盾。” “你还笑?敢情这会儿没人拿你喂狼了。”唐锦云瞅见云恒脸上的笑,忍不住上前问:“怎么说,我也舍命救过你,你就不打算报答我?难不成还要任由你的好外祖母逼死我?” 云恒无奈:“外祖母脾气不好,别说我了,母妃轻易都不违拗她老人家。” “你好歹也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人,拿出点魄力嘛。”唐锦云急得跳脚。 云恒满脸惭愧:“本宫现在还不是国君,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如今顶多给你透个消息。” 唐锦云撇嘴:“我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提前知道有什么用。” “你乖顺一点,多讨讨她的欢心,许就没事了。尤其是别在她面前说你自己没错,她不吃这一套的。你要是和她顶罪,她就会更讨厌你。” “我明白,就是要我伏低做小、苟且求饶嘛。”唐锦云总结他的中心思想,嘲讽一笑。 云恒不语。 顺福在外面说:“殿下,娘娘和老夫人收拾妥当,在外面等您呢。” 唐锦云率先走出去,帘子在顺福脸上滚过,气得他干瞪眼。 外间上位,一边坐着个银发老太太,另一边坐着一个白面红唇的美丽妇人。 唐锦云俯身拜下去:“给娘娘、奶奶请安。” 安贵妃见一个细白小姑娘从儿子屋走出来,猜是唐家小姐,和蔼地笑说:“这就是锦云吧,可算见着了。敬宗,快扶侄媳妇起来。” 裴敬宗过去搀着唐锦云胳膊将她架起来,轻笑:“谁教你行这样的大礼。” 唐锦云踮着脚尖悄声向裴敬宗说:“我在想法子自救,你别拆台。” 安贵妃看俩人咬耳朵,想到底少年夫妻,熟悉起来总要快一些。裴老夫人却看不顺眼,她沉声问:“敬宗,去给你爹娘敬过茶了?” 裴敬宗回:“没有,孙儿回屋睡了一觉,起来得晚,就先过来看看您和姑姑,准备等会儿就去我娘那儿。” 裴老夫人不满:“没规矩,媳妇茶都是一大早喝的,你们看看,现在日头都升到哪儿了?” 裴敬宗挡住唐锦云,乖乖认罪:“是孙子不好,睡过去就忘了时辰,锦云倒还不停催我,我笑她小心,说咱家长辈都开明得很,昨晚大家都忙乱,肯定体谅着呢。” 裴敬宗自小就老成稳重,相应的,在同龄人间,不仅肢体动作少,就连表达需求的话也少。 安贵妃还是头一次见侄子这样“巧言令色”。 第12章 【改格式 有裴敬宗护着,唐锦云在老太太跟前倒没受什么话,坐了一会儿,两人便携手出来,换个方向去大夫人院里。 太阳升到最高处,将自己的光辉毫不保留洒下人间。 唐锦云拉着裴敬宗的小指,走几步便喊:“这也太热了。”小香远远在后面跟着,听见这声喊,也不敢上前打扇。主子们靠的近,她不好紧挨着伺候。 裴敬宗低头,望见她满头的汗,两颊本涂了胭脂,现下一晒,看着更红了。他掏出帕子一面给她擦汗,一面说:“再走几步,马上就到了。” 唐锦云提着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繁复衣裙,扭头迎着刺眼的阳光,冲小香说:“小香,你能找把伞来吗?” 小香听见吩咐,忙哎一声跑了。 裴敬宗扬起手,捏着衣袖给唐锦云遮阳,“咱们就在这儿等?” 唐锦云瞅眼半滴汗未出的男人,笑问:“你不热么?” 裴敬宗摇头:“边关的夏天比这里难熬,这点太阳,实在不算什么。” 唐锦云这才记起,便宜老公本职是军人,或许即便真热得受不了,他也不会像自己一般,吭吭唧唧地抱怨。 干站在太阳底下等人太傻,唐锦云扯着裴敬宗袖子说:“咱们先慢慢走着,小香回来看不见人,自然会往前找,这样站着晒也太呆了。” 裴敬宗一切依她,当然爽快答应。 唐锦云见他体贴可亲,实在是个优秀男人,忍不住心花怒放。既然回不去,在这里有他做靠山,似乎也不赖。 大老爷裴平昨夜陪宾客喝多了酒,裴敬宗他们去的时候,人还在房里睡觉,娄氏让丫鬟叫过一遍,见实在清醒不了,只好独自出来受礼。 唐锦云见便宜婆婆气质清雅,心内的小人赞叹不停。 屋里丫鬟捧来茶,唐锦云接过,照着地上的蒲团跪下奉茶说:“妈,喝茶。” 娄氏冷眼瞧着,这唐家小姐身子骨看着瘦弱,脸蛋还挺圆,模样倒顺眼,可惜脑子不大聪明,也不够知耻。 被掳走大半天加半个晚上,很难让人相信没事发生,听丫头们说,回来的时候,衣服也不见了,披的还是敬宗的外裳。 娄氏左想右想,心里正不自在,又瞧儿子的眼睛落在唐锦云身上,错也不错一下。她记起早上派去送饭的嬷嬷回来说,敬宗回新房用个早饭的功夫,就被唐家小姐拉进了屋,伺候的丫鬟都被赶了出来。 青年男女,关紧房门,要做什么这不很明显了么?娄氏当初也是从新妇过来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要说这丫头,脑子不好使,手段却高明,蛮子那么凶悍,都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一回府,敬宗眼睛都离不开了,处处向着唐锦云说话,早上前脚从老太太院里出去,后脚就把裴远调过去守院子。她想派人去问个话都不行,最后没法子,只能让春嬷嬷叮嘱厨房,找个相熟的送饭婆子过去。 娄氏嫁进裴府多年,还没这么憋屈过。裴平人虽糊涂,通房姨娘一大堆,可该敬着娄氏的,他一点没少做。 她性子烈,说不许姨娘生子,裴平就一次都没出过纰漏,任谁再受宠,再耍小聪明,也没怀上过一次。 老夫人管家,有时难免强势,但比起刘氏,娄氏自认还是她更得老太太欢心。 本来这一家子,除过老太太和儿子,她谁都不怵,偏这刚进门的媳妇接二连三地给她添堵。 娄氏越思量越生气,朝身后的春嬷嬷一点头,春嬷嬷立刻上前接过茶杯。 裴敬宗扶起唐锦云,看着母亲面无表情的脸,无奈地说:“娘,你这是做什么?锦云给您敬茶呢。” 娄氏从春嬷嬷手里接过茶杯,假意抿一口道:“我这不是喝了么。” 唐锦云还没回过味,扯着裴敬宗的袖子笑:“对啊,妈已经喝了呀。” 那笑却又刺痛娄氏的眼,她冷笑,果然狐媚,瞧那不谙世事的小模样,不知情的就真怜爱上了。 裴敬宗瞅眼傻媳妇,顿时没了脾气,转念一想,这场婚事,从头到尾仪式就没规矩过。敬茶就是走个过场,好在唐锦云看上去也不在意。 娄氏放下茶杯,一摆手,神色颇有些不耐烦,“好啦,茶也喝了,昨儿折腾一晚上,早上还硬撑着等你们过来,乏得很了,你们没事就回去吧,我要回屋躺一躺。” 她一起身,春嬷嬷就跟上扶着,两人一径进到里屋去了。 唐锦云终于感受到婆婆的冷淡,在背后自哂着吐吐舌头,挽上裴敬宗胳膊往回走。 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唐锦云:“你知不知道,奶奶希望我用行动来表明自己还是清白的。” 裴敬宗:“知道。” 唐锦云:“啊?原来你知道啊。那她希望我以死明志,你怎么看?” 裴敬宗:“我不会叫你死的。” 唐锦云:“你能拗得过奶奶么?有几成胜算?” 裴敬宗:“大不了,我带你去边关。” 唐锦云:“边关好玩吗?” 裴敬宗:“不好玩。” 唐锦云:“哦,我还挺喜欢屋里那张床的,睡着蛮舒服。” 裴敬宗:“那就一块带走。” 唐锦云:“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咱们昨天算第一次见吧?” 裴敬宗:“是,也不是。” 唐锦云:“你之前见过我?” 裴敬宗:“见过画像。” 唐锦云:“画像和真人总会有出入。” 裴敬宗:“这倒是,画像上,你看起来挺文静的。” 唐锦云:“我本人也挺文静的。” 裴敬宗:“嗯,不过还是活泼些好。” 唐锦云:“我也挺活泼的。” 裴敬宗:“是,有幸领教过。” 唐锦云:“你之前有过别的女人么?” 裴敬宗:“有过一个通房丫鬟,成婚前打发走了。” 唐锦云:“这事做得有点不厚道。” 裴敬宗:“愿闻其详。” 唐锦云:“你们当初是两厢情愿吗?” 裴敬宗:“十五岁领命出征,出发前夕,奶奶派来一姑娘,说刀剑无眼,希望我走前留个后。” 唐锦云:“意思就是你被逼无奈,姑娘呢?” 裴敬宗:“大概是愿意的。” 唐锦云:“她爱慕你?” 裴敬宗:“开始或许不是,后来是。” 唐锦云:“一直没怀上吗?” 裴敬宗:“那夜过后,没有动静。从战场回来,她就一直在,但都有服药。” 唐锦云:“她现在何处?” 裴敬宗:“回家和父母在一起。” 唐锦云:“你爱她吗?” 裴敬宗:“我感激她。” 唐锦云:“缺德。” 裴敬宗:“你骂我?” 唐锦云:“喝那些避子药,你当身体没有损耗么?” 裴敬宗:“统共也没多少次,况且,我有补偿她的损失,我把名下盈利较好的那间铺子给了她。” 唐锦云无言。 裴敬宗:“我今后不会纳妾,你大可安心。” 唐锦云气得两眼冒火,她从裴敬宗手里夺过伞,回头搂着小香说:“走,咱们回去。” 小香摸不着头脑,抬眼向裴敬宗求助:“大少爷……” 裴敬宗猜她或许是别扭自己婚前有通房的事,不过木已成舟,过去发生的事,他没打算向她隐瞒。 他双手背后,不在意地说:“听少奶奶的。” 小香被唐锦云搂着脖子,半拖半拽着往前走。 裴敬宗就慢悠悠在后面跟着。 回到新房,唐锦云直奔浴房,三下五除二拔掉头上珠翠,脱掉衣服在水池里游了一圈,心中恶气方平。 讲道理,裴敬宗已做得足够好,但她就是不舒服。 从水里出来,迎面撞上来送衣服的裴敬宗,唐锦云尴尬,复又钻回水里。 裴敬宗见状,也不走,就在池边的榻上坐下,定眼望着水雾间白得发光的小人儿。 唐锦云一拍水面,扬声喊:“小香,小香,帮我拿干帕子来。” 门外无人应答,裴敬宗冷不丁开口:“她去领午饭了,暂时不在。” 唐锦云不吭声,裴敬宗又道:“通房丫鬟是咱们成婚前的事,你根本不必在乎。” “我知道,我也没有在乎。”我只是明白在这里女孩子没有太多选择权有些灰心而已,唐锦云默念。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强迫过她。”裴敬宗补充。 “出府后,她过得好吗?” “那间铺子盈利足够她下半生衣食无忧,以后婚嫁自取,我不再过问。” “你竟如此开明。”这作风,抵得上现代人了。 “既跟了我,我便要负责到底。” “是了,你财大气粗嘛。” “你气可消了?”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胡说八道。” “对,没有生气,只是吃点小醋。” 唐锦云懒得解释,一伸手说:“你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裴敬宗站起来,笑一声说:“你别泡太久,小心头晕。” 唐锦云嗯一声,在水气间望着他的背影想,这个男人的好脾性是天生的吗?他会一直如此吗? 自己莫名其妙的抽风,就连王倾城和舍长都受不住,他却不急不恼,慢悠悠化解。 裴府这一家子人,感觉只有他好相处。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电脑出了点问题,用手机更新,结果排版就乱了【捂脸】抱歉 第13章 贵妃回宫是裴府今日的头等大事,裴敬宗陪唐锦云刚吃完午饭,前头就不停有人来问话。 裴敬宗漱过口,叮嘱小香和裴远好好伺候,洗把脸就跟来人走了。 唐锦云吃得肚圆,考量着原主身体的接受能力,愣是没敢睡。抓把扇子走到外间,想起裴敬宗说还有五个丫鬟,就叫小香把人都叫进来。 六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站成一排,室内一下子盈满香味。 唐锦云没有管理经验,只好官方地问:“除了小香,你们其他人现在都各有分配吗?”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齐声回道:“奴婢但凭少奶奶安排。” 唐锦云笑一声,“府里准你们放假么?” 小香回说:“底下轮班的小厮和婆子有假,像奴婢们贴身侍奉主子的,是没有假的。” 唐锦云又问,“少爷说,日后你们就归我管,这你们可明白?” “奴婢明白。”几个丫鬟异口同声。 唐锦云放下扇子,“既然这样,你们说一下各自都擅长什么。” 其中一个长脸丫鬟疑惑:“少奶奶,什么都可以说吗?” 唐锦云点头,“当然,不拘什么,琴棋书画,刺绣做饭,打扫梳妆,唱歌跳舞,什么拿手说什么。对了,说之前,先介绍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简单说一下,咱们彼此也了解了解。” 众人迟疑,没人愿做第一个出头鸟,昨晚从大少爷新房出去的那几个丫鬟,她们早上是亲眼见着被打得血肉模糊,才让家人领走的。 大家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私下都传新进门的少奶奶不好伺候。 唐锦云见没人吭声,便指着小香说:“看来大家都不好意思,那就先从小香开始。” 小香站出来,朗声道:“回少奶奶,奴婢叫小香,今年十六,进府一年多,擅长梳头和打扫屋子。” 唐锦云拍手以示鼓励,“看,就像小香这样,很简单。” 先前问话的长脸丫鬟上前两步,小声说:“回少奶奶,奴婢叫花月,今年十五,进府十年多,擅长打扫院子。” 她说完,后面的丫鬟都忍不住笑了,唐锦云奇道:“你们笑什么?她说的很好。” 有丫鬟笑嘻嘻道:“少奶奶,奴婢们是笑,花月姐姐进府十年了,还只会扫院子。” 花月闻言,脸涨得通红。 唐锦云佯怒,指着嘲弄花月的小丫鬟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五个手指还长短不一呢。好了,既然你喜欢说话,下一个就你来,如果你擅长把朽木雕成花,我就让花月饶你,否则,我可要罚你扫一个月院子。” 丫鬟们见唐锦云脸上笑意消失,都咬着嘴唇后退,被指名的丫鬟硬着头皮站出来说:“回少奶奶,奴婢叫云芳,今年十四岁,进府两年,擅长扫院子。” 云芳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忍不住笑了。 唐锦云瞧她这样,知道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禁被逗乐,“你们怎么都擅长打扫?”不等丫鬟们回答,她看着剩下的三个丫鬟问:“你们也是擅长打扫么?” 三个丫鬟点头,唐锦云便叫她们报上姓名,然后各自散了。 回到卧室,推窗透气时,唐锦云看到守在院门旁边的裴远,抬手喊道:“先生,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裴远望眼窗边倚着的唐锦云,提步跑过去问:“您有何吩咐,尽管说。” 唐锦云指着往院子另一侧厢房走的众丫鬟说:“她们原来都是扫院子的?你家少爷不是跟我说,府里人挺多的么?怎么就全拨给我只会一个技能的。” 裴远老实回答,“她们都是少爷特地挑的,以前虽只是扫扫地,但个个老实,没什么坏心眼,您用起来自在些。” 唐锦云想起花月慢半拍的反应,噗嗤笑一声,“进府十年还是个扫洒丫头,能不老实么。” 裴远跟着一笑,唐锦云上下打量一眼他,望着门口的士兵问:“怎么?贼人不是被抓住了吗?你家爷派你们在这儿防谁呢?” 裴远一愣,挠挠脸,“这个,您还是问少爷吧。” 唐锦云撑着下巴,望一眼天,悠悠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云恒说裴老夫人想要她死,裴敬宗说他不会叫她死,两人“意见相左”,裴敬宗派人守院子,肯定是为防守另一方。 裴远干笑,“嗨,您知道,还问我干嘛?”他从小跟着裴敬宗练武,再大些就跟着一起上战场,算是从男人堆滚过来的,本身不拘小节惯了。唐锦云在他跟前没什么架子,他也乐得跟她玩笑。 唐锦云摆手哄他走,“行吧,你坚守岗位去吧,对了,姑姑走的时候,你记得让小香来叫我。” 裴远故意作出吃惊的模样,“您刚吃完饭就睡呀?” “要你管。”唐锦云说完关掉窗户。 裴远讪讪地摸摸鼻子,转身往院门口走,刚过去就见大皇子身边的顺福公公在门口和守卫争辩,他大步走过去陪笑问:“顺福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少爷在前头安排娘娘回宫的事,您要找他,得到前院去。” 顺福咳一声,“本公公奉大皇子之命,前来给少奶奶送谢礼。” 谢礼二字一出,裴远就明白了,他回头望一眼正房,想了想说:“少奶奶歇午觉呢,公公有什么东西,在下可帮殿下转交。” 顺福眼睛一瞪,十分生气,“休得胡言,咱家殿下的东西岂容你传来传去?本公公出来前,大皇子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亲自将东西交到少奶奶手上。”这却是实打实的谎话,裴老夫人不喜欢这位孙媳妇,将人打发掉是早晚的事。况且殿下遇险一事,经他们商议,已不打算禀告圣上,那唐小姐就没有救人之功,只剩声誉受损之过,如此一来,她哪能得什么谢礼,能保住命就是好的。 因这一层,顺福出来送东西,完全是偷偷摸摸,并非他表现得那么光明正大。 裴远怕顺福的嗓子一会儿气得坏掉,忙忍笑迎着人往院里走说:“得,公公,在下知错,不该跟您无礼,您里边请。” 唐锦云趴在床上摆弄从梳妆台抽屉里抓出来的首饰,珍珠项链掂起来有些重,她划到轻易不戴的首饰行列;宝石戒指好看,她顺势往食指套上一枚红宝石戒指;玉质的手镯摸上去冰凉一片,她忍不住贴脸蹭了蹭,玩得正开心,窗外传来裴远的低音炮,“少夫人,顺福公公奉大皇子之命来看您了。” 顺福?唐锦云脑海里蹦出一张惨白发青的秀气脸旁,不太自在地回:“你跟他说我睡了,不见客。”她对那个小宫人的印象实在不大好,嗓音刺耳,眼神阴郁,活生生一脱相魔鬼。 裴远看一眼顺福,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少奶奶,顺福公公就在我身边。” 唐锦云:“……”你特么不早说。 她摸摸头发,把床上的首饰一股脑推到被子里盖住,穿好鞋打开窗户冲外面两人一笑,“顺福公公,你怎么来了?殿下可好?” 顺福的牙齿咬得咯嘣响,压着火气想,他在宫里多年,就没见过这样不像话的贵女,唐太傅学识渊博且重视礼节,怎么教养出如此没规矩的晚辈? 难怪此前一直被藏在家里,从未出门参加过其他贵女的聚会,凭她这样的礼仪和举止,可能早就被人骂回云阳去了。 唐锦云看他一直用带火的眼神瞪自己,偏头用口型问裴远:“我该怎么办?” 也不知裴远怎么就看懂了,摊手笑说:“少奶奶,外面炎热,您是不是请公公进屋谈话呀?” 唐锦云反应过来,急忙拍手说:“对不住,先生,麻烦你帮我叫小香她们来泡茶。”说完她转向顺福,顶着压力笑,“公公,那就劳您进屋一叙。”她自认说得文雅有礼,不想抬头,顺福还是一张死人脸。 在外间坐下,等上过茶,唐锦云打破沉默问:“不知公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顺福从怀里掏出一个天蓝色荷包,取出里面的长命锁递给唐锦云,“这是殿下要本公公交给少奶奶的谢礼。” “谢礼?”唐锦云诚惶诚恐,在裙子上抹抹手上的汗接过长命锁,细细一看,玉质,做工精巧,纹的图案像是一只龙,底部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恒”字。 她看眼立在门边的裴远,见他没什么反应,想他可能听不到,有些为难地说:“公公,我不是很懂,可是长命锁可以随便送人么?”长命锁不是给小孩子戴着保平安的东西么?云恒把它给自己干嘛? 顺福一路上就在气这个,此长命锁可是当初大皇子诞生之前,圣上特地派人从云蓝山上采的玉,还特请护国寺主持开过光,放眼天下,再找不到比它更有灵的宝物了。 可大皇子说送出去就送出去,虽说是送给恩人,可真该叫大皇子好好看看,他心心念念的恩人究竟是什么德行。 “大皇子说了,您当初要求的谢礼,他日后再给,这长命锁用来做抵押。” 第14章 唐锦云坐在窗边,摇着扇子,回头望一眼桌上光泽动人的长命锁,哎哟一声叹。 “怎么了?”裴敬宗踏步进来,就听见新媳妇长吁短叹,抬眼一看,唐锦云衣袖高高挽起,歪靠在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锦榻上,一对玉臂莹莹泛着白光。 他垂眼,按下内心的悸动,坐在桌边,倒杯茶慢慢喝着。 “大皇子殿下把他的长命锁送给我做谢礼,”唐锦云倒下去,将一头秀发拨得乱糟糟的,“顺福公公说那是无上至宝,让我好生收着,可我心里总不踏实。” 裴敬宗动作一滞,瞥眼躺在天蓝色软缎上的玉质小锁,不动声色地问:“这谢礼不好么?”玉质龙纹长命锁,是云恒出生前,皇上特地寻能工巧匠制成的,整个宫里只有他享受到这种待遇,姑姑对此颇为得意,现在他轻易就把宝贝转手送人做谢礼。 除非姑姑不知情。 唐锦云点头,“当然不好,既不能吃也不能玩,他还不如送我一桌酒席来得实在。” 裴敬宗闻言,试探着说:“那干脆还给他好了。” “不行,谢礼就是谢礼。”唐锦云摇头,“你们不是商量好这件事不许再提么,不能提就意味着我救皇子的大功没人记。我得不到皇家的奖赏,得他的私人奖赏也不错。”既然裴家打算抹掉她救皇子的事,那她就要留点东西做“纪念”,免得日后翻脸,自己连个证据都拿不出。 裴敬宗在心底笑她孩子气,“那就留着。”既是云恒自己派人给的,日后姑姑发现,也怪不到锦云身上。 “你准我收啦?”唐锦云翻身起来,跳下榻,跑过去欢欣鼓舞地把长命锁戴到脖子上,裴敬宗哑然,半晌才低低笑一声,“你唉声叹气,是怕我怪你乱收东西?” 唐锦云抿嘴笑,“当然,咱们是夫妻嘛,面对亲戚间的迎送往来,自然要商量一下,但这次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征求你意见了。万幸你不生气,真是太好了。”她说完,继续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笑。 自从来到这里,唐锦云发现自己说鬼话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没办法,裴敬宗在裴府有话语权,她不讨好才是傻子。 裴敬宗原本就怀着补偿唐家小姐的情意,见面后又欣赏她勇敢果断,那情意就更上一层,如今听她亲耳说两人是夫妻,他的心猛地一跳,双手垂下在袖中捏成拳,隐隐竟有些慌乱。 “这些事,你可以自己做主。” 唐锦云想听到这句话,但她更想裴敬宗以后有事能跟自己商量,这样她就不至于抓瞎。 她将长命锁塞进衣领,站到裴敬宗身后给他轻捶肩膀说:“可我们毕竟夫妻一体,有事呢,一起商量,岂不是更好?” 裴敬宗闻到一股香风飘过,肩上落着一双没什么力道的手。他不由自主地回:“好,都听你的。” 说完,裴敬宗自嘲地想,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可如今,她说什么自己都想答应。 两人坐着闲话一回,前边有人来回说宫里迎接贵妃和皇子的队伍已经出发了,裴敬宗便和唐锦云起身更衣。 小香伺候着唐锦云梳妆完毕,出到外间,厅中央站着一个身穿银色战甲的英武将军,眉目间满是肃然之色,薄唇紧抿,气势凌人。 唐锦云定睛一瞧,才认出是裴敬宗,“你等我一起吗?” 裴敬宗没有漏掉她刚才看过来时眼里的亮光,心里熨帖,微一颔首,“嗯,一起过去吧。” 小香见状,识相后退,唐锦云微微一笑,挺直脊背,提着裙子跟在他的身后。 老太太院里照旧热闹非凡,丫鬟仆妇来来往往,都不知道在忙什么。 唐锦云和裴敬宗踏进正厅,就见到几个陌生面孔,两个面白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瓜子脸的美丽妇人和一个眉目如画的正太。 一进去,瓜子脸的妇人就朝唐锦云看过来,“哟,锦云来啦,早上也没等见敬茶,我就说这会儿准能见上。” 唐锦云猜出她的身份,也没搭腔,先跟着裴敬宗规规矩矩朝大老爷、大夫人见过礼,才转向她和二老爷。 裴敬宗介绍,“这是二叔,二婶,和敬礼。” 唐锦云跟着他行礼,“二叔,二婶好。” 二老爷眯眼唔一声,就转过头去和大老爷说话,刘氏倒热切地上前扶起唐锦云说:“可算见着了,哎呀,模样真好,人也和顺。老天不长眼,昨儿大喜的事,偏遇上这么一遭,幸好人回来了。照理说,昨儿我就该去看望看望你,偏这边大皇子殿下身上不好,又走不开,今后,敬宗衙门里忙,你闲了就来婶子院里玩,啊?” 厅内人多,可裴敏阳和娄氏在一块说话,裴敏云和个个裴敬礼凑在一堆,大老爷和二老爷凑做一堆,说起来,刘氏说的这番话,倒只有裴敬宗和唐锦云听了个全。 唐锦云感受着刘氏身上和便宜婆婆完全不一样的热情,笑着应道:“谢谢二婶。”娄氏和刘氏明显不对付,刚进屋时,两人明明坐得不远,却硬生生给人一种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感觉。 她摸不准这人什么路子,但就是不喜欢她阴阳怪气说起自己昨天被绑的事。 别以为我看不到你眼里的笑啊混蛋。 刘氏见唐锦云不上道,暗骂死脑筋,看着就不是个机灵的,大家族出来的教养也不过如此,和她那婆婆有得一拼,全是高傲瞧不起人的。 都不知道傲什么傲,你们不过是命好会投生,沾着家族的光而已,自己有什么本事。 刘氏家里是开包子铺的,小时过过一阵富裕日子,后来父亲患病早亡,留下她娘和姐妹两人孤苦度日。 家中积蓄因早些时候给父亲买药渐渐花光,剩下的安排父亲下葬后就没多少钱了。 包子铺交不起租,房子被东家收了回去,家中的好光景一下子到了头。娘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她是老大,只好挑起养家的担子。 想当年自己像唐锦云这般大时,正每日早起贪黑蒸了包子去街上卖呢,她们这些不知疾苦的大小姐,白白认几个字,念几句诗,既不顶吃,又不顶喝,自己吃喝拉撒还要靠下人,还平白瞧不起谁? 唐锦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安上瞧不起人的刻薄帽子,她正在想刘氏不落座,她都不好意思走开。 刘氏笑一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血红色的玉镯塞到唐锦云手里说:“新媳妇都要收见礼,二婶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着。” 唐锦云冷不防手被抓住,抽都抽不及,刘氏的动作还在继续,她一面往唐锦云手上套,一面用余光瞥眼娄氏说:“你皮肤白,戴上肯定好看,红色跟白色搭着呢。” 唐锦云的手被刘氏拽得生疼,急得她赶忙伸手挡,“二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镯子一看就是您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刘氏眼睛一斜,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看看,你是不是嫌二婶给的东西不好?自然,你二叔不争气,二婶手头也不宽裕,给你的见面礼肯定比不上你婆婆送的,但这怎么说都是长辈的一片心,你不接就不像话了。” 唐锦云被刘氏一提醒,才想起娄氏根本没给自己见面礼,晃神的功夫,就让刘氏将镯子滑到了手上。 娄氏面上在和女儿交谈,耳朵一直在留意刘氏和唐锦云的谈话,听刘氏说起见面礼的事,怕唐锦云口没遮拦说出自己什么也没给的话,忙在旁开腔道:“你二婶给你,就好好接着,推来推去,也不怕丫鬟们笑话。” 刘氏一听,这老女人又讥讽她没规矩,气得冷哼一声扭身回位子上坐了。 唐锦云苦笑着望向裴敬宗,裴敬宗安抚着拉她走到空位上坐下。 “二婶手劲好大,拽着我,我动都动不了。”一坐下,唐锦云抚着手腕靠近裴敬宗小声说。 裴敬宗望眼她皓腕上的红印,也放低声音道:“二婶之前常做面食,手劲应该是不小。”他刚刚也怕唐锦云记起母亲未给见面礼的事,虽知自己娘做得不对,他却毫无办法,但看着她噘嘴搓手的样子,想来是没有想到。 就在此刻,裴敬宗深深体会到,娶个心思单纯的媳妇,要省不少事。 唐锦云要知道裴敬宗心中所想,估计能直接笑晕过去。她不说破不代表她没看破,人前揭短这种缺心眼的事,她根本不会做。 裴敬宗陪着唐锦云坐了一会儿,裴远进来说宫里的人到门口了,众人一听,都整理衣冠站起来。 有小丫鬟进到后面去通知老太太和贵妃,等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光彩夺目的安贵妃携着云恒的手走过来受礼,顺福搀着裴老夫人跟在后面。 厅内人齐,众人跪下朝上位的贵妃和云恒叩首,拜完,安贵妃指着唐锦云说:“敬宗媳妇,你过来,本宫要亲自跟你道谢,出了这个门,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此事。” 裴敬宗在后面轻推唐锦云一把,她踉跄一下,走到贵妃跟前。 安贵妃起身,对着唐锦云俯身一拜,“本宫谢你临危不惧,救我儿于危难之间。” 第15章 唐锦云站在安贵妃跟前,眼见她插满朱钗的头低下去,紫色流苏一晃,让人不由替那些摇摇欲坠的首饰担心。 厅内很静,静得唐锦云能听见屋外蝉鸣,她望着安贵妃修长的脖颈微微轻垂,扑通一声跪下托起安贵妃的胳膊说:“娘娘,亲人之间理应互相扶持,这算不得什么。您贵为千金之躯,又是长辈,行此大礼,身为小辈可是要折福的。” 话音一落,云恒扭头轻笑。 安贵妃的腰弯到一半就被唐锦云扶住,她只好直起身,再扶着唐锦云起来,“说得好,亲人间就该互相扶持。”安贵妃望着唐锦云明亮的双眸,想这孩子虽纤弱,人却通透,希望敬宗能守得住她。 唐锦云忍着膝盖的痛感,尽量平稳走回裴敬宗跟前,旁边眉眼精致的正太裴敬礼嗤笑一声:“马屁精。” 唐锦云转头,正对上裴敏云的笑脸:“大嫂,你别搭理我哥,他这人嘴巴欠着呢。” 裴敬礼尖尖的小下巴一扬,瞅眼妹妹说:“就你废话多。” 裴敏云小大人似的朝唐锦云一摊手,“看吧,他特别烦人。” 裴敏阳站在前排,听到后面声响,回头轻声呵斥:“有话回屋慢慢说,非要到这里聒噪么?” 唐锦云好笑,掐着食指拼命忍。 大家刚站好,没一会儿进来两个公公,裴老夫人拉着来人说了几句话,给了打赏,转身和安贵妃抱着抹眼泪。 哭完一场,云恒在裴老夫人跟前跪着磕完头就被一个公公迎出厅,紧接着安贵妃也拜别母亲,跟着宫人往外走。 等最后一个宫人走出大厅,裴敬宗拉住唐锦云叮嘱,“我要去前面了,你一会儿就跟着敏阳、敏云她们走,结束后就让裴远送你回院。”他要送姑姑入宫,还要向皇上回话,今晚或许会耽搁得久一些,他有些担心奶奶借此强拉锦云验身。 唐锦云重重点头,“你放心去吧,我应付得来。” 裴敬宗一走,大家都一起簇拥着队伍出府门,唐锦云紧随裴敏阳,连看风景的心情都没有。 关键是,周围全是人,凭她的小个头也看不到什么。 在府门外,安贵妃抱着裴老夫人抹了最后一回泪,才被搀着登上轿子。 众人站在门口以目相送,直到队伍出了牌楼再也看不见,才陆续回府。 两个老爷一边一个扶着伤心的裴老夫人回府,大夫人和二夫人在后面跟着,裴敏云和裴敬礼打打闹闹往里跑,唐锦云左右张望,试图在人群中找小香和裴远。 正愣着,面前出现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浓眉大眼,十分端正,只是美人脸色肃然,给那份娇俏平添一股威严。 唐锦云想幸好她年轻,青春无敌,怎么都美,否则就凭这样的表情,她能无故老上十岁。 美人只站过来,却一副不打算先开口的样子,唐锦云笑说:“敏阳,你找我有事吗?” 裴敏阳抬眼,黑眸一闪,淡淡开口,“大哥让我和你一起走。” 唐锦云一笑,“好,那走吧。” 裴敏阳对自己这位大嫂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比如她被绑后都经历过什么,比如她又是如何拖着病弱之躯带大皇子在山里逃跑,再比如她和大哥为何那么快就熟稔起来,她又是如何让大哥不计较她曾待过土匪窝的事? 这位裴大小姐,年底即将嫁给海玉伯的次子,她听嬷嬷说海玉伯府人口复杂,光在都城的就有八房。未来夫婿家中姊妹兄弟众多,光他那一房就有十几个人。 又听说未婚夫屋里通房不少,她寻思着嫁过去若不能得其宠爱,后半生不就跟在火坑一样么?她本身性子不如母亲强势,面上端的冷,内里不过纸糊的老虎,一戳就胆颤。 唐家小姐以前在未出阁的都中贵女间很有名,一是因她那病弱而独有的怜人美貌,二是因她那满腹的才思,三则是因为与大哥的婚事。 但让裴敏阳未曾料到的是,新婚之日发生此等祸事,她一深闺小姐,被救回来,既不哭也不闹,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对谁也不怵,对谁也不诉苦,仿佛昨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裴敏阳不是想和唐锦云比较,她只是想知道唐锦云为何如此坚强,怎么那么快就俘获了大哥的心? 夕阳西下,暑热仍盛。 唐锦云以手作扇,忽闪忽闪摇了一路,裴敏阳时不时探过来的目光她不是没看见,她也知道古代贵女们矜持,但她还是忍着没有先开口问。 有话问就要张口,有需求就要表达,要想Social,就得Open。 你不能老指望别人猜你心思。 走到岔路口,唐锦云总算看见在路径焦急等候的小香和裴远,她站住,朝裴敏阳点点头道:“我的丫鬟来接我了,咱俩后面不同路,只好就此别过啦。” 刚转身要走,花妈妈带着几个嬷嬷从另一头快步过来,唐锦云瞅着不妙,加快脚步往小香那边跑。 “大少奶奶,请您留步。”花妈妈发觉唐锦云要跑,连忙大步追过来。 唐锦云跺一下脚,皱脸回头说:“花妈妈,你好呀,这么急匆匆的,什么事?” 裴敏阳扶着丫鬟的手,迟疑片刻,慢慢走到唐锦云跟前,看着花妈妈问:“花妈妈,您找大嫂有事么?” 花妈妈朝裴敏阳一福身,笑说:“大小姐,这会儿暑气没散,你还是早点回房吧。” 裴敏阳看一眼唐锦云,发现她眉头紧拧,便转向花妈妈道:“我中午吃饭积了食,打算找嫂子说说话再回屋。花妈妈找嫂子有急事么?” 裴敏阳肯来出头,这让唐锦云大为意外。 花妈妈有些为难,她虽是奉老太太之命前来,但遇着未出阁的大小姐,她也没脸直说验身的事。可现在不做,等人回到院子,大少爷的亲兵往门口一杵,又不好“请”了。 她想了想,搓手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老夫人叫大少奶奶过去问个话。” 裴敏阳摇头,“花妈妈,你撒谎。姑姑刚走,祖母正难过,哪来的功夫朝嫂子问话?你没见她老人家刚都是被父亲和二叔扶回去的么?” 花妈妈语塞,本依着她的脾性,直接将人带走即可,不过当着府中小姐的面,她做不出直接拉人的事。 唐锦云瞅着花妈妈脸上现出犹疑,忙弯腰捂着肚子哎哟一声,“小香,快来扶着我。” 小香不明就里,急忙扶住人文:“少夫人,您怎么了?” 唐锦云往她怀里一靠,做出气弱的声音,“我肚子疼。” 她的演技太精湛,吓得周围人全都慌了神,裴远站得远,见此情形急得干瞪眼,却因忌讳大小姐在跟前而不敢靠近。 裴敏阳赶忙指挥小香和自己的丫鬟,“快,你们俩将嫂子扶回屋,裴远,你快去请大夫。” 裴远一听,急急转身去找马大夫。 小香和裴敏阳的丫鬟两个人半扶半抱地将唐锦云拖回了新房,裴敏阳在后面紧紧跟着,进院前回头一看,花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 一进屋,唐锦云还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云芳和花月等几个丫鬟凑在床前红了眼睛,裴敏阳一挥手道:“都出去迎大夫,围着干什么?” 小香拉着姐妹几个出了屋,都立在院门口伸长脖子盼大夫。 屋内人一走完,裴敏阳坐在桌边,轻声说:“嫂子,屋里没人了。” 唐锦云一听,知道这姑娘看破了,当下坐起身,挠挠耳朵说:“刚才真是谢谢你,多亏你帮忙,不然我铁定逃不脱。” 裴敏阳低头,“要谢就谢我哥,是他要我陪着你,不让祖母的人带走你。” 唐锦云心底一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出主意,你出力,都要谢的。” 裴敏阳问,“祖母到底派花妈妈抓你做什么?” 唐锦云反问,“你不知道?” 裴敏阳:“我不知道。” 唐锦云盘起双腿,隔着衣服摸摸胸前的长命锁,她想了想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裴敬宗都没告诉妹妹真相,她又何必多嘴。 裴敏阳疑惑:“为什么?” 唐锦云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裴敏阳还想再问,小香跑进来说:“少夫人,马大夫来了。” 唐锦云惊讶,“这么快?” 小香点头,“是呀,裴先生背着马大夫跑过来的。” 唐锦云开始好奇裴远那两双腿是不是有机器控制。 马大夫一脑门的汗,边把脉边说:“云丫头,姑爷的手下个个都那么能跑吗?老夫正在给学生上课,他二话不说冲进来背起我就跑,一路上马颠人硌,老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唐锦云心虚地递过一方手帕,“裴远他也是心急,您别见怪。” 马大夫眼睛一瞪,“他急,我就不急么?听说你腹痛,我也急,可再着急,能把大夫倒着背上马吗?” 裴远在外间道歉不迭,“老先生,您千万别动怒,都是晚辈无礼,一会儿你看完病,想怎么罚都行。” 马大夫收回手,“没大碍,估计就是积食闹得,以后吃饭多注意点。我给你开两副药,喝着疏散疏散。” 第16章 云芳跟着马大夫去抓了药,回来后在小厨房将药煎上,出来站在走廊对拿着杆子赶知了的花月抱怨:“气死我了。” 花月举着杆子回头,讷讷地问:“谁怎么你了?” 云芳下了台阶,凑到花月跟前,“花月姐姐,你是不知道,人的嘴能有多坏。” 花月放下杆子,“到底怎么了?” 云芳捏着袖子,一脸怒容,“我刚跟着马大夫抓完药回来,在路上碰到老太太院里的红云,她问我做什么去了,我说给大少奶奶抓药,她就笑说‘都要死的人了,还吃什么药?’,你说说,这可恶不可恶?” 花月皱眉,“马大夫不是说没大碍么?哪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云芳恨道:“这不明摆着咒人么,真可恨,人家都是说吉利话替病人祈福,她倒好,反说些让人泄气的话。” 花月拍拍云芳的肩,安慰她说:“算了吧,她自说她的,少奶奶身子好不好,咱们有眼睛,看得见,用不着她白话。” 云芳点点头,转身回厨房去看药。 天刚暗,小香就在屋里点上灯,唐锦云嫌闷,跑去将窗子推开,院外花月举杆赶蝉的身影一跳一跳的,在朦胧灯火间,显得特别好看。 唐锦云趴在窗边笑,裴敏阳一头雾水,走过去跟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姿势不雅,便提裙坐了回去。 “嫂子,我能向你请教一些事么?”裴敏阳盯着唐锦云的后背,犹豫再三,终忍不住开了口。 唐锦云心想总算坐不住了。她直起身,回转过来坐好,一抬手说:“说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毫不保留地告诉你。” 唐锦云望着裴敏阳脸上的粉色,心想不知是灯光的杰作,还是她害羞了。 裴敏阳浓眉微蹙,朱唇轻启,柔声问道:“嫂子与大哥昨日既是初见,为何不过一晚,你们就熟稔似多年至亲?其中有什么秘诀么?” 这个问题有点哲学,唐锦云挠挠脖子,笑问:“方便问一句,你知道这个是想做什么呢?”身为妹妹,对大哥的夫妻关系没必要关心到这份上吧? 裴敏阳头往下一低,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唐锦云见她不说话,只好瞎猜:“你总不该是要和我学怎么跟陌生人很快变得亲密吧?”要真是这样,那她大概是陷入恋爱了,不过裴敬宗说过她年底要嫁人,该不会是自由恋爱了吧? 裴敏阳垂着脑袋,半晌不开腔,唐锦云等得着急,却见这位大小姐轻轻点了点头。 唐锦云尴尬,刚见面的古代小姑子向她咨询人际交往问题,要在现代她可以帮小姑子报几个夏令营,并告诉小姑子:“强制社交了解一下”,可搁古代,她上哪儿整这些去? 唐锦云琢磨半天,才接着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和谁变亲密,你看,朋友、家人、恋人的相处方式都不一样,你说具体了,我也好帮你。” 裴敏阳抬起头,咬咬牙,豁出去似的说:“是我的未婚夫。”她本不想问的,可她心里实在担忧日后嫁过去和人相处得不愉快。 偏此前身边没有绝好的神仙眷侣让她借鉴,母亲和父亲之间仅有尊重没有爱意,她不止一次见过母亲在背后冲父亲的脊背冷笑;而二叔和二婶之间只有爱意没有尊重,她亦不止一次见过二婶扯着二叔耳朵骂他没出息。 裴敏阳知道,自己要嫁的人绝非父亲二叔之流,那可是海玉伯府的人,家世就顶显赫了,未婚夫海志清更是闻名都城的风流才子,说不欢喜自是假的,可欢喜过后又禁不住担忧。 祖父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将军,为人正直,裴敏阳印象里他总是来去匆匆,身边的女人除了祖母就再无旁人,因此府里即便到了自己这一代,人口也不算复杂,至少比起经历两朝的海玉伯府简单多了。 母亲只会教她如何管账、如何打理铺子、如何**丫鬟,却从不曾教她如何为人妻为人母。 唐锦云闻言,收敛笑意,认真问道:“你担心他不好相处么?” 裴敏阳摇头,“我是怕他觉得我不好相处。” 唐锦云:“你为什么怕这个?” 裴敏阳:“我嘴笨,不会说话,可能会惹他不高兴。” 唐锦云叹息,原以为她端着架子是老成,结果是不自信。 唐锦云微笑,“你知道和人相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 裴敏阳摇头,唐锦云接着说:“让彼此都感觉舒服。” 裴敏阳不解:“这是何意?” 唐锦云来了兴致,走到她跟前坐下,“你大概没遇到过只说一句话就能让人心里生厌的人吧?” 裴敏阳想了想说:“有,二叔家的敬礼。” 唐锦云记起在厅里和裴敏云吵嘴的漂亮少年,笑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那么容易让人生厌呢?” 裴敏阳答道:“他爱讲别人短处,且爱挑刺。” 唐锦云赞赏地点点头,“没错,要让跟你相处的人舒服,切忌讲他人缺点,没有谁喜欢被人挑刺,尤其是爱面子的人。” 裴敏阳又问:“嫂子就是靠这个和大哥熟稔起来的?” 唐锦云摇头,伸出两个指头说:“这就涉及到第二个关键点,对方的参与度。” 裴敏阳一双大眼微微睁大,惊奇道:“这又怎么说?” 唐锦云解释,“你总不能在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吧?你和他示好,也须得他愿意和你好哇。” 裴敏阳没明白,“这算什么呢?” 唐锦云倒杯水喝下,润过口后说:“意思就是你不能热脸贴别人冷屁股。” 裴敏阳皱眉,厌恶道:“我干嘛用脸贴别人屁股?” 唐锦云看她误会,忙摆手说:“不是让你真这么做,我是打比方,比如你很热情地去向他示好,但他十分冷淡,对你不理不睬,这个就不行。” 裴敏阳急了:“那他如果真的很冷淡,我又该当如何?” 这可把唐锦云难住了,她现实里根本没遇到过高岭之花,缺少和高冷男士打交道的经验。来到这里,唯有裴敬宗的长相还算符合高岭之花的气质,但他本人其实是非常和气的。 唐锦云受不住裴敏阳的殷切目光,只好一边搜肠刮肚,一边往外挤话,“他若冷淡,你得先搞明白问题的根源在哪儿。打听一下周围人的说法,看他是天生冷淡还是只对你冷淡。” 裴敏阳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是为何?” 唐锦云硬着头皮回答:“天生冷淡的人,或许心很软,你对他好,他会记在心间,然后默默对你好。可只对你冷淡的人,那只能说明他确实不喜欢你。” 裴敏阳默默一想,再问:“如若不幸,他真的确实不喜欢我怎么办?” 唐锦云望天叹息,裴敬宗他妹真地好难打发,事事都要往最坏的一面想。她撑着脸自暴自弃地说:“他要真不喜欢你,就一拍两散,各过各的呗。” 裴敏阳反驳:“这成什么样子?婚姻是人生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唐锦云摇头否定,“就因为这是人生大事,所以两个人才不能凑合过。你能忍受自己和一个都不愿意和你好好说话、好好相处的男人过一生么?” 裴敏阳听完这番话,心里像明白了一些,又像什么都没明白。 唐锦云觉得小姑子太不自信,且思虑过多,还没成婚就担忧成这样,要真到那一天,她不得吓得晕过去? 唐锦云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说:“你好奇我和你大哥为何如此顺利,可我们的夫妻生活刚开始,以后的路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我和你大哥的确相处得很好,他愿意迁就我,我愿意依靠他,虽说不算什么,但这就是婚姻生活的开始了。俗话说,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我有信心能和他过下去。” 裴敏阳似懂非懂,但心里舒坦多了,她望眼两眼放光说着大道理的小嫂子,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嫂子,你懂得真多,难怪大哥偏袒你。” 唐锦云暗暗松口气,总算把她糊弄过去了,“哈哈,你现在真的不用太过担忧,还没嫁过去呢,先把自己急得心慌,那可怎么成?” 裴敏阳点头,“他们家不比咱们家,人多事烦的,我就怕若连自己丈夫都不能站在自己这边,日子会不好过呢。” 唐锦云笑道:“你倒想得远,你嫁过去做正房奶奶,还不是享福么?怎么就让你说的要处处操心如履薄冰一般呢?” 裴敏阳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推推唐锦云的胳膊,“嫂子别取笑我。” 唐锦云听她描述,也觉得海玉伯府实在麻烦,知她的担忧不算杞人忧天,但焦虑又不能成事,得趁早让她保持平常心才好。 唐锦云拍拍手道:“你怕什么呀,你哥可是带兵打仗的大英雄,武功盖世,手下还有那么多高手,他们家要敢欺负你,你尽管回家来,我让你哥去教训他们。” “照娘子所说,为夫岂不是成了悍匪?”裴敬宗刚进府就听下人说唐锦云生病请医的事,急急赶回院子,走到门口恰恰就让这句话入了耳。 第17章 裴敬宗一回来,裴敏阳略坐一坐便要告辞,唐锦云听得小香她们刚领回饭菜,几个人正凑在外间摆桌,她拉了裴敏阳的手挽留:“到饭点了,吃过再走吧。” 裴敏阳谢绝,“不了,我答应妈今儿个陪她用晚饭,现在该过去了。” 唐锦云一听这可没法子了,便叫花月点了灯,和裴敏阳的丫鬟一起送她过去。 裴敏阳看新嫂子待人实诚,不像母亲说得那样有心计,且听她一番指导,若有所悟,自觉胜过书中许多圣人之言,面上就表现出亲近之意。其实她看的书哪是什么圣人子集,不过是开蒙的识字课本并几本女诫女训罢了。 唐锦云整理好衣裙,随着丫鬟送裴敏阳到院外,回身时看见裴远立在门后满脸幽怨地望着自己,不禁好笑,“怎么?谁给你气受了?” 裴远一手叉腰,指着唐锦云说:“当然是少夫人你呀。” 唐锦云甩着衣袖往院里走,“我怎么你了?” 裴远小步跟上,咬牙切齿道:“你装病,害我信以为真,着急忙慌跑出去,因为赶着回来,手法就粗糙了些,结果把马大夫得罪得那么狠,以后再想找他免费看病就难了。” 唐锦云停住脚,恶人先告状道:“哈?你还怪我,当时我都快要被花妈妈抓走了,你怎么不来救我?你都不记得自己的职责了么?这件事我不追究你,都是我大度。” 裴远抓着脑袋作崩溃状,“你太可怕了,当时小姐在跟前,我不能过去呀。” 唐锦云耸肩,“那我不管,我只看结果。” 院内灯火通明,空中隐隐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唐锦云吸吸鼻子嗅了嗅,叹道:“好香啊。” “西苑的莲花开了,哪天你可以去看看。”裴敬宗洗漱完毕,换了常服出来,看见唐锦云一身蓝衣立在院中央,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闭眼轻嗅空中香气,而那张盛着灯影和月华的脸,美得惊人。 唐锦云睁眼,望向立在廊上俊眉清眼的男人,展颜一笑,提着裙子走过去说:“好哇,哪天你有空带我去看吧。” 裴敬宗嗯一声,云芳揭开帘子出来,“少爷,少夫人,碗筷已摆好,用饭吧。” 两人用过饭,小香和云芳进来将碗筷撤走,不一会儿云芳端着一碗药进来说:“少夫人,您该吃药了。” 唐锦云瞄眼碗里的液体,皱皱鼻子,“先搁着吧,刚吃完饭,缓一缓再说。” 云芳闻言,把药放在桌上便出去了。 裴敬宗到里屋拿了本书歪在床上翻着,唐锦云靠在门边,心里一咯噔,完蛋,今晚可能要同床了。 裴敬宗抬眼看唐锦云站在门口,奇怪道:“干嘛不进来坐着?” 唐锦云指指身后,“等着喝药呢。” 裴敬宗没有再问,昨晚一夜未睡,早上只打了个盹,现下屋里暖香迎头,眼里又开始重起来。他扔了书,干脆整个人倒下去躺着。 唐锦云瞅他神色不太对,寻思半天,终是开口问道:“进宫还顺利么?皇上没察觉什么吧?”将云恒被绑的事瞒下来,在唐锦云看来,其麻烦程度不亚于将其如实上报,毕竟这么多人都知情,要封口还能一次封这么多么?就是口径统一起来也不容易。 稍一有人说漏嘴,这事就不得了。 除了失职,还可能要加个欺君之罪,到那时,难道不是死得更惨么? 唐锦云想不明白,裴家这么做图什么。 名声吗? 可命都没了,还要名声做什么。 裴敬宗睁眼,望着被子上的鸳鸯戏水图案,回道:“顺利。” 唐锦云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因此继续追问道:“云恒脸上和手上都有伤,皇上没起疑?”当时急着拆绳子,她用簪子将他的手腕戳出很多伤,明眼人一望便知其中有猫腻。 裴敬宗皱眉,似不太愿意被唐锦云这样逼问,“殿下说自己贪玩,拿侍女头上的簪子刻字,没掌控好力道,划伤了自己。” 唐锦云暗想,烂理由。她又问,“皇上信了?” 裴敬宗应一声,“毕竟是殿下自己说的,不过,还是将随身侍奉的顺福公公罚了几板子。” 唐锦云换个问题,“那伙土匪的事,你告诉皇上了么?” 裴敬宗看这架势要长谈,干脆坐起身,“自然,我带兵出城,皇上肯定要问的。” “新婚之夜带兵出城,任谁都会觉得反常。这下,连皇上都知道我在土匪窝里走了一圈。” 裴敬宗默然,今日晚间将姑姑和大皇子送回各自宫殿后,皇上留他单独问话。 说到新妇被掳,圣上先是表达了同情,没想到后来话锋一转,竟说出那样一番话。 高坐金銮殿的天子对他说,“唐氏族女竟出了这样一个异类,爱卿现在想必很为难,她若在云崖顶上自我了断,你想必要大大松一口气。” 他还不及说什么为唐锦云辩解,却听高处的威严声音继续说道:“爱卿不必忧心,这媒既是朕做的,朕自然要想法子补偿你。朕的大女儿云英马上就十五了,等她生日一过,朕便给你俩赐婚。” 皇上只说要将公主赐给他,却没提要如何安置唐锦云。 裴敬宗头一次感觉棘手,他本以为只需应对祖母和母亲对锦云的刁难,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大的难关在皇上这里。 不过五年前战胜那田而已,他何德何能可以接受两个御赐的新娘? 唐锦云等半天也没见裴敬宗开口,以为她被自己缠得烦了,想他辛苦一天一夜,肯定也累了,便笑着说:“你看书吧,我喝完药,在外面凉快一会儿再进来。” 裴敬宗回神,望着她说声好。 唐锦云走出来,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喝了,接着倒杯茶漱漱口,拎上药碗出去找那群丫鬟玩。 花月去送裴敏阳,赶蝉的活计就由云芳和另一个丫鬟春月接手。说起来,整个院里只有四棵梧桐树,却都长成两人合抱的高大模样,每一棵的树冠都高高扬起,枝叶繁茂,在院中洒下巨大阴影。 唐锦云看春月和云芳忙得满头不亦乐乎,想这俩真的是单纯朴实,干活都干得津津有味。 云芳打掉树干上的一只蝉,捡起来塞进腰间的小布袋里,兴冲冲回头对春月喊:“春月姐,我捉了十个啦。” 春月啊一声,不太高兴地回:“我才捉了五个。” 唐锦云插嘴,“你俩比这个,有奖励么?” 云芳和春月闻声,匆忙行礼,“少奶奶。” 唐锦云摆手,“蝉也赶不完,何必忙活呢。” 云芳回说,“可它们叫得实在吵耳朵,大少爷说过,您身子不好,要多注意休息,但有这些玩意儿在,您肯定睡不好。” 唐锦云望眼漆黑的树干,听着颇有节奏声的蝉鸣,摇头说道:“睡不睡得着,和它们也没干系。”蝉鸣可是故乡夏日晚间常见的奏鸣曲,那时并没人拿着杆子去赶蝉。 云芳和春月对视一眼,上前接过唐锦云手中的碗笑说:“少夫人喊一声就行,怎么还自己拿出来。” 唐锦云也笑,“我要出来乘凉,就顺带手给你们捎出来了。”她四下看一眼,问道,“小香、春云和小燕呢?” 云芳去厨房洗药碗,腼腆的春月只好开口答道:“小香和春云去大厨房还碗碟了,小燕在厨房烧水,花月去送大小姐了。” 唐锦云笑一笑,“你继续忙吧,趁这会儿凉快,我在院子里转几圈消消食。” 裴远抱臂立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盯着唐锦云双手背后慢悠悠走过来,禁不住咽咽口水后退。 这个少奶奶算是让他开了眼界,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变脸功夫简直一流。 伶俐善变,难怪能从安力智兄弟俩手里逃脱。 他应付不来娇滴滴的贵女,但机灵如唐锦云这样的女人,他也应付不来。 唐锦云隔着老远便看见裴远在后退,她轻笑,老神在在过去打招呼:“先生,晚上好呀,吃过饭没有?” 裴远直直脊背,“等会儿换完岗,我就去吃。” 唐锦云依旧笑眯眯的,“辛苦辛苦,回头我让少爷好好赏你们。”她今儿扒拉一遍梳妆台,感觉自己的陪嫁应该很可观,但没见到全部,心里不瓷实,也不敢随意打赏去拉拢人。 再说,裴远是裴敬宗的人,她干嘛破费花钱拉拢,叫他正主拨款就好了。 刚看裴敬宗吞吞吐吐的样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唐锦云琢磨着,她原本畅想凭借自己救过皇子性命,在裴府中可以横着走,但照目前的严峻形势来看,横着走基本没戏。 裴老夫人掌权,一心要她死;娄氏作为婆婆,对她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刘氏是二房的人,管不到自己这儿来,而且,今天相见,刘氏的表现分明就是看戏人,指望她肯定不行。 两个老爷,一个是公公,一个是叔叔,她也求不到。 小一辈的裴敏阳、裴敬礼和裴敏云,一群自己生活都搞不明白的富贵娃娃,完全都不够资格让她拉拢。 左看右看,也就裴敬宗靠点谱,可说到底,他俩即便有着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心也隔着肚皮。 第18章 云芳打个哈欠,望眼还在院中悠闲漫步的唐锦云,侧身问小香:“这都什么时辰了,少夫人怎么还不进屋歇息?” 小香摆弄着手里的针线活,捻捻线说:“亥初了吧。” 小燕担忧地说:“少夫人是不是和大少爷吵嘴了?” 云芳摇头,“我看不像,刚送药的时候,两人还有说有笑呢。” 花月笑,“你们也忒操心了,主子们的事,管那么多干嘛?咱们做奴婢的,管好自己本分才是正经。” 云芳反驳,“花月姐姐,话可不是这样说,咱们之前只管扫地,一天能见主子们几面?如今既得大少爷提拔,自要尽心侍奉,有些该咱们留意的事,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了。” 春月、春云和小燕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低了头不说话。她们几个当初是一块进的府,负责打扫西苑莲池和花园,本没想着能到主子身边伺候,这次被提拔,实在出乎意料。 但她们心里并无喜悦之意,大少奶奶的事府里如今已传遍,几乎没人相信这位唐家小姐能将大少奶奶的位子坐长远。 她们仨原与裴府签的不过是做工的短契,并非死契,但被提到主子身边伺候后反而被管家追着签了卖身契。 光凭这一点,就让人无法高兴。 花月看云芳认真,咧了嘴笑着打圆场,“你有这份心当然好,我原也没什么意思。” 云芳抿抿嘴,撩帘子说:“我去催少夫人睡觉。” 小燕暗里扭头和春月撇嘴。 唐锦云背着手慢走,扭头见云芳过来,问道:“有事吗?”几个丫鬟里,只有云芳最活泼,她还挺喜欢的。 云芳站住脚,指指月亮,“少奶奶,时辰不早了,您还是进屋休息吧?” 唐锦云笑一声,脚步不停,“我还不困。”她不想回房面对和裴敬宗同床的事实。 云芳跟上她的脚步说:“大少爷和大夫都说您要多休息,这么晚不睡,身体会吃不消的。” 唐锦云回头,借着树上的宫灯看一眼两眼发红的云芳,再看眼右侧厢房窗户上几个丫鬟围烛而坐的影子,恍然道:“是不是我不睡,你们就不能睡?” 云芳点点头,过后又补充道:“不过您就算睡了,奴婢们也还要安排人守夜。” 唐锦云颔首,调转方向往正房走,“那我去睡,你们也收拾收拾歇着吧。”唉,就算再怎么不想回房,也不能耽误这些丫鬟休息,她们巴巴忙了一天了,可不能因为自己任性,就折腾她们。 云芳跟着唐锦云进来帮她梳洗,裴敬宗歪在床上似已睡着,唐锦云推开要帮她脱衣服的云芳,小声说道:“云芳,你去让少爷睡得舒服些。” 云芳讷讷地问:“奴婢要怎么做啊?” 唐锦云笑:“脱鞋子,脱外衣,擦脸盖被,明白了?” 云芳哦一声,转身慌手慌脚去办,唐锦云钻进浴房,洗了个澡,换一件严实寝衣,出来看见裴敬宗已经清清爽爽躺好。 她散着湿发,赤足立在灯火前欣赏了一会儿帅哥,伸手放下床前的大红喜帐,低声道句“晚安”,起身吹熄床头那盏灯,走到窗边的榻上躬身躺下。 裴敬宗听到唐锦云离开床边,侧头隔着喜帐望向榻上那个朦胧纤细的身影,直到屋内响起浅浅的呼吸声,他才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 唐锦云睁眼,入目一片红色,她坐起来,检查身上衣物完好,四肢活动正常,暗暗松口气。撩开床帐,发现裴敬宗端坐在榻上系衣带,她有些尴尬,生硬地扯出一个笑说:“昨晚睡得还好么?” 裴敬宗冷淡地点点头,站起身唤道:“来人。” 小香撩开帘子进来,立在门边听候吩咐,裴敬宗边往外走边说:“伺候少夫人梳洗,动作快点。” 小香唯唯诺诺应下,唐锦云望着裴敬宗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皱眉嘟囔:“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小香赶过来替唐锦云穿鞋子,唐锦云拨开她的手说不用。 小香又跑出去端洗脸水,唐锦云看她急得走路都要同手同脚了,禁不住笑道:“你急什么?” 小香拧了帕子递过来,“您忘了,今儿要回门,前头花妈妈过来催好几遍了。” 唐锦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急匆匆洗漱换衣,收拾整齐出来,裴敬宗却不在,一问才知,他先行一步去打点回门礼了。 花月和云芳看唐锦云急着要走,一人捧粥一人捧茶上前说道:“您先吃两口粥垫补垫补。” 唐锦云抓着勺子喝两口粥,再端着茶杯漱了口,这才扶着小香的手往老夫人院里请安去。 今天要回门,大概得有一天不在院里,出门时发现裴远他们都撤走了。 唐锦云和小香走到半路,碰到裴敬宗,她笑道:“正好,我刚要去和奶奶请安,一起吧。” 裴敬宗道:“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事,祖母那边我刚打过招呼,今天不用请安。现在时候已不早,怕等会儿日头起来了,路上热。” 唐锦云看着裴敬宗的脸色,感觉他不太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 坐上马车,裴敬宗的表情有所缓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过来,“你的嫁妆单子。” 这本就该是唐家小姐的东西,唐锦云也没客气,伸手接过,假意客套问:“怎么这会儿想起给我?” 裴敬宗淡淡的,“早就该给你,昨儿府里忙,没顾得上。”嫁妆单子本由唐锦云的奶娘收着,出事后,母亲将她和另一个丫鬟送回唐府问罪,却私自将嫁妆单子扣下了,他还是听妹妹敏阳说起才知道。 早上去要嫁妆单子时,母亲还不承认:“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被她迷了眼啦?我一个做婆婆的,拿媳妇的嫁妆做什么?” 裴敬宗不知道为什么人人称赞的爷爷会生出父亲这样糊涂软弱的儿子,他觉得,但凡父亲威严一点像个男子汉,母亲也不至于如此依赖钱财。 “妈,今儿回门,要是在府上碰到她的奶娘,说起嫁妆,您要儿子这张脸往哪里放?” 娄氏不语,半晌过后,叫人拿了嫁妆单子出来。 裴敬宗知道,母亲最听他的话。 唐锦云闻言,笑一笑,没接话。打开小本随手翻了两页,看到一串名目,唐锦云心想,这下总算踏实了。 待翻到后面,看见一个名字,她不禁疑惑念出声:“云阳学馆。” 学馆?是学校吗?不会吧?唐家拿这个做嫁妆? 裴敬宗愣住,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唐锦云合上小本,将其塞进袖子里说:“没事,只是看到学馆,有些奇怪。” 裴敬宗说:“云阳唐氏从前朝起就出过很多位太傅,家风甚严,举国皆知。云阳学馆是给想学习唐家家风的世族开办的,每年都城有不少侯门世家将族中子弟送去学习。没想到,爷爷会将它送于你。”唐家全是读书人,除了太傅,族中无人在朝做官,可他们四处授课,名声在外,能结识不少世家。 唐锦云想,专供贵族子弟学习的地方——贵族学校,这不还是学校么? 送学校做嫁妆? 唐家老太爷真会玩。 马车一停,唐锦云也没管裴敬宗,自己扶着车辕跳了下去。她算是看明白了,裴敬宗对她好,绝非仅仅是喜欢那么简单。 第19章 马大夫带着一个中年男人立在门边,见她下车,中年男人迎上来说:“小姐可算回来了,老太爷等一早上了。” 唐锦云微笑随着他踩上台阶,和马大夫见过礼,裴敬宗大步上来立在她身边,打过招呼后众人往府里走。 唐老太爷是位身材消瘦的高个男人,五官端正,神情威严。 两方见过礼后,唐老太爷对唐锦云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府里好好转转,以后怕是不能常见了。” 唐锦云猜他有话要和裴敬宗单独说,便笑着应下,起身和小香出去了。 一路上鸟语花香,唐锦云也没什么心思欣赏,小香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出口点评:“少夫人,府上的花园打理得真好,院子也干净。” 唐锦云正在想唐府里的仆妇看起来比裴府少得多,一路上只见过三三两两几个人,听见小香如此说,便笑道:“你还惦记扫地呢,到哪儿都关心人家院子扫得干不干净。” 小香跟着傻乐,唐锦云觉得唐府太过冷清,都有些阴森森的,走几步便不想再逛,随便找一个建在水面上的亭子进去坐着。 小香趴在一侧的栏杆上看鱼,回头看眼发怔的唐锦云,以为她睹物伤情,想了想说:“少夫人,府上好凉快啦。” 唐锦云道,“是啊,都冷得没什么人气。”这样的宅子住起来怎么能舒服。 小香又听这语气怅然,大概是想起已故的父母了。她想,也对,如果唐老爷和夫人在世,少夫人今日回门也不至于这样冷清,祖父再好,到底隔着一辈,且还是个年老的鳏夫,哪能懂女孩子的心思呢? 小香安慰道:“少夫人,这毕竟不是云阳嘛,如果在云阳,府上人多,肯定热闹。” 唐锦云笑一笑,将宽袖铺在桌上,趴下眯眼睡了。 睡眼朦胧间,日头高气,池边的柳枝摇曳,唐锦云似乎看见不远处的河岸上站着一个青色衣裙的美丽女子。 女子青丝如瀑柔顺披在肩头,皓腕微抬,指向唐锦云,小巧的红唇动了动,似在邀请:“过来呀。” 唐锦云看到红唇间游出一丝淡淡的烟气,明明隔得远,那烟气却直奔她面门,幽香醉人心魄,她呆呆坐起身,不由自主循着香气飘然而去。 就在唐锦云疑心自己如何会飞时,她已轻巧落在河边,青衣女子转身,大眼小嘴的组合,分明是那被自己占了身子的唐家小姐! 唐锦云大骇,以为她要来兴师问罪,忙道歉不迭:“对不住,我本在熬夜赶功课,打了个盹而已,不知为何醒来却在你身体里,请你不要怪罪,如果你要回来,告诉我该如何做才能将身体还给你?” 青衣女子浅笑,笑语嫣然,“你不必惊慌,是我从望乡台将你招过来的,我还要请你不要怪我。” 唐锦云疑惑,“望乡台?难道我死了吗?” 青衣女子点头,“你生前频繁熬夜,那晚便是你的死期。” 唐锦云怔住,难以置信,半晌她感到眼角有泪划过,伸手一点,笑道:“不可能,我身体好着呢。” 青衣女子摇头,“你在望乡台亦不肯相信自己已死的事实,大喊大闹,押送的士兵用鞭子抽打你,我见了于心不忍,就让你替我回来了。” 唐锦云皱眉,“为什么?” 青衣女子苦笑,“我讨厌每天靠喝药活着,故意寻了死,来到望乡台后,守城的将军说我命不该绝,不肯收我进城,让我自行回家。可我不想回来,恰巧那日遇见你大闹,见你求生之心如此坚决,我便悄悄给你指了路。” 唐锦云闻言,气得笑出声,“是你,害我来到这里的?” 青衣女子耸肩,笑得轻松,“等他们发现时,你与我的身体已经契合得很好了,他们不能强行收回你的魂魄,只好等你正常死亡了。不过,看样子,他们很快就能交差了。” “那你呢?你扰乱秩序,他们不管吗?” 青衣女子撇嘴,“管啊,可我又不是他们要收的魂,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着,顶多每天打我几鞭子。可是呀,你看,每天挨几鞭子打,就可以换得身心自由,多划算的买卖。” 唐锦云冷笑,“你爷爷是举国闻名的老师,居然教出你这样离经叛道的孙女。” 青衣女子脚尖点地,一跃而起,笑吟吟道:“你是不知道没了那具肉身拖累,我有多轻松。想飞就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唐锦云抱臂望眼在头顶飞舞的女人,“那你自由乐无边,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青衣女子绕到唐锦云身后,讨好地说:“我来求你多多惜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让我把这秀丽江山游览完再说。” 唐锦云翻白眼,“凭什么?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她原本以为穿越是意外,闹半天,始作俑者就是原身自己。 真是见鬼。 青衣女子沉吟片刻,装模作样地说:“我可以泄点天机给你,你救下的那个小男孩,可是云顺国的大皇子,不久的将来,他是要做皇帝的,跟着一国之君,吃香的喝辣的还不容易么?” 唐锦云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发火,她深吸一口气道:“这些我早都知道了,您那边消息大概有延迟。” 青衣女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我之前在大草原骑马,刚回云顺不久。” 唐锦云叹息,“你应该告诉我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青衣女子摸着下巴笑说:“在草原上驻扎的那田部落正四处寻找攻打云顺的同盟国,虽然效果不怎么样,但还是有些不自量力的小国想浑水摸鱼,所以在我回来之前,那田已找到了三个同盟国。” 唐锦云扶额,“谁要知道这些?我现在几乎四面楚歌,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吗?” 青衣女子毫不意外,“我猜可能除了你身边的丫鬟,其他人都想过,你怎么没在云崖山顶被大胡子杀死?” “你会读心吗?” 女子摇头,“我只是旁观者清而已,你要知道,就连对你那么好的裴敬宗,心里也想过你应该死在云崖山上。” “你爷爷呢?” 女子挑眉,“我爷爷是出了名的古板,如果说在这世上,谁会是第一个拥护你以死明志的人,那绝对是爷爷。你要知道,经历两朝更迭,唐家依然屹立不倒,不止因为他们每一代只推出一人进都城做太傅、禁止其他子弟入朝为官,还因他们绝对地以身作则,捍卫圣人思想,唐家人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唐锦云咬牙,“你不想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就把我送来受折磨?” 女子手指一点,池中一尾金鱼跳出水面,在空中转个圈又落回去,她笑道:“是你自己喊着不想死,不想进鬼城,我帮了你,难道你不该感谢我吗?” “我谢你个大萝卜,你害我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居然还有脸让我谢你?” 正说着,跟前的柳树微微震动,青烟蔓延,两个持枪士兵踏步而来,冲青衣女子喝道:“唐氏,时辰已到,速速与我等回去受刑。” 唐锦云不想让她走,伸手去拉,青衣女子回头一笑,随那二人隐入青烟中不见了。 唐锦云着急大喊:“别走!”她身子往前一扑,跌入一个柔软怀抱,睁眼去看,却是小香。 小香见唐锦云睡得香甜,便立在一边打扇驱赶蚊虫,不想她突然眉头紧皱大喝一声,吓得小香忙倾身去扶,“少夫人,您怎么了?” 唐锦云喘着气从小香身上起来,抬目望向亭子对岸的河边,柳枝摇摆,池水漾波,一切如常,可刚才的景象历历在目,不似虚幻。 小香扶着目光涣散的唐锦云在石凳上坐好,拿出帕子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汗道:“少夫人,可是做梦魇着了?” “是,梦到一个故人走了。”唐锦云摸摸脖子上的长命锁,转头问小香,“我睡了多久?” 小香回道:“不到半刻钟。” 唐锦云揉揉发麻的胳膊,站起身说:“咱们慢慢往回走吧,祖父应该和少爷快谈完了。” 主仆二人起身整理衣裙,溜着阴凉处往前院走,半道上碰到前来寻人的中年管家。 管家迎上来道:“小姐,老太爷叫您去说话呢。” 唐锦云道:“裴敬宗呢?” 管家愣一下,没想到自家小姐会直呼夫君姓名,他顿一顿说:“姑爷和马大夫在花厅里下棋。” 单独约谈,那就很可能是兴师问罪了,唐锦云心里有了底,笑一笑说:“麻烦您带路。” 唐锦云和小香跟着中年管家来到一处院子,踏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火气,她抬眼望了望正中央屋子的门匾,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略一辨认,似是“祠堂”二字。 中年管家看唐锦云进了院子,拉住小香胳膊说:“小姐,老太爷说要您自己进去。” 唐锦云回头安抚竭力挣扎的小香,“你就乖乖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来。” 第20章 唐锦云站在祠堂门口,冲背门而立的背影恭恭敬敬地叫道:“爷爷。” “进来吧。” 唐锦云迈过门槛,低头垂手立在一旁。 供桌两旁造型繁复的长明灯在屋内闪着点点火光,唐锦云吸了一下鼻子,感觉烟味挺呛,便屏住了呼吸。 “跪下。”唐太傅缓慢而苍老的声音响起。 唐锦云愣了一下,地上既没有蒲团也没铺设地毯,她犹豫起来,身上的紫色宫装可是早上刚上身的。 “还不快跪下!”唐太傅抬高了声音。 唐锦云听他的语气转为严厉,赶忙屈膝跪下。青砖地面太过坚硬,她又跪得太实在,夏日衣薄,即使隔着几层,膝盖处仍传来一阵刺痛。 “你父亲一生都在钻研书画,心血耗尽后,早早就走了。你父亲走后不久,你娘悲痛难忍,自绝身亡,死前求族人将她与你父亲合葬。 我感念你父母至诚至性,遂将你从云阳接来都城亲自教养,如今,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唐太傅幽然开口,内容从抒情忽而转为问罪,这让唐锦云预料不及,她伸手垫在膝盖下面,颇不自在地说:“爷爷,若您说的是新婚之日的事,那孙女只能告诉您,我没有做错任何决定,所作所为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好个尽人事,听天命,”唐太傅冷笑,“我教你遍览圣贤古籍,教你知礼守节,可从未让你去学那市井妇人的牙尖嘴利!” 唐锦云不敢再回嘴,低头静静听着。 唐太傅静默半晌,平息完怒气,才哀叹一声说:“都是我的错,当初不该不听众人劝阻,非要带你来都城。我原怜惜你病弱,怕本家人多,顾你不及,可现今,出了此等丑事,你叫我日后以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老先生说到最后动容处,不禁哽咽起来。 唐锦云听得心惊,总觉他下一秒会哭晕过去。她俯身跪倒,头贴在青砖上,悲声说:“爷爷,一切都是孙女不好,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身体要紧。” 唐太傅转身,看着跪倒的小孙女,心痛闭眼,“你父亲温和,你母亲刚烈,可你,你怎么不随他们一丁半点呢?” 唐锦云心想遗传学是门很玄妙的科学,况且性格形成大部分靠后天,与父母是没关系的。 她一瞬间在脑海里想了许多,但一句也没敢说出口。 她只能继续悲声说道:“孙女让您失望了。” “你要是像你母亲,裴府的人也就不至于说到我跟前来了。”唐太傅想起裴敬宗说的他们夫妻至今还未同房,脸上既羞且愧。 羞的是,他英明一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要知道孙辈的同房之事;愧的事,孙女不愿与裴敬宗同房,唯有一个原因,她已非完璧,同房后会被看出来,因此躲避。 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即便未曾受辱,无故于外男久处,她都该自觉接受验证。没想到,她不但失节受辱,还企图靠躲避验身和同房来隐瞒此事。 真蠢啊,落尽话柄于人,她又怎能存活? 唐锦云听完老先生的话,猜裴敬宗在他跟前没说什么好话,比如自己没有经历屈辱的验身来以示清白,也没有自愿和他滚床单让他心安。 她暗笑,难怪早上起来裴敬宗就摆一张臭脸,果然,男人都一样,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其实恐怕早已膈应得不得了了。 什么你不喜欢验身,咱就不验,呵,唐锦云现在敢赌,裴敬宗百分百从一开始就决定了采取怀柔政策。 竭尽所能地对她好,让她不由自主地依赖他,只因他明白,或早或晚,他都会睡到她。 自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滚过一次床单,就肯定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信息。 唐锦云觉得可笑,直起身擦擦额头的灰尘,问道:“裴敬宗都跟您说了什么?” “直呼丈夫姓名?你的妇道呢?”唐太傅再次气结。 唐锦云这次没有停止,而是看着清瘦的老先生说:“爷爷,都说天字出头即为夫,是不是说丈夫是妻子的天呢?天是什么?天是泽被苍生的存在,丈夫作为妻子的天,难道不该广施恩泽吗?名字起出来就是让人称呼的,他作为我的天,难道就不能施个小小恩惠让我叫叫他的名字么?”论扯歪理,唐锦云自诩无人能敌。 “混账!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歪理邪说?”唐太傅气得几次扬手,但一看唐锦云睁着黑圆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他的手就无力地落了下去。 “爷爷,您当真要罚的话,孙女没有怨言,但孙女只想问清楚,孙女何错之有?孙女拼尽全力带着大皇子殿下于绝境中逃生,既就是没有功,也不该有过吧?” 唐太傅道:“你一不该活着下山,二不该赶走老夫人派去验身的妈妈,三不该拒与丈夫同房。” 这算什么?受害者死里逃生,却反而要被家人逼着去死? 唐锦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爷爷,裴敬宗他当真与您说我们的房中事了吗?” 唐太傅语塞,唐锦云猛地吸一口气,烟火呛得她鼻子一酸,她红着眼睛说:“爷爷,您当真要眼看着孙女去死吗?我才十五岁,人生才刚开始,我还想替爹爹多读一些书,替娘亲多走一些路,替他们多见识见识这广袤天地,替他们给您好好尽尽孝,孙女有太多的事未做,孙女真的不想死。”她现学现卖,加上唐老爷唐夫人的份,全给拿出来用了,若这样还不行,那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唐太傅听得心酸,但望一眼供桌上的祖先,狠下心肠说:“事出有因,你父母会体谅的,我一个糟老头子,不用谁尽孝,以后咱们泉下相聚,爷爷再好好教导你。” 唐锦云几欲吐血,酝酿出来的眼泪生生被这番话逼得只滑下一滴就干涸了。原身说得没错,唐老先生不仅古板得可怕,还冷静得可怕,真怀疑他有没有感情。 或许,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能将感性和理性划得泾渭分明。 她抹抹脸,摸摸领口的长命锁轮廓,说道:“爷爷,今日一别,此后便没有机会再见,我给您磕个头吧。”唐家老太爷太顽固,她拉不拢。 唐太傅不语,但走到唐锦云跟前站定。 唐锦云对着面前的衣角老老实实磕完三个头,老先生看她如此乖巧,忆起她幼时趴在自己膝上识字的场景,不由悲从中来,“不是我做爷爷的狠心,非要逼着你走上绝路。实在是你这事做得不圆满,给裴府落下把柄,让他们屡屡拿话来压。上次是你的奶娘和侍女,这次是新姑爷,咱们唐氏前后百年有余,还从未受过这种气,你若真争气,就以死明志给他们看。咱们唐家的女儿,嫁出去的,还没有让人踢出宗祠的,你若不自证清白,上不了裴家家谱,入不了裴家祠堂,这可是会让后世世世代代笑下去的事情。” 老先生说得非常动情,声泪俱下,唐锦云面上听得认真,嘴里甚至连连称是,但她心里早已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了。 首先,她并不想进裴家家谱,其次,她更无意入裴家祠堂,最后,逼她去死无异于谋杀,而她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谋杀。 生命,除非迫不得已的外因,最好都是自然死亡。 从阴冷且令人窒息的祠堂出来,阳光洒在身上的那一刻,唐锦云才感觉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迈出院门,小香小跑着迎上来问:“少夫人,您没事吧?怎么一头一脸的灰?”说着她掏出帕子给唐锦云擦脸。 唐锦云笑笑,“没什么,给祖宗们磕了头,大概蹭到地上的灰了。” 小香皱眉,没有蒲团么?难道就让人把脑袋朝地上磕? 管家伸头看向唐锦云身后,见空无一人有些惊讶,唐锦云想起祠堂里哭得伤心的老先生,对管家说:“爷爷年纪大了,麻烦您多费心。” 管家笑道:“小姐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唐锦云扶着小香来到花厅,裴敬宗与马大夫还在下棋,两人见她进去,问道:“(你)爷爷呢?” 唐锦云的目光在裴敬宗脸上扫过,说道:“我们说起爹娘,爷爷伤心过度,觉得有些头疼,马爷爷,能劳您去看看吗?” 马大夫闻言,站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唐锦云说:“那你们先自己在府里转一转,我去看看老唐。” 唐锦云笑说:“不必,我和敬宗叨扰够久了,爷爷年纪大,精神不好,经不起折腾,我和他打过招呼,说我们这就走,之后的就烦您费心了。” 马大夫还要说什么,唐锦云望向裴敬宗,浅笑道:“夫君,咱们回家吧。” 小香立在一旁,皱眉想,这也太不像了,本该热热闹闹的回门,到少夫人这里,连顿团圆饭都没得吃。 裴敬宗察出唐锦云的变化,起身和马大夫招呼过,便跟着唐锦云出了府。 唐锦云默默算着嫁妆单子上的东西,一路上没和裴敬宗说一句话,等回到裴府新房,唐锦云屏退众人,招呼裴敬宗坐下后说:“夫君,咱们谈谈吧?” 第21章 屋内温度挺高, 唐锦云脱了外衣,拆掉发髻,盘腿坐在床上悠然翻着嫁妆单子, 裴敬宗坐在桌边, 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开口。 他把目光从她骨节匀称的手上移开, 咳一声道:“不是有事要谈么?” 唐锦云抬头, 弹弹手腕上的红玉镯,怅然道:“唉, 事情太多,我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在裴敬宗明亮的黑眸里已看不到此前的情意,想来昨晚分榻而眠将他“伤”得够呛。 裴敬宗避开她的目光,“那便一件一件说。” 唐锦云摇头,“这倒也不必。”她看着裴敬宗光洁的额头想, 他皮肤真好,学校里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 因为熬夜等人力抗拒不了的诱惑,几乎人人都长点痘,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但裴敬宗不一样,人家站有站样, 坐有坐样, 往那一戳,就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杨。 多好的男人啊,要是没这些糟心事,她还真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呢。 裴敬宗的心确实从昨夜过后开始动摇, 他顶着不孝的名头忤逆祖母、顶撞母亲, 甚至不顾府中规矩,将亲兵带进内宅。他这么维护她, 她却一点不肯体谅自己。 在云崖山顶,他以为接回一个有勇有谋、懂得进退的妻子,却没曾想竟接回一个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的蠢妇。 他堂堂圣上亲封的明武将军,为她委屈求全,为她违抗长辈,到最后,她连同床都不肯? 这哪里还像是新婚呢? 他体谅她受惊,已经给过她一天时间了,可她呢,甚至不愿意用最有效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已清白不在。 唐锦云看大白杨垂头丧气,兴致不高,便决定跳过讲事实的部分,直接说事,“大少爷,大家都清楚,这婚是皇上赐来祝你打胜仗的贺礼,云崖寨的事,无疑给咱们彼此都带来了阴影。那天开导敏阳,我说咱们的婚姻开了个好头,其实都是屁话,事实上只要我在你面前出现,你就一定会想起云崖山。而我只要一见到你,就会想起我吐得一身酸水被你抱下山的场景,那是我人生中最丢脸的时刻。试问哪个女孩子会憧憬那样的新婚夜呢? 我不愿以后咱们彼此厌弃,所以,你休了我吧。” 裴敬宗没立刻回应,但抬起了头。片刻后,他说:“圣上赐婚,你以为说休就能休吗?若能休妻,你以为奶奶还会要求你自绝吗?” 唐锦云听这意思有门儿,立刻接道:“咱们偷偷的啊,别人又不知道,你大可跟外界说我染病死掉了。” 裴敬宗心里升起一丝嫌弃之情,似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蠢笨,果然日久见人心么?这才三日,她就本性暴露了? 他冷着脸说:“你就不怕这假死变真死?” 唐锦云无所谓地说:“我仔细看过嫁妆单子,家里的老祖宗为避免族中子弟因争夺云阳学馆的管理权而起嫌隙,特将学馆的经营管理权限移交给族中担任太傅一房的外嫁女,至死方休。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云阳学馆的一切管理权利将由本家收回,直到族中产生下一个太傅为止。”她挺佩服唐家人的,就为了一间学校谁当校长的事,想出这么个办法,也不嫌麻烦。 裴敬宗脸色一变,颇不自然地说:“你啰嗦这些做什么?” 唐锦云抿抿嘴,“跟你讲清楚嘛,免得你不信我。”啧啧,看你好时甜如蜜,觉你烦时厌如蝇。 她笑道:“咱们就此做个交易吧,只要你保证不真的杀我,我就把代表云阳学馆馆长的莲子玉佩给你,在此期间,云阳学馆的招生、选师、课程等事通通由你说了算。你什么时候玩腻了,把玉佩和我的死亡证明一并交给唐氏族长就行。”那个学馆底下的附带说明看得唐锦云一阵火大,好歹算是一间学校,结果是只认玉佩不认人,谁拿着莲子玉佩,谁就是校长。 由此,唐锦云大胆假设,古代女子不便直接插手学馆的各项事务,所以很可能即便外嫁女担着馆长之名,但真正管理学馆的人一直都是外嫁女的丈夫。 这么一想,真是细思极恐。 唐氏的族人得有多二,自家学校不让自家人当校长,巴巴拱手送给外人去管。 不过,这都是唐锦云阴谋论下的产物,也不一定准。 裴敬宗笑了笑,“说得轻巧,我如何能伪造你的死亡?” 唐锦云闻言,在心底默默怀念了一遍那日午后在伞下说要带她去边关的英武男人,撑着笑脸道:“你们都是一朝为官的同僚,帮忙做个假证明还不容易么?”裴敬宗愿意接话,说明他确实对云阳学馆动心,唉,不跟他睡就这么伤心么?连软话都不愿说了。 唐锦云觉得两人就像在谈财产分割的离婚夫妻,不谈情不说爱,只说能到手多少好处。 其实和他睡一觉自证清白也不是不可以,但唐锦云觉得恶心。 这样目的不纯的滚床单比单纯约X滚床单还恶心,后者至少你情我愿且解决了生理问题,前者就纯粹是女方找虐才会答应的事。 再说,能先用别的办法解决,就不要轻易作践自己。 裴敬宗不语,唐锦云瞅他神色像在犹豫,便加了把火:“你看,就算我自绝,你们对外也要先说我是身患重病,不治身亡的。左右都要来这么一出,你不如放过我,我隐姓埋名,远离都城,从此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而在我‘缠绵病榻’期间,云阳学馆就是你的。” 唐锦云思来想去,总觉得裴家人脑子都不怎么好,还是早脱身早安全。 裴敬宗一手垂在身侧,听她语气悠然,一副料定自己会答应的成竹在胸模样,胸口怨气聚起,手指紧握成拳,抬头一看,她的小腿和手臂白花花露在外边,气息一窒。 她真是不知羞耻,原以为她坦荡是心中无愧,现在看来,都是笑话。云崖山顶,她穿的不就是蛮子的衣服么?那身独一无二的婚服,都碎成布片缠在绑她的绳子上了,他当时不是没想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敢想。 这些无畏,这些随性,或许皆因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德,故而虚张声势,企图唬住大家。 裴敬宗恨她不知廉耻的故作纯真,这恨和怨直冲上头,一瞬间他的眼就红了。 他以为他不在乎的。 可能是那晚她在自己怀里太柔顺,她声音里的害怕和颤抖太可怜,他被蒙了心蒙了眼,只看到她好,却未敢真切地想,她的美好与天真,也许只是在隐藏其它的恶,譬如算计,譬如心计。 她的脑子大概一直未曾停止转动,她的小算盘也一定不曾停下算计吧? 嫁妆单子,他早上才交给她,这连半天都不到,她都可以用这个来做交易了? 他是娶了个媳妇,还是娶了个账房? 裴敬宗闭上眼睛,抬手捂着额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这两天,你也怪累的。” 唐锦云听这笑和话处处透着诡异,问道:“你想干嘛?” 裴敬宗站起来,用发红的眼望着唐锦云说:“你之前说,我们做夫妻的话,可是当真?” 唐锦云回道:“当时,自然是真的。” 裴敬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大红锦被上粉面乌发的美人笑道:“那咱们可该把夫妻之实作准了,否则岂不是浪费了你的一片心意。”说着他俯身下来要拉唐锦云。 唐锦云一听,当场一个翻滚,滚到了另一边,她急道:“你别乱来,否则,我就不给你学馆了。” 裴敬宗伸手抓住唐锦云**的脚,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学馆我要,你我也要。” 唐锦云抓起身后的被子往他脸上砸:“滚开,我不想打人,你别逼我。”因为半躺着且脚被他抓着有点痒,她扔被子的劲儿没使上多少。被子软绵绵一扬瞬间落下散开,反把她盖住了。 裴敬宗见状一笑,欺身压上来,凑在她颈边说:“你要是害羞,想盖被子,也可以。” 唐锦云扭头,眨着眼睛说不出话。 想象一棵大白杨倒下压在身上,别说说话,喘口气都困难。 裴敬宗见唐锦云不动,心里满意,抬头顺着她修长的脖颈轻轻吻上去,唐锦云感受到他的呼吸洒在皮肤上,恶心得汗毛直竖,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快吻到下巴时,因唐锦云竭力把脑袋往后仰,裴敬宗吻不到嘴,他不得不暂时停嘴抬身,一手撑在她耳旁,一手去捏她的下巴。 唐锦云胸口的压力消失,立马畅快呼气,下巴被卡住时,她侧脸咬着嘴唇说:“你能不能让我在上面?” 裴敬宗惊奇,反应了一会儿,来了兴致,“你为什么要在上面?” 唐锦云当没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猥琐笑意,无辜地说:“你太重,压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裴敬宗依言翻身躺好,伸手将唐锦云从被子里捞出来,托着她的腰在自己腰间坐好。 唐锦云觉得这个位置有些危险,自己蹭着又往上坐了坐。动作间,身下人重重吸了一口气,她转转眼睛,伸手在裴敬宗握着自己腰间的手上轻轻摸了摸,“我可是初次,什么都不懂,你可不能仗着自己有经验,就欺负我。” 第22章 裴敬宗的身体坚硬灼热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饶是唐锦云脸皮再厚,隔着轻薄衣衫也觉不好意思。 她强作镇定,抓住裴敬宗置于自己腰间两侧的手, 一边轻抚一边说:“我怕痒, 你手别抓这里。” 裴敬宗喉头一动, 反手握住唐锦云的手说:“那你说, 该抓哪里?” 唐锦云俯下身子,将双臂撑在裴敬宗身体两侧, 然后笑眯眯开口道:“要我说,哪里都别抓,你歇着,要我来。” “你刚还讲自己什么都不懂,现在却这么熟练?” 唐锦云收回自己和他紧握在一起的手, 直起腰去解他的衣带,“我在娘家没有母亲教养, 这些为妻之道,自然要多看些医书搞搞清楚。你放心,我虽无经验,但该知道的, 绝不会少。不过我也只会纸上谈兵, 若有做得不对的,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怪我才好。” 裴敬宗无话可说,唐锦云的话有理有据, 并没什么不妥之处, 反倒是她这大胆的一面激起了他的兴趣,遂淡淡一笑:“你尽管放马过来, 我也想看看你都学了些什么。” 他放松身心,静静瞧着她的眼睛,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纤细食指一路向下轻点,裴敬宗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唐锦云白皙的手指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景象。 唐锦云见他一脸隐忍的享受,知道时机已到,抬起屁股往下移动,双手攀住他的劲腰,抬起膝盖往腿中央的部分砸去。 预料之中的闷哼响起时,唐锦云已经连滚带爬逃到了门边,她回头望一眼敞着衣襟弯腰呻吟的裴敬宗,狠狠呸一声道:“早说过别逼我,自己玩去吧。”说完她跑到外间,大喊,“小香,云芳,来个人给我倒水。” 没一会儿花月急急跑进来,诧异望一眼披头散发的唐锦云,低头倒杯水递过去。 唐锦云仰脖一口喝光杯里的水,抚着咚咚作响的胸膛问:“你急急从哪儿过来的?她们几个呢?” 花月回道:“在摆驱蚊缸。” “驱蚊缸?” 花月笑说:“往缸里加点水和几只青蛙,摆在树下蚊子多的地方。您还有什么吩咐么?小燕她们害怕不敢拿青蛙,还等着奴婢过去帮忙呢。” 唐锦云看眼没什么动静的里间,拉住花月的手说:“急什么,外头又热,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不好么?”她相信有个丫鬟在,裴敬宗就不敢出来继续。 花月讷讷一笑:“少夫人让我陪您,奴婢就在这儿陪您。可她们几个一会儿着急,肯定要来找的。” 唐锦云抱膝缩在圈椅里,拉拉裙角盖住双脚,“那我跟你一起去吧,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驱蚊缸,应该挺有意思的。”裴敬宗估计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她还是暂时出去躲一会儿好了。 花月是个不会违背主子命令的人,听唐锦云这么说,就笑道:“也好,不过您就在站在一边看着就好。” 唐锦云从椅子上起来,走到门口说:“那走吧。” 花月叫住她,“少夫人,您衣服鞋子都没穿好,” 唐锦云低头,尴尬一笑:“刚打了个盹,梦见自己在沙漠找水喝,渴醒了,一时着急就忘了形,让你看笑话了。” 花月摇头,“您说哪儿的话,那奴婢进屋给您拿鞋和衣服去?还有头发,也要重新挽。” 唐锦云不愿意进去,但又想知道裴敬宗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那一下虽使足了力,但原身的身体素质在那儿摆着,即便十成的发力,能发挥出一半的效果就很好了。 所以,她想,裴敬宗疼归疼,顶多难受一阵儿,还不至于就此坏掉。 当然,若真坏掉,那就更好了。 她立在门边,透过纱帘望着院里的绿荫大声对花月说:“你动作麻利点,但记得要轻,大少爷睡着了,千万别把他吵醒了。”她在给裴敬宗提醒,省得他在丫鬟跟前失态。如果他够清醒,就能听到这句话,自然也会在花月进去时“睡着”。 唐锦云抠着纱帘上的花纹,惆怅地要死。因为逞一时之勇,她可算是把最后的依靠都给推远了。 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只不过没有和他滚床单而已,他就疑神疑鬼,还告到娘家祖父那里去,也真亏他说得出口。 想她唐锦云——一个厚脸皮粗神经的现代人,都没勇气跟爸妈讨论SEX的事。古人不是都很委婉含蓄的么,他怎么有脸去告状? 这下在别人眼里,自己的行为完全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唐锦云越想越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花月进去多时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有些疑惑,叫了一声:“花月,你拿个衣服怎么那么久?” 话音一落,并无任何回应。 花月不会这样,她对主子向来是言听计从。 唐锦云带着疑惑走到里间门口,提高声音说:“花月,随便拿件外衣就好,你……”她的话被紧闭的里间门截住了。 唐锦云总算觉出不对,抬手狠狠推着门板说:“花月,开门,我命令你开门!花月!” 她连推几下,门板都纹丝不动,停下细听,可以听到门后面传来轻微的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裴敬宗!你开门啊!”不管唐锦云怎么用力,她都捶不开面前的门。 她终于慌了神,“裴敬宗,你开门,我再也不跟你玩笑了。我知错了,你把门打开。” 唐锦云想起花月黑白分明的眼睛,想起她眉宇间的柔顺平和,终于觉出自己逞勇的恶果有多难以下咽。 刚才报复的快感,瞬间烟消云散。 唐锦云左右一看,起身冲到外面,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去推窗户,使了半天劲,仍是纹丝不动。 艹!这狗东西连窗户都关死了。 他是存了心的,刚才进屋的若不是花月而是自己,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唐锦云的自言自语和砸窗行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回头望眼小厨房的烟囱飘出的袅袅青烟,转身直奔而去,光脚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踩出一串小灰印。 小厨房的灶膛烧得正旺,唐锦云抽出一根燃烧的木头,拎着走回正房窗前,听着屋内的响动,一狠心将烧着的那头放到了纱窗上,火苗一窜而起,迅速将窗口咬出一个豁口。 唐锦云站在外面,定眼望向屋内,却见裴敬宗披着外裳双臂交叉端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的自己,而花月衣着整齐地站在床边一脸惶恐地看着自己。 “有勇无谋,匹夫一个。”裴敬宗看着烧起来的窗户,站起身,眯眼冷笑,“是我看错你了,都怪那晚月亮太好,月光下你被安力纯抓住的模样太可怜,我一时心软。当时,我就该将你和安力纯一起踢下云崖山。” 花月垂着脑袋,恨不能自己没在屋里,主子们吵嘴的话,她实在不想听。多亏她少打听、多干活的性子,才使她在裴府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可今天,实在是不走运。 少夫人本来叫的也不是她,都怪她耳尖,这俩人今天要只是吵嘴还好,可连房子都烧上了,这不管最后如何,一顿打是跑不脱了。 唐锦云瞪他一眼,扔了手中的木头,问花月:“你没事吧?” 花月轻轻摇头,“奴婢没事。” 唐锦云上上下下地看,又在心里大概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确实不够他做全套,便长长松了口气。 说话间火苗窜到屋内,花月看看冷眼相对的两个主子,怯怯地说:“奴婢……奴婢去叫人救火。” 唐锦云想到自己的首饰,赶忙应道:“快去!”她扭头跑进屋子,看窗边的贵妃榻烧得那叫一个热闹,奔到床边扯了床幔将梳妆台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去,随手包包就往外跑。 裴敬宗心里苦涩难言,她此番作为,将他早前的愧疚与补偿之心消磨了个干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盼了五年的媳妇,竟是这样一个庸俗阴狠的女人。 床事上,她刚刚的表现简直比窑姐儿还厉害,诱惑是真诱惑,阴狠也是真阴狠。 那一下顶撞,若非她先天不足,自己可能就再也无法有后了。 嘴里一套,手上一套,说的和做的完全相反。 这样一个女人,着实叫人爱不起来。 前两天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吧? 唐锦云捧着一堆首饰坐在外间,裴敬宗走出来坐下,静想半天,笑道:“你刚才的交易可还作数?” 唐锦云正在琢磨要怎么收场,听他发问,抬头道:“你认真考虑的话,自然作数;你若要趁火打劫,那我更宁愿玉石俱焚,大不了日后叫唐家人到我的棺材里找那颗莲子吧。” 她原以为称得上玉佩的东西肯定不会小,但事实上那个做信物的莲子与实物大小无异,且它被镶嵌在那枚红宝石戒指中央。 要不是她闲着没事就摩擦戒指玩,还真不知道中心那颗莲子可以抠下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露在外面,反而不引人注意了。 裴敬宗提壶倒了两杯茶,推给唐锦云一杯说:“你说得对,咱们彼此都有心结,勉强过下去,只会相看两厌,不若一拍两散,放你自由。”自祖父去世,因父亲和二叔荒唐,家中渐渐门庭冷落,五年前他一战闻名于天下,府中景象略有好转。但回城后,也不过是在兵部挂了个闲差,整日按时应卯,无所事事。 皇恩是浩荡,可他们家借着旧恩能辉煌一时,不能辉煌一世。海玉伯府不比寻常人家,大妹嫁过去,若无娘家扶持,日子必定艰难。 最重要的是,日后公主要嫁进来,这府里可不能是个空壳子。 第23章 明月高悬, 夏蝉附在树干上,间或低鸣一声,树下置着的缸内偶有蛙叫轻和, 显得夜更幽静。 屋内檀香袅袅, 裴老夫人坐在榻上, 靠在迎枕上, 拨弄着手里的佛珠望眼坐着喝茶的大孙子,挥手叫捶腿的小丫鬟出去, 忍着气道:“今儿回门,唐老头给你们脸色看了?” 裴敬宗放下茶杯,笑道:“没有的事,爷爷他待我很好。” 裴老夫人眼皮一跳,冷声道:“他算你哪门子爷爷?你爷爷在咱家祖坟里躺得好好的呢。”裴老夫人出身武馆, 和裴老太爷是云顺国赫赫有名的战场夫妻,怀大老爷时还在军营里练兵, 火爆脾气多年未改。 裴敬宗唯唯称是,裴老夫人接过花妈妈递上的茶抿一口,缓了口气问道:“他们家没占理,谅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既然好好的, 怎么回来就将屋子烧了?” 裴敬宗更正, “只是东面的窗子烧出一个洞,不碍什么事。” 裴老夫人看孙子还出口维护,恨铁不成钢似地咬牙说:“她模样是出挑,可天下出挑的女子多了去, 你怎偏就对她上了心?她既敢放火烧房子, 那就让她自己出钱修补,我可不惯她的毛病。殿下说, 那晚在云崖山上,她亦是用烧蛮子帐篷的法子来制造混乱,你瞧瞧,她这是烧顺手了。我看她是留不得了,这今后一不高兴,还不把府上房子都给点了?” 裴敬宗垂眼盯着地面上的地毯印花说:“她还有用。” 裴老夫人把佛珠往身旁一拍,“一个开蒙的学馆罢了,你要它做什么?况且人一走,就得还回去,白白为它费那心,还不如好好在都城打点关系。”裴老夫人现在才知子嗣少的坏处,当年只顾自己舒心,不准丈夫纳妾,如今孙子身边连个扶持的人都没有。 裴敬宗道:“话虽如此,可去求学的多为世家子弟,孙儿此前一直在军营里,没什么机会结识朋友,这许多年,连位知心至交都没有。” 裴老夫人叹气,“即便如此,云阳山高路远,这些年下来,学馆馆长连年更换,听你表叔说,已成徒有虚名的空壳子了,大家不辞辛苦送孩子过去,不过为图个好名声罢了。” 裴敬宗笑道:“孙儿并非真的要经营学馆,它便是空壳子,也是大家都争相追捧的空壳子。再说,林表叔的话,也不可尽信,您知道,他最讨厌先生和学馆了。” 裴老夫人闻言,便道:“你既有主意,那我就不管了。唉,你表叔也是个不成器的,他但凡上进要强,你就不至于一个人这么辛苦了。”妹妹死后,妹夫没有再娶,可把这唯一的儿子宠成了无法无天的无脚鸟,稍长大点就天南海北地跑,一年到头在家呆的日子几个指头都数的过来。也不念书,也不练武,也不成家,就这么每天跑,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头都做些什么。 裴敬宗想起自己那位喜怒无常的表叔,暗想没有他帮忙,自己可能还会省点心。 花妈妈端了一碗参汤进来,伺候着老夫人喝下,之后默默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用帕子擦擦嘴角,又问:“公主的事,皇上真这么说了?” 裴敬宗道:“是,圣上说,等公主十五岁生日一过,他便赐婚。” 裴老夫人笑道:“这便是你造化高,鸿运当头,再大的祸事也能变成好事。”这可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朝第一个驸马若出在裴府,以后何须再愁门庭冷落。 裴敬宗应道:“都是祖母教导得好,小时候若非您逼着孙子练功,也不会孙子的今日了。” 裴老夫人心里受用,脸上现出和蔼之色,复又拿起佛珠轻轻捻着,“离公主生辰也没几个月了,你打算如何处理唐氏?”得知皇上要赐婚公主,裴老夫人才惊觉自己急于处理唐氏有多么不妥。土匪劫亲的事并未外传,众人只知唐氏嫁入裴府,若新婚不过三日,她便身亡,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到时恐怕要有人说裴府是少德之家,未给病弱的新妇消灾延寿不说,还即刻夺了人家靠药吊了十几年的命。 但公主金枝玉叶,总不能留她和公主平起平坐。 裴敬宗说道:“她身子不好,都城吵嚷,不是休养的好地方,我想三叔养病的地方山清水秀,人也少,趁敏云中秋去送礼的时候,让她一块去吧。”唐锦云提出的交易,其实他并不吃亏。留她一命而已,远远打发走,也就没什么事了。照马大夫所说,她怕冷畏热,体质极虚,命好能活到三十多岁,命不好最多三五年就油尽灯枯,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 况且她的套路裴敬宗已经摸透了,虚张声势亮筹码,声东击西引注意,最后再出其不意放把火。 念她算是无故被牵扯进来的可怜人,放她一条生路又何妨。 裴老夫人停下拨佛珠的手,默默叹道:“也罢,照你说的办吧。你也大了,能担事了,我今后可以放手,好好歇一歇了。你娘聪明却不够精明,你二婶是太精明不够聪明,把家交给她们哪个我都不放心。能者多劳,日后少不得要你多上上心,和祖母一起把裴府发扬光大。” 裴敬宗连忙应声:“这都是孙子该做的。” 裴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撑着精神说了这么久,觉得身重眼花,便问道:“窗子坏了,晚上蚊虫肯定不会少,今晚你要歇在哪儿呀?” 裴敬宗笑说:“书房里收拾收拾还能睡。” 裴老夫人点点头,挥手道:“那便回去早点歇着吧,明儿开始就得去衙门了吧?” 裴敬宗起身道:“是,明儿休假就结束了。” 裴老夫人嗯一声,“去歇着吧。” 裴敬宗一躬身说:“那孙子去了,祖母也早点休息。” 一时花妈妈打着帘子送裴敬宗出到院外,他抬头望一眼皓月,忆起云崖上顶上伸着脖子吐酸水的小个子,心里的柔情一闪而过,转瞬归为平静。 他何必留恋一个对自己根本无意的女人,一个把自己好意一次次当做谈判筹码的女人,一个屡次把蛮横无礼当勇猛无畏的女人。 他曾给过她机会,是她不要他。 第24章 唐锦云不知裴敬宗是怎么处理的放火事件, 反正一直到晚上也没有人来找她麻烦,小香去厨房领晚饭回来也说一切正常。 云芳不知中午那一出,还奇怪灶膛里的柴火如何会到正房去。她从裴远抬来的箱子里取出一匹纱, 望眼在床上发呆的少夫人, 笑说:“少奶奶, 用这个颜色做窗纱好吗?” 唐锦云瞥一眼她手里绿蒙蒙的布匹, 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今天早饭吃得匆忙,午饭没有吃, 傍晚胃就开始作酸,继而隐隐发痛,到晚饭时分已发展成剧痛,折腾得她眼巴巴望着一桌好饭菜却不能吃。 这破身体她真的服。 下午裴敬宗叫裴远把她的嫁妆抬来,她现在都没力气细看。 云芳踩着贵妃榻的遗迹比划破洞的尺寸, 嘴里嘀嘀咕咕的,唐锦云听得头疼, 趴在床边说:“你管那个做什么?裴敬宗肯定要派人来修的,你有功夫忙这个,还不如去厨房看看药煎好没有。” 云芳收回手,悻悻道:“裴远说, 大少爷吩咐了, 火是您点的,窗是您烧的,这修理也得要您来。” 这还没离婚呢,至于分这么清嘛, 唐锦云捂着肚子坐起来, 认命地说:“那先不着急,明儿你和花月出去找几个师傅, 回来慢慢修,钱我出。”肉疼归肉疼,自己的错还得自己担。 云芳闻言一笑,“大少爷的意思原也就是让您自己掏钱,算是让您长个记性,以后别随便拿厨房的东西玩。” 唐锦云乐了,“你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连我玩笑也敢开。” 云芳把手里的绿纱放回箱子,吐吐舌头道:“不是奴婢无礼,您今儿个也太过头了,哪有拿烧红的柴火点窗纱的呢?就算是和大少爷闹别扭也不能这么着啊。” 唐锦云见她什么都不知道,想这花月的嘴果然够紧,便笑问:“花月没跟你们说什么吗?” 云芳嗨一声,凑过来小声说:“您还不知道花月姐姐么?嘴严实着呐,想从她嘴里套话儿,比登天还难呢。” 唐锦云翻身滚回床里,想起花月说她当时一进屋,就被裴敬宗捂住了嘴,接着就被命令摇床,她虽然觉得奇怪,却不敢违背主子命令,就乖乖照办了。 唐锦云想了一下午,也没琢磨明白裴敬宗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 若关门闭窗是为着等她进去自投罗网,这唐锦云能想明白,可进去的人是花月,他虽保持了良知和人性没有侵犯花月,但之后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大少爷是为了考验您吧?毕竟没有人愿意看到丈夫在新婚第三天就和丫鬟乱来吧?”花月的开解仍在耳畔,唐锦云心里不信,但目前只有这个说法最合逻辑,否则她都要怀疑裴敬宗脑子不正常了。 云芳立在床边,撩开烧成破布条的床帐,推一把唐锦云说:“少奶奶,您想什么这么出神?” 唐锦云回过神来,双手枕在脑后望着云芳的小圆脸道:“做什么,药怎么还不好,我都要痛得昏死过去啦。” 云芳眉毛一皱,“这么痛了?那奴婢这就去叫裴远请马大夫来。”说着转身就要走,唐锦云急忙抽出右手拉住她的衣角笑:“我逗你玩呢,大晚上的,别折腾马爷爷了。明儿要还疼,再说吧,对了,你刚叫我做什么?” 云芳回身握住唐锦云的手顺势坐在脚踏上道:“少奶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唐锦云用左手在脸上摸了摸,感觉是挺凉,想起自己本是死人,原身的魂又远去,由死人魂魄撑着的肉身能有多热乎呢? 这么一想,念起爸妈和开始不久的大学生活,不禁鼻头一酸,拍拍云芳的手说:“没事,我体质如此,从小就手冷。也不碍事,而且你看,夏天摸起来还怪舒服的,对吧?”她边说边将手伸到云芳的后颈上,云芳痒得直笑。 两人玩笑了一回,唐锦云起身靠在软被上问云芳:“你还没说刚叫我做什么呢?” 云芳搓搓手笑嘻嘻道:“奴婢想说,窗子破成那样,这里晚上是睡不得了,您看,今晚怎么办呢?”裴远没眼力见,屋里都乱成这样了,下午还把少夫人的嫁妆箱子都搬进屋堆着,这下更是连个落脚处都没了。 唐锦云看眼屋里的几个大箱子,挠挠头说:“窗子坏了,床又没坏,我就在这儿睡。你不是说厢房也都被这些箱子摆满了嘛?”下午裴远跑来说,裴敬宗吩咐的,让他带人把嫁妆都抬过来让她察点清楚,能用的就留在外面用,暂时用不上的可以先入库。 当时她还想,早晚要散伙,我的东西凭什么入你们家的库,一气之下就叫裴远把箱子全抬进院了。结果起身一看,大大小小百十来个箱子生生把偌大的院子挤得小了一倍。 开箱粗略一查,超过半数的箱子里装的都是书,密密麻麻的竖排字让唐锦云眼前发晕,她想也不想就让裴远把装书的箱子送进裴府的库房去了。 排除书箱,还剩下几十个箱子无处安放,裴远就带人将箱子四散抬进院里的各处房间。 饶是如此,卧室里还摆了三个装布匹的大箱子。 云芳听唐锦云如此说,想到她们睡觉的屋里也横着几个大箱子,苦了脸说:“您明儿好好把这些箱子看一看,该入库的赶紧抬走,您看这堵得到处都是。” 唐锦云露出一个富有的微笑,乐呵呵地说:“不着急,我慢慢看。”看得出来,唐老先生是真心疼爱孙女,剩下的几十个箱子里,一半是四季的衣裙、披风和鞋袜,另一半是各色洗漱用品和生活用品,还没算各个箱子里压箱底的金银珠宝。 不夸张的说,那些东西足够唐锦云用到入土了。 正说着,小香端着药碗进来,绕过箱子把药递给唐锦云说:“少夫人,花月把西厢房的隔间收拾出来了,一会儿您过去睡吧。” 唐锦云屏住呼吸喝完药,闻言摇头道:“不必,这张床我睡惯了,不想挪窝。” 小香笑道:“那晚上蚊虫进来怕是能把您抬走。” 唐锦云抿一口云芳端来的茶在嘴里,一听这话禁不住笑得将茶水吐了出去,“你这丫头好一张嘴,云芳给我去打她。” 云芳拿了帕子给她擦嘴,笑说:“少奶奶,可别闹了。” 小香也弯腰笑,笑完看着窗户的破洞说:“少夫人既要睡在这里,那就得先想法子把这窟窿补住,要不外面看着也不像话。” 唐锦云指指床前的琉璃折叠屏风说:“把这个笨东西挪过去挡着不就行了嘛。” 云芳到跟前试着一抬,摇头道:“不行,太重了。”小香过去,两人一齐上手,仍是不行。 唐锦云问:“其他几个人呢?叫她们一块来搬。”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总觉得小燕、春月那几个丫鬟不常往她跟前来,像在躲她一样。 小香出去叫人,没一会儿屋内挤进六个丫鬟,众人挽起衣袖,合力将屏风搬到窗边放好。 屏风并不高,只堪堪遮住一半,小香还要找纸去糊,唐锦云忙摆手道:“不用麻烦了,凑合一晚,明儿就找人修了。你们也回去睡吧。”话音一落,她就眼尖看到矮个的小燕和春月、春云贴墙出去了。 唐锦云看在眼里,心下好笑,等众人离去,她下床到浴房去洗漱,出来却看到裴敬宗坐在窗边。她没好气,冷着脸说:“咱不都说好了,在我出府之前,假扮夫妻——分~房~睡——的吗?” 裴敬宗瞥眼被挪过去挡破洞的屏风,再看看屋子里的红木箱,开口道:“我来是通知你,还有三个月便是中秋佳节,到时敏云要到竹里镇给三叔送礼,你随她一道去。” 新人物,新地图,唐锦云脑海里不合时宜地蹦出这几个字。她放下擦头发的帕子,好奇道:“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偷偷摸摸出府么,干嘛要和你们家人一起走。”裴敬宗该不是在诓自己吧?嘴上说放她走,实则将她带去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圈禁起来,永远不能自由。 裴敬宗捕捉到她眼里的茫然与慌乱,先前被捉弄的阴霾一散而尽,心情大好地说:“竹里镇风光秀丽,远离尘嚣,很适合你隐姓埋名。” 他越这么说,唐锦云越觉得这地方不能去,她干笑两声说:“多谢你为我考虑,不过,我凭什么听你安排?” 裴敬宗认为她多疑得可笑,当下不耐烦再与她纠缠,站起身道:“因为你没得选。唐锦云,我并非贪恋你的条件才放你一马,怎么说,咱们也是拜过天地的人,虽无夫妻之实,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既担着你丈夫的名,自然没道理害你。” 唐锦云摇头,“此话当真?” “当真。” “可你中午还在屋子的这个地方对窗外的我说,应该把我和大胡子一起踹下悬崖。” “……” 裴敬宗面色尴尬,无话可说,讪讪地大步出去了。 唐锦云嘴角翘起,嘲讽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错别字有点多,大家多担待【捂脸】抱歉 第25章 第二天一早, 裴敬宗在书房洗漱完,仍旧过到唐锦云处用早饭,云芳和小香都劝唐锦云“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 让她服个软, 求大少爷回房睡。 唐锦云心想你们这些傻姑娘, 我跟他的问题可不是服个软就能解决的, 而且,我巴不得不和他一屋, 干嘛求他回来睡给自己添堵。 吃早饭时也还平静,两人默默喝完粥,又各自吃两个煎饺,最后一同放下筷子漱口。 云芳来收碗,看两人呆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急得她背过裴敬宗直朝唐锦云挤眼。 唐锦云收到信号,但就是不松口, 倒是裴敬宗先开了腔:“裴远说,你昨晚肚子又疼了,现在可好些了” 云芳闻言,立刻笑逐颜开, 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 拽着一旁伺候用水的小燕出去了。 唐锦云点头,“吃过药,很快就不疼了。裴远说,你今儿要去衙门?”人家示好, 咱也不能太端着。 裴敬宗嗯一声, 起身道:“走吧,该去请安了。” 唐锦云起身整整裙角, 和他走出去,云芳看到两人这么快就出来很是失望,拉住要跟着去的小香嘱咐:“小香姐,你多劝劝少奶奶,哪有新婚夫妻是他们这样的?” 花月笑她多事,“主子们的事,你别瞎掺和。” 小香暗笑,小跑几步跟在唐锦云身后,听到让云芳担心不已的夫妻俩正在讨论修窗的事。 裴敬宗问:“上午裴远会带人去修窗,你记得回避。” 唐锦云客气地表示感谢:“麻烦你。” 裴敬宗道:“不麻烦,左右是你出钱。” 唐锦云说:“应该的。” 小香听到这些,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人家夫妻俩分明好好的,哪需要人帮忙说和,这不还在有商有量地说着话呢么。 在裴老夫人院门口碰到裴敏云和裴敬礼,两方见过礼,一起往院内走。 裴敏云和裴敬礼这一对兄妹生得确实好,眉眼如画,光是看着就让人欢喜。 裴敏云头顶扎两个发鬏,各簪着一朵黄色的绢花,配着明眸皓齿,分外可爱。裴敬礼穿一身天蓝色锦袍,脚上的白底黑靴一尘不染,白色的中衣衣领透过圆领外袍竖在如雪般细白的脖颈上,更显得整个人清秀非常。 但是清秀正太脸上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看,眉毛紧拧,睫毛低垂,像极了被抢走心爱玩具的熊孩子。 果然,一进大厅,熊正太看到他娘,就噔噔噔跑过去歪在他娘怀里说:“娘,我困死了,敏云还非要拽着我起来,急急忙忙的,我连早饭都没吃。” 裴敏云一听这话,忙变了脸色道:“不是的,娘,我是看时候不早了,怕耽误请安才……” 刘氏看也不看女儿,只抚着儿子的头顶哄道:“可怜哦,等会儿到妈那儿去,妈亲自包肉包子给你吃。”说着母子俩哈哈笑了。 二老爷看不下去,哼一声道:“他也不小了,你别老把他当三岁孩子哄,回头宠坏了。” 刘氏道:“我自己的儿子,我乐意怎么宠就怎么宠,你管得着嘛你。” 唐锦云在旁冷眼看着,从始至终这夫妻俩都没搭理女儿。 裴敏云换上笑脸给大老爷和大夫人见过礼,转身坐到裴敏阳旁边的小凳上,侧影落寞。 裴敏阳在人前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可看向唐锦云的目光已不再冰冷。 唐锦云低头盯着鞋尖的粉色流苏,静等老夫人出来,偏偏有人不想让她安生。 二夫人刘氏哄好儿子,望眼穿着一新的唐锦云笑道:“敬宗媳妇,昨儿怎么好好的,还拿火点上房子了呢?是不是敬宗欺负你了,别害怕,趁现在大家都在,说出来,婶婶给你撑腰。”语毕,她哈哈一笑,仿佛即将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厅内气氛一下子变了味。 唐锦云抿嘴憋气,一张脸片刻间涨得通红。她眨眨眼睛说:“婶婶说笑了,您又不是我婆婆,他哪会听您话呢?” 裴敬宗扭头看着身边人满脸通红的羞怯模样,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来控制再次猛烈跳动的心。 好险,他想,幸亏早已知道她的真面目,否则又被她骗过去了。这女人,变脸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那副眼含春水的楚楚可怜模样着实让人心动。 刘氏不防被唐锦云一呛,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她想,这念过书的果然和娄氏是一伙的,看着柔柔弱弱,膈应人的本事倒是一绝。 娄氏见刘氏吃瘪,心里顺畅,连带着看唐锦云都顺眼了不少。 “你怎么跟个狐狸精似的!”清脆的喊声响起,众人惊讶去看,来源竟是熊孩子裴敬礼。 唐锦云诧异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裴敬礼伸出食指点向唐锦云道:“我说你,狐狸精,怎么了?书上说,狐狸精善魅多变,我看你,就跟狐狸精差不多。” “混账东西!你都上哪儿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二老爷自己虽然糊涂不学无术,却仍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心,但看每日苦读圣贤的儿子说出这番话,心里想这臭小子该不是跑他书房摸书了吧? 刘氏本还高兴儿子替她出气,转眼看丈夫发怒,顿时不高兴了,“你吼什么?儿子看书广是好事,你凭什么吼他?”刘氏自己没怎么念过书,打从心里觉得书上说的都是对的,所以并不干涉儿子看什么书。 唐锦云瞅眼裴敬宗和其他人,知道他们并不打算替自己说话,甚至于二老爷的那番训斥也多半是为着儿子不学无术而非为她。 她睁大眼睛保持数秒未眨,不一会儿两眼就发酸蓄满泪水。准备工作就绪后,她站起来晃着身子说:“山野精怪多为传说,你年纪还小,这些书籍看着图一消遣即可,但万不可上心当真,它们会影响你以后对经史子集的理解。你误解嫂嫂没关系,可不能因此耽误自己未来前程啊。” 一直沉默的大老爷听完唐锦云的话,慢悠悠开口说:“老二,唐氏说得没错,孩子年纪小,没什么分辨力,别给他看这些书。” 二老爷面带尴尬,“哥,谁知道这臭小子上哪儿学的这些。等我回去再收拾他。” 刘氏皱眉,满肚子的火却不知该说什么,裴敬礼看唐锦云挑得大人对他有了成见,气得从母亲怀里跳出来指着唐锦云鼻子说:“你少教训我!你既不是我娘,又不是先生,凭什么教训我?狐狸精,不要脸的狐狸精!” 刘氏心里乐,面上却得装出贤淑的样子去劝儿子:“别乱讲,他是你大哥媳妇,你讲这个,你大哥要生气了。” 裴敬宗一直不太喜欢这个被二叔二婶宠坏了的弟弟,总觉他吵闹令人生厌,但他身为大哥,做着长兄的表率,就不能随便和弟弟计较。 所以,即便现在的情况多么令人生气,他也不能表现出来。 唐锦云被吵得心烦,本来昨晚身体不舒服加上天气热,她就没怎么睡好,早上起床整个人脑子都是蒙的。 她闻言身子一晃,受不住似地伸手颤巍巍指向裴敬礼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没说完,她瞄准小香站的位置,眼睛一闭往后倒去。 厅内咚的一声响,唐锦云双眼紧闭趴在了地上,小香吓得蹲下大叫:“大少爷,少奶奶晕死过去啦。” 第26章 唐锦云“醒来”的时候已临近中午, 此前裴府的大夫过来虚看一眼,说是中了暑气,转头开了一堆辛凉解表的药物。 唐锦云听大夫讲那些药物都挂着散热祛湿和性味辛凉的名头, 当下决定, 死也不喝他开的药。 她是“中暑”, 又不是伤风, 这些药吃下去,凭唐小姐的身体, 不出一刻钟就得上吐下泻。 好在裴敬宗总算良心尚存,抱着她回院子安顿好才赶去衙门上班,这让唐锦云心里舒坦不少。 她目前的确没有和他发展夫妻感情的打算,但多个朋友多条路,关系好也不能只局限在男欢女爱上, 互利互惠的友谊同样是积极健康且受人欢迎的。 从厢房的隔间出来,云芳端了药正往这边走, 看她靠在门上朝正房张望,忙跑上台阶扶她回屋:“少奶奶,您先回屋坐,裴远在那边带人修窗, 大少爷让我们别过去。” 唐锦云瞅她神色慌张, 好笑道:“不是围了帘子么,他们又看不到。”她知道他们将男女有别看得重,但没想到行事如此夸张,“对了, 我屋里的箱子呢?就那么摆着么?” 云芳把药交到唐锦云手里, 回道:“裴远暂时挪到厨房去了。不是奴婢多嘴,您真该快点把东西分一分, 不用的趁早入库放着吧,到处摆到处放,这人来人往的,要一个错眼少点什么,就不好了。” 唐锦云闻闻碗里的药,岔开话题问她:“是马大夫的药么?”要不是清楚云芳本性老实,她都要以为裴府有人收买这丫鬟引导自己把嫁妆交出去了。 云芳摇头:“不是,是府上白大夫开的药。” 唐锦云把小碗放在桌上,往远处推了推说:“拿去倒了吧,我不想喝。” 云芳劝道:“您是嫌苦吗?要不,奴婢帮您拿点糖糕来配着吃?” 唐锦云掩口打个哈欠,“不用,我现在好多了。” 云芳犹疑,“可是……” 唐锦云打断她,“好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么?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云芳不敢再搭话,垂了头默默将药碗拿到墙角的青瓷痰盂里倒了。动作时刚好侧身对着唐锦云,赌气似的,仿佛故意要让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命令已落到实处。 唐锦云看得明白,却不怪云芳无礼,反而暗笑,做人就该有点脾气,生来为人丫鬟已是不幸,若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处处听主子号令,那与机器有何区别。 像花月那般主子指东她不敢往西的作风,固然惹人喜欢,但云芳这样的偶尔小性才显得真实有人气儿。 唐锦云看她倒完药准备出去,开口问道:“早上我在老夫人院里昏倒,老夫人有没有生气?”装晕实在是她被逼无奈的产物,熊孩子裴敬礼不会无缘无故骂自己狐狸精,要说没人在他跟前说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裴府的大人就这么几个,能把狐狸精这个名词教给裴敬礼,除了他妈还能有谁。 要搁以前,唐锦云才不管你不是长辈,但凡你敢骂我狐狸精不要脸,我就敢直接上手撕你。 不过目前她处境堪忧,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自诩已经很努力在收敛脾气了。 云芳道:“应该没有吧,老夫人还让花妈妈带白大夫来给您看脉,怎么会生气呢?” 唐锦云看问不出什么,便笑说:“我就随口一问,你去忙吧。” 外面裴远带着人在修窗,她没办法出去,只好呆在房间查看箱子里的陪嫁。 厢房里摆着的五个箱子应该是同批装箱的,里面按顺序来依次是上衣、下裙、鞋子、袜子和中衣。 唐锦云挨个摸摸衣料,猜是春季的衣服,琢磨着暂时用不上,还是原样堆在这里好了。 刚给最后一个箱子上好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哪个丫鬟,头也不回地问:“是不是要吃午饭了,我这就好。” 说完见无人应答,唐锦云起身,扶着箱盖稳稳因眼前发黑而站不住的身子,扭头一看,暗黑配暗红滚边的官服,不是裴敬宗是哪个。 裴敬宗从衙门回来,想看看裴远带人将窗户修好没有,一踏进院子,看到正房前拉着遮挡的围布,知道还没结束。又一想,早上唐锦云被敬礼气得晕倒,也不知现下如何。 本犹豫要不要去看,突然见厨房里出来个丫鬟往这边走,脸上便有些被人撞破的尴尬,不禁暗恼,我自己的院子,想进哪间便进哪间,去看一眼又何妨。 当下提着衣摆往厢房走,进门后,他听到里间有响动,便转过去,恰好看见唐锦云散着一头乌发蹲在箱子前上锁,手腕上的红玉镯下滑压着袖口,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屋里显得格外……可口。 裴敬宗抬手按住太阳穴,想着自己一定魔怔了,屡屡被她迷惑。 唐锦云扭头望着裴敬宗以手扶额的模样,收起钥匙笑道:“哟,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裴敬宗放下手,背在身后道:“你怎么样?” 唐锦云没吭声,看到云芳在门外探个脑袋,走过去问:“有事进来说,躲着干嘛。” 云芳瞥一眼裴敬宗,小声回:“小香把午饭领回来了,问在哪儿吃。” 唐锦云道:“就在这儿吃吧。”云芳点点头跑了,她回头问裴敬宗,“大少爷是在这儿用午饭还是到别处去呢?” 裴敬宗望着她的脸,知她的邀请也非真心,便拂袖道:“不必了,我去和祖母一起用饭。” 第27章 吃过午饭, 几个丫鬟聚在客厅,描花样子,纳鞋底, 唐锦云坐在里间床上记录嫁妆单子上的东西, 以后若要离开裴府, 这些大箱子也不好带, 她得想个法子看能否将它们变现。 她握着画眉的黛笔,盯着嫁妆单子上一连串的名目, 莫名觉得委屈。 虽说猝死难免让人不甘,但若没有原身从中作梗,她这会儿大概已经投胎重来了。 抬手圈出两箱注定要压箱底的被褥,唐锦云搁笔,一手按着太阳穴, 一手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其实这些死物还不太麻烦,麻烦的是跟着她陪嫁过来的三间铺子。她看了一下, 两间书馆,一间画室,全是不赚钱的买卖。 外面施工的吵嚷声加上蝉鸣蛙叫,唐锦云直觉头要炸开, 她推开小桌, 下床走到门口望着埋头围坐一圈的小丫鬟们,靠着门框想,自己走后,她们几个该怎么办?裴敬宗是否会妥善安置她们? 她捏捏眉心, 感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便扶墙准备到床上躺一会儿。 刚挪到床边,小香就进来回话说:“少夫人, 大太太跟前的敏妈来看您了。” 唐锦云转身,将桌上的纸笔和嫁妆单子收起来,点头道:“请进来吧。” 敏妈是位精瘦干练的老太太,银白发丝整齐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斜斜插根碧玉簪,青衣黑裙,十分利落的样子。 唐锦云之前给娄氏请安时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对她印象一般。 敏妈跟着小香进屋,虚虚弯腰道:“少夫人,大太太让我来看看您好点没有。” 唐锦云本站着,听完这话,顺势坐在床边回道:“我好多了,谢娘记挂。” 敏妈瞧唐锦云小小一团坐在床边,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皱了眉道:“少夫人也忒实在,院里有人干活,吵吵嚷嚷的怎能休息好?虽说天热,可您出去走动走动,也比闷在这里强。”她随意一瞥,看到屋里的木箱,转而笑道,“哎哟,怎么把箱子都堆在这里,是您的嫁妆吧?” 唐锦云擦擦脸上的汗,点点头小声说:“大少爷让我清点出要用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所以就先放在这里了。” 敏妈见她说起大少爷低着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心里不屑,“您真老实过头了,府里还缺您用的嘛,只要您说一声,什么都有,何必把这些笨重物搁在屋里挡路呢?堵得屋子更小更挤了,呆着也不舒服。家里库房那么大,早让人抬进去替您存着不就好了。”唐锦云的屋子都是没有冰桶的,厢房里门窗紧闭,更是闷热难耐,人在屋里待上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 敏妈说着也掏出手帕擦汗,“这屋子没毛病的人呆着都会出毛病,您干吗不去大太太那儿坐坐呢?夏日天长,睡久了头疼,你们娘俩坐着说说话,互相解闷岂不好?”敏妈本不是易出汗的人,可站在这间蒸笼似的厢房里,她身上的汗就出个没停。 唐锦云再傻也听出这是客套话,她笑道:“我也想着等把这里收拾齐整,就过去娘那里侍奉,可我这身子,妈妈也看到了,走几步就喘,一冷一热就发病,实在是怕到时没孝敬到娘不说,反惹她担心就不好了。” 敏妈心里一凛,想大太太起先警惕唐家小姐时,她还劝大太太,不过一个久居闺阁的病秧子,上无母亲教养,下无姐妹相持,能有什么心眼。可现在看来,这位唐家小姐并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至少场面话是很会讲的。 难怪大少爷对她上心,处处维护。 敏妈擦擦鼻尖的汗,早先的精神消失不见,汗液打湿她鬓边的碎发,看上去十分狼狈。她不自在道:“少夫人,既然您没什么大碍,我就先过去给大太太回话了。” 唐锦云拿着手帕叫道:“小香。”小香闻声进来,唐锦云抬手道:“按理说我本该送送妈妈,但身上暑气未散,头还一阵一阵地发晕,就让这丫头送妈妈出去吧。” 敏妈急着出去透气,忙躬身道:“您歇着吧,我在府里多年,熟门熟路的,哪还要人送?” 小香撩开珠帘,让敏妈出去,唐锦云送到外间道:“还请妈妈回去代我向娘问安。” 敏妈大步跨出门槛,回头笑道:“那是自然,好了,外面晒,您就别出来了。”敏妈嘴上这么说,但看唐锦云送她出门,心里十分受用。她想,唐家小姐还不算太笨,好歹没在她跟前摆架子。 唐锦云靠在门边微笑,目送敏妈那双小脚一摇一摆出了院子,这才往屋里走。 几个丫鬟在敏妈过来时放下手中活计,立在外间候着,唐锦云瞅她们此时拘谨起来的模样,挥手道:“你们做事吧,我回房躺一躺。” 云芳抬眼一瞅,发现少夫人脸白得不正常,额上密密附着一层汗珠,不由担心道:“少奶奶,要不要奴婢去请马大夫来,您看起来不太好。” 厢房狭小不透气,而且处在树荫覆盖不到的位置,每日午后整个屋子都直接暴晒于骄阳下,隔间在厢房里面,那种闷热简直让人窒息。 唐锦云抚着胸口回道:“不碍事,我去躺躺就好。”她真是高估了原身的情况,这么虚的身子,也是世上罕见。 云芳跟上来扶着她,边走边提议道:“少奶奶,西苑的荷花开了,您要不去那里的凉亭坐坐,想来水上总要比屋里凉快。” 唐锦云想了想,房间里太闷,老是睡觉也不好,便点头道:“也行,你帮我收拾收拾,咱们去坐一会儿。” 云芳看唐锦云有兴致,忙欢天喜地帮她打水净面。 小香送敏妈回来,进屋从云芳那里接手继续帮唐锦云挽发上妆,唐锦云觉得太热,不愿抹粉,只用小指点一些胭脂在唇上,微微一抿,带着整张脸都有了光彩。 唐锦云用镶着珍珠的发梳将刘海全束起来,一张圆脸完全暴露出来,看着才没那么幼稚。 小香撑着伞,云芳提着食盒,主仆三人说说笑笑出了院子,一路西行,穿过两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绿树成荫,碧波荡漾,迎面一股凉风,带着荷花香,清爽怡人。 唐锦云轻笑:“早知有这么个好去处,我何苦守在屋里受罪。” 云芳嘻嘻一笑,“您总说不想动,奴婢在您跟前可提过多次了。” 西苑最大的设施就是荷花池,据小香说,这水是从护城河引过来的,当年老太爷喜欢吃莲藕,为此专门在家造了个水池,只种荷花,老太爷一走,才开始在池里养鱼。 唐锦云笑道:“吃货是第一生产力。” 两个丫鬟虽没听懂,但都跟着她笑,三人走到建在池中央的凉亭里坐下,云芳打开食盒,将茶点在石桌上摆好,就听从唐锦云命令和小香到一边去看荷花。 唐锦云围着亭子转了一圈,看到不远处层层碧叶下飘着一尾小船,她回头问坐在亭子入口处的两个丫鬟,“这里还有小船吗?” 小香回道:“是,府上的厨娘有时会来挖莲藕。” 唐锦云了然一笑,回头撑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去碰长到旁边的一朵白色小莲花。 有风吹过,莲叶微动,根茎耸立的水面上冒着一条红色的鱼,唐锦云为看真切,将身子探得更低,忽而水面震荡,小鱼受惊快速钻入水底消失不见了。 唐锦云暗恼,刚要收回身子,脚却踩住裙摆,整个人身形一转往水里翻去。 她吓得伸手想抓住栏杆,却只握住旁边摇摇晃晃的莲叶。 眼看注定要成落汤鸡,唐锦云干脆闭眼屏息,省得入水时呛到。 因身边的莲叶,身子下坠得并不快,片刻后,预料之中的入水并没发生,反而是背部一疼,她睁眼一看,原来自己跌到了船上。 唐锦云撑着手臂坐起来,掀开挡在脸上的莲叶,想看是什么人将船撑过来救了自己。 船那头响起一道带着揶揄的男声,“嗐,得救了,连声谢都没有?” 唐锦云听是个年轻男人,忙放下拨莲叶的手,她已经在男女之事上吃过亏了,要这次再被裴府人抓个现行,只怕当场就给拉着浸猪笼了。 她咬着牙不吭声,皱眉想该如何脱身才好。 头上亭子距离太高,周围都是水,这小船又特别小,还真没处藏。刚才自己掉下来一声未吭,那俩傻丫头可能还没察觉过来呢。 男人没得到回应,嗤笑一声,伸手拨着莲叶,缓缓踏步往这边走,“你也太无礼了吧,我怎么说也算救你一命,你就这么冷淡?” 他喃喃,“该不是个哑巴吧?” 小船随着男人的步子摇晃起来,唐锦云望着近在咫尺的黑靴,把心一横,扭头纵身跳入水里,绕着亭子游一圈找到云芳和小香喊道:“小香,云芳,快来拉我一把。” 云芳和小香一大早就起来跑进跑出地忙,进到西苑,往凉亭入口的冰凉石阶上一坐,既舒心又安逸,睡意上头,就靠在一起打盹,不想旁边水面探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拍着栏杆,猛地吓一跳,睁眼细瞧,见是自家少奶奶,都吓得头皮一紧,忙手脚并用扑过去伏在栏杆上将人合力拉上来。 唐锦云在水里游那么一会儿,力气耗尽,靠在小香怀里直喘气,云芳帮她拧着裙角的水,小香说:“别拧了,去把亭子里的披风拿来,咱们得赶紧带少奶奶回去换衣服。” 两个丫鬟匆忙一阵收拾,搀着裹紧披风的唐锦云急急离开了西苑,在她们离开后,一个红衣青年从小船上站起来,摸摸下巴自语道:“她还蛮有活力的嘛,根本不像将死之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最近又开始闹脾气,我每天挠秃了头也拿它没办法 第28章 【改错字】 裴敬宗从裴老夫人院中出来, 迎面碰上一个红衣青年在树荫下和一个丫鬟调笑。他皱眉,迈步走过去行礼道:“表叔来了怎么不进屋?” 红衣青年一手撑树,一手正捧着丫鬟的一缕秀发在鼻尖轻嗅, 听见裴敬宗过来见礼, 他扬起玉般的脸, 用狭长的凤眼轻飘飘望一眼和自己相差不了几岁的大侄子, 懒洋洋地说:“哟,你这身官服可真威风, 从衙门里回来都舍不得脱了。” 裴敬宗垂在袖子里的手不禁合拢,沉声道:“表叔说笑了,是衙门里还有事,等会儿还要过去,来来回回换衣服太麻烦。”裴敬宗不喜欢这个表叔, 他感觉到,这位率性而为的表叔同样不喜欢他。 红衣青年放下丫鬟的头发, 抚掌道:“要是云顺多几个你这样的官儿,圣上得省多少事。” 裴敬宗冷眼看着表叔的手又搭上丫鬟的肩,低头道:“表叔得空进屋里看看祖母吧,她常念叨您。”表叔常年不着家, 偶尔待几天, 也是京里四处跑,祖母忧心记挂,他却很少主动上门,裴敬宗早就看不惯了。 红衣青年将身子倚在怀中丫鬟的背上, 抬手刮着丫鬟的脸蛋笑眯眯地说:“我这不正忙着呢么, 等我闲下来,肯定去看姨妈。”他嬉笑地站在距离裴老夫人院子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 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漂亮话。 裴敬宗后退,告辞道:“那表叔忙着,侄子先行一步了。”说完也不管他是否回应,大踏步转身离开了。 红衣青年眯起眼睛,看着大侄子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怀里的丫鬟小声叫道:“小王爷,您还要奴婢陪您去西苑看荷花吗?” 林小王爷闻言,推开怀里的女人,冷声道:“爷已经去过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哎,困了,我要去姨妈院里找个屋子睡一觉,你走吧。” 丫鬟一时无法接受他的转变,结巴道:“可是……您刚说……” 林小王爷不耐烦地一挥手道:“爷不喜欢重复,趁我还好说话,自己走。” 丫鬟瞅他脸带寒霜,慌忙唯唯诺诺应着跑开了,不久前被小王爷看上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林小王爷生得美,性子却不如长相美丽,反复无常让人捉摸不透,前一刻还轻声细语柔情蜜意,下一刻就能翻脸不认人。 小丫鬟跑过月洞门,靠在墙边抚着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自己是从猛兽口下死里逃生的小兽。 林小王爷不讨喜的坏脾气和他那张讨喜的脸,都是在都城里出了名的。 裴敬宗作别表叔,本打算直接去衙门,早上司狱陈义告诉他,安力智及其同伙被人提走了,问是什么人,陈义却摇头说不知,还劝他不要多事,那田进献之日在即,牢里关着他之前的部下,闹起来不好收场。 陈义早知道安力智这伙人在城外占山为匪的事,但又没人报到跟前来,他也就和其他人一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裴敬宗却在新婚那晚将安力智等人关到了衙门里的暗牢,下面来人叫他时,他刚喝完裴家喜酒回家躺下,听闻此事,惊得酒意都散了大半。 裴敬宗寒着脸说安力智那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趁他家办喜事,跑进家里绑走族中一个老伯的独子,他不想事情闹大,先秘密将安力智及其同伙关在牢里,等他休假回来再做处理。 陈义当时人都是懵的,自然裴敬宗说什么是什么,后来一清醒,又想起近来外面到处都是欢庆本国与那田部落两方停战五年的百姓,大家从全国各地赶来都城看中秋庆典。可他牢里关个蛮子,还是裴敬宗私自捉来的,到时东窗事发,他纵有百口也难辨清白。 陈义知道裴敬宗立过功底气足,但裴家早走了下坡路,宫里有个裴家出来的贵妃,且生了未来天子,就凭这些,皇上就不会再重用裴家人。 五年前裴敬宗打败那田,立那么大的功,最后也不过只得一个名头好听的将军称号,五年了,还做着衙门里无实权的官,陈义不是傻子,他知道该效忠谁。 裴敬宗暗恨陈义喜欢和稀泥的性子,但也心知他如此说,必定知晓带走安力智的是谁。 关安力智的事多亏陈义周旋才没有声张开,裴敬宗听过祖母建议,打算晚上请陈义喝酒细谈。 脑中想着事情,脚步却不自觉挪到新房所在,裴敬宗站在门外,看院内裴平正带人拆除围起来的帷幕,厢房门口坐着两个丫鬟,门窗紧闭,看不到人影。 裴敬宗站了一会儿,想想觉得自己可笑,转身大步出去了。 厢房内,唐锦云换下湿衣服,浑身酸疼使不上劲,便倒头躺在床上。偏隔间的小床太硬,铺了褥子也觉硌得慌,她趴在枕头上,露出脑袋好让云芳擦湿发。 身下铺的新褥子有一股吸饱阳光的味道,在酷暑的天气里,并不让人愉快。唐锦云双手垫在脸下隔开这种味道,身后云芳拿着帕子一缕一缕地擦着湿发,汗水和头发上的湿气没一会儿就让床上沾了潮气。 趴着睡的姿势很不舒服,况且胸前的长命锁横在那里,不管怎么移动脖子都会压到,唐锦云开始还频繁换姿势,后来身子僵得连动都不想动了。 云芳还在后怕西苑里的落水事件,可她和小香也不敢细问少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单看少夫人的神情又看不出,她和小香只能把疑问憋在心里。小心地擦干湿发,云芳把头发用梳子梳整齐,听床上人的呼吸声渐渐平静,遂轻手轻脚起来替她盖好薄被,走出去掩上门。 外间小燕和春云正在拉着小香发问,“出去连半个时辰都不到,怎么会浑身湿透地回来?这让大少爷知道,还活不活了。” 小香自己也纳着闷,当然回答不上来,春云看小香不说话,冷笑道:“看你先前在爷跟前殷勤,别是存了其他心思。” 小香的模样在几个丫鬟里算是上等,几人暗里也曾开过玩笑说,少夫人身体那样差,以后肯定要往大少爷屋里提人的,小香生得圆润讨喜,将来被收房也未可知。 小香闻言,又急又怒,“谁烂心肠才会有那等心思!我和云芳不过在亭外坐着,谁知道就一转身的功夫,她就在池里了呢?” 云芳出来听到春云的话,也冷笑道:“哎哟,春云姐姐既然不满小香在主子跟前伺候,最开始嬷嬷提人到爷院里来,你怎么不吭声呢?”云芳早看出春云春月几人心不在此,每次少夫人的事她们都是能推则推,不能推就低头纳闷装木头人。 春云道:“少阴阳怪气的,你自己愿在主子跟前做哈巴狗,就自己做好了,别拉着其他人。” 云芳道:“春云姐姐,别打量大家都是傻子。”春云斜眼看她道:“怎么?你什么意思?”云芳抬眼,目光在春云和小燕脸上转一圈道:“别叫我说出来,不然大家都不好看。” 春云被她的目光一挑衅,火上心头,迈着小脚扑过来抓住云芳的辫子道:“我今儿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们不好看!”云芳吃疼,怕吵醒少夫人,也不叫,只将手伸到背后去扯春云袖子,小燕和小香在一旁吓得呆住,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拉。 花月和春月坐在外面纳着鞋底,忽听房内有吵嚷声,对视一眼,放下手里的针线筐,推门进去,看扭作一团的春云和云芳,忙一人抱住一个强行将两人分开。 春月抱着春云的腰,看向花月怀里张牙舞爪的云芳,抬眼瞥向没有动静的隔间门,压低声音呵斥道:“疯了不成,当这是什么地方,少奶奶性子好,人又不大言语,你们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花月用胳膊压住云芳的手,也急着劝道:“好好的,闹什么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少奶奶今儿掉池里了么,想想新婚那晚几个姐姐的下场,现在不是咱们扫地那会儿了,上头最大的管事嬷嬷,能出的错最大不过是院子没扫干净。咱们奶奶和别人又不同,府里日子正难过呢,咱们帮不到她就算了,怎么反给她添乱呢?” 春云气道:“谁不知道这个理儿,我和小燕就是出于担心才找小香问问清楚,可你看云芳那个样儿,像谁挖她家祖坟了,别是让我说中了,你们想趁病把少夫人推进水里,可巧她命大,可巧她在府中失了势,身边没个知心人,也不敢和你们叫板。话都叫你们说了,到时出事,咱们一个都跑不脱。” 云芳轻笑道:“现在倒拣好听的说,你刚可不是这么说小香的。况且,平白无故,污蔑我和小香害人性命,你不该打么。”春云闻言,一张扁平的黄脸憋得通红,花月见此,按住云芳道:“你也少说两句,没看见少夫人今儿脸色不好么,她那样心烦,还对咱们这样宽容,这里的日子虽说不比从前自在,可也够轻松,你们还不知足?” 春月见春云脸上仍有不服气之色,开口道:“悄悄的吧,刚看见大少爷在院门口,想一会儿要过来看少奶奶的。” 众人一听,果然都安静下来。 第29章 唐锦云到晚间就发起了高烧, 胳膊和腹部还出了疹子。她躺在床上,忍不住伸手进衣衫里挠发痒的地方。 高烧给她的脸镀上一层不正常的红,一双睡眼雾蒙蒙地望着床帐顶。 花月拧着沾过冷水的帕子, 轻轻将帕子盖在唐锦云额头, 她望眼明显已经迷糊的少夫人, 回头问云芳:“小香还没回来么?” 云芳端来一盆凉水, 道:“没呐,怎么样, 少奶奶还是没反应?”花月点头道:“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像没听见似的。” 云芳哀叹一声,走过去凑到唐锦云耳边说:“少奶奶,您听得到奴婢说话么?”床上的唐锦云只是呆望着帐顶,眼神空洞, 仿若失了魂的木偶。 花月皱眉道:“我怎么看着不对,少奶奶这样子, 倒像家里老人常说的,丢了魂一样。”云芳朝地下呸两声道:“别瞎说,怪不吉利的。”她嘴上这样讲,可暗里也疑心如此。 花月伸手换下唐锦云额上的帕子, 道:“我可问你, 少奶奶落水的事,你当真不知情么?”云芳小眼一瞪,赌咒发誓道:“骗你不得好死!姐姐,你看我和小香是作鬼耍心眼的人么?当时, 我和小香在石阶上靠着打盹, 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等再睁眼, 就是少奶奶拍着阑干叫我们了。” 花月小声道:“少奶奶这样,肯定是被吓到了,该不是水鬼?”云芳睁了眼,惊恐道:“不会吧?莲花池虽说大且深,可总归是自己建的,并非荒郊野外,怎么会有水鬼呢?” 花月刚想说鬼怪要害人,难道还挑地方吗?嘴未张开,听得帘子一阵响,一个男人带着酒气进来,望一望床上痛苦蜷缩的人,指着花月和云芳说:“滚开,给大夫把地方腾开。” 云芳和花月起身,看见马大夫被裴远拎着推进来,忙绕过怒气冲冲的大少爷,溜到门边站着。 裴敬宗盯着马大夫直到他坐到床边掏出脉枕,这才转身看眼两个丫鬟道:“跟我出来。” 花月和云芳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来到外间,抬眼一瞥,小香、春云、春月和小燕她们跪在地上低着头,两人膝盖一弯,也跟着跪在一边。 裴敬宗捏捏眉心,想起屋里唐锦云了无生气的脸,克制着怒气道:“说吧,怎么回事。”他今晚与陈义的酒楼细谈并不顺利,那老小子酒喝下不少,却一直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安力智的事,最后竟然“醉得不省人事”,他没办法,只能把人送回家。 路上偏巧碰到裴远和马大夫,一问才知唐锦云发了热。 几个丫鬟都不敢言语,裴敬宗冷笑道:“不说就叫裴远找管家来,打发你们老子娘接人吧!” 云芳壮着胆子回道:“回大少爷,下午少奶奶在里间睡觉,奴婢们瞅着快到用饭时间了,便进去叫少奶奶起来,那时一看,少奶奶就发起热了。” 裴敬宗道:“裴远说,你们奶奶午饭后出去了,去哪儿了?” 小香低着头,手和身子抖个不停,云芳脑袋贴地,颤声回道:“屋里热,奶奶和奴婢们去西苑凉亭坐了一会儿。” 裴敬宗问:“只是坐了一会儿?” 云芳答道:“是,坐了……” “她说谎,大少爷!云芳她在说谎!”春云抢白道,春月在身后拉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膝行到大少爷跟前。 裴敬宗返身坐到椅子上,道:“说吧,究竟怎么回事。”春云于是把云芳如何撺掇唐锦云去西苑小坐以及回来后唐锦云浑身湿透的事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裴远看见自家爷的脸越听越黑,摸着后颈主动认罪,“当时我只想着少奶奶不过在院子里走走,没想到她会去西苑。” 裴敬宗自己一脑门子官司,回家又碰上唐锦云发病,怒火攻心之际,只觉陪陈义喝下去的酒积在胃里直作酸,他撑着下巴问道:“在西苑,发生了什么?” 云芳鼻尖挂着一滴冷汗,她不敢抬头,声音传出来就瓮声瓮气的,“回大少爷,奴婢不知。” 裴敬宗道:“你可想好了再说。”云芳道:“奴婢确实不知少奶奶为何会掉进水池,少奶奶叫奴婢在亭外等她,奴婢……奴婢……”她不敢说自己在外打盹的事。 “其他人呢?”裴敬宗不耐烦听,转问剩下的丫鬟,可她们个个摇头称不知情,他今天本已累极,仅余的耐心也被她们磨得精光。 “裴远,叫管家来,打发她们老子娘来接人吧。”裴敬宗站起来往隔间走。 裴远道:“那少奶奶身边就没人了。”裴敬宗头也不回道:“再找其他人来。” 云芳保持着跪姿久久没有抬头,最后她眼眶一热,捂嘴呜呜咽咽哭起来。 裴远为难地看着底下掩面痛哭的几个丫鬟,叹道:“走吧,要怪就怪你们伺候主子不上心,也偏碰到爷今儿心里不顺。出去找媒人说门亲,好生过日子吧。”他说完见她们动也不动,只一味哭,也来了火,“还不快停了,否则吵得爷再出来就不只是叫你们老子娘领回去这么简单了。” 小香、花月和云芳三人还犹自怔忪,她们家中都不富裕,在裴府每月月银虽不多,却吃穿不愁,等被遣回家,家里没了这一进项,不知要被爹娘哥嫂怎么嫌弃。想到前路,她们心里既悔又痛。 小燕、春云和春月则要更悔恨些,她们的确想从少夫人身边调离,但她们从未想过被遣回家,更何况,今日之事,本就与她们无关。 可她们没胆子争辩。 ****************** 唐锦云盯着帐顶,不是因为她想看,而是因为原身浮在那里。 她挠着肚子上的小疙瘩,盯着原身的笑脸,无力道:“你的身体对什么过敏吗?”身上一处一处像云朵样的疙瘩让唐锦云难受不已。 “过敏?那是什么?”原身落下身子,用脸贴着唐锦云的脸同情地说,“原来我发热脸红是这副模样,真难看。” 唐锦云很愿意对她翻个白眼,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直奔主题,“你这次来找我做什么?” 原身撑着脑袋侧躺在唐锦云左边,叹口气道:“我下午受完刑,鬼差告诉我,我的肉身有点不对劲,让我这几天把该了的事了了,因为或许很快就要登记入鬼城了。”她抬起食指,点在唐锦云额头上,轻声慢语,有些恍惚的样子,“我使手段让你多活了几日,却没想到仍逃不脱命定之事,或许你当真不配长寿。” 唐锦云因着高烧,冷一阵热一阵的,听她如此说,气得猛咳几声,道:“你自己身体什么样子,你自己心理不清楚嘛!我要是有副强健的身体,至于落个水就发病?” 原身用双手怜爱地捧着唐锦云的脸,轻轻一笑,道:“病痛在身,你还是平静一些。此次发病来势汹汹,我之前从未有过,不过马爷爷很可靠,你须得相信他。”她说完悠然飘起,躲在藕荷色的帐顶流苏旁,“大不了,一尸两魂,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望乡台等你一起入城。” 话音未落,原身墨色的发尾一闪,隐入帐顶中不见了。 唐锦云抽一口气,睁开眼,望见床沿靠着一个生脸孔的丫鬟在给自己胳膊涂抹什么冰凉的液体。 她哑着嗓子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正在涂药的丫鬟吓了一跳,转而惊喜道:“少奶奶,你醒啦?” 唐锦云被她脸上的笑容感染,扯着干涩的嘴角点点头,“是,你是新来守夜的丫头?” 丫鬟举起沾着药的食指笑道:“算是吧,我哥叫我来暂时照顾你一阵儿。” 唐锦云听这话有来历,睁着酸痛的双眼细细看那丫鬟,油亮亮两条大辫子,紫色上衣,白色带蓝色滚边的绸裤,一身清爽,不大像府中丫鬟。她问:“你哥?是裴敬宗吗?”裴敬宗还有其他的妹妹? 紫衣姑娘莞尔,“大少爷是我干哥哥,裴远才是我亲哥。” 唐锦云道:“姑娘怎么称呼?”紫衣姑娘道:“裴知秀,少奶奶可以直接叫我知秀,我哥啊,希望我知书达理,文静内秀,可我偏和他期许的不同,好舞刀弄枪,倒有点配不上这名字。我常说,世上哪有我哥说的那种女孩子,今日见了少奶奶,我才知道,世上还真有。” 唐锦云不语,转头望眼噼啪燃烧的蜡烛,问道:“那些丫鬟呢?平日里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今晚怎么这样安静?” 裴知秀道:“她们害你掉进水池,遭这么大的罪,你还想着她们呀?”唐锦云心里一惊,撑着双臂想坐起来,裴知秀凑上来扶她靠在自己肩头道:“你刚退热,别又折腾着凉了。”说着裴知秀扯过被子包住唐锦云。 唐锦云被裴知秀裹成一团抱在怀里,好笑道:“我感觉好多了,你告诉我那些丫鬟去哪儿了?” 裴知秀掖紧被角道:“马大夫说你身上出的风团,不能见风。”她掖紧被角后一笑,说道,“放心,大少爷没怎么罚她们,不过叫她们爹娘接她们回家了而已。” 第30章 唐锦云听说几个丫鬟被送走, 急得掀开被子要下床,可两条腿似被人抽出了筋骨,软绵绵使不上劲, 而且裴知秀在身旁用充满力量的两条胳膊紧紧箍着她, 她的挣扎没起到任何作用。 “放开我, 我要去找裴敬宗说清楚, 掉水池的事和丫鬟们无关。” 裴知秀按着她在床上躺好,撇嘴道:“你现在最好不要去烦大少爷, 他今天衙门里有事没处理好,心情不佳。” 唐锦云道:“衙门里的事,和家里的事又没关联,再说,那几个是我的丫鬟, 他凭什么不问过我就送走?” 裴知秀道:“你真是不识好人心,那几个丫鬟照顾你不尽心, 大少爷代为处罚完全合情合理。更何况,他是圣上亲封的将军,以后还会是裴家家主,处理几个不听话的丫鬟而已, 干嘛要过问你?” 唐锦云跟她讲不通, 但又挣脱不开她的束缚,一口气梗在胸间,憋得她脸色通红。 裴知秀瞅唐锦云神情不对,松开手拍拍她的脸道:“喂, 你不是吧?气量如此狭小, 还怎么做大少爷身边的贤内助?喂!” 唐锦云喉咙一痛,腹部酸气上涌, 她忙侧头起身伏在床边呕吐起来。裴知秀一个跳脚让开,看她吐得辛苦,忙坐过去拍着后背道:“马大夫说过你这边要静养,你还如此激动,当心真把小命折腾没了。” 唐锦云被地上的酸水一熏,本就涩痛的眼睛当下就淌出泪来,她想起几个丫鬟围坐在外面嬉闹的场景,她还想着要将卖身契还给她们,再请她们到书馆和画室帮忙做事,按月付薪资。 现在一切都完了。 小香说,犯错被主家遣回的丫鬟,以后就不会再被其他人家聘用,因为没有管事敢招犯过错的人回家。 她身边又没有可以帮忙跑腿做事的人,想找出她们几个的下落谈何容易。 唐锦云越想越难过,干脆就伏在床沿上哭起来。 裴知秀帮她撩着头发,以免它们滑下来沾到呕吐物,“你别难过了,快好好躺着让我帮你把药涂完。” 唐锦云抬起头,赌气躺回到被子里,盖住脑袋说:“不要管我,请你出去吧。” 裴知秀道:“至少让我涂完药再说,我也并非自愿呆在这里的。要不是怕被我哥打,你以为我会跑来做丫鬟么?” 唐锦云佯怒道:“拜托姑娘你有点眼力见好不好?我想要自己待一会儿,你听不懂?” 裴知秀脸上挂不住,气呼呼甩了辫子站起身道:“走就走!大哥打我,大少爷骂我,我也不管了,原以为你长得秀丽,脾气性格也会好,可没想到这样讨厌。”她大步冲出去,帘子在她身后响了半天。 唐锦云躺在被窝里,摸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想到周围都是盼她死的人,觉得自己挣扎到现在的行为很可笑。 还不如死了呢,她想。 想法一出,她又后悔,这肯定是病痛带来的副作用。 可是活着干什么呢?她的新婚丈夫只想要她带来的利益,她唯一的至亲——爷爷也希望她像个贞洁烈女那样死去。 唐锦云咬着被角哭了一会儿,胳膊上的瘙痒蔓延到颈边,她伸手挠的皮都快破了,可也没止住那股痒痛。 反正原身说她会等自己一起,那就死吧,唐锦云坐起来,扶着床沿滑到地上,她撑着桌角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窗边推开窗户。夏夜的暖风吹进来,扫在皮肤上,唐锦云身上的痒痛更甚,她甚至感觉得到那些所向披靡的红色疙瘩已向腰间和腿部蔓延过去。 在窗边只站了一会儿,唐锦云已觉自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你不要命了!”裴敬宗喝完醒酒汤过来,就看见唐锦云站在新装好的窗户前吹风,满脸红肿。 他抱起唐锦云放到床上,回身关紧窗户,返到床边,看见地上的秽物,眉心一皱,探身放下床幔。 唐锦云抓住裴敬宗的衣角,“你为什么救我?我死了,那些嫁妆不就都是你的了么?” 裴敬宗看她眼睛肿成一条缝,嘴角厚厚翘起,好笑又好气,“这种时候,你都不忘打算盘斤斤计较。在你眼里,我就不能做次好人?再者,你这么快死,于我,于裴府,有什么好处?更不消说,我还没得到那枚玉佩,你如何能死?” 唐锦云喘着粗气道:“你别为难那几个丫鬟,落水的事,她们根本不知情。是我去碰池中莲花,不小心掉进池里的。” 裴敬宗没想到她在病中还不忘求情,便道:“既如此,她们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多说无益,人已被家人接了回去,你安心养病,不要想太多。” 唐锦云道:“她们是无辜的……”裴敬宗打断她道:“在其位谋其事,人人都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是吗?” 唐锦云在朦胧光线间发现裴敬宗的脸色不太好,她想起裴知秀说的话,问道:“你今儿碰到不顺心的事了?”要不再等过几天,找个裴敬宗心情好的时候再跟他求情好了。 裴敬宗展眉道:“知秀在你跟前多嘴了?” 唐锦云摇头道:“你身上有酒气,而且说话口气有些冲。”裴敬宗复又皱起眉头,“很冲么?” “是,很冲。” 裴敬宗按按眉心,走到香炉边,揭开镂空的盖子,捏出一把香灰洒在唐锦云的呕吐物上。 他捻搓手指,看着手上的香灰慢悠悠飘落,为防着灰飘到床上,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捏着床帐。 唐锦云隔着帐子看着裴敬宗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莫名安心,“是审问绑匪的事不顺利么?” 裴敬宗吃了一惊,“你从哪儿听来的。” 很简单,要说最近能有什么让裴敬宗心烦的,头一个便是绑架皇子的案件,第二个就是她。婚假结束第一天,他十有八九要先去问绑匪的动机和意图。 唐锦云懒得解释太多,只回道:“瞎猜的,若猜错了,你就当我没说。” 裴敬宗也不愿将唐锦云想得太聪慧,他知道她有点小聪明,但他不认为她能达到多智近妖的地步。 他道:“其实,的确出了点乱子。” 唐锦云哦一声,兴趣缺缺,她现在浑身都痛,根本并非真的关心他工作是否顺利。 她敷衍道:“反正他都被你抓到了,也没办法再出去害人了。”裴敬宗道:“你说得有道理。”他不能说出安力智被人带走的事,鉴于唐锦云这样相信他,他无法说出口叫她失望。 真奇怪,要把她送走了,他对着她反而能心平气和了。 “你看看,原本喝过药已好些了,你又下床开窗去吹风,现在风团又发到脸上了。”裴敬宗撩开帘子,望着唐锦云肿起来的脸,跑去洗了手上的香灰,回来拿起床边玉色托盘里的一个碗,伸出三指点着里面液体在她脸上轻擦。 液体清凉,唐锦云舒服地哼唧一声,“这是什么?刚才忘记问知秀姑娘了。” 裴敬宗道:“马大夫配的药水,解痒。” “谢谢你,在我那样对你之后,还愿意对我好。”唐锦云艰难地动着嘴唇,感觉上下唇瓣之间一片灼痛。 裴敬宗猜她在说床上袭击他儿孙根的事,但他装傻道:“你对我哪样?” 唐锦云嘶一声,“我不想说话了,我的嘴快痛死了。” 裴敬宗便不再多言,安静帮她涂完药,剩下脖子和胸口部分,他交给了被裴远押着过来赔罪的裴知秀。他叮嘱裴知秀道:“手搓热再涂。” 裴知秀接过药瘪嘴道:“大少爷,少奶奶不识好歹,她曲解您的好意,还吼我。” 裴远哈哈笑着上来在妹妹后脑一拍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听大少爷吩咐,找打呐你。” 裴敬宗也不管,揭帘出去了。 裴知秀对哥哥裴远说:“哥,你把地上这一堆收拾了,我去给少奶奶涂药。” 裴远点头,手脚麻利出去找来笤帚和簸箕揽了地上秽物,进来回话道:“少奶奶,知秀她手脚笨,但人不坏,您先凑合用着,等明儿我再找新的丫鬟来。” 裴知秀听哥哥这样讲自己,气得照他小腿踢一脚,“你才笨,快出去。” 裴远躲着陪笑,唐锦云动动眼皮,应道:“好,麻烦你。” 裴远哎哟一声,“不麻烦,这都是我们应当做的。” 裴知秀推着裴远出去,回来嘟囔道:“哈,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在男人面前轻声细语小意温柔,在女人面前就扬起鼻孔目空一切,虚伪,坏女人。” 唐锦云知道刚才耍脾气伤了她的心,便好声好气地回她:“对不住,我刚醒来,头痛眼花,身上还痒,听见亲近的丫鬟被冤枉,一时着急,并非针对你。请你原谅我,好吗?” 裴知秀没想到她会低头低得这样痛快,不由一怔,她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哥哥长大,便少一份女子的婉转与心细,向来直来直往。见唐锦云说了软话,自己就将心中不快拭去,转又欢喜道:“我没有怪你呀,你怎么说这些话,我没有怪你的。” 第31章 疹子和时不时的高烧让唐锦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因不能见风,整间卧室被布幔围了个严实,别说风进不来, 就是香炉里的烟都只能直直往上飘。 幸运的是, 在这样的情境中, 经过唐锦云长达三天的请求, 裴知秀总算答应让她半裸躺在床上。 卧床的半个月堪比在地狱生活,她被人喂饭、喂药、喂水, 甚至于上厕所都需要裴知秀抱她去。 当身上的疹子和反复的高烧消失那一刻,唐锦云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生病简直让人尊严尽失。当她第一次被裴知秀抱着放到净房里那个木制的马桶上,当她因疹子蔓延至胸部而不得不与裴知秀“坦诚相见”,唐锦云是真希望原身能带着青面鬼差来收走她的魂魄和知觉。 裴敬宗衙门里的事似乎一直悬而未决, 头几天他还每日去衙门,最近他连衙门都不去了。 唐锦云出于好意问起过一次, 但裴敬宗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无能,所以不曾透露分毫。 养病期间,二夫人刘氏倒来看过一次,不过唐锦云猜刘氏多半是来探查她究竟病得多重, 是否能撑过这一次。 尽管刘氏的意图有待考证, 唐锦云还是感激她来探病,至少她人到了,不像她的便宜婆婆和便宜祖母,没露面就罢了, 连派人送个问候都没有。 唐锦云下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裴远打听那几个丫鬟的下落, 裴远见她问得真诚,又恐如实相告生出事端, 遂告诉她,所有人被带回家后便由父母哥嫂做主,远远嫁走了。 唐锦云半信半疑,裴远信誓旦旦地跟她解释,获罪遣返的丫鬟是不能再到富户家做工的,且回家乡邻亦会议论,家人为全脸面,自然会将她们尽快嫁出去。 “半个月,所有人都出嫁了,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唐锦云坐在窗边躺椅上,望着裴知秀大发牢骚。这半个月的亲密接触,使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唐锦云为此拒绝了裴敬宗调派新丫鬟的好意,她只留下两个铺床和跑腿的小丫鬟。 裴知秀不是丫鬟,所以不会在唐锦云面前唯唯诺诺,畏手畏脚,她是一个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的人,这让唐锦云感觉和她相处起来很自在。 裴知秀剥着葡萄皮,笑道:“这有什么荒谬的,也许嫁人对她们来说是件好事呢,若遇到个知冷知热的人,未必会比在家里过得差。” 唐锦云拉拉腿上的锦被,撇嘴道:“你也说了‘若’,谁知道她们会碰上什么人?盲婚哑嫁,看看我的下场。” 裴知秀把手里的葡萄塞进唐锦云嘴里道:“少自怨自艾了,大少爷对你并不差,他都没嫌弃你病歪歪的身子。再说,女人这辈子遇到什么样的夫君,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么?就算那人品行不端,除了忍着还能怎么办?” “……” 唐锦云放弃对话,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发觉裴知秀尽管行为洒脱自在,骨子里仍是“老古板”那一套。 悠闲呆在院子里紧闭门窗休养了一月有余,这天一早,裴知秀看天边红云一片,进屋对趴在床边揉眼睛的唐锦云说:“今儿看天就凉快不了,你有得受了。”唐锦云道:“大不了我不出屋,光膀子泡在浴池里。”裴知秀笑道:“那可惜了你一身好皮,等出来许就皱得不能看了。” 两人玩笑一回,丫鬟端水进来伺候着洗漱过,唐锦云果然就光着膀子只着肚兜和一条丝质长裤坐在桌边用早饭。 裴知秀骂她没皮没脸,刚坐下一起用饭,外面丫鬟喊“大少爷来了”,慌得她急忙找件粉色小衫给唐锦云挂上。 唐锦云不紧不慢系上衣带,捧着碗喝一口粥,穿着官服的裴敬宗带着早晨的清新空气走进屋子,照例环视一周,将目光落在唐锦云身上,皱眉道:“虽在病中,你也该注意仪态。” 唐锦云回他:“我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穿少点好散热,这间屋子,我打赌你连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裴知秀在一旁摇头:“大少爷,我真的尽力了,但少奶奶就是不听我的。” 裴敬宗道:“她若肯听他人言,除非日夜颠倒。”唐锦云笑:“我就当你此行是来慰问你生病的妻子,而不是来气死她的。” 裴知秀大开眼界,不禁张大嘴道:“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抢白夫君呢?” 唐锦云:“……” 第32章 唐锦云瞅眼裴敬宗身上笔挺的官服, 问道:“穿戴整齐,衙门有事?”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衙门了,今天突然穿上官服, 一定有事。 裴敬宗道:“并非衙门有事, 是宫里来人说长公主邀你入宫赏花。” “长公主也是贵妃娘娘的女儿?”唐锦云放下手中的豆沙包, 坐直身子。裴敬宗道:“不是, 长公主的生母是圣上身边陪侍的宫娥,诞下圣上长女后, 才被封为柔嫔。” 唐锦云思忖片刻,开口说:“她既和贵妃没关系,也就和裴府没关系,和裴府没关系,和我就更没关系了。所以, 她为什么要叫我去赏花?”她本打算对裴敬宗说你官职不高,自己都不够格进宫上朝的, 我何德何能会被请进宫,可转念一想这话说出来未免太伤其男人自尊,便生生咽了回去。 裴敬宗不愿看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潇洒模样,他打算说出真相挫一挫她的锐气, 便挥手叫裴知秀出去, 然后凑近唐锦云跟前道:“皇上打算把长公主赐给我。” “原来如此。”唐锦云恍然大悟,“真有你的,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香饽饽。恭喜恭喜, 什么时候成事?”她此时彻底对裴敬宗死了心, 原本还觉他可爱,幸好她没错过他低头过来时唇边那抹自得的笑。 他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说出来也就罢了, 偏生他一面支走裴知秀,一面还鬼鬼祟祟的。 刻意的炫耀嘴脸真难看。 裴敬宗预想中的惊怒质问并未出现,他败了兴,无趣道:“暂定长公主生日过后。” 唐锦云不愿意接他的话茬问长公主什么时候生日,她只是笑着祝贺:“天呐,做皇帝的女婿,一定十分风光。说不定还会多得一座驸马府,你要发达了,再次恭喜。”裴敬宗心中郁闷,催她快点用完早饭换装,宫里来的公公就在前院候着。 简单收拾一番,唐锦云握着一把油纸伞由裴知秀扶着和裴敬宗到前院跟宫里来的尖嘴老公公见过礼,然后拜别假惺惺叮嘱她入宫注意事项的便宜祖母和婆婆,出门上了马车,一径入了宫。 在宫道换乘小轿时,裴敬宗终究忍不住多嘴嘱咐唐锦云:“长公主脾气不太好,你在家里怎样都好,左右我们不跟你计较。但宫中不比别处,今天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你自己仔细着,别做掉脑袋的事。” 唐锦云隔着轿帘朝他点头,听里面宫人催促,放下帘子握紧了伞柄。 一路上气氛肃穆庄严,除却脚步声,唐锦云连声咳嗽都听不见,她被感染得逐步紧张起来,下轿时双脚虚浮如踩棉花。 裴知秀作为“婢女”自然眼疾手快过来搀扶,接唐锦云入宫的公公跟一旁垂手而立的嬷嬷笑语几句,过来对唐锦云道:“少奶奶且随瑞妈妈进去,她是公主的奶娘,会直接带您去园子里见公主。” 唐锦云按按裴知秀的胳膊,裴知秀忙从袖中掏出一只墨蓝色织锦荷包递上,公公接过笑道:“您太客气了。” 唐锦云道:“您辛苦奔波,一点小意思。”公公道:“咱们当奴才的听从主子命令,都是分内之事。” 瑞妈妈在旁轻咳,公公忙笑道:“时辰不早,您快点过去吧,公主等您一早上了。” 唐锦云和他道别,和瑞妈妈彼此见过礼,便沿着青色大理石铺就的宫道朝前走,一路无言。 拐过红墙,踏上长廊,绕完一面水池,一行人来到一处园子外,隔墙可闻花香鸟语,可见青红相间的植物,唐锦云心中奇异,却不敢抬头乱瞄,只用眼角余光稍加感受。 待要入园子,前方宽道缓缓而来一堆人影,最前面是几个绿衣黑帽的小太监,正中间一座轿撵,明黄顶,赤金流苏,薄如蝉翼的轻纱后,一个黑色身影端坐,队伍后面跟着十几个粉色宫裙的少女。 整支队伍的贵气不言而喻。 瑞妈妈听到动静,脚步顿住,回身和宫女们跪在道旁,唐锦云和裴知秀慢了一拍,但好在反应够快,总算赶在轿撵行至时跪了下去。 轿撵没有丝毫停顿,保持着原有的速度从唐锦云她们身边远去。但起身后,裴知秀凑在唐锦云耳边肯定地说:“皇上刚才在帘后一直望着你。”唐锦云也肯定地告诉她这件事绝不可能,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皇上。 等载着皇上的轿撵消失在绿丛间,瑞妈妈才领着众人起身进园。皇宫的花园果然不同凡响,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鲜花遍处都是,整座花园宛若一个香气发源地。 花园正中间有一高台楼阁,二楼开窗处立着一位紫衣美人,仰头望去,只见她满头珠翠,肤白似雪,眉弯似月,眼若寒星,满园的鲜花加一起只怕都比不上她娇艳。 这么一个美人,干嘛找我呢?带着满肚子疑问,唐锦云随瑞妈妈踏上楼梯,来到二楼房间。 从裴敬宗处紧急恶补的皇室知识可知,顺帝的后宫并不充盈,加上他曾传出口谕,说要吸取前朝后宫乱政的教训,在位期间不会册立皇后,妃嫔品级只以名分区别,而无优厚薄待之差。 因此后宫里,凡是诞下皇嗣者,皆有品级。但这品级又没什么大用,无非是称呼起名号来响亮一点,实际上所受待遇和顺帝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分别。 兼之她们没有实权,除了待在自己宫中养育子女外,也就只能差使差使宫人。 云英公主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故虽其生母出身低微,却丝毫未曾影响她在宫中倍受宠爱的地位。 “臣妇参见公主。”唐锦云照着裴敬宗教的低头行礼,公主转身,定定望着唐锦云,半晌才开口道:“京里都传你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本宫怎么瞧着不像呢?” 唐锦云道:“回公主,臣妇确实患病卧床已久,但今日进宫面见,恐形容憔悴对您不敬,亏得身边丫鬟一双巧手,梳妆打扮一番,方敢入宫拜见。”裴敬宗说过长公主自小是被众人捧着长大的,所以一味顺着她来说准没错。 果然公主闻言,再次开口,语气就柔和得多。她请唐锦云坐下,笑道:“照你所说,你确实活不久了?” 唐锦云语塞,她虽和裴敬宗商量假死以避人耳目,但直接说自己要死了还是怪怪的。 “为什么不说话,难不成你在骗本宫?” “臣妇不敢,如公主所说,臣妇确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第33章 【改错】 唐锦云不知道长公主在担心什么。 她年轻貌美, 家世显赫,日后不管嫁给谁,单凭她的皇帝父亲都能在婆家呼风唤雨。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上天宠儿, 居然要唐锦云再三保证自己是个短命鬼。 “一个月前大家都在传, 你病得很严重, 或许裴家很快就要举行葬礼, 但一个多月过去了,裴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本宫就想你大概还活着。” 花园里绿植遍地,即使太阳升起来,阁楼里仍凉爽宜人,唐锦云难得呆在如此舒适的室内,本该身心愉悦, 但公主一开口,她就得及时警告自己不要太过放松。 “不过时日无多, 熬一天赚一天罢了。”唐锦云说着捧起桌上小巧的青绿色茶盏,衣袖下滑,不小心露出了胳膊上涂抹的药水痕迹。 公主果然看到,慌忙起身后退拉过一旁的宫女惊叫:“你胳膊上那恶心的东西是什么?” 唐锦云扯下衣袖, 告罪道:“这是臣妇涂抹消止皮肤疼痛的药, 无意惊扰公主,求您恕罪。” 长公主不敢相信那条干瘪枯瘦如树枝的胳膊会为活人所有,当下心中疑虑消除,宽容地笑道:“都是本宫强人所难, 累你拖着病体进宫, 你别因此怪本宫才好。”唐锦云道:“能有机会进宫一游,是臣妇之幸。” 裴知秀站在门口听屋内那人信口雌黄, 险些笑出声,她想唐锦云要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倒适合做个大骗子,胆大心细脸皮厚,再没有哪家贵女像唐锦云那样长着一张谎话连篇的嘴。 屋内沉默片刻,长公主再次开口道:“你可能听裴将军说起过,父皇有意给我们赐婚。其实本宫今日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对裴将军的看法,以及他是否有资格做本宫的驸马。” 唐锦云想了想回道:“臣妇与夫君成婚不过一月有余,且大部分时间都卧床养病,因此我们二人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她暗想公主大概对自己这个前妻的存在不爽,因此她决定提起裴敬宗时都要带着“不熟”的冷淡口气。 长公主打断她,“本宫找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个。你只要告诉本宫,他是否性情温顺,是否体贴入微,是否够格做本宫的男人” 唐锦云低头皱眉,她若照实说裴敬宗不过是个普通的、追名逐利的、大男子主义的古代男人,这门亲可能就黄了,没有女人愿意被丈夫当做往上爬的垫脚石,至少唐锦云不愿意。 但唐锦云转头一想,公主并不是垫脚石,公主是通向人生巅峰的守门员,而守门员本人,似乎更在乎丈夫的品性,恰巧这一点裴敬宗还算符合。 唐锦云没办法因为自己要和裴敬宗“离婚”就觉其一无是处,毕竟一码归一码,因此她尽量用冷静而客观的语调说道:“他还算宽厚,性子也够温和,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男人。至于他是否配得上您,臣妇以为这应当由您自己来判断,臣妇不敢逾越。” 长公主闻言,拨弄着手上绣着美人的玉柄金丝团扇,轻轻一摇头道:“你说话倒有趣儿,不似其他人,拿什么孝顺长辈友爱弟妹的场面话来敷衍本宫。他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好,做驸马倒也不委屈。” 唐锦云听着这话,不明白她想说是谁不委屈,便微笑着抿口茶,装作四处看风景。 房间窗户大开,不时有温凉的风吹进来,房内花香和熏香混在一起,闻起来暖烘烘的甜。 长公主撑着下巴目光转也不转地望着唐锦云,看她单薄的身体和略显明艳的脸。 我比她好看,虽与她相比,我个头太高,肩膀太宽,但乳母说男人都喜欢丰腴一点的女子,就连长辈们也都偏爱端庄健康的媳妇,长公主想自己比唐锦云强得多,至少她身体强壮,一年到头也请不了几次太医。 反观唐锦云,她五官虽美可身子太差,衣裙穿在身上晃晃悠悠的,毫无美感,更不用说她自小吃药长大,都快没人形了。 最最重要的是,唐锦云活不久了,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长公主暗笑自己杞人忧天,原本她被唐锦云那个“都城病美人”的名头吓到寝食难安,今日一见,发觉名号极响的美人本尊也不过如此,心里的石头就安稳落了地。 裴敬宗但凡不是个傻子,就不该留恋一个即将没命的瘦鬼——这是乳母常挂在嘴边的,若见到哪个宫女或小太监瘦伶伶的,乳母就会撇嘴哎哟一声:“瘦得跟鬼似的,也不知道饭吃哪儿去了。” “中秋过后便是本宫的生辰。” 公主没头没脑蹦出这样一句话,唐锦云咽下嘴里略苦的茶水,大脑停止转动,不知如何接话,但看在公主眼里,却成了她伤心失神的铁证。 “你倒合我脾气,若赶得上,本宫还下帖子给你,到时满园菊花盛放,又是另一番景致。” 唐锦云想自己那会儿大概已离了都城,跑去裴家的田庄住着了,因而笑道:“谢公主美意,不过,臣妇福薄,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话音一落,两人相视淡笑,彼此知道这个话题该点到为止。 坐着喝过一回茶,外面瑞妈妈回话说安贵妃打发人来接唐锦云过去谈话,公主嘴角挑起轻笑,拉过唐锦云的手道:“本还想留你用膳,可有人要替本宫张罗,本宫就不留你了。” 唐锦云起身与她拜别,出来见到云恒身边的公公顺福,心里一松,听他与瑞妈妈闲话完,才带上裴知秀跟着他下楼。 顺福还是那副阴郁苍白的样子,不说话嘴巴紧抿时,看着凶巴巴的。唐锦云有心和他叙旧,问问云恒的近况,他却漠然说一句“殿下近况,奴才不能随便透露给外人。” 唐锦云闭了嘴,有点委屈。在她心里,云恒不仅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和她生死与共过的好伙伴,现在却因各种原因要装陌生人,真是憋屈。 裴知秀拉着唐锦云低语:“他怎么看着不像好人?”唐锦云道:“他是大皇子身边的,嘴巴坏,人不坏。” 一路穿花过柳,顺福带着唐锦云来到一座隐在竹林间的宫殿,绿荫环在四周挡住烈日,清幽凉爽。 进入殿内,青色纱帘后安贵妃正斜靠着玉枕打盹,两个宫女在旁伺候,一人捶腿一人打扇。 唐锦云看眼上首的人影,再看向顺福,却见他指指上面摇头摆手,转而招呼她往里面走。 唐锦云放轻脚步,和顺福走到后面的偏殿,小小一间房室,三面墙边立著书架,架上满满都是各色书籍,正中一张黑色书桌,桌面摆着笔墨纸砚,此时书桌后面伏着一个奋笔疾书的锦衣娃娃,黑发白面,长睫密密垂下,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殿下,裴少奶奶请过来了。”顺福走到书桌旁,躬身小声道。 锦衣娃娃抬头,望见唐锦云,如画的眉眼舒展开,扔了笔笑道:“果真是你,我还当自己看错了。” 顺福皱眉在一旁提醒:“殿下,您又忘形了,人前不能称‘我’的。” 云恒道:“顺福,你带表嫂的丫鬟出去用些茶点休息一下,别在这儿碍眼。” 裴知秀闻言拽着唐锦云咬耳朵:“大皇子殿下倒比他那跟班还随和。”唐锦云掐掐她的手指说:“你少说点话吧。” 顺福过来领着裴知秀出去,屋内登时安静下来。 唐锦云立在门口,捏着衣袖,视线落在旁边书架上的大红花瓶上,默数瓶面有几朵花。 “多日不见,你怎么变拘谨了。”云恒离开书桌,从身后书架第二层取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打开摊在书桌上,招手叫唐锦云过去,“我之前牙疼,顺福便不准我吃糖,这些玉团子还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你要不要尝尝?” 唐锦云走过去,看到那个暗红描金的盒子里躺着几块晶莹剔透的点心,木木地站住不动。窗外有几声鸟鸣,却无蝉叫,她愣愣开口:“这里很清幽,挺适合念书的。” 云恒道:“我以前太懒,功课落下许多,最近刚捡起来,难免有些吃力,好在有太傅指导,否则这些书单靠我自己闷头苦读,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看懂读透。” 唐锦云看他过得好,心里为他高兴,但听外面静悄悄的,根本不像贵妃知她进宫的样子,便有些怀疑:“从公主那儿把我叫过来,是不是你捣的鬼?娘娘压根不知道我进宫,对不对?” 云恒偏头一笑,掏出帕子垫在手里,从盒里捏起一块点心递到唐锦云嘴边道:“不如先尝尝玉团子合不合你胃口?” 唐锦云抬臂推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进宫?”她望眼云恒身上的玄色衣袍,恍然道,“我们在花园外面碰到的轿撵,是你?” “是我又如何?”云恒把手里的糕点塞进自己嘴里,嚼吧两下,拧着眉头咽下,“大皇姐叫你肯定没好事,她那个人又娇气又小气,难不成你更愿意在她那里呆着?” 唐锦云摇头:“那倒也不是。” 云恒收了帕子擦擦嘴角,望着唐锦云如常的生动脸庞,大大松了一口气,之前传言说她生命垂危,他还想着此后再见不到这双灵动美眸了。 第34章 特权阶级的人拥有向别人摆架子的权利却选择不去行使这一权利, 是非常值得人敬佩的,而这种行为由云恒做出来,就尤其使唐锦云欢喜。 不管别人怎么想, 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和云恒应当是亲近的。 就像雏鸟的印随行为, 她也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产生了好感。当然, 她不否认, 云恒那张孩子气的脸对此要占大半功劳。 没有人能拒绝长着天使面庞的萌娃。 云恒拎上装点心的盒子,带领唐锦云从墙角书架后的小门溜出房间, 沿着墙根避开各处宫女,来到宫殿后面的小花园,循着院内最大的那棵梧桐树跑过去。 唐锦云紧随其后,停下喘口气,再抬眼就看见云恒正攀着树干处垂着的绳梯往上爬。一段日子没见, 他身手灵活许多,看得出平时没少训练。 云恒手脚并用, 不出片刻便已坐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太阳透过层层枝叶把绿色光影打在他脸上,配着飞扬的精致眉眼,像个神气的小精灵。 “你敢爬树吗?”小精灵扶着树干站起来, 笑意盈盈地问唐锦云, 不等唐锦云回答,小精灵蹲下身子扶着绳梯说:“我真傻,何必多此一问呢。你胆子奇大,肯定敢爬的。” 唐锦云笑不出来, 先前躲避宫女的紧张小跑已是她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愿意顺着云恒来,可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她抬头回说:“我敢爬, 但我不能爬,咱们就呆在屋里说说话,不好么?” 云恒有些失望,他想跟她单独说说话,若在屋里呆着,不到半刻钟顺福就会把母妃叫醒,那样他们就没法安静呆着了。他垂着嘴角,拿上点心盒子摸到绳梯,三两下爬回地面。 唐锦云看他怎么都不忘点心盒子,便笑:“拿着它翻上爬下,你也不嫌麻烦。”云恒道:“你还没有吃呢。”唐锦云说:“不是你喜欢吃的么,你留着好了,我不爱甜食。”云恒忙道:“你不爱甜食?那不吃了,咱们回去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两人于是又偷偷溜回书房,云恒出去看母妃仍未醒,捧了一堆外殿桌上的点心钻回屋内,松口气道:“好了,没人知道咱们外出过。”唐锦云看他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压在胸口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抬起袖子挡住嘴巴哈哈笑起来。她想起刚才两个人一路上躲避众人的样子,鬼头鬼脑,宛若偷鸡摸狗的小贼,即便如此,那趟出行也没有任何意义,顶多多走了几步路。 可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让唐锦云觉得十分有趣。 云恒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脸上渐渐泛红,忍不住跟着咧开嘴微笑。 两人之间的拘谨和陌生至此终于彻底消失不见,云恒拉着唐锦云席地而坐,问她在裴府里的生活如何、表哥待她好不好以及那场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病为何发作。 唐锦云不想对他说谎,除了莲花池落水的原因和即将装死离开都城的事,她几乎把这一月多发生的事全告诉了云恒。 当问及宫中生活时,云恒笑说:“你也看到了,宫里其实没什么意思。父皇重规矩,除逢年过节或他生辰,大家会聚在一处吃吃饭看看表演热闹一番,平日这里也没人来。” 唐锦云道:“谁问你这个,我问你过得好不好,我看着你比上次见时要高一些。”云恒举起胳膊冲她说:“我开始学骑射了,动得多,饿得快,吃得也就多,可能是因这个才长了一点。”唐锦云点头:“保持下去,你正在长身体,就该如此的。”云恒道:“还说我呢,你自己是不是根本没吃饭,我看着你比上次见时要瘦得多。” 他们坐着絮絮叨叨聊了好一阵子,什么都说,什么都不烦。唐锦云说院里丫鬟用竿子粘蝉、用青蛙做驱蚊缸,云恒就兴致勃勃地问具体怎么操作;云恒抱怨他那个教骑射的师傅有多么严厉,常常因做错一个动作,就被罚着重复做数十遍,唐锦云听完,就配合着用同仇敌忾的嘴脸和他一起骂那位老师不近人情。 两个人你看我可亲、我看你可爱,怎么聊怎么投机,茶壶里的水早已喝完,云恒说得口干舌燥,几次欲喊人倒茶,又不忍破坏两人谈兴,只低头用舌头将发干的嘴唇舔了又舔。 唐锦云看在眼里,轻咳两声说:“我想喝水,殿下能叫人给咱们送点茶进来么?”云恒道:“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说着他一翻身爬起来,走到外面喊:“来人,送壶茶进来,对了,记得用早上的新露。” 云恒那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在唐锦云眼里仍是可爱的,宛如赤诚的孩子,然而念头一出,她又想,他本身就是个孩子,因此这份可爱就多多少少有点天然的意味。众所周知,天然的东西向来招人喜欢。 唐锦云暂时放下裴家的一摊子糟心事,全心全意沉浸在云恒的天然热忱里和他聊天说笑,有宫女捧着茶盏进来,云恒迎上去拎了茶壶就催她出去,他要安安静静地和唐锦云说话,不想被打扰。 “恒儿,你太忘形了。” 屋内两人刚往各自的茶杯里添上新茶,干燥的喉咙还未来得及润一润,就听一道女声入耳,齐齐抬头去看,只听衣裙窸窣过后,门内走进一位美人,峨眉淡扫,粉黛薄施,嘴角紧抿,隐有怒容。 唐锦云松手放下茶杯,忙不迭行礼:“娘娘金安。” 云恒搁下杯子,过去挽上美人的胳膊,笑道:“母妃,您看谁来了?儿子从勤政殿出来,在花园看到表嫂,就想着带她过来给您请安,您肯定会高兴的。” 安贵妃望着儿子的笑脸,心里一酸。他下巴那里之前有划伤,回宫经过治疗,现已是淡淡的粉色痕迹。她心疼那晚儿子和侄媳妇的遭遇,可已经讲好,此事禁止再提,但看儿子和侄媳妇的亲密模样,他们分明不认为共历生死的人合该装作陌生人! 她心里有气有怒有怨有不甘,但没一个是冲屋内两个孩子来的,更何况其中一个病歪歪的孩子还救过自己儿子的命。 儿子回宫后,每日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脸上的笑模样也日益减少,她心里既骄傲又担忧。对安贵妃来讲,儿子能不能做皇帝并不是顶重要的事,她进宫多年,看着顺帝没日没夜地呆在勤政殿处理政务,不曾清闲过一日。 作为母亲,安贵妃并不愿意儿子日后那样操劳,儿子性子软和,并不适合那个位子。可从云崖寨回来,儿子就变了个人,读书比以前用功,练武比以前勤奋,甚至于日日清晨去勤政殿和他自小就怕而避之的父皇学习处理政事。 对儿子的转变,她有多欣慰就多心疼,今日在殿外听他与侄媳妇笑语不断,可见是真开心,但作为“陌生人”,他们之间就有点过于亲密了。 安贵妃瞧眼瘦骨伶仃的唐锦云,知她这一个月过得并不好,当下心一软,哀叹道:“侄媳妇既来了,就该着人叫醒本宫,哪有客人自己倒茶喝的?” 唐锦云知道自己今天做得有些过头,和云恒没大没小地胡闹也是错,说到底人家好歹是这个国家未来的领袖,即便看着不像,他的血统和头上那颗鹌鹑蛋大小的宝石发冠都在彰显不凡。她呢,一见人亲切,蹬鼻子上脸,居然忘记身处何处,聊起家长里短,居然不知今夕何夕, 唐锦云想自己分明不是这样的,在裴府,她即就是再放松,也没有过和人一聊天就忘记时间和规矩的情况,可见云恒这个小鬼头是很有一点天然的魔力的。 云恒看不到唐锦云脸上的笑,只瞧见她的睫毛低低垂着把那双动人眼眸遮了个严实,心情不由随之低落,转头拥着安贵妃打岔:“母妃,咱们传膳吧,儿子饿了。” 一行人换了地方坐下,美味佳肴被端上桌,唐锦云坐在安贵妃旁边,复又变得拘谨,满桌美食,她却只喝得下一碗甜汤。 安贵妃再三劝食,唐锦云回道:“谢娘娘美意,但侄媳大病初愈,近来多以汤水养胃,这些吃了消化不了。”安贵妃由此感叹一番,匆匆吃过,撤下碗碟,换了果盘、点心和茶水上来,三人坐着闲谈两句裴府近况,顺福进来说殿下该去乐馆了,云恒便起身道别,安贵妃顺势对唐锦云道:“你不是说敬宗一直在宫门外候着吗?你也累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反正恒儿要走,你就和他一起出去吧,本宫怕热,就不送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锦云只好告辞,跟着云恒走到殿外,和裴知秀碰上头,几个人便穿过竹林走出来。 看到停着的轿撵时,裴知秀疑惑又激动,伸手直拽着唐锦云袖子不撒手。云恒好笑,叫唐锦云和他一块乘坐,唐锦云收到顺福的眼刀以及看见周围的绿衣小太监,识相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第35章 唐锦云倒是愿意坐一坐皇家的轿撵, 看看它是否与别的轿子不同,可她总算没被云恒的好客蒙住双眼,也还记着裴敬宗保住脑袋的嘱咐, 因而只在心里稍一惋惜, 便转头和裴知秀去坐顺福提前备好的小轿。 下轿后, 唐锦云本想着等自己离了都城便无缘再见, 有心将长命锁还回去,但总找不到机会, 心里正急,云恒却过来道:“本宫要赶着去乐馆,就送嫂嫂到这里,还请回去代本宫向外祖母问安。八月十五的中秋庆典,本宫会禀明父皇, 请外祖一家进宫和母妃团聚,到时再见。” 他的再见分明是有盼头的, 唐锦云心一软,便想,也罢,长命锁留下做个纪念好了。 裴知秀扶着唐锦云坐上马车来到宫门外, 看见裴敬宗在不远处临街的一间茶馆门口等候, 两人下车过去汇合。 裴敬宗上上下下看一遍唐锦云,见与进宫前并无二致,暗暗松口气,道:“你没闯祸吧?”唐锦云笑说:“我要闯祸了, 今儿还能从那道宫门走出来?”裴敬宗抿了嘴不言语, 恼恨唐锦云这个时候竟装糊涂,他明着责问暗里关心的语气她居然无动于衷。 几个人踏上马车, 回到裴府,裴老夫人、刘氏和娄氏都在一起等候消息,唐锦云自从和裴敬宗打好商量后就懒得敷衍她们,汇报完进宫的情况并转达了安贵妃和云恒的问候,之后就推说头疼回了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唐锦云每日除了吃饭吃药、就是锻炼睡觉,眼看出发的日子渐渐临近,她开始苦恼那么多箱嫁妆该如何处理。 唐锦云直愁得嘴角生出一圈泡,裴敬宗却想她心思重得简直是入了魔,前几天四处折腾打听那几个丫鬟的事,好不容易消停了,最近又咕咕唧唧倒腾她那堆嫁妆,今儿托裴知秀把这个拿出去,明儿托裴远把那个拎出去。 他看了几日,觉得自己装聋作哑够久了,就拣一日午后,趁唐锦云刚睡醒心情好的时候,提着一包核桃酥进门问道:“这几日你身体还好?”唐锦云养病期间,裴敬宗一直住在书房,平日里两人省却了彼此间客套的来往,几乎算半分居状态。 唐锦云从床上爬起来,拢着身上的墨绿色薄衫掩嘴打个哈欠,笑眯眯道:“大少爷来啦,今儿也没去衙门?”裴敬宗早对唐锦云不修边幅的模样见怪不怪,他打开手里的包裹,捏了一个核桃酥说:“衙门没事,倒是你,整日吃吃睡睡,怎么看着精神头还不如从前了呢?” 唐锦云闻言,不由怔住,她也纳闷,每次马大夫来看脉,只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多年体虚不足,好好调养即可。但她每日留心感受,总觉自上次发病后,身体越来越虚,以往一口气走十几步才需停下喘息,现今却倒退成了走五六步就要歇一歇的程度。 裴敬宗见状,想照她这样下去,不消几年大概就得油尽灯枯。如此一想,心境开阔不少,他拿着核桃酥递给唐锦云,道:“尝尝?味宝斋新出的点心。”唐锦云瞥一眼上面的油,皱眉避开:“拿走,我不想吃。”裴敬宗便把手里的核桃酥扔回桌上,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往腰间一摸,笑道:“糟了,忘带手帕,借方你的让我擦擦手。”唐锦云起身到衣柜里找出一方新帕子给他,回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只是让我尝点心么?” 裴敬宗道:“我看你整日让裴远兄妹跑进跑出,怪麻烦的,就来给你出个主意。”唐锦云抬了头,示意他继续。裴敬宗擦完手,把手帕搁到桌上,道:“不如你把嫁妆都交给我,我给你全国通用的银票。书馆和画室都在都城,你若远行,没人看管……” “好呀。” “真的?” “当然,你给我钱,我给你货,很公平。”唐锦云想过,书对她没用,衣服鞋子之类的有钱可以再买,因此卖给他也无妨。 “那,一言为定,我晚上叫知秀把银票给你送过来。” 两人迅速拍板定下,裴敬宗等出门被太阳一照,才隐隐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但当晚他还是准备了十万两银票让裴知秀给唐锦云送去。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出发头一晚,唐锦云自己卷着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包裹,裴敬宗在旁默默看着,见她在蓝色包裹的结处打了一个蛮漂亮的疙瘩,突然出声道:“你别忘了什么。”唐锦云把包袱往床里一扔,笑道:“放心,莲子肯定会给你,但要等我明日上了马车再说。” 中秋庆典临近,各处民众都涌来都城看热闹,城中武官都被集合起来派到四处布防和巡视,这段日子算是裴敬宗公务员生涯中最忙的一阵了,因此明日护送唐锦云和裴敏云去竹里镇的任务就交给了他的表叔林小王爷。 裴敬宗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离别情绪就被她轻飘飘拨散了,话不投机,他坐着随口搭讪两句,便起身走了。 裴敬宗刚走,门外丫鬟说“大小姐来了”,唐锦云一听,连忙搓搓脸揭开被子跳上床,她现在的对外形象是即将病死的虚弱妇人。 裴敏阳带着一张哀戚脸进来坐在床边,握住唐锦云搁在外面的手,道:“大嫂。”唐锦云慢慢睁开眼,压着嗓音问:“谁呀?” “是我,敏阳。”裴敏阳摸摸手中冰凉的十指,唐锦云哦一声:“大小姐怎么来了,我这屋子久不透气,别熏坏了你。”裴敏阳道:“没事的,我就来坐坐。”唐锦云笑道:“大小姐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吧?”裴敏阳道:“别胡说,咱们姑嫂的缘分还没尽呢。竹里镇虽远,但听敏云说靠山环水,风景极佳,最是养人的,三叔在那里休养多年,身体一直不错。嫂嫂这一去,兴许病痛就没了呢?”唐锦云沉默了一会儿,想这位大姑娘心倒不错,遂道:“承你吉言,大小姐也是,望你一切顺利,心想事成。我这身子不争气,怕是没福气看你上花轿了。” 裴敏阳伸出食指按住唐锦云的嘴,道:“再别说丧气话了,其实今晚我来,一是为送行,二是特来谢谢嫂嫂的。”唐锦云疑惑:“谢我什么?”裴敏阳笑道:“大哥前日送来几箱东西,说是嫂嫂你从自己私房里整出来一些东西给我添嫁妆。敏阳惭愧,嫂嫂进门多日,来看你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但嫂嫂不计前嫌,还为我着想。” 这个倒是出乎意料,裴敬宗还挺会做人,唐锦云笑:“你太客气,都说长嫂如母,其他的我也不能帮你什么,只望你称心如意,婚后生活甜如蜜。”一番话说得裴敏阳既感动又心酸,忙从身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红色小盒子,打开说:“这里面有我去护国寺求的平安符,听说嫂嫂手脚凉,我连日赶了几双袜子,还有一个我常用的梅花手炉,虽有些旧,但它热得快且不烫手,很好用,嫂嫂一定用得到的。” 都说礼轻情意重,这盒子看着小,可里面件件都是眼前的大小姐用了心去准备的,唐锦云当下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跳起来给姑娘一个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第36章 林小王爷毋庸置疑是个美男子, 扁平脸,白面皮红嘴唇,长眉黑眼, 红玉冠将秀发高束, 暗红锦袍玄色腰封, 脚蹬雪白底祥云黑靴, 手持镶玉嵌珠的宝剑,整个一英武侠士——家中有宝却向往江湖生活的富家公子的最佳扮相。 唐锦云和他自然说不上话, 他们的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有着裴敏云这个小姑娘在,护卫、丫鬟、婆子一概不缺,算上车马亦是一支颇为壮观的队伍。林小王爷又不屑坐马车, 自己打头骑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带着整个队伍前行, 只有午时热得受不了了,才会扔下带队的活计钻进马车里睡觉。 故而从出发到现在,她只在放风时远远看过他的背影。 这日午时,他们将车马停在一处河滩边生火做中饭, 婆子丫鬟们热热闹闹地打水洗菜, 林小王爷照例跑回自己的马车睡觉。裴知秀撩着帘子一看,护卫已将帷幕绕着三辆马车搭建好,敏云小姐扶了丫鬟的手刚跳下车在外面活动手脚。她回头对躺着闭目养神的唐锦云说:“少奶奶,您要不要也下去透透气?这连着两日, 除了方便, 您连马车窗都没靠近过。” 唐锦云恹恹地说:“我实在懒得动,差不多该吃药了吧?”裴知秀闻言, 在唐锦云枕边摸出一个小巧玉瓶,过来扶着唐锦云起来,从玉瓶中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塞进她嘴中,拿起旁边小几上的水杯喂一口水,看她皱眉闭眼艰难地咽下药,放下杯子拍拍她的后背说:“怎么回事?药也没断,饭也没断,怎么还一日日瘦下去了呢?” 药丸很苦,遇水化开,那苦便在唐锦云的口腔内增了数倍,她伸出手指指水杯,裴知秀就挪过来喂她再喝了两口。 出发前,马大夫将一个装着小玉瓶的盒子给她,说路上颠簸,熬药不便,他制了些药丸代替。唐锦云感念他费心,因此药再苦,这两日她也没落下一顿。 喝完水,抬头见裴知秀眉头紧皱,唐锦云道:“又不是仙丹,哪就那么快起效。”裴知秀道:“虽这么说,可也不该一点效果都见不着呀。要我说,”她突然凑近低了声音,“许是你和大少爷的那个主意不吉利,哪有活人装死的呢?府里一宣扬你死了,叫阎王听见,做了真找小鬼抓你可怎么办?” 唐锦云笑道:“那不怕,我至少还要活到八十岁的。”裴知秀低头望一眼怀里的人,原本还圆润的脸近来瘦得有了尖下巴,她抬手抹抹眼角,想自己起先还羡慕唐锦云能嫁给大少爷,可现在只剩同情了。 裴知秀将车窗处的帘子撩开一个小角,抱着唐锦云看外面天空,裴敏云和丫鬟嬉闹的笑声传来,她叹一声对唐锦云说:“敏云小姐没人好好教养,年纪不小了,整日还只知玩闹。” 唐锦云已知道裴敏云被二房过继给三房的老爷做女儿的事,且因三老爷无力教养孩子,所以她名是三房的孩子,实则仍住二房,只不过逢年过节要去给三老爷磕头尽孝。 获悉这一层故事后,唐锦云明白了二太太为何对女儿那样冷漠,心里便有些可怜小姑娘。听裴知秀如此说,她便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背后讲人了?再说,她才多大点,玩闹不是很正常么?”裴知秀愣一愣,道:“你说起别人时特别善解人意,可你怎么不把这份善解人意用到大少爷身上?你们本会是多么好的一对夫妻啊。” 唐锦云不说话了,走那天,裴敬宗一大早就要出去巡城,故而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宝石戒指,笑道:“世事无常,我本也以为会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的,大概还是缘分不够。” 唐锦云想皇上赐婚大公主的圣旨一下,裴知秀就会明白为何自己“非死不可”了,但裴知秀却以为她在说自己的病。 “可你离了裴府庇护,带着一身病能去哪儿呢?” “我要趁还能走时,四处转转,湖光山色,我想亲眼去看。” “那等我了了此番任务,就陪你一起游历。” “好哇,但愿我能等到那一天。” 裴知秀怕再说下去引她伤心,忙转了话题讲今天中午那些婆子会做什么来吃。两人一个说想吃鱼,一个说想吃鸡,说完哈哈大笑,有限的行李物资无法给予她们随心点菜的权利,她们也只能过过嘴瘾。 林小王爷那张英气的脸突然出现在窗外,应是刚睡醒的缘故,两颊微红,眉眼比第一次在府门口见时要柔和得多。 “侄媳妇,知道你身体不好,但今儿天气不太坏,你真不出来散一散?马车里布置得再舒服,小小一间,闷着也不痛快啊。” 裴知秀吓一跳,伸手要去放帘子,却被他抢先一步抬手挡住了。他说:“你这小丫头,我是长辈,讲究什么呀?” 唐锦云皱眉,厌恶他语气轻佻,且自己病中惫懒,形容枯槁,无端被瞧去,心里不快,便翻身倒下,拉着薄被盖住脑袋。 “嗐,真无礼,我做叔叔的好心来问候,你不出声便罢了,还给我瞧后脑勺。”林小王爷一通抱怨,唐锦云听这话耳熟,恍惚想起那日的西苑莲池,猛然回头,瞥见阳光下他的笑容,赶忙回头睡好。 裴知秀早就耳闻林小王爷行事与别人不同,说好听了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了就是没皮没脸,但这几日路上他一直规矩,她便未放在心上,此刻她却是窘得恨不能扯了唐锦云身上的薄被堵住窗口。 “小王爷,您回去歇着吧,少奶奶这会儿身上不舒服,让她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吧。”裴知秀憋红了脸也只蹦出这一句。 “好呀,她睡她的,咱聊咱的,我那马车里的枕头太硬,你去帮我拍松点吧。”林小王爷笑嘻嘻将脸撑在窗口,越发凑得近了。 裴知秀这下吓得连脖子都红了,一双眼只往回瞥,望着唐锦云求救。唐锦云听到这句,气得坐起来,揽过裴知秀瞪着林小王爷的笑脸说:“表叔,知秀不是丫鬟,您找别人去吧。” “嗐,那些丫鬟笨手笨脚的,身上还一股子汗味,哪有你跟前的丫鬟可亲?” “那对不住表叔了,我头疼,正需要知秀帮我按按呢。” “哦,那就没办法了。”林小王爷惋惜道,“不过,我有个问题困扰多日,想请侄媳妇帮我解答解答。” “您说。” “咱们出发那日,我看你往裴远手里放了一颗莲子,是何用意呀?” 唐锦云捂着嘴咳嗽一声,道:“那是我要给相公的。” “我知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自然不会和个小侍卫私相授受,唐家的家教我还是佩服的。表叔想问,那颗莲子有何用意,因为怎么看都是普通的莲子,所以表叔很好奇。” “我祝他子孙满堂,不行么?”唐锦云将手移到被子里,食指处的宝石戒指中央,玉质莲子的光泽依旧。 林小王爷笑一笑,道:“行行行,不愧是云阳唐氏出来的小姐,胸襟果然不比常人。” 唐锦云咬着牙不言语,忽听外面喊传饭,林小王爷一撇嘴,回身招呼裴敏云:“走啦,丫头,咱们去吃中饭。” 第37章 唐锦云没将代表云阳学馆馆长的真正信物交给裴敬宗, 倒不是因为她看出裴敬宗想借学馆进行社交,她有点小聪明不假,但几乎全是糊弄人的把戏, 有人信才能成事, 若没人信她其实也就没辙了。 她之所以违反约定留下莲子, 完全是出于私心。她抛却名姓, 假死于世,总得给自己留个后路, 云阳独占一岛,几近与世隔绝,是重新开始的好地方。 况且原身的嫁妆除了手上的宝石戒指,其余都被她原封未动地留在裴家,她认为裴敬宗应当知足。 这日清早刚出客栈, 整队前行不到百里,天气忽变, 先是凭空炸出几声雷响,后是兜头泼下暴雨,时间间隔之短,根本让人无从预防。 林小王爷被淋得十分狼狈, 额发打着卷儿贴在脑门, 让他一想起就气急败坏。队伍无法再走,只好寻着跟前的一片开阔处就地扎营搭帐篷。 侍卫们迎着风雨手忙脚乱搭好五个大帐蓬,一间安顿马,一间安顿行李物资, 一间安顿三位主子的马车, 一间安顿丫鬟婆子,一间安顿自己。 同在一间帐篷内, 马车的存在虽说隔出了单间,但到底不隔音,林小王爷骂骂咧咧换衣服的声音不绝于耳,裴知秀有了前车之鉴,将马车门闩上不说,还把车窗都关紧了。 唐锦云靠在枕头上,正捏着眉笔往裴知秀常翻的戏本插页处画小人,她看光线突然暗下来,抬头道:“你要把人闷死么?”裴知秀掀开灯罩,点上灯,道:“现下和小王爷在一处,可不得仔细着么。” 唐锦云也觉林小王爷好看是好看,可惜人疯疯癫癫,不大正常。比如他带队赶路,却全然没有计划,走到哪儿歇在哪儿,这些天下来,他们住过荒山宿过野岭,披星赶路戴月吃饭,就连昨儿个歇的那家客栈,还是因他想泡澡了才进去的。 当然,唐锦云这样的人在此趟旅途中大概是要被标识轻拿轻放的“贵重货物”,马车夫选的是驾车最稳的,厨娘送来的食物是最易消化的,茶果点心是最新鲜的,她每日既不劳神也不劳力,故而林小王爷再怎么折腾,唐锦云也不好抱怨。 林小王爷在自己马车里叮叮当当换好衣服,跳下车来查看两个女眷的情况,他先溜到离他最近的裴敏云马车边,扬声问:“云丫头,没吓着吧?”里面弱弱传来裴敏云的回答:“表叔,我很好。”林小王爷放了心,又跳到唐锦云的马车边问:“侄媳妇,这雨来得突然,你没吓着吧?” 唐锦云看眼裴知秀,笑一声道:“谢表叔关心,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哎呀,真是晦气,刚泡过澡就遇上下雨,我那衣服刚上身,一天都没穿出去!” 他在外面唉声叹气半晌,也没人应答,后来可能觉得无趣,踢踢踏踏走到门边去看下雨。 裴知秀和唐锦云噗嗤一笑,两人拉过小几,摆了棋盘下五子棋。 这场雨直下到傍晚,等停时,外面处处积水,路面变得泥泞不堪,丫鬟婆子们瞅这情形,断定是没法上路了,便早早收拾着做晚饭。 裴知秀出去提过一趟热水,回来说外面异常凉快,天上浮着晚霞,还有彩云桥。唐锦云听她描述,才知所说彩云桥应是彩虹,心里一喜,便提出想去看看。 裴知秀为难道:“你不常下车,那些侍卫如今都懒得搭帷幕,此时出去,怕得先让小王爷下令让他们回避呢。” 彩云桥不常见,显现既是吉兆,大家此刻都在外面围着看热闹,突然让人走开,只怕会引起群愤。 唐锦云揭开车窗帘指指另两辆马车道:“他们都不在,咱们偷偷从帐篷后面绕出去,看一眼就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裴知秀难得见唐锦云有兴致外出,狠不下心拒绝,便翻出一件披风帮她穿好,两人出了帐篷,绕到帐篷后的空地上,抬眼望天,却见彩虹已然变淡,原本坚固的彩云桥,只空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晚霞倒是仍气势磅礴地挂在空中散发魅力。 裴知秀叹气,“再早一点出来许就能看到了。”唐锦云嗅嗅雨后的泥土香气,拢紧披风帽子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以后还会见到的。” 两人看晚饭时间还早,便决定沿着小路散散步再回去。裴知秀帮唐锦云捏着披风,好让她双手躲在里面避风。 踩着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土地走出不远,忽见前方树林掩映间有座废弃的石亭,此刻亭内立着两个人影,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手搭在小的肩上,正低了头在说些什么。 唐锦云笑着朝裴知秀低语:“怕不是幽会的爱侣。”裴知秀比唐锦云高一些,隔着树枝空隙看得真切,亭中人分明是小王爷和敏云小姐。 唐锦云闻言,惊道:“他们有什么话非要跑这里来讲的?”裴知秀摇头,拽着唐锦云悄悄靠近,只听亭内两人说道。 林小王爷:“你就没听她说起过什么?” 裴敏云:“没有,她病得那样重,每次见面除了说病就是说药,没什么特别的。” 林小王爷:“莲子呢?她身上的首饰,你就没留心有像莲子的东西?” 裴敏云:“她连头发都不梳了,哪还戴首饰呢?再说,不是将一颗莲子交给大哥哥了么?” 林小王爷:“是这样没错,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象征馆长身份的信物会是颗普通的莲子。” 裴敏云:“兴许就是一颗莲子呢?世人都以为信物必定珍贵,可若唐家反其道而行之,就是用一颗莲子做信物呢?” 林小王爷:“那岂不是人人拿颗莲子就能充馆长了?” 裴敏云:“或许那颗莲子不一样呢?” 亭内没了声响,过一会儿林小王爷道:“你说得对,她交给敬宗的那枚莲子肯定不同寻常。好了,接下来还请你多亲近她,多问点与信物有关的事,你父亲会记着你的好的。” 裴敏云嗯一声,闻得一阵衣服响,两人踏步营地方向去了。 第38章 小小一颗莲子, 竟还不少人惦记,唐锦云愈发觉得没把戒指交出去是个明智之举,她不知此时交易买卖情况, 十万两白银听着响亮, 可日子还长, 她身子又不好, 无法做工,以后处处都要用钱, 谁知道十万两能用多久。 至于林小王爷和裴敏云暗中计划的事,唐锦云并不关心,她如今一心养身体,为“死”后跑路做准备。 那场暴雨冲垮了一段山路,林小王爷对着乱七八糟的路况发了一通火, 扭头带队伍从山上绕过去,自然当晚整支队伍就不得不歇在山里。山中夜里冷, 林小王爷睡到半夜又嚷嚷着叫丫鬟给他马车里生个火盆。唐锦云既要养生,当然须得做到早睡早起,偏自病后睡眠变浅,林小王爷在帐篷那边哐当哐当地吵闹, 她的美梦就被搅了个稀烂。 裴知秀见她翻来覆去, 知被吵醒,便问:“要起夜吗?”唐锦云听着车外丫鬟进出帐篷的声音,干脆翻身坐起靠在枕头上:“不了,你睡吧, 我坐一会儿。”裴知秀起来挑亮蜡烛, 俯身摸唐锦云脚下的汤婆子只剩余温,道:“你冷不冷?趁他们生火, 我干脆下去再换热水来。”唐锦云摇头:“何必麻烦,我盖了两床被子,手炉也有,一点都不冷。倒是你,睡得热头热脸的,别又下去吹风凉着了。这辆车里,病人有一个就够了。”说着自己倒笑了。 裴知秀看她还有精神说笑,也就依言躺下,“那就这么着吧,被窝里正暖和,这么着正好。”唐锦云注意到裴知秀最近已很少称呼她少奶奶,这让她很高兴。 唐锦云拿过一本书,盯着上面的字细细辨认,裴知秀道:“唐家小姐是看惯经史子集的,这些市井故事没见过吧?”唐锦云笑道:“你真瞧不起人,读经史子集明理,读市井故事怡情,我情理兼备的人,会没见过这些?”这个倒不是她吹牛,实在是裴知秀看的戏本不是才子佳人就是英雄救美,对于从小被各色故事书包围的唐锦云来讲,难免有些乏味。 裴知秀难得见她展露傲气,有些新奇,便道:“说得那样厉害,你要能讲个不一样的,我才服你呢。”唐锦云想我心中故事虽多,但一时要做到出口成章还是有些困难,遂笑说:“今天太晚,等以后我整理出来给你慢慢讲。” 裴知秀不过随口一说,并不想她费神,因而笑道:“算了,不就一个故事,还整理什么,我差一个故事听么?你坐久了腰疼,睡久了背疼,就你这样的,还是好好歇着吧。” 两人聊了几句,唐锦云困意上头,掩嘴打个哈欠,裴知秀见状移开灯盏道:“声音小了,睡吧?”唐锦云点点头,外面突传来林小王爷的声音:“侄媳妇,看你灯亮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唐锦云回道:“不是,是我要喝水,知秀才挑亮灯的。”林小王爷道:“既然已经醒了,要不要给你车里也生个火,山里晚上真冷呀!”唐锦云道:“谢表叔美意,我这里不冷,就不麻烦了,您快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林小王爷笑一声:“说的是,那你也早点睡。” 他脚步声渐远,听起来好像又跑去烦裴敏云了,唐锦云缩回被窝,对裴知秀道:“小王爷表叔真乃奇男子。” 夜里的折腾并未影响早起赶路,认真算起来,他们这行人晃晃悠悠走了快一个月,中秋佳节老早就过了,林小王爷本还想赶月底到达,眼看计划有误,终于开始着急,改变策略,启用“日夜兼程”模式进行赶路。 唐锦云暗里和裴知秀笑了不知多少次,都说留着送给三老爷的月饼大概早就长了毛。 行驶速度一快,没出两三日,竹里镇就近在眼前了。 裴敏阳没说错,竹里镇的风光的确秀丽迷人,四面山上覆着竹林,一眼望去,绿得生机勃勃,镇上各户人家门前亦是翠竹守护,裴知秀撩着帘子和唐锦云直看得惊叹连连。 马车走过城镇街道,穿过一片竹林,驶过一座石桥,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山路蜿蜒前行半刻钟,最终在一座青砖大宅前停下。 因要见人,裴知秀帮唐锦云挽了发,抹了粉,点了胭脂,换了衣服,看着整个人焕然一新才扶她下马车。 唐锦云认为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因为三老爷患有眼疾——目不能视物的那种。 宅子内部虽大,游廊照壁厢房俱全,但既没种树也没栽花,前面的大院子连个盆栽都没有。丫鬟小厮也少,就显得整座屋子像个空宅,好在林小王爷熟门熟路,带着一行人冲进去,瞬间使宅子活了过来。 三老爷的长相和他两个哥哥没有任何相像之处,他的两位兄长许是久溺温柔乡的缘故,五官再端正,身上也多多少少带着一点纵情享乐的油腻,让人见了,虽不至反感,但总归是不舒服的。反观三老爷,常年深居简出,眼内不进脏邪,面貌气质便给人清新洁净之感。 两方人见过礼,裴敏云跑去磕了那个迟到多日的头,众人方坐下说话。因说到唐锦云在此养病的事,三老爷用他那温和的嗓音说道:“要说别的三叔没什么好教你,养病之事却有不少心得,你安顿下来后,若有疑问,尽管来这里找我,左右镇上离这里也不远。” 听这意思,唐锦云的落脚处还不在这里,她与裴知秀对视一眼,裴知秀也正疑惑,便出声问道:“三老爷,少夫人不住在这里么?” 三老爷面色一变,正色道:“侄媳自然不能住在这里,我于她虽担着长辈之名,但到底男女有别,况且我眼睛不好,所居之地为方便出行,陈设简陋,侄媳住在这里多有不便,我早已命人在镇上备好房屋,稍后便可过去安置。” 裴知秀闻言,唯唯诺诺应着,转头却朝唐锦云直吐舌头。 第39章 三老爷自生下就是睁眼瞎, 说是从娘胎里带的毒,那毒不仅致了三老爷的盲,还夺了他生母的性命。一开始, 谁也没觉得白白净净的小三老爷和别的新生儿不同, 吃喝拉撒, 哭闹嬉笑, 小孩子该有的反应他都有,抓周时他还咧着粉嫩小嘴露着一颗细白乳牙笑呵呵扯过一本书, 让病中的裴老将军乐了好几天,想家中总算是被文曲星眷顾了。 裴老将军没想到的是,他的小儿子这辈子都“读”不了书了。 过完周岁,小三老爷开始学着走路,奶娘清出屋子一角, 铺上地毯,把小三老爷放到一边, 自己走到对角坐下,拍手鼓励小三老爷走过来。如此往复不久,奶娘发现有些不对劲,虽说小孩子初学走路都不太稳, 但小三老爷尤其不稳, 不能直着走就罢了,他连奶娘人在哪儿都摸不到! 奶娘惊出一身冷汗,拿了拨浪鼓、布老虎等物逗弄小三老爷,却见小三老爷只会嘻嘻笑着随手乱抓。奶娘隐隐有了猜测, 但一直不敢上报, 就这么捱到裴老将军临终,那时小三老爷四岁, 还不会走路,出行都要人抱。 奶娘抱着小三老爷去见裴老将军最后一面。 灰暗的卧房里,主子丫鬟和大夫密密站了一堆,裴老将军看到小儿子,抬手召唤,奶娘抱着小三老爷要进去,裴老夫人呵斥:“让他自己走!四岁也不小了,整日抱着像什么样?”奶娘没法子,站在门口放下小三老爷,朝他轻语道:“小主子,去抱抱老爷,老爷叫你呢。” 可怜小三老爷两眼抹黑,脚一沾地,小腿肚子发软,整个人往前扑去,手腕和胳膊受了疼,他委屈地哇哇大哭:“什么老爷?哪个老爷?我看不见,妈妈你抱着我,我害怕!我不想去!妈妈你抱着我!” 裴老将军不知原因,只当小儿子被教养得不成器,当下将攒着摸儿子头交代最后一句话的力气从口鼻间散尽,把头一歪,驾鹤西去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痛哭失声,至此小三老爷成了大家嘴里的扫把星,即便后来知道他眼盲,也没人原谅他在自己爹临终前的那句无情哭喊,甚至有人传老将军之所以走得那样匆忙,就是被小三老爷气死的。 裴老夫人请大夫给小三老爷看过后,知道复明无望,又想一直觉他碍眼,刚好趁扶柩回乡之际,把他远远打发到竹林镇住下,美名其曰“替父守灵,以减罪孽”。 从裴知秀处了解到这番往事时,唐锦云唏嘘了半晌,之后再看三老爷那双略微发青的眼睛,满满都是心酸。 两个病人相见,聊的内容就离不开吃药养生,林小王爷觉得没意思,听了一会儿就带上裴敏云跑后院张罗接风的酒席去了。 三老爷因问道:“马大夫身体还好?”唐锦云道:“好,他老人家开了一间学馆,免费讲学,学子们每日一早就在学馆门口排队等候,热闹得很。”三老爷笑道:“老先生不仅悬壶济世,还无私授学,是有大德的人。”唐锦云听他谈吐,不像没读过书的,便道:“三叔平时都靠什么消遣?” 三老爷道:“我眼睛看不见,十件想做的事中倒有九件是不能做的。也常去镇上的戏园子听戏,不过,总听人说谁谁扮相好,谁谁动作好,谁谁仪态好,我却无缘得见,多少有一点遗憾。”他的语气十分坦然,一点不避讳说自己是个瞎子,从落座到现在,唐锦云反正是听了不少次。她不由暗想,这三老爷心态挺好,至少没有消沉。 据说三老爷身上从娘胎里带的毒并未根除,致盲是明显特征,其余的诸如间歇性头疼、无法生育等算隐形特征,这些年他亦是靠吃药压制着。 听裴知秀说到这里的时候,唐锦云不禁好奇,什么毒厉害至此,“功效”多不说,还能精准致盲。 接风宴备得很丰盛,鸡鸭鱼肉、蔬果点心、面食米饭应有尽有,汤汤水水的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不知道的以为十里八乡的亲戚要来上门做客。唐锦云养生之后,晚饭吃得很少,用鸡汤泡了半碗米饭吃过就说饱了。 林小王爷夹了鸡腿,剥下嫩肉,用食剪绞碎,盛起来放到三老爷的饭碗里,三老爷吃完,他又依法绞了鱼肉、鸭肉和青菜送过去。 三老爷吃不及,就说:“阿图,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吃。”林小王爷嘴上答应着,手上的筷子却又伸向鱼眼睛:“你吃这个,以形补形。”三老爷笑:“我吃的鱼眼睛还少么,你上次从东海带回来的鱼还没吃完呢。”林小王爷嗐一声,道:“你嫌多么,我还嫌你吃的不够多。上次听跑船的陈三说,黄海有一种鱼,眼睛特别亮,等这次送云丫头回去,我收拾收拾就给你抓去。”三老爷道:“跑船的陈三?你又认识新朋友了。”林小王爷得意道:“我在海上救过他性命,他懂得可多啦!哪儿有好鱼,他全知道。” 唐锦云没料到一向只会使唤人的林小王爷还懂如此细致的伺候别人,开了眼界,便有些想笑。林小王爷眼尖瞥到,转头看着唐锦云笑说:“侄媳妇,你再吃点,你看你那手腕还没我剑柄粗。咱们赶路是没办法,饭食粗糙只能将就,可现在到了你三叔的地界,你还客气什么?”他生得秀致,近看时只觉英气逼人,一笑,嘴角扬起,便带着一点和气。 唐锦云想他糊涂是真糊涂,人好好一个娇小姐,怎么要被拿来和剑柄比。这话要叫真正的古代小姐听到,估计会觉受了羞辱,然后气得头顶冒火。她笑一笑,往默不作声的裴敏云碗里夹了一块鱼肉,柔声道:“表叔说笑了,我肠胃不好,大夫叮嘱过要注意饮食的。” 林小王爷哦一声,回头继续伺候三老爷吃饭,三老爷似乎刚想起桌上还有其他人,两只耳朵猛地烧红,放下碗,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第40章 接风宴结束, 林小王爷又张罗着“赏月夜谈”,尽管三老爷再三推辞,说自己中秋那天已听了几场戏热闹过。林小王爷却自有一番理论:“再热闹也是一个人, 今儿你和云丫头一家团圆, 合该庆祝庆祝的。” 唐锦云闻言, 识相地起身说自己头疼, 想回去休息。三老爷劝道:“多少再坐一坐,刚吃过饭, 不宜就躺下的。夜谈,总要人多点才有趣。而且,虽则我下午说了男女有别的话,但我和阿图两个大男人,也不懂照顾小孩子, 这两天麻烦你先住在这里,陪着敏云玩一玩。等他们走后, 你再搬过去也不迟。” 裴敏云适时地在旁撒娇:“父亲,女儿不小了。”三老爷温和一笑:“你才七岁,当然是小孩子,我像你那么大时, 才堪堪学会走路。” 林小王爷叉腰望着唐锦云苍白脸上的淡红胭脂道:“侄媳妇, 长辈邀请,应不应的总该给个话,对不对?” 唐锦云暗暗琢磨中秋庆典一过,裴敬宗得闲肯定会去验证莲子真伪, 她若要逃跑就须得尽快打算, 否则时日一长,被他识破赶来对质, 就不好脱身了。更何况,三老爷这一处,老的小的,都是人精,且也盯着她身上的莲子,久呆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本听到不与三老爷同住,心中还窃喜,现在她倒笑不出来了。 裴敏云细声细气地说:“嫂嫂,难得父亲兴致好,您就陪大家坐一会儿,好吗?我新学了一首曲子,准备献给父亲,也想嫂嫂听一听,提点提点我。” 被哄抬到这个份上,唐锦云要还不答应,简直就是“不通人性”了。她将手从袖套里伸出来,把手炉交给身后的裴知秀,欠身道:“承蒙两位叔叔看得起,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敏云,这琴艺之事,不在技艺多高超,手法多纯熟,重在心意。我相信只要是你献给三叔的,肯定都是好的。” 裴知秀在她身后憋笑憋得辛苦,忙低头说:“我去往手炉里再添点炭。”唐锦云点头。 “巧舌”唐锦云赢得三老爷和裴敏云一顿夸,林小王爷没说话,只笑着去指挥下人搬桌子备点心。 说是赏月夜谈,先不说三老爷根本不能见,就是当晚的天空也不作美,黑得深沉,明月不用说肯定是没有了,乌云嘛——倒是开开心心挂了满天。院子没法呆,毕竟到了九月,天气转凉,晚风嗖嗖刮过,还是怪冷的。 可屋内也没什么看头,三老爷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有固定位置的,乱挪乱动一点都不利于他行动,因此就只在空荡荡的厅中央放一张圆桌,摆上石榴、苹果、以及新买的月饼,再放一只茶壶坐镇,这夜谈的准备就算齐全了。 唐锦云尴尬坐下,左手边是林小王爷,右手边是三老爷,她夹在中间,视线不知落在哪儿好。三老爷不看书不看画,房中的四面墙壁除了窗户外空无一物,雪白墙面在微黄烛火下泛着古旧的气息,他们三人的影子映在上面,整个画面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感觉,她小头小脑窝在两个宽肩男人中间,像极了要被狼叼走的兔子。唐锦云看了不舒服,不知这种错觉从何而来,便收回目光从盘里挑出一颗花生慢慢剥着。 林小王爷望一眼唐锦云,见她动作慢吞吞,便捏了一把花生,两手用力揉搓,顷刻间,黄壳落红皮现。他吹吹上面碎渣,握拳伸到唐锦云面前展开,道:“你力气真小,喏,吃这些吧。为免你嫌我腌臜,这红皮就自己剥吧。”唐锦云垂着脑袋,被猛地伸到跟前的手掌吓了一跳,她眼睛眨一眨,还没说话,又听他笑:“嗐,你胆子怎么这样小?这就吓着了?”他笑完,把掌心里的红皮花生一股脑倒在唐锦云跟前的小碟里,转头拍拍手给三老爷倒上一杯茶,这才坐下伺候自己的嘴巴嗑瓜子。 三老爷安静坐在旁边剥瓜子,耳边听来听去都是林小王爷的动静,便笑道:“阿图,你可安静点吧,侄媳妇是从知书识礼的人家出来的好姑娘,你这样要讨人嫌的。” 唐锦云摆手说不会,她一下一下嚼着花生粒,想这花生真好,酥酥脆脆,咬一口就是一口油。林小王爷跟三老爷聊他在海上的见闻,唐锦云旁听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裴敬宗嘴里整日天南海北跑的表叔,之所以四处奔波是为了给三老爷找治眼睛的大夫。 他们虽是表兄弟,感情却比亲兄弟还好,唐锦云忆起大老爷二老爷的模样,还是觉得眼前的两人更像亲兄弟,一样漂亮,一样没架子。 裴知秀来送手炉的时候,唐锦云已待得十分自在,反正两个男人聊自己的,她就吃吃花生,剥剥石榴,倒也融洽。 唐锦云将剥了一茶碗的鲜红石榴递给裴知秀,道:“我手慢,好半天才这点。”裴知秀心里一暖,笑道:“你能记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挑东捡西?” 林小王爷在旁插嘴:“嗐,还以为你剥来不吃是要孝敬叔叔,原来是要犒劳丫鬟。”唐锦云皱了眉,有些不高兴:“知秀不是丫鬟,不过因着我有病,她才处处照顾罢了。”林小王爷摊开双手,哎呀一声:“怎么气性这样大?算我说错,知秀姑娘,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来,坐下和我们一起吧。” 三老爷笑:“我就说你多嘴饶舌,总有一天要得罪人。知秀姑娘,你别见怪,阿图他性子就那样,心急口快,可人是没有坏心眼的。”裴知秀欠身在唐锦云身后坐下,道:“小王爷,三老爷,是我家少夫人性子直,你们别怪罪她才好,我不在意这些的。” 三老爷道:“侄媳品性温顺,又是个有主意的,且胆子大敢驳斥阿图,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呢?” 唐锦云抱紧手炉,恼自己沉不住气,不想林小王爷剥了一堆花生送过来赔罪:“别气啦,老生气,身子只会更差。”唐锦云转头,望进他那双在烛火下闪着亮光的黑眼睛,纳闷:知秀说过小王爷脾气并不好,为何他对自己这样迁就?果然还是为了莲子么? 第41章 几个大人坐着磕了一会儿瓜子, 裴敏云换好衣服,抱着一架比她还大的琴走进来,丫鬟帮忙放好, 她道声福便坐下开始弹。 唐锦云听不出好坏, 但看林小王爷和三老爷饶有兴致地点手指晃脑袋, 应该是弹得很好, 因此一曲终了,她陪着一起称赞:“平日只看着敏云是个孩子, 可往琴后一坐,端端正正的模样,已经是个淑女了。”可她心里却想,敏云这孩子实在可怜,在亲生父母跟前不得关注, 在三老爷跟前拘谨约束,小小年纪, 还要学得十八般武艺来讨大人欢心。 裴敏云一一谢过众人,弃了琴归坐,大家热热闹闹——至少面上都是笑颜相向地喝茶吃点心,唐锦云为夜里睡眠着想, 并没有碰茶壶。三老爷听说后, 便叫人温了一小壶自己酿的药酒来,他说:“这个是不怕的,说起来是酒,其实药性比酒性大, 天冷喝一杯最好, 晚上喝一点,入睡也快。” 唐锦云下意识要拒绝, 林小王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哎哟哟,难不成真有同病相怜这一说!以往我要尝一口你怎么都不肯给,现下侄媳一声不吭,你倒主动送人喝!”三老爷道:“别瞎说,你身子强健,喝这个又没用处。” 又一次,当着众人面,唐锦云不能做扫兴鬼,于是端起酒杯,小抿一口道:“谢三叔。”三老爷笑:“你多喝点也无妨,药酒方子马大夫看过,没问题的。”再再一次,唐锦云不能表现出自己对杯中酒的怀疑,就又端起来小小吸溜了一口。东西其实是好东西,温温和和,酒味全无,药味更没有,也不刺激,非要说一个相近的味道,那只有烧开了的可乐能与之媲美。 裴知秀坐在唐锦云身后,担忧地皱起眉头,她倒不是怕酒有问题,而是在想唐锦云挑剔的脾胃是否能经得住这样的好东西。事实证明,她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唐锦云从第二口就爱上了杯中的液体,一口下去,肚里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不是烈焰般的炙烤,而是和煦中带着舒畅的温暖。 唐锦云忽地想哭,这种久违的身心舒畅她已有好久未曾感受到了。但目前的情况又不允许她哭,因此她决定放纵一次——抱着酒壶喝个欢,准确来说,没酒味的药酒也不算酒,那她就更不用顾虑了。 裴知秀瞅着不对,夺了酒杯道:“到底是酒,你别得意过头,小心醉了。” 林小王爷眉头一动,嚼着石榴,腮帮子一动一动的,道:“嗐,知秀姑娘,今儿是个好日子,难得大家高兴,你别扫兴。再说,也没酒味啊,我离这么近——”他忽地倾身凑过来在杯前一嗅,“——你看,离这么近,一点酒味都没闻到,不放心,你也喝上一喝,看是不是真能把人喝醉咯!”林小王爷以为裴知秀怕酒有问题,便激她“试毒”。 唐锦云侧身从裴知秀手里拿回酒杯:“知秀身体健康,不用喝。”三老爷道:“这个倒无碍,左右常人也喝得。若知秀姑娘不放心,尽管尝尝。” 裴知秀咋咋乎乎在行,撒谎骗人却不如唐锦云那样能张口就来,她见两个男人误会,又想不出好的说辞解释,便顺势倒一杯酒饮下。 唐锦云此时已喝得飘飘然了,肚里热,手脚热,脸蛋热,总之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不热的。她扭头看裴知秀喝完杯中酒,嘻嘻笑着往她怀里一靠:“知秀,好喝吧?它不是酒,对吧?” 裴知秀慌得伸手接住她,两手环住她肩膀,让她安安稳稳靠着。唐锦云趴在裴知秀胸前蹭了蹭,闭了眼睛,喃喃道:“我不骗你,可乐真的好喝……” 裴知秀望望怀里睡过去的唐锦云,冷了脸抱起她,道:“两位爷,少夫人醉了,我该带她去哪儿歇着?” 三老爷闻言,脸上倒带了歉意,“侄媳是不是从未喝过酒?我没想过这点子药酒,还能醉倒人的。”林小王爷道:“嗐,要我说,她醉着睡一睡倒是好事,这一路颠簸折腾,她怕是没睡过一次好觉!” 裴知秀不言语,抱着唐锦云随前来带路的丫鬟出了大厅。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一间正房前,裴知秀看眼屋内,仍是空荡荡的装饰,只在墙角放张床,紧挨床是个衣柜,此外就再没什么了。她疑惑,问带路丫鬟:“这是客房?”丫鬟答道:“是,这里常年没人来,就没怎么布置过。” 裴知秀在那张明显是紧急收拾出来的床上放下唐锦云,跟着丫鬟打了水回来帮唐锦云擦脸洗脚换衣服。其实这些事,她完全可以交给丫鬟去做,当初大少爷派她跟过来,只说千万护卫唐锦云性命无虞,并没要她做这些零碎的下人活计。 可唐锦云待她挺不错,她乐意这么干。 收拾清爽的唐锦云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轻轻打着鼾,裴知秀见了微微一笑,放下床帐,搬两把椅子并在床边,和衣坐着睡了。 这一晚,本该宾主尽欢,一夜好梦,偏生翌日一早,除了林小王爷和裴敏云,其他人都不怎么开心。 先是裴知秀,连着多日舟车劳顿,昨晚一放松,倒在椅子上睡得天昏地暗。早上后院鸡鸣三声,她被吵醒,睁眼往床里一看,唐锦云不在上面,吓得她跳起来去摸床,发现冰凉一片,说明床上人早已离去,当时就觉不对,顾不得梳洗,冲出去抓住一个扫地丫鬟就问:“少夫人呢?”扫地丫鬟结结巴巴答说:“奴……奴婢不知。”裴知秀头皮发麻,跑着一间一间找人。 裴知秀如何心急如焚暂且不提,就是唐锦云睁眼看到旁边安睡的三老爷,心里亦是天雷滚滚。她想想前一晚的夜谈,只记得喝了几杯可乐似的药酒,之后自己倒在知秀怀里,也记得被她抱回房间放到床上,后来自己睡死过去,再醒来就在三老爷床上了。 由于前一晚睡得还算好,唐锦云头脑尚清醒,她没有急着大喊大叫,而是淡定地看看目前衣着,发现寝衣的外衫和外裤不见了,肚兜、亵裤还都在,且身上没什么痕迹和感觉。 她放了心,然后坐起来披上外衫,套上裤子,盯着三老爷真假难辨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掀开被子,抬脚将人踹下了床。 第42章 三老爷自然是装睡的。 独眠二十多年的单身汉, 身边突然睡着一个女人,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受着不小的冲击。 他不是没近过女人身。 早几年前,有一阵子, 一个月内, 总有那么几天晚上, 他会觉得莫名烦躁, 清晨起床也有过难堪令他发窘的时刻。 他身边没人可以倾诉。 奶娘带他到十岁就病死了,从那往后, 他的家人兼挚友就只剩阿图了。可阿图在外奔波,常常好几个月才来一次。 他硬撑着熬过几次,最后反把脾气熬得大了。他觉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就写信把在东海找药的阿图叫了回来。 阿图听完他的烦恼,哈哈大笑, 拍手道:“嗐,这个不是什么大事儿, 好办极了,包在我身上!”阿图总是这样,什么都大包大揽。 当晚三老爷屋里多了一个柔弱无骨的丰腴女子。 那次的感受说不上好,他看不见, 只觉得女子身上的肉摸起来滑腻腻的, 比后院厨房案板上的猪肉好不了多少。而且,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任凭女子动作。 那个强势的女子伏在他身上,长发散在他胸膛, 刺痒刺痒的并不舒服。 过程虽不舒心, 结果却挺喜人。他当晚睡得沉不说,第二日早上亦觉清爽, 此后很久他一直都处于心境平和的状态——这是最利于他养病的。 那个女子虽说他并不喜欢——毕竟未曾相处,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她的滑腻肌肤,因而昨晚碰到骨头硌手的唐锦云时,他死活进不了状态。 唐锦云下巴戳手、肩膀戳手、手腕戳手、脚踝戳手,总之但凡身上有骨头的地方就没有不戳手的。 三老爷摸摸索索一会儿,猛地生了气,想阿图真不厚道,非要自己做这种事,他不是说唐锦云脸蛋漂亮么,要是他来,兴许看着唐锦云的脸就能把事情做完。 生气的三老爷住了手,倒头睡下。虽说计划如此,但三老爷不想勉强自己,他总觉自己这一生活得本就够辛苦,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委屈自己。 再说,唐锦云一个深闺小姐,与男人同床就已经是严重的错了,也不是非得做全套。 三老爷躺着静待天明,他还挺好奇唐锦云会如何反应。 他照着听的戏曲中大家小姐的口吻给唐锦云想了不少词儿,无非是唐锦云惊慌失措,急得眼泪直掉,最后弱弱征询他这位好三叔的建议。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等鸡鸣后,他几乎紧张地不知如何呼吸。 可他千等万等,好不容易听到隔壁呼吸声变了节拍,却没等到预料中的抽泣,甚至连个晨起清嗓子的声音都没听到。 他还在疑惑,又听身旁人坐起,窸窸窣窣穿起了衣服,这疑惑还没扩大,身上一凉,腰上挨着一脚,整个人就滚下了床。 “阿图,你他娘的又骗我!不是说唐锦云跟小鸡崽一样没威胁么!”脑袋磕地的三老爷在心里暗骂,他撑着胳膊爬起来,照着计划好的说辞开口:“锦云,你这是做什么?” 唐锦云坐在床边,绑着衣带,冷声道:“锦云?谁准你这么叫我!”她看着就这么好欺负?谁都想来咬一口。 三老爷闻声将脸转向床边,温和笑道:“你昨晚说我可以……” 唐锦云站起来,整整头发往门口走。 “衣冠不整从这门里出去,你就没想过后果么?” 唐锦云停住脚,盯着地上衣衫凌乱面容悲悯的三老爷,他依旧清俊,发青的眼睛也称得上好看,可她心里再生不出同情之意,只有恶心。 说一千道一万,甭管他有多大的难处,甭管他有多雄伟的计划,但凡用龌龊手段拉拢人的,就该被人打倒吐唾沫! “你当我三岁小孩么?灌点酒,往床上一扔,衣服一扒,就想让我相信自己已委身于你?”唐锦云因着那点酒,现在身上还热乎乎的,“别怪我恶毒,可你,知道女人的身体是个怎么回事么?”她怎么说也上大学了,要还连男女之间那点事都不明白,那义务教育真是白念了。 “你……你,原来这才是你真面目,难怪敬宗不敢要你。”三老爷已好久没受过这样的羞辱了,眼疾是他的心病,但他一向是自己提可以,却绝不许别人以此来奚落他。 “那就不劳您操心了……”刚说到一半,外面闹哄哄一阵响,门被从外面踹开,裴知秀迎着晨光跳进屋内,望一眼光脚站着的唐锦云,再看看地下的三老爷,冲过去抓着唐锦云问:“你没事吧?你怎么……” 唐锦云一见裴知秀,往前一扑抱住她就嚎啕大哭,倒把她的询问堵在了嘴里。 裴知秀抱着怀里的唐锦云,脑门一抽一抽地疼。 唐锦云当初被蛮子掳走的事,她从哥哥那里听了个大概,也知道回府后家里老太太不满,寻着由头把唐锦云送来这里,说是养病,可明眼人都知道,唐锦云的身子被送来这偏远的小城,跟前没知心人伺候,早晚是个死。 她看得出大少爷对唐锦云有那么点意思,虽说大少爷没像个爷们那样反对老夫人让她挺瞧不起,但至少大少爷愿意放唐锦云自由,唐锦云说过,这就够好了。 真的,她现在也觉得离了裴府,自由生活对唐锦云来说就够好了。 裴知秀从前也不知道裴府有这么多坏心的人。 唐锦云的眼泪蹭了裴知秀一脖子,哭得她的一颗心也跟着酸,她瞪着地下面色茫然的三老爷,又是瞧不起又是怨恨。 三老爷的茫然不是装的,他是真没明白唐锦云怎么突然就哭得这样伤心了,那个彪娘们明明刚才还冷言冷语讽刺自己呢! 唐锦云的伤心哭声让掐着时间过来助攻的林小王爷摇头叹息:“庆之,你事情做得真不厚道。”三老爷咬牙,阿图这个笨蛋,他还以为事情成了! 林小王爷见唐锦云只一味哭,裴知秀一味生气,三老爷一味无言,便笑着当起和事老:“嗐,生米已成熟饭,你们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想想怎么解决得好。”看没人言语,他关了门,道,“这事要传回府,侄媳和庆之都不得好,不如……” “阿图,闭嘴!”三老爷气得忘记风度,“我们什么事都没有!”那个表里不一的恶毒女人,他才不要和她扯上关系! 唐锦云抿抿嘴,有些失望,她还想知道林小王爷的“不如”后面是何提议呢。 第43章 “都赖你!什么都叫我做!我出了主意不够, 还要亲自上场!这下好,演砸了吧!”裴知秀抱着唐锦云回屋整理身心,三老爷关上房门指着林小王爷的鼻子大喊。 林小王爷挠挠耳朵, 望着面前这位和自己模样极为相像的兄弟, 苦着脸说:“嗐, 失策了, 我哪儿知道你都看不见了,还会挑剔的下不去手。你说说, 我和她好歹路上朝夕相处那么久,人家表叔长表叔短的叫了一个多月,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三老爷赌着气摸去床边,嗅到床上残留的唐锦云气味,抬手三两下连被子带褥子掀起来给扔到了地上。这么些年, 他窝囊地住在这里,没人疼没人爱, 每每午夜梦回感觉人生凄凉活着无趣时,只要想想老妖婆在都城过的日子有多舒心,他就能恨得咬牙切齿进而高涨求生意志。 他还要送老妖婆下十八层地狱呢! 话虽如此,可三老爷的阅历实在有限。 他仅有的生活常识分两阶段习得, 十岁前是老乳母以口相传, 十岁后则更多是从戏曲里听来的,久而久之,善于学习的三老爷自得了一套行为处事的方法——演戏。 他很少思考——最大的原因是他平日没什么事需要思考,做事说话全靠模仿戏中人物, 他有点小聪明, 因此能将对应角色的感觉模仿个七八成。对外他是好脾气的三老爷,对阿图他是做事随心的弟弟, 这些他一直演得挺好——其中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众人听着林小王爷的命令自觉配合他演戏。 可没想到,今天他刚演上痴情爱人的戏码,就被唐锦云泼了冷水,这叫一直顺心的三老爷如何能忍! 林小王爷哀叹一声,他弯腰捡起被子和褥子,卷成一团丢到桌上,无奈道:“是你自己说,像她那样的娇小姐,一旦献身就会乖乖听话,这总不是我撺掇你的吧。”他早看出唐锦云不是个省油的灯,西苑莲池初见,她为不让男子瞧见,宁愿跳水游走。他早知此计无用,不过庆之愿意玩,他尽管陪着就是。 三老爷踢掉鞋子倒在床上,道:“她才不是娇小姐,她比野兽还可恶!” 林小王爷听这孩子气的咒骂,笑道:“那这场戏演砸了,接下来怎么办?敬宗派来的那个女护卫,脾气可大,她要回去把此事往敬宗跟前一告,你这里只怕又得断几个月的份例。”三老爷用鼻子哼一声:“我不还有你呢嘛!再说,这些年,哪个月份例准时送来过?我要等着裴府养活,早死在这山沟里了!要我说,告回去就告回去,让老妖婆知道她最爱的孙子变成了大绿龟,多有意思!” 林小王爷喜欢看三老爷孩子气的模样,他认为这才是做弟弟的该有的模样。 三老爷在外人面前老气横秋的样子,林小王爷实在爱不起来,弟弟一成熟,做哥哥的就用不着费心照顾了。 林小王爷愿意照顾三老爷。 他愿意一直照顾他。 林小王爷在三老爷身旁坐下,抓抓头发道:“还是妥善处理的好,我不能久呆你身边,那边要找你麻烦,你这个样子,防都防不及。”三老爷挺腰坐起来,摸摸林小王爷的肩膀说:“你放心,我死不了,她顾著名声,不会把我弄死的,要不然,早十几年前,我就去找娘了。”林小王爷替三老爷拢好寝衣衣襟,抬眼望着他澄澈的眼睛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愿你受苦。”三老爷笑:“你尽管放心,只要我自己不想死,谁也不能叫我受委屈。” 正说着,换好衣服的唐锦云带着裴知秀过来告辞,她们要到镇上去住,且商量好绝不住三老爷准备的房子,她们打算先找间客栈落脚,随后再找合适的房子。 三老爷恢复到头一晚的温和,略一点头同意了。 唐锦云和裴知秀一致认为三老爷病得太久,导致脑子不太正常,见他快速变脸,两人也不想久留,道了别就要走。 “等一等,”三老爷叫住两人,笑道,“让阿图送你们过去吧,房子不好找。” “不用,我和知秀自己过去。” 林小王爷道:“还有行李,你们两个姑娘家不好拿,还是我……” 唐锦云拎起手上的小木箱,道:“不必麻烦,我和知秀的东西都在这里。”出发前,她早早就让裴远找人定制了两个小木箱,出门只需装必用物品,轻巧又精致,还方便跑路。 林小王爷看一眼箱子,的确精巧,途中见过一两次,他那时只当是装首饰的箱子,原来竟是她的行李箱。他暗笑,这个唐家小姐真是太有意思了,病得风能吹倒,凫水却厉害,往水里一钻,像尾鱼似的;还有旅途中他故意挑路况差的小道走,那样的颠簸他都受不住,她却整日一声不吭地窝在马车里,给什么吃什么,偶尔开饭晚了,也不急不催。 坚韧灵巧的女子林小王爷见过不少,但大多都是生活贫苦不得不坚韧起来的女子,照理说,唐家那样的家庭,不该教养出这样的姑娘。他曾在云阳见过唐氏其他房的姑娘,全是木木然的漂亮闺秀,也美,也知礼,一言一行,都是规矩。 总之没一个像唐锦云。 “至少让我帮你们准备好马车。”林小王爷起身,唐锦云连连摇头:“早上山里空气好,我想和知秀慢慢走过去。” 林小王爷耸肩:“行吧,我知道裴姑娘身手不凡,所以,你们应该也不需要我派护卫了吧?” 裴知秀冷笑:“小王爷,不是我吹牛,就您那些护卫,我一个能打十个。” 林小王爷听着这暗含警告的话,撇撇嘴不置可否,等两人身影远去,他回来看着自己穿衣的三老爷,道:“她也可怜,一身病的送来这里,除了裴知秀,一个伺候的都没有。” 三老爷没心思同情唐锦云,他摸摸索索套着衣服,不耐烦道:“老妖婆是打发她来送死,又不是真的养病,难不成还想前呼后拥仆婢成群?我当初来这里,身边也只有奶娘。” 第44章 唐锦云和裴知秀出了门, 沿着山路径直往镇子方向走。她们要先找间医馆给唐锦云看看脉,三老爷的药酒或许没什么大毛病,但裴知秀担心唐锦云的身子受不住。 路上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唐锦云说不用管, 裴知秀也就当没看见。两人拉着手走进镇里时, 天刚大亮, 街面上的店铺都开了张,裴知秀逮个人问了路, 扶着满头汗的唐锦云继续前行。她说:“看完大夫,咱就去吃早饭。再坚持一下。” 医馆的大夫捻着胡须把完脉,问道:“姑娘是哪里不舒服?”唐锦云看他面色轻松,想来自己没什么事,正要开口, 却听裴知秀抢先张了嘴:“她自小体虚,平日吃药不断, 昨儿喝了点酒,您给看看有碍无碍?” 老大夫一笑:“人食五谷,谷又能酿酒,因此只要不是病入膏肓, 少喝一点并无大碍。”裴知秀急了:“她的肠胃可和一般人不同!”老大夫皱眉:“但凡是个人, 五脏六腑就都长得差不多,你说她不同,顶多是身体接纳能力的区别,肠胃可不分金肠胃银肠胃的!总之, 老夫说没事就是没事。” 裴知秀接不上话, 她没脸说喝的酒中被人下了药。 唐锦云安抚地拍拍裴知秀的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马大夫给的药丸递给老大夫, 道:“大夫,您能帮我看看这药么?”她从醒来到现在,并没有其他不适,甚至因睡得好还感觉神清气爽,所以药酒应当是没问题的,顶多有些安神的功效。 老大夫接过药丸,闻了闻,然后用药杵捣碎,捏起一撮用舌尖尝了尝,道:“这就是一般的安神丸,姑娘平时睡眠不好么?” 唐锦云闻言,立刻明白过来了,马大夫没想真的救她。 裴知秀还没反应过来,犹自站着发呆。 唐锦云接道:“这个长久服用,有坏处么?”老大夫起身洗了手,摇头:“它就是助眠用的,并不伤身,长期用,顶多食欲不振、身乏无力,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裴知秀终于明白了,她拉着唐锦云的手叫道:“难怪你越来越瘦,越来越没精神!都是这东西害的!”她摘下唐锦云的荷包,将里面的药丸全给倒出来拿药杵捣成了碎末。 老大夫看出里头有说法,早早起身避开去整理药材,唐锦云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想起箱子里还有一个瓶子里装着的“尊严丹”——马大夫特制,到了关键时刻保存尊严的药丸。 裴知秀看老大夫人还不错,让他重开了些补药,然后拎着带唐锦云出来找客栈。 镇子虽不大,客栈倒不少。裴知秀选了家靠水临街的店,定下一间二楼的客房,扶着唐锦云上楼进房坐好,叫了热水和两份早饭,收拾着填饱肚子,两人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唐锦云因担忧裴敬宗不知何时会杀过来,只想尽早脱身。她捧着热水喝一口,道:“知秀,我寻思着三老爷和小王爷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早上派人跟着,下午就能知道咱们做了什么。这里又是他的地界,我和你,赤手空拳,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林小王爷想要莲子,她已知道,可三老爷要什么,她想不出。 裴知秀点头:“我也这样想。大少爷原不知这边的情况,只当三老爷已病得无法下床,故而只派我跟着你,满以为就够了,谁知林小王爷与他交好,两个混世魔王搅在一起,简直无法无天。也幸好你没事,否则我都不知怎么回去交差。” 唐锦云微微一笑:“我想着这次你出来挺久了,也该回去报个信了。” 裴知秀把头一点:“是该回去,等把你安顿好,我马上动身。来时是小王爷胡闹,才显得路途遥远,若我快马加鞭,保准不出十天就能到都城。” 两个人商议一阵,各自占据大床一角,和衣躺着养精蓄锐。白天人来人往,行动起来太扎眼,还是借着夜色掩护一下的好。 午饭照旧打发客栈的跑堂送到屋里,吃完饭,裴知秀拎着药包下去向厨房借了一个砂锅,倒上水点了火煎着。 煎好药,裴知秀端着回到房间,看见唐锦云一头长发已被剪得乱七八糟,短发茬立在她那小巧的脑袋上,活像个假小子。她一惊,放下药碗,急道:“身体发肤,你怎可如此?这是大不孝!” 唐锦云摸摸耳边的碎发,满不在乎地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在乎这个?再说,要避开跟踪的人,可不得换个模样。” 她说得合情合理,裴知秀辩不过,就按下不提,捧来药让她吃。 再坐下谈话,裴知秀的视线忍不住往唐锦云头上瞟,她本是个圆脑袋圆脸,后来瘦一些,有了尖下巴,近来赶路,气色不大好,可眉眼还是清丽的。现在好,剪个姑子似的短发,越发衬得眼睛大而不适了。 唐锦云瞄到裴知秀的视线,也后悔自己下手太狠,一下子头上冷嗖嗖的。她整好行李箱,拿出装着“尊严丹”的瓶子,倒出里面的药,将空瓶子交给裴知秀。 两人排演一遍晚上的行动——其中大部分都是裴知秀的戏份,直到步骤都烂熟于心,她们才开始做准备。 唐锦云系上披风带子,将帽子拉起扣在头上,小巧的木箱拎在手里,在披风的遮挡下,看不出任何破绽。 天是阴天,到傍晚不但没晴,反而吧嗒吧嗒下起了雨。 裴知秀和唐锦云只道天助我也,两人分头行动,裴知秀先端着药碗出了门,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的功夫,唐锦云打开房门,和楼下掌柜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掌柜的看她面容惨白,好心道:“下雨了,您带把伞再走?”唐锦云没搭理,按着披风帽子走进雨幕。 片刻后,裴知秀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问掌柜:“掌柜的,我家夫人呢?你有没有看到?” 掌柜的对这对漂亮主仆有点印象,见她急急奔来发问,忙应道:“是那位脸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夫人么?”裴知秀急道:“是啊,她人呢?我就去厨房送个碗的功夫,回来她就不见了!” 掌柜的安抚道:“小姑娘,别着急,我刚看你家夫人穿一件白色披风往青河方向去了。我还说下雨,让她带把伞,她没理我。” 裴知秀攥紧手心的瓶子,又风风火火跑上楼,在屋子里看一圈,出来踹开隔壁客房的门,将倒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个护卫踢醒:“快起来!少夫人不见了!” 两个护卫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看面前的裴知秀,忙往后躲了躲。当然,并不是他们怕裴知秀,而是他们做着暗中监视任务的人,现在被任务对象叫醒,简直不是丢脸二字能形容的。 “你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反问,裴知秀把手上的瓶子往他们眼前一送,大声道:“我说,少夫人吃了毒药不见了!你们是怎么做暗卫的?她那么大一个人走出客栈,你们都不知道?” 第45章 虽说天昏地暗还下着雨, 可唐锦云赶起路来丝毫不含糊。她想,亏得昨晚那药酒,否则她还不能这样有劲。 一路奔着山脚跑去, 穿过竹林, 对着眼前因下雨而翻腾起来的水面, 唐锦云蹲下来, 把行李箱往河滩上一放,解下披风, 露出包着黑色头巾的圆脑袋。 她捡了一堆小石子包在披风里,朝着河里使劲一抛,再脱下衣裙扔进去,做完这一切,她又脱下那双粉白绣花的软缎鞋, 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河滩显眼处。 身上的黑衣黑裤是早早就穿戴好的,配上脑袋顶的黑头巾, 唐锦云想,往夜色里一躲,谁也甭想看见她。 “自杀现场”布置完,唐锦云拎起小巧的行李箱, 沿着河岸一阵小跑, 钻到远处的桥洞底下等着。 黑不隆冬的桥洞既潮又臭,可唐锦云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由生活,心里快活得仿佛置身天堂一般。 不知等了多久,河滩上终于有了动静。 唐锦云扒着一块石头露出半个脑袋去看, 望见河滩上哗啦啦站了一堆人, 打头十来个提着灯笼,将长长的河滩照得亮堂堂的。 唐锦云静等一番, 果然听到裴知秀的哭喊:“快看,这是少夫人的鞋子!”人群骚乱一阵,林小王爷的声音响起:“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搜!今儿老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听完这话,唐锦云缩回脖子,暗想自己躲得是不是有点太近了。本想留着看戏,可要是被找出来就糟了。 早知道,就听知秀的,将接头的地方安排在山上竹林。 她提心吊胆窝在石头后,大气也不敢出。直等到雨都停了,外面才接二连三有人喊“找到少夫人披风啦!”“找到少夫人裙子啦!”“找到少夫人上衣啦!” 按理说,搜寻进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青河太长太宽了,且因下雨暴涨,若想在里面捞尸体,只怕得派一支军队不眠不休地捞上十天半个月。 可林小王爷不愿意,他死活不相信精成那样的唐锦云会服药自杀。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鞋子,盯着上面的泥水,转身朝众人吼道:“找水性好的人来,给老子下水找!” 人群哄然散开,看出主子在气头上,便没事找事地装模作样在河边溜达。 裴知秀捧着湿漉漉的披风哭得死去活来,林小王爷没见过这样的哭法,按着眉心喝道:“别哭了!烦死了!你家少夫人不是会水么?会水的人能跳河自尽?” 裴知秀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她展开手上的瓶子给林小王爷看,“这是马大夫给的药,说是少夫人若病到药石罔效的地步,就用这个体体面面的走。您说说,一心求死的人,难不成进了河还在里面游一圈?您看你说的是人话么?呜呜呜——” 林小王爷望着夜色下的山林,只想,这实在太奇怪了,早上还去药馆看脉,找客栈吃饭吃药一样没落,一眨眼的功夫就投河不活了? 他不信,云崖寨上那么大的事,她不也拼着劲儿活下来了么?如今,不过和庆之白躺一晚,她突然就贞烈起来,蒙鬼呢! 他的庆之那么好,和谁睡一晚谁也不能觉得亏! 林小王爷看一眼毫无进展的搜寻人群,再看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裴知秀,冷笑一声道:“要求死,喝了药体体面面走不更好,怎么还要跳回水?怕死不透?” 裴知秀咬牙,“她就想干干净净地走!她不想进裴家的坟地!她宁愿以身喂鱼虾,宁愿烂在河里,也不想再回裴家!” 林小王爷愣了愣,“她当真这样想?”裴知秀不说话,只管坐着哭,林小王爷捡起那件滴答淌水的粉色上衣,小小一片,单看衣服,还以为是个小孩子的。他心一软,想这么个小身子骨,落进大河,扑通一声,可能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又一想,或许她身上终究有些唐家人的倔脾气,自嫁来裴家,接二连三受委屈,真一时想不开了也未可知。 林小王爷就这么一会儿怀疑一会儿惋惜,最终看天色越来越晚,冷风越来越厉害,护卫们会水的也下去了好几波,愣是没一点收获,也就默认唐锦云的小身板已经被河水冲到百里之外了。 唐锦云靠在石头上,等得差点睡着,脑袋一歪,突听外面大喊:“行了,回去吧!” 她蜷着身子静听河滩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松口气揉揉发麻的腿脚,完了从箱子里摸出一包点心,三两口填了肚子,这才换个姿势坐下。 上午在药馆里捣碎的安神丸碎末,她和裴知秀一点没浪费,揽起来尽数倒进了跟踪她们住进客栈的那俩暗卫的午饭里。 知秀手脚快,往厨房跑两趟就能把事情办妥,要不是她是裴敬宗的人,唐锦云真想把知秀拴在她身边。 吃饱后,唐锦云又从箱子里摸出一条薄棉被,往腿上一盖,兴致很好地默默哼着歌。眼下,黑桥洞以及奔腾的河水,全是她的伴。 她感觉来这里的几个月,自己已经大变了样。 她之前不过是个胆子略大的学生,现在她都能够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桥洞里,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孤独。 她想知秀总会来接她的。 裴敬宗在隔壁镇子的山头秘密建了一座小屋,只待唐锦云假死成功后过去住下,那里大夫、看门的、车夫、老妈子、丫鬟、厨娘、护卫一应俱全,“那才是养病的去处”——裴知秀这样转述裴敬宗的话。 这些本是裴敬宗瞒着唐锦云做的,因为他知道唐锦云不会乖乖“就范”,所以他只能暗里让裴知秀带人过去。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裴知秀被唐锦云的魅力征服,走到半路就把底细透了个全。 唐锦云想到这里,嗤嗤地笑,裴敬宗真是个老好老好的人,可老好人要做官要发财,要有个清清白白的贤内助,她就不得不退居后方给他和未来夫人让路。 可让路归让路,她是不会去做他养在外面的笼中雀的。 唐锦云已经盘算好了,等裴知秀回去“报丧”,她就想办法离开这里去云阳。 第46章 等了大半宿, 裴知秀连个影儿都没有,唐锦云猜她或许被林小王爷和三老爷的盘问绊住了,不过这是她们预料之中的事, 所以唐锦云也不急, 裹紧棉被在桥洞底下来回地走。 她们说好, 若裴知秀迟迟不来, 唐锦云就先提着行李上山,“反正你那个脚力, 我闭着眼睛都能赶天亮前追上你”——裴知秀这样说。 唐锦云并不担心裴知秀糊弄不过那俩爷,那丫头随机应变虽不太行,但只要事先备好说词,来来回回就那一套车轱辘话,等他们问无可问, 也就只能作罢。再说,知秀不是谁的丫鬟, 她算裴敬宗的半个妹妹,此趟只是送人,很快还要回去送信,那俩爷再无法无天, 也该知轻重。 凄冷的夜是很难熬的, 尤其是不知时间,就更让人觉得夜的无边无际。唐锦云默数着转到两百圈,猛地停下,因为她看到桥洞口立着两个高大的身影, 一人提灯, 一人拎刀,就那么野兽似地杵着。 唐锦云只望一眼就呆住了, 攥着被角的手一紧,心咚咚直跳,有点怕有点慌。但这时她还只是以为自己占了流浪汉的地盘,眼下人家回来,自己当然得识相地赶紧走。因此她干笑一声说:“两位大哥,对不住,我这就给你们腾地儿。”她边说边拎起箱子朝桥洞另一个出口跑,跑出两步,见后面的人也挥舞大刀跨步追上来,险些骇得叫出声。 可她到底是忍着力气没叫出来,既然知道来者不善,那就跑,有多少劲就跑多远,她不能把力气花在没用处的地方。 后面人手里的灯火照亮狭小逼仄的桥洞,看路倒不成问题,问题是河滩边乱石太多,唐锦云跑起来很费力,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前方黑暗处突地伸出一只手拦腰将唐锦云扛到肩上扭头就跑。 唐锦云趴在那人肩头,使劲拽着行李箱,身上的棉被没了着落,飘摇两下落到地上。她抬眼一瞥,看到追来的两个高大身影很像云崖寨的土匪。 她心里害怕,脑子还清醒,转着眼珠看向身下这个扛着自己飞速奔跑的身体,宽肩长腿,黑衣黑裤,显然是个男人。 男人当真是能跑,蹿出桥洞,往竹林里一钻,七拐八拐跑上山,没一会儿功夫,身后的人就没了踪影。 可唐锦云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只是想,完了,这下知秀再也赶不上我了。 桥洞里黑,山林里也好不了多少,唐锦云挂在男人肩头,就望见他两条长腿不停交织着跑动,跟上了发条似的。 男人不说话不喘气——并非真的不喘气,是唐锦云根本没听到他气喘——只知道闷头跑,她疑心他不是人——至少不是正常人,哪个正常人扛着一大活人在夜里走山路跟如履平地似的! 唐锦云将手搭在男人后颈探了一下,摸到人皮却没摸到温度,刚想再摸摸,男人突然停下步子,松手将唐锦云扔了出去。 刚下过雨,泥土松软,唐锦云倒不怎么疼,就是吓了一跳。她哎哟一声扶着腰坐起来,箱子还拎在手边,隔着夜色望向面前的男人。黑暗里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她只看到男人的轮廓,高大瘦削,是个好看的衣架子。 “老实了就走,不老实就再坐一会儿。”男人出声,语气淡淡的。 唐锦云老实了,她见男人能说话能出气,也就不怕了。 她捂着屁股想站起来,可脚底打滑,哧溜哧溜地站不住。男人冷眼旁观,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唐锦云想自己跟个猴似的在他眼前折腾半天,他却无动于衷,就带着点气说:“你拉拉我呀!” 男人迟疑片刻,犹犹豫豫伸手扯着唐锦云的行李箱将她稳住。唐锦云好笑又好气:“你刚还扛着我跑,现在怕什么羞啊?” 男人开口:“情势所迫,扛着你跑起来快。” 唐锦云一脑袋的疑问,嘴张了几次,只是问道:“咱们要走去哪儿?”她不说你要带我去哪儿,因为感觉质问的语气太过,说“咱们”虽有些亲昵过了头,但到底是个软话。 男人抿抿嘴,抬眼盯着包着头巾像个小沙弥的唐锦云,夺过她手里的箱子,偏头问:“能不能走?” 唐锦云手中的箱子被他大力扯走,掌心被银质的手环刮得生疼,她搓搓手心,用力一点头,又怕他没看见,补上一句:“能走的。” 事实证明,湿滑的山路她还真走不了。 看着男人一双长腿怎么走怎么稳,唐锦云想自己腿短下盘稳,走起来也不至于差。结果真一迈步,她是不停地打滑摔跤。 起先男人还是不打算管唐锦云,由着她在后头啊一声呀一声地走,只听着她要滑倒了才高抬行李箱将人撑住,后来不知是觉得耽误行程还是嫌麻烦,男人返回唐锦云身边,道声得罪便将人又扛上了肩。 男人扛着跑的确快得多,没一会儿两人出现在一座小木屋门前,男人放下唐锦云,进屋点上灯,出来见她站着发呆,想了想开口道:“进来,外面冷。” 男人背着光,唐锦云看不清他面容,也不愿自己迎着光被他看,忙低了头从他身旁挤过跳进屋内。小木屋很简陋,进门左手边是一张土炕,右手边是灶台,中间摆着方桌,地下凌乱立着几个木凳。 炕上有一个铺盖卷,铺盖卷下面是满炕的稻草,唐锦云摸了摸,都是干的,便一屁股坐了上去。男人拎着一个瓦罐从外面进来,关上门挡住夜风,走到灶台边手脚麻利地生活烧热水。 唐锦云借着油灯偷偷瞄他,发现他长得不赖,对得起衣架子一样的身体,浓眉高鼻,薄嘴唇单眼皮,看着十分赏心悦目,当然,要是眼角眉梢没那股淡漠劲儿就更好了。 她没觉出男人有什么危险,暂时松口气,笑眯眯地问:“恩人,怎么称呼你呀?” “十七。”男人的脸被火光照得红通通的,浓密的眉毛和睫毛在红光下格外显眼。 唐锦云借着火光看到他脸上的细小绒毛,猜他年纪不大。她又问:“这是小名吧恩人大名怎么称呼?” “十七,大名。”十七转过脸,皱着眉毛,唐锦云见了,忙举手陪笑:“对不住,十七恩公,这是你家么?” 十七回头继续拨弄柴火,“不是。” “那是什么地方?” “林子里供猎人休息的木屋。” 十七问什么答什么,但绝不多说一个字多做一个表情,唐锦云问了半天,才知道他是云恒派来的暗卫,从裴府出来那日就一直跟着他们的队伍,本来他的任务是看着唐锦云护着唐锦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不能暴露自己,但今晚那两个蛮子出现,唐锦云又是独自一人,他不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唐锦云望着十七细长的黑眼睛,想起漂亮娃娃云恒,哑然失笑,云恒自己都软趴趴的,他哪来能耐找暗卫?可她把怀疑埋在心里,脸上还是笑呵呵地和十七拉家常,问他路上辛不辛苦平时睡哪儿——她没忘有几次林小王爷歇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 “不辛苦。”“哪里有地睡哪里。”十七依旧淡淡的,有什么说什么,唐锦云只是不信。 十七烧好热水,往桌上的茶壶里灌了一些,剩下的热水留着,抓把面进去,用锅勺搅拌几圈,盖上锅盖,抱着一捆柴走到炕边开始烧炕。 炕洞门在唐锦云垂着的腿下,十七走过来,也不说话,就看着唐锦云,好像眼睛才该用来与人交流。 唐锦云仰头瞧见他脸上的稚气,笑笑挪开屁股。 烧完炕,锅里的面糊已煮开,唐锦云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赶着跳下去眼巴巴望着。十七揭开锅盖,拿起灶台上唯一的碗盛满面糊,看一眼唐锦云,愣头愣脑地说:“你吃过点心了。”那样子便是不想给,唐锦云噘嘴:“就一碗清汤面糊,你还当宝贝!”她其实冻了一晚,想喝点热的,水太寡淡,她也怕喝多了要上厕所。 十七呆住,他一天没进食,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吃点东西。眼前这个自来熟的女人,若非殿下的命令,他早就将人扔出去了。 十七想,我九死一生地从训练场杀出来,是为了当未来皇帝的暗卫,而不是保护一个不男不女的干瘦女人——这个结论是因为唐锦云进屋后将头巾摘下,露出了那头冲天短发。 他想完,默不作声地把碗中尚滚烫的面糊一口气喝光,刚放下碗,就看见唐锦云摸到炕边,从她那个箱子里掏出一包东西跳过来:“我拿点心跟你换!” 十七鼻子动了动,闻到点心的甜香。犹豫了一会儿,起身用茶壶里的热水将一只茶杯烫干净,盛上一杯面糊递给唐锦云。 唐锦云把点心放在灶台上,捧着茶杯喟叹:“真暖和!”叹完,她又小小地抱怨,“小气,就给这么一点,好歹盛满呀!” 十七瞥一眼她骨头能蹦出来的手腕,看着地面说:“殿下说你肠胃不好,叮嘱我若带你离开,不能给你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是十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唐锦云听完笑笑,“可面糊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十七看她顶着一头丑得不知怎么形容的短发居然还笑得怪好看,别了脸不说话,走去铺床。 铺完床,十七掏出一个盖着红戳的信封给唐锦云,唐锦云接过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姐姐亲启,她撕开信封,快速看了一遍信,确实是云恒的口吻,落款也是他。 信的前半段说他得知外祖母要将她送往竹里镇,十分担忧,便派十七前来相护,后半段是说十七多么多么可靠,一定保她性命无虞,末尾说等他稳定下来,会想办法来看她的。 第47章 吃饱喝足, 唐锦云和十七就铺盖问题起了争执——唐锦云单方面不满,十七轻易不开口。唐锦云身体不好,白天的活动量大, 早就累得不行, 摸着热乎乎的被窝, 她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没等躺平, 十七轻轻一拎就将她扔到了炕角的稻草上。 唐锦云抗议:“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每次都扔来扔去,我是人又不是包袱!” 十七没搭理她, 自顾自脱下黑靴,用洗脚水刷干净上面的泥,把鞋子摆在炕洞门跟前烤着,上炕钻进被窝躺好。 唐锦云坐在一堆发热的稻草上,倒也暖和, 只是心里气不平,“我有个小被子, 可软和啦,刚才被你扛着也掉了,现在没被子怎么睡?” 十七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山里夜风呼啸, 唐锦云没勇气出去, 她认命地倒在稻草上,想自己被人伺候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她侧趴着盯着十七的高鼻梁,嘟囔道:“云恒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这是照顾么?虐待还差不多。” 十七睁开眼,动动嘴唇道:“我只管你生死, 不管伺候。” 十七是存着气的, 他从小进宫接受训练,所有人都告诉他以后要成为皇帝的影子。他起早贪黑, 刻苦练功,等他终于有资格站在大皇子殿下身后时,四岁的小殿下却哭着说“我不要做皇帝”,因殿下的一句话,皇上便没让他立刻就跟着大皇子。此后他跟个笑话似的在宫里晃荡了好几年,前不久大皇子回宫,找到圣上说要学着上进,他这才又被皇上赐给殿下。 他以为他的一生就这么定了,谁曾想殿下讨回自己的第一件事,竟是让自己保护这个干瘦鬼! 唐锦云认为他说得合情合理,也就抱着胳膊安安静静睡好。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等唐锦云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舒服得不像话,正要滚着再睡个回笼觉,十七的脸出现在炕头,淡淡道:“醒了就起来。” 唐锦云抱着被子坐起来:“你要送我回去了吗?”她没在接头地点等候,知秀肯定会急疯的。 十七摇头:“水位下降,找你的人又下水了。”他醒得早,天没亮就出去打探了一回。 唐锦云不知自己此时一头短发冲天而起,配着惺忪的睡眼,活像炸毛的猫。她揉揉眼睛,垂着嘴角叹道:“完了,知秀得疯。” 十七从她的短发上摘下几根稻草,轻声道:“没疯,哭晕了。”摘完,他盯着手上的稻草,脸可疑地红了一瞬,恼自己多事。 唐锦云却不依不饶:“你见到她了?” 十七丢下稻草:“他们扩大了搜查范围,在桥洞这边找到你的小被子,她一见就哭晕过去了。” 唐锦云咬咬嘴唇,她知道知秀早晚得过这一遭,等自己从裴敬宗的秘密小屋跑掉,知秀还是会伤心。 她想了想,最后决定不回去找知秀,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日后再费心从裴敬宗的房子跑掉,还不如现在就不回去。 十七没什么跟人打交道的经验,但看唐锦云的模样,也知道她在难过,他不懂安慰人,就走开去烧水煮早饭。他的任务就是看着唐锦云别让她死了,除了任务,其他的十七都不想。 面糊刚煮好,十七就见唐锦云穿上鞋子跳下炕,自己提壶洗脸刷牙——她竟在箱子里装了洗漱用品,洗漱完她从箱子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顶灰布小帽,把乱糟糟的头发盖住,对着箱子里的一面镜子左右瞧瞧,然后跳过来,不消人说就自己盛满一茶杯面糊捧着慢慢喝,边喝边说:“要是有小葱、鸡蛋,再加点盐和油,简直美滋滋。” 十七看了,内心不可谓不震撼,他在宫里见过最低等的宫人,可她们任何一个挑出来也比唐锦云更像大家闺秀。 吃完早饭,唐锦云鼓鼓捣捣地收拾好行李箱,提着对十七说:“我要去云阳,你还跟么?” 十七正在洗碗,一听这话,微微点头。 唐锦云紧紧帽子:“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十七从盆里捞出碗,甩几下水,道:“你安定下来,我就能交差。” “怎么算安定?” “结婚生孩子。” “云恒的意思?” “不是,我猜的。” 唐锦云笑了,踢开脚边挡路的木凳,骂骂咧咧说一句:“臭小子管的倒宽!” 十七听见后,抿抿嘴,拿上剑率先出去了。 十七没带唐锦云按原路下山,而是继续上山从另一头下了山。十七还是不爱说话,唐锦云还是走不顺溜,好在两人之间还有个箱子可以做互相牵扯的桥梁。 唐锦云就这么被十七用箱子拉着下了山,在山脚他良心发现,买了一辆马车拉着唐锦云走。马车很简陋,除了一个空车厢外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大,整个车厢最起码能横躺五个唐锦云。拉车的马倒是好马,棕色毛发油光水滑,一看就健康得很。 唐锦云不怕吃苦,因为尝到自由的甜头,乐得自在。她和十七虽不急着赶路,但也是有计划的前行,反正晚上是一定要住店休息的,她又不差钱。 她到一个地方就往马车里添点东西,小火炉、砂锅、茶壶、碗筷、棉被、褥子、小几、精细米面,最后马车被她改造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十七晚上不得不歇在马车里看家伙什儿。 就这么走了半个月,十七说云阳不远了,再过一座城就能坐船上岛,唐锦云听后,扬起晒得黝黑的脸,笑嘻嘻地说:“真好,进城咱找家大馆子好好吃一顿。”她身子差,头发倒长得快,这才半个月,就已经长成了齐耳短发,顺溜地贴在脑门,不涂脂抹粉后,看着还是个假小子的模样。 十七不说话,见她高兴,心里也跟着轻松,他虽不满唐锦云身上缺少闺秀作风,却也不得不承认,旅途中不挑三拣四的她的确是个好伙伴。 这俩人半月来借着云恒给的令牌出入各地城门如自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这天他们刚进城,就被守城官请去,在当地的县衙客客气气被奉为上宾,为首一个当官的打完招呼便将他们带入内室,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信。 唐锦云摸不着头脑,单看官老爷老态龙钟,一把稀疏的黄胡子,可怜兮兮地对着自己点头哈腰,浑身不自在。她三两下撕开信封,前两行是云恒的问候和思念——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肉麻话张口就来。她略略一看,匆忙转到下一页,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猛地吓一跳。 信的篇幅有限,云恒只简单交代了重点,概括来说就是顺帝被那田刺死了,那田被当场擒获,云恒也被众人架着登了基,不仅要料理老爸后事,还要应付城外的那田同盟军,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现今他希望唐锦云和十七先不要上岛,暂时躲在永城县衙,县衙有兵,比外面安全些。 最后云恒还说无需担心,那田同盟军占了都城隔壁几个小城,正忙着整理战利品,无暇进攻都城。 第48章 唐锦云知道十七一直在和宫里通信, 每次路过驿站或者县城,十七总要消失一会儿,不长, 最多不超过两三分钟, 可已足够让他送封信出去。 她从不干涉十七, 因为她也想沾点皇家的便利。这段日子借着云恒那块令牌, 过得不是一般舒心。 看完信,唐锦云胆战心惊地将纸折好, 跟官老爷说:“麻烦大人,给我和十七收拾两间房,我们要叨扰一段日子了。”官老爷连连点头称好。 官老爷手底下人效率很快,没一会儿就来人带着唐锦云和十七到县衙后面的内宅,四四方方的院子, 正房厢房、抄手游廊齐备,院内有几株桂花树, 墙角摆着数盆颜色各异的菊花,倒是个好住处。 唐锦云和十七各占一间厢房做卧室。 丫鬟备好热水和衣物伺候着唐锦云洗了个澡,换上裙装,她又变成了女孩子。 十七洗完澡也换了一身新衣服, 灰色长袍使他看上去像个文人。官老爷派人送来一桌酒席, 唐锦云挥退丫鬟,板着脸把信的第二页甩给十七。 十七正拿着勺子舀汤喝,信纸飞过来,他放下勺子, 抬手接住展开一看, 微微张大眼睛。他不习惯做表情,即使再惊讶, 旁人也只能看到他眼皮动了动。 唐锦云从十七脸上瞧不出波动,急道:“这事你不知道?” 十七捏着信纸,轻轻摇头,眼里是茫然的冷静,“不知道。”他一直单方面往宫里传递唐锦云的消息给殿下,收到的回信全是银票,而且永城周围的地界很太平,他是一点没察出战争的气息。 唐锦云叹气:“他们绕过偏远县城,直接奔都城去了,你说,等他们把都城周围的县城一一攻克,都城是不是就完了?” 十七还是摇头,眼里的茫然更甚。他不懂战争,只知要忠于的主子身陷囹圄,有心即刻回京伴他左右,但看一眼眉头拧在一处的唐锦云,又说不出口。 唐锦云摸摸缝在内衣暗袋里的长命锁,想起云崖寨上弱小的云恒,捂脸哎哟一声:“我害死他了!”顺福当时说这锁多么多么珍贵,对云恒多么多么重要,她只是嗤之以鼻,暗嘲古人迷信得可笑。且为着自己私心,她愣是没还给他,及至见到原身和威严鬼差,她才知因果轮回并非传说。 云恒本贵为皇子,又肩负继承大统的重担,他是受得住这长命锁的。 十七听了这话,眼里的茫然散了大半,渐渐恢复到原来的古井无波。他给唐锦云盛了一碗鱼汤,将碗中米饭分出一半,淋上鱼汤又夹些菜进去拌好,“吃饭,你以为你是谁,还能管得了男人打仗?” 唐锦云从手指间隙露出眼睛,望着十七道:“我拿了他的长命锁,他还没成年……” 十七冷脸道:“放屁,亏你读过书的!长命锁若能保命,还要我干嘛!” 十七想他流过的血汗还不如一把锁?他如今就是没在殿下——现在应该称陛下——身边,否则就算敌军攻城他也有法子把陛下安全带出来。 唐锦云被十七的冷言冷语一刺,发昏的脑子清醒过来,也就安心在县衙后宅住了下来。十七说得对,她算什么,何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长命锁要真有灵,就该变成炮弹将包围都城的敌军轰走。 十七每天都出去打探消息,可收获不多。永城离都城太远,就是那边真打得热火朝天,消息传过来也得费上十天半个月。 县衙的官老爷初时每日都过来问安,常搞得唐锦云尴尬脸酸。唐锦云逮着机会就问都城的战况,官老爷一副自大的表情笑道:“不是下官讲大话,我云顺兵强马壮,战士个个英勇,那群居无定所的蛮子根本不是我云顺的对手!” 唐锦云看他摇头晃脑的狂妄模样又可恨又可笑,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他老人家倒得意得很。不过唐锦云也理解这偏远城池的官员,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做官,只要不太傻,都能把日子过成“土皇帝”般滋润。 官老爷人老身形却富态,一看就属于过得滋润的那一类。 他连着来了几次,唐锦云看从他嘴里问不出除自夸外的话,就婉拒了他的每日问安。官老爷起先还惶恐,连连追问是否有什么事做得不合心意,唐锦云头疼,便追问他为何对自己这般厚待。云恒的令牌自然不同寻常,可官老爷若要表忠心的话,一次探视就足够,何必日日不厌其烦地赶过来?他的腿脚走起路来就够叫人心慌了,加上万年不变的自大神情,唐锦云看了三天就腻了。 对于唐锦云的追问,官老爷开始还不肯说,只嘿嘿笑,最后看唐锦云脸上带了怒色,才压低嗓音道:“陛下密信,下官本不该多嘴,既然您问起,那下官就说一说——”说着他的小眼睛一挤一挤,叫唐锦云替他担忧眼珠子会不会蹦出来,“——娘娘,日后您回宫,可别忘记小人的一片忠心。” “娘娘?!”唐锦云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什么时候成娘娘了?” 官老爷笑眯眯道:“是下官嘴快,您现在还不是娘娘,等以后进了宫就是了。” “云——陛下这么说了?” “自然,下官不敢骗您。” 晚上十七回来,唐锦云跑到他房间把这话一说,问他:“你经常和宫里通信,这肯定是假的吧?” 十七刚洗完澡,正坐在窗边擦头发,入秋后天气转凉,唐锦云屋子已生了火,十七不喜欢烧炭熏香,就什么都没要,眼下窗户大开,整间屋子冷嗖嗖的,唐锦云怕冷,就站在门口没进去。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唐锦云,想也不想回道:“假的,陛下是怕底下官员照顾你不尽心,故意给你名分引他们重视。” 末了,他又加一句,“动脑子想想,就你这样的,也配进宫当皇后?”十七加重语气,不知为何听到陛下要接她入宫做娘娘,心里就烦躁。 唐锦云认为他分析得对,可对后面的刻薄话有些不满,她哼一声道:“没说是皇后,只说是娘娘。” 十七擦头发的手停顿片刻,淡淡道:“多吃饭,少做梦,做娘娘你也不够格。” 第49章 云恒的信逐渐送得少了, 起初是一月两封,后来变成两月一封,到入冬时两三月也不见得有一封来信。 永城不算大, 却够富庶, 唐锦云头几月有着官老爷的“自大洗脑”以及云恒的平安信, 还能生出几丝外出闲逛的心思, 等下第一场雪后,云恒的平安信来得少, 她心里担忧,每日起床就都憋着火,也就懒得自己去逛。不出半个月,她没迎来云恒的信,反倒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好伙伴——大姨妈。 那日午后太阳还好, 唐锦云坐在院中央望天发呆,十七捧本志怪小说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天蓝云白, 是难得的好天气。 唐锦云侧头望眼神情专注的十七,重重叹口气,她和十七相处这么久,也没摸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 “怎么了?”十七身形未动, 翻一页书, 拿一块桌上的糖糕扔进嘴里。 唐锦云的头脸被阳光晒得发热,她扯扯披风的狐毛领,将下巴塞进去藏起来,含含糊糊地说:“你不想回去看看么?”她知道十七是只忠于云恒一人的, 此刻被她牵扯着困在这里, 想必心里并不好过——这从十七日益增多的冷脸中就能看出来。 十七含着糖糕,偏头望望将脸藏起来的唐锦云, 眼神冷冷的:“有话直说。” 唐锦云笑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现在在这里过得挺好,整个县衙的人都拿我当娘娘对待,我想我是安全了,可云恒还在都城不知受什么煎熬,你是他的人,要不你就回去陪着他吧?他身子不好,体力也差,又胆小又羸弱的,有你护着,他也能安心些。” 十七不说话,开始嚼糖糕。因是给唐锦云备的点心,糖糕的用料是最精细的,糖、油全是上品,往日十七能尝到甜味,可今天吃在嘴里,老觉得涩。 他合上书,本看到精彩处,听完唐锦云的话,顿时兴致全无。他冷笑:“是陛下安心还是你安心?”十七知道自己不该说这话,他有什么立场呢?他不过是陛下派来看着她的护卫,而她甚至不懂他有多么厉害,只拿他当保镖。 唐锦云没觉出他神色不对——他脸上能看出的情绪实在有限——依然笑着说:“自然是我们都安心。” 十七听了,心想这倒是对我能力的认可,可还是止不住灰心,青天白日的,他只觉眼前忽地蒙了阴影。 正愣着出神,忽听唐锦云哎哟一声惊叫,他忙扔了书问:“又怎么了?”唐锦云捂着肚子,感觉那股子钝痛感陌生又熟悉,她拿不准是怎么一回事,便勉强笑一笑说:“可能喝了点冷风,肚子疼。” 十七拽着她站起来:“疯子!刚下过雪,不让出来非要出来!活该!”一面说一面推着唐锦云往屋里走。 唐锦云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来去上厕所时,棉裤一脱,往马桶上一坐,才看到裤子上的殷红。她脑袋响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前几个月她一直病歪歪的,月事没来她也只当是这具身体太差,不曾放在心上,这下好,身体似乎总算恢复正常了。 身体一好,唐锦云就有了精神,每天早起绕着院子跑两圈,再洗澡吃饭,白天有客就和她们在城里逛逛——官老爷虽自己不来烦唐锦云,却日日支使他家女眷上门,没客就呆在房间里握着毛笔写大字。如此安然过了两月,十七猛然在一天发现唐锦云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她身体单薄,瘦巴巴一小团,加上头发短,看上去就是一个干瘪小女孩。近来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唐锦云的小脸恢复圆润,肤色变得白皙,身形也有了厚重冬装都掩盖不了的曲线。 察觉唐锦云的变化后,十七渐渐歇了回都城的心,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陛下在宫中绝对安全,皇宫禁军全不是吃素的,而官老爷之所以不敢对唐锦云造次,未尝没有他这位天下独一份的皇帝暗卫在旁的原因,自己一走,那群势利鬼借机欺负唐锦云怎么办? 十七不提回去的事,唐锦云也不敢多嘴,十七一直自诩皇上的影子,从不听她的。 这天官老爷的儿媳和女儿又来找唐锦云出去看戏,唐锦云一早起来见天阴沉沉的,有点不想去,十七捧著书坐在大堂,道:“不想去就不去。” 唐锦云大口喝粥,一心赶着回屋理头发,她的头发已长至披肩,昨晚洗完头嫌它们湿漉漉搭在肩头冷得慌,就编成两条辫子坐在火边烤,头发一干就直接上床睡了。早上醒来解开发带一看,顺滑直发成了弯曲卷发,她简直气得要死,恨不能穿回昨晚抽两下自己的贱手。 她喝完粥一擦嘴,扔下帕子起身:“说得容易,咱们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敢甩脸子?不过陪着逛逛街看看戏,又不是什么苦力活,我就是去了也不委屈。” 十七看一眼她卷起来的头发,那卷发如云般拥着她红润的小脸,显得异常好看。他收回目光,盯著书上的字凉凉地说:“在她们眼里,你迟早是娘娘,巴结还来不及。你就是真急了,她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话一出口,十七就觉得话里面作酸的语气过重,便又抬头去看唐锦云,却只见一个窈窕的背影掀开厚重的门帘往房间去了。她根本就没听见,因而连个回话都没有,他暗暗松口气。 唐锦云抹了不知多少发油也没把头发捋直,反倒弄得满头喷鼻桂花香,她打过几个喷嚏,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用发带绑个马尾。弄完后,看镜中人还算过得去,就裹上披风出去了。 十七坐在外面,闻一阵香风飘过,张眼去看,又是只见一个红色披风的背影。 官老爷姓申,年纪挺大,大老婆小老婆都不缺,他的下一辈中不乏比唐锦云年长的孩子,但他单单只派来与唐锦云年纪相仿的儿媳和女儿来,可见他人是真不傻。 不过,儿媳和女儿与唐锦云年龄再相仿,也都已嫁做人妇,而唐锦云不久前才经历初潮,所以她们之间还是有点代沟的。 女人们相见,自然先都夸赞一番对方衣服好看首饰漂亮,唐锦云今日顶着一头不加收拾的凌乱卷发,接受称赞时就难免心虚。 三人先去镇上的成衣铺看新装——快过年了,申老爷出钱,给她们一人做了两身新衣裳。 唐锦云不想要,这些月以来,她每个月都能收到店里送来的新衣裳,申老爷的意思她太明白了,可她不过是云恒冒牌的爱人,实在受之有愧。 掌柜亲自跑进里面取衣服,等待的空隙,唐锦云笑道:“少夫人,申小姐,我的衣服多得柜子都塞不下了,这两身就由二位自行分配吧。” 申少夫人也笑:“人都说过新年穿新衣,这衣服和别的不同,别的您可以不要,这个可一定得收下。” 申小姐道:“您收下吧,我和嫂子都是沾您的光才能来这铺子里裁衣服,爹平时抠得很,要不是您,他才不会这么大方!” 唐锦云配合着笑,看完衣服,三人出来直奔戏园子。戏园提前得到申老爷的招呼,将场子轻的很干净,一个外人都没有,整座楼就她们三个,台上众人拼命表演,观众却心不在焉。 唐锦云不知道这样的精神折磨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她只盼着早点打完仗,早点离开永城。 晕头晃脑的戏听完,三人又朝酒楼出发。酒楼很大,能进去的食客都非富即贵,所以申老爷就没有特别关照,唐锦云三人的雅间在二楼,被跑堂领着上楼时,申小姐拉着唐锦云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笑,唐锦云干笑着应对,忽听酒楼大堂一人叫道:“唐锦云!”她下意识回头,望见林小王爷站在楼梯口白着一张脸盯着她。 第50章 唐锦云一走, 十七在屋子里做什么都没滋味。他出去扫了一阵雪,忽然想起昨儿唐锦云提过一嘴说想吃汤圆,便撂下笤帚溜达着跑去厨房让厨子滚汤圆。 厨子不敢怠慢, 连忙洗手挽袖行动起来, 到中午时, 也满满做了一案板。十七瞅着唐锦云吃是足够了, 就让丫鬟把每个馅儿的样样挑了三个,端去正房, 用炉子煮好,拿小火温着。 忙活完,十七正打算吃午饭,忽听外面院子有两人进来,他听出其中一人是唐锦云, 慢慢走出去撩开帘子,状似不经意地说:“今儿回来真早——”话没说完, 他很快就看到了唐锦云身后的漂亮男人。 他握紧拳头,觉得自己这副亲热迎接的模样被外人瞧去,真是太丢人——这种想法实属自作多情,因为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在唐锦云和林小王爷眼里是要多冷漠有多冷漠, 使人心寒的程度也就比屋檐上的冰棱好一点而已。 唐锦云主动开口介绍:“十七, 这是林小王爷——小王爷,他是十七。”林小王爷微微一笑,正要开口打招呼,十七转身一掀帘子往屋里去了, 只留下一句:“锅里有汤圆。” 林小王爷在旁看着, 心里冷笑,他早说这女人好手段, 设计假死,孤身出来过得比谁都潇洒,不仅能住进县衙大院,屋里还藏个小白脸。看小白脸那模样,八成以为自己是唐锦云的新姘头,心里不乐意了。 唐锦云带着林小王爷进到大堂,她先回房摘下披风和手套,擦掉嘴上有些发干的口脂,洗完手涂一层香膏,走出来见丫鬟已经上过茶点,便抚抚长棉袍笑道:“小王爷说有要事相谈,这里全没外人,也够清静,有事便直说吧。”两人酒楼相见都是一惊,但好歹林小王爷没当场闹起来,全了两人的面子。唐锦云看他还算讲理,也愿意和他心平气和谈一谈。 林小王爷抬眼望望光彩照人的唐锦云,想她真是大变了样,以前不过脸蛋可人些,如今美人颈杨柳腰,隐隐还有点前挺后翘的意思。他抓起茶杯喝茶,却被茶水烫了舌头,刚要骂人,想起自己的来意,忍着火笑道:“屋里真热。” 唐锦云剥着手里金桔,应道:“我怕冷,屋里火就没停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需小心翼翼应付和裴家有关的人,说起来,还要感谢云恒给她底气。 林小王爷犹豫一番,终于开口说到了正事:“你那颗莲子还在身上么?” 唐锦云手没停,撕一瓣桔子扔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回:“这您不早就知道了么,莲子给裴敬宗了,您亲眼看着我交给裴远的。” “是,我知道,可那颗就是普通的莲子,”林小王爷低头,“怎么能作数呢?” 唐锦云扔下桔子,又去盘子里拣桂圆吃。她看到林小王爷的鞋子沾着灰,像赶了很远的路也像很久不曾清洗,便感慨着轻轻一叹:“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裴家了,那么多箱嫁妆还不能换我一条命?莲子是嫁妆的一部分,你想要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裴敬宗?我都一无所有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这话说得可怜,配上说话人楚楚的动人眼神,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该软化了。林小王爷是个男人,且是个正常的男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心软了。心软的林小王爷脸上突然现出几分窘迫,他当然知道大男人追着女人不放有多么可耻。 最后林小王爷走到唐锦云身边窃窃私语一番,方才围了氅衣随丫鬟出去了。 唐锦云怔怔坐着,十七从屋里过来,本想说些什么,见她那个样子,又住了嘴。两人默默坐着,锅里的汤圆不知何时又滚开了,咕嘟咕嘟直响,唐锦云起身去揭盖子,被热气熏了脸,吓得后退几步,十七看不过去,伸手连锅端下来。 唐锦云看他赤手端锅,张嘴骂道:“你傻啊,手不烫?”十七不言语,拿着大勺子盛汤圆,因为煮的时间太久,全烂了,里面的馅儿流出来,豆沙、黑芝麻、桂花蜜、花生等等加上一堆白团子,简直成了一锅糊糊。 十七就这么盛一碗糊糊,自顾自坐着吃。 唐锦云重新坐回椅子里,突地说道:“这事没完呢。” 十七随口问道:“什么没完?” 唐锦云便把自己和裴家的一场恩怨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末了她说:“他不信我交出去的莲子是真的,他是对的,我怎么会把最大的筹码轻易交出去呢。” 十七不知道她那些事,陛下只说这女人曾救过他性命,十七从没当真,以为陛下怕自己护卫唐锦云不尽心,故意说这些来警告自己。他想就凭唐锦云之前的小细胳膊,一只猫都能轻易把她撂倒。 可唐锦云突然掏心窝子似的把自己的过去全暴露给他,他反而慌了神。但十七终归是十七,心里再翻波浪,面上永远不显,他听完唐锦云的话,继续吃碗里的糊糊。吃到最后一口,他端起碗喝了个干净,直吃得额头冒汗。 他舔舔嘴角的桂花蜜残渣,舌尖一甜,“他要莲子做什么?” 唐锦云听到十七冷静的声音,心也跟着静下来:“听他说,仗打得不好,都城里有点门路的人察出不对,都拖家带口往这边逃。云阳在海上,那田的同盟军又大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绝不肯冒险登船去打云阳,但云阳早就封了岛,禁止外人上岛。小王爷和海外一处商船的人认识,托着人情包了一间船舱,往返运送那些世家的人去云阳,海外的商船大都配有火器,坐他们的船,安全有保障。” “不白干吧?” “当然,船舱大小有限,船票抬得很高,一票难求。唐氏在云阳是大族,学馆馆长也算有点面子,有了莲子开路,他们登岛就容易多了。” “你想入伙?” 唐锦云皱眉:“我不知道,他说愿意和我四六分且不告诉裴家人我假死的事。事到如今,他要告发我,我是不怕的,只是发这种财,大概要天打雷劈。但我,又想替云恒做点事,小王爷说,那些人都是在朝为官的大人家眷,我若打着云恒的旗号帮他们登岛,家人躲过一劫,那些当官的以后也会更尽心替云恒做事,对吧?”她听说仗打得不好,心里也只是想双方势均力敌或者敌军负隅顽抗,她没觉得都城会沦陷,云恒这个皇帝要是做不长久,申老爷那个机灵鬼还能对她这么好?再说,如果真打得厉害,林小王爷还能有闲心做生意? 十七盯着炉子里的火苗,半晌无言,他能读书会写字,武功不赖,身强力壮,唯独不懂人情世事。他之前的生活太简单,简单得有些枯燥,可他不聪明嘴还笨,做暗卫用不着和九曲十八弯心肠的人打交道,加上他本人无欲无求,在宫内生活不缺吃穿,他已十分满足。 现下遇着唐锦云,他觉着心里老跟要抽条的树枝一样,有什么要撑着冒出头,但他也清楚,陛下肯对唐锦云上心,绝不能只是单纯要报恩。既然不是报恩,那就是别的意思了,这样说的话,他能跟皇上抢女人么? 十七脑袋里没什么计谋,给不出唐锦云好建议,只是直觉告诉他此事不妥,因而他说道:“男人的事,你就不能不掺和?” 十七认为自己语气还是正常的,可唐锦云被他的严厉口气吓一跳,于是她眼睛一瞪,也气道:“怎么,你瞧不起女人?” 十七看她气得脸颊通红,一对黑眼睛潋滟地闪着水光,像要把火气变成泪水发出来,忙起身落荒而逃了。 第51章 十七和唐锦云冷战了好几天, 这次是十七单方面认为他们在冷战,对唐锦云来说,十七少言少语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因而她依旧该吃吃该喝喝, 并没因此坏了心情。十七看在眼里, 气上加气, 便自动延长了冷战的时间。 林小王爷后来又来过一次,也不明确说来意, 只送上一匣子五光十色的宝石扯闲篇,看着倒像是简单的人情往来。唐锦云想自己当初被林裴两个糊涂蛋那样戏弄,收两匣子这样的宝石都不解恨,当下也就没推辞,直接让丫鬟将匣子捧到屋内的梳妆台上去了。 除夕那天, 申老爷一大早就来请唐锦云去他家过年。申老爷的家离县衙隔着两条街,是幢相当气派的宅院, 唐锦云去过一次,就再也不肯上门。不为别的,只为申老爷家中那几个豆蔻年华的小妾,她没本事管人家的家务事, 可她能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申老爷抖着老腿再三请求, 唐锦云就是只摇头不点头。申老爷没办法,又不能叫人绑着唐锦云去他家,所以闲聊几句也就气闷地离开了。 十七从屋里出来,看唐锦云散着头发坐在窗边, 捏着一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珠子在她常戴的白色兔毛手套上比划, 浓黑的睫毛低垂,真有点静若处子的样子。 他一声不吭坐在火盆边, 旁边炉子里热着一锅莲子银耳汤,是他早上吩咐丫鬟炖着的,最近天气燥,唐锦云晚上睡着了老咳嗽。 可他看眼桌上一尘不染的小白碗,就知道她没有喝。 十七没好气:“不喝汤早说!丫鬟们白忙一早上!” 唐锦云也恶声恶气:“我就没说过我要喝!我不喝,你不会喝?你不爱吃甜的么!” 十七听她记得自己喜好,心情略略好一些。他拿碗盛汤,又问:“人请你去过年,干嘛不去?” 唐锦云扯着线去穿针,因为半天穿不进去,有些不耐烦:“他们一家子团圆,我个外人往那儿一坐,大家都没滋味了。我才不去招人厌!” 两人斗了一回嘴,唐锦云的线穿过去了,就专心往手套上缝珠子,十七瞅她安静,抱着碗喝口汤,感觉身上暖烘烘的——不单是因为热汤。 因是除夕,唐锦云给院子里的值班仆从都放了一天假,只留下一个烧水老妈子和跑腿的小丫鬟。到天黑时,外面就零零散散响起鞭炮声,晚饭时间一过,还有不少人家放起了烟花。 唐锦云心里想着家家户户都在团圆,那都城里的人呢?云恒呢?他刚没了父亲,又被人推着当了皇帝,他害怕不害怕? 她若每日瞎忙起来,顾不上想云恒也就罢了,但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那只漂亮精致的白团子。申老爷说云恒没在宫里安安稳稳做皇帝,他主持国事指挥军队两不误,颇有顺帝遗风。 唐锦云记得自己当时笑出了声,不是嘲笑,就是说不明白的感觉滑稽。她老记着山上那晚他乖乖巧巧任人宰割的模样,即使后来在宫里相见,他穿着华服坐着大轿,她也只肯承认他有了那么点威严,但绝不至于一穿龙袍就真的变成九五之尊。 云恒是九五之尊不假,可也只能说是九五之尊的幼体,能小范围的呼风唤雨一番就很厉害了,说他能主持国事和指挥军队?唐锦云是万万不信的。 因为这点不信,她一想起云恒,就自动带了怜爱之情。到目前为止,在这里遇到的男人,没一个让她有这种感情,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臭男人,而云恒还是个清新纯净的男孩子吧! 云恒对她好,就只是对她好,其他人可没这么纯粹过!至于十七,她摸不透十七的脾气,但不是很喜欢十七那一挂酷男人的冷言冷语,所以也就将他归到臭男人的类别里去。 唐锦云要是不想起来就还好,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哀嚎:“好不好的也不来个信!” 十七坐在外间听着,面沉如水,他现在已不如刚开始那样一心念着皇上了,更何况小皇帝当初还言之凿凿地喊着不要他,让他在师父面前好几年都抬不起头。 外面烟火放过好几巡,十七正想要不要叫她出去看看烟花透透气,忽见小丫鬟从外面裹着寒风冲进来,扭身朝唐锦云房间去了。 十七眼快,也只看到小丫鬟手里捏着一封信。没一会儿,屋内爆发出一声欢呼,十七抬眼,就看到唐锦云披件红艳艳的大袄冲过来喊:“太好啦!云恒说都中没事,还说来年开春这场仗准能打完,到时我就能回去看他了!” 十七被她脸上的笑刺了眼,淡淡道:“你不是说打完仗就上云阳去么?” 唐锦云早已习惯十七这副脾气,碰了壁也仍旧照乐不误,她捧着信笑得开怀:“我欠他那么大人情,不得当面谢一谢?再说,他当上皇帝,我还没好好恭喜他呢!” 十七想,他用得着你谢?显摆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感情好?想完,他也歇了出门看烟花的心思,扭头准备回屋躺一躺。 唐锦云对着十七的背影一吐舌头,带着信和小丫鬟欢天喜地回了房间。她先收好信,再将衣服穿整齐,最后系上披风带子朝小丫鬟一扭头说:“走,咱们也出门买些鞭炮放!” 小丫鬟笑道:“院里早备下了,您一直没吩咐,我们也就没敢放,怕呛着您。” 唐锦云用食指戳一下小丫鬟脑门:“我是纸糊的,还怕呛着?走,咱们看看有多少,全给它放了。” 唐锦云是高兴,小丫鬟是正当好玩的年纪,两人一拍即合,蹦蹦跳跳来到外面,把墙角堆着的鞭炮和炮仗搬到院中央,可真要点火时却都怕了。 两人咕咕唧唧地你戳我我戳你,最后一致决定谁也不点,叫个男人来。小丫鬟提议叫十七来,因为他高高大大很有男人味,唐锦云瘪嘴摇头:“别了,叫他来,咱谁都别想玩尽兴。”她抬头一望,看到不远处炮楼上立着两个值夜的大兵,招手叫道:“军爷,能劳驾下来帮我们点个鞭炮吗?” 县衙里的人都知道唐锦云的身份,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炮楼上的大兵听见,其中一个忙翻身出来,三两下沿着房顶落到院子,单膝跪着朝唐锦云行个礼,便起身去点鞭炮。唐锦云和小丫鬟捂着耳朵跳到屋檐下,不忘提醒大兵小心。 十七立在窗边听到外头的动静,一时气得直冒火。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唐锦云和小丫鬟跳来跳去指挥大兵再放,没想到一堆炮仗里居然也有烟花,一点火星含住引线,不消片刻,就在院子上空炸出一朵五颜六色的花。 唐锦云和小丫鬟闹腾了大半夜,后来回屋一觉睡到了中午。起床后不久,刚在餐桌上坐下,申老爷就过来拜年并送了好些东西,唐锦云撑着精神应付了一回。前脚送走申老爷,后脚申老爷的儿媳和女儿又来了,还带着几个之前看戏相熟的少妇。 有两个少妇还抱着孩子,都是白白胖胖的圆娃娃。唐锦云想大过年的,不能什么都不给孩子,可她身边没有现钱,只好在小王爷送来的宝石中挑出几颗好看的装进荷包塞到胖娃娃手里:“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回去弹着玩吧。” 少妇们自然看出那并不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因而几个没带孩子来的内心颇为惋惜。 坐了一会儿,几人起身告辞,唐锦云看天其实已经很不早了,就叫小丫鬟直接煮饺子吃。饺子煮好,十七也不露头,唐锦云想这驴脾气真是难伺候,她端一碗饺子走到十七房间门口说:“你睡没睡,没睡我进来了。”十七哼一声算是回答,唐锦云单手持碗,一手去揭厚重的门帘,进屋一看,十七衣着整齐,面朝里歪在床上。她嘶一声:“来端饺子!大过年的生什么气!饺子都送到跟前来了,难不成还要我喂你,快点来接手,我要被烫死了!” 十七本不想管,听到后面,快步过来接了碗,发现确实烫后,无语道:“不知道拿帕子垫着?” 唐锦云吹吹手指:“垫了帕子端不住。” 十七骂:“阿猫阿狗都比你聪明!” 唐锦云气得扭头就走:“狗咬吕洞宾。” 十七跟出来:“你骂谁是狗?” 唐锦云坐下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谁跟我斗嘴谁是狗。” 十七冷笑:“我是狗,你是猫,我扯只腿就能把你扔上天。” 唐锦云也冷笑:“我要是猫,我就把你挠成大花脸。” 斗嘴斗到这份上,就很幼稚了,因而两人最后都绷不住笑了。唐锦云难得见十七笑,非逼着他再笑一次,十七烦她,就往她的酱油碟里撒了一把盐,唐锦云就往他碗里倒了一壶醋,两人你来我往,生生把一顿鲜美的饭食整得不堪入目。 不过,最终两人秉着不浪费的理念,还是各食了“恶果”。 第52章 十七不闹脾气, 唐锦云就能好好过个年,加上云恒的信消除了她的近忧,再对着林小王爷也能和颜悦色了。林小王爷初五那天上门拜年, 提起开春暖和后开船的事, 唐锦云只是笑着听, 并不答话。小王爷觉得没趣, 又说他已派人回都城去向裴敬宗讨莲子了,等开船后, 她若想回云阳看看,可以一同随行。 唐锦云便笑:“我可不敢坐,听说一张票卖到万两白银,我没那闲钱。”林小王爷接道:“嗐,瞧你说的, 哪能管你要钱呢!我在船上自有包间,你若去, 也不必和他们挤坐一处。”唐锦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正值丫鬟来续茶,这话就被绕过去了。 十五一过,这年就算过完了。唐锦云每日瞅着天渐渐变长, 夜渐渐变短, 院子里的绿植悄悄冒出新芽,想着仗一打完,云恒这皇位也就能安安生生地坐稳了。她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笑,那么个软糯的白团子, 竟当了一国的领主。 唐锦云不知道, 她眼中软软糯糯仿若天使的少年在裴敬宗眼里已隐隐有了恶鬼的影子。中秋庆典上,顺帝和那田共执火把点烟花, 一眨眼的功夫,顺帝就胸插匕首倒了下去,百官骚动,内侍手忙脚乱扶着顺帝回宫医治,而那田当场就被人擒住关进了大牢。 顺帝当晚流血过多,连遗言都来不及交代就走了。裴敬宗扶着悲痛欲绝的姑姑进殿,就见大皇子表弟白着一张脸跪坐在床边,无悲无喜。他当时以为大皇子是哀痛过度,后来再回想,就觉得表弟从那时就不太对劲了。 先帝走后第二日,隔壁的聊城和华城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蛮子侵占了。据逃出来的守城官讲,蛮子是扮成观看庆典的百姓进的城,趁夜夺了县衙,天没亮就封了城,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人进不去。可怜城中百姓,前一晚还在庆贺,翌日醒来,城中就换了头儿。 大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紧急推上皇位的,可在裴敬宗看来,小表弟那时丝毫不慌,绷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坐在上面,还真能镇住文武百官。新皇上位后,先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告知天下先皇属于横死,葬礼无须大办,停灵做法事等虽都按规矩来了,但毕竟没大操大办劳民伤财;第二件,那田的处置,通过例行询问看得不出除污言秽语外的话后,新皇就将人扔进了饱食的狼群中,折磨三日后,那田力竭而死,又被下令五马分尸,最后将分开的尸体——或者应该叫尸块——和头颅悬挂在都城城门上示众。 这两件事,第二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虽不乏认为残忍狠辣的,第一件事当初群臣就没有一个同意的,但新皇愣是谁的建议都没采纳,安安静静有条不紊地在宫中完成了老皇帝的葬礼——老百姓对这一点倒是赞不绝口。 这两件事办得,让裴敬宗对自己这个打小就软性子的表弟是又佩服又畏惧。他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杀过来的人,再多血腥再多暴力他都不怵。可战场总归是战场,战场上的厮杀是为国为民,是理所应当,那田已经是阶下囚,刺杀皇帝自然难逃一死,但讲道理,真的至于把人扔狼群里逗耍么?死后被悬城门也可理解,但一挂上去就不让取下来,现在还留一串串骨头迎着风荡,不至于吓人,就是看了恶心。 裴敬宗坐在桌后,身上搭一件狐毛领的黑披风,腿上搭着一条针脚粗糙的粉蓝小花被,借着油灯看地图发呆。 蛮子占了华聊两城,不急着往都城来,反而不声不响朝四邻的小城去了,看样子是想最后将都城围在中间困死。这些日子,裴敬宗带兵一边防守一边阻挠。往往是那边刚攻城,这边他就要赶紧带人过去把城抢回来,如此打虽累,但三座城也能抢回两座,而且最重要的是,不会怎么伤着普通老百姓。 裴敬宗之所以觉得这仗打的累,原因就在于敌军不在乎城中百姓的生死,而他在乎。在关外打仗,他没这么多顾忌。 前不久,皇上说赶紧打,过完年开春后他要看到战争结束。裴敬宗听了只是苦笑,他倒也想速战速决,可敌人打不过就躲回城里,把门一关,拉着妇女儿童在城门楼子摆一排,让他实在没处下手。 帘子一动,进来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歪歪扭扭裹着披风进来搓着手道:“娘的!这天要冻死老子!” 裴敬宗微微抬眼,皱了眉道:“你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大汉姓全,名言武,是他的副将,两人出生入死多年,算是互为知己。 全副将抖抖身上的雪花,凑过来问:“哎,你说这眼瞅着就开春了,他们手里还攥着咱六个城呢,这咋打的完呐?” 裴敬宗正在烦恼,见他问,便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 全副将不乐意了:“你是大帅,这不都是你该操心的么!大家都等着你命令呢!” 裴敬宗眼睛一瞪:“这会儿想起我是大帅了?平时练兵也没见多听我话!”说着看腿上的被子滑到地上,他赶忙伸手捞起来,全副将见了,叹口气:“算了,我不跟你吵,你心情不好。” 裴敬宗展着被子盖到腿上,哼一声没说话,全副将看眼被子上又粗又歪的针脚,忍不住嗤笑道:“我真是没见过那么丑的针线活,你媳妇真是绝了。”裴敬宗白他一眼:“你还没媳妇呢。” 全副将随口道:“说得你媳妇还在一样。”说完他一抿嘴,咽口唾沫讪讪一笑,“那啥,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裴敬宗已经懒得骂他,只低头抚抚棉被,想被子里絮的都是顶好的棉花,她当时亲自用脸蹭过说:“这些棉花软,我要用它们缝个小被子盖腿。”那段日子她病刚好,晚上爱在院里乘凉,可又怕腿冷。 知秀哭丧着脸回来时,他已经带起了兵。那天刚打了场小小的胜仗,大家都很高兴,他松口说晚饭每人可以喝碗酒,一回帐篷,就见裴远板着脸和知秀坐在里面。他本来挺高兴,然后知秀递上小被子,并汇报了他们一路的经历。 他知道唐锦云不愿意住在那个小院子养病,所以一切都是偷偷来的,可他没想到蛮子竟跟上了她,如果他能料到这个,肯定不会只派知秀一个人去。 知秀说表叔搜查桥洞附近时找到了那俩蛮子,蛮子不会讲云顺话,表叔看他们烦,便将他们杀了。 裴敬宗想,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天意,假死变真死,她可真冤呐。 老实说,现在都城里的情形,不至于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天子脚下,繁华皇都,住着一批养尊处优的娇贵人,原本就没吃过战争的苦,上一辈吃过苦的也已老得怕起了死,他们的耳朵早已习惯代表和平的音律,现今隔三差五就要听听号角响,一颗心七上八下,最后都决定借探亲的名头跑远点避一阵子。 裴敬宗对此毫无意见,他巴不得国内所有城中的百姓都能逃远些,好给自己和敌军留出足够的空城肆意对决。 十五那日,裴敬宗回了趟家,和大家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吃完出来,就在府门外被皇上身边的顺福公公拦住,说皇帝想见他。 裴敬宗乖乖跟他进宫,行礼跪拜,起身坐在凳上听候吩咐。皇帝长得很快,个头窜得快赶上他了,眉毛像姑姑,眼睛像先帝,穿上龙袍,坐上龙椅,看着也挺像个帝王。 他垂着双手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又想自己跟这表弟似乎从来就没怎么熟悉过,回回都是匆匆见面匆匆问安,转头各干各的。表弟没当皇帝之前,白白嫩嫩还算招人疼,目睹他云淡风轻看着那田在狼群里挣扎后,裴敬宗就不敢觉得他招人疼了。 云恒撑着下巴,斜眼望向底下的表哥,笑道:“表哥过节好。”裴敬宗欠身道:“好,多谢陛下问候。” 云恒依旧笑眯眯的:“听说你都按兵不动好几天了,是军饷不够了,还是别的原因呢?” 裴敬宗眼皮一跳:“回陛下,军饷够的。”这是实话,新皇要他速战速决,粮草兵器棉衣棉被等物是要多少给多少。 云恒的笑停了一下:“那为什么不打呢?等着他们养精蓄锐好去占更多的城么?” 裴敬宗忙道:“陛下说笑,消息已经传开,其他的守城官都严锁城门,加强戒备,他们不能再轻易得手了。” 云恒看着裴敬宗额上冒出了汗,接着笑起来,“表哥别紧张,今儿没外人,孤不过随口问问。孤又不懂行军打仗,就是觉得这拖得太久了,心里不舒服。” 裴敬宗干笑一声:“这正是陛下仁爱之心所致。” 云恒还是笑:“表哥既然明白,就要好好替孤排忧解难,这个年因为他们都没过好。望你战无不胜,早日把他们赶出云顺,这样下个中秋,孤也好为表哥专门办个庆典。” 裴敬宗等出了殿门才敢抬袖子擦额头的汗,不知道为什么,一样的黑眼睛,在表弟身上比在顺帝身上更叫他胆寒。 第53章 云恒对做皇帝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觉得做皇帝是个苦差。比起国家大事,他更喜欢混吃等死, 可上一世他随心所欲、浑浑噩噩地长, 最后反而落个被群狼分食的下场, 所以这一世他学了个乖, 早早求了父皇庇佑。 说起这个,他就不得不怪一下自己那位不幸惨死的父皇, 既已认定要他继承皇位,却不给予相应的保护,还非要他亲口说出愿意二字才算数。上辈子云恒到死也没跟父亲说愿意做个好皇帝,因此一直没资格得到十七的保护,才会不得善终。这辈子亏得遇到唐锦云, 他方能全须全尾站在父皇面前说自己愿意当皇帝。 因为身为父皇亲认的继承人,他的生命安全就能引起更多人的重视。 但是, 他要当皇帝不代表他想当皇帝。 不想当皇帝的云恒被紧急推上皇位后,就在皇椅上坐出了苦大仇深的感情。 老实说,云恒完全不理解老父亲的心思。他看历朝传记,上面很少有早早就定下继承人的帝王,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坐皇椅就不打算下来的心态, 即使因各种缘由要立继承人,也会从儿辈或孙辈里好好挑一挑,哪有他爹那样不讲理的,把皇位硬塞给他, 也不管他乐不乐意, 也不管另一个儿子怎么想。 云恒一度想过,若非弟弟年纪太小, 他就直接退位让贤了——至于弟弟贤不贤,根本不是问题,云恒自己也没觉着自己多贤,还不是照样被推着当了皇帝。 他不明白父皇非要自己当皇帝的理由,但他明白另一个道理,只要是父皇的儿子,都有资格坐这皇位。 云恒自知此前浪费太多光阴,作为一国领袖的知识简直可以说是贫瘠,临时抱佛腿显然不现实,好在父皇生前勤政,国家根基稳固,百官各司其职,他也不需操太多心。 至于那田部落联合周边小国跑来挑衅的事,云恒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相信裴敬宗,不过这场仗打得有点久,久得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想着打完仗接唐锦云回来叙叙旧呢。 敲打完裴敬宗,云恒从龙椅上下来,心情舒畅地问旁边的顺福:“云傲呢?” 顺福躬身道:“回陛下,二皇子这会儿应该刚下课,大概在宫里用晚膳。” 云恒背着手往殿外走,嘴角挂着笑:“孤去看看他。”顺福小心跟上,不知道自己的主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云恒走到门口展开双手由宫女给自己穿上披风,他望向不远处的宫殿,眯眼微微一笑。他的设想很简单,既然他们两兄弟都有资格坐皇位,那就公平一点,他给云傲提供所有的学习资源,若自己这位弟弟够努力够争气,他就把皇位奉上做奖赏。 当不成好皇帝,培养一名好皇帝也不错。 云恒兴致勃勃地端着长兄姿态去看望弟弟,而刚回到营地的裴敬宗就没那么轻松,他拢着袖子望眼天上的月亮,哀叹一声钻进自己的帐篷里。帐篷四角烧着火盆,按理说不该冷,但一天到晚不知哪儿漏风,常常搞得他冷一阵热一阵的。 裴敬宗一进去,看见裴远带着一个青年立在帐篷中央等候,他眉毛一挑,上次裴远和知秀带着唐锦云的死讯过来,这次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解下披风,站到一角的火盆前烤手:“又有什么事?” 裴远指指青年说:“小王爷派人给您送个信。”裴敬宗听完一阵头疼,上次祖母还在家里抹眼泪说外面打仗乱成那样,她那位细皮嫩肉的外甥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这下好,刚念叨完没几天,人就找上门了。 裴敬宗搓搓手,望一眼青年,青年也不言语,只躬着身子递上一封信。裴敬宗展信匆匆一瞥,暗暗笑一下,抬头望着青年微笑:“表叔缺钱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劳神做这些拉纤的活?”他随手将信扔进火盆,慢悠悠走到桌边铺开地图,漫不经心地说,“裴远,带他去铺子里拿银票。这些天生意不好,可能也没什么收益,需要多少想法子凑一凑,唉,你自己看着办吧。” 裴远刚要答应,却见青年跨出一步站到裴敬宗跟前说:“大少爷,我家主子让我再传句话。”裴敬宗斜斜看眼青年,脸上仍带着笑:“你说,我听着呢。”青年低头轻声道:“主子说,您就不想知道莲子的真假么?” 裴敬宗笑容一僵,扭头去看地图,现下全国戒严,不仅各城县封锁,云阳也封了岛。如今要在全国畅通无阻前行,除非有将令或皇上手谕,否则就得由当地官府核查身份,无误后签发通行状,但云阳毕竟在海上,未必戒得像陆地上这般严,唐氏的莲子或许就已足够让人自由进出云阳。 要说真假,裴敬宗早猜出唐锦云交给他的莲子十有八九是假的,先不说唐氏一族家底究竟如何,但凡是个正经人家就没有拿一颗嫩莲子做信物的。 可目前唐锦云已死,他没道理揪着这个不放。 想到这里,裴敬宗淡淡道:“无论真假,这是亡妻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恕我不能随便给你。” 青年忽地咧嘴笑了:“亡妻?少夫人并没有死,她和一个小白脸住在永城县衙,快活得很,您不知道?” 裴敬宗冷笑:“我看在表叔的面上,这次就放过你,若再让我听到这样侮辱内子的话,别怪我不客气。”青年并没有因此被吓到,反而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过去:“这是少夫人在永城写的字,十七是小白脸的名字。” 裴敬宗心知这是表叔的计谋,可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字。 字很少,只有四个,“十七是猪” 纸上的字既不工整也不端正,可见写字的人并没有用心,在纸的左下角,画着一个猪头,肥头大耳的倒很形象。 他瞟了一眼,心里就信了大半,那样难看的字和画实在不容易模仿。 信了大半后,一时五味陈杂,竟不知作何感想。 她没死,他前些日子的缅怀就成了笑话,她没死,那颗莲子和那座小屋也成了笑话。 裴敬宗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双手撑桌,半天后缓缓道:“你和裴远先回去歇着,明儿早——最迟明天中午,我一定给你答复。” 第54章 裴敬宗静坐一夜的成果, 就是决定把莲子交出去,到此时此刻,他对莲子的真假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他如今只想知道和小白脸住在永城县衙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唐锦云。 知秀送回消息后, 整日就在家哭, 他和裴远怎么劝都劝不好, 直哭了一个多月, 人瘦了一大圈。 他给她立衣冠冢,正正经经地布置灵堂, 请道士和尚尼姑念经,光斋饭都供了七七四十九天。 老太傅送“她”下葬后,伤心过度卧病在床,他每日军务繁忙,也不忘抽时间过去侍奉汤药。 本朝如要评选二十四孝贤夫, 裴敬宗觉得自己完全够格去拔个头筹。 他不怕花钱,也不怕麻烦, 就怕别人往坏里议论他。 他打小就是众人口中的少年英豪,不仅聪明俊秀,还知礼守礼,一直体体面面长到成年, 从没传出过乱七八糟的流言。 唐锦云若真的活着, 那他就不能由她在外面顶着裴府少奶奶的名号给自己戴绿头巾。 裴敬宗把装着莲子的荷包交给裴远,让他陪着小王爷的人走一遭。裴远前脚走,全副将后脚就踏进来,缩着脖子问:“你说小皇帝琢磨什么呐?悄没生响地送来一批火器, 这是不打算管城里人死活了?” 裴敬宗早上还没出过帐篷, 一听这话,登时站起来:“你说什么?”全副将看他脸色憔悴, 两眼底下乌青一片,叹道:“你急什么,这不还没接到命令么,再说,他只给武器,兵归你管,用不用还不是你说了算。我看了下,总共也没多少,就两个火炮,十来个火/枪,实在不行,找些机灵的小兵,扛着它们朝空中打,伤不到人还能起个震慑作用。” 裴敬宗摇头:“皇上要咱们速战速决,昨儿叫我过去,话里话外又是一顿敲打。咱要再不快点,我这大帅的位子就坐不稳了。”全副将往地上呸一声:“坐不稳就不坐了,谁有本事在一两个月内把六座城全夺回来,我跪下叫他祖宗!我就不明白了,升官发财没咱的份儿,流血流汗时倒想起咱了。在聊城那边驻扎的朱沧舟,屁用没有,整天就知道窝在帐篷里哼哼唧唧,打仗时装聋作哑,撤退时比谁都跑得快,可偏他凭那怂样还当了个督军!嘿,你说气人不气人!” 官职低是裴敬宗的隐痛,因此他很重视这次带兵的机会,他自带兵第一日就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不止为了城中被敌军俘虏的百姓,也为了他的功劳薄上再添笔胜绩。先皇已逝,做驸马的美梦也随之破碎,他再想出人头地,就非得自己拿军功来换不可——毕竟除了打仗,他也不会做别的。 裴敬宗听完老友的抱怨,轻轻一笑:“你有闲工夫关心姓朱的,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打。” 宫内的云恒体会不到裴敬宗的为难,他只知道火器杀伤力很大,有了这个攻城将要容易得多。 云恒喜滋滋地想,天时地利人和全叫表哥占着,若是这样还不能尽快取胜就真的说不过去了。他把火器送过去后就不再操心打仗的事了,他自己每日也有不少事要做。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随武术师傅锻炼半个时辰,再洗漱吃早饭,然后上朝听大臣们叽叽喳喳汇报一番各自的工作,接下来陪母后吃午饭,饭后睡半个时辰,下午批阅奏折,晚膳有时陪母后、有时陪弟弟、有时自己吃,睡前检查弟弟的学习成果,兄弟俩谈完心,往往到亥时三刻才能上床歇下。 云恒觉得,这样累归累,可身累心不累,每晚躺在床上时,他都想这一天过得挺好,父皇虽在盛年突然离去,但幸好他还能撑住,宫里人还都肯乖乖听话。 他这么一想,每天就很心满意足,虽说他或许当不了好皇帝,但他完全可以当个好儿子、好兄长。等仗打完,他一定要把唐锦云接回来,好好让她夸夸自己,这一次,他没再害怕,没再畏缩,即便算不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满可以算半个男子汉了。 说不上为什么,云恒就认定唐锦云和别人不同,她要在自己身边,肯定会夸他厉害,而不是像母后那样一味只心疼他劳累。而且,唐锦云要夸的话肯定是出于真心,而不是因为顾忌他皇帝的身份。 云恒想得没错,唐锦云确实不会因为皇帝的身份而对他有所顾忌,唐锦云是根本就没把他做皇帝这件事当真。她现在每天出入县衙大门,看着佩剑拿枪的士兵向她鞠躬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十七笑她“土包子”,唐锦云任他嘲笑,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林小王爷出海的日子想必也近了,申老爷前几天说小王爷找他签出海的通行状,问唐锦云有没有兴致坐船玩玩。 唐锦云不知道申老爷居然还管这些,平日看他摇头晃脑的糊涂模样,以为他就只会坐在家里享福。 坐船游玩并不能打动唐锦云,她如今只琢磨着小王爷拿着那颗假莲子白跑一趟,会不会跑来找她拼命? 申老爷讲过海外商船的一间船舱并不便宜,加上在渡口停留打点守卫的钱,来回两趟估计得花不少银子。但小王爷本身也不是缺钱的人,所以唐锦云认为找上门拼命可能不至于,顶多背地里骂她两句。 这么一合计,唐锦云就打算先不淌这趟浑水,她要先考察考察他是真心要运送求心安的人去云阳,还是借机做其他的事。 转眼到了三月,唐锦云每日午后捡着太阳好的时候,会和小丫鬟在院子里荡秋千。她和小丫鬟玩得满头大汗,嘻嘻哈哈,十七就坐在屋里窗边看着,看她苗条的腰身,看她飞扬的眉眼。他知道她高兴,因为皇上过年时向她承诺,等开春打完仗,就接她回宫。 十七瞅着天气越来越暖,心境也从先时的怅惘变得愈加坦然。皇上和她都是自己要守卫的人,她进宫了,他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每日看看她,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第55章 过完年, 唐锦云每天是数着指头过日子,先看着柳条抽了新芽,再闻着空中温暖甜蜜的花香, 这心里的喜悦和期待就慢慢减了分量。 照云恒所说, 开春之际即是战事平息之时, 可如今花红柳绿风甜日暖的, 他那边反倒再没了消息,就连永城的封锁也未见放松。 唐锦云是逐日地心烦, 有空便和申家姑嫂出门瞎忙,她们几人成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最后四处奔走着撺掇城中富户家中的女眷掏钱,合办了一家育婴堂和女子裁缝铺。 城中原本有家育婴堂,唐锦云出于好奇进去过一次, 被里面脏哄哄的卧房和十来个灰尘满面的幼儿吓了一跳。她问过申老爷,说这间育婴堂原本是城里一个富商为老母亲积福建的, 起初也辉煌过一阵,后来富商的老母亲没能敌过疾病折磨,走得不是很安详。富商心中悲痛,亲自送老母亲回家乡安葬, 后来举家搬迁, 这育婴堂断了供养,渐渐无人问津,最终只剩下看门的老头和他的媳妇还留在那里——他们被儿媳赶出家门,无处可去。 新的育婴堂仍“建”在旧址上, 唐锦云出钱买下旧的育婴堂, 请匠人将房子里里外外重新粉刷过,发黄窗纸换成清新绿色, 黑色门板涂上红漆,院内墙角的杂草被清除干净,连睡房的土炕也被打碎重盘,东西厢房被分成男舍女舍,后院用木头建出男女厕和男女简易澡堂。 收拾齐整,院子看着就像样得多,房屋重建时,唐锦云把孩子们安置在县衙的前院,一是安全,二是想给申老爷施压,让他作为一城长官多出点血——横竖是他管辖范围内的事,装聋作哑就不合适了。 施压的成效是显而易见的,申老爷看不惯自己办公的地方成日住着一群小鬼头,即使他们现在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可虱子这种小东西要藏起来还不容易?申老爷花钱买自在,大手一挥,忍痛送上一千两银子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服新被褥。 唐锦云等不来和平,每天就和申家姑嫂跑进跑出地忙,今儿给育婴堂的孩子们找启蒙老师,明儿给女子裁缝铺拉生意,倒也过得充实。 裁缝铺的第一笔生意是育婴堂孩子们的衣裤和被褥,第二笔是衙门里官差的衣裤和被褥——当然这是唐锦云暗示后,申老爷主动提出来的。 十七冷眼看着唐锦云满腔热血地本来跑去,虽说她做的都是好事,可他就是看不过眼。他当真不明白,好好在屋子里坐着,当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多好,为什么非要整日在外面疯?整天跟一群嫁了人的妇人混在一堆闹腾,真不害臊。 每次想到这里,十七就要懊恼,他经常会忘记唐锦云曾经也是别人的新娘子,认真说起来,她根本就是个妇人。 过完年,她虽胖了些,可看着还是个少女的模样,额上覆着刘海,圆脸红唇,一笑那双黑眼睛能漾出水。 小妇人,十七想。 唐锦云对十七的心思是一点没察觉,只单看着他的脸色一日日平和,不再莫名发脾气,她就谢天谢地了。 眼看着育婴堂和裁缝铺的情况一天天有了起色,孩子们干净整洁地能吃能喝,寡妇们付出劳动也能得些银钱度日,唐锦云大大松口气的同时,转而开始琢磨其他赚钱的法子。 这两处虽得不少“善心人士”的捐助,但总得来说也是个只出不进的公益项目,要维持下去就得有个赚钱的所在来对其进行长久的资助。 “善心人士”的善心发得了一时,发不了一世。 这边她赚钱的法子还没琢磨明白,那边林小王爷就已和裴远带着那颗假莲子出了趟海,自然,因为莲子有假,他们一行人在渡口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随商船到海外游了一圈。 林小王爷找上门的时候,正是五月初,唐锦云那日刚从自家铺子里拿回订制的一件杏色长衫,对着满院春色朝小丫鬟发问:“这衣服做得不赖吧?” 小丫鬟笑眯眯地回:“不赖,您找的人,能做赖活么!” 唐锦云满意地笑,笑完就看见申老爷带着林小王爷进了院子,她当时笑容就淡了,只维持着基本的礼貌道:“哟,真是稀奇,两人居然一块上门!” 林小王爷还是穿着暗红的锦袍,玉面红唇,墨眼乌发,和身旁抖抖索索的申老爷一比,简直如同神仙一般。 天气暖,唐锦云没请他们进屋,就在院中摆了桌椅坐下,小丫鬟上过茶就退了下去,十七向来不大肯见客,因此唐锦云只好一人硬着头皮应付这两人。 她在喝茶的空隙快速看了一眼林小王爷,见他脸上无怒,眼里无火,只是悠悠然地品茶,丝毫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便暗暗好笑。 唐锦云候了一会儿,见两人只是东聊西扯,总不说正事,就开口道:“今儿天气不错,申老爷不在家里陪孙子玩,是找我有事?” 申老爷笑:“也不是什么大事,近日天气暖和,老夫想着家里该添夏衣了,打算把这笔生意交给小姐来办,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申老爷之前老拿不准怎么称呼唐锦云,动辄就尊称她“您”,自称“下官”,叫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唐锦云受不了,好说歹说才让他改了口。小姐这个称呼虽算不得妙,但从另一面显示她是个自由的单身汉,因此她别扭了一阵子也就欣然接受了。 林小王爷听完,插话道:“呵,多日不见,竟做起了生意人。” 唐锦云抿抿嘴,“不过是姐妹们凑在一处,闲得无聊找些事情打发时间而已,比不上小王爷动不动就上万的生意。” 林小王爷哈哈一笑,伸手敲敲桌面说:“你这话就不厚道了,当初这生意一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第一个就来问你愿不愿意入伙,也不叫你出力,也不叫你劳神,是你不乐意呀!” 唐锦云也笑:“我这笨脑瓜,也就只能窝在城里和姐妹们玩一玩,你们男人的生意,我不掺和。” 林小王爷闻言,垂了嘴角道:“嗐,你倒有先见之明,我这趟白折腾一番,生意没做成。不过跟船到海外游玩一番,也不算多亏。” 唐锦云看他把话题引了过去,反而踏实下来,“长长见识也是好的,生意么,总是有盈有亏的,下次小王爷再赚回来就好了。” 林小王爷望着唐锦云笑意盎然的模样,想她倒沉得住气,“你说得对,我想着坏运气总不能一直跟着我。所以月底还要出趟海,希望这次能顺利。” 唐锦云道:“提前祝你一帆风顺。” 林小王爷放下茶杯,苦笑道:“你也知道,最近戒严很厉害,光在海上我们都被巡逻船查了三次,好不容易到云阳了,渡口的守卫死活不放行,你说这恼人不恼人?” 唐锦云看申老爷只在一旁装聋喝茶,自己也就含含糊糊地唔一声,就是不正面回话,“那可真够烦人的。” 林小王爷见自己说得如此明白,她还坦然不应,便正色道:“实不相瞒,不知为何,敬宗叫人给我送来的信物有假,害我丢人,但要信物之事,有一难有二,我是不敢再费力去问他要了。只是月底若要开船,非得有个方便通行的物件,否则又是一场空。听申老爷说,你这里有块宫里的令牌,过关很是方便……” 唐锦云听到这里轻飘飘瞥一眼申老爷,出声打断小王爷的长篇大论:“令牌不是我的,你找我没用。” 申老爷道:“小姐,十七先生那儿,你去帮忙说和说和……” 唐锦云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登时站起身朝屋里喊道:“十七,申老爷和小王爷有话问你。” 申老爷和林小王爷面面相觑,无奈一笑。他们因都见过冷淡寡言的十七,知与他交流颇为费劲,故而想请唐锦云做个中间人,谁知她这么不给人留情面。 唐锦云喊了半天,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回身耸肩道:“他可能睡着了。”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个男声叫小丫鬟进去倒茶。 申老爷和林小王爷的好脸色再也维持不住,当时就起身告辞了。 第56章 唐锦云住在县衙大院, 出手阔绰,平日出门身边还一左一右跟俩小兵,城里人虽不知她底细, 也自觉轻易不去招惹她。因此她在城中跑动为裁缝铺谈生意, 鲜少碰钉, 有的老板实在不需要, 看在她的模样和身份上也不会拒得生硬,往往还会在婉拒的同时掏些银两捐给育婴堂。 申家姑嫂见了唐锦云不忌生人侃侃而谈的架势, 各自是又佩服又瞧不起,她们俩若非奉过申老爷的命,即就是大刀架脖子上也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身为女人就该安分地呆在后院侍奉公婆丈夫,整日为群小乞丐忙活算怎么回事呢?不过抱怨归抱怨,该露的笑脸她们还是得露——申老爷不止一次说过, 唐锦云身份尊贵,他都不敢惹, 更何况她们。 其实唐锦云并非不忌生人,她只是脸皮稍微厚点而已,再说那些大老板并非鼻孔朝天的人,个个见了她笑眯眯的, 她是真没觉得谈话难以进行。 这天她刚劝说一间酒楼的掌柜给店里伙计统一做些颜色鲜亮的夏衣, 双方定下价钱和交货日期,掌柜叫人去取定金,回头冲她笑:“唐小姐实在厉害,人厉害, 嘴也厉害。”他起初无意给伙计做什么新衣裳, 可今次在他对面谈生意的不是大男人,而是一个光彩照人的美丽女子, 掌柜心中涌上柔情,就迷迷糊糊应了。及至把真金白银的定钱交出去,他才懊悔,这笔冤枉钱本可以省下的,这要叫家中夜叉知晓,一顿打骂是跑不脱了。 唐锦云生意到手,心中正乐,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抿抿嘴笑着起身告辞。今天申家姑嫂都有事没来,所以她带上了院子里的小丫鬟,两人从酒楼出来,等候在一侧的轿夫连忙过来,唐锦云看天气不错,就让轿夫先走,她打算和小丫鬟步行去育婴堂看看。 轿夫走了,俩小兵还不远不近地跟着,惹来路人频频注目。唐锦云拉着小丫鬟的手,视若无睹,她跟申老爷扯了好久的皮才将出行车队换成俩小兵跟随,要照申老爷的意思,她出门就该带一小支军队。 冲申老爷的殷勤劲儿,唐锦云有时会想,或许云恒给他的密信里真为她安上皇后的名号也未可知。 永城最近涌来不少逃难的有钱人,街上车水马龙的,瞧着倒比原先还热闹些。 唐锦云扣上披风帽子遮住半张脸,小丫鬟握着她的手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经过捏泥人的摊子,唐锦云停下来买了十二个色彩鲜艳的泥人——育婴堂里刚好十二个孩子,十个女孩,两个男孩,全在懵懂不记事的年纪,且并非都拥有健全的身体。俩男孩长得很机灵,可一个断左臂一个瘸右腿,小小年纪就已神情凄惶,让人看着很心疼。 小丫鬟听说后,苦涩笑道:“俩男娃要是四肢健在,他家人也不会丢他们到育婴堂去。” 旧的育婴堂荒废不久,里面大一些的孩子忍不住饿就三三两两跑了,剩下这些孩子,跑是跑不了——一来太小,还生不出这个意识,二来他们的身体实在不允许——只好躺在炕上饿得嗷嗷哭,看门老头和他媳妇没赚钱的门路,自己每日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对孩子们只能是苦着来,十来粒米熬一锅清米汤,一人灌一碗就算一天的饭。 唐锦云拎着泥人,感慨那些孩子也是命大,糊里糊涂地还好活下来了。 因为最初孩子们身上头上都有虱子,申老爷出钱请人给他们通通剃了光头,唐锦云一进院子,看到台阶上坐着两排光溜溜的小脑袋,忍不住直笑。 启蒙先生正站在小脑袋队列的前方指天说地讲着什么,听见笑声,回头道:“唐姑娘来了。” 启蒙先生姓文,今天十八,是个秀才,本要继续参加乡试,不想突然打起了仗,他闲在家无聊,听说育婴堂招启蒙先生,管吃管住,报酬不菲,正好他所租房子到了交租日,就跑来自荐。唐锦云见他长得很正派,谈吐不俗,在一堆目光闪烁神情畏缩的书生间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便将人留了下来。 到目前为止,他这个启蒙老师兼任男舍舍监的工作做得很不错。 唐锦云顺势扬起泥人说:“我来送点好玩的,先生晚上可以给他们讲讲十二生肖的故事了。” 文先生点点头:“好。” 孩子们已经有些认得唐锦云,看见她就都歪着脑袋朝她笑,唐锦云回了一个笑:“你们好好听先生讲课,我看看就走,别分心。” 孩子们还是笑,唐锦云把泥人放到院中石桌上,拉着小丫鬟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见床铺整齐,厨房整洁,米面蔬果也够,就满意地和小丫鬟离开育婴堂回县衙去。 回了屋,唐锦云提起茶壶猛喝一顿,喝完坐着捶腿,刚觉舒服点,就听十七在外面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十七很少叫她名字,也不叫什么小姐姑娘,每次搭话都显得没头没脑的。 唐锦云哎哟一声,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去:“什么事?” 十七坐在桌边摆弄手里的令牌,用一贯的冷淡腔调道:“月底,我要和小王爷出海。” 唐锦云眨眨眼睛,愣愣地问:“为什么?你不是不爱和他们打交道么?” 十七收回令牌,盯着地面道:“男人的事,你少管。”说着他站起身,“还有,我不在,你别出县衙。” 唐锦云望着十七的侧脸,皱着脸:“哈?”十七不说话,扭头要走,唐锦云冲过去挡在他跟前:“你今儿要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就不让你走!” 十七低头看着唐锦云怒目圆睁的可爱模样,忍住上手拍头的冲动,轻声道:“子丑寅卯。” “什么呀?” “是你叫我说出个子丑寅卯的。” 唐锦云气馁:“这算什么嘛!” 十七嘴角翘起:“县衙安全,我不在,千万别出去。” 第57章 十七去意已决, 唐锦云心知拦不住,便也不费唇舌相劝,反正没人能从他身上讨到便宜。既是远行, 少不得要准备些换洗衣物, 十七对衣服不挑, 有什么穿什么, 唐锦云看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就在自己铺子给十七裁了两身薄长衫, 除此之外,还张罗着叫人把解暑、治腹泻伤风以跌打损伤的药买了一堆塞在包袱里。 十七嘴上说用不着,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可又知道这欢喜没结果,所以这喜中就带了点涩。 人逢喜事精神爽, 林小王爷得了十七帮忙,再上门时脸上尽是笑意, 配着身上红衣,像极了新郎官。 唐锦云嗑着瓜子,呀一声笑道:“小王爷,等发了财, 你可不能忘了十七。” 林小王爷回:“嗐, 你真把我看扁了!十七兄弟帮我这么大的忙,我能叫他白出力么?” 出发那天,十七起得很早,穿衣叠被, 洗澡梳头, 像个大姑娘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最后背上唐锦云帮他收拾的包袱, 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锦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脚步声远去,翻个身,轻轻叹口气,闭上眼睛。 到了六月,唐锦云真就很少出门——一是十七嘱咐过,二是育婴堂和裁缝铺都已招到靠谱的管事,不需要她再日日过去检查,三是烈日当头,她懒得出去。 到了夏天,她身上的筋骨仿佛被太阳带来的热浪融化了一般,时时刻刻都想躺着或坐着。申家姑嫂有时晚上会来叫她出门看戏,她开始还推辞,后面实在推不过去就软软地跟着去,去了也不好好听,总是歪着身子打瞌睡。戏楼宽敞,十分凉爽,加上戏曲催眠,她在那里容易睡饱。 申家姑嫂和戏院众人对她这种行为很不耻,却都不敢说什么。 唐锦云每出去一次,就会觉得城里的人比前几天多一倍,及至问申家姑嫂是不是大家都跑来永城逃难了,申家姑嫂却说这不是女人该操心的事,直气得她恨不能抓住两人肩膀晃几下,看里面是不是被女德塞满了。 六月中旬的时候,申老爷有一天带着十来个青年跑过来,在四角的炮楼上叮叮当当地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唐锦云出来透气,仰头望见离她院子最近的炮楼上多了一台东西,全貌看不清,只有一根长长的圆柱管子伸向天空。 申老爷的苍老嗓音在上面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唐锦云背着手听了一阵,见什么都听不清楚,便招手叫小丫鬟去请申老爷过来。 没多时,申老爷颤着大脚过来,未语先笑,檐下刚点过灯,红灯影打在他脸上,有点吓人。 唐锦云和他问过好,说起炮楼上的情况,申老爷喘口气,接过丫鬟端来的茶喝一口说:“没什么,就是装几台火炮。” “火炮?” 申老爷坐在石凳上,唉声叹气:“小姐,这次是真的不好了。想来你也看见了,城中人数日益增多,他们都是从各地逃过来的,在永城歇歇脚,有门路搭上小王爷,就能坐船去云阳。” 唐锦云久久接不到云恒来信,就想过这仗是没打好,可如今连申老爷都这么说,她一颗心立刻就提了起来:“怎么个不好?是要改天换地的不好,还是单打了败仗?” 申老爷心想到底是皇上看中的人,脑子转得就是快。他咳一声,悄声说:“说不准,反正现在八座城都被蛮子攻下了,前不久,蛮子不知从哪儿搞来几十台火炮和上百个火枪,攻势既猛又快,大家都反应不及。” “八座?不是说加上云阳一共才十二座城么?” “可不是,就咱这里,隔壁定城,云阳和都城还没被盯上。不过我看,这都是迟早的事。”申老爷沉痛地叹一声,整个人看上去更老了,“小姐放心,十七公子此次去给你探过路,下一趟,你就能直接坐船去云阳了。” “我们不是兵强马壮吗?我们不也有火炮嘛,怎么会打不过?” 申老爷摇头:“院子里的几台火炮是我从小王爷租的商船上买的,火炮这东西杀伤力太大,之前先皇怕有人借火炮行歹事,定下律法,禁止各兵器房私自建造火炮,咱们云顺只有皇宫里的师傅有这手艺。” “那你私自买卖,就不怕违法?” “这时候了,还管律法?能保命才是正经事,老夫问十七公子要令牌也是为免除上岸检查。” 这不就是军火商么,唐锦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小王爷表面上是为运人,实则是在贩卖武器? 她双手紧握,不由在夜风中抖了一下:“申老爷,您当时买了几台火炮?” 申老爷想了想,回道:“十台,那伙海外人精得很,一台要卖一万两。” “你当时看着他们卸货,就只有这些么?” “当然,不过那时都是散的,他们送了个师傅,回来装了十来天,他娘的,装火炮又收我一千两!” 唐锦云听着,并不关心他损失了银钱,只想这可真的不妙,原先她只想着离开裴家,自由地过几天日子。可好日子刚到跟前,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是和平年代出生的人,想不出战争该是什么样,但听着申老爷说全国大部分城市都被敌军占领,那这个国家肯定就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了。 她脑力有限,再往后就想不出更长远的事,只一味想前朝俘虏都是什么下场来着?云恒是皇帝,那他岂不是要被百姓骂死?就算不被骂死,敌军会放过他么? 唐锦云越想越怕,胸口咚咚咚地跳起来,两手又是汗,身上又是冷,她望一眼炮楼上的炮筒,就要忍不住哆啰一下,仿佛那崭新的黑色炮筒上即将染点其他的颜色——而那颜色的来源是云恒。 在她心里,云恒始终是最亲近的那个人。 初来乍到,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人是他,不求回报对她好的也是他,把自己身边最厉害的暗卫派来保护她的还是他。 比起其他人,她只觉得云恒可亲可爱。 第58章 十七从海上回来, 发现唐锦云像换了个人似的。原先的漂亮衣裙不再上身,整日穿着素色的衫裤,发髻高耸, 亮着一对黑眼睛跑进跑出地忙。 听小丫鬟说, 自从定城开战, 跑来永城避难的人越来越多, 其间有不少落了单的孩子,孤零零地在街上流浪。 唐锦云获悉情况后, 在家坐不住,带人上街一面将小孩子领回育婴堂照顾,一面张贴告示通知众人,育婴堂在战争时期,愿意收留无家可归以及无亲族依靠的妇女儿童, 望知情人奔走相告,使手足同胞免受无妄之灾。 告示一出, 育婴堂每日都能有二三十人上门,真正落魄来求庇护的有,滥竽充数想混口饱饭的也有,且告示上声明只收留妇女儿童, 却仍有些青年男子理直气壮跑来“不要脸”地求收留。 负责登记的文先生一介书生, 笔墨知识很精通,嘴上功夫是一点没有,因此,他每日开门摆桌子都觉折磨。 照他原本的性子, 是宁死也不愿与人争辩的, 偏那些青年,油嘴滑舌起来一个赛过一个。他打不过也说不过, 天天都被气个半死。 饶是如此,他也不好意思向唐锦云求助,虽知她一声令下就能派来官兵“镇压”这些寻衅者,可他认为自己一个大男人连此等小事都办不好,实在丢人。 唐锦云顾此失彼,正和申老爷商量着请城中商会会长出面,叫大家共同筹资,从海外商人那里买些火炮火枪给定城送去。如今定城正遭攻击,眼看着就要轮到永城,她每日心焦如焚,嘴角直起泡。 火炮火枪不便宜,且太危险,不是所有人都赞同私自购置,会长第一个就投了反对票。 唐锦云和申老爷向会长承诺,这笔钱日后定会还给大家,且若能保住定城,永城也会更加安全。 好说歹说,会长最后也只是皱眉讲他再考虑考虑。 唐锦云撺掇申老爷多跑几趟,告诉他把唇亡齿寒、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翻来覆去地讲给会长听,她不信会长是傻子。 十七瞅着唐锦云在烈日下奔走,变黑变瘦,心道这女人早晚得疯,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真想打晕她让她在屋里安静地躺一躺。 想法未等实施,他又转而恨起申老爷,这个老狐狸,明明给一家子已买好票,打算做逃兵了,面上却还敷衍着唐锦云,给她以渺茫的胜利希望。 十七在屋里盘算皇上给的钱够唐锦云在云阳住多大的房子,想到一半,忽又记起她是唐氏的小姐,到云阳自然是回家住,哪用得着花钱买房子。后来又想起唐锦云似乎不大喜欢唐家,他们相处这么久,他一次都没听她提起过唐家的事。 正嘀咕着,听外间有人咕咚咕咚地在灌水,十七走出去,果然看见唐锦云一脸汗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直喘气。他摸摸壶里的水,皱眉道:“又喝凉水?” 唐锦云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扇子,猛扇几下说:“大热天,不喝凉水,喝热水?”她这些天黑了不少,好在眉目清秀,黑也黑得不丑。 “你还在劝商会会长掏钱?” 唐锦云抬抬眼皮,迷迷瞪瞪地回:“劝呀,不劝他也不能给。” 十七想说你劝了他也不能给,大家虽都不明说,可全知道这次难挺过去,怎么看都是敌人更占优势。 定城接下来是永城,最后是都城,十七想起宫里的皇上,突觉那个白嫩小人的影子已经十分淡了。五官轮廓十七都记得,可他就是能做到不挂念。 这可不行啊,十七想,皇上对他来讲才是真正重要的人,这次将唐锦云平安送去云阳后,他得尽快回到皇上身边。 唐锦云和申老爷跑了半个多月,商会那边就是不肯给个痛快话,有人同意有人反对有人和稀泥,拉锯战似的没完没了。 到七月底的时候,唐锦云和申老爷就不用再磨嘴皮子了,因为定城完了。定城被攻克的前一夜,火炮火枪的闷响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永城人的耳里。 唐锦云睁着眼睛在床上干坐了一夜,耳边单只是炮响,她知道不可能那么快打过来,但就是一直没有睡意。 那炮响隔空传来,既闷且猛,狠捶着永城人的耳朵和心脏。 第二日一早,唐锦云刚和十七吃过一顿沉默的早餐,外头丫鬟就带着林小王爷进来了,他如今算是县衙常客,想来就来,连下帖子通知都省了。 林小王爷见唐锦云两眼发红,笑着坐下:“眼睛怎么了?”唐锦云随口道:“上火了。” 林小王爷道:“这两日天热,你少往外头跑就好了。” 唐锦云懒得应声,就用鼻子出了道冷气,十七立在窗口,突然指着院外的人影说:“他们是谁?” 林小王爷站起身,笑眯眯一拍手:“啊,差点忘了他们。唐小姐,出去看看吧,都是熟人。” 唐锦云听完莫名其妙,但还是随着他走了出去。来到外面,一见院中的人,她心底发冷,裴敬宗的奶奶、爹妈、二叔二婶还有弟妹,可不就是熟人么。 看着这些人的脸,大太阳底下,唐锦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侧着身子避开他们的视线,低声叫小丫鬟找人来上茶。她一面吩咐,一面想,都怎么落魄成了那个样子? 个个灰头土脸,裴敬宗呢?他不是手下有兵嘛,怎么会叫家人遭罪成这样? 唐锦云脑子里塞满疑问,她招呼众人进堂屋坐好。裴老夫人神情疲惫,完全是个普通老人的模样,先前用金银和华服装饰起来的精气神已荡然无存。 大夫人和大老爷看起来很疲倦,裴敏阳立在母亲身后,低着头叫人看不出神情。二夫人一家精神倒很好,只微微露出些许倦色,总的来说,比其他人看着要好得多。 大家起先都沉默,因为谁也没料到再见会是这么个情形。 后来还是林小王爷开口代为说明来意。原来裴敬宗几次指挥不力,使得云顺痛失两城,皇上大怒,革了他的职,让他做炮手打头阵去攻城,家里有好一阵没收到他的平安信,大家怀疑他或许已战死,又见都中邻里走得差不多了,便也贱卖家产,一路跋山涉水跑来永城,进城前不巧遇到流寇,护卫掩护他们死了,行李和钱也没了。 在城里转悠了三天,打听到林小王爷也在,便去投奔,不想小王爷只租着一间房住,绝安顿不下这么多人,且城中各处酒楼房屋都已人满为患,实在匀不出地方,所以小王爷灵机一动,想县衙够宽敞,安置他们不是问题。 第59章 林小王爷扔给姨妈一沓子银票, 便把这一家子留给唐锦云去操心,自己上街找间餐馆饱食一顿,起身在城内左拐右拐, 进到一座二进二出的精巧宅子里。 正午时分, 整间院子静悄悄的, 林小王爷问门房的小子:“三老爷歇午觉呢?” “这小的哪儿能知道, ”门房嘿嘿一笑,“不过燕姑娘昨个夜里来了。”燕姑娘在永城花街上艳名远播, 门房平日绝没有机会一睹美人芳容,故而提起来难免有些兴奋。 林小王爷了然点头,挥退门房,自己往里走,进到内院, 仍是悄然无声,正房门口一个半大的丫头歪坐着打盹。他正要抬脚过去, 忽听里间响起女子笑声。 立在骄阳下,林小王爷汗流浃背,耳边回荡着屋内的笑声和惊呼,低低的, 既隐忍难耐又引人遐思。他听了一会儿, 头疼似地按着额角叹息。 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稍微有点精神就迫不及待地要发疯狂浪,既如此,那些补药喂他还不如端去喂狗。 林小王爷越想越气, 扭身往厢房的裴敏云屋里走去。 裴敏云倒真的在房内歇午觉, 林小王爷没让丫鬟叫醒她,只自己在外间坐着喝茶。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 他听见正房那里有人喊小丫头送水,便又耐着性子坐了半刻钟,这才起身过去。 一进屋,就瞅见他耗费不少心血特地定制的碧玉凉席上横躺着两具身体白花花的身体,林小王爷登时火冒三丈,好在他还记着礼貌,只是忍着怒气对燕姑娘说:“穿上衣服滚回去,下次再让老子看到你来这里,老子就叫人把花街烧了!” 燕姑娘抖着身子爬起来套上衣服,也顾不得洗脸梳头,披头散发地就跑了出去。 三老爷咯咯笑两声,在冰凉的玉席上趴着说:“阿图,你凶什么,她身软声甜,我还挺喜欢的。” 林小王爷瞅一眼他的光屁股,恨不能握拳揍他一顿:“你老大不小了,整日往屋里招花街柳巷的人,以后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你?” 三老爷坐起身,瘪嘴做出要哭的样子,一双青色眸子在无暇面庞上闪着委屈的光:“阿图,你明知道我这样,根本没人会愿意嫁给我……你故意说这些话,是笑话我么?” 林小王爷与他相识多年,一眼便知道他的委屈和他的泪光都是假的,可心还是跟着一软:“不会的,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全天下最贤惠最美丽的妻子。” 三老爷破涕而笑,林小王爷这才边帮他穿衣边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不该把女人叫到家里来。 三老爷疑惑地啊一声,随后理直气壮地说:“是你说如果觉得不舒服就直接找女人的!家里小丫鬟你又不准我动,我只好花钱买咯!” 林小王爷看他表情强硬,一副十分有理的样子,叹口气给他系上衣带:“家里的小丫鬟都是正经人家出来做工的老实姑娘,你乱来是要被报官抓起来的,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么?还有,敏云到底是你名义上的女儿,你身为长辈,青天白日在房内狎妓,她个小姑娘脸上能过得去么?她倒懂事,在屋里装聋作哑地歇午觉,可天热成这样,谁有那么多觉睡!” 提到裴敏云,三老爷脸上的神情便端正起来,林小王爷当他在反省,谁知他接着说道:“哎,阿图,唐锦云见到老妖婆是什么样子,你给我说说。”林小王爷看他不听人话,气得走开:“她落落大方地接待了裴府一家子,半点没失态。” “怎么可能!”三老爷不相信,“老妖婆当初要弄死她,她还能笑脸相迎收留他们?” 林小王爷不愿接他孩子气的疑问,他的世界太简单,非黑即白,非爱即恨,根本不会理解普通人之间的礼仪规矩。以前林小王爷还有耐性讲,后来看无论如何解释,他都听不进去,也就懒得讲了。 “阿图,你怎么不太开心的样子?” 林小王爷走到桌边,拿起一颗玉盘里的葡萄,轻轻一捏,欣慰道:“学会察言观色了,不错么。” 三老爷撇嘴:“你哄小孩子呢,直接跟我说怎么了,谁敢欺负你,我想办法帮你整他。” 林小王爷扭头,看见自己亲爱的弟弟两手握拳、盘腿坐在床上的乖巧模样,心里恍恍惚惚的,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 庆之的确是个不同的,眼睛虽看不见,心思也简单,但头脑聪明,总能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 当初叫敏云做内应,在敬宗大婚当日配合安力智的人手“运走”唐锦云给裴府添堵的是庆之,趁乱借海外商船做生意的也是庆之,算着裴老夫人一家会逃难至此的还是庆之。 对于之后庆之要做什么,林小王爷想不出,可他知道,庆之不会轻易放过裴老夫人。 庆之的性子有些倔,爱认死理,听戏时也是,哪出合他心意,他能反反复复听好几年。裴老夫人当年给怀孕的母亲下毒,不仅使母亲惨死,还使得庆之一出生就带着残缺,光凭这两点,就够庆之恨的了。 这样的性子和聪明若用在读书做官上,肯定能一飞冲天,偏眼睛不好,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动动脑筋给林小王爷出主意外,就只能窝在家里吃喝睡嫖——受眼睛所累,他学了一年赌都没学会。 林小王爷有时不知道自己陪着庆之做这些事对不对,那些火器一旦交到蛮子手中,后果是完全可以预见的。裴敬宗过于正直,又常常自诩君子,肯定会顾及百姓生死,瞻前顾后的结果自然不会好。 小王爷自己虽也恨姨妈毒杀自己的母亲,但他没想过害人性命,至少一开始恶作剧和安力智合作的时候没有想过。 而现在,小王爷的父亲老王爷在逃难途中被火炮击中脑壳,不幸身亡,他想,或许这是天意,也是报应。 他本生出就此收手的念头,准备接了父亲带着庆之去海外生活,谁知这念头刚冒出来,老父亲就没了。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庆之这一个血亲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答应要帮庆之报仇,他只好奉陪到底。 谁让他是哥哥呢。 第60章 十七对裴家人没什么好印象, 他看唐锦云指挥仆从又是热水又是热饭地往前院送,不解问道:“不是只给他们提供住处么?你劳那个神做什么?” 唐锦云靠在门框上,一双眼虽熬得通红, 却发出惊人亮光, 配着冷硬木呆的白脸, 怪吓人的。她闻声扭头, 望着十七说:“他要是真死在战场上,这一家子该怎么办?” 十七冷笑:“怎么, 你还想替他做孝子贤孙?”他知道唐锦云容易心软,可养活自己是一回事,养活一大家子累赘是另一回事。裴家剩下的这些人,非老即弱,除开张嘴要吃的, 还会做什么?她身上的钱,早都撂在育婴堂和裁缝铺上了, 至于皇上给的钱,对不住,那些是留给唐锦云的,其他人碰都别想碰。 唐锦云牵动唇角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放屁!前头还有林小王爷这个表亲呢, 轮到我做孝子贤孙?净想美梦呢!不过是人家上门头一天, 我不闻不问,显得太绝情。再说,送点热饭热菜而已,又没吃你的喝你的, 想那么多, 也不嫌累!看着吧,以后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各过各的!” 唐锦云说到做到,此后出府果然都走后院的偏门,对前院不问不提,仿若前院并没有住那一家。 话虽如此,到底住在一处,些许闲话总是能听到的。 这晚唐锦云在厨房等夜宵,厨娘们闲聊说,前院的老太太和夫人们先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原也是些富贵人,衣裳首饰都一箱一箱往屋里抬,没几天,个个头顶珠翠,身披绫罗。 唐锦云搬着凳子坐在门槛上啃黄瓜,听到这里,便知道林小王爷给了救济,心里一松,不由笑道:“这算什么,都城里的夫人都这样。”厨娘将煮好的面条捞起来,拌上辣椒油,再捏把黄瓜丝铺在上面端给唐锦云:“听说唐小姐也是都中来的,可你看着一点不娇气。” 唐锦云把手里剩下的半截黄瓜扔进碗里,挑起一筷子面条吸一口说:“我天生反骨,那些规矩管不住我。” 吃完夜宵,唐锦云拎着两颗西红柿和小丫鬟往回走,踏上回廊,迎面碰着一个俏丽的绿衣女郎。 唐锦云认出是裴敏阳,本有些尴尬,及至看到她一手提桶一手拎壶,显然是要去提水倒茶,不禁诧异:“你怎么自己做这些事?” 裴敏阳原低着头,听见声音,抬眼漠然一瞥,冷声道:“这与唐姑娘无关。”说完匆匆过到后院去了。 唐锦云讨个没趣,脸上讪讪的,和小丫鬟继续往回走。她对裴敏阳向来没什么意见,甚至可以说很有点好感,想起去年离都时,裴敏阳送的临别之物,实在很戳心。 可惜,当初自己装死遁走,而今两人又以此等方式再见,疏远自然是无法避免的了。 第二日,唐锦云从好打听的厨娘们处得知,裴家大姑娘的夫家竟在裴府大少爷降为炮手后退了婚书,且逃离都城时,怕裴家那些老弱上门求助,连声招呼都不打,自己偷摸跑了,半点不顾念之前的二姓之好。好好一个大姑娘,无端被退了婚,整日在父母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唐锦云听完这番连评带叹的闲话,直气得鼻子往外呼呼喷冷气,等回到堂屋,灌下一肚子温凉的白开水,那气还在肚子里翻腾。 十七在一旁捧着浇了蜜的冰碗子边吃边说:“又怎么了?” 唐锦云想十七不喜欢裴家人,即使告诉他,他也不见得能感同身受。更何况,她很久之前就觉得,十七这个人有点大男子主义,要他体会女子婚嫁不得自由的苦楚,无异于对牛弹琴。 如此一想,她自己先慢慢平静下来,倒杯水捧着回:“没事,外面太热,渴得人喉咙冒火。”静下来后,她倒很快想通了。 好不容易假死从裴家脱了身,且他们现今的态度摆明是要和她划清界限——不管是因骨气还是因不屑——总之,从哪方面讲,她都没有理由去管裴府的事。 再说,婚姻大事,她也没那个本事管呀! 十七用眼睛上下看一遍唐锦云,这几日她出门奔波得少,饭也好好在吃,皮肤和脸色养回原样,圆润白皙,就很像个美貌的小妇人了。他抿着嘴里的凉果子,一点头道:“要不是怕你闹肚子,我就请你尝尝这冰碗子。” 唐锦云抿嘴微微一笑:“不知道你哪来的好牙口,甜的冰的全不忌。” 十七低头,赧然道:“小时候馋嘴,总缠着爹妈要糖吃,可家里买不起。进宫那天,妈给我买了一小包糖,还没进嘴,就被搜检的内侍收去了,后来爹妈一走,再没人给我买过糖。现在嗜甜大概便是那时落下的坏毛病。” 唐锦云听了,一面讶异十七所露出的柔软姿态,一面替他心酸:“吃就吃呗,咱们现在又不是吃不起。” 这话说得很亲昵,十七往嘴里塞一勺核桃仁,心情突然轻快起来。他吃完最后一口,扔下勺子:“这里最近在备战,你该选一天日子上云阳,我也该回宫守着皇上。”十七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得不像他。 唐锦云最近也常想是时候离开永城逃命去了,可实在放不下育婴堂的孩子。十七给她安排的是海上的巡逻船,仍旧借着皇上爱人的身份,她是有了着落,但那些可怜苦命的孩子,才刚刚懂得饱腹的滋味。 十七见她不语,便道:“你不用担心育婴堂的孤儿和寡妇,这几天我和小王爷多跑几趟,把他们也运到云阳去,左右一群妇孺,也占不了云阳多少地方。” 唐锦云听了,转忧为喜,展颜笑道:“你真是大好人!”十七和申老爷说过,云阳城主料到战起时民众将会一窝蜂涌上岛去避难,为免辖地人满为患,城主早就把来往两处的渡船停运,且加派巡逻船守在小岛四周,严防一些渔民私自载客上岛。 林小王爷的“运人”生意,城主还是看在海外商船和十七令牌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但过犹不及,定城只要一开战,云阳必定要全面封锁,到那时,只怕除了皇上本人,谁也不能轻易登岛了。 唐锦云之前就是因此顾虑重重,一直不敢直接跟十七提运送育婴堂孩子们的事,没曾想他竟已有计划,这就叫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第61章 紧急时刻, 申老爷为稳定民心,不辞劳苦地拖着老腿走上街头教大家战时如何自保。 富人自然不须担心,他们找人拉纤搭上林小王爷购得几张票, 只等逃上云阳就万事大吉。普通民众拿不出银子遇不到贵人, 只好听申老爷的忠告, 巩固地窖, 多屯粮多屯水,争取熬到救援——这救援军即是裴敬宗当初率领的抗敌军队。 抗敌军队初始还斗志昂扬, 及至在裴敬宗的“柔软战术”下屡战屡败后,这支能“独当一面”的抗敌军队转眼变成了哪里开战去哪里的救援军。 裴敬宗的弱点在于,不愿使用火器,火炮的威力大家都有目共睹,若用其攻城, 大概能所向披靡。可裴敬宗没法把炮口对着城墙上的妇孺,就采用全副将的法子, 让小兵拉着火炮扛着火枪朝空中乱打一通,最后敌人没吓退,城门没攻破,弹药还耗尽了。 军中并不全是裴敬宗的兵, 有人看不过他优柔寡断的作风, 在自己上级跟前发牢骚,结果那位上级往宫里参了裴敬宗一本。 当时刚好又损失一座城,云恒先是失望,后是恨铁不成钢, 因此收回裴敬宗的军令, 让他做炮手亲自去攻城。 对裴敬宗来说,从大帅变小兵很痛苦, 由朱沧舟这个无能的小白脸做新统帅更痛苦,但这两种痛苦加起来都远比不上让他扛着火枪在前面炮轰百姓时心里所承受的折磨。 武器该对着敌人,而非国人。 朱沧舟吃喝玩乐在行,排兵布阵纯属胡闹,裴敬宗眼看着他一步步作死,却无能为力。 他的右腿膝盖在定城一战中被火枪击中,再被蛮子拿刺刀穿透,当时若非裴远和全副将眼疾手快合力拖住他,只怕他现在早已成了亡魂。 定城失守后,朱沧舟踩着战士的尸体后退,带着军队奔向永城。 裴敬宗的腿只由军医简单上过药,也没时间和条件容他休养,因此伤口反复,总不见好。行军途中,全副将和裴远把裴敬宗安置在运行粮草的板车上,裴知秀坐在上面半抱着稳住他的腿。 到了永城,朱沧舟骑在马上出示军令,一路直奔县衙而去。申老爷陪着笑脸接待完朱沧舟,领他到自家宅子去住。 裴老夫人向朱沧舟说了不少好话,才让他松口答应把裴敬宗留在县衙养伤。 救援军一到,笼在永城上空的紧张氛围也随之消散不少。唐锦云早听小丫鬟说,前院那家的大公子因腿伤从军队回来,这几日常在院子里拄根拐杖锻炼走步。 听到裴敬宗没死,唐锦云心里放松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她真是怕他过来质问自己为何不告而别。 提心吊胆好几日,前院仍没什么动静,唐锦云渐渐放下心,看样子裴家人真打算和自己划清界限了。 救援军进城后,原本躲在育婴堂的一些人都放心地回了家,也是这时,文先生才惭愧地告诉唐锦云,因他疏忽,竟让不少狡诈的大人儿童蒙混进育婴堂避难,内心惶恐不已求她谅解云云。 唐锦云哭笑不得,告诉他无碍,人少十七还能少往云阳跑几趟。她看文先生做事温吞,人确是表里如一的正派,就聘请他到云阳继续担任孩子们的启蒙老师。 文秀才求之不得,他常自忖运气好,遇到唐锦云这样的贵人,否则凭他无依无靠又无钱,在战乱中唯有一死。现今他不仅吃穿有保障,连性命之忧都免去,哪还有不肯尽心做事的道理。 眼看着又是一年中秋,申老爷早早过来送上节礼,唐锦云挑些瓜果点心给育婴堂送了去,剩下的便分给了厨娘、小丫鬟和老妈子。 十七出海不在,她一人过节也吃不了多少。 今年月亮倒好,又大又圆,照得院子亮堂堂的。唐锦云搬把椅子和小丫鬟坐在院中赏月,城中也还有人家在唱戏热闹,婉转唱腔远远传来,显得很空灵。 小丫鬟父母早亡,又不想听伯母安排嫁人,便自己跑出来做丫鬟赚钱。 她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赚的钱有多少算多少,都是我自个儿的。一旦嫁人,就得在他们家做一辈子苦力,还没钱没地位,我才不随便嫁!要嫁也要嫁个可心的!糟老头子和瘸腿光棍,什么玩意?就这还让我选?我选个鬼!” 唐锦云喜欢小丫鬟的脾气,两人也谈得来。她们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喝了点果子酒,唐锦云脸上发烫,直嚷着醉了,要叫小丫鬟给她端醒酒汤。 小丫鬟笑哈哈地答应去了,院中登时安静下来,唐锦云抬头,炮楼上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仿若雕塑。她端起酒杯遥遥一敬:“节日快乐,干杯。” 话音一落,连接前院的月洞门处出现一个高大暗影。暗影望着脸盛月华的唐锦云,不觉微笑。笑完,低头看看手上的拐杖,转身欲走。 “来都来了,不打声招呼再走?”唐锦云放下酒杯,盯着月洞门处的黑色背影说。 裴敬宗脚步顿住,片刻后拄着拐杖慢悠悠走过来。 唐锦云抬眼,借着月光细细地打量他。高,瘦,模样没变,还是个俊朗的公子哥。受伤和战争都没能让他委顿,一件普通的黑色长袍依然穿得有棱有角。 裴敬宗任她打量,坦然地在桌边坐下,把木头拐杖斜靠在腿边,半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我打你一顿泄愤?” 唐锦云没想他第一句会说这个,忍不住笑了,笑完她伸手指指上面炮楼:“看到没,有身手敏捷的士兵在,我才不怕。”说完,她补充道,“他们受过十七指导,估计没等你扬起手,就会冲下来将你拿下。” 裴敬宗偷偷看她,见她体态婀娜,气色健康,便想这个十七待她是真的好。之前在裴府,她怎么吃都不见好,马大夫只说郁结在心,他还久久想不明白,自己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就是不开心? 他想起往事,心里苦涩,勉强笑道:“他待你还好?” “谁?”唐锦云被问得莫名其妙,裴敬宗不想说那个名字,努力维持笑意道:“和你住在县衙的人。” 唐锦云恍然:“十七呀?”她笑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裴敬宗被拆穿心思,笑容险些维持不住:“难道不是?都说你们同进同出,夫妻也不过如此了。” 唐锦云闻言,哈哈大笑,鬓边长发滑开,露出戴着的一小片玉叶子耳坠,在月光下晶莹闪烁。 裴敬宗望着她,脸上忽而发热,有点不好意思。 唐锦云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简单向他讲述了原委,但她没说云恒给她安排的娘娘身份。 裴敬宗听闻这一切竟是自己那个皇上表弟的安排,内心太过惊讶,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才感叹似的说道:“还是他有远见。”到此,他终于明白自己当初迟迟不用火炮攻城的做法,是多么的妇人之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也承认皇上震怒完全情有可原。 唐锦云给裴敬宗倒杯酒,摇头道:“不是他有远见,是他知恩图报。” 裴敬宗听着这话,脸上火辣辣地疼。新婚夜救她回来后,他信誓旦旦地跟她说,你救了皇子,救了裴家,我会一直对你好。 他深吸口气,将回忆从脑海中挥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说:“唐小姐,望你今后得遇良人,再会。”他原本不知十七底细,只以为她和宫里跑出来的野男人在同居。 起身那一刻,他好像隐隐明白唐锦云和他在一起时为何不开心了。他自认待她很好,却从未问过她怎么想。 他暗道真丢脸,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一回事,还好克制住了没有质问她,否则以后可能都没脸再见。 唐锦云随他站起来,看着他披着月色缓慢离去,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少夫人已死,现在的她是“唐小姐”。 他肯改称呼,她已满足。 第62章 院中菊花盛开时, 十七终于把育婴堂的全员转送结束。 唐锦云看着已没什么好留恋的,便也收拾行李准备挑个晴天出发。前院的人,她倒没什么担心的, 林小王爷总不能丢下自己亲姨妈不管。 走的前一天, 申家姑嫂带着城中几家要好的夫人来为她践行, 照例是先逛街买些分别礼, 再去戏院听一出热闹的戏,最后在饭馆吃酒话别。 唐锦云累得回屋倒头就睡, 第二日一早,她迷迷瞪瞪的被小丫鬟扶着出后门坐上马车直奔渡口而去。巡逻船在岸边不能停靠太久,怕被人看到说闲话,当初云阳那边单方面停掉渡船,惹得永城这边怨声载道, 因此云阳的巡逻船轻易不往这边来。 秋意浓重,气温一日日降下来, 唐锦云虽然身子已健壮不少,但还是怕冷,夹袄早早上身不说,还整日窝在船舱里, 任凭小丫鬟如何夸赞海上美景, 她就是不出去。 如此行驶四五天左右,总算是望见一座海上小岛。翌日中午,船驶入渡口,唐锦云拉着小丫鬟和十七跳下船。岸上早有城主带着一队家仆在此等候, 看见他们连忙上前迎接:“唐姑娘, 十七公子,一路还顺利?” 云阳城主三十来岁, 瘦高个,比申老爷看着像好官。几人随口寒暄几句,城主便在前领路带唐锦云往衙门里去安置。 这很合唐锦云心意,她现在没多少钱,住在衙门不仅安全有保障,还能省下雇护卫的钱。 育婴堂的孩子和寡妇之前被十七安置在一间客栈里,她要拿剩下的钱给他们重新买座房子安身,之后还有一串的事要做,比如重新找个能赚钱的生意。 这么一想,唐锦云就觉得自己不能坐着发呆,她须得尽快忙起来,否则她会不停地想被围困在中央的都城以及孤立无援的云恒。 那种情形一想起来,她就控制不住地要崩溃。 一在云阳安顿下来,唐锦云就催十七赶紧回去。 十七几乎是被她赶走的。 其实不怪唐锦云神经敏感,因为云恒在宫中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先时裴敬宗打败仗时,云恒还能在文官上谏换统帅时替他辩驳几句,直到后来,全国大部分城楼上都插着蛮子同盟军的五色旗帜时,云恒就再也说不出不怪裴敬宗的话了。 不过,颓势已现,云恒即便顺应百官心意换掉统帅,这败仗的诅咒还是迟迟不肯离去。 云恒在宫中急得上火,可局势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听说最后打到永城去的时候,他终于灰了心。 都城里的权贵几乎跑光了,除去身担官职不敢离去的官员外,剩下的就是普通民众。云恒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想,实在不行就投降,都城的守卫军虽说勇猛,但如今大势已去,徒然抵抗不过得些美名罢了,反正都是输,又何必让民众担惊受怕呢? 这想法在脑海里只冒出一个头,就让云恒心烦气躁。他只想当个普通纨绔,吃吃喝喝地过一生,当皇帝真不是他心之所向啊! 顺福瞅着年轻的帝王皱着张玉脸坐在书桌后,端上杯热茶道:“陛下,二皇子今儿新学了几个字,听内侍说,他练了一下午,直嚷着要给您看看呢。” 按理说,哥哥是皇帝,就不该再称云傲二皇子,但因其年纪实在太小,封王总归早了些,且云恒存着将他培养成下任帝王的心思,也不愿早早封王让他出宫,故而宫里人就一直称其为二皇子。 整个宫里的人都知新皇很爱护二皇子,不管再生气再心烦,看见二皇子就能笑出来。 云恒闻言,果然表情松动:“是么,朕瞧瞧去。” 顺福暗暗长出口气,提灯跟上。 二皇子的寝殿和云恒的寝宫只一墙之隔,走过去不过百十来步。 云恒走进房间,看见书桌后趴着一个肤色微黑的卷发小童,天凉了,小童穿件白兔毛领的红色夹袄,圆脸托在毛领上,显得更喜人了。 云恒笑着叫道:“云傲。” 小童闻声抬头,如葡萄般的黑眸发出喜悦的光:“哥哥!”叫着就要起身跑过来,内侍在旁边边拦边纠正要叫皇兄不要叫哥哥。 云恒嫌烦,抬脚踢开内侍,蹲下去抱住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膝盖的弟弟:“听说今天跟唐太傅学新字了?” 云傲偏头趴在云恒肩膀,奶声奶气地回道:“是呀,可我写不好。” 云恒拿下云傲往嘴里塞的手指,笑道:“不怕,哥哥教你。”云恒牵起云傲的手,拉着他走到书桌后,执笔蘸墨,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画。 直到夜深,云恒才从二皇子寝殿出来。一踏出殿门,云恒的脸就板了起来,顺福小心在后面跟着,大气也不敢出。 寒风扑面而来,云恒屏气想留住刚在屋内聚起来的温暖,一抬眼,瞅见宫灯上的美人笑脸,叹口气:“顺福。” 顺福小步上前两步:“奴才在。” 云恒道:“给十七去信,叫他回来。” 顺福笑说:“那唐姑娘……” 云恒想起自己给各城主下发的密信,摇头道:“十七会送她去云阳,她在那儿很安全。” 过一会儿他又说,“至少比都城安全。” 到除夕这天,云恒没等到十七,却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晚上家宴,因战时,云恒并未准备欢庆热闹,只叫戏班子唱几出戏了事。 先皇死后,云恒并没有处理他的妃子,仍将她们留在宫中,保持先前的待遇——反正之前的待遇也没多少开销。众人心中感激,待他和太后倒比之前亲近。 守岁时,云傲熬不住,窝身在云恒怀里微微打着鼾,纯太妃——云傲生母见状——忙捂嘴要过来接手,云恒冷眼看着她手上闪着银光的尖利护甲,扭身避开:“不必。” 坐到后半夜,房门突被人踢开,一个高壮大汉提刀进来,刀尖上嘀嗒嘀嗒淌着鲜红的液体,仔细看时,能看到门口的两个宫人歪着脖子倒在一起。 屋内众女人顿时惊叫乱作一团,云恒眯眼打量着来人,抱紧云傲不动声色往偏殿挪。谁知他这两年个子长了不少,站在一群女人间极其显眼,那大汉只在屋里扫一眼就提步过来。 顺福冲出来抱住大汉胳膊,扭头喊:“殿下快……”话没说完就被大汉一刀劈向脑袋,眨眼间鲜血四溅。 屋内女人吓晕过去一大片,云恒护住已经被吓得失声的母后,转身把云傲塞给她说:“母后,带着云傲往偏殿跑。”多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嘱咐了,因为他完全想不通本该在牢里的安力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安太后闻言,僵硬地环住云傲,扭头便跑。她的儿子已长成了男子汉,听他的总没错。 她跑出两步,突听见纯太妃尖利嗓音喊道:“安力智!我的儿子被她抱走啦!快拦住她!” 云恒刚拔出佩剑,就见眼前一个人影携腥风带血雨呼啸而过,紧接着听到一声惊叫和哭喊。 惊叫的是安太后,她背上被划一刀,不由吓得跌倒,云傲脑袋磕地,惊醒后痛哭出声。 云恒提剑过去,正好瞧见大汉将刀刺入母后后背,霎时间红色的薄雾充斥屋内。 “母后!”云恒双腿打颤,堪堪跑到跟前,转眼被安力智一脚踢中肚子飞倒在地。 “哥哥!”云傲从安太后身下探出脑袋,看到平时笑眯眯的哥哥被眼前的凶恶男人踢倒,气得爬出来抱着男人的腿又抓又打。 纯太妃跑过来抱起云傲,哄道:“乖儿子,别乱踢叔叔,叔叔是好人。” “坏蛋!王八蛋!踢哥哥,大坏蛋!”云傲被纯太妃抱着,龇牙咧嘴地扑向安力智。 安力智哈哈大笑:“好小子!这才是首领的种!不像那个顺帝的种,软蛋一个!”说着他转向云恒,一脚踩上安太后后背,大力拔出刀。 云恒捂着肚子望着地上母亲的脸,眼睛一翻,向后晕倒过去。 再次睁眼时,云恒发现自己在一间黑漆漆的牢房里,之所以知道这是牢房,只因他对此地太过熟悉。 当初他将安力智提出来就是关在这里的。 宫里的暗牢,有进无出的地狱。 看来安力智打算以牙还牙,云恒坐在一堆不知什么秽物上,鼻息间全是腐臭。 他想起惨死的母后以及纯妃脸上的笑,突然想当初应该把那些女人都扔进父皇陵中陪葬的。 安力智无疑是和纯妃串通好的,而且,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何只让他当继承人了。 云傲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 云恒盘腿坐在黑暗里,突兀地笑了一声。他想,我只想做个纨绔而已。 窗外日月如何变换,牢中无从得知,他每日只有一碗水一个凉馒头,没有火,身上的夹袄冰凉,根本不能保暖。 可奇异的,他没有冻死,也没有饿死。 这么不知过了多少日,安力智突然举着火把出现,云恒瞥眼他身上的薄衫,猜测可能已开春。 安力智居高临下望着牢里的影子:“小子,牢里的滋味可还好受?”他的嗓音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尖利,这叫云恒又望了他一眼。 这一望,云恒笑了,因为安力智穿着内侍的衣服。笑完,他想起来,自己曾下令阉掉安力智。 只因云崖山上那晚,安力智搂着唐锦云调笑。 第63章 云阳, 夏。 裴敬宗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大沓寻人的告示,边走边贴。 他心知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情势所逼, 再小的希望他都要试一试。 永城开战前夕, 林表叔就已带着祖母、爹娘、二叔二婶以及敏阳敬礼登船前往云阳了, 可他随军队撤退过来后,一直没找到他们落脚何处。 云阳毕竟是座海岛, 且近几月内涌入大量逃难的人,即使没有人满为患,走在街上亦是摩肩擦踵。人海茫茫,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况且他现今不过一小小炮手,并无调兵遣将的能力, 身边帮手唯有裴远兄妹和全副将。也报过官,但与亲人走失的何止他一家, 衙门根本忙不过来。 裴敬宗知道他们身上没钱,出门在外只能依靠林表叔,不过林表叔这个人古怪得很,平时就行踪不定, 现在各处大乱, 找他就更难了。 他看出唐锦云很受城主关照,有心求她帮忙向城主讨个人情,派些小兵四处寻寻,但又拉不下脸, 也常安慰自己再找找, 兴许他们住得偏看不见告示,多贴些可能就会瞧见了。 日头升起来, 他走得口渴,迈步到路边的茶摊要碗茶端着慢慢喝。茶不是好茶,又浓又苦,可喝一口倒也提神醒脑。 他喝完茶,摸出几枚钱递给伙计,扭头继续上路。走出几步,看见前面一个身穿嫩柳色衫裤的粉面女子手捧盒子迎头走来,忙扭身钻入人群躲开。 那女子捧着盒子歪头听身旁小丫鬟在说着什么,白皙丰润的脸上挂着笑容,在一堆灰头土脸的路人间格外引人注意。 裴敬宗看女子走过去,心想自己这副德行,趁早别去她跟前现眼了。 女子自然是唐锦云,她刚和小丫鬟从成衣店买了几身新衣服——并非买给自己,而是买给云恒和他带回来的小孩子的。 三天前的夜里,十七突然带着一个极瘦极高的男人来到县衙内院。 那晚唐锦云嫌屋里热,前半夜和小丫鬟搬着凉床睡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睡得正香,忽听院门开合,不由翻身惊醒。她爬着坐起来后,就见十七护着一个戴黑色兜帽的瘦高影子走进院里。 她当时虽不甚清醒,却瞬间就猜到眼前的男人是谁。 不等十七开口,唐锦云先一步跳下凉床,扑过去环住黑影子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来贼了……”语无伦次的寒暄还没出口,胸前一阵窸窣,她惊吓松手,却见眼前的瘦高男人伸手摘下帽子,继而一个小脑袋从他的披风领子钻出来。 唐锦云捂嘴止住溢到口边的尖叫,紧接着就听瘦高男人在她头顶上空笑:“别怕,这是我弟弟,云傲。”说完,男人拿下她盖在嘴上的手,带着她的手摸摸怀里睡眼朦胧的小脑袋:“他人小,到晚上就犯困,明儿你们再打招呼吧。” 唐锦云抬头要看他,他长得太高了,高到她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可头抬至一半,眼前一黑,被人用手蒙住了。 “先别看我,为了赶路我有好些天没洗脸,我怕你看了恶心。”云恒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有好多话要说,我也是。可今天不行,太晚了,我困,云傲困,十七也困,等我们休整过,另找时间叙旧,好不好?” 他声音变了,性子变了,模样大概也变了,唯有与自己天然的亲近没有变,感受到这一点的唐锦云很高兴。 这三天来,云恒一直呆在屋里与城主谈话,十七守在门口,除了送饭进去的丫鬟,谁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他冷淡,十七也冷淡。好几次,她想接替送饭丫鬟进去问候两句,都被十七毫不留情地拎着衣领丢开。 后来她自我安慰,他是皇帝,虽说差不多要亡国了,但总还是有事要忙的。 安慰完自己,她想起那晚抱他时,他还穿着夹袄,于是心里一动,带着小丫鬟出门大概比着他的身量买了几身夏衣,又想他穿成那样,怀里的小孩子不见得能好,就顺便也买了几身小孩子的衣服。 刚迈进县衙,看见城主满头大汗地往外走,唐锦云想总算谈完了,便笑着招呼:“白大人,和陛下忙完了?” 白城主闻声抬头,脚步不停回道:“是,天热,唐小姐快回屋吧,白某有事先走一步。” 唐锦云看着他大步出门跨上马扬长而去,就和小丫鬟兴冲冲地跑进内院,往正房门口一看,果然不见十七身影,她抱着盒子要进去,可巧里面帘子一挑,就见一个大夫背着药箱被十七送出来。 唐锦云心里咯噔一下,想也不想就要进去,十七手快,揪住她往檐下一推。 唐锦云火了:“干嘛不让我进去?是不是他病了?” 十七冷着脸不语,皇上一来,他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她斗嘴了。 唐锦云拿出无赖的气势撒泼不停,屋内人可能觉得烦了,就隔着窗解释道:“我没事,是云傲被门页夹断了小指,大夫是来给他包扎的。” “很严重吗?孩子还好吧?” 云恒道:“还好,不过怕他醒着受不住疼,喂他吃了安神药,现下正睡着。你不要吵,好不好?”唐锦云忙放低声音:“对不住对不住,可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实在心慌呀。我也没想烦你,就想跟你见一面说说话。” 话音一落,只听云恒笑道:“恐怕我会吓到你。” 唐锦云急道:“怎么会?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云恒道:“是了,你的英勇事迹我也略有耳闻。” 话里的揶揄很明显,唐锦云不由脸红了:“你别听十七瞎说。”云恒笑:“听完你做的事,我更没脸见你。”唐锦云道:“这是怎么说?我不过穷折腾,没事找事罢了,否则光想着你在宫里,周围城里全是敌军,一颗心就愁得要死。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呀!先时还开着裁缝铺和育婴堂,现在不仅裁缝铺开不下去,就连育婴堂也快要没钱过冬了。”说完她脸上的热度由低温转向高温,没头没脑的,干嘛跟他诉这个苦呢?他心里的煎熬难道会比自己少么? 云恒道:“这会儿才盛夏,你倒想的远,可见你比我能干。”唐锦云哎了一声,他又道:“能用钱解决,就不是大事。有我在,还能缺你的钱花?别忧心,你好不容易才胖起来,可千万别再瘦回去。”唐锦云扑哧笑出声:“瘦着不好看吗?”云恒听她笑,自己在屋内这边也笑了:“我喜欢胖的你。”说完,自己倒闹了个大红脸,觉得这句话太孟浪,她再活泼,总归是个大姑娘。 唐锦云是大姑娘不假,可让她听着这样夸赞的话而发怒是万万不能够。她听了这话只有欣喜若狂的份,绝没有冷脸恼火的理。 十七站在门口,见他俩人隔着一扇窗,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废话,可看那样子,两人竟都很欢喜。尤其是唐锦云,居然还会低头脸红扭手绢,这在平时是绝对看不到的。 一时间,十七的嘴巴鼻子和胸腔全是酸味。 第64章 云恒总在屋里不出门, 也不许唐锦云进去看她,这叫唐锦云很是郁闷。白城主倒每日过来,一来就钻进屋内和云恒密谈, 一般这样的秘密谈话常要花上好几个时辰。 不过密谈结束, 云恒也很愿意和她隔窗闲聊几句, 虽然多数时候都是唐锦云在说。 唐锦云自觉两人是没有生疏的, 但目前这种情形又确实可疑。她至今也不知道十七是如何将云恒从宫中带出来的,当然她不否认十七很有点神通。但听人说都城并未被攻击, 既如此,他为何狼狈出宫呢?宫中怕不是出现变故了吧?否则他怎么能丢下母亲独自出来呢?他究竟遭遇了何事,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见她一面呢? 她捧碗蛋羹坐在房内窗边,也不吃,只用小银勺将一碗羹搅成了碎末, 眼睛却巴巴望着云恒的房间。看了一会儿,又想他那个弟弟有点乖过头了, 不喊不闹不声不响,十几天了,说呆在屋里,就一步未见出来, 真不像小孩子。 乱七八糟想着, 就见那边帘子一挑,瘦高的云恒首先迈出来,依旧带着兜帽,怀里斜抱个孩子。白城主和十七跟在后面, 几人走到院子中央, 云恒突然瞥头往唐锦云这边望了一望,而后快速扭头出去了。 唐锦云一看又要走, 急忙放下碗往外跑,刚跳出门口,就见十七伸手拦住她说:“陛下要出去一阵儿,你安心呆着。” 出去?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唐锦云要辩驳,突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是之前云崖山上孤立无援的小可怜,而她也无法再拿出比他年长的过来人嘴脸去教育他。 十七所说的一阵儿其实差不多有三月之久,唐锦云的育婴堂和裁缝铺在云阳各处“有钱之士”的慷慨解囊下,不仅重新开张,还比之前兴盛,这让她狠忙了一段日子。 这期间她也注意到了裴敬宗的寻亲告示,看他行动不便实在可怜,便叫些士兵在岛上探听。最终倒也真的打听出来点消息,原来曾有巡逻船在裴敬宗提供的出海日子,碰见过林小王爷的商船,但那船并未往云阳行驶,而是直往东面无妄国去了。 裴敬宗当下收拾行李便要去无妄国,他腿部落下残疾,已被踢出军队,既无法再为国效力,就只能顾好自己的小家。话虽如此,出海要船要钱,这两样他一样都拿不出手,少不得还要麻烦麻烦唐锦云。 事急从权,唐锦云没敢含糊,奔走着给他准备了一条巡逻船。至于钱,她把手头上的十来万全给了他,还把那枚嵌着莲子信物的戒指交给他,凭那个他也可以在学馆的账房处支领一笔银子。裴敬宗说完大恩不言谢,就带着裴远兄妹踏上了海外寻亲的路。 唐锦云如此碌碌地忙了两三月,才惊觉云恒和十七这一趟实在走得有点久。刚心烦没两天,这日下午许久不见的申老爷却跑来道喜,唐锦云奇怪:“您老道的哪门子喜?” 申老爷笑眯眯道:“陛下神勇,将永、定两城收回来啦!” 唐锦云疑道:“他跑去打仗了?” 申老爷摇头,故作高深地笑着:“是也不是,陛下未费一兵一卒,这还不值得高兴吗?”唐锦云兀自发愣,申老爷摸摸胡子道:“老夫此趟,便是与小姐告辞的,既然永城已收复,老夫自当回去整理公务。你且安心在此等候,待陛下一路杀回都中,回宫指日可待。” 唐锦云心里总觉得不真实,云里雾里送走申老爷,如此又过几日,出门街上众人脸上皆是洋洋喜气,这叫她不由不信,便也日日欢喜盼望着。 一直到年底,云阳岛上的渡船恢复出行,有不少永城人陆陆续续乘船回家去过年,开春后上岛告知众人,情势大好,皇上亲领将士战斗,已将大部分城池收复。 不过这话的正确性有待商榷,云恒亲自带兵没错,但他一直安安稳稳坐在营地里,从未以身犯险进入过对战区。他在牢里的那几月狠狠亏损了身子,现下大动大跳都能让他咳喘半天,叫他扛枪上阵杀敌无异于寻死。 他扬声自己抱着弟弟上战场的唯一缘由,不过是为着让敌人忌惮,从而不能随便用火炮轰击罢了。 纯太妃和安力智一心要扶着那田的儿子坐云顺的皇帝,那他就赌赌他们究竟有多在乎这个野种。那田的同盟军由三个小国两个部落组成,他不信所有人都会同意那田的儿子做皇帝。只要分歧存在,打起来还不容易?再说,即便没有分歧,他想办法也要给他们搞个分歧出来。 云恒想着,低头望望怀里轻声啜泣的云傲,轻声安慰道:“别怕,等哥哥打跑坏人,咱们就能回家了。”云傲哭只是因为手上的伤口太疼了,他瘪嘴看着少根指头的右手,小声问:“哥哥,我的指头还会长回来么?” 云恒被问得一愣,回神后忙抿嘴忍住唇边的冷笑。他想,还想长回来?我之前就是待你们母子太好了,好得你娘跑去勾结歹人害死我的娘!我没全砍断你的手指给你娘送去都是好的,你还敢问能不能长回来? 想是这么想,他惨白瘦削的脸上还是挂着温柔的笑:“傻孩子,没了的东西就是没了,怎么长?别担心,你变成什么样,都是哥哥的好弟弟。” 十七在旁听着,身形不动,心里却打着寒战。自己这位主子,打从牢里出来,脸上就很少带笑,兼之面上只留薄薄一层白皮裹着骨头,越显出眼仁和眉毛的浓黑,他定定瞅着一个地方的时候,简直不像活人。 活人怎么可能给自己弟弟喂下大量安神药,并趁其熟睡拿刀割下小指给弟弟生母送去,还留下什么“人手共十指,一指换一城”的口信? 活人怎么可能让将士带着火炮火枪火箭不管不顾直接攻城,连一点战术都不讲,仿佛屠杀才是正经事,攻城反而要退居其次。 十七腹诽归腹诽,却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看似荒唐的打法最为有效,本来蛮子都以为大局已定,全在城中放松享乐,不想云恒带着一群兵不要命地只管打,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势。且他们很快发现,这支队伍根本不在乎什么百姓受苦受难,火炮火箭火枪接连不断地下落,完全是听天由命的打法。 就这样,云恒一口气收了八座城,只剩最初被占领的两城难以攻破,到此时此地,所有人都看出皇上有点杀红了眼,因为二皇子身上的部件,唯有眼鼻嘴和腿脚胳臂尚存。 全军上下包括十七都只知二皇子生母联合贼人害了太后,并不知道二皇子非顺帝所生,因此见到这样手足相残且其中一人还不晓世事,就难免胆寒,暗叹这皇帝也太做的出。 云恒不说倒不是故意让人误会,他想父皇生前也不曾追究此事,说明父皇并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头顶绿巾,他做儿子的又何必去揭上一辈的短。 十七看着二皇子傻傻以为自己消失的耳朵和手指是被老鼠咬掉了,常年难动的心对着他也不由软了。可十七不敢表露分毫,主子不喜欢看别人对二皇子太好。 打最后两城的时候,云恒看强攻不行,便一面佯攻,一面备着火油点火烧城,最后大火连城带人一块烧,冲天的火直烧了几天几夜,最后倒也不用攻了,因为城池直接化为灰烬了。 云恒就是在熊熊的火光间带着云傲和十七回的宫,禁军本被纯太妃所谓的陛下暴毙的消息所骗,如今见皇上回宫,还带着一队恶鬼似的将士,忙不迭听令进宫搜寻贼子贼妇。 安力智和纯太妃逃无可逃,被堪堪堵在殿中。就像安太后死去的那个除夕夜一样,云恒当着云傲的面砍杀了纯太妃,安力智还是被他关进了暗牢。 开云二十三年春,恒帝下令肃清五国盟军余孽,各城重整修葺,全国免税三年,贩卖火器给敌军的林小王爷被凌迟处死,行刑台设在闹市,以此警示众人。传闻刑罚持续三天之久,台下有一眼盲青年和一小女孩伏地痛哭三天,眼盲青年嘴里还不住哭喊:“阿图,是我害了你,我知错了!” 裴敬宗一家也从无妄国回到都城定居,原来当年林小王爷假说送众人去云阳,转头却将船开走,且中途自己乘小船离去。船到无妄后,船长说有人将他们卖给自己做奴隶,便将一家老小看模样力气分头卖了。 裴敬宗在语言不通的无妄国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各人赎回,只不过裴老夫人没敌过海外水土,得痢疾死了。裴敏阳被卖给一渔民做媳妇,裴敬宗说什么她也不肯回,没奈何,他只好认了那个比他还大两岁的男人做妹夫。最后虽说不是合家团圆,但比起战时其他家庭妻离子散的惨状,他们家实在要算幸运的。 唐锦云被十七从云阳带回宫,终于和云恒见了一面。 见面那天,云恒坐在勤政殿的书桌后,扬起苍白的脸笑着迎道:“总算来了,叫我好等。” 唐锦云抬头,宫外竹影翩然,眼前的男子白皙俊秀,唯脸上笑容恰似多年前初次进宫时所见。 —————————正文完———————— 《不是番外的番外》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夏,宫中新建的锦乐宫。 唐锦云穿着一件水蓝色绣花的薄衫躺在铺着象牙席上,轻轻拍着身旁蜷成一团的云傲,哄他睡一睡。这孩子说起来真不走运,耳朵被火枪打中这种事被撞上就算了,连手指也接二连三出现意外,本想已够惨了,结果听说进宫那晚看见自己母亲被安力智杀害,直接吓傻了。 唐锦云摸摸他的卷发,低声唱摇篮曲给他。 “他耳朵都没了,你唱也白唱。”云恒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脱鞋自自在在往唐锦云身边一倒,“热死了,你今儿没出去吧?” 唐锦云回头望他一眼,笑道:“知道热你倒是先擦把脸再来躺着啊。”这些年,云恒越长越高,小时玉雪样的男孩子,如今长成男人了。 云恒闭上眼睛:“你帮我擦,宫女都笨手笨脚的。”唐锦云闻言便下去拧帕子,她记得自己被接进宫时,只说看看他,没想这一看,就看了快一年。几次要走,可云傲这孩子粘她得不得了,叫她总走不了。 唐锦云坐在床边,帮他擦过脸,再端两碗酸梅汤过来,一碗给他,一碗喂云傲。 云恒坐起来,看一眼乖乖坐在唐锦云面前喝酸梅汤的云傲,心里一动:“唐锦云!你做我皇后吧!” 唐锦云一年来听过不下百遍这句话,倒也不惊不吓:“别发神经,好好喝你的汤吧。” 云恒放下碗,从袖子里哗啦掏出一堆奏折:“当时你避难是借着娘娘的名义,现在不少大臣提议说天下太平,我这登基大典该和封后仪式一块办办了。如今朝中上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想想,不嫁给我,以后谁敢要你?” 唐锦云好笑:“我一辈子不成婚,你怎么说?”云恒道:“没有那种道理,你即便不成婚,这全天下的人也都默认你是皇后了。你没人敢娶,我没人敢嫁,你说咱俩不该做夫妻么?”唐锦云掏出手绢帮云傲擦擦嘴,笑道:“你是皇帝,怎么没人敢嫁?”云恒叹道:“我肃清孽党的手段,有点不太人道,他们不骂我都是好的,怎么敢嫁女儿给我?” 十七在外面,在心里翻个白眼,明明是你拍着桌子跟那些大臣说“你们谁再把女儿偷摸着往朕跟前送,朕就把她丢去喂狼!” 唐锦云摇头道:“你别乱说了,你是皇帝,要娶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云恒道:“那你做我皇后。”唐锦云刚要拒绝,云恒又从袖子里掏出个笨重东西说:“这是凤玺,你拿好。你做了皇后,以后想做什么都随便,我不仅不干涉,还给你出钱出人。你要办育婴堂,办女子裁缝铺,办酒楼,办什么都随你。反正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皇后,你若不答应我这当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唐锦云听完这无赖话,笑得止不住。 云恒也不说什么,就看着她笑,他对唐锦云的感觉有点复杂,有时候当她是姐姐,觉得被她教训嗔怪挺有意思;有时又觉得她没什么心眼像个小女孩,自己说什么都信,叫人心里怪痒的。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娶她做皇后肯定不赖,这一点他完全可以保证。 不着急不着急,云恒转转眼珠,反正好面子的唐太傅说了,要成婚可以,等他退休后回云阳再说。 那就等他回云阳吧,云恒想,看见孙女死而复生,还要二嫁,老先生受的打击可能是有点大。 体谅一下好了,云恒喜滋滋地给善解人意的自己奖励了唐锦云的一个吻。 唐锦云恰好弯腰伏在床边摆正云傲的躺姿,不防嘴唇碰上一个凉物,定睛去看,却是云恒笑嘻嘻凑上他的脸蛋在自己嘴上一碰。 她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他肩头捶两下:“不要脸!” 云恒翻身一滚,捂脸笑道:“你老亲云傲,我们是兄弟,你亲我一下又怎么了!” 十七站在屋外,望着远处墙上火红的花朵,闭眼轻笑,我在乎的两个人在一起,我能日日看到他们,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先道个歉,此文写劈叉了~所以我觉得到此为止比较好,再写下去当然也行【毕竟扯闲篇我真的在行】但我觉得再写下去就要招人烦了【捂脸】 感谢24267309天使投的三个雷以及许多许多的撒花鼓励~亲爱的心意我完全收到,人生第一只小萌物就是你啦! 感谢自闲居主人十分活跃地为我鼓劲~pick you! 感谢莫小麦同学认真的提问与鼓励~课代表称号给亲爱的~ 感谢风中水仙的彩虹屁和建议~亲爱的太给力啦! 感谢12345同学的营养液~ 感谢“ ”同学的营养液~ ————————以上排名不分先后,大家都是我的天使~【哈哈哈哈我就是个神经病】 多啰嗦一下: 原本没定男主是这样的,只是剧情走过去之后,他这个人的性子就变成这样了【捂脸】反正他存在感真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