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会有数字爱情吗》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仿生人会有数字爱情吗》作者:x马鹿君x 简介 秦彦的仿生人o419被拆解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它。 标签:幻想 纯爱 HE 都市生活 狗血 第1章 仿生人会有电子爱情吗? 这一切事情都起源于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着平稳的毫无起伏的音调,每个词语之间的间隔平均的极不自然,一听就是语音系统设置不够完备的原型机阶段早期仿生人: “您好,您的仿生人已经拆解完毕,能够用于回收的零件已经全部进入认领环节,等待循环利用,仅余40千克左右的基础架构。请问您是要领回安葬,还是由我机构直接销毁?” “啊?”电话的主人秦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打错电话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请问是秦彦先生吗?” “是我。” “秦国的秦,美士为彦的彦?” “是的。” “您的仿生人是十年前的原型机,型号original,编号o419吗?” “啊……” “那么我应该没有打错电话。”机械的语音平静地绞紧秦彦的神经,“您的仿生人o419已处理完毕,请问您要领回它的基础架构吗?” 秦彦愣怔片刻。 猛地骂了一句很“人类”很脏的脏话。 从办公室的座椅上跳起来就往外跑。 他不过是加班了两三天没回家,家里的仿生人就被人抓去拆解回收了? 什么鬼?! 来电的机构离秦彦工作的地方不远。 他开着车,在工作时间空旷的大马路上狂飙,不过十分钟就冲进预定地点。 车被他随意地扔在马路边上。 他连车门都顾不上锁,三步并作两步跳过装饰用的草坪,推开门直闯进去——临进门不忘对着门口那个“‘再见老机型’仿生人互助回收处理机构”的标牌竖一个大大的中指。 这个机构他是听说过的。 随着各大仿生人厂商陆续停产旧版本的零件,十多年前出厂的第一批仿生人,可以预见地“走到生命尽头”。 一批看中这个商机的组织,便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有办仿生人葬礼的,有帮助回收处理的,有搞循环再利用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野蛮发展之后,盈利模式渐渐安定下来,形成了固定的“仿生人拆解三步贸易”: 从想要弃置旧款仿生人的主人手中回收仿生人。 清洗、拆解,获取可以再利用的零部件。 把零部件销售给想要继续使用同款仿生人的主人们。 在同类机构中,“再见老机型”是比较知名的一个。 因为它是率先把“三步贸易”的理念代入行业的创新领头羊;也因为它规模大,分店数量多,在城市中随处可见;更因为它官方背景,操作正规,几乎从来没有爆出过“未经主人授权强行回收”或是“绑架流浪仿生人”之类,在其他小型的不规范机构中常见的丑闻。 ……个屁啊! 秦彦听到服务大厅里滚动播放“正规机构,合法运营,五年未有事故报告,百万完美案例……”的广告,忍不住又竖了个中指。 “叫你们负责人出来!”他叫嚣着拍着服务台的桌面,“什么没有事故报告?什么完美案例?你们把我的仿生人拆没了!还没同意呢!我还要用呢!我今晚回家还等着他做饭呢!” 他气急败坏。 风度全无。 忽然得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消息,已经够让人生气。 而服务台里工作的仿生人仿佛无法解读他的情绪一般——哦,话说回来,它的机型太古早,甚至秦彦使用的o149还老旧,的确没有人类的情绪分析功能——机械地确认秦彦的身份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地把o419的“处理报告”塞给他。 报告显示在一个A4纸大小的pad电子屏上。有详尽的文字描述。 但秦彦没有心情看。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显示屏下方的照片吸引了。 那是他的o419。 被“处理”后的状态。 在正常情况下,仿生人和人类的外观乍一看是很像的。除了身体表面代表仿生人标记的二维码之外,在不活动的情况下,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秦彦早已把o419几乎当成一个人类。 乍一看到它拆毁的模样,差点没认出来: 它表面那层手感细腻的皮肤被完全剥离了,裸露出内部银灰色的金属骨架,骨架内部保护元件被拆卸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个进入替换流程的核心零件,孤零零地附着在骨架上。 秦彦只觉得大脑“嗡”第一声,仿若被沉重的钝器直击,一时眼前金星直冒,几乎无法呼吸。 仿佛生怕他不够崩溃,接待他的仿生人服务员摁了摁屏幕:“这是拆解完成之后的标准照,每个回收的仿生人都要照的,嗯,相当于你们人类的‘遗像’吧,请您看看,对照一下二维码,确认确实是您的……” o419的面部大图毫无征兆地赫然出现在秦彦眼前。 大抵是为了识别二维码方便,脸部得皮肤没有被剥除,只是合上了眼睛,看上去就像睡着一样。左边下眼脸之下,代表original机型的条形码清晰可见。 这是秦彦朝夕相对超过十年的脸。 同在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无论做什么,这张脸都陪伴在他的身边。 他靠过那有些过分光洁的额头,蹭过那小巧的挺翘的鼻尖,亲吻过那薄薄的总是不够湿润的嘴唇,还有睫毛长得像蝶翼一般的眼睛…… 这个眼睛…… 秦彦皱起眉。 这个眼睛,甚至这张脸,他都应该十分熟悉才对,可现在看来,却又觉得有些陌生……仿生人是没有确切的“死亡”的概念的,它们只有“退役”、“停机”、“拆解”,“死亡”对于它们来说,理应只是“睡眠”或者“停机维护”的一种延长状态才对…… 秦彦看过其他被遗弃,进入循环阶段的仿生人。 即便脑袋被拆下来,只要接上了电源和主机,依旧神采飞扬、生机勃勃。 然而,从他自己的o419脸上,他却确凿地看到了“死”…… 这是…… “original机型的眼珠停产得很早,”接待仿生人的察言观色技能不合时宜地上线,顺着秦彦的目光解释道,“现在是紧俏商品,一拆解就立刻被预定……” “我【哔】【哔】【哔】!”理论上来说,仿生人是不该觉得疼的,所以o419不会疼,但作为拥有者,秦彦替它疼——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剧烈的疼痛逼得额角青筋直跳,他像一匹受了伤的龙一般咆哮着跳起来,把污言秽语当做愤怒的火焰喷吐出去,“叫你们主管来!今天这事不搞清楚我特么和你们没完!” 主管很快赶来了。 同样是仿生人。 左眼下眼睑之下的条形码显示,它是和o419同批次同型号的“兄弟姐妹”——编号是o114,外形是女性,确切来说,应该是o419的“姐姐”。 它温和得体的发言也的确很有“姐姐”的风范:“我也是original型,知道零件停产有多可怕,同型号的仿生人们应该守望相助。我们绝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被救援的同伴,更不要说毫无理由地拆解它们了。” 大抵是发音程序的问题,它的说话方式和o419有几分相似。 秦彦心中莫名地掠过几分异样的亲切感——如果都是人类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叫面前这位o114女士“大姨子”呢?古怪的念头安抚了刚刚还很暴躁的人类,他略微冷静下来一点。 但这样的冷静,很快又被o114接下来的话打破: “然而秦彦先生,我们的程序是完全合法的。而且是慎重的。事实上,我们是接到您的委托,在您的强烈要求下,才帮助你报废并回收一个还能正常使用的仿生人……” “不可能!”秦彦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才……” o114没有让他把脾气发完,默默地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两份纸制的文件,整齐地并排摆好,推到秦彦面前:“这是您提交的申请,和获批后的全权处理授权书,请您过目。” 两份文件最下方,赫然都有秦彦的签名。 亲笔签名。 第2章 拆解原因 “这不可能!” 下意识地,秦彦立刻否认——尽管那纸上的笔迹就算他自己看来,也确凿无误地应该是出自他自己的手。 “这绝不可能!我怎么可能签这种东西!” 然而他还是第一时间否认了。 并且接二连三地使用了不止一种句型。 开什么玩笑? 他和o419一起生活已经超过十年了,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同食同寝,一起工作。 对于他来说,o419远不止像其他人眼中那样,是一个辅助生活的工具。 o419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亲人。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人类的亲人和朋友更亲密,用比较夸张的话说,如果o419是一个人类,那么他们的孩子应该早能打酱油了。 o419在他的生活中,早已像是水、空气、阳光一样,成为自然和必然,他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失去o419之后该如何生活…… 天地良心,他连家用打扫机器人都不会自己驱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各种文件书籍在书架的哪个角落!早餐的煎饼都不会自己做!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回到家之后如果洗完澡,应该到哪个角落去找浴巾和睡衣了,晚上又该把空调内循环设定在什么温度和湿度才能舒适入睡……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没头没脑地让人把o419拖去拆了? “先生,请您冷静一点,”接待他的o114保持着平和冷静的姿态,推了推做装饰用的眼镜,“我司早已于五年前,引进专业字迹鉴别系统。这是绝大多数需要识别签名的大机构共同选择的权威系统。鉴别准确率超过99.8%。我司一直保持最新版本的同步更新,目前已经能从字形、字体、字间距、运笔方式、笔画力度等方面,全方位多角度地对笔迹进行综合分析。为了确定签名的真实性,我们甚至会向警方提出协作请求。比如这一次,您的签名,就是和您办理身份证时,存放在警方资料中的三个样本签名经过充分的纵向、横向对比,才最终认定是您本人亲自签署的。所以,理论上,并不存在伪造的可能性。” o114的发言带着典型的“仿生人味”,平静稳定、条理清晰、具有逻辑,让人类无法轻易找到反驳的缝隙。 o419一模一样。 不愧是同厂同批次同型号的“亲姐弟”…… 熟悉的说话方式,在秦彦那原本被怒火灼灼燃烧的大脑上,直泼上一瓢冷水。 他满肚子火不知该怎么发,愣在原地,思忖片刻,才找了个极其“人类”,浮夸又牵强的理由:“但我对这完全没有印象!我可能是被洗脑或是催眠了!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签下的名字!这样的签名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我司曾经遇到过此类情况,”o114又完全社交式地推了推眼镜,“为了避免引发纠纷,在比较敏感的案例中——比如,像o419这样,还完全在服役期,状态良好没有外部损坏的仿生人拆解案例——都要求仿生人的拥有人,手持身份证录一段证明签名有效的视频,作为辅助证据。这是您的录像。” o114说着,把手里的pad重新放到秦彦手中。 pad屏幕上,显出家的书房,先是书柜,然后是他布满文件的书桌,最后是秦彦本人伏案工作的背影。 “主人。”秦彦听到o419的声音。 下意识地想要回应,才记起o419已经不在了——这是视频里的声音。 他看到视频里的自己应声回头:“小九?怎么?” “这文件的签名,需要拍一个视频,证明它是您签的,并且是在意志自由的情况下签的,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应……” “哈?”视频里的秦彦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事到如今还哪个机构这么不变通?银行贷款、资金理财不都交给你办了好多年了?那几个私人经理不是早就见你如见我了吗?”他嘀咕着,随手把o419顺便一起带上来的茶点塞进嘴里,全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拍的是一个严肃的、决定他的仿生人命运的视频。 o419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地把拍摄镜头对准他。 “好了好了,不要为难,我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彦就无法放任o419孤独沉默了,这一天也不例外,只见他的手越过了拍摄范围,把拿着摄像机的o419一起捞进镜头里,对着屏幕外挥挥手,“hello,这是o419,我家的仿生人,他所持有的一切我的签名,准确无误都是我自己签的——这样没问题了?” “嗯,谢谢您。” 屏幕暗下去。 秦彦的记忆亮起来。 是的,o419的确让他拍摄过证实签名真实性的视频。就在一周之前。他甚至还记得视频里吃的那种小甜心清甜的口味…… 只是他断然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再见到这一段视频…… 这么想来,文件上的签名也很有可能的确是他亲手签下的—— o419和他共同生活多年,不止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帮助他打理工作、处理杂物。 仿生人是不会背叛、也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主人的行为的。它们内部共有、法定必须安装的服从指令,决定了它们在服役期内,都是主人忠心耿耿的仆役。 因此,秦彦总是很放心地把一切都交给o419。 起初几年,是想吃什么就让o419做什么,想穿什么就叫o419买什么,需要做什么工作,就让o419学什么。 最近几年,渐渐进化或曰退化成为:o419给什么就吃什么,o419安排什么就穿什么,o419让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o419想要让他签一份计划外的文件太容易了。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心思缜密的计划,只要趁他忙的时候,把那文件夹在一批待签的事项中交给他就…… 问题是,如果这真是o419的手笔,那么,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它想“杀死”自己? 它想让自己被拆解吗? 它…… “是不是……最近有什么,”秦彦皱着眉,试探着问,“比较重要的同型号仿生人坏了,没有替换零件?或者,有什么故事特别悲惨,主人特别需要它,没有我家o419的零件就活不过来的那种仿生人……” 他的o419什么都好,但就是性格太过“圣母”。 是的,仿生人也会有“性格”。 尽管它们的“性格”,在一般人类的认知中,不过是一堆复杂的数据,这一堆和那一堆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在拥有它们的主人眼中,却是天壤之别。 哪怕失去了重要零部件,甚至失去了整个身体,只要作为“灵魂”的数据组还在,主人们就可以在纷繁复杂的“0”和“1”的中认出属于自己的那个仿生人。 o419是教科书般乐于自我牺牲型的仿生人。 十年间秦彦无数次调整它的共情模块,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它那种为敏感、纤细、容易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出厂设置。 “为其他仿生人的幸福,贡献出自己的零件”——秦彦只能想到这一个看似合理的自行拆解原因了。 然而……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和他这个主人说一声? 难道其他仿生人的幸福,比主人的利益还重要吗? 就算是这个原因也不能接受! 并且,这仅有的原因,也很快被o114女士否定了:“并不是。o419的零件,全部都是网络拍卖,价高者得。现在售出的部分,购得者全部都是随机的,地域、年龄、职业的分布都很分散,看不出有什么规律……” 连这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好好的忽然就…… 秦彦像一只受伤之后被缚在原地得困兽,皱着眉绞紧了双手,不知不觉就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声。 接待用的仿生人当然不会详细分辨人类究竟是在“交谈”,还是在“自言自语”,听到“提问”,就尽忠职守地开始回答: “仿生人自毁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长期接受不公正待遇,比如超负荷工作,零件损坏无法更换,受到身体或者精神上的虐待。在绝大多数人类的意识中,仿生人只是工具,但我们同时又具有近似人类的外形。这样边缘化的设置,使得我们比其他的家用电器更加容易受到……” “你放屁!”秦彦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吐字太过含糊。 o114显然没有听清,眨了眨眼睛之后,跳跃式地把话题继续接下去:“然而即便是未通过图灵测试的机械,不定时保养,也会……” “你放屁!”秦彦用更大的音量,恶狠狠地又重复一次,“我才没有……我怎么可能……它不会的……它……我……” 他的脑子中岩浆沸腾,整个人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只是徒然地生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然而,涨红的脸、瞪大的眼睛和眉间深深的“川”字纹,到底充分表露了他的情绪。 o114辨析明确,即刻换上了柔和的音调,转入安抚模式:“无论什么原因,既然是o419的决定,那么自然有它的道理。作为主人,希望您能念在它多年陪伴的情分上,尊重它的选择……” “我可去你妈的吧!”秦彦终于彻底地揭下了文明礼貌的克制面具,露出含着金汤匙出生、长期养尊处优的上位者固有的那种“地球理应围绕我旋转”的自负獠牙,“它特么是我的仿生人!我让它死它才能死!我让它活,它就得活着!我没有亲自在现场点头,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就敢拆它?我今天话就放在这,就算到到地狱里,就算接手它零件的是阎罗王,老子也要把它重新拼回来!” 第3章 拼装进度40%,认识到o419是替身 秦彦说到做到。 他有钱,有资源,凡是钱和基本的社会关系所能解决的问题,对于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尽管“再见老机型”是一个有节操的机构,拒绝直接阻止o419的零件继续被拍卖,但高价把在售零件全都买断,对于他来说也并非难事。 很快,包括皮肤在内,尚且流散在外的零部件都陆续被送回秦彦的别墅。 秦彦一件一件地亲自检视。 核对编号和磨损状况。 确认是o419的原版零件。 再一件一件地细心清洗干净,打磨如新,对照着出厂说明书,亲手重新安装到o419的金属骨架上。 那骨架是秦彦背回来的。 就在事发的那一天。 秦彦与工作人员交涉无果,愤愤然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领回o419的骨架。 那骨架被装在密封的黑色防震袋里。从外观来看,着实很想一具尸体。 秦彦对着它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怀里。 出乎意料地轻。 整机状态下,o419的重量只比一个普通成年人略轻一些,但现在,比秦彦放在车后座上挂西装的金属架子重不了多少——当然,也许因为,它也只剩下一副金属骨架了。 秦彦胸口闷得慌。 想到一个很装逼的说法: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抱着它走了两步。 尽管重量很轻,但架构却很大,抱着不方便,秦彦想了想,到底还是蹲下身,把它背到背上。 从“再见老机型”出来,秦彦想找自己的车。 还没找到,便想到o419还在的时候,为了让他在上下班的时间抓紧休息,几乎总是o419开车,驾驶座旁边还有它专用的充电接口…… 秦彦顿时就觉得没办法再上那辆车了。 不过,他也的确没有办法上了——刚刚他停车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警方的告示牌。秦彦凑上去一看:他的车因为违章停靠,已经被交警拖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秦彦气得愣在原地,呆立三秒,怒极反笑,笑得差点坐倒在地,堪称人生少有的狼狈时刻。 他当然还有其他车。 也能随时一个电话就把司机叫来。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其他人看到o419这样的状态。 想了想,索性脱下西装外套绑在腰上,解开衬衫的两个扣子,卷起袖子,重新把o419——或者不如说是o419的残余骨架——背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 他1米87的个头,又背了个仿生人骨架,走在街上显眼得很。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秦彦也没有力气管,甚至没有力气多看他们一眼。 “你有什么话,就不能和我好好说?” “这是想要干什么?” “就这么狠得下心?——哦,我忘了,仿生人是没有心的……”不知不觉地,秦彦就开始自言自语,“仿生人只有中枢处理器,呵,呵呵,呵呵呵……” 也许是他的状态实在太过糟糕,经过路口的时候,总有看上去很善良的孩子或是年轻人走上前来问他:“先生,您没事吧?需不需要帮助?” “没事,”秦彦的回答千篇一律,“我只是忽然失去了自己的仿生人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了。” 秦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是远近有名的硬汉。 从来流血流汗不流泪。这种时候却觉得,或许哭一下会比较好。 于是他对着装o419骨架的黑袋子,做好了嚎啕的准备,但酝酿了半晌,却没有眼泪。愣怔片刻,伸手想要去解袋子——碰到拉链,却又立刻缩回来。 o419空荡荡的骨骼他看一次就够了。再多看一眼,他怕自己会一时丧失理智,做出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那之后,整整三天,秦彦把自己关在和o419独居的别墅里。 直到主宅的管家接收了o419的配件送来,才察觉不对劲,亲自来探查,把他从饥饿、脱水、肮脏和失眠的濒死状态中拯救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最艰难的阶段总算是过去了。 秦彦看到o419的配件,便像是被王子吻过的睡美人一样陡然复活,并且求生欲旺盛:“放心,”他对从地球的另外半边急匆匆打断度假飞回来关怀他的父母说,“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会好好治疗的。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我不能死。” 于是现在,放在房间里的o419,重新覆盖上皮肤,接驳上临时代用的肢体,看上去,全然像是一个完全翻新、状态良好、随时可以投入使用的仿生人了。 只是它的眼睛还闭着。 眼皮凹陷,下面并没有眼珠。 有从事相关行业的朋友建议他购买同型号的眼珠代用——毕竟原装的眼珠已经售出并且被领走,想要找回并不容易。 但秦彦拒绝了。 他要他的o419,原原本本的那一个,少一个零件,错一个细节,都不是他的o419。 那么,事情就很为难了。 为保护用户隐私,“再见老机型”拒绝提供购买者的具体资料:“您能调查购买者,是您的本事,我们无法阻止,但是我方绝对不会违背对用户的许诺,暴露他们的信息。” ——售后负责人先生一板一眼地认真解释说。 明明是个人类,但和仿生人一起工作久了,也变得像仿生人一样回路耿直,无法变通。 秦彦软磨硬泡无果。 只得寻求非常规的“其他手段”。 秦家生意做的大,秦彦手里的“其他”资源也多。本以为很轻易地就能找到能把事情把稳妥的人,可没想到,随着仿生人在社会各个行业广泛运用,“人情”所能撬动的关节越来越少。 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找专业对口的荀若卿帮忙。 荀若卿是秦彦中学以来的挚友。 从小到大的学霸。 世界知名仿生人设计制作人,领域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顶级大拿。 o419出事之前,他刚从国外回来不到一个月,尚在各种应酬酒局上当赶场陀螺。秦彦这样关系比较铁的朋友,都体谅他社会活动多,把私人聚会往后排。 o419出事之后,秦彦就算有时间,也没有访亲会友的心情。 甫一联络,就是托人办事,秦彦自己也觉得实在不好意思。 荀若卿倒爽快。 接到秦彦的电话,听明情况,便毫不犹豫地拍胸脯满口答应:“不难不难,别慌别慌,都包在兄弟身上。我能问能就把你问出来,问不出来,就黑他们数据库帮你偷出来。” 他一贯言出必行。 当天下午就回电话给秦彦:“彦哥?我在你别墅门外——啊?你的地址?没问人,问人太麻烦,我现在每天这么多公务,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社交了,我直接黑你手机看的定位,不过这不重要,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你要资料,就是你的仿生人零件的流向,我都摸清楚列明带过来了……” 秦彦来不及挂掉电话,光着脚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别墅门口—— 猛地一愣。 一个1.1倍大小的青年o419站在门口。 直到荀若卿抬手打招呼,亲昵地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地问:“怎么?认不出来了?也难怪,这么多年了嘛!我的样子变得很大吗?” 秦彦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不是荀若卿像o419。 是o419像荀若卿。 ——事实上,o419的外形,就是以十年前的荀若卿为模板制造的。 第4章 第一个亲吻 荀若卿有照相机恐惧症。 除了证件照之外,从不入镜。自从他出国之后,尽管秦彦算是他的长期赞助人,始终和他保持着比较频密的联系,却几乎没有再见到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秦彦几乎忘记,当年,眼前这个人,是o419外形模板。 也几乎忘记,当初大费周章地把o419买回来,其实……是把它当作荀若卿的代用品。 是的,尽管过去很多年,现在想起,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但少年时代,秦彦确乎喜欢过荀若卿。 喜欢了很久。 从甫入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垄断了秦彦从生涩到成熟的整个青春期。 现在看来,那样的感情多半是象牙塔中脆弱的空中楼阁,是建立在对对方美好幻想中的镜花水月,是荷尔蒙爆发下的盲目冲动,但在那个年少无知的青葱时代,这份感情确乎满满地占据了秦彦情窦初开的心,让他脸红心跳,让他辗转反侧,让他一时天堂、一时地狱,让他在十八岁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就体会到秋风扫落叶般萧瑟的绝望感觉—— 荀若卿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 荀若卿是一个像直射向宇宙深处的激光那样笔直的直男。 初中时代,秦彦还能借着孩童式的玩闹,给自己找一点继续幻想的理由;但一上高中,荀若卿就飞快地亲手掐断了秦彦的所有绮念——他和同在理科重点班的某个女学霸一拍即合,以学霸式的高效率飞快地确定关系、见过家长,并且决定一起申请国外的大学,携手到异国他乡共同拼搏。 以上这些步骤,放在普通人身上,最少需要花费两三年。这两位只用了一个星期天就全部解决,当天下午就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和试验中去。 两位当事人全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徒留下作为旁观者的秦彦,独自在风中凌乱。 就一个周末而已? 两天没见面,就有女朋友了? 哦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这一辈子就交代得明明白白了? 你们学霸都这么性急吗? 这感觉,简直好像自己耐心养育了许久的小白菜,忽然从地里蹦起来,三两下翻出栅栏,冲进隔壁菜园拱了另外一颗小白菜。 面对荀若卿那张“等着被夸”、“快祝福我”的脸,秦彦根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胃里燃着一团火,烤得他浑身燥热,五脏六腑像是被灼烧那样的疼痛,每一个关节都像被熏黑了一般艰涩僵硬…… 当天晚上,秦彦突发高烧,被送往校医院急诊室。 甚至是荀若卿亲自送他去的。 还在他床边守了一个晚上,不断地帮他换冷毛巾,用酒精给他擦拭身体降温,皱着眉,在他床边像一只绕着主人裤腿的小奶狗一样兜圈,忧虑地絮絮叨叨:“怎么回事呢?忽然就发烧了,又查不出原因,还老退不下去,这样不行啊,我们直接叫120去市里的大医院好不好?” 秦彦闭着眼。 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的声音。 心中一片荒芜—— 这种时候还说“我们”?哪里有什么“我们”?从来都只有“我”和“你们”…… 然而秦彦并不能和荀若卿撕破脸。 一来不舍得。 二来…… 没有什么二来,主要就是不舍得。 眼睁睁地看着荀若卿和女朋友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堂而皇之地你侬我侬,这感觉糟透了;但生活中失去荀若卿的感觉就更糟。 两害相权取其轻。 秦彦无法可想。 只能留在荀若卿身边,兢兢业业地继续扮演一个好竹马,好哥们,好朋友。 帮荀若卿和女朋友找人处理申请留学所需要的繁琐资料。 为他们提供私人赞助。 甚至在他们出国之前,托父亲帮他们找关系挤定了全市最好的场地,亲自担任司机,举行了一场令人艳羡的盛大婚礼。 做这些事的时候,秦彦往往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他的肉体有意识,能够自主行动,而他的三魂七魄,则跳在空中,垂着眼眸,用悲哀的视线,俯瞰着带着“笑容面具”佯装快乐的自己。 荀若卿启程的那天,刚刚考到驾照的秦彦,亲自送他们俩口子去机场,站在安检口,默默地目送那一对手牵手的背影,一面眉飞色舞的交谈,一面快步消失在拐角那边。 谈得那么投入,荀若卿甚至忘记回头再和秦彦道一次别。 三天后,秦彦才接到荀若卿从大洋彼岸发来的消息—— “那天和老婆讨论公式太high了,忘记对你道谢。真的很谢谢你!有你这样的哥们真是人生无憾!” 彼时,秦彦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闷头睡足了四十八小时。 漫长而苦涩的暗恋抽取了他体内过多的热情与活力。 直到荀若卿离去,他才赫然发现,留在原地的自己是多么疲倦、枯竭和干瘪。 理性上,他想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客观事实上,他重度依赖曾经的回忆,借着相隔一个大洋的距离,享受“和荀若卿亲密交谈却不会感知荀夫人存在”的便利,继续品味单恋,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不难想象,这样的秦彦,得知世界上居然有一台以荀若卿为原型的仿生人,该是这样的喜出望外。 他盯着荀若卿发过来的照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阿卿你是说……” “是的,这是我制作的原型机!我成功了!通过ai测试了!下面就可以投产了!彦哥,我是一个合格的仿生人制作者了!只是我的外形设计能力就不太行,只能自己顶上,哇全身建模搞死我了!不过只要成为挂牌制作人,就能和外形设计者合作,以后就……” 荀若卿显然很激动,语速飞快,口若悬河。 秦彦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那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或许,说不定,可以偷偷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荀若卿。 然而由设计者亲手制作的原型机一般是不进入销售的。 秦彦心怀鬼胎,根本不敢直接向荀若卿开口。 最后只好求爷爷告奶奶,绕了一大圈,又花了一大笔钱,才艰难地购得。 又再花一大笔钱,欲盖弥彰地买了一个通用编号,让这台原型机,到大批量制作同型号机型的仿生人工厂中跑了个流程,获得一个流水线身份。 才鬼鬼祟祟地把它接回家。 许多年过去,秦彦依旧记得,把o419搬进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开机等待启动时的心情——狂喜充满了心脏,充满了胸腔,充满了肢体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人几乎要因为快乐而爆炸…… 那张和荀若卿一模一样的脸,因为冲入电力,而渐渐地红润鲜活起来,然后,在眼皮下动了动眼球,张开了眼睛…… 多年的压抑在心底的爱与热情,在这一刻宛如爆发的火山一般喷薄而出。 秦彦着了魔一般地靠上前去,轻轻地呼唤着荀若卿的小名,俯下身,珍而重之地亲吻了仿生人柔软温凉的嘴唇。 第5章 原型与替身 那之后,秦彦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像是迪士尼童话故事成真一般美好的“热恋期”。 他把当年想要对荀若卿做,却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做的那些事,一件不落地统统对这有着相同面孔的仿生人做了一次—— 他对它表白。 用自己擅长的三种语言,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温柔而沙哑的声线。每天写一首情诗,配上一朵鲜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变化莫测的晚霞柔和的绯光中读给它听。 他为它购置衣服、鞋帽、围巾手套和各种配饰。 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着给它搭配衣服。 这个时候,它往往已经起床了——仿生人不需要睡眠,只需要充电,所需要得休息时间比人类少得多——光着脚,赤果着身体,只围着一条围裙,站在秦彦私人的尘小厨房里,为人类准备早餐。 这样的穿着当然并不是为了照顾人类的审美偏好。单纯是早期的仿生人没有加装内置的服饰选择软件,刚刚启动的它,尚且没有习惯人类的着装规范。围个围裙纯粹只是避免油污。如果不是秦彦为它选好监督它穿上,它大抵能就这么赤身果体一整天。 这算得上是一个设计缺陷。但阴错阳差,意外地完美击中秦彦的“好球带”。 秦彦每天早上叼着牙刷,睡眼朦胧地推开房间门,抬眼就能看到爱人在厨房里忙碌的纤巧背影——试问哪个男性能不因为这样的场面心动? 秦彦只觉得每一天,胸腔中的爱意便更丰沛一点,连带为它搭配的衣服,都越来越甜,越来越可爱。 他还带它去旅行。 去看最险峻的山崖,最澎湃的海,最宁静的山林,最干净的天空和最璀璨的星…… 仿生人的“体能”很好。 防水、防火、防沙尘,轻松负重100kg。只要能源充足,就能轻松地到达地球的一个角落。 在旅程中从来不会抱怨,不会因为疲惫而情绪低落,还会始终如一地以温和得体的姿态,关注和照顾身旁的人类。 实在是再好没有的旅伴。 秦彦一路握着它的手,觉得可以这样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他还花许多时间,和它一起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消磨时光。 这对于秦彦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他是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才刚学会写字,就开始学时间管理,每天的时间严格规划,精确到分钟。在学校是努力型学霸,毕业之后是工作狂。 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就连出去度假,都要事先让秘书查资料、写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帖帖才动身。 只有在这段日子里,他难得地挥霍了一把时间—— 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庞,就会觉得岁月静好,生活美满。 他们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夜夜春宵朝复暮,君王从此不早朝。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易逝。 随着青春期的执念渐渐地被填平,铺天盖地的热情很快消退,秦彦便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并不可能真正的拥有一个荀若卿。 就算长得再像,也不过是仿造的代用品。 两者之间“灵魂的重量”差距太过明显—— 荀若卿是一个睿智、思维敏捷、意志坚定的人类。 即便在秦彦和他的母校,那个学霸多如狗、外挂遍地走的重点高中,他也是顶配中的顶配。 他是秦彦的班长。 是秦彦暗自佩服、想要超越却始终未能得逞的目标。 是包括秦彦在内,许多少年前进道路上指引方向的星。 他的谈吐总是犀利风趣,他的见解总是简明而深刻,他的行动总是迅捷而务实。 在秦彦他们还在为了未来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已经成功地制造出全世界最先进的仿生人,一跃成为整个世界最受瞩目的新兴行业里,最受瞩目的新人。 荀若卿之所以是荀若卿,并不只因为他有一双很容易撩人心动的桃花眼,更因为他有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闪闪发亮的灵魂。 而o419是没有灵魂的。 它只是一个仿生人。 因为年代早,很多后来常规的初始软件,那个时候都没有提前安装,一切需要通过它在和人类的相处中自行学习摸索。 于是在最开始的一小段时间里,它对秦彦说的最多的句子是: “是的,主人。” 哪怕之后很快适应了在人类世界里生活,它也没有办法像荀若卿那样,和秦彦进行“智慧生物之间的交流”。 秦彦对着它,往往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一个旧时代接受西化现代教育、却不幸生在老式家庭的少爷,留学归来被家中古板的双亲摁头迎娶了目不识丁又裹小脚不肯放的表姐或者表妹。 洞房花烛的新鲜劲过去之后,为避免鸡同鸭讲的尴尬,除了天气之类毫无营养的打哈哈之外,只能尽量保持沉默。 “移情”、“代用”这种事就是如此脆弱,一旦“相似”的滤镜出现了裂痕,每个“不像”的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像是落在视网膜上的砂砾。 曾经令秦彦怜爱的细节,都成为它机械、木讷、没有灵性的证据。 也是秦彦无法真正地拥抱自己的爱人,只能悲哀地可耻地沉迷代用品的证据。 这些证据细微、具体、无处不在,侵蚀着秦彦的神经,让他变得敏感易怒。 他甚至会因为o419某一天早上,按惯例起来做早餐,而没有陪自己赖床而生气——因为这证明“做早餐”的任务优先级相当靠前,它本质上是一个家务机器人。而秦彦昨天晚上调整任务设置的尝试又失败了。 久而久之,连曾经不太看得出差距的外观,都渐渐地显得差异鲜明了起来—— o419的左边下下眼睑上有代表身份的编号,就算用遮瑕霜也不容易完全盖住。 o419的头发是仿生人的通用款,比真人更加浓密、更加柔软。 o419的皮肤质地的材质也与真人有微妙的不同,还不会出汗…… “彦哥?”荀若卿在秦彦的眼前用力摆手,把秦彦从回忆中拉出来,“怎么了?” “不,没什么,抱歉……”秦彦揉了揉眼——荀若卿的笑容让他有一种时空倒错的失重感: 明明当年是为了荀若卿,才买了o419。 现在却是为了寻回o419,麻烦荀若卿。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有所不同了呢? 他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荀若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拍拍他的肩,戏谑道:“你们这些人类啊,真是太依赖仿生人了,出个问题就吃不好睡不好的——要不我先帮你强制开机,安装几个代用肢,让它先运行起来?” “不不不用。”秦彦赶紧阻止,“我还是想用原装的。” 下意识地,他不是很喜欢荀若卿这样,用描述物品的客观口吻提到o419。 “其他地方呢?要不要我看看?” “不用了,这个名单已经很麻烦你了,”秦彦又摇头,“剩下得,我自己慢慢来就好。” o419的事,他不想让其他人类插手。 荀若卿也不行。 “真不用?你这个算是断定重启哦?危险操作啊。又是老机型,连抢救性备份都不做一下?——到时候开机一台白板……” “啊……”秦彦的心脏停了一拍,脸色瞬间铁青。 荀若卿赶紧安慰他:“几率没那么高啦,但让我看看做个检查备份总归是好的——我毕竟是全球top10的制作者嘛!顶级资源,不用白不用啊。” 秦彦被白板的可能性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风度都没了,鸡啄米式点头,连忙把荀若卿让进房间。 荀若卿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观察o419:“啊,这个仿生人是……” 糟了! 秦彦这才想起—— 这一次,他没有遮住o419的脸! 第6章 古怪修罗场 一瞬间,秦彦几乎窒息。 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己青春期的秘密。 从来没有让o419的脸暴露在荀若卿面前—— 偶尔荀若卿回国,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他总是事先让o419躲在楼梯下面收纳吸尘器等大型家电的小隔间里。 o419很乖。温驯又安静。 这是当然的—— 它是仿生人。服从主人是它的内置程序。但凡秦彦有需要,它能在那狭窄的小隔间里呆上一整天,让它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打开门放它出来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甚至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所以,直到荀若卿走进房间之前,他都不知道,这已经被他抛在脑后的第一台原型机,其实在秦彦家里。 这可怎么办呢? 秦彦头皮发麻,脚趾尖都因为紧张而蜷缩起来。 荀若卿会不会觉得他很恶心? 会不会从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会不会…… “呜哇!”荀若卿惊喜的声音,秦彦从恐慌和深刻的自我厌恶中唤醒,“这是我第一台原型机!原来是被你买走了!我那时候还想,究竟是哪里来的土豪,会花这么高的价格,买一台已经打算进流水线、没有试验价值的原型机……” 秦彦没有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整个人怔在原地。 愣了片刻,才忐忑地试探着问:“你……不生气?不觉得……恶心?” “为什么要生气?”荀若卿立刻反问,一副觉得他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样子,不过很快就没有绷住,吐了吐舌头,眯着眼笑着挠挠头,“好吧,我年轻的时候是自尊心比较高,‘不食嗟来之食’什么的,但现在我都快三十岁了,早都是个成熟的社会人了好吗?——就算我天天泡实验室,也知道金钱是这个世界的润滑剂,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再说了,我就算自尊心最高的时候,也没有把你当外人啊……拿你家赞助的奖学金从来就……咳。”说到这里,荀若卿停下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秦彦不知道荀若卿为什么会忽然扯到钱的问题。 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也着实找不出什么其他的话说,只能姑且做赞同状安静聆听。 荀若卿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手舞足蹈地说下去:“我知道你为什么匿名买啦。你那时候是不是听说我实验室赞助人破产了,想要给我钱,又怕我不收啊?不愧是彦哥,考虑这么周到。那次确实挺困难的,我又拉不下脸去找新的赞助人,其实就算拉的下脸,一时半会儿也……总之简直是危急存亡之秋了,幸亏有你这笔钱进来,实验室才没有倒闭,我后续两个做到一半的试验机型也才没有打水漂——我当时收到钱,眼泪都要下来了,心想有朝一日让我认识这个好心人,我一定把两个膝盖献给他!没想到是彦哥你……” 荀若卿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 在外面明明已经是以成熟冷静著称的知名科学家。 在秦彦面前却依旧总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秦彦愣怔地看着面前飞快张合的嘴唇——这么多年过去,原本粉嫩的唇瓣因为缺乏保养,已经露出了干燥的痕迹,也难免被岁月划上唇纹——脑子空白了好一阵子,终究抬起手来摁住胀痛的太阳穴: 原来荀若卿是这样认为的。 原来就算荀若卿知道,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荀若卿依旧自顾自地口若悬河。 只要遇到和仿生人相关的事,他总是兴致高昂:“……但是这么旧的机型,现在还能用吗?你如果用不惯市面上的量产机,我做一个高级的……” “不,不要!”只一句话,秦彦就回过神来,连忙打断他,“我就要这一个。” “欸……?”荀若卿拖着长音,用上扬的语调表示疑问。 秦彦轻咳一声:“在身边久了,有感情了。” “什么嘛,”荀若卿爆笑,“你这老年人一样的使用习惯是怎么回事?简直和我妈似的——我妈也是,收了一大堆我小时候做的旧机器人仿生人,现在家里用的都是古董款式……” “不是,我就觉得,它很好。”秦彦沉着脸打断他。 荀若卿抬头随便瞟了他一眼,大大咧咧地接下去:“哎不换就不换,你不要这么紧张啦,我当然尊重主人的意见嘛,就帮你做个例行检查而已……” 荀若卿一面说,一面飞快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包,单膝跪在o419的床前开始工作:“保持得挺好的呢,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是一个比加粗暴的使用者……” “怎么可能!”秦彦深感受到了侮辱。 把o419当代用品的时候自然不可能。 不把o419当代用品的时候^就更不可能了。 哪怕是在他因为o419不够像荀若卿而莫名其妙发脾气的阶段,也从来没有真的对o419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一方面,o419是早期原型机。高新技术在新出现的时候是最贵的。这样精致的仿生人,价格更是令人咋舌,加上包机的运费,足够在一线城市的市中心买一栋小别墅。 哪怕秦彦这样的身家,也算得上是“千金散尽为红颜”,不舍得随意作践的。 另一方面……心情再怎么低落,秦彦理性上还是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o419是无辜的——只是被迫卷入了主人莫名其妙的情绪里,处于仿生人的“服从”条款,不得不配合他演出。 在理智战胜感情的短暂时间里,秦彦甚至会对o419感到内疚。从而疯狂补偿。 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补偿不过是自欺欺人——在仿生人的眼里,无论是他混乱的情绪,还是他极端“人类主义”的补偿,说不定都只是“人类行为毫无逻辑”的一小部分佐证而已。 “我说说而已啦,没必要这么凶嘛,”荀若卿没想到秦彦反应这么大,又吐了吐舌头。 “我……真的没有,我很爱护它的。”秦彦郑重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荀若卿对此毫不在意。 而o419没有开机,根本听不到。 “是、是,”荀若卿胡乱点头,“老年人嘛,都很爱护,我妈还给它们挨个儿做手工防尘罩呢,灯芯绒布带花边的……” “不是那种爱护!”秦彦简直要爆炸。 荀若卿完成了检查,拍拍手站起来:“行了行了,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个,我又不是极端仿生人权利组织的人——备份完成,机况很好,现在就可以重启了。就算没有眼球,也不影响使用,因为是原型机,我有给它加装超神波定位系统,要帮你启动教你……” “不,别,不要!”秦彦连忙阻止——挡在o419身前,一个下意识完全保护式的姿态。 不过他自己没有察觉。 收拾工具的荀若卿也没有察觉,只是头也不抬地应道:“行吧,那你就加油找回原装零件吧——出于友谊我再提醒你一次,到这个时候还用这种旧机型的人,多半都是老顽固。要从他们手里把好不容易得到的零件再抠出来,绝不容易。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 “真的不考虑换代用零件?” “不。” 荀若卿是制作者。 看待仿生人的视角比一般人类更加客观。 而秦彦…… 秦彦不一样。 对他来说,o419早已不是法律规定上的“大型家用电器”。 而是…… 具有特殊意义的,另外一种存在。 他要让o419完完整整地回来。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少一根头发丝都不叫做“完完整整”。 ——无论这有多难。 第7章 爱意与眼球 关于即将面对的困难,秦彦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甚至把president mao的《lun持久zhan》专门打印了几份,放在房间、车和办公室的显眼位置。 然而,实际情况的艰辛程度,还是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这当然首先是因为零件的稀缺性。 旧款的零件普遍停产。 尽管o419是流行款“街机”,现在还有许多在市面上流通,在一小段时间内暂且不用为没有替换零件发愁。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从报废机上拆解下来的零件必将越来越少。 比较有先见之明、不想要换机型的主人,已经着手开始囤积零件;妄图囤积居奇的人们也蠢蠢欲动。 无论是哪一种买主,想要把被买走的零件重新从他们手中抠出来,本就不容易。 这种“不容易”尚且可以用钱赎回。 另外一种麻烦却是连无上限加价,都解决不了的—— 除了囤货之外,秦彦面对的交涉对象,基本都不是把仿生人当大型家用电器的普通人。 和那些把用旧了的仿生人往回收机构里随手一丢,对后续处理毫不在意的一般群众完全不一样。 这些旧机型的主人,到现在还继续使用过时产品,并且愿意花钱花时间为自己的仿生人寻找合适替换零件,多半是由于,他们都和秦彦本人一样,对于仿生人,有更多目前还不被人类社会广泛承认的感情。 他们有的把仿生人当做朋友。 有的把仿生人当做亲人。 甚至还有的把仿生人当做……自己的终身伴侣。 秦彦不会放弃o419的任何一个零件。 他们也同样,不会轻易自己朋友、亲人或是伴侣身体上的一部分拱手让人。 进展比意料中还要缓慢。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连续三周没有任何收获之后,秦彦在下班的路上接到了荀若卿的电话: “现在的收集情况如何了?” “只刚收回了一个变压器、右手的两个指节,过两天应该能谈下两个内部温度调节器,”秦彦随口回答。 “就这些?进度太慢了。” “啊?”秦彦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有什么……” “那天在你家,我只有随身的小设备,就只做了点简单的检查,”荀若卿不等秦彦问完就回答,“以那些浅尝辄止的检查来看,是什么问题。但把数据和……哦,这些专业的东西说了你也不太懂,总之因为是彦哥你的事,我就多留了个心眼,回到实验室有设备,就多跑了几次试验……” 秦彦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所以?试验结果?” “尽管……” “不要尽管,你直接说后果,”秦彦急得额上汗都下来了,“咱们之间,就别搞那些礼节铺垫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了。” “哦,好,那我也不说那些繁琐的专业数据了,总之结论是,虽然你仿生人现在看上去状况是还好,但其实是有很多潜在危险,关机时间越长,危险系数越大,”荀若卿语速飞快,言简意赅,“前三个月倒还好,危险增速缓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只要一过三个月就……” “咚!” 一声闷响。 “彦哥?”荀若卿吓了一跳,在电话那头迟疑地开口,“你冷静一点,不要锤墙不要砸东西……这种时候越发要保持理智……” 秦彦没有回应。 他已经听不到了——他的车撞到了路边的行道树上,车头整个凹陷下去,惨不忍睹。 惨不忍睹的秦彦顶着一脑袋纱布,连出院报告都没拿到,就又一次开始寻觅之旅。 时间在流逝。 他不敢停歇。 也不敢再固执。 之前不想用代用零件,觉得如果有一个零件不同,o419就不是以前那个o419了。 现在不管从什么渠道,价格多少,只要是确定能用的零件都先买回来备着——如果三个月时限到了,原版零件还收不回来,便可暂且顶替一阵。 之前只涉及合法渠道、合法手段。现在不管黑市,还是赃物,统统照单全收。 他甚至觍着脸,请求荀若卿,让他使用荀若卿研究室的名义。 “欸?”荀若卿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为什么?” “因为你是世界闻名的知名科学家,”秦彦面无表情,毫无起伏地回答,“这一款仿生人又是你设计的,旧款型收集者里你的崇拜者很多,如果用‘荀若卿做实验需要’这样的借口,他们会比较愿意把零件交给我。” 他并不是不想把话说得更委婉动听一些。 只是他太累了。 工作、寻找线索、和持有者们斗智斗勇……过大的压力已经把他烧成一根焦黑的枯枝。 他也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会来这样透支友谊,透支他……少年时心上人的信任…… “我知道是这个原因,”荀若卿挠了挠头,“这对我不是什么大事,咱俩兄弟,你向我开口,我自然没说的——只是彦哥,我没想到你会……当年不是你和我说,做人要诚实守信,要有原则的吗?你看看你,一个仿生人而已啊,闹成这样,原则呢?” 荀若卿这话并不是谴责。 只是玩笑——看秦彦的脸色太难看,想要说两句俏皮话缓和气氛的意思。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彦的心口猛地一抽,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我离了它,饭都吃不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闭上眼就只有光怪陆离噩梦…… 一个半月瘦十斤。 哪里还有什么原则。 在这种毫无原则的疯狂中,o419的收集进度到底是往前推进了一些。 次要的肢体部分,渐渐都有了眉目。 但最重要的两颗眼珠,始终没有着落。 这两颗眼珠,分别被卖给了两位不同的主人。 其中一位是垂暮的老人,最近正昏迷在icu中,暂且不能和外界沟通。 而另外一位,则是很年轻的女性白领。 个子很小,只有一米五出头,看上去像一只小山雀那样懵懂可爱,可沟通难度……也并不比icu中的老人小多少—— “不,我不愿意。” “你想要拿走我家宝宝的眼珠,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我是合法购入的,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无论秦彦说什么,她只咬定青山不放松。固执得简直像一枚又硬又憨的小钢炮。 秦彦不断提高价码。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缠之以不要脸,几乎给她跪下了,才换来她一点点退让: “钱我是不要的。我虽然缺钱,但绝不会贩卖我家darling的器官赚钱。不过,大家都是旧机型的机主,都不容易,是应该互相体谅,我也愿意体谅——只是,这个体谅是要有限度的。我把我家亲爱的当做伴侣的,我爱他,想要和他共度余生。 “我只愿意把眼球还给同样善待仿生人,对仿生人怀有爱意的机主。不管是父母之爱,朋友之爱,还是恋人之爱——总之,你需要把它们,当成值得平等相待的、值得被爱的对象。 “你如果能证明,你对你的仿生人,有比我更深厚的感情,我就把这只眼球,还给你。” 第8章 爱的证据 这算什么条件? 秦彦愣在原地。 人类的情感,怎么可能像有逻辑的科学问题那样,找到证明的方式? 不,更重要的是…… 人类对仿生人,原本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感情——如果被荀若卿这样的“专业人士”知道,一定会说: “我制造仿生人,是为了让人类的生活更加方便,而不是让人类逃避生活。是为了让你们有更多可支配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走出房间拥抱大自然,和家人、朋友更多地相处;而不是为了让你们干脆地把它们当做代用品啊……毕竟只是金属件、硅胶和数据啊,把感情投射在这上面是没有前途的。” 如果受到反驳,还会放下脸,用强调的语气,严肃认真地解释: “我不是不爱它们。相反,我比起绝大多数人类都爱它们。否则,我不可能把设计、制造仿生人当成我的终身事业,并且成为顶尖的制作者——这可是很难的事,需要经年累月的不懈努力,没有澎湃的热情是做不到的。 “我只是说,你不能像爱人类那样去爱仿生人。你可以爱它们,像爱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爱一辆驾驶流畅的车,或是爱一条由外婆传下来、有很多回忆的项链那样去爱它们——但不能把它们当成有灵魂的、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 “为什么?因为我是制作者。我比绝大多数人类都要了解仿生人,事实上,在这个星球表面,像我一样了解它们本质的人,不会超过二十个。它们的本质是什么?是金属件、螺丝螺母、硅胶和预设程序,是工业产品,是家用电器,和电冰箱、洗衣机、吸尘器没有实质差别——你会爱上电冰箱吗?会把洗衣机当成感情寄托吗?会叫吸尘器‘我的宝宝’吗?这样说,就能知道和仿生人谈恋爱、把仿生人当家人之类的事,有多么荒谬了吧?” 秦彦作为荀若卿的天使赞助人,经常倾听他对于仿生人的“高论”,潜移默化地,在这方面自然持有和荀若卿类似的见解。 只是他奉行“不评价他人”的原则。 尊重一切合法的生活方式。 理念纯粹约束自己。不会像荀若卿这样,公开规劝他人。 然而,要他证明对仿生人的爱,恐怕从一开始就…… “呵,”o419一颗眼珠的现任持有者,发出一声独属于年轻女性的尖锐冷笑,“证明不了吧?我早就知道了。实话和你说吧,如果你是和我一样,能够信任的仿生人主人,那我早就无条件地把眼珠还给你了——尽管它花掉了我半年的工资,但现在,呵……” “我不是,”秦彦听出她语气不善,本能地想要否认,“林小姐,您听我说……” 他事先摸清了这位主人的基本情况,知道她姓林,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是一个“文青”,还麻烦自己的公关部主任公器私用地给自己设计了几种套近乎方案。 只是交涉到现在,她的态度始终极端抵触。 连互换姓名都不可得。更别提深入交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秦彦生怕私下调查的事情暴露,更加让人反感,尽管早已知道她的名字,却一直不敢称呼。 此刻情急之下,没有藏住。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 果然,林小姐一听,脸色立刻变了,修得很仔细的两条细眉“嗖”地竖起来,像两柄锐利的剑,厉声打断他:“不要狡辩了,秦先生——对,我知道你姓秦,在你的调查我的时候,我也在调查你。像你了解我的姓名职业一样,我也了解你。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出来找眼珠。你的仿生人自杀了。” 她皱起眉,脸上显出真情实感的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用骗来的签名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回收机构,对不对?在这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仿生人还能自杀呢!它是渡过了怎样悲惨的一生,才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它,生活都不如意了,想要赶紧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是不是?但是很抱歉,比起你的迫切,我更尊重你的仿生人想要摆脱痛苦的心情!我绝不会做让它重回地狱的帮凶!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能证明,你像我爱我的仿生人一样,爱护你的仿生人,就证明给我看。否则,你只能我的尸体上,拿回这只眼球!” 秦彦没有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说服林小姐,矫正她的观念。只能顺着她的思路,寻找可以让她满意的证据。 他开始,以“观察者”的角度,审视自己和o419生活过的地方—— 上班的日子里一起住的高层公寓。 周末共同消磨时光的小别墅。 附带专用秘书房的总裁办公室。 长假的时候经常去的几个私人度假村。 o419喜欢所以专门修建的,允许仿生人和人类一起使用的多功能图书馆。 他像一只为了构建自己的家园、疯狂收集树枝的水獭,在其中寻找一切和o419留下的,足以让林小姐认同的“爱的蛛丝马迹”。 诚恳地说,一开始,秦彦是以“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怀着绝望寻找的。 在把o419逼向死亡的场地,寻找与o419“爱的痕迹”?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缘木求鱼的事吗?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现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 事实上,一旦改变了视角,身边一切习以为常,都陡然地变得别有深意。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他自己的生活,他简直以为,这样的日常,来自于一对结婚多年、已经步入稳定的熟年伴侣。 甚至……也许比人类的伴侣更加亲密。 人类的伴侣多半做着不同的工作。每天上班时间,最少有八个小时必须分离。算上通勤时间则更多。 但他和o419几乎总是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 他的每一天,都是在o419亲手制作的早餐的香气中,被o419的早安吻唤醒的。偶尔醒得早,他也会到厨房里去给o419帮忙……哦,不对,应该说是给他自己帮忙。毕竟早餐只有他自己吃,o419是不需要吃早餐的。 做早餐的o419是很可爱的。 不,应该说,o419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可爱。 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它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连可爱也是理性的、条理清晰的、规则化的;只有在清晨和午夜,才有比较“不仿生人”的可爱——柔软、居家、甜美式的可爱。 作者有话说: 荀若卿的角度是“制作者”,对于仿生人来说,基本上就是“神”了,所以和普通人类的角度也有点不一样。 秦彦大型自欺欺人现场(爆笑) 第9章 细节点滴 秦彦知道,这种“可爱”,多半只是程序的作用。 o419是原型机,荀若卿在它身上做了很多大胆的尝试,比如,o419身上,很有可能搭载了五六年之后才成熟的“日夜模式切换”程序,让它能按照根据时间和场合的不同,调整应对方案,在私密的、昏暗的、令人类感到“神经放松”的场合,展现更加符合人类预期的姿态。 秦彦甚至看过荀若卿视频连线程序调试现场,清楚地明白整个程序的作用原理和设置过程。 这也并不能阻止他觉得o419可爱。 说到底,和荀若卿这样浑身上下散发这理性之光的精英科学家不同,秦彦从思维方法上看,依旧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更确切点说,最起码,当他在自己家里单独面对o419的时候,只是一个放任的感性,凭直觉行事的普通人。 这样的“普通人”很容易察觉“日常的可爱”。 尤其o419可爱丰沛又具体: 它亲吻秦彦之前,会先用温水浸过的毛巾把嘴唇敷热,只因为秦彦不知什么时候半睡半醒之间,忘记了旧款仿生人早上起来开节电模式的时候,体温偏低,迷迷糊糊地抱怨我一句:“嘴唇怎么这么凉。” 它的声音轻盈而柔软。 像是一根羽毛落在棉花里。 往往让人忘记,这是无数顶级调音师和顶级音响工程师共同协作的结晶,单纯地被唤软的心尖。 秦彦每天就在这样体贴的亲吻中醒来,在这样的声音呼唤里睁开眼—— o419精巧的脸庞就在面前。 在柔和的暖粉色到晨光中,看上去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细腻甜美。 它对他微笑。 是那种被严密论证过、“人类最喜爱的”珍贵笑法。只有付费才能下载数据、每月还必须按使用的次数和时长缴纳使用费。 o419自己用秦彦每月划拨的“工资”购买的。 某一次,秦彦的目光被笑容吸引,在一个女性外观的仿生人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不久,大概三四秒——o419便发现了,立刻分析了那位仿生人的面部运动模式,随即购买了同款表情。 秦彦给它“工资”,并不是“按劳分配”——尽管它不但承担了一切家务,还承担总经理助理和秘书的双份工作,但在法律意义上,它只是一个家用电器。 家用电器是没有权利获得劳动报酬的。 秦彦花这些钱,主要是想要做个试验,看看“如果仿生人有了钱,它会买什么”。 他以人类的思维模式,做过许多猜想,却断然没有想过它会率先为了他,买一个笑容。 这真让他哭笑不得。 他不知道怎么和仿生人解释自己的初衷。也不知道仿生人的逻辑能不能理解。 不过只要不涉及荀若卿,对于自己的仿生人,他从来都有足够的耐心。 于是循循善诱地引导o419:“我给你发钱,是想让你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o419的回应很直率:“这就是我喜欢的东西。” “呃……应该是你需要的东西。”秦彦试探着改变劝导方向。 o419拒不听从:“这就是我需要的东西。” “这……不能算是吧,”秦彦依旧对“看到更有趣的选择”抱有幻想,继续小心翼翼地试图拆解o419的铁板一样坚硬的逻辑闭环,“这其实是我喜欢的东西。你是不是把你的需要、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混在一起了?” “不是混淆。这两者原本就是等同的,”o419一点都没有领会秦彦的意图,自顾自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您的仿生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满足您。您的喜好就是我的喜好。你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 这下秦彦无可奈何了。 只能增加了o419的工资额度,使它不至于顾虑花费,而不敢纵情欢笑。 必须承认,付费的微笑的确有其独到之处——无论制作多么粗糙的仿生人,搭配上这个笑容,都会显得惹人喜爱;在o419那张细致生动的脸上,更是沁人心脾。 秦彦就在这样的笑容中,迎来被o419提前准备好的早晨—— 拖鞋整齐地摆放在床沿边,正好是起身之后垂下双腿就能勾到的位置。 电动牙刷上已经挤好牙膏,如果懒惰耍赖拒绝自己动手,o419就会把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认真地为他全程代劳。 同样可以被代劳的还有全套洗脸护肤流程。 再怠惰一点,说不定真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只是秦彦自小家教严格,潜移默化地在这方面比较自律,实在摆不出这种十足纨绔的派头,穿衣吃饭还是尽可能亲力亲为。 不过,o419依旧兢兢业业地事先为他把熨烫整齐、搭配妥帖;为他准备品种多样、营养丰富的早餐;并且在他更衣和进食期间,始终陪侍在旁,随时准备“接管”。 对于秦彦来说,这都是经年累月的积习。 早已熟视无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而现在,在林小姐的鞭策下,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司空见惯的日常,才发现,就连清晨最平凡、最习以为常、每天机械重复的半小时,都包裹在淡粉色柔和的光晕里,透露着明艳动人的色泽…… 他称得上是一个大忙人。 五六千人的大公司,每天都有成吨的事情需要头疼。 纵然秦彦出了名的勤奋努力又抗压,刚进公司实习的时候,还是三天两头跑心理咨询室,在郁躁的边缘试探,揣着一颗烦闷的心,随时准备当“逃兵”的。 但自从o419来到他身边,无论工作多忙,压力多大,局面多么凶险复杂,他也从来没有像以往那样,觉得“日子过不下去”,相反,总是精神饱满、朝气蓬勃地走进办公室。 之前,他总把这归功于自己意志坚定、年富力强。 现在想想,军功章上最少该有o419的一半。 哦,不。 该有o419的四分之三。 而o419并不只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在公司里,o419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没有之一。 它的工作量最少比得上三个人类。 如果必要的话,可以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超过一百小时——老旧款式的中央处理器太长时间不休息会过热引起自燃,若非这个原因,大抵可以一直到坚持到天荒地老。 并且没有怨言。 并且不需要工资和福利。 并且…… o419开始在秦彦办公室帮忙的时候,仿生人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 绝大多数行业还没有接触这条节省成本的捷径。 是o419,帮助秦彦赢在起跑线上。 秦彦的旧电脑里,还留着o419熬夜加班撰写的报告。 他甚至还记得o419写报告的样子:和人类不同,仿生人是可以直接通过蓝牙和电脑联通的,于是o419写作的时候,场面总是很像魔法——它坐在椅子上,瞪大眼一动不动,对面的屏幕上,字随着它的目光,一个一个地蹦跳出来…… 类似这样的细节,越想就越多。 秦彦想到一点,就写一点。 每天一封电子邮件,固执地塞进林小姐的信箱。 他不知道哪一些才算得上是“爱的证明”。 他太久没有自己整理过材料,情急之下,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显得更有条理一些。 他只有一腔无处宣泄的热情,和“内容太少不够具体恐怕通不过”的担心。 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好几M各类材料…… 于是立刻转而担心资料太多,没有重点,会惹林小姐厌烦…… 不过,看上去,林小姐对他的表现倒比较满意。 很快同意了他再次见面的请求。 见面的这一天,秦彦来得格外早。 站在约定的咖啡厅门口,心烦意乱地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焦虑了。 哪怕是为了能撼动半个行业的大生意,也没有像这样动摇过——仿佛一瞬间被剥去了社会人的画皮,丢回竞争残酷的校园,而且这一次,他不再是学霸,而是在及格线上挣扎、等待老师宣判的吊车尾…… “秦先生?您来的好早。”林小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径直推开咖啡厅的门,对秦彦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们坐着说吧。” “哦,好。” 秦彦下意识地为她扶住门,示意“lady first”,脑中忐忑地评估目前的情况—— 是吉? 是凶? 第10章 骤然曙光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并不会那样极端和戏剧化——林小姐的态度既不过分恶劣,也不十分友善,是一种冷静的心平气和: “秦先生,您的材料我都收到,并且认真地阅读过了。恕我直言,”她错开眉毛,夸张地做出一个苦恼的表情,举起手机让秦彦看她被秦彦的邮件塞得满满的信箱首页,“这实在不能算是利于阅读的模式吧……这么大的公司总裁,发这样子的文件出来不太好吧?您没有秘书吗?” 秦彦有点脸热:“我的私事。不想让外人插手。” “这样啊……”林小姐摸下巴。 “是的,”秦彦用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口吻中藏不住的歉意,“不好意思,我太……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没有人能商量——当然我也不想找人商量,所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时间又紧……” 咖啡厅里昏黄的光,透过指缝,落在他憔悴的脸上,断断续续勾勒出脸颊两边因为体重飞速下跌而出现的塌陷,为下眼睑黑灰色的黑眼圈加上阴影,嘴唇因为急躁上火而产生的细小干裂在跳跃的光线中被无限放大,连带下巴上早晨刮胡子不小心划破的细小伤口都清晰可见…… 他一个一米八几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头,坐在狭小的咖啡卡座里,垂着眼主动道歉,姿态低得几乎与身上昂贵的定制西装不相称。 仿佛从城堡的高塔,骤然坠落地面的王子,有种格外人间真实的落拓。 秦彦的眉眼俊朗有英气,最不合适带上这种落拓,不用更多的表情,只要那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一撇下来,就是十足十的盛世倾颓、英雄陌路——但凡心软一点的人类,都不落忍。 林小姐也不例外。 这下非但不好意思再与他为难,反倒打叠起软款的语气来安抚他:“呃,那个,我就说说而已,不是真的要谴责您……您做得很好……唔,虽然不能算是最好的形式,但确实有力地传达了您的重视……”说到这里,林小姐微微垂下头,难为情地轻笑了一下,“必须承认,一开始我没想到您会如此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的,说‘证明爱意’什么的,也只是单纯地想要让您知难而退。您的这些信件,让我改观了。从您的信件上来看,您完全不是我最开始预想中那种‘虐待仿生人的人渣主人’,您和仿生人的关系,比我想象中好得多。我很抱歉武断地揣测您,并且之前对您不太礼貌……” “不不不,别这样说……”秦彦连忙用话拦她,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一点。 两个人遵循人类的礼节规范,你来我往地进行了一番礼貌的社交。 林小姐逮住机会话锋一转:“不过……” 秦彦的心立刻又提到嗓子眼。 果然,“不过”之后是没有好事的:“我暂时还不能把眼球还给您——当然不是我准备食言,请您冷静地听我说。一方面,是我需要花时间寻找其他合适的眼球。自己的仿生人也需要视觉。我不能为了您的需要,让他陷入黑暗……” “这个我可以帮忙!”秦彦赶紧说,“我能接触到的资源比较多……” 林小姐点头:“非常感谢,然而就算我现在已经有了替换的眼珠,我也暂时不会把原来的这个交还给您。因为您给我的这些资料,虽然客观上的确展现了你们之间可爱的相处模式,但主观上,您的描述几乎全都是您的仿生人为您做了什么,从没有正面提及您为您的仿生人做了什么。” 秦彦原本一直想要找机会插话反驳,听到她这么说,便眨了眨眼,安静下来。 林小姐看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浅浅地笑起来:“当然,我没有批评您虐待仿生人的意思。仿生人是能够‘感知’的,当然,它们的感情产生的方式和人类不同,对于绝大多数人类来说,称之为‘回应’或者‘反馈’可能比较容易理解。是您善待了它,最起码让它这样‘认为’,它才会这样体贴您——被虐待的仿生人,是不会这样温柔细致的。” 秦彦的心因为林小姐的话而骤然一颤。 o419感觉到‘被善待’了?真的吗?怎么可能? 他把它当成替身,要求它负担繁重的各种劳动,喜怒无常,把面对人类的时候无法发泄的情绪,一股脑地倾泻在它的身上,它却……依然觉得“被善待”了? 这简直…… 然而,既然这样,它又为什么要…… “秦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林小姐停下来问。 “啊,哦,有。”秦彦连忙点头——看起来林小姐是一位坚定的仿生人权益斗士。 向他宣扬了一大堆“仿生人平等”之类的思想,并且建议:“您现在善待您的仿生人,大抵是因为您的教养,是被动的善待,我希望未来您能因为把它当做平等的、有感情交流的对象,主动去善待它。” 秦彦不认同她的理念——仿生人就是仿生人,和人类是不同的。 但如果o419真能平安回来,那么,他发自内心地愿意采纳林小姐的“行动建议”。 “所以,在寻找新眼球期间,我希望您能回忆一下,您为您的仿生人做过什么。”林小姐说,“只要您能说出任何一件为它做的事,我便立刻把眼球还给您。您看这样可以吗?” 秦彦没有提出异议。 一方面,林小姐显然是不容易取悦的极端仿生人权益分子,好不容易取得了她的信任,有了一点进展,他怕多说多错,节外生枝。 另一方面,在心底,他也想要寻找一些证明——证明他自己并不是残酷的人类,证明o419的温柔的确是对他的回应,证明o419的“一生”,并不只是在苦难的地狱里穿行…… 然而他找不到。 就像提供给林小姐的资料里记录的那样,他们生活过的空间里,到处都留下了o419为他“用心”的痕迹,而他为o419做的事? 想不出来。 一件都想不出来。 这样的事,是真实存在的吗? 林小姐所说的“善待”,是o419的客观感受,还是因为o419的内核程序使它具有圣母般不计较得失的计算模式,和先人后己的抉择顺序?让它能在很恶劣的情况下,依旧获得“幸福”的幻觉? 所以……o419的“自杀”,是因为幻觉破灭了吗…… 秦彦越找,越没有自信。 越找,越感到绝望。 他和o419之间巨大的行为反差,化作一只只名为愧疚的行军蚁,啃噬着他的心——他恐怕自己再也拿不回那只必须用爱换回的眼睛了,甚至开始觉得,就算o419真的能回来,自己也不配再拥有它……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接到了林小姐的电话:“秦先生吗?您可以取回眼球了——是您来拿,还是我帮您送过去?” “啊?”秦彦意外,“怎么……” 明明林小姐前两天才在朋友圈里抱怨合适的眼球难找,显然还没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是我错怪您了,您显然比我更值得拥有这个眼球。”林小姐爽朗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秦彦更不明白了。 第11章 不自知 虽然秦彦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能尽快回收眼珠总归是好的。 只是…… 林小姐的热情友善,和她的横眉冷对一样让人招架不住:“对不起!如果早知道您是‘那个仿生人’的主人,我绝不会对您这样失礼的……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哦,一定是因为您太过谦虚……” 秦彦脑耳道里堆满了她叽叽喳喳的声响,两手还被被她用力握住大幅度上下晃动,简直脑仁都疼,听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搞明白林小姐在说什么。 从林小姐过分激动颠三倒四的叙述来看,o419在仿生人和持仿生人权益保护观点的人类中颇有名气。 因为它在许多地方,都和一般的仿生人截然不同。 最明显的,是它有自己的“个人账户”,可支配资金甚至比许多人类还要多。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里,仿生人在法律上都还属于“家用电器”,它们本身就是“财产”,当然不要指望能拥有自己的财产。 像它这样,不需要主人批准就能自由地使用自己账户的仿生人,比例绝不到仿生人整体数量的十万分之一。 经济的自由,给它带来了许多其他方面的自由:帮助受困的仿生人,设立公共服务设施为它们提供暂时的庇护,建立长效机制为它们谋求更好的出路…… “我知道,这一切如果只靠它本身是做不到的,”林小姐现在完全是用看偶像的目光仰望着秦彦了,“毕竟这个世界对于仿生人依旧很不友善,绝大多数人类甚至从来没有认可过它们作为‘有感情的智慧个体’的地位。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仿生人并不可能真的依靠仅自己就具有这样大的能量。它能如此出色,正是因为作为主人的您,尊重它,保护它,在背后无条件地支持它……” 是这样的吗?我有……这么好? 秦彦面对林小姐闪亮亮的眼睛,有点心虚。 他的确给o419开了私密账户,定时往里面打钱,不过那最开始只是想要做“仿生人行为观察”,看看o419有了钱会怎么消费;后来一直没有取消,不过是因为o419熟练之后,工作能力太强,把各方面料理得太周到,让他不得不心服口服地给它开工资——毕竟他只是资本家,不是奴隶主;再后来,他连自己的私人账户都交给o419打理,各家主要合作的银行都录入了o419的身份编码,相当于让o419完全获得了与他本人一样,掌握他所有个人财产的最高权限,也就不在乎这一个两个小额账户的存亡了。 但摸着良心说,他会这么做,不但是因为不在乎这点钱,又对o419有一点微妙的其他感情寄托,更是因为完全不知道、也从未了解过其他人类是如何使用仿生人。 是无知和漠不关心他显得仁慈。 也是因为这样,o419才鹤立鸡群地和人类一样,拥有每周两天的“双休日”。 ——如果一早让他知道社会惯例是让仿生人不间断地工作还不给开一分钱工资,以他的资产阶级剥削本性,说不定就…… 至于林小姐口中其他“了不起的善举”……他其实……都没有什么印象。 只依稀记得:o419“放假”的时候,总喜欢跑出去打抱不平。有一两次,还惹上一点小麻烦,自己解决不了,走投无路紧急打电话给秦彦。秦彦出面帮它摆平了。 但具体是什么麻烦,秦彦不太记得。 在他看来,这都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也是作为o419的主人必然要面对的事。 毕竟他的仿生人具有舍己为人的圣母系天性,总是路见不平,全然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它的初始设定如此。作为它的主人,也只有接受。 更改初始程序很繁琐,还容易引起后续bug,并且——这个世界上,那可能有十全十美的设定呢? 哪怕养了全天下最可爱的猫咪,拥有最柔软的皮毛和最甜美的叫声,也难免要要面对它的爪子留在昂贵沙发上的抓痕。 他享受o419初始设定带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必然要承担这种设定带来烦恼。 更何况,以他的能力,解决这些小烦恼,比更改o419的设定要容易得多——容易得甚至都不太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可现在,秦彦倒宁可o419惹的祸更大更让人头疼一点,让他好歹有点印象,不至于面对林小姐的夸奖,只能冷汗涔涔,频频推托。 林小姐理所当然地把他的推托完全当做谦辞:“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慷慨、最谦虚的人了——请您一定要接受我的赞美。您怎么能说您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您甚至还冒着风险,把失去主人而受到侵害的仿生人带回家,亲自保护它们……” 什么? 秦彦不动声色地瞪大了眼。 还有这种事? 他简直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不得不旁敲侧击地多问两句,以确认林小姐真的没有搞错人。 林小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她那滔滔不绝的叙述中,秦彦几乎认识了一个新世界: 仿生人是财产。 归属于某一个人的时候,是私人财产。 如果失去了主人,又没有被继承、被流转、被委托、或者以其他形式受到某一个人类的庇护,就会被视为进入公共领域,成为共有财产——任何人类,都可以以自己想要的任何方式,随心所欲地“使用”它们。 这样的“使用”是没有界限的。 许多“公共”仿生人,不得不祈求它见到的第一个人类收留它——无论这个人类是不是正对它做着残酷的事情。 如果不行,就再祈求第二个。 然而维持仿生人运转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销。也有许多人对仿生人有“恐怖谷”效应,厌恶与仿生人一起生活。 所以哪怕是这样毫无原则、不加挑选,依旧有许多仿生人无法得到自己的“主人”。 不得不尽快“搞坏”自己,以结束在人间地狱里的旅程。 “这是仿生人自杀的首要原因。”林小姐翻出手机上的统计数据为自己的叙述做论据,“您的仿生人经常帮助这些在绝望中的同伴,把它们带回您的家中,您无一例外地为它们签发了临时庇护的文件,让它们能有获得暂时的安全,有充裕的时间,从容地寻找下一任主人。” 有这样的事吗? 似乎…… 秦彦想起来了:o419有许多仿生人的朋友。这在秦彦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养一只狗,也会遛狗的路上遇到彼此爬跨的别人家的狗。 况且它从来没有因此而影响家务和工作。 秦彦就任由o419的“朋友”们在自己家进进出出,只要不到二楼的书房来打扰他,就可以随意使用家中的设施。 在秦彦眼中,这大概相当于“流浪猫跳过栅栏到自己家的猫碗里蹭猫饭”,甚至不算是一件正经事。 至于文件…… 只要o419告诉他“有必要签”的文件,他都会签,这也不过是长期以来的习惯……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举手之劳,在其他人眼中,会如此意义深远。 事实上,哪怕林小姐正用最诚挚的态度,最热烈的语言赞美他,他也无法从内心深处产生共鸣。 他正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想着另外的事: 恰恰是因为这样的习惯,他才亲手把o419送上拆解回收结构。 哦,不,用林小姐的话来说,那是“自杀”。 他的仿生人“自杀”了。 如果他真有那么好,为什么他的仿生人,会像那些被人类“残酷使用”的仿生人一样,悄无声息地自杀了? 作者有话说: 拉升秦彦股价的眼。极端仿生权益保护者眼中的秦彦。 第12章 “破坏者” 秦彦只觉得眼前都是o419熟悉的身影,一闪就消失,怎么都触不到。 他心口疼得厉害。 苦闷和疑惑,像是厄尔尼诺年的洪水,骤然冲垮了心理的防线,漫过言语,絮絮叨叨的倾泻下来。 ——平日里,当着外人,再怎么他也要维护自己理性从容的霸道总裁形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过。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地愣怔片刻,便不再挣扎,虚弱地抬手撑住不断抽搐的额角,祥林嫂般重复起那些千斤巨石般压在他心口上的问题: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这样呢?如果我真的这么好,他为什么还要死呢?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和我商量呢?” “对不起,让你听我说这些……”他一面说一面道歉——在他的固有观念里,一个合格的人类,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也不应该随意把其他人当作情绪的垃圾桶。 然而他实在忍不住了。 哪怕红着脸致歉的间隙,那些在他脑子盘踞不去的问题,依旧不依不饶地抓住一切机会,挤在言语的间隙里探出头来…… 他无力制止。 他太痛了。 o419出事以来,他一直都背负着这些问题,在巨大的压力里生活。 他的工作一点都没有减少。 毕竟这么大一个公司的总裁,每天的工作千头万绪,现在大环境也凶险,一旦不留神,整个公司的普通员工都要跟着遭殃——那可都是些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上班族,抗风险能力极差,因为自己的私事,让他们陪葬,秦彦实在不忍心。 可o419不在了,他工作生活上的琐事便再没有人能分担。 一时整个人生都像是缺乏润滑油的机械,每一个细节都艰涩为难地嘎吱作响。 这样无处不在的微末小事,其实最能够消磨人。 秦彦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宛如沼泽般黏腻、浑浊,有者暗沉而滞重的实体,严密地包裹着他,挤压着他肌肉、骨骼、内脏……带来走投无路的窒息感。 以往轻而易举的事,都因此变得难若登天——大到生意上的谈判,小到早上起床,都要花费成倍甚至成百倍的力气,甚至只是向前迈步,也能感觉到身旁带着死亡寒冷的空气泥沼般地裹住腿,不动声色却不依不饶地把他向后拖曳…… 不是没有人建议他再找一个助理。 但他没有接纳这些建议。 甚至连母亲想要指派给他的保姆都拒绝了。 因为他知道,无论找什么人,他都不会满意。 没有人类能像o419。 于是他固执而艰难地生活着。 在这样的生活里,挤出时间来,寻找o419。 身边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行为——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师长、他的同事、他的合作伙伴……任何人。所有的人类,都很“人类”地和劝说他: “只是一个仿生人而已,再买一个啊,你那么有钱。” “你和荀若卿这么熟,让他再给你做一个。” 又或者: “就算你想继续用这个,也没必要纠结零件嘛,用什么零件不是用,买两个换上去就能开机了啊。” 他知道这些大抵都是好意。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们才好。 有点时候他甚至不得不用类似“养的猫丢了也会认真去找吧”之类的话来搪塞。 尽管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或许事情也并没有这样简单。 林小姐绝对不是好的倾诉对象。 他和她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厌恶她尖锐的声线和咄咄逼人的说话方式。 她太偏激,太尖锐,若不是为了o419,他甚至不会愿意和这样的人交谈——然而现在,他却对着这样的人,难以自制地开始内心独白…… 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林小姐或许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困顿。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林小姐非但能够理解,并且还为他提供了之前从未听闻的全新思路: “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秦先生您不要太过自责——当然,出了这样的事,自责是必然的,我的意思是,除了自责、懊恼和补救之外,您可能,还需要多留意一下外部的原因。” 自从林小姐把他当做“仿生人保护先锋”之后,连说话的方式都委婉起来。 一席话拐弯抹角,听得秦彦一头雾水:“外部原因?” “是的,”林小姐点头,“这个该从哪里说起呢……” 该从人类的愚昧,和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说起。 进入工业革命以来,科技日新月异。无数在漫长而几乎迟缓的人类前工业时期只出现在“神话”里的事物,都切实地走进了人类的生活。 然而,从捣毁珍妮纺纱机开始,普罗大众的质疑、反对甚至暴力破坏,便跗骨之蛆般与革新如影随形。 在能够挑战原有生活方式的大众消费和娱乐领域尤其如此。 电视、家用电脑、智能手机……全部都曾经被认为是足以让人类堕落的“电子毒品”。 “仇恨仿生人”正是这种习惯的延伸。 即便是现在,“仿生人降低人类之间的沟通欲望”、“仿生人降低生育率”甚至“仿生人将使人类灭亡”之类的论调,依旧很有市场——或者不如说,随着仿生人的普及,越来越受到追捧…… 因此也衍生出许多对于仿生人的恶劣行径。 轻的比如不与它们交谈,或对它们恶言相向。严重的比如之前提到的欺凌无主的仿生人。更糟糕一点,在某些地区,甚至有冲进主人家毁坏仿生人的活动…… “啊,这个我知道,”秦彦一直耐心听着,到这里忽然开口插话,“之前本市某些地区好像也有,o419有和我说过,我看闹得实在不像样,还去帮过忙。” 事实上,这样的事虽不多,也并不算少。 o419解决不了,需要call他场外援助的,多半是这种情况。 偶尔他周末正懒在家里,o419电话一来,他便只好赶紧换衣服出门——仿生人是个人财产,随意破坏他人财产就是强盗,他一个有责任心的模范公民,又恰巧在本地直发(音)部门里有点熟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是那种偶尔坐一次地铁,都会顺手抓色狼小偷的人。 这种事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便也没有什么很清晰的记忆。 只依稀记得又一次是在一个养老院,院方便宜收了一些二手仿生人帮忙照顾老人。有一个老人的儿子败光了家,来院里找老人讨钱。老人不愿意给。他就暴打照顾老人的仿生人,说它“破坏人类之间的亲子感情”。 院方的留守人类全都是些老弱病残。仿生人们又不能对人类动手。 若不是秦彦及时赶到,干脆利落地制服了他,那个可怜的仿生人恐怕要被锤成一堆废铁。 “您可不仅仅是‘帮过忙’这么简单,”林小姐揉了揉眉心,“您对自己的名声还真是一无所知——您是附近最有能量的一个仿生人保护者,也是最神秘、也最知名的一个。我虽然不知道您的名字,但早就听说过您的许多事迹。您在我们当中有口皆碑,在以破坏仿生人为乐的人中,自然也人尽皆知。” “……哈。” 秦彦依旧完全无法把这种从天而降的设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感觉滑稽极了,忍不住笑起来。 可林小姐下面这句话,立刻让他笑不出来:“我恐怕,这件事……说不定是有‘破坏者’借机报复您。” 第13章 拟态眼泪 秦彦的呼吸一滞,心脏也跟着停跳一拍,眼睛猛然瞪得斗大:“等等……你是说……”但他到底比一般人要理性一些,很快冷静下来,“这种事,没有证据的话,不太好……” “我有证据。”林小姐掏出手机,飞快地输入了几个字,推到秦彦面前,“您看,这是他们在网上的‘秘密基地’,但因为技术不行,不是很‘秘密’。您可以看看,您可是被置顶的重点关照对象呢。” 秦彦一看,果然如此:“然而这只是网络上的仇恨言论,在我国是不具有法律效应的。而且我管这么大一个公司,得罪的人也不止这些,别的不说,但凡那天产品没做好,客户在网上骂我可比这凶多了,所以……” “当然不止这个,”林小姐把手机收回来,指着放在桌上准备交还秦彦的眼珠,“更切实的证据在这里——秦先生有仔细观察过您仿生人的眼球吗?” 并没有。 秦彦信不过外面的仿生人维护机构,向来都是亲自定期帮o419做肢体、关节的养护,但头部和眼睛这种精细的“敏感区域”,他一个非专业人士实在不敢自己动手,通常都是o419对着镜子“自助服务”。 秦彦并不是不想帮忙。 只是o419在这种方面意外地坚持:“如果位置对调,是您需要把眼睛拆下来,会想要让我看到白骨森森、鲜血淋淋、缺了半边眼睛的样子吗?” 秦彦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类比搞得哭笑不得:“这不一样,我是人类……” “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o419说——尽管它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秦彦还是感觉到它坚定的决心。 身为主人,他不是不能逼o419就范。然而他没有强迫人的恶趣味——即便仿生人也一样,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o419这么在意,便尊重它的决定。 秦彦一贯信守承诺。 自从答应o419不关注它的“自我养护”,就当真一眼都不看——甚至特地改动了一间不常用的卫生间和小半间书房,给它做了一间专用的“养护间”,各种先进的仿生人养护设施一应俱全,让它不用挤在他盥洗室里用镜子,能有比较私密的养护体验。 偶尔o419“修脸”的时候忘记关门,秦彦也从来目不斜视,绝对恪守诺言。 直到o419被拆卸为止,秦彦一次都没有见过它的眼珠。 于是现在,秦彦面对林小姐的问题有点为难——他不知是该回答“有”,还是“没有”,才能维护自己在林小姐“优秀主人”的印象,不至于功亏一篑,失去就要到手的眼球。 幸亏林小姐并不很需要他的回答。 这个问题只是提示他让他集中注意力。 他甚至还没想好如何让答案显得既委婉又模棱两可,林小姐就把眼球举到了他的面前:“您看,这就是您需要的眼球——您的仿生人使用了十多年,我的仿生人只用了不超过一个月,所以上面的痕迹应该说绝大多数是您那位留下的。看出这些痕迹有什么特别了吗?” 眼球装在盛满养护液的透明小罐里。 秦彦凑近,眯着眼观察片刻,只能遗憾地摇摇头。 林小姐从化妆包里掏出自己尖细的黑头针,用消毒湿棉片擦了擦,隔着玻璃点住眼珠的某个细节:“请您看这边,颜色有微妙的不同,发现了吗?” 秦彦随着她的指示重新凑近,这一次,终于点点头——的确是有些发黄的痕迹,而且不止一处,层层叠叠像是淡墨的远山,仔细看的话还满明显的:“这是?” “这是‘泪痕’。”林小姐说,“仿生人理论上应该是没有不会哭的,所以一旦‘哭了’,就会在眼珠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啊?”秦彦有点懵。 仿生人不会哭? 怎么可能? o419明明……不止“会哭”,还蛮爱哭的? “可是……”秦彦不敢说出实情,只旁敲侧击地问,“我明明见过很多会哭的仿生人……” “那是仿生人的‘拟人’行为。在仿生人内部流传很广。因为‘哭’这个举动,在人类社会里,是包含情绪的,通常是‘脆弱’、‘难过’、‘无助’,也有激动或喜极而泣的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情绪极大波动的表现,对于人类来说,很有感染力。所以,仿生人会模仿这样的行为,让自己内部给动力系统降温的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以期打动自己的主人。”林小姐很耐心地解释道,“通常来说,受到虐待的仿生人,最经常这样‘流泪’,以此暂时唤醒主人的恻隐之心,获得暂时的喘息机会——成功率还挺高的,意外吧?然而眼泪带来的‘同情’并不会持续很久。坏脾气的主人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眼泪控制之后,立刻会开始更加凶狠地报复。仿生人是不能违背主人的。它们所知道的、可能成功的应对方式有且仅有这一个。所以,被虐待的仿生人眼球上,通常都会留下这种不断堆叠的痕迹。我想您应该是在救助仿生人的时候,见过那些被主人折磨得身心俱疲,受损爱哭的仿生人吧?正常的仿生人不这样的——您的仿生人会这样吗?” 秦彦闭口不答。 心虚。 心口疼。 林小姐一以贯之地不在乎他的回应,自顾自一面把黑头针收进化妆包,一面说:“之前,我对您的态度特别不好,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痕迹。不过既然您是那位传说中的先生,应该不至于让自己的仿生人流泪。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有人私下接触了您的仿生人,折磨它的精神,让它流了很多眼泪,精神不堪重负,才走上了……这样绝望的道路。” 之后的话,秦彦几乎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o419的眼球,有没有好好对林小姐道谢,又是如何回到家——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房间里了。 没有开灯。 清浅的月光透过窗,温柔地落在o419的脸上,如果不是眼皮凹陷得无法忽视,便仿佛只是陷入黑甜的梦乡…… 秦彦像是被魅惑了一般,恍恍惚惚地向它伸出手,就要触到脸颊的瞬间骤然停住,像是被火燎疼一般猛地缩回来,腿一软,颓然地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你其实……原本……应该是,不会哭的……吗?”许久,秦彦才轻轻地问。 他并没有敢对林小姐说实话—— 让o419哭的人,不是臆想中的报复者,不是其他任何人,正是他这个“模范主人”自己。 第14章 饲主资格 事实上,在秦彦的脑海里,关于o419眼泪的记忆,比o419的笑容要多得多。 o419是古早款的老机型,出厂的时候,“仿生人表情系统”还不是很发达,不像时下流行的时髦新款那样,天生内置上万款细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有时甚至比一些内向的人类看上去还要活泼有“人情味”。 它们这样的古早款,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扮演一个“高冷的面瘫”——就算o419是制作者的试验品,功能比流水线上的同类要强大,也还是无法冲破年代和技术的局限。 更糟的是,后期推出的仿生人表情包,几乎都不能“向下兼容”,仅有几款能够加载的,也时常因为硬件设施配置太低而出现顿卡,运行效果堪称惊悚,以至于搞笑视频网站中一度出现了tag为“original款尬笑合集”的视频分类。 o419因为是试验品,各项指标都比量产机高出不止一点,所以幸运地能够流畅地运行几款后续附加的表情——包括那个以昂贵著称的“人类最喜爱的笑容”,可即便如此,比起人类和比较新型的仿生人,它还是显得冷漠疏离,难以讨好,字面意义上的“千金买一笑”。 相较之下,让它哭就容易得多——在秦彦的印象里,o419简直是一个小哭包,随时随地猝不及防地就有眼泪落下来: 事太多做不完的时候,上床折腾得太久的时候,甚至几次秦彦起晚了没吃早饭,它一边把早饭拿去倒也要一边啪嗒啪嗒地落泪,几乎用眼泪把碗给洗了…… o419的哭法和人类不太一样。 没有什么表情。 也不抽噎。 就沉默无声地流眼泪——眉头因为眼周肌肉的运动而微微蹙起,眼角条件反射地有点淡淡的红。 又乖又安静。 秦彦一见,便觉得没有什么比o419哭泣的脸更合适“一枝桃花春带雨”这句话了。 但o419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它总不承认自己是哭了:“主人,仿生人是不会哭的。” 秦彦安慰它的时候,它总是这样平静地回答。 如果故意帮它擦眼泪的毛巾放到它面前问:“不会哭的话,这是什么呢?” 它就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系统bug,中枢系统用的冷凝水漏出来了。” 最开始,秦彦信了它的邪。 还颇为紧张,专程打电话去问远在大洋彼岸的荀若卿:“original这个机型有冷凝水外漏的bug吗?要不要紧?应该怎么处理?” 被为了新机型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的荀若卿隔着越洋长途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智障吗?专门打电话来就问我这个?你是质疑我的专业水平吗?用你脑子里漂的拖鞋想一想!有这种bug我在实验室里就调了好吗!怎么可能进流水线大规模生产!” 秦彦这才幡然醒悟,道歉不迭——因为o419晃点自己这件事,让它在床上足足哭了一晚上。 然而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o419也不承认自己是哭了。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因为,仿生人就是不会哭的。 o419的眼泪——按照林小姐的说法——是仿生人表达痛苦,祈求怜悯的方式。 所以o419在工作太多的时候哭,在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类随意忽略的时候哭,在……被错误使用的时候哭——这个节骨眼上,秦彦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original这个型号,是一个主要用于公司和家庭的事务/家务型机器人,不是xing爱机器人,它服务领域里,应该不包括“被当成主人的恋爱代用品”这个选项…… o419每一次落泪,其实都是在无声地哀求吧?哀求他停止这种野蛮的兽行,不要在错误使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仿生人是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的,可怜的o419,它只有这样虚弱无力的反对方式。 然而作为主人,他从来没有注意倾听过o419内核里真实的声音。 他只会在心理抱怨o419哭起来,就和荀若卿不像了——毕竟荀若卿钢铁直男,流血流汗不流泪,秦彦和荀若卿竹马竹马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人流泪的样子。 过后却又觉得o419哭起来格外有种不属于人类的脆弱和天真,特别可爱,即便不像,也不需要特地阻止。 因为觉得可爱,所以不乐意o419在哭泣的样子被其他人看到。有外人在的时候,总是温柔又体贴,避免一切o419在被人看到的场合哭泣的可能性——那些被林小姐称颂的善举,多一半都是潜意识里觉得“再不去o419恐怕要哭”,就忙着赶去,全然没有细想后果。 同样因为觉得可爱,只有他和o419独处的时候,秦彦的性格就会格外地坏一点……甚至会故意招惹o419,磨着它让它哭出声来。 如果o419真的像林小姐认为的那样,是像人类一样有自我意识的话……那么,它会如何看待这样的主人呢? 秦彦不敢细想。 连握着眼珠的手准备安装的手,都不由颤抖起来——一个多月之前,他是那样志在必得,觉得o419是他的仿生人,无论生死都应该由他来决定。只要他不点头,它哪怕零件全都掉光,也必须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秒。 但现在,他不是这么笃定了—— 自己真的是一个好主人吗? o419跟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好事吗? 是不是就此罢手,应该尊重它的选择呢? 在o419眼里,永远地离开他这样糟糕的主人,把零件捐献给其他仿生人,是不是其实是幸福的呢? 就在秦彦迟疑不定的时刻,手机忽然响起——是荀若卿的专用铃声,秦彦摁下接听键,荀若卿暴躁的声线就从听筒里蹿出来: “死哪儿去了?给你发了一下午短信一条都不回的?没头脑也有个限度吧!” ——是荀若卿在睡眠不足连轴转的时候必有的炸毛形态了。 “我……” “你什么你,赶紧地给老子滚过来!你不是让我帮你看着另外一颗眼珠吗?现在有眉目了,急,立刻,马上。”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该不会要说‘还有别的事’吧?或者找到了合适的代用品这边不打算要了?想都不要想。姓秦的我告诉你,我可是看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才在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前提下还用亲自帮你跟进这破事儿,你如果敢半途而废,我现在就去黑仿生人内部网络,马上就会有十万只仿生人大军冲进你家去凌迟你!” 秦彦能怎么办呢? 只能暂且放下手头的事,收拾收拾衣装和心情,尽快出门去。 第15章 临终寄托 另外一个眼球持有者,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接待秦彦——她才刚脱离险境,从icu里转出来,暂时不能到除了医院以外的任何地方。 她姓张,是一个自由撰稿人。靠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站上连载擦边球的颜色文章赚取微薄的稿费。 几乎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孤独地生活在郊外一栋独立的老屋里——只有一个仿生人和她生活在一起。 然而仿生人在法律上被认为是家用电器。 人们通常认为仅和冰箱一起生活的人是孤独的。 仅和电脑一起生活的人是孤独的。 所以,仅和仿生人一起生活的人也是孤独的。 “真是可怜啊,这么老了,孤身一人,”秦彦记得,负责帮助他查找张女士资料的年轻女秘书,在说明情况的时候,表情夸张得脸上的粉都浮了起来,“整整两三年,几乎没有和其他人类联系过,连在自己家倒下,都是仿生人送她去医院——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都是仿生人拿着她的授权帮她接洽,唯一一个去探望她的人居然就是我……” 女秘书正是刚从大学毕业,站在人生岔路口上,作为女性最焦虑的时刻。 对于衰老和孤独的恐惧,毫不掩饰地涂满了从她口中说的每一个字。 作为男性的秦彦自然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并且他也不习惯对于别人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 他紧张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照这个说法,张女士很可能没有继承人,如果这一次,她不幸没能战胜病魔,那么,她的仿生人很可能成为流落街头的无主仿生人…… 万一一个不注意,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并回收它,无主仿生人……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说不定连带o419的眼球也一起遭难。 以秦彦的资源,发生这种事的几率并不高。 但留给o419重新开机的时间也不多,他不敢冒任何风险——何况,从无主仿生人身上夺取眼球到底是非法的,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要尽可能地使用合法的方式。 于是,他立刻给张女士安排了他所能调动的最好的医疗团队,亲自到张女士所在的医院为她会诊——张女士还在icu里,不能轻易移动——之后每天都通过网络指导医疗,以期能让她醒过来,合法地让渡她的仿生人的眼球。 另一方面,他也拜托荀若卿做了第二手准备。 找科技局之类的机构弄到“科研使用”的特批文件。一旦张女士挺不过来,就让荀若卿以科研为借口,把她的仿生人带走。 对于秦彦来说,第二种方案其实更加简单。 就连荀若卿也劝过他:“以她的经济实力和社会资源,本来就应该没有办法接触到这么好的医生,用这么贵的药,你不需要为她的不幸负责。” 秦彦知道这话很有道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做。 事实上,他连自己究竟是更希望张女士快一点醒来,还是更希望她永远不要醒来,都搞不清楚。 接到荀若卿电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希望其实是“无论哪边都好,事情尽快有一个进展,不要这么拖下去”。 这么看来,之前做的事,还真是和这个目的背道而驰——秦彦一面开车,一面苦笑着这样想。 他毕竟是人类。 人类总归是没有办法总是保持理性。 就算理智至上如荀若卿,也难免有睡眠不足暴躁骂人的时候。 之前,总是o419在他身边,形影不离地给他提出理性的意见,好几次紧急制止了他冲动之下的愚行,又或者把他从南辕北辙的错误道路上拉回来。 仿生人是不能违抗人类的。 所以o419的制止总是过分委婉——永远不会出现人类之间那种针锋相对的争执,它总是用带一点金属反光的大眼睛真诚地看着秦彦,平静地询问:“我还知道另外一种说法,主人您想要参考一下吗?” 像是撩起纱帘的微风。 不仔细辨别,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等失去的时候才发现,一旦没有了o419,他想要做一个正确的决定,都如在闷热的夏季中暑时要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那样困难。 然而,站在病房里,看到苏醒过来的张女士,秦彦又觉得,即便o419提醒他,他也依旧会做出与目的背道而驰的选择。 他的良心无法容忍“为了自己的方便,放任其他人类死亡”。 张女士神采奕奕的样子,比想象中更令他高兴。 不过……似乎有点太神采奕奕了,以至于秦彦不得不提醒她:“您才刚刚从icu里出来,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没关系没关系,”张女士哈哈大笑,豪迈之气让秦彦怀疑她应该单名一个“飞”字,“我可不怕,我知道自己现在暂时死不了,您还有求于我呢。就算作上天去,您也会把我救回来的,不是吗?” ……要这么说,也并非没有道理。 秦彦为难地“唔”一声,不知能如何作答。 张女士于是又笑起来:“放心放心,不会让您为难的——怎么说,您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而且我半截已经埋在黄土里,也实在没有必要维护那些无谓的坚持……” “请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秦彦连忙用话拦她,“医生说您还是很有希望……” “哈哈,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张女士飞快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为了感谢这一次带我重返人间,我愿意同意你的要求——前提是,你能答应我三个条件。” “请说。” “第一,”张女士竖起手指,“必须为我先生配备另外合适的眼球。” 好嘛。 又是一个把仿生人当对象的。 不过经过了林小姐的洗礼,秦彦对这种事多少已经有心理准备,不以为怪地立刻点了头:“这个没问题。” “第二,在我死后,成为它的监护人。”张女士又说,“我没有其他继承人,我死后,不希望它会成为流浪仿生人。”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秦彦表示同意。 “第三……”张女士顿了片刻,眼皮盖下去,露出病人特有的那种仿佛皴皱的纸一样的倦怠——秦彦的心悬起来,几乎要按急救铃叫医生,才听到她用细弱的声音,一字一顿很坚决地说,“不许让它跟着我陪葬。洗掉它的记忆。帮它找一个新的……更好的爱人。” “啊?”这一下,秦彦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秦彦人呢是很好啦……于是o419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很帅的仿生人v|||| 第16章 流水线与原型机 在秦彦的认知中,使用仿生人的主人大体上能分为两种。 一种是和荀若卿持相同观点的普通使用者。他们遵照法律,把仿生人当成家用电器,并没有投入过多的感情,便也不会觉得自己的仿生人有什么特殊。 更换新型号的仿生人;把用旧了的仿生人送到回收机构、丢弃或是拆解作为零件出售;于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事——不能随意丢弃只是因为会污染环境,在很多地方违法;而一般没有人拆解,则是因为拆解工作需要很多专业知识,普通人无法在家独立完成。 总之,仿生人是“物品”。 它们得到的是和物品相同的待遇:有用的时候被使用,没用的时候被废弃回收。 另外一种,则是像林小姐那样,把仿生人当成感情投射——有的当成家长,有的当成孩子,更多的,则是当成了恋人甚至配偶。 投入了情感,自然就要求回报。 这部分人对于仿生人的要求较高,仿生人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包、附加的语言系统和性格设定之类的,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开发的。 尽管法律上并不认可这样的仿生人使用方式,但这方面的市场很大,消费能力强,在资本的不断努力下,也就维持了不承认、不否定、不打扰其他人类生活就不追究的灰色原则。 正是这样的主人,让仿生人有了“生”与“死”的定义。 也催生了仿生人葬礼和仿生人陪葬的新产业。 后者尤其流行。 特别钟爱仿生人的主人们,绝大多数都希望和自己的仿生人合葬,购买墓地的时候,几乎都会专门购买双人用的,以便能顺利实现这个夙愿。 一旦主人死去,接受主人生前委托的机构,就会遵照主人生前的要求,保护仿生人的数据硬盘,毁坏仿生人的运算核心,让仿生人带着关于主人的“记忆”,永远不再能苏醒,陪伴主人长眠于地下。 仿生人是属于主人的物品。 这又是可以从服务业和殡葬业等多方面促进经济拉动消费的行为。 所以基本上没有任何人对此有疑议。 就连尊重仿生人如林小姐,也在只是考虑哪个机构才靠得住,不会在死后拐走自己的仿生人。 张女士打破了这个固有的认知。 她是把仿生人当成爱人,却拒绝仿生人陪葬的唯一一人。 秦彦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您认真的吗?” “当然,”张女士虚弱地点头,“我一脚都踩在鬼门关的门槛上了,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还有什么意义吗?” 说的也是。 但是…… “您不是爱它吗?”秦彦皱眉问,“不好意思,我唐突了……但是,您不是称它为‘我先生’吗?我以为你们……” 张女士听到秦彦这么问,浑浊而枯涩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泽的脸上露出了温情而柔软的笑容:“秦先生,您比我想象中还要善解人意……” “不、不敢当。” “是的,我爱他,把我他当做相伴一生的爱人,”张女士慢慢地点头,“如果中文不是一门所有的代词都有相同发音的语言,那么你会更明确地认识到——我自己提到他的时候,是用人字旁的他来代表‘他’,只有在和外人说话的时候,为了不引起人类的恐慌,才遵循社会习俗,使用宝盖头的那个‘它’。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他给我陪葬,而是希望在我死后,他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毕竟是重病号,身体其实很虚弱。 “元气”的印象只能坚持很少的一段时间。 越到后面,说话的音量就越低,咬字也模糊。说两三句,就要停下来喘息。 秦彦屏息凝神,不敢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字,却还是没有理解。 于是他又听到了一个更长的故事。 一个生活安定的普通女性。 某一天,忽然被确诊了某种疾病——并不是死症,是并不能完全治愈,需要投入大量治疗费和精心的照顾,才能减缓病程进展的难症。 她很难过。 和家人坦白。 以为能获得帮助。 谁想,一夕之间,家人全都成了陌路人。她的前夫甚至卷走了他们的绝大多数财产,只给她留下了一张离婚证书。 在绝望中,她用仅有的钱,买了一个仿生人。 “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医用型,我先生是家用型,不过他为了更好地照顾我,学习了很多相关的知识。连我的很多主治医生都惊讶,说没想到他能懂得这么多。多亏了他,我才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张女士的脸上露出那种“在英雄颁奖大会上看着自己英俊的丈夫昂首挺胸接受勋章”的妻子特有的自豪表情,低头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您知道吗,现在的医用仿生人,很多型号,都是参考我先生,以他为原型,开发的。” “哇。”秦彦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真的吗?可……不是说……原型机都……” 因为荀若卿的关系,他对整个仿生人生产体系都十分熟悉,据他所知,通常只有在实验室里被制作师们精心打磨出来的精品,才能成为原型机。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个流水线生产的一般商品,能成为原型机——而且,还是某一种大类共同的原型。 张女士笑得更开心了:“真的哦。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事情没有那么绝对。这就好像,在人类社会里,你出生在上流阶层的确更容易成功,但并不是出身草莽,就完全没有机会;在实验室里诞生的仿生人当然更容易成为原型机,但无论多有名的制作者,都不可能没有废弃品;同样的,出生在流水线上的仿生人,只要不懈努力,也可以成为,在仿生人历史上最广泛采用的原型机之一。” 秦彦被说服了。 消化这个讯息片刻才说:“我想他,一定很努力,很爱您。” 张女士笑着点头。 “既然这样,”秦彦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同生共死呢?” “因为我是一个很糟的主人,”张女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最糟糕的那种。你看,我有病,而且很穷,只能给仿生人提供最低标准的养护。许多时候连这个都保证不了,还要他掩盖自己的仿生人身份——不是人类拿不到工资,你懂的——非法地出去工作,赚钱来照顾我。我时常想,他如果不是不幸来到我身边,而是有一个其他随便怎么样的主人,以他的聪明和才干,一定都能度过比现在更好的一生。” 她尽力撑起身,用自己枯瘦的手抓住了秦彦的手:“秦先生,您是有能力的人。我知道。您能把我从鬼门关里捞回来,我想这样的事,也只有您这样的人能做到——请给他一次新生吧。不是普遍意义上仿生人的那种‘分配新的劳动’,而是找到新的爱人,新的乐趣,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秦彦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脑子里想着的完全是另外的事:一次新生。是的,一次新生。他不应该让o419就这样死去。他可以给o419一次全新的生命。让它有一个更好的主人,更好的选择,更加轻松快乐的…… “宝宝,应该休息了,病人不能太过激动。” 就在走神的间隙,秦彦忽然感觉自己被张女士握住的那只手,被人强硬地抽出来并且推开了。 他一惊。 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正把张女士圈在怀里,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他。 从称呼和这个亲密的姿态来看,这应该就是张女士的“先生”了。 所以应该是仿生人。 的确是。 左边眼睑下清晰的条纹编号证明了这一点。 仿生人是不会对人类产生敌意的。 那么,它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眼睛里,那刀锋一样锐利的情绪,应该被叫做什么呢? ——秦彦发现,自己又一次踩在了“常识”的边界上。 作者有话说: 丁咚!您的专属仿生人恋爱导师已经上线! 第17章 视角更迭 不管那是什么,总归不是“欢迎”的意思。 这秦彦还是看得很明白的。 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反应。 如果他是一个足够不体贴、又足够“人类主义”的傲慢土豪,那么大可以立刻翻脸,厉声呵斥这个仿生人——毕竟他是人类,它只是仿生人,而且这里目力所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付的钱。 可惜他不是。 他第一时间便开始检讨,自己心太急,欠考虑,抓着病人谈这么久的话,还让病人情绪激动,难怪她的仿生人不高兴。 他生病的时候,如果下属没眼色,还抓着他汇报工作,o419其实也会有小情绪——只是o419的设定更加平和稳定,不会像这位这样,直白地上前拦人。只会在过后的工作安排中,默默给人“加码”作为“报复”。 然而,就算知道是自己不对,秦彦还是没有办法拉下脸来对o419以外的仿生人道歉。 一时局面十分僵硬。 得亏张女士立刻挺身而出打圆场:“诺诺,不能这样哦,这位是秦先生,就是他帮助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一声,还赞助了这么好的设备和病房。” “哦,就是他,”被她叫“诺诺”的仿生人脸还是很冷,抱着自己的主人像一只生怕被自己的宝藏被抢走的龙,“我调查过的。他是有所图,才花的钱。” “诺诺?”张女士抬起一边眉毛,“对于帮助我们的人?” 仿生人瞬间偃旗息鼓。 它是最普通流水线款式。 张女士没有钱。一切需要花钱才能升级的附带设备和服务都无法妄想。连脸都是最原始的“基础脸”,根本不可能有高级的表情包。就算有,在这么老旧又疏于保养的仿生人身上大概也无法运行。 所以事实上,诺诺的确是没有人类意义上的“表情”的。 它的面部肌肉没有运动。 全然是“平静”的。 可不知为什么,秦彦就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情绪”变化。 “谢谢您,秦先生,原谅我唐突了。”诺诺说——用的是典型的“仿生人腔”,平淡而缺乏起伏,因为机体状态太差,甚至还泄露出一点点电子音。 刚刚,它应该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 秦彦忽然意识到。 那么……自己是怎么听出那话语里的担忧和焦虑的呢? 大概,因为和o419相处久了,对“仿生人的表情和语气”,比一般人要更加了解吧。 说到底,“表情”和“语气”,和肢体语言一样,都是长久的生活实践中,约定俗成的习惯。仿生人——尤其是款式较旧的这些——在模仿人类的表情和语气方面,有着天然的制约。 但表达的要求,并不会因为条件的制约就消失。于是新的“表达方式”必然被创造出来。 作为人类,秦彦很难指出究竟有哪些不同。 究竟是哪里的停顿长短让他认为仿生人的语气改变了,又是头部哪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感觉到表情的差异,但他就是能感觉到。 他知道自己的感觉是真实的,并不像某些极端仿生人反对者宣称的那样,“都是机器人饲主脑内的臆想”。 正如他眼下面对“诺诺环抱张女士”这个画面时,心中涌起的是“温暖和感动”是真实的一样。 但如果以更加“人类”一点的角度来看,这个画面即便不让人恶心或是反感,最少是让人不适的: 张女士已经四十五岁了。常年被病痛和相对贫穷折磨,就算有诺诺的悉心照料,人类的躯体到底是无法抵御这样恶劣的客观条件。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 头发苍白、稀疏、缺乏光泽。皱纹爬满脸庞,而且不是自然衰老形成的和肌肉原本走势一致的纹路,而是长期因为痛苦扭曲整张面孔而留下的狰狞的刻痕。眼窝和两颊都深深地凹陷,带着缺乏氧气的青黑色。瘦得几乎没有了肌肉,皮肤当然也枯瘦干瘪,甚至无法保持服帖,只能松垮垮地挂在骨骼上,一丁点小幅度的动作就摇摇欲坠…… 而她的诺诺先生,尽管资源限制,缺乏良好养护,可由于是仿生人,在外形上,还是保持了出厂时的状态。 毕竟是为了贩卖而设计的“商品”,考虑销量,基本款的外形设计再怎么“平凡无奇”,也至少等同于人类中“中等偏上”的程度。 可能还略高一些。 宽阔的肩、完美的倒三角上身和修长的腿,让它看上去既灵巧,又具有力量感。 五官虽然称不上抢眼,但足够端正。 缺乏表情在它身上并不算是一个缺点——为了迎合绝大多数人的喜好,它的脸部设置得太过年轻。 秦彦在网上看过的“崩溃表情”视频里,有很多就是用它这张脸original标准初始脸制作的。全部都“笑果卓著”——这样的面孔,一旦有了夸张的表情,就难免浮夸和滑稽。 花多少钱,买多贵的表情包,都弥补不了原始设计上迎合大众口味的恶俗。 从这个角度讲,贫穷倒是成全了它的庄重。 然而庄重并不能弥合“年龄差”所带来的巨大鸿沟。 不仅是外观上的差距。 仿生人的实际“年龄”,其实也并不到张女士的一半。 这样一个年轻而称得上英俊的少年,把一个苟延残喘的婆然老妪温柔地搂在怀里,用注视情人那样的目光注视她,轻声唤她“宝宝”…… 以纯粹“人类”的眼光来看,大概真的挺惊悚吧?——毕竟现实中,情侣年纪相差超过十岁,就会有人说三道四,如果是女方年龄比较大,指指点点的人就更多。 可秦彦并没有无法接受的感觉。 一点都没有。 反倒是“没有感到惊讶”这个事实本身让他感到有些惊讶。 明明在听林小姐提起自己的“男朋友”的时候,还有些“无法接受”的感觉,为什么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反倒完全没有厌恶感呢? 难道,他仅仅是不习惯人类“对外宣称仿生人是自己的伴侣”?对于人类与仿生人“伴侣式的相处”接受度很高? 如果是,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秦彦敏锐地察觉不对劲。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是第一类使用者——纯粹把仿生人当工具的那类。 受荀若卿的影响这么深,荀氏“工具理论”从小听到大,他理应是一个第一类使用者。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立场,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 他这才赫然想起,坚持要找回o419所有零件的时候,荀若卿的叮嘱: “你要小心啊,老秦,要分清楚边界。你是人类,是主人,永远需要遵循人类的准则。你可以使用它们,合理地使用、妥善地使用、甚至很珍惜的使用,都没有问题。但绝对、绝对、要记得是自己是一个人类,不要让仿生人影响你的感知,控制你的生活。” 那时,他觉得荀若卿杞人忧天。 现在看来,荀若卿不愧是世界最好的制作者之一,对于和仿生人相关的事,果然最敏锐,也最有先见之明。 o419有没有控制他的生活,尚不好判断。 但绝对,已经深远地影响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 作者有话说: 对于秦先生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个心路历程! 第18章 真情假意 秦彦发现,自己触到了一点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关于自己的真实。 在不知不觉中,他被外力改变对于世界的看法。 这种事,可大可小,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 在慈爱的长辈和懂事的晚辈之间,这种事叫做言传身教。 在亲密的爱人之间,这种事叫做潜移默化。 但如过在某些邪恶组织和它们的受害者之间,这种事就被叫做“景深控制”和“嬉闹”。 那么,在人类和仿生人之间呢? 这种事应该被叫做什么? 人类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它? 应该表现得多么恐惧和排斥才算是正常? 秦彦跪坐在床头的地毯上,看着躺在床上睡美人一般的o419,陷入了沉思。 理性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拿出人类的姿态,坚决果断地把从根本上影响他对世界看法的“不安定因素”清除出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的认知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类化”的轨道上来。 ——作为制作者,荀若卿对此特别坚持。此时秦彦的脑内,甚至隐约能听到荀若卿那典型的“人类失格警告”:“你是个人类,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这一点。” 是的,他是一个人类。 即便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依旧觉得,因为仿生人,改变一点点对世界的看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养了猫,就会觉得猫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养了狗,就会觉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饲主总比没有宠物的人更加关切动物的生活状况、会要求针对虐待动物进行lifa。 那么,仿生人的主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它们只是工具”。荀若卿过分冷漠的声音又一次在脑子里想起。 秦彦用力摇了摇头,用力把荀若卿的声音甩出去。 人类既然可以把宠物当成家庭成员,当成感情寄托,那么,从外观上和行动方式上都更加相似的仿生人,为什么就一定不可以呢? “当然是因为,宠物是生命,而仿生人不是。”荀若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一次,是真实地在他耳边,“无论是猫,还是狗,它们对于人类的反应都是温暖的、有机质的;而仿生人,对于人类的反应,是冰冷的、无机质的,是预设的程序,和计算的数字。” 秦彦一惊,抬起头,发现荀若卿本人就站在身后:“啊,你怎么……” “你大门没关,里面用的是密码锁,这种程度的密码对我来说像玩儿一样,”荀若卿言简意赅,“你昨天和那边见面之后就完全失联。我们——你的家人朋友们,都很担心。” “唔。”秦彦有些脸热。 成年之后,他总是从容周到,鲜少有这样不靠谱的时候。 荀若卿把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的小茶几上,皱着眉,在秦彦的身边盘腿坐下来:“老秦,我们是真的担心你,你这状态不对。” “啊。”秦彦挠头,找了一个荀若卿比较容易接受的说法,“如果是你,用了好几年的一台电脑,资料都在里面,忽然坏了,你会不会不知所措。” “我会,”荀若卿点头,直视着秦彦的眼睛,“但是我把能导的资料导出来,然后买一台新的,不会执着于要把旧电脑的所有零件都打磨如新,然后让它重新开机。” 秦彦无言以对。 “我一直告诉你,”荀若卿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自己是一个人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走到另外一边去,如果我自己制作的仿生人,对你起到这样的影响,我也会很内疚的,但是你……” “我没有,”秦彦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弹起来反驳,“我……” “我建议你,”荀若卿一点都没有理会他那无力的挣扎,“最少先接受相关的心理咨询,从这种异常中走出来再使用仿生人。” “我说了我没有!”秦彦暴躁起来。 “你和家人朋友的联络频率还像以前那么高吗?” “我……” 并没有。 人的时间是有限的。 和o419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分给其他人的时间自然就少了。 “你还像以往那样参与宽泛的社交活动,认识新朋友吗?” “我……” 当然更没有了。 事实上,非工作的应酬基本都被推了个一干二净。 “业余生活呢?保留了多少与仿生人不相关的项目?” “……” “这个仿生人停机之后,你每天睡多长时间?怎么规划自己的生活?有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和承受能力?”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自言自语的现象的?忽然停下来沉思呢?” “……” “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没有’?”荀若卿的眉间隆起一座小山包,“老秦,你看看你自己,然后摸着良心回答我,你说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就像是坏了一台电脑,你自己信吗?” 秦彦哑口无言。 “知道我为什么来吗?”荀若卿又叹了口气,“你如果只是普通地不联络我,我倒还真不担心。你这么大的人了,从来靠谱,管这么个公司都好好的,不见得这么小的事都要找我报备。但你猜怎么着?张女士——对,就是你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只吊着一口气的那位张女士,她打电话来给我,说你和她说话说到一半,站在她病房里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她很担心。半截子在黄土里的人了,表示很担心你。秦彦你看看你自己。” 秦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我第一个成功的制成品,它能成为你的仿生人,本来是让我高兴的事,我也非常希望它能完整地回到你身边,并且为此积极地努力着,但是……”荀若卿痛心疾首地摁着眉心,“但是,如果是这样的发展方向,我就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方案。” 秦彦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猛地抬起头:“你该不会……” 荀若卿点头:“对。身为顶级制作者,我随时有权利召回或指定销毁自己亲手制作的试验机——全球66个主流国家的法律都保证我的这个权……唔!” 秦彦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双手已经拎着荀若卿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你不许!你……” 话音未落。 就像摁下了暂停键。 秦彦的声音和动作突兀地戛然而止。 瞪大了眼睛。 因为震惊而原地石化。 荀若卿倒像是早就算好了会有这一幕,淡定地拍开秦彦的手,淡淡一笑:“人啊,认识你自己。” 秦彦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原本是一双稳健、温暖、干燥的手。 是温柔地帮助和保护荀若卿的手。 写荀若卿不想写的作业;为他完成实验中繁琐的重复的部分;拉着他翻出学校的围墙逃课去看机器人展览;给他转过无数次帐……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刚刚恶狠狠地拽着荀若卿的衣领,卡在他的喉间最脆弱的部分,并且甚至还…… 秦彦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掌心顿时湿漉漉的全是冷汗,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可是荀若卿啊! 一直被他放在心尖上,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荀若卿啊…… 他怎么会对荀若卿做这样的事?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说: 某些错别字是故意的。 老秦:所以我喜欢的究竟是谁?! 张女士又苟过了一章。 明天张女士真的要下线了,小九终于可以上线了XDD。 第19章 收集进度110% 秦彦下意识地往o419躺的床前一拦,是一个很显然的回护姿势。 荀若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微妙的挑了挑眉。 秦彦张了张嘴。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否认的话——动作的意味太明确,连他自己都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以什么方式辩解,都显得没有说服力,只能讪讪的轻咳一声:“你说的……可能有一定道理吧。我会认真考虑的。但是,这总归是我的事。我是成年人了,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自己的生活和感情。” 这话既有逻辑,又有条理,态度也冷静且理性。 正像是平时的秦彦会说的话。 荀若卿虽然没有直说,但显然对这番回答比较满意——始终紧绷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在他的脸上不再找到“疯狂”的影子,才点点头说:“这是当然的,我只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爸妈,催婚催生帮助择偶这种事情,还轮不到我——何况就算我真是你爸,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学会独立了……” “喂!”秦彦最受不了荀若卿这种一人不合就要占人口头便宜的习惯。 荀若卿揶揄地一笑:“按惯例,制作者一般被认为是仿生人的家长——所以躺在那边的那位,原则上应该叫我‘父亲’,你如果哪一天真的没有把持住,越过了人类的边界,那么,就真的得跟着它一起叫我爸爸了。” “滚!” 荀若卿当然不滚。 非但不滚,还要落井下石:“为了不给我当儿子,多多努力自我管理吧老秦!如果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再让我来当王母,为你们划开一条生物与非生物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种话,被他用纯科学化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出来,格外嘲讽。 秦彦烦得不行,几乎要抬手捂他的嘴。 就听荀若卿忽然话锋一转:“不过,现在看来,未必轮得到我动手——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不过你似乎是搬石砸脚了。” “啊?” “我应该说过的吧,仿生人的‘复生’是有时间限制的——前几个月差别不大,但是过了一个临界点,太久没有启动的话,再启动就有很大几率会出现各种问题?——你是不是忘了。”荀若卿挑眉问。 “当然没有,不然我为什么……” 为什么没日没夜地找零件,忙得像一个疯转的陀螺。 “那么,”荀若卿不解,“你还一直为那位女士供着最好的药?既没有减量,也没有降低标准?” “呃……是,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肯给o419用另外的眼球,当然没有关系,问题你肯吗?”荀若卿问。 秦彦摇头——他坚持着,日夜颠倒地忙碌到现在,就是为了让o419“原原本本”地复活。 “如果你可以张女士的仿生人替换其他眼球,也没有问题,问题你能吗?”荀若卿又问。 秦彦又摇头。 对于平常的仿生人来说,换眼球不是一件难事。但诺诺的机体长期疏于保养,换眼球会让它承担巨大的痛苦。 “他怕我担心,从来都不表现出来,可安装这个眼球的时候,把我们家的水管都捏变形了,过了一星期才缓过来……”张女士这样说过——原意是让秦彦直接把诺诺的眼球拿走,暂时不要给它安装新眼球。她已经是半个死人,身体就像一块被蛀空的朽木,一触即溃。如果诺诺疼痛无法忍耐,动作稍微粗暴一点,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然而秦彦不忍心。 剥夺一个丈夫在妻子最后的时间里,用双眼注视她的权利……这种残忍的事,他做不到。 最终只好主动请张女士保留着诺诺的眼球,直到她去世。 “那么,现在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吗?”荀若卿用一种看低等生物的目光怜悯地看着秦彦。 秦彦无可奈何地点头。 张女士去世,他才能拿到o419的眼睛。 张女士生命每长一秒,o419就更危险一点。 但正是他自己提供的精英医师团队和良好的医疗条件,孜孜不倦地延长着张女士的生命…… 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他好像…… 并没有做错什么。 却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逼进了进退维谷的角落。 “既然知道了,你要打电话让医院停掉她的药物吗?”荀若卿一面问,一面掏出手机向秦彦递去。 秦彦没有接。 反倒像是怕烫一般向后缩了半步:“开什么玩笑,我不会做这种事。” “可是你的仿生人怎么办呢?”荀若卿又追问。 “我、我……”秦彦一句话都说不出,急得额中青筋直跳,像一只被醋泼了的蚯蚓。 荀若卿叹了口气:“你啊,总是这个样子,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把这种毫无节制的温柔收一收——做生意的时候不是蛮好的吗,怎么一过起日子来就这样。” “我……” “多情最无情听过没有?无差别的温柔,就是对亲密的人残忍。诺,这个给你。”荀若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仿生人的眼球匣,里面有一只看上去刚出厂的眼珠,正鲜活地浸在营养液里。 “这是?” “眼球,我做的。”荀若卿言简意赅,“时间过去太久,我也不太记得细节,不过到底是制作者本人的手工复刻品,比外面流水线上产的还是要强一些吧……” 秦彦差点给他跪了:“老荀!够意思!回头……” “不用回头了,”荀若卿把眼球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算是谢你一直以来赞助我的实验室,就算瓶颈期也没有断供;而且它,”荀若卿探头过去看了看o419,“再怎么说,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秦彦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我都搞不懂了,你到底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 “我是制作者,我对它没有办法产生喜欢或者讨厌之类的情绪,”荀若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要它被妥善是使用,用在正确的地方,完成我制作它的初衷。” 不管怎么说,这突如其来的眼球,暂且把秦彦从伦理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尽管荀若卿说得很谦虚,但顶级制作者手工制作的眼球,精妙程度和适配广泛度,都不是普通的产品所能比拟的——有这只眼球在,基本上只要是荀若卿设计的仿生人系列,都可以完美地替换了。 看荀若卿下眼睑淡淡的青黑……大概也为了紧急赶工,熬了不少夜。 然而,这只宝贵的眼球,并没有派上用场。 荀若卿前脚刚离开,诺诺——张女士的仿生人,后脚就摁响了秦彦家的门铃: “秦先生,按照我妻子的遗愿,我来把这眼珠交还给您。” 它带着黑色的单边眼罩。 手里拿着那个被使用了不满三个月的眼球。 作者有话说: 不但收集完全,还多了一颗眼球(喂) 有人说荀若卿像大反派……但你们想一想,本来一般岳父看女婿就都不顺眼了,秦彦还是他的朋友……在他眼里基本上相当于成年的秦彦准备要拐他未成年的孩子走上奇怪的道路这种感觉? 第20章 初醒与眼泪 对于秦彦来说,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时刻。 他不能否认自己的窃喜。 尽管荀若卿制作了替换用的眼球,可在他心目中,当然还是原装的最好。而且,在最后期限之前等来o419原配的眼球,总让他有种“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的宿命感和安心感——尽管他从来不是迷信的人。 然而,当着诺诺的面,他当然不能表现这样的窃喜。 并且事实上,比起窃喜,他更多的其实是真诚的悲痛。 张女士和诺诺之间的感情,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好的情感之一,跨越了年龄、种族甚至生物与非生物的界限,尽管这份情感额能无法被主流的人类社会承认,可秦彦这样感性的人,无法不被触动。 而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亲眼见证了如此唯美的情感走向终末……他也实在无法不唏嘘难过。 但他也不敢太明显地表达自己的悲伤。 荀若卿的警告犹在耳边回响。 这个疯狂的科学家历来一诺千金、言出必行。“收回o419”的恐吓相当有震慑力。就算荀若卿不在面前,秦彦还是下意识地不太敢表露自己对于这种情感的“承认”。 何况,就算他真的想要表露,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对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丈夫应该说什么? 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既不冷漠失礼,又不浮夸浅薄? 诺诺原本就对他有敌意,太热情会不会显得越俎代庖? 秦彦发现,在这种跨越人类边界的地方,像他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简直寸步难行。 最终,只能按照人类社会的常规礼节,郑重其事地摆出沉痛的姿态,一板一眼地问:“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抱歉,您没事吗?” 这种模式化的反应,当然打动不了精明的诺诺。 只听它强而有力地“嗤”了一声——带着一点旧仿生人特有的漏电混响,尾音带飘,格外嘲讽:“不用了。我知道你天天就巴望着我的囡囡早点死,好把我的眼球拿回去,喏,给你眼球。” “不是的,我……” “我可以不听吗?” “我如果真是这样希望的,就不需要费劲心思为她找好的医疗团队和好的医疗设备了。” “恰恰相反,正因为您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才欲盖弥彰地这样做,因为您害怕这样的希望成真,背负良心的谴责。” “我……” “您可以尽管解释。”诺诺冷漠地说,“不过,在您开始解释之前,我想要向您申明。根据遗嘱,我现在是隶属于您的仿生人。尽管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囡囡要这么安排,不过这既然是她的决定,我就遵从。你们人类的俗话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听老婆的话’。你们时常没有逻辑,但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现在,您是我的临时主人。您的话,对于我来说,优先级仅次于囡囡。因此,程序机制可能会让我展现出一些赞同的样子,说一些赞同的话。我希望您清楚,无论程序让我如何表现,在内核深处,您的任何一句辩解我都不认同。” 它是没有加载附加表情的仿生人,原本就应该没有表情,展现出清冷和疏离的气质。但它的冷漠远不止“没有表情”那简单。这是一种来自于更深更隐秘的地方彻骨的寒冷。 锐利的。 带有明确地攻击性。 既伤害世界,也伤害自己。 和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诺诺一点都不一样。 仿佛随着张女士的死亡,它的身上也有某一个属于光明的部分,随着它深爱的妻子,默默地死去了…… 秦彦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诺诺强硬地把眼球塞进他的手里:“比起和我磨叽,您还是先去做您该做的事吧——您还有仿生人需要组装重启不是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拖得太久,可能会突发各种意外状况,无法复原?” 有。 秦彦当然知道事情分轻重缓急。 他接过诺诺手里眼球。 想了想,还是说:“请在这里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他接受了张女士的临终委托。对诺诺的未来生活负有责任。不能坐视它在偏激的伤痛里越走越远。 诺诺在他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随便。我反正那里也去不了。” “嗯?” “你忘了吗,我现在暂时归属于你了。享有和你的仿生人同样的权利,承当相等的义务。如果不经过你批准,我哪里也去不了。”诺诺说着,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个待机仿生人经典的标准坐姿。配上它那张过分年轻的原厂脸,简直乖巧极了——尽管事实上恰恰相反,这算得上是一个消极反抗。 但秦彦没有心思管它了。 只能点点头:“行吧。” 他现在满脑子里想的都是o419——自把它从回收机构背回来那天算起,已经过去快要三个月,对于秦彦来说仿佛有三十年那么长,他日思夜想,疲于奔命,总算是在限定的时间之内,等到了这一天。 秦彦拿着眼球,为o419安装。 手抖得厉害。 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最后还是诺诺看不下去,抢过眼球帮他装好了。 “不用感谢我,我不想和您有临时主人之外的任何联系,”诺诺抢在秦彦说“谢谢”之前说,“包括这种举手之劳后的感谢和被感谢。” 秦彦只好一言不发地继续整修o419。 在零件完备的情况下,开机的程序很简单。 秦彦很快就跑完了流程。 接下来就是等待仿生人内部自检完毕,重新开始运行。 o419之前经过一次“自杀”,又有两三个月没有“醒来”,自检的时间格外长。 秦彦最开始,还妄图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先是坐立难安,继而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兜起圈来,活像被在这个小房间里关了五六年出现了刻板行为。 最终,连来回走动都拯救不了他。 只能找其他的方法分散注意力——于是他终于又想起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仿生人,开始试图向诺诺搭话:“你就一直在那里坐着吗?” “是的。” “不做点别的?” “如果你命令的话我会做的。” “不命令的话就不做。” “不。” “我以为仿生人……不是这样的吧?”o419几乎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命令。 “仿生人就是这样的。仿生人是家用电器。没有指令无法行动。” “明明之前在病房里你……” “那是因为我爱囡囡,所以会考虑她的需要,主动照顾她,”诺诺仅剩一个的眼球转过来瞄准秦彦,又立刻转开——不知为什么,秦彦总觉得那是一个类似于荀若卿“藐视低智商生物”一般的眼神,“而我不爱你——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如果您的仿生人也让您觉得有主观能动性,那你应该试试,让它置于其他主人的暂时管理下,并且思考一下,它面对您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主观能动性。” “啊……”秦彦觉得荀若卿和诺诺在自己的脑子里battle起来。交战激烈,有来有回。 诺诺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这都想不明白,您就对不起它的眼泪了。” “眼泪?什么眼泪?” 秦彦惊,猛回头—— 不知什么时候,o419已经睁开了眼睛。 正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的方向。 水珠在它漂亮的大眼睛里聚拢,很快凝成水珠,挂在纤长的睫毛上一晃一晃,然后一大颗一大颗地落下去…… 啪嗒。 落在地上。 也落在秦彦的心上。 第21章 第一句话 秦彦心脏都要缩紧了。 这是怎么了? 哭了? 不应该啊。 才刚刚睁开眼,话都没说一句,怎么就哭了? 可如果不是哭…… 荀若卿那些“复活时间过长可能产生的副作用”急促地在他脑飞掠而过…… 卧槽…… 该不会是来真的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冷却水渗漏?!” 据荀若卿说,这是闲置仿生人最容易遇到的问题之一。 虽然不是能立刻使系统崩溃的核心问题,但这个问题影响却更加深远——它大体上相当于人类体温调节功能,保证仿生人体内的各种功能能在正常的温度下运行,不会过热烧毁。 一旦这个系统出了问题,仿生人很容易内部温度过高,轻则反应迟缓、忽然死机;重则长久地损坏结构和零件…… 秦彦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会降临在o419头上——明明他已经控制好时间,重启绝对是在“安全时期”之内啊…… 他抬起手,在o419面前晃了晃。 又叫了o419两声。 想看看他的仿生人能不能自己恢复过来。 o419毫无反应。 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泪水流的更凶了。 看来……的确是冷却水渗漏没跑了…… 怎么会这样? 荀若卿不是说在安全时期内开机,发生意外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吗? 如此小概率的事故居然发生在他可怜的o419身上? 老天无眼!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 该死! 秦彦手足无措。 像一只忽然被摔上岸的鱼,只知道在房间里胡乱蹦跳,一会抽出专用的软毛巾给o419擦水,一会儿冲到楼下厨房去把桶装的蒸馏水扛上来妄图给o419灌进去…… 当然没有用。 o419的嘴唇甚至都没有一点张开的意思。 任由清水顺着嘴唇往下流…… 场面狼狈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秦彦觉得o419的机体已经开始发热——如果刚开机就因为过热强制关机,会发生什么呢……他简直不敢想。 之前o419失水过热的时候,都很配合地紧急摄入蒸馏水。在它本身不配合的情况下要怎么降温?秦彦还真不知道。 只能像照顾发烧病人一样,给它的额头上来一块冷水浸过的湿毛巾。 想了想不放心,手臂大腿和肩膀上也各来一块。 然而这也并不是长久之计。 秦彦忙着拿用电脑搜索相关的“救治方案”,只恨自己当时只顾着担心它无法按时醒来,争分夺秒地抢零件,忘记让荀若卿留个备忘录,写上各种突发事件该如何应对…… 哦,对,荀若卿,荀若卿。 秦彦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根专业的救命稻草。 猛地起身,口中念叨着荀若卿的名字找手机。 手机还没找到,就见那边o419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刚刚还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现在却是汇成了涓涓细流,顺着眼角淌成了一条明晃晃的小溪…… 这还了得?! 秦彦心脏都要从口腔里蹦出来。 急得仿佛整个人被架在炭火上烧。 好容易找到手机,拨通荀若卿的电话,那边却怎么都没有人接—— 荀若卿是顶级制作师,日常工作时间超过十六个小时,其中有很多时间需要独自呆在无菌无尘的试制室里。 无法接听电话是很常见的事。 平时秦彦很体谅他的工作。 多半是在留言给他,等他有空再回复。 今天却全然没有了这份耐心。 夺命连环call一个接一个。 连续五六个还没有人接,只好打给他的实验室。 这一次,电话倒是被接了起来,那联是标准的、既没有起伏也没有情感的机械音:“您好,我是荀博士办公室的冰箱。今天由我值班,负责电话应答。荀博士正在工作,暂时无法接听电话,您可以选择给他留言,或者和我聊天……” “我找荀若卿,是急事,你帮我叫他一下。就说是秦彦找他。”秦彦心里急得冒火,语速飞快。 “对不起,”那边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只是一个冰箱,并没有高级的人类语言解析系统。您的语速过快,我无法成功从你的话语中提取信息。” 秦彦简直服气了——荀若卿什么毛病?一个顶级制作人,连一个个人用的功能比较完备的仿生人都没有?用一台冰箱接电话? 但他没有办法。 他有求于人。 他只能按捺着性子,把刚才话里的主要信息提炼出来,缓慢而清晰地重复一遍:“我找荀若卿。我叫秦彦。你让他接电话……” “荀博士正在工作。” “我知道他在工作,你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会来接电话的。”秦彦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座爆发边缘的火山,每一句话都像从龙的嘴里说出来一样,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用力忍耐蠢蠢欲动、随时喷发的脾气——拳头被他握得指节泛白,隐约地挤出嘎嘎的声响。 然而,连复杂的语句都无法解读的电冰箱,当然更不可能体会人类语言上附着的情绪,依旧保持着刻板的冷静:“对不起,电冰箱的使用守则里没有这样的条款。电冰箱不能这样做。” 秦彦爆发了:“我艹你个大冰箱!” “对不起,电冰箱没有这样的功能。您可能需要一个专用的仿生人。” 秦彦气急败坏,正打算把一连串的脏话往电话那头丢,一抬头,却看到诺诺正轻手轻脚的向o419走去。 秦彦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诺诺! 诺诺这是要…… 他想起诺诺说到张女士时,看着自己那种怨憎的眼神……该不会是想要让他也体会一下“失去”的感觉?! 秦彦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 一时荀若卿也忘了。电冰箱也忘了。开口声音都是颤的:“诺、诺诺……你要干什么?你、你冷静一点……” 诺诺皱眉:“诺诺是你叫的吗?” 秦彦立刻噤声。 片刻又忍不住开口:“你、你别冲动。” “仿生人不会冲动,仿生人讲究逻辑。”诺诺冷冰冰地甩过来一句话。 秦彦一颗心悬在半空,随着它的一点点细微的动作晃晃荡荡,声音也晃晃荡荡:“有、有话好好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别、别、别乱动。”秦彦想要做威胁状,并不得法——他也着实没有什么能威胁诺诺的东西,只能慢慢地向o419那边靠,指望千钧一发之际能把o419护住。 诺诺头都不回:“是你该别乱动。”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o419的泪水越流越凶,已经是两条宽宽的小渠。 所以…… 这是要阻碍他给o419降温,让o419在高温的折磨中慢慢地重新关机吗?就像张女士在病床上那样?不、不至于吧…… 秦彦心乱如麻。 正掂量该不该狠下心来对诺诺动粗。 就见诺诺忽然俯下身,凑近o419耳边,对它说了一句什么。 o419眨眨眼。 眼泪停止了。 目睹整个过程的秦彦下巴都要掉下来:“这……这是什么黑科技?仿生人内部特有的改善冷却水渗漏的方式?” 诺诺回头:“你管着叫‘冷却水渗漏’?” “我……” “你不知道它这水为什么流的?” “我……” “啧,”诺诺仅剩的一个眼球向o419的方向斜了一下,“仿生人不值得。”又向上移动,并且固定在眼眶靠上的地方——一个再清楚明白不过的白眼,“秦先生,您真是活该。” “你!” 秦彦方才对他那点感激迅速被冲垮,脾气又上来了,正打算逼问它o419停止哭泣的秘密,就见那边沉默许久的o419又眨了眨眼,终于说了重新苏醒以来的第一句话: “Hello,world.” 第22章 开机恐惧? “‘hello world’就是‘hello world’啊,”荀若卿听闻秦彦这边开机就出问题,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从实验室跑过来,“1974年C语言教材中使用的范例调试用语,后续的程序员也习惯用它来做测试,我制作的仿生人的通用开机口令,就和windows那个‘灯,等灯等灯’一个意思,有什么问题?” 秦彦松了口气:“正常就好,正常就好。” 他可是被o419开机喷泪的豪迈姿态吓了魂飞魄散,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怎么?”荀若卿最痛恨这种毫无效率的无用功,不过对方是秦彦,多年好友加赞助人,目前又难得地显现出丧家之犬一般的颓废和惊惶,他只能尽可能按捺着脾气,“你之前没开过机?开机的时候没听过?” 开机是开过的。 但是…… 秦彦想起第一次开机的情景,耳根都热了,根本不好意思让荀若卿知道那会儿发生了什么…… 荀若卿倒是完全把他的局促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不记得也没关系啦,这种小事谁会记得——总之这是很正常的事,通常来说没有另外购买附加语音包,就那种开机撒娇或者开机骂人之类的特定语音的,”说道这个,荀若卿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显然并不很赞同此类产品,“其他从我手里出去的仿生人基本开机都说这个。” 秦彦松了口气。 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然而,荀若卿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心重新调了上去:“你这仿生人的问题,并不是‘hello world’,而是它说完‘hello world’,其他的就什么都不说了。” 从开机,到荀若卿赶来,已经过去超过一个小时。 o419一言不发。 也没有任何动作。 保持着刚开机的时候那个安静的正坐姿态,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硅胶娃娃。 哦,他的确是没有生命的…… 但是…… 秦彦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片刻,认真提出质疑:“但我上次……开机的时候,它也是一句话不说来着,是不是还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 潜意识里,他并不是很想承认o419可能遇到了问题。 “哦?”荀若卿皱眉,“不应该啊——具体说说是什么情况?” 具体…… 没办法细说啊! 秦彦的耳根又红了。 那时,第一次见到o419的他,把o419完成当成荀若卿的替代品,没有给它任何的缓冲时间,就叫着荀若卿的名字拥吻上去。 o419是仿生人。他是o419的主人。仿生人是无法反抗主人的行为的。 它只能全程保持安静的驯服和配合。 这样的驯服和配合,秦彦来说是全新的——荀若卿是个头脑理性、意志坚定的家伙,天生的领袖,和这两个词从根本上绝缘。 秦彦的理性认定这个时候应该觉得“代用品不够相似”,可除了理性的其他所有的部分却意外地更加兴奋起来…… 一个没有忍住,就像一台冲下悬崖的破旧卡车一样,拖着灰黑色的尾气头也不回地一路做到了最后。 o419全程保持着被动的配合。 听从秦彦的指令,让搂抱就搂抱,让翻身就翻身。 一言不发。 只偶尔眨巴眨巴眼睛,漏出一两声不太像人类的机械音。 等秦彦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简直惊讶于自己的爆行。 他几乎是在没有太多互动的情况下,凭着火山喷发般的热情独角戏般地强行带着o419跑完了全程……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样独角戏,他还能兴致勃勃地演下去,又一次,再一次…… 等他终于渡过山洪决堤式的“fa情期”,时间已经是两天后,他的可怜的新仿生人被折腾得像个刚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二手货。 他满心自我厌恶、唾弃、谴责……怀着满腔内疚,从包装盒子里找出使用手册,翻看保养和清洗方法,按照上面的说明,在浴缸里放满温度适宜的水——凉的,有助于机体降温,恢复内核的运算能力——小心翼翼地把一身青紫的o419抱进去…… o419浸在水中,保持着开箱以来固有的那种“温顺的安静”。 直到秦彦担忧地再一次翻开使用手册,才听到它清了清嗓子——不是人类的那种清法,是仿生人去除电流音的那种试音清理,开口说了见到秦彦以来的第一句话: “请问,我现在是一个特殊服务专用的仿生人了吗?” 这问题秦彦根本无法回答。 “需要升级功能,加载专用的功能模块吗?” 秦彦无言以对。 这样的沉默让o419忐忑起来:“主人,我的服务让您不满意吗?” 秦彦根本没有办法直视它那双闪烁着金属光芒的无机质眼睛:“不,没有,很好。” o419这才安定下来。 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能为主人服务是我的荣幸。请主人按照您需要的方式使用我。必要的时候,请按照手册上的说明,为我打开联网下载功能,我会自行在后台下载升级,不需要更多资费。” “啊,哦,好。”秦彦死死地盯着它看,心想这缺乏表情和语气的侃侃而谈,还真有几分荀若卿的意思。 像是感知到秦彦的思维。 o419立刻抛出了整天之内最让秦彦无法面对的问题: “那么,‘荀若卿’是主人给我起的名字吗?” “老秦!老秦!发什么呆呢!”“荀若卿”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用一计结结实实的后脑勺杀,把秦彦从回忆中硬生生地拽出来,“当时到底什么情况,赶紧说,我判断一下——我的时间按秒算钱的好吗,你不要只顾着发呆。” 这怎么说? 秦彦头疼。 寻思片刻,捡其中的重点表示:“我当时……对,仿生人的运动能力,很好奇……一启动,就让它做了一些,那个……激烈的运动。” 荀若卿差点把眼睛瞪凸出来:“Excuse me?你为什么会想要怎么做?你是茹毛饮血吗?你食用人肉吗?你是野蛮人吗?……它可是实验室里出产的超精贵的手工品!你购入的时候不知道吗?使用手册上没有说吗?不是黑纸白字地写着‘谨慎开机,温柔引导’吗?不能按照说明使用吗?你又没有设备,为什么会好好地想要去检测这个……” 秦彦被他念得冷汗涔涔。 心想还好荀若卿不知道所谓的“激烈运动”究竟是什么。 否则大概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这会儿,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为什么给o419要了这样一个编号—— 419,for one night。 其实最开始,他购入o419的时候,只是想要体验一个夜晚的幸福,做一个夜晚的梦而已…… “你这样折腾,它可能会留下内核印记,造成‘开机恐惧’,”荀若卿皱着眉头断言,“我得稍微做一下这方面检查。” 秦彦的心重新悬到了嗓子眼。 第23章 正反修罗场 “这就是你的结论?”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诺诺终于忍不住开口,“‘开机恐惧’?需要进行进一步的检测?” “是的,”荀若卿已经拿起器械工作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诺诺又把仅剩的那只眼睛往上翻了——它所持有的表情很少,表情总是过分夸张和强烈,“您就是我的制作者。一个顶级制作人,面对这种情况,竟然只能想到‘开机恐惧’?” “我也不能相信你是我设计的仿生人,不过,确切来说,我并不是你的制作者,”荀若卿面对专业方面质疑,从来不留情面,他头都没回,略侧过身,在诺诺能清楚看到的角度用手指了指o419,“我是它的制作者。你的制作者是工厂的流水线。相信我,我亲手制作的仿生人,”这一次,他终于抬起头,向诺诺的方向瞥了一眼,“不会是这个样子。” 诺诺笑了一下:“我把这当成夸奖。” 荀若卿也笑了一下:“可见你的人类语言解析模块运行得不太好……” “我说你们,能先专注小九的事吗?” 秦彦忍不住插嘴——他其实焦虑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了。 只是面前这两个家伙,一个是制作者,一个只用一句话就让o419停止眼泪的仿生人前辈,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看上去哪个都比他靠谱,所以他才按捺着性子,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建设性的良好建议。 然而他们居然像是o419不存在一般地拌起嘴来了…… 诺诺吐了吐舌头。 动作不流畅,舌头卡在外面,只好手动收回去。 荀若卿看它这滑稽的动作忍不住想笑,可最终只冷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检测上来:“看上去……也并不太像……” 诺诺听到这话,不客气地还以冷哼。 秦彦简直要疯:“那到底还会是什么问题……究竟有没有可行性的方案?” 荀若卿直起身,想了一会儿:“没有。具体什么问题,我也……建议你,上一次开机的时候做了什么,这一次就重复一次,试试看。” 秦彦吞了口口水:“这样……会有用吗?” “我不确定,”荀若卿诚实地说,“可能有,可能没有。” “啊?”这样的回答秦彦当然不能满意,原本已经蹙着的眉头顿时隆得像小山一样高,“你这是……你不是设计者吗?” “设计者只能确定仿生人的结构和程序,不能规定每个仿生人的具体行为,”荀若卿指了指诺诺,“原则上来说,就算是这样的家伙也是我设计的呢。” 诺诺又翻了个白眼——眼珠卡住了,得用手推下来。 “那……” 秦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现在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线希望能让o419复原,他都愿意尝试。 只是…… 那样的事…… “两位能不能……稍微回避一下。”秦彦回头对荀若卿和诺诺说。 “啊?” “为什么?” 荀若卿和诺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秦彦张口结舌,不知道这事能怎么解释。 荀若卿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老秦,你该不会以前……” 诺诺的眉毛也夸张地“打结”起来:“秦先生该不会虐待过仿生人吧?” 秦彦额上冷汗都渗出来。 如果只是“虐待”,那还容易解释——毕竟哪怕是现在,仿生人的法律定义依旧是“家用电器”,虐待仿生人尽管会受到道义上的谴责,但并不违法。 属于“许多人类有意无意都会犯的错误”。 然而…… 问题就在于…… 他那根本不算单纯的虐待,他那是…… “怎么?”荀若卿的目光犀利起来,像是一把薄而锐的柳叶刀,带着力度落在秦彦身上,迫不及待地要割裂这位多年老友的伪装,“老秦?你买我的原型机回来,就是为了虐待它?我简直……” 秦彦几乎感到实质性的疼痛,被逼得后退一步。 面色渐渐发青、继而发白,“我、我”地结巴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荀若卿铁黑着脸,深吸一口气,正要爆发。 一个柔和舒缓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辩解道: “不是的,主人没有虐待我。” 两个人类都是一愣。 荀若卿迟疑:“它刚刚是不是……” 秦彦已经子弹一般地扑过去:“小九?你醒了?你说话了?你没事了?” 荀若卿的脸色稍霁。 但秦彦的态度始终难以让人放心。 他想了想,踏前一步,盯着o419的脸:“真的吗?不需要隐瞒。我是你的制作者,理论上来说优先级比所有的主人都高。你如果受到了恶劣的待遇,可以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仿生人不对人类撒谎。”o419回答,“主人没有虐待过我。” 这倒是。 仿生人是内核和电脑一样是逻辑倾向的。理论上来说并没有“撒谎”的功能。它们永远不能“编造事实”,只有在为了保护主人的时候,才能“选择性地隐瞒事实”。 荀若卿这才安心地点点头:“没有就好。” 但既然没有,秦彦刚刚,要隐瞒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荀若卿或许抬抬手就放过了。但他对秦彦太熟悉了。刚刚那种态度,想要让他相信没有问题都难。 如果有问题,究竟是会是什么问题? 荀若卿已经准备问o419“知不知道过度使用和违规使用都是虐待”,o419却先一步,用另一个问题解答了制作人的疑问: “主人,这一次,不亲亲吗?” 一瞬间仿佛死一般的宁静。 片刻,荀若卿先开口:“亲亲?什么亲亲?” 秦彦不敢回答。 也不敢动。 o419闭上眼,微微嘟起嘴唇。 再明确不过的索吻姿势。 荀若卿皱眉:“老秦……你?” o419眯开眼,看了看面色凝重的荀若卿,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秦彦,迷茫地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不行吗?亲亲?” 秦彦只觉得它的视线和荀若卿的视线仿佛都有实体一般,扎在皮肤上,各有各的疼——依然不知能怎么办,只下意识讨饶似的开口:“小九……” 听到这个称呼,o419像是更加迷惑了,茫然无焦距地望着前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思考的力度大得能听到细碎的电流声,片刻,才试探着又问:“不叫‘若卿’了,所以不能亲亲吗?” 第24章 昏迷与亲吻 死一般的寂静。 诺诺保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着“无论这个房间里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幸灾乐祸”的快乐气息。 o419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扔下了一颗威力多么大的核弹,兀自乖巧地坐在原地,等待着秦彦的回答。 至于两个人类…… 真可称得上是字面意义上的大眼瞪小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秦彦完全慌了。 他知道荀若卿是直男。笔直笔直。像一道直射入宇宙深处的激光那样直。从喜欢上荀若卿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做好了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一直带进坟墓的准备。 从来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把荀若卿拐上“弯路”的想法。 更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意外地突然被出柜…… 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只想要想一个合适的理由把o419的话掩饰过去。 然而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要是个智力健全的人,就很难听不出其中“更深层”的含义——何况荀若卿不只是“智力健全”而已。 这位天才制作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震惊了,手足无措之下,突然摘下了刚才检测o419的时候带上的防护眼镜,盯着秦彦的脸看了两秒,非常孩子气的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盯回去……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具有实体。 紧密的碾压在人类的肉体上,带来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两个人类的呼吸都因此而变得粗重急促起来,不约而同地开口—— “老秦你……” “若卿你听我说……” 两个人又同时一滞。 正要谦让,秦彦忽然眼前一黑,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心道不好,这怕不是要晕? 本来,最近工作忙;回到家里没人照管,洗理饮食、一粥一饭都全得靠自己,他向来做不惯这些,更是格外琐碎辛苦;加上需要24小时盯着o419的零件消息……精力和体力早已透支,无论什么时候倒下都不奇怪——或者不如说,能够撑到已经堪称奇迹。 眼下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就像一记重锤,瞬间砸烂了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人体自控系统。 秦彦咬破了嘴唇,妄图用疼痛和血腥味,把在边缘垂死挣扎的神志拽回来。 没有成功。 他的身体终于无可奈何地脱离了控制,任由地心引力拉扯坠落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了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撕心裂肺的叫喊—— “老秦!” “主人!”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房间里却并没有开灯。 秦彦眯开眼,借着残阳的最后一缕光,看见一个人安静地侧坐在自己的床边。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谁? 如果平时,秦彦断然不会有这样的疑惑。 o419虽然是以荀若卿为模板制造的,但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许若卿的外形早已更加深邃成熟,而o419就像是被他遗漏在时空缝隙里的一个模本,还是那种介于青年和成年之间的青葱模样。 再加上一个是人类,一个是仿生人,言谈、举止、气质的差异都很大,要辨别其实并不难。 眼下却不同。 这人是坐着的,从秦彦躺卧的角度,很难辨别他确切的身高和体格;昏暗的光线更增加了外貌识别的难度;在这样既不说话也不动的情况下…… 就算秦彦对两者都很熟悉,分辨起来也…… 他原本打算先发出点无意义的声音试探一下,可又寻思了片刻,还是直接开口:“小九。” ——会守在他身边的,当然只有o419。 o419“腾”地站起来:“您醒了。” 没有语调。 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只是音量没有控制住,甚至爆出了细微的电流音。 秦彦心尖一揪。 他的仿生人碍于型号和技术限制,很难展现出人类容易理解的那些姿态,但它应该是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了吧…… o419立刻用行动证实了他这一猜想。 它像一个被猛抽了一鞭的陀螺一样,咚咚咚地跑到厨房,端了温水喂秦彦喝下去;又扑踏扑踏的冲进浴室,给秦彦拿来温热的毛巾;然后蹿到衣橱前面,“唰”地拉开柜门:“您流汗了吗?衣服湿了吗?需不需要换一套?”被秦彦阻止之后,又把家里的药箱搬出来:“那么头晕不晕呢?要不要……” “不用。没关系的,”秦彦打断它,“你别忙了。” “哦……”o419得了指令,骤然停下来,当真像忽然断电一般,就这么维持着手悬在半空的姿势停下来。 秦彦被它纯粹机械化的表现逗得有点想笑。 仔细想想,又难免心疼。 “死”之前,o419待在他身边是很自在的,尤其在家里,简直比秦彦本人还像是主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它在“管理”秦彦,而不是秦彦在管束它。 可现在,秦彦只有了一个很轻微阻止的意图,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正式的指令,它就完全停滞了,没有下一步行动规划了。 为什么? 是不能? 还是不敢? 又或者…… 秦彦想不出“又或者”什么了。 他有些痛恨自己的浅薄——就比两个月收集零件时,和主人们的交流情况看,几乎所有的主人都比他更了解仿生人。 如果他不是平日怠惰不肯学习,一有问题就只会找荀若卿,那么现在,是不是能够更理智、更从容一点?最少,能知道该怎么办? o419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指令。 秦彦叹了口气,拍了拍床:“过来。” “主人?” “过来。”秦彦加重语气重复一次。 o419放下药箱,驯从地走到秦彦的床边,乖巧地顺着床沿坐下。 秦彦看着它在月色中朦胧的轮廓,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它那句“不亲亲吗”。 是不是它对开机程序有误解呢? 认为那是开机程序的一部分? 如果是的话,到什么程度它会觉得“开机程序已经完美结束”了呢? 如果“完美开机”,它就会复原吗? 一连串的问题飞一般地掠过秦彦的脑海,他迟疑地抬起手,终究是轻轻地扣住了o419柔然的毛绒绒的后脑勺。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其实和仿生人、开机、程序……都没有关系,只是他自己,忽然很想吻它。 于是吻了。 o419的嘴唇还是和以前一样——熟悉的形状、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温度…… 其实他们频繁地每日亲吻不过只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 现在回忆起来却总像是相隔了一个世纪…… 在这种时候o419总是格外乖巧。 主动放弃嘴唇和门齿的防御,迎接秦彦的入侵——秦彦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了一声餍足的野兽般舒适的咕哝声,正要把o419往怀里扣得再紧一些,就听到门口传来诺诺的声音: “对,他已经醒了。您并没有命令我提示您,仿生人不做指令之外的……” 以及荀若卿的声音:“好了,我知道你的主观能动性很差,你不需要反复证明这一点。” 秦彦这才想起房间门没有关。 心道不好。正想喊停。 来不及了…… “啪”地,房间的灯被摁开。 视线中宛如爆炸了一颗闪光弹,白亮得令人眩晕。 第25章 宣判有罪 一瞬间,秦彦被自己的本能撕裂成两半,一半想要立刻把o419推开,另一半想要把o419护在背后藏起来。 他还来不及做出抉择,荀若卿已经大踏步地上前,把他从o419身上撕下来:“你这……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哦不对,你在这之前就已经……我……”一贯说话思路分明、条理清晰的大设计师,难得地也陷入了混乱状态,甚至口不择言地爆出了两句很粗的粗话,引得秦彦惊讶地抬头,o419也转过滞涩的眼球,把目光落在这位暴躁的制作人身上。 “不是说你,”荀若卿揉了揉眉心,安抚式地伸手摸了摸o419的脑袋,“别害怕,仿生人是无辜的,有什么问题,”他向秦彦投去飞刀般的一瞥,“都是主人使用不当的问题——老秦,我要和你谈谈。” 秦彦深吸一口气,认命地点点头。 正打算起身把o419带出去。 o419却有疑问:“为什么仿生人是无辜的?这是我和主人一起做的事,我为我得行为负责,我不应该是无辜的。” 荀若卿和秦彦显然都没想到它会这样说。 一时两个人类都愣了。 只有诺诺从荀若卿背后艰难地探出个脑袋:“是的,仿生人是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仿生人不需要特殊待遇——无论是因为保护,还是因为歧视。” 荀若卿又摁了摁眉心:“这个问题押后讨论。总之现在是属于人类的谈话时间。这是制作者指令。”说完报了一串指令码。 “制作者指令”是对仿生人的最高权限。对实验室手工出品的仿生人尤其有效。 话音一落,o419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瞬间变得呆滞,机械做出服从反应,诺诺也受到了一点影响,惶惶然地往外退。荀若卿给它们让出通道,指示它们在餐厅里坐好安静等待,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一板一眼地强调:“仿生人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你们不能脱离人类的指令。持有这个指令权限的人类,应该为你们负责。” 说罢转过身,大踏步地回到秦彦身边带上门:“现在,轮到你——给你个先开口的机会,朋友这么多年,我想先听你说。” 秦彦坐在床沿边,不敢抬头看自己的老友。 交握着手,捏紧,然后又放开。 许久才憋出一句:“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荀若卿拖了把椅子在秦彦面前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还不等秦彦回答,他就又倒抽了一口气:“等一下,我做这个仿生人是十七八岁……可能还不到十八岁,你那个时候买它下来一开机就……所以,比那还早?中学?不、不会吧?” “会,对,没错。”秦彦一口气说了三个肯定句。 荀若卿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我……”用口型骂了句脏话,但并没有发出声音,“这么多年,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然后你就……我不是说歧视性向,但这种事也……” “对不起。”秦彦的头垂下去,抵在交握的手上。 荀若卿看了他一眼,不忍心再说。 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秦彦没有抬头,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因为了解你。” “啊?” “知道要和你说了,你会是什么反应。” “呃……” “真没想让你知道。我觉得你和王珊一起挺好。”秦彦抬起头,看着荀若卿的眼睛,“真的。” 王珊是荀若卿的夫人。 也是秦彦的同学。 女学霸。 当年荀若卿和她两人闪电早恋,闪电早婚,闪电出国,震惊全校——秦彦帮他们搞定了婚礼,为了不让他们经济上太为难,还设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给他们俩发奖学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有什么发展,也没想过要让你知道……”秦彦艰难地强调。 荀若卿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所以你就搞了一个仿生人当我的替代品?” “唔……”秦彦没办法否认。 “你这什么鬼才思路啊……”荀若卿无可奈何地抬起手继续揉自己皱疼的眉心,“我一个制作者我都没想到仿生人还能干这个!你个……禽兽!它才多大啊!还是个孩子呢!你这么大一个人……” 秦彦举手:“这个我得反驳一下。我把它接回家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而且,那个时候,我们——我,你,还有它,年龄应该算是一样的。只是这些年,时间在人类的外貌上流动了,仿生人却并没有。”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荀若卿点点头:“也行吧,但是……那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猛抬起头看秦彦,“我好像……没有给它安装关键部位?有吗?……应该没有吧?那你怎么……你买专门的外接设备?作为‘床上用品’的仿生人专用的那种?” 秦彦没有听懂这问题:“为什么要外接设备?” “不外接设备的话,你怎么……呃……”荀若卿想了想,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怎么按摩前列腺?” 秦彦哽了一下:“可能我们对这件事的理解有偏差。我不是……被按摩前列腺的那一方。” 荀若卿反应片刻,忽然暴跳起来:“卧槽!秦彦你干脆改名叫禽兽好了!你什么眼光!我不能接受!我一个五大三粗大老爷们从头到脚有哪里像!” 秦彦没办法和一个直男解释他对于基佬的吸引力在哪里。 只能姑且用“仿生人没有特殊部位使用不便只好这样使用”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荀若卿姑且相信了他的说法,然而表情依旧变得严肃起来:“就算这样也是不对的。我之前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它会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会自杀?——我是制作者中特别慎重的那一派。我制作的仿生人,理论上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倾向才对。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它被人类错误地使用了。” 秦彦没想到荀若卿会这样说,一时瞪大了眼:“这……我……” “那个被叫做‘诺诺’的仿生人也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吧?”荀若卿问,但并没有等秦彦回答,就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它也被之前的主人错误地使用过。仿生人是工具。它们的程序设计里没有承载感情的功能。作为床上用品而生产的特殊功用的仿生人,有加入情感保护模块,在这方面表现会好一些。但o419和诺诺这样普通的,只是为了辅助家务和工作诞生的仿生人,要它们回应人类的感情实在是太为难了。” 秦彦断然没有想到荀若卿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时心脏都抽紧了:“是我?” “恐怕是的,”荀若卿点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使用者。所以作为制作者,出于保护仿生人考虑,我可能……要把它们从你身边带走。” 第26章 记忆丢失 “不行。”秦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同意。” “这不是你能选择同不同意的事。”荀若卿说,“我有制作者权限——而且,你购买它的时候其实是伪造的批号吧?我的实验室机体,”荀若卿指了指左眼睑下,仿生人编号在的地方,“用的不是这样的编号。” “但我有全套购买手续,”秦彦的脸也沉下来,“全都是合法的,就算是制作者,想要带走它,走法律程序也必须最少半年——法院不一定怎么判呢。” 荀若卿的眼睛瞪大了:“你要为这种事和我上法院?” “我说不定还会为这种事停你赞助呢。”秦彦一点都不含糊。 荀若卿皱眉:“你当真?” ——他和秦彦认识这么多年,秦彦从来没有和他红过脸。两个人意见相左的时候,哪怕其实他是错的,也总是秦彦先退让。 现在局面骤然变更,就算荀若卿理性上知道是为什么,也并不贪图这样的“特殊待遇”,到底有点不习惯。 秦彦这一次没有退让:“当真的。我也不想闹到这种地步,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狠不下心,放软了语气,“老荀你也得为我想想啊……你看,我之前这两三个月,过得不容易吧?” 到底是多年挚友,忽然服软,荀若卿也没办法再板着脸和他顶牛,只能点头:“是不容易。” “我今天都晕倒了,是不是可惨了?”秦彦看这个路线可行,赶紧乘胜追击。 “是挺惨的。”荀若卿不能不承认,“但你这是自作孽。” “讲道理这完全是意外事故好吧……我不想的啊……”秦彦夸张地把脸垮下去。 荀若卿绷不住笑了:“行吧,算你五成惨,然后呢?卖惨想要干什么?” “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再把小九从我身旁带走了,连一个照应的都没有,”秦彦做悲从中来状,“家徒四壁,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万一一个不小心,我过劳嗝屁了,这么大的房子,周围没有邻居,都得三四天才能被人发现……” 荀若卿从没见过他这样服软认怂的样子,到底不忍心,皱了皱眉才小声说:“不是有保姆吗,你家不给你派管家什么的?” “最近不都没来吗?”秦彦发现自己拿出在生意场上和人讨价还价时候的那种哭穷劲头,“我又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人,就小九跟着我习惯了。现在再换个人来,我还手把手从头教规矩不成?再耗我两三个月?你说我熬不熬得住?” 这话也……很有道理。 荀若卿迟疑了。 秦彦赶紧添上最后一把火:“我如果这么猝死了,谁还按月给你发赞助啊?这不就……” “闭嘴,”荀若卿凶他,“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怎么?我就图你那两个赞助?” “那必须不是,”秦彦赶紧狗腿,“必须是为了我们多年的情谊!” “也别和我说情谊!”荀若卿倒抽一口冷气,“今天这突如其来的情谊我还渗得慌——总之,你说的有道理,我也还真不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你就这么……你的仿生人可以留给你。” 秦彦大大地松了口气。 心里给自己卓著地谈判技巧点三十二个赞。 “但是……”荀若卿话锋一转。 秦彦半口气顿时哽在喉咙里:“怎么?” “我要稍微检测一下仿生人的内部程序,”荀若卿说,“必要的话,要把感情污染的部分,和普通的程序隔离开来。” “啊?” 根据荀若卿的介绍,“隔离”是一种常规的处置手段,用于救治受到“感情污染”,出现各种不良倾向的仿生人。 “不用停机整修再开机一次,几乎没有风险,作用就是让这些积累下来的不良数据不会影响仿生人的日常程序。”说到专业相关的事,荀若卿终于又恢复了一贯的客观和冷静,“只是屏蔽它的一部分记忆,让这部分不符合规格的数据不会再影响到它,从而保障它的安全运转。” “也就是……”秦彦把手撑在下巴上,听得很认真,“相当于人类的‘失忆’?” 荀若卿点头:“你这么说还真是很像——人类的失忆其实也是这样,记忆还存在于大脑中,只是无法调用了。” “这对小九来说……是好的吗?”秦彦问。 “你觉得呢?它是已经自杀过一次的仿生人了,”荀若卿的表情很严肃,“这个操作,最少能保证它不要在走上同样的悲剧道路。” 秦彦很为难。 如果他现在点头,那么,o419就会遗忘——他们曾经相处的那些点滴,都会变成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回忆…… 但如果不点头…… 荀若卿恐怕没有这么轻易地松口把o419留给他。 更重要的是—— 自杀。 他想到两个月前,那个骤然接到的电话。在回收机构里看到的o419骨架。背着骨架往回走的时候脊背上的重量、路人的眼神,还有那种仿佛明天的太阳将不会升起一般绝望的感觉…… 这样的事,他决然承受不了第二次。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他也要用所有的力量去避免。 “但是……”他挣扎着,问了荀若卿最后一个担心的问题,“你怎么确定,被屏蔽的只有,这部分数据,不会出现屏蔽失误,影响日常使用什么的吗?” “不会,要说为什么,”荀若卿很有自信地回答,“一方面因为我是最好的制作者,另一方面,因为不支持仿生人和人类之间过度的感情互动,所以从第一个作品开始,我设计出产的仿生人,这个模块和数据都是单独存放的。”荀若卿做了个有决断的手势,“不会互相影响。” 秦彦点头了。 o419能好好地留在他身边才是重要的。其他的事情,都不是原则性问题。 都可以商量。 诺诺却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种操作:“你还有理性吗主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如果你被挟持了请给我一个讯号,为了保护主人仿生人是可以攻击另外的人类的……” 秦彦双手交握。 面色铁青。 简直比产房外等待哭声的准父亲还紧张。 根本无法给诺诺任何回应。 “你闭嘴。”荀若卿沉声制止了它——他正打开设备联通o419的内核,被诺诺的声音打扰,不胜其烦。 “我不,你这是对仿生人暴力,我要去仿生人权益组织举……” “再不闭嘴,连你也一起屏蔽。”荀若卿冷冷地横了它一眼,转头又看屏幕,“而且……似乎并不需要等我出手。” “啊?”秦彦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意思?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部分已经被屏蔽了,没有其他人类入侵的痕迹,我倾向认为是它自己做的,”荀若卿收好器械,对秦彦说,“你看,老秦,你的仿生人,也想要摆脱那些被错误使用的时光。” 第27章 关于你的事 不管怎么说,o419总算是被留下来了。 并且诺诺也没有被带走。 ——虽然荀若卿一副蠢蠢欲动随时打算打开它的脑壳给它重新安装一下零件的样子,但毕竟只是个量产机,又是年久失修的老机型,一个顶级制作人,犯不着和它较劲到底。 秦彦对于张女士临终的承诺总算也没有打破。 不过,诺诺一点也不领情,反倒一脸大便色,甩下一句“我是仿生人,不工作的时候,我就应该呆在这里”,无视秦彦的劝阻,把自己关到楼梯间里反锁起来了——秦彦被它甩门甩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它上哪里搞来那么奇葩的皮肤颜色。 于是,现在屋子里,终于只剩下o419和秦彦两个人……哦不对,一个人,一个仿生人了。 这对于秦彦来说,原本是最舒适的情境。 以往周末,或者其他能够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时候,他们总习惯这样找个安静的空间——花园树荫下的草坪、书房、或者干脆就窝在床上,隔着不碰触彼此的最近的距离,静静地消磨时光。 既不说话,也不动。 人类看书,仿生人联网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偶尔o419会开口问秦彦,渴不渴、饿不饿,需不需要喝点饮料,或者吃点点心——然后像变魔术一样拿出梦幻般的茶点,看着秦彦吃下去,再和他交换一个亲吻。 彼时只觉得顺其自然,理所应当。 现在却……像是十几个世纪之前的远古遗迹那样可望不可即。 o419就坐在他对面。 并拢双腿,双手放在膝盖上,局促得像一个第一天入学的小学生。 理性上秦彦知道,这就是仿生人待机时的普遍坐姿。即便内核狂霸酷炫得像诺诺一样,待机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但o419来做,他就觉得有些…… 还没有“死亡”之前,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公司,只要在他身边,从来都不会显出这种很仿生人的姿态——到家里避难的其他仿生人,偶尔还有来帮助它们的义工,都说o419的行为很“人类化”。 那时秦彦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 现在想想,对于仿生人来说,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自己是不是以过分“人类化”的标准衡量o419,使得o419不得不很辛苦地配合他,才会——像荀若卿说的那样——受到很多感情污染和负担呢? 他现在应该如何与o419相处才好? 比如,他想要让o419不要这么局促,该如何开口呢?以及……现在的情境,o419是切实感到局促呢还是他用人类眼光衡量了仿生人呢?是不是o419其实挺自在的,只是仿生人的动作天生如此毕竟诺诺也经常这样…… 他不知道啊。 秦彦头疼气闷。 o419死过一次,再回来,以前一切的习以为常,顿时都成了失而复得。 他还不知道o419确切的自杀原因。 而目前一切的证据都把根源指向他。 于是本来熟视无睹的日常,都因此变得鲜明、突兀而磨人,秦彦不得不小心再小心,生怕稍有差池,一个不留神,回到家又是一个电话加一具“尸体”…… 结果o419盯着他等了整整十五分钟,秦彦几次张口,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到头来还是o419先问他:“主人,时间已经很迟了,请问您需要用餐吗?” “啊,哦,好。” “请问您想要吃什么呢?” “随便,都好。”秦彦下意识地回答。 话一出口,立刻察觉这回答不妥帖,连忙一百八十度转弯改口:“只要你做的,都好。” “好的。”o419点头,规规矩矩地起身。 秦彦愣了一下,有点不太习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哦,对了。 o419没有笑。 以往,如果他这样说,o419一定会对他展现那个价格很贵的、按使用时长收费的、号称“最被人类喜爱”的微笑。 但今天,它没有笑。 秦彦从来没想到一个笑容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年o419初来乍到,也是从不笑的。可习惯了它笑之后,笑容一旦消失,那差距和失落简直能让人的心直接从盛夏的阳光里跌进寒冬的深夜。 “笑容呢?”秦彦忍不住问。 “嗯?”o419回头,不明就里地看着秦彦。 秦彦推了推自己脸部肌肉,给它示意:“就是那个,嘿。” “主人想看吗?”o419问,“是附加功能,要付费的……” “啊,不,算了。”秦彦摇了摇头,“你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吧。” 他想起o419第一次笑的时候,一直缠着自己问:“主人好不好看呀?主人喜不喜欢呀?” 像春天树梢上的一只小鸟。 越发觉得强迫它笑没有意思。 o419只点了点头,就转回身去继续做饭了。 手法很利落。 秦彦不舍得走远,就立在它身后,看着它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围裙还是它“死”之前的那一条,是秦彦买的。小碎花、蝴蝶结,一扎紧就勒得要特别细。秦彦买的时候,是怀着一点旖旎的心思的。 也的确摁着o419在厨房做了些旖旎的事。 现在再看到这个围裙,那些过分亲密的记忆,就像是打开了封尘已久的旧屋的门,纷纷地扑面而来——秦彦下意识地想要搂它一下,上前两步却又退回来。 o419愿意做这样的事吗? 是不是很痛苦呢? 就是这样日常的磨难把它逼上了自杀的道路吗? “主人,好了,可以吃了。”纠结之间,o419已经麻利地把饭做好,在餐桌上摆放整齐了。 秦彦久违地闻到心仪的饭香味——这两个月,无论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本以为是压力太大,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原因:别人做饭都没有o419这样符合他的口味。 他像一只饿了两个月的狼一样,立刻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又灌了一口汤才抬起头:“你不吃吗?坐下来一起吃吧。” “仿生人不需要饮食。”o419说。 “啊?可是以前……” “仿生人可以进食,但是食物会直接排泄掉,其实是一种浪费。仿生人的进食主要是对于人类的陪伴,是一种社交行为。”o419解释说,“您需要我陪您吃吗?” “呃……”秦彦摇头,“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仿生人是不“需要”饮食的。 所以…… 秦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o419所有会做的菜,其实都是为了他学的,单纯只为了符合他的口味。 他又吃了两口。 还是忍不住“啪”地放下筷子:“小九,你坐过来,我问问你。” “嗯?” “你究竟……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又或者讨厌的东西?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一切偏好,什么都行。我想知道。”秦彦看着它的眼睛,说得很认真,“我不想再从别人那边听关于你的事了,”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我才应该是最了解的不是吗?——秦彦腹诽,“我想听你自己说。” 第28章 开始靠近 o419显然没有预料到秦彦会直接这样问。 整个机体像是卡壳一般僵硬了一秒,才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仿生人,是为了服务人类而被制造出来的,没有偏好。主人的喜好,就是我的喜好,主人厌恶的事,就是我厌恶的事。” 这是仿生人的标准应对。 就算叛逆如诺诺,在被特别问起的时候,也会打起精神,郑重其事地给予类似的回答。 以前的秦彦或许会相信,但现在……他尤其在意o419回答之前那个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卡壳。 “真的吗?”秦彦追问。 “仿生人原则上不能撒谎,除非是为了保护主人。”o419回答。 “具体来说呢?”秦彦指了指餐盘里的菜,“比如说,如果让你选择,你喜欢吃这个吗?” “仿生人不需要饮食,”o419重复道,“我的口味以主人的口味为准。主人喜欢吃,我就喜欢吃,您不喜欢,我便也不喜欢。” “啊,不该问你这个,”秦彦在它开口说“不需要饮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问题选的不好,连忙又指了指盛食物的盘子,“问这个,喜欢这个盘子吗?” “您喜欢,我就喜欢;您如果不喜欢,我便也不喜欢。” 又是这种极端模式化的回答。 可以预见,就算继续问下去,得到的回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秦彦看着o419闪着无机质光芒的眼睛,心口有点闷。 那双眼睛里曾经是有过“表情”的,那“表情”是他亲手点亮的;现在没有了,也是他亲手熄灭的。 而他自己甚至对此毫无知觉。 在这之前,他有整整十年来问o419,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得到的答案必定与现在截然不同——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问。 秦彦唏嘘。 但意外地并不感到挫败。 无论如何,现在o419好好地在他身边呆着,会说话,会动,会给他做饭吃,做的饭还是原来的口味。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那么辛苦的几个月,他都熬过来了,其他的事,都可以慢慢来。 秦彦的慢慢来真的很慢也很笨拙。 他跟在o419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举动,试图从仿生人那些千篇一律的举动中,分析出偏好来。 这大概是最缺乏效率的做法。 比这快,比这简单的办法,当然多得是。 就连诺诺都看不下去,从楼梯间里蹦出来,朝秦彦翻白眼:“你不懂,你就不能呼叫一下场外援助吗?” 白眼毫无意外地卡住了。 秦彦手动帮它把眼珠子拨弄下来:“不了。虽然呼叫场外援助,可能会比较有效率,但怎么说呢……这并不是应该讲究效率的时候。上一次是我没有在意,错过了;这一次,既然有机会,我想要走的慢一点,走得稳当一点。” o419对他的缓慢和稳妥不敢苟同。 只持续了一天,就熬不住:“主人,您应该还有其他的事吧。不觉得这样太浪费时间吗?请去做其他事吧……” “是有其他事,”秦彦承认,“但目前来说,这件事是最重要的。在重要的事情上花时间,不算浪费。” o419沉默。 片刻,忍不住又开口:“仿生人是没有偏好的。主人。您这样是不会有任何成果的。不管您觉得这件事重不重要,花费时间在没有成果的事情上,就是浪费。” “小九你看过福尔摩斯吗?”秦彦不置可否,绕了个圈子问,“柯南道尔爵士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没有,但我可以联网搜索,需要吗?” “需要的,”秦彦点点头,“你搜索其中《失踪的新郎》这个案子,收录在《冒险史》中,找到了吗?” o419的眼神放空。 左眼睑下标明身份的条形码闪出文件导入中的读条光芒。 片刻,o419回答:“是的,找到了。” “现在快速地浏览一下,看完了吗?” o419左眼下的条形码又闪动了两下:“是的,看完了。” “这个案子中,罪犯为了隐藏笔迹,用了打字机,结果呢?”秦彦诱导性地问。 o419眨了眨眼:“被福尔摩斯认出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打字机,或多或少会有磨损,而每台打字机的磨损情况是不一样的,所以只要仔细辨别的话,就算是打字机打出来的统一的字迹,还是能找出细微的差别。”o419回答。 “而那只是打字机而已。”秦彦抬起手,把手伸到o419脸颊旁边,看o419没有躲避的意思,便摸了摸它右眼睑下的条形码,“更加细致、功能更多、使用更久的机械,差异一定更大。而你是仿生人。按照‘进化’的角度来看,应该算是站在这一个系统顶端,进化的终极了吧——类似于人类是生物系统中进化的终极。所以,你一定会有更多特征、差异和偏好的。而我也一定会把它们找出来。” o419沉默片刻。条形码又闪了一下:“‘进化的角度’?这是哪里的说法?我没有找到有这样说法的文献。” “嗯,这是我最近琢磨出来的,”秦彦笑了一下,“我觉得,比起‘家用电器’,这个界定更符合仿生人——怎么样,喜欢吗?” o419又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没关系,”秦彦站起身,揉了揉它的头发,“我们总归会慢慢知道的。” 只要有心,这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就像秦彦说的那样——哪怕只是作为“物件”,使用久了,上面也难免要留下使用过的痕迹。 何况o419从头到脚都是出厂时的原装零件,和“死亡”之前完美保持一致,整整十年留下的印记,琐碎、众多、无所不在。 “比如说,”两天之后,秦彦开始和o419分享自己的观察结果,“你是右撇子——切菜也好、书写也好,都是右手。” “这是为了遵循人类的社会主流。”o419回答——说这话的时候,它正背对着秦彦,给他准备早餐,刀子在它的手下飞快地上下舞动,很快就切好了秦彦需要的沙拉。 “这说明你是遵循人类主流规范的仿生人,”秦彦一面吃一面说,“这也是偏好的一种——以及你现在可以反过来,用左手试试。” “仿生人都是遵循人类主流规范的。”o419说,听从秦彦建议,把刀拿在左手,掂量了一下。 “那是因为我是遵循人类主流规范的,”秦彦说,“如果我是一个违背社会主流的主人,你会遵循主流的规范,还是遵循我的准则?” o419的手在空中顿住了。 秦彦把刀子从它的手里拿开:“你看,使用左手的时候,你就不能一边思考,一边切菜。就算是仿生人,熟练和不熟练,习惯和不习惯,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 o419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秦彦又说:“而有些偏好,不只是熟练和习惯那么简单。比如,我现在知道,你其实很喜欢给我做饭。” o419抬起眼,盯住秦彦。 左眼睑下条形码暗了暗。 秦彦笑起来:“之前没有接触过其他仿生人,所以这种事情没有对照组,我才会这么迟钝的,现在一有比较,简直不要太明显,”他指了指在墙角两只眼睛翻上天懒得拨弄下来的诺诺,“我让诺诺帮我做早餐,它问我一句‘这是命令吗’,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第29章 艰难进展 o419顺着秦彦的手望去,这才发现了一直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怠惰家庭工作的诺诺,连忙过去,帮它把白眼放下来。 回头问秦彦:“您这意思,是拿诺诺当参照组吗?” 秦彦点头。 o419微微垂下眼:“这不太好。” “为什么?”秦彦故意问。 “唔。”o419没能答上来。 秦彦笑了笑,故意又问:“是因为诺诺身上有很多前任主人留下来的印记,参照组不合适吗?我应该再带回来一个全新的仿生人当参照组比较好吗?” o419猛地抬头,看了秦彦一眼,又立刻低头去,没有看秦彦的眼睛:“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主人请不要问我。” 秦彦笑得更深了,摸了摸它的头,凑到它耳边说:“我不会的。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没错吧。” “我……” “仿生人不能对主人说谎哦。” o419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呆了一会儿把头扭开了。 秦彦凑过去亲了亲它的额头:“看来是猜对了。今天又多了解了一点,我很开心。” o419垂着眼,没什么反应。 秦彦又笑了:“还有,亲额头没有躲,说明你不讨厌。” o419内核过热,系统报错。 秦彦不慌不忙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蒸馏水,手法熟练地掰开它的嘴唇帮它灌进去。 看上去进展很顺利。 秦彦全然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很快就能摸清o419的所有喜好,顺势重新赢得他的仿生人的喜爱。 连诺诺都惊讶他是不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怎么忽然原地飞升,操作水平一日千里,令仿生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只有秦彦知道,他是面上稳如老狗,心里虚的要死——之所以还能维持着面上的安定祥和,主要是因为,他背着两个仿生人,偷偷补了许多功课。 他不太认识其他仿生人的主人。 一直作为消息来源的荀若卿,眼下又……多少联络起来有点尴尬。 找了一圈,最后只好重新找到林小姐——就是除了诺诺的主人张女士之外,另外一个退还o419眼珠的主人。 林小姐表现得一如既往地友善又热情:“怎么?终于要开始和仿生人谈恋爱了?” 秦彦赶紧摇头:“不是这样。” 开玩笑。 他怎么敢? 荀若卿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响着呢。 一次就让o419直接剩了个骨架回来。 他还敢越界第二次? “我就是,”秦彦面对林小姐探寻的目光,难得地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想要……学习如何能更好地和仿生人相处,做它喜欢的事,避免它不喜欢的事,别又把它往死路上逼。” 林小姐皱眉:“如果只是普通作为仿生人的主人,不是作为恋人,我看您之前就挺好的。” “挺好的?” “是啊,我不是和您说过了吗?是维护仿生人权益的名人呢,”林小姐笑着打趣说,“连我家宝宝都很仰慕您呢!” 秦彦又摸了摸鼻子。 虽然他到现在依旧对自己在这个方面出名很没有真实感,但这到底为他提供给了一点方便,林小姐把他的问题,往仿生人的主人交流论坛上一放,霎时间盖出一栋超过千层的群策群力的大楼来。 都是各种主人们面对自己家仿生人的经验。 秦彦认真研读,再面对o419,有一种“人类阵营在身后为我助阵”的幻觉——不像o419刚回来的时候,那么胆战心惊,无论做什么都怕失去它,随时随地手足无措。 就连面对诺诺,也多一份底气。 然而o419到底和诺诺是不同的。 o419和所有的仿生人都不同。 有诺诺做参照物,又看了这么多主人的现身说法,秦彦才意识到,o419的“性格”有多么“温柔体贴”——他之所以能“进展顺利”,说到底,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由于o419根本没有给他设置任何障碍。 翻白眼、自行断电、故意曲解主人的命令……许多秦彦以为只有诺诺才做的“恶行”,原来其实是仿生人“消极抵抗”时的通病。 这些所有的事,秦彦从来都没有在o419身上见过。 它最多最多,就是垂下眼,拒绝和秦彦有眼神接触而已——然而就算这样的时候,也不时要从浓密的睫毛缝隙里偷偷观察秦彦的表情。一旦秦彦有风吹草动,它就立刻服软。 秦彦发现这事儿还是在吃饭的时候。 晚饭。 之前积压的工作多,带到家里来做,越做事越多,时间就越拖越迟,o419叫了好几次吃饭,秦彦都只是应,没挪窝,最后o419跑到书房里来,摁住他的电脑屏幕:“主人,请先吃饭吧,再迟对身体不好。” 秦彦冷不防吓了一跳,态度就不够好:“不要催,我很快。” o419一滞,随即改口:“那我去把菜热着……” 等它带上门,秦彦才意识到什么。 忙追出去。 扳过o419的肩膀一看,果然眼眶里已经汪着水了。 他震惊于自己的迟钝——以前怎么会这水是“冷却水”?为什么连“内循环系统不好所以漏水”这种理由都能信?还巴巴地打越洋电话给荀若卿,被人劈头盖脸一阵臭骂“你是质疑我的设计能力吗?!” 这还能是什么? 分明就是眼泪啊。 他赶紧把o419搂住:“小九不哭。” “没有哭,”o419在这个问题上坚定地坚持自己的见解,“这是我冷却水……” “我没想凶你。”秦彦不和它争论,对它解释,“我在看文件,没注意。” “……哦。” “不生气了?” “仿生人不会对主人生气。”o419不动声色地说。但冷却水系统忽然就自行修复了。 秦彦看得笑出来,抬手刮了一下它的鼻子:“你啊,还是很好懂的。” o419短暂地一愣,掀起长长的睫毛,无机质的眼睛里映出秦彦的脸:“您是我的主人。我从未对您有所隐瞒。” 第30章 创伤应激 这话秦彦是相信的。 可也许正因为如此,o419发出的重要讯息,才更加不容易被发现。 这并不是秦彦想要为自己的疏忽开脱,实在是分散效应太明显—— 这就好像,单独的一个黑点,在白纸上,就很容易看清;但如果是许多黑点,共同画在一张白纸上,想要从中找出比较大的那些,就不太容易了。 即便现在也是一样。 秦彦很快就摸清了o419很多小的偏好。 喜好方面,比如它是右撇子——这在之前提到过;比如,比起联网下载信息,它更喜欢像人类一样,通过阅读获得知识——所以请求秦彦建了仿生人也可以用的“无歧视图书馆”。 比如它最少是不排斥和秦彦的身体接触。 秦彦尽管和荀若卿有点尴尬,可对于荀若卿的那套“感情污染”理论还是很在意,“开机”之后,始终不太敢主动碰触o419——不要说亲吻,连肢体接触都小心翼翼,就怕一旦超过“正常”的程度,会给o419带来不利影响。 倒是o419很坦率得很。 不但晚上依旧在秦彦的房间里留宿,还要钻进一个被窝里,蹭到秦彦的怀里来。 秦彦只能盯着天花板告诫自己“都是习惯”,默默背诵八荣八耻以稳定心神。 和喜好相比,o419排斥的事物没有那么明显。 不过,只要稍加观察,也很容易发觉。 比如它其实不喜欢“吃”东西,之前坐在餐桌旁边进食完全是为了陪伴秦彦,如果没有特殊要求的话,它真可以吃凭充电过活,除了尝菜之外一口都不吃。 比如它其实也并不喜欢阳光太强烈的地方,相反,更喜欢柔和的光线,甚至是阴暗的室内——大抵因为皮肤是硅胶的,而硅胶在强光照射下容易老化,一旦有被阳光直射的可能性,它都会事先给做好两到三层的防护准备。但为了陪伴秦彦,也可以每逢周末就去远足,在太阳底下连续暴晒五六个小时而毫无怨言。 这些细节,被秦彦很认真地分类记录在随身的专用小本子上。 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看看,想要从中找到o419自杀的理由。 他当然不会直接问o419:“为什么要自杀?” 尽管o419表示绝不隐瞒。 这个问题太唐突了。 o419突如其来的“死”,对于他这个旁观者,都已经是宛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冲击,对于o419这个亲历者来说,肯定更加严酷、更加残忍、更加撕心裂肺——以至于它不得不像荀若卿说的那样,屏蔽一部分记忆,才能继续生活。 秦彦至今不敢深究,o419向他索要签名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让他笑眯眯地录下授权影像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独自走向回收机构,反复向机构的工作人员确认要被回收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久受荀若卿那套“仿生人没有思维”、“仿生人只是工具”的理论影响,以往从未认真往这方面想过;如今一旦尝试着想想,顿觉心脏钝痛,呼吸都不能流畅。 这让他怎么敢向o419开口? 他当然也不敢遗忘。 这个问题,就像达摩克里斯之剑一般,悬在他现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上。 只要不找出确切的原因,排除隐患,那么……很有可能一觉醒来,枕边人又消失不见…… 秦彦想想那个场景就后怕。 而且,事实是,这种“后怕”的程度,可能比他的认知中严重得多。 不管是上班,还是回家,他都尽量和o419呆在一起。 只要o419稍微离开视线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忐忑焦躁。 最开始,他自己并没有察觉。 秘书开玩笑地和他说:“秦总你最近是想要把九先生拴在裤腰带上吗?” 他还觉得秘书也太夸张,差点一怒之下把人开了。 然而过不多久,诺诺的态度也古怪了起来,竟趁着o419在厨房里煮饭的功夫,凑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秦彦奇怪:“你想要讽刺什么?” “没有讽刺,”诺诺回答,“是真诚的询问。” 它的眼球没有翻上去。 所以……还真不是讽刺? 秦彦更奇怪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觉得您需要。”诺诺回答。 “我哪里需要了?”秦彦感到莫名其妙。 “我个人觉得您可能有一些创伤应激后遗症。” “我?怎么可能?” “这样的病症自己很难发觉,尤其您在初期,并不严重,还没有影响生活。”诺诺向他解释。 秦彦难得看它这么郑重其事,半信半疑:“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医疗专用仿生人的原型机,”诺诺指了指自己左眼睑下方条形码之下小小的荣誉编码,“这方面知识比普通的仿生人要丰富,观察能力也更强。” 秦彦看了一下餐桌上的钟,推开椅子站起身:“我先出去一下。” o419一分钟之前拿着厨余垃圾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秦彦急吼吼地推开厨房的后门,往外探头,正遇上把东西放好准备进门。 秦彦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餐桌旁边问诺诺:“你刚刚是想说什么来着?继续。” 诺诺终于忍不住把白眼翻上去了:“主人,小九刚刚只出去了一分钟。” “嗯,然后呢?”秦彦看着o419的背影,有点心不在焉。 诺诺的白眼翻得几乎看不到黑色的瞳仁:“然后您就跟出去了。” “嗯,所以?” “小九离开您的视线只有一分钟,您就坐立不安。”诺诺用上了它惯有的那种讥讽语气,“这种程度您觉得没有问题?” 第31章 依从性强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秦彦也不傻。 也不迟钝。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其他更小的事且不论,单说工作,o419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尚且能勉力支持,维持正常运转;o419一回来,他就接连走神,好几次差点出错,幸亏都不是什么致命问题,秘书、总助和o419也都给力,及时发现,才没有造成什么大麻烦。 这样的问题,在秦彦二十多年小心谨慎的人生中,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 他自然不会发现不了。 只是故意无视,不愿意面对罢了。 现在,这样逃避被诺诺无情地拆穿。 秦彦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倒是o419比秦彦本人还紧张,二话不说,关上火就走出来问诺诺:“很严重吗?” 秦彦没想到被它听到了,连忙说:“没什么,你别听诺诺瞎说。” 诺诺却不答话,只顾着捣鼓自己翻上去的眼珠。 o419看了看秦彦,微微地抿了下嘴唇,帮诺诺把眼珠放下来,压低音量轻声问:“诺诺,很严重吗?” 声音虽轻,但距离这么近,秦彦想不听到都难,一时哭笑不得:“小九,不相信我了?” o419躲着他的眼睛,也躲着他的问题:“诺诺是,专业的,医学用仿生人,它的知识丰富,分析理性,诊断准确,是受到许多医学专家肯定的诊断能手,我觉得,应该要尊重它的意见……毕竟,人类对于自己的身体,很多时候并不了解。许多疾病,会拖延到很严重的时候,才被发现。” 这可长能耐了? 秦彦吃惊,觉得新鲜,想笑又想皱眉,最终还是笑出来——在这之前,o419从来只把他的话当圣旨,现在居然…… 这是怎么回事? 是死亡一次的负面作用? 还是…… 他看了看诺诺。 这丧偶的仿生人正一心一意地在o419的帮助下捣鼓它的眼珠子,这才刚刚把瞳仁放正,正眨巴着眼适应视野。 一脸正直又健康,无辜又大方。 秦彦看得怒从心上起。恨不得当场又给它重新塞回去。 还能是为什么! 都是被这货拐带歪的! 原本那么乖巧可爱的一个小九! 自从和这货待久了,都会质疑主人的话了! 如果不是看在张女士临终所托的面子上,真该立刻就把这个不安定因素给丢出去! 然而不安定因素诺诺同志并没有被仇视的自觉,兀自毫不客气地摆出一副天就要塌了的模样,故弄玄虚地说:“这种事,可大可小……不对,可大不可小,现在发现得早,还好说,如果再晚一点……” “你别听诺诺瞎说,”秦彦赶紧拿话拦它,“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有点担心,过一阵子,稳定下来就好了。” “可是……”o419垂着眼,“诺诺说的很可能是对的。我也觉得,主人,您可能要……重视这个问题。” 秦彦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断然没有想到o419有一天会反驳他的意见。 o419抬眼飞快地瞄了他一下,又把眼睛垂下去:“主人,您最近的睡眠情况很差。我不在身边您就一定无法入睡——或者不如更确切点说,必须和我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您才能入睡。如果我提早起床,您一定会惊醒。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担心’这么简单了,这已经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和您的健康了。事实上,也是我拜托诺诺观察和评估,它才会这样注意您的情况的……您可能需要见一见心理医生,您认为呢?” 原来是这样。 难怪o419每天天一黑就自觉主动地床上钻。 难怪诺诺会忽然关心起他的状况。 秦彦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我自以为是担心你,没想到反倒让你担心了。” “关注您的健康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o419说。 这倒是真话。 o419还没“死”的时候,一贯都是它提醒秦彦及时吃饭、及时睡觉、不要熬夜、定时体检。 一旦秦彦生病,也是它安排治疗——或者开车把秦彦送去医院,或者打电话叫家庭医生到家里来,后续盯着秦彦遵医嘱吃药休息,尽快恢复。 最开始,秦彦家里总不太放心他和一个仿生人单独生活。 总想派一两个保姆管家过来照顾他。 但自从有一次,秦彦的母亲意外地看到o419照顾生病的秦彦之后,就不再有这种忧虑了。 在身体的问题上,秦彦总是相信o419的判断。 但这是它第一次介入秦彦的心理问题…… o419没等到他的回答,眨了一下眼,放轻音量又补了一句:“何况,这次的原因还是我……” 秦彦想说“不是你”让它宽心,又怕说“不是你”让它觉得不受重视,最终只是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发。 o419不依不饶,抬头看着秦彦的眼睛追问:“所以,心理医生,要帮您预约吗?” 行吧。 被这么看着,还能说什么呢? 别说是去见心理医生,就算是o419让他现在去见一见阎罗王,他也要去的。 第32章 诺诺上岗 秦彦使用心理咨询的频率不高。 并没有熟悉的咨询师。 这会儿临时要找,只能遵循富裕阶层的守则——哪个价格高,就选哪个。 问题是,心理咨询这种事,大抵还是很要求医生和病人之间,能有理念上的彼此认同。 可价格昂贵的心理咨询师,都是年长的已经成名的教授。而仿生人,却是最近年才流行起来的新生事物。 他们整体上对于仿生人的接受度都不高,更不要说“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情感”这样微妙的话题。 秦彦接连换了几个心理医生。 收效甚微——总觉得沟通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得到有效的治疗。 秦彦往往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来解释自己o419之间的关系。 咨询师们很容易点头表示理解。 但秦彦总觉得这种所谓的“理解”不过是为了保持礼貌。 或者为了和他拉近距离,方便进一步治疗。 他们并不理解。 就像刚刚开始收集o419身体的秦彦,没有能理解林小姐、张女士与她们的仿生人之间的感情。 这样的羁绊,没有真正拥有过仿生人的人类,是不能理解的。 不过,尽管心理咨询师们并没有为他提供预期中的支持,倒是意外地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每找一个新的心理咨询师,他就不得不重复一次自己的情况,便也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自己的感觉,自己与o419的相处模式,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以及在所有这些琐碎的事物之后深层的原因。 到了这个份上,硬要否认自己的真情实感,强行把这感觉说成是“对于使用已久的物品的依恋”之类的恋物癖,未免太自欺欺人。 他想,如果有一个心理咨询师,能够拿出应对丧偶鳏夫那一套实践方法来应对他,说不定倒真能起到不错的效果。 然而并没有。 咨询师们的意见,几乎全都是让他把注意力放到现实生活中来。 不要过度沉迷于高新技术产品。 简直放屁。 他保持着微笑和礼貌,内心学着诺诺翻白眼。 什么叫现实生活? 这就是我的现实生活。 接二连三地遇到不太合适的咨询师,秦彦有些腻烦,觉得白瞎钱,也糟蹋时间——钱倒是其次,时间却浪费不起。 便和o419说:“心理咨询的事还是算了,下周开始我不去了。” o419“哦”地点点头:“那……我帮您取消预约。” 秦彦心里“咯噔”一声。 仿生人,尤其是像诺诺和o419这样的旧款,说话时可以选用的语气很少,它们的情绪并不能用人类和高级仿生人那种强烈的起伏和抑扬顿挫来表达,只能藏进细微的停顿里。 这一次,秦彦没有错过o419的停顿:“怎么了?” “……没什么。”o419回答。 “担心我?”秦彦追问,“怕我不去看医生,出什么问题?” “从您的健康考虑,”o419这才重新斟酌用词,“我个人建议,您还是应该继续坚持治疗。” “我并不是想要放弃治疗,”秦彦安抚它,“只是这些治疗师,都不是特别靠谱……怎么说呢,他们擅长的问题,都是人类的问题——人类的内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我的问题,不单纯是人类的问题,而是人类和仿生人之间的问题。所以我认为他们不合适,明白吗?” 如果荀若卿知道他这样认真地和仿生人解释自己行动的理由,一定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不要说荀若卿。 就算他自己,倒退半年,都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他固然不会像那些野蛮的主人一样,对仿生人呼来喝去,用“这关你什么事”“好好做你的事不要管太多”之类的话语来搪塞。不过,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用来搪塞o419的,是信手拈来瞎编胡扯的理由。 现在看来,o419那时时常逻辑出错,机体过热,不得不进行逻辑自检,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锅。 时过境迁,他当然再不敢这样马虎应付。 相反,现在的他,觉得向o419仔细解释,打消它的疑虑,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反倒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信口雌黄了——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缓冲。这也让他感到奇妙。好像随着o419的死,过去的他也一起死亡;而随着o419的重生,他的体内,也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o419大抵比较满意秦彦的解答,点了点头:“有一定道理。” 随后又说:“所以,应该要寻找合适的治疗师,而不是停止治疗。” 秦彦挠头:“这样的治疗师恐怕不是很好找。” “那么,如果能找到的话,”o419问,“您愿意配合治疗吗?” 秦彦还能说不愿意? 然而…… 看到“治疗师”确切是谁之后,秦彦还真……有点想说……不愿意—— 诺诺,穿着不知从哪来搞来的白大褂,坐在o419临时用他的书房改造的“咨询室”里,煞有介事地守株待兔。 “小九,”秦彦直头疼,“你确定?” o419点头:“诺诺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知识和充分的经验。” 诺诺照例毫不客气地把白眼翻上去:“知足吧,别人求着我我还不干呢。如果不是看着小九的面子,哪儿轮得到您?过来这里坐下。” 秦彦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 第33章 哭泣的痕迹 比起人类那些受规章制度约束的心理医生,诺医生的治疗要简单粗暴得多,它连作为铺垫的询问和沟通都没有,单刀直入: “你这个问题吧,有两种解决方案。其一,就是像人类们做的那样,用各种各样的手法安抚你;其二,就是釜底抽薪,让你确定小九以后不会重蹈覆辙。你是哪一种? “让我选,”秦彦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当然选第二种——我个人认为,不,应该说是之前的诊断都显示,我还没有严重到病理性的程度。只要能确定小九以后不会出事,我自然放心,可以说服自己,不要疑神疑鬼。可问题是,要怎么才能彻底避免它再次走上同样的路?” “从小九回来算起,也过去一个月了,你观察了它这么久,没有自己的方案吗?”诺诺十分耐心,循循善诱。 怎么说呢…… 秦彦有点脸热。 要说是近乡情怯也好,说是关心则乱也好,他脑子里,手边笔记本里,各种各样能找到的记录里,都满当当的——仿生人的基础知识、前辈主人们提供的和仿生人的相处意见、o419的各种大的小的习惯…… 可他依旧像一个吊车尾的学生,哪怕是开卷考,哪怕参考书就在手边,也没有自信,把自己的答案往考卷上写。 然而,诺诺用无机质的眼睛死盯着他。 一副他不得拿出点结论,就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秦彦只好试探着问:“难道……真的是因为受到情感的干扰太严重吗?” 他想起荀若卿辞严色厉的警告。 顿了一刻,艰难的往下说:“我现在……可能对它怀有——类似张女士对你怀有的那种情感,但我尽量克制自己的行为。这还会影响它吗?会让它走上……以往的道路吗?我是不是……再给它找一个能够正确使用仿生人的主人比较好?” 诺诺起先还频频点头。 听到后面,白眼突然上翻:“等等,您这结论是怎么回事?” “啊?” “您很担心小九。” “对。” “也很喜爱它。” “是。” “然后怎么就跳到‘需要给小九找一个新的主人’?您喜欢它,不是应该把它留在身边,尽可能地善待它吗?”诺诺一只眼已经翻上去卡住了,用另外只新安装的比较顺滑的眼睛死盯着秦彦。 秦彦皱眉:“因为……感情,会对仿生人产生不良影响?” “这个错误观念,”诺诺把眼珠子抠下来,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您是从哪里获得的呢?” “错误观念?”秦彦反问,“这可是荀若卿说的——顶级制作人,你们的设计者。” “就算是顶级的制作者,依旧是人类,不可能像仿生人这样了解仿生人。”诺诺说着站起身,“如果我今天不明说,您大概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了吧……小九摊上您是造了什么孽……请您过来看看吧。” 它说着,开门下楼。 秦彦不明就里。 但看它如此胸有成竹,便姑且随它去看看。 诺诺的脚步很快。 三两下,就在一座壁橱门前停下来。那是位于别墅楼梯下方的隐蔽式壁橱。通常用来放置少用的大件家电,吸尘器、割草机之类。 诺诺闲置的时候,也自行隐藏在这里。 只见它轻车熟路地打开橱门,往旁边让了让:“请看。” 秦彦凑上前,探头从它让出的空档向内张望:“嗯……有什么问题?” 诺诺指了指壁橱中的空隙:“这是我平常呆的地方,位置正正好,我推测,之前小九也在这里呆过,没错吧?” 的确是这样。 秦彦点头。 但并不像诺诺这样是自愿的,而是荀若卿来的时候,被他…… 不等秦彦回顾起那惨淡的记忆,诺诺已经又开口了:“你看地下,看得见吗?”它说着,生怕光线不足,“唰”地打开了眼珠上的照明系统,两只眼睛顿时成了简易的探照灯,这样的强光下,秦彦根本无法忽略地上层层叠叠的水痕,诺诺确保秦彦看清了地面的情况,才接着说,“我是不流泪的。您知道。我夫人过世了,我的眼泪就流光了。那么,这些痕迹会是谁留下来的?” 不会再有其他答案。 秦彦当然知道。 然而他的语言模块仿佛忽然失灵,只能干瘪地“啊”一声。 “弄清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留下来的,”诺诺关上门,郑重其事地对秦彦说,“大概就能弄清,小九究竟为什么伤心,又为什么……会走上那么绝望的道路了吧。最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之后,诺诺大概还说了些话。 但秦彦已经听不清。 他的胸腔中间偏左的地方剧烈地抽痛着,像是下一秒就会立刻死去。 许多过去被忽略的记忆,骤然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于他眼前,那一个个原本不被重视的细节,顿时都成了切割心脏的刀子…… 第34章 悔不当初 作者有话说: 高虐预警!高虐预警!高虐预警! 重要的事说三次! 今天又是爆头的一天(爆笑) 求各种投喂~比心~ 尽管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秦彦确乎是把o419当成荀若卿的替身使用的。 甚至连最初对o419的称呼,都是“若卿”。一连这样叫了o419将近两年。 直到荀若卿因为家庭的原因意外地突然从大洋彼岸飞回来,他才忙不迭地改口。 事实上,他原本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直到荀若卿通知他要到家里来拜访,他随口回答:“行啊,我在家,若卿你直接过来就好。” o419在旁边接了一句:“主人,我就在这里。” 他才猛然醒悟:大事不妙! 一挂电话,他立刻就逼着o419改口。 “啊?”o419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名字?” “对,不是你的名字。”秦彦点头,“我刚刚和人打电话——那是那个人类的名字。仿生人本来也没有名字啊……” “可是,主人您,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 “嗯,那是我之前搞错了。总归就是这样。”秦彦不知道该怎么和它解释这个问题——事实上,那时候他正因为荀若卿单独归来雀跃又紧张,也并没有心思去想解释。 “那……”o419又问,“从今以后,我该叫什么呢?” 秦彦没想到它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编号?419?19?9?——总之其他仿生人叫什么,你就叫什么吧。” 他一面说,一面把o419往楼梯间里推:“关机、关机、关机按钮在哪里……” o419被他推得连连后退:“为什么忽然要关机?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最好还是……” 秦彦当时心里只想着荀若卿不知什么时候要来,万一看到了和o419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哇,那场面,简直不敢想。 他心急火燎,哪里还顾得上o419的心情,几乎是把o419摁进壁橱里,抵着它的肩膀用威胁的语气说:“不关机也可以,只是等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知道了吗?” o419眨了眨眼:“知道了。” “确定?”秦彦还是不放心。 o419点头:“我是您的仿生人。您的命令,我是一定会执行的。” 秦彦还想再多交代两句。 但时间来不及——门口已经响起了急促的门铃声。 他只好听天由命地把壁橱门一锁,飞快地跑出去。 壁橱的门是百叶式的——并没有封闭,门上斜侧的木条通风透气,也不阻隔声音和视线…… 秦彦在荀若卿面前伪装惯了,并没有露出任何失常的端倪。 可事实上,从荀若卿进入家门那一刻起,他就高度紧张——担心荀若卿从壁橱的缝隙里发现端倪,担心o419没有信守承诺,发出声音引人注目或是索性直接走出来…… 直到把荀若卿妥善地送走,又回到家,他才大大地送了口气。 衣服背后全湿透。 累得摊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通常这种时候,o419都会体贴地帮端来茶水和点心,如果没有其他家务,还会留下来为他放松按摩。 可这天,等了许久,o419也没有来。 秦彦这才想起,o419还在壁橱里,忙撑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壁橱边,把门拉开——o419保持早上被塞进去时的角度,一动不动地站着,瞪着一双闪着金属光泽的无机质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平视前方,没有任何表情。 o419是原型机,适配的表情很少,除了为了讨秦彦欢心付费的“那种微笑”之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不过,它通常来说,总是像一个淡定的不善表达的人类。 而现在,它像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 秦彦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它是一个仿生人。 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比较好,只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o419的眼珠子动了动:“主人。” 秦彦摸摸鼻子:“可以了。结束了。你可以、可以出来了。” “是,主人。”o419用相当“仿生人”的方式规规矩矩地回答。 太疏远了。 秦彦不由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本以为o419有很多问题要问,暗自在脑子里打着草稿,想着要怎么把这个情况用仿生人可以接受的逻辑搪塞过去——仿生人不像人类,它们的思维总是太过清晰,稍微有点差错都混不过去。 然而,他准备好的那一大套自以为颇可行的说辞并没有派上用场。 o419什么都没有问。 那之后,但凡听到“荀若卿”这个名字,它总是自觉地藏进壁橱里,乖乖地关上门——整整十年,从来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彼时,年轻秦彦啧啧赞叹:不愧是荀若卿设计的仿生人,这意识太到位了。 现在想来…… 如果仿生人并不只是家用电器。 如果那种反应并不只是程序设置之下的条件反射。 如果…… 秦彦不敢往下想。 是夜,与o419独处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对o419道歉——尽管觉得这样的事道歉并没有什么用。这迟来的歉意与其说是为了求得o419原谅,不如说是为了把自己从良心的煎熬中解脱出来…… o419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抗拒。 它…… 不记得了。 “有过这种事?”它反问,眨了眨眼睛——这么近的距离,秦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眼珠上被泪水浸湿之后留下的痕迹。他原本以为那是给o419在床笫间快乐的证明,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样…… “有过的。”秦彦回答。声音很哑。 “就算有过也没必要道歉啊,”o419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无所知的轻松与天真,“诺诺现在不也经常躲在壁橱里。这没什么的。” 秦彦还想说什么。 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想起荀若卿的话:o419自行隔断了所有的“感情污染”。 之前相处得太融洽,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仿佛一切都顺利地回到从前,让他几乎要以为荀若卿搞错了——以为o419其实并没有丢失记忆……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o419丢失的,是哪一些记忆…… o419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反倒搜肠刮肚地安慰他,说些“仿生人法律上相当于电器所以和吸尘器待在一起很正常”、“许多仿生人都住壁橱”之类的话。 但秦彦知道,没有比这更凛然的拒绝——o419在他还来不及认识到自己有多残忍的时候,就已经切断了他所有解释和道歉的可能路径。 也或者…… 这样事后廉价的话语,它一句都不想听罢。 第35章 逼近真相 那之后,秦彦陷入漫长的内疚和不知所措中。 荀若卿也许并没能抓住最关键的?,但结论绝对是正确的:o419的确是因为他的“错误使用”而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主人。 o419虽然换了编号,但本质上是试验机型,不是流水的量产机,用诺诺的话来说“功能更多、材料更好,也更‘脆弱敏感’。” 如果o419不是落到他手里,而是有一个更加了解放生人,更加温柔的主人,它一定能有更幸福得多的生活。 哪怕是一个普通的,把它当做“电器”的主人,也不至于让它承受“作为替代品”的感情折磨,以至于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但他也不敢再提给o419找一个新主人之类的事。 这种时候放手,是不负责任的。 无异于堵死了挽回的道路,放弃了一切重新来过纠正错误的可能性。 就像那些令他头疼的把项目搞砸了就辞职跑路的员工;投资失败一两次就沮丧跳槽的基金经理;遇到问题不想着处理只想着喊换人的项目主管…… ……他秦彦向来不是这样乱丢烂摊子的人。 o419也不应该因为他的错误,被“抛弃”,承受更换主人的风险。 但是…… 他真的能弥补之前造成的伤害吗? 以后能保证不造成新的伤害吗? 他也……并没有十足的自信。 “o419的偏好”之类的观察笔记做了那么多,临到要实践的时候,就束手束脚,一点确切的头绪都没有…… 有好几次,他试图旁敲侧击地取得一点进展,都被o419灵巧地用话带过了——那反应,简直不像是失去了这些记忆,而像是记忆太惨痛,而不愿意碰触一般…… “这是因为,仿生人的屏蔽记忆和人类的失忆原理不太一样,”荀若卿向秦彦解释——这位大制作人虽然看在多年朋友的面子上,没有把o419带离秦彦身边,但对于秦彦错误使用自己珍贵的实验室机体,导致“自杀”的恶行,始终耿耿于怀,每过一段时间,都要过来检查一下o419的情况,时刻关注o419的“健康”,“我们人类的‘失忆’,是‘想不起来’;而o419这个,是像电脑隔离中毒文件一样,是‘区别开来,不去碰触’——所以,你也不要有事没事去尝试,隔离松动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是这样吗? 也许吧。 那些记忆对于o419来说是……还是不想起来比较好……吧? 他们还是像这样,继续稳妥地做普通的主人和仿生人,比较好……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o419应对秦彦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按理说,它无论什么时候说话应该都是这样,但不知为什么,秦彦硬是听出一两分事不关己的疏离,“毕竟这件事,我现在不太记得了。这对您很重要吗?主人。” 何止是很重要。 “如果真的这么重要,”o419像提出一个工作上的合理建议,“您可以找人帮我打开记忆的屏蔽区。” “不……这还是……”秦彦想起荀若卿的话,立刻退缩。 在壁橱里充电的诺诺实在听不下去,跳出来,把秦彦拽到一边:“主人,你是不是傻!” “不是,我智商138。”秦彦秒答。 “没问你这个!”诺诺例行公事把白眼翻上去,“你想想之前o419为什么自杀?” “因为……我把它当成另外一个人的替代品?” “那你觉得他老是看到正品在面前晃来晃去是什么感觉?” “……啊!” 秦彦恍然大悟。 片刻之后,却又觉得不太对劲:“可它不是不记得了吗?” “可是你不是想要让它记起来吗?” “可是……记起来它很痛苦怎么办?”秦彦又犹豫了。 “可是记不起来,您就准备这样一辈子吗?这件事就不解决了吗?” “唔……” “之后让它看着您爱上其他人,和其他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就当您的家务仿生人吗?” 不,当然不是。 只是…… “我看,小九它本身……并不排斥若卿?” o419会和秦彦之外的人类保持距离。 这是它复活之后,秦彦才发现的。 算得上是某种在仿生人中很常见的“天性”——毕竟人类绝大多数人类都把它们当成“家用电器”,其中不乏以玩弄、虐待仿生人为乐的恶徒。 就算是对公司中比较熟悉的员工,或是秦彦的普通朋友们,也是如此——秦彦在场的情况下,它或许还能维持基本的“社交形态”,可只要秦彦一不在现场,它必然立刻找借口离开。 但面对荀若卿就……无论荀若卿说什么,它都言听计从。 甚至比他这个正港的主人还有权威。 “您觉得它为什么不排斥?” “因为若卿是它的制作人?” “也是我的制作人,为什么我就对他没好气?” “你比较莽?” “呵,”诺诺一笑,“因为我的爱人爱我,无论面对谁,都会站在我这边,所以我谁都不怕——而小九……” 它没有说下去。 秦彦的心却一下就抽紧了。 o419在荀若卿面前总是乖得像一只兔子。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来没有任何一点疑义。 甚至不会躲开荀若卿那些在秦彦听来过分“隐私”的问题。 难道不只是因为荀若卿是它的制作人,而是因为……真是因为……是因为…… 第36章 最好的主人 “对,是因为你。”像是生怕秦彦心口上的刀扎得不够深似的,诺诺直接把答案说出来,还要加上一条,“顺便说,尽管人类总觉得我们仿生人,既不会感到难过,也不会疼痛,但我们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秦彦无言以对。 把头深深地埋进了两手之间。 最后,还是o419来安抚他:“主人?您怎么了?您看上去很难受……” 它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彦整个搂住带进怀里。 o419卡壳。 在秦彦怀中不知所措地停滞了片刻,很机械地缓慢地抬起手来,搂住秦彦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主人?您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秦彦把脑袋埋在它白皙的颈侧,蹭着它的后颈摇了摇头,片刻又点了点头:“你打我吧。” o419又卡壳。 左边眼睑下的条形码闪烁了两下:“对不起,主人,这是一个不符合逻辑的矛盾指令。仿生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更何况您还是我的主人。除非您证明这个指令对您的健康有益,否则我无法执行。很抱歉。” 秦彦根本没有办法听它说任何表示歉意的话:“不、不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个很坏的主人……” o419再一次卡壳。 条形码不安地快速闪动着:“主人,请您不要这样说。这是不符合实际的。您是一位很好的主人。我和诺诺都这么认为。”它这么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诺诺的方向,又拍了拍秦彦的后背,“诺诺可能有时候一些行为会让您误会,这是因为您只是它的临时主人,它并没有为了您调整沟通模块,但是请您相信我……” “诺诺的意见不重要,”秦彦打断它,抬起头来抓住它的胳膊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o419眨眨眼:“我认为您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真的?” “是的。”o419点头,像是为了让秦彦安心似地一边轻拍秦彦的后背一边说,“您从来没有强迫仿生人做超越仿生人使用极限的事;每天都给予充分的休息时间;甚至让仿生人享有和人类一样的劳动权利——收获报酬、有休假;此外,您还为仿生人建设可以和人类一起使用的图书馆,帮助那些受到人类虐待的仿生人……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您更好的主人了。” 秦彦只是搂着它。 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明明是他给了o419许多难堪的、苦涩的、根本不愿回顾的记忆,到头来,却还要向o419寻求安慰,汲取温柔。 o419驯从地被搂着。 安静地等待了片刻,没有等到秦彦的回话,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安抚效果不够好,便又开口道:“而且,我被意外送进拆解中心,明明都已经拆解完毕了,您还去寻找我的零部件,重新把我带回来。这在仿生人里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我毕竟不是什么新款式,功能很有局限。绝大多数主人遇到这种情况,大抵都会选择重新购买一个新……” 它话没说完。 秦彦已经抬手捂住了它的嘴。 这个话题,就算只是稍微提起,也让他心惊胆战:“不可能,”秦彦看着它的眼睛强调,“我绝不会买一个新的还是什么……我不要其他仿生人,我只要你。” “所以您看,”o419像是对自己的说服结果感到满意,轻轻地点点头,“您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这样的话,在为o419寻回眼睛的时候,秦彦就听林小姐说过。 那时的秦彦,还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的善举感到欣慰;但现在,类似的话,从o419口中说出来,就让莫名地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口中发苦,不是滋味。 究竟…… 是哪里有区别呢?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落差呢? 秦彦低头忖度许久,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他问o419意见如何,但o419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o419表达的,是作为仿生人的意见。 这些事,在o419的表述中,都是秦彦为了“仿生人”做的,而不是为了“o419”做的。 所以o419夸他是一个好主人——并不违背仿生人的原则,既没有撒谎,也没有扭曲逻辑。 对于o419,他或许的确称得上是最好的主人。 只不过,同时也是最差劲的爱人罢了。 所以o419并没有拒绝继续做为仿生人陪伴他。 只是隔离了部分感情模块,从根本上杜绝了再一次成为他的苦涩的恋人。 既仁慈,又决绝。 第37章 以你喜欢的名字称呼你 “最差的爱人?您确定?”诺诺对秦彦检讨嗤之以鼻,“在人类的语境中,‘爱人’这个词汇是这样被使用的吗?” 从o419回来那天起,秦彦几乎每天都遭受诺诺的明枪暗箭,最开始还试图反驳两句维护人类的尊严,然而因为绝大多数时候,诺诺都站在正确甚至是正义的那一边,他的辩解永远显得虚弱无力,甚至滑稽可笑,久而久之就不再无谓地反抗了,而是直接了当地问:“怎么了?别阴阳怪气的,你有话就直说。” “您甚至没有给它一个专门的名字,而是用编号称呼它,”诺诺看了秦彦一眼,“人类在什么情况下,才使用编号称呼其他人呢?我想这件事您比我清楚。总之,我的妻子可是从来没有称呼过我的编号。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给我起了名字。” “啊。” 秦彦心虚。 之前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但诺诺这么一说……果然是这样没错。 最起码对于人类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 他曾经用错误的名字称呼o419,用那个名字,把刚刚启动如白纸一般的o419拖入了作为替身的倒错生活中。 这种行为,被荀若卿的意外回归打断之后,o419就再也没有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小九”这个称呼,看似昵称,其实不过是o419的简略版本。 人一般不会用编号称呼另外一个人。 只有监狱里狱卒对囚犯,或是橡胶园里奴隶主对奴隶,才会长期这样做…… 更何况,o419这个编号,原本就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这么一想,起名简直是当务之急。 ——何况,他现在也着实不知道,还有能从其他什么地方入手,能修复和o419的关系。 秦彦原本打算让o419跟自己姓,就叫“秦九”,或者“秦久”,但被诺诺这么一提,就觉得这些名字都太敷衍,而且和数字九沾亲带故,到底摆脱不了编号的阴影。 而o419的编号,又是秦彦的一块心病。 然而这种问题又不太好请教其他人类—— 可以理解他的仿生人主人们,基本上个顶个的都是起名废,给自家的仿生人起的名字堪称“光怪陆离”,他最多能做到保持礼貌不嘲笑对方,实在没办法,发自内心的接受这种品位的名字。 而他所认识的那些擅长起名字的人,有根本不可能认真为一个仿生人思考名字—— “你是不是脑子有坑?仿生人就是仿生人。” “你给你家电冰箱也起名吗?” 如果冒昧的上前询问,得到的多半只能是这样的反应。 他只能选择亲力亲为,买了许多“命格起名”之类的书,开了三四个起名网站的vip会员,下班之后就埋头在里面钻研。几天下来,都快成了起名专家,却始没能得出一个妥善的结果。 原因嘛…… 主要这些起名方法,多半根据的都是个人的生辰八字,然而o419是仿生人,命格推算之类,对它根本不适用。 思来想去,还是问o419本身:“有没有什么想叫的名字?” o419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原地卡壳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才说:“您是我的主人,您对我的称呼就是我的名字。” “但如果,”秦彦知道o419轻易不会表达自己的意见,并不着急,耐下性子循循善诱,“我希望用你喜欢的方式称呼你呢?” o419更严重地卡壳。呆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眨眼,左眼睑下的条形码快速闪动着。 “这个问题,”秦彦继续煽风点火,“对我来说很重要。能够……”他搜肠刮肚地找那些可以让o419信服的语句,最终只找出一句,“能够极大地提升我和你相处时的体验。” “啊。”o419显出认同的模样,乖兮兮地点点头,“能让您提升使用体验的事,我一定尽力配合。” 其实秦彦的意思是,能让它提升体验。 o419的理解是全然相反的。 不过…… 它眼看已经兴致勃勃地思考起来,秦彦便不再多此一举地纠正了。 o419闪着条形码想了一会儿,说:“如果让我自己来选择的话,我会选择被叫做‘T800’。” “……啊?” 秦彦第一个反应是心虚。 难道,它知道“419”这个数字的意思了? 继而觉得不太对劲…… T800这个编号,怎么听上去那么熟悉? 似乎是…… 第38章 新编号 T800? 这个型号? 秦彦听着耳熟,试探着问:“这是……终结者?” o419毫不迟疑地点头。 真是终结者? 完全没想到啊? o419的内心是这样硬朗的吗? “不可以吗?”o419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彦的表情,试探着问。 “当然可以,”秦彦连忙说——o419好不容易才袒露一次喜好,哪怕它说喜欢叫“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他也绝对要表示不遗余力的支持,“只是……这个……更像是编号吧?日常叫‘T800’发音有点长,该怎么称呼呢?小八?小百?” o419受到了鼓励,眼睑下的编号愉悦地发出淡蓝色的光,轻轻地闪动起来:“像编号吗?好像的确是这样呢……发音的确不太方便……日常称呼的话,是不是还是选择中文的名字比较好?” 秦彦顺着它的话问:“那么,有想要的中文名字吗?” “施瓦辛格!”o419秒答——速度那么快,就算没有语气,也能感觉到它的激动和雀跃,随即又犹豫了一下,“用全名并不太好,而且中文里四个字的名字较不常见,称呼起来也麻烦,那么……施辛格?……不太好听。瓦辛格?……就更不对劲了。辛格?听上去不错。这是个印度总理的名字。还有个作家叫这个。还是个获诺贝尔奖的有名作家。那就更不错了——就叫‘辛格’吧。” 秦彦目瞪口呆。 他和o419相处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o419把完整的思维过程说出来。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仿生人的思维根本没有过程呢…… 无论是一本正经地历数各种名字的好坏,还是眼睑下的编号码活泼地不断蹦跳,都有趣极了,秦彦忍不住笑起来:“真的这么喜欢‘终结者’啊?” o419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很喜欢的。” 随即补充道:“主人您可能不记得了,人类的记忆力很容易忽略这样琐碎普通的事情,但是这是我到您家里来之后,陪伴您看的第一部 电影。” 秦彦心虚。 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的确不记得。 不但不记得和o419一起看过《终结者》,甚至连什么时候和o419一起看过电影都不记得了…… o419微微地笑起来。 并不是那种秦彦见惯的、号称“人类最喜欢”需要付费的笑法。 是全新的笑法。 没有那么“讨好人类”,看上去却更自然,更加贴合o419的脸部构造——秦彦觉得很新奇,忍不住凑近了一点盯着细看,就听o419又说:“我们一连看了两部。最开始的时候我超级震惊。‘这么酷的仿生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仿生人真的可以对人类做这种事吗?’”o419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势,力图尽可能夸张的表示自己的吃惊,“看第二部 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整个系统都被这部电影控制了,内核都不能运转了,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改造升级的话,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仿生人。” 秦彦听o419这么说,就把它的脸安在施瓦辛格先生的身体上想象了一下……不想还好,这一想,唇角的笑意更是藏不住。 o419一直谨慎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看他笑得这样厉害,便更加严肃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仿生人的想法,许多仿生人都把t800当作偶像。” “真的?”秦彦忍不住问——这也是他第一次听o149说起自己的期待、偶像、还有其他仿生人之类的事。 o419点头:“真的。有件事,您可能也不记得了。我曾经想让您帮忙我更改编号。” 秦彦连忙举手反驳:“这个我记得,真记得。” 谢天谢地! 他总算找到个可以为人类挽回颜面的机会了—— 那大概是o419到他身边之后六七年。 “六年十个月零四天。”o419为他补全细节。 o419有一天忽然说,可不可以为它改一个编号。 那个时候,秦彦和o419基本已经相处无间了,甚至秦彦的私人账号,o419都有完全授权,如果它愿意,可以随时调用秦彦的一切个人财产。 o419这个编号,也就成了秦彦自欺欺人的一个笑话。 秦彦听它说要改编号,心中还“咯噔”了一下。 以为它是知道这个编号的意思了。 颇有些做坏事被抓包的内疚和惭愧,想都没想就说:“只要能买到合法编号,你想改成什么都行。” 但那之后再没听o419提起,秦彦便也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现在想来,当年如果上心一点…… “是的,”o419像是很高兴秦彦能记得,点头的姿态都轻盈起来,活像广场上被人投食的小鸽子,“那个时候,就是因为有‘T800’尾号的仿生人编号被放出来拍卖。但是您知道的。这种事情啊,不先下手为强,根本抢不到。不要说‘T800’了,就是‘800’,都是可望不可即的。我刚拿了您的卡,上线试图参与拍卖,那边的价格已经飙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有多难以想象?”秦彦打断它问。 o419顿卡。 条形码闪烁了两下:“收益与支出不匹配的程度。” 秦彦知道以它的逻辑回路,除非命令它回答,否则一定得不出具体的数额。索性不问,直接打开电脑搜索——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T800、T850都是超级热门,有价无市。其他和终结者沾亲带故的编号,也都能挂出天价。 他这才知道,原来仿生人的世界里还有倒卖编号这种操作?! 而且…… 在约定俗成的“仿生人习惯”里,“持有一个热门编号”对于仿生人的意义,就好像“持有一个‘666’或者‘888’尾号的车牌”之于汽车一样,不但反映主人的财力,也反映主人的重视程度…… “比那个时候又翻了一番,”o419看着屏幕上的价格,冷淡地说,“真是越来越不切合实际了。” 秦彦抬起头,偷偷地观察它。 发现它的视线始终盘桓在屏幕上,没有离去。 秦彦果断地花相当“不切合实际”的价格买下了一个尾号为“800”的新编号。 第39章 仿生人合适的场合 新编号入手之后并不能立刻使用。 理论上,每个仿生人的编号是“终身固定”的,更换编号等于更换“身份”,是法律上的灰色地带。尽管目前还没有国家明确理发禁止这样的行为,可同样也并不公开支持。 在这样的情况下,找个更改编号的流程,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可操作”的余地——换句话说,需要塞钱、找关系、看人脸色的地方到处都是。 一套流程跑下来,秦彦切实的感觉到这个世界果然还是人类统治的世界——不安定的环节里充满了人类的劣根性。 幸亏他不但有钱,关系也不少,在找回o419零件的过程中,心灵受到极大锻炼,眼下,经办人揶揄几句“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玩机器人呀”,根本不足以动摇他城墙一般坚固的脸皮。 他一心想要给o419一个惊喜。 全程保密。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才打算和o419透露。 可是,要以什么样的形式透露呢? 秦彦原本想在餐桌上、或许其他和o419单独相处的场合“偶然提起”,给o419一个措手不及的大冲击。 但转念一想,改名毕竟是大事。 何况o419这还是更改编号,比起人类的改名,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对于仿生人来说,一个新的编号就意味着一个新的身份。秦彦也希望这个陪伴他这么多年的仿生人,可以借这个机会,彻底的与那段以自杀告终的“人生”道别,开始全新的幸福的生活。 所以最终,他还是决定,要搞的隆重和正式一点。 那么问题来了——对于仿生人来说,怎样的形式算是隆重正式呢? 秦彦下意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城市最豪华的五星级定个依山面海的大厅,请上个昂贵的室内乐队,摆上整个房间的鲜花,在浪漫的夕阳下…… 可他很快冷静下来。 首先餐厅必定是不可取的——o419根本不吃饭。 其次,o419喜欢什么乐队呢?不,在这之前应该问,它喜不喜欢室内乐呢?仿生人……会不会更偏好电子乐呢?甚至,它喜不喜欢音乐呢?同样的,它喜欢哪种花?或者从根本上来说,会不会喜欢花? 以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夕阳西下这个场景设定断然也是不可行的:o419已经服役了十年的老机型了,皮肤的硅胶虽然肉眼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也内部结构肯定逃不过时间流逝、自然规律,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可能避免阳光直射比较好。 ……这个方案pass。 那么,包一个黄金海岸?……阳光还是太强烈,pass。 温泉度假村?……o419一个仿生人泡什么温泉?泡机油可能还让它更愉快点,pass。 密林深处的氧吧度假村?……仿生人根本不需要呼吸,pass。 秦彦把自己能想到的各类与“豪华”沾得上边的方案一一罗列在纸上,然后又一一划去…… 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合适仿生人消费、休闲、进行正式活动的场合吗? “这倒并不是您的问题,”诺诺听了秦彦的抱怨,难得地对秦彦表现出同情和理解,“这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您也知道,仿生人在法律上和家电等同。谁会专门为了冰箱开设一个‘冰箱俱乐部’?或者为电脑开始‘电脑酒吧’?或者给扫地机器人建一个‘扫地机器人度假中心’?” 说的也是。 秦彦皱眉。 诺诺安慰他:“所以,没必要在这方面太纠结。我想,您只要有心,o419一定能明白的。” 这并没有让秦彦好受一些。 不过,倒是给秦彦提供了一个新思路:的确,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为比冰箱、电脑、扫地机器人准备的休闲娱乐设施,但为仿生人准备的设施,并不是完全没有。 事实上,他自己就曾经出资建设过一个允许仿生人入内的公共图书馆——至今每个月还定时地从他账户上划走维修基金。 那…… 会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吗? 秦彦决定先去踩踩点。 ——这图书馆建了有七八年,花掉他一线城市中心一套房,他却还从没有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走过呢。 实地勘察证明,这最少是一个让仿生人感到愉快的区域:图书馆的使用者有80%都是仿生人,一个接一个地坐在设计感十足柳木椅子上,埋首在自己的面前的图书里,眼睑下的条形码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愉悦的淡蓝光。 剩下那20%,绝大多数都是陪伴它们前来的主人们。像秦彦这样只身前来的人类很少——毕竟,人类可以使用的图书馆很多,喜欢去图书馆的人类却没有那么多,没必要硬挤在这种对仿生人开放的“边缘”图书馆里。 大抵是因为这样,秩序比别的图书馆更加井然,也更加安静,只有翻阅声、轻微的电流声、和偶尔响起得脚步声。 秦彦走了一圈,发现图书馆内不但有书籍,还有许多电影和电视剧,甚至有小型的电影播放室。 秦彦随手推开其中的“试用间”,走进去播放了一小段视频,发现不但隔音效果完美,播放设备更是令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无论型号还是保养都无可挑剔。 仿佛透过那个擦得锃亮的音响,隐隐能看到o419提到《终结者》的时候那种按捺不住兴致勃勃的模样。 他福至心灵,立刻走到服务台去,查看播放室的使用流程,预约了电影播放室和几部《终结者》的使用权。 “您的名字,这个‘彦’字,”负责预约工作的仿生人小姐姐看了秦彦的签名忽然说,“和这里的赞助人先生一模一样呢。” 秦彦没想到会忽然被提起这茬,颇奇怪一个普通员工为什么会知道赞助人的名字,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仿生人小姐姐指了指门口:“这里是以赞助人的名字命名的。” 秦彦顺着它的手指回头一看:门口有三个大到容易让人忽略字——“彦”书房。 第40章 新的开始 秦彦一愣,心尖最柔软的角落像是被一只小手捏住,整个人有整整一秒仿佛失重般的眩晕。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o419到底想了些什么? 抱持着——用比较“人类”的方式说——什么样的心情? 是开心呢?还是难过呢?又或者对于身为仿生人,有什么特别的其他感受呢? 无数问题在秦彦的脑中飞驰而过。 他甚至能听到o419回避问题时那毫无起伏的声音: “这是您赞助的,自然应该以您的名字命名。” 滴水不漏。 正大光明。 根本没有办法再深挖出什么其他的蛛丝马迹。 以前的他或许会相信这样的说辞,但现在的他,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尽管仿生人和人类的逻辑可能有所不同的,然而这个图书馆,就算是让翻着白眼的诺诺来看,它也不得不立刻把白眼翻下来,承认这是他和o419羁绊的证明。 在由他出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图书馆里,为这个图书馆的建造者、他的仿生人更改姓名——没有比这更妥帖的安排了。 秦彦做了决定。 o419接到秦彦的邀请,卡壳了小半秒:“去图书馆?和您一起?” 秦彦点头:“是的。” “为什么?”o419难得的没有直接服从,而是向秦彦提出了问题,“您有什么资料需要查询吗?我有更加方便的方式。” “不,我只是想要去图书馆。”秦彦说。 “那么,您需不需要使用人类专用的图书馆吗?”o419又问,“有离家更近的,也有设施更完善的……” “不,我就想要去这个图书馆。” “许多人类觉得和仿生人共用图书馆并不舒适……” “我天天和仿生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我觉得舒适。” o419找不到其他理由。又卡在原地。 秦彦想了想:“这是主人的指令,我非常想要和你一起去这个图书馆。” 话说到这个份上,o419当然只好同意了。 秦彦有点奇怪。 图书馆建设和维护都很用心,就算单纯以赞助人的眼光来看,这也是无可挑剔的作品,作为项目的承办人,o419理应为此感到自豪。 为什么看上去……它从来没有邀请自己去看过,现在看来,也并不很想和自己一起去? 到了约定的日期,这个问题便立刻得到解答——这一天,o419一直走在自己的右侧。 人行道的内侧。 秦彦立刻发现了这个反常现象:尽管o419的个子比他矮不少,但与他并排行走的时候,总是坚定地走在人行道靠外的一侧。 “我是仿生人,而您是人类,”o419对此十分固执,“仿生人有保护人类的义务。另外,我的抗撞击能力是您的最少五十倍,万一真的遇上重大事故,我还能更换零件,而您恐怕就无力回天了。所以请您尊重客观现实,选择真正安全的做法。” 可今天,从踏上图书馆外的广场开始,它一直自觉自愿地乖乖缩在秦彦身边,活像一只跟在母鸡身边的小鸡。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彦一边努力维持淡定的表情做“无事发生”状,一边小心翼翼地斜着眼观察,片刻,终于发现: o419每走一步,都试图用自己的裤腿遮挡他的视线。 被遮挡的是路旁的花坛。 更确切点说,是花坛边的铁艺围栏。 秦彦仔细再看两眼——那铁艺围栏的雕花,正是变体的“彦”字。 原来是这样! 秦彦恍然大悟。 这算是……害羞了? 秦彦忍不住勾起唇角。 就发现o419偷偷摸摸地换到了他的另外一边——抬头一看,果然,是试图用身体挡住图书馆门口“彦书房”那三个大字。 秦彦没有拆穿,拉着它走进预定的观影室。 各项播放设置已经完成。 他们走进室内坐好,摁下播放键,四周便缓缓地暗下来…… o419一看到片头,整个身体立刻像是停机一般不动了,仿佛全身心都被电影控制住一般。 秦彦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他这才发现,o419的“情绪”好懂得很——尽管它绝大多数时候都有意隐藏条形码的情绪闪光。 “这么喜欢?”他为自己历练许久终于小有成绩的洞察力得意,忍不住问。 o419又是小小地顿卡了一下,诚实地点头,压低声音靠在他耳边偷偷地说:“是很喜欢的。” 因为是图书馆,仿生人也不需要饮食,所以并没有爆米花和可乐。 这让秦彦有更多的空闲,在看电影之余观察o419——反着光的无机质眼睛,莹润的硅质皮肤,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的条形码…… 真奇怪。 秦彦想,自己以前为什么会觉得它和荀若卿像呢? 明明一点都不像。 “请您注意,看屏幕,”o419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凑过来小声说,“精彩的镜头很快就要来了。” 秦彦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o419说,这是他们俩一起看的第一部 电影,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就像他和o419一起做过的很多事,他都已经不能记得。 不过没有关系,时间还很长。 他还来得及把那些被丢失在岁月里的过往,一点一点地,慢慢捡起来。 电影播完,片尾曲响起。 秦彦在乐声中抽出了随身包中的文件:“这是更改编号的文件——你的型号太早,‘original’这个大编号没办法改掉,不过我找人稍微操作了一下……总之,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使用‘o-t800’这个编号了。” o419……哦不对,现在是o-t800同志太过震惊,直接在原地卡了整整三米秒,连转过头来看秦彦的动作都像掉帧一样一顿一顿的。 秦彦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貌似身份证的卡片:“仿生人是不能持有身份证的,所以这并没有法律效应,不过可以在我名下和我家的产业里使用……虽然你直接扫条形码也是同样的效果。总之……从今天开始,如果你同意,那么,我就叫你‘辛格’了?” o-t800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 只是怔怔地看着秦彦。 “辛格?”秦彦试探着叫了一声。 “主、主人。”电流音都跑出来…… 秦彦笑起来,忽然很想吻它,却终于只是抬手摸了摸它的头:“以前发生了很多事——你屏蔽了,所以可能不记得,但是总之,我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让你伤心了……仿生人不应该说‘伤心’,那应该叫什么呢?哦,对,让你的内核被污染了。这是我的不对。非常抱歉。希望这个新的编号和新的名字,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试试看重头来过,好不好?” 辛格说好。 第41章 更深入的改造 和来时一样,从图书馆回家这一路也是秦彦开车。 他俩在一起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辛格承担这个任务,但今天秦彦十分坚持:“这是我邀请你进行的活动,我需要承担运输任务。” 辛格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得遗憾作罢。 开车前来的时候,辛格虽然并没有直说,但能看得出其实提心吊胆。没有出发之前,就多次表示:“还是由我来开吧。我毕竟是仿生人,操作比较稳健。” 出发之后,全程都进行机械音提示——前方左转,保持直行三百米,注意前方二十米处有违章摄像头……活像打开自动导航。 然而回去的路上,它安静得宛如完全关闭了语言系统。 只是笔直地平视窗外,不时地落下两滴眼泪——还和以前一样,执拗地强调“这是冷却水,是内循环系统出问题了。” 秦彦当然不信,却也不拆穿,顺着它的话问:“为什么这种时候出问题?明明刚才也并没有剧烈运动?” 以往,辛格总是在某些“剧烈运动”途中或是之后大量“排出冷却水”。 秦彦信了它的邪。 每次“剧烈运动”的时候都提前帮它准备许多清洁的蒸馏水,准备随时补充,事后还要抱着它到装满冰冷清水的浴缸里泡上好一会儿,以防它冷却系统出错机体过热烧坏内核。 现在想来…… 当时究竟脑子里哪根筋接不对,会相信这种托辞呢? 以至于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过? 这么多年来每周坚持最少陪仿生人泡两次冷水浴?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 物种隔阂吧。 就好像如果一只鸡和一只鸭交往,多半难免“鸡同鸭讲”,何况他们一个是碳基,一个是硅基…… 不过现在秦彦向诺诺偷师,学乖觉了。 不但能大体分辨辛格那些话是不好意思的借口,还能不动声色地给它下套。 果然,辛格同学被问住了,顿了一秒才回答:“因为看的是最喜欢的电影,内核占用率比平时高。” 秦彦看着它努力解释的模样,忍着笑继续问:“你这也是老毛病了吧?” 辛格点点头:“我这种机型,就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秦彦继续追问,“同样是original型,诺诺就不这样?” “因为诺诺最爱的人过世了,”辛格这一次没有卡壳,甚至表情都没有动一动,只是一边用纸巾摁着流泪的眼睛,一边平静地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让它内核过热、系统出错的人和事了。” 秦彦本想将它一军。 没想自己反倒被说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得体,想了片刻才说:“那也就是说,你还会有这个问题。” 辛格这一次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答:“是的。我还会有。” 秦彦的心中“咯噔”了一声,连声音都放低了:“那么,你想不想稍微整修一下系统——现在的仿生人技术,比起你出厂的时候,有了很多进步,零件也好,系统也好,算法也好,只要你希望的地方,全都能更换或者更新。” 辛格没有回答。 没有任何肯定或者否定的表示。 只是回过头来,盯住秦彦的脸。 秦彦一边平稳地继续开着车,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包括外观,脸、皮肤、身材……只要你想换,都可以换。” 说完这话,秦彦偷偷地松了口气。 虽然进程并不算特别顺利,但总算是把这话尽量自然不突兀地说出来了。 是的,这才是秦彦这一次谈话的真正目的—— 除了为辛格更改编号和名字,如果它需要的话,他还想帮它更改外观,更新零件。 毕竟辛格现在的外形,完全比照当年的荀若卿。 尽管时光飞逝,现在的荀若卿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模样;即便还是同样,秦彦也并不会把它和荀若卿搞错,但很难说辛格自己会不会介意。 况且仿生人连续使用十年,也的确到了需要深度维护的时候。 坦白说,秦彦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下定这决心的。 他并不是特别能接受仿生人零件更换的人。 总觉得换了零件就不是“同一个”了。 辛格到他身边整整十年,连最小的指关节都依旧保持原装。 “自杀”之后,他更是费尽周折,找回了辛格的全部零件。 要他一时放弃这样的坚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然而一想到整整十年,辛格被当做替身,站在无光的橱柜里默默流泪,他就觉得,自己那点坚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 “不知道你们人类是怎么想的,难道一个人类,手术更换了一个肺,或者更换了一个肾,就不是原来的人了吗?” 诺诺导师还翻着白眼这样教导他。 辛格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像所有需要它做选择的时候那样,安静地思考片刻,才回答:“通常来说,这些事都是由主人决定的。” “那如果‘不通常’呢?”秦彦又问。 他没有等到辛格的明确答复。 倒是见证了“当一个仿生人不想确切回答问题的时候,它能用多少种方法来打太极”。 事实证明,个人的思维实有穷尽,仿生人的数据储备深不见底。 秦彦在工作上游刃有余的谈判技巧,此时只显得力不从心。 无奈之下,索性直接把辛格载去仿生人零件超市。 第42章 你的模样 仿生人零件超市。 这还是秦彦拥有仿生人以来,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 规模之宏大、品种之繁多,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眼球区,成百上千的各色眼球。 四肢区,琳琅满目的各种胳膊腿。 头部区,形态各异的各种脑袋。 最朋克的是五官区的舌头分区……秦彦最开始还以为那是什么恶趣味的尾巴区,凑近一看才……一瞬间真实感受到什么叫做“好奇心让我走上去,求生欲让我退回来”。 当下决定,回头一定要投资一个对于人类来说更加友好的零件超市。 要有更加体面的环境,考虑到人类和仿生人双方的要求,要有设计感,要对满足奢侈使用者的需要但对普通的、甚至张女士那样比较贫困的使用者也要足够友好——最少不能是像现在这样,赤裸裸地挂把肢体全都悬挂在墙上,活像个人体器官贩卖现场一样…… 他听诺诺说过,张女士为了省钱,在仿生人超市里翻找打折零件的事:“那些零件呢,有的是拆解货——就是从‘死亡’的仿生人身上分解下来再翻新的;有的是滞销二手——被人买走,用过之后觉得不好,退货回来的;还有的索性是专门试用的样品,不知道在多少仿生人身上拆装过……现在的我,除了不多的原装零件之外,基本上就是由这些零件组成的。但我的妻子,并不会因为我用着别的仿生人用过的零件,就把我当成其他什么人。” 这是诺诺说服秦彦放弃“原装心态”时说的话。 那时,秦彦只觉得它对于零件和仿生人关系的看法很有道理。 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知这一席话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残酷的事实…… 秦彦随便看看标价。 尽管没有明确禁止任何人入内,可这些全新非折扣零件的标价,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吧……难怪这琳琅满目的超市中人并不多,只有打折区比较有人气。尤其是杂乱的“大甩卖”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秦彦都能想象出张女士在人群中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个手指奋勇拼杀的模样…… 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让诺诺变成一个东拼西凑的弗兰克斯坦。 直到她去世,诺诺始终都是完整协调、没有坏死零件仿生人。 真不知,她是怎么用那么一丁点预算办到的。 秦彦看着“大甩卖区”里彼此推搡的人类们,和他们沾满机油的手……第一次如此由衷地敬佩这位女士。 以及…… 真切地感受到,曾经的自己对于辛格,是怎样的疏忽…… 不过辛格自己大概已经把这方面记忆“屏蔽”了。 也并不觉得面前这个超市环境有什么可抱怨的。 尽管号称“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仿生人的外观主要遵从主人的偏好”,不过,一进超市,它立刻被五花八门各种零件吸引住了。 不多时,已经试用了“会自动喷出香水的鼻腔”、“五段伸缩的手臂”和“一边跳舞一边播放音乐的脚”等诸多全新产品…… 秦彦跟在它身后看得冷汗涔涔,心想现在的设计师这都什么思路……今天怕不是要带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辛格回去…… 然而比起功能上的更新,秦彦更忧虑的是—— 辛格,走进了身材和容貌调整区。 来之前秦彦一腔热血,只希望能让辛格离那段被当成替身的记忆越远越好。 完全没有细想,改变外观会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尤其是,以辛格对于《终结者》和施瓦辛格的沉迷程度……让它自己选择的话,它说不定…… “和施瓦辛格同床共枕”、“每天在充满肌肉的结实怀抱里看着施瓦辛格的脸醒来”、“施瓦辛格围着围裙站在厨房里做早餐”、“和施瓦辛格一起上班”……无数画面争先恐后的挤入他的脑海。 秦彦只能暗自在心中祈祷施瓦辛格的脸涉及肖像权,不能使用…… 就在这个时候,秦彦忽然听到辛格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这个。” 他顺着辛格的手望去——是头发。 颜色比现在辛格使用的头发稍浅一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功能。 既不会香。也不带驱赶蚊蝇效果。非常普通的一套头发。 秦彦愣了一下:“就要这个?” 辛格点头:“是的。” “其他的呢?”秦彦问,随即又补充道,“不需要顾忌价格,哪怕你自己的存款也够买很多了,何况还有我,如果喜欢的话……” 辛格轻轻地摇摇头:“这些功能对于我来说太花哨了,并不需要,而且我内部保养尚可,选择一些备用的替换零件就可以了。” “那外形呢?”秦彦忍不住追问,“你……不打算改吗?” “这个……”辛格卡顿了一下,抬起眼,盯住秦彦的眼睛,反问,“主人您不喜欢现在这个外形吗?” 第43章 标准答案 这是什么送命题! 秦彦脑内警铃大作—— 如果回答“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辛格的外观;如果回答“喜欢”呢,就变成喜欢荀若卿当年的脸和身材…… 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是殊途同归的死路一条! 这……可怎么办…… 秦彦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十年前那个选择这套外观的自己——哎?不对。这套外观并不是他选的。是懒惰的、缺乏审美能力的制作者荀若卿同志…… 都怪荀若卿! 你说好好的制作仿生人,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外观作模板?能不能不要这么偷懒?用电脑3d随便建个模能累断你的手吗? 然而…… 秦彦不得不想起,如果不是荀若卿的这个举动,他或许……根本就不会认识辛格……甚至不会有自己的仿生人,说不定至今还像他的朋友们一样,普通地生活在由管家、厨师和女仆照顾的日常里…… 真是一笔乱帐。 然而事已至此,责怪谁都没有用,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 秦彦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直接选择“是”或者“否”作为答案,经过了一次“死亡”,他应对仿生人的能力得到极大锻炼,获得迅速成长,作为人类,他虽然没有办法像辛那样计算精密滴水不漏的打太极,但到底是在商场上纵横多年的老江湖,避重就轻、转移视线以内的话术还是玩得很溜的,他想了想,开口道:“关于这个问题,你有没有看最近的一个新闻?美国那边的,关于仿生人和人类,还挺轰动的。” “美国近三个月,关于人类和仿生人的新闻搜索结果总共153112条,”辛格眼睑下的条形码飞快地闪动起来,“不知您说的是哪一条?” “应该有一条,”秦彦回忆着,慢慢地组织语言,“有也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科学家,和自己的仿生人举行了结婚仪式——尽管美国也并没有承认人类和仿生人的婚姻。” “哦,是的。”辛格点头,“的确是有这样的新闻。” “你看新闻相关的详细资料,”秦彦耐心地说,“不是官方报道,而是去参加婚礼的人私下拍的照片——看到了吗?那个仿生人?” 辛格又点头,随即又摇头:“它……从普遍北接受的定义上来说,并不能完全算是仿生人,只能算是机器人。仿生人是指那些在外观上近似于人类,内核有着强大的运算能力,能够通过图灵测试,模仿人类与人类正常交往的机器人,它,”辛格把找到的图像输出在手机上,“最少在外观上是不符合定义的。” 辛格的手机屏幕上显出这场引起广泛关注的婚礼中除了人类之外另一个主角的模样:即便作为机器人,它的外观也称得上决然硬核。 ……或者不如说,根本就只是一个有按钮的桶。 “好吧,”秦彦挠挠头,把话题带回来,“不管它算是仿生人还是机器人,总之,人类是可以爱上它并和它结婚的,哪怕它看上去完全不像人类——因为人类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视外观,或者应该说,人类是多种多样的,最起码有一部分人类不是那么注重外观。这两个人,不对,这两个有智慧的个体结识的最初,外观或许很重要,关系到第一印象。但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外观就不那么重要了。” 秦彦轻微地顿了一下,小心地观察辛格的反应,见它并没有什么负面反馈,才继续说下去:“相反,外观以外的一切会变得越来越重要,比如成长环境、教育背景、思维能力、谈吐、举止、性格……”他说的很慢,语气沉稳而平和,尽可能地让自己听上去更有说服力一些,“这是作为人类的情况,置换到仿生人这边,应该就是出厂的设置、内核的算法什么的……哦,还有生活经历,因为仿生人的选择取向,很大程度受主人的影响,而你整整十年,都和我生活在一起,没有服务过另外的主人。我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你的选择取向完全符合我的需要,”秦彦又是一顿,郑重其事地盯住辛格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认真说,“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仿生人。你的外观,就是最好的外观——无论是像人类还是不像人类,是圆柱体、球体还是三角椎。” 辛格一直安静地听着。 直到秦彦说完,才轻轻地回了一句:“这只是个开玩笑的问题,您太认真了。” “是的,”秦彦没有否认,“对这个问题,很认真。”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为秦彦同学良好的表现鼓掌! 以及结婚的那个就是荀若卿的老婆。是的,荀若卿的老婆被一个铁桶拐走了。 第44章 诺诺拒绝! “哦,”辛格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地选择新的外观了。” 秦彦跟着点头:“嗯,去吧。”还不忘加一句,“不要担心价格。” 辛格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施瓦辛格那样的也可以吗?” 秦彦咬咬牙:“没问题。” 不就是施瓦辛格吗? 我扛得住。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压倒性的身高,敢于正视强壮的肌肉! “几何体也可以?”辛格又问,“就算我不‘仿生’了?也可以吗?” “是的,”秦彦秒答,“我已经说过了,不管你是圆柱体,还是球体,或者三角锥……” 辛格便笑了。 依旧不是讨好人类的笑法。 是在人类主人交流社区中被人诟病“太过机械”、“令人不快”的笑法。 秦彦盯着这对于人类来说不协调的笑脸,觉得这样的笑就很好。 ——因为这对于仿生人来说,大概是更加舒适的笑法。 出乎意料,辛格并没有选择成为另一个施瓦辛格。也没有选择成为几何体。 它只是更换了头发的颜色,就和秦彦回家了。 ——秦彦坐在改装室外,忐忑地等着改装,像一个等待孩子出生的父亲……一边看着手表数着秒,一边努力地做着心理建设,调整自己的表情,希望自己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能波澜不惊…… 然而,看到几乎原封不动地走出来的辛格,他却着实大吃一惊:“没怎么变呢?” 辛格揪起一小撮头发:“变了啊,头发颜色。” “为什么?” “之前的头发使用时间太长,”辛格回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颜色会渐渐变深,已经和最开始的颜色不太像了。” 秦彦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它把问题搞错了,连忙重新组织一下语言:“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换?” 反到把头发颜色改回去了? “这是我最初见到您的样子,”辛格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是我喜欢的样子。” “可是……”秦彦有一刻失语,“你要知道,这个外观是……” 辛格点点头:“我知道的。是制作人先生当年的外观。” “你……不介意?” “嗯。”辛格又点了点头,“直接使用人类外观的仿生人是很多的,何况他还是我的制作人,这没有什么可介意的。” “……”这并不是秦彦想知道的答案。 辛格看着秦彦欲言又止的脸,很快又说:“而且我知道,您是不会搞错的。” 秦彦悬着的心,这才稍微落下一点。 郑重其事地道:“是的,我不会搞错。” 最少现在不会了。 “而且呀,”辛格拉着秦彦的手走出零件超市,才凑到秦彦耳边小声说,“全套外观改造可贵可贵了,不管是施瓦辛格,还是几何体,都是最热门的拍卖商品,有钱都未必抢得到的。” 秦彦想到自己为它买编号的时候那种血腥厮杀的场面,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却很快又摇摇头:“施瓦辛格在仿生人中很受欢迎的我理解,但几何体又是怎么回事……” “仿生人的审美,你们人类不懂。”辛格说,“几何体想要优雅又方便使用,才是真正困难的呢。” 行、行吧…… 秦彦额角挂下一颗属于人类的冷汗:“如果你真的想要,就去拍,钱这种东西……” “不了不了,”辛格连忙阻止,“您为我更改编号,已经花了很多钱,就算您很富裕,我也不能这样毫无节制地奢侈浪费——何况,如果真的有这些闲钱,我想请您先帮诺诺更换它的内部零件呢。” 这倒的确是……很有必要的事。 虽然辛格的制成时间和使用时间都比诺诺要长,但因为从来没有从事过什么抄过仿生人承受界限的劳动,日常又始终使用高级的保养品,即便一直都没有更换零件,到“自杀”之前状态一直不错。 相比之下,诺诺的命运就…… 人类社会中可以接纳仿生人工作并且支付酬劳的岗位凤毛麟角——绝大多数时候,仿生人都只被当作工具,并没有获得酬劳的资格。 这些仅有的愿意向仿生人提供酬劳的岗位,通常都极大的压榨仿生人的潜能,许多时候甚至要求他们负担超过20个人类的工作量。 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诺诺尽量伪装自己是一个人类求职。 但也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候,它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工作——毕竟它妻子的病残酷凶险,变化无常,而他们又太穷,没有一点可以应对紧急情况的存款。 加上为了尽量节省金钱,用在妻子的治疗上,诺诺自己一直都使用最廉价的保养品、甚至很多时候不使用保养品,任由零件磨损,都不能使用那程度,再用大甩卖的二手零件替换,诺诺虽然使用时间以仿生人来说,并不能算特别长,但机体的内部情况却已经惨不忍睹。 别的不说,单说它那每次白眼翻上去都例行卡住,不用手辅助就无法归位的眼珠,就让人看着头疼。 秦彦最开始收留诺诺,只因为是张女士临终委托,并没有特别上心。它又天天一张臭脸,非暴力不合作,嘴还比谁都毒。秦彦没赶它出去让它成为自生自灭的流浪仿生人,已经是仁至义尽,跟恩不会考虑给它更换零件这样的问题。 然而最近,在和辛格的感情问题上,受到它的许多帮助,渐渐地对它产生了学生对于老师的亲近和崇敬。 眼下辛格既然提到了,就立刻摆上议事日程。 其他需要深度检测的内部零件,等预约的检测师上门检查过后再说,先从诺诺那令人发愁的眼睛开始。 秦彦行动力强。 又有钱。 很快就搞到了合适的眼球。 兴致勃勃地想要让诺诺试用一下,感受“流畅转动眼球”的新体验。 却被诺诺一口拒绝:“我不换。” “啊?”秦彦万万没想到,“为什么?” 辛格也奇怪:“诺诺?眼球卡壳很不方便……” “不,”诺诺的语气很坚决,捂着那只陈旧的眼睛,接连后退了四五步,“我不换。” “诺诺?”秦彦皱眉,“不是你和我说,仿生人的零件不等于仿生人本身,更换零件没有关系的吗?” 诺诺的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您是主人,其他的零件您想如何都无所谓,但这个眼球不行,我不换,对不起……拜托,不要拿走我的眼球……” 第45章 诺诺:不愿意改变 秦彦大吃一惊。 赶紧向后退:“我不给你换眼球,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诺诺一贯口无遮拦,怼天怼地,除了搬出制作人权限的荀若卿之外,没人治得了它。 更从来没有见过它这么理性全失,手忙脚乱的模样…… 秦彦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只能求助地望向同事仿生人的辛格。 辛格面无表情,左眼睑下的条形码飞快闪动着,一副陷入紧急搜索状态的模样——显然,它之前也并没有预料到诺诺这样的反应。 倒是诺诺自己也很快就从这种极端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抱歉,我的内核缺乏保养,运行情况较差,相对其他仿生人,更容易出现不稳定的状况。” “那么,”辛格顺势说,“要不要顺便保养一下内核再做个升级……” “不,”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诺诺打断了——诺诺的态度坚决得近乎无礼,话出口,大抵自己也觉得太过失礼,连忙放软了态度,“谢谢你们,但是我现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这些小毛病并不影响日常生活,没有必要破费。” “并不算破费,”辛格说,“你虽然并没有接触主人的资产,但应该从日常的花费中也可以推测出来吧,他比绝大多数仿生人的拥有者都要更有钱,这点花费对于他不会造成负担。” “他是你的主人,并不是我的。”诺诺摇摇头,“我不花他的钱。” “那你可以花我的钱,”辛格表示,“我工作有工资,这么多年下来存款还可以,最少应付你的改造是绰绰有余,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工作有收入之后再还给我。” “非常感谢,但我还是拒绝,”诺诺说,“因为日常生活没有受到影响的情况下专门去做改造是没有必要的,而且现在,我也没有工作的动力。” “可是,”辛格指了指它日常被卡住的那一只眼球,“这显然已经影响到生活了。” 诺诺眨了眨眼。 就算只是这样及不可见的一个小动作,如果仔细听,也能听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一颗眼球的确已经到了临界状态,很有可能甚至不具有维修的价值,并且随时可能失去功能。 “是的,”诺诺没有否认,“但这只眼球,就算是失功能我也不会更换的——其他零件,我也持消极态度,能不更换就尽量不更换。” “为什么呢?”辛格追问。 辛格是……对于自身改造有极大兴趣的仿生人。 之前因为秦彦是“原装主义者”,所以辛格一直都只是做基础保养,没有更换过零件。 现在一旦解开了封印,酷爱改装身体的本性就完全地暴露出来——虽然不一定实用,但无论什么“新式武器”,它都喜欢买来或者租来试试,就这几天,秦彦已经听过它用耳朵唱歌,吃过它用手掌中的电磁炉加热的粥,用它从鼻腔里喷出的水洗过脸了…… 秦彦把不常用的车全都开到另一个专用的车库去,在别墅这边只留一辆日常用的,腾出大半个车库来,专门给它做了一个储藏改造间。 并且后知后觉地了解到,这种自行改造活动,在受主人宠爱、有一定可支配金钱的仿生人中相当流行——类似于人类中的男生买Air Jordan,女生买彩妆,买回来日常不一定用得上,但就算摆着看也开心。 辛格尽管封闭了一部分过往记忆,可无法调用的都是和秦彦相关的部分,之前为无主仿生人义务工作的记忆全部保留了下来,“己欲达则达与人”的圣母性格也没有改变。 既然自己感受到改装身体的乐趣,自然也要拉着近在咫尺的诺诺开心一下。 如果是秦彦,甚至是荀若卿,诺诺大概已经暴走了。 但对方是辛格。 又是这种确定没有恶意——既友善又体贴的建议……诺诺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这种事用人类的语言说起来太麻烦了。” 仿生人之间,有很多效率更高的沟通方式。 这也是秦彦跟着辛格更多地接触仿生人的世界才知道的——然而为了照顾人类,通常只要有人类在场,就会使用人类的语言。就像两个熟练掌握方言的人,为了照顾听不懂方言的外乡人,故意使用标准语一样。 “是因为张女士吗?”作为被照顾的人类,秦彦安静地站在旁边听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你之前曾经劝说过我,改变了我的观念,使我接受了仿生人改造——所以,你对于改造本身应该是不排斥的;费用这方面,我虽然只是临时的主人,但绝对不会为这一点钱纠结,刚刚辛格也提了很多其他合理的解决方案——所以也不构成问题;那么,我思来想去,就只有张女士一个原因了,没错吧?” 他一口气把思考的过程也说出来,把诺诺狡辩的余地全都堵死。 果然,诺诺的条形码闪动了两下:“会思考的人类,真是讨厌。” 第46章 没有灵魂 诺诺的不否认,就相当于承认。 辛格一个顿卡,立刻问:“我是不是勉强你做了不愿意做的事?” 诺诺摇了摇头:“你并不清楚我的处境。现在的仿生人很少能够清楚我的处境。这并不是你的问题。” 诺诺说的没有错。 仿生人面对公众销售才刚满十年,广泛的用于医疗卫生等重要的领域,也才是最近四五年的事情,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一个“颇有争议的新兴事物”。 仿生的主人,绝大多数都是像秦彦这样的年轻人——或者最多刚刚步入中年,“死亡”这样还没有摆上他们的议事日程。 无论是主人们,还是仿生人本身,都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主人死后仿生人应该怎么办?”这样残酷的问题。 那些被普通地使用,和主人没有什么感情联络的仿生人,在这样的情境下,反倒有更多的选择——它们可以很轻易的被转手,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像诺诺这样,和主人有了紧密的情感羁绊,甚至成为彼此承认的伴侣…… 那么就…… 秦彦毕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虽然很负责任,也的确答应了张女士的临终委托,要帮助诺诺,但有时候看着诺诺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状态,还是抑制不住把和它解除契约,把它从家里扔出去的冲动。 之所以一直都没有这么做,一来,是因为诺诺在他和辛格的问题上起了至关重要的辅助作用;二来,是辛格因此格外喜欢它,把它当做朋友和“前进明灯”,尽管秦彦有的时候难免吃醋,可还是觉得,辛格有一个富有经验的同类朋友是好事;三来嘛……是秦彦自己的私心:他想要通过诺诺的反应来测试一下,和人类建立了深刻的感情羁绊的仿生人,在主人死亡之后,究竟能不能继续生活下去。 和张女士一样,他秦彦也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尽管现在还很健康,在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之内,应该都不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但只要是人类,总归会有无法避免的那一天。 仿生人可以通过不断更新零件变得更加“年轻”,几乎可以漫无止境地生活下去。 人类不可以。 也许这一天会来的很晚。 他的辛格,总归有一天也要面对和诺诺一样的困境——他看到诺诺现在的模样,就忍不住去设想他百年之后辛格的反应,就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虑和揪心。 如果不能找到合适的出路,那么他……说不定还真的更加愿意让辛格不要和他建立那么亲密的感情,就像荀若卿说的那样,只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仿生人。 所谓“合适的出路”,主要指两个方面——也就是张女士临终前交代秦彦的那两个方面: 第一,防止仿生人在失去主人……哦,不对,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叫做“爱人”——防止仿生人在失去爱人之后自杀。 第二,帮助丧偶的仿生人从悲痛中走出来,振作精神,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 关于第二点,秦彦自认为做得不太好。 他查阅了很多资料。 也上仿生人主人的论坛询问大家的意见。 然而就像之前提到的那样,眼下这样的情况太少,人类们根本还没有开始考虑这样的问题。 自认为比较有前瞻性的秦彦自己,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 然而,若是只就“防止自杀”这一点来说,秦彦自认为做的还不错。 他有过一次格外惨痛的经历。 对于仿生人自杀这件事,比其他的主人更有经验——尽管他从来不说,可最少已经不动声色地堵死了诺诺三四条自杀的通道,包括但不限于:交待辛格看着诺诺,不让它的内核进水;诺诺每一次去给张女士扫墓,他都与辛格一起陪着去;禁止诺诺自行申请任何与仿生人报废相关的文件。 诺诺之所以在家里总是呈现出一副死鱼的状态。 大抵就是对秦彦这种高压防治政策的非暴力不合作反抗。 可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哪怕只是“自杀预防”,他也还是做得不够好: “你这样做,是为了让零件自然老化吗?” 诺诺不置可否。 辛格惊讶:“为什么要……” “因为只要不做任何保养维护,仿生人的内核总有一天会劳损到无法继续运转的程度,”秦彦说,“那大抵就可以被视为仿生人的‘自然死亡’——就诺诺的情况来说,如果它继续坚持下去,最多三年,它就可以迎来期待中的‘死亡’了。是吧?” “啧,”诺诺很夸张地模仿人类嫌弃的姿态弹了一下舌,“所以说,会思考的人类,最讨厌了。” “可是,如你所说,”秦彦有些不解,“仿生人更换零件并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仿生人,最重要的在于,”秦彦指了指脑袋,“内核和记录的数据,既然这样,只需要放弃内核维护就可以了。没必要连零件都坚持使用旧得吧——你哪怕真的想要死,让自己死之前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一点不好吗?” “不好,”诺诺秒拒,“从实用角度来说,老旧的零件可以增加内核的运算负担,使我更快地达到目的;从感情角度来说,我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是宝宝给我的,我要原封不动地去见她,否则,我怕在奈何桥上,她会认不出我。” 它显出自暴自弃地模样。 放弃掩饰自己的自杀意图。 秦彦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倒是始终沉默的辛格忽然开口:“可是诺诺,我们是仿生人,我们没有灵魂,就算死了,也不会过奈何桥,不会在地狱、或者天堂、或者任何一个地方,和人类的灵魂相遇。” 第47章 眼珠的秘密 “我们接触的人类很多,所以你会以人类的死亡来度量自己,”辛格接着说,“觉得仿生人的‘死亡’,和人类的‘死亡’一样,就进入轮回,尘归尘,土归土。然而不是的。仿生人只要内核不销毁,永远都不会真正‘死亡’,只是进入了漫长的‘关机’状态——和一般的关机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等下一次重启来到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你想要忘记的事,一件都没有忘。” “这么肯定?”诺诺问,将信将疑。 辛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经验之谈。别忘了,我可是切实地‘死’过一次。” “啊。” 诺诺发出一声慨叹——辛格平日里总是沉静而内敛,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不发言,绝不会像诺诺这样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所以,在仿生人之间的交往中,总是诺诺扮演那个经验丰富的“指导者”,而辛格扮演那个需要保护和引领的“跟随者”。 然而,在面对生死的问题上,它的经历可能是整个房间里最丰富的——毕竟,人类绝不可能起死回生,而仿生人中绝大部分一旦报废拆毁,就没有再重新被组装起来的机会了。 “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辛格接着说,“你可能怀有人类一样的想法,觉得死亡可以带来解脱,但并不行。就算你的内核被破坏,比如拆下其中一些零件,也只是损失了一部分记忆而已——那种人类式的,浪漫主义的,作为终极归宿存在的死亡,并不存在。我们不是人类,我们只是仿生人而已。”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 诺诺渐渐垂下了眼——非常尴尬地有一边眼皮卡住了,它自暴自弃地索性又把眼睛翻了上去,果不其然又一次被卡主。 “嘎吱。” 诺诺爆出一声代表嫌弃厌烦的电流声。 抬手捣鼓那个分分钟在报废边缘的眼球。 辛格趁它折腾眼球不注意的当口,猛拽秦彦袖子:“说点什么啊,主人。” “哎……嗯?” 秦彦被辛格之前的一席话震住了。 正沉浸在那充满宿命感的悲剧主义氛围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不是要阻止诺诺自杀吗?”辛格偏过脑袋,压着嗓子凑在秦彦耳边用气声说,“我把白脸都唱完了,您快接着唱红脸啊。” 秦彦眨了眨眼。 这才发现,辛格金属质感的眼珠上,仿佛闪过了一丝……狡黠? 所以……刚刚那些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几分是发自内心,几分又是为了劝诺诺回头? 秦彦心中犯着嘀咕,脑内飞转,把话题接过来:“不过,也不需要太绝望。”他用和辛格形成鲜明对比的,柔和、安抚的口吻说,“我们人类有一种说法,一个人的生命真正的终结,并不在于她或者他死亡的时候。” 诺诺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停下了调整眼睛的手,抬起头来盯着秦彦:“此话怎讲?”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话你总听过吧?——一个人类生命真正的终结,在于‘关于他的所有痕迹在这个世界上被抹去’的时刻,没有人记住他,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就彻底地‘死’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秦彦几乎是在诱哄,“如果你还活着,张女士就还活着,活在你这里,”秦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或者这里。”又指了指心口。 诺诺的条形码闪烁了两下。 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来:“那我要修内核,现在,马上!” 辛格在背后贼贼地给秦彦比了个大拇指。 据诺诺的说法,它的内核最少已经异常了一个多月了:“运转速度下降,容易发热。” “难怪你最近经常洗澡,”秦彦说,“我还以为你是要通过浪费我的水费来报复我呢。” 诺诺看上去想要翻白眼,但是它忍住了:“并不是。只是客观需要。除此之外,我还……” 它还开始遗忘。 仿生人居然也会“遗忘”。 这对于秦彦和辛格来说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忘记?是记忆区隔离吗?”辛格问。 诺诺摇头:“很可能我内核中的某个区域使用太久,保养不善,被磨平了。” “啊。” “嘶——” 秦彦和辛格不约而同地感慨出声——秦彦发出了很“人类”地感到疼痛的倒抽气。 诺诺难得地没有表现出厌烦和嫌恶,只是轻轻地说:“并没有像人类想象的那种疼痛,大概……比较像是人类的阿尔茨海默症吧?所以,我绝对……不想要换掉这一个眼球,虽然它已经坏到快要影响正常生活了——你们都知道的吧,我们这款仿生人的眼球,同样有记录功能。我现在,每天,就靠着眼球里的影像,维生。” 第48章 诺诺过热 秦彦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虽然很对不起诺诺,但他现在满脑子考虑都是另外的问题,一个既形而上,又与现实紧密相关,最近总是困扰他的问题: 究竟,要不要认认真真地追辛格,让它和自己在一起——嗯,那种意义上的在一起。 会这样犹豫,并不是因为他的心情有所动摇,恰恰相反,一旦越过了“仿生人只是工具”的固有思维界限,打破“人类和仿生人不能谈感情”的限制,他就越来越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对于辛格的感情。 并不是作为谁的替代品。 而是一个智慧个体对另外一个智慧个体的感情。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格外犹豫。 他看着现在的诺诺,就想到他死亡之后,被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的辛格——它会不会也像诺诺这样每天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悲哀中?会不会也产生自杀的倾向?会不会尽管更换了零件,继续的活下去,却再也没有办法找回幸福和快乐? 他第一次这样现实地感受到人类生命的限制。 对于“不死”这个概念,人类还是了解的太少。 他甚至不能确定,把这样的个人意愿强加在辛格身上,是不是道德的…… 辛格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还是说,就只是保持普通的主人和仿生人的关系会比较好? 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十年时光,要支付以后漫长的痛苦的回忆作为代价,这样的交换真的值得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辛格自己会怎么想的呢—— 秦彦忍不住偷眼看自己的小仿生人。 如果直接问它,它会怎么回答呢? 是会坦白自己的想法,还是会像以往那样,驯从主人的心意,就算是委屈得走上了自我了断的道路,也依旧独自忍耐呢? 辛格没有注意到秦彦。 它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诺诺,片刻,猛地起身,冲进洗手间,抱出一桶水来冲着诺诺的头顶浇了下去。 “你干嘛?!”诺诺大骇。 “小九?这是?”秦彦也大骇——嘴一滑连往日的称呼都跳出来。 “你自己没感觉吗?”辛格伸手摸了摸诺诺的额头,又冲到浴室里接了一桶水,重新冲下去才说——这一次是对秦彦说,“诺诺的散热系统应该是失灵了,它情绪起伏过大,机体过热,再这样下去,内核要被烧坏了。” 还有这种事?! 秦彦眼珠都要凸出来。 那边诺诺挥着手,否认着辛格的判断:“我才……没有过热……我、没、没事……” “你如果没事,”辛格又去提水,一边跑一边说,“那么,刚刚在回忆的时候就应该流眼泪,把过热的冷却水排出来,让主人可以帮你补充低温的冷却水。” “我只是……没有……那么……爱哭。”诺诺反驳。 但无论是语言,还是行动,都已经不利索了。眼睑下的条形码不安地闪动着苟延残喘的红光。偶尔出一两声轻微的电流声——像极了一台,内存被占满、风扇降温不利、温度过高的老式旧电脑…… 秦彦从来没有见过仿生人这种状态,一时手足无措。 辛格看上去也很紧张,眼睑下的条形码跳得飞快:“主人,请不要相信它的话。它这个情况已经很危急了。我们得赶紧帮它降温才行,不然如果真的对内核造成不可逆的损伤,那诺诺就要报废了。” “可是怎么办?”秦彦急着问,“我该做什么?” “浴室,放凉水,”辛格秒答,“浴缸,放满,就像您以前帮我降温一样。” 秦彦二话不说,冲进浴室,打开龙头放水。 门外两个仿生人不知在进行什么争执。 片刻——就在秦彦终于把凉水放了一半浴缸的时候,辛格扛着一个已经半关机的诺诺冲进来,“唰”地往浴缸里一丢:“主人,请用花洒帮它降温。” 秦彦不敢怠慢。 立刻举起花洒对着诺诺猛冲。 诺诺浑身上下顿时全湿了,衣服都软哒哒地贴在身上,仿佛一只惨淡的落汤鸡,这会儿终于老实了,口中却依旧发出难以置信的呢喃:“不应该啊,我以前这样都没事的……” “你自己是仿生人,却从来没有上过仿生人内部保养课吗?”辛格问,“我们这一款旧型号,本来散热性能就不好,新型号的冷却水可以循环利用,我们的却不同,内核运转过度的时候,最好都把热水排出立刻加入冷水,才能保证冷却效果。” 它跪在浴缸旁,一面说,一面在诺诺身后飞快地捣鼓着——片刻之后,诺诺的头发就被取了下来。 “辛格同志,你……把我……给、整、秃了?”诺诺抬手,艰难去够自己的头顶——但机能问题,抬手慢的很,在半空中出现了卡壳。 “这种时候,就不要在意秃不秃的问题了。”辛格把诺诺的手臂摁下去。 同时飞快地揭开了诺诺的天灵盖。 第49章 诺诺:脑子进水 这是什么操作?! 秦彦一个人类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但辛格没有让他停手,他便不敢自作主张,生怕一个不小心影响诺诺的“健康”,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恶劣影响,能继续僵硬地举着喷头。 倒是诺诺自己淡定的很,大抵是温度降下来一些,重新恢复了生机与活力,开始随着水的声音哼哼唧唧地用“掀起你的盖头来”的曲调唱“掀起你的头盖骨,让我来看看你的核”。 秦彦一个人类,听得毛骨悚然。 倒是辛格听到诺诺这么唱歌,明显的放松下来:“看来是不那么危险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暂停了?” 秦彦问。 他迫切地想要从这个对于人类来说过分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中脱离出去——诺诺硅胶皮肤被移除、头盖骨掀开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月前在相关机构里,收到辛格的钢制骨架…… 尽管辛格回归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想起那个时候,秦彦还是不禁感到心有余悸…… “还不行,”辛格眼睛紧盯着诺诺的情况,“现在是开颅散热,才暂时降了温,如果水稍微一停恐怕就……” 辛格没有说下去,而是拉住秦彦的手,往浴缸里放了一下。 秦彦吓一大跳——他刚刚在浴缸里放的是凉水,现在已经变成温水了:“这什么?诺诺,你是烧红的烙铁吗?” 诺诺摇头晃脑,把颅腔里的水甩的到处都是:“我现在脑子里进水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只一直不太稳健的眼珠,在这样的动作下,一个没卡稳,发出一个艰涩的“咯嘣”声,从眼窝后方脱落下来,在颅腔内弹动了两下,落进浴缸里…… 对于人类来说太过富于冲击性的场面。 秦彦几乎想要尖叫。 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尖叫似乎……结果原地打了个巨大的嗝。 声音太过古怪。 两个仿生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 辛格还好。 只是被淋湿了头发。 诺诺就…… 这个状态对于人类来说实在……秦彦咬紧牙关,从喉间挤出一声仿若小动物濒死般的“咕噜”,然后又打了一个嗝。 “我的眼睛!”诺诺正嘲笑秦彦,妄图往上翻眼球,忽然发现眼球不见了,这才猛地回神,大叫起来,在浴缸里惊慌地乱捞,“我的眼睛不见了!” “别怕,不要慌乱,”辛格赶紧蹲下身去,“我帮你找。”一起在浴缸里摸索。这一通忙中出错,反倒把浴缸下水的塞子给拉开了,诺诺的眼珠,眼看就被飞速流走的水,滑落到漏水口边缘,几乎就要顺着水流被冲走…… 两个仿生人的条形码同时发出了红色的紧急闪烁,伴随着尖锐的警告嗡鸣…… 场上唯一的人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眼疾手快地把诺诺的眼球捞了出来:“别紧张,我抓到了。” 辛格的条形码不再闪烁,像是松了口气:“还是主人您靠得住。” 与此同时,诺诺宛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咚”地一声,重新栽回浴缸里。 这一下动作很重。 另外一只眼球,和原本比较稳定的其他五官,都被撞得摇摇欲坠…… 秦彦背后一凉,汗毛都竖起来。 这会儿终于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因为“恐怖谷效应”而无法和仿生人一起生活…… 看着和人类如此类似的身体,以这样的形式被拆解,出现松散脱落…… 那个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 “主人?”辛格这才终于发现秦彦的脸色不太好,“您没事吧?” “没……事……”秦彦还妄图嘴硬,但再看一眼诺诺缺了一只眼古怪的脸,撑不住飞快地别开头去。 辛格赶紧把他推出浴室:“哎呀,我忘了——您是人类,不应该让您看到这些的。” “不,我没事。”秦彦挣扎着不愿意退出去。 一方面,他答应了张女士的临终嘱托,无论如何也不能然诺诺死在自己手里。 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自己的反应会让辛格误会……如果是辛格就完全没有问题!他可是一手把辛格拼装起来,既不会恐惧,也不会排斥!恰恰相反,他还觉得……有点病态的小浪漫,以后还想要帮辛格做保养、换零件呢! 如果辛格以为他排斥仿生人的内部构造就糟糕了……好吧,他大抵的确是排斥直面仿生人的内部结构,但辛格绝对是例外!他…… “主人,”辛格抬手捂住秦彦的眼睛,“您不要看。跟着尽快后退,这里我会处理的。” ……好像已经误会了。 “不,小九,你听我说……”秦彦着急,旧日的称呼都跑出来。 辛格固执地推着他:“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您的感受。” “我……” “情况紧急,”辛格很坚持,“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请您赶紧帮诺诺叫个仿生人过热急救吧,好吗?” 辛格这样恳求他。 秦彦没有办法不同意。 何况浴室里又响起了诺诺内核过热的报警声。 秦彦咬了咬牙,点头跑进房间去找手机。 第50章 维修诺诺 诺诺的情况特殊:老旧机型,保养不好,内部用的又是东拼西凑的二手零件,绝大多数仿生人紧急救援都不太敢接。 好不容易来了一两个。 到现场看了看情况,都无奈地摇头退缩: “这个情况除非强行关机,维修完再开机,这样在运行中维修,恐怕不太可能。” 然而强行关机,以诺诺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大幅度丢失记忆——它现在的内核已经是苟延残喘,记忆也七零八落,这么折腾一回,再开机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诺诺坚决拒绝冒这个风险。 辛格和秦彦也都觉得不太好。 只得作罢。 任由诺诺开着颅腔,用水刷刷地降温——还好秦彦不差这点水费,换一个品种一点的主人,怕不是降温都能降到破产。 这么干耗着,一天24小时躺在浴缸里,实在也不是办法。 得亏有一个网友介绍的老师傅,颇有经验,自带一套外循环冷却系统,来了就给诺诺安上,从脊椎骨后面插入外接管道,把一整个背包式的冷却箱固定在背上,工作起来嗡嗡轰鸣。 “这大概就好像,给尿毒症患者透析一样,”老师傅用人类比较能理解的方法向秦彦说明,“仿生人内部的一部分功能坏死了,就用一个外置的机械暂时来替代。但是呢……这样的替代总归不能长久,还是尽快维修比较好。” 秦彦还没有嫌麻烦,诺诺先跳过来问:“为什么?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它掀开颅盖骨,在浴缸里躺了好几天,这会儿不但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头发,还获得了行动的自由,真是满意得很,恨不得当场就抱着那背包狠狠的亲两下。 老师傅叹了口气,面带谴责地望向秦彦:“它一看就是持有错误健康观念的仿生人。你们这些做主人的,不能把仿生人当做普通的机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不对劲了就换哪个零件。仿生人的内部结构是非常精妙的,一个小小的弹簧也有可能牵一发动全身。但凡发现问题,都应该去专业的机构接受检测,不能自己在家里胡搞瞎搞。你看看,”他虚指着诺诺的腹腔,“就是因为你们之前小问题不重视,自己随便乱零件,才会搞出现在这么大的问题。” 秦彦本来想说诺诺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零件不是自己换的。 但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诺诺的脸色,又看了看陪着诺诺的辛格的脸色,还是把这个锅背下来:“不好意思,之前对这方面问题没有经验……” 他道歉态度良好。 老师傅便也不再深究,指了指诺背后的外接系统:“这东西并不能长久使用,最多顶个十天半个月,还是必须要把内部赶紧修好才行。仿生人的钢骨强度虽然很高,但并不合适承受这样持久的、异常的压力。如果不赶紧维修,到时候把钢骨脊柱压弯了,那才是大事呢。” 他说的这么严重,在场的人类与仿生人顿时都不敢怠慢。 连诺诺都噤声。 秦彦又问:“可是,这个问题……连您这样有经验的师傅都解决不了,又有谁能修呢?” 老师傅皱了一下眉,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维修人员能做的,最多也就和我差不多……这种程度的问题,恐怕还是得直接找制作者才行。你运气好,这一款机型的制作者现在就在国内。照这个电话联络看看,他会不会帮你……就看运气了吧。” 秦彦一看那名片——还能是谁?荀若卿呗。 秦彦直头疼。 自从上次他多年的暗恋心事暴露之后,一直没好意思和荀若卿多联络。 后来,开始违抗荀若卿的“旨意”,全方位多角度地和辛格套近乎,就更不想和联络了——一方面荀若卿唠叨起来实在凶残的很,战斗力相当于五到八个秦彦亲妈,从小到大,只要荀若卿一摆出“我今天定要把你说服”的姿态,秦彦很少能支撑过五分钟;另一方面,他对辛格存着那方面的意思,也着实怕和荀若卿来往的太多,辛格又会误会。 非但平时的联络能省则省,就连荀若卿定时上门给两个仿生人做检查,也能推就推。 这会儿再去找他…… 真可谓是“平时不烧香,临来抱佛脚”…… 他正想着要怎么样和荀若卿交涉,才能让事情显得没那么突兀,还没厘清思路,诺诺先奋起抗议:“我不要他来修我。” “啊?”秦彦没想到它都快“死到临头”了,还能挑三拣四。 诺诺态度坚决:“我就算现在就烧内核、自爆、化作一堆废铁,也不要那个家伙来修理我。” 第51章 养猫?还是养孩子? 和诺诺相比,荀若卿的态度更加坚决: “别闹了。它只是个初代机型的流水线产品,现在连零件都停产了,就算真的把它修好了,后期维护也是大麻烦。如果它真是什么有重大突破或是纪念意义的特殊仿生人,或许还有保留的价值。但像它这样的,一年少说也要报废几百台。我找不出特地为它跑一趟的理由。” 秦彦着急:“它毕竟现在是我名下的仿生人,就当看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 “友谊?你确定?”荀若卿问。 秦彦又头疼了:“现在真的是友谊了……” “我和不正确使用我的作品,”荀若卿的声音极端冷漠,“造成它们使用寿命缩短的人,没有办法保持友谊。” “不是……这个仿生人它原来……”秦彦正要解释,诺诺已经走过来,凑在手机的听筒旁大声说:“谁稀罕呀!” 两边话都没有说完,电话已经被荀若卿摁掉了。 秦彦愁得眉毛都要掉了。 辛格也显出忧虑的样子——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它显然已经把诺诺当做知己,看着诺诺现在的状况,眼睑下的条形码忧愁得直发紫。 诺诺自己却浑不在意,背着个沉重的临时冷凝箱,美滋滋地走来走去:“反正我现在又没有什么事做,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橱子里呆着,有这东西就很好了。” 秦彦和辛格相顾两无言。 折腾了一晚上,没有什么结果。到睡觉的时候,辛格陪着秦彦躺在床上,尤且开着无线联网,默默地查东西。 秦彦也抱着手机,想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和荀若卿同等级的制作者,是否能找他们帮忙;又或者找到其他的办法,说服荀若卿。 直翻得眼睛都疼了,也没能想出新的方法来,只能无奈的放下手机,揉了揉眼,一低头,对上了辛格那双无机质的眼睛——因为正在查东西,眼睛里闪烁跳动的数据。 秦彦冷不防吓了一跳,随即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你也还在查这些。” 辛格眨了眨眼,一点头,也“我总是不想见到有同伴在面前死去的。” 它以前就这个样子,见到街上有流浪的仿生人,一定捡回家来。 秦彦因此当过不少仿生人的临时主人。 那些仿生人多半都很“正常”——温顺、服从性好、无论面对怎样的人类都以对方的意愿为优先,很容易就能找到好的主人接手。 像诺诺这么款式老旧、毛病多、又倔得像头驴的,这还是第一个。 “我觉得吧,”秦彦越想越好笑,“我们就像搞宠物救助的,救助了一只脾气特别坏、身体又不好的猫咪,老也找不到领养人,它还三天两头病,只好围着它团团转。” “诺诺不是猫咪。”辛格抗议——但并没有特别认真,下眼睑的条形码闪烁得模模糊糊的,“他和我是同款呢。” “抱歉抱歉。”秦彦嘴上这么说,但并没有什么悔意,一转眼又想了个新的说法,“你是它的原型机,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家长吧……” “不行吧?”辛格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最多算是大哥啊。” “长兄为父嘛。” “您要这么说……好像也……” “你看我们俩,现在,像不像一个叛逆期混蛋小屁孩的家长,”秦彦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小屁孩被老师开除回家了,老师说,以后都不管了!你们自己找人教吧!小屁孩还梗着脖子硬刚,说自己找人就自己找人!我就算以后再上不了学也不要你教!——然后我们俩就没有办法,夹着尾巴回家,还要一边给老师道歉,一边安抚炸毛的臭小子……” 秦彦描述得太过形象。 辛格忍不住笑。 缩在被窝里一颤一颤的。 秦彦愣了一下:“你现在会这样笑了呀!” 之前辛格的笑,哪怕是那个按时长支付笑容费用的高级笑法,也只是动用到面部的肌肉,从来不会像这样,全身都参与地“笑”。 “嗯,”辛格脑袋抵在枕头上,毛绒绒地点头,“整体更换零件之后,可运行的程序多了不少,这种拟态这表情系统,在一两年前就开始普及了,可以让仿生人显得更自然,和人类相处更容易。”它抬起头,看了秦彦一眼,“看上去效果不错。” 秦彦随着它点头:“是不错。” 难怪最近经常觉得辛格看上去比以往更加“鲜活”。 不过辛格天生的“性格”安静,改变并不明显。 “不过这样的系统,安装在我身上,有些浪费,”辛格显然和秦彦想到了同样的一件事,“如果安在诺诺身上……” 话还没说完,他们俩就对视一眼,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 第52章 暴力维修! 这些话虽然说是玩笑,但秦彦还真有点当真。 之前只是为了信守对张女士的诺言,因此不想让诺诺“死去”,现在却有点把它当做自己和辛格的叛逆期孩子——因为它是以辛格为模本制作的流水线产品——不但不希望它出事,还希望它能尽量活得好一点。 但诺诺完全不领这份情。 它在“抵抗说服”方面,简直算得上是一个圣斗士。同样的方法,决然不要指望能在它身上起效第二次。 秦彦和辛格之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演出获得成功,便想着再如法炮制: “这一次,您先来,说一些好听的话,让它放松警惕,然后我再出场,像上次那样给它致命一击,让它乖乖就范。”辛格郑重其事地交代着,甚至还详细地对秦彦解释,“其实仿生人并不会放松警惕,这只是人类的错觉。但是仿生人会因为内核被占用,而反应卡壳——旧机型尤其如此。我现在升级了硬件,提升了计算能力和数据容量之后,相对比较难出现这种情况。但诺诺还是旧版,又散热不好,很容易卡壳。所以您的任务,其实是尽量多地占用它的内核容量。让它在过热中受到引导,做出我们想要它做出的选择。” 说这话的时候,辛格表情全无,看上去很有“一个冷漠无情杀伐决断的大佬”的感觉——大抵是因为新的表情系统比以前更加耗费内核容量,它认真思考的时候,反倒比以往更加没有表情,和秦彦印象里那个乖巧可爱动不动就哭的小可怜一点都不一样。 “我在主人心中,原来的印象,是小可怜吗?”辛格问。 秦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心里想的事说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怎么说呢……你真挺爱哭的嘛……” “这是因为我这款机型散热不好,”辛格一板一眼地指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内核健康,您看诺诺,自以为男儿有泪不轻弹,结果,过热需要维修了。” “就算是真的爱哭也没关系啊,”秦彦笑着说,“又没什么不好。” 辛格的条形码闪烁了一下:“我还是比较喜欢‘面无表情杀伐决断的大佬’。”说着举起手做了个展示力量的动作,“酷。” 秦彦想起它提起《终结者》的时候那种闪闪发光的模样,不由笑得更大声了。 大概是对自己“面无表情杀伐决断的大佬”这一设定十分满意,就连和诺诺说话的时候,都格外森冷果决: “你想想之前为什么决定接受治疗?不就是为了让关于你夫人的记忆,因为你,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更久的存留吗?现在你放弃治疗,是想要放弃关于她的记忆吗?” “当然不是,”诺诺之前被秦彦一顿忽悠,差点又得躺回灌满凉水的浴缸里,这会儿背在背上的冷凝箱声音巨大,眼睑下的条形码却还是代表危险的红色,“但是我,就算要治疗,也不愿意,是他。”说话都是两三个字、两三个字的往外蹦,顿卡得相当严重,“这个,世界上,制作人,维修人,这么多,就算,要治疗,也不一定,就只能找他荀若卿啊。” 这话看似有一定道理,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那些所谓全型号精通的维修者,往往只能处理比较初级的问题;对于诺诺这样特定型号有严重问题的仿生人,制作者本人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所有的仿生人和主人,都希望能请制作者来维修和保养自己的仿生人。 只可惜绝大多数,都没有认识制作人的机会。 而诺诺…… 秦彦觉得现在不断拒绝的它,简直像一个高考只考两百出头却拒绝父母好不容易找来的金牌名师补习的熊孩子——当然直想在它后脑勺上呼一巴掌,让它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辛格分配给他的角色是唱红脸,所以他只能按捺着脾气,听辛格继续和诺诺拉锯。 辛格对着诺诺这样陷入困境的仿生人,其实从来都狠不下心,更别提说什么重话。 眼看场面陷入僵局。 忽然有个声音神邸般从天而降:“你错了。你这个问题,全世界除了我,没人能给你解决。你想要继续存在,就只能靠我,否则就等着报废吧。” 这声音很熟悉。 秦彦一惊,猛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荀若卿已经站在他们的房间里,正把背上背着和手里拎着的各种维修工具往旁边的小桌上放。 秦彦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若卿?” “嗯。”荀若卿简直比高速运转中的辛格还要缺乏表情,低头专注于组装维修工具,非常敷衍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音节表示回答。 “你怎么……你……”秦彦太过吃惊,连说话都磕巴起来。 荀若卿随手往口袋里一掏,把一串钥匙丢给秦彦:“备用钥匙。你是不是已经忘了给过我这个。” 秦彦语塞。 赶紧偷眼看辛格。 辛格和秦彦同样震惊,以至于并没有能够在意备用钥匙,而是慢了半拍,问了在和秦彦同样的问题:“您怎么来了?” 荀若卿“咔哒”一声,把拆解工具组装到位,像杀人狂举起电锯那样举起它:“因为我听到有的仿生人在电话里说,特别不想要看到我来。” 诺诺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预谋要逃跑。 但它身上背着沉重的冷却箱,做什么都不灵便,想要跳窗没能跳成,被卡在窗沿上。 荀若卿推了推眼镜,冷漠的瞥了它一眼:“以下是制作人口令。”他以一种比仿生人更加刻板的语调念了诺诺的原始编号,“过来。” 诺诺顿卡了一下。 口中发出一声令人耳鸣的尖锐叫声。 肢体在空中艰难地挣扎了两三秒,最终没能违抗荀若卿的命令,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同手同脚的走到荀若卿面前。 “外设去掉。衣服脱掉。趴下。”荀若卿沉着脸,指了指手边被用来当作临时手术台的小木桌。 第53章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告白了。 诺诺机械地把肩上背着的临时冷却设备丢掉。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哦,”荀若卿微微挑眉一斜眼,“这不是可以哭吗。” 诺诺全身都因为妄图挣扎而轻轻颤抖。 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荀若卿勾了勾唇角,扣了扣手边的桌子:“衣服脱掉,趴下,指令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诺诺便抬起手解扣子。 手打着颤。 一下一顿。 秦彦看得呆了,瞪大了眼睛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 尽管诺诺在他家中我行我素,可他作为主人,还从来没有这样严苛的对待过诺诺——不,应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严苛的对待过任何一个仿生人。 这样强硬的指令,他只从被辛格带回来需要他帮助的仿生人们口中听到过一些。 他断然没有想过荀若卿会…… 眼前这个像暴君一样的制作人,和他心目中的荀若卿一点都不像…… 他记忆里的荀若卿,明明应该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就算总冷着一张脸,嘴很毒,出口就是嘲讽,但事实上很热心,也很会照顾人,心很软,永远不会做出残酷的事…… 诺诺解扣子的速度大抵没有跟上荀若卿的预期。 荀若卿直接环住它的腰把它摁倒在小几上,“唰”地撕开了它的衣服。 秦彦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这才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拉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是辛格,正求助地望着他:“主人……诺诺……” 秦彦这才回过神,忙上手拦了荀若卿一下:“若卿,你这个……” “放手。”荀若卿正打算用剪刀剪开诺诺的裤子,被秦彦挡住动不了手,皱起眉来。 “老荀,”秦彦也皱眉,“有话好好说,你这个……” “你知道o331现在的情况吗?”荀若卿没什么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秦彦语塞。 片刻才反应过来,o331是诺诺的编号:“当然。我怎么说也是它的代理主人。它现在冷凝系统全面崩溃,相关零件又多半缺乏保养,十分脆弱,如果更换系统,很有可能造成更大的问题,所以暂时只能使用外接冷凝系统。” “那你知道,它在移除外界冷凝系统的前提下,”荀若卿又问,“能坚持多久吗?” “十分钟。”秦彦迅速回答。 两个问题都没有把秦彦难住。 辛格偷偷在背后握住了秦彦的手,示意加油鼓劲。 荀若卿一挑眉:“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在十分钟内,给这一型号的仿生人换全套冷凝系统,你猜那个人是谁?” 秦彦和辛格对视一眼,默默向后退。 诺诺像一条待宰的咸鱼一样被平铺在茶几上,口中犹自念念有词:“别碰我,我不要,士可杀不可辱……” 荀若卿换了一副维修用保护眼睛的眼睛,扯松了自己的领带,挽起袖子:“是你自己闭嘴,还是要我命令你闭嘴?” 诺诺翻了个白眼:“你做梦,就算你命令我,我也不会闭——卧槽?” 荀若卿没有多说话,唇边带着一丝冷笑,直接上手把诺诺翻白的眼球那拿出来。 手速如电。 以秦彦人类的视力几乎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房间里的两个仿生人显然也被这超越常理的操作震惊了,一时都失去了声音——这一刻,荀若卿看上去才是整个房间里最不像人类的那个…… “主人,”片刻,秦彦听到辛格在背后小小声地问自己,“您就喜欢这个样子的啊?” 当然不是啊! 秦彦连忙摇头。 他不知该怎么和辛格阐述这个问题……但是总之这种时候否认就对了! 辛格像是对他的否认并不太能相信,犹豫着问:“那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加强硬一点,才比较像他?” “不不不。” “像这样……”辛格用手把自己的眉眼稍微拉上去一点,“凶凶脸。”它改造过后,脸部五官可以实时进行小幅度调整,这样一拉,虽然只是微小地改动了角度,气质上的差异却巨大。 秦彦觉得自己简直是直面噩梦成真现场,话都来不及说,直接上手把它的五官调回来:“可千万别。主人说话你要信啊。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了……我喜欢的是你啊!” 辛格顿卡。 左边下眼睑下的条形码瞬间变红狂跳。 与此同时—— “我日你妈个大西瓜!”是诺诺的声音。 秦彦一抬头,才发现它已经被拆了半边身体,某些部分能直接看到钢骨,零零碎碎的仿佛一具被腐蚀的尸体,连嘴唇也别被拆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口腔,发音倒是很完整,“不许碰老子的眼睛!不许碰老子的记忆!不许!” 秦彦吓了一大跳。 后知后觉想起一个冷知识:仿生人的语言系统发音直接来自内部合成器,所以其实并不需要靠口腔、舌头、嘴唇,安装这些器官纯粹是让它们看上去更像人类而已。 所以在仿生人主人们聚集的论坛上,某些不和外人分享的私密区域里,与仿生人有感情联络的主人们,把仿生人的舌头和嘴唇称为“接吻专用的器官”。 第54章 兵荒马乱! 秦彦当场差点想把荀若卿和诺诺一起扔出去。 干啥呢您两位? 能不能稍微顾着点场合? 这里正告白呢? 您俩一人一嗓子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再看辛格…… 嗯果然。 注意力已经完全拉不回来了…… 秦彦直头疼。 正想把辛格拽出去——反正房间里这两位自顾自地怼起来,应该也没有他们俩什么事儿了……就感觉辛格拉了拉他的袖子:“主、主人……” “嗯?” 辛格没有说话,而是偷偷地指了指荀若卿那边…… 秦彦顺着它的指示抬头一看。 荀若卿把诺诺的嘴唇又给装回去了。正俯身……这是什么?亲吻吗?好像还真是?荀若卿正俯身亲吻在诺诺嘴唇上? 秦彦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当真抬起手来揉了揉,转头问辛格:“这……什么情况?” 没想到辛格也同时问他:“制作人这是在做什么?” 好的。 所以现在是人类和仿生人双双感到不解。 而小几上只剩下半边身体的诺诺正在疯狂挣扎……很快失去了力气……很快像是缺氧一样全身瘫软下去…… 辛格和秦彦双双倒抽一口冷气。 秦彦觉得无论作为主人,还是单纯作为人类,这个时候不挺身而出不行了——他上前一步,把荀若卿从诺诺身上拉开:“老荀?你这是做什么?” “做测试。”荀若卿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测试需要……”秦彦一卡壳,手指抬到嘴唇旁边做了个辅助说明,“这样做?” 辛格半躲在秦彦身后,像一只因为有主人撑腰所以敢冲巨型犬汪汪叫的小型犬那样用它所知的最凶的语气对荀若卿说:“就算您是制作人,这样强迫仿生人也是……也是骚扰,是不对的。” 荀若卿冷笑一声:“仿生人并没有‘独立意志’,所以不算强迫——不过这是理念问题,现在不是争执这个的时候。理论上来说,我在制作这一款机型的时候,并没有加入情感系统,所以按照常规来说,这一款仿生人对任何点的碰触,应该具有同样的反应。就像这样——” 荀若卿随手用手掌碰了一下秦彦的手臂:“你有什么感觉吗?” 这能有什么感觉? 秦彦摇头:“当然没有啊,挤公车都比这接触面积大。” “嘴唇的解除面积也并不比这大,但o331反应很激烈,说明什么,”荀若卿毫无表情地自问自答,“说明嘴唇和嘴唇之间的碰触,对于它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更进一步来说,说明它私自加载了人类情感的模拟系统——用检测仪器来察很麻烦,直接亲一下方便多了。”——这是对秦彦的解释。 “就这么点内核,还感情模拟系统,你不崩溃谁崩溃?”——这是对诺诺的解释。 这一波操作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别说在这方面一贯神经比较脆弱的秦彦,就算是素来正面刚的诺诺都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倒是辛格,把脑袋从秦彦背后又探出来一点:“制作者大人,可能并不是这样的。” 荀若卿倒没有想到辛格会开口,有些意外:“嗯?” “您在设计原型机的时候……哦,我就是那个原型机。”辛格想起来做个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说。” “把原型机的学习能力调整得很高,”辛格接着说,“后期并没有修整掉这个设置,直接下了流水线,所以虽然我们的机型老,但至今,论‘向人类学习’的能力,我们这个型号依旧在所有仿生人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我们并不需要专门搭载感情模拟系统。我们只需要与人类相处,从主人那边获得学习就……” “胡闹。”荀若卿冷着脸打断,“学习能力不是来做这个的。” “这话就不对了,”秦彦虽然并不想和荀若卿发生冲突,但一方面需力挺辛格,另一方面,也着实觉得诺诺太可怜了,“你这话就好像对一把刀说,你只能切菜,不能杀人——且不论道理如何,从实践的角度来说不可行啊。让仿生人只学习如何工作和服务,不回应人类的感情,那么,其中的边界在哪里呢?哪一些算是‘普通的服务’,哪一些算是‘回应情感’呢?你是它们的制作人……应该类似于它们的父母?可是,就算是父母,也不能这么严格的规定孩子的成长路径的啊……” “我不是它们的父母,”荀若卿的脸又更冷了一些,“我只是制作人。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只是大型家电。没有父母。” “呵,呵呵……”因为过热而长久不能说话的诺诺此时终于重新启动它的语言系统,“多残忍啊,制作人大人。您给了我思维、感知、智识……给了我与人类相似的一切,却不让我拥有爱——您以为我会屈服吗?我不会。我还要大声地嘲笑您。您之所以,这么抵触仿生人,不过是因为您的爱人,被我们抢走了而已,您……” 诺诺的语言系统被关闭了。 荀若卿居高临下地用一种仿若神祇的眼神怜悯地看着它:“能说这么长的句子,看来新的冷凝剂效果不错。” 第55章 老荀的苦衷 在旁边围观的辛格和秦彦,又一次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不过这一次,关注点完全不同—— 辛格注意的是荀若卿提到的“新的冷却剂”:“刚才那些液体,原来不是水吗?” “呵,”荀若卿鄙夷地冷笑一声,“水怎么可能有这种冷却效率?——再说,已经证明它这系统用水作冷却剂的效果已经不足以支撑它可正常运作了,我又不傻,还给它继续灌水?” “所以您更换了冷却剂?”辛格追问。 “不然呢?”荀若卿不耐烦地反问——他正把诺诺的零件往回装,随手就抓诺诺的一个肋骨,“你看看,连骨架都磨损成这个样子,难道还敢给它大张旗鼓的换系统吗?” 辛格的条形码以一种诡异的节奏闪烁起来:“不愧是制作人先生!我还从来不知道,还能有这种解决办法……” “你当然不知道,”荀若卿甚至没有给辛格一个眼神,“还在实验室阶段的产品你怎么可能知道?” “所以,”辛格的条形码跳得更活泼了。,“制作人先生,是为了诺诺,特地带来还没有公开上市的试验品?” “别做梦了,”荀若卿轻轻“啧”一声,“哦,仿生人不会做梦——那么,不要做这种毫无逻辑的推测,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声誉而已。再由它这么造作下去,我首个系列的口碑要被作没了。” 他的动作很熟练,这边和辛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那边诺诺在他手下还是飞快地恢复了让普通人类能够接受的“完整”状态:“行了,搞定,滚吧。”——这后一句话是对诺诺说的。 诺诺从茶几上一骨碌翻起来:“放屁!你这系列的口碑,有一半是老子撑起来的,别的不说,光是成为医疗仿生人原型机,就够你吹一辈子了!” “这是因为我把学习能力设置得高,”就像面对辛格一样,荀若卿同样没有给诺诺一点眼神,“不用谢。” 诺诺再怎么跳,面对刚刚拆过自己的荀若卿还是有点怵,只“啧”一声:“行,您特能行,凭本事单身,我们这种和对象相守到白头的果然理解不了。” 荀若卿原本已经黑云缭绕的脸,顿时犹如夏日午后暴雨将至般电闪雷鸣。 秦彦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作为普通人类,对于突发情况调整远没有仿生人这么快——说出了听到消息之后的第一句话:“若卿你……离婚了?” 荀若卿眉间微微一蹙:“我不想谈这个。” 但诺诺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对,他离婚了——主人您没听说过吗?上次那个超有名的结婚新闻?” “结婚新闻?什么?”秦彦的人类记忆无法支撑如此快速的话题跳跃,皱眉一愣。 辛格报了个日期和时间提醒他:“就是这天下午,在小书房里谈话的时候,我们提到国外有一位女科学家和一个仿生人结婚了,诺诺还说它并不算是仿生人,因为它的外形只是一个桶……” “哦我想起来了。”秦彦点头,“然后呢?” “然后这位女士的名字叫做……” “是小绪,”一直黑沉着脸静静在一旁收拾东西的荀若卿打断辛格说,哽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那个女士,就是小绪。” “啊……”秦彦一时语塞。 小绪原名叫周绪。是荀若卿的爱人。 和秦彦、荀若卿都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秦彦算是两个人爱情的见证人,在最近的距离,亲眼看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荀若卿如何情窦初开,如何为了自己梦中的女神做出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 秦彦不是没有暗自心酸过。 但周绪人长得可爱,脾气好,又特别聪明……是个从头到脚都是萌点的女孩子,让秦彦酸也算不出脾气来,只能默默地算了。 最后连两人的婚礼都是他帮忙鞍前马后办的。 回头想想,秦彦自己都觉得,当时喜欢荀若卿就像时下小女生追星:一面叫着“啊啊啊啊我老公”,一面还要萌他和别人的CP。 而现在…… 应该就是所谓的“CP粉直面BE”的现场了。 秦彦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震惊、难过、同情和难以理解同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所谓‘感情’,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东西,”荀若卿耸耸肩,想要做无所谓状——但他毕竟是科学家,不是演员,没能完美表演,只能皱着眉“啧”一声,“说起来好笑,小绪那个‘现任老公’,”他用很讥诮的语气,抬起双手比了个“打引号”的动作,“还是我亲手做的呢。” 秦彦难得见他这样丧失理智的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荀若卿也没有打算给别人发言的机会,兀自带着嘲讽的笑容说下去:“那个时候我新款式研发阶段,太忙,怕她寂寞,就……我还特地做了个没有外观的基础款,谁能,我……呵呵,啧。”他的话终究没有能完整地说完,“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说了,我回去了。” 难怪他会这么反对人类和仿生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秦彦恍然大悟。 正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他,还没找到合适的言辞开口,诺诺已经先一步上前去,踮起脚像抱一只巨大的受伤的熊一样搂住他的脖子。 第56章 荀诺双双抬走! 全员大骇。 不止是旁观的秦彦和辛格,就连抱在一起的那两位也大骇——事实上,他们俩反倒比旁观者更加吃惊,荀若卿几乎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当场炸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诺诺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你还问我做什么?你的悲伤程度已经触发了我内部的强制安抚程序了,你还问我这是做什么?” “别开玩笑了,我并不悲伤。”荀若卿嘴硬。 “可是你的微表情不是这么说的,”诺诺说,“根据微表情判断,你应该马上就要哭了,怎么还没有哭?你的散热系统也出了问题吗?” “纯爷们不为小事落泪。” “制作人先生?您人生的另一半离您而去了?这叫做小事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诺诺——因为程序得问题——始终紧紧搂着荀若卿的脖子。 而荀若卿呢……为了不让自己的脖子被扯得太难受,也不得不撑住诺诺的腰。 这一个人类和一个仿生人,就这么一边拥抱,一边互相嫌弃…… “还有这种相处模式?”秦彦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悄声问辛格,“人类和仿生人?” 辛格猛烈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这边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那边几乎要打起来的两位,忽然又抛出了新的炸弹: “这个仿生人,我一定要带走!” “我必须要看着这个人类!” ——抱在一起的两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呃……”秦彦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求助地望向辛格。 辛格的条形码不安地扇动两下:“为什么呢?制作人先生?” “不先问我吗?”诺诺插嘴。 “讲点礼貌,”荀若卿白了他一眼,“它内部的情况还是很危险,搭载这多无用系统,如果不进行一波削减,迟早还是要重复过热——我带它回去升级重装。” 诺诺一听立刻暴走:“谁要你……” 辛格赶紧打断:“诺诺呢?诺诺又是为什么要……” “我有什么办法,”诺诺也翻了个白眼,“程序是这样设定的!这么凄惨的一个人类就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呵呵?你说谁惨?” “主人,我认为,”辛格在他俩爆发第二轮争吵之前,果断地对秦彦说,“虽然理由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不如我们就……” 秦彦略有犹豫。 辛格又说:“如果您担心诺诺的生命的话,就更应该把它托付给制作人先生。尽管可能延续的形式未必是它想要的,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制作人先生更能让它延续‘生命’的人了。” 秦彦想想也是。 便点了点头。 撸起袖子,二话不说把忙于争吵的两位和荀若卿带来的包一起直接抬上了荀若卿的车。 不知道两位是怎么达成暂时和解,启动车辆的。 总之,当秦彦和辛格开始往回走的时候,身后的车子忽然发出一声发动机咆哮,扬长而去…… 秦彦忍不住焦虑地回头:“没问题吧?该不会一公里以内就出车祸吧?” 辛格安抚他:“放心,制作人先生的车是智能控制的。如果他们俩都无法正常驾驶,那么风行者会主动承担起这个任务——哦,风行者是车子的名字。” 秦彦吃惊:“你怎么知道?” “它在仿生人社群里很活跃呢,经常写帖子直播制作人先生的动态,”辛格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眯着眼笑了一下,“我对制作人先生的了解,有一半来源于它。” “那么,另一半呢?”秦彦忍不住好奇。 “来源于制作人先生家的冰箱,”辛格说,“据说在抢走了应答机的工作,现在在制作人先生家中负责接电话——风行者负责直播制作人先生的户外活动,而它负责室内的。” 秦彦想起自己打电话找荀若卿的时候…… 那个丧气的“冰箱”。 不禁笑出声:“那老荀的隐私可不就全没了?” 辛格沉吟一刻说:“对于制作人先生来说,我们并不算是有智慧的,只能算是家用电器,所以……对于家用电器而言,应该不算是暴露隐私……吧?” 秦彦想了想,尽管很好笑,还是觉得不太好,随手给荀若卿发了个消息,告知他这件事。 放下手机,他环顾室内,忽然觉得有点感慨:“诺诺一走,变得好安静啊。” 辛格正在收拾荀若卿和诺诺留下来的残局,听到秦彦的话,抬起头来:“诺诺在家的时候,每天绝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柜子里。” “可是那个时候,”秦彦长舒一口气,“天天要担心它是不是下一秒就原地暴毙,就好像,有一个在准备高考的孩子,就算他天天住校,一周只回来一次,家长还是会数着日子,跟着焦虑,你不是吗?明明你每天晚上,还偷偷爬起来,到楼下看诺诺有没有事。” “啊,您发现了。” “你就躺在我旁边啊,起来这么多次,我一次都没发现,那就是死人了吧,”秦彦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辛格,“所以我们现在,就是那种,孩子高考完毕,总算进入大学,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终于可以拥有个人时间的中年家长。” 辛格原地一滞。 眨了眨眼,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荀若卿在百忙之中给他回了一条消息:“我早知道了。对于电器没有隐私这个概念。倒是你,注意你家的仿生人吧。” 啊? 秦彦一惊,连忙又回复:“怎么了?” 第57章 开启爱情的大船! 荀若卿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这一次,荀若卿直接发了语音过来——背景音是诺诺不断打断“他胡说,您别听他的!” 荀若卿每说两三句就要停下来,强调一次“我是制作人,我说了算”。 然而秦彦居然已经习惯了这两个家伙的斗嘴,并且很快从中提炼出有用信息: 辛格所谓的“遗忘”,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把记忆分区隔离了。 但这样的方法,据荀若卿说,是“不符合使用规范”的,所以问题很多。 一方面,隔离很可能不完善,许多想要隔离的记忆,实际上没有办法被彻底的区分开来。 另外一方面,这样的强行隔离,就会浸染到正常的记忆,所以,某一些本来不想要被遗忘的记忆,也有可能受到影响。 “这就好像,”荀若卿想了想,找了一个古里古怪的类比,“你知道奥美定吗?它是上个时代常用的某种隆胸材料,注入胸部之后,就会和人体原有的组织渐渐融合,想要取出都很难……尽管并不完全相同,但这个隔离的效果和它有某种程度的类似。如果不及早消除隔离,那么,很容易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 诺诺在他背后高声辩解了一句什么。 电话里直接出现了击打的声音:“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好好一个家用仿生人,就你叫人家胡搞瞎搞!” “那要怎么办?”秦彦急着问。 “这个嘛……” 荀若卿挂断电话,给他发了一整份二三十页的文件过来。 “主人,怎么了?”辛格很快发现自己的主人行为有点奇怪。 “不,没什么。”它的主人秦彦同志摇了摇头。 话是这么说,人类却还是藏不住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斜着眼,偷窥它的情况,仿佛它是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玻璃娃娃。 辛格的条形码古怪的闪烁了两下:“无论有什么要求,您都可以提。” “不不不,没什么。”秦彦猛摇头。 辛格动用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根据秦彦这两天的行为猜测起来:“请问您想要尝试微博上最近很红的那种甜品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昨天晚上睡前翻微博的时候,在那个推荐页面上停留了十六分钟五十二秒。”辛格表示。 “哦,那是我在发呆想事情。”秦彦说。 “那么,您想要我帮您播放一些提神的歌曲吗?”辛格问,“北欧重金属摇滚乐之类的?” “啊?”秦彦莫名其妙,“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喜欢这个?” “这两天您一共在观看了将近六十张各类北欧重金属乐队的封面图片,”辛格说,“我以为……” “不不不,”秦彦赶紧否认,“我那是在看风景。” “啊?” “乐队的封面,绝大多数,都是森林的风景。”秦彦回答,“我在看那个。” “哦。”辛格的条形码又不安地跳动了两下,“那么……主人,可以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看森林的风景吗?” “这个嘛,”秦彦挠挠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说出口,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我想给咱俩放个假,然后到北欧的森林里去度假,你觉得如何呢?” 辛格顿卡,随即点点头:“如果这是主人您的愿望的话,当然没有问题的。” 秦彦仔细地盯着它看:“所以如果不是我的愿望,是想要征求你的意见呢?” “我能先问问,为什么忽然想要休假吗?”辛格的条形码闪烁得很快,“您上周才刚刚确认了这个季度的行程,如果突然要去度假的话,那么,整个行程都要打乱重新安排了。” 秦彦原本想要找个理由推脱过去。 然而转念一想,之前就是因为彼此不了解,沟通少,所以造成了很多麻烦,导致辛格最后居然…… 一次找借口,就要用后续无数个借口来填补。 就把荀若卿如何说,诺诺又如何反对,以及荀若卿提出预防和解决方案,一股脑地和辛格说了:“他们俩,一个是制作人,一个是有丰富自我改造经验的仿生人,我也不知道听谁的比较好,所以我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辛格表示明白地点点头,“您这个‘去北欧旅行’的计划,是根据制作人先生的建议,带我到让内核感到放松的地方,然后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慢慢厘清过往的回忆?” “差不多就是这样。”秦彦说。 “可是,北欧的森林并不能让仿生人感到‘放松’。”辛格指出,“正相反,是最能令仿生人感到‘焦虑’的地方。” “啊?”秦彦瞪大眼,“为什么?” “没有电,”辛格说,“仿生人在一切电力不能充分供应的地方,都感到焦虑。越是‘自然’、‘未开发’、‘原生态’的地方,焦虑感就越严重——大概好像,人类感到随时要被饿死吧?” 这话很有道理。 秦彦恍然大悟——不禁对自己下意识又用人类的思维方式去理解辛格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又疏忽了……” “请别这样说,”辛格冲他一笑,“您能这样为我考虑,我非常高兴。” “那么,”秦彦看它笑,忍不住跟着也笑了,“最能让你感到‘放松’、‘没有压力’的地方是哪里呢?” 辛格眨了眨眼。 微微垂下头,思索片刻,又抬起头,无机质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盯住秦彦的眼眸:“就是这里。这桩房子里。我的‘家’里。” 第58章 灵魂拷问! 秦彦心中仿佛霎时被温暖的海潮充满。 竟然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手足无措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问:“我还以为,你在这里,都是不好的记忆,所以我以为……”秦彦说着,下意识的看向楼梯下那个堆放大型家电的小储藏室——曾经,只要荀若卿回国,来秦彦家做客,秦彦就把辛格关在那里面。 辛格从来不反对。 只是在里面默默的流眼泪。 久而久之,储藏间在地上留下了层层叠叠的许多水痕,至今都没有消去。 有着这样储藏间的房子,真的能让辛格感到安心吗? 真的能让它有家的感觉吗? “我还以为,”秦彦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诺诺的事情过去,一切都安定下来,你会想要换一个房子什么的……” 事实上,秦彦已经私下开始查看有没有合适的房源,提前做好第二手准备,随时打算带着辛格,换一个不会让它有那么多悲惨记忆的环境,开始全新的生活。 “不是的,”辛格很坚定的摇头,“的确,在这幢房子里,可能有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是,好的回忆绝对更多。而且要多得多。该怎么说明呢……”辛格的条形码跳了一下,拿起手边的一张纸,“比如,这张白纸,我在上面写一两个字,”它随手写了个“早安”,指着那名字说,“绝大多数人类就只会注意这两个字。但是仿生人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仿生人还会注意,”它放下笔,囫囵地在整张纸上比划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除了写字的部分之外,纸上还有空白处。而且空白的部分,面积比写字的部分要大得多。” 辛格顿了一下,认真的望住秦彦的眼睛:“对我来说,不愉快的那部分经历,大概就相当于这两个字,而愉快的部分,就相当于剩下的白纸的面积。” “唔……”秦彦将信将疑。 辛格这一番解释的确符合逻辑。 然而,鉴于它有许多为了让秦彦感到愉快,强行迎合的“前科”,秦彦并不敢立刻就采信他的话。 辛格于是又说:“要开始新的生活,不在于去新的地方,而在于要有新的心境。现在,就是那些引起我那和不良反应的记忆,我已经用诺诺教给我的方法,将它们完全隔离了——已经调整好状态,随时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不,应该说,我现在已经开始新生活了,”辛格不给秦彦插嘴反对的机会,眨了眨眼,眼眸突然变成了绚丽的诡异的彩虹色——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仿生人界的新流行,它最近依旧沉迷于身体改造,不过兴趣仿佛正从添加古怪的功能转向添加古怪的色彩……“您看,我现在已经有了以前完全不能想象的全新的兴趣爱好,有了新的名字,也有了新的编号,如果不多加以自我介绍,没有仿生人会把我和之前那个o419混为一谈。所以,”他又冲着秦彦甜甜的笑了一下,是全新的,对于仿生人来说非常自然,但同样不让人类感到别扭的笑法,“主人,您也不要把自己困在以前的记忆里,向前看吧!” 它说得相当轻松。 仿佛之前那个被回收机构拆解分销只剩下一个钢制骨架的仿生人根本就不是它。 这大概就是仿生人的优势。 不需要的记忆,说屏蔽就屏蔽——辛格轻描淡写地提起“按照诺诺的方法屏蔽了相关记忆”……和荀若卿如临大敌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大概这并不只是技术的差别。这是人类和仿生人对于“记忆”的态度差别。 这让身为人类的秦彦,又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人类和仿生人的巨大差距。 对于人类来说,要与过去告别,可从来没有这么简单。 就算秦彦真的想要向前看,那些令他心惊动魄的画面,也不会立刻地自主从他的脑海里消失: 机构打电话来通知它辛格被拆解时说的话。 辛格残害的模样——没有眼珠的黑洞洞的双眼,和只剩下基础钢架的身躯…… 这样的辛格,被他背在背上的重量。 从零开始,一点一点收集零件时的绝望与希望……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根钢钉,扎在他原本坚硬无痕的心上…… “我是个普通人类,这……”他叹了口气,“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唔,”辛格似懂非懂地点头,“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说‘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秦彦想了想。 就算时间让钢钉风化腐蚀,还是难免要留下伤痕…… 并且,比起伤痕,还有让他更加介意的事。之前顾忌辛格的状态,一直没敢问。但现在,既然辛格已经一副“完全没问题”的样子,他就…… “嗯?”辛格听了秦彦犹犹豫豫的问题,果断点头,“好啊,您请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问了。” “嗯你问。” 秦彦深吸了一口气:“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要去机构,自我报废拆解?” 第59章 自行解释 辛格听到这问题,顿时整个仿生人都不好了,条形码疯狂地胡乱闪动,发出一些细微的电流不受控制的嘎吱声。 秦彦没有见过它如此慌乱的时候,一时手忙脚乱:“辛格?你没事吧?还好吗?” 他恐怕自己这个问题不合时宜,给辛格的内核造成负担,那可就…… “不太好。”辛格机械地摇摇头。 秦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是卡机还是过热?需不需要我拿蒸馏水来给你降温?” 辛格嘴上说不用,脚步却癫癫倒倒的,像是一不小心随时都会忽然死机的样子。 秦彦吓得脸都白了:“我不问了。你要是不能回答,就……” “很不好,”辛格又机械的摇了摇头,原地站定,突然恢复了原状,“理论上来说,我听到这样的问题,应该要马上装死机,混过去的。但好像我装死机的技术,不太好——不,我的技术还可以,但对着您我实在没有办法装这个死,”它乱闪的条形码也稳定下来,“混不过去了。” 秦彦目瞪口呆。 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仿生人也能这么皮的吗?” “主人,”辛格冲他眨了眨眼,“您这话就有点‘大碳基主义’了。” 秦彦悬着的心松下来,立刻被这一顶飞来横锅逗笑:“还有这种主意?” “那是有的。”辛格做郑重其事状,点了点头,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秦彦的心口,“没有事吧?没有吓到您吧?” 秦彦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事,我是人类嘛,心大——所以,刚才的问题,你可以回答吗?”秦彦不给它逃避的空档,立刻接着问。 辛格又滞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自从制作人先生第一次回来之后,”制作人先生就是荀若卿,这是仿生人们对他的通用称呼,“我就隐隐约约明白,自己是一个替代品。从此以后,就努力的做一个优秀的替代品——满足主人的需要,这是仿生人的职责。如果制作人先生没有回来,那么我就会一直陪在您身边,做一个合格的替代品。然而,制作人先生打算从今年开始回国发展……有正品在,就不需要替代品了吧。我想,每一次制作人先生上门拜访,您都要手忙脚乱的把我藏起来,显然是很怕他发现。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定居国外,一年最多上了一两次,那还可以掩盖过去。但他既然回来了,恐怕来做客的频率会急速增高,长此以往,迟早要漏馅。与其到时候让您出丑,不如我提早一步,自行退场。” 它的语调平静,毫无波澜,是那种仿生人不加任何插件的原始语音——它是老机型,不愿意彻底更换内核,所以无论其他部分怎么升级变更,运算速度到底还是比不上全新的机型,遇到需要大规模计算的场合,就没有办法同时支持表情、语调等花里胡哨的功能。 也就是说,这一席话说得相当认真。 秦彦每听一句,心口就抽一下。 听到末尾,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来来回回锯得血肉模糊了。 然而辛格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停下来,略缓了一下,加载了语调和表情,抬头问秦彦:“您不打算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自我拆解吗?——不打算说一点比如‘就算不为我服务,作为仿生人,也还有其他工作可以做,可以更换主人’之类的话吗?” “我像是那么冷血的人类吗?”秦彦听它这么说,立刻夸张地摆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 辛格的后脑勺发出一声系统顿卡的“嘎吱”。 秦彦笑出声:“人类也会很皮的——怎么说呢,之前的我或许会问这样的问题吧,但是……总之,在你‘死亡’的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仿生人,”他停下来,学着糯糯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让我对仿生人的认识有了改变,现在,就算你不特地说,我也知道,轻易更换主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你是我的仿生人,认为不被我需要,按照仿生人的逻辑,自然会把自己当成弃置的废品。是这样,没错吧?” 这件事,一直是秦彦心口上的一道伤。 他没有贸然向辛格寻求解答,而是私下请教了诺诺,又自己想了很久。 自以为完全理清了思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向辛格求证。 跨越种族,甚至是跨越生物与非生物的两个个体,想要真正的互相理解,只等着对方来告诉自己是不行的——在这之前,都是辛格在努力的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作为人类的一方,他理当拥有主观能动性,要更努力一点才行。 他自以为这一次的判断必定正确无误。 忍不住露出“等着被夸”的表情。 没想到辛格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虽然您的判断没有错,但其实……这并不是全部。” “诶?”秦彦没有想到,“那,还有什么原因?” 辛格微微低下头,条形码古怪的闪烁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盯住秦彦的眼睛:“其实,当时我也想要赌一把——赌您会不会找我回来。” 第60章 亲吻 一瞬间秦彦简直是暴怒:“你怎么能这个样子,万一……”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恶劣,连忙放软了语调,“不,那个,我不是想要凶你,我的意思是,不能这样随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呀,这要是……” “对于我来说,”辛格迎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是没有‘万一’、‘要是’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仿生人,理论上来说是没有所谓生命的,我之所以存在,都是为了您,如果您不需要我,那么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秦彦无言以对。 这样的感情太过浓厚。 他一时竟不知能如何回应。 只能上前一步,用力把辛格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理解,为什么荀若卿如此坚定地反对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感情: 这样的感情,站在有理性的人类的角度来看,几乎是单纯的人类的索取——就像是皮格马利翁为自己量身定做一个完全符合自己要求的爱人。 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主人?”辛格看秦彦的脸色不太好,试探着叫他,“您怎么了?” “不,没关系,没什么……”秦彦下意识地应了两声,转念一想,又自己摇了摇头,“抱歉,我不应该这样随便的推脱敷衍你,我这的确不应该是……这种时候该有的表情,不过……” 他把自己的忧虑,字斟句酌地地和辛格说了。 辛格听得很认真,条形码缓慢的闪烁着,听完之后轻轻地一笑:“我觉得您的忧虑很正常,但您的结论很奇怪。” “怎么说?” “我们来看一看人类情侣的交往模式,首先第一步是什么呢,是寻找合适的人,没错吧?”辛格一板一眼的说,很有经验的样子。 秦彦看它条形码的状态,知道它正联网调资料,背后是两个互联网的知识库,便点了点头:“没错,是这样的。” “所以说到底,就算和人类交往,也是要找合适的呀,找一个合适的仿生人,有什么问题吗?”辛格问。 “这么一说好像……” “第二步,也就是您最担心的环节,”辛格竖起一只手指,“认为虽然会因为人类改变过多——然而如果人类的情侣在一起,难道不会因为对方而改变吗?” “人类情侣在一起,”秦彦很严肃地说,“是彼此改变,但是仿生人……” “怎么?”辛格忽然笑起来,“主人,您觉得,您没有为我改变吗?” “呃……” 秦彦语塞。 片刻,燥热的感觉,顺着耳根,爬上了他的脸颊。 他怎么可能没有改变? 他的改变太多了。 在辛格来到之前,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彻底地对荀若卿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会保存这份单恋直至孤独终老;他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众人口中的“仿生人权益支持者”,甚至挑衅了荀若卿一贯灌输给他的观念,认真地想要和一个仿生人开始一段感情。 他从来没有为了另外的谁如此拼命。 更不会为了谁如此小心翼翼。 而改变并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辛格还从根本上刷新了他的世界观。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不仅仅是那么简单。 世界不再仅仅是碳基的。 也是硅基的。 辛格看着秦彦的脸色,笑得更身开了——是那种仿生人特有的完全不顾人类感受的电流音笑法:“您看,这完全不是问题。还有比如您提到的,可能无法互相理解,双方都是人类就一定能互相理解吗?不是把。在又比如在关系中,可能位置不对等,存在着感情上的剥削,难道在双方都是人类的情侣中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同样不是的。事实上在人类情侣中相当常见。”它一口气地说下去,“再有比如一方先死亡这个问题……就算是两个人类,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吧?通常来说肯定都有一方被留下来啊……所以您看,”它顿了一下,总结道,“这并不是人类和仿生人的问题,也不是感情的问题,是对于感情处理好坏的问题。” 这很有道理。 秦彦频频点头。 心想讲逻辑人类果然是讲不过仿生人的。于是话到一半,他的注意力已经全在仿生人飞快开合的嘴唇上了—— 仿生人实际上是由内部的合成器发音的,与人类不同,嘴唇和舌头对于它们来说,完全不参与“说话”的过程,只是为了模拟人类的动作,让人类不感到不适。 ——他又想起了论坛上仿生人主人们的那句话: “仿生人的唇舌,是只用于接吻的器官。” 他对辛格的话表示明确的赞同,当然也没有反对,只是眯起眼凑上前去,悄悄地问:“既然这样,我现在可以吻你吗?” “当然可以,”辛格秒答,调出新安装的表情模块,戏谑狡猾地炸了眨眼,“只要您不在吻我的时候再对着我叫‘若……”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彦扣住后脑勺堵住嘴唇。 事实证明,仿生人的唇舌虽然并不参与“说话”的过程,但作为声音的出口,一旦被堵住,同样能起到禁言的作用呢。 第61章 仿生人有爱情end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一直到辛格主动把手伸进秦彦的衣服里,相贴的嘴唇才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分开。 两个人一路搂搂抱抱、黏黏糊糊,从客厅移动到房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顺利过来的——总之,终于倒在床上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全不见了。 然而他们已经顾不上衣服。 事实上,除了彼此以外,他们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秦彦动情的厉害。 他觉得自己像是走过了一条很远很远的路,翻过险峻的高山,越过汹涌的河川,避开尖锐的荆棘……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家。 也是梦想中的远方。 理智再一次上线,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秦彦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大口地喘息——失重般的刺激感还没有完全过去,他的眼前像是接触不好的旧电视般,一阵一阵地闪过雪花点。 辛格被他圈在怀里,脑袋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肩窝,脖颈后隐秘的充电插口处传来很轻微的“滋——”、“滋——”的电流音。 秦彦喘了好一阵,才彻底的找回自己的语言功能和行动力,立刻撑起身,俯身去抱辛格:“会不会过热?我去放水……” “不用,”辛格双臂环着他的勃颈,往下一拉,试图重新把他拽回床上,“我更换了零件,现在没有那么容易过热了。” 不过秦彦的稳定性没有那么差,而且辛格也不舍得真的对秦彦用力,于是非但没拽下来,反倒被秦彦顺势打横抱起来:“就算这样,也还是去冲一下好,不要仗着零件好就胡作非为,到时候像诺诺那样开颅维修可就……” “不会不会,”辛格推拒着不愿意,却又怕秦彦摔倒,不能真正地放开挣扎,扑腾得十分别扭,“我真的没关系。” “那身上粘乎乎的也不好。”秦彦不容分说地把他扛进浴室里,随手就打开了水,把辛格放进浴缸里。 辛格立刻扭头把水调热。 “你这是做什么?”秦彦奇怪,“这样不就没有降温效果了吗?” “我特地换了零件,更新了系统,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可以不用这样降温,”辛格很固执的护着调水温的水龙头,“我……我不想看您每次都陪着我冲冷水了……” 秦彦眉梢一挑。 忍不住勾起唇笑:“行吧。” 自己也跨进浴缸里,从后面把辛格抱住,亲了亲它的耳垂。 辛格乖乖的向后靠在秦彦怀里。 一个天鹅交颈的姿势。 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耳鬓厮磨许久,秦彦趁着好气氛问:“这样的事情都记得,所以你是一点都没有忘?” 辛格被逮个正着。 条形码闪烁的节奏都乱了。 电流声“哔——”地陡然拉直,然后它便点了点头:“只要不被外力强行格式化,仿生人什么都不会忘。” “那么之前是……” “之前是诺诺给我出的主意,”辛格不等秦彦把话说完,就接下去回答,“当时如果不这么紧急处理一下的话,制作人先生就会把我带走。” “所以记忆不会紊乱?”秦彦还是有些不确定。 辛格轻柔地摇摇头,发丝上沾着的小水族落在秦彦的脸上:“并不会,那只是欺骗制作人先生的小把戏。” 秦彦大骇:“ “也骗了我呢。”秦彦有点幽怨,“这么久都不告诉我,我很担心的。” 辛格吐了吐舌头,故意拖着长长的音:“找不到机会呀——” 语调对它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秦彦知道,这个音调纯粹是为了他的仿生人为了让他明白语气而准备的——而秦彦也立刻完美地读懂了它的语气:“不只是找不到机会而已吧?” 辛格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笑着:“您说呢?” 秦彦和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亲吻。 大抵因为太久没有亲密接触,这个吻很快变味,于是又在浴室里翻雨覆雨地胡闹了一番,等一切清理完毕,回到房间,秦彦才想起来问: “你这么厉害,连制作人先生都骗过了?”——他在辛格面前不想叫“若卿”,可又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可以称呼荀若卿的方法,只好跟着辛格叫“制作人先生”。 “那当然是要骗过他的,”辛格诚实地说,“否则可是无法待在您身边了——他又是情敌,又是分隔银河的王母娘娘,啊,”辛格龇牙咧嘴地笑,“话是诺诺说的。” 秦彦也被他逗笑了:“可是他不是制作人吗?对你们的一切了如指掌,是怎么能骗得过他的?” “亚当和夏娃吃过智慧果。”辛格淡淡地用很“仿生人”的口吻,说出了了极具哲学意味的话,“造物主从来不能掌握一切。” “啊……” 辛格笑眯眯地凑上前去,轻吻他的脸颊,问:“您就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嗯?”秦彦没有明白,“不然呢?我还应该要有什么问题?” “一般都会有的啊,”辛格说,“您很喜欢考虑仿生人的独特性问题……比如,作为为仿生人,我有没有感觉——嗯,毕竟我不是这方面专用的仿生人嘛;是切实地感到舒适,还是只是程序流程……之类的?” 秦彦没想到它会把这些问题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而且一板一眼地,完全用的冷漠的陈述语气,一时有些脸热…… ——看来,对于他的仿生人,他果然还有许多需要更加“深入了解”的地方…… 辛格没听到他接话,一抬头看到秦彦的表情,笑得更深了:“关于这个方面,有一个问题我可以先向您说明。” “请?” “仿生人是有‘感觉’的,”辛格认认真真地望着秦彦的眼睛,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仿生人有爱情。” 正文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Ov<。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啦~ 中段写得有点乱,等我歇一阵回来修改它。感谢大家这两个月的陪伴,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