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无量》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综红楼)功德无量》 作者:青丘一梦 【文案】: 于时空中穿梭,做为时空旅行者,由仪往往受人之托,以功德之故,全他人心愿。 第一回 尤夫人:贾珍?拎着贾蓉小不点儿作我的侯府太太岂不美滋滋?(注意:拎也可以理解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挟)【已完成】 第二回 李纨:丧夫新寡?婆母不喜?是小娃娃不好玩儿还是咸鱼不好当?【已完成】 第三回 乡野医女:啥子?失忆将军?落难亲王?微服皇帝?姐姐只想安安静静当我的小咸鱼好不噻?倒是隔壁那个新来的小邻居不错,长得又俊,太心水了!【已完成】 第四回 薛家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焉知是东风送我,非我把握东风?(救驾,不入宫。谁说女人在古代混得好就非嫁给皇帝和他儿子?)【已完成】 第五回 云暮仙师:甄家,贾家。既要修仙悟道,何必往那秾艳场中挤去?某由仪,生平历年不尽,得修真道无数,历雷劫数次,如今再入修行之道,所求为何? 吾,不知。不知……不知…… 女主苏爽流,主角光环+++++++ 偏向日常轻松风,如有剧情不合理处请指出,多担待。 女主本身就是一条咸鱼请注意! 权谋争斗可能不多,更多的是女主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然后成全原身的心愿。 有系统,出场不多,戏份不大。 内容标签: 红楼梦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由仪 ┃ 配角:红楼众 ┃ 其它:综红楼 一句话简介:辗转红楼中,活百样人生。 第1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一。 “我不同意!家里总共就那些个银钱,都给你女儿带去,咱们吃什么?” 吵嚷的声音有些尖利,由仪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眼睛,等觉着眼上的酸涩热气好些了方才起身。 凭着她的精神力,这样一息片刻的事件已经足够她缓过神来整理好记忆了。 系统传送过来的记忆极为庞大,因为那并不单单是尤氏的记忆,而是以原身视角自出生开始直到既定命运的去世,这中间她所知道的事情,无论最后王没忘记,都会被系统扫描出来然后传送给由仪。 这算是对于任务者的福利了。 思及此处,由仪轻笑一声,她现在可不算是时空管理局的任务者了。 她挺多算个退休的前任元老。 摇摇头,由仪在心中安抚了一下因为没能向她提前反映情况而有些愧疚不安的系统,然后抬手整理了一下她有些散乱的头发。 她这一次倒是成了个从前读过的书中的人物:尤氏。 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懦弱无能、不被众人看在眼里的尤氏? 由仪轻笑一声,这倒是有意思了。 不过这样穿成书中人物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整理好思绪后打量了下四周,心中便觉了然。 这屋子以由仪享过无数富贵的眼光来说并不大,却也处处干净、整洁,家具上的纹路都是寓意极好的,可见布置之人的用心。 外头的吵闹还在继续,由仪知道,那是尤父和继母在为了她的嫁妆的事情争吵。 此时尤父还是在翰林院做他的五品小官,尤氏亲母赵氏已经过世许多年。 继母尤张氏前年由媒人介绍入门,当时带着一个二三岁的丫头和刚出胎包的女孩儿,不过本身尤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尤氏父女也都没在意这个。 她入门之后也是将家中的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为人斤斤计较了些,平日和原身说话也多有刻薄。但原身念着家中贫穷、父亲续娶不易,却也没和她多计较。 而前些日子原身出门挑选胭脂的时候被宁国公府的贾珍看上了,那边倒也有诚意,请了媒人上门要娶原身做填房。这一门婚事以尤家的门弟自然是高攀了的,尤父本要拒绝,但原身想着家中艰难,有一门好亲也便宜些,就答应了。 而尤父对这个女儿素来有些愧疚,因而算得上是百依百顺。听原身说她钟情于贾珍,再加上尤张氏敲边鼓,也只能叹了两口气答应了。 昨日正是贾府的聘礼上门的日子,那可真真是极为丰厚的。 除了聘礼中必备的物什,还有不少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 那东西送来,这一片巷子里都是极引人注目的,以由仪的眼光看来,那些东西虽然在正经国公府主母上是看不上的,但以尤家的地位,却也算是极好的了。 这可不就让尤张氏看上了眼,听尤父要全给由仪带上做嫁妆哪能高兴,已经和尤父闹了一日了。偏偏尤父自认对不住女儿,死活要将东西全都送去,竟然驳了尤张氏的意思,二人争论不休,各有各的理。 家中氛围因此十分低沉,原身就因为这个在屋中伤神呢,不过她素来要强,将贴身丫鬟也大发了出去。 心中思索片刻,由仪拿定了主意,一面起身推门出去,少女清亮的嗓音不高,却奇怪地盖过了尤张氏尖锐的骂声:“父亲,母亲,你们不要吵了,那些东西我不要,就留在家里吧。” “这怎么行!” 尤张氏眼前一亮就要开口,但未等她说出什么来,尤父已经中气十足地道:“囡囡你是要嫁去国公府里的,咱们两家差距如此之大,若是你不把妆奁拢的厚厚的,外人还以为咱们是攀龙附凤呢!” “你女儿这一桩婚事哪里不是攀龙附凤了?”尤张氏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了,骂道:“你便要你女儿风风光光的出嫁,也不想想你那三瓜两枣的俸禄养不养得起一家子人!我女儿可怎么活?” “那也不是我的女儿!何况平日里就我那三瓜两枣的俸禄可曾短过一家人的吃喝?”尤父闻言,怒瞪尤张氏:“张氏我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为了我女儿才送来的!这东西自然要给我女儿添些底气!若是你不情愿,你就带了你那两个闺女回家吧!” 其实由仪也知道尤父只是一时气话,毕竟平日里尤父对尤张氏带来的两个女儿都还是不错的,尤张氏也是他亲眼看上娶回家的,但能让一个满口圣贤之言的老书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是气极了的。 听了这话,尤张氏瞬间泄了气,却也不愿服软儿,只是瞪了由仪一眼,然后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唉!都说娶妻娶贤,我这算是什么事儿啊!”尤父被由仪扶到厅里坐下,捧着茶杯坐了好半晌,方才长吁短叹地道。 由仪无奈,道:“左右不过是些个东西,您就遂了母亲的意,留下又如何?” “这如何使得?”尤父一瞪眼,但见到女儿却也没了脾气,于是只能软这语气对由仪说道:“乖囡囡,你不知道,宁国府那样的人家,你嫁妆若是少了,人家会瞧不起你的,再说了,家里哪里过不去了?就要你的聘礼钱?” 由仪又劝了两句,无奈尤父死了心要将那些东西全添做由仪妆奁,即便以由仪三寸不烂之舌也没说动他,由仪无奈,只能回去了。 回了房间里,由仪敛了哀愁的神色,靠在炕上的枕头上长长舒了口气,仔细在心中算计着。 原身的记忆里,尤父是她出嫁一年后去世的,但她方才给尤父探脉,分明一切都好,且那身子极为康健!在同等年纪的书生里绝对是顶顶健康了。 皱了皱眉,由仪又算起了那宁府送来的聘礼,也就是尤父执意要给由仪算作嫁妆的东西。 按照尤氏记忆里的物价,这些东西大概能换算个千八百两。 对宁府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东西,但对尤家就不同了。 怪不得尤张氏那么不情愿全给尤氏带走呢。 不过如今,按由仪的想法,她还是得先想法子弄些银子来才是,手头没有银钱,总是不顺手的。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 要说她生钱的法子不是没有,只是开店一类的法子都得是有本金的,且要赚大钱得要些时候,更要有靠山,如今恐怕不成,等到成婚之后再谋算吧。而古董这东西,若是捡漏对她而言自然不难,但如今她手无缚鸡之力,到底得好生筹算一番。 由仪拧了拧眉,忽地起身将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取了下来,总共两大一小,是存放着原身所有的私房钱的地方。 所谓的私房钱——原身的祖母做为富商家的小姐自然是有些个东西陪嫁的,如今原身屋里的红木家具就是她的陪嫁。 除了这些大件儿,自原身祖父过世之后,家境败落,为了维持家用,当年的东西剩下的也不多了。临终前她知道尤父是个守不住金银的,故而手头珍藏多年的金玉首饰和几件玩器都给了原身,说是给她作嫁妆。 知道原身记忆的她自然知道那些东西都还过得去的,如今看来,权宜之计只能是拣一样去换了现钱,再换了那些所谓的破碟子杯子,然后换成银钱。 到时也能多给尤家留些东西。 毕竟宁府的聘礼想来尤父是不会留了,若能多放些现银在这儿也能维持家用,也不像这些轰轰烈烈的聘礼众人皆知,怕是会为人所惦记。 打开那锁着的炕柜,里头是两大一小三个箱子,小的那个先打开,里头是些零碎银两和铜钱,由仪算了算,总共是十两九钱银子零一吊钱,这便是原身自己攒下的私房钱了。 那边妆台上还有一个小盒子,里头装着的几十个铜钱是原身的日常花用,这个尤张氏也是知道的,有时她来拿了钱用,原身也只当不知。 到底真正的家底儿都在柜里呢。 看着那一只大盒子里的钗、环、簪、镯等二十几件金玉珠宝,和底下小盒子打开之后显露出的一套镶红宝的头面,由仪叹了口气,原身的祖母对她是真的疼爱。 另一只盒子里的玩器摆设由仪也一一看过,虽然都算不上珍贵,但随便一件拿出去,也足够寻常农户一两年的花用了。 可原身祖母知道儿子守不住这些东西,就硬硬将消息瞒的死死的,甚至对孙女都没透露过这些的价值,只是告诉她是给她的添妆。 想到原身祖母临终前念叨的“不营家产”,由仪摇摇头,这也是个想的开的。 叹了口气,由仪还是将落地罩拢着的帐子放下,并脱了外衣,盘膝开始打坐。 这世界有些玄妙,自然也能修炼。但原身的根骨不好,是修不了仙了,若想练些个护身的能耐,也只能用武了。 好在由仪知道的武功功法不少,也有原身的根骨所合适的,闭目调息片刻,由仪渐入佳境。 第二日一早,阳光刚刚照进这间整洁的屋子,由仪便睁开了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躺了片刻,便有“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 是原身的丫头碧叶。 说到底,原身好歹是个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也是有丫头伺候的。 那是签了死契卖身的,还是原身祖母在世时为原身买下的。当时这样头还小,却也是陪着原身一起长大的,乃至日后,按照尤氏的记忆,也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可惜贾珍那是个何等的人物?原身入门没两日,觉得厌烦了,就将碧叶压上了榻。 碧叶到时很不愿意的,但是尤氏当时地位不稳,哪里敢和贾珍闹别扭,也只能劝着碧叶忍下了。 后来也是碧叶一路扶持着尤氏,虽不算极为伶俐,好在听话又沉稳,也唬得住人。 除了这个丫头,家里还养着一个护院和一个婆子,平日里也做些粗活,还是多亏了原身祖母生前为家里保住了半顷良田,每年也有些出息,才能养得起这几个人。 尤张氏入门之后曾为了原身有个丫头,她和她的两个女儿没有闹了好大的别扭,最后还是尤父掏钱又买了个小丫头来侍候尤张氏,这事才算了了。 第2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二。 “姑娘,您醒了吗?”听到帐子里的响动,碧叶忙将盛着热水的壶放下,一面轻声问道。 由仪应了一声,又道:“起身吧。” “唉。”碧叶笑着应了,一面揽了帐子起来,见由仪神色不错,便笑道:“姑娘您吩咐的东西奴婢都买齐了,就搁屋里桌上了,您今儿瞧着心情也不错。” 又道:“也是要心情好些了,眼见下个月就成婚了!姑娘的嫁衣还要加紧绣着呀。” 由仪抬头看她,问道:“碧叶,你可愿意随我去宁府?若是不愿,我便将身契给你,还你自由身。” “是奴婢做了什么惹您不快了吗?好端端的为何要撵奴婢出去?”碧叶忙忙跪下,惊慌失措:“奴婢家中已无人,如今姑娘您便是奴婢唯一的依靠,哪里还有什么自由身呢?” “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何必呢!”由仪轻轻笑了一下,一面将她扶了起来:“不过你也得知道,高门大院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你随着我去了,日后保不准有委屈受,不如现在找个和心思的人在一起,我虽不济,但好歹能给你一份平常女孩儿的嫁妆。” 又道:“或是你愿意的话,就留在家里,侍奉母亲也是好的。” 碧叶猛地摇头,道:“姑娘,奴婢是老夫人买回来侍候您的,这辈子奴婢就您一个主子!” 她扯着由仪寝衣的一角,哀求道:“姑娘,您既然说高门大院不是好相与的,奴婢就陪您一辈子,刀山火海奴婢陪您一起创啊姑娘!” 由仪心中略想了想,原身愿望无数,要这个好、那个好的,但最后留下的也就三个,最要紧的要贾珍不得好死,这个简单,何况由仪也实在恶心贾珍,发挥起来自然更厉害。 然后就是碧叶和贾蓉,尤氏希望碧叶能够做人家的正头娘子,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安。 这个并不难,按由仪的预算下去,总能罩着碧叶的。 至于贾蓉,尤氏的想法却有些繁琐了,她希望贾蓉能够不长歪,日后有出息,还要留个后人。 由仪纵观尤氏的记忆,便觉得只怕尤氏还是记得刚入宁府时依偎在她膝头唤“娘亲”的小贾蓉吧。 也是小公子的亲近让尤氏在宁府站稳脚跟,可惜后来贾蓉和贾珍学得满身荒唐纨绔的气派,长的风流好色,对尤氏也越来越不亲近的。 但尤氏病重弥留之际,却也是贾蓉带着媳妇侍奉汤药,决不放弃。 这就不得不说说贾珍上辈子干的荒唐事的,被抄家前的暂且不提,之说后来,一家人拿着贾母给的银子安家之后,因为防着贾珍贾蓉出去做那些不着调的事情,所以那银子钱全在尤氏手里。 但安家之后,尤氏也没短了父子二人的花用,不过比从前来说到底是差别巨大。 贾珍看着尤氏手里握着一大笔银子却只给自己一点便觉着不痛快,常常在外头喝个大醉回来殴打尤氏,然后将家里的银钱拿出去继续喝酒。 在外头因罪身受了什么气也只管往尤氏身上撒。 但其实那一家子都是罪身,尤氏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许多银钱,手里剩了的并不多,平日的家用都是她带着贾蓉媳妇胡氏做绣活周转的,能给贾珍那些银钱已是尽了十足的力了。 见贾珍仍然不满足,还回来往自己身上撒气她自然生气,但尤氏本就是个身体孱弱的中年妇人,贾珍好歹还是个男人,力气上的差距在那儿,尤氏也还手不过,只能受着。 就连过来劝架的小夫妻也都挨了揍。 最后被气的狠了就打算买一包药回来给贾珍灌下去,没想到贾珍也在外头受了气,喝的酩酊大醉回来仍旧是拿尤氏撒气,不想却下手狠了,把本就病着的尤氏打的奄奄一息。 那贾珍见尤氏倒在地下没个声响自然吓得清醒了,却没想着施救,而是转身就跑了。 还是胡氏最后听着不对劲撑着身子来看尤氏,却发现她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小夫妻都惊了,急忙忙地请大夫开药,最后原身也只是坚持了三日就撒手去了。 然后就是因执念太深被系统察觉到,与她做了交易。 而因为熟知由仪的脾气,系统又快刀斩乱麻将尤氏的无数个愿望砍成了上头的三个,算是给由仪省了事儿,其实也是保住了它自己的零花钱。 如今既然过来了,作为有职业操守的人,由仪还是要好生筹划一番的。 “姑娘您那支芙蓉花的钗子没了!定然是夫人过来拿走了!”碧叶翻了翻妆台上算得上简陋的首饰盒子,撇了撇嘴:“您总共就没两件首饰,夫人还总过来拿,昨儿奴婢数那钱盒子里的铜钱,少了二三十个呢!” 由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父亲母亲为了我的嫁妆吵了好几日了,母亲心中有所不满也是平常的。” 又道:“不是还有一支茉莉的吗?今儿簪那一支便是了。” “夫人就是欺负姑娘您好性儿!”碧叶抿抿唇,但听由仪这样说也不继续抱怨了,手下动作不慢地为由仪简单地梳了个未出阁少女的发型。 尤家的正堂也做饭厅用,摆了一大一小两张桌,一桌坐尤家人,一桌则坐着护院、厨娘和碧叶与那个被买来的叫做吉祥的小丫头。 餐桌上倒是见到了那未来的尤二娘,小小年纪就生的眉清目秀粉雕玉琢的,看得出是个小美人胚子。 而未来的尤三娘还被人抱在怀里了,但也生的白白嫩嫩的,可爱的紧。 由仪进入正堂的时候尤张氏已经坐在餐桌前喝粥了,见由仪进来便冷哼一声,瞪了她一眼,气儿不大顺,看来夫妻二人昨儿是没能和解了。 但由仪注意到她发髻上插着的钗子正是原身的。挑了挑眉,由仪对她轻轻笑了笑,然后在记忆中的位置落座,碧叶已经快手快脚地给她盛了一碗白粥。 尤家的早餐很简单,一大锅白粥、两盘小菜和一篓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手艺不是顶顶尖的,但在这个年代也胜过许多家庭了。 由仪倒是吃得不错,她活了这么多年,各样美食珍错都吃过不少,但粗茶淡饭也不是没用过,何况那粥熬的不错,还算和她的胃口。 尤父吃过早餐就要去上差了,临走前打量了两眼尤张氏头上的钗子,然后皱着眉走了。 由仪按照尤父的脾气分析,想来是心中存疑了。 喝碗粥,由仪放下碗:“我今日要出去一趟。” 又对要起身的碧叶道:“你不必跟着,我独自出去便是。” 尤家到底没那么多的规矩,碧叶抿抿唇,点头应了。 倒是尤张氏,对着由仪走出去的身影好一顿骂:“如今心中真是愈发没有长辈了!要出去也不知行个礼告诉一声!”又是:“一日日的不着家,眼看都要嫁人了,还出去游荡,真是没规矩!” 其实小户人家哪里有那些繁琐的规矩呢? 只是尤张氏见由仪没因她拿了发钗生气便觉得不快,此时见由仪视她为无物,心中不满更甚,便叉着腰骂了出来。 其实说没规矩,满屋子里又有谁比她更没规矩呢? 由仪一面悠悠闲闲地往外走,一面逗着家里那个跟着自己混着多年还是蠢萌蠢萌的小系统:“阿崽,你这会怎么这么安静呢?不活泼了?” 被命名为幺儿的系统原本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咔嚓咔嚓地咬着零食,听由仪问它,忙道:“没呀,是最近论坛里有好多新奇事儿,吃瓜吃的太猛了!” 由仪轻笑两声,随手拣了路边小摊上的折扇在手上细看,一面在脑中与它说话:“哦?什么瓜?说来听听?” “嘿嘿~”说起八卦,幺儿便激动了起来,薯片也不啃了,吧啦吧啦跟由仪刷了一大堆的八卦,由仪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应声哄哄幺儿,一面闲闲看着街上货品,倒也不急。 忽地一阵马蹄声,由仪轻轻皱眉,也没回头,继续把玩着手中一只镯子。 倏地听了众人惊呼哄闹声,有人呼喊:“那小娃!” 由仪回头看去,却见一锦衣孩童呆愣愣立于街中,眼见就要被疾马冲撞了,周围许多大人指着他喊着,倒没一人上前去。 由仪轻轻皱眉,将昨夜结出的内力聚于 足下,脚尖点地冲了出去,抱了那小孩冲到安稳之地,却也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在周围人看来也不过是有个脚快的小姑娘救了那孩子。 当下周围都是感叹之声,又有闲人拍了巴掌,由仪将那小孩子安稳放在地上,见有个锦衣男子领着几个穿着整齐的护卫快步跑过来,打量面相知道是亲生父子,便转过身去,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只是却与幺儿悠悠闲闲地调侃:“出门闲逛也能碰到未来皇帝,你家主人我今儿可是走了大运了?” 但如此说着,她动作倒是不快,瞬息之间脑中已有千万般想法闪过,最后又统统扔掉,仍是慢悠悠地离开。 ———— 大象不会在意蚂蚁的诋毁与挑衅,因为那撼动不了它的权威。 由仪对尤张氏就是这种态度,也因为她骨子里并不算是个勤快人。 第3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三。 不过她也没走两步,便被拦住了,那是个穿着整齐的护卫,腰边佩刀,又悬着一块质地不错的玉佩,眉目清正,是官运亨通的面相。 “姑娘留步。”他看了看由仪半挽半散的发,开口称呼便有了底气,当下一拱手,道:“姑娘,我家爷说了,感谢姑娘救了我家小公子一命,请您移步叙话。” 由仪挑了挑眉,稍稍颔首回了一礼,脊背挺直,眉目清正之余又满含矜持骄傲,一举一动自然流露出一股大家风范来。 “随手之为罢了,若是您有心相谢,不如许些金银财物,也算两清。” 这话一出,几人都愣住了,但到底是未来做皇帝的,心性并非旁人可比,迅速便反应过来,对着由仪一拱手,故意道:“见姑娘眉目间有书香之韵,怎得却开口便是黄白俗物?” “依我看,这世间最顶用的还是黄白俗物。”由仪轻笑两声,道:“有书香之韵又如何?便是出家了去,也不能免了吃穿用度,如此来,我这张口闭口黄白俗物岂不也是看的通透了?” 旋即稍稍一顿,又笑了:“您不必多打量,我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就令公子一命是顺手为之,如今你要报恩,便送些金银俗物来,如此,也算两清了!” 徒延洲此时已经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听了这话,笑道:“要用金银来报恩,只怕是怎么偿也偿不尽的了。” 由仪心中慢慢思忖着,一面开口道:“您身份不凡,总有能偿尽的一日。” 徒延洲动作一顿,然后将孩子递给身后的护卫,对着一旁的茶楼让了让:“于风口处久站于身体无益,不若与小王入内长谈一番。” 由仪笑了笑,往后让了让,道:“只怕礼法不和。” “姑娘看着可不像是看重礼法的。”徒延洲笑了笑,却也显出了两分威势来,到底是历练多年的王爷,若是平常未出阁的女孩儿只怕此时要慌了。 由仪便对他稍稍行了一礼以表尊重,又报了家世住址与徒延洲,只道:“还是那句话,您若有心想报,之以金银俗物报之便是,今日救人不过是随手之为,便不是民女也会有旁人,小公子命中虽有劫难,如今却已化解,是无碍的。” 这话说的徒延洲眯眼,又听她道:“至于身份不凡……您身上佩戴穿着均是十分珍贵的,民女自然看出身份不凡来。” 这算是解释了一句,当然听起来不是那么让人信服就是了。 她又道:“民女俗人一个,此生没见过什么身份尊贵之辈,今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一面福了福身,转身离去了。 留着徒延洲被她乱七八糟地忽悠一番,此时沉思半晌,道:“回府。” “是。” 忽悠了那未来皇帝一番,由仪随手从街边买了个竹子劈的粉盒儿,一面信手抛着,一面往回走。 今天走这一遭,想来不出两日,银钱便足了。 由仪在心中如此思忖着,一面与幺儿吐槽道:“我怎么觉着今儿这画风那么熟悉呢?” 幺儿仍然咔嚓咔嚓地啃着零食,听了这话便道:“唔……像极了《霸道王爷神算妃》或者《冷酷帝王的贪财小皇后》。” 由仪嘴角直抽,“你没事儿闲得少看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也少和我念叨!” “哦。”幺儿闷闷不乐地道。 如由仪所料没错,果真过了两三日,便有三王爷夫妇带着浩浩荡荡的家丁侍卫,抬着十几只精致箱笼上门,只道:“谢过贵府姑娘救命之恩,此些俗物全做添妆之礼。” 那三王妃虽打扮齐整,仪态端庄,但神情中仍能看出后怕来,当场拉着由仪的手再三谢过,又捧了个精致的描金小盒出来,与由仪道:“姑娘于小儿有救命之恩,虽有些金银之物偿谢,我心中却是万万感激不尽的。听闻姑娘即将出阁,这点子东西,便算作我的心意了。” 她说的真切,由仪倒是没推拒,只是随意收下了,道:“如此,我便收下了。” 见她收下,言语之中也没乱攀关系,三王妃便隐隐松了口气。 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各样事情自小见惯了的,这东西由仪收下了才好,若是不收,未来再闹出许多不好看的事情来才是不好的,如今这样便可以了! 她又在心中感叹着由仪虽年岁小、却通透,一面言辞恳切地与她说了许多感激之言,直到那头下人来禀报王爷询问何是起身,方才以一副依依不舍之态与由仪告了别。 王爷王妃走了,家里的人却还震惊着。 尤张氏一双眼睛发亮地看着那箱子里琳琅满目的各样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但到底天家威仪,人家说是给做嫁妆的,她倒是不好伸手了。 而尤父呢?直到送走了夫妇二人,他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等回过神来,便抚着自己的美髯朗笑两声,拍了拍由仪的肩:“乖囡囡,做的不错!生而为人,总要心存善念,怜济贫弱,才能得了好果!” “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由仪应了一声,含笑道。 尤父更是满意,袖中揣着徒延洲送来的银票,唤了护院来跟他出去,说要置办些东西。 尤张氏此时待由仪也极为温和的了:“我去后头看午饭去,姑娘回屋里歇着吧!” 由仪轻轻笑了笑,对着碧叶吩咐了一番,然后转身回了房里。 待回了房中,由仪便打开了三王妃塞给她的那个盒子,只见是个上下两层的盒子。 上下两层均以红绒铺底,上面一层是黄澄澄的金锞子,压着底下百两一张的银票十张。 下头则则是地契,京郊一处占了两三顷地的庄子和京中一间铺子,也是极不错的地段。 这可算是极大的手笔了。 由仪一面将东西放回去,一面与幺儿笑道:“这王爷王妃出手可是真大方啊!可见三王爷膝下独子的命是有多值钱。” 幺儿正翻八卦翻得极兴奋,听了这话就道:“那这些钱您打算做什么呢?” 由仪慢慢敲了敲那小木盒子,意味不明道:“做些小生意吧。” 幺儿好歹跟由仪混了这么多年,知道这是懒得说的,就继续回去翻自己的八卦,不烦由仪了。 且说这三王爷夫妇过来一趟,给由仪丰沛了许多家底,尤张氏可再不敢在由仪面前拿大了,只觉她日后定然前程光耀的,每日饮食言语都格外尽心,恨不得一日之间将从前几年的坏处都变得好了。 其说由仪这边,忽悠得碧叶拍着胸脯保证将那嫁衣绣好了,自己在外头花贱价买了些人口。都瞧着面相是拣着老实巴交的那种买的。然后又走了好几家人伢子处,方才买下了另外两家。 这里头便花了由仪不少心思,才找到了男人识字,且夫妻二人都精明却不坏的人家做主事儿的。 也多亏了她相面一类的术法学得精,不然这事儿也没纠结些时候。 又因为时间不长,没那个时候细细培养,只是将早年库存的些符咒拣了出来,挑能令人忠心不二的给主事儿的用上。 又各自将安排吩咐了,庄子上和铺子上分作两家,一边种些农作物再养牲口做生活,一边则做些胭脂水粉的女人生意。 如此事事办妥也用了将近一旬的时间,方才安稳下来。 且说尤家这边,三王爷夫妇走了没两日,便有旨意下来,擢升了尤父为翰林院四品官员,可把尤父喜得不知怎地好了。 他在这五品衔位上待了许多年了,本以为此生也就如此了,不想如今却突然升了四品,实在令人惊喜不已。 而后又有各家王府来送赏赐,都是三王爷的兄弟一类的,赏赐的也都是些布匹首饰的,点名给救了大侄子的姑娘,一下子把由仪搞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不过那些个王爷勋贵们各个日理万机的,没两日也就把由仪这个救过三王府世子的微末小官之女忘到了脑后,由仪待字闺中的日子里也就是闲着打坐或是理一理庄子、铺子上的事,嫁衣全被她忽悠给了碧叶负责,她倒是悠悠闲闲的了。 庄子上很快步入了正轨,由仪买来的那些送到庄子上的人都是灾民,有了安身之地自然也是踏实肯干的,又有那精明沉稳的名唤周明的人掌事,一起都办的有条不紊的。 而铺子也以最快的速度支了起来,由仪出嫁的前两日开了张,因那胭脂水粉的品质上乘,铺子又是在颇为繁华的街上,故而走的是高端路线。由仪是舍了钱出去装修的,请了快手脚的工人打点出来,都让那赵勤打理的极利索。 又有三王妃念着由仪省事的好处在贵妇们的聚会上提了两嘴,众人都知道这店子是靠着三王府的,也没人上门挑衅,更有官夫人时常光临,故而收益十分不错。 按照赵勤的说法,约莫再过两个月便可以回了本钱来了。 等到明年,一应原料庄子上供得上了,那赚的就更多了。 由仪对这些事情还是放心的,也就撒开手了让赵勤去办。 很快就到了由仪成婚的日子了。 全赖三王爷夫妇出手大方和三王爷那些凑热闹的兄弟们,尤父竟也吩咐尤张氏疏疏松松摆了六十四抬的全副嫁妆给由仪,宁府里也知趣,见尤家如此,他们又悄悄送了些和了屋室尺寸的家具过来,让这嫁妆也十分体面了! 更让贾氏宗族中不少想看热闹的人家泄了气。 第4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四。 晨光熹微,由仪睁开眼,看了一眼身边躺着肥头大耳睡得死沉的贾珍,一面嫌恶地皱了皱眉,一面起身下地灭了香炉中焚着的香。 “嘿嘿,我就说这香肯定能用上吧。”系统嘻嘻笑着:“怎么样,功德点花的值吧?” 由仪一面随意打量着这间屋子,一面与它道:“这难道不是你在系统商城里买东西出错之后从总部索赔的搭头吗?” 系统愣了:“这、这都知道?” “呵呵。”由仪随手打开妆台上那两个精致的描金首饰盒子,见里头塞满了各样点翠镶宝的华丽首饰,一面随意身后拿了支钗子在手上把玩,一面与系统道:“我还知道你那一次买完东西就破产了,所以后来索赔才那么积极。” “好吧,果然我什么都瞒不了你。”系统有些小失落地道。 由仪轻笑两声,抬手随意拢了拢那轻薄又鲜亮的纱幔,道:“行了,功德点够花吗?” 对于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小蠢货,她还是愿意宠着一点的。 “够哒!”系统兴致冲冲地道:“不和你说了,今天有个大抢购,我得快点准备。” 闻此,由仪心头生出些无奈来。 其实以她从前的任务完成状况,系统在里头拿的提成就足以它在系统中过成有钱统了,何况由仪还时常补贴它,现在虽然退休了,成了个体户,但是总局还是会按照本部的时间单位定期给她邮寄一定数量的功德点到她在总部的个人账户上做为退休金。 而且系统商城也开放了功德兑换功德点的功能,虽然会有些汇率,但是那一点点对于由仪而言也不算什么。 所以总的来说,算起身家,由仪在时空管理局还是能排得上前五的,跟着她这么个有钱主人,幺儿在系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有钱统,但它偏偏就爱抢购那些乱七八糟的打折东西,能量点、营养液一类系统必备的东西更是逢折便买。 但是比起由仪按照总部三十个时间单位一回的频率给它购买的必备用品,它自己买的这些是在就是不堪入“口”了——其实系统是没有口的,只是虚拟形态会模拟出口来,食用的东西也都是总部特制专供系统的,其实还是相当于直接往体内灌输营养了。 再说那些东西,往往买回来也就用一两支,然后就送给它的系统朋友了,这导致幺儿在系统界中分外的受欢迎,可以说是呼朋唤友了,交流界面上的好友比由仪多了不知多少。 不过由仪也拿它没办法,左右也不是多要紧的事儿,就随了它了。 毕竟当年刚刚跟幺儿搭档的时候它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统子,天真蠢萌的不行。 又陪着由仪风风雨雨这么长时间,总是有感情的。 由仪看它就像看自家崽子,总是愿意惯着的。 就连给它取得名字“幺儿”中也含了两分真情实意的 ——总是最受父母宠爱的小儿女才能被唤作“幺儿”的。 都是远话了,这边由仪被碧叶和两个丫鬟环绕着梳洗一番,随即又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 素色云纹家常袄裙外添了一件洋红绣百子千孙瓜瓞绵绵的撒金褂子,腰间系着的是淡紫色绣卷云纹的丝绦。 又有一个穿着鹅黄袄裙的丫头娇娇悄悄地自荐说是最会梳头,由仪便让她来梳,只叮嘱:“随意梳个便是。” 那名唤“倩莹”的丫头便脆生生地答应了,然后一双巧手便只用梳子就着头油为由仪挽起发髻来,又用细细的红绳与三五支银卡子和短簪固定住,随即一欠身,笑道:“奶奶看看,可和心意不?” 由仪这才睁眼往镜子里打量一下,然后笑了:“这随云髻挽得倒精巧。” 又道:“日后就由你来给我梳头吧。” “是。”倩莹又笑着答应了一声,然后退到一边。 由仪现在拥有的首饰分为两种,一种是做为她的嫁妆陪嫁进来的,一种则是宁府为她准备的,妆台上的两盒即为后者。 碧叶在人情世故上也是知道的,此时特意将嫁妆里的首饰取了两盒出来,又刻意在众人面前打开,露出里头光华璀璨的金玉珠翠来,又取了一只描牡丹纹样、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首饰盒出来,打开正是一支华美异常的五凤挂珠钗。 那金凤只只栩栩如生,或展翅或垂首,尾羽飞散,那赤金单薄,只作出颤颤巍巍、展翅欲飞的样子。 又有五条明珠玛瑙相间的流苏串子由凤口一只只地衔出来,单是一支钗便有常人两只手掌那样大,插戴在发髻上更是衬得由仪面容娇艳。 碧叶笑道:“这三王妃赏赐的五凤挂珠钗果然不是平常外头的工艺能够相比的,华丽又精巧,奶奶戴着也好看。” 这话一出,丫鬟们看向那钗子的眼神便更是热烈了,连着看向由仪的神色也尊重了不少。 倩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更是紧紧盯着那一支华丽的凤钗,移不开眼来。 由仪对碧叶的意思心知肚明,见威慑住了屋里的丫头,便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倒是那贾珍慢步过来,手里还握着把折扇,分明肥头大耳却要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三王妃厚爱,你哪日应该亲自过府谢恩才是。” 由仪一面在心里暗暗算着什么时候了结了贾珍,一面通过镜子扫了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三王妃送过此物,言明是谢我对小世子的救命之恩,若我再上门攀附,岂不是不知好歹了?” “这有甚不知好歹的。”贾珍嗤笑两声,只在心中道:这夫人是个老迂腐养出的小迂腐,实在浪费了这一张若桃花娇艳的好面孔。 按规矩,新婚第一日,新妇该给公婆请安。 但贾珍母亲早过世了,他父亲贾敬倒有两房妾室,却是在不够格受由仪的礼。 故而喝了一碗媳妇茶的也只有贾敬了。他见由仪笑吟吟地扶起口称“母亲”向她行礼的贾蓉,又和蔼可亲地将一个缝得颇为精致的五子登科小荷包递给了贾蓉,心下便满意了两分。 于是给由仪的见面礼便是早就备下的更为丰厚的那一份,由仪谢过之后抬手接过那不大的小盒儿,见后头原本捧着个大盒子的丫头悄悄儿退下,便知道这里头的意思了。 在尤氏原本的记忆里,她由于被贾珍说了两句,心情不大好,对贾蓉态度也不是极好,收到的礼物是一套的赤金镶嵌明珠的头面。 自然也精致,却比不过这巴掌大的小盒子。 ——那盒子里是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以由仪阅尽千帆的眼光不难看出下头是有机关的,但再从外头看看宽厚,想来也就是些银票地契一类的东西了。 而那一串大钥匙,便寓意着宁府的管家之权了。 果然,贾敬见由仪在他的示意下打开了那个盒子,便呷了口茶水,满意地道:“这府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赖升和赖升家的便是,他们都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做惯了事情的。” 一面就有一对中年夫妇过来给由仪请安,由仪唤了起身,又听贾敬训了两句话,就散了。 而贾珍几番想看看那个盒子,却被由仪不冷不热地推拒了,再加上浓情蜜意也被由仪冷面挡了回去,最后他自觉无趣,甩袖走了。 而且果然当晚便没回府,仍然去惯常去的一家花柳之地留宿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京中的议论纷纷与府内的人心浮动,但那对由仪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京中之人不必管他去,由仪着意将心思放在了宁府上下,凭她的御下之道,不多时便收服了宁府内管事们的心,又挑选了和她心意的婢女着意调、教。 这都是远话了,且说请安这日回来,,贾珍甩袖而去,由仪又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训了话,让碧叶每人赏了些小银锞子,再赏了赖升与赖升家的每人一个金锞子,挨个敲打过了,方才清闲下来。 外头碧叶还在吩咐丫鬟婆子们将嫁妆中的各种东西打点好,由仪轻轻打开了那盒子,此时里头看上去已经像是空了的样子,由仪伸手在内部四周摸了摸,最后使了个巧劲儿将上头一层给取了下来。 这便露出了底下的地契,看着那鲜红的大印,由仪伸手将那一沓纸拿了出来,细细看下来,是京郊一处占地为一顷半的小庄子与京中的一处铺子,庄子和由仪那个离得是极尽的,到时候谋算谋算,将中间的空地和山头也买下来,便可并作一个大庄子。 而那铺子则在京中一处不错的地段,无论是经营些小生意还是租赁出去,都是每年都是一笔可观的收益。 再有就是银票了,一百两一张的共计十张,不薄的一小沓摞在炕几上,由仪拄着下巴看着,默默想道:莫非这红楼世界里流行的送人三件套就是庄子、铺子、银票吗? 忽然听到外头有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声,由仪忙将东西收到盒子里,刚刚将那小盒子在一旁的炕柜上放好,就见一个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被奶母抱着进来,穿着一身的大红,看起来像是年画里的福娃似的。 那贾蓉小娃娃声音奶声奶气的,唤“母亲”倒是顺的很,可见是被人教过不少次的。 想到贾蓉的母亲便是生他时候难产去世的,由仪便抬头打量了贾蓉的奶娘两眼,果然见她在一旁略有些紧张局促地笑着。 想来也是为了过来试探试探由仪好不好相处的。 由仪笑着抱了贾蓉在怀里,一面嘱咐碧叶去端了点心来,一面哄着贾蓉。 不是由仪自大,她由于功德深厚的原因,素来就是个最讨孩子喜欢的体质,何况是她有意博贾蓉的好感与亲近,不到半日的功夫,那小娃娃的称呼就从“母亲”变成“娘亲”了,一口一个,亲近的很。 直到玩累了,奶母上来说要到了午睡的时辰,由仪也没让抱回去,只吩咐人收拾了里间的睡榻出来供贾蓉休息。 如此几日的功夫,就把贾蓉哄得什么都与她说了。 一日黄昏时分,由仪理过家事,看着小贾蓉乖乖巧巧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默默地开始为贾珍做打算了。 第5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五。 “奶奶,奶奶不好了,大爷他——大爷他——”穿着绿衣的丫头匆匆跑进来,穿着粗气指着外头支吾半晌,却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碧叶一拧眉,忙看了一眼歪在榻上阖目小憩的由仪,快步上前拉着那丫头出去,怒道:“怎么回事,着急忙慌的有什么规矩。” 小丫头一手锤着胸口,好半晌才回复过来呼吸,指着外头道:“碧叶姐姐不好了!大爷他——被人抬回来了!” “抬回来了?”碧叶柳眉倒竖,“抬回来了什么意思?” 小丫头忙摇头,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碧叶越听越闹心,刚要开口呵斥她两声,却见那小丫头眼睛一亮向她身后看去。 碧叶忙回头,就见由仪拉着那湖蓝软绸绣玉兰花的门帘站在那里,一双眼眸冷凝地看向那小丫头,声音冷冷地问道:“大爷怎么了?你说清楚。” 事实上也不用那个小丫头说清楚,由仪对于贾珍此时的惨状心知肚明,毕竟是自己搞出来的。 其实贾珍本来还能再活一段时间的,但是他实在是太让人闹心了,又花心好色又猥琐丑陋,一身肥肉却自以为风流,实在是太伤眼睛了。 又总是给由仪添堵,故而他的“期限”就被提前了。 比如现在。 那小丫头膝盖一弯跪到了地上,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大爷满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了! 于是影后由仪就发挥了十二分的演技来演了一出:新婚三个月死了夫君,新媳妇悲痛欲绝。 其演技之精湛直接耍过了贾敬,于是在宁府办丧事的这段时间中,贾敬对由仪这个儿媳妇的态度直接好了不知多少,连带着西府那边过来祭奠的老太太贾母对由仪都是愈发的怜惜,轻声安慰了好一番。 来往的勋贵人家的诰命夫人们,大多也都是和贾母一样的心思。 但在那怜惜过后,想到宁府没了贾珍这个青壮年,如今只剩下由仪、贾蓉这一对“孤儿寡母”和贾敬这个“老态毕现”的当家人,便也都觉得这宁府怕是要没落了。 但即便这样,好歹贾敬还在,看着身子也还算硬朗,总能支撑到贾蓉顶门立户。 偏偏这时闹起了国丧,新皇即位,上位的正是由仪看好的那一位三王爷徒延洲。 可徒延洲是由仪看好的,却并不是宁府一类的勋贵人家看好的。 新皇登基第二日,本来被先帝废黜的原太子、现忠顺亲王就病逝在京郊的园子里了。 于是这些指望着忠顺亲王再次成就好事的人家就彻底绝望了。 当夜,月光皎洁,照着一片缟素的宁国府,因主人的心情不大好,宁国府正院——宁德堂中气氛分外的低沉。丫头婆子们一水儿在廊下站着,分明满院子的人,却连半分咳嗽声都没有,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刻意压低的。 由仪手中牵着穿着一身素白的贾蓉,被一名衣着整洁的老嬷嬷引着匆匆入内,那老嬷嬷停在正堂阶下,对着由仪一福身,态度极尽恭敬:“老爷的吩咐,让您和蓉哥儿到了就直接进去吧。” “有劳嬷嬷了。” 这老嬷嬷是贾敬夫人的陪嫁,这些年一直在宁德堂中办差,能让她亲自出动,想来也是要紧事。 原本贾敬素日只在宁德堂正房旁的耳房中作息,东西两方各自打通,一处白日起坐,一处晚间歇憩,正堂只做待客只用,且得是有身份、有排面的客。 今日贾敬在此见由仪和贾蓉,可见是大事了。 由仪心中已有些猜测,但却也没下定论,只是牵着贾蓉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往里走着,神色肃穆冷凝。 “来啦。”贾敬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听了声音也没抬头,道:“坐吧。” 由仪便牵着贾蓉在一旁的紫檀圈椅上落座,垂头不语。 贾蓉跟着由仪混了这些日子,因由仪待他不像寻常人待小孩儿,反而有时翻着书或是理事就随口告诉他些典故道理,故而他也知道些事情。 何况孩子自有一番小兽般的直觉,此时觉着气氛不对,就乖乖在由仪旁的圈椅上坐着,脊背挺直,低头玩着袖口上的几圈刺绣,一声不吭。 好半晌,贾敬总算停了笔,将那湖蓝云纹锦缎面子的折子在一旁摊开晾着,一面将手旁的一只小木盒向由仪推了推,道:“我明日会入宫一趟,将这折子递给新皇,然后便去京郊的道观中静修了。” “老爷。”由仪抬头看他,抿了抿唇,仿佛有些犹豫,最后又尽数化作坚定:“您放心,我会教导好蓉儿,日后宁府自有光辉重复的一日。” “这就好。”贾敬徐徐一叹,神色中难得浮现了些许的满意出来,他抚着美髯,目光中透着希翼:“珍儿糊涂一世,唯一做对了一件事,便是闹着我将你娶进了门。” 他点了点那个小盒子,道:“这是库房中一间暗房的钥匙,等回头我去了观中修行,你就那里头的东西送到户部去,虽说会是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但你们娘俩儿低调些过日子,也是无碍的,再在新皇那里记一份好处,日后蓉儿也有个好前程。” 又略顿了顿,补了一句:“你是个聪明人,在新皇那儿又有救了皇子的情分在,再将那东西献上,做一回出头鸟,想来他也不会为难宁府了。” 由仪稍稍拧了拧眉,压下了心头万般猜测,对着贾敬认真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儿媳在一日,便保合府上下一日周全!” 贾敬笑容中透出些凄凉来:“也是难为你了。” “罢了,罢了。”贾敬摆了摆手,起身行到贾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蓉儿,日后你就是这宁府顶门立户的男人,你要听你母亲的话,知道吗?” “嗯!”贾蓉看着贾敬认真的样子,自己也认真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孙儿一定会的!” “好孩子。”贾敬摸了摸贾蓉的头,笑着夸了一句。 待到事情嘱咐的差不多了,由仪就要带着贾蓉离开的时候,贾敬又嘱咐了一句:“后街上瑛儿媳妇也要不大好了,你就将蔷儿接回来,与蓉儿一处吧。他父亲是我的亲侄儿,他祖父是我的弟弟,他与蓉儿是一个曾祖的,你要好生待他。” 又道:“他家蔷儿自小没了父亲,如今又要没了母亲,也是可惜,但切记不可溺爱太过,好声教导。” 又顿了顿,拧眉思索半晌,随即叹了口气,最后道:“但你要记得,这宁府到底是蓉儿的,蔷儿如何,你自己权衡把握吧。” 由仪牵着贾蓉的手进去,又牵着那小小的、热乎乎的手出来,另一只手已拿着一只小巧的木盒,神色到时与进去的时候无异。 碧叶连忙迎了上来,后头贾蓉的奶母也将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的贾蓉抱了起来,由仪笑了笑,摸了摸贾蓉的小脑袋,道:“回去吧。” “是。” 那折子送上去了,皇帝虽是不置可否的,贾敬却一回府就踏上了去京郊的马车。 宁府的主子也就只剩下了由仪和贾蓉两个,她一面应付着来往试探的各家诰命和贾氏族人,最后又在族人逼宫的一场好戏上干脆利落地推了素来由长房延袭的族长之位。 但到底贾氏族长的位子也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最后贾氏各族人奔波良久,却便宜了西府里被分出来过日子的贾赦贾大老爷。 对这个,各家如何的不满试探都不管,再有上门来想要将她当刀子使的,也只是四个字:一品将军。 这就足够了,如今贾氏一族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贾赦一人的爵位最高了。 然后这位子就定下了,由仪这边也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其中自然有人往贾敬那边送消息,却全都没得到回复。 甚至最后由仪这边尘埃落定让人给贾敬传了一句话,却只得了六个字:已是方外之人。 宁静的日子没过两日,就又出了另一桩事。 新皇登基第一年,边疆就起了战事。 朝中主战主和吵个不停,新皇当场拍板决定:打!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敌寇落花流水。 奈何先帝当年吃喝玩乐搞巡游玩的太嗨了,皇帝这边决定要打了,一查户部的帐,得了!军费紧缺! 于是又得各处筹银钱。 由仪干脆利落地开了暗房,几十口大箱子浩浩荡荡地抬去了户部,同时一封折子入了新帝的龙翔宫。 “陛下,这是宁府送来的折子。”知道皇帝的心思,天子近臣和近侍们对一干没了那个爵位还挂着祖宗牌匾的勋贵们素来不称爵位的,此时天子亲侍內监亲自捧着一本折子,小心翼翼地进来。 只是那面上的表情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皇帝听了也愣了:“宁府?贾敬的?他不是自称方外之人了吗?” 内侍嘴角抽了抽,道:“贾蓉。” “贾、贾蓉?”这一回皇帝也淡定不了了:“若是朕没记错的话,他家这贾蓉可才三四岁大。” 内侍道:“正是贾蓉的折子,只是是已故贾珍遗孀代笔。” “拿来看看。”皇帝一招手,随意接来打开,里头却有两张纸倏地掉了出来,他剑眉轻挑,随意捡起却没看它,而是继续看着那折子。 先入目便是苍劲有力却恣意洒脱的字体,他随口赞道:“能将瘦金写成这个矛盾又和谐的样子,都说字如其人,可见这尤氏是个怎样的性情了。” 但继续看下去,他却没了一开始的随性。 内侍眼见着皇帝的深情愈发严肃,却也不敢问,只能再给皇帝换了一碗热茶,然后继续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 “好!”眼见皇帝神情突变一拍桌子,对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大喜过望,内侍忙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还是满脸的笑意,也有了耐心与内侍细细说:“朕问你,外国的琉璃水晶在我缙朝价值几何?” “这……”内侍愣了愣:“价比黄金啊。” 皇帝将那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拍:“这张纸,就是个大金矿!” 内侍眼睛往那纸单上扫了一眼,见打头写着的是“玻璃制法”四个大字,便知道皇帝的意思了,忙跪下恭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贺喜什么呀?”皇帝也有了心思来与他调侃两句。 内侍能跟着皇帝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些机敏灵便的,当下就道:“贺喜陛下得了个大金矿!” 皇帝朗笑两声,再看另一张提纯白糖的纸,虽也是欢喜,却没了那么激动了。 他一面抬手唤了心腹过来,命他去尝试那两张纸上的事情,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玻璃”。 但白糖事关民生,也是耽误不得。 最后当然有了好结果了。 最好的证据当然就是那一卷圣旨。 小小的贾蓉得封一品侯爷。 由仪则被恩赐了一个“一品公夫人”的诰命。 理由便是献上玻璃与白糖的功劳与积极响应户部筹银。 要由仪说,皇帝这一封圣旨,当下对朝局作用最大的就是户部筹银会更加顺利了。 而玻璃与白糖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缙朝异军突起,给皇帝内库添了不知多少财富,然后再经几番运转,国库可是十足的充盈了。 再说宁府这边,有皇帝亲自提字的“敕造宁安侯府”的牌匾,由仪马上就吩咐人替换下了那个分外惹人眼的宁国公府匾额。 而后又有源源不断的人上门贺喜,由仪只以在孝期的名义推拒了不见客。 只是见了西府来的王夫人,又给贾母递了一封手书,然后就关起门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若是从前,这样自然是行不通的。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由仪是亲封的一品公夫人,位次与贾母相当,满朝外诰命除了那些王妃太妃的,便没有比由仪尊贵的了。 按缙朝的规矩,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前三者一品,子爵二品,男爵三品。 但那一波开国勋贵人家袭爵更多的却是将军,一等、二等、三等地袭下来,家族便没了爵位延续了,品级也不如上面的爵位,而是如等级一般的品阶。 一等为一品,二等为二品,三等为三品。 尤氏曾经就是三品诰命。 而缙朝诰命又分六品,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 六品下则为敕命,统称娘子。 而一品诰命也分三六九等,便如公夫人就是一品诰命中的第一等、侯夫人为第二等、伯夫人为第三等。 其余不在此类的一品诰命夫人则位同第三等伯夫人 由此便可看出,由仪这个一品公夫人有多值钱了。 而自此,便是贾母,也不敢轻易在由仪面前端架子了。 ———— 注意,本文架空历史!一切爵位、诰命皆是半资料、半私设。 私设如山!跟我念。 第6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六。 时已值盛夏,由仪也搬到了府内一处角落上名为怡竹居的小院子居住。那院子不大,难得的四周翠竹环绕,又是花木旺盛的地方,夏日之中极为凉爽。 且出门又有一条小路直通由仪居住的宁德堂,更是方便。 宁府本来的两处三进大院落,一处宁德堂,是历代当家人居住的地方,一处宁安堂,是历代当家人的母亲,也就是太夫人居住的地方。 而由于皇帝赐下的宁安侯的封号,由仪索性吩咐人将两处的牌匾调换了,一则合了规矩,二也图个省事。 但说到称呼,由仪是绝不允许人唤她太夫人或是老太太的,笑话,这辈子她才十六七好不?这辈分长得也太快了吧! 所以如今府内上下还是称呼由仪为夫人,贾蓉为小侯爷,或是亲近些、有脸面的下人唤一声:蓉哥儿。 这和尤氏的记忆中明明做了当家主人还要被人称呼“奶奶”的感觉可是万万不一样了。 由仪是真不喜欢那个带了辈分的称呼。 也好在宁安侯府如今是单过日子,上上下下都是由仪的一言堂,不然如今“夫人、太太”一类的称呼,在贾氏一族中还是“文”字辈媳妇的。 “王”字辈的如今都是“奶奶”。 “白芍姐姐。”穿着水蓝袄裙、挽着双垂髻的婢女站在廊下,俏生生地对着白芍一欠身,问道:“夫人可醒了?” 白芍笑了笑,眉眼温温柔柔的,她正是最近被由仪提拔起来的婢女之一,因心细、做事又干脆,最重要的是容貌极好,故而颇得由仪喜欢。 她对着那婢女道:“没呢,红苕你怎么来了?”红苕亦是由仪挑选出的侍女,不过夏日就被留守在宁德堂了。 白芍见红苕有些疑惑,便又补了一句:“今儿上午来升媳妇过来回采买府内上下秋季衣料的事儿,多耽误了些时候,夫人午憩便晚了些。”又从袖中取了西洋怀表来看了看,道:“不过时候也不早了,该快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要往里头去,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转头对着那侍女道:“你匆匆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又招招手,道:“上廊下来待着来,下头日头大。” “唉!”红苕应了一声,一面提着裙角往上去,一面对着白芍道:“是后街上的瑛大奶奶不大好了……” 话没说完,就听一道懒散的女声从屋里传出来,“红苕来啦?进来吧。” “唉!”红苕应了一声,一面拉开门上的竹帘子进去。 怡竹居只有宁德堂一进的大小,更多的地方种植了翠竹花木,又分出前庭后舍来,故而屋子着实不大。 也并不是北方贵族家中常有的明暗正房的格局,一入屋子便是待客的地方,里头卧房是用花格的推拉门隔开的。 入门正对的是一张原木色书案,后设着竹藤椅,靠墙则是一片的架子,上头或是书籍、或是些精巧摆件,并不奢华,简朴却另有一番趣味。 入室门两旁,也就是书案的斜对面设着同样的竹藤椅子,间隔着的也是竹藤高几,做待客之用。 寝房内的装潢就更多的是仿汉唐风格了,木质的推拉门雕的是仙鹤长春,贴着明纸,配着颜色淡淡的木头,瞧着颇有些悠远的意境。 门推开便是遍地铺设的席居,正对的是简单的卧榻,不是北方常见的暖炕或是南方的架子床一类的,简简单单的一张榻,淡青色绣玉兰花的寝枕,与床同宽的高几设在床头上,上头随意放着几部书和茶碗,另外一只白玉美人觚中插着两支应季花朵与新修剪出的翠竹枝条,生机勃勃。 室内巨窗落地,正是用大片的玻璃镶嵌的,不必开窗也能见到后庭院中的竿竿翠竹与绽放繁花。北窗前是一张长方形的原木矮桌,上头同样是一只白瓷小缸,其中盛着的清水上飘着朵朵睡莲,雪白的花瓣与鹅黄的花蕊相互映衬着,娇俏又雅致。 妆台在床榻的另一边,简简单单的一方矮桌,照人清晰的玻璃镜用一层薄纱盖着,却不是外邦进口的,而是缙朝自制的。 玻璃生意的第一口肉让给皇帝了,由仪也不会放过下头的汤。在一纸水泥方子入了宫之后,由仪这边也吩咐下头的工坊将早前积攒的玻璃制品上了市。 已得了这些好处,皇帝自然不会纠结这些事情。 何况玻璃这生意也不是能够一家独揽的。 于是玻璃方子在皇帝示意下高价卖出给了几家有能力的大商户,瞬间玻璃就出现在了全国各地。 但玻璃杯与玻璃摆设这一口肉却仍然是由仪最先入口的,也因为这一分创意,奠定了“玲珑阁”的地位。 玲珑阁、美人坊,一个做这些精巧摆设或精巧的小东西,一个则专做些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大部分薅的都是女人的羊毛。虽然如今规模还不大,但是摊子已经是铺开了的。 管理的人选也都是由仪仔细挑选出来的,财源滚滚指日可待。 这话就说远了,只说这边由仪唤了红苕一声,一面随意地拢了拢身上的长袖纱衫,一身素白翩飞之间依稀可见银线绣出的素雅莲纹与卷云纹。 如今热孝已过,衣衫上有些刺绣倒也不妨事了。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碧叶为由仪捧了一钟茶水来,由仪接过慢慢呷了两口,对红苕问道。 红苕忙道:“是后头街上的瑛大奶奶不大好了,请您过去呢。” 由仪微微拧了拧眉,颔首道:“我知道了,即刻动身。” 又唤了碧叶,吩咐道:“你留下,看着蓉儿。” 要说贾蔷的身份也算是宁府的正派玄孙,嫡亲的曾祖父是贾代化,其父更是贾敬唯一的兄弟,可惜生父嗜赌如命,败坏了不少家产,幸而早逝,也给母子俩留了些产业。但他母亲也不是个会经营家业的,当年分府出去分得的东西虽被他父亲败坏的差不多了,但剩下的只怕孤儿寡母也保不住,故而只能搬回了宁府后街上。其母又将店铺一类都换成了田地,租赁出去让人耕种,每年有些固定的收入。 于是母子俩带着几个丫头婆子过日子,虽不算清贫,却也算不上十分富裕。 但那小院儿也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几棵玫瑰树上鲜花怒放着,院中绿草茵茵,也添了些鲜艳的色彩。 只是此时院子里的气氛也分外低沉,几个丫头婆子伏在廊下低声哭泣了,屋子里有气无力的女声仿佛在轻声叮嘱着什么。 由仪慢步入内,见到的就是如此情状。 那女人是个极温婉柔美的女人,一声温柔顺从、三从四德,由仪见过的次数也不多,就新婚之后与贾珍去世,都是寥寥几语的交流,只记得是个极沉默寡言的女人。 许是早早丧夫、独自抚养幼子长大的缘故,她看起来有些超出年龄的沧桑,却并不影响容颜的美丽。 见由仪来了,她轻轻笑了笑,将一只楠木盒双手递给了由仪,道:“妾身知道夫人要接蔷儿过府内教养,这些便是家中残余的财资了,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由仪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道:“我不缺这个。” 那女人笑了笑,一面放下了那盒子,抬手轻轻抚了抚贾蔷热乎乎的小脑袋,对着由仪道:“那就由您替蔷儿收着吧,妾身去后丧仪所用银钱皆从那边的匣子里出。” 她抬手指了指妆台,勾了一抹无力的笑容出来:“其余银钱首饰,便由您做主,散给那些侍奉的人吧,毕竟侍奉了我一场,遣散费也算作给她们安家的财资了。” 言外之意,就是贾蔷入宁府不会带人。 再引申的含义,就是此后贾蔷身边不会有自称是先母心腹的人来指手画脚了。 同时,那女人也是希望由仪能够因此而善待贾蔷。 不是希望贾蔷能有一个好前程,至少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守着她留下的东西,做个简单的地主乡绅。 说实话,对这种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并不熟知的人的一点善心的人,由仪并不喜欢。 在她无数次体验人生中,就有一次因为这种女人而陷入四面楚歌之境,以至于后来为了脱身,做了不少麻烦事。 拧了拧眉,由仪点头,算作默认了。 小小的贾蔷此时仍有些困惑,但应该是被母亲叮嘱过来,此时低着头跪在窗前,一声不吭地听着由仪和他母亲讲话。 然后在那个女人将他的手交给由仪后闭眼的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那女人的丧事办的并不盛大,甚至连她的娘家人在听到说她将财资散给下人的话后都再没有来祭奠她,来往的只有几个平日交往的左邻右舍。 倒是一位看着品貌上乘、气度不凡的夫人来哭了一通,说是她的闺中密友,甚至还打算带走贾蔷。 还是由仪表达了会抚养贾蔷长大的意思,并且贾蔷也根据母亲的嘱咐说愿意跟着由仪。 于是那位夫人只能拉着贾蔷的手痛哭一通之后被下人掺走了。 听说那是凌王府侧妃,也就是一惯与新帝颇为亲近的凌王的爱妃。 凌王正妃之位空悬已久,先帝曾经要给凌王续娶,却被凌王拒绝了。 甚至凌王因此失了盛宠,只能做一个无宠的皇子郡王,但他也仍旧坚持着只留这一位侧妃在府,掌管家务大小事,如元妻正妃一般的对待。 但是今日看那下人对他的态度,只怕不尽然。 由仪挑眉轻笑,并不在意。 总归都是过路人罢了。 第7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七。 自将贾蔷带回了宁府之后,因他与贾蓉的年龄也差不多,倒也很和得来,不出几日便称兄道弟地玩了起来。 由仪见他们兄弟二人好,便索性将宁安堂旁一处名为文致轩的二进院落拨给贾蔷居住,如此二人日日一处玩闹学习,情谊自然不比他人。 因有小侯爷的喜欢,又有由仪的威慑,府内便再没人敢说贾蔷的闲话了,一切只当自家府里的小主子对待。 再说如今在孝里,也有些好处。 由仪借着这个接口打发了些府中的闲散人,又将些积年累毒、甚至将手伸到了大库房里的家生子拧去见了官,旁的不说,光是公中便多了许多田地、宅邸、庄园。 每年也增添了不少收入。 又将宁府内那些倚老卖老的几代老人都打发回家养老去了,如此杀鸡儆猴几次,府内的下人也不敢再像尤氏记忆中的那般放肆轻狂了。 如此,宁府上下一时风气一肃,把贾珍在世时闹出的那些恶俗都给拔掉了。 而贾珍生前留下的姬妾,其中不乏有曾经给由仪使绊子的,那些自然就唤了人伢子来发卖了。其余安分守己的,也是问了她们自己的意思,她们见由仪如此行事,自然也知道由仪的意思,于是纷纷领了赏银带着梯己出府了。 由仪也没亏待她们,四五个要出府的,每人给了京郊百亩良田和五百两银子,凭着这些,再有她们多年积攒下来的银钱,无论是做些小生意,还是将地租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得不错。 且无论是怎样出身的,由仪都给她们恢复了良籍,虽然只是平民之身,却也足以令这些贱籍出身的女子心满意足了。 能被贾珍看上眼的,自然是有些颜色的;能在后院中生存到现在的,自然也是有些心智手段的。何况她们又有这些东西傍身,出去要嫁人生存对她们而言并非难事。 如此,由仪对她们也是仁至义尽了。 她虽爱美色,却也看人品,这些个留在身边也是心烦,不如放出去。 于是宁府愈发成了由仪的一言堂了,而外面对宁府的评价也愈发好了起来。 光是这一点,日后贾蓉的婚配人家便会更上一层楼,绝不会如尤氏记忆中的那样娶个身份离奇叵测的女子。 正是正月里头,天气冷得很。 过了灯节,新年里的热闹劲儿便过了,不过宁德堂廊下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入眼之处皆是银装素裹的冬日里,那灯笼一路暖进了人心中。 贾蓉和贾蔷已是入学的年纪,由仪没让他们入家学读书,而是额外延请了一位才华人品都不错的先生来教导他们。 那先生是带着妻房女儿上京的,由仪让人收拾了外院一间小院子出来给那先生一家居住,又拨了两个做事伶俐容貌却不起眼的丫头和两个沉稳干净的婆子过去侍奉。 那先生她妻子是个极擅诗书又孤高自诩的人,由仪便只是命人定时送束脩钱粮给他们,每逢节日也送些布匹金银,也不算亏待了。 能将这一家人请进府里,自然是将这一家人的底细都细细的查过一番的了。 这夫妻二人都出身江南大族,诗书传家,一个少年便富有盛名,在姑苏甚至有“徐郎顾”的名声,一个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女,未曾及笄便写下一首令人交口相赞的七言小诗。 也算造化弄人,偏偏这两个都是当地大族却互有仇怨,偏偏就是这两家的公子姑娘以诗词神交已久,偏偏就是这两个对对方向往已久的在赏花宴上相遇。 于是二人小心谨慎地书信交流,却到底被家族发现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徐郎为族中添了一块举人牌匾、瑾娘为家中女子添了才名之后,徐家郎君与顾家锦娘双双病逝了。 然后夫妻而让你携手游历一番,最后多年的盘缠积蓄耗尽,膝下又多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只能寻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由仪是仗着商队对这夫妻二人的小女儿有个救命的恩情,才放心以极高的礼数去请这位徐先生。并且这一家子能留下,不光因为金银,更因宁府内有个医术精湛的供奉大夫。 且那徐先生也是极有要求的,关于学生与家长提了不知多少条件,最大的意思就是由仪不可以随意插手贾蓉和贾蔷的学业。 不过到底这位徐先生是有才华的,给二人上课不到一旬的时间,就令二人十分的敬服了。 由仪每每考较功课,也觉得十分不错。 曾经做过帝师和教导主任的由仪摸摸莫须有的胡子,觉得这位徐先生是个当老师的好苗子。 虽然到时候和学生家长可能不会极为融洽。 雪夜里,北风呼啸着。 宁德堂的花厅里烧了地龙,又将暖炕热乎乎地点上,一进了屋子便是热浪迎面。 “母亲。”“夫人。” 贾蓉贾蔷在侍女的服侍下解了大氅,然后规规矩矩地向由仪行礼。 “起来吧。”由仪随手将手中的一卷游记放下,摆了摆手道:“过来坐。” 管小茶房的半夏来行了个礼,笑容亲近却暗含恭敬,一口京片子说起话来干净利落:“胡大夫说了,冬日天寒,要好生补养,奴婢一早去大厨房拣了新鲜乌鸡来,与紫参和炖的高汤,您看上个暖锅可好?” 由仪点了点头,算作赞同,又问:“可备了什么粥水?” 半夏笑了:“奴婢备了荷叶小米粥,还是拣夏日里最嫩的一茬荷叶收了晒干研粉的,添进粥水里滋味极好,最后清甜解腻的。” 又道:“大厨房备的该是两样粥,一样枣儿粳米粥,一样田鸡香米粥,您若要想要尝尝,奴婢这就打发人让大厨房盛了来。”并笑了笑,道:“也不费事,大厨房那边的例菜也要一道送来呢。” “就这样吧。”由仪端着茶钟浅浅啜了口茶水,漫不经心道。 半夏便知道由仪的意思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退下了。 由仪又问贾蓉贾蔷两个:“今日去先生那里复课了?” “是。”贾蓉开口答话:“先生说了,功课温习的不错,虽过了个年,却也没落下。” 贾蔷也点头附和。 由仪方才点了点头,又道:“明儿西府老太太寿辰,要过去贺寿去,与先生说了吗?” “说过了。”答话的仍然是贾蓉,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带出了些喜色来,道:“先生说,以儿子和蔷弟如今的水平,若去考县试已是无碍的了。” “县试?”由仪挑了挑眉,看着他和贾蔷都是喜上眉梢跃跃欲试的样子,开口泼得却是冷水:“你确定说的是县试无碍而不是去考也不至于丢人现眼?” 贾蓉被说得一愣,顿了顿,问道:“莫非不是这个意思?” “呵。”由仪轻笑一声:“你这天真的样子,出去都不好意思说是我养大的。” 她又摇了摇头,道:“想去就去吧,等天儿暖和了,让人护卫着你们两个回金陵,考一考也好,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小看一个小小的童生试,太过骄傲又没有足够的本钱,总是会摔跟头的。” “那若是本钱足够了呢?” 开口的是贾蓉,满脸的跃跃欲试与不服。 由仪听了也不过轻笑两声,不置可否:“那就试试吧。” 转头见半夏在花厅入门处那一架镶嵌了和田美玉的松鹤延年座屏旁对着自己行礼,由仪便摆了摆手,道:“传膳吧。” “是。”半夏应了声,转身扬声对着外头吩咐道:“传膳!” 晚膳摆在花厅暖炕上,一张檀木炕桌上摆了三套碗碟餐具后由两个婆子恭恭敬敬地抬上来,替换了原本摆着的一张海棠式雕花添漆小几。 另外又有婆子抬了一张四仙桌来摆在沿炕的地上,正好与那炕桌等高。 随即一群穿着整齐洁净的婆子便双双抬着提盒进来,碧叶亲自捧了个小泥炉过来,就要安置在那四仙桌上,却听由仪吩咐道:“将暖锅放在炕桌上吧。” “是。”碧叶忙答应了一声,一面按由仪的吩咐做了,一面给身后的众人使了个眼色。后头本来打算将大厨房送来的菜色先行安置在炕桌上的婆子们忙让了路,让捧着暖锅的婢女先行上前。 晚膳备的十分丰盛,半夏精心烹制的暖锅和粥水自然是极合三人胃口的,大厨房送上的菜色也是色香味俱全,由仪兴起又让人温了一壶梅子酒来。 她爱酒,却绝不酗酒。 醉人的烈酒她能眼都不眨地灌下三五大坛然后在宫宴上当庭作诗嘲讽昏君奸臣,绵软清甜的果酒她也能在兴起之时细细品尝一番。 总归是活的年头久了,便不会觉得惧怕、慌张了。 嬉笑怒骂皆由一己之身,滔天权柄握于一人之手,如此长久了,便再也不会有惧怕的感觉了。 乃至如今,她已不做那些管理局中被人支配的任务了,也没了那些年的野心,却也活的愈发放肆。 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实也只是她闲的无聊想寻个事情做却不知做什么罢了。 或者有时一世权柄滔天富贵,只是因为偶尔灵光一闪而兴起的一个念头。 她做任务素来是不走寻常路的,正式接下的第一个任务形容的很书面,是让昏君对她情入骨髓,正常人自然就是要去努力攻略昏君了。 她倒好,干脆利落地揭竿起义覆了那江山然后囚禁了那昏君,三天两头过去挑衅一番,乃至那昏君至死口头都在骂着由仪让她不得好死。 但正是这样,那任务竟然成了。 毕竟恨,也是一种感情啊。 甚至她是在这同类型任务中完成的最好的一个,也从此之后,管理局再没给她派过类似的任务。 毕竟她去玩一回,转头一个世界就得重新整理一遍。 第8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八。 贾母的生辰,荣府一大早便中门大开,上上下下都换了簇新的衣裳,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喜气洋洋的。贾赦贾政两兄弟带着贾珠贾琏在门口迎宾,邢、王二位夫人带着大房庶女迎春和二房长女元春在内门处迎接女客,分工明确,处处周全。 “老二家的,你看,那是不是东府那位。”忽地见到一抹牵着两个孩子的身影,邢夫人拉了拉王夫人,道。 王夫人仔细打量了两眼,道:“是,可不是吗!” 她细细看着由仪,见她身上披着雪白而无一丝杂色的狐裘,发髻上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和一支水晶步摇并列插着,另一侧则簪着一朵花开并蒂的翡翠头花。这打扮并不华丽却也不算失体面,更重要的是即便这样一身简单的打扮,站在那里也掩盖不住她通身的气派。 王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面却也迎了过去,在由仪对着她和邢夫人颔首的时候回礼。 天地君亲师,由仪身为一品公夫人,而她只是五品宜人,此时若生生受了由仪的颔首礼,只怕回头贾政便要被御史弹劾了。 邢夫人则颔首还了一礼,然后就听王夫人对着由仪笑道:“蓉哥儿愈发俊俏了。” 由仪随意笑着免了元春与迎春的礼,对这话不过笑笑。 却听一旁的邢夫人道:“可不是这话吗?蓉哥儿分明小了蔷哥儿一岁,可兄弟两个站在一起却也看不出大小来,可见侄儿媳妇养的用心。” 这话说得诛心。 由仪冷了面色,抬头往里看去,对着王夫人问道:“老太太在里头吗?只怕侄儿媳妇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王夫人知道邢夫人说差了话,便也不再提孩子们的茬儿,只是笑道:“在里头和几位老诰命说话呢,侄儿媳妇进去看看?” 又唤了一旁站着的两个女孩儿,道:“元春,迎春,你们带着嫂子和侄儿们进去吧,这儿风口上,你们小,受了凉就不好。” 元春应了一声,道:“是,女儿知道。” 随即转身对着由仪稍稍欠身,礼仪姿态半点不差:“珍大嫂子,请。” 身后的迎春有样学样地行了一礼,只是年纪小,小娃娃白白胖胖的,衣裳颜色虽不鲜艳却也极讨人喜欢,让人看着只觉得有趣,而没有元春亭亭玉立的样子和礼仪周全的风范。 由仪笑了笑,临走前对着王夫人随口称赞道:“元儿的规矩学得不错。” 这话王夫人爱听,却还得笑吟吟地道:“小孩子家家,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只是本分罢了。” 荣庆堂里正热闹着,由仪带着两个孩子进去给贾母行了礼,说了两句贺寿的话,便有丫头奉贾母的意思过来引着两个孩子去了孩子们的地方。 她自己落了座,兀自坐那儿喝茶,或偶有诰命来搭话,便笑着回应两句。 “我好找了你一圈儿,你却在这儿坐着讨清闲。”开口的是宣威侯夫人徐聘柔,一袭紫衣,面容端庄却也不乏飒爽。 虽是如此的容色,她却是正正经经文官家的女儿出身,父亲当年是教导当今学业的,如今管拜一品太傅兼领国子监,实职虽然不高,却是满朝文臣都要敬上三分的。 而她自幼由出身宣威公府的祖母教养,琴棋书画精通自然不说,也练得些弓马拳脚,为人性子极洒脱,在京城贵妇中也算是极独特的了。 她及笄之后婚配也是许了她祖母娘家的当家人宣威侯,虽然如今只是侯爵,但侯爷手中有军权,便是贾母一辈的老人也要让她三分。 按理说,她这样的性子是看不上“尤氏”这样出身的侯府“夫人”的,偏生当年庙中进香遇上些匪徒意欲帮她,不敌之际是由仪出手相救。 于是折服于由仪的飒爽英姿,处理了家中那些乱事之后便时常上门,打着的就是报恩的借口,虽然殷切,却也进退有度。由仪也算喜欢她的性子,便交下了这世界中的第一个朋友。 听她如此说,由仪稍稍笑了笑,道:“宣威侯夫人忙,妾身哪敢打扰?” 口中是如此说的,面上笑意可不作假。 徐聘柔推了她一下,嗔道:“偏你嘴上不饶人。” 她在由仪下首的位置坐落,两张年轻面孔在周围一干中年妇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二人也都习惯了,均是淡定自若的样子。 “你同宗家二房的女儿那规矩学的可真不错,便是宗室的郡主们只怕也有不及的,晋阳公主如她这个年纪也不比她好。”徐聘柔这话说得半点不心虚,她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当年同与皇后承欢于徐家老太太膝下,情感与旁的兄弟姊妹自然不同。并且皇后大出许多,读书识字都是皇后亲自教授,待她也算是与自己的女儿差不多了。 直到皇后出嫁为三王妃,她也常去王府里走动,如今更是皇宫中的常客,碰了当今也能大大方方地叫一声“姐夫”,半点不虚。 且她嫁的宣威侯,当今还是皇子的时候便是他的伴读,后来一路辅佐当今,如今领着京畿大营,在京中男人堆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她又身系承恩公与宣威侯两家,京中寻常诰命对她都得礼让三分。 而若说京中贵妇聚会提到的“好命人”中定然有她徐聘柔一个——皇后幺妹,自幼千娇万宠养大的,虽说性子在贵女们眼中不合拍,却极得长辈们的喜欢,惹足了人的红眼。 当年婚配时猪油蒙了心死活要嫁给一个打她近十岁的男人,京中不知有多少贵女躲着暗笑,但婚后宣威侯待她也是如珍如宝,房中没有其他姬妾不说,更是早早请封她诞下的长子为世子,实在是让当年嘲笑过她的人扼腕。 这些事情由仪自然也听过,却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 三世情缘,身具深厚功德。 想不到以宝黛作为主角的《红楼》中也有这样的人。 由仪当时也不过略想了想,然后轻笑一声抛之于脑后。 活了这么久,若是事事都要探寻究竟一番,那她可能早就累死了。 此时由仪听了这话,不过轻笑一声,然后风轻云淡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水,一面慢慢撇着茶水上的沫子,一面随口道:“你这夸奖让她们听到了可得好生惶恐一番。” 徐聘柔借着喝茶的袖子的遮挡翻了个白眼儿,嗤笑道:“我随口一说,她们随意听听就罢了,何况这话她们也不会知道。” 又道:“只是可怜我那个小外甥,小小年纪就被人惦记上了。” 由仪扫了她一眼,轻笑道:“惦记你外甥的人是不少,但这一家可未必。” “你得意思是?”徐聘柔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道:“这做父女都足够了吧?” 由仪道:“你看那宫中如今还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太嫔呢。” 徐聘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些人都是疯了不成。” “罢了,不说这些丧气的事儿了。”徐聘柔又笑了笑,说起了旁的事情来:“我在京郊有个院子,里头种满了个红梅花儿,冬日里落了雪最好看了。本来年前就打算请你过去赏花游玩了,偏生我家燕儿又病了,拖拖拉拉的一直没约成。如今年也过了,趁着花儿还开着,咱们去玩玩如何?” “都请了谁?”由仪仍旧垂头慢慢撇着茶水上的一层浮沫,仿佛不过是随口一问,徐聘柔却知道她是动了心。 当下笑了笑,道:“知道你的性子,还能请谁?就咱们俩。”说着又补了一句:“况且我和她们也合不来,一个两个看我的眼神想要吃了我似的。” 她轻轻吐槽了一句,透出些小女儿的娇态来。 由仪歪头看着她,唇角勾了抹笑意出来,也不开口。 直到快把徐聘柔看得恼羞成怒了,方才点了点头,应道:“既然如此,约个日子吧。” 徐聘柔这才喜笑颜开,道:“等我家燕姐儿和玉姐儿到了进学的日子,择个晴好的天儿,咱们就去。” 又道:“你在家也是闲着,出来走走对身子也有好处,到时候咱们再去逛街,你可不准拒绝。” “都应你。”由仪随手顺了顺蔚蓝褂子袖口上一圈雪白的风毛,道:“不过我也是闹不明白你是怎么有那一家家店逛过去的耐心,直接让人送上门不就好了?” “哎呀,这怎么能一样呢?送到府上的都是中规中矩,稳妥为先,说精致也精致,但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都在店里呢,得亲自过去,亮出身份才能见到。” 说到首饰,徐聘柔眼睛都亮了,一点一点说得头头是道。 由仪无奈,只得应声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这才对嘛。”徐聘柔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看你日日在家里闲的发慌,还是要出去多逛逛的。” 那头邢、王二位夫人过来说前头宴席齐备了,贾母与几位老太妃、国公夫人纷纷起身,徐聘柔这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念叨,慢慢起身。 荣府的宴席备的十分隆重,桌上鲍参翅肚全拣最好的用上,台上唱戏的戏子也是京中最有名气的戏班子的台柱子,便是一方名角儿,此时也只能在台上小心谨慎地唱着,然后恭恭敬敬地谢过贾母的恩赏。 荣府之富贵,可见一斑。 第9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九。 小小的包厢收拾的整洁典雅,角落中一炉百合香静静地燃着。粉衣婢女捧了茶水来,对着罗汉床上坐着的二人一欠身,道:“二位夫人请喝茶。” “有劳。”由仪随意端了一只白瓷盖碗在手上慢慢吹着热热的茶水,一面问身旁的徐聘柔道:“你今儿怎么这么悠闲了?” 徐聘柔也端着茶水随意抿了一口,随口夸了一句:“茶水不错。” 然后才对着由仪笑吟吟道:“这不天儿要暖和了,来选一选春天的首饰。等再过一阵儿,各种赏花宴呀,游园小聚呀,就是免不了的,若是届时再来挑选首饰,便与旁人撞了。” 又道:“这美人阁的首饰啊,是先看先得的。若是特殊款式的,一口买断下来,日后就不会有同款了。” 她轻轻顿了顿,轻笑着摇头感叹道:“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倒是好用,也不需如从前一样与人通气儿了。” “不过这买断的价格实在高昂,与我相熟的人家里就有好几位夫人为了买断这首饰连嫁妆钱都动用了。”徐聘柔慢慢撇着茶水上的浮沫,唇角笑意中含着一种“不是我说,她们都是穷货”的嘲讽。 由仪挑了挑眉,随口道:“既然如此,也还是有人争前抢后地来买。” 一面说着,她一面摆了摆手,道:“不是说要挑选首饰吗?让人将东西拿上来吧。午膳在外头用吗?” 徐聘柔点了点头,一面对那一身紫衫面容恭谨的女人道:“将首饰都拿上来,记着,定然要是珍品的。” 那女人应了一声,笑吟吟地退下。 徐聘柔出手大方在京中高端店铺中都是有名的,何况今日还有个‘幕后老板’在,自然得将顶顶好的东西奉上,不然怕是要落了面子了。 眼见她下去了,又有粉衣女婢捧了各种点心果子过来给二人,又让两人带来的婢女在房间两边墙角的的长凳上落座,然后恭敬退下候在门口。 徐聘柔又与由仪道:“午间我订了地方,咱们去尝鲜儿。” 又道:“是我相公告诉我的地方,叫——品竹居,他和同僚在那边吃过,说滋味不错,环境也好,我就让人订了个位子。” 说到位子,她撇了撇嘴,一面随手将一支玉钗放下,一面与由仪道:“你别说,虽然是新开的,但可是真火热,我冬日里就订了地方,如今都快要开春儿了,才排上号。” 由仪垂头浅笑,默默地算了算徐聘柔每年会给自己的铺子贡献多少银钱。 不多时,便有那紫衣女人再一次上来,此时身后已引了些店内的伙计,许是顾忌内宅夫人的身份,过来的都是与那奉茶的一般打扮的粉衣女婢。 放置首饰的托盘上一色铺着红丝绒布,打造的精致华丽的首饰摆在上面,一下子就吸引了徐聘柔全部的眼光。 看着她瞬间放亮了的双眼,由仪轻叹了口气,摆摆手,吩咐那女人:“下去吧,我们慢慢挑选。” “是。”女人,也就是美人阁管事赵勤的妻子周氏笑着一欠身,见由仪没别的吩咐,忙退下了。 徐聘柔那边挑花了眼,纤纤十指在各样首饰上划过,然后美人眉头微皱,仿佛在为什么而苦恼一般地回头看向由仪,双手各持一支钗,掐丝点翠,各有千秋。 她纠结地问:“你说,是这支孔雀展翅好,还是凤凰于飞?” 由仪扫了两眼,道:“凤凰于飞。” “哦。”徐聘柔抿了抿唇,又不舍地看着那支“孔雀展翅”。 “你若喜欢就都买了。” 此言甚合徐聘柔心意,当下欣然点头,吩咐,“这两支都要。” 她的贴身婢女答应了一声,将那两支钗子捡起放到一旁的大托盘上。 然后由仪就用这一句话陪徐聘柔挑选了半个多时辰的首饰,直到各样金银珠玉点翠掐丝堆满了那可怜的托盘,徐聘柔方才满足地喟叹一声,“你这人怎么和我家那口子一样,出来挑选首饰就一句话。” 她嗔怪道。 由仪笑了,“不说这句还说哪一句?那钗子哪支舍了你都舍不得吧?” 徐聘柔闻言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故作神秘地道:“卿卿知我。” 由仪摇头叹道:“走吧,时辰不早了。” 四月里,京都已是极暖和的天气了。 由仪在万花簇拥中慢慢地抚琴,悠扬的曲调慢慢地自青葱玉指下流淌出来。一炉檀香在一旁慢慢焚着,轻烟氤氲,香气沁人心脾。 “夫人。”白芍自外缓步入内,樱草色的罗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轻轻滑过,裙角刺绣的蝴蝶此时于绽放的花朵中仿佛翩翩欲飞。 “金陵传来的消息,小侯爷和蔷哥儿都中了。咱们小侯爷为案首,蔷哥儿列红榜第七。”白芍一欠身,语中含着笑意。 由仪手下动作一顿,琴音止息。 她轻笑一声,道:“这是极好的事。” 又问:“报信的人呢?给了赏赐了吗?” 白芍忙回道:“都重重的封赏过来,奴婢寻思着您不会见,便赐了一桌客饭在下房,让他们用过,回家休息两日再回南。” 由仪点了点头,算作赞同,又吩咐道:“将府内给他们两个裁制的夏衣,一应夏季需要的配饰都让他们带回去,再有,包一千两银子,给他们做在江南的交际往来之用。” “是,奴婢知道。”白芍笑着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身退下,面带恭谨,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谦卑恭敬。 一旁闲坐喝茶的徐夫人忽地抬眸看向了白芍离去的背影,莫名地问了一句:“今日夫人身边怎么不是碧叶当差?” “能让徐夫人开口,倒是难得,您可不像有这闲心的人。”由仪随意笑着调侃了一句,一面随意给自己斟了一钟茶水。 陈年普洱的滋味浓厚,由仪慢慢呷了口茶水,轻笑道:“她许了人家啦,是我名下一座庄子的庄头,如今给她认了干爹干娘,让她备嫁呢!” 徐夫人挑了挑眉,没再多说什么。 由仪慢慢地抚琴,她慢慢地倾听。 终究旭日旁落,她拒绝了由仪留膳的邀请,扶着侍女的手缓缓离去。 由仪最后勾了一次琴弦,也没回头,吩咐道:“去查查。” “是。”一直跪坐在亭中的黄衣婢女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下。 由仪双手按在琴上,闭目好半晌,叹息一声。 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吧,总不会倒霉到随便聘请的一个教书先生的夫人都怀有异心吧? 风轻轻吹过,撩起凉亭四周悬挂着的素白轻纱。 “夫人,时候不早了,明日您还要参加西府的赏花宴,早些歇息吧。”白芍将桌上的冷茶撤了,对着由仪行了一礼,面容恭顺。 由仪点了点头,旋即起身,欲要转身离去。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对着白芍吩咐道:“将那床琴封了吧,日后,我不会再抚它了。” 白芍低头应声。 那水蓝裙角上压裙的一块碧玉珏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了晃,随即缓缓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白芍低头看着足下的木地板,尽量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夫人的心情不大好。 这是此时对她而言最为直观的感受。 白芷的速度不慢,很快就给了由仪回复。 当时由仪正靠在花厅中的软榻上喝茶,手中一卷《地藏经》慢慢地翻着,眉目极为冷淡。 白芷鲜少见到由仪这个样子,眉目清冷,长眉淡扫,满身冷漠淡然的气派,令人见了便不由讪讪。 她在榻前三两步的位置停住脚步,微微抿了抿唇,轻声道:“夫人。” “哦。”由仪回过神来,一面抬手轻轻揉了揉眉间,道:“查出来了?” “是。”白芍点了点头,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徐夫人院中侍候的婆子中有一个的儿子仰慕碧叶姐姐已久,那婆子想为她儿子聘碧叶姐姐为妻,故而央了徐夫人来走一趟。” 见由仪轻轻挑眉仿佛仍有存疑,忙道:“那婆子是专门侍候徐小姐的,听说很得徐小姐喜欢。” “那就不错了。”一只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斗被轻轻放在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高几上,由仪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清冷的嗓音淡淡地吩咐着:“江南送来的锦缎,择些好颜色的给徐夫人送去。” 这话吩咐的是一旁的白芍,她应了一声,恭敬退下。 白芷则退到一旁,继续悄无声息地候着。 “主人,你心情很不好吗?”此时即便是傻乎乎的系统也觉出了不对,认真地问道。 由仪眉目间仍然淡淡地,她随意将手中捧着的南华经放下,“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个傻和尚。 系统稍微愣了愣,然后明了,最后感受了那南华经一下,自己悄悄叹了口气,然后缩回去继续刷八卦。 唉,这些人类呀。 寸方大小的屏幕上赫然有一行醒目的黑字——震惊!解密时空管理局大佬前辈由仪情史! 向下翻去,第三百五十八楼上正是一行整齐的正楷小字——我与圣僧,我赠你一场机缘,你成全我万里江山。 第10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 “哎呦呦,让你过来一次可真不容易。”邢夫人携了由仪的手往里走,又道:“迎春常常念叨你呢。” 由仪轻轻笑笑,没说什么。 三月二十九尤氏生辰,贾蓉和贾蔷都没在京中,本也没打算大办。偏偏宫中皇后送了赏赐来——有“富贵长春”、“松鹤延年”、“玉堂春富贵”等三样花色的宫缎各四匹,共计十二匹的地方上贡锦缎并一串翡翠十八子与两盆名品牡丹。 这算是极丰厚的赏赐了。惯例的赏赐前些年倒也有,但今年因由仪入宫给皇后请安时得了不少赏赐,皇后的态度也格外亲近,于是满京中都传由仪得了皇后青眼,西府便对她热络起来。 昨日听了贾蓉、贾蔷二人顺利过了童生试初试的消息,贾母虽觉得勋贵子弟何必去与贫寒读书人一般科考,但贾政的态度却大不一般——他是考过科举的,虽然考了多年只考了个童生回来,然后就蒙恩荫入朝。但他却一向以读书人自居,听闻东府的两个小辈过了初试,便对王夫人好生叮嘱一番,原话如何不提,直说王夫人自己总结归类之后,得到了一个要与由仪亲近的结果。 也算是阴差阳错吧。 其实前者也只不过是因为由仪今年被徐聘柔拉着才入宫给皇后请安罢了,往年先是守孝,后来一年对外抱病,她也没机会入宫请安。 几年入宫了,皇后顾念着她对如今的太子的救命之情,于是态度比之其余诰命更加亲近。 王夫人的态度虽也亲切殷勤,却好歹端着大家风范,邢夫人可是亲近献媚的光明正大,话里话外不离中宫赏赐,笑容格外的热络。 “婶子说笑了,我也不过是这两年身子不畅快,便也不爱走动罢了。”又看向迎春,笑道:“迎春妹妹,多谢你记挂了。” 又见一旁的元春笑盈盈地陪着,身上穿着水蓝色夏衫,梳着少女发髻,髻上斜插着一朵鹅黄牡丹,看起来俏丽又端庄。 于是由仪对她笑道:“元春出落得越发好了。” 这话王夫人爱听。 但无论心中多么的熨帖,面上都得笑得极谦虚地道:“她小孩子家家,还得好生习学呢,若是日后能有你三分品性,我便知足了。” 由仪便笑着与她寒暄两句,那头史老太君回头看,笑吟吟道:“你们娘们儿在后头说什么小话儿呢?” 王夫人忙陪笑道:“与侄儿媳妇闲谈两句,扰了老太太的兴致了?” “哪的话啊?”贾母摇了摇头,又招手唤元春,与由仪笑道:“我这孙辈儿几个呀,唯元儿最贴心,日日陪着我,处处细致贴心,真不怪我喜欢她。” “不知老太太,我也喜欢呢。”由仪笑了,她诰命等级与贾母平等,倒也不必在意什么自称,只是笑道:“只恨我身边只有蓉儿他哥俩,贴心倒也贴心,只是男孩子总是大意些。” “男孩儿好!日后给你添些个孙儿孙女,在身边也热闹。”贾母仍是和蔼慈爱的样子,笑眯眯道。 由仪抿着笑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了。 一路到了布宴的亭子,那亭坐落在水上,处处景致精妙,伴着水声潺潺,实在是个极好的办宴地点。 在座以贾母为首入了席,又在与贾母隐隐并排的地方给由仪又安排了一处席位,由仪也不推让,笑着落座了。 又有打扮俏丽的妙龄少女捧了茶点羹汤来,另有人安排了一台小戏在另一面的台上,当下玩乐齐备,贾母又道:“元儿,将你那汤给你嫂嫂盛一碗。” “唉。”元春应了一声,一面起身为由仪盛汤,行走间姿态大方、摇曳生姿,满身大家闺秀的风范。 又给由仪盛汤,双手奉上的动作恭谨又温顺,处处寻不出半点儿的差错。 由仪心中对西府的打算知道了三分,又听贾母道:“元儿这汤,可是南安王太妃都称赞过的,珍儿媳妇你可要好好儿尝尝。” “是。”由仪应了一声,又持着白瓷汤勺舀了汤水入口,果然滋味浓郁,鲜香开胃。 当下便笑了,“果然元妹妹的手艺好。” 贾母便眉开眼笑,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着戏。 不过这一场宴会她都仿佛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她总有那能耐,单单坐在那里,端着一身冷淡矜傲的气质,便让人不敢靠近。 贾母见此便有些知道她的态度了,虽然心中不满她的不配合,但到底要顾念着由仪身上的诰命与中宫偏爱,最后也只能无奈散了宴席,转头吩咐王夫人另做打算了。 晚间回了府里,白芍为由仪端了热茶来,态度殷切,言语利落:“您今儿在宴席上兴致不高,胃口也不大好,如今可是饿了?” 她笑容柔和温顺,让人一眼见了就喜欢:“今儿个大厨房备了鸡汤,灶上温着呢,奴婢去看了一眼,香的很。让人就着那汤给您下一碗面如何?庄子上新送了些小青菜来,清脆新鲜的很,也烫两棵下到面里如何?” “你几时也学了这口吻了?如何如何的,我能如何?”由仪轩眉抬眸看她,却并不严厉,只是笑吟吟打趣的口气。 于是白芍便懂了,当下笑吟吟地欠了欠身,道:“您稍等等。” 待白芍转身离去,由仪方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与屋内众人叹道:“这是又养了个管家婆呀。” 于是屋里的丫头们笑了,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落得水葱一样,赏心悦目的很。 厨房的动作不慢,吩咐下去两刻钟不到便有人提着食盒进了正院。 一碗汤面,两碟小菜,都做得精致又精致。 毕竟宁府中厨房上侍候的人大多都是由仪掌权之后换上的,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和她胃口的。 且宁府中如今主子不多,最大的就是由仪一个,厨房上侍候主子们膳食的厨子厨娘一个个活少待遇好,听说由仪要加餐自然用出了浑身解数。 于是那面汤香气浓郁,面条香甜劲道,即便是小菜中不起眼的配料也都爽口鲜脆。昏黄的烛火光下,面微微冒着雾气,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 宵夜后,由仪捧了消食茶在花厅中慢慢地转悠,白芍侯在一旁,看着她一圈一圈地走,干脆道:“夫人可要去花园儿透透气?这会子天还没黑透呢。” “不了。”由仪摇了摇头:“不想出去。” 一面随意转着,忽地又想起另一桩事来,转头看向白芍问道:“皇后赏的那一盆姚黄开的怎么样?” “花匠说再培培土,配些药粉用上,也无大碍。” “那便好。”由仪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漫不经心:“好歹是皇后赏赐的,没摆两天先开败了可不好交代。” 白芍柔柔笑道:“奴婢知道。” 西洋钟表“嘀嗒嘀嗒”地响着,由仪持剪刀剪了剪烛花,然后放下剪刀,从从容容地转身,随口吩咐道:“歇息吧。” “是。” 年初离家,归时已经夏末了。 此时贾蓉贾蔷二人身上都已带着童生功名,满身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派。 由仪见此也不过是含笑摇头,这样的少年意气对她而言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依仗这超凡的记忆力,只怕早年那些事情与她都变成泡影一场了。 但记得又如何呢?千千万万的岁月里,也只有她一人守着回忆来伴茶酒度过漫漫长夜。 人嘛……总是要会排解哒! 信手用折扇挑了那小戏子的下巴,由仪随意扯了一抹笑意出来,眉眼恣意,通身流露出风流气派来:“唱得不错。” 她歪了歪头,一旁的白芍已抓了一把金银珠子递给那小戏子,却被由仪的折扇轻轻拍了拍。 也不过轻轻一点,却让二人的动作停下。 那小戏子眼含疑惑地看向由仪,却见她洒脱一笑,道:“金银太俗,配不上你。” 她招招手,唤了忍冬一声,吩咐道:“将那一块白玉佩取来,赠与……” “文官儿。”白芍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由仪笑了笑,倒不觉尴尬,仍然是一副从容样子:“文雅温润,倒是个好名号。” 文官儿心中微有些遗憾,但很快,见到那一块剔透莹润的玉佩后,一切遗憾或作飞灰散去,只是恭敬谢过:“谢夫人赏赐。” “这没什么。”由仪随意往后歪了歪,又让白芍抓了赏赐给其余的小戏子,道:“再唱一出《惊梦》吧。” “是。”众人皆俯首应是,然后各归其位。 由仪随手将那一把折扇放下,半夏忙捧了另一把翡翠骨的团扇过来奉与由仪,只见素白轻纱的扇面上以淡紫、鹅黄、天青、水蓝、柳绿等色的丝线绣着一丛花卉,顶端是银线勾勒出的浅浅云纹,绣的自有一番婉转风流。 由仪接过轻轻摇了摇,听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次响起,忽地轻声笑了。 “夫人?”白芍忙含着问询地开口。 由仪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只是听着这唱词,想起了些陈年往事罢了。 她开口问讯道:“你蓉哥儿和蔷哥儿最近做什么?” 白芷回道:“童生试过,徐先生给两位哥儿都放了假,今儿仿佛是约了人出去喝茶呢。” “喝茶倒也罢了。”由仪端着茶钟随意啜了一口香茗,仿佛漫不经心道:“只是别喝酒罢了。” 一旁安稳坐着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倩莹大惊失色,纵然强作镇定,却难掩心中慌乱:“哥儿还小呢,怎会喝酒呢?” “知道就好。”由仪轻笑一声,手中的团扇随意挑起了倩莹的下巴,意有所指地道:“只是我身边,留不得有二心的。” 右手上的茶钟轻轻放下,她慢悠悠地敲了敲手边的案几,伸手捏着倩莹的下巴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口吻十分轻松,“我还年轻着呢,你何必就在里头使好处巴结小主子呢?” 她收回手,看着倩莹慌乱的模样,慢悠悠的理了理自己袖子,轻飘飘道:“都看着,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场!” 她语气变得凌厉起来,柳眉倒竖环顾四周,“我身边的奴才只需要有一个主子!小主子?那是要敬着,但你们该知道分寸,知道赏你们一口饭吃的人是谁!” “是。” 于是白芍白芷领头应答起来。 由仪又扫了一边面带惊慌的倩莹,认真道:“白芷后来居上,你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有些事情,我的底线如何你们该知道!我最受不得有人欺瞒我,让你家人带你回去吧,年岁也大了,该要婚配了。” 然后摆了摆手,便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上来,不顾倩莹惊慌忙乱的叫喊求饶,将她拉了出去。 那头的小戏子见此也停住了,由仪随意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吧。” 于是声音又起,由仪漫不经心地对着白芍吩咐了一句:“他们回来让他们过来一趟。” “是。” 白芍垂头应了,态度分外的恭敬。 第11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一。 贾蓉和贾蔷回到府里的时候方才下午,二人都是锦衣华服、玉冠束发,打扮的翩翩公子一般。但二人两颊酡红,身带酒气,可见是碰了酒水的。 二人的院子是紧靠着的,贾蔷居住的文致轩就在宁安堂旁边,也是个极规整的二进小院。宁安堂更是宁府正院,处处华丽肃穆。 而二人院子里掌事的人都是由仪精挑细选后安排过去的姑姑,一个唤作文锦,一个唤作文珊,处事干净利落不说,也是拿得住的人。至少跟在两个孩子身边为他们打理院落内务这些年,从没出过半点纰漏。 但虽然她们被由仪给了两个孩子,本质上,她们还是忠于由仪的。 两个孩子在外头偷偷饮酒的事情也是她们捅到由仪面前的。 此时二人各自回到院子里,文锦文珊二人分别传达了由仪让他们回府之后立刻去宁德堂的指示。 于是二人纷纷表示要沐浴更衣,两位姑姑笑笑之后表示:“夫人的意思,是''立刻''过去。” 再于是,这两个可怜的娃子就在院门口相遇了,二人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交流过之后,毅然决然地往宁德堂去了。 他们往日出门交际,回府之后也只是照常的晨昏定省,过去的给由仪请安的时候早就沐浴更衣并小憩,散了酒气,今日却不同了。 想到母亲/夫人对他们喝酒的态度,二人对视两眼,都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了。 进了宁德堂,红苕正在垂花门处候着,二人见了礼,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贾蔷上前一步,扯了个憨厚可爱的笑容出来,一拱手问道:“姑姑,夫人找我们什么事儿啊?” 红苕含笑摇了摇头,道:“二位公子随我过来吧。” 知道母亲身边的人嘴素来最严实,贾蓉撇了撇嘴,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拉了拉贾蔷的袖子,二人乖乖巧巧地跟着红苕走了。 过了穿堂小厅,红苕一路引着二人进了上房东边的三间打通了的的小耳房中,这间屋子是由仪平日闲坐的地方,隔断并不多,只一道月亮门隔开了里外间,颗颗通透的翡翠珠子穿成珠帘挂在月亮门上,又仿佛是嵌到了门中,伸手一撩珠玉碰撞,声音清脆。 月亮门内十步以外的地方设着木炕,上铺着软垫坐褥并一领竹席,置着凭几并软枕、靠垫,看起来十分舒适。榻前一步半的悬着翡翠珠帘,榻后墙上挂着由仪亲笔描绘的美人图,一旁案几上放置着两卷书籍并一只由仪管用的羊脂玉斗。 这是由仪惯常歇息的地方。 但此时由仪并不在上头,贾蓉又往四周看看,果然由仪正歪在西边玻璃窗下的席居上。手边靠着的是檀木描金凭几,身下垫着的是宫中赐下的芙蓉簟,髻上斜斜插着的一支簪也是上等羊脂玉质地的,两朵茉莉并蒂绽放立在枝头,工艺极为上乘。 身前一张矮桌上红泥小炉中想来炭火烧的正旺——那上头小银铫子里乳白的液体正翻滚着,向来是新鲜的牛羊乳。 由仪正用小银勺子闲闲挑了些茶叶扔到那小银铫子里,听声知道是二人来了也没抬头,只摆了摆手,道:“起身吧。” “是。”于是二人应了平身,贾蓉道:“不知母亲唤我们过来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由仪拖长了腔调,慢悠悠的调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派慵懒来,她抬眸瞥了二人一眼,轻笑一声:“小侯爷和蔷小爷外头玩的如何呀?品竹居的荷风酒不错吧。” 软绵绵的调子却让二人顷刻之间冷汗满身。 贾蓉忙要辩解,由仪却没心思听,招招手便有人抬了两张矮桌与软垫来,然后各自摆了笔墨砚台与些纸张,二人仍然是摸不着头脑的,却听由仪道:“这是我命人搜集的,上一届金陵院试的试题,你们如今童试过了两关,已有了童生的名号,如今也试一试吧。” 她一招手,便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喵~”了一声奔进她怀里,由仪一面慢慢为猫儿顺着毛,一面吩咐白芍点了香,对二人道:“两炷香的时间,这一页考题,如何?并不算难为你们吧。” “不为难。”才怪! 看着那薄薄的一张纸是以整齐正楷写着的考题,贾蓉和贾蔷二人对视两眼,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在软垫上坐下,开始一面研墨,一面阅览着考题。 然后越写越心惊,酒气冲上来的热血澎湃很快失了温度。 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淌,白芍扬扬脸吩咐婢女摆了一盆冰在二人身边,却见由仪摆了摆手,道:“把冰挪到外头吧,他们那不是热的,是冷汗。” 白芍略有些不解,到底服从占了上风,温顺地应了一声,然后一个颜色过去,便有两个婢女将那一盆冰抬了出去。 小铫子里的牛乳已染上了红茶的颜色,由仪扬扬脸,便有侍女上前将那小铫子取下,又将炉中炭火熄灭。 由仪持着瓷勺为自己添了一杯牛乳茶,一面吩咐人将炉子撤下,又道:“取些碎冰果藕来与胶冻来。” 白芍应了,又问:“可要花果味的胶冻?” 由仪答,“羊乳与鲜果的掺半吧,不还有些凉瓜吗?也切了送来,要一小碟儿小块儿的,果藕也是,余下的且配了蜜浸的葡萄干儿,浇了酸奶制成凉碗子送来,再切一些新鲜水果摆个果盘儿。” 又吩咐:“且都备了一式两份的,也送往徐先生院子中一份。” 白芍一一应了,转身退下。 胶冻是类似果冻的小零食,这些年由仪捣腾出来的,然后在她底下专卖零食点心蜜饯的铺子里销售。因为制作胶冻所需的原料颇为昂贵,所以胶冻也不是个价格亲民的零食,但这长安城中几时缺少过有钱人呢? 凭借着香甜可口的好味道,胶冻很快就在缙朝豪门之中流传了起来。 反正让由仪赚了个金银满钵倒是真的。 因为由仪时常会用些小零食,所以宁府会时常备着些胶冻,此时不过吩咐一声,很快就有人将她要的东西捧了过来。 一个八宝攒盒,里头一个个精致的葵花形白瓷小碗儿里盛着由仪要的东西,中间则是一个摆放精致的水果拼盘。 由仪转身自八宝格上取了三只甜白瓷小碗来,自凉水中涮了。然后慢慢舀了牛乳茶倒进其中一只小碗中,又将碎冰、果藕等物都添进去,最后舀了满满当当两大勺碎胶冻倒进去,这就是由仪自创的——古代版水果布丁奶茶冰。 又依样做了另外两碗,将那两碗推到桌案上的另一边,这时第二支香也燃尽了,由仪扫了闷头作答的二人一眼,轻声道:“好了,时候到了。” 也不必问,也不必看卷子,只见二人闷闷不乐的样子,由仪就知道答得定然不太好了。 她轻笑一声,道:“先将卷子放下吧,过来坐,我有话和你们说,等会儿你们再带着卷子去你们先生那里。” 二人对视两眼,应了声:“是,母亲/夫人。” 由仪添了东西的奶茶味道很不错,她一勺接着一勺地用着,香甜的滋味顺着白芍摇扇的轻风飘进二人鼻中,也令二人不自觉地食指大动。 贾蓉悄悄伸手向着桌上的小碗儿,由仪也没看他,幽幽道:“这一碗吃食,胶冻、果藕、祁红、牛乳,花销不下于八百钱。” 又指着二人身上的锦袍:“苏州特产玉暖缎,一匹价值不下百两。” 抬头,目光落向二人的头顶,“玉质上等,雕工顶级,每顶不下五百两。” “其余的日常用度尚且不提,只你们二人一季的穿戴便不下千两,先前你们回江南考童生试,往来花销至少三千两,这些日子你们人情往来,请客做东,零头抹了,我只按一千两算。” 由仪舀了一口凉碗子,掀起眼皮看二人:“而宁府产业一年收成不过万两,蓉儿你是一品侯,一年有六百两的俸禄,然而那也不过是你一季的零花,你们如,你们如今这日子,靠谁过?” 不等贾蓉开口,她伸手指向了身后的百宝阁:“珊瑚碗,玛瑙盆栽,羊脂白,紫罗兰,汝窑天青瓷,这一个架子上的东西任意拿出去一件都足够一户人家不知多少年的花销。” 她道:“我希望你能清楚,我的一切花用甚至如今你们能够享受的富贵都是因我而来的,若单靠宁府,你确实也能做个富贵小少爷,但当年若没有我,只怕这府邸你都保不住。” 她直起了身,看着贾蓉,意味深长:“所以你要清楚,如今这宁安侯府之所以富贵,是因为我经营有道,也是因为我当年献上的利民方剂,若非如此,你也只能做个寻常的富贵公子哥儿,侯爷?呵,能得个末等的四等将军就算你好运道了!” 贾蓉被说得低着头一言不发,贾蔷坐在一边干着急也无可奈何。 由仪最后啜了口冰凉的奶茶,道:“想明白了?小少爷,你当然可以轻狂,可以年少无知恣意畅快,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我的生意在我百年之后会全部献与国库,届时呢?你又要如何?” 她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贾蓉的肩,“你好好儿想想吧,你父亲走得早,祖父一心修行,也是我这些年太娇惯你了,把你养得不知世道险恶。” “等会儿你和蔷儿去你们先生那儿,带着答卷,完事也不必来我这儿了,直接去祠堂跪着吧,好好儿在祖宗面前反省反省自己,想一想你们最近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然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去京郊道馆里,陪你爷爷待些日子,有些事情,我是教不得你们呢。” 说着她起身要走,贾蓉忙抱住她的腿,纵然强作镇定,却掩盖不住心中的慌乱:“母亲,母亲,您要去哪儿?您是生气了吗?蓉儿错了!” 由仪愣了愣,然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随手拨开了贾蓉:“我只是打算去怡竹居住些日子,京中的夏日到底难捱啊。” 她悠悠叹着,一面摆了摆手,甩袖离去。 ———— 小娃子叛逆期,飘了! 但是……笑话,你由姐是会怕的吗? 第12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二。 “夫人,亲家老太太过来了。”白芍对着由仪一欠身,恭敬道。 “母亲来了?”由仪抬眸看她,旋即轻笑一声,慢慢呷了口手头的茶水,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简单的抬眸扬眉的动作也流露出无限的慵懒来,她道:“让母亲进来吧。” 白芍应了一声后转身退下下,不多时便引着一个穿戴华丽的老妇人进来。 ——正是尤氏的继母尤张氏。 “哎呦我的女儿啊,你怎么消瘦成这个样子了……” 没等尤张氏念唱作打俱佳地表示一番关心,由仪一甩袖打断了尤张氏:“坐吧,给老夫人奉茶。” 前者对尤张氏,后者对屋里的丫头。 红苕忙至那边案上斟了一钟放在冰盆中的凉茶回来奉给尤张氏,尤张氏顺手接过,故作姿态地品了一番,眼神落在屋内种种摆设上长久地下不了。 由仪随手抚了抚猫儿柔软的毛发,然后将它往地上一放,轻轻一拍,雪白的猫儿轻巧地蹿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许是凑巧的缘故,猫儿出去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尤张氏,倒是不痛不痒的,她却好大的不痛快。 于是尤张氏一面身后拍打着裙角,一面哀叹道:“我这裙子还是上次来姑娘给得呢,这就让只小畜生给脏了。” 这话一出,忍冬的面色就不大对。 她是专管照顾那名唤雪走的猫儿的,对雪走喜欢得不得了,听她这样说,心中暗道:你那裙子还未必有雪走干净呢。 白芷回身轻轻拍了拍她,又嘱咐:“亲家老太太难得来一次,快去让厨房备了凉碗子来。” 忍冬应了,悄悄儿瞪了尤张氏一眼,闷闷地走了。 由仪这边也不过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轻嗤一声,仿佛嘲讽。她招了招手,吩咐道:“取一匹今年的新缎子来给老夫人。” “是。”名唤茯苓的丫头应了,退去不多时,便抱着一卷布料回来,对着二人一欠身,回道:“紫褐色缠枝牡丹纹的缎子,是下头人在江南采买的。” 由仪笑了笑,扬扬脸,吩咐:“给老夫人。” 尤张氏仍然故作矜持,等茯苓将布料捧到她身前了,也不接过,只是看着茯苓半福着身双手奉上,一面对由仪笑道:“姑娘,不是我说你,这身边的丫头啊,实在不必太好颜色,会侍候人就对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抬手抚了抚发髻上金灿灿的簪子,道:“你四姨家那个女孩儿,那可最是勤劳肯干不过的了,你看,让她来陪陪你,岂不是好的?” 由仪挑了挑眉,也不理她,只对茯苓道:“既然老太太不喜欢,就拿回去吧。” 茯苓闻言笑着应了,一面慢慢平身,将要离去。 尤张氏大惊,忙忙拉住她,连连道:“给我吧,给我吧,我要的,要的。” 茯苓一愣,不由转头看向由仪,却见她轻轻摆了摆手,便也应了,当下撒手给了尤张氏,然后窈窈窕窕地离去了。 尤张氏对她撇了撇嘴,又摸了摸那料子,果然入手润滑柔软,她心中满意,口中仍道:“这也不取个鲜亮些的颜色,这颜色暗淡的,穿上跟七老八十了似的。” 由仪闻言,一面慢慢敲着手边的矮几,一面漫不经心地吩咐茯苓:“既然如此,茯苓你就拿下去吧。” “不必了不必了。”尤张氏忙道,紧紧抱着那料子:“我喜欢的,喜欢的。” 茯苓见了,心中轻视更甚,又转头看向由仪,见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方才退下。 尤张氏坐了半日,零散说了许多,或是想将娘家人安插进宁府中办差,或是想要提高家里每月的花销,总归都是些由仪脑子进水才会答应的条款。 由仪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懒洋洋地靠着凭几喝茶,手边一卷游记慢慢地翻着,明摆的漫不经心,不将她放在眼里。 尤张氏好歹会看个好赖脸儿,见由仪如此,心中就不大乐意,想落了脸子,又知道由仪定然不会在意,于是纠结半晌,到底将真正意图摆到了明面上。 “姑娘,我想着,二姐儿如今也七八岁上了,想看个人家也是年龄了,我这儿有个人选,想请您拿个主意。”尤张氏喝了口茶水润喉,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将早早思量好的话说了出来。 由仪闻言轻轻挑眉,随手将那一只白玉斗放下,没开口。 尤张氏见此,忙道:“就您养在身边儿的那个蔷哥儿,您看他如何?他也就比二姐儿打了一两岁,年岁上是很合的!” “母亲好盘算啊。”由仪轻嗤一声:“蔷哥儿好歹是这宁府里的嫡派玄孙,他和我们蓉儿那是一个曾祖的,母亲轻飘飘一句,将要将一个四品官的继女嫁给他,这算盘打得可是真响啊。” 她柳眉轻挑,笑容中自然透出三分嘲讽来:“蔷儿如今已有了童生功名,日后继续考下去,入朝为官是不难的。二姐儿虽然品貌不差,但到底也只是平常出身,性情软弱,如何操持得起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由仪此时懒散地靠在凭几上,说话的语气也并不严厉,只是轻飘飘如说笑的一般,偏偏就有一种高高在上之感。尤张氏听了,心中大不乐意:“姑娘不乐意便直说,何必扯这一大堆,只是明摆了看不上自己娘家妹妹罢了!” 由仪嗤笑道:“我娘可没给我添了个弟妹。” 尤张氏听了,登时脸色一变,支吾半晌说不出个什么来,最后只一句:“左右她如今是姓了尤的!” “母亲知道就好。”由仪冷了脸色,施施然起身走到尤张氏身前,伸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我尤家书香门第,因未来夫家贫贱悔婚?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面,左右姐儿也大了,这两年母亲好生教养教养,等及了笄,便不是咱家的姐儿,而是……张华家的了。” 她朱唇微启轻飘飘吐出后头五个字,尤张氏听了面色大变,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由仪笑了,转头轻轻睨了她一眼,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便是风情万种:“不然呢?母亲以为我这个一品诰命是白当的吗?母亲还是好生教导二姐儿如何操持家中生计吧,那张华家原先是做什么的呢……对了,皇粮庄头,如今虽然落败了,倒也有个百亩田地度日。” 由仪说着轻轻笑了起来,她俯身凑在尤张氏耳边道:“所以依我看,二妹还是知道些农事为好,我这边也有当用的嬷嬷,回头指派一个,操持家里的事儿,母亲便可不必操心柴米之事,只专心教导二妹了。” 她说着甩袖离去,留尤张氏在那里呆愣着坐了半晌,嘴唇颤抖着,面目青紫俨然是气急了的样子,一手捂着胸口,看着由仪离去的背影都是咬牙切齿的。白芍被吩咐了差事,此时也不着急,饶有耐心地在那里等着尤张氏缓过来。 好半晌过去,见尤张氏面容恢复过来,便笑盈盈地上前,道:“老太太心情平复的如何了?时候可不早了,奴婢让外头套了车马要送您回家呢。” 说着,不等尤张氏反应过来,又引着一位衣衫整洁、面容庄肃的中年女人过来,对着尤张氏笑道:“这位崔嬷嬷,是个极爽利缜密又干脆的人,夫人吩咐了,日后家里的大小事,一应都由崔嬷嬷打理,老太太只管安享晚年便是了。” 说着给那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嬷嬷便上前一步,对着尤张氏欠身:“见过老夫人。” 尤张氏指着崔嬷嬷,对着白芍张口半晌,竟没说出什么来,可见今日是怒惧交加,实在骂不出污言秽语来啦。 白芍笑眼弯弯,因她容貌出众,故而是个极讨人喜欢的模样,但此时看在尤张氏眼中,实在是分外的可恨。 “老太太这边请。”白芍一路拉着尤张氏出去,上了后门处候着的马车,忽地又道:“哎呦我这个性子,竟把这一桩事给忘了。” 说着,她拿捏起了腔调来,悠悠道:“夫人说了,当今陛下提倡节俭,这全国上下简朴成风,实在不宜奢侈太过,故而要减少用度。” “这边府里都减了,那头供去的花销自然也要酌情减少,何况老爷子都去了,夫人实在是没有义务每月百两银子地供着对自己没有教养之德的继母,所以日后每月只会往那头送五十两银子,都交给崔嬷嬷调度!” 说着,白芍又笑了:“想来老太太也是能接受的吧?这可是响应陛下的号召啊!” 话音刚落,一个眼色过去,马车已经走了起来,尤张氏要下车怒骂,却被那车夫给挡住了,于是只听一连串秽语随风飘扬,实在不堪入耳。 白芍听着直皱眉,于是微微摆了摆手,那头崔嬷嬷就得了号令一般,轻轻一拍车夫,马车一顿,她迅速上去,顷刻之间,尤张氏就停了骂声。 眼见那一辆藏蓝马车慢慢远去,白芍慢慢笑了,随意拿了一把锞子分给门口的小厮、婆子们,笑道:“让你们见笑了。” “不敢,不敢。”一位嬷嬷极有眼色,就要捧了茶水果子来给白芍,还道:“我们这儿东西不好,姑娘赏个脸,好歹用两口。” 白芍含笑道:“不了,夫人还有差事吩咐呢。” 于是嬷嬷忙让了路出来,又在一旁稍稍躬着身子,以表尊敬。 白芍慢慢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转头扫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街道,轻嗤一声,回去了。 ——这后门处的街道上住的都是宁府的下人,寻常小贩也不往里头走,不然只怕这一桩事情马上要变成笑话传遍京都了。 所以马车候在后门处,自然也是有其中的用意的。 白芍这边抄着会芳园的小路走,再穿过一条东西夹道,自宁德堂后门入内。 再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上不多时,入目便是宁德堂后来修建的小花园了。 由仪正在小花园上的亭中闭目歇息,身上盖了一层薄毯,手头握着一把白玉骨的团扇,眉目疏懒。 “回来了?”她是有听脚步声辨人的本事的,此时也不睁眼,直接问道。 白芍笑了:“是,老夫人送走了。” “下去喝碗凉茶歇歇吧,方才开了个瓜,白芷给你留了,听说可是拣最甜的地方留给你的。”由仪慢悠悠道。 白芍抿嘴儿一笑,道:“夫人净哄奴婢,最甜的自然是奉给您的。” 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由仪行了一礼,退下了。 “我那母亲只怕不大乐意吧?”由仪慢悠悠摇了摇手中的团扇,随口与白芷闲话,她扯了一抹浅笑出来,轻嗤一声:“也是,一个月一百两突然少了一半,换谁也会不乐意的。” 她也没等白芷回话,或者说本来也没指望着白芷回话。 ——白芷一贯是个沉闷性子,虽然与白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两个,但这姐妹二人可是在是看不出半点不同来。 白芍天性开朗,为人爽朗大方,宁府上下都是她眼熟的,谁都能搭上两句,人缘极好。 白芷却不同,她自幼流浪在外,又要护着白芍,见过的人间丑恶事不知凡几,养成了个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性子,嘴最严实,心思却极为缜密,这些年由仪身边的事由她和白芍打理,分工也是不同的。 至少白芍就不能对由仪名下店铺、田产与账册如数家珍,也不知道由仪身家到底多少。 而她们二人对未来的规划也不同,白芍是已经认了由仪院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嬷嬷做干娘,准备婚嫁的。定下的人选则是宁府中一位年轻的账房,那账房通些文墨,生的最是斯文,性子也温柔腼腆,和白芍正好互补了。 而他家中又无长辈高堂,孤身上京,由仪做主将后街上一处四合小院拨给了他,日后白芍过去,当家做主是不愁的。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二人看对了眼,想到当时,自己精心培养出的白芍红着脸声如蚊呐地求自己赏一桩婚事,由仪便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左右那账房也对白芍倾心,于是便也顺理成章,如今由仪已吩咐人给白芍办了嫁妆,婚期就定在九月里,婚后白芍或是在府里做事,或是仍然在由仪身边侍奉,也全看她的心意了。 而白芷则是个性子极为冷清的,自由看遍了人间冷暖,心中只认为男女之事最不可靠,如今被由仪收服,便一心为她做事,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竟是个古代版女强人的风范。 这话都扯远了,只说由仪这边,伸手闲闲拨弄了一下养着几尾锦鲤的白瓷青花大缸内的水,笑容中仿佛含着嘲讽,又仿佛漫不经心:“其实若是她没有这要用女儿攀图富贵的心,我也不差提拔二姐儿那一把。” “你说是吧,白芷?” 她没回头,仍然注视着那养着锦鲤的鱼缸,随意扯出的一抹笑容意味不明,白芷抬头看去,便觉着一双星眸中仿佛是那小小的水中世界,也仿佛什么都没有。 第13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三。 贾蓉和贾蔷都算是聪慧机敏那一类的,处事上通透不提,读书也是有些天分的。尤氏那一回只是苦于没人告诉他们苦读,如今有由仪压着,又有徐先生这个严师教导,他们二人终于捧回来个秀才功名。 由仪这一回可是一改从前的低调做派,广邀亲朋办了庆宴,也算是昭告长安豪门,宁府以宁安侯府之名再次出现在了勋贵圈中。 而二人这一回往金陵考试,同行的却还有西府里的贾珠。 且说那贾珠,系贾政之妻王氏夫人嫡出,自幼被贾政压着苦读,天分如何不说,勤勉总是有的。前些年贾蓉和贾蔷考下童生功名,贾政便起了让儿子也会去考较一番的心思,只是贾母压着,没成。 后来好容易贾母松了口,让贾珠回去一试,却只过了初试,第二关从考场出来便病倒了。之后太医诊断出来个“心力交瘁”的结果,贾政夫妻因这个被贾母好一顿教训,而后几年里便也消停下来。 几年听了贾蓉、贾蔷二人要考秀才的消息,贾政也动了心思,与贾母几番商量,说贾珠已苦读了几年书,也要回去试试,贾母见贾珠这几年身子硬朗不少,便点了头,算作首肯。 于是就是这叔侄三人回金陵,跟随的仆人随从无数,金陵老宅早早打点出来,一切为了科举让路,最后两个侄儿得了秀才功名,贾珠也顺利考下了童生试,以红榜第十三的成绩成为了一位童生。 说到排名就不得不提贾蓉,他的年纪在同考场里都是小的,但排名却是红榜第三,极为靠前,实在是令人欢喜。 贾蔷也得了个第十七的排名,勉强搭上了上游的末班车。 徐先生听了消息,摸摸美髯颇为不满,须知他当年十岁考秀才,却是正正经经的榜首的。 于是贾蓉贾蔷二人回京,没等飘起来呢,便被押着读书了。 而贾珠从南边儿回来,西府也喜气洋洋了好一段时间,他老子贾政却颇有不满——全因东府二人少年秀才珠玉在前,看自己这个年岁大二人不少的儿子却只是个童生,心中便不舒服了,于是就押着他苦读了起来。 还是贾母看不惯,指着贾政骂他:蹬鼻子上脸,又好生安抚了王夫人与贾珠一般,开了自己的私库将许多好东西给贾珠送去,王夫人则在贾母的示意下开始忙碌起了贾珠娶妻的事情。 其实西府这几年,也算是喜事连连。 先是王夫人老蚌怀珠诞下了一位口中含着美玉而生的哥儿,让贾母好生喜爱,取了个“宝玉”的名字,抱到院中亲自抚养。还唯恐他留不住,让人写了名字散到街上请人诵读,闹出好大的阵仗来,好不招摇。 为这个,徐聘柔私底下还与由仪笑了一番,宫中的皇后也在由仪入宫时旁敲侧击了两句,只是自此,荣国府的事情是彻底上了当今的御案了。 但因为后来宝玉抓周宴上抓了胭脂,这事情就成了满京中的笑话了,也不过说了一阵,便少有人关注了。 贾政也因此对这个儿子十分不满,只是上有贾母压着,也没什么管教的法子。 也没过两年,又有贾政之妾赵氏诞下了一位姑娘,生得倒是浓眉大眼,天生一副粉雕玉琢的好模样。 于是这位三姑娘便从了上头两个姐姐的字辈,取名为:探春。 也被抱到了贾母院中,贾母从此便一心带着三个孙女儿和宝玉,享受着天伦之乐,只是私底下还打算着将元春送入宫中的事情。 只是不巧宫中一位颇受当今尊重的太妃过世,当今免了选秀,元春的年纪却也耽误不得了,无奈之下,贾母咬咬牙使了门路,也将元春送进了宫。 只是不是做小主,而是成了一名女史。 听说就在皇后宫中侍候,也不知何时能够出头了。 因为是原著故事的发生地的原因,由仪对西府还是颇为关注的,于是那府里发生的事情便总能传进由仪的耳朵里,由仪就闲着听了,只当笑话,供她闲暇时消遣罢了。 只是这一年,宁府却又添了一位小姐。 是远在京郊道观的贾敬搞出来的,她母亲是服侍贾敬的一名使女,生下她就去了,贾敬便命人将小姑娘送回了京中,只说让由仪教养。 由仪看着那孩子哭笑不得,到底还是点头应允,命人收拾了宁德堂旁的一处小院落出来,又拨了能干得力的嬷嬷、丫头与奶母过去侍候这小姑娘。 那小丫头母胎里养得好,天生一副白白胖胖的模样,又总是笑着的,也不爱哭。吃饱喝足了,就爱在由仪身边待着,对着或是理事或是看书玩乐的由仪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并不吵人,又因为她这年纪的小娃娃最是好玩,也让由仪从中得出了养孩子的乐趣来。 于是这小姑娘就在宁府里安家落户了,贾蓉贾蔷二人对这位小姑姑都是极喜欢的,每日下学了就来宁德堂,或是陪小姑娘玩一会儿,或是有模有样地念书给小姑娘,都是其乐融融的样子。 由仪又翻了几日书,给小姑娘拟了个贾瑾作大名,又取了个“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蓁作乳名,一个值美德,一个作茂盛繁华,也是给这小姑娘取足了好意头。 但总归由仪是个做嫂子的,这事情也不好一人独断,还是做个样子,命人去了一趟京郊道观询问贾敬的意思,但贾敬对这小女儿实在算不上在意,看着那墨汁淋漓、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也不过轻飘飘点了点头:“就如此吧。” 于是这小姑娘被正式命名为:贾瑾,乳名:蓁蓁,再不会成全了那“原应叹息”的“息”来。 也等这些事情尘埃落定了,由仪才带着小姑娘往西府去了一趟。 总归还没分宗,贾母也是长辈,还是要敬着的。 “老太太。”由仪对贾母微微欠身,贾母忙叫了起,又对刚入门没两日的贾珠媳妇李纨道:“还不快请你嫂子落座。” 李纨忙应了一声上前,引着由仪在贾母东下手第一位坐了,又道:“见过嫂嫂。” 由仪笑道:“只听说珠弟弟取了个最温柔娴雅不过的媳妇,一直想见见,可惜都忙着这小丫头的事情,也没见成,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又对着李纨笑道:“今日初见,只备了份见面礼,弟妹看看,若是不喜欢也换得。” 说着,她身后的红苕已捧了个红色的小锦盒上前与李纨。 李纨含笑到道谢后伸手接下,由仪又笑道:“打开看看。” 李纨忙看向王夫人,见她微微点头,便抬手打开,就见那小锦盒中一对白玉镯剔透莹润,让人见了就喜欢。 这是给足了西府礼遇的,由仪私心里也不愿现在就和西府撇开干系,毕竟日后许许多多的戏份还是在西府上演的,先把干系撇清了,日后想要近距离看好戏可就不容易了。 李纨收了那礼物,自然得让王夫人和贾母见过,王夫人还没开口,贾母已笑道:“是个好东西,可见你珍大嫂子出手阔绰。” 这话刚说完,那头一身大红打扮的福娃似的的贾宝玉已经伸手将那镯子抓起来,又对着由仪挥手:“珍大嫂子!这镯子好看。” 又递给李纨,殷勤道:“嫂嫂快戴上!” “你这孩子,是怕你珍大嫂子反悔了收回去不成?”贾母见了,笑吟吟地点了点贾宝玉的额头,嗔道。 李纨也红着脸将那镯子接过,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就戴上吧。” “是。”李纨忙忙应了,褪了腕上一只素银缠丝暂莲花的镯子,将那一对玉镯戴上。 她虽然入门的时间不长,但是已经敏锐地发现婆母对她并不算极为满意,于是对着王夫人的时候不免添了些小心拘谨。此时见婆母开口吩咐,她也半分不敢耽搁。 贾母扫了王夫人与李纨一眼,对着婆媳二人的相处方式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自顾自地拦了贾宝玉在怀里,又对由仪道:“快将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由仪含笑应了,稍扬扬脸,她身后的辛夷忙转身接过了由奶母抱着的小蓁蓁,上前两步在贾母榻前停下,又微微欠身,以方便贾母能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贾母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蓁蓁,又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小脸蛋儿,转头对着由仪悠悠叹道:“可惜我这两年眼神儿不大好,竟也看不太清了,不过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这皮肤也细嫩的不像话。” 由仪笑了:“您说好,那定然是极好的。” 贾母笑着点了点头,含笑道:“敏儿家的小姑娘正大了咱们这小丫头一岁。” 又道:“咱们小丫头又小探丫头一岁,这姊妹三个年岁岂不巧合?等日后林姑爷述职入京,姊妹们一处定然玩的好。” 由仪闻言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王夫人听了面色倒不大好,坐在那里也没开口附和婆婆的话。倒是邢夫人,听了这话便道:“可惜迎丫头又年长她们一些,便是探丫头也小了迎丫头四岁多,实在是差得多了。” 贾母闻言看了她一眼,笑容意味不明:“大些也有大些的好处,照看弟妹,也替我分担不少。” 王夫人闻言,眉目带出些忧伤来,垂头不语。 李纨略带着些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抿着唇低头。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竟然凝滞了起来,还是贾母做长辈的开口问由仪道:“给这丫头取名儿了吗?” 由仪笑道:“起了,我公公给取的,大名叫做贾瑾,又取了个乳名儿,叫蓁蓁。” ——她毫不客气地将取名的“功劳”全部送给了贾敬。 “蓁蓁?”贾母略愣怔了一下,随即面上的笑容淡了,叹道:“你公公是想念儿子了。” 由仪闻此,也流露出几分悲伤了。 ——这可惜全是演出来的。 邢、王二位夫人此时也不敢开口,还是贾母道:“瞧我,又惹你伤心了。” 她又颇带着些遗憾地道:“可惜了,原本还想着给这丫头取个名儿呢,不过既然她父亲给取了,就定了这个吧,这名儿也真不错,随了她兄弟们的字辈了。” 由仪笑道:“是我公公的心意,显着咱们家的女孩儿也是尊贵的。” 又道:“别看差了辈分,她那两个侄儿可是真喜欢她,日日下了学来我这报道,就为了和小姑姑玩一会儿。” 贾母闻言一笑,笑容和蔼,眼角的皱褶也不免透出了慈爱与欣慰来:“这就极好,他们虽然辈分上差了,但年岁却相当,总归日后要相互扶持的。” 又对由仪道:“蓁蓁养在你房里?” 由仪笑了:“在宁德堂旁给她单独收拾了个小院子出来,配了足足个数的嬷嬷丫头侍候,单是奶嬷嬷就有四个,若不是另起一院,只怕还住不下呢!” 又道:“不过白日里也在宁德堂作息,单独给她备着一间厢房,也便宜。” “这样也好,她亲生母亲是那样一个身份,又早早去了,父亲又是那样的,也不当事,你这个嫂子照顾着,也要精心些。”贾母点了点头,见由仪对蓁蓁颇为上心,便知道若要抱来养只怕不能了,却也叹了一声,道:“本来想着,你没生育过不方便,不如将这丫头抱来这边府里教养,不过既然你上了手,就让她跟着你吧,我这边孩子也不少了。” 由仪颔首应声谢道:“是老祖母的怜爱。” 贾母闻言笑笑,摆了摆手,就有一个穿红戴绿的丫头捧了一个精致的大红锦盒过来,又欠着身打开,里头正是个錾平安如意纹嵌红宝绿松两样宝石的小金锁,摆在大红丝绒底衬上,黄澄澄金灿灿的,工艺颇为精巧,瞧着极好看。 链子则是细细的一条金链子,花纹并不出众,却也极素雅好看。 她拿在手上细细地摩挲两下,对由仪笑道:“这还是当年国公爷在外打仗时候的战利品呢!精巧又好看,本是一套六只的,早年坏了一只,给敏儿陪嫁两只,元儿入宫带了两只,这一只就给了咱们蓁蓁吧,保着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长大。” 由仪也没推拒,笑着谢过了,又道:“等蓁蓁丫头大了,再让她给您老人家磕头呢!” 贾母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 原本写由仪和西府亲近还是有些纠结的,但是今天突然发现其实是我落入了一种怪圈。 因为对由仪而言,所谓的任务并不是最重要的,她为了开心以及参与那些剧情,并不必一开始就和西府撇开关系。 这和那些女主男主穿越过去为求自保撇开关系的是不同的。 因为由仪有底气完成任务,同时也有自己的恶趣味。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做任务,而是自己开心。 同时她也不必为了自保就撇开干系,因为她有自信保住东府。 第14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四。 在西府待了半日,贾母又留了午膳,眼见时候不早,方才放了人。 过了垂花门,视线便阔朗了,中庭上一概事务一览无余,由仪见廊下支了个小风炉,上头小银铫子滚着不知什么糖水,半夏就在那儿紧紧看着,便笑了:“你怎么把你的家伙事儿挪到这儿来了?” 半夏忙起身请安,又往东行了两步,给由仪打起了湖蓝绸子绣月季花面子的厚棉帘子,请她进了东耳房,蓁蓁的奶娘也抱着蓁蓁快步往蓁蓁在宁德堂中休憩的屋子里去了。 深秋的天气,往年倒还好,今年却冷得不像样子。东耳房中已支起了一炉热热的炭火,又烧了暖炕,进屋便可洗进一身的寒意。 一进屋子,暖气馨香迎面扑来,由仪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一面解着斗篷,一面随口道:“今年的天儿可冷,记得嘱咐府内采买的多备些炭才是,这上上下下一府的人,炭火少了可怎么过冬啊。” 白芷答应了一声,那边半夏已快步进来,手上添漆刻梅纹小茶盘上放置着一套甜白瓷茶盖碗并一只小瓷勺。她为由仪奉到炕几,盖子一掀,便是热雾氤氲而出。由仪随意扫了一眼,见里头微黄的糖水中滚着各类吃食,也有分辨不出的,只闻甜香气就知道不是什么补汤,她道:“这天儿冷的,人都姜汤红茶的备着,怎么你就备了甜羹呢?” 虽口中如此说,眼角眉梢的笑意却骗不了人,半夏笑道:“您今儿在西府里用宴,那边儿大鱼大肉的,奴婢想着您用的定然不习惯,这就备了这羹,给您解腻,也能填填肚子。” 说着,她又从一旁拿了个红漆小食盒过来,打开露出里头两样点心,她笑道:“新蒸的藕粉桂花糖糕和炸的藕夹儿。今年天儿冷,这藕也不多了,底下虽然采买了许多藕粉备着,但是到底新鲜藕吃起来又是一番滋味。” 由仪笑着点了点头,又持着调羹挑了挑那羹汤,旋即轻轻挑眉,问道:“都放了什么?” 半夏笑回道:“银耳、雪燕、桃胶、夏日收的莲子和荷叶粉,另加了枸杞、红枣和桂花、粉藕碎块儿,都炖了许久了,便是一般稠粥也不如这个饱腹的好。” 由仪舀了一口羹汤送入口中,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这羹虽然杂了点儿,味儿真不错。” 又道:“给白芷辛夷各盛一碗,你自己也尝尝。” “是。”半夏笑吟吟地答应了,又道:“白芍姐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八斤多呢!她家那口子亲自来报的信儿,说是一早儿生的,赶上您不在,便与奴婢说了一嘴,回了。” 由仪闻言,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啊!”她略思索片刻,吩咐道:“将前些日子寻出来的金锁给白芷她孩子送去,另外再添细棉布五匹,拣一荷包新打的金锞子送去,告诉她,这些送了,洗三礼可没了!” 半夏笑着答应了一声,由仪又转头看向白芷,抿着笑道:“知道你待不住了,去吧,你带着东西去,看看你妹妹和小外甥,你那碗羹让给忍冬了!” 白芷一贯标准的笑意中含上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欣喜,闻此喜出望外,欠了欠身,急急忙忙地去了。 看着这个惯来平稳的左膀右臂此时难得的失态,由仪摇头轻轻笑了,又拿着半夏后来捧着的筷子夹了一块儿藕夹入口,随即赞道:“这馅子好,鲜香的紧。” 半夏忙道:“这是楚师傅的手艺,说是新调出来的馅子,特意奉与夫人品尝。” “不错,赏他十两银子。”由仪点了点头,辛夷欠身答应了,转身出去忙活。 不多时,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由仪端着小碗慢慢舀了一口羹送入口中,抬眸见到炕桌上一只水晶花囊中正插着三五朵菊花,黄白粉三色的交叉着,或是绽放,或是含苞待放,都是珍品。 她笑道:“菊花也快落了吧?花房中还有多少?” 这话是在问辛夷,辛夷是继白芷后提拔起来的贴身侍女,处处妥帖,又伶俐稳重,于是便承接了白芷原先的差事。 而白芷婚后却没到府里上差了,而是在家中操持中馈家事——听说也是她男人心疼她,不愿让她再忙碌。 由仪对此不过一笑,但每逢年节也有给白芷的赏赐,单反给碧叶的东西她都一定有份,也算是全了多年主仆情谊。 此时辛夷听了由仪的问话,却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花房的菊花开的不多了,您也说了,今年的天儿实在冷,若是往年这个时日,应该还有些开头的。” 又道:“今儿插得这些花是小侯爷孝敬的,说是在外头得的,一大早让人送来,也没寻着功夫回您。” 自贾蓉考下秀才功名后,府内上下便少有称呼他为蓉哥儿的了,全是以“小侯爷”称呼他,想来日后他成婚立事,便要以侯爷称之了。 由仪闻言抬手轻轻抚了抚那花朵,仿佛含笑:“他有心了。” 又问道:“他还是日日苦读吗?” 辛夷闻言笑了:“这会试将近,咱们府里二位爷那个不是日日称灯苦读呢?” “会试过了,也是能顶门立户的爷们了,该到了给他们两个说亲的年龄了。”由仪慢慢放下手中的瓷勺,一面给自己倒了一钟热水漱口,然后一面慢慢抿着,一面道:“蓉儿的婚事好说,总归有个宁安侯府的牌匾在,他再考取个功名,不缺京中贵女与他为妇。倒是蔷儿,他与蓉儿到底差了许多,若给他配个高门庶女,怕他心中不快,配个小家之女,纵然嫡出,但也没有掌家并官场交际之能,实在令人头疼。” 这话没人敢接,由仪自坐着思量半晌,忽地听沉闷一声响,那惯用的一只白玉斗被轻轻放在了檀木炕几上,由仪甩袖道:“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当今之计,还是要拉着他们两个出去散散心才是,若是日日困在家中苦读,岂不伤身?” 半夏便笑道:“总听人说城西的孔夫子庙保人科举最灵,夫人不妨带着两位小爷去逛逛?” 由仪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少时最不耐那些圣人之言,虽读过不少,却没记到心里去,更有过不少悖逆之想,若是去了,免不得惹他老人家不痛快。” 又道:“但去庙里逛逛也好。”她一手随意地抚了抚鲜花,一面思忖着道:“京郊盘山寺的素斋最好,又建在山上,高山流水景致更好,就带着他们两个去那儿住两天,也算散心。” 辛夷迟疑道:“好虽好,且不远了些?” “散心嘛,走来走去走不出个长安城,有什么意趣?”由仪摇了摇头,浑然不在意:“况且这京中眼看深秋了,也没什么意趣,出去住两天,换换心情也好。” 辛夷无奈,只能应了,又道:“那等白芷姐姐回来,让她打发人去通知盘山寺的僧人并安排咱家的丫头婆子过去打扫寮房?” “如此最好。”由仪点点头,又道:“我记着我在盘山寺附近有一处园子,地方不大,景致却好,又隐隐能听到山里的钟声梵音,清心最好!到时候再带着他们两个过去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岂不美哉?我瞧他们这些日子读书也读得不耐烦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棒呆了!便点点头,道:“况且日日思读书也不是个法子,会试在明年春日,殿试更晚着呢,读书不急,如今先出去放松放松才是正理!” 辛夷等人均是无奈,还是忍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姑娘呢?夫人带着两位小爷出去了,姑娘怎么办?” 由仪愣了愣,随即仔细想想,道:“庙里人来人往的,若带着蓁蓁在那儿留宿,只怕不好,更怕她叨扰了清净之地,不如上山的时候就让她在庄子里住着,多留些得用人陪侍着,左右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不碍事。” “夫人此言极是。”半夏点点头,又顿了顿,道:“只是还得早些派人过去烧暖了屋子才是。” 由仪笑了:“放心,你白芷姐姐会记得的。” 晚间餐桌上,由仪宣布了要带他们去城外小住一段时间的消息,贾蓉贾蔷二人听了都愣了,还是贾蓉道:“会试将近,儿子还想加紧读书为上呢!” 贾蔷也忙点头附和。 由仪轻嗤一声:“读书读书,把脑袋都读死了!” 她又将午间那一套说法拿出来告诉了二人,又道:“左右我已经让人去了盘山寺和庄子里,这出去小住,你们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贾蓉和贾蔷二人对视两眼,便点头答应了。 左右日日读书,他们也绝得继续闭门苦读不会有什么进益了,不如干脆出去散散心。 还是贾蓉提出了一点意见:“但如今京中天气已经十分冷了,城外更是不知如何,小姑姑尚且年幼体弱,若是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跟着我,还能让她病了不成?”由仪不大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道:“放心吧管家公,庄子上自然有人去准备,定然将你小姑姑的屋子烧的暖烘烘的!” 贾蓉讨好一笑,道:“儿这不也是担心小姑姑嘛~” 他此时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是面如冠玉,有了翩翩君子之态。 难得一撒娇,露出些小儿女的娇态来,言语之间满是亲近自在。 贾蔷在一旁猛地点头,颇有些贾蓉指哪打哪的意思。 由仪在一旁轻笑一声,嫌弃地看了贾蓉一眼,却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俊俏的脸蛋儿:“你才多大呀,就有了这般的风采容貌,等到日后,也不知要惹得长安城中多少闺秀芳心暗许呢!” “母亲您放心,待来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定然给您寻个极好的媳妇来!”贾蓉神采飞扬地说着,没注意之间剩下的最后一块排骨已经被贾蔷眼疾手快地夹进了碟子里。 由仪也不告诉他,就暗暗地笑着,眼看着他回过神来再去夹菜落了个空后,用那略带幽怨地眼神看着贾蔷和他筷子上的排骨。 ———— 高光时刻就要来了! 看我家由仪剑斩四方宵小! 第15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五。 这事情就这样敲定了下来,转日徐聘柔来做客,听由仪提到了这事,忙道:“自入了冬,京中便愈发无趣了,我早打算去外头逛逛。可偏偏我家相公和儿子都不在京中,我自己带着女儿出去实在害怕,既然有你,我就不怕了,到时候咱们同去盘山寺小住,到时你再去庄子里,我再回京,两不耽搁!” 由仪听了便笑:“你家燕姐儿和玉姐儿可愿意吗?” 徐聘柔闻此,道:“燕姐儿随我,定然愿意出去逛逛,玉姐儿倒不一定,不过我婆母在家,可也以照看她,左右她自幼就是我婆母带大的,和她祖母也亲近。” 说到后半句,纵然她素来自诩看得开,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 分明是自己九死一生诞下的小女儿,偏偏一出生就被婆婆借着她身子不好的借口抱到了身边教养,纵然她能理解婆母是因为向来痛爱的幼子战死而觉得心中无所依靠,这才抱了玉姐儿过去,但她理解了婆婆,婆婆又如何能理解她呢? 纵然宣威侯心疼她,到底孝大过天,他们小夫妻也没办法。 索性婆母对玉姐儿极尽疼爱,处处照顾的妥帖精细,也算是失落之余的一点慰藉吧。 但待到玉姐儿渐渐大了,眼看她长得虽然规矩礼仪半点不差,心胸气度却不及长姐燕姐儿远矣,实在是令人心急。 好在皇后听闻特意赐下了两个教养嬷嬷给玉姐儿,到底扳过来一些,也算聊胜于无吧。 这是人家的家事,由仪也只是听徐聘柔与她诉苦时候说过,但此时见她如此,也轻叹一声,斟了一钟热茶给她,道:“总归是你的亲生女儿,会体谅你的苦心的。” “唉。”徐聘柔叹了口气,端着热茶慢慢喝了两口,方觉得心头郁结之气好些了。 她道:“你是知道我们家的,我婆婆当年和你当年的境况是差不多的,孤儿寡母,纵然门庭显赫,也不得个顶门立户的,日子难免艰难。我婆婆一人带大了我相公他们兄弟姊妹三个,满心满眼都是孩子,见我相公为我耽搁多年不娶,难免心生不喜。” 她又叹了口气,道:“不过索性我婆婆也不是什么太恶毒的人,我入门之后也没多磋磨我,只是态度上上疏远些,这也没什么。况且她轻易不出院子,总归不常见面,她也犯不到头上,也算一直相安无事。后来我有了怀哥儿、燕姐儿和恪哥儿他们三个,我婆婆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她不是个爱口头上争执的人,我只骗劝我自己,我那婆婆虽然疏远些,但比起京中恶婆婆们也好多了,便也不在意。” “只是——”她说着,神情又有些悲伤了起来:“等玉姐儿出生,她那一心疼宠的小儿子没了,她伤心不说,为了心里有个慰藉,便将玉姐儿抱去身边养着。” “这本来在大户人家里也是平常事,她没抱走怀哥儿恪哥儿和燕姐儿,我感激她,便抱走了玉姐儿,也是和规矩的,我这个做媳妇的心里头伤心就是了,也没有不乐意的。” “偏偏她竟然有意无意地阻拦我们见面,后来更是干脆抱着孩子回了老家住去,等玉姐儿八九岁上了才带回来,那孩子满心只知祖母而不知父亲母亲,对她兄长姐姐一概的冷淡,你不知道我这心有多苦!” 由仪叹了一声,轻轻拍着她安慰道:“今年玉姐儿才十岁,一切还来得及呢!” 徐聘柔伤心一会儿,也回过神来,与由仪说起别的事儿来。 由仪眼见她不大在状态的样子,略思量一下,还是说起了一桩大事来:“我今儿是有另一件事要和你说的。” “你说吧,什么事儿?”徐聘柔慢慢喝着茶水,已经平静了下来。 由仪笑了:“不是别的事儿,是为了你家燕姐儿和我们家蓉儿的。” 徐聘柔愣了愣,好半晌,忽地笑出声来:“好早些年我就有和你做儿女亲家的意思,一直憋着没说,就想看你什么时候提出来,怎么,这是几时起了给儿子聘妻的心思?”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由仪嗔她一声,正了面色:“我这是眼看着蓉哥儿也十五六了,燕姐儿也算是将笄之年,蓉哥儿眼看也要下场考试了,他先生说十拿九稳,这才与你提出来,若是早些年,蓉哥儿身上虽有些功名,但要娶宣威侯府的嫡女岂不是不够的?” 又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笑着道:“我不怕你笑话,再晚些,只怕你们燕姐儿就要—一家有女百家求了,到时候再说,我怕我家蓉哥儿和太子爷比起来不占优势啊!” 她这是随口调笑了一句,徐聘柔也知道她并不认真,却仍然道:“你是知道我的,宣威侯府有我这个皇后胞妹,日后再有恪哥儿尚个公主也就尽够了,再让燕姐儿嫁入皇家,那就是贪得无厌了!” “难为你看得明白。”由仪点了点头,又随口叹了一句:“可惜不知多少人眼红那皇家带来的滔天富贵,想要分一杯羹呢!却也不想想,皇家的好处岂是好拿的?” 徐聘柔也点了点头,赞同道:“你这话说得有理。” 又道:“好了,那蓉哥儿和燕姐儿的事儿就是板上钉钉的了。”她说这一顿,对着由仪笑了笑:“不怕你笑话,咱们亲近,今日你说的若不是燕姐儿,是玉姐儿,只怕我是真要拒绝了呢。咱们的关系,若将玉姐儿嫁过来,只怕多少年的交情都没有了。” 由仪摇头轻笑,道:“总归玉姐儿还小呢,好好教,扳得过来。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扳不回来,大不了到时候不选什么勋贵继承人的,就择一个普普通通有些底蕴的官宦人家,多给两个好嬷嬷傍身,有宣威侯府在,也能给玉姐儿一辈子好日子。” “这倒也是,大不了到时候就在我家相公的补下中寻个青年才俊,我再请皇后阿姐给玉姐儿个末等乡君封号,有她哥哥姐姐照看着,也能一辈子平安无恙的。” 徐聘柔若有所思地道。 心事了结了一半,她也有心思关心起由仪来:“说起来,你家养着两个孩子,那蔷儿还大出蓉哥儿一岁来,他的婚事,你是怎么个打算?” 言及此处,由仪流露出些纠结与郁闷来:“我还头疼呢,你说他的身份吧,正经说来不差,实际算起来,与我们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也是搭不上的。若给他配个庶女,我总觉着委屈了他,在人品不错家世差一层的人家里寻个嫡女吧,我又怕撑不起来,这正纠结着呢。” 徐聘柔听了,摇头叹道:“这也是你心太软了,若是个心狠些的,就给随意选个差不多的,这些年的教养岂不也够了?也就是你吧,处处顾念着孩子日后,但愿他日后能多顾念着你这个婶娘些才好。” 由仪听了,轻笑一声。 其实她哪里是心软呢?只是贾蓉到底不是她亲生的,于是她对贾蔷与贾蓉总能一视同仁,若是贾蓉乃她亲子,为了给贾蓉以绝后患,她未必不会如徐聘柔所言,给贾蔷娶一个不功不过的媳妇。 她到底也是个狠心的人,多情又无情,温柔又决绝。 儿女亲事告一段落,由仪这边又忙碌起了出京小住的事情,由仪倒是了得潇潇洒洒做个撒手掌柜,辛夷白芷每日倒是忙的团团转,各样衣衫用具仔细打点之后由辛夷与忍冬亲自带领仆妇下人们去庄子上打点整理。 而寺庙那边也有信得过的人过去收拾,白芷这个小迷信甚至翻了黄历,寻了个宜出行的日子准备动身,又吩咐人去宣威侯府上告知了日子。 由仪看她翻黄历,只想说:你翻这厚厚的一大本还不如让我算一算。 好歹姐也是做过国师当过神棍的女人,算个日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但是看着白芷一本正经的样子,到底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然后日子就在由仪每天潇潇洒洒地饮酒抚琴舞剑、白芷每天忙成陀螺中度过了。 ——由仪也是这些年渐渐将剑法捡了起来,对外只说是偶然得到的一本剑谱,想要练来强身健体。又拉着贾蓉和贾蔷也练了,二人练得也都认真,虽然起步是同样的,但贾蔷天资稍逊,也差了贾蓉一些。 不过等闲四五个大汉,也是进不得身的,贾蓉厉害些,有把剑,也能与六七人周旋一番。 至于由仪?笑话,练了不知多少辈子武功了,武林盟主魔教教主朝廷鹰犬都不知当了多少回,若是轻易被人放倒了,那放到系统论坛中可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曾在战场上剑扫十方,曾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也曾对酒当歌提剑慷慨赴死。 若伤于此间宵小,岂不啪啪打脸?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少时读诗最喜李白这句,最后她到底是做到了。 直到官拜一品镇国大将军,名载史册,千古第一。 直到黄袍加身头戴冕旒,为万世君主。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 估算错误,高光时刻估计得等下一章了。 小剧场:我!由仪!今天立下flag! 你们!都是小喽啰!不可能伤到大佬我! 下一章:啪啪打脸! 保护圣驾乃天下臣民之义务!保护陛下乃身为缙朝百姓之责任!(吐血) 当然是演的。 第16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六。 山上梵音阵阵,泉水泠泠。 水流清澈的泉水旁,琴音声声清脆悦耳。 由仪坐在泉边凉亭中慢慢抚琴,身上雪白的狐裘随风轻轻摆动,宽袖素履,潇洒风流。 辛夷在一旁守着风炉烫酒,另支了一炉炭火在旁,由婢女小心看护,一则怕火熄灭,二则也怕一不小心火势蔓延。 “奴婢过来时见了两个人,一个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另一个恍惚是陛下身畔的内侍。” 白芷小心斟了一盅清酒奉与由仪,又往香炉中添了两勺香粉,然后恭敬退到一边,在软垫上跪坐下,垂着头沉默不言。 由仪闻此微微一挑眉,然后随手勾勒出一串不成曲的小调,没继续白芷提起的话题,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来:“蓉儿和蔷儿呢?” 辛夷笑了:“方才有人来回话,说猎了两只兔子一只山鸡了。” 由仪随意点了点头,眉目疏散淡然:“到底是佛门清净地,虽已出了寺庙,却到底在人家后山,不可太过放肆。” 听她这样说,辛夷便明白了:“您放心,奴婢这就命人去告诉两位小爷回来。” 由仪于是慢慢起身,随意甩袖理了理衣上皱褶,方才行至泉边。 天儿虽冷,但这泉水上是瀑布,没冷到一定的温度,这一处的泉水是不会结冰的。 而此时水下依稀可见尾尾银鱼翩然游动。 由仪忽地笑了一声,招手:“剑来。” 白芷忙捧了一旁兰锜上放着的一把剑过去,由仪握剑在手,信手挽了个剑花,只见剑身冷白、寒光凌冽,不失为上品剑器。 然而这等好剑此时也不过叉鱼一个用处。 只见由仪抬手挽了袖,然后高抬宝剑,那剑落的极快,快到她身边站着的白芷和辛夷仿佛都听到了破空之声。 最后抬起时,剑上已叉了一条七寸余的银鱼,正是此处特产寒泉银鱼,素来以难抓博而味美闻名,此时简单一剑下去,竟然也被由仪叉了一条上来。 辛夷笑道:“可让人架上锅具了,都说这鱼炖汤滋味最是鲜美呢!” 正说着,那头忽有一队年轻男人过来,全是黑衣轻甲的打扮,腰挎弯刀、手持牛角弓,背背箭筒,各个飒爽利落。领头的见已有人在此处,惊讶一瞬也恢复了平静,转身指指山上摆了手势,便有一小队人提着弓箭配着弯刀往山上去了。 领头那人再上前,见了披着雪白狐裘的由仪,忽地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却已明了了由仪的身份。 毕竟当年街头一见,那飘逸身法与不凡谈吐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他见由仪仍然淡定自若,随手将叉着鱼的剑递给侍女,又接过布巾拭手,之后随手将那布巾扔到婢女捧着的托盘上,一举一动满是恣意洒脱。 首领当下对着由仪拱手一礼:“贾夫人。” 由仪对他稍稍颔首:“韩首领见谅,我们即刻退去。” 首领,也就是当年的三王爷近身侍卫,如今的寒衣卫首领韩玉之一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道:“多谢夫人体谅。” 由仪笑笑:“不敢当。” 又转身给白芷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两个灰衣护卫匆匆上山,又有人开始将从山下拉上来的炊具等物收起,亭中的火盆被妥帖熄灭后放上了车,长案上一床名琴更是被妥帖细致地包裹了一番,凉亭四周的帷帘也被撤下,顷刻之间,这亭子又恢复了最开始朴素简单的样子。 韩玉之见了松了口气,转头一摆手,便有跟着护卫们过来的内侍忙碌了起来,湖蓝色锦缎面的帷帐、紫檀木雕花的长案、掐丝描金的火盆,处处彰显着华贵大气,可见主人身份不同凡响。 由仪到仍然是一派淡然悠远的样子,对着韩玉之微微一欠身,道:“既然有贵人在此,我们便也不便野炊了,待两个孩子回来,自会告退。韩首领若有要务,便去吧。” 韩玉之笑了,又对着由仪行了一礼,道:“多谢夫人体谅。” 转头这件事自然也被汇报给了当今,但这地方景致优美、地点又好,总有人过来野炊,由仪带着孩子们出现在这儿自然也不过平常事。 故而韩玉之的描述点着重在她如何稳准狠的一剑刺中身势敏捷的寒泉银鱼。 当今闻此,不过感叹两句,倒是皇后笑道:“这些年只知道她性子沉静洒脱,若不是聘柔与我念叨过她们是如何相识的,只怕今日玉之如此说,妾身还不信呢!” 皇帝便道:“当年闹市街头,贾尤氏救诚儿那一下,身法轻盈蹁跹,便可知绝非一般人物。” 又饶有兴致地问韩玉之:“你说,她的剑法如何?” 韩玉之道:“虽只是简单一刺,却携万钧之势,若非身份不便又兼男女有别,臣真希望能与宁安侯老夫人交手一番。” 这称呼一出,帝后二人都笑了,还是皇后道:“本宫可是听聘柔说了,她最不爱人称她老夫人,况且人家年岁也不大,这称谓一出,活生生给叫老了。” 但总归是一届臣妇,帝后二人也没多在意,只是闲着谈论两句,不多时就转到了太子涂允诚和其余的皇子公主身上。 当今膝下子息不丰,唯二的两位皇子都是中宫嫡出,长子徒允诚自幼聪敏诚善,当年街头被由仪救了一把之后更是得了一个“贵重不凡”的批命。于是当今一登基就封他为太子,而之后这些年他对政务民生上的表现也确实安了满朝文武的心。 皇次子徒允安身子孱弱,当年皇后诞下他也是难产失了半条命,仔细调养许久才恢复元气不说,皇子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一个月中大半时间都在病着,在勋贵宗室之间都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偶然听皇后提起两句,知道极擅抚琴,也极得帝后与太子的偏爱。 而余下的三位公主,晋阳公主乃中宫嫡出,自幼万千疼宠,婚配许的也是江南世族颇有才名的嫡次子,如今小夫妻二人四处游历,也是潇洒自在。 衡阳、芝阳二位公主都是庶出,因帝后情深的缘故,后宫并没什么高位嫔妃,位分最高的也就是两位公主的生母,都是贵嫔位份。二位公主不在皇后膝下教养,故而京中命妇对她们也多有不知。 不过听闻品行教养都是极好,芝阳公主已配了宣威侯府二公子,不过二人年岁还小,倒也不急成婚。 倒是衡阳公主,虽是将笄之年,但婚事还没传出消息。 不过到底是皇家贵女,总是不愁嫁的。 野炊的事情吹了,贾蓉和贾蔷都有些失望,由仪却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要知道如她这般功德深厚并有沟通天地之能的人,在遇大事之前总会有所感应,于是便想着回头起一卦算算,便也只是简单安慰了二人两句,就让他们各自回房了。 只是焚香沐浴后只着一身素净白衣跪坐案前,对着司命星盘闭目感受的由仪得到的结果却让她有些啼笑皆非。 还以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原来只是本朝有人要造反了。 摇摇头,由仪叹了口气,一挥袖收起了星盘,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素白云纹的广袖长袍,摇了摇头,盘膝而坐,闭目调息了起来。 还没入夜呢,不着急。 入夜,寒风瑟瑟,黑衣围庙。 由仪仍然稳坐泰山,慢条斯理地抚着琴,只听一曲高山流水于纤细玉指下倾泻而出。 贾蓉贾蔷匆匆过来,手上都提着剑,面色惊慌:“母亲,外头好乱。” 由仪仍然淡定自若,慢慢抚完了最后一小节,只视外头的厮杀声于无物:“清净之地,他们不会动僧侣及住客,只会动他们想动的人。” 她轻轻一勾琴弦,胜在好琴,纵然不成曲调,声音也足够悦耳。 她轻笑一声,问出的事情令二人都愣了:“你们想得一场泼天富贵吗?” “都在院里待着,不出者不杀!” “都在院里待着,不出者不杀!” 接连两边的告诫令不少借住的客人安定下来。由仪抬眸看向身前二人,都已是将要弱冠的年岁了,手上提着剑已自有一番,今日的事情,她做不得住,还得问问这两个。 贾蓉贾蔷对视两眼,最后一齐下定了决心:“去!” “既然如此,走吧。”由仪笑了,最后勾了一下琴弦,吩咐道:“思韵踏雪留下护持四周,点了护卫随我们出去。” 又对白芷道:“将人都聚到正房来,有思韵踏雪护着,不会有事的。” 白芷抿了抿唇,一双杏眸难得含了些水光,她紧紧看着由仪,好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狠狠点头:“夫人放心,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由仪笑了笑,点了点头。 帝后居住的院落中情况并不太好,此次出门他们带着的人并不多,只有韩玉之带着二十名寒衣卫,其余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宫女。本以为简单出行如此已经足够,不成想有人以有心算无心,半夜偷袭,寒衣卫死了四五个,其余的也各自带伤,韩玉之带着武功最好的两个护着帝后与太子,太子身侧另有他最为倚重的贴身侍卫谢广灵。 这些人拿出去也都是武功佼佼者,但此时对着一波一波源源不断的黑衣死士,他们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皇帝已年入中年,身体不如年轻时康健,提着剑将皇后护在身后,手中紧紧握着剑柄,却也不过是稍稍心安些。 太子倒是年轻体壮,此时提剑一脚踹飞了一名死士,转头对着韩玉之和谢广灵道:“快带父皇母后突围!” 韩玉之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外头人更多。” 谢广灵拧着眉看着黑衣人,一面快速捅了一名死士一刀,一面道:“这人源源不断的,进来得有几十个了吧?都是死士,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手笔?” “还能有谁?”皇帝到底是皇帝,此时见了这样大的手笔,心中已经有数了:“无非是凌王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罢了。” 又顿了顿,苦笑道:“只怕这里头还有顾家的手笔吧。” 这话每人敢接茬,顾家是太后母族,顾家当家那是亲封的一等承恩公,手握南疆十万大军,威名赫赫的一代重臣。 而太后是当年抚养当今的妃子,也是凌王的生母。当今对她素来视若生母,登基后则奉养为太后,处处孝敬,对于凌王也百般倚重。但这些私底下也觉察出不对来,一面命人探访查看,一面暗暗削弱凌王的权柄,向来就是这才令凌王觉察出不对的来吧。 眨眼之间死士没了七八个,外头自然又有人补进来,只是这一回却只有两三人。 谢广灵眼睛一亮:“没人了?” “不对。”韩玉之皱了皱眉,忽然长刀一转一路杀出屋子,一面躲着明刀暗箭,一面仔细聆听外头的声响。 不多时回来,面上已带了喜色:“有援军了!” 皇帝眉头紧锁,却没他那样乐观:“盘山寺在京郊,离此处最近的京畿大营也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何况没有圣旨与统领符印,京畿大营不可能轻易调动,外头的援军又是谁呢?” 太子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不会今晚并不止凌王叔一家吧?” 这话一出,韩、谢二人都顿住了,皇后在一旁面色苍白地被两个宫女搀扶着,却也努力没让自己拖了皇帝和太子的后腿。 皇帝摇头苦笑,道:“算了,总归车到山前必有路。” 又看向太子,忽地爽朗一笑:“今日你我父子都栽了,好在还有安儿在九台山静养,也不算绝了血脉。” 太子却知道这不过是皇帝的安慰之语,凌王能这样大手笔地刺杀他和父皇,又怎么会放过外头的皇弟呢? 如今只能庆幸皇弟身边暗地里被他和父皇派过去的高手护卫不少,盼望着凌王没有那么大的手笔照这边的规模动手吧。 皇帝又转身拉着皇后的手,笑道:“梓潼,可愿与朕共赴黄泉否?” “妾愿。”皇后重重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却笑容甜美:“生同衾,死同穴,陛下您在哪儿,妾就在哪儿。” ———— 第17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七。 “臣妇携子,救驾来迟!” 女子声音清越,却字字铿锵有力。 白衣染血,手中长剑挥动顷刻间便取了一人性命,长发半挽、雪白长袍,并没有精心梳洗后的精致妆容衣衫,却自然带着凌然气派。 下午的恣意洒脱此时全变成了凌厉,仗剑纵横于黑衣人之间,虽身上有伤,却不掩绝世风姿。 身后的贾蔷和贾蓉二人也都是手持长剑,虽不如由仪挥洒自如,却也看得出剑法身法都是下了死功夫熬打出来的。 再后面的几名灰衣护卫提着的刀和那些死士一样,想来是从死士身上捡的,但一个个却都是大开大合的挥洒气派,韩玉之看着,倒像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皇后此时重重松了口气,见由仪带着满身鲜血行至面前请安,她已有些落下泪来。知道皇帝太子不便搀扶,她连忙上前亲手扶起了由仪,道:“阿仪,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本宫和陛下太子就要在九泉之下相聚了。” 她竟然连由仪的闺名都叫上了。 那边皇帝和太子也亲自扶起了请安的贾蓉、贾蔷二人,战场因为曾在刀尖上舔血的护卫们的加入而保持了一时的平衡。由仪于是对皇帝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陛下娘娘与太子殿下回到屋内,待一切平息再……” 说话间猛地一顿,随即足下轻点已到了皇帝身后,长剑一挡招架着那三五个见势不好从后头摸过来的死士。 说话间又是几名死士进来,战场的平衡又被打破,韩玉之和谢广灵已冲到了下面厮杀苦战。 太子和贾蓉贾蔷见此忙提剑过来帮忙,最后到底有人钻了空子想要一剑刺死皇帝,却被由仪挡了一下。最后一剑从由仪肩上穿过,途中擦伤了太子,皇帝只是被戳进了一个剑尖儿,轻伤。 一剑伤三人,可见那死士下了多大的力气与决心。 贾蓉见此大怒,提剑迅速了结了那死士,贾蔷已伸手揽了由仪一把:“叔母?” 由仪吐出一口鲜血来,抬手一把将那剑拔出,轻笑一声,似是有气无力:“无碍。” 见他左右手上均是鲜血淋漓,提剑的右手更是微微颤抖,便吐出一口长气,一面撕下袖子压着伤口,一面问道:“你伤势如何?” 贾蔷笑道:“无碍。” 那边贾蓉也与太子合作退敌,二人后背相对,短短几时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既清理掉了周围不死心想要钻空子的死士,也默契地保护好了对方。 没有援兵。 那些死士全靠寒衣卫与由仪带来的护卫生生磨死,直到墙外再没有黑衣人跳进来,韩玉之方才常常舒了口气,快速行至皇帝身前,一面仔细打量了皇帝一番,见他没有受伤方才道:“敌人已退,暂时无恙了,只是京畿大营不好惊动,臣已经让人回总署传话调人了。” 寒衣卫总据点全称寒衣卫长安总署,下辖各个分部则为分署,均为皇帝亲自命名。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寺中如何?” “没有动静,属下派人出去打探了,想来此时应该都在大殿念佛呢。”韩玉之道。 “念佛念佛,他佛能保佑朕无碍吗?”皇帝冷笑一声:“平时讨香油钱倒是殷勤,到了大关头一个个还不是闭门不出。” 太子道:“不过一群僧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也是正常。” “罢了。”皇帝一甩袖,又看向被贾蔷贾蓉扶着的由仪,面色和蔼了一些:“夫人伤势如何?” 由仪面色苍白,仿佛只是勉力支撑,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劳陛下挂念,无碍。” 此时屋里的人除了皇后大多都带上了伤,由仪打量一圈,道:“不知陛下下榻处可有伤药?不如先去臣妇与犬子居住的院落简单处理伤势。若是仍有余力的话,臣妇在山下还有一处庄子,药物也更齐全些。” 皇帝略想了想,转头询问太子的意思。 太子见他面色实在不好,便对由仪拱手一礼:“便叨扰夫人,到夫人院中略做修整了,若是此时下山,只怕下不去了。” 由仪略让了让,道:“不敢受太子殿下的礼。” 又对贾蓉道:“引路吧。” “嗯。”贾蓉面带忧色地看了由仪一眼,见她捂在伤口处的布巾上已没有再晕染开的血迹了,便也略松了口气,叮嘱贾蔷两句,然后上前恭敬一礼,引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由仪下榻的院子。 ——此时众人身上或轻或重全都有伤,完好的皇后也是面色苍白双腿发软,还留着命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个的搀扶着主子或伤重的寒衣卫往院子里去,其实也就是互相借力。又走不快,半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走出了半炷香。 院子里白芷都不知吩咐人烧了多少热水了,见由仪被贾蔷搀扶着回来便是眼圈儿一红。也不顾看起来就气宇非凡的帝后与太子,匆匆行至由仪身边,接过贾蔷的手搀扶着由仪,一面留着眼泪。 其余几位也都蜂拥而至,由仪身边的几个将由仪围了一圈儿,见由仪白衣上的血就流下了泪,一面关心着,一面小心扶着由仪往里。 文锦文珊也快速凑到贾蓉和贾蔷身边,见二位小主子身上都是血,便都眼圈儿一红。 还是白芷在由仪的几番示意下红着眼上前对着众人行礼,勉强周全:“院子不大,屋室有限,热水是尽够的。奴婢这让人去山下的庄子上取巾帕药品,如今先紧着伤重的,还请见谅。” 由仪闻此,对着帝后与太子稍稍欠身,道:“家婢无礼,还请诸位见谅。请陛下、娘娘与殿下移步上房清洗,蓉儿伤轻,妾身先占了蓉儿的房间处理伤势。” 又对贾蔷道:“你过来,在你弟弟房中处理,让人将伤重的护卫们送到你房间中,这院子屋子不多,大家将就些。” 贾蔷忙忙点头,文珊上前扶着贾蔷往贾蓉屋子里去,贾蓉则上前一步扶住了由仪。 ——他见由仪只怕还有话要吩咐。 只听由仪又对白芷道:“将咱们这边的药品找出来,先送给陛下、太子殿下处理伤势,再有紧着伤重的,山下上来的再重做分配。” 又对韩玉之道:“如此,韩大人可有异议?” “无异议。”韩玉之也正是这样想的。 皇帝道:“夫人还是快去处理伤势吧,今日夫人挡剑之恩,朕,感激不尽。” 由仪轻轻笑了一下,仍是有气无力的虚弱声音:“陛下乃天下之主,承载的是天下万民之期望,太子乃国之储君,一国未来,今日便是身死,能护持二位无恙,妾身满足。” “夫人大义。”皇帝点了点头,太子对着由仪让了一礼,又对贾蓉道:“快扶夫人进去处理伤势吧。” 此时已是夜深,留在院中的又都是女子,想来下山去报信取物资的也无非就是会武又胆大心细的思韵与踏雪。 她们两个身上功夫不差,何况二人一起,寻常十几个大汉绝对近不了身,由仪并不担心。只是院中伤药虽然不少,却也只是在白芷素来习惯准备周全的基础上,并不够供应全部人。 甚至许多重伤的分到的伤药也只能处理一两道最严重的的伤口,剩下的就得等人回来了。 由仪这边被众人拥着进了贾蓉屋子,早有伶俐婢女为她备了一大桶热水,小小的更衣间是被由仪占了的,贾蓉和贾蔷也就只能在外间沐浴了。辛夷领着两个手上稳妥的人服侍着她避开伤口沐浴一番洗掉了身上的血腥,又仔细清洗了伤口,上了伤药。 这事情对由仪来说是做惯了的,况且再重的伤都中过,今日这伤还有几分是自己算计来的,她倒并不着急,还有心思安慰了眼圈儿通红的白芷辛夷等人。 由仪身边有一名精于医道的侍女名唤扶风,由仪只道自己身上无碍,让她过去给帝后与太子请脉。 这个时候但凡怠慢了半点儿,如今是处处都好,日后怎样就说不定了。 由仪做过君王,也做近臣,对皇帝的心思至少能摸个十之八九。 此时就是要表现的自己越委曲求全,事后的好处越多。 索性为了打消怀疑,自己伤都受了,不好好谋算谋算,多闹点好处来,那可真是对不起自己的了。 近一个时辰过后,匆匆打马而来的黑衣轻甲的护卫围住了盘山寺。 随行而来的还有太医,此时众人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全部缠上了绷带,又换上了思韵踏雪从山下带上来的干净衣衫。虽然一个个面色苍白的,精神头却还可以,至少不像是逃荒的难民。 见负责给贾家人请脉的太医回来,皇帝问道:“贾家夫人和两位公子的伤势如何?” 太医道:“夫人伤势最重,一剑穿肩,好在处理的及时没有失血过多,又没有伤及肺脉心脉,只需好生调养便是。宁安侯是心力交瘁,伤势中唯有腹部一刀最重,已处理好了,只需服用一段时间汤药便可无虞。倒是小公子,他也有心力交瘁之症,身上伤势大多不重,唯有双手露骨,尤其右手,在中刀之后仍然支撑提剑,有伤筋脉,日后怕是不得长期提笔提剑了。” 说起这个,他摇摇头,有些叹惋的样子。 贾家一门两位小公子都是举人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听闻二位都是文采斐然之辈,如今一个手不得长期提笔,实在令人叹息。 太子听闻贾蓉腹部伤势最重,便皱了皱眉,略有些内疚。 贾蓉腹部之伤势是替他挡了一刀导致的,若不是贾蓉在他身后护着,只怕他就要重伤了。 再听贾蔷手腕伤势严重,他心中更是惋惜,叹了口气,想听父皇如何做。 皇帝闻此皱了皱眉,问道:“那明年春闱,他二人可否参加?” 太医摇了摇头:“宁安侯若是好生调养一冬,明年春日仍可上场一试,但小公子……” 言下之意在座的都懂,皇后提帕子试擦了一下眼泪,抿着唇等着皇帝开口。 她是下了决心的,贾蓉护了她儿子,尤氏护了她,贾蔷也是有救驾之功的人,若是皇帝赏赐不丰厚,她也要为这一家子开口讨赏的。 何况她素来对由仪颇为看好。 只见皇帝拧眉沉思片刻,问皇后道:“可知道宁府这两位公子婚许否?” 皇后答道:“贾夫人入宫请安时提过一嘴,宁安侯贾蓉和聘柔家的燕姐儿听了婚事,就等燕姐儿及笄呢。至于贾蔷——”她略思索一下,道:“聘柔说过,她正为贾蔷的婚事犯难呢,琢磨挑选不好人家。” “既然如此,来人,拟旨。”皇帝摆摆手,让跟着过来的内侍备了纸笔。 “宁安侯府太夫人贾尤氏、宁安侯贾蓉、宁安侯府贾蔷,护驾有功。贾尤氏封为勉德郡主,赏八凤冠,赐公主依仗俸禄。贾蓉……为贾蓉与宣威侯府嫡长女杨氏燕华赐婚,赏宝刀一把,徽墨十块,古砚一方。贾蔷尚衡阳公主,为衡阳公主驸马,待公主及笄之后由礼部择吉日成婚,令赐为鸿胪寺五品官员,允其伤势痊愈后就职!” 前后二人的封赏都极丰厚了,唯有贾蓉那个与这二人相比并不起眼。 皇后拧了拧眉,刚要开口,脑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转头看向儿子,见儿子也是愣怔着若有所思。于是母子二人对视两眼,没再开口了。 皇帝又道:“叮嘱郡主、宁安侯与驸马,他们身体抱恙,不必特意谢恩了,让太医好生给他们医治,一切珍稀药材都从宫中取就是。” “是。”内侍答应了一声。 皇帝又当场赏赐护驾的寒衣卫们升官发财,死了的各有追封,韩玉之和谢广灵得赏更为丰厚。而宁府这边的护卫有一名去世的,皇帝赏了黄金百两,又提笔写了烈士遗孤四个大字,交代给他家人。 其余众人皆由赏赐金银田地,伤重者额外多了十亩良田与白银百两,也算皆大欢喜。 纵然天色已晚,寒衣卫也是带了车架过来的,要迎帝后太子回京。 皇帝命人打发了过来的僧人,又至贾蓉房中慰问了待在外屋的贾蓉、贾蔷一番,又让皇后慰问由仪一番,说了封赏安排,然后带着皇后与太子上了车架离寺。 京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安排。 车轱辘声慢悠悠的响着,皇帝带着皇后与太子坐在车上,忽然开口:“诚儿,你是不是疑惑父皇为何没有重赏贾蓉?” 太子抬头看他,知道皇帝有话要说。 “贾尤氏纵然再大的能耐,到底是个女子,封了郡主,赐公主依仗这些都无碍,因为她没有野心,翻不出太大的风浪。贾蔷的手伤严重,握笔提剑皆不能长久,也算是废了,朕给他赐了官,又让他尚公主,保他一世富贵。鸿胪寺平时是个清闲地方,他又在人品上有几分机变智慧,并不是为难他,日后就让他在那儿待着吧。” 这是暗示贾蔷的官职最高也不过鸿胪寺卿了。 太子点了点头,鸿胪寺卿位居三品,再有驸马衔位,对于贾蔷而言也不差了。 皇帝又看着太子,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笑容温柔了起来:“唯有贾蓉,他文采斐然武艺出众,又对皇室忠心耿耿,他方才能舍身为你挡刀,你好生收拢他,便能令他为你所用,父皇对他加恩太过并不是好事,于他加恩,还是要你来的。” 说着,他轻笑出声:“想来日后,宁国公府才是真正再次光耀了起来吧?祖上的风光,再起于一次救驾之功。”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太子的肩:“贾尤氏当年街头就你,今日又救了朕一命,想来也是命中注定吧。” 太子此时对皇帝的意思已经知道了七分,见他一副虚弱的样子,眼中隐约有泪花闪现,却仍是信誓旦旦地道:“儿日后,定然厚待宁府与勉德郡主。” “好,这就好。”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宽厚的肩膀,道:“其余老臣当用的不当用的你心里都有数,这王朝,日后就交给你了。” “父皇!”太子惊道。 皇后也忙拉了皇帝的手,泪眼婆娑:“陛下您说什么呢?您正值壮年啊陛下!” 皇帝笑了,一面揽了皇后在怀,轻轻拍着她消瘦的肩:“朕是想退位了,太医的话你也听了,说朕底子不好,元气虚弱,该要静心调养,可肩扛着一个天下,事务繁忙如何能够静心调养呢?想来想去,咱们诚儿也大了,到了能顶事的年纪,该让他独当一面了。况且又有朕在,还有满朝文武辅佐,让这皇权交接平平稳稳地过去,也好过朕闭眼之后,你们孤儿寡母还要费心筹谋权柄。” 又对太子道:“等凌王的事了,朕就在朝会上宣布此事,你这些日子就让你身边的谢广灵跟在韩玉之身边吧,寒衣卫总是要握在皇帝手里的。” 他见太子张口仿佛要推拒,便拍了拍儿子的肩,笑道:“怎么,你是不想让父皇安心养病吗?” “儿臣不敢!”太子忙道,最后看着皇帝一副调侃的样子,却去找皇后撒娇了。 一家三口的亲密打破了刺杀带来的惊慌,安静的深夜里,皇后看着倚着睡得并不安稳的皇帝,轻叹了一口气,一面慢慢抚着皇帝鬓边的白发,一面对太子道:“你父皇为你计之深远,你莫要辜负了。” “儿臣知道。”太子取了一旁叠着的薄毯展开为皇帝盖上,轻轻应了声,眉目间满是坚定。 一场刺杀,似乎也让这位太子殿下成长不少。 第18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八。 “夫人。”待皇家车马离开了,白芷方才凑到由仪身边,道:“奴婢让山下庄子备了马车,咱们及时下山?” 由仪靠着她,面色虽然苍白,精神却不错:“现在吧,在这里也睡不下了,屋子也排不开。” 又看向一旁愣怔着的贾蔷,宽慰道:“你放心,太医的习惯总是将小的往大里说的,这伤未必有那么严重,扶风不也说了?若是好生保养,日后握笔提剑未必不能,回头我再让人寻请名医,总归无碍的。” 贾蔷哭笑不得,竟然反过来安慰由仪:“我如今岂不是一步登天了?又尚了公主,又封了官职,便是平常状元郎入职也不能一入就是正五品啊!” 又道:“况以我的学问,考科举二甲进士顶天了,到时还需要家里走门路安排差事,如今可不省事儿?” 由仪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又道:“总归你信不信我吧?” “自然是相信叔母的。”贾蔷无奈。 由仪这才点了点头,道:“既然信我,那就好生按照扶风的安排养伤,依我看,养到明年夏日,手上伤势不说全好也能恢复从前的七八成,剩下的便是日后的水磨工夫了。” 她抬手招了招,贾蔷忙将头凑了过来,贾蓉也伸着脑袋过来凑热闹。 由仪两个都摸了摸,道:“记着我的话,保你们无碍。” 贾蔷和贾蓉均是无奈笑笑,贾蔷又道:“叔母,鸿胪寺的差事也是顶好的了,蔷儿自认在读书一道的学问不比弟弟,若要考上也得拼命才是,如今平白得了官职,又有救驾之功,日后位列三品也是有的。” 又摇了摇头,故意叹息道:“可惜叔母如今已是超品郡主,蔷儿想给您请封个诰命怕是不能了。” “去你的,用你的诰命。”不等由仪开口,贾蓉已用肩膀轻轻撞他一下,故意笑骂道:“你还是好好打算打算当你的驸马郎吧!” 二人在由仪面前玩了一出彩衣娱亲,由仪无奈轻笑着拍了拍二人,道:“我怕是得养一段时间的伤了,这段日子若是回京,也得不了清闲,我也耐不住招待各家往来,咱们就干脆在庄子里住着,景致好,养起伤来也舒服些。” 贾蓉和贾蔷对视两眼,还是贾蓉道:“儿正想如何与您说呢!如今看来倒是儿多想了,若论如何躲清闲,只怕天下人加起来都不及母亲一个!” “去你的。”由仪抬手轻轻点了他额头一下,又正色道:“旁的不说,西府那位就不会放了咱们清闲的,回头若是大太太还好打发,若是二太太带着她媳妇来了,那就只管让她进来探,总归伤是实实在在的,她位次低,她也不敢实在冒犯。” 她又轻嗤一声,道:“总归是王家的女儿,若没些个颜色,那王家可枉称金陵大家了。” 贾蓉答应了一声,又道:“那各家姻亲往来,就一概以母亲养伤为由拒绝了吧,旁人还好,王家那位王子腾叔叔可不是好相与的。他如今任京营节度使,正想再上一步,两家有转折亲,他哪里会放下这个东风?” 由仪随意轻笑一声,仿佛嘲讽:“京营节度使?出了这一桩事,他怕是好不了了。” 白芷捧了三钟热水过来,道:“东西都装好了。” “不错。”由仪点了点头,又嘱咐道:“到底脏了这地儿,给庙里捐五十两香火钱。” 白芷倒是面容端正地答应了,贾蓉和贾蔷二人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往常来这庙里,那一回不是五七百两打底,给少了还要让人笑话呢!如今给这五十两,只怕那方丈是要觉着打发叫花子呢! 山下的庄子里已经是处处打点整齐了,正院里一应伤药药材齐备,又紧着从由仪名下药堂调了个医术精湛的大夫来,就在院子里候着。 见车驾到了,周明忙带着他媳妇应了过来。 他是得了由仪要到这边小住的消息而带着媳妇匆匆赶了过来的,方才听思韵踏雪下来传消息也是吓坏了,不仅急急忙忙给赵勤打招呼请了名下药堂的名医来,还匆匆调了许多好药,就等着由仪下山。 此时见由仪到了,忙抬了肩舆来,又道:“奴才让赵勤调了大夫过来,等着给您请脉呢。” 由仪点了点头:“不错,你细心,这事情你做主就好。” 又道:“吩咐赵勤明儿来见过,有事嘱咐他。” 周明忙答应了一声,一路随着进了正院,便在上房门口停下,嘱咐他媳妇跟着进去,自己在外头候着。 贾蓉此时已经被扶风紧急扎针止了痛,还有心思观察周明,见他如此妥帖谨慎,不免佩服起来由仪的御下之术。 这又不是常年在身边的奴才,手下又握着这些个庄子田产,还能如此行事,面容眼中的恭敬更不是作假的,实在令人艳羡。 那大夫一一给请了脉,对由仪和贾蓉的伤势都说无碍,处理的极好,只需好生将养。 唯贾蔷,他的说辞和扶风的差不过,只道:“如此伤势,能够恢复七成便是极好的。不过想来小爷是习武之人,脉象稳固经脉强劲,您的七分,已是旁人的九分了,若要提剑握笔也非难事,只是不可时长罢了。” 由仪闻言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道:“这回该信了吧?” 贾蔷忙讨饶道:“哪敢不信您说的话呢?” 贾蓉也松了口气,然后看着贾蔷这怂样不免有些想笑。 由仪又问那大夫:“你是这门道里的,说的话我们自然是相信的,只是不知可否能介绍个精通此类伤势调养的大夫,我们好请来。” 又笑着道:“你是我门下铺子里的,若是请过来只怕耽搁了自己生意。” 后头那一句算是对大夫做了个解释,那大夫对这些倒不在意,闻言一笑,倒真给由仪说了个人选:“不怕您笑话,小人的师兄就是专精此科的,若您信得过,小人便告诉给您,若信不过,回去小人再寻摸寻摸这一类的人选。” 由仪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信不过的。” 她扬扬脸,吩咐白芷道:“备厚礼,让……白芍和她男人过去一趟。” 又对那大夫道:“请您将姓名地址写给我这丫头,也劳烦您给您师兄去一封书信,不然怕我家仆人贸然登门,惹人不喜。” “这哪里话呢?”大夫捋捋胡子,抬笔挥墨在纸上写了个人名与一处地址,只道:“夫人只管命人去查访,我这师兄在南地都是有名气的。” 由仪点了点头,然后往身后凭几上一靠,略带出几分倦容来。 贾蓉便撑着身子对着那大夫作揖,道:“家母伤势重,此时怕是支撑不得了,蓉送您?” 其实也不过是句客套话,由仪的伤势重,他那伤势也不轻。大夫哪敢劳动他?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小爷伤势重,好生养着吧。” 这边大夫被人带着退下了,在门口白芷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面上仍是一贯的笑:“今日劳烦您了。” 周明已上前来,对那大夫道:“天色晚了,进城不便,我让人打扫了屋舍出来,大夫留下歇息一夜吧。” 一晚上的喧闹终于尘埃落定,由仪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抬手点了伤口周围两处穴道。 这身体到底脆了些,灵魂又太强,平时还好,如今受了伤,不同的地方就表现出来了。 她手一挥,淡金色的光瞬间遍布伤口周围,最后又同时撤下,只留下三两缕在伤口中慢慢的游走。 这能保证她的伤口好得快些,却也绝不会快到惹人生疑的地步,只会让人以为是她天生伤口恢复得快些。 等江南的信件回来,京中已经落雪了。 由仪打发了荣府过来的邢夫人以及王夫人,这就不得不说一说贾母要讲起规矩来还是很妥帖周到的,毕竟虽然邢夫人不当事,却也正正经经是一族宗妇、一品诰命,这是贾母再如何偏疼贾政夫妇两个都弥补不了的身份上的差距。 而由仪位列超品郡主,又是当今金口玉言允了公主登基依仗俸禄的,其实贾母亲自登门都不为过。如今长媳身为宗妇,替婆母慰问才不算失了体面,王夫人同行也是压阵,毕竟比起邢夫人来,她行事总是规矩体面多了。 而贾母自然是操着一份国公夫人勋贵女儿的矜持傲气,也是看不起由仪的出身,于是哪怕由仪如今位列超品郡主登基,她也抹不开脸上门了。 王夫人心里其实也有着一份傲气,但她到底不是贾母,贾母有个骁勇善战位列国公的丈夫,她呢?她丈夫如今还是个从五品员外郎,竟然还低了东府里养着的那小子半级,这让她的傲气在由仪面前施展不出,于是也更自在一点。 倒是邢夫人,那完完全全是谄媚乃至不要脸面了,反而更好打发。 由仪命人收了慰问礼品,又照例关系贾母两句,便道自己身上不爽,要送客了。 白芷早就将回礼的东西打点的妥妥帖帖给二人带回去,这一行二人也没打探到半点消息,反而王夫人,被由仪似是而非的两句警告说得浑身冒冷汗,回家赶紧给自己兄长去了信。 她心里清楚,自己如今在贾府的地位如此稳固,除了贾母偏疼贾政以外,就是如今四大家族中只有她兄长一个实权男人,于是她这个王子腾胞妹的身份就更加高贵一些。 但若是没了王子腾,王家,她贾王氏,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今东府一脉眼见就要起来了,贾母日后如何行事还说不准,至少王家一定要稳住。 由仪对此只能感叹不愧是王家养出的女儿,轻飘飘似是而非的两句话就能让她想到这么多,可见这教养的厉害也是把双刃剑啊。 轻笑两声,由仪慢悠悠地搅了搅碗里粘稠的黑色药汁,微微拧了拧眉:“明日不必备这药了,伤口外头快要愈合了,煮些药汤洗洗就是,不发炎症就好。这苦药汁子喝的人头痛。” 白芷皱眉要劝,却见扶风在一旁点头应了,就知道由仪这话可行,于是也松了口气,将那碗药接了过来:“这样也好,看您日日喝这药,奴婢也心疼。” 由仪轻飘飘瞄她一眼,笑着打趣道:“怎的,我们白芷竟突然甜言蜜语了起来?” 白芷抿着唇将手中捧着的小茶盘递给身后的女婢,对着由仪道:“您这一回真把奴婢吓坏了。” “好好好,我保证,再没有这样的事了。”由仪笑眯眯道。 正好此时外头传来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由仪眼睛一亮,忙对白芷道:“好了好了,蓁蓁过来了,她最近不是不爱喝奶了吗?吩咐人取些羊奶来,兑了茉莉花煮上,给她换换胃口。” 白芷泄了气,叹了一声:“算了。” 就这样,由仪带着三个孩子一直在庄子里住到年下,实在进了腊月里,府里操办年节礼品总要由仪回去做主,于是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回了京。 由仪是很会顺杆子往上爬的,礼部的人早将公主等级的车轿辇驾送到庄子上,由仪就让人浩浩荡荡地摆了出来,果然一路回京无人敢拦。 回到府里,先面对的就是摞在宁德堂中厚厚的一沓礼单,由仪闲着翻了两手,果然都丰厚的不能再丰厚了。各家王府、宗室、勋贵都送了礼来,朝中大臣也都在凑热闹,经此一回,宁府的库房至少得扩张一半。 京郊道观里的贾敬倒是没什么消息,他身边有由仪的人,听那意思,一开始向道是假,这些年烧丹练汞念经下来只怕也成了真了。 徐聘柔来的勤快些,当日由仪在庄上养伤,她就时常过去。也不怕什么路途遥远了,领着燕姐儿三个多月至少去了十来次,这对一个事务繁忙的大家主母而言实在是难得的了。 而一开始她也确实吓得够呛,赶上由仪睡着,见她面色苍白的样子,拉着由仪的手就哭。等由仪醒了,就见娘两个都眼圈儿通红地在自己床头坐着。 当时也是她嘴欠儿,偏偏说了一句:“怎么,这是来哭丧了的?” 于是就被徐聘柔拍了一顿,又被她逼着“呸呸呸”的,实在令人无语。 不过这里头也有另一个好处,就是燕姐儿时常过来,贾蓉又在由仪院中养伤,二人时常见面都是一对视脸就通红的。 也不知二人最后怎么相处,反正每次母女二人过来,燕姐儿总是给贾蓉带些荷包香袋儿络子一类的小玩意儿,还带了不少她父亲用的伤药,可见细心。 贾蓉也是有回礼的。床上躺这几个月,他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反正最后是送了一支刻的精细的木簪给燕姐儿,还是从由仪这儿抠出去的一块儿沉香木。 贾蔷这边也被大夫点了头,开始调养腕上的伤,外头长合了,里头也恢复起来,左右如今自己用膳是不难的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由仪这边回了府,西府自然就得了消息,贾母立刻就派了麾下大将王夫人带着她的“小妹”李纨携礼物上门,这也就是寻常亲戚间的走动,倒也不必特意让邢夫人也过来了。 她是实在怕邢夫人哪一句说错了热闹了由仪,从此宁荣二府就生分了。 如今宁府实际上的当家夫人封了超品郡主,名义上的当家人小宁安侯贾蓉救驾有功又精通文墨,眼见就要发展起来了,甚至连养在由仪身边的一个宗族小儿都被恩赐了五品官衔成了公主驸马。 宁府是要崛起了,荣府却已走向没落。贾母思来想去纠结许久,她自然知道此时对东府示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族长之位交出去,但对如今的荣府而言,族长之位实在是太重要了。 何况她想要将位子交出去,贾赦还未必乐意呢。 做族长虽然事务繁忙了些,但也不是一般的尊崇。贾赦如今走到哪里都是被贾氏族人捧着,被捧得高兴了,随手撒出些银两更能被夸成天仙下凡。 眼见贾母自宝玉出生之后愈发偏心二房,他自然也了得在外头找到存在感,对贾母的指示更是爱答不理的了。 “太太、奶奶稍等等,郡主正在梳妆。”辛夷请王、李二人进了正房,引二人在画屏后的檀木椅上坐了,又让侍女捧了茶水来,处处恭敬有礼,规矩礼节半分不差。 王夫人点了点头,含笑道:“我们在这儿等候就是,姑娘坐下歇歇?” 好歹是救驾有功的郡主娘娘,掌管内宫事务的殿中省很快将为由仪身边贴身侍女请封女官的事情送上了凤案——内宫妃嫔乃至公主、郡主身边册封女官的事情都是由殿中省上奉皇后裁决的。 皇后点头的很痛快,甚至以陛下谕旨勉德一切以公主份例的理由,给留给她不小印象的白芷封了四品女官,辛夷则是五品。 二人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还能得个女官封号,都是惊喜交加,由仪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这二人都是发了誓余生不嫁追随由仪的,甚至身世背景都有些相似。 白芷是护着妹妹流浪,辛夷是随母改嫁,母亲被打死之后继父要将自己买到妓院,于是跑了出来,在京郊碰上出门巡视庄子的由仪,从此被由仪带在身边。 同样的对男人不信任,甚至骨子里都由同样的一份淡漠。 白芷尚且有个疼的如珍如宝的同胞妹妹,辛夷就完全是将身心系于由仪一人了,平日对由仪处处小心妥帖细致周到,不然在白芍离开之后,也不可能是二等之中资历最浅的她接替了贴身侍女的位置。 话说远了,此时王夫人不过五品诰命,与辛夷平级,也不在她面前拿大,处处都十分平和有礼。 辛夷笑笑,道:“不敢了,府中操办年礼还有事情呢,夫人身上不好,奴婢便得多做些,还有得忙呢。” 这是严格按照由仪的吩咐,在西府面前为由仪创造体弱人设。 王夫人闻言使了个眼色,李纨忙上前,自袖中取了装的沉甸甸的精致荷包塞给辛夷,又稍稍欠身,笑意盈盈:“请赞善喝茶呢!” 辛夷收了,状似随意地开口道:“郡主近来喝药,磨得性子不大好。” 王夫人在一旁听着,心念微动,下了决定。 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辛夷勉强忍着笑,对着二人颔了颔首,转身离去了。 回头就进了西耳房,由仪正慢悠悠地洗漱梳妆,妆台上一溜的珠宝首饰,由皇后赐下的贡缎裁制而成的冬衣也都取了出来,一身一身看花了眼。 辛夷这才笑了出来,由仪回头看她,挑眉道:“怎么了?” 辛夷于是将方才正堂中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那小荷包取出来奉给由仪。 由仪随手打开一看,里头是慢慢一荷包精致的小金锞子,都是些海棠牡丹的花样子,各家府邸都是常备着赏人的。 于是轻笑一声,由仪又将荷包扔了回去,道:“拿着吧,既然西府里替我给了,那你今年的压岁钱,我可以少给点儿了?” 她笑吟吟打趣了一句,辛夷也没当真,却还是对着由仪嗔道:“奴婢为您都把人给骗了,您还要克扣奴婢的压岁钱。” 由仪飞她一眼:“随口一说,我还差那点子压岁钱不成?” 辛夷笑了两声:“你是不差奴婢的压岁钱,但今年您给杨大姑娘的压岁钱可得比往年丰厚些吧?” “你不说这个我还忘了呢。”由仪忽地拍了下桌子,吩咐她:“我记得前两年江南那边送了一支掐金丝的金凤头来。那支金凤轻巧又精致,不算太奢华却也上得了台面,镶嵌的合浦明珠一色七颗都是圆溜溜的莲子大小,给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戴正好看,等会儿记得找出来,拿礼盒包了。” 辛夷笑了:“既然如此,大姑娘给了,二姑娘的也不能吝啬了,不如再让人去铺子里挑一件适合小女孩儿的首饰?” 由仪摇头:“不必了,库房里不是还有一只芙蓉玉镯吗?就那个。” 辛夷于是答应了,她这边转身出去,那头由仪随手指了一身衣裳,就又被侍女围上更衣了。 第19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九。 勋贵豪门培养出的女儿,自然是最骄傲,也是最知情识趣的。 她对着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是一番骄傲自矜,对于身份贵于自己之人自然又是另一番小心的态度。 其实王夫人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新年祭祖之事,也是奉贾母的意思来试探由仪的意思。 不过她也刚说出了个话头,由仪就已经一顿猛咳,扶风忙捧了热水过来,又对王夫人李纨歉意道:“二位莫怪,实在我们郡主身上还没大好。” 王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含蓄一笑,又作出关切之态来:“还是要好生调养才是。” 由仪已止了咳嗽,一面捂着胸口,一面对王夫人无力笑道:“太医也说了,我这身子,是要好生静养的。只是我这府里每日人来人往的,总不得清闲。”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王夫人心中如何不谈,李纨已是面上一红,低着头自顾自地撇着茶水上的浮沫,不在抬头看向由仪了。 王夫人到仍然端住了笑意,只当没听到这话,道:“既然如此,还是闭门谢客的好,千事万事,还是身子最要紧。” 由仪接过婢女捧来的新茶饮了两口,闻言只当没听到王夫人语中嘲讽,只道:“婶婶这话有理,只是到底年下了,各家往来是免不了的,我也只能强撑着身子款待罢了。” 说着,倏地又笑了一声,拉着王夫人的手:“不过等过两年就好了,蓉儿媳妇入门,我这边便可安稳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又是另一桩事浮起,瞬间面色不大好看,却也很快恢复了过来:“想来宣威侯家的姑娘定然是极好的。” 由仪见她如此也起了心思,干脆眉飞色舞道:“可不是?这两个小的的婚事,本是我和宣威侯夫人看定的,就说等燕姐儿到了年纪再请媒人上门、下聘礼定,然而这事儿让陛下知道了,竟然亲自下旨赐婚。皇后娘娘也下了懿旨,封了燕姐儿一个郡君品衔,岂不是好事成双了?如今只等着燕姐儿及笄呢!” 王夫人讪讪笑道:“是这个道理。” 由仪又问:“听说珠儿最近身上不大好,可请了好太医了?” 王夫人闻言,苦笑一声:“早请了太医,也有人荐了好大夫来,开了不知多少方剂,总归是无用。” 提起这个,坐在一旁的李纨咬着下唇,眼圈儿一红。 由仪轻叹一声,又说起了祭祖一事:“这本该是按照往年的例子来定的,只是我和两个孩子身子都实在不好,支撑不了一个晚上。” 又道:“这不,皇后娘娘听了,连年里头的朝贺都给免了,只说让我安心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养伤呢!” 王夫人听了,便知道贾母交代的事情怕是完不了了。果然又听由仪道:“本来这祭拜祖宗的事情,是该亲去的,但……婶子你也是知道的,若能支撑,我是一定要去的,这祭拜祖宗岂是平常?但实在去不了了,想来祖宗怜惜,也是准允的。” 王夫人只得无奈应了,又说了两句安抚宽慰之言,更道:“琏儿媳妇你还没见过呢吧?本来今日她说要来的,只是老太太觉得身上不适,留她在身边儿服侍,也来不了。” 又笑了:“总归以后日子还长,总能见到的。” 由仪于是道:“我虽没机会过去见到,却听说琏兄弟娶得是夫人的内侄女,也就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大人的女儿,为人最是爽利干脆,生的也明艳美丽,实在令人心神往之。” 王夫人闻此,心头松快些许,转而想起儿子的病情,心里又不大好受,一时坐如针毡,归心似箭。 由仪又闭了闭眼,流露出几分疲态来。 王夫人略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由仪的手,道:“我该日再来探望。” “太太再来!”由仪含笑道,仿佛要起身。王夫人忙按了她一下,道:“你身子不好,不必起来了。” 李纨也对着由仪轻轻一礼,婆媳二人便转身离去了。 这边红苕在由仪的示意下出去相送——她是许了府内管事的,如今还在由仪身边侍候,只是身份大不一样了。因她丈夫名唤郑奇,所以如今她也该被唤一声:郑奇家的。 只是由仪称呼惯了她这名字,也不喜唤人这家、那家的,于是自己仍是红苕红苕地唤着,外人才依循规矩叫的。 她这边出去送了,由仪坐在那里半晌,忽地轻嗤一声,摆摆手吩咐思韵:“换一炉檀香来。” 说着她起身就往外去,思韵忙应了一声。也不必她动手,迅速就有小丫头过来将香炉捧走,又换了新炉子,重新燃起一炉檀香来。 外人说由仪随和可亲,其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身侧常常侍奉的几个,谁不知道由仪是最挑剔不过的呢? 若条件不便也能忍了,素日在府里,一盏简简单单的荷叶羹都得厨房下多少心思才能满意,选材取料无不精益求精,只盼着这祖宗能多用两口。 这边客走了,由仪仍回了东耳房,白芷守着厚厚一摞账本、帖子正搁那坐着,席居上特意给她另设了桌案,手上一支细毫笔这写一笔、那点一下,手头算盘珠子拨个不停,已是对完三四本了。 她见由仪回来,忙起身迎了两步,请由仪在炕上落座了。又拣了另一边单独放着的一本奉与由仪,道:“这是府里年下采买年货的账册,奴婢对过了,你看看?” 由仪随手接过慢慢翻了起来,一面又端着一钟热茶慢慢抿着,忽地开口道:“今年多了一项采买野味儿?” 白芷道:“问了,说是今年多了一门亲家往来,宣威侯好这一口。” “问过我了吗?”由仪轻嗤着嘲讽一声,问白芷:“你怎么说的?” 白芷道:“告诉他明年不必了,入手这些转手出去,因钱数不多,也不必入库,只用这些钱去打金银锞子。这锞子打多少,府内上下的赏钱自然都是按这个算的,并但凡少了一厘,您必有话说。” 由仪闻此方才勾出一抹浅笑来:“果然你的话最合我的心。” 又轻轻将手中的账本放到桌上,冷哼一声:“这是见我伤着,没心思理他们了,这才心思多了起来。” 说着,一面抿着热茶,一面悠悠叹道:“果然啊,这鱼钓的还是有用的。” 白芷低头不语,又听由仪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这事儿警告一声就是了,不必过多追究。只是这人得格外注意着,日后但凡出了岔子——” 她慢悠悠敲了敲手边的炕几,扯了一抹冷笑来:“如今这府里仍在风口浪尖儿上,日后蓉儿蔷儿出仕更是厉害,也得有个杀鸡儆猴的人选,让他们都安分安分。” 白芷答应了,面容端肃:“奴婢明白,您放心。” “对你我自然放心。”由仪慢慢往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随口叹道:“还是得盼着燕儿早日进门的,我也可有两日清闲日子。” 白芷无奈抿了抿唇,一面将那账本拿回来放到案上略矮些的一摞上,一面跪坐下重新提笔忙碌了起来。 由仪就歪在那里听着算盘珠子被她扒拉出来的清脆响声,看着辛夷在一旁手法利落地打络子,忽地笑了:“要说岁月静好,如此才是。” 白芷一愣,抬头看她,不明所以。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并非平常那样端庄肃穆的笑意,全自一番真心实意,笑容甜美非常,她轻轻点头,认真道:“奴婢也觉着。” 由仪甩甩袖子,施施然捧了茶钟抿着,对辛夷道:“想听琴,唤——” 辛夷便明白了,略思索一番,认真道:“君玉公子的广陵散听说最近修的不错。” “就他了!”由仪一拍桌子下了决定,辛夷含笑答应了,转身退去。踏雪又唤了两个小丫头来吩咐一番,不多时,外间就被安放了整齐的琴案软凳,又换了一炉香气清甜的香来。 翠绿通透的翡翠珠子在月亮门中轻轻摇晃、碰撞着,一层淡蓝轻纱轻轻垂下,衬得人的面容若隐若现。 但这半点都不影响由仪欣赏琴师的美貌。 古琴声悠扬婉转,入耳入心。 由仪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一手在雪白的昙花与银线勾了的云纹上慢慢抚过,随口问道:“新衣做完了?” 辛夷本坐在席居的软垫上打着络子,听由仪问起忙抬头看去,答道:“都做完了,已经给两位爷送去,您的衣裳绣房也送来了,您要看看吗?” “不必了,你看过就好了。”由仪端起桌上的茶钟慢慢抿着,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我继续吧。” 辛夷点了点头,垂头继续忙着手上的动作,口中仍道:“皇后赐下的贡缎也择了好的裁衣。不过奴婢想着,您和两位小爷过年想来也不会出去了,便也没让绣房多做,每人两身,一匹是底下送来的特色缎子,一匹是在贡缎中挑选的。” 由仪点了点头:“不错。” 琴声叮咚中,白芷放弃了算盘珠子,一手执笔快速翻着礼单帖子,最后吐出一口长气,将一摞帖子交给了侯在一旁的思韵。 旋即又轻声叮嘱两句,替她拉了一把纱帐珠帘,抬眸看着思韵离去的背影,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摊上个万事撒手不管的主子,她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第20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二十。 正是大年三十儿里,荣府那边祭祖的声音热闹,由仪也没凑那一份,只带着贾蓉、贾蔷与蓁蓁在宁德堂饮宴守岁。 三个满满当当装着金锞子的小荷包,或是“状元及第”、“五子登科”或是“八宝联春”,均采用大红妆缎裁制而成。那荷包以金线刺绣,工艺上乘,又点缀着明珠,光华璀璨。 由仪亲手递给了贾蓉、贾蔷,又将最后一个八宝联春的放进了蓁蓁的襁褓里,笑道:“新的一年,定然要一切安好。” “是。”贾蓉贾蔷齐声答应,均是满心满眼的笑意。由仪又招了招手,唤了辛夷过来,她手上正捧着两个小巧木盒,身后另一个婢女,手上捧着个双层添漆大捧盒,看着就沉甸甸的。 由仪扬一扬脸,示意辛夷将那两个小匣子分别递给了贾蓉贾蔷二人,笑道:“这是额外的一份,你们都打开看看吧。” 兄弟二人对视两眼,应了声,一齐打开了。 只见里头东西都是一样的,薄薄的一张纸,正是房契。仔细看地点,却在长安城中闹市,那街道他们都知道,店面只有大没有小的,按如今的市价,只怕没个千两白银是下不来的。 贾蔷忙道:“蔷儿惶恐。” “这没什么。”由仪端着盖钟儿呷了口茶水,轻笑一声,神态悠然:“你不必惶恐,这东西不从公家出,是我自己的私房,你们也都大了,给你们是我自己乐意的,你就收着吧。” 又对贾蓉道:“你也不比觉着不公,府里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 贾蓉忙道:“儿不敢,母亲的私房,自然随母亲处置。” “如此最好。”由仪点了点头,随意道:“我的东西,除了百年之后要献与皇家的也没多少了,积攒下来的私房有一半是有安排的,余下的自然是你们三个分的,念头还早,不比着急。” 贾蓉贾蔷二人忙起身谢罪,由仪摇了摇头,嗤道:“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你们这样了,也是我的不是了。” 没等二人反应,由仪摆了摆手,辛夷便接过身后婢女捧着的捧盒,奉与蓁蓁。 由仪的脾气贾蓉贾蔷早习惯了,此时也没那般惊慌。前头被由仪的大手笔惊了,此时看着那大捧盒不免有些好奇。 由仪轻嗤一声,吩咐辛夷将那捧盒打开了。 原来里头正是整整齐齐一套赤金掐丝嵌羊脂白的头面,海棠迎春的花色,雕刻的栩栩如生,金丝纤细精巧,可谓巧夺天工。 此时与烛光映照下,脂玉莹润雅致,赤金奢华贵气,光泽夺目,只让人移不开眼去。 这算是极好的东西了,但先头被养宽了眼界,贾蓉贾蔷二人见了倒也没什么感觉,只当做平常。由仪见此摇了摇头,吩咐蓁蓁身边侍奉的锦绣将东西收好,又打趣了一句:“给你姑娘把东西收好了,不然日后嫁妆里少了首饰头面,她可是要和你算账的。” 锦绣是由仪身边出去的,此时也不着急,反而落落大方地与由仪说笑:“两位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奴婢却是知道的,这头面自然得好生收着,一日看三次,唯恐丢了。” 于是满屋子人都笑了,又有人献了合欢汤、屠苏酒、如意糕、吉祥果来,一一用过。屋里的西洋钟不紧不慢地响了几声,由仪方才道:“将年饭端上来吧。” 贾蓉贾蔷用端着酒杯对由仪说了道贺之语,由仪一一接了敬酒,少不得又祝福两句。一时用过膳食,由仪歪在榻上,眉眼间流露出两分疲意来,贾蓉贾蔷二人之意告退,由仪又吩咐锦绣:“夜已深了,今日蓁蓁不必回去了,厢房收拾的好,留宿吧。” “是。”锦绣笑吟吟答应了,看着摇篮里睡得香甜的蓁蓁,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她被给了蓁蓁,自然是由仪对蓁蓁越看重,她的日子越好。 过了年,开了春儿,对宁府来说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杨家燕华的及笄之礼。 宣威侯嫡女,父亲战功赫赫,母亲皇后胞妹,又得皇后姨母疼爱,得封郡君封号,自然是再尊贵不过的了。 她的及笄之礼办的极盛大煊赫,徐聘柔请了由仪做赞礼,正宾则是京中极具高洁名望的诰命夫人,虽不过二品封诰,但她丈夫却也不过不惑之年,天子近臣,前途无量。 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品行高洁,却也是出了名的冷傲孤僻,江南百年世族的嫡女当得起这份傲气。 能把她请来做正宾,想来徐聘柔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皇后虽没亲临,却有晋阳公主带着丰厚赏赐亲临,并有芝阳公主作为摈者参加,也是给足了杨家脸面。 懿旨赐杨氏燕华“康敏”为字,这算是抢了正宾的差事,那位林夫人也不在意,仍旧端着淡淡的笑意,在懿旨宣读完毕之后,再次对燕华念诵祝词,半分无慌乱之意。 及笄礼后,两家便商议起了婚期。 一切礼节一一走着,婚期定在五月里头,长安城的天气还不是最炎热的时候举行,若再拖上一个月,穿着那沉重的婚服走程序,那才真是要人命了。 一切尘埃落定,由仪走了一趟宫里。 皇后的凤仪宫永远是典雅大气的装潢摆设,由仪被女官引着入内,停驻在凤座前,对皇后请安行礼。 礼未完,皇后已倾身扶她起来,含笑道:“本宫可是日日盼着你入宫呢!” 由仪笑道:“是臣妇的不是。” 皇后摇了摇头,又笑吟吟地赐了座,吩咐人奉茶来,与由仪闲谈两句,说了些燕华与贾蓉的婚事,方才切入了正题。 之间那头女官来报:“太子妃、衡阳公主请——问皇后娘娘安。” 皇后道:“传她们进来。” 由仪便要退让,却听皇后道:“日后总要相见,由仪你坐着吧,便不必避让。” 太子妃出自山东庄氏,仪态端庄,浑身上下无一处可挑剔之地。是为庄氏长房嫡女,其父乃一代大儒,膝下女儿也是满身书香清韵之气,是皇帝皇后千挑万选后为儿子挑选出的太子妃,如今入宫两月,已接手了内宫小半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都是皇后与由仪说的,言语之中透露出的满足欣慰与期盼让由仪不免有了个猜测,却又不敢妄下定论。 衡阳公主一身水绿大袖衫,倾髻松松挽就,斜插白玉钗一支,满身矜持,眉目冷淡,与太子妃站在一处,分毫不落下乘。 由仪心里却咯噔一下。 她就说世间不会有这样好的事,好好儿的,一门落魄勋贵的旁支公子就能得了个好官职了?本来救驾之功,尚公主,有个三品驸马衔位足够了,偏偏皇帝还要画蛇添足在上头添个官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虽觉着不对,只能归之于皇帝脑抽了,竟然没有想到好生打听打听衡阳公主人品。 难怪徐聘柔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实在是——马失前蹄了! 也难怪衡阳公主分明年长芝阳公主,又与杨恪年龄更为契合,偏偏就是芝阳公主许了杨恪,衡阳公主无所着落。 这是不好把衡阳公主嫁给宣威侯幺子,才让芝阳公主嫁过去。 而按照衡阳公主这性格,只怕嫁给旁的贵族嫡系子弟也是让人笑话。 而贾蔷,与宁府血统疏远些,出身在这些驸马候选中就落了下乘,能尚公主就是三生有幸,娶回去自然得供着,无论衡阳公主如何清高冷傲,贾蔷又能如何呢? 这桩桩件件可谓算尽了人心里,里头唯独差的一条就是对由仪而言贾蓉贾蔷并没什么差别,但这却也不重要。 由仪垂眸看了看手上端着的官窑青花茶盖钟儿,轻轻扯了一抹笑意出来。 但同样,这一门婚事带给贾蔷的好处也是明摆着的,日后夫妻二人即便两府分居,他也是正经八百的公主驸马,公主一日在,就一日是他的护身符。 子嗣延绵上——依衡阳公主之淡薄,绝不会在意驸马纳妾之事,即便她不愿为贾蔷绵延子嗣,却也不会让贾蔷绝了后嗣。 以皇帝之尊贵,算是对得起贾蔷了。 心中轻叹一声,由仪慢慢放下了茶钟起身。 再如何是郡主,总是个臣妇,太子妃在女眷中之尊贵仅次于皇后,她是得与太子妃见礼了。 太子妃态度也是极恳切的,没等她彻底行下去一礼便扶着她起来,只道:“勉德郡主是长辈,这礼晚辈是不敢受的。” 由仪坚持对她欠了欠身,皇后对二人的举止都很满意,于是含笑让二人各自落座,又对衡阳道:“见过勉德郡主。” 衡阳公主于是对着由仪稍稍见礼:“勉德郡主。” 由仪本不该受这一礼,就要起身还礼,却被皇后拦了:“你是她长辈,又是你一手带大贾蔷,她的礼,你是受得的。” 由仪便顺杆子往上爬地笑道:“受了这礼,该给见面礼的。” 说着,她褪了腕上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给衡阳公主递去,又笑道:“公主不要嫌弃简薄才是。” 衡阳公主在皇后的示意下礼貌地谢过了然后接过,然后在一旁落座,一言不发。 皇后倒是笑吟吟地打趣了由仪一句:“你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又看了看衡阳公主捧着的那只镯子,好笑道:“出手也阔绰。” “可不是。”太子妃附和着道:“这些年,成色这样好的镯子也不常见了。” 话里话外都在打趣衡阳公主,衡阳公主到仍然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手上捧着个镯子,眉目之间一派的冷淡悠远。 这模样倒是让由仪有些恍惚,她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友人,单单往那儿一坐就是满身悠远气派。可最后国破之际,也是那位以心性凉薄闻名的皇家贵女提剑自刎,长跪向巍峨宫阙。 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人,最后到底挽了发入了道门,做了女冠,成了众人眼中的“另类之人”。 她轻叹一口气,眉目自然柔和了两分。 今日,恍惚见故人。 第21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二十一。 不等贾蓉和燕华成婚,便有另一道晴天霹雳打在长安城上。 无他,未及天命之年的当今陛下在大朝会上宣布禅位给太子徒允诚了。 这消息一听实在是令人惊讶至及,但细细想来,其实也早有征兆。 自从去年秋日皇帝在盘山寺遇刺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许多朝政奏章都是太子代为处理,大朝会连续免了多次,鲜少路面。但当今到底还不算年迈,有一部分大臣私底下揣摩圣意,总有自以为明白皇帝意思的“明白人”。 如今乍然宣布退位,可让好大一堆怀有异心的大臣失望了。 但更多的却是众望所归,毕竟太子这些年的一举一动都在满朝文武的关注之下,虽偶有小错,却也能马上更改,在民生方面更是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天赋,本身也是心怀天下并能听人劝诫,日后性子上若无大变化,成为一代明君是不难的。 何况还有身为太上皇的当今在上面压着,太子妃也已有身孕,江山延续不成问题。 于是这历来都是白骨累累、鲜血铺就的权力交接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新帝登基,定年号“建安”,奉太上皇帝与太上皇后于承颐宫安养,封太子妃庄氏为皇后,胞弟徒允安为衍康亲王。 然后加封三位公主为长公主,一路追随的东宫属官也各赐官衔,而诸多赏赐中,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宁安侯贾蓉。 以救驾之功加封为宁国公,御赐敕造宁国公牌匾。 勉德郡主与未来的衡阳长公主驸马也各有许多珍宝赏赐。 也是此时,朝中许多大臣才恍然大悟。 原来并非贾蓉无功,而是要留给太子继位施恩。 也知道此时,大部分人也就明白了,太上皇早有禅位之心。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便也到了五月里了。 缙朝传统,四月会试,五月殿试。这一回又是建安帝登基后第一次主持殿试,自然更是不同凡响。 最引人瞩目的自然就是新进的天子宠臣宁国公贾蓉。他也果然无愧于才子之名,当殿挥墨,一纸策论字字苍劲有力,处处与关民生。由盐科至田政,打在当朝上下的心中。 于是再无“幸进”之名,只是从此又成了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场钦点贾蓉为状元,赐翰林院官衔。看似中规中矩,但天子近臣们都知道,宁府贾蓉,总有一日会步入内阁。 乌冠红袍状元郎,打马游街风度翩翩,不知红了多少少女的脸。 由仪坐在街边店铺二楼临窗的包间中,看着贾蓉意气风发地打马游街,忽然笑了。 “燕华,你看怎样啊?”她歪头含笑看向一旁抿唇坐着,笑容中略含羞涩的杨燕华,语带调侃。 杨燕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聘柔嗔了由仪一眼,道:“哪有你这么逗孩子的?” 由仪轻笑两声,忽然伸手拔了杨燕华髻上挽着的一支沉甸甸颇有分量的朱钗,入手掂了掂,方才满意一笑。她又从一旁折了一朵艳红的芍药,将二者用丝带绑在一起,递给了杨燕华,含笑往下头使了个眼色。 燕华两颊绯红,却还是伸手将那东西接过,抬手对着贾蓉的方向比划了半晌,却仍没脱手。 由仪忽地高喊一声:“状元郎!” 贾蓉对她的声音自然是很敏感的,回头看来就见一朵绑着朱钗的芍药向自己飞来,顺着方向看去,还能见到自己手都没收回来的未婚妻。 于是一笑,对着那边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将花朵解下簪在鬓边,又扫了一眼燕华略显空荡的发髻,对着她一笑,又将那朱钗收入怀中,颇为珍惜。 这动作自然是极惹人眼的,马上就有许多人顺着那方向看去,却也只能看到紧闭着的窗了。 这一日过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平静,唯有贾蓉一天比一天晚的归府时间说明了一切。 好在建安帝还没不近人性到让自己马上结婚的下属每天加班的份儿上,于是总算贾蓉在临近婚期的那两日清闲了下来,开始在家里准备娶媳妇。 婚事就这样稳稳妥妥地办着,白芷辛夷双剑合璧将各种琐事办的妥妥贴贴,由仪每天只需要弹琴品茗玩孩子,等着燕华进门接手家事,那就更轻松了。 燕华也算是由仪看着长大的,心性、品行都是上佳,她嫁与贾蓉,那么由仪这一次的交易也算做的有始有终了。 贾蓉大概是本朝少有的以国公身份娶元妻的勋贵了,燕华又是郡君衔位,二人的婚礼自然办的极盛大,宁府上下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等待着女主人的嫁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大红嫁衣上凤凰展翅,一品公夫人担得起一身凤冠霞帔。 宁国公府热闹了一整日,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由仪也吩咐名下铺子施粥义诊,全为小夫妻道贺。 第二日一早,小夫妻往宁德堂给由仪敬茶。 由仪第n次喝了一碗媳妇茶,吩咐人捧了见面礼出来。 大盒摞小匣,填漆大捧盒中是一整套的点翠掐丝嵌明珠头面,一色的富贵牡丹花色,颜色鲜亮,明珠璀璨,摆在铺着细红绒布的底座上,令人挪不开眼来。 小匣子里是沉甸甸一把大钥匙,底下压着一纸地契,却是当年贾敬送给由仪的那一处庄子。当年贾敬送给由仪一处庄子、一所店铺和千两白银,其余的铺子银两已经重新归于宁府公库,这一处庄子是由仪压下,留给燕华的。 但这些都不及那一串沉甸甸的大钥匙,那意味着这深宅豪门里的管家权柄。 燕华瞬间愣住了,然后微微抿唇,对由仪道:“媳妇不敢收。” “让你拿你就拿着吧。”由仪呷了口茶水,悠悠道:“你什么水平我知道,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问我,接手这府里的事情对你来说并不苦难不是吗?” 她眉眼含笑看向燕华,道:“那庄子,是当年蓉儿祖父给我的,如今给了你也算一脉相承,我只盼着早早将各类事务接手,好让我空闲空闲。” 这话她说得半点不心虚,贾蓉和贾蔷却是知道她的,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就将目光投向了白芷,却见白芷一如既往笑的端庄又严肃,看向由仪的目光仍然带着满满的崇敬尊重。 当下只觉一阵无力,二人对视两眼,均是十分无奈。 由仪又让家里的管事们见过燕华,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两句,也算给燕华省了不少麻烦。 于是燕华就安心继续过起了养老生活,每天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逗逗小蓁蓁。由于燕华入门的原因,她原本养着的那些琴师啊、戏子啊,都送到庄子上了,她在家里实在没什么娱乐项目,于是在燕华全面上手之后,就毅然决然地决定去庄子上小住了。 贾蓉贾蔷对此颇为无奈,燕华略觉惶恐,感到心中不安,想到出嫁前嬷嬷说个各种婆媳矛盾,她不免有些慌乱,匆匆回家一趟,想让母亲给自己拿个主意。 然后徐聘柔能跟由仪玩到一起,对由仪的尿性也是十分清楚的,当下十分洒脱地摆了摆手,安慰道:“儿啊,你就放心吧。你婆婆那性子,看不惯你早把你玩的生不如死了,你看你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说明她对你十分满意。” 徐聘柔又摸了摸燕华的发髻,柔声道:“她或许只是在京中待腻了。” 当然这话她说出来自己都不太相信,但是她想出来的真正理由实在不好告诉女儿,也就只能这样安慰燕华了。 于是由仪就这样抱着小蓁蓁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长安城,入住了京郊一处景色优美、占地颇广的温泉庄子里,过起了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 其实也就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咸鱼躺。 第22章 尤夫人 尤夫人完。 六月,贾蓉燕华成婚。 八月,衡阳长公主及笄。 由仪于是施施然带着蓁蓁回京,燕华正在筹备中秋节礼,见由仪回来好生惊喜,直道:“这眼看要入冬了,您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然而由仪是谁?她是你留不住的四月的风! 由仪只笑着推说道:“暂时是不会离开了,蔷儿的婚期不是定在冬月里吗?我就在家中留到年后,明年开春儿下江南,出去散散心。” 其实只是因为金陵冒出个天下第一公子,她想要去看看热闹而已。 衡阳长公主毕竟是建安帝唯二的皇妹之一,虽然并非同胞、性子也冷淡,但毕竟也是皇室血脉,及笄礼办并不简陋。 正宾、赞者一色儿是宗室老诰命,太上皇后与皇后亲自到场,给足了衡阳长公主面子。 或者说,皇家颜面搁那儿呢,衡阳长公主的及笄礼必然办的十分盛大。 由仪送了一套羊脂玉头面出去,价值几何不说,也是做足了样子的。 太上皇后看着满意,又拉着由仪谈心一次,心中的愧疚减轻不少,于是又安心跟着太上皇出宫往行宫上居住休养。 衡阳长公主与贾蔷的婚事就全权交给时已为太子妃的皇后庄氏负责。 皇后到底是百年世家精心教导出来的,处理起各种事情来都极为稳妥,操办婚仪自然不在话下。 宁国公府这边有燕华配合,自然也操办的极为妥帖。 贾蔷婚后自然从宁国公府中搬了出去,由仪私人出资为他在宁荣街上置了一处宅院。那地方就与宁府紧挨着,又临靠衡阳长公主府,被两府夹在中间,都很方便。宅子本身的四进格局也算阔朗,虽不及宁府华丽,但让贾蔷居住也足够了。 二人婚后相处的倒也……不错? 贾蔷是个洒脱性子,不在意衡阳的冷淡,每天沉迷于钻研鸿胪寺历代卷宗,二人互不干扰,竟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反正由仪是无奈了,看着贾蔷乐在其中的样子便也撒手不管了。 于是赶在转年开春儿,春暖花开的时节,由仪便带着蓁蓁下江南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赶在正好的时节,草长莺飞清风和煦,由仪便带人落了脚。 此时扬州城盐政林老爷家的夫人林贾氏刚刚过世,两家连有姻亲,虽然不近,但由仪既然已经到了扬州,少不得得上门烧一炷香。 “郡主,素服备齐了,您要带着姑娘一同上门吗?”辛夷仔细将一身素衣叠好,对歪在炕上翻书的由仪轻声询问道。 由仪伸手抚了抚那湖蓝衣裳上以月白丝线勾勒出的云纹,闻言随口道:“不了,明日你留下照看蓁蓁,我带着白芷出门。” 辛夷一愣,然后轻轻点头,答应了:“是,奴婢知道了。” 其实算起来,蓁蓁如今还没满周岁,由仪敢带着她乘船南下也是艺高人胆大,不过总归小丫头身体健壮,一路下来也是平安无事,反而比在京中的时候活泼不少。 掐丝嵌珠的镂空银凤头,凤口衔出一串黄豆大小的珍珠穿成的流苏。 这在由仪诸多首饰中并不算极为夺目,但是上门参丧仪,若是打扮的多华丽夺目可就惹人恨了。 林家祖上四代列侯,在江南之地颇有底蕴。 林如海虽然只是个巡盐御史,却是个极重要的官位,品级不高但地位特殊,又在盐政之中揽财无数,林府想要不奢华,也难! 不过到底南地建筑以精巧为上,不似北地以恢弘华丽为每,自正门入内,三步一处景致,精巧别致。 就连庭中山石树木都有一股天然之气,由仪便在心里琢磨着在南地置一处宅子,好生布置一番。 林如海当年探花入仕,即便已经人过中年,但也仍是一副儒雅俊美的样子,身上自有一番文人风骨,实在不像搅在江南这一摊浑水中的人。 “郡主。”林如海对由仪躬身一礼,又道:“内子病逝,劳郡主驾临,只是内中忙乱,若有怠慢之处,请郡主见谅。” “不敢当。”由仪侧身让过,眉目淡然:“此番来不过拜会一二,为尊夫人上柱香,即刻离去。” 林如海闻言,眉眼中带出了两分淡然来:“既然如此,郡主请吧。” 由仪于是施施然入内,掐香对着灵柩牌位拜下,一举一动端庄持礼,纵然满屋子人都在注意她,也挑不出半分不是来。 巡盐御史的夫人过世,扬州城大小官员、商人自然都上门拜见表示哀悼。一屋子女人或是诰命或是商妇,一个打扮的虽简单,却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她们自然都听到林如海在外头对由仪的称谓,消息灵通的此时已经知道了由仪的来历,想要上前攀谈两句。到底在人家灵堂里,怕犯了林如海的忌讳,只能遥遥一礼,指着稍后有什么时间来和由仪“交谈”拉关系。 由仪又看了看灵前伏在软垫上哭泣着的小女孩儿,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生的粉雕玉琢的可爱,一双眼却红彤彤的,肿的与核桃一样,摇摇欲坠的令人心惊。 由仪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她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这般场面对她而言已是平常,不是她天生多无情,只是悠悠岁月长,她这一腔沸腾热血早在漫长岁月中变得冰凉无情。 原地停驻半晌,她终究上前轻轻拍了拍黛玉一下,全做安慰。 旋即转身离去,没多停留。 之后的几个月里,由仪便在扬州住下了。 凭借着财大气粗的金手指,她很快就在扬州盘下了一处宅院。 扬州富贵人家多,但却处在风诡云谲之间,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也多,由仪没费多少心思,就买下了一处景致不错颇和她心意的园子。 满庭春、留芳菲。 由仪兴之所至提笔写了两处匾额为她和蓁蓁居住的院子命名,其余琐事就全交给白芷和辛夷打理。 及至深秋,荣府来接黛玉的男女船只到了扬州,又有宁府捎来的船只消息,说太太燕华有了身孕,想请由仪回去主持大局。 正巧由仪在扬州也待腻了,于是欣然带着蓁蓁上了船。 宁国公府的船只行的较之荣府的又快上不少,于是踩着这一年的小尾巴,由仪弃舟登岸,再一次踩上了长安城的土地。 贾蓉和贾蔷早得了由仪上岸的准确日子,早早带着人在岸边等候着。 见了由仪,两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都有些红了眼眶,由仪于是一一安慰过去,再道:“不是说燕华有了身孕吗?可请太医请过脉了吗?太医说怎样?” 贾蓉于是一一回话,又道:“燕华在府中操持宴席,早就等着您了,这边风大,不久站了。” 由仪点了点头,含笑道:“好。” 那边锦绣也抱着蓁蓁上了后头一辆严严实实的蓝呢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府中。 燕华如贾蓉所言,早在内仪门处等待着,五个多月的肚子挺着,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也免不了面容有些苍白,可见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由仪拧了拧眉,轻声呵斥道:“就让你们太太在这儿吹着风等着?” 下人们连忙告罪,还是燕华笑道:“是媳妇乐意了,每日在屋子里困着,也待腻了。” 由仪闻言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道:“你与我不必如此拘谨。” 说罢,由仪又示意她身边的嬷嬷搀着她,抬步进了暖阁里。 暖阁里一看就是早就收拾好的,火盆暖炕烧的暖烘烘的,暖炕上一色崭新的朱红坐褥,炕桌上的梅萍中插着娇嫩的腊梅花,令人见了便心情极好。 由仪在炕上落座,示意众人都坐,又对燕华关心一番。 燕华眉眼含笑,看着就是极幸福的样子,只道:“媳妇一切都要,太医说孩子也一切都好。” 由仪便轻笑一声,众人围坐着说笑两句,刚要命人传膳食来,那头就有人传唱“衡玉长公主驾到”。 由仪闻此轻轻挑眉,转头看向贾蔷,见他也是十分诧异的模样,于是摇头叹了一声,带着众人出门相迎。 无论如何,总归君臣有别。 转年,春末夏初之际,燕华十月怀胎平安诞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七斤八两重,褪去刚出胎胞的红彤彤之后就是粉雕玉琢的可爱了。 由仪又替小娃子操办了她的洗三礼和满月宴,等燕华出了月子就开开心心地功成身退,预备带着蓁蓁走一趟大西北。 原因是闲着的时候翻了一本游记,看到一处奇景,有些好奇,于是就做好计划和几个孩子挥手道别了。 贾蓉和贾蔷再想留下她,却也勉强不了,只能无奈送别了。 于是由仪这样一年一年带着蓁蓁在外游玩,因这世界她没来过,故而也有许多景致是她没见过的,倒也勾起了她的兴致,于是大咸鱼就带着小咸鱼开始四处溜达了起来。 到底蓁蓁到了成婚的年纪,但她这些年被由仪带着四处游荡,学了一身上乘武功,当了不知多少教派的圣女少主和隐世族群的座上宾,也看不大惯京里那些勋贵子弟了。 于是在由仪过世之后,她就别了侄儿和侄儿媳妇周游四海,一路行侠仗义,安世间不平事。潇洒恣意惹得万万人心向往之,又引得风流桃花债无数。 最后带着她收的小徒弟在一处山清水秀民风朴素的小镇子落脚,此时男女之差已不大明显,于是又教导当地群众识字明理,行医义诊,颇受当地百姓尊重。 去世之年满城缟素,史书留名,得了史官一句“瑾姑大善”的称赞。 也算不枉此生。 第23章 李纨第一 李纨。 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极温暖的,照在人身上,使人懒洋洋的。 “大奶奶好睡?”开口的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桃粉素边袄儿,下搭月白百褶如意裙,乌油油的发髻上簪着些金银钗饰,腕上是金灿灿嵌着大颗珍珠的镯子,打扮的不同于旁人。 廊下坐着打络子的素云抬头看她就笑了,道:“正睡着呢,昨儿晚上兰哥儿闹奶,大奶奶陪了半夜,也没歇息好。” 又道:“平儿妹妹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平儿笑道:“这不,我家奶奶想着大奶奶身边的丫头放出去了不少,就让我来知会一声,明儿府里进新丫头,让大奶奶记得去挑。” 素云抿嘴儿一笑,道:“多谢琏二奶奶惦记了。” 又道:“妹妹留下吃茶?” 平儿摇头道:“不了,回去还有许多事儿呢!大奶奶既然睡着,那我就先走了。” 素云起身要送,平儿忙婉拒了,二人三推四让的,好一会儿平儿才出去。 “素云?”碧月手上捧着个小茶盘儿从屋里出来,见素云在阶下站着,便道:“平儿来了?” 素云点了点头:“嗯,说是咱们奶奶这边放出了不少丫头出去,要给补上,叮嘱奶奶明儿去挑。” 碧月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咱们府里的定例,奶奶身边该有四个大丫头六个小丫头,如今奶奶身边儿只有咱们四个,进人也是应当的,只是再进六个人,若有个心怀鬼胎的,调教起来也难。” 素云仔细思索一下:“全听奶奶的吧,左右有流清照雪咱们四个,不过几个小丫头罢了,教导得过来。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兰哥儿身边,大爷已经去了,若兰哥儿再出个事儿,可是真要了奶奶的命了。” 碧月叹道:“好歹兰哥儿在呢,奶奶这些日子虽然抱病,却也比从前开朗了些个,总能好起来的。” 这时里头传出一道女声来,调子拖得长长的,透着满满的慵懒:“谁在外头?” ——正是由仪。 素云碧月忙纷纷应了声,转身进了屋子里。 李纨居住的地方是在荣禧堂中隔出的一处小小的院子,地方不大,也没个彻底的隔断,三间小正房两旁各有两间耳房,如今贾兰就在东耳房住,西耳房做仓库之用。 四周簇拥着些花草树木并零散几间房屋,紧邻着荣禧堂西角门,小茶房离着也不过几步路的脚程,日常居住、出入也都极为方便。且这地方在荣禧堂西北角上,因地方算得上偏僻,除了平日里从西角门出入的下人仆从们,也没有旁人打扰。 若要往前,则顺着夹道子往前走,经过小茶房和荣禧堂之库房,便是王夫人之正房。 由仪过来之前,原身还沉浸在丧夫的哀痛之中,膝下幼子身子也不好,日益沉默寡言了起来,在府内更没什么存在感,就连她正经婆婆王夫人也更加倚重她的内侄女,也就是贾琏媳妇王熙凤,如今府中口称“琏二奶奶”的。 李纨的愿望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她希望儿子贾兰能够身体健康地成才,而不是好不容易在朝中出人头地就被人算去战场然后战死沙场,二来希望由仪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拉大观园的姐妹们一把。 这就是她这个做嫂子的心意了,那一回是本身无能为力,这一回将事情拜托给了由仪,也是破摊子破摔了。 不过那确实是个涵养极好的女子,即便是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也没多少底气,却仍然含着温婉含蓄的笑意,姿态仍然优雅大方,一举一动都美如画卷。 这些对由仪来说都不难,对有些人来说,你给她金银相助足以,但对于迎春黛玉等人而言,就必须得拧一拧她们的性子了。 若能把迎春教成前世蓁蓁那般的性子,那即便贾赦把迎春嫁到孙绍组家,绝望的也是孙绍祖了。 且李纨这委托也是她乐意接的,毕竟上辈子这红楼世界的名山大川都看得差不多了,系统又拉来的人里仍是红楼中人,那就不如李纨了。 有着心愿,她就可以老老实实地蹲在一步三分地里当咸鱼、种蘑菇了。 摇头轻笑两声,由仪抬手接过素云捧来的小盖钟儿饮了两口温水,就见碧月捧着一大盘水果进来,红的发紫的桑葚樱桃、金灿灿的枇杷摆在青瓷盘子里,鲜嫩欲滴,看着就知道香甜可口。 碧月捧着水果进来,稍一欠身,笑盈盈道:“庄子上送来的,说滋味很不错,奶奶您尝尝?” ——李纨是有个陪嫁庄子的。她出嫁的时候金陵李家还是风光正盛的官宦人家,给她置办的嫁妆一应都是极好的,也砸了银子在京郊给她置办了一处小庄子,陪嫁了一房人家,唯恐被人说占了贾家的便宜。 碧月正是陪嫁过来的侍女,早年许过一户人家,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极好,不过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家人举家搬迁的时候遭了劫匪,她就这样守了望门寡。 原身看着温婉,其实并不是个迂腐的人,也想过让碧月再嫁。 毕竟那一家人都去了,也没人会拦着碧月,但碧月和那人感情好,不愿意再嫁,只说要一辈子侍候原身,原身无奈,只能答应了。 其余的素云、流清、照雪都是这府里的家生子,但多年侍候原身下来,也是忠心不二,称得上是原身的心腹。 由仪这边点了点头,随手拈了枚枇杷在手上把玩着,一面随口问道:“给老太太和太太送去了吗?” 流清正在一旁做针线,听了这话喜气洋洋地道:“送过来碧月就分装了两份出来,让奴婢和照雪分头儿送去了。老太太是说极好的,又问您的身体,听说无恙,老太太便说改日让三位姑娘过来,此后姑娘们的针凿诵读都由您陪着教导。还让人取了好些鲜亮颜色的缎子给您。” 照雪正打帘子进来,听这话笑了,接着道:“奴婢去太太那儿,太太也说了,如今出了孝,您该好好儿打扮打扮,正巧平儿姐姐在那儿,就吩咐平儿姐姐告诉二奶奶,回头做夏衣的时候要给您备些好颜色的。” 素云听了嗤笑一声:“我说好端端的,琏二奶奶巴巴儿打发人过来一回,就为了几个小丫头的事儿?” 碧月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又喜气洋洋地道:“老太太给您安排了这事儿,可见也是疼惜您,给您寻个差事,那下头人也不好眼红您拿那丰厚月例了。” 由仪闻此轻轻点头,又对碧月道:“给外头传句话,后天让常嬷嬷进来一趟。” 常嬷嬷是原身的奶嬷嬷,也是碧月的娘,陪由仪入京的一家人就是常嬷嬷那一家。 常嬷嬷本身是个极精明利落的女人,她儿子也极擅经营,这些年将李纨的私产也经营的不错。那庄子这些年已扩建了几次,虽和京中达官显贵比不上,但每年也能有个千八百两的收益,又能不被人惦记,极为稳妥。而且这一家人各个忠心耿耿的,全心全意为了李纨好,李纨对他们一家人也十分放心。 这一回,也是要嘱咐常嬷嬷扩张扩张产业。 到不想像上辈子一样搞出那样一大摊子的产业,但好歹得做到能让贾兰日后在官场立足不必为银钱担忧。 这一回由仪打算开个点心铺子,活了这么长时间,厨神当过不知几回,好点心方子更是存着不知多少,撑起一间铺子来还是不难的。 何况常畅那人极擅经营,只是苦于没有出头的法子,主子又最是喜欢稳中求进的人,便只能守着那庄子做本钱小心扩张。 如今得了巧处,哪有不出头的道理? 此时当务之急是挖个擅白案的厨子,给他飞张忠心符,然后就可以将摊子撑起来了。 由仪这边歪在炕上慢慢思索着,一面慢腾腾剥着枇杷,姿态悠闲。 不多时,贾兰的奶娘又抱着小贾兰过来了。贾兰今年两岁多,寻常人家都是戒奶的年龄了,但勋贵人家中喝奶喝到三四岁的大有人在,贾兰也一直喝着奶母的奶水。 索性贾兰的事儿府内也没多少人关注,由仪就干脆利落地吩咐奶母戒奶,等回头也不过贾母问了一嘴,由仪自有说辞应付。 且说由仪和贾兰玩了一下午,等日暮西山,碧月便捧了大衣裳来服侍由仪穿衣,又为她挽发梳妆,只道:“该往太太处去了。” 王夫人房里,王熙凤已经到了,二人正说着些家务人情话,见由仪过来,王熙凤便笑道:“午间我打发平儿去告诉嫂子一句话,嫂子可知道了?” 由仪一面对着王夫人请安之后落座,一面对她道:“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情,我还有要求太太的。” 王熙凤闻言十分疑惑,王夫人也挑眉看去,略有些疑惑:“怎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她对着儿媳妇虽然不大喜欢,一则因为李纨出身不高,二则也是没了儿子见了她便伤心。 但李纨作为节妇,乃是荣国公府的一大块金字招牌,她自然得好生对待李纨。 所以对于李纨的大多数要求,她都会满足。 由仪于是道:“这老例子,媳妇身边是该有四个一等并六个小丫头,琏儿媳妇给媳妇补上本是好心,只是媳妇想着,不如清静些,再添四个,八个人也够侍候了。” 王夫人闻言,微拧着的眉头松开,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省事了些。” 由仪垂头不语,果然没多时王夫人就点了点头,却仍到:“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 王熙凤素来是王夫人面前第一知心人,见她如此心中哪有不明白的?忙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如将那两个小丫头的例折了银钱,一人五百,两个人一个月一吊钱,就搭给大嫂子,赏人也好,也不让嫂子吃亏。” 王夫人点了点头,赞同道:“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这事说完,时候也差不多了,王夫人于是道:“走吧,该往荣庆堂去了。” 第24章 李纨第二 李纨。 贾母院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一院子穿红着绿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丫头在贾母跟前说笑,迎春、探春、惜春和宝玉在贾母身边团团围着玩闹。贾母歪在炕上,下身搭着一条薄被,有个姿容艳丽的小丫头拿着美人锤给她捶腿,手中端着一碗茶慢慢啜着,姿态闲适,过的是神仙日子。 见王夫人三人来了,她就笑了,道:“可来了,快让人摆饭吧。” 王熙凤出去吩咐,王夫人亲自上前请贾母往紫檀雕花八仙桌前坐了,迎春探春惜春与宝玉各自落座,贾母见王夫人与王熙凤、由仪都在一旁预备捧羹备膳,忽地道:“都不是新媳妇了,还服侍个什么呢?各自回去用膳去吧。” 王夫人还罢,王熙凤却十分惊讶,只是这关头,她也不少说什么,只能低着头,等王夫人先动。 由仪倒是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垂眸看着脚下踩着的一方地毯,这当然是她的功劳,让她给捧羹布膳,也得看贾母有没有那个福禄消瘦了。 这也不过是个简单的心理暗示,作用当然是大大的有,只是由仪惯来不爱用。但这个时候,除了这个由仪也想不出什么省事儿的法子了。 王夫人又说了些体面话,见贾母实在坚持,方道:“就让媳妇再伺候一日吧。” 贾母于是吩咐人添了座椅来让她们三个坐了,就在下人们布菜的光景,贾母看着桌上一道道精美的菜式,忽地道:“这日日大鱼大肉地用着,也想换换肠胃。” 王熙凤忙道:“那劳烦老祖宗稍等等,让厨房快炒些小青菜来?” 贾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也没大意思。” 三个春面面相觑,还是宝玉提议道:“这个时节,笋子应该正青嫩着呢,不如炒一碗青笋来吃?” 贾母仍然不大有胃口,到底不好拂了宝贝孙子的心意,点头应允了。 王熙凤素来体贴贾母,忙道:“记得今日厨房上采买了些指头大小的小菇,兑椒油做酱,也下饭。再有,将新鲜马兰菜拌一拌,那个解腻最好不过了。” 贾母于是一笑,笑容中透出些欣慰来,对众人道:“不怪我偏心凤丫头,也是凤丫头最体贴我的心意。” 宝玉凑上去撒娇歪缠,贾母呵呵笑着,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宝玉也体贴!” 王夫人轻描淡写扫了王熙凤一眼,端着茶水慢慢呷了一口,闭口不言。 那三样菜品上来,果然贾母虽最先夹了一筷子青笋,却更偏爱拌的马兰菜,更是频频以菇酱下饭。宝玉在一旁无甚感觉,餐后还连连称赞那虾油炒的青笋滋味极好,王夫人在一旁却觉着宝玉被人落了面子,心中颇有不快。 这些和由仪也都没大关系,贾母用过晚膳后,她们就出来了,回了荣禧堂,由仪和王夫人告了罪,便回了自己屋子。 热腾腾的饭菜已在小茶房炉灶上温着,碧月见她回来,忙让流清照雪去取,又道:“今儿怎么这样早?” “日后还能更早呢。”素云进了屋子,面上也挂不住了,喜气洋洋道:“老太太特意准许的,日后就不必侍候膳食了。” 碧月闻言,也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她惊喜非常,一面迎着由仪往里走,口中还道:“早该这样了,咱们奶奶都有了兰哥儿了,侍膳的规矩就该了了。” 又拧着眉,略带忧愁地道:“况奶奶的身子也不好,能多歇歇也好。” 碧月是真的处处都为了原身着想,由仪轻叹一声,又问道:“兰哥儿呢?” 说到兰哥儿,碧月的笑意又真切了几分:“东屋玩着呢,咱们兰哥儿是真聪明,您前些日子教的千字文,如今还记着呢。” 由仪便笑:“膳食摆在西屋吧。” 碧月点头答应了,不多时,流清照雪各自捧着大捧盒回来,就将各样菜式安置在东屋炕桌上。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很丰盛,还有一碗蒸的嫩嫩的蛋羹,这个往日是没有的,由仪便赞赏地看了碧月一眼。 碧月笑了,道:“奶奶既然要给兰哥儿戒奶,那往日的米汤稀饭便不成了,还是这个顶饿的。” 说着将在由仪的示意下将蛋羹捧到贾兰面前,贾兰的奶母听说由仪要给贾兰戒奶,正焦急着呢,此时见了,忙要伸手将那蛋羹接过,喂给贾兰。 由仪扫她一眼,冷冷道:“不必了,就让他自己舀着吃吧。” “这……这小孩子哪里能够呢?”那赵嬷嬷忙道。 但她是侍候了贾兰几年的,对李纨的脾气不说十分也了解个八分,知道她下了决定就改不了,无奈之下,只能手把手教贾兰自己用膳。 贾兰正是爱玩的年纪,此时也只以为在做什么游戏,高高兴兴地学着,不多时就能用小手抓着勺子舀蛋羹吃。 虽然易洒些,但碧月早就取了大毛巾垫在贾兰周身附近,竟然也没脏了炕上的坐褥垫子。 用过晚膳,素云捧了消食茶给由仪。 这也是李纨的习惯,她认为餐后饮茶伤胃,故而身边的人餐后奉茶全部取用消食茶,拿冰糖和红枣干、山楂干兑出来的,解腻消食最好不过。 由仪抿了两口,觉着酸酸甜甜的滋味很合胃口,便舒展了眉头。 碧月看着松了口气,将由仪这两日看得书拿过来,又沏了一壶普洱放在炕桌上。 事情准备齐全了,方才按照往日的习惯搬了几个小杌子过来,围着暖炕一排,流清、照雪、素云各自打理完差事,都捧着放针线零碎的小篓子过来,或做针线或打络子,一面忙一面闲话。 贾兰的奶嬷嬷也在炕沿儿上搭着边儿坐了,一面逗着贾兰玩儿,见由仪长久翻书没话说,便悄悄松了口气。 总算还没有打发自己的心思。 还是素云挑了话头起来:“老太太既然让奶奶领着姑娘们针黹诵读,奶奶可要准备准备?” 由仪还是挺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儿的,闻言笑了一声,一面端着茶钟啜了口茶水,一面道:“教导?这三个小丫头,就算是年岁最大的迎春,今年也不过五岁,另外两个小的三岁,教什么?不过是领着她们玩儿罢了,明日拣些好颜色的珠线绒线来,打两手络子,再给念几页书,就算不错了。” 又道:“对了,把燕双找出来。” 燕双是李纨的琴,是她未出阁时学琴兄长送的,音色清亮,虽不是绝顶好琴,但对李家的家境来说已是极为不错的了。 素云答应了一声,碧月又道:“既然哥儿要戒奶,也得有个替代品,奴婢给了大厨房一百钱,让他们送了牛乳羊乳各一罐子来,就看哥儿能喝下哪个。” 由仪闻言,道:“也不必喝下哪个了,换着喂吧,饿到份儿上就喝了。” 又嘱咐:“将那风炉和小银铫子找出来,明儿再花些银钱,买五十斤炭,就搁在库房里,咱们热个汤汤水水的也不必从小茶房走了。” 碧月惊喜道:“这样也好。” 又略思索片刻,道:“也不必买了,庄子上冬天烧炭卖出还有剩的,烧火暖屋子配不上,热个东西足够了!等回头,我妈过来的时候,让她带一些个,岂不极好?也省了咱们的银钱了。” 由仪闻言点了点头,道:“这主意不错。” 倒是照雪略有些疑惑地道:“可那牛乳羊乳都腥膻的不像话,咱们哥儿娇贵,能喝下去吗?” “人乳就不膻了?”由仪道:“只用杏仁或是干茉莉花煮过就是了。” 碧月管着由仪的库房,闻言道:“杏仁儿倒是不多,干茉莉花却足够的,只是可得夺了您泡花茶的口粮了。” 由仪道:“这不难,外头再采买些罢。” 碧月点头应了,她是个极稳重的人,对李纨的吩咐素来上心,回头定然将事情妥妥帖帖地办出来。 由仪对她也放心,不再多想这些事情,只听四人说些人情往来的事情。这些人情琐事她听着也觉有意思,便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翻着书,还一面逗着贾兰玩儿两下,一心三用的很是顺畅。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着,直到天黑透了,小贾兰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由仪便吩咐赵嬷嬷:“抱兰儿回去睡吧。” 又问道:“兰儿如今不起夜了吧?” 赵嬷嬷笑道:“咱们兰哥儿乖巧极了!若不闹病是不起夜的。” 由仪于是笑了:“好,抱回去吧。” 赵嬷嬷今儿一天实在是被敲打的够了,此时见由仪松了口,忙抱着贾兰小心翼翼地起身,对着由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才抱着他出去了。 见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由仪轻嗤一声,摇了摇头,面容中带着无奈。 碧叶这边又仔细收拾了西屋一遍,一应引枕坐褥、靠垫椅垫都拣新作的套子换上,素雅的颜色、绣花也精致,令人看着就舒心。 又仔细检查过珠绒丝线、书籍纸笔和明日的茶叶、香饵,一切忙完已是熄灯的时辰,忙回东屋服侍由仪洗漱更衣,歇息下了。 第25章 李纨第三 李纨。 第二日,王夫人仍然带着由仪与王熙凤与贾母院去了,贾母用过早膳,便吩咐:“三个春儿的早膳摆在珠儿媳妇屋里吧。” 又指着桌上一碗浓汤烩三鲜,道:“这一碗汤给你们带回去,这汤滋味好,兰儿那小子也该喜欢。” 于是众人答应了,三春凑到由仪身边小声说了两句,看起来极为欢喜。 由仪慢悠悠摩挲着腕上一串碧玉珠,眉眼温柔含笑。 此时三春年岁都小,要说学习也勉强,其实也不过是贾母为了她们有个玩伴,也给李纨派个正经差事。 她们对李纨这个嫂子是极亲近的,或倚或靠,最小的惜春小手拉着由仪的袖子,稚嫩的眉眼透着足足的依赖。 由仪对她还是很有好感的,毕竟上辈子自己带大了这么一个小崽子。 不过二人的差别也是很大的,蓁蓁就被由仪养得自信潇洒,出门在外若穿男装甚至能引得满身绢花香袋。而惜春则不然,小小年纪,眼底已是一片的漠然,唯有在亲近人中能有几分旁的情绪。 由仪这边带着她们三个回来自己的屋子,兰哥儿正在东屋炕上爬着闹,小胖手上抓着碧月做给他做的布老虎挥舞,小嘴一张一合,摇头晃脑奶声奶气地念叨着由仪这两天念给他的千字文。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迎春眼睛一亮,扯着由仪的袖口道:“兰儿已经开蒙了吗?” 由仪摇头轻笑:“没呢,不过是我闲着给她念了两句。” 惜春撇了撇嘴:“那也比宝玉好啦,他比兰儿还大了一岁呢!千字文也没念下来。” “这小子也没念下来。”由仪抬手轻轻点了点贾兰,见探春在一旁抿着嘴儿不说话,就笑眯眯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问道:“探春饿了吗?” 探春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嗯。” 由仪便笑了,这巧这时碧月过来,笑盈盈道:“凿山齐了,您看摆在哪儿?” 由仪略想了想,吩咐道:“就摆在外厅桌上,我们即刻过去。” “是。”碧月应了一句,又笑道:“奴婢嘱咐厨房给兰哥儿备了碗杏仁羊乳酪,还有一碗芙蓉蒸蛋,蒸的嫩嫩的,兰哥儿定然喜欢。” “好,我知道了。”由仪点了点头,又吩咐碧月:“把兰哥儿的饭摆在外厅炕桌上。” 旁的不说,三春是会自己用餐的,毕竟常在贾母跟前吃饭,就连宝玉这个贾母的宝贝疙瘩都会自己吃饭,何况三春。 琴声铮铮入耳,由仪慢慢抚琴,眉眼含笑。 三春和贾兰围着她一圈儿,乖乖巧巧的听她抚琴。 碧月和素云也在一旁听着,听着听着碧月忽然就红了眼眶,素云忙拉她出去,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碧月拿帕子擦着眼泪,猛地摇头:“没什么,只是许久没听奶奶弹琴了。” 素云闻言一愣,叹了口气,拍了拍碧月的肩:“都会好的。” 于是三春在由仪这儿待着的第一个上午就以——听由仪弹琴、听由仪念书、和贾兰玩儿过去。 用过午膳,由仪命人收拾了西内屋的暖炕,将新被褥枕头取出来,让姐妹三个在那边睡了,又打发赵嬷嬷带贾兰回西耳房睡,王熙凤房里的小丫头丰儿已经过来了。 “大奶奶,新买的丫头们到了,我们奶奶请您去挑呢。”丰儿一欠身,道。 由仪于是点了点头,照雪捧了件鹅黄色大袖纱衫过来服侍她披上,又道:“瞧外头有些风,怕是要下雨,奴婢找了件披风,让素云姐姐带上。” 于是素云就带着斗篷和一把油纸伞跟着由仪出门了。 李纨的住所和王熙凤的院子离得不远,出了荣禧堂西角门,离凤姐儿的院子就只差三五步的距离,影壁旁有三五个小厮坐着,见由仪到了忙往里喊:“珠大奶奶来了。” 又连忙往开了院门,往一旁避让。 凤姐院儿里的老嬷嬷迎了出来,请由仪进去。 由仪随着那老嬷嬷往里,见当庭站着二十来个统一穿着青色衣裳的刚留头的女孩儿,虽然年虽不大,但也都生的眉目清秀,规规矩矩地站着,有的显得局促不安,有的则更闲适自在些。 老嬷嬷见由仪多留意了站在第一排、脑袋昂的高高的看起来颇为骄傲自得的女孩儿,忙道:“那是吴新登家的女儿。” “难怪呢。”由仪收回目光,提了提裙角上了台阶,随口道:“后头那些是外头买进来的?” 老嬷嬷应了:“是。” 正巧那头平儿从屋里迎出来,对着由仪欠身一礼:“我们奶奶早等着大奶奶呢。” 由仪笑了笑,道:“三位姑娘和兰儿刚睡下。” 平儿笑着打了门帘请由仪进去,又请由仪往东屋走。 “第一排簪兰花儿的那个我瞧着眼熟。”由仪一面往里走,一面随口与平儿道。 平儿一愣,回头透过窗看了一眼,然后笑了:“那是周大娘家的小女儿。” 一面说着话,已经进了东屋,由仪打眼儿一看,就见凤姐儿歪在炕上翻账本子,穿着件朱红洒金绣花袄儿,下搭一条曳地飞鸟描花长裙,一头乌油油的发挽着个燕尾头,插着一支掐丝嵌珠金凤头,即便寻常在家,也仍旧是光彩照人的。 大姐儿就在她身边睡着,满月没多久的小不点儿睡的小嘴儿微张十分香甜。 因她在睡着,满屋子人都是屏息静气的,没半分大声响。 王熙凤见由仪进来就笑了,道:“大嫂子是忙人儿啊,多久没过来了?” 由仪笑着摇了摇手中的团扇,道:“我倒是想来,兰哥儿磨人的很,脱身不得啊。” 王熙凤闻言也叹了一声道:“我这姐儿也黏人,只是闹得很。” 由仪伸手摸了摸大姐儿的小脸儿,道:“她这年岁,也正常。小娃娃,渴了饿了,困了闲了,总是免不了哭闹。” 王熙凤叹了口气,道:“我就盼着她快快长大,等到了兰哥儿那么大,我就可省心了。” 由仪笑了:“那你可有的等呢!兰哥儿如今也不让人省心。” 王熙凤笑了两声,又对平儿道:“还不快给你珠大奶奶上茶来?” “唉。”平儿忙应了一声,摆摆手,那头有个捧着茶盘的婢女匆匆过来,将一只描花鸟纹的的盖钟儿奉与由仪,王熙凤笑道:“这是安南国的贡茶,你尝尝吃不吃得惯?” 由仪闻言端起呷了一口,轻笑道:“滋味不错。” 王熙凤笑了笑,刚要说些什么,那头丰儿进屋来道:“回奶奶、大奶奶,外头人都齐了。” 王熙凤便住了话头,拉着由仪起身,道:“走,大嫂子随我看看去。” 由仪与王熙凤一道出去,之间庭下已站了五排小女孩儿,统一穿着青色衣裤,都是刚留头的年纪,一排五个,共二十五个。 王熙凤与由仪笑道:“大嫂子先挑。” 由仪也不与她客气,仔细看了一会儿,伸手指了几个,都是眉目清正的女孩儿,且个个都是极标致的。 王熙凤一歪头,平儿便凑到她耳边,道:“都是外头买进来的。” 于是王熙凤的笑意就又深刻了几分,对下头道:“还不出来见过大奶奶。” 被由仪点到的那四个纷纷上前,对着由仪有模有样地行礼,可见是被短暂教导过的。 王熙凤又道:“都叫什么名儿啊?” 她这算是有些逾矩的,索性由仪也不在意,就闲闲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看着那四个丫头面面相觑,然后一一壮着胆子却仍然怯生生地道:“我叫金钗/我叫小雪/我叫大妞儿/我叫白银。” 这是真朴素。 由仪慢悠悠呷着茶水,听王熙凤道:“大嫂子,你看可要给改个名字?” 由仪思忖片刻,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伸手指着从左到右的三个:“柳依、来思、雪霏。” 又挑眉浅笑一声,对着最后一个,长相最出挑也是最和由仪心思的女孩儿道:“云心无我,云我无心。从此,你就叫云心吧。” “是。”四人连忙答应了,许是觉着听不懂又好听,那股子怯生生的劲儿也歇下去了,继续站在那里,等候差遣。 由仪道:“就这四个了,劳你为我费心一场了。” 王熙凤笑道:“哎呦呦,咱们两个,你还说这个?” 由仪笑了,又道:“我得回去了,哪日得空,你去我那儿坐?孩子们都在,把大姐儿也抱着?” 王熙凤笑眯眯应了,道:“嫂子等等,我母亲一早上给我送了些新鲜点心来,和这府里的口味不一样,让人装些,嫂子你尝尝鲜儿?” 由仪笑眯眯答应了,又道:“我屋里还有些新鲜果子,虽不是什么难得物,也算一份山野之间的情趣。” 王熙凤笑盈盈答应了,又道:“嫂子慢走。” 由仪应了声,与她道别后带着那四个小姑娘离开了。 由仪房里,碧月已等了许久了,见由仪和素云带着四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回来就愣住了,随即又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道:“奶奶这毛病多年没犯,还以为您改好了,如今看来呀,却是变本加厉了。” 说的是李纨少年时喜欢身边侍女都生的好姿容。 由仪不过略顿了顿,然后就笑的十分美丽:“都带下去好好儿教教规矩。” 又道:“你屋子旁不是有一间空屋吗?让她们住进去吧。” “是。”碧月答应了一声,见素云等人簇拥着由仪进屋,方才对着那四人笑吟吟问道:“你们是这府里的家生子还是外头买进来的?” 见众人都垂头不言,便知道是外头买进来的,于是道:“也没什么,咱们奶奶宽和,只要伺候的好,不差日后赏一份嫁妆银子放出去。” 这话一出,柳依、雪霏、来思三人都放松了不少,欣喜非常地抬头看着碧月,眼睛亮晶晶的。 倒是云心,听了这话也没个反应,垂头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拳,一声不吭。 碧月见此略有些存疑,仔细看了她两眼,回过头来对着她们继续道:“咱们府里的规矩,你们这样的小丫头,每月是五百钱,一季给做三身衣裳,逢年过节有赏赐,每天供三餐饭食。你们安心伺候几年,到成婚的年龄,奶奶再特赏你们出去,也能攒些银钱。” 又特意看了云心一眼,道:“若是决意永永远远在奶奶身边儿侍候着,奶奶也不会亏待了。” 她说着轻笑一声,又道:“流清是这府的家生子儿,已经订了婚,就等满了十七岁好讨回去成婚,到时候咱们这儿又空出一个一等的例,一个月是一吊钱,每季四身衣裳,就看你们谁侍候的好了。” 四人听了都是斗志满满的样子,碧月笑了笑,领着她们沿着廊子往后走,指着靠墙的一排屋子中的一间,道:“这一间就给你们住了,左手边是我和素云,右手边是兰哥儿的奶嬷嬷的屋子,她如今是兰哥儿身边唯一的奶嬷嬷,日夜在兰哥儿屋里守着,不大回屋里住,回头你们四个轮流给她打扫屋子,只管扫地擦桌,旁的妆台、柜子一类的东西都不要动。” 她着意嘱咐了两句,四人战战兢兢地听着。 碧月走到屋子前推门入内,又让四人也进来。 四人抬眼打量那屋子,见靠着东墙是一张大炕,南北墙各有两组四开门并且上头带抽屉的炕柜。碧月道:“回头让你们照雪姐姐带你们去取铺盖水盆这些东西,也会给你们一人一大两小的锁头,这炕柜回头上了锁,你们就可以放些梯己东西。” 另外南北窗下各有一条长桌,上头各摆着两只妆盒,碧月上前打开一个,对着众人道:“这是给你们放首饰的盒子,嵌了小块铜镜,将就着用。” 又道:“也是可以上锁的。” 四人此时已是极为满足了,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看着那镜子的眼神满满都是喜爱。 碧月便笑了,道:“这个回头也是你们自己分配,我就不管的。” 靠西墙是四组双开门的大柜子,打开里头各放着一口大箱子,碧月对众人道:“这个回头也是你们自己分配,都记住了地方,别回头你拿了我东西我拿了你东西,大奶奶性子虽然软和,却也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回头有你们的瓜落吃。” 四人连忙应了:“是是是,我们知道了。” 碧月见屋子介绍的差不多了,又道:“头油、脂粉、花露油、针线料子一类的东西都是咱们这边每月凑份子出钱送到外头托人买的,这些由我管着,你们若是需要,就跟我说一声。也可以将钱给外头的婆子托她们出去买,什么价位的都由,也得等你们的月例银子下来再说。” 又问:“你们能被送到琏二奶奶跟前,应该是梳洗过的吧?” 四人忙点头:“都洗过,嬷嬷盯着我们搓了好久,衣裳也是新的。” “那就好。”碧月又道:“每天一早往小茶房舀热水洗漱,头绳发带稍后让照雪带着你们去取。” 四人又答应了,碧月再看看时间,道:“云心跟着我,来思跟着素云,雪霏跟着流清,柳依跟着照雪,回头规矩学好了再上差。” 四人齐声答应了,另外三人又看了看云心,都有些羡慕她的好运气。 “好了,午休的时间要过来,主子们马上要起,我就不和你们多说。只一句最紧要的,在这屋里,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快不行走,无论有多急的事情,请稳妥些。若惹得奶奶不快了,这府里罚人的手段多得是!” 她冷了脸,看着三人,认真且严肃。 见三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了,方才笑了:“好了,走吧,我带你们去找她们三个。” 第26章 李纨第四 李纨。 四个小丫头由仪领回来,碧月一一安排了人带着,言传身教地教导规矩。 柳依、雪霏、来思和云心四个,来思和云心偏向沉稳干脆,柳依和雪霏更伶俐些,小聪明也多的,但都无伤大雅,照雪流清对她们的评价也不错。 而且规矩学的也不慢,很快就把碧月她们四个教的东西给吃透了。 她们这一个个长得标致清秀,府里对下人的待遇也不错,做衣裳就算不用绸缎也是好颜色的细棉布,一个个换上新衣美滋滋地走出去,再扎朵花儿,实在是赏心悦目。 这些个都是后话了,且说三春在由仪这儿待了一整日,听了由仪弹琴、跟着由仪念了些书又和贾兰玩过,下午悠悠闲闲地喝茶吃了点心。待到了时辰,便随着由仪到王夫人屋里,然后一处往贾母院里去。 至此,由仪一天的工作算是功德圆满了。 也还算有意思,只是由仪应该也是少有的拿礼记给人开蒙的人了。 毕竟千字文她们大多都诵读过了。 宝玉对于姐妹们都不在祖母屋子里倒是颇有微词,毕竟他是个离不开姐姐妹妹们的人,自己在贾母屋子里玩儿,也玩不起来。 第二日,三春仍旧过来,常嬷嬷上午到,由仪打发她们三个到西屋和贾兰玩玩具,让素云看着,在东屋见了常嬷嬷。 “我的小主子啊,瞧你瘦的。”常嬷嬷一进屋,见由仪穿着一身淡青色绣兰花的袄裙在炕上歪着,身材消瘦,这便是眼圈儿一红。又迅速抹掉了眼泪,道:“我的主子,老奴给您带了些好东西,快看看。” 说着,她随身带着的篮子里摸了一大个纸包出来,道:“这燕儿窝,是前些日子从走商手里买下来的,补身子最好了!这府里人多口杂,寡妇门前是非多,您从里头拿难免有人说道。” 又道:“还有些茯苓霜,您不是说兰哥儿闹奶总爱生毛病吗?这个用奶水兑了喂下去,最养人了。” 她满脸带着慈爱的笑意,又指了指底下满满当当的大白口袋,道:“今年山里的野桃儿熟得早,虽然不大,鸡蛋大小的白桃,滋味最好!又甜又脆,比那些有名的品种好上不知多少!前天琳儿还说要移植一些道庄子里呢!” 又从篮子里拿了个带盖子的竹盒子道:“这杨梅,又大又紫,甜得很!可也是最后一茬了,如今市面上轻易没有了的!特意带给您的。” 由仪笑了:“嬷嬷您每次过来,都活像是要把整个庄子都搬过来似的。” 常嬷嬷叹道:“我的主子啊,这高门侯府深宅大院的,老奴是怕您在里头悄无声息地受什么委屈。” 一面说着,又从怀里掏了个小荷包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见碧月在门口守着,又走到窗前看了看,见四周无外人,方才压低声线对由仪道:“上次进来,您不是吩咐老奴把那个小山头买下来了吗?这不,里头挖出一根好几十年的野山参!虽然咱们没个门路,却也卖了足足八百两!” 正是厚厚的一沓子银票,由仪愣了愣,摇头轻笑,将一旁的小匣子往常嬷嬷那边推了推,示意她打开看看。 常嬷嬷疑惑地打开,见里头也是厚厚的一沓子银票,她登时愣住了,拿起来点了点,却正是三千两的银票。 常嬷嬷忙道:“这……这不是夫人留给您的压箱底儿的银子吗?这怎么可以动用呢?” 她略带疑惑地看向由仪,却见由仪对她招了招手,她忙附耳过来,听着由仪吩咐了许多。 … 由仪的主意常嬷嬷消化了许久,她略带疑惑地拧眉,道:“那点心方子当真如此好?” 由仪神秘一笑:“我母亲留下的,近日才翻了出来。” 这么一说,常嬷嬷瞬间就相信了。 李纨的母亲身世特殊,乃是前朝皇族留下的一支血脉,极为隐秘,手头压着不少好东西。甚至连常嬷嬷都是李纨母亲留下的死忠。 常嬷嬷又想到另一桩事,拧眉道:“这方子那头可知道?” 由仪便道:“嬷嬷放心,这是我母亲悄悄儿留给我的,父亲不知道。” “这就好。”常嬷嬷松了口气。 李纨父母的爱情大概可以缩略为:痴心前朝公主误嫁凤凰男,把自己搭了的同时还把家底儿陪了个精光,最后心血衰竭而亡。 死后不出一年,李父就凭着卓越演技定下了金陵当地大官的庶女做继室,从此官运亨通,一路做到国子监祭酒。 后来好不容易把女儿许给荣国府,又为了不让外人说闲话除了大血在京城给女儿置了庄子,也算是给李母留下的旧人送了一处安身之所。 李纨对那些人的态度不算太亲近,但也乐意养着,毕竟也没剩三五个了,养在庄子上当个护卫,也不少这一口饭吃。 常嬷嬷这边知道了小主子的打算,可是欣喜若狂,只道:“按老奴说,主子您早该打算起来了!您看看这府里,如今又有了一个宝贝凤凰蛋,能给咱们兰哥儿多少家产?若是当年夫人的东西留下来了还好,咱们兰哥儿安安心心读书,等来日蟾宫折桂,也足够用了。可如今您满打满算才剩了三千两银子和一处小庄子,外地还好,可这京中,这些钱哪里够啊?您如今想开了,愿意置办些家业,老奴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由仪笑了:“当务之急,还是让奶兄快找了个擅白案的厨子来,咱们将摊子撑起来再说。” 常嬷嬷拧了拧眉,道:“只是……这外头找来的人,会不会将方子泄露出去?” 由仪当然不能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只能道:“所以要奶兄多用些心,最好买个卖身又会白案的,咱们签下死契来,先支起铺子,再培养咱们自己的人。” 常嬷嬷点了点头,仍有些放心不下,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由仪又交代了些旁的事情,最后道:“这铺子支起来,到时候奶兄拿三成纯利。” 这要再多一些,未免把心给养大了;若是再少一些,也未免太吝啬了。 却见常嬷嬷柳眉倒竖,道:“主子您出的钱,他不过经营经营,哪里拿这么多?” 又柔和了语气,道:“主子若真想给他些好处,给一成就是了。” 于是二人就此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定下两成例给常嬷嬷的儿子常琳。 由仪心中则认定了一个想法:常嬷嬷是真的死忠,死忠到给儿子儿媳洗脑,如今一家人一颗红心向竹子,满心满眼为了李纨好。 这是多么像培养死士啊! 由仪叹了口气,她真的不想搞事情,只想安安心心地当一条咸鱼。 好在如今李纨外家留下的人也不多了,就这样吧。 她是不想搞什么事情了,如今天下风调雨顺一片太平的,这些人也没想反这复那的,就这么过日子吧。 常嬷嬷走了,碧月进来,对由仪一欠身,道:“常嬷嬷带来的炭奴婢命人收好了,足有三百来斤,够用到秋天的了!只是这大张旗鼓的运过来,太太不会有话说吧?” “太太有话说,我自然也有话答,何况这事情她不会过问。” 由仪摇了摇头,又问道:“姑娘们呢?” 碧月笑了:“西屋里和兰哥儿玩儿呢!二姑娘自己下棋,也下的有模有样的。” 由仪闻言挑了挑眉,起身往西屋里去,果然迎春就坐在角落里自己跟自己对弈,小眉头轻轻皱着,手里捻着一枚妻子,神情有些纠结。 由仪近身过去,那棋盘上状况竟然还胶着着,虽然有的地方略显稚嫩,但对于迎春的年龄来说实在是惊为天人了。 由仪挑了挑眉,随手拈了一枚棋子落下,然后在她对面落座。 就这样,身体二十来岁的由仪女士和五岁小朋友迎春小姐下了两盘棋,其中暗暗灌输给迎春不少新知识,又暗搓搓点拨了迎春几句,看着迎春若有所思的样子,由仪轻笑一声,神态悠闲。 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这样教导迎春,也不知道迎春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至少那王嬷嬷得处理了,若是迎春处理不了,那就得换个法子了。 不过擅棋之人大多胸有沟壑,迎春小小年纪能沉得下心下这样一盘棋,想来也是有底的。 叹了口气,由仪坐在床上默默运转着功法,第一百八十次觉得这个世界逻辑上有bug。 贾府里这三个姑娘就在由仪身边待了一年。 由仪在外头开的铺子从无人问津到生意火爆,迎春小用计谋将王嬷嬷从身边赶走又收复了屋子里下人的心,探春心中些微的自卑消散,私底下和赵姨娘生的贾环关系也不错,那小孩儿被探春叮嘱的私底下发狠学习,却没在王夫人面前表露出来。 惜春性子倒是和蓁蓁愈发像了,私底下和由仪学了两招,愈发向往自由和江湖。 贾兰背下了完整的三百千,并且成功达成了写大字成就!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 本来是打算按照《退休以后》的套路给李母安排个身世来着,但是突然想到以前看过一本李纨同人,她母亲也是大家族遗孤的身份,为了避免有人说融梗,就给改成这个死样子了 苦笑.jpg 还有,这一部分通篇都是女主蹲在贾府里种田养娃吃瓜看戏,波澜壮阔的人生是属于别人的,她只会成就别人的人生。 另外,作者现在倾向宝黛cp,宝钗大概会成为薛家女家主,对薛姨娘和薛蟠没好感,私以为以宝钗之智谋,真被人点的开窍了,让兄长成为自己的傀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史湘云…… 其实我不太喜欢她,她太骄傲又太自卑,说是心直口快却又过刚易折,但既然写了一回同人,便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所以这一回不会给湘云太多的描写。 第27章 李纨第五 李纨。 “大嫂子,听说扬州的姑妈去了。”探春风风火火的进来,端着来思捧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对跪坐在铺着厚厚毯子的地上烹茶的由仪道。 一旁安静下棋的迎春闻言抬头,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想来老祖宗会很伤心吧。” 迎春出生的时候贾敏已经随着林如海到扬州上任,连她对贾敏都没什么印象,何况是探春和惜春。 她们这三个小辈对贾敏最大的印象应该也就是贾敏每年送回来的丰厚节礼吧。 惜春手下画笔不停,过了一会儿住了手,喜滋滋地看了一会儿,蹬蹬蹬跑过来凑到由仪身边,撒娇道:“大嫂子,你看看我的画儿!” 由仪含笑接过一看,纸上赫然是一丛竹子,虽没上色,也只是浅浅两笔勾勒出的,但已是有模有样的了。 于是轻笑一声,抬手摸了摸惜春的小辫子,称赞道:“画的不错。” 惜春美滋滋地享受了一会儿,抱着那幅画又跑了回去。 探春已缓过气儿来,坐在那里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接姑妈家的姐姐入京的。” 迎春闻言皱眉道:“林家姑父不是好好儿的吗?怎么就要接林家妹妹入京呢?” 探春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不过接进京来也好,也有个人陪咱们玩儿。”探春说着又笑了。 迎春轻轻落下一子,端着茶水随意抿了一口,悠悠闲闲道:“姑妈家的妹妹是叫黛玉吧?听说一向最是聪慧机敏,读书上最好的。” “生的也是花容月貌。”惜春优哉游哉地接了一句,又撇了撇嘴,道:“宝玉这回要开心了。” 迎春闻言若有所思,抬头看向由仪:“老祖宗怕是不是要……” 由仪笑了笑,抬手斟了一钟茶水往迎春的方向推了推:“尝尝。” 迎春这便明白了,她放下棋子起身接过那茶水尝了尝,欣然笑道:“果然大嫂子这儿的茶水滋味与别处不同。” 由仪飞了她一样:“这一钟茶花了我多少心思?当然不同?” 又对一旁的探春问道:“这事儿太太是什么态度?” “唔……”探春仔细想了想,道:“看不大出来,淡淡的,就跟老太太要接湘云姐姐过来小住一样态度,还叮嘱琏二嫂子要记得给林家姐姐打扫屋室。不过老太太说,到时候就让林姐姐在她屋里住,太太听了才有些不乐意,但也没表现出来。” 由仪闻言摇了摇头,抬手又斟了一钟茶水给探春,道:“这话出去不许说。” “嫂子放心,探春明白的。”探春端着茶钟啜了一口,道:“在嫂子这儿说的话,出去我是从来不说的。” 由仪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探春于是看向由仪,认认真真地道:“探春知道您是为了探春好。” “那就好。”由仪抬手摸了摸她梳的发髻,轻叹一声。 她能为这几个孩子做的,无非是传授给她们一身本领,但是最后怎样的结局,还是她们自己过出来的。 转年开春儿,贾兰满了五岁,由仪如原书中一般将他送入的贾家族学,又额外封了金银束脩给贾代儒,请他在学中照顾一二。 其实贾兰的学识寻常六七岁孩童都是不及他的,只是不让他去上学,贾政那儿也不好交代,由仪便让他去了。 也额外叮嘱了贾兰些许,贾兰自幼聪敏非同龄人可比,叮嘱他的也能放进心里去,由仪也放心。 何况这些年贾兰在贾政面前露出些聪明来,贾政对他也颇为看中,为他入学一事又叮嘱许多,又是叮嘱王夫人给他挑选小厮伴读,又是请人给贾代儒老先生打招呼,也是极为用心。 王夫人想着贾兰是长子遗孤,虽然不比宝玉亲近,到底也是自己的血脉,听贾政吩咐了,便也尽心做了。先挑了四个伶俐小厮给贾兰,一应衣物、笔墨也都备了崭新的供他选用,虽然仍旧淡淡的,倒也没失了规矩。 而贾母念着由仪这两年带着三春的好处,便将荣禧堂旁一处名为“留芳庭”的小院落拨给了她,纵然地方不大,好歹独门独户,比之在荣禧堂又方便不少。 由仪投桃报李,平日常嬷嬷送什么新鲜东西进来也给贾母送一份,在贾母心中俨然成了虽然不伶俐,却也极孝顺的好孙媳妇。 倒是王熙凤那边,原本也就是面上情相处着,但因前年大姐儿生病,由仪提点了两句,从此她便与由仪亲近起来。 由仪对她的感官倒是淡淡的,说喜欢也喜欢,说不喜也是有的,到底人无完人,只平常相处着。 她是“郎心似铁”的,或者说,便是此时这世界出了变化崩塌了,她也能低眉浅笑从容着抽身离去,不带半分留恋。 那是时间恩赐她的礼物,也是施与她的惩罚。 万万载时光流逝,她活了不知多少回,爱过不知多少次,如今一颗心只怕早就硬成了石头。 春寒料峭的时节,林家黛玉的船只靠岸了,贾母打发了车轿去接,早早儿地带着儿媳妇们和由仪在荣庆堂正房候着,满心的激动欢喜。 由仪在下首坐着慢慢品茶,听王夫人问道:“给三位姑娘请的女先生,你瞧着如何?” 由仪见是问自己的,便含笑道:“媳妇旁听了两节课,觉着学识文采是不错的。”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贾母闻言插口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识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就是极好的,她们的先生可不必学识极好,更紧要的是人品如何。” “是,媳妇受教了。”王夫人低眉顺眼地答应了一声,又对由仪嘱咐道:“你林家妹妹来了,自然是和她们三个一处学习的,每日课时也不多,更多时候还是和你一处,你要好生照看。” 由仪应了一声,道:“媳妇都知道。” 王夫人见贾母也没反驳,便笑了:“林家姑爷探花出身,想来女儿学问也不差,要她们一起进步才是。” 贾母闻此心中满意,刚笑了笑要开口,就听外头一叠声的:“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 贾母欣喜若狂,忙扶着鸳鸯的手下地,望眼欲穿地往门口看去。 果然不多时就有一素衣少女扶着婆子的手进来,身条儿纤细,水眸含情。身上披着件雪白面料、银线绣竹叶的斗篷,一路走来娉婷袅娜,有弱柳扶风之态。 贾母见了大喜,没等黛玉俯身拜下,已经拥了女孩儿入怀痛哭。 邢、王二位夫人见此都在一旁配着抹泪儿,由仪看着无聊,拿帕子掩着发呆,身旁自有素云和云心打掩护,不怕人知道。 云心是流清去后,因做事沉稳干脆、心思玲珑剔透而被提拔为大丫头的,如今渐渐也有了一派威严。 贾母这边在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劝解下住了眼泪,拉着黛玉一一见人,先指邢、王二位夫人,黛玉一一见过,贾母又指着刚起身上前的由仪,道:“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上前见礼,由仪含笑扶她起身,贾母又笑吟吟道:“你三个姐妹素日都是跟着她针凿诵读的,平日里若要散心或寻个玩伴,只管往她房里去,你三个姐妹定然都在。” 黛玉闻言仔细打量由仪一下,然后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贾母又命人请了三春来,一面拉着黛玉在身旁坐下,问些贾敏如何救治、发丧一类的话,那边便有人传:“姑娘们到了!” 果然门帘一掀,迎春打头带着探春、惜春进来了。 容由仪眼拙,没看出原文中的种种形容来,只是仔细瞧着,迎春生了张占人便宜的脸,让人一见了就心生亲近;探春一眼看去眼神更锐利些,倒不像六岁多的小女孩儿,神采飞扬却眉目清正,可见是个极聪明的人;惜春则更加冷淡些,但也同样是眉目清正,一举一动自有一派大家风范至于又极为洒脱。 由仪见了就觉着欣慰,感叹自己这两年的努力没白费。贾母又让三春与黛玉一一见礼,然后各自落座。 惜春凑到由仪耳边,小声嘀咕道:“琏二嫂子没来吗?” 由仪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端肃些。 惜春对她讨好一笑,又问:“宝玉呢?” 由仪往王夫人那头使了个眼色,道:“庙里还愿去了。” “哦。”惜春点了点头,那边迎春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往王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去含着笑继续看着贾母。 贾母抬手指了指惜春,对黛玉:“你这小妹妹和你珠大嫂子最腻歪不过了。” 又对众人感叹道:“这惜丫头也是,从小就黏着珠儿媳妇。” 王夫人道:“珠儿媳妇对这几个丫头也是真有耐心,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落她们的。” 这头说笑着,王熙凤爽利的笑声就传了进来,由仪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果然就见王熙凤打扮的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的进来,又是念唱作打一番表达了对黛玉的关爱。 第28章 李纨第六 李纨。 黛玉就这样在贾母套间的碧纱橱中住下了,宝玉离她只薄薄一墙之隔,互相稍微有些响动对方便能知道。二人每日同坐同卧、同息同止,宝玉待黛玉更为亲近,不与旁人一样。贾母乐得二人培养感情,看到由仪眼中便有些莫名了。 毕竟这两个都还是六七岁的小娃娃呢,好在这也不过是小儿天真之举,贾母的心思大家虽然清楚也不会闹到明面上去,于是这日子就一天天将就着过。 由仪仍旧每日风花雪月或是教导三春,黛玉有时过来,不多时宝玉必定跟过来,于是由仪的留芳庭就愈发热闹了起来。 王夫人对此颇为不喜,暗地里敲打由仪几次,由仪只装疯卖傻混过去。 李纨曾经许愿希望成就宝黛姻缘,让宝钗能发挥自己的才能。 虽然最后被缩略了,但也给由仪提供了灵感。 何况对薛宝钗而言,贾宝玉并非良人。但对林黛玉而言,贾宝玉就是她的良人。 而贾宝玉为了林黛玉可以做到的远比在金玉良缘的一场婚姻中做的退步多得多。 于是由仪就开始暗搓搓地撮合贾宝玉和林黛玉,当然也没忘了给贾宝玉灌输一些类似“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类的思想,事关林黛玉,贾宝玉好哄的很,从此以后对美人姐姐虽然还是心痒痒,却也无太过逾矩之举,只平常嬉笑玩闹,由仪也不好小题大做。 说实话,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早熟程度由仪是很无语的,但是想一想这世界本来就不科学,于是也就忍了。 当然王夫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甘心就让贾宝玉和林黛玉凑成一对的,毕竟以林黛玉的身体,并非是她心中最适合的儿媳人选。 在她看来,她的儿媳一定要身体康健气度端庄性格开朗和顺,黛玉一点不沾边儿啊! 正巧金陵薛家又出了薛蟠打死人这一桩事,王夫人和王熙凤商讨过后,一面修书贾雨村让他出力了结了这事儿,一面打发人接薛姨妈和薛蟠、薛宝钗母子进京。 “珠大嫂子。” 由仪抬眸细细打量宝钗,见她穿一身雨过天青色袄裙,挽着垂鬟分肖髻,簪着一对儿海棠珠花,面如银盘、眼如水杏,一双眸子清凌凌的,一眼过去仿佛能看透人心。再垂首,低眉浅笑的样子又分外温柔和婉,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由仪第n次在心中感叹红楼中酒瓶子和酒龄的严重不符,一面笑着与她见礼,道:“姑娘不必多礼。” 宝钗眉眼含笑,看起来分外温婉柔和:“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起,姨妈的大儿媳珠大嫂子最是温柔和蔼,与姐妹们相处的最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由仪浅笑着点了点头,侧身过去不再开口。 宝钗入府来半月不到,因为性情平和近人,在贾府下人中便颇有了些好名声,贾母也时常夸赞。 黛玉对这些虽有些郁闷不平,到底贾宝玉暖男一个,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地安慰了好几日,到底让她别过了性子。 又因这一回宝玉被由仪培养的情商八级,每每林黛玉情绪稍有不对就凑过去安慰一段,她对宝钗倒也没大偏见。 宝钗对她倒没什么,只是淡淡的,见到了也有几分热情,私底下关系却不比和三春。 倒是宝玉的态度让宝钗受了好大的打击——她是听母亲念叨了许久的金玉良缘的,小女儿的心思,对宝玉不免有几分向往,就连母亲口中偶尔带到的些太天真之处,也被母亲描绘出的良好形象掩盖了。 可此时一见,倒是不满心满意都是丫鬟口上的胭脂了,可每日所思所想都是那林家姑娘,二人之间的情谊也实在令人觉着插不进去。 若单是这样也没什么,但是日日满口禄蠹,看不上文武官员,实在令人不知说些什么好。 且以薛宝钗的眼光,凭着偶尔在王夫人和王熙凤那听的两耳朵帐,不难看出贾府已是日薄西山。但就进京两个月,自家姨妈已经从母亲那儿拿了两万两银子,说是日后有还,母亲满心当贾府还是当年的富贵,不过一时周转不开,宝钗看来却不然。 私下命人细细打探那银子的去处,却是送给了宫中的大姑娘。 宝钗心思再细腻,此时也有些迷茫了。 这日后,那大姑娘若是能出头了自然是好事,若是没出头,那这银子也就是打个水漂都没一声响了。 叹了口气,薛宝钗抬手揉了揉眉心,放下了从哥哥那里拿来的铺子上的账册。 京中的铺子银钱上猫腻不少,她纵然有心,到底是个女儿身,有母亲压着,不好出头。 再想想自家母亲只以为万事都好,哥哥一心吃喝玩乐,薛宝钗又有些迷茫了。 外人都说薛家如何的权大势大、金银财宝堆满屋,可如今她怎么就觉着眼前发黑没有一丝光亮呢? 良久,宝钗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我薛宝钗若为男儿,薛家怎会落到如今境地。”她往身后的引枕上靠了靠,低声喃喃道:“哥哥啊哥哥,你为何就不能上进一些呢?只当为了我和妈啊。” “咳咳咳……”想着想着就是一阵猛咳,她的贴身侍女莺儿忙捧了茶水来给她,一面劝道:“姑娘,大夫都说了,您这病症是忧思过重引起的,您就放宽心,不要去想那些糟心事儿了。” 薛宝钗苦笑着饮了两口茶水压下咳嗽,一面叹道:“我如何不忧心啊。” 一日,三春和黛玉、宝玉聚在由仪这儿喝茶赏花,由仪净了手,焚了一炉新调的“二苏旧局”,跪坐在铺着厚毯的花木下慢慢烹茶。 惜春在一旁支了张桌案俯身绘画,素白的宣纸上正细细描绘着繁华之鲜妍。 迎春探春在一旁手谈并喝茶闲话,宝玉黛玉则坐在一张软榻上解着九连环,一切看起来都是其乐融融的。 “奶奶,太太身边儿的周大娘来了。”云心一欠身,道。 由仪抬头看去,就见周瑞家的手上捧着个小锦匣,面上笑吟吟地对着几人欠身,道:“姨太太给三位姑娘和林姑娘的花儿,让我给送来。” 说着直起腰板,将匣子打开,只见里头纱堆的花儿八支,精致好看,栩栩如生。 探春与迎春对视两眼,上前一步拈了一支花儿在手上把玩,一面随口问道:“是单给我们三个的?姨太太有心。” “还有琏二奶奶的四支……”周瑞家的猛然住了口,看向由仪,不免有些气短。 由仪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下的动作,还是迎春上前两步接过那匣子,对着周瑞家的道:“好了,姨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回头再亲自过去道谢。” 又问道:“宝姐姐这两日也不过来,可是我们哪里冒犯了?” 周瑞家的忙道:“哪儿啊,是宝姑娘身上不舒坦,在家里养病呢。” 说着,看着那匣子,她也觉着尴尬,便道:“我家里还有事儿,先去了。” “周姐姐慢走。”探春起身相送,再转头,看着那匣子的眼神也不大对劲。 由仪倒是不在乎,抬抬手斟了几钟茶,道:“还不快尝尝?今年的新茶,我这儿也不多。” 于是众人都若有若无地松了口气。 晚间宝钗知道了这事,当场就愣住了,道:“那分明十二支花儿,为何没有珠大嫂子两支,而是给了凤丫头四支?” 薛姨妈道:“凤丫头是咱们王家的人,能一样吗?” 又道:“珠儿媳妇和你姨妈也不亲近,我巴巴地给她送东西做什么?” 薛宝钗简直要崩溃了:“我已听人说了,那周瑞家的将东西送给四位妹妹的时候她们就在珠大嫂子院儿里,周瑞家的又说了凤丫头有四支,这从此您让我怎么做人嘛!” “她一个做小辈的,还能挑理不成?”薛姨妈听了,一瞬间有些心虚,却马上恢复过来,硬撑着道:“我是做长辈的,我的东西给谁,还要她来分配不成?” “这不是您的礼物分配不分配,而是给了所有人,又多给了凤丫头,独独落下了珠大嫂子这个姨妈的正经儿媳妇,这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呢?”薛宝钗无奈了:“况且珠大嫂子待我也不错,日后让我怎么和她相处呢?” 薛姨妈听了,心头心虚之感更重了,却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嘴硬道:“凤哥儿是我王家的女儿,自然与珠儿媳妇不同。” 薛宝钗听她口口声声“我们王家的女儿”,再想到薛家和王家、王夫人的一笔烂账,只觉怒火冲心:“母亲!您现在是薛家的太太不是王家的女儿!您不能为家里打算就是了,可您总要在人情往来上周全些吧?前儿周皇商的当家太太来,您竟然公然给她个没脸,您要知道您如今是薛家的太太!不是王家的女儿了!您这样做,人家会说薛家没教养!” 薛姨妈被女儿突然爆发吓得够呛,坐在那里突然就眼圈儿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只觉宝钗这个女儿是白养了。 宝钗这边一口气说了许多出来,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着自己清醒不少。见母亲这样,她又有些心软了,少不得过去安慰两句,薛姨妈被宝钗说得其实也有些心虚,见她来认错赔不是,又说了许多好听的,就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宝钗回头却下定决心,此后得好生谋划一番了。 为自己,也是为薛家。 哥哥和妈都是靠不住的,姨妈说着慈爱,其实每每反而拖后腿。 想到父亲生前的慈爱疼惜,宝钗长长叹了口气,直到睡下了还是满心的优思。 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第29章 李纨第七 李纨。 且说入了夜,留芳庭上房中掌了灯,由仪伏在案前写着东西,不时停笔构思一二,手边竟已积攒了厚厚一沓纸张,均是不大的梅花小楷写出的,字迹娟秀整齐。 ——她虽最喜瘦金,其余字体倒也有涉猎,且写的不错。 贾兰就在她身畔,亦是伏案书写,一手楷书也是写的端端正正。 照雪素云和小丫头们已各自回屋里歇息了,大门旁下房中自然有两个上夜的婆子盯着,云心碧月在屋里熏笼上坐着整理些丝线布料,屋子里一时安安静静的,气氛极好。 “薛姑娘身边儿的莺儿姑娘来了。”外头传来婆子的通报声,云心忙起身去看,果然见宝钗身边的大丫头莺儿捧着个小锦盒从外头徐徐进来。 “云心姐姐,我家姑娘吩咐我给大奶奶送些东西。”莺儿对着云心行了一礼,笑意盈盈地道。 “大奶奶在屋里呢,妹妹快进来,外头凉。”云心见莺儿只在棉袄外添了件褂子,忙打帘子让她进来,又道:“京中不必南边儿暖和,妹妹出来行走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莺儿笑了:“是想着路程不远,才只穿了这个。” 说着,云心引她往内室走,又对由仪道:“是薛大姑娘身边儿的莺儿。” 由仪停笔抬头看她,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莺儿笑盈盈将手中捧着的小锦盒奉上,道:“我家姑娘开箱笼整东西,翻出两块上等徽墨来,料定大奶奶会喜欢,这不,巴巴儿地打发奴婢给您送来了。” 由仪何许人也?马上便明白了宝钗的意思,于是也笑着吩咐人收下,又问:“听周瑞家的说你家姑娘病了,病情怎样?” 莺儿道:“不过是些老毛病,用了药,在家静养,也好多了。” “如此便好。”由仪抬手取了扇子来慢慢往纸上扇着风,一面随口道:“赶明儿得了空,我再去探病,也亲口谢过你家姑娘。” 莺儿这便悄悄松了口气,脸上笑容也愈发亲近了:“大奶奶喜欢就好。” 又道:“还有差事,奴婢告退了。” “去吧。”由仪点了点头,那边碧月已抓了一把散钱给她,又拉着她出去嘀嘀咕咕地交代了两句。 莺儿回了梨香院,果然宝钗还没歇下,仍靠着凭几翻看着一本账册,见她回来便问:“如何?” 莺儿将由仪的言谈细细说了,又道:“碧月姐姐还托我给她打两条络子,想来也是大奶奶点头的。” 宝钗这就松了口气,叮嘱道:“既然她托你,你就好好儿打着,我记得还有两卷儿新珠线,你自找出来用吧。” 莺儿点了头,又端了一钟茶水来给宝钗,细细劝道:“时候不早了,姑娘睡吧。” 宝钗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京里的帐乱的一团麻,偏生哥哥还不在意,只以为依仗王、贾两家的势就万事大吉了,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莺儿无奈,只得又劝了两句,说起些贾府里近日发生的趣事来。 说到宝玉如何惹了黛玉羞恼,又如何的赔礼道歉。 宝钗听了,沉吟良久,嗤笑一声:“若我看,只怕这宝玉日后的前程还不如兰哥儿呢!” 莺儿见她仿佛对宝玉完全不在意了,便也松了口气,又道:“太太到底是疼惜您的,如今一时想差了也是有的,您不要和太太生气。” “我哪里是和母亲生气呢?”宝钗垂头看着腕上的翡翠掐金丝手钏,笑容中透着些无力和轻嘲:“我只是气我做自己无能,也气哥哥不上进。” 她抬手在那剔透冰凉的翡翠蛋面上缓缓抚摸了两下,忽地转身从枕边拿了个小锦盒,打开从里头取了支钗子出来。 那钗子仿的是枝叶样子,赤金掐丝的树枝,白玉雕琢的树叶,取得是“金枝玉叶”的好意头。 她攥紧了钗子压在胸口,神情悲凉:“若是父亲还在,我薛家哪会是今日这般光景?” 莺儿无奈,也想不出什么劝解之语,只能在脚踏上坐了陪着。 一夜里北风狂吹,仿佛突然之间天气将冷了下来。碧月叮嘱婆子们给由仪居住的上房和贾兰的厢房中都添了火盆熏笼,又给婆子们值夜的下房也烧起了火盆,最后计算着府里给分发的炭例,掐算着时日,还是与由仪道:“今年天儿冷的早,府里的份例炭怕是不够用了。” 由仪闻言,只道:“就从外头采买些罢,这没什么。” 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来,略看了看天色,私底下推算半晌,与碧月道:“我看今年的冬天怕是要不好过,嘱咐常琳,在庄子上多囤写炭吧。今年烧出来的炭少买些,多留些自用的。” 碧月闻言,神色严肃起来,她对由仪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的,听了这话马上道:“明儿一早,奴婢就让人去出去给常琳大哥传话。” 又道:“好在如今院儿里的婆子们都是自己的人,传话也方便些,也不怕让人知道,您手头还有这样一桩产业。” 由仪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明儿还得知会你们琏二奶奶一声,不然回头闹出来又有人计较。” 碧月应了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您快睡下吧。” 于是安寝不提。第二日一早,果然院子里已经是一地的雪白,碧月早早起身,叮嘱贾兰身边侍候的大丫头陶情,道:“将兰哥儿的大毛衣裳找出来,冬衣暂且穿去年的,府里的怕来不及,我再让外头找人赶制两件出来顶着。手炉脚炉的炭都交给兰哥儿身边儿的小厮,告诉他们,若是兰哥儿在学里受了冷,回来有他们的好看!” 陶情答应了一声,道:“这些我都备好了,又怕去上学的车轿不暖和,还特意嘱咐小茶房多烧了热水,回头把那兔子毛的热水袋灌上,坐在车里,那个暖身子岂不比手炉要好?” 碧月便点了头:“不错,就这样吧。叮嘱小茶房将姜汤酽酽地煮上一锅,你用水囊灌上,再将保温的棉套子包上两层,叮嘱兰哥儿身边儿的小厮,到了学里就放在熏笼上暖着,盯着兰哥儿喝下,比那些御寒的汤药都强。” “唉,我知道了。”陶情应了,又听碧月转身吩咐雪霏:“等姜汤好了,盛出来,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都分一分,这个时节,染了风寒是最不爱好的。” 雪霏应了,笑道:“姑姑放心,我知道了。” 碧月又问:“柳依呢?让她去找大毛衣裳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来思忙道:“大毛衣裳找出来了,是素云姐姐打发她去催炭例了。” 碧月这才笑了,知道素云的打算,便道:“既然这样,你再去看看,若是在平儿跟前,你只说是奶奶吩咐你叫柳依回来:这事情是预料不到的,府里的炭例一时不凑手也是有的,不可难为人,咱们只从外头采买些周转罢了。” 来思一贯最是伶俐,听了碧月这样嘱咐,就知道碧月的打算了,于是将碧月的话重复了几次,点头应了:“奴婢知道了。” 出去找柳依,果然她就在王熙凤的院子里催着府里买办的钱华家的,只说一早起天就冷的不像话,屋里剩的炭火不多,怕日子难过。 这时来思过来,眼见平儿就在一旁劝着,便压着声音将碧月嘱咐的话说了,却也保证在平儿能听到的范围内。余光瞥到平儿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方才扯着柳依出去。 再说碧月一大早就打发院子里的心腹婆子出去给常琳传话,常琳那自小被常嬷嬷洗脑的,听了这个连忙答应了,紧赶慢赶地凑了银霜炭、红罗炭各百斤,又备了黑炭柴炭百斤,大车拉着送进了荣府,放进了碧月早打点出来的空屋中。 这东西不少,但也不算太打眼,何况由仪早在早起定省时打过王夫人的预防针,倒也没在府里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只说这天突然就冷了下来,王熙凤一开始也没大当回事,只吩咐人比正常多采买些。等天气彻底冷的不像样子了,炭价、柴价也涨的不像样子了。 她本来还笑话由仪小题大做,此时眼看着账册上银子流水一样的出去,不免有些后悔了。 王夫人为了这事也几番烦心,最后无奈,只能吩咐炭火先紧着贾母,自己这边带头缩减份例,熬过一个冬日再说。 她倒是不担心宝玉,毕竟宝玉和黛玉都在贾母套间里住着,贾母亏了谁也不会亏了他们两个。 而她这边缩减了院子里的份例,却可以私下派人悄悄从外头采买炭例回来自用,只是不走公中的账册,她的私房也供得起。 赵、周两位姨娘就不同了。 薛家那边“财大气粗”,生意不好底蕴还在,人口又少,暂且不妨事。 三春的日子却不好过了,她们被迁到了荣禧堂后的三间小抱厦中居住,王夫人带头缩减份例,她们的炭例自然也是紧巴巴的。 况探春的性子,嘴上狠厉,但也不会真让赵姨娘和贾环受冻,少不得私下从自己这里贴补一些出去,那就少不得自己受苦了。 迎春和惜春见她如此也是不忍,于是白日里拉着她在由仪处针线玩闹,晚间就闹着要姐妹三个一处睡,或今日在惜春屋,明日在迎春屋,日子也好过些。 姐妹三个自幼一处长大,亲厚是宝钗、黛玉都比不上的,探春见这样哪里不明白,夜里流了两次眼泪,也只能暗暗下决心日后要弥补回来。 由仪见她们三个这样,心里哪里不明白呢?于是也私下贴补她们些炭火,东西不多,雪中送炭,贵在心意。 ———— 文中炭价请参考现实中口罩价。 第30章 李纨第七 李纨。 这年冬日,扬州林如海来信,道自己身子不大好了,要接黛玉回去。 贾母宝玉如何依依不舍暂且不说,由仪这边灵光一闪忽地想了个好主意出来,在幺儿的系统空间翻了半日,找出了个许久以前存下来的东西,施到了黛玉身上。 至于效果如何,且得等黛玉回了扬州,见了林如海才能知道。 只说贾府这边,自打黛玉走了,宝玉便每日闷闷不乐,贾母也一连好几日情绪低沉的。 后来又接了史家湘云过来小住,贾母情绪好些了,宝玉仍然是那个闷闷的样子。 “倒是许久没见宝钗姐姐了。”探春与迎春对弈,抬手落下一子,忽然开口道。 迎春闻言头也不抬,一面拈着一枚白子在手上:“我前儿过去,看她屋子里满满的账本子,几个管事样子的男人在屏风外跪着,气氛好生紧张。我也没敢进去,跟姨妈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 “宝姐姐跟咱们总是不一样的。”惜春端着茶慢慢品着,一面对由仪道:“这茶味道真好。” “能不好吗?”由仪闻言飞了她一眼,一面翻着贾兰交上来的课业一面道:“珍藏的陈年普洱,就让你给翻出来了。” 惜春对她讨好一笑,又听迎春道:“今日怎么没见湘云妹妹?” 惜春于是轻嗤一声:“人家和‘爱哥哥’玩儿呢,哪里会搭理我们这些姐妹。” 探春闻言,轻轻提醒一句:“这话注意些。” 惜春也不在意:“我知道,这不是在嫂子这儿吗!” 探春迎春相视一笑,均是无奈。 转年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一道晴天霹雳打在了贾府中。 在江南的书信第三次送到史老太君手中的时候,史老太君对合府上下宣布,要为二房宝玉与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黛玉订下婚盟。因二人尚且年幼,便暂且只是订婚,待到二人成年再正式成婚。 贾政对于儿子娶外甥女自然是极为赞成的,王夫人见贾政点了头,纵然心中不喜,也只能答应了。 但任谁都知道,林家这一回是将女儿托孤给贾家了。 林家自然有一位管家上京来操办订婚事宜,同时带来的还有厚厚的一沓嫁妆单子。两家下了定礼之后,嫁妆单子当场宣读,也算是无奈之下的决定了。 一则是为了让贾家知道,林家黛玉纵然无亲长护持,却也有丰厚嫁妆傍身;二则是为了威慑林家‘陪嫁’黛玉的下人,不要将手伸到黛玉的嫁妆上去。 这单子一式四份,黛玉手中一份、贾家一份,同时还有林如海旧友和官府各存一份,日后即便是贾府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乃至抄家流放,黛玉这一份嫁妆都是能够保存下来的。 这并不和规矩,却也是林如海为了女儿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当然在这一切的背后,由仪笑笑,深藏功与名。 这边婚事尘埃落定,薛家就再无指望了。 薛姨妈在屋内怒骂半晌,宝钗倒是兀自平静。 毕竟她对金玉良缘并没有什么盼望,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敲打敲打京中的管事们。 她比起生在四大家族最繁盛年代的母亲,又多了两分清醒。 如今薛家在京中能保住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依靠贾、王二府之势和旧年积威,她也勉强能够稳住。故而此时搬出去是万万不能的,纵然有下人嘲笑,她到底是个最现实清醒不过的人。 不过她一个女儿家,越过兄长出面打理店铺,已经引来外面不少人的非议,就连姨母王夫人私下都告诫了她几次。 但那又如何呢?比起未来的一桩好姻缘,对此的她而言,还是保住薛家的产业更为重要些。 叹了口气,想起哥哥,宝钗此时却鲜有的有些欣慰。 至少无论哥哥多么的纨绔不着调,至少对于她还是信任的,对她掌权这件事也没多少非议,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订婚的风波刚过,没等宝玉美滋滋的过劲儿,东府里就出了一桩大事。 东府贾蓉的妻子,所谓“蓉大奶奶”,过世了。 邢、王二位夫人自然过去待客坐镇不提,因那府里当家人尤氏又病了,于是贾珍又额外请了王熙凤代为打理家事一个月,凤姐便日日早上坐车过去,愈发的意气风发了。 但这些和由仪也没大关系,她这里仍然是三春的小聚之地,因贾府有事,湘云自然打道回府,宝钗却时常过来点个卯。 她也诸事缠身,但有些事情并非一时可成,在家里又要听母亲念叨,于是便也时常到由仪这里来讨个清静。 贾兰的课业倒是愈发进益了起来,贾政闲来考较两句,对他愈发满意的同时,对大他两岁的宝玉也愈发不满了起来。 再说这边贾代儒竟然点头说他县试、府试无虞,这可让贾政大喜了,当下就要点了人送他回金陵,还是王夫人出面拦住,只道县试还早,明年开春再做打算。 其实王夫人在里头也是有些小打算的,一则贾兰功课好她也骄傲,但到底宝玉才是她的心头肉,想到贾兰考中对宝玉将是多大打击,她心中就不大乐意。 这事就这样被暂缓了下来,但贾政对贾兰自此更是看重,时不时就要叫过去考较功课,又给些旧交引荐。实在是他当年科考无缘,现在见孙子如此就十分激动。 十一月,贾政生辰自然是大办的,但宴上一条喜讯传来直让贾府宗祠青烟冒了三日。 贾母喜得合不拢嘴,日日夜夜念叨着“光复有望”,王夫人从此更是挺直了腰板很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贵妃之母。 于是贾府之中又加紧筹办起了贵妃省亲之事,园子开始了加紧修建。 只是贾府中银钱不称手是常有的,虽然宁府也出了一份子,还是有很大的缺口。 王夫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自己好妹妹,当下就往薛家的院子去了。不想宝钗早早料到王夫人必定要来这一趟,叮嘱给薛姨妈开药的那大夫动了些手脚,让薛姨妈日里犯困,能昏昏沉沉地睡上几日。 于是王夫人过来就是宝钗接见的,她对着个小辈,难免有些抹不开脸,但见薛姨妈已起不来床了,只能对着宝钗开口了。 宝钗只是取了个小木盒出来递给王夫人,道:“妈早说:这府里要修建园子,银钱上或有不称手的。咱们家这些年全靠你姨丈姨妈照看,如今有了这一件事,必定要出几分力的。便已从铺子上调了三万两银子来,日后若是贵府宽裕了,便还来,若是不宽裕,只当是送的罢了。” 又苦笑着道:“还请姨妈见谅,不是不想拿更多,实在是如今不如往前了,我哥哥是个不省事的,我这个女孩儿家出面理事难免有人不服,手下产业看着多,也都是虚的,拿出这些已是尽了全力了。” 这话说得好听,王夫人听着也叹了口气,拍了拍宝钗,道:“我的儿,难为你了。” 于是接过那盒子,道:“我改日再来看你母亲。你若是哪日闲了,就去那头走走,你三个妹妹是时常在你大嫂子那儿的,过去走走,你们姐妹们一处,也热闹。” “是。” 宝钗柔柔一笑,应了。 于是王夫人带着三万两银子回去,剩下的缺口还有个十几万,各家借一借,又打国库里支了两万两,回来还缺个三五万两。 晚间定省时,王夫人与王熙凤说起此事来,由仪迟疑着道:“太太,府里若是实在紧张,媳妇嫁妆里也有个小庄子,紧巴紧巴,也能拿出万八千两的银子来。” “你的钱不必动用。”王夫人想也不想开口回绝道:“你寡妇失业又带这个小子,手里存些银钱才好,府里再紧张也紧不到你那一点子东西。” ——她再如何的不喜李纨和贾兰,大家闺秀的教养也使她不会要由仪这一份。 贾母也道:“珠儿媳妇,你存这些东西也不容易,就留着吧。若是实在不够,我这里还有些银钱,先拿去用。” 前头是对由仪,后一句是对王夫人说的。 “哪里好动用老太太的私房呢?”王夫人忙道:“实在不好,媳妇嫁妆里还有两处空余田庄,左右也没那个闲心打理,出手了也好。” 黛玉在那里坐着沉吟半晌,第二日早上定省时便将一个小锦盒双手递给了王夫人,在众人面前略含歉意地表示道:“父亲生前将家产大半充了公,嫁妆中的东西我不好动用,只有这个一万两银子是父亲留下给我傍身的,家中若是在紧张,暂且拿去用吧。” 由仪听到这儿随意扫了黛玉座位后站着的那位老嬷嬷一眼,眸中含着些笑意。 以黛玉之天真,实在不像是能将事情做成这样的人,只能是后头有人出谋划策了。 这林如海临终前给女儿留下的人,倒也有立得住的。 王夫人闻言稍愣怔了一下,忽地拥住黛玉,道:“我得儿,难为你做到如此了。” 贾母闭了闭眼,当做默许。 王夫人便将那盒子接过,对黛玉保证道:“你放心,等日后家中宽裕了,定然先还你这一份。” 黛玉连道:“这不急的。” 王夫人私下又将金陵祭田出手一部分,总算凑够了银子,这省亲别宫总算是轰轰烈烈地建了起来。 ———— 我好像把宝钗描写成了一个野心家。 但是比起原文中那个温婉含蓄的宝钗,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她。 野心勃勃、缜密沉稳,她终将拥有无尽的财富伴身,比起作为一个男人的附庸,还是这样的她更为美丽。 第31章 李纨第八 李纨。 有了贵妃省亲一事,荣府的年也过得忙忙碌碌的,不得安宁。 由仪的留芳庭倒是仍旧安静宁和的。掐丝小熏炉中一炉沉水香静静地燃着,由仪握着一卷书歪在榻上小憩,听见外间匆匆的脚步声猛地睁眼,瞬间冷冽凉薄倾洒而出,又在不久之后化为旭旭一声叹息。 她随意将书卷放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唤道:“碧月,怎么了?” 只见那淡蓝轻纱裁制的帘子被轻轻撩开,进来的却不是碧月,而是素云。她笑道:“是琏二奶奶和薛姑娘来了。” “倒是稀客。”由仪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吩咐:“让她们在外头稍坐坐,我换身衣裳就来。” “唉。”素云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多时碧月便带人捧着水盆巾帕等物进来,又将妆台上的妆盒捧来,服侍由仪梳洗装扮。 片刻后,由仪抬步出门,就见王熙凤与宝钗在小厅里坐着喝茶,二人说笑着,其乐融融的。 王熙凤自然是一派的辉煌华丽不说,只说宝钗,她乌黑的倾髻上簪了碧绿碧绿的一支翠玉百合步摇,细碎米珠穿成的流苏垂在鬓边,衬得面容温婉柔和。一对儿的嵌珠百合绒花簪在发髻的另一边,小巧精致,与那步摇相得益彰。 身上是颜色素净的水蓝色如意云纹对襟长衫,下搭葱绿色折枝堆花曳地裙,腰间一条碧绿宫绦紧紧系着,比之王熙凤,又是另一种温柔绰约。只是身材消瘦的厉害,精神头倒是不错。 唯独与从前不同的,是胸前只襟领下垂着一块如意云纹的碧玉佩,而非从前那黄澄澄的金项圈。 “大嫂子。”见由仪出来,宝钗含笑起身见礼,王熙凤也道:“这些日子忙,可有许久没见大嫂子了。” 由仪笑了:“刚还说你们两个是稀客的,怎么今儿有功夫到我这儿来了?” 王熙凤道:“这不是要往太太屋里去,正碰上宝钗妹妹,她说要过来,想着许多日没见你了,就跟来看看。” “这话说得,那宝钗要是不来,你就不来了?”由仪轻笑一声,让了让桌上的几碟果品,道:“旁的都好说,唯有那一碟柿饼,虽是乡村野味,比不得贡上的,却是我奶嬷嬷亲自做的,与外头的不同,别有一番滋味,你们可得尝尝。” 王熙凤闻言笑了:“合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嫂子的口味挑剔?能让你点头的,定然是极好的。” 说着她伸手拣了一块略尝尝,笑道:“果然滋味不错。” 又问:“不知大嫂子这儿可多?若多的,还请割爱,让我带回去给我们大姐儿尝尝。” 由仪欣然应允,道:“我让云心装给你。” 倒是一旁的宝钗道:“大姐儿也四五岁了,怎么也不取个正经名字?就大姐儿大姐儿的叫着?” 王熙凤闻言苦笑:“哪里是不想取,只是算命的先生说:姐儿命格奇特,一般的名字恐压不住,老祖宗给取了两个,用上不到两日,保准病了。这无奈之下,才一直大姐儿大姐儿地叫到今日。” “这也是无奈之举。”宝钗闻言叹了口气:“且慢慢等着吧,日后总有一番机缘的。” “你这丫头近日说话愈发有意思了。”王熙凤笑吟吟地看向宝钗:“不大个人儿,说出来的话还让人以为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呢。” 宝钗苦笑道:“我哪里天真的起来呢?” 她难得在外人面前没有算计地显露出几分软弱来,看着也让人揪心。 王熙凤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道:“总会好起来的。” 说的是薛蟠自贵妃得势后愈发自得猖狂了起来,前头在外头酗酒后纵马,从马上跌落下来,摔了个半身不遂。 大夫看了,说后半生怕是只能瘫在床上了。 而后的种种困难自然不必说了,宝钗虽然是个稳得住的人,一时也被打击的不成样子。稳住家里的铺子生意也花了许多心思,她又向薛姨妈坦白了说:不愿外嫁,只希望能保住父亲心血。 薛姨妈此时只当她是后半生唯一依靠,听了这话虽有些伤心,更多的却是欣慰,从此更是宝钗说什么是什么,若从前是夫死从子的话,此时便是夫死从女了。 不过这事儿外人不知道,王熙凤此时也只能这样安慰了。 一时沉默,王熙凤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往太太院子里去吧。” 说着起身携着由仪和宝钗的手往外,下台阶的时候由仪拉着宝钗驻足,她转头细看了看宝钗的面相,轻叹一声,拍了拍她,低声道:“放开手去做吧,无论怎样,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宝钗愣了愣,然后含着泪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王夫人房中正是热闹时候,三春并宝玉、黛玉都在,见三人过来,三春一拥而上拉着由仪和宝钗往她们坐着的那一桌上去,笑着说些杂事。王熙凤兀自往王夫人那边去,姑侄二人自然有些家务人情话来讨论。 由仪见黛玉眼圈儿红红的,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宝玉又惹你生气了?” 黛玉听了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宝玉道:“大嫂子你就别问了,总归是我的不是。” 由仪闻言,笑道:“这还没成亲呢,就护上了,日后可怎么了得呢?” 这话一出,黛玉的脸红的更厉害了,三春和宝钗都笑了起来,宝玉倒浑然不觉:“日后林妹妹总要嫁给我的!” “是是是,你林妹妹呀,早晚儿是你的人!”由仪抬手拣了个朱橘在手上剥皮,听探春问道:“如今快到年根儿底下了,兰哥儿学里也快放假了吧?” 由仪闻言点了点头,道:“是了,说是二十三开始放假,也没两日了。” 探春又道:“可惜二哥哥如今不在那学里了,不然还能和兰哥儿一道上下学。” 宝玉道:“要我说,不如让老爷给兰哥儿再请一个师傅,单独在家学习,那学里也乱。”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兰哥儿在那学里学得不错,老先生教导的他也尽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由仪闻言,道:“就这样吧,明年开了春儿,也是逢考年,我想着让他回金陵试一试,也好知道知道水平。” 宝玉闻言拧眉道:“兰哥儿多尊贵的身世,何必奔着那些禄蠹蠢贼之处去。” 三春闻言具是无奈,黛玉却道:“按你这话说,我父亲和舅舅也是禄蠹蠢贼了?我父亲当年还是探花出身,难不成是蠢上加蠢?” 宝玉听了,一时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讪讪道:“是我说错了话,妹妹饶我一次吧。” 一时同桌几人都笑了,探春道:“可算有人能治你这毛病。” 又问:“今儿跟在你身边的怎么不是袭人姐姐?” 黛玉听了面色就不大好,宝玉苦笑一声,道:“是老太太赏了她五十两银子,让她家去了。” 迎春已是知人事的年纪,身边的嬷嬷也教导些做人妻子为人主母该知道的事情,见黛玉如此,哪有不明白的?只道:“既然心大了,打发出去是应该的。” 宝钗也道:“五十两银子足够她置办一副好嫁妆了,何况这府里带人素来宽厚,想来她这些年也存了不少梯己,她出去后,日子也好过。” “不说这些事儿了。”探春道:“娘娘省亲那日,你们打算穿戴什么?” 于是这一桌的话题就拐到了姑娘们的穿戴打扮上,宝玉兴致勃勃地给提着建议,由仪随意喝茶听着,偶尔也饶有兴致地给出出主意。 宝钗在一旁坐着,听三春和黛玉讨论这些事情,渐渐面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一边说着话,那头又有人进来回王熙凤的话,又是要绫纱糊东西,又是要开库房取金银器皿,王夫人那头也有人来回各样账目,王夫人之正房一时之间又忙碌了起来。 由仪转头看了看那边,对几人道:“这头忙起来了,咱们留着也是误事,不如去迎丫头屋里坐吧。” 又对迎春道:“不是说你琏二哥哥回来给你带了些江南的好茶吗?舍不舍得拿出来招待招待我们?” 迎春笑盈盈道:“若单是她们当然不行,大嫂子要去,自然是什么好的拿什么招待。” 于是众人都笑了,就连宝钗也笑盈盈开口道:“既然如此,可是沾了大嫂子的光了。” 再和王夫人知会一声,众人便挪了地方往迎春屋里去了。 迎春那屋子简单,里外两间用一扇绣花卉鸟虫的插屏隔开,两旁都是些绿植盆栽,没多的金玉玩器,却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令人一进去就极为喜欢。 迎春请众人在里间炕上坐了,吩咐小丫头抬了两张炕桌并上,摆了各样精致茶果点心零食来。又亲自沏了一壶茶水来,捧着一套的白瓷描花鸟纹卉茶钟过来,对众人笑道:“这茶倒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只是和咱们素日喝的不是一个滋味。” 探春道:“这就很好了,好歹琏二哥出门还记得给你带个东西,就算是面子情,也比我们好上不少。” “说起扬州,林姐姐带回来的鸭蛋粉用着倒是比咱们素日用的好。”惜春道:“那头油味儿也好,难得的竟没有那么腻得慌。” “知道你挑剔,自然得拣最好的带回来给你们。”黛玉道。 于是这屋子里就热闹了起来,又说起京中的胭脂水粉,宝玉也兴致勃勃地插话进来,一派的其乐融融。 第32章 李纨第九 李纨。 “大奶奶,二爷,姑娘们。”进来的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她手里捧着个掐丝食盒,对着炕上众人一欠身,笑意盈盈地道:“老太太传膳了。她老人家的意思,姑娘们不必折腾一次过去用晚膳了,就姐妹们一处用,也亲近。” 又将手中的食盒打开,笑道:“这龙须笋乌鸡汤是厨房献给老太太的,老太太特意吩咐奴婢带过来给大奶奶、爷和姑娘们。” “哎呦呦,是我忘了,竟然已经是晚膳的时候了。”迎春道:“劳烦鸳鸯姐姐走一趟了。既然老太太怜惜,那我们今儿晚上就不过去了,明儿一早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说着,又拉着黛玉道:“林妹妹说了,今儿晚上要在我这儿睡,姐姐回去通报一声,就告诉老祖宗,她这外孙女儿借我一日,明儿一早,定然完完整整地还回去。” “瞧您这话说得。”鸳鸯抿嘴儿一笑:“既然林姑娘晚上在您这留宿了,回去奴婢就和紫鹃说一声,好让她过来服侍。” 迎春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是鸳鸯姐姐体贴。” “时候不早了,用膳吧。这膳食上可耽误不得,不然留了旧疾在身可不是玩的。”鸳鸯说话总是笑吟吟的。不论怎样的言语,她总是极为妥帖温和的,此时笑着告诫了一句,方才转身离去。 “鸳鸯姐姐留步。”迎春唤道,又抓了一把热腾腾的板栗用帕子包了递给鸳鸯,笑道:“这板栗好吃,是我孝敬老祖宗的。外头天凉,这板栗还热乎着呢,也暖暖手。” 鸳鸯笑着接过,道:“如此,多谢二姑娘了。” 待鸳鸯离去了,迎春问众人道:“不如传晚膳吧。” 由仪瞧了瞧时间,道:“你们用吧,我不留了。” “兰哥儿是该回来了。”探春听了的她话,也看了看时间,点了点头。又道:“这几日怕是不能往嫂子那边去了,嫂子好歹时常过来陪陪我们。” 由仪笑了:“教养嬷嬷教规矩那一套我是最不耐烦的了。左右我也不必太在娘娘跟前儿露脸,太太是想让你们借机和宫里嬷嬷多学点,这个旁人要学还没有呢!不可不识好歹。” 探春闻言嗔了她一眼,撒娇道:“嫂子,我不过一句话,就引出你这么多来。” 由仪摇了摇头,无奈道:“好了,时候确实不早了,我真得走了。” 又问宝玉宝钗:“你们两个是怎样个章程?” 宝玉道:“左右我也不想动弹了,前头厢房给我留着呢,我就去那儿睡一夜就是了。” 探春则揽着宝钗道:“宝姐姐今儿晚上归我了。” 又对莺儿道:“还不快回去告诉姨太太并取了宝姐姐的衣裳来?今儿宝姐姐就陪着我睡了。” 莺儿见宝钗默许了,忙道:“那奴婢先回去给太太报信儿,并将您的洗漱用具与寝衣、换洗衣物取来。” 宝钗点了点头,又道:“天儿黑了,让董嬷嬷和你一块儿回去。” “是。” 元妃省亲在正月十五日,自初八开始宫中内侍便来贾府准备省亲事宜,王熙凤日日带人巡园并清点各样事务,唯恐出了差错。 元妃省亲当日,贾府一众人早早隆重装扮等待,如贾母、邢夫人一类有等级的诰命夫人俱按品大妆,三春、黛玉、宝钗身上一色的簇新衣裳,都打扮得光彩照人。 而贵妃銮驾徐徐而至,由仪冷眼见了一场亲人相见痛哭的大戏,又随大流拜见元妃一番,又有贾政等进来请安。 父女两你来我往表达了一番对于皇帝的忠诚后,贾政一如李纨记忆中的那般提起了宝玉,只是宝玉后又提起了贾兰:“兰儿今已入学三四年,果然聪明灵敏颇有其父之风。依代儒老先生之言,县试、府试竟然可以一试了。” 元妃听了大喜过望,又让人传宝玉、贾兰进来,揽着宝玉亲昵一番,又考较了贾兰的功课,见果然基础扎实就笑了:“如此,珠大哥在天之灵也可安慰了。” 王夫人一时只觉悲喜交加,看向贾兰的眼神竟也和缓了不少。 那头凤姐、尤氏来回:“宴席齐备,请贵妃游幸。” 众人又奉元妃饮宴,宴后元妃提笔给此地赐名“大观园”,又给几处喜爱之地赐名,写了四字匾额数十个,便吩咐三春、宝钗、黛玉各题一匾一诗,又吩咐宝玉取她最喜四处各赋五言律诗一首。 由仪就在一旁老神在在地混着,那头黛玉宝钗铺纸洒墨、下笔如有神。三春之中,迎春并不擅诗词、惜春则更擅绘画,探春之诗句在三春中自然上佳,但也不能与钗黛二人相比。于是三人便颇为默契地各混了一首诗,然后便在一旁垂手侍立着,不再出声。 那头元妃果然对钗黛二人的诗作大加赞赏。再有黛玉给宝玉打小抄一事,也如李纨记忆中的一样。由仪在一旁摩挲着腕上的沉香珠串,眉眼之中一派的淡漠凉薄。 随即又是小戏子们唱的小戏,再往园中未及之处游玩,拜过园中佛寺,便有内侍来回赏赐之物齐备。 于是一一赐下,与李纨记忆中不同之处也有,薛姨妈的楠木念珠和宫绸,贾兰的新书、端砚与“笔锭如意”“蟾宫折桂”金银锞子各两对,与由仪额外多处的两匹宫锦。 元妃原话为:“兰儿聪慧,颇有兄长当年之风,万望嫂好生教养,不可太过溺爱,反而耽搁了他。” 并赐了宝玉黛玉二人一对儿的红珊瑚手串,并无多言,只是笑容慈爱,看得黛玉有些羞红了脸。 贾母在上头看着,笑容慈爱中透着欣慰。王夫人轻描淡写地扫了宝钗一眼,见她在一旁温婉含蓄地笑着,便在心中轻叹一声,从此渐渐开始教导黛玉些俗物。 元妃归省一场,贾府忙忙碌碌近一个冬日,也只得了这半日的热闹。 待元妃回宫,这一场花团锦簇的热闹事也就到头了,贾母勉力支撑了一日,身上已不大爽快,邢、王二人往日养尊处优,此时也有些坚持不住。 纵然年轻如三春、钗黛之流,此时也是极为疲惫。 王熙凤何等心细之人,早早命人备好了辇轿送各人回去,自己仍然强撑着叮嘱各人收整地方。 年后府中又出了多少琐事来,由仪闲着听素云嘀咕了两嘴宝玉的奶嬷嬷不省事,便想起了贾兰的奶母赵嬷嬷来。 她是个命格不幸的,自己大着肚子的时候男人被派去南边儿办差,路上碰了马匪,没了。上头又没个长辈高堂,自己孤儿寡母地带着孩子,也是艰难。王夫人怜悯她不幸,正巧当时贾兰正要寻个奶母此后,便打发她过去。 而李纨并不是忌讳这些的,见她一心为贾兰好,便也十分倚重她,时常赏赐些,极为看重。 后来由仪过来给贾兰戒了奶,赵嬷嬷也仍然在贾兰身边侍候着,打理房中事务也是处处妥帖,教导出来的两个大丫头:陶情、月悠也都是立得住的。 前几年贾兰入学,她的儿子自然随着贾兰做了小厮,因有些伶俐机变,贾兰也颇为倚重。 由仪这边想着她,可巧她就过来了,进屋先磕了个头,被云心搀起之后先奉承由仪几句,方才缓缓说出她的请求来。 原是她看贾兰大了,屋子里的人都立得住了,又推脱自己精力不好了,想要请辞回家。 她此时若不提,过些日子由仪也是要和她说这个的,当下一笑,道:“我知道嬷嬷的意思了。” 又碧月将早备好的一份东西取来,那是:五两一锭的银子十锭,富贵牡丹荷包两个,各自都满满装着新打的金银锞子,另外有朱红、银灰、紫褐、豆绿四色缎子四匹,黄澄澄、沉甸甸的金镯子一对儿。 由仪只道:“这是看你这些年勤勉办差处事周到的好处。” 又道:“咱们府里的老惯例,你们这些哥儿、姐儿的奶母回家后每月还会有一吊钱和五升米、五升面的奉养,这些是府里头出的,我这里每月额外再给你一吊钱。你儿子跟着兰儿,每月也是一吊钱的月银,你们母子两个生活足够了。” 赵嬷嬷感激不尽的谢过了,只道:“奴婢纵然在家,也是时时念着奶奶、哥儿的好处。” 由仪笑了:“这话我记着,你的好处我也记着。” 晚间定省回了王夫人赵嬷嬷一事,王夫人听了,又吩咐金钏儿给赵嬷嬷二十两和一匹缎子、两块尺头,言道:“她侍候了兰哥儿这么多年,多给她些赏赐是应当的。” 又嘱咐王熙凤:“按咱们府里的旧份例给她每月的供养。” 回头贾母听了,也是二十两银子,另给了两匹绸缎料子。 王熙凤见二人都如此,便将库房里头些旧料子取出来给了赵嬷嬷。一则得了贤名,二则也算有地方将那料子处理了。 宝玉的李奶娘听了又是好不痛快,喝醉了酒和人赌钱,输了之后又往宝玉房中大闹一场。 第33章 李纨第十 李纨。 这日,众人仍聚于留芳庭。 方用过午膳,由仪吩咐人将秋日储备下的蜂蜜柚子酱兑水冲了,用琉璃杯子盛着端来,黛玉喝酸酸甜甜的滋味喜欢,宝玉见了,免不得开口要与由仪讨些。 由仪因问碧月:“还存着多少?” 碧月忙道:“不多了。” 由仪便吩咐她用小罐子给黛玉装了些,又对众人噙着笑道:“这回你们没开口,可就只有黛玉一人的了。” 惜春凑过来与她撒娇,宝钗迎春、探春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不时开口帮腔,也是和乐。 那头雪霏道:“老太太屋里叫宝二爷和林姑娘、史大姑娘呢!” 宝玉和黛玉、湘云忙与由仪告辞起身,待他三人走了,惜春方道:“二哥哥这面色不大好,也不知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他奶嬷嬷这些日子总喝醉了酒去他房里闹,从前还有个琏二嫂子从中转圜些,如今大姐儿病了,琏二嫂子也没了心思。偏生那奶嬷嬷最是说不得的,他也只能生受着了。”探春叹了口气,小口小口抿着蜂蜜柚子茶,又道:“得亏我的奶嬷嬷是最省事不过的了,若如二哥哥的一样,我也不知要怎么闹心呢。” “奶嬷嬷奶嬷嬷,拿血化奶喂了我们一场,少不得要尊重着。”宝钗徐徐叹道:“只是宝玉的奶娘也太不省心了一些。” 这话不过是个插曲,不多时宝钗房里的一个嬷嬷过来说有管事回话,宝钗便对着众人歉意地道:“我得走了。” 说着起身,披着一顶雪白的狐裘徐徐离去,好一派端庄大方的雅致风姿。 于是这话头转过来就到了宝钗身上,因说起马上就是宝钗的十五岁生日,三春讨论着要送给宝钗什么做生辰礼物,再说起薛蟠伤势虽好转写,却又添了旁的病症,日日瘫在床上汤药不离口。别看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八卦起来可比街头大妈也不差什么。 再说到湘云,探春、惜春两个好些,迎春却徐徐叹道:“湘云总爱黏着宝玉,我看老祖宗也不大欢喜。” 探春稍稍拧眉,倒没说什么。惜春却轻嗤一声,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呢,挺大个人了,也不是分不清口音的年纪,总‘爱哥哥、爱哥哥’地叫着。” 这话算得上是犀利了,探春、迎春心知她不喜湘云,迎春道:“湘云也是个可怜人。” 惜春一挑眉:“林姐姐就不可怜了?不说林姐姐和二哥哥有婚约,就是咱家住着的这些,二姐姐姨娘早早去了,不可怜?三姐姐你亲生姨娘是那个样子,不可怜?我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常年不在身边,不可怜?宝姐姐她支撑着家业,兄长母亲又是那个样子,就不可怜了?” 迎春探春听了这话都低头不语,由仪轻轻拍了拍她,道:“好了。” 转日,凤姐家大姐儿病退了,又是照例一番祭天祀祖、庆贺赏银,贾母命人整治了一席宴会,独家内人参与,庆贺大姐儿出痘平安。 没过两日,宝钗生辰。 凤姐儿受了贾母的嘱咐,给宝钗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 三春和黛玉、宝玉、湘云早就送了礼物给宝钗,由仪也送了两部书给她,贾母、王夫人更是早早将一些首饰、玩器送她,宝钗早起用了薛姨妈给下的银丝面,王家也给她送了生辰礼物来。 宝钗有心奉让着贾母,席上一片和和乐乐的,偏因一个小旦闹出些不快来。 湘云一片娇憨之态,被宝玉使了个眼神便有些生气,席上一直闷闷不乐。 黛玉晚间又听到宝玉安慰湘云脂玉,更是大不乐意,迎春少不得做个和事佬一一安慰,倒是宝玉,在里头受了夹板气也没人想起他。 还是第二日,三春、宝钗、湘云坐在由仪房中说笑,那头黛玉拿着张纸过来,笑呵呵地给众人看,说是宝玉写的。 众人一一看去,都笑了。 探春道:“二哥哥这是要参禅悟道了吗?” 宝钗拧眉叹道:“好端端的,他怎么看起了这个。” 又拧眉探了一番,只含笑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让湘云大松了口气。 那头黛玉一笑,给众人使了个眼色,道:“跟我走,我保准让他收了这话。” 由仪只摇头婉拒道:“我就不去了,你们过去玩吧。” 于是众人和她道别,柳依来思上来撤了桌上的残茶,碧月见由仪眉宇间懒懒的,抬步又要往屋里走,于是劝道:“院儿里的梅花开得好,奶奶不妨出去走走。” 由仪挑了挑眉,倒是点头:“也好。” 碧月大喜过望,忙取了一顶厚厚的羽缎面料、白狐毛勾边儿的斗篷来,道:“这衣裳还是妈年前给您做的,这个时候了才有机会上身。” 由仪笑了,又问:“兰儿呢?” 碧月笑道:“天儿冷,哥儿也不爱动弹,屋里温书呢。” “在院儿里亭子上支个暖炉,让兰儿也出来透透气儿。”由仪捧着小手炉抬不出门,吩咐道。 碧月便笑着应了,走到东厢房下就开口唤了一声,果然不多时贾兰就披着大氅出来,先给由仪行了礼,然后笑道:“年前先生留下的课业,年中耽误了许多,如今正好补上。” 由仪了然:“那个不急,不是也没差多少吗?” 贾兰一笑,自然和由仪坐在亭中赏花说笑。 不多时却有个贾母院中的丫头过来,对着二人一欠身,道:“宫里娘娘赐了灯谜,老太太让兰哥儿过去猜呢!” 贾兰闻言看向由仪,见她轻轻点头,便起身对着她行了一礼,告退后随着那丫头离去了。 贾兰去了一番回来,将元妃拟的灯谜与由仪说了,又将自己写的灯谜说与由仪听,母子二人说笑一番,贾兰见由仪似有些疲态,便道:“儿还有功课未完,先去了。” “去吧。”由仪欣然应了,摆了摆手让他去了,自己在亭中小坐一会儿,也回了屋里,又补了一觉。 晚间宫中内侍来传谕,又给猜着了的赐下赏赐。迎春虽没猜着,但众人都知她阔朗,也无人为她揪心。 贾环却不同,看着贾环郁郁不乐的样子,探春拧眉,悄悄儿过去低语两句问他答了什么。那贾环见姐姐关心,忙将自己所答说了,探春听了后微微拧眉,好半晌苦涩一笑,轻轻安慰两句,又道:“老爷赏了我一部新书,回头给你送去。” 那边贾母又命人开了夜宴,这回贾兰倒在,贾政命他与自己、宝玉和贾母一桌,因在年里,也没考较功课,只问了两句白日里做了什么,又叮嘱他劳逸结合。 贾兰也说了想要下场一试的打算,贾政果然颇为欢喜,当即应了。贾母拧拧眉有些放心不下,到底儿子点头,她也答应了,只叮嘱贾兰身体为上,又说等天气暖和再动身,还要派些有身手的人跟着。 贾兰对二人的嘱咐一一答应了,这话题说完,屋里也安静下来。 ——全因贾政在此,众人便觉拘束。 由仪和王熙凤在里间坐着,见王熙凤也全无往日妙语连珠的样子便笑了,抬手敬她一杯酒,低声问道:“大姐儿怎么没来?” 王熙凤道:“那丫头这两日闹觉,睡得早。” 正说着,外头贾政已带头猜起了灯谜,由仪和王熙凤在里间坐,听外头贾政离去之声,王熙凤虽有些疑惑,却也长长松了口气:“我的天,不怪宝玉怕老爷。” 由仪轻笑一声,就听外头宝玉清脆动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着就知道主人是如何的兴高采烈。 于是二人都笑,凤姐儿起身出去打趣两句,贾母又唤由仪,让她和众姐妹说笑,屋里的气氛一时间也就轻松了起来。 一时天色晚了,贾母觉着身上疲倦,便命众人散了。 再过些日子,宫里元妃下了一道谕,说让众姐妹与宝玉搬进园子里去住。 贾母又道:“素来是珠儿媳妇陪着姑娘们针凿诵读说笑玩闹的,姑娘们也离不了她,就让她也搬进去住吧。再有,我还寻思着另一件事。” 王夫人忙问:“您吩咐,是什么事?” 贾母沉吟片刻,道:“如今兰儿要下场科举,日后少不得有些花用,珠儿媳妇虽有些嫁妆家底,也得留着日后大用处。何况咱们家的孩子,全用娘的嫁妆算什么事情?不如就公中出银钱,给她置办些田地,让她取租子花用。” 这对王夫人来说是不痛不痒的,当即点头应了:“您放心,儿媳回去就操办起来。” 贾母忽然笑道:“我还真喜欢这珠儿媳妇,处处不争不抢的,和姑子妯娌们和睦,和你年轻时真像。” 这本是夸赞的话,王夫人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笑道:“是,媳妇也喜欢。” 贾母一笑,画风突转:“我现在啊,就盼着黛丫头早早嫁进来,好给我再添一个重孙子,定然和兰哥儿一样聪慧省心。” 王夫人讪讪陪笑,连声称是。 好半晌,王夫人方说起另一桩事:“姑娘们的住所可定下来了?旁的还好,稻香村一处可不好安排。” 贾母听了,道:“那是他们小孩子家家不知道好处,要我说,那稻香村才好的,虽没个什么精巧楼台的,但都说返璞归真,那个地方养气颐神最好!” 王夫人听了就笑:“瞧您这话说的,他们几个小孩子,哪有您这般的识见呢?” 贾母索性道:“就让珠儿媳妇住那儿吧,地方大,她带着兰儿也方便。” 王夫人于是点头答应了,回头众人分派园子里的住处,果然是由仪往稻香村住了。 第34章 李纨十一 李纨。 贾政命人取了二月二十二宜动身的好日子,贾母早早吩咐人进去打扫各处,又命人拣得力的丫头婆子分派往各处侍候。旁人倒好些,她是最怕心尖尖上两个玉儿在园子里,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委屈。 王夫人也知道贾母的心意,到底儿子也是头一次搬出去,于是也分外用心地准备,也是怕宝玉在里头住不惯。 就这样匆匆忙碌着几日,到底到了日子。贾母是依依不舍地,又是拉着宝玉,又是抱着黛玉,眼泪流了不知多少,只哽咽着说:“你们两个在我身边长到这么大,如今就要搬去旁处住了。” 黛玉、宝玉自然是百般安慰,但贾母的话说的剜心,黛玉听了眼圈儿红彤彤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宝玉更是伤心的厉害,已经没了刚知道要到园子里和姐妹们住的兴高采烈,铺在贾母怀里哭着。 还是贾母住了眼泪,拍了拍两个孩子,劝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吉时。”又道:“乘辇也不过三四刻钟的路程,不哭了啊。” 王熙凤也上来说些个俏皮话劝解,由仪带着贾兰与三春、宝钗站在一旁,看着三人依依不舍,倒觉得自己多余了。 终究到了算好的时辰,贾母看着众人上了轿,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看着众人没了踪迹,方才徐徐一叹:“当年,我也是这么看着珠儿和元儿离了我身边的。” 这话无人敢接,鸳鸯捧了一顶斗篷来为贾母披上,仗着有脸面,劝了两句,只说门口风大,回去歇着。 又说晚上自然过来用膳。 贾母听了,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吧,回去吧。” 且说那边,踩着鞭炮声,众人入了大观园,早有大小婆子、丫头应候着,等引众人各处阅览。 如李纨记忆中的,宝钗住了蘅芜苑,黛玉住了潇湘馆,宝玉住了怡红院,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 由仪饶有兴致地随着众人的脚步处处览阅,行李包裹自然早被安置到稻香村,碧月已带着大小婢女过去安置,她身边就是素云与来思陪着。 待到了稻香村,正值是杏花花期,那稻香村附近几百株杏花开的如喷火蒸霞一般,甚美。 宝钗赞道:“这地方果然极美,真站在这儿,看着这花儿,读过的多少诗词都念不出来了——觉着不配呢!” 众人于是往上走,一路踩着小径,见那一圈儿篱笆便笑:“这东西倒是有意趣。” 又往里,见那简简单单几间青砖小屋,纸窗木榻,淡青纱幔,一色枕衾都是极素净的颜色,家具的颜色也都是浅浅淡淡的。 旁人还好,黛玉见了就止不住的喜欢,道:“这地方虽不华丽,却简朴雅致的到人心坎儿上。” 宝钗就笑道:“左右咱们也时常在大嫂子这儿聚会,也少不得你待得。” 后头又是稀稀疏疏的房屋,都是乡村样子,进去看却也收拾的齐整。 这房子在高处,出门往下能看到篱笆外山坡上分畦列亩的土地。二月里头,种下的菜蔬都冒着头,看着极青嫩脆爽。 另有一口土井,处处摆设布置都极尽田园之风。 迎春笑叹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我从前记着大嫂子喜欢这一句,如今看来,大嫂子可已真潇洒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宝钗也道:“再过个几十年,我也想找个这样的处所住进去呢。” 众人都笑她:“小小年纪就想到老了的事儿了。” 唯有探春看了她一眼,心中暗叹她这些年的不易。 这边众人在园中安置下来,由仪倒极为喜欢稻香村这地方,房屋纵简朴,却也被收拾的极舒适,她每日抚琴、煮茶、喝酒,或将院子里的空闲地方收拾出来种花,极为悠闲潇洒。 贾兰被她带着,读书的日子往学里读书,在家的时节就跟着由仪,由仪闲来随口教他两句,也够他消化许久。 又有常琳按由仪的吩咐添置采买了些剑器来,由仪有信手教导了他两招剑法,强身健体也可护卫己身,也是学得有模有样了。 ——因如今由仪身边李纨旧人只碧月一个,也是七八岁上才跟着服侍的,由仪只推说是“先母旧人教导”,就连常嬷嬷都被唬住了,何况碧月? 再有稻香村地方大,屋室自然也大,后头小茶房修的顶得上原来两三个了,只安置小灶风炉一类,看着也空荡荡的。又因仿农家样式,也堆了土灶案台,只闲置着,如今有了碧月——她从前就是极通厨上事的,如今见了不免手痒,于是也就将那灶台用上了。 左右不过每日出钱从外采买些柴火,菜蔬一类都是现成,就连鸡鸭鹅物,稻香村后山下养着的都是现成,于是由仪的伙食就愈发和胃口了起来。 贾兰动了身往金陵去,由仪吩咐常琳点了两个得力人悄悄儿跟着,送了人走,也没依依不舍的。 却是贾兰在由仪跟前流了眼泪,最后还是由仪不耐了,摆摆手,让人走了。 贾兰一去,本也是潇洒。旧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读了一肚子书在肚子里,就想着考场上一展身手,也是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只是到底还不大呢,离了母亲亲人跟前儿,也是极为留恋不舍。 待到金陵好消息传来的时候,也过了一两个月了。 来信只说贾兰顺利过了县试,正在预备府试,算算时候,这个时间,也应该已经进了考场了。 贾母当即就要命人摆酒庆祝,王夫人见这个孙儿出息,也不论往常的不喜,极为高兴。 倒是贾政出言劝住了,只说若府试也能顺利过关,再庆祝也是不迟的。若府试没过,只一个县试就庆祝成这样,外人指不定怎么说这人家猖狂。 贾母听了有理,点了头,只对着由仪笑道:“这回你儿子可是出息了!” 又命人将自己年轻时的首饰找出来给由仪,还道:“这回兰哥儿也是个正经读书人,还得让人在外头给兰哥儿修个书房才是!” 由仪忙道:“他小孩子家家的,要什么书房。如今他不过小小成就,就闹个书房出来,好不得让他轻狂了。”又道:“况园子里环境极好,清幽又雅致,不论在哪一处,总有他读书好的地方,再在外头给他修个书房来,也未必有这好环境。” 贾政听了颇觉有理,于是对贾母道:“珠儿媳妇这话不错,园子里环境清幽,读书也好。到了外头来,人口噪杂的,也不让兰儿静心读书了。” 贾母听了直点头,又道:“既然考了这试,也是个大人了,日后的月例份子,就按珠儿当年的一样!爷们在外头交际,万不能短了银钱。” “这是自然的。”王夫人直点头,公中的钱补了她孙儿,她自然没有不应的。 贾母又道:“明儿就是进宫给娘娘请安的日子,得把这好消息告诉给娘娘才是!” 那头三春与宝钗、黛玉也迎过来给由仪道喜,由仪一一应了,又道:“得等兰儿回来,亲自给你们这几个姑姑道谢行礼呢。” 于是五人都笑了,贾母也笑,又嘱咐:“南边儿天热,兰儿夏衣可带够了?这回人回来,得给他带些日用过去才是。” 又吩咐王熙凤从公中支些花用给带过去。 由仪道:“东西是足够带的,临走前也给足了银钱,还望老祖宗不要太惯着他。若养出个不知柴油油烟为何物的纨绔子弟,岂不耽搁了他今日的聪明?” 这话听得贾政直点头,只觉得这儿媳妇分外的合心意,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儿。 王夫人和贾母见他都点头,前者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后者见儿子如此,又不是什么大事,听说贾兰花用带够了,就点头了。只是还额外与由仪嘱咐道:“日后生活上有什么事儿,他要与人交际,你不要拦他,花用之事找凤丫头就是了。这孩子好好儿培养,日后不愁你的诰命。” 众人又说笑一番,由仪等人仍回园子里去。 宝钗黛玉等人与由仪回去,本打算去稻香村闹上一闹,也算庆贺。还是宝钗见由仪兴致不高,眉眼间似有疲态,便拉了众人,只对由仪笑道:“闹了一日了,您回去歇着吧。” “嗯。”由仪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上去了。 一时回了屋子里,碧月忙忙捧了井水湃的果子露来给由仪,见她看着有些疲惫,忙道:“你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这样,没大精神的。” 由仪摇了摇头,口中酸甜的味道让她清醒不少,轻叹一声,道:“你们下去吧,我想歇歇。” 碧月抿着唇,略带着些忧虑地应了,一面起身,将屋子里玉色绣虞美人的帐子放下,转身出去。 临出门前放不下心一回头,就见由仪靠在榻上抬眸看着窗外,手头仍端着那一盏果子露,不肖细看,就能觉出满身的孤寂清冷来。 第35章 李纨十二 李纨。 “呀,大嫂子怎么不在屋子里?”宝钗、黛玉、三春本来约在由仪处小聚,此时纷纷到了,却见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人,便拉了一个路过的小丫头,开口问道。 那小丫头闻言忙道:“主子说,后头松花开了,要收些酿酒,正在那头呢。” 众人闻言皆是微怔,然后齐齐笑了,黛玉摇摇头,悠悠叹道:“果然还是大嫂子活的有情调些。” 又调笑着问那丫头,道:“那你奶奶春日里可收了水来?” 小丫头愣住了,支支吾吾半晌没答话出来,还是宝钗瞧着好笑,摆摆手,让她去了。 又对众人笑道:“走吧,咱们也过去瞧瞧?” 余下四人均点头应了,也不必小丫头引路,她们对稻香村的一切自然也极为熟悉,几人含笑对视两眼,抬步就走。此时绕过由仪之正房去,再往后山下,正见那百株杏树,此时花已都落了,绿叶下结着些拇指大的小果子,还极为青涩的。 偏偏惜春手欠,忽地过去摘了几个过来,姊妹五个分了,惜春笑道:“这杏儿在这儿,大嫂子也是吃不完的。况且又多,咱们就玩一玩,嫂子也不知。” “这会子不知,等到了嫂子跟前儿,手里拿着这个,嫂子自然就知道了。”黛玉随手把玩着青涩的杏子,轻笑一声。 宝钗道:“这东西也有趣,如今看着青嫩,等到了时节,黄澄澄地透着红,香香甜甜的也不腻口,纵然知道它伤人,也住不下口。” 其余几人也笑,迎春道:“只看今年这些杏子是吃不完的,若不想落入土中烂成泥,也只能抬出去卖了。” “待那个卖出来了,咱们可得让大嫂子做一回公道。” 惜春又道:“兰儿的府试已过了,想来此时也该回来了吧?” 探春摇了摇头,道:“我听父亲说,金陵那边兰儿传信回来,说他结识了两位先生大儒,都荐他先下场试一试院试。左右今年正当年,若下回又得等了。” “那二老爷如何说?”迎春忙问道。 探春道:“父亲也说不上生气或是欢喜的,只细细问了回来的人,听说兰哥儿觉得稳妥,便也答应了。只是免不了说了两句兰哥儿太过激进一类的话语。” “要我说,也不论激进,若能过了,也算省了一桩事。”黛玉道。 宝钗闻言笑了:“那是你不知道人间疾苦,那院试科考,可是容易的?好在兰哥儿还小,日后还有得是好时候,这一回过了便能得个少年才名,若没过,也得静下心读两年书。” 几人闻此都点头称是,一面说着,一面已到了种着松树的一处空地上。 正值春末夏初,地上青草茵茵的,松树上也结了极好的松花。由仪正歪在一方软塌上,一手摇着团扇,一面指挥着两个小丫头上上下下的。 众人于是围上去笑了由仪一番,迎春四周看了看,问道:“照雪、柳依她们两个怎不在?” 由仪闻言轻笑一声,那头碧月忙笑道:“照雪是她老子娘来领她的,她虽然小我们两岁,但若说婚许,年纪已大了,我们主子听说她家里谈了亲,自然没有拦她的道理。柳依她是父亲过世,家里没嚼头才卖身的,如今家里缓了过来,到底也是母、兄的宝贝,自然上门来要给她赎身了。如今听说,已经在谈一门婚事了。” 众人听了都道:“既然是要婚配了,那我们可得给一份添妆呢!” 碧月抿嘴儿一笑,道:“姑娘们可别惯她们了,照雪自然是主子厚厚地赏了一番不说。就那柳依,原是外头进来的,连身价银子都没要她的,反而许了个好一份嫁妆钱和几样好首饰、料子呢!” 素云听了推她说:“你今儿这话让她们两个知道,少不得要打你的。” 宝钗黛玉等人也都笑了,回头少不得或多或少出些银钱、旧衣或是衣料首饰交给碧月,嘱咐她回头二人过府来,将东西给她们。 此时黛玉又问由仪:“您说要采松花酿酒,怎得此时又歪在这儿打发丫头们了?” 惜春往她身上靠了靠,也笑眯眯道:“林姐姐你不知道,这大嫂子收松花啊,是情趣。可若是自己亲自动手,那就不是了,你看如今,这亭子里焚着香、煮着茶,大嫂子在这儿悠悠闲闲地看人动着,亲自动手,可不是这个乐趣了。” 宝钗睨她一眼,嗔怪道:“就你嘴毒。” 正说着,那头云心带着雪霏和来思捧着个小竹筐过来,对众人行礼道:“主子,您要的东西齐了。” 众人听了都围来看,对着那筐里的花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黛玉道:“早两年大夫曾嘱咐我用些松花酒,偏我不喜欢那味儿,也没用。” 宝钗道:“那本是上了年纪用才最好呢,你这年纪,清清淡淡地饮食养着就好。” 又问:“前日太医诊脉,可说什么了?” 不等黛玉开口,后头一道清脆的男声已经兴高采烈道:“说她身子比前些年好了不知多少!照这个境况看下去,不出二三年,竟然便可不再犯了!” ——来的正是宝玉。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又笑他:“你竟然来的这么悄无声息的。” 宝玉笑了笑,也不与众人分辨,只自己欢喜着。 众人听了他的话,也知道他高兴,也不理他,只和黛玉道喜。 由仪又道:“这样看,怎得都得替林丫头庆祝一场。” “不如这样——”她徐徐说道:“如今春日快过了,鳜鱼也过季了,如今应该还能有肥嫩些的,我让人送两条过来,片了肉来滚汤做锅子。横竖院子里还有青嫩嫩的小菜儿,等会儿摘了来煮着吃,还有,我奶嬷嬷前儿送了二斤干银耳来,那个泡开了下锅子岂不好吃?” 众人听了都点头,迎春又道:“这些都听嫂子的,唯一点,我想着屋子里憋闷,不如咱们就在这亭子里吃,吹着小风,也舒服。” “这主意极好!”探春和惜春都点头称赞,宝钗又道:“旁的青菜大嫂子这儿倒齐全,只是得让厨房送些新鲜青笋并嫩嫩的豆腐来!这两样下了汤锅滋味最好。” 由仪听了就问素云:“你二姑娘和宝姑娘的吩咐,记清楚了?” 素云应了一声,笑道:“您放心,奴婢记住了。” 由仪点了点头,又吩咐云心将那松花晒干研粉收着,等来日再用。 又对众人道:“这眼见日头大了,回屋子里吧。你们看,咱们是庆午膳还是晚膳?” “自然是午膳。”惜春道:“晚膳这亭子的精致就不好了。” 众人也都点头附和,由仪就吩咐素云:“你看这准备吧,午间用膳。” “唉。”素云应了一声,由仪又对众人道:“你们今儿怎么来的这么齐全?” 惜春上前拉着由仪起身,推着她往前走,道:“大嫂子你这些日子都懒懒的,我们过来闹一闹你,也让你提起精神。” 探春也道:“我们想着,您这日日懒懒的,想来也是兰哥儿不在的道理,我们便来陪一陪你。” 由仪摇头道:“我哪是因兰哥儿不在身边呢?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精神头不大好。” 众人当下对视,只当她嘴硬,一面仍拉着她往回走。 由仪屋里正是新换的松绿纱帐,颜色鲜亮,又轻薄软密,清风徐来带起纱帐,引出隐秘处的玉兰绣花来。那折枝玉兰绣的又精妙,正是素云的手艺,极为由仪所喜。 宝钗等人见了也是止不住的赞叹喜欢,只道:“这纱不说,刺绣的手艺可是顶顶好的了,让人一眼见了就喜欢。” 由仪让人沏了新茶来,用一套甜白瓷的小钟给他们斟了,听了这话道:“素云随手做的,难得你们竟然这样喜欢。” “不止这个,前头那个绣虞美人的玉色帐子也精致,想来也是素云姐姐的手艺?”宝玉道:“也不知日后是哪个有福的能消受了素云姐姐去。” 黛玉听了沉下脸来,推了推宝玉不做声。 宝钗知道黛玉的性子,抿嘴儿一笑不说话。 探春嗔了宝玉一眼,道:“二哥哥往日只说自己万事通,也不知素云是什么身份的。” 迎春也拉了拉宝玉,低声道:“素云姐姐侍候了嫂子多久?一直没出去,你还不知道吗?” 宝玉愣了,不解其意,还是黛玉恼羞了拍他一下,又往由仪身上使眼色,方才了悟,忙给由仪作揖赔礼。 由仪摇头轻笑:“本是你哥哥的人,你和我赔礼有个什么功用?不必了,都多少年了,知道的人也少。” 宝玉讪笑两声,由仪又指点心给他吃,道:“碧月的手艺,想来你是喜欢的。” 宝玉有了台阶下,忙拣了糕来尝,然后连连点头称赞。 这一件事也就过来,回头素云过来时,众人正笑语晏晏的说些个诗书字画,由仪自转着钟茶在一旁的榻上歪着,看她们说笑,面上也带带些笑意。 第36章 李纨十三 李纨。 “主子,太太房里的消息,说宝二爷脸上烫着了。”素云捧个添漆小茶盘端了一盖碗茶进来,对歪在榻上漫不经心地勾着琴弦的由仪道。 由仪闻言挑了挑眉,问:“怎么回事?” “听说是宝二爷和太太房里的两个丫头玩闹,不小心撞了烛台,脸上烫了一大块儿呢!都是水泡,紧邻着眼睛,差点儿就烫瞎了。”这个素云不知道,于是唤了个名唤茯苓的丫头进来,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由仪于是又勾了一下琴弦,意味不明地问道:“是跟丫头们玩闹?” “正是呢!太太为了这个,把屋子里好几个丫头辇了出去,可有的有脸面的。”茯苓努努嘴,道。 由仪闻言,又问:“如今在哪儿呢?” 这个素云却是知道的:“挪回怡红院了,姑娘们都过去了,听说林姑娘眼圈儿都红了。” 由仪闻言轻轻一叹,抬手最后勾了一下琴弦,嘱咐:“娶我的斗篷来,提上灯笼,咱们也去看看。” 又嘱咐:“将那个琉璃瓶儿装着的小药膏带上。” “唉。”素云忙答应一声,嘱咐雪霏去办,又亲自取了一顶玉色绣凤仙花的斗篷为由仪披上,又道:“到底天儿晚了,可要备一顶竹轿?” “不必了。”由仪摇了摇头,随意抬头让素云系着带子,道:“走着过去吧,几步路,传个轿子好不娇气。” 素月笑了,又将风帽给由仪仔细带好,道:“天儿虽暖了,晚间也有风,大意不得。” 又唤外头,吩咐三四个稳重的婆子跟着,又让点了亮堂堂的灯笼来,还嘱咐人备了油纸伞、手帕子等物,怕有不及的地方疏漏了。到底由仪夜间不大出门,且往日出门前的事情都是碧月备着,今日碧月身上不痛快,由仪打发她早回屋子歇息,素云自己也有些忙乱。 待出了门,一路上见好几间屋子都是亮堂堂的,可见为了宝玉这伤,满园子的人大值都闹腾了起来。 果然到怡红院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宝玉手里拿个镜子躺在床上,黛玉哄他给自己看伤势,宝玉偏拿帕子挡着半张脸,死活不让看。 三春和宝钗坐在炕上喝茶,见由仪来了往里努努嘴,道:“大嫂子来的不巧了,人两个说上话了!” 由仪便笑了,一面吩咐素云:“将那药拿来。” 又对宝玉道:“你可别拿帕子掩着了,捂着伤口不爱好。也别总拿着个镜子,你时时看着,便更觉着伤口疼。” 又道:“我拿来这药膏是极有用的,前年兰儿冬天碰了火炉子,手上一圈儿的燎泡,我让他那冰水泡了半晌,再涂了这药,没两日就好了,竟然半点儿痕迹都没留。” 宝玉听了忙让人拿来给自己图上,宝钗笑道:“旁的还好,那瓶子可精致,盛着那白药膏子也好看。” 黛玉此时见了那伤口,果然唬人的很,便拧着眉对宝玉道:“日后可还乱玩闹了?上上下下的,碰了大小伤痕,看不出来还好,如今闹这样的,明儿老太太见了,可该怎么样呢?” 她说着话,眼圈儿又红彤彤的,吓得宝玉不行,连忙答应了,道:“再也不和她们玩闹了。” 宝钗在一旁看着只笑,又拉着由仪悄悄儿道:“我下头铺子有人送了一盆茶花名品‘十八学士’来,我惦记着嫂子喜欢,明儿让人给嫂子送去。” 由仪道:“花倒没什么,只是这一份心意难得。” 宝钗吟吟笑道:“嫂子喜欢就好。” 她如今整个愈发沉淀下来,只是单单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子说一不二的样子。若垂着眼看着手上端着的茶碗子,一声不吭的就更压人,直让人大气都不敢出了 由仪仔细打量她上下,忽然笑了。 如今这命格岂不是和原来大不相同了?大权在握意气风发,如今虽然仗着贾家的势,可薛家的生意却是蒸蒸日上,贾家上下对她更是尊重,如今的宝钗,无论在哪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了。 只是关她面相,只怕近日有不顺心之事。 却也不难,只看她如何抉择了。 叹了口气,又关心宝玉两句,由仪便开口告了辞。 宝钗开口道:“我和嫂子顺路,咱们一块儿走,热闹些。” “好。”由仪一向颇喜欢她,正打算提点她两句,听她这样说,便点了头,道:“左右也顺路。” 于是二人别了三春、宝玉黛玉,相携离去了。 “刚才在那屋里,忽地想起个故事来,你可愿意听一听?”夜里的清风徐徐吹着,由仪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见宝钗身上一件宝蓝绣格桑花的披风,看着不大起眼,料子却也是顶顶好的。头上乌油油的发髻中挽着一支看起来朴素的发钗,唯有钗子上镶嵌着一颗外国流行的彩色金刚石,也剔透,做工算是顶顶的了。耳边的明月珰更是光彩熠熠,一身装扮乍一看不起眼,实际懂行的都知道价格不菲。 宝钗听由仪这样问,忙道:“嫂子且说吧,路程还远呢,您也说着,我也消遣消遣。” 由仪于是笑了,慢慢道:“那是我小时候,我母亲讲给我的:说前朝扬州有个大商人,家里头做绸缎、首饰生意,那可真是日进斗金,家中金银无数,财宝满屋。他家里共有两个孩子,一个大的,男孩儿,只唤做海哥儿,因是家中独独一个的男丁,宠的不成样子,小小年纪学得满身纨绔子弟的习性,于读书财务上半点不经心,每日只管沾花惹草,做些不着调的事情。 还有个小的,女孩儿,小了海哥儿两三岁,性格最是和婉端庄,也聪明伶俐,自小由父亲亲自教养,万分珍爱。于财贸事务上的天分比她哥哥更是高了不知多少,胜过了世间大半男儿。只苦于是个女孩儿,也不能做一番事业,只能于内宅之中侍奉父母双亲,日后许个好人家,为人主母操持家计,也算好下场。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那大富商就早早病逝了,留着孤儿寡母三人,寡母无能,海哥儿又是不通这些事务的,最不当事,也保不住家业。最后还是那姑娘站了出来,受着人的非议掌着铺子撑起了家业,眼见家业蒸蒸日上,到底是个姑娘家,又被人惦记——原来是当地巡抚的嫡子看上她,要她嫁过来为妾。其实哪里是看上她,足足是看上了她手下掌着的一份家业罢了。 本来,这姑娘想着,家里已稳下了,她将家业交给哥哥,再有自己嫁给一方大员,也能撑得住。偏生这日那海哥儿出门跑马,路上被人冲撞了,一跤跌得,自此竟然成了废人!姑娘便想:这家里已经这样了,我若走了,家里该怎么办呢? 于是姑娘便下定了主意,此生就守着父亲留下的这一份家业过日子了,也回绝了巡抚家的差事。那巡抚公子听了只说姑娘看不上他,哪里愿意?几番逼迫。姑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半身遁了空门,从此在家礼佛,让人称一声‘居士’罢了。又给朝廷捐了足足十万两雪花银,朝廷便给她家颁发了一块儿‘大义之家’的匾额,巡抚公子虽气急败坏,到底顾念着名声,只得愤愤地泄了口气,不再提着此事。 姑娘从此就在家守着家业,再过些年,那巡抚因贪腐之罪下了狱,姑娘方才复了身。她将家业交给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侄儿,带着几个心腹四方周游,赏阅名山大川、四时美景,一生未嫁,虽有几个入幕之宾,却也只当取乐罢。” 她说了长长一段话,又对着宝钗歉意一笑:“我也没什甚个文采,就这白话讲个故事,妹妹请见谅吧。” 又问宝钗:“妹妹你说,这姑娘的日子,到底过得怎样呢?” 宝钗愣了半晌,忽然笑了:“听嫂嫂这故事这样长,怎得主人公却没个名号?” 由仪歪头看她:“我当妹妹是个聪明人,怎不知,这故事里的人物都是不定的,她能叫花儿、草儿、娟儿,也能叫宫裁、宝钗、黛玉,不过是个代号罢了。” 宝钗听了,笑道:“是我愚钝了。”又若有所思道:“要我说,这姑娘的日子过得是不错的,女儿家有自己的事业,何必仰仗那些男人呢?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养两个戏子伶人取乐,做的隐秘,外人怎知?” 由仪仔细看着她,忽然笑了。 此时的宝钗,和原本的宝钗,又何止是天壤之别呢? 走着走着,已能见到山顶上的亮光了。 宝钗便对由仪笑道:“稻香村到了,嫂子留步吧。” 由仪点了点头,对她含笑道:“那就就此作别吧。” 又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听说今日王家席上有请了好几位王爷?果然不愧是王子腾大人的夫人寿辰,热闹繁华也不是旁家能比的。” 见宝钗恍惚着点头,便笑了,转身离去。 宝钗怔怔地看着由仪转身,忽然唤住了她,待她转头,认认真真对她欠身一礼:“嫂子,多谢嫂子今日的指点,宝钗定然铭记在心。” 由仪便笑了:“不过是个故事罢了,说得零零碎碎的没个道理,难得妹妹能沉得下心来听。” 宝钗闻言轻笑一声,站在那里看着由仪被四五个丫头婆子环绕着上去,直到那一抹光亮隐隐约约地去了,她方才长长舒了口气。身旁的莺儿忙要上来请她回去,忽然见宝钗伸手理了衣衫,对着山上隐约的一抹光亮认认真真地欠身下去,低声喃喃道:“宝钗谢过大嫂子。” “姑娘。”莺儿一惊,忙道。 宝钗平了身,对着莺儿笑笑,温声道:“走吧,咱们回去。” “唉。”莺儿答应了,扶着宝钗继续往蘅芜苑去了。 第37章 李纨十四 李纨。 这日由仪回了稻香村,也不过在素云的服侍下洗漱了一番睡下。 再过一日,却是宝玉的寄名道娘马道婆来了。 听人来传话的时候,由仪正歪在炕上听碧月、素云和云心、来思、雪霏念叨些家常往来事务和府里的新鲜事儿,门槛儿上坐着一溜儿的小丫头,都是办完了差事闲坐的。 听了这话,旁的还好,偏有一个刚被指派来稻香村的小丫头,忽然起来,拔腿就跑。 碧月正瞧见了,当下一拧眉,低声道:“也没个规矩。” 又给来思使眼色,道:“你去看看,怎么了。” 来思点了点头,将手里拈着的一根针扎在那朵芙蓉花儿上,随意放在炕沿儿,自己起身跟了出去。 出去就见那小丫头脚步匆匆跑进屋子里,她跟上在门口瞧着,却见那小丫头捧了一大包子零散钱出来,脚步匆匆的,看着是又要跑。 她忙唤住了,问:“蕊佳,你急个什么?” 那名唤蕊佳的丫头见问,忙道:“是我娘身子不好,我想为她在药王前添些香油钱。” “我说呢,原来是为了这个。”来思面色和软些,按着她在一旁坐下,道:“那马道婆素日贪心招揽钱财,做事不干不净,最是坏透了心的。若是个出尘之人,却佛不佛道不道的,每日各家里游走,但凡什么事儿都说要供灯油,最是贪钱财,也没听说哪里灵验了。” “这钱你给了她算是瞎了。”来思叹了口气,道。 蕊佳听了十分着急:“那……那我这事儿……姐姐,你得给我出个主意啊。” 她拉着来思的袖子哀求着,来思拍了拍她,道:“你也不必着急,我这里有个主意。” “姐姐你说。”蕊佳仿佛得了根救命稻草,急切道。 来思笑了,道:“如今这时节,院试也该完了。我听咱们主子说,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封些银子供敬神佛,都给碧月姐姐的哥哥——咱们主子的奶兄料理,那位可是个做事最稳重靠谱不过的了。你将银子捎给碧月姐姐,碧月姐姐怜惜你,给那位大哥捎带两句,让他替你在药王前给你上个供,你又是主子身边儿的人,指定差不了。” 蕊佳听了,思忖片刻,忙不迭地点头:“那姐姐,你看我是这就将银钱给碧月姐姐?” 来思笑了:“你呀,先把你这钱拢一拢,回头记个数、凑个整,央她给你写个笺子记了数值,好封上。至于给她作礼的,只将平日做出的针线,拣好的送她,算一份心意便罢。” 蕊佳听了,也觉有理,便如来思说得做了。 且说那头马道婆在府里招摇一日,和赵姨娘商量出件糟污事来。 这日,众人聚在宝玉处叙话,关心他脸上的伤。又有王熙凤拿着茶叶打趣了黛玉一句,宝钗今日倒是神采奕奕的,听了这话只道:“还不早晚是你家的媳妇?何必着急。” 众人听了都笑,一时贾政房中两个姨娘来了,宝玉让座了,说两句话,凤姐儿只管笑黛玉,并不搭理那二人。由仪歪在一旁自在喝茶,见她如此,心中暗道:果然是王夫人的“贴心人”。 正说着,那头小丫头来回话,说舅太太来了,让人过去。 那头两个姨娘忙退,由仪便拉着凤姐儿走了,给宝玉和黛玉留了一处说体己话的地方。 王夫人房中,三春已在了,说两句闲话,那头忽然有人来回说:“宝玉病了!” 到底顾念着亲戚在,说得体面些。但看她那凄惨悲切的样子,王夫人便知不大好,当下只觉胸中那一块肉砰砰地跳,扶着丫头的手,也不顾王子腾夫人了,抬步就往怡红院去,很不得自己生了一双能飞的翅膀。 王子腾夫人素来疼爱宝玉,听了这话也连忙跟着过去,由仪仔细看了看四周,王熙凤刚被派去取东西,于是轻叹一声,提步也去了。 这头怡红院中闹成一团乱麻,众人急的无头苍蝇一般看着宝玉在那里发疯,忽然又有人回禀王熙凤持刀杀进园子里。 贾母听得心里直突突,当即腿软了没站住,这边周瑞家的带几个人制住了王熙凤给带回了屋里去。贾府中一时忙乱不堪,又是请医问药、寻僧探道的。贾母又病了,须得请太医来医治,王夫人每日哭的泪人一般,贾政也伤心的不像话,王熙凤房里,平儿丰儿每日哭着,贾琏也十分伤心。 贾赦仍然存这一份希望,四处寻求有神通的和尚道士来,便是贾政放弃了也不理,自顾自四处寻找着。 由仪也不论这些,每日两处看看,回了稻香村便仍旧翻书烹茶——总归果不论在她,且等那一僧一道上门吧。 再说宝钗,她以皇商薛家的名义往朝廷里捐了十万雪花银——并借着这银子给当今递了封折子。也是因为西北荒灾却国库空荡,这十万两雪花银送上了朝廷,第二日便有圣旨下发封她做:奉德郡君,恩典她自开女户。又在朝堂上满口称赞,还赐下了紫金正楷的:仁善持身四字的牌匾来。 从此宝钗自立门户便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薛家的皇商地位更是极为稳妥。 但因有宝玉王熙凤这一桩事来,薛姨妈虽然欢喜,却也担忧那二人,于是薛家竟然也没办个宴席庆祝,只是低低调调地应了。 但到底薛姨妈舍不得贾家的热闹,宝钗在园子里住的也舒坦,还舍不得姐姐妹妹们。何况还有这一桩乱事,薛姨妈挂心的很,也走不得。 于是虽然命人打点了宅院,挂了“奉德郡君府”的牌匾,却也没离去,仍在贾府住着。 这日,赵姨娘在贾母身前惹了好大的不痛快,贾母拄着拐杖发了一通火气,又要说贾政的不是。由仪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坐着,像是陪着抹泪儿,其实也在出神。 那头忽然就是飘飘忽忽的木鱼声与话音儿传来,贾母忙忙让人请来,听着那和尚道士忽忽悠悠说了一堆。由仪就坐在一旁儿,看着那两人邋邋遢遢的样子,心中只觉好笑。 那两人做完了事情,再一扫屋里的人,见宝钗通身紫气、黛玉气韵悠远便觉不对,再看由仪版李纨满身功德金光笑眯眯地坐那儿,心里慌张一波,也只能暗叹一声:天意弄人了。 又对由仪施了一礼,没说什么,潇潇洒洒地去了。 贾母、王夫人仍可,宝钗却注意到了那二人的礼,于是歪头看了李纨一眼,见她仍然笑吟吟坐那儿喝茶,于是轻笑一声,摇摇头,也不管这事儿了。 于是众人又在外间坐着候着,晚间听里头说二人渐渐清醒,又说腹中饥饿。贾母听了大喜过望,忙忙嘱咐人端了浓浓的米汤来喂二人用下。 消息传到外间,旁人不说,黛玉就长长松了口气,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其余几人也都笑,宝钗也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黛玉,笑道:“可算是好了。” “是啊,可算是好了。”虽然黛玉这些年少了忧愁焦虑,身上好了不少,到底天生气弱些,这些日子经了这事,也已连着几夜没合眼了,乍然松了口气,险些就要站不住。 宝钗忙扶了她一把,又对紫鹃道:“快,我早上来是乘了竹轿的,如今还停在墙角儿上,用那个抬你们姑娘回去,只悄悄儿地回去。我让人请了高明大夫来给妹妹看,不叨扰太太。也只让外面觉着,妹妹的病是好了的。” 紫鹃听了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应了,一面和雪雁扶着黛玉出去,果然上了轿子,回了潇湘馆。 回头宝钗命人悄悄儿将名下药堂的高明大夫请来给黛玉看诊,只说连日惊吓情绪不稳乱了气血,开了两剂药,吃了果然大好。 从此黛玉就和宝钗愈发亲近了,宝钗喜欢黛玉才华和那一份清高气度,黛玉倾慕宝钗体贴细心带人宽和,从此姐姐妹妹的,不分你我了。 这边宝玉、王熙凤那病,三十三日后果然好了起来。 黛玉带头的第一个是欣喜若狂,对着宝玉流了两回眼泪,把宝玉下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对着黛玉指天发誓从此好好儿念书,凡大小事都听她的。 那边又有金陵传来的消息,贾兰院试中了,虽然是个二十几名的成绩,对他这年纪却也是顶顶好的。 两件喜事撞在一起,贾母喜得无可无不可,当下吩咐人放了好些鞭炮,这边又办宴席庆祝。 再到入宫给元妃请安之日,贾母和王夫人高高兴兴进去,将这喜事说了。 ——元妃本来苦于家中无可上进之人助益,听了这话实在高兴,当下赏了贾兰上等徽墨、砚台和御制新书无数,叮嘱贾母、王夫人好生教导贾兰,不可懈怠。 又赐由仪宫绸、宫锦、宫缎并内廷制造金银玉器,还额外召由仪入宫,笑着细细叮嘱了如:好生教导、不负大哥哥、光宗耀祖、日后好给嫂子体面一类的事情无数。 回头腹内众人也都来道贺,由仪一一谢过,回头闭门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至于元妃那满满几大罐子的鸡汤? 怕是白灌了吧。 第38章 李纨十五 李纨。 “母亲。”在外历练几个月,贾兰如今看来也成熟不少。此时穿着一身玉色长衫,头发简单束起,风尘仆仆地回来,虽然只是十来岁的小少年,已有了长身玉立的形状。 由仪含笑扶他起身,道:“一路可好?” “安好!”贾兰狠狠点了点头,看着由仪熟悉的容颜样貌忽然有些眼圈儿发红:“儿一向都好,母亲如何?” 由仪轻笑着点头,一面携着他往里走,道:“我自然一切都好,老太太她们都等着你呢。” 又忽地抬手抚了抚他束起来的发,轻笑着道:“贵妃听闻你考中了秀才很是高兴,赏赐了你不少笔墨端砚书籍,我都让人收在你的书房中了,想来你会喜欢的。” 贾兰应了一声,敛衽对宫中方向恭肃一拜:“谢贵妃恩赏。”又与由仪笑道:“儿还得多谢母亲没昧下了这东西。” 由仪摇头轻笑:“你呀!” 待到贾母房中,贾母自然揽着贾兰“心肝肉”的一通叫,由仪在一旁看着,只觉好想回到了当年黛玉进府的时候。 贾政自然早早到了不必说,贾赦却难得出现在了贾母上房中,将自己珍藏的两把扇子和一方端砚赠给贾兰,含笑让他日后好生习学、光宗耀祖。 贾母早命人备了宴席,就设在园子里藕香榭上。办了三四桌酒席,又设了一张屏风,让由仪和王熙凤带着大姐儿在内坐一桌。外头贾兰随贾母、宝玉、贾政、贾赦一桌,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一桌,宝钗与三春、黛玉一桌。又有小戏、说书的,热热闹闹庆祝了半日,直到天色擦黑,方才散了。 一切热闹散去,由仪与贾兰回了稻香村,上房中已点起了灯,亮堂堂的。 贾兰今日由贾政特许喝了两杯酒,此时脸上也有些泛红,丫头端了滋味酸甜的解酒汤来,他饮了两碗,对由仪笑道:“母亲的解酒汤和消食茶竟然是一个味道的。” 由仪手头端着一碗普洱茶慢慢呷着,闻言飞他一眼,嗔道:“偏你会打趣人。” 贾兰嘿嘿一笑,又想起另一件事来,神情带上了些激动:“儿在金陵结识了一位先生,没在信中说。” 由仪闻言挑挑眉,为他倒了一碗茶,道:“你说。” 其实哪用他说,贾兰身边她的人不少,什么消息也瞒不住由仪的。 贾兰道:“那位先生姓庄,名徽,字澈安,号雨时。” 他神秘兮兮地对着由仪说,想让她惊喜讶然些,却见她仍然老神在在地坐在那边喝茶,虽然姿态神情懒散,却也掩不住一身潇洒凛然的气派。那是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纵然平日里再低调,也与平常书香门第的小姐、豪门勋贵的少奶奶不同。 由仪见他掩不住的失望,轻笑一声:“你这小子还嫩了一点儿,左右这回也考上了,便陪我抄两日《清静经》吧,释儒道法,总有些有用的东西。我生平最不喜欢那些读腐了书的,且不知读书、为官,须得集百家之长,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独奉一家,不可大成。” 她有意提点贾兰两句,贾兰也习惯这样时不时的教导,于是忙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儿知道了。” 由仪又问:“那位庄先生可是每日一身长衫、踩着木屐,最好梨花开遍之时撑伞踏青?” “母亲知道?”贾兰一愣,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倒是我忘了,母亲乃是金陵出身,庄先生少时也在金陵。” 由仪摇头轻笑两声,叹道:“真说起来,我与他也有两面之缘。” 说的是原身李纨。 她随意到:“他学问不错,我猜猜,可是要收你为徒?” “母亲知道?”贾兰惊讶问道。 由仪笑了:“你这样说,胡乱猜猜也有了。” 又道:“你如何想的?” “母亲……”贾兰顿了顿,问道:“母亲您看如何?” 由仪摇头轻笑:“这个我做不了主,我能做的,只是确认这人的品行学问如何,但要论眼缘,还是要看你的。” 贾兰沉吟片刻,道:“儿子倾慕庄先生才华。” “好,我明白了。”由仪点了点头,道:“改日,你和你祖父说,有关你的学问前程,你祖父会答应的。” 又道:“回头我嘱咐碧月备一份礼物,说起来,他当年还帮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再有一日为日,终身为父。等哪日你拜了师,他也没个子孙后代的,好生孝敬他吧。” 贾兰一愣,然后嘴角猛地抽搐两下:“您这话说的好生……” “不要脸?”由仪挑眉看他,一面抬手给他续了一碗茶,轻笑道:“熟了你会发现他比我还不要脸。” 说着摆了摆手,叹道:“时候不早了,我累了,你回去吧。也早些睡,明儿一早给你祖父请安,和他说这件事。咱们家这情况,你的事情我是做不得住的。” 贾兰闻言应声答应了,起身对着由仪行了一礼,退下了。 “主子。”碧月上前对着由仪一欠身,道:“庄先生那边……” “不管他,随他乐意。”想到原身和那位庄徽庄先生的情情怨怨,由仪摇了摇头,随意往身后的引枕上靠了靠,道:“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堂堂山东庄氏嫡支公子,潇潇洒洒地退出家族说要做个闲散人,谁信啊。” 碧月抿了抿唇,垂头半晌,忽然道:“其实当年……” “没什么当年。”由仪垂头看着腕上那一串沉香串珠,神情冷然:“他是山东庄氏嫡公子,如今出了家族也是当今皇后亲弟,我呢?前朝皇室血脉延续,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扬了扬脸,道:“开箱笼,将那只荷包取出来。” 碧月抿着唇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应了:“是。” 她出去半晌,回来时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看起来颇为简朴的小木盒子,外表看来也没个繁琐的金玉装饰,普普通通的。但凡是有些眼色的,便知道那匣子是极为难得的沉香木整根抠出来的,仔细嗅一嗅还有淡淡的香气,打开还能见到盒盖内部镶嵌的一圈儿墨翡,单这一个匣子,价值连城。 所谓内秀,无外乎如此。 由仪伸手从里头取了个淡青色的小荷包出来,那荷包的质地特殊,烛光下隐约间霞光闪耀,若在日头底下更是好看,此时上头还用月白丝线勾勒了一簇玉兰,于繁华中更显清雅。 这料子叫做——彩霞锦,乃是早年邦国贡上的一种布料,如今已没了产出,一匹之价可抵平常百姓人家千百年生计。 李母早年的东西都散的差不多了,李家也没什么家底儿,这自然不是李纨所有的。 这是李纨与庄徽的定情信物,当年金陵城郊踏青而遇,一见倾心。 李纨送了一块包着母亲留下的平安扣的手帕出去,半月后,庄徽回送了一只荷包。 垂了垂眸,由仪将荷包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串莹润剔透的玉珠来。 那玉珠颜色极好,是如牛乳白云般的洁白,一尘不染。放在鼻下清嗅,隐约能闻到一股檀香气,细看那珠子还能看到隐约的莲纹,是佛教的东西,以价值而言,可算得上是一座寺庙的镇寺之宝。 带在身边,鬼神不侵。 是庄家老夫人留给庄徽的护身符,也是庄徽真正送与李纨的定情信物。 那所谓极为珍贵的彩霞锦,在这一串玉珠前竟然算不上什么了。 一个是有心总会找到,一个还是要看缘分的。 叹了口气,由仪自炕柜屉子里取了个小竹盒,打开里头满满当当的各色手帕子,无一不精致好看,全出自由仪屋子里的丫头们之手。 她挑拣了半晌,总算寻出一块儿湛蓝色绣梨花的手帕,她手下施力,将那帕子一扯分为两半,抬手将带着花儿的那一半塞到荷包里,又将玉珠又放回去,将荷包系上,重新放到那小盒子里。 落锁的声音清脆,由仪抬手在那匣子上慢慢抚过,长久,轻笑一声:“少年人啊——” 她慢悠悠拖长了调子,一双美眸中仿佛包含了无数的愁绪笑意,又仿佛空荡荡的,只有冷然与淡漠。 “天真,又现实。” 第二日,天气大好。 由仪早早起身,在素云的服侍下洗漱更衣,难得好生装扮了一番。 淡蓝色绣梨花的长裙,外罩一件湖蓝色绣云纹的大袖纱衫,广袖长裙,衣袂翩翩。 一头乌油油的发挽起了个倾髻,穿插着系了一条藏蓝的发带,除了一朵蓝色丝绒花外再没有旁的头饰。 耳边是一对蓝宝石坠南洋珍珠的耳环,轻轻扫了淡淡的一层眉黛胭脂,气质悠远。 “主子好适合穿这样的衣裳。” 碧月为由仪理了理宽松的裙摆,笑道:“只让人觉着出尘淡然,遗世而独立。” 也太让人觉着遥远了些。 碧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那自然垂下的袖摆,抿了一抹笑出来:“早膳摆好了,兰哥儿也到了,该出去了。” 贾母房中请过安,贾兰便往贾政书房中说了拜师一事。 贾政自然是知道庄澈安、雨时先生的名号的,对他的才气颇为看好,听了这事哪有不应的?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就吩咐王夫人办了拜师礼,打算亲自带着贾兰上门。 王夫人听说那庄徽颇有才气,便想着让贾政带着宝玉同去。 偏偏贾政是知道庄徽的脾气的,于是道:“那庄澈安素来是个最古怪孤僻的脾气,又喜静,学问好,脾气更大,这个多少人都是知道的。咱们兰儿得了他的青眼,得他教导两年便是极幸运的了,宝玉那个性子,上了门也未必讨得好。” 又道:“况人家教导严苛,回头管的宝玉严了,你们又要闹,岂不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王夫人虽然有些心思,但见贾政执意坚持也无奈,只能随了贾政的心意。 心中却谋算着拖娘家人给宝玉找个比那庄澈安好上十倍的先生。 然后王子腾夫人是知道宝玉的脾气的,纵然她喜爱宝玉,但闭着眼睛也不敢保证这事,于是只说尽力,回去寻访一圈,得到的答案让王夫人大失所望。 第39章 李纨十六 李纨。 庄澈安的宅子在京中难得的幽静之地,宅子修建的颇有南地韵味,处处精致,美轮美奂。但纵然如此,其实也只是他在京中的一处落脚之地。 贾政早递了拜帖,第二日带着贾兰登门拜访,庄澈安和利落,命人择了黄道吉日,收贾兰为自己的入室弟子。 从此,庄澈安便是贾兰的师傅,贾兰,也成了当今皇后疼爱万千的幼弟的嫡传弟子。 庄澈安为了这个徒弟在京中住了下来,皇后对此万分欢喜,时常打发膝下皇子,也就是皇帝的嫡长子往庄府去探望,也算是与贾兰一同学习了。 无论性格如何桀骜,庄澈安的学问在同辈中算是无人可及了。 他在天下学子之中颇有地位,是有资格教导皇子的。 贾兰从此就随着他学习,到底是庄家的孩子,庄澈安无论在经济时务还是为官之道上都无可挑剔。或者说他这个人,除了那桀骜不驯的脾气,便是天生最适合为官作宰的任务。 但纵然如此,也有人称赞他一声:有名士之风。 由仪让贾兰顺道将那匣子给了庄澈安,只说是一件旧物,物归原主。 听说他收了,晚上贾兰回来的时候带了两样东西,还是当年那个手帕子包着,已经是颜色极暗淡的了,却也能看出是小心保存着的。但里头包着的平安扣却已不是当年送出去的模样。 ——那平安扣中有用赤金修补的痕迹,那是匠人们修补玉器常用的手段。 见到那东西的时候,由仪正赏玩一个翡翠兰花的盆景,见了也不过是缓缓点了点头,对着有些疑惑的贾兰道:“明儿休沐,你不去师傅那学习,便随着我抄两卷《清静经》吧。” 贾兰闻言行了一礼,道:“是。” 日子一天天的过,贾兰愈发稳重了下来。 成百上千卷《清静经》洗去了他身上的浮躁骄纵之气,十来岁的年纪,已经沉稳内敛的像个小大人一般。 只是学了他师傅的坏毛病,爱个飘逸青衫,喜个汉唐古风木屐。 尤爱雨中撑伞于茵润绿草小径中行走,甩袖抚琴动作潇洒恣意。 由仪有时看着他,便觉看到了当年的那位故人。 爱挽袖抚琴,爱放声高歌,爱撑伞踏青。少年时的她,听着木屐子踩在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便觉心中欢喜。 回头见到青衣出尘的那个人,便觉得满心的喜爱。 可惜最后战火连绵,陆氏郎君那双提笔的手终究握剑上了战场。 宋家贵女最终也挽发起兵反了朝廷。 终究一个玄衣冕旒丹陛称了朕,一手掌乾坤;一个素手执陶碗饮了孟婆汤,那战时靴履仍然变成了木屐,只是这回再没有姑娘会在听到那清脆声响后回头看他,对他嫣然一笑。 一下下踩在奈河桥上,从此再没见过那爱歪在他怀里,一手随意勾着琴弦,还要玩着他纤长手指的姑娘。 那姑娘已让绣着日月山河的长长衣摆抚过了层层石阶,给宋氏带来无上的荣光,也为这天下带来近百年的安定。 只是从此,也再没见过说要十里红妆娶她入门的陆家郎君,淡青颜色代替了当年娇艳的鹅黄,从此,她活成了他的模样。 “公子,那姑娘,你等不来了。她已丹陛称朕成了万人之上、世间之尊,日后仙逝也不会来我们这个地方,九天之上紫微宫自然有她的归宿,您就喝了汤,走吧。如今去,还能投个好胎。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得先下去走一遭了。” “我……知道了。”无数的哀伤最终化为轻轻一声叹息。 留影石上的画面极为清晰,男子煞白的面色一下仿佛印进了人的心里。 一颗心脏涩涩的疼,那是从来最苦的一回。 之后的无数年月中,再没有一回,比那次更疼。 一声紧促的喘息,守夜的云心连忙掌了灯打帘子进来,问由仪道:“主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由仪抬手揉了揉眉心,顺着云心的力道靠在摞起来的软枕上,徐徐吐出一口长气,道:“给我倒口水来,不要茶。” 云心忙从暖壶里倒了一碗温水来奉与由仪,又道:“您这一段日子睡得不安稳,可要找个大夫看看?” 由仪端着温水慢慢饮了半碗,又摇了摇头,吩咐她:“将那柜子里螺钿小匣子中的香取出来点上。” 云心点了点头,应了:“唉,您歇着,奴婢这就去。” 说着放下窗幔端着那白玉茶碗出去,回来时捧了个轻巧的掐丝小炉,氤氲出青烟袅袅来,带着定人心神的香味。 由仪靠着软枕坐了半日,直到外头天色微微有些凉了,方才阖目躺下。 一时又是端午,王夫人与王熙凤忙着置办节礼并各家往来,贾母早办了宴,碧月叮嘱婆子出去买了糯米、蜜枣并蜜浸的葡萄干儿与豆沙、枣泥,又从园子里采了又长又宽的竹叶儿来包粽子。 ——只因为这满院子的人,虽然南人不少,却都是爱甜粽子的口味。 她又结了五彩绳,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系上了,小丫头们嘻嘻而笑谢过了,最后一个给了云心,她亲手给系上,道了句:“平平安安。” 于是云心红了眼圈儿,含着泪狠狠点了点头。 院子里粽子包的热火朝天的,由仪拉着贾兰手谈两局,将孩子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看着贾兰郁闷又不敢表露出来的小表情,无奈轻笑两声,道:“走,咱们出去看看你碧月姑姑的粽子。” “唉!”贾兰兴高采烈答应了一声,随着由仪出去了。 晚间贾母赐宴,宫中又赐了赏赐下来。 由仪得了凤尾罗两端、宫纱两匹、宫制香袋一对、锭子药两封、宫制团扇一对,贾兰另有一方端砚、两匣徽墨与四对新打的金银锞子,这赏赐在满府里都是极丰厚的了。那头赵姨娘听了靠着院门就开骂,也不敢骂贵妃,只拣贾兰的不是。 探春正在王夫人处领了宫中的赏赐出来,听了赵姨娘的骂声便道不好,回头一看,果然透过窗子就能见到王夫人在炕上坐着。 这自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 于是少不得得去赵姨娘院儿里分辨两句。 赵姨娘就在王夫人之院的跨院中居住,小小巧巧的一处院落,两三个丫头服侍着,也是仗着生育了贾环、探春两个。 只见探春过来,三言两句顶住了赵姨娘。 ——她本就不喜赵姨娘的粗鄙无理,只是到底是亲生母亲,平日里私底下也关照着她母子二人些。但赵姨娘见她如此极为不喜,当下开口脏的臭的都说了出来,听得探春紧紧皱眉。 里头贾环也探头出来,探春于是不再与赵姨娘理论,只走过去问了贾环两句功课,见他答得极有条理便心生欢喜。她伸手悄悄儿将新得的几个锞子从袖子里拿了出来,往贾环手上一抵,又挡着赵姨娘,没让她看到。 只嘱咐:“出去玩,拿着这钱,买些书或是笔墨吃食,都是好的。” 贾环听了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悄悄道:“姐姐,我也想去科考,像兰哥儿一样,到时候你和母亲就都尊贵了。” 探春听了一愣,然后苦笑一声:“傻孩子,你和兰哥儿不一样。” 又道:“你且安稳读书,忍耐两年,等姐姐出了阁,你也能施展一番抱负了。” “嗯!”贾环对探春这个姐姐素来是极为信服的,当下重重点头,又道:“我见街上有卖竹根儿抠的胭脂水盒儿,好玩的紧,给你买了一个。” 他匆匆下地,从炕柜里取了东西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探春,又有些不好意思:“不值钱,姐姐拿着玩吧。” 探春于是笑了,轻轻拍了拍贾环的肩,将东西收下:“谢谢环哥儿,姐姐很喜欢。” 贾环于是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姐姐喜欢,回头我再买!给你,给迎春二姐姐,惜春四姐姐,还有珠大嫂子。” 他说了一圈儿人,唯独没有王熙凤, 探春听着只觉心里涩涩的疼,眼睛也热热的,只能噙着泪点头,又道:“好环哥儿,你专心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只管进园子来问姐姐。” “是,环儿知道。”贾环忙不迭地点着头,眼睛亮亮的,笑的也甜。 探春拿帕子匆匆抹了把眼泪,她手尖儿冰凉凉的,往眼睛上贴了贴,旁人看出不对来。 这头姐弟两个说话,赵姨娘自然也看到了,但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于是她虽然生气,却也没打断二人,只在那边骂探春忘恩负义,一边出了口气,一边也叫主院里知道。 端午过后,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由仪愈发不爱动弹,每日歪在屋里或是看书下棋,或是烹茶抚琴,或有时来的意趣也吩咐人风炉滚了酒持剑作舞,全看心情。 碧月到底不放心,悄悄儿嘱咐她哥哥找了个靠谱的大夫来给由仪诊脉。那大夫在京中也是有名气的,其实医术也不错,但也只说是夏日炎热,苦夏,虽有些深思不属之症也正常,只用两剂汤药疏散疏散,就可好了。 由仪不过随意笑了,嘱咐人给他些银两,让人送走了他。 那药也没用。 开的方剂再高明,这大夫,治得身上病,治不了心里疾。 总归是些陈年旧疾了,对由仪而言已是不痛不痒的了,就这样吧。 只是每年总有那一两天想到从前的事情罢了。 这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太正常了。 由仪消沉了一段日子,靠着逗弄可怜无辜的小系统幺儿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后就又打起了精神。 第40章 李纨十七 李纨。 这日,贾府里上下众人奉了元妃的意思往清虚观打蘸去,由仪推说身上不爽没去,次日见黛玉宝玉不大对,随意问了一嘴,听了后却只觉着好笑。 两个小家伙是因为一个老道士的胡言乱语闹不痛快呢! 不过那位“老神仙”也是没眼色,这二人的婚盟定的轰轰烈烈,满京中谁不知道?偏他就跳出来要给宝玉做媒,纵然说得婉转:“在哥儿身边儿服侍陪伴着。”但贾宝玉的身份,身边哪里会少了服侍的人?这话音儿里摆明了是要给宝玉保媒拉纤纳妾,也是太没眼色了。 毕竟这京中大家子弟哪有正房夫人没进门,身边就有正经姨娘的道理? 不过这小年轻吵架,今儿闹一闹,明儿好了。 宝钗等人也都习惯了,并不往里头掺。 正是盛夏里头,天热的跟下火了似的,人也懒懒的不爱动弹。 稻香村草木甚多,到了这时节就是知了蝉鸣声声乱,半刻不得闲。 由仪歪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卷游记旧书,身旁一口翡翠缸中盛着满满的冰块儿,还冒着凉气儿的,炎天暑日中,只放在身边便觉通体舒畅。 忽然听外头一阵噪杂喧闹之声,由仪抬头看去,拧眉道:“怎么了?” 素云一打帘子从外头进来,手上一个小托盘上放着两个精致的白瓷描金小罐子:“是琏二奶奶打发人给您送了两罐茶叶来,说是外国进贡来的,滋味极好,请您尝尝。” 说着,她将茶叶奉与由仪,又微微拧眉,道:“是外头的消息,说太太身边儿的金钏儿投井,没了。” “前儿太太刚赶了她出去,如今人就没了,这上上下下的人指不定怎么想呢。”碧月端着一碗百合清酿奉与由仪,叹道。 素云摇了摇头:“碧月姐姐你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另一桩事呢。” “怎么了?”碧月问道。 素云叹道:“那金钏儿在太太面前素有脸面,往常和姑娘小姐们也差不多,怎么就能因为打了两件东西就给打发出去呢?不过是她和宝玉在太太屋里玩闹,让太太见了,太太的性子你岂不知道?那最是疑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见他们玩在一起,就打了金钏儿一巴掌,赶她出去了。” 又无奈道:“其实宝玉的性子还不知道吗?素日里虽爱和姐妹们玩闹,真放尽心坎儿里的也就林姑娘一个,也不知太太是怎么想的。” 碧月摇了摇头:“你看素日里太太待林姑娘又好到哪里去了吗?只是太太那样的人,是见惯了后宅阴私事的,见了难免多想。只是可怜了金钏儿,好好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素云也叹了口气,略有些失落,只对由仪道:“奴婢和金钏儿也是一块长大的,如今她出了这事,奴婢少不得去祭奠一二。” 由仪点了点头,道:“等过两日到了正日子你且去吧,你们好了一场,不去看看也不是道理。” 素云点头,应了:“唉。” 虽说薛蟠如今已经瘫在炕上起不来了,宝玉到底也在别人的宴上碰到了蒋玉菡,也到底混到了那一滩浑水里。 虽然贾环被探春教导着学好了,也有素日嫉妒宝玉的人将金钏儿一事添油加醋捅到了贾政面前。 然后……咱们可爱的贾宝玉就被他爹贾政打了个血肉模糊,动一下就觉着整个下半身都疼。 怡红院里人来人往地忙碌着,王夫人流着眼泪儿哄着宝玉,又要给他上药,还不准旁人动手,非得自己亲自来,再看到那伤口却揪心。 贾母在一旁坐着,也是痛心的很。见宝玉哭的不成样子,脸色青白的,也是生气的要命,张口只骂贾政。 待给贾宝玉处理完伤口,王夫人见他昏昏沉沉的,便吩咐宝玉房中如今的大丫头名唤天晴的,道:“好生服侍着二爷,二爷醒了命人给我报信去。” 天晴忙答应了,眼圈儿红红地,看向宝玉的方向是忍不住的担忧与焦心。 那头人都散去了,莺儿又托这个旧帕子裹着的东西过来,对着天晴道:“这里头包着的两丸药,对棒疮有奇效的。我们姑娘说了,用黄酒研开给宝二爷敷上,用上两日,将淤血的热毒散开,便可以好了。” 一时来思也进来了,见莺儿将药交给天晴就笑了:“我们奶奶竟是和郡君想到一处去了。” 说着也将手上包着的帕子展开,露出里头一个白瓷梅纹的小罐子来,对着天晴道:“这个药对治伤没什么,只是等结了痂,伤口又疼又痒的时候涂上便可见到效果了。且这药用上,保准过后半点儿疤痕都没留,本也不是治棒疮的,只是止痒止痛促进生肌是极好不过。” 天晴忙抹了一把眼泪儿,将两样药品都收了,对二人笑道:“多谢郡君和大奶奶惦记了,等回头,我就给宝二爷将药用上。” 正说着,那头又见黛玉身边儿的雪雁过来,手头也捧着个手帕子包着的小包裹。 莺儿和来思就都笑了:“这今儿是怎么了,竟都想到一处去了。” 天晴也笑,那头雪雁进来见此就是一头雾水的,只是将帕子展开,露出里头的小药瓶儿来。雪雁笑了笑,对天晴道:“这药丸子两日一丸,用黄柏茯苓煎汤送服,能促进活血生肌,用个二三丸便足矣。” 又道:“你别看着平常,这可是我们林家秘药,整个江南都找不出比这个效用更好的治伤内服药来。这些年也不在那头,也不做了,这也是姑娘紧着催促命人寻找才找出来的,实在存的也不多了。” 天晴笑着接过,对她道:“得谢林姑娘的,回头让二爷知道,指不定怎么感动呢。” 雪雁笑了笑,又对着里间福了福身的,道:“屋子里还有差事,嬷嬷命我早来早回的,我得去了。” “妹妹留步。”天晴忙抓了几个新鲜花样的锞子分给三人,道:“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万万没有让三位白来一回的理儿。” 正是里间宝玉唤着要酸梅汤喝,天晴忙要进去应付,又对众人道:“姐姐妹妹,我这儿差事忙,不送了。” 几人都点头答应了,来思素来和她好,又多说了一句:“我听宝二爷要酸梅汤?那个是发物,可是用不得的,我家主子前年收了许多蜜糖桂花,那个冲水好滋味,回头我求了主子,送一瓶子过来。” “好姐姐,我承你的心,实在是多谢了。”天晴笑眯眯道:“回头我再过去给大奶奶请安。” 又见三人回身走了,方才从橱柜里翻了一瓶子糖腌的玫瑰卤子出来,又从架子上拿了个小碗儿,用清水涮了,给宝玉冲了一碗玫瑰卤子水,进去劝着喝了大半碗。 宝玉仍不大欢喜,到底也知道此时用不得酸梅汤,又听天晴说起由仪处的蜜糖桂花,便也勉强用着。只说:“大嫂子处的东西滋味是好的,但也不必来思再走一趟,你亲自过去,迎一迎吧,也替我见过大嫂子。” 又道:“还有,替我谢谢宝姐姐送的药来,再去看看林妹妹,她此时又不知哭成什么样子呢。” 天晴忙答应了,正说着,那头黛玉打帘子进来,果然一双眼肿的跟核桃似的。 宝玉又得安慰黛玉一番不提。 这日又是薛姨妈生辰,逢上宝钗今年封了郡君,薛家生意蒸蒸日上,薛姨妈便有扬眉吐气之感,也要大办一场。 薛家倒是仍没提起要搬出去住的事情,贾母之胡乱混过去,一则人老了爱亲戚热闹,二则薛家如今好光景,在贾家,贾家也有好处。 而薛家为何不搬呢?一则是薛姨妈也爱亲戚热闹,能和贾母说话,贾府中做主的又是王夫人、王熙凤,都是她王家的人,她住着也舒服。又想着一件事“寡妇门前是非多”,于是也没搬出去,就在贾府客居,但一应花销用度都自家出,说走就走,好不潇洒。二则是宝钗也喜欢和姐妹们一处,想着若出去立府另居,母亲也难免无聊,若无聊了,她又不如现在这般容易轻松了,于是见母亲不提,便也绝口不提搬出去的事情,只每日在园子里住着。一日里,她打理个两三个时辰事务,再往由仪或姐妹们处说笑玩闹,都极开心。 且如今贾府到底还有个贵妃在,青壮也多。她女儿立家,在贾府住着,仰仗一段势力,不怕外头拿起子小人谋算。 毕竟这世间人总有个顾忌的,不顾忌她这郡君身份的也会顾忌元妃盛宠,不顾忌元妃的,却有当今亲笔匾额和金口玉言挡着,总归上下都有盾牌,也不怕人出招。 这是宝钗的一份心思,偶尔出些银钱帮助贾家,两家也算互惠互利。 薛姨妈这年生辰正逢薛家起来了,她自然大办一场。但作生日哪有在别家的道理?她又命人收拾了自己府邸,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宴会,王子腾夫人也亲来了,给这小姑子送了礼,文武官眷也有不少过来的,便也让那些京中商户人家知道了薛家也是有底子的。 这里头种种乱的很,由仪不去理会,只看在宝钗的情分上道了贺,送了礼,回头仍然在稻香村潇洒着。贾母和王夫人因要她这一份“贞洁烈妇”的牌匾,也不管她的事,若盘算起整个贾府,只怕贾母都未必有由仪过得自在畅快。 第41章 李纨十八 李纨。 薛姨妈的寿宴后,贾府一两个月里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只是八月中,贾政被点了学差往外省上任,择定八月二十日动身,贾母听了欣喜若狂,正逢中秋,更是厚厚赏赐了府内上下,并命人施粥食于穷人,算作同乐。 贾政离家,贾家子弟是如何相送暂且不说,只说眼见入了秋,天气清爽起来,本是个极舒服的天气,探春却因贪凉多用了些凉碗子犯起了病来,一连三五日起不来床。 由仪探过两次,精神头倒还好,只是虚弱的很,也有些忧思过度的症状。 不过这却与她没什么想干的了。 待探春身子好起来,便邀了众人往秋爽斋去,由仪略想想,知道是为了起诗社的意思,于是打定了主意在诗社里继续当咸鱼,欣然动身去了。 路上碰见惜春,二人闲话两句,由仪问道:“藕香榭里住的如何?倒也巧了,本来想着到了冬天蓼风轩阴冷,要和太太说让你挪出来,如今竟然不必开口了。只等暖香坞收拾出来,你再搬到那里去。” 是一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又刮风刮得厉害,惜春的蓼风轩就有一间屋子遭了灾。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贾母却是最珍重这些孙女儿的了,听说了忙吩咐王熙凤往庙里给惜春祈福进香,又请了黄道吉日挪她到别的屋室居住。 第一选择自然是暖香坞,只是因为那里也有些地方需要休整休整,王夫人才先择了藕香榭让新春过去小住,等暖香坞首饰好了再搬过去。 惜春笑笑,道:“藕香榭倒是冷些,但等到天正经冷的时候,暖香坞也收拾好了,倒也不怕。那里后头庭院大块的空地,竟然够我练剑的了。” 由仪听了便笑:“那也得仔细些,让了老太太、太太知道,也不是玩的。” “那是自然,我身边的人事不可能透露出去的,便是我哥哥,也打探不到我这边的消息。”惜春挑了挑眉,颇为自得。 一时说着,到了秋爽斋,迎春、宝钗已到了,正和探春坐在屋里喝茶说话,见二人来了便迎了上来,笑道:“大嫂子和四妹妹说什么呢,这样开心。” “说,这丫头屋子被淹了,倒也因祸得福!”由仪笑道,抬眼见宝钗乌油油的发髻中簪着一支明晃晃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簪,便笑了:“你这簪子我看着好眼熟。” 宝钗抬手扶了扶簪子,笑道:“这是我妈给我的,听说姨妈也有一支和这个一模一样的。” “这就是了。”迎春笑了:“我就见太太戴过这样的一支簪,只是不常戴,若不是大嫂子提起了,还想不起来呢!” 正说着,那头宝玉和黛玉也相携而来,又说两句话,探春便切入正题说起了起诗社的事情。 于是众人一一定了号,看官们莫嫌繁琐,实在得再表露一番方好:薛宝钗——蘅芜君、迎春——菱洲、惜春——藕榭、由仪——稻香老农、探春——蕉下客、黛玉——潇湘妃子、宝玉——怡红公子。 由仪倒是仍然说了李纨记忆中的名号。 由仪于是将李纨记忆中的另一番话说出来,大意便是自己和迎、惜二春不会作诗,便让出来,另外领旁的差事。并自荐做社长,为这诗社的东道主人,荐惜春、迎春为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 惜春迎春听了忙不迭地点头,均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探春等对由仪素来信服,况她这主意也是极好,便都依了。 众人又做了一回海棠诗,推了蘅芜君做魁首潇湘妃子第二。 宝玉有心推一推黛玉,黛玉却极喜欢宝钗的诗,于是他也只能无奈垫底,看着魁首与榜眼相亲相爱了。 由仪又订了每月初二、十六日开设,又将银钱上说得明白:“咱们这办诗社,自然少不得用银钱,你们月钱有限,也不从你们那里处。我的手头是比你们宽松的,只先拿出五十两用着。” 她话音刚落,探春已道:“咱们大家的玩乐,怎好只要大嫂子一人出钱?” 又道:“大嫂子,我已有了个主意,只是怕得你再分派一个官职了。” 由仪问她的意思,探春便说了请王熙凤做监察御史的事情。这话音刚落,屋子里几个人都笑了,宝钗抬手点了点探春的额头,笑道:“你这丫头啊!” 由仪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又道:“不过也得择个好时候告诉她,如今就先将我那五十两充作公款,下月初二日,我从那里头取了银子来置办果品水酒,就在稻香村后头那个小亭子上。那头是有一溪水流的,再搬些菊花过去,也不用圆桌,只将毯子厚厚的铺着,再搬三四张矮桌长案,当地设软垫坐褥,岂不雅致?” 众人都点头称是,探春也道:“近日府里忙,也不去打搅琏二嫂子,且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 说着,迎春忽然道:“说起来,湘云妹子这两日不在,岂不落下了她?” 宝玉一时捶胸顿足:“岂不正是,我就想着忘了什么东西。” 由仪只笑道:“既然这样,等会儿你去老太太那儿,明儿接了她来不就好了?” 宝玉连连点头:“我马上过去。” 说着抬脚就走,众人就相视一笑,各自散了。 那头宝玉到了贾母屋里,求着贾母要接史湘云过来,贾母只道:“今儿天晚了,明儿一早去接去。” 宝玉无法,只得应了,回园子里胡乱用膳睡了,第二日一早,立刻又往贾母房中去。 贾母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当即嘱咐人备了车轿去接史湘云,果然午间便有人通穿:“史大姑娘来了。” 宝玉高兴的要命,等给贾母行过礼,马上拉着人进了园子,到了由仪院儿里。 由仪这边三春、宝钗、黛玉都在,正是院后山下那个亭子里,或是说话、或是看书、或是下棋、或是抚琴,都极自在。 由仪就歪在一张铺了厚厚的坐褥软垫的美人榻上,手中一卷旧书翻得缓慢,只用来消磨时间。 见史湘云来了,宝钗就对云心道:“好姐姐,请取些笔墨来吧。” 云心笑着答应了,不多时回来,身后两个婆子抬着一张高矮合适的书案,又有丫头拿着笔墨、宣纸等物,迎春将韵告诉史湘云,道:“你快把诗作了吧,不然可真要让你扫地焚香了。” 湘云腹中已有了成算,此时提笔挥手而就两首,又说了一番谦虚话,又让众人看。 众人看了都说家伙,只说这海棠诗不枉“海棠社”的名字,湘云又道:“明儿且罚我做一个东道,先邀一社。” 众人都点头说极好,唯有宝钗拧了拧眉不知想到什么。 等众人散去的时候,由仪抬手拉了拉宝钗的袖子,低声道:“你只告诉她用社里的钱做东道,回头将银子写成条子报给我就是。” 宝钗笑了:“本来也不花费什么,我心里有了底了,就用下头人孝敬的东西,再者铺子里也有好酒,再备四五桌果碟子,足够了。” 由仪点头:“你心里有成算就好,只是需花银子的还得告诉我,不然这诗社岂不不公了?只是记着一式两份,不然不公。” 又轻笑着调侃了一句:“若是底下孝敬的就不必了,想来堂堂皇商也不想改行做二手贩子。” 宝钗笑着应了,只道:“果然大嫂子心细如发,竟连我想着什么都知道。” 湘云是随宝钗一处住的,晚间见湘云一心为了诗题犯愁,宝钗在心中叹了口气,点出她做东的困难来。 湘云听了也叹气,低头无话。 宝钗笑道:“不过这也好办,大嫂子已说了,她拿出五十两银子压在社里用作花销,明儿做东,也没有你出银子的理。” 又将自己的主意说了,无外乎是伙计田里的肥螃蟹与铺子里的好酒,又道:“明儿就在藕香榭请,摆个三四桌,岂不足够了?” 湘云听了直点头:“亏得姐姐想的齐全,不然我这东道可难做了。” 说着,她羞赧一笑,道:“不怕姐姐知道,我无非是想让这府里厨房备些瓜果点心,咱们赏花作诗。如今想来,竟是我愚了。” 宝钗忙道:“是我想的太复杂了。” 二人又拟定了诗题,第二日一大早吩咐人去打扫藕香榭,正巧螃蟹、好酒都齐了,还有花钱命这府里被的果品碟子。宝钗提笔写了两张一模一样的条子,将命府里被果品桌宴花的八两银子和备酒的五两八钱都写上,螃蟹下只小楷注明了:下人进献未动银钱,然后将条子折了命人送给由仪去。 由仪那边收了,将前日刻出的诗社的章子印下,一张收到书架上一个檀木盒子中。这边命人称了十三两余八钱银子封上,红纸黑字写了数量,命人用帕子包了,和那条子一起给宝钗送回去。 湘云见了果觉有趣,看了看那条子上红艳艳的章,道:“大嫂子这社长做的也认真,竟然还备了这个。” “那是你不知道里头的缘故。”说起这个宝钗可想到了另一件事,噗嗤一声笑了:“这是大嫂子刻别的章坏了,正巧有了这个社,为了不浪费料子,就给改成这样。” 又指了指上头的纹样,道:“你没见这样子怪怪的?竟然是个海棠花里含着字,正是因为单用字不好改呢!” 第42章 李纨十九 李纨。 湘云大早上打发人去回了贾母,午间贾母果然带着薛姨妈、王夫人和王熙凤进园子来了。 藕香榭中早被收拾的妥妥帖帖,靠里的一处设了三张桌案,转过小桥的一处亭台又备了一桌,同样是各色果品酒菜。一旁设了一只架子,上头满满贴着宝钗、湘云二人拟定出来的题目,另备了书案笔墨,供姑娘、公子写诗用。再一处转角的小平台上此时仍空荡荡的,湘云多留了意,嘱咐人铺了厚厚的毯子坐褥,又设了两张小桌,额外置了些瓜果酒品——是供鸳鸯、平儿等大丫头坐的。 且说这边大厅中,贾母携宝玉、黛玉、宝钗坐一桌,又让由仪也在她身边坐了,那头王夫人带着三春另起一桌。湘云也随着王夫人坐,虽有心起来招待照顾两下,却见王熙凤已得心应手地侍候了贾母并让了薛姨妈起来。那头也设了一席,本是给由仪和王熙凤备的,不想由仪被贾母拉着坐了,王熙凤又四处张罗,也空待着。 贾母看湘云吩咐人在转角的小台子上添了两张矮桌就笑了,对鸳鸯、平儿等人道:“你们史大姑娘记挂着你们呢!去吃吃、玩玩吧!” “是。”鸳鸯笑意盈盈地对着贾母行了一礼,拉着琥珀、平儿、天晴、跟着王夫人来的彩霞、彩云与随着由仪过来的素云,好些大姑娘打扮的光鲜亮丽地对着贾母等人行礼,笑呵呵道:“奴婢们去了。” “去吧,且玩吧,这头有凤丫头呢!”贾母道,王熙凤也对鸳鸯道:“且玩去吧,这头有我呢!” 于是丫头们又出去坐了,王熙凤这边拆了螃蟹,先奉与贾母,又奉薛姨妈,薛姨妈退让了,只道:“你不必让我,我自己掰着吃香甜。” 再掰一个给宝玉,又拿起一个作势要给黛玉和宝钗,二人哪里敢用,忙忙拒让了。 王熙凤又笑着拿起一个走到由仪身边,调侃她道:“怎样,大嫂子可是要我服侍你?怎么就迟迟不动筷子?” 由仪笑着刚要开口,却听贾母对王熙凤道:“你大嫂子老实,不要闹她。” 又问由仪:“可是菜品饮食不合胃口?” 由仪笑着摇头,道:“并非不合胃口,只是手慢了,这螃蟹还没掰开呢!” “要我说呀,大嫂子这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熙凤作势推由仪与她玩闹,也为了闹贾母开心。 果然众人听了都笑,由仪这边拆了口夹子肉出来往她口中一送,吟吟笑着打趣道:“这螃蟹肉还堵不住你的嘴不成?” 王熙凤笑了,咽下一口螃蟹肉后揽着由仪故意腻歪道:“果然大嫂子疼我。” 由仪嗔她一眼,唤了个丫头来吩咐:“螃蟹性寒,将合欢花浸的酒烫些来。” 又问湘云:“我说这东道主人,今儿可有个醋姜配粥没有?光用螃蟹就当犯了?” 湘云微微一愣,一旁的宝钗看了她一眼,忙笑道:“早知道大嫂子口味刁钻,自然嘱咐人备下了。姜丝不说,也有灶火上用砂锅慢火煲出的粥来,没个新鲜劲材料,却是熬得米花都烂了,滋味最好。” 又唤了个丫头来,吩咐她:“将粥送上来,给老祖宗、姨妈、我妈还有黛玉和大嫂子各一份。” 又看着其余几人笑道:“余下的,想来也是不爱这一口的了。” 那头宝玉讪笑两声,贾母是最知道他的,当下看了他一眼,也笑了,又吩咐那丫头:“给你宝二爷也盛一小碗儿,也被满了,他不爱这一口,只用一点点暖胃,若剩了也是平白添了罪过。” 那丫头笑吟吟答应一声,不多时便有几个丫头捧着小托盘回来,只见那白瓷如意纹小碗儿中盛着雪白软糯的米粥,中间铺着一小簇切成丝儿的醋泡生姜,看起来花儿一样,也是好看的。 三春、黛玉、宝钗、湘云到底还惦记着作诗,略用些螃蟹果品便待不住了,惜春来拉由仪,扯着她的袖子撒娇。 贾母见了便笑,道:“你就跟她们去吧。” 不等由仪应了,惜春已对着贾母一欠身,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唉!” 由仪摇头轻笑两声,满是无奈。 她这边放下了筷子,那头小丫头忙捧了水盆、毛巾、润手的玫瑰羊乳沤子并一小盒儿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过来。待由仪将手浸入水中,另一旁一个小丫头见四下无人,忙挽袖拿着小银勺舀了一下子绿豆面子倒在由仪手上,然后恭敬退下。 由仪慢条斯理地洗手,扫了她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儿?” “奴婢杜若。”那小丫头欠了欠身,道。 由仪笑了:“前儿,你琏二奶奶打我那儿要了个丫头,说回头府里进新人的时候补给我,如今看来也不必了。” 又问:“你是几时进府的?” 杜若道:“奴婢是年初卖身进府的,有幸被分派到园子里照顾草木。” 由仪转头看向王熙凤,含笑道:“你看,这个人给我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本来就说了要补给嫂子。”王熙凤笑了,干脆利落地吩咐:“你就跟着大嫂子吧。回头让人过来把她的差事补上,将她调到稻香村去服侍,每月……就像翠哥儿一样,每月五百钱,再让总管房把她的身契给大嫂子送去。” 那头平儿早过来听吩咐,闻此忙应了,一欠身道:“是,奴婢知道了。” 那头鸳鸯又叫人,王熙凤便推了推她:“去和她们吃吧,这事儿晚前做了就是。” 杜若已反应过来,干脆落地给由仪行礼:“奴婢见过大奶奶。” “果然大嫂子看上的人就是伶俐的,我看呀,从此我那儿缺了人,只去找大嫂子的!”王熙凤笑着道。 那头贾母嗔她一声:“你就闹着你大嫂子。” 又仔细打量了杜若,见她生的清秀,眉目清正,让人见了就喜欢,便笑道:“丫头,你过来,我看看。” “是。”杜若迟疑了一下,见由仪点头,便上前到贾母身畔,对她行礼。 贾母仔细看了看她,问道:“今年多大了?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杜若道:“奴婢今年十七,先父从前是个大夫,后来去了,奴婢跟着舅舅舅妈过活,家境困难,索性把奴婢卖了换些银两好度日。” 其实这话已经是尽力说的得体些了,贾母是经过世事的,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辛酸。索性今日她心情也好,便道:“这女孩儿不错。” 王熙凤便推了推杜若,笑道:“老祖宗要赏你呢!还不谢恩?” 又对贾母道:“您若真喜欢这丫头,不如就随了您服侍着,大嫂子那儿我另外补给她就是了。” 贾母嗔道:“我就缺个人服侍了?总看着你大嫂子身边儿的人。” 回头果然有个贾母屋里的丫头拿了一个荷包并几百钱来赏给杜若。 ——也是贾母开心,杜若又合了心意,不然等闲人也不容易得贾母的赏赐。 回头众人又作诗,由仪便只坐在躺椅上歪着头看她们作诗笑闹,一面拿着个琉璃梅花自斟杯慢悠悠自斟自酌。 那头宝钗道:“大嫂子,您今年可酿了桂花酒不曾?” 由仪抬眼儿看她,笑了:“怎么,又惦记上我的酒了不成?” “正是呢!”迎春笑道:“今儿有好螃蟹,没个桂花酒岂不可惜了?” 由仪于是笑了,对那杜若道:“可认得去稻香村的路?” 杜若点头:“认得。” 由仪就笑了,吩咐:“你过去,找你碧月姐姐,告诉她:这边吃螃蟹,你郡君和二姑娘闹着要桂花酒,将去年的那一坛子找出来。你再将酒带回来就是了。” 那头宝钗忙吩咐:“快装两只螃蟹带上,给碧月云心她们。” 那头小丫头就忙活上了,迎春却想起一件事来,左右她也不写诗,凑到由仪身边问:“大嫂子你如今身边可就碧月、素云、云心三个一等,可差了一个缺儿,也不补上?” 宝钗、探春、惜春、湘云也看过来,由仪闻言道:“本来倒有个丫头,不是让你琏二嫂子要走了吗?” 几人听了都叹气,惜春凑到由仪身边,嗔她道:“嫂子你糊弄人也找个差不多的理由,你看那名字:翠儿,怎么着也不像是大嫂子你要提拔的人。” 由仪轻笑一声,问:“那怎样的像我要提拔的人?” 几人对视两眼,还是黛玉笑道:“大嫂子你自己看看,你身边儿大丫头,素云、碧月这名字也清雅,云心:云心无我,云我无心。也自有一番道理。下头的小丫头们名字不是诗经就是楚辞,再不济也是能在书中找出一番道理的,翠儿?这也忒上不得台面了。” 由仪叹道:“你这丫头嘴巴忒恨了些。” 倒是宝钗笑道:“今儿那丫头我瞧着倒是不错,看着就是个沉稳利落的人,说话更有条理,看着就聪明。杜若杜若,名儿也好听。” 她也跟着打趣了一句,由仪嗔她道:“你们合起伙来挤兑我呀?” 几人都笑了,不多时杜若拿着东西回来,手头除了一小坛子酒,却还有一个白瓷描彩的小罐子。 只见她对着由仪等人欠了一礼,将小酒坛子放下,道:“这是桂花酒。”又将那个小罐子双手捧着:“这里头装着是姜米桂花茶,碧月姐姐说:秋日里头也有风了,又用螃蟹,还是用这茶暖暖身子。又说谢过郡君和史大姑娘的螃蟹。” 宝钗笑道:“果然不愧我看重这丫头,说话做事都有调理。” 杜若听了这话便是疑惑,那头湘云已吩咐道:“快将那两个炉子支上,一个用来热桂花酒,只温一温,这酒烫了就不好了。另一个就将这茶水煮上,出来了先奉给老祖宗、太太和姨太太与风姐姐尝尝暖身。” 这头由仪摆了摆手,道:“好了,你们作诗去吧,这也好一会儿了,可都分好诗了?” 于是众人一哄散去,又去圈诗名儿,独迎春惜春两个搬了凳子来由仪身边坐着,和她说些闲话。 那头茶、酒好了,自然先往里头奉一些,贾母尝了,道:“我是不爱酒的人,这茶倒是极好,自然有一股子香味儿。” “正是呢,这姜里掺了米和桂花,倒也不冲了。”薛姨妈也点头,王熙凤索性道:“可不是大嫂子身边儿的碧月做的?那碧月可是大嫂子的心尖尖儿的,我可不敢和她讨要。” 大家都知道她不过说笑哄贾母开心,却也都笑了起来,贾母道:“你这猴儿,就盯着你大嫂子那两个人。” 王熙凤道:“可不是我说,那碧月的手艺不说,平日里待人处事也自有一套方法,大嫂子屋里那么多丫头婆子都是她管着,还又稻香村的田地也是她盯着收拾,哪一处妥妥帖帖的?若不是她是大嫂子的陪嫁,又是大嫂子奶娘的女孩儿,料想大嫂子舍不得,不然我定得讨了来。” “你这么说,可是看她比平儿还好了?”薛姨妈幽幽问她,王熙凤愣了一下,忙笑道:“姑妈!您也跟着打趣我。” 第43章 李纨二十 李纨。 那头贾母住了筷子,看着有些疲惫了,于是这一行人就要打道回府。 贾母过来叮嘱宝玉:“看着你林妹妹,不许她吃多了螃蟹,要闹毛病的。”又叮嘱宝钗、湘云也不可多食,又让由仪:“你看着你弟弟妹妹们,别让他们胡闹。等兰儿回来,也让他玩玩,他个小子,拘着日日读书也不好。” 由仪笑着应了,贾母又道:“这头风大,你们里头坐去。” 众人答应了,贾母便带着人走了,回头众人仍在这边吃喝玩笑,等诗齐了,又要评判一番。 黛玉今日是展了大才的,独占三魁,众人都举杯贺她,黛玉端着一钟儿姜米桂花茶胡乱应着,颇为自得。众人都知道她平日保养身体小心,今日多用了螃蟹已经不好,于是也不说她,只让着。 那头宝钗又吩咐人热了螃蟹进来,众人在大圆桌上又吃了一回,不多时平儿过来,手上精精巧巧一个小木匣子给了素云,叮嘱两句,众人就都知道是杜若的身契。 又说王熙凤要螃蟹,湘云忙吩咐人拣是个极大的送来,平儿又道:“要团脐的。” 那头一个媳妇子答应了一声退下,湘云又拉着平儿坐下,只让婆子拿着食盒回去,道:“快告诉琏二嫂子,她家平儿被我们留下了,要那些好东西来赎呢!” 那婆子笑着退下了,过会儿回来,手上又提着那个盒子,对着众人欠身,学着王熙凤的话,也有些发笑:“我们奶奶说了:这两样菱粉糕和鸡油卷儿是舅太太送来的,给姑娘们吃着。平儿姑娘竟也不用赎了,就压在姑娘们这儿,等回头她有了好东西再来。” 这话说了,众人都笑了,只推平儿:“你主子这回是不要你了。” 平儿坐着也笑,被推着喝了两盅儿,这时风也凉了,众人就要了菊花叶子浓浓煮过的水来洗过手,各自散了。却也相约往贾母王夫人房里请安去。 这边天色擦了黑,众人又往贾母房里去,坐了不多时见周瑞家的来了,对王熙凤回话:“刘姥姥要家去呢,怕天晚了出不了城。”王熙凤便开口留她一夜,那头贾母听了细问,王熙凤便将缘由一一说了:“上回来了个刘姥姥,原是我家个搭不上门子的远亲戚,上门请安求个帮靠,我见她也有七八十岁了,便帮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是带了地里的新鲜瓜果来请安呢!” 贾母听了就道:“这人也是个好的,我正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呢,请来我见见。” 王熙凤听了略思忖一会儿,也答应了,叮嘱周瑞家的:“带了刘姥姥进来,语气和缓些。” 周瑞家的听了答应了,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个打扮陈旧却也收拾的干净的老人家进来。 这头贾母又与她说话,问了些家常事务,眼见到了晚饭时分,又将自己的菜拣两样给刘姥姥吃,众人便知道刘姥姥合了她的心意,于是饭后王熙凤催着刘姥姥快快往贾母院来了。鸳鸯让她洗了澡,将自己的衣裳挑两件给她穿上,尽力打扮体面些,再带到贾母跟前。 那刘姥姥果然是个有些机敏言谈的,只是一分笨拙盖着,众人也看不出来。如今就讲了两三个故事,也讨巧的,前头的动了宝玉的心绪,后头的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意。 这且是后话,且说这刘姥姥先说了个玄乎其玄的故事,还没说过结果后文出来,忽然外头吵嚷起来,又有人说别吓着老太太。贾母忙问怎么了,知道南院马棚走水忙忙出去看,一群人在廊下站着,见那头火势缓了便纷纷松了口气。 贾母又吩咐鸳鸯:“回头别忘了点香给火神上供。”鸳鸯笑着答应一句,又引着贾母回了屋子里。 宝玉还惦记刚才那个乡野趣谈,贾母却吩咐刘姥姥说起了另外一桩故事来,便觉心里不上不下的总不安稳。 探春又和他商讨着还湘云的席,他心里只惦记着先头故事里的女孩儿,总没兴致。 晚上贾母又商量给湘云还席的事儿,宝玉此时已得了刘姥姥个准话儿,正有个盼头,听了就给贾母出了主意,也只是说并无外客无需定例云云,只肖每人一张高几,备两样喜欢的菜式,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并一个自斟壶。 贾母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吩咐下去,一段话狭隘天色已不早了,于是命人掌灯,再各自散了。 第二日难得的天气晴爽,秋高气爽的,由仪少不得早起来看着众人扫落叶、收拾园子,并擦拭桌椅,备酒碟茶器。这些也都有碧月仔细操持,她只需在那儿站着,并不用操心,也是省事儿的。 那头丰儿带着刘姥姥与板儿进来,又与又与说笑两句,便将钥匙递来,说了王熙凤的嘱咐。 由仪听了连连点头,吩咐素云接了钥匙开了阁楼,又让二门上小厮进来抬桌案。 又上了大观楼,看着小厮婆子们忙活,便问刘姥姥:“姥姥和我上去看看?” 刘姥姥乐不得的,当下就跟着由仪上了阁楼,进了那库房看去。 那个阁楼里也是各样东西堆的乱七八糟的,刘姥姥满口念佛,由仪随意看了看,便要转身离去。 刘姥姥忽然道:“奶奶,您这镯子掉了。” 说着,她从地上拾了个东西起来,由仪打眼儿一看:那是个纯银掐丝的细镯子,小颗的翡翠蛋面儿嵌在上头,极为雅致,纤细精巧的好看。拿在手上虽没什么分量,单但看那翡翠的质地就知道不是便宜东西。 由仪笑着接过,道:“怕是扣儿松了,这才没注意到。” 说着随意递给了丫头,对着刘姥姥道:“姥姥,这屋里没个意思,随我出去看看吧。” 由仪又吩咐船娘准备好了,那头撷了院子里开着的菊花,用个荷叶式的翡翠盘子盛着,由仪嘱咐云心捧着,欲出去迎一迎贾母。 那头贾母就领着一大群人进来,说了两句,贾母拣了大红的一朵儿折枝菊花往发髻上簪了,王熙凤就对刘姥姥道:“姥姥,我打扮打扮你。” 说着,和鸳鸯对了个眼神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将那一盘子菊花往刘姥姥脑袋上插了个遍儿,不知道的远远看着还以为哪家老太太失心疯了呢。 由仪在一旁看着微微拧眉,三春悄悄走到她身边,也一言不发的。 这头说笑着慢慢走着,沁芳桥上坐了坐,再就到了潇湘馆。 潇湘馆里,贾母说起窗纱,提着年轻时候的事儿,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得人好笑。 贾母又分配了那软烟罗的去处,说给银红的给黛玉糊窗子,青的做一顶帐子,给刘姥姥一匹,余下的添上里子给丫头们做背心子穿。 一时话毕了,众人起身离去,临出门前王熙凤拉了拉由仪,轻声道:“那纱还有松绿的,我命人做两床绵纱被,别人都没有,就咱们两个盖,你可别生张。” 由仪笑道:“我得谢过琏二奶奶了?” “谢可不必了。”王熙凤笑了:“只是我家那小丫头总惦记着你那里的吃的、喝的,你秋日里不要攒蜂蜜柚子酱吗?且看在这个的份上,好歹给我带一两罐子,我家那小丫头就爱碧月的手艺。” 由仪听了只笑:“两罐子蜂蜜柚子酱就换一床软烟罗的绵纱被?你放心,我定然让碧月多带你些,还有苹果的,可要不要?” “那敢情好。”王熙凤点头:“这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这头说着,一众人出了门子,坐船走着,忽见案上一群婆子捧着食盒子走,见了众人便问王夫人早膳摆在哪儿。 王夫人忙问贾母的意思,贾母道:“三丫头那儿阔朗,且摆在那里吧。” 于是早膳备在秋爽斋,由仪和凤姐儿、鸳鸯先过去预备着,听着凤姐儿和鸳鸯准备拿刘姥姥打趣,劝了两句,二人只不听,便也歇了。 总归那刘姥姥是愿意的,况且今日若没这一番表现,只怕回头也得不了那丰厚的金银。 摇了摇头,由仪轻叹一声,随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腕子,没再说什么。 果然餐桌上刘姥姥大显身手逗得上上下下笑作一团,由仪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波澜不惊。 这边又在探春房中坐了片刻,仍出去,再到船上,见到蘅芜苑的建筑,贾母便问:“可是你薛姑娘的屋子?” 底下一叠声的应是:“正是郡君的屋子。” 刘姥姥听了这话,知道薛宝钗是朝廷郡君,还以为是哪个王爷的孙女儿,满是诧异地看着宝钗,还是丫头们给她解释了一番。 这边进了蘅芜苑,倒也有两样翡翠玉石的摆设,纱幔寝枕虽然朴素也能看出料子不错,贾母带人坐了半晌,吃了两碗茶,又离去了。 那头藕香榭上已布置的妥妥帖帖,众人在那儿用了膳,又行酒令。听着刘姥姥朴素言语,又见黛玉随口念出些所谓“正经男儿闺阁女儿不该看的书”里的句子来。由仪随手斟了一杯酒水慢慢饮着,往那儿坐着便是一身的清冷,让人不好接近。 抬头正见迎春抿着唇往她的方向看来,眸中正带着些关心与忧愁,于是含笑安抚,表明自己无事。 这头用过膳食,众人又继续走着,一时到了栊翠庵,又进去坐。 妙语忙带人应了出来,又给众人上茶,由仪冷眼见着宝钗、黛玉和妙玉进去喝梯己茶,宝玉跟在后头进去,又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高谈阔论些家务人情话。她也就在那里坐着,三春不时和她说两句,也看出她兴致不高,便没多扰她。 这一日逛下来,贾母晚间便有些不舒坦,凤姐儿家的大姐儿也闹了毛病,于是又请了大夫。 由仪晚间回来,吩咐素云:“将今儿那镯子给了刘姥姥吧。”又叮嘱碧云:“将去年冬日采买后没用完的厚实料子寻两匹出来,并那个镯子一起,悄悄儿地给刘姥姥送去。送她小孙子板儿一套启蒙书籍三百千并两个小金魁星,那个荷包装着去。。” 碧月有些诧异,也答应了,只笑道:“没成想这一日下来那刘姥姥竟然合了奶奶的心意了。” 由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那头碧月按由仪的吩咐将东西备好,预备让云心走一趟,正巧凤姐儿打发人来往由仪要些安神茶,就笑了:“左右我们的人过会儿也要去,嬷嬷且回去,不多时,我就让云心送去。” 那婆子依言去了,果然不多时就有素云和云心过去,将凤姐要的安神茶送了,又问着刘姥姥去了平儿屋里。 平儿房中正摆了一炕的东西,刘姥姥在那儿感激涕零的,平儿见云心捧着大包袱东西进来就笑了,道:“大奶奶这是吩咐你送什么来?” 云心笑了:“也是姥姥合了我们奶奶的心意,这不吩咐我送东西来吗?” 那刘姥姥又惊又喜,听云心一一说道:“这两匹料子是我们去年采买的过冬衣料,是最厚实柔软不过,却没用完,今儿奶奶吩咐,碧月姐姐就找了出来给姥姥。您可别嫌弃是旧的,其实保存的极好,看着和新的没两样儿。” 一面说着,一面将包袱打开,果然除了上头一个小包袱外,就是两匹颜色又鲜亮,看着又厚实的衣料。刘姥姥喜得不行,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又见云心打开了你小包袱,指着里头的东西:“这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启蒙书籍三本,还有——” 她伸手拿了那个秋香色绣五子登科的小荷包出来,从里头拿了两个小金魁星给刘姥姥看:“这东西取个好意思,倒是不沉,只是寓意好。这三样是板儿的。” 刘姥姥喜得眼睛眯成缝儿了,只道:“板儿能读上书,那可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姥姥您先别喜,冒青烟的在后头呢。”云心笑了,又从袖中取了个淡青色绣玉兰花的锦囊,打开却是白日里那一只镯子,她递给了刘姥姥,笑道:“别看这个是银子的,却比一般的金子都值钱。虽然扣儿松了,回头当了也可度日,或给板儿上学置办笔墨。总归我们奶奶的意思是:这东西您拣着了,就是和您有缘,便送给您了。您别看我们奶奶这出手仿佛吝啬,其实若不是您合了眼缘,哪会让我和素云姐姐巴巴儿跑一趟呢?” “不吝啬,不吝啬。”刘姥姥忙道:“这我都十分惊喜了,你说这没亲没故的,我只恨不得给大奶奶可磕头呢!” 说着又要跪下,云心忙拉住了她,道:“我们奶奶是最不喜欢这个的,您不必了。” 平儿也扶着刘姥姥打趣道:“这镯子虽然轻巧,但您回头去当了,也值个一二百银子呢!别被掌柜的糊弄了。” 刘姥姥听着又不敢收了,云心又劝了两句,只说:“我们奶奶送出去的东西,再没有要回来的理。” 说着话毕了,也离去了。 晚间平儿又与王熙凤说起此事来,王熙凤闻言眯着眼想了想,忽然轻笑道:“我这大嫂子啊,说她冷心冷情倒是错了,这可最是个慈悲心肠的。” “奶奶这是何意?”平儿一面铺床一面问道。 王熙凤道:“她是为了白日里我们作弄刘姥姥的事儿过意不去呢!再说,前头盖园子,她开口就是万八千两的银子,就知道她家底儿也是个丰厚的。你如今看看,便是我,也未必能就拿出银子呢!” 她一面卸着钗环,一面叹道:“若说从前,嫁妆齐全的时候也能,可你看管了这些年家,东西搭了多少出去?纵有利钱银子这一份,也大多都添进家里的账上了,算起来,这管家几年,竟然还不如刚成婚的时候。” 平儿听了长长叹息一声,主仆二人默契地换了别的话题。 第44章 李纨二一 李纨。 刘姥姥在荣府住了两日,去了。 她这轻飘飘来一回满载而归,却给惜春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不过是刘姥姥随口的一句,闹得惜春如今就得画上一整幅的《大观园图》,也就耽误了诗社,她这边说要请假安心作画,但想到要画那偌大的园子,也是真不知道从哪里动笔。 这时由仪的稻香村倒是各人忙碌着,为了预备贾兰年后离京的事儿。 这得从贾政离京之前的一日说起来。 那日,庄澈安停了课休息,贾兰休沐在家,陪着由仪在后院赏花。 仍是那一处小亭,安放了两张贵妃榻并些矮桌、香几、软垫坐褥。 由仪身上的藏蓝纱衫迤逦飘垂而下,一手握着折扇慢慢摇着,一手轻轻搭在一旁的几上,露出一只柔荑般的手并一节纤细雪白的皓腕。 镶嵌着珊瑚珠的白银缠丝手链戴在腕子上,殷红的珊瑚豆子衬着腕上雪白的肌肤,更加美丽。 贾兰在另一边的贵妃榻上靠着,手上一卷书慢慢翻着,由仪忽地掀起眼皮子扫他一眼,一面端着茶钟慢慢啜了一口,一面道:“好容易休沐一日,拉你陪我赏花,你倒是手不释卷。” 贾兰忙赔笑道:“您不也闲坐着呢,儿不过看您最近心情不好,不敢打搅清闲罢了。” “偏你有理。”由仪飞他一眼,抬手将小炉上温着的茶水给贾兰添了一钟,一扬下巴:“珍藏的普洱,若真论起年岁来,只怕比你还要大了。” “那可得好好儿尝尝。”贾兰笑着应了,说着抬手端起茶水慢慢品尝。 由仪扫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问道:“你师傅说你功课如何?” “再安心读两年书,或可在秋闱下场一试。”贾兰忙正色道。 由仪闻言轻笑一声:“你师傅是真看得起你。” 又道:“既然如此,你就继续安心读着吧。左右还小呢,不着急。” 贾兰笑了笑,又拣平日读书的新鲜事说了两件,由仪耐着性子听着,一面慢慢啜着香茗。她轻垂着的藏蓝轻纱衣摆与雪白罗裙随着清风微微摆动,温婉柔和的面容上却是一双清冷凌冽不染尘埃的眸子。 忽然,贾兰又道:“师傅的意思,明年开春要南下游学。” 他说完这个就闭口不言,由仪抬眸轻轻扫他一下,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想去?” 贾兰听了就有些脸红,点了点头:“是。” “你师傅问你了?”由仪抬手给自己添了一钟茶水,仍是似笑非笑的。 贾兰又点了点头:“是。” “既如此,去吧。” 由仪轻轻松松地答应了,这是在贾兰意料之中的,只是却在情理之外。 贾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行至由仪身旁,矮身认真道:“母亲,总有一日,儿要带着您搬出去,离了这四方天。届时天大地大,任您恣意畅游。” 由仪闻言一愣,然后摇头轻轻笑了:“我所向往的,未必是天大地大。” “那——” 不等贾兰说完,她已抬手拍了拍贾兰的肩,含笑道:“回头你和你祖父说,就如实说出去游学,你祖父一向对此颇为向往,会答应的。你曾祖母和祖母那边,就交给母亲。” “母亲。”贾兰正色道:“您知道儿的意思。” 由仪无奈地轻笑两声,叹道:“你这孩子。” 贾兰仍然一脸认真地看着由仪,由仪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抬头看向远方,从她这个角度望去能见到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杏树与怒放着的桂花、菊花。甚至只要稍稍回头,就能看到几畦应季菜蔬。 外头望向天边,天高云淡,雪白的云朵飘在天边,飘逸浅淡。 再看身边,以素云碧月为首的婢女们个个出落的标致得体,如水葱碧玉一般,单看着便觉赏心悦目。身下的贵妃榻竹藤的,虽然朴素简单,却自有一番美丽,并不简陋。手边的矮桌高几一色儿的黄花梨,喝茶的小盖钟儿是碧玉雕琢,身上的衣裳是素云带婢女亲自赶制,处处仔细。 这样的生活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极好的了,对她而言自然也不错。 毕竟对她而言的自由是在心灵层面的,在现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更喜欢躺在后宅当一条咸鱼。 如今的生活对她而言就是极合心意的,虽然有长辈要招呼,却也拘束不到她,还算自在。只是今年开春儿后总是时不时梦到些旧人旧事,难免情绪低落。 后来倒好了,如今入了秋,又有些懒懒的不爱动弹,情绪低落的更是莫名其妙,实在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系统空间里的幺儿每天花样百出地哄她开心,倒也没大用。 如今听贾兰这样问,她顿了半晌,道:“我也不知到底向往什么。” “只是……”她缓缓理了理衣袖,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看着天边雪白的云,慢慢吟诵道:“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我少时读诗,最爱这一句。如今,也只盼着做个闲人了吧。”她对着贾兰,眉眼含笑:“你就快些长大分出去开府,好让母亲随心所欲些。” 贾兰抿了抿唇,良久,狠狠点了点头,答应了:“儿日后定然加紧努力读书,后年乡试取得名词,再到会试、殿试。进士及第之日,儿便带着母亲搬出去,或往地方上任,届时无论是老祖宗还是太太都约束不了您。” 由仪闻言摇头轻轻笑了:“你这孩子。” 回头,贾兰果然和贾政说起了游学一事。贾政虽觉贾兰年岁小些,但他极为仰慕庄澈安的才华,对庄澈安极为信任,再听贾兰说“也想出去历练历练,方可在学问上更有进益。”于是思忖两日,点了头。 王夫人对此极为平淡,这里头其实是有个缘由的——须知,王夫人一贯是不喜李纨、贾兰母子俩的,即便贾母、元妃、贾政等人一致认为贾兰日后会有出息,李纨也是个不争不抢极孝顺的人,她也始终觉得是李纨命硬克到了贾珠,贾兰的出生坏了贾珠的身体。于是她对这母子二人就一直实行冷落政策,左右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也不怕京中有人议论荣府苛待孤儿寡母,李纨这一块贞节牌坊也可以继续在荣府无形地挂着,给她的宝玉带来一个所谓“有规矩的大家”的门第。 而虽然这两年贾兰渐渐展露锋芒,她一方面是身为直系长辈的欣慰,一方面是想到若是贾珠还在,今日出风头的是谁。于是自相矛盾之下,就更当这母子二人是个透明人了。反正吃穿用度一概给好的,贾母或贾政吩咐什么事情也都办的妥帖,但要她自主关心贾兰?算了吧! 贾母倒是对这件事最为反对的一个,但耐不住贾兰已经说服了一个贾政,拉着贾政一起说服贾母,二人从当年荣府祖宗说到了贾代善,处处说到了贾母的心坎儿上。最后贾母也只能无奈笑笑,吩咐王熙凤拣最好的东西给贾兰准备出门用具,又吩咐贾兰:“无事在家多陪陪你娘。如今她就一个你了。你不在家,她心里也苦。” 于是贾兰出门游学一时就彻底板上钉钉的,贾宝玉听着又是震惊又是羡慕,拉着贾兰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一面,他是希望自己也能走出家门看看,一面,他也畏惧离开贾母身边。 这日,九月初二。 本是凤姐儿的生辰,贾母闹了个凑份子,由仪出了十二两,东府里的尤氏操办起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生日宴。 由仪送了凤姐儿一对儿惟妙惟肖的兔子陶器摆件儿,雪白的小兔子点着殷红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爱。凤姐儿是属兔的人,见了那小摆设喜欢的紧,欢欢喜喜地收下了,拉着由仪亲亲近近地说了两句话,又有人来给她敬酒,由仪于是便入席了。 贾母也穿着簇新衣裳开开心心地出席了,这是给足了凤姐儿脸面。 可惜这一场宴会注定了要以哭泣落幕。 看着俯在贾母怀中依依哭泣的凤姐儿和一旁蓬头垢面红着眼圈儿的平儿,由仪叹了口气,拉着平儿道:“你去我那儿住一日吧。” 平儿红着眼圈儿点了点头,好好儿的美丽容颜此时却添了三两抹伤痕。 由仪一贯是个最怜香惜玉的,一面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平儿,一面安慰道:“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空房来,你就安心在稻香村住着。你家主子今儿也是气急了,若是往日,哪里舍得动你一根指头呢?等回头她不气了,再让她给你赔礼道歉,不然你就跟着我,也是好的。” 她说着,还笑吟吟地打趣了一句,平儿渐渐收了眼泪,于是跟着由仪回去了。 碧月早得了消息,嘱咐人将一间空置的厢房收拾了出来给平儿,又将由仪许久不穿却仍然干净的旧衣找出来给平儿——这个东西她还是有处理的权利的。 等平儿梳洗一番,又给伤口上了药,宝钗等人也来安慰。晚间就在厢房里睡了一夜,第二日果然被叫往贾母房中,王熙凤正正经经与她赔了不是,贾琏亦然。到底凤姐儿平儿是从小到大的主仆,平儿对王熙凤也生不起大气来,见她道歉就泄了气,当日就跟着回去了。 第45章 李纨二二 李纨。 春天,由仪送走了贾兰。 这边因为朝中有一位太妃去世,诰命们须得进朝行礼,王熙凤又一病不起,于是王夫人思忖两日,吩咐由仪领着她这一种大小姑子们打理家事。 同时也吩咐由仪:“要好好教导你妹妹们,尤其是你林妹妹。” 由仪何等人也?当即知道了王夫人的心思,于是利落地答应了。回头就在大观园门旁三间小花厅中理事听事,三春和黛玉起主要作用,由仪和宝钗就坐在两边喝茶,轻易不开口。 黛玉纵然是个不染尘埃的,她身边的嬷嬷可不是。林家的家生子,对这位小主子那是忠心耿耿,处处为了林黛玉考虑。再听着由仪特意透露出来的意思,便知道这是王夫人为了儿子日后的生活考量,于是对着黛玉几次谏言,好歹让黛玉听了进去,开始打起精神学习理家中馈事宜。 三春是早年就被由仪教导过的,处理起事情来也是得心应手,何况还有最得她们信赖的由仪压阵,更是放开了手脚做事。那吴登新家的抛出来的事情实在不算什么,轻轻松松的被三个姐妹给解决了,还被黛玉引经据典冷嘲热讽了一番。 最后三春和宝钗、黛玉笑成一团,吴新登家的还在那儿疑惑着。 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到底只得了二十两的丧葬银子,赵姨娘又要来闹,惹得探春落泪,最后被迎春、惜春和黛玉这几个护妹/姐心切的给说得脸面扫地。 就连宝钗这样素来软和的一个人都露出了冷面来,到底是外人,不好说赵姨娘如何,只能轻声安慰探春,满是怜惜。 后头又闹出来蔷薇硝、茉莉粉一事,只见探春在怡红院前眼眸含泪地说了赵姨娘一番,也是被气的不成样子,最后只能靠着由仪依依哭泣。 由仪冷冷拧眉看着赵姨娘,语中不含一丝感情:“姨娘虽然是个不顾脸面的,好歹为了三妹妹和环哥儿,烦请您做事尊重些!” 她虽然冷,但对贾府人少有这样冷面厉语的,赵姨娘被她那眼睛看的腿软,也觉着底气不足,叉腰对那芳官儿“呸!”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探春仍旧有气,探问清了来由后打了那芳官儿十个板子,扣了半年月例钱粮。回头又对着贾环好一通教训,毕竟这哪有主子管奴才讨东西的道理,又是为了这个东西,若是贾环往她那里要,她哪里会不给呢? 这事儿最后贾母也知道了,对着探春大加称赞,夸她有:“大家风范,只被出身耽搁了。” 这话就让她的老朋友知道了,从此记在心里,回头果然给了探春另外一场造化。 然后荣府里又闹起了偷盗之事来,最后虽然被宝玉揽下了,到底给芳官儿在王夫人那里留下了印象。 待这事儿了了,没两日就是宝玉和宝琴的生日了。 说到宝琴,又是另一件事情来了。 原来旧年初冬,贾府来了许多投靠的亲戚。或有投靠薛家的——薛蝌、薛宝琴两兄妹,或有投靠邢夫人——邢夫人兄嫂一家,那姑娘邢岫烟还在迎春院中住着,或有投靠由仪的——李纨寡婶并两个女孩儿。 这李纨寡婶和李纨原身还算亲近,由仪就给母女三个安排在了外城的一所房子,明说三人可以住到小女儿李绮出嫁。 又给三人介绍了个刺绣活儿,也帮了些安家的银子,对亲戚来说算是仁至义尽了。 贾母虽有心多留些亲戚热闹,却是由仪开口婉拒了。她也不怕那李婶子和李纹李绮记恨,直说:“亲戚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何况也不是顶顶亲近的亲戚,帮多了且怕不好。” 贾母听了连声称赞,荣府中贾母房里是没有秘密的,这话回头果然被人说给了那孤女寡母三人,李婶子听了却连连点头:“这姑奶奶果然最是知书识礼的。” 李纹、李绮年纪也不小了,回头李婶子给相看了人家,就选人品不错的读书子弟。她也有些余产,给两个女儿置办的嫁妆在平常人家中也算丰厚,李纹、李绮又都是知书识礼的,挑选婚配也算顺利。 如今二人俱已定下了人家,由仪又给二人各添了十二匹彩色绸缎、金银头面各一套、沉甸甸的龙凤镯两对并五十两银子的嫁妆,算是全了一段情谊。也让这两个姑娘带着丰厚嫁妆嫁出去了。 李婶极为感激,几次三番上门被由仪道谢,极尽美言。 这边李家人没留下,那头薛家二人却被宝钗做主留下。薛蝌跟着她学习做生意上的事情,宝琴则得了贾母的眼缘,带在身边吃住一处,当自己的亲孙女儿一样。 而邢岫烟也被留下在园子里住,就跟着迎春住在缀锦楼,每月领着和姑娘们一样的月钱,却还要被父母刮油水。外人都以为她会抬不起头来,她倒仍然镇定自若的,每日读书写字,清冷自持,也拿得住心绪。 果然就被薛姨妈看中了,就要聘给薛蝌,那邢家知道薛家巨富,哪有不应的?如今婚盟已经定下了。 到底宝钗留了一分心思,就在二人成婚之前,给薛蟠和香菱都用了补身助孕的药,很快,她怀里就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小侄子。 她也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娃娃招摇过市见管事,明摆着说:“也见见薛家未来的家主。” 更让薛蝌那见薛蟠瘫倒在床升起的几分心思烟消云散,又因见宝钗的处事手段,从此对她极为信服,说什么是什么,宝钗指哪儿打哪,也成了宝钗的左膀右臂。 这些暂且不说,只说这日宝玉和宝琴的生日,众人白日里庆祝了还不够,晚间又在怡红院开了夜宴,众人吃酒行令,好不开心。 那头探春抽了一支“瑶池仙品”的红杏,眼见她在三言两语的打趣下红了脸却放着光的眼眸,由仪含笑给自己添了一杯西洋葡萄酒,看着探春的面相,心中轻笑:这丫头日后也就得尝所愿了吧。 或者说,对她来说,纵然远别亲友,也未必不是好事儿。 因为御封的郡主会洗去她出身所带来的耻辱,也能远离会给她带来无数麻烦的生母。 摇了摇头,由仪坐在那里看着众人嬉笑玩闹,眼见午夜的钟声敲了起来,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是极疲倦的了,得回去了。” 听了这话,众人也都点头,于是一屋子的热闹散了,只留下怡红院众人。 宝玉生辰没两日,东府里大老爷贾敬就去了。丧事办了起来,由仪少不得随着贾母、王夫人去了两次,却也只是略待了待就回来了,到底关系远着呢,她这个堂侄儿媳妇,又是个寡妇,在那边也不重要,去不去的也没人挑理。 况她冷眼看着,贾珍和贾蓉对他的去世也未必有多悲伤,倒是凤姐儿和贾琏的面相有了些变化。她看着推算出一些来,再吩咐人打探些消息,于是不过轻轻一叹,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已是平常。 回头过了些日子,王熙凤果然带着那尤二姐到了稻香村,说要将那尤二姐安置在稻香村些日子,由仪只说将稻香村附近的僻静屋舍收拾出来让尤二姐住进去。 王熙凤也知道她的性子,能这样已是极好的了,况且往稻香村来这一遭儿并不是真为了安置尤二姐,而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的,如今见由仪如此哪能不答应? 并她也知道,她要真硬生生让尤二姐进稻香村住,只怕她与由仪的情谊就算完了。 由仪就冷眼看着凤姐儿步步谋划,最终尤二姐这一条花儿一样的生命终究衰败在了这重重墙围之中。 也是尤二姐自己种的因、得的果吧。她若没想抽身出来并攀附这一场富贵,又怎会嫁给贾琏乃至如今的境地。她若当年没有贪慕宁府富贵与那贾珍、贾蓉父子两个纠缠,又怎会到了先前的地步。或者当年心狠些,也不至于到今日。 只是她性子太懦弱,贪恋富贵又天真,想要攀附富贵却没那个冷硬心性手段,最后输给王熙凤,也不无辜。 再狠绝的手段由仪都见过不少,何况王熙凤这样的。 只是便宜了贾琏,她若是王熙凤,有了尤二姐这一件事,她定然得让贾琏名声扫地为人唾弃乃至身无分文为外室厌弃。 ——这样的任务她并不是没做过。 但看贾琏,不过被训斥训斥,在外被人念叨两句,虽然损了私房,贾府又能短了他的花销不成? 但真说到底,也不过是时局弄人罢了。 若在千百年后那个社会主义世界,贾琏与王熙凤怕是少不得对薄公堂了。以二人那相当甚至是女方略强些的家世与王熙凤的智谋手段,想来贾琏是半分好处都讨不到的。 摇了摇头,由仪随意翻着手中的家书,贾兰说他要跟着庄澈安往西北沙漠中走一遭,如今看来,临走前给贾兰塞得那两个护身符和在他身上画的防护阵是用了个正着了。 按照庄澈安这游历路线还有二人的打扮,不碰到劫财的马匪都是他们走狗屎运! 不过总归二人都带了不少护卫随从,由仪也不担心。 至于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 那是什么玩意儿?笑话,论年龄,我做贾兰的祖宗还怕说大了他! ———— 在加快进程了,大概过个两三章就可以写到迎春成婚、宝黛大婚,然后就是各自散去了。 探春会成为番邦王妃乃至日后成为野心勃勃的王太后,在我看来,这个结局绝对比让她在国内嫁个身份相当的人好。 因为探春本身就是向往权利荣华的人。 但我必须说我不喜欢赵姨娘!!!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女孩儿在仍然骄傲时的坚持。 或许等再过二三十年会不一样吧。 但我始终认为赵姨娘是个很愚蠢并且狠毒的人。 第46章 李纨二三 李纨。 转年再开春,又是稻香村山坡下那几百株杏花喷火蒸霞的时节,却是贾兰回来了。 他正赶上探春的生日,少不得将在外寻得的有趣玩器或书籍赠与探春两样做寿仪,其余各人也都有礼物。 由仪只歪头含笑看着他将礼物一样样分配,忽然发笑:“你这和你师傅出去走了一年,倒是阔绰大方了不少。” 贾兰笑道:“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另有孝敬母亲的。” 说着神秘兮兮地从袖中取出一只五寸长、寸许宽的小木盒来,檀木质地的,盒面上精雕细琢刻着一簇芙蓉花,清秀隽丽。 由仪轻轻挑眉,问:“这是什么好东西?”说着抬手接过盒子,欣然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却原来是一支白玉芙蓉钗。 那芙蓉花上另有氤氲出的粉色来,玉质如何细腻不谈,只雕工便是不俗,怕这一只钗就够贾兰一二年的零花钱了。 由仪挑眉轻笑:“你这是把私房钱掏空了吗?” 贾兰讨好笑道:“你就说您喜不喜欢吧。” “自然是喜欢的。”由仪随手往发髻上一插,转头对着碧月挑眉轻笑:“好看吗?”一双清澈眼眸水光潋滟,不同于往日的深不见底和冷漠凌冽,反而含着无限的勾人魅惑。 碧月脸一红,然后无奈道:“奴婢给您取一面镜子来。” 说着,入内室取了一面巴掌大的西洋镜来,背面是纯银掐丝錾花嵌明珠的,珠子倒不大,难得光泽莹润,清雅好看。 由仪取来揽镜自照,又转头笑问贾兰:“怎样?” “美极了。”贾兰连连点头,轻声喃喃道:“师傅的眼光果然不错。” 由仪闻声轻轻挑眉,忽然伸手将钗子取了下来递给身旁的碧月,一面嘱咐她收好,一面正色看向贾兰:“我不论你在想什么,我与他,此生无缘,来生不见。” “母亲。”贾兰挥退了侍女走到由仪身边,蹲身对她认真道:“您真的不打算再找一人相伴余生吗?” 又略显激动地道:“如果您惧怕府中人言,儿早晚会带您搬出去。何况荣府已是日暮西山,届时官场之上凭本事立足,只要儿子够□,又怎会有人议论你呢?” 由仪轻嗤一声:“你以为我是畏惧人言?”她一甩衣袖缓缓理了理鬓发,正色看向贾兰:“于我而言,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师傅,都已是往日云烟,如今这府里能留住我,只是因为你而已。我不想知道你师傅是如何告诉你我们两个之间的往事,我也不想知道你心里对着如何评价,但我要告诉你,我们两个之间所有的一切远远不是简单的言语所能够叙述的。我的身体里流着曾经伤害他亲人的血,他祖上的荣耀也有在伤害了我的亲人后得到的。我们两个早已入了局,身为局中人,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贾兰听了愣怔半晌,看着由仪冷冽的面色终究缓缓点头:“儿明白了。” 这日探春生辰,阖府上下一番庆祝,由仪送了一对儿的明珠穿红珊瑚石手钏给她,含笑祝她:“生辰喜乐。” 又看着探春的面相,好半晌终究徐徐一叹。 凤脉已成。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变成龙。这个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女孩儿最终会带着家国寄托远离故土,然后母仪天下,威慑朝局。 也终究能给她的母族贾家带来一份安稳。 最后到底是这个从前不被重视的庶出女儿保住了贾家。 探春生日后,贾政来信,说是拟定六月中旬回京。 本来的三年任期不算,如今算来竟然只有两年不到,想来也是这位为人端方的贾政大人在外做官不顺吧。 这消息一出,大观园众人又帮着宝玉课业凑字数,倒让黛玉起诗社的想法落了空。 然而字数凑了多少出来,那头贾政又来了消息说要沿路赈灾,冬底方归,宝玉可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贾母看了也好不欢喜。 然后贾政那边的计划不知为何又出了问题,最后还是原定计划回来,好在早前众人已经赶着替宝玉将功课作业备齐,也没让宝玉吃了挂落。 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自七月中旬起送寿礼者络绎不绝,两府拟定七月二十八日起办宴,至八月初五日,招待往来宾客。 旁人还好,唯二十八这日,贾母的几个手帕交:南安王太妃与几家老诰命,并一个小辈北静王妃都往贾府,贾母为首的诰命大妆相迎,太妃又唤了姑娘们来见。 旁人还好,却拉着探春说了许多话,最后还褪了腕上一串红珊瑚手串给探春带上,言语亲近和软。 贾母在一旁看着,与南安王太妃交换两个眼神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再看探春的眼神就另有一番意味了。 贾母生辰后,安稳两日,又闹出了个抄检大观园来。 王熙凤仍然病着,却也支撑着带人四处搜查,她这边被王、邢二位夫人给了脸子,心里也藏着火气,只是到了园中姑娘们面前,少不得闻言软语地安慰着。 探春那个性子自然不必说,就连王熙凤都没得个好脸色,甚至被她说了许多话来。那话里话外指着自家问题,王熙凤听着虽觉有理,更多的却是无奈。少不得给探春赔了不是,看探春安稳睡下后方才离开。 黛玉那里自然查出了许多宝玉的旧物来。偏生二人是未婚夫妻,又是自小一处相伴长大的,互相的旧东西都有不知多少,众人也只能无功而返,又被黛玉身边的林嬷嬷冷言讽刺了几句,落得个没脸。 迎春、惜春也都不是好招惹的,过来查屋子的老嬷嬷但凡一个不恭敬些就被指桑骂槐引经据典嘲讽了。见这些姑娘都是硬茬子,那王善保家的也就讪讪的不敢开口了。 再说迎春身边的司棋虽然也查出了男子物件来,迎春只一口咬定两人家里已给订了婚约,司棋也说正有此事,王善保家的再敲两句边鼓,王熙凤也不好在小姑子屋里人上动手脚。 惜春那里的入画更是,一则东府里少不了给赏赐,二则惜春摆明了兵马要护着她,王熙凤也不想在此多做纠结,只安抚惜春两句,就拉着仍有些不服气的王善保家的去了。 却是最后来了稻香村。由仪俨然早得了消息,此时就在正厅端坐着,中衣外只披着一件月白绣银叶的披风,宽衣素履、双袖鼓风。一头乌发半挽半散着,她安坐在椅子上,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串白玉十八子,贾兰衣衫端正地在一旁陪着,面色也不大好看。 庭院当地里分两边站着满满当当的丫头婆子,正厅里箱柜打开堆了满满一地,见人来了由仪也没起身,只道:“既然要搜,她们是我的人,自然先从我这里搜起。” 又道:“不然若是只搜她们不搜我,岂不是打我的脸?” 她掀起眼皮看向带着众人进来的王熙凤,冷笑一声:“自古来哪有自家抄自家的道理?书香门第的规矩,我今儿是见识了。” 王熙凤讪讪笑了,一面压着她坐下,安抚道:“不过走个过程,谁能搜你的东西呢?” 偏那头王善保家的不死心,就要去碰地上的箱子,由仪冷笑一声,出手就摔出去一个汝窑茶盖碗,怒斥道:“哪个牌面上的人,也敢伸手动我的东西?” 她直起身来甩袖过去,冷脸对着那王善保家的,冷笑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我寡居多年,一心唯独照顾兰儿。你今日进来搜我,是指着我鼻子骂我不知规矩玷污了贾家门楣吗?”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王熙凤大惊,忙拉着由仪坐下,又道:“好嫂子,这下人不知礼,我替她给你赔不是。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你是最讲规矩守礼节的一个,本来也就是来你这儿看看,怕下头有小丫头子手脚不干净,哪里能让嫂子动这么大的气。” “呵,什么是手脚干净,什么是手脚不干净?”由仪挑眉冷笑:“碧月,她是自由服侍我的丫头,她哥哥如今管着我在外头的庄园田地。光她一人的私房出去就足够置办京郊良田不知多少,你们查出来,合不上这府里的月例,便说她手脚不干净吗?安不知是我给的,或她哥哥贴补的。” 又道:“或哪一个搜出男子衣物鞋履出来,兰儿身边的且不说,就我身边这些,那个在外头没个兄弟或未婚夫婿,就说她们私相授受了吗?” 她说话音量不高,面上仍然噙着笑意,纵然是那样冷冰冰的含着讽刺,却也没人能指责她失礼。 王熙凤心中叹了口气,安抚她道:“嫂子这是哪儿的话呢。” 由仪冷哼一声:“搜吧,只是我怕明日这满京里就都传遍了。今日你们选的理由站得住脚吗?只怕明日这满京城里就都传遍了!到时候,你让你家贾琏、我家兰儿和宝玉他们在外头怎么做人!” 她抬手又摔了一个果盘,却是冲着王善保家的去的:“我生平最厌恶样颠三倒四搬弄是非不分主仆尊卑的人,今日你算是占了个齐全了。” 第47章 李纨二四 李纨。 这头由仪发了好一通火气,贾兰忙上前劝解,王熙凤也温言软语地劝着,直到见由仪火气消了方才带人告辞。 王善保家的在这园子里受了满肚子的气,回去不免在邢夫人面前嘀嘀咕咕。再到由仪往贾母房中的时候碰上邢夫人不免被念叨两句,偏生由仪对这些最是不在意,无论邢夫人说什么只当没听到。邢夫人见她半分不在意自己说的话不免更为生气,最后也只能将一肚子的火气暴怒就这茶水咽了下去,不敢爆发。 这日,由仪便在后山亭中抚琴,贾兰在一旁跪坐煮茶,碧月陶情几个垂手侍立着,除了铮铮琴声和茶具偶尔的磕碰声,竟然连半点其余的声响都不闻。 那头迎春慢步过来,正见到由仪身上淡青纱衣随风摇曳,头上一支步摇下细细的流苏也轻轻摆动着,瞧着极美。她抿唇一笑:“大嫂子好兴致。” “你来了,快坐吧。”由仪抬头看她,笑了。 贾兰起身对迎春见礼,迎春含笑对他点了点头,那头云心忙将一个软垫捧来请迎春坐下。 只见迎春四处看了看,问:“雪霏呢?今儿怎么没见到她。” 素云闻言抿嘴儿一笑,道:“这就是姑娘不知道了,前儿林大娘来,为她小儿子求了雪霏,她正认了干娘,回家备嫁呢。” 迎春闻言笑了:“这倒是我不知道了,也怪我这些日子病着,外头什么消息也听不到。” 贾兰斟了一钟热茶给迎春,由仪对她让了让,轻声问道:“大夫说如何了?” 迎春道:“尚可,不过偶感风寒,用了四五日的药,好多了。” 由仪闻言点了点头:“那就好。” 又忽地抬头看她,抿唇略思忖片刻,问:“你可知大老爷近日在说你的亲事了?” 迎春闻言一笑,略带着些羞赧:“是,大太太还说明日便有人来相看。” 由仪拧眉,问:“那你可知道那家里是什么样子?” 迎春闻此便知道由仪的意思了,于是轻轻拍了拍由仪,笑着安抚道:“您放心,我让周嬷嬷出去打探过了。” 由仪闻言稍稍一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心中有谱就好。婚约之事到底难办。” “咱们往好处想,总归离了这府里,就没了多少约束,我也能做得主了。”迎春笑道,眉眼极温柔:“况还有一笔嫁妆钱,日后我再怎样,也都有傍身的银钱。” 由仪知道迎春心中是有谱的,于是也点了点头,道:“也罢,我不和多纠缠这个。” 说着,又道:“我给你备了一份添妆礼物,回头给你,你悄悄儿让心腹出去看着,不要叫旁人知道你有这一笔东西,只当压箱底的东西留着。咱们家如今艰难,那边也未必成什么样子了,你的嫁妆能有个四五千两就是极好的。再有两家虽是故交,孙家从前却也有一位太太,去的不明不白,我私下命人打探,得出来的结果也不好听,总归那孙绍祖并非良人。我知道你素来是心中有谋算、胸中有沟壑的人,只告诉一句:虽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但若你真不愿,我有法子助你。” 迎春柔柔一笑:“此事若大嫂子插手,不定多麻烦呢,您放心,迎春心中有数,那孙绍祖一届莽夫,奈何不了我。” 由仪闻言抬头仔细打量着迎春,见她上穿一件葱绿色丝绸面料绣月季花的立领长袄,下系一条乳白罗裙,淡绿大袖纱衫外系着月白宫绦,腰间还挂着一块莹白的玉佩。双螺髻上簪着两样珠花绒花,一对的羊脂玉短钗两边插着,打扮的清新温柔。 最难得的却是天生的温柔气度和令人不自觉就想亲近的感觉,往那儿跪坐着,满身的大家气度。单单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就知道是个极温柔却又聪明的人。 由仪抿了抿唇,轻叹一声,当下随手勾了下琴弦,对她叮嘱道:“只记着一点,无论何时守住本心,莫要忘了心底的一分善意。且……有事儿记得告诉嫂子,你并非一人。” “是,迎春谨记嫂子教诲。”迎春笑眼弯弯地应了一声,极认真。 第二日孙家太太果然上门拜访,见了迎春的模样、品性,心中便满意了些许。再加上她儿子与她交代的事情,当即将腕上一只碧玉手镯褪下给迎春戴上,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回头孙家的聘礼上门,贾母也亲自过目了一番,见虽简薄了些,却也没有失礼。到底她是看不上孙家和孙绍祖的,看着他家的东西就觉着闹心,只过了目便点了头,嘱咐王夫人和王熙凤今日起为迎春准备嫁妆——她是知道邢夫人和贾赦不靠谱的,将这件事交给二人,也算是她对于这个小孙女最后一点慈爱吧。 不过这钱也没有让二房出的道理,于是她就叫了贾赦来,二人说了半日的话,最后贾赦果然将三千银子送来这边,却发话从此再不管迎春的事。 贾母又给添了一千两,王夫人念着迎春自小在自己身边儿长大,也有些真疼惜,又出了一千两;王熙凤念着这小姑子素来和自己亲近,于是也从自己私房中挪了八百出来添进去。 但这件事最后还是交给了由仪的,索性姑娘嫁妆中的家具都是自小备下的,只需要采买些绸缎布料、首饰珠宝及日常用具一类的东西就算齐全了。 当下荣府内养着的绣娘就开始紧赶慢赶地为二姑娘裁制陪嫁的四季衣裳,又开始见外头的珠宝首饰商给她采买首饰。王夫人是不爱理这些事情的,况出了一份银子便觉着已对得起与迎春的一份感情,便将事情全权交给了由仪,只时不时过问一下,也算关心迎春。 又拟定了迎春陪嫁的司棋、绣橘等四个大丫鬟与她另一个自小的奶嬷嬷周嬷嬷一家,由仪额外多走了一趟王熙凤房里,将那身契都取了过来,从此这些人就只是迎春的奴才而不是荣府的奴才了。 由仪明面上又往置办嫁妆钱中添了二百两,只算给荣府上下看的,私底下却将京中的一处小铺子的房契找出来,预备给迎春做添妆。 而荣府如今之势不如当年,自然不可能如贾敏当年一般百千顷大手笔地在京郊、江南置办庄园田地,况若真如当年那般的手笔置办,只怕这六千两银子只能当个水花儿打出去了。 而京郊土地价格连年高涨,如今已升到一亩上等的良田便要一千钱的价格。 于是由仪明面上命人在京郊看地、看庄子,其实已私下翻出了早年闹天灾时贱价买下的一个占地两顷多的田庄,合当今市价的八折,在明面上买了下来。 其实也算是赚了,那庄子两顷出头的占地其实不算太大,但房屋完好。土地这些年也偶有照管,虽不指着它打粮食,却也种些小有产收又能温养土地的作物,每年不过花些银钱找周围农民种地,秋日里采实后就推倒了做肥料,得出来的银钱也足够维护房屋并雇佣农民。因这些年摊子渐渐大了,又有由仪的嘱咐,于是常琳就没有着手处理那个庄子,只这样维护着,如今那土地已经极为肥沃。 再有中间二十来间整齐气派的青砖大瓦房,虽然不比京中贵族之建筑,但要好生收拾一番也极为不错。若日后迎春与孙绍祖合离,带着陪房下人住过去也是极好的。 到时候好生经营田庄,守着嫁妆再置办些恒产,一生无忧。不说华服锦衣,至少衣食无忧,当个富家翁还是可以的。 等衣裳、布料、首饰等东西备完后,又要拨一千两采买日常用具,各样的纱帐珠帘衾幔箱笼胭脂水粉,京中的风俗,有钱人家嫁女儿是势必要将所有东西备好,甚至连棺材板都要齐备的——取得是不用夫家一厘一毫的意思。 再花八百两置办一副上等的杉木棺板,余下的银钱还要留出一千做迎春的压箱底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剩的银钱就分成两部分了,大头用来给迎春在京郊多置了两顷良田,小头则买了些逃荒难民和仆妇,都是签了死契的,最后将一切单子拢在一起给迎春看的时候,迎春也惊住了。 “大嫂子,这……”迎春拧眉半晌,认定了由仪在里头填补不少,忙道:“这怎么使得呢?” 由仪摇头笑了:“你别说,除了那个铺子,我最大贴补的就是给了兑了折扣的庄子,也没亏了,反而比起早年贱价买的时候还赚了些。” 她又点了点那个铺子的房契:“这个是早年买的,当时也不贵,哪成想那条街如今就发展起来了。前些日子想起来才找出来,给你做个私房,不叫外人知道,日后若真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生计。无论是租赁出去,还是做个小生意,总是一份收入。” 又将手头的一匣子身契交给迎春:“这是你预备陪嫁的那四个丫头:司棋、绣橘、莲花、茉莉,还有你周嬷嬷一家的身契,我管你琏二嫂子要来了。余下的是我花银子买来的人,都在庄子里了,回头你无论是让你奶兄去管事,还是挑一个出来做头子都好。我也吩咐了人,就挑老实人买的,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说着,她笑了笑,从一旁又取出一份单子来:“这个才是要交给太太和老太太她们的,那些外头的奴仆和铺子都是没有的,你回头看完,你手里的那一份只管烧了,不许流传出去的。不然回头满府里就都知道我私下里私房丰厚了。” “嫂子,你还有兰儿呢,你们两个孤儿寡母的,手头没些东西傍身怎么能行呢?”迎春将那铺子的房契往由仪这头推了推,劝道。 由仪轻嗤一声:“我还不缺这一间铺子,给你的你只管收着吧,若真算起来,只怕你二太太的私房都不及我的。” 迎春听了一怔,然后点了点头,认真道:“嫂子,迎春谢谢您。” 由仪笑了笑,没说什么。 如此照顾迎春,一则是因为李纨的委托,二则也是她还算喜欢这个小姑娘。 第48章 李纨二五 李纨。 回头将单子呈给贾母和王夫人,二人都连连点头,赞由仪的事情做的不错。 迎春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嫁妆箱子都系了红绸摆在缀锦阁,各样物品琳琅满目,也算过得去。 探春、惜春、黛玉、宝钗、宝玉各有添妆,探春手头不甚宽裕,却也打点了不少刺绣,又亲手给迎春裁制两身衣裳,抄了两卷道经,极合迎春的心意。惜春却有贾敬给她留下的一份东西,更有些旧人在身边陪伴,手头比之探、迎二人宽裕不少。于是她出手也阔绰,除了两身亲手裁制的新衣外还有在八百银两,这是悄悄给的,也是在嬷嬷的指点下。她和迎春、探春自小一处长大,感情非黛玉宝钗等可比的。 迎春收到这礼物是极感动的,知道贾敬给惜春留了不少东西,于是也没客气,只是回送了两身自己亲手给惜春缝制的衣物,针脚细密,可见是用足了心思的。 黛玉和宝钗更是财大气粗不提,一人六百银两,一套头面和两身新衣、两匹布料,也不知是商量好了的怎样,竟然如出一辙。 宝玉则添给迎春一对碧玉瓶和一套冷暖玉棋子,迎春笑吟吟地收了,也回礼一套亲手裁制的新衣。 由仪明面上给她添了一套银缠丝嵌碧玉的头面并翡翠镯一对,另外还有两身“亲手”裁制的新衣,其实是素云代为制作的。迎春泪眼婆娑地收下,将两身衣裳还礼给由仪,言辞恳切地祝愿由仪:“愿大嫂嫂身体健康,年年岁岁,诸事顺遂。” 贾兰送他二姑姑两本绝版棋谱并一对碧玉芙蓉簪,迎春笑吟吟收了,回礼仍是一套衣服,另外加了一个看着就知道极为用心的“蟾宫折桂”荷包并一条络子。 贾母开了箱笼,将自己年轻时候的头面找出两套给了迎春,一套是点翠嵌红宝,一套是赤金掐丝嵌明珠,都是光泽璀璨,价值不菲。 王夫人送了颜色锦缎十二匹并一套金镶玉头面,这二人出手阔绰,倒衬得邢夫人那四匹彩缎何等吝啬。 王熙凤和东府里的尤夫人也都有添妆,王熙凤送了彩缎四匹、赤金累丝嵌红宝的项圈一顶;尤夫人则是彩缎四匹和龙凤镯四对。 其余贾家旁支和府内有脸面到底管事丫头也都有添妆或礼物,大部分都是衣裳荷包络子一类的东西,迎春一一收了,吩咐身边识字的丫头绣橘将东西登记装箱。那些银钱却被她带到了由仪这里,托由仪在外给她又添置了一处铺子,剩了的百两银子则按照她的意思置办了田地。 最后则是元妃赐下的:“富贵长春”、“如意锦绣”、“瓜瓞绵绵”宫缎共十二匹,宫扇十二柄并石榴盆景两端。 这个不贵重,却是极有脸面的。 这一圈儿算下来,迎春的家底竟然也是极丰厚的。 孙家那边择了好日子上门迎亲,由仪远远见了孙绍祖一面,他那面相俨然是要破财加仕途不顺的。 再者性子暴戾、小人面相,却不是能制住迎春的人。想来日后孙府斗法,孙绍祖是要在迎春手里吃亏的。 摇摇头,由仪叹了口气,兀自回房。 不多时探春、惜春也来了,三人坐在内室喝茶,少了迎春一个,总觉着不大习惯。 不多时黛玉、宝钗也来了,二人各自落座,看着空了一个的座位,心里都不大是滋味。 还是宝钗笑道:“如今二姐姐出了阁,眼见着……就是颦儿和宝兄弟的大事了吧!” 她笑吟吟地打趣一句,黛玉羞的脸一红,探春道:“我呀,听太太和老太太商量,来年开春儿给他们两个行大礼呢!到时候呀,这阖府上下就不叫林姐姐:林姑娘,该叫:宝二奶奶了!” “你这丫头,好不知羞耻。”黛玉羞恼极了,点了点探春,道:“那你的贵婿呢?如今也快见了踪影了吧!” 惜春和宝钗都笑,看着探春和黛玉你一言我一语的,互不相让。 一时凝滞的气氛也和缓了起来,由仪坐在一旁慢慢饮着茶水,眉眼温柔。 这年贾兰十三岁,秋闱下场,名列红榜第十三,是为举人。 但是虽在准备迎春的婚事,贾府却也为他好生庆祝了一番,只是由仪看他的意思,是要潜心读书,想要下一回一举冲过会试和殿试呢。 不过由仪也不与他理论这个,左右贾兰的学问是过得去的,三年之后殿试,若努力些,二甲有名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谋个外放的空缺,日后平步青云并非不能之事。 何况如今不难看出他已投了太子,太子身为皇后嫡子,东宫储君,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作为东宫班底,日后若要外放,不难有个实差。 毕竟如今圣人的身体已不是太好,但二皇子却小了太子十多岁,如今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呢! 太子身后又是山东庄氏和满朝清流,任谁都能看出这天下日后到底是谁做主。 三朝回门之日,是迎春独自回来的。 由仪和王熙凤、探春惜春与黛玉宝钗早在荣庆堂院门等候,见迎春乘着的小轿停下便看了过去。迎春如今已盘了妇人发髻,身上是朱红的立领长袄,下搭樱草色的绫裙,身上披着一顶大红羽缎的斗篷,戴着个黄澄澄的金项圈儿,簪着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妆容精致,眉眼仍旧温柔,姿态婉约。 她身边侍候的司棋梳着妇人发髻,原来迎春成婚后一日便是她和潘又安的婚期,如今已能被人称一声:“潘又安家的”了。 迎春见她们在这等着便笑了,一面见礼,一面道:“风口上,怎么都在这儿等着,也不差两步路的时间见面。” “是我们想你。”探春上去挽着迎春的手,道:“今儿大嫂子难得早早过来,就为了见你呢!” 迎春温柔一笑,与众人边说小边往里走。 此时正房里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夫人都在,见众人簇拥着迎春进来,贾母忙起身,见迎春打扮的光彩照人就红了眼圈儿,拉着她哭道:“我的迎丫头,自小哪里让你离了我的身边儿过。” 迎春靠着贾母也有些红了眼睛,众人哭过一回,又问她在孙家如何。 迎春只抿着唇不说话,半晌才在贾母的催促下笑着道:“我只过自己的日子,不管他就是。我不做事儿,他们也难为不到我。” 贾母听了就知道她在孙府的日子不好过,想到那孙家还有从前太太留下的两个哥儿一个姐儿,当即拉着迎春哭着骂贾赦:“我家千百个宝贝长大的姑娘,你就给人做了填房了!如今受了人家这个气,可该怎样啊!” 王熙凤上前安慰,由仪拉着迎春,听她一一道:“姑爷……左右我们也是分房的,他不常见我,我也轻易不理他,也算相安无事。” 由仪敏锐地发觉王熙凤碰了迎春胳膊后迎春短暂地抽气声,于是拧眉拉起迎春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挽,果然见到了大块的青紫。 一见到这个,贾母愣了一下,忽然将拐杖重重往地下砸了一下,怒问道:“迎丫头,他打你了?” 迎春刹那间泪眼婆娑,抿着唇点了点头,不做声。 由仪见她如此,反而心中略感欣慰。 终归这丫头知道怎么才能有效的诉苦并且引起他人的怜惜。 经此一遭,贾母从前的三分疼爱便可转化为七分的怜惜,纵然对迎春的感情不深,也能达到一种对迎春有利的境况。 一旁的邢夫人见了心中略惊了惊,到底对这个庶女的感情极为平常,此时就在那里坐着,一派的冷漠。 王夫人在一旁也愣住了,须知道贾政那是个十足十的文弱书生,待她也是十足的礼让尊重,她家里父母感情甚笃,贾母和贾代善当年更是举案齐眉。 就连薛姨妈当年那都是被宝钗、薛蟠之父捧在手心儿上过日子的。虽然低嫁,刨去门第当年却也被多少小姐妹所羡慕。 她身边感情最不好的只怕就是邢夫人和贾赦了,但当年贾赦和原配夫人张氏那也是举案齐眉、情投意合的。京中虽有夫妻感情不好的,也只是旁人的事儿,她只当故事听,如今真见自己身边发生了,先是一愣,然后看着迎春的眼神就是十足十的怜惜。 探春、惜春等四个姐妹当即就愣住了,然后好几个都红了眼圈儿,宝钗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那头宝玉更是怒气勃勃就要出去找孙绍祖理论,却被贾母叫住了。 只见贾母抬手拍了拍长久沉默的迎春的肩,道:“去吧,去园子里,你大嫂那里坐坐。缀锦阁给你留着呢,打发人去孙家说,留你住些日子,回头让你连二哥哥上门,且敲打敲打孙家。我荣国府的姑娘何等的尊贵,虽是庶女也是一等将军膝下,能让他一个没落小官如此欺辱的?” 又道:“你且在家住两日,安心和你姐妹们玩着,宝玉也十分想念你呢!” 迎春沉默良久,终究缓缓点头:“是,迎春谢过老祖母疼惜。” ———— 首先说明这一章,迎春是有些小心机,但是其实也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 因为贾母疼爱迎春毕竟不像疼爱黛玉、宝玉,如果她对于迎春是发自内心的十分疼爱,那么见到这样的场景,贾母当场能被气的中风或者要提着拐杖上门和孙家理论。但迎春不一样,她在贾母跟前几年,对于贾母而言更多的是像个猫儿、狗儿一样,疼惜是疼惜,疼不到心坎里去。 这也算是私设了,不喜欢的亲亲就跳过去吧。 第49章 李纨二六 李纨。 迎春便在贾府住下了,每日与姊妹们一处笑说玩闹,或是看着黛玉绣嫁妆,仍然是和未出嫁之前一般的温柔和婉。 过了一旬左右,那孙绍祖上门来接迎春回家,虽没个软话,倒也给了迎春些脸面。贾母只道他这样的人不可再逼,只打点了一些礼物,送迎春回家了。 而后也不时常回家里的,贾母打发人去瞧也少有见得了面的,奶母周嬷嬷倒是时常递话出来想要贾母接迎春回家,只是哪里有这个规矩呢?由仪这边也被她打发小丫头递了话,只说:“不必担心,自有打算。” 由仪听着这话也能略猜测出迎春的打算,最后也只能叹了口气,叹声:“各安天命吧。” 再过两个月就听到了迎春身怀有孕的消息,只是贾母再打发人接迎春回来,却见迎春整个人瘦了两圈,这一回却是明目张胆的,面上竟然有些青紫了。 贾母怜惜愈浓之余也恨迎春自己立不起来,渐渐就不爱过问迎春的事情了。 迎春自己对这些都有数,正一心等着放大招呢。 到时候贾母就是她最大的一张底牌。 且说贾府这边拟定了开春儿二月里给宝玉和黛玉成婚,过了黛玉花朝节的生日,便是二人成大礼之日。 因宝玉没个读书做官的志向,二人婚后仍居住在大观园中,贾母坐主请元妃的谕将潇湘馆和怡红院合二为一,让小夫妻两个带着仆奴下人居住。 而迎春那边,也闹出了大事故来。 原来是孙绍祖在寻花问柳时被人下了药,如今瘫倒在床上,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来。大夫给他下了诊断,说见不到来年的春光了。 又有大夫诊断迎春腹中是个哥儿,孙绍祖的大儿子怕迎春仗着荣府和孩子与他争家产,就想出了馊主意:说迎春侍候孙绍祖不勤,要代父休妻。 迎春也给他气笑了,当下摆出自己的底牌,只说自己是贵妃之妹,孙家如此行事,会引来天家侧目。 更有贾兰亲自上门给迎春撑腰,最后几番商谈,只说迎春与孙绍祖合离。 迎春自然带着自己的嫁妆出来,又仗着府中的孩子分了孙家三千白银和一处宅邸,只说日后孙家一切都与她和她的孩子无关了。 那孙家大少爷见能用三千白银和一套宅子摆平了这个公府出身的继母和未来的“嫡弟”,虽有些心疼,却也在迎春百般诱哄威逼下点了头。 不过分给迎春的宅子也是那种年久失修、许久没人居住的了。宅子虽然不小,地段却不怎样,已被孙家废弃许多年了,如今也难为他还能找出来给迎春。 于是迎春就带着三千两银子和自己的嫁妆出了孙家,回家里贾赦和邢夫人却摆明了立场不欢迎她。贾母也不大欢喜,却也开口留她住下,算成全了祖孙一场。 王夫人更是嘴上的客套话,她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和夫家闹了一大长的侄女儿会不会耽误宫里的娘娘。 迎春将孙家的那三千两换成了一处店铺,因地段不错,租赁出去价格也不低,每年也有一点固定收入。由仪给的那一处则打算在租约到期之后自留下做些胭脂水粉的小生意。 一面又将从孙家分出来的银钱剩下的那些取一部分出来整顿宅邸,挂上了“贾府”的牌匾,最后剩下的就都用来买田地了。 她是管过家的,也一心觉得就是庄田最为稳妥了。 但这些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她却挺着大肚子搬到了京郊的庄子上居住。都说远的香近的臭,贾母见她不在身边,想到她一个人挺着肚子怪可怜的,竟然又升起怜惜之情来,时常命人带着东西去看她,也常常接她入京来小住。 就这样,四个月之后,迎春平安诞下了一双儿女,各个身体健康,是为龙凤胎。 这可就惊呆了一票人了,毕竟龙凤胎像来少见,乃是吉瑞,甚至缙朝记载上就曾经有村妇因为诞下龙凤胎而得封敕命的。虽然只是八品,却也算是咸鱼翻身了。 贾府忙将此时报给了元妃,元妃又报给了皇帝,皇帝当即御笔封了迎春六品敕命,从此外人便要称迎春为:贾娘子了。虽然只是敕命,却也极为荣耀。 孙府那边怕极了迎春仗着这个来跟他们争家产,那大少爷实在不是个聪明人,竟然巴巴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毕竟他这样行事,若是个有坏心的,日后便可仗着这一双儿女辖制住他,将孙府当成钱袋子了。 索性迎春也不在意,只婉拒了银钱,并将当日的契书拿出来给孙大少爷看。 孙家老夫人虽然有心想要亲近龙凤胎,奈何她大孙子六亲不认,始终就没让她出了孙家的门。 王夫人见元妃因这个在皇帝面前得了脸也很是欢喜,命人寻了好些好东西给迎春,又有元妃在宫中赐下的赏赐,让迎春又发了一大笔。 迎春之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在修缮好的府邸中住下了,身体养好之后就一心操持胭脂铺子的生意,她本身眼光就高,卖出去的自然也都是好东西,于是生意也不错。至少即便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进项积蓄,光靠这个铺子,养活她和两个孩子并三四个下人也不成问题。 眼见球末冬初,贾府又是另外一桩喜事:黛玉有了身孕了。 大夫请脉后说胎像极为稳妥,好生安养,可待日后无虞。 黛玉身边又被她家里带来的两个嬷嬷和嬷嬷们培养出来的丫头把持的妥妥贴贴的固若金汤,别说府里没人往她那里动手,就说有人起了坏心思,也绝对到不了黛玉面前。 王夫人和贾母对此都颇为惊喜,各样好东西流水儿似的往黛玉房中送去,又请了擅长孕科的太医给黛玉把脉,宫里的元妃听弟弟要有了后代也极为开心,几次三番叮嘱王夫人要厚待黛玉,又赐下不少赏赐。 这边黛玉慢慢安胎,由仪仍然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宝钗前年搬出去住了,如今郡君府的牌匾已经立住了,小侄子也是个极聪明的,她就安心打理生意、教养侄儿,薛蝌邢岫烟夫妇却成了她的左膀右臂,薛家的生意蒸蒸日上。 探春和惜春仍然一日三次地往由仪处报道,由仪看着探春是好事将近的样子,惜春的面相也和前世的蓁蓁愈发相似了。 转年春日,南安王太妃认探春做义女,朝廷御旨封她:敏德郡主,和亲南越。 贾母、王夫人听了如何暂且不说,只说赵姨娘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探春一步登天,悲的是探春从此离得远了,一则难以相见,二则也沾不得光了。 宝玉、贾环均是十分伤心。宝玉犹可,贾环更甚,甚至不顾王夫人和探春抱头大哭,一心想着日后定然平步青云,好给姐姐做个依靠。 探春成了郡主,和贾家也就没大关系了。南安王府给探春出了一份丰厚的嫁妆算作代他们郡主和亲的补偿,朝廷也按例给探春备了嫁妆,宫中赐下了嬷嬷、女官,教导探春礼仪各事。 以探春之心性手段,想要收服几个人自然不难,何况有由仪在后头出谋划策地帮忙,等嫁期临近的时候,她身边的几个人已经是:一颗红心向郡主,郡主说什么是什么。 郡主和亲,百官送嫁。 太子亲自送探春上船,由仪作为郡主亲属站在案上,看着探春那随风飘扬的大红绣金凤斗篷,看着贾母和王夫人又悲又喜的样子,心中轻叹一声。 这贾家二房日后能保存下来,也是全靠这个远嫁番邦的郡主了吧。 探春的郡主身份让荣府的下人在外头挺胸抬头了好长一段时间,荣府一时又成了京中焦点,众人拥捧。 初秋的天气,黛玉平安诞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去了皱巴巴的样子,就生的粉雕玉琢的极为可爱。 王夫人纵然失望不是个孙儿,念着先开花后结果,也算欢喜。何况那小丫头天生一副笑模样,无论谁抱都“咯咯”地笑,王夫人见了两面就喜爱极了,从此将什么孙儿孙女的事给抛到脑后。 贾母就不必说了,宝玉、黛玉那都是她的心头肉,对这个小丫头那更是疼爱到了心坎儿上,早早放出话来,等她百年之后,她的私房得有这名唤“芷欢”的小丫头一份。 于是一个年就过得喜滋滋的,转年开春儿,二月会试,贾兰下了场,红榜三十一,无惊无险。 因试前染了一场风寒,贾兰的发挥不算极好,这个名次也是意料之中的。庄澈安对此颇为无奈,不过回头同样的考题,让贾兰再写了一篇赋论,庄澈安细细看来就极为欢喜了,只道:“若殿试发挥不差的话,二甲可于前列。” 贾母和王夫人、贾政都欢喜极了,认为这一年里是喜事连连,好生嘉奖了贾兰一番。听由仪说要带着贾兰出去上香、踏青也散心,便欣然应允了,派了车架护卫送娘俩儿去京郊文昌寺去。 四月殿试,位列二甲第七。 庄澈安命贾兰默了文章给他看,最后沉吟良久,长叹一声。 ——是圣人在给太子攒班底了。 于是贾兰再请求外放,走太子的门路,自然是极为简单的了。很快就被放到了一处颇为富庶的地方做父母官。官衔虽小,地方却好,做几年官,即便不功不过,回来也能生个几级。 贾府连着放了好几日的鞭炮,贾母又嘱咐王熙凤给贾兰好生准备盘缠、衣裳等外放用得到的。又问由仪的意思,听她说要随着贾兰出去做官,也欣然点头应了。 ——她是体恤这个孙媳妇就一个贾兰,如今贾兰要出去,孙媳妇想要随着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由仪这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东西运了许多到京中其余宅院中就不是她们知道的了。 第50章 李纨二七 李纨。 宽阔平静的河道上,两大两小四条船慢慢行驶着,目的地正是江南一带的小城镇。 “母亲。”贾兰对着由仪恭敬行了一礼,笑道:“船夫说,按如今的速度,大约下旬便可到侯锦了。” 由仪点了点头,道:“知道出京前太子和你师傅都嘱咐你不少,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坐吧,替我抄两卷《清静经》。” 贾兰点头应了,云心已捧了笔墨纸张来替他铺好,又将笔奉与贾兰。碧月另起了一炉水沉香燃上,小小的屋子里除了由仪漫不经心地敲击炕桌的声音,竟然再没有其余的声响了。 “从小我就喜欢让你抄《清静经》,你抄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感想吗?”由仪端着茶钟慢慢啜着,忽然开口问道。 贾兰一愣,旋即笑了:“儿小时以为母亲是要‘闻道’,如今想来,母亲是想让儿能够真正体会到‘清静’二字。” “如此便好。”由仪叹了口气,轻轻吹了吹茶水上袅袅升起的水雾,慢慢道:“你是进士出身,朝廷自有优待,‘一年一考一转迁’,你在侯锦做出些政绩来,想要升迁不难。如今最为重要的,是你要沉得下心,我叫你读书、明理,许你科举、做官,要说不想你平步青云位列内阁那是假话,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要守得住本心,你要记着,为官者,以民为本。唯有心怀百姓、心存仁善之人,才对得起你头上顶着的那一片青天。不然即便位列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也认为你对不起我多年教诲。” 她话说的轻飘飘的,没有铿锵有力挥斥方遒,只是平平淡淡地说着,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直击人心。 贾兰起身,敛衽对着由仪行了一礼:“儿,受教!” “好了,继续吧。”由仪随意甩袖,藏蓝色大袖衫的纱料广袖在空中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莫名地透着一股子潇洒恣意。 侯锦是个小地方,自然不比长安金陵,但胜在民风淳朴、景致优美,历来被称为是“平步青云之地”,是官员外放的抢手之地。 贾兰能被分到这个地方,到底是太子的用心,还是庄澈安的手段,或者干脆就是皇帝为太子培养班底,这些由仪倒不在意,总归无非就是这三位之一了。 不然以贾家如今在官场上毫无助力的背景下,贾兰是绝对不会抢到这个地方的。 因为地方还算有钱,地方县衙修建的也不错,还算阔朗整齐。县令的府邸干脆就在县衙后面,比起贾府当然小了不少,但格局还不错,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由仪此时出来共带了九个人,为首的四个:碧月、素云、云心、杜若,余下五个小丫头:江离、兰佩、曼兮、岂蕙、琼枝,都是外头采买的,和贾府没大关系。 箱笼倒是不少,碧月到了地方就开始吩咐人收拾东西,整理内室陈设的差事则交给了素云,二人忙的脚不沾地,唯恐由仪有半点不称心。 贾兰身边做主的是赵青和陶情夫妻两个。 他们两个是典型的女大男小了,不过因为都在贾兰身边办差而时常见面,陶情早年无心男女之事,便一直留在贾兰身边,而没有出去婚配。赵青是贾兰奶嬷嬷的儿子,又大贾兰一些,开窍的早,许多年前就喜欢上了陶情。 长大以后就求他母亲赵嬷嬷求了由仪将陶情许配给他。赵嬷嬷一开始不愿意,毕竟陶情大了贾兰少说六七岁,但后来见赵青实在喜欢也拗不过儿子,何况陶情的性子她是清楚的,最稳重沉静也是最温柔的,做自己的儿媳除了年岁大些竟然没有不合意的。 于是求了由仪,由仪又问了陶情的意思,见陶情点头了,方才给二人许婚。 婚后一年,二人得了一字,求了贾兰赐名:赵明均。如今两岁上了,就跟着来了南方。赵嬷嬷身体还硬朗,见小主子和儿子儿媳小孙子都要下江南,干脆利落地收拾了包裹,也跟着来了。 如今一家人被安排在府邸角落上一处小院子,白天赵嬷嬷照看小孙子,陶情和赵青夫妻俩一个在由仪处管事,一个跟着贾兰,因为早些年学过文墨又颇有些聪明的缘故,在贾兰身边也算个“臭皮匠”。 如此忙碌了一日,总算安顿下来。 贾兰领了官印上差,由仪则在县衙后面的府邸安顿了下来。 这来了个新老大,新老大上任又带着老娘,本地地头蛇的内眷自然得上门来拜见。 领头的是县丞夫人,八品敕命,安许氏,外人称安娘子。主簿夫人是九品敕命,郑安氏,与县丞夫人是姑嫂关系,也就是说本地主簿是县丞的妹婿。师爷夫人无品,夫家姓庞,外人尊一声“庞夫人”。 县丞夫人三十岁上的年纪,穿着身绸缎衣裙,发髻上簪着一支黄澄澄的金钗,打扮的还算得体。浓眉凤眼,顾盼神飞,看着就是个极利落的女子。 主簿夫人年轻些,穿着水粉水蓝的袄裙,圆髻上簪着一支镶嵌了珍珠的芙蓉金簪,身段绰约,面容温婉。 师爷夫人看上去年岁比之二人更大一些细棉布的袄儿、裙外罩着件绸缎料子的褂子,身材圆润些,白白胖胖的,一双笑眼,看着就是个极和蔼的妇人样子。 安夫人领着小姑子和师爷夫人进了院子,见一个遍身绫罗、发髻上插着金簪、腕上戴着一只碧莹莹的手镯的女子在廊下刺绣,便笑问道:“姑娘好啊?” ——正是素云。 她是有些小识见的,见碧云梳着妇人发髻,便知道不是县令的女孩儿,却又打扮的光彩照人。想到传闻说京中高门的丫头打扮的都极为好看,于是也不急着想什么称呼,只这样叫了一声。 素云忙道:“见过诸位。” 那头领她们三个进来的老婆子忙回话道:“碧云姑姑,这是县丞夫人、主簿夫人和师爷夫人。” 又对三人道:“这是老夫人身边的素云姑姑。” 听到“老夫人”三字,素云嘴角猛地抽搐一下,然后对三人得体地笑道:“夫人们且进来,在厅里稍后,我便去回禀我们主子。” 说着唤了江离和兰佩、曼兮来招待三人在厅中小坐,又捧了茶水来给三人。 庞夫人见三个丫头也都是绸缎面料的衣裳,打扮的光彩照人的。等三人退下后不由咂舌:“哎呦呦,这新来的县太爷好气派!府里几个丫头都打扮这么好。” “这新县太爷出身京中豪门,听说祖上也是国公嘞,如今府里还有个贵妃娘娘和郡主娘娘呢。这老夫人是节妇,听说请封的本是敕命,却由圣人恩封了五品诰命,能和我们一样吗?”安夫人道。 庞夫人听得连连点头,三人又交流两句,就安心等待这位京里来的贵妇人。 且说那边素云进了内室,见由仪歪在榻上翻书,一欠身道:“主子,县丞夫人、主簿夫人、师爷夫人请见。” “哦?来得倒快。”由仪挑了挑眉,随手将书卷放下,吩咐:“你出去招待着,我梳妆就来。” “是。”素云一欠身,答应了。碧月和云心便忙碌起来,或是服侍由仪穿衣,或是服侍她梳妆,分工合作有条不紊的。 三位夫人在厅中坐着,只见不多时又是素云出来,只一欠身,含笑道:“我们主子梳妆更衣,三位夫人略等等。” 又扬声问江离:“给三位夫人奉的什么茶?将从京里快马送来的蜜饯碟子和你碧月姑姑早起做的点心端来给三位夫人。” 江离忙出来回话:“奉的是六安新茶。”又道:“曼兮和兰佩已去取了。” “不错。”素云点了点头,摆手让她下去,转过身来对着三位夫人笑道:“下人招待不周的,夫人们恕罪。” “是我们贸然上门,打扰老夫人了。”安夫人笑道:“这南方风情水土又与长安不同,老夫人可适应?” 素云笑道:“我们主子身体可比十几岁的小丫头们康健不知多少呢!便是跟着过来的两个小丫头水土不服卧床养着,主子倒是还好,方才在屋里看书呢。”又道:“我家主子更衣梳妆繁琐些,得劳夫人们耐心等候些时候了。” 郑夫人笑道:“这茶滋味极好,便是多坐坐,我也是甘心的。” 素云忙吩咐人江离包了茶叶给三人,又对着江离耳语一番,吩咐给安夫人添两匹锦缎、一对金簪,郑夫人添了两匹锦缎,庞夫人添了一匹锦缎。只待东西送上后对着三人笑道:“未曾备下礼物,如今简薄,还请三位夫人见谅。” 三人无论是如何想的,都将礼物笑纳了,又拉着素云说些侯锦县的风物人情并地方特产。 素云一一笑着听着,那头陶情进来回账目,就见厅中坐着三位妇人,素云在一旁陪着。 于是对着三人行礼,又问素云:“碧月姑姑呢?” 素云于是对三人笑道:“这是我们府里的管事娘子,从前是小爷身边的丫头,她男人也在小爷身边侍候。” 又对陶情道:“这三位是县丞夫人安夫人、主簿夫人郑夫人、师爷夫人庞夫人。” 陶情于是对三人一一见礼,只道:“失礼了。” 又听素云问她:“你找碧月姐姐什么事儿?她在屋里服侍主子更衣呢。” 陶情道:“昨儿不说要买两个粗实的婆妇丫头吗?这不,已叫了人伢子带丫头上门,请碧月姐姐去替夫人挑选挑选。” 素云抿唇笑了:“这事儿是我忘了告诉你,昨儿晚上主子又说了,府里统共就她和小爷两个主子,买那些个丫头婆子来侍候也多余。就不买丫头了,只在外头雇些婆子打扫屋室,身边儿的只用从京里带来的也足够了。那些个婆子,只管打扫卫生,每月给三五百钱,还不乐意的?” 又道:“倒是厨子,前头县衙自然有厨房,也有厨娘,却是专做前头官爷衙役们的饭食的,领的是公家的银钱。咱们后头厨房空荡着,也不好劳累前头公家的人,前头信件吩咐京中送两个精于厨上事务的婆子过来侍候,也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但也得过个一两个月才能到。如今厨房里也空着,就从外头雇两个擅长厨事的婆子进来做一两个月,厨上活计累,每月给八百钱,总有人乐意。” 陶情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倒也是,回头我让我家那口子办去。只一点,怕咱们小爷和夫人都吃不惯。” “你倒忘了,咱们还有个碧月姐姐不成?”素云笑了:“主子和小爷的饭食就让碧月姐姐来办,她是乐意的。” “也好。”陶情点头应了,道:“我这就去预备着。” 那头庞夫人道:“我听姑娘们意思,是这府里要请两个擅做饭食的婆子做一两个月?那可简单,我这儿倒有个人选,不知姑娘们乐不乐意听一听。” “夫人请说,我们初来乍到,正跟无头苍蝇似的呢!”素云让道。 庞夫人笑了:“我有个小姑子,她和我妯娌从前经营个豆腐坊,后来孩子们大了,就传给孩子们,如今不做了,前儿还和我念叨在家里闲得慌,要寻一份事情做做呢!” 又道:“我妯娌也是这个意思,她们两个都是手艺好的人,寻常她们掌勺的时候,我们也都爱去吃一口,滋味和大酒楼里的也不差了!” 安夫人也在一旁帮腔:“她们两个的手艺我是知道的,顶顶好!寻常厨子都比不过的。” “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们府里人多,做大锅菜累得慌,也不知乐不乐意?”陶情问道。 庞夫人连连点头:“不就做个饭吗?一天三顿,不过锅大了些。这一个月八百钱,哪来这样好的事儿?她们两个如何不乐意?” “这感情好,就请两位过来支应一两个月。只是话说在前头,这差事到底不稳定,等我们的厨子到了,还是用我们的人的。二位在这儿做一日,就给一日的工钱,我们主子也是个体恤下人的,二位做得好了,等回头自然免不了厚厚赏赐一番。”素云笑道。 庞夫人连连点头:“回去我就告诉我那妯娌和小姑子,明儿、不,下午就带她们两个过来!” 素云笑着应了,呼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由仪带人出来了,忙退至一边。 却也不忘嘱咐陶情:“主子不爱屋子里有个脚步声的,偏生来的忘带铺地的厚毯子了,回头你在外头看看,好颜色好质地的,采买些,给主子和小爷的屋里都铺上。” “唉。”陶情也在一旁垂首侍立着,听话只答应了,道:“我回头就去办。” 第51章 李纨二八 李纨。 三位夫人见此就知道是正人来了,于是纷纷偏头看去,就见一美丽妇人带着两个貌美婢女过来,那妇人身上是米色云纹袄裙,外罩一件葱绿色绣玉兰花褂子,一应衣衫质感都极好,一眼看去就知道料子极好。乌油油的头发随意挽着个发髻,却比前任县令夫人最为得意的发髻都要好看出不知多少。发髻上簪着的发钗碧绿通透的,垂着的珍珠串子颗颗有黄豆大小,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 且本人气度端方、举止优雅,抿唇含笑的样子极为美丽。 三人都略惊了惊——无他,这位夫人看着是极年轻的样子,实在不像养了一个七品县令的儿子的妇人。她们想着,县令母亲好歹得和安夫人一般大小,如今看着却像是二十出头的郑夫人一样的年纪,只是气度更不一般,言谈举止更为得体大气。 三人见过礼,由仪含笑叫她们起身,又道:“是我怠慢了,只是在家里懒怠的很,也不梳妆,平白出来惹人笑话,还是好生收拾一番为好。” 三人都笑了,安夫人道:“您保养得可真好,看着可不像有贾大人这么大的孩子,竟然瞧着比我这小姑子还小些呢!” 说着指了指身边的郑夫人,眉眼含笑。 由仪又笑着和她们客套两句,此时应付着这些官夫人,就更加想要让贾兰快点成婚了。 ——贾兰在庄澈安的“牵线”下和庄家旁支的一个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已经定下婚盟,暂时拟定是十月成婚。 那庄家姑娘名唤“清婉”,虽然是旁支,却是极嫡支看重的一支,在山东贵女中至少排得上前二十。家境殷实,父亲也是一方大儒,母亲也是出身大家,她本人精通诗书也善于交往世事,骄傲却不清高,由仪用八字起过一卦,卦象不错。 且二人“偶然”见过两面,也算情投意合。 这婚事还要多谢庄澈安,他虽然退出庄家,到底还有皇后连着,和山东那边,偶尔也有联系。庄清婉的父亲是他少时的老师,如今三节也有拜见,贾兰就是跟着庄澈安出去游学那一年和那姑娘见过,后来又在京中庄澈安的宅邸见过两面,婚约是在贾兰金榜题名后定下的。 本该在京中成婚,奈何贾兰一心谋求外放施展抱负,那姑娘也不知被他灌了迷魂汤了,竟然心甘情愿就在这小县城里成婚。 庄家对此无奈,好在侯锦与山东比之长安城与山东竟然更近了些,由仪的东西也都带的齐全,如今准备着也方便。 贾母和王夫人对此虽有异议,但眼见贾兰羽翼已成,由仪又执意如此,她们虽然有心辖制,更有宫中元妃之病牵扯了心绪,只能放着母子二人出去了。 但离京之前,由仪给贾府送了一道大礼。 她给王夫人下了暗示,让王夫人闹着要将她和贾兰分出去——王夫人是好办的,她如今一心都是宝玉和宝玉膝下的姐儿,只怕贾兰抢了她宝贝儿子和未来孙子的家产。故而这暗示不过下了一点点,王夫人就忙不迭地闹了出来,也不顾京中议论,就要将这个眼看前程大好的孙儿分出去。 贾政虽有不愿,奈何贾母也被暗示之后狠下了心要为宝玉“绝了后患”,于是分出贾兰这一支的事情就进行了下去。 但贾赦、贾政也未分家,贾府财资还有贾赦的一份,贾赦又死都不愿意分家,最后的结果就是由仪的嫁妆、多年积攒、贾珠当年的私房、府内早年分给娘俩的田庄并公中给出的八千两现银、十顷大田庄一处,另有贾母的三千两,王夫人给的两千两。 前面的都算了,后头的二人算是给足了最后的慈爱了。 贾政从自己的私房中倒是取了不少好东西并两千银给贾兰,虽然母亲之命不可违,却也给贾兰争取了最大限度的利益。 要知道,贾兰只是贾珠遗孤,是当家人的孙辈。如果贾珠还在或许就是宝玉被分出去了,但是现在这样,由仪也满意了。 毕竟贾府这些东西由仪还是看不上的。 那些银钱最后被换成了京郊的园子一处,京中大宅院一处,京郊良田百顷。余下的用来置办给庄家的聘礼,差的由由仪补上,一起都选用最好的。 这话远了,且说如今,由仪应付三位夫人两句,又听安夫人在提起庄氏女后念叨起的儿女之事,忽然问道:“安夫人膝下公子也到了婚许的年龄?” “哎呦喂夫人,这就是您不知道了。”对着由仪那张脸,庞夫人怎么也喊不出来那个“老”字,便只随着这府里的人唤。 庞夫人笑道:“安家公子已经定下了隔壁阳县许家的姑娘,正是县丞夫人的内侄女儿呢!婚期就在六月初九,也不远了。” “原来如此。”由仪笑道:“如此,我可得给夫人备一份厚礼。” 安夫人又笑着说了两句场面话,屋里的西洋钟就响了,由仪扫了一眼时间,对三人道:“时候不早了,我让侍女置办一桌菜,三位夫人留下用午膳再去?” “极好,极好。”安夫人连连道:“那就到叨扰夫人了。” 由仪便笑了,给碧月使了个眼色,她忙行了一礼退下,去厨房操办饭食了。 碧月是手脚最麻利的,半个来时辰,就有人来回:“午膳齐了。” 由仪点头,带着三位夫人在偏堂的红木大圆桌前坐定,素云唤:“传膳。” 便有四个丫头两两一组抬着红漆大提盒进来,盖子一掀,一层层的菜肴样样精美。 碧月自后头跟着进来,随着丫头们上菜的动作一道道念道:“炒珍珠鸡一品、奶汁鱼片一品、椒汁银耳一品、糖醋荷藕一品、淡菜虾子汤一道,随上红稻米饭一份,如意卷、奶汁角各一份。另备冰镇青梅酒一壶。” 她又抿嘴儿一笑,落落大方地道:“天儿热,没备什么大鱼大肉,都是些开胃小菜,也不丰盛,夫人们担待着吃。” “哪里用担待呢?”安夫人道:“这样的饭食就是极好的了!瞧着就让人胃口大开。我自认也是有些识见的,可这稻米,从前我竟见都没见过。” 由仪笑了:“这米本是熬粥好的,偏这些日子大夫说我气血不和,才日常用这个蒸饭的。” 说着,她吩咐布菜的丫头给三人各夹了些奶汁角:“这点心是北方有的,奶香味儿浓厚,我最喜欢,你们也尝尝?” 说着低头用膳,再不开口了。 郑夫人知道书香门第大多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在底下悄悄儿拉了郑夫人和庞夫人一下,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专心午膳。 膳后,婢女捧了漱口茶来,由仪端着抿了一口,拧眉问:“这是……” 杜若忙道:“因干茉莉花找不到了,这是新鲜竹叶、薄荷兑着野菊花干煮的。” 由仪点了点头,一面漱了口,随口赞道:“不错。” 杜若便松了口气,底下安夫人郑夫人庞夫人三人目目相觑,随着由仪漱口、净手并涂了润手的沤子后端着一碗消食茶慢慢坐着消遣。 由仪留三人喝了消食茶,膳后更衣的空暇间听素云回话说已经给了见面礼便点了点头,陪她们说了两句就显露出两分疲态来,安夫人是最知情识趣的,拉着小姑子和庞夫人告辞了。 人都走了,素云随着由仪入了内室,一面与碧月服侍她更衣,一面回了上午陶情的事。 由仪听了点头:“这事儿你们做主就好。” 又道:“告诉陶情,账目处理的明白些,回头兰儿媳妇入门,这些事情就给她打理了。” “是。”素云答应了一声,又听由仪叹道:“唉,一想到要被人叫太夫人,我就觉着心里闹的慌。” 碧月听了就笑:“这人早晚都由这一遭,哪里是您不喜欢人就不叫的。” 又道:“况如今官场交际,旁人唤您夫人,咱们小爷岂不矮了一辈儿?” “你不也一口一个小爷的唤着?”由仪轻轻挑眉,道:“不过这话也是,且等婉儿进门吧。吩咐人将正院收拾好,不过我看,咱们在这头顶多也就待一年。” 那头云心道:“旁的不说,切就主子这模样相貌,旁人唤一声老夫人也觉着不好呀!” 那头捧着东西进来的杜若道:“正院里头收拾的差不多了,有两个原来的丫头不大安分,我都敲打过了,实在不行就给几两银子打发出去,总不会闹出不好看的来。” “做得不错。”由仪点了点头,又道:“兰儿脉象如何?” 杜若笑了:“很康健,说是一拳打死一头牛也不差了。” 众人听了都笑,碧月嗔她道:“你这话呀,就得让小爷知道才是呢!” 六月里头天气正热,由仪刚亲自往安家走了一遭,给那安家大公子道喜,留下了厚礼后回到府里,就收到了京中的来信。 贵妃,殁了。 病逝的。 元妃的病逝便是打在贾府的一道轰天打雷,贾府最大的依仗,去了。 连带着还有府内八个多月已经成型的小皇子。 贾母痛哭了三日,在祠堂中与去世的贾代善说了不知多少,最后只化作长长一声叹息:“终究是咱家没缘分得那个通天大富贵。” 王夫人更是不可置信,她都已经做完当皇子外祖、皇帝外祖的美梦了,如今临了临了一朝破碎,实在令人痛彻心扉。 由仪看完信也没什么表示,只吩咐人拣了些药材回去给贾母和王夫人养身,回头仍然安安稳稳地在侯锦县的县衙后府邸中抚琴泼墨,好不惬意。 第52章 李纨二九 李纨。 十一月,贾兰迎山东庄氏庄清婉为妻。 转年开春儿,庄清婉有孕。 婚后半年不到,考核“上上”,升迁景安州从六品同知。 举家上任,这一回可没本地安排个府邸,因烦折腾一场,由仪也没买宅子,只在本地赁了一所宅院居住。景安州是个经济极发达的繁华之地,当地出租的豪宅不少,由仪很轻松便选到了和心意的房屋。 对庄清婉只说怕孩子住新装的房子不好。 清婉表示理解,索性一心安胎。 由仪又被赶鸭子上架操持起了各家往来事宜,虽有时烦心些,到底碧月、素云两个将各样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也还算省心。 冬月,清婉平安诞下一对双胎女儿,贾兰惊喜万千。清婉虽有些怕夫家不喜,但见由仪亲自给两个女孩儿取了名字就放下了心,只托由仪再理家几个月,一则照养女儿,一面也调养身体,预备过个一年半载再拼一胎。 ——这是在由仪明确表示不养小娃子之后的结果。 两个女孩儿都是由仪取得名儿,大的叫:正则,小的叫:灵均,均取自屈原《离骚》。贾兰打趣了两句说:“这名儿倒不像女孩儿。”到底也觉着不错,于是就这样叫了下来。 自然也有人回京报喜,王夫人吩咐了些礼物,不再多管。 黛玉刚为她生下了一个六斤多重白白胖胖的大孙儿,她实在没心思去想这两个重孙女儿了。 庄家那边倒有些怕贾家因一胎儿女只开花不结果怨上自家女孩儿,见由仪和贾兰态度如此就彻底放心,礼物厚厚地备上,甚至还有清婉之母千里迢迢带着儿子过来一趟,就为了看女儿和两个小外孙女儿一眼。 可见庄家对庄清婉的疼爱。 同时过来凑热闹的还有庄澈安,和惜春。 庄澈安好说,过来凑徒弟热闹的,前院儿住了两天,走了。 惜春的到来却得从头说起了。 这得从由仪和贾兰离去不久说起。 那年是五月里,清风徐徐、旭日温暖的日子。 贾府也开始为惜春说亲事,贾珍正想着攀附一门好亲事,竟然也不顾元继,只看家世背景。最后竟然险些将惜春嫁给一个三十多快四十的中年老男人。 贾母、王夫人如何且不说,惜春第一个听了就留闹翻了天,当场表明要出家做姑子去。 众人只当她是气话,婚事仍然继续往下谈着。第二日惜春说要出门散心,众人只当她想开了,便答应了。 不想惜春竟然是直奔京郊出云观去了,与那出云观观主辨道。这丫头也不知几时学得诸多道家经典和那深奥法门,大庭广众之下隔着帷帘辩道半日竟然未落下乘。 最后在出云观主的请求下表明身份,又说明了自己想要出家的想法。 旁的还好,唯场上有个皇家王爷,那是常年在各种道观里泡着的,见这里哪里不知惜春的水平?再听说了身份只觉好笑,问了惜春只说厌倦红尘,为寻求清静。 那王爷听到这里,又问她出家后打算如何。 惜春只道:“游历四方,见天下万事万物。待归来时,营小庙一处,一箪食、一瓢饮。” 王爷又与她交流道法,见猎心喜,最后竟然回禀给当今圣上。 宫里正是元妃病重的时候,圣上对她正有几分怜惜,见此便召惜春入宫,请宫中供奉道人与惜春交流道法后,封了惜春作:静初真人。 元妃听了后如何呕得吐血不提,只说贾家那一群人就真的是震惊了。 这还能怎样?只得又将园中一处清净之地打扫出来,要请惜春进去修行。 惜春哪里肯留在贾家?又因贾敬生前早将入画一家给了女儿,惜春就往东府里讨了入画哥哥,并被召入京中的入画父母弟弟一起在京郊的庄子上给她看家。 多年积攒的首饰珍宝大半换成了田地收租,心头好在庄子里收着,自己带着些盘缠并一柄拂尘、一把长剑上路了。 盘缠带的并不多,每至一处只往当地宫观居住,与当地真人大能讨论道法。或替人诵经除祟做道场,渐渐竟然也闯出了些名气来。 贾家对此也颇为诧异,然后从前询问惜春,却只听惜春道:“梦中得授。” ——由仪在此表示深藏功与名。 圣人听闻只说天命机缘,最终静初真人之名广传之时,这一件事也作为典故流传了起来。 甚至后来贾兰成婚,惜春都是来凑过热闹的。 这回听说贾兰添了一双女孩儿,就来凑热闹了。本来府门上见是个一身道袍、臂挽拂尘、背负长剑的道姑只以为是上门化缘的,正打算叫人将饭食送来,却听那道姑道:“我姓贾,俗名惜春,按辈分,你府的同知贾兰是我的侄儿。今日此来,是听闻多了两个侄孙女儿,过来看看。” 见那门房上似是不信的样子,于是将从颈间取下一块玉佩,羊脂的质地剔透莹润,雕花是岁寒三友,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将玉佩递与门房,刚要让他将玉佩给府内太夫人一观,那头回府的贾兰已经见到了她,略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四姑姑?” “兰儿。”惜春一回头见贾兰就笑了:“不错呀大侄子,结实了。” 贾兰对于惜春的不靠谱和恣意洒脱是有谱的,毕竟正常大家闺秀世家贵女也做不出毅然出家这种事。 于是笑道:“您来了也不给母亲送信儿,若进不去,岂不是要好一番忙乱了?” 说着使了个眼色,那门房忙将玉佩递回给惜春,又给惜春赔礼道歉。 惜春摆摆手:“不必了,是你办差事上心,若你刚才不拦我,我反而要告诉嫂子了。” 说着对贾兰道:“嫂子近来怎样?你媳妇怎样?你那两个小姑娘怎样?” 听了两个小姑娘的名字又笑了:“这倒是大嫂子的风格,她给身边丫头取名也爱个《诗经》《楚辞》的,只是正则的名字太刚硬了些,该给取个软和点儿的小名的。” 贾兰便笑道:“取了,正则的小名儿叫软软,灵均小名儿叫团团。” 惜春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倒是够软,只是蓁蓁、夭夭哪个不好?取了这两个。” 贾兰听了只抿嘴儿笑,一面说着话,一面就到了由仪的院子里。 素云正端着水盆帕子出来,见贾兰并惜春一处进来又惊又喜,只道:“我说一大早主子就命人备了茶具,又翻了些大红袍出来,原是四姑娘、不,是静初真人要来了。” 她笑着侧身,往里头传道:“惜春姑娘来啦!” 贾兰随意扫了一眼那水盆,见盆里的水有些发白,就问道:“灵均又吐奶了?” “是,杜若看了,说是换季脾胃不和。”素云笑道。 贾兰点了点头,叹道:“此时多难为母亲了,等清婉身子好了,就让灵均和正则回去住,不然每日理家事又得照看孩子们,也是繁琐。” “你知道就好。”却是由仪。 她扫了贾兰一眼,道:“今儿大夫来说,你媳妇身子好的差不多了,等会儿就让正则和灵均搬回去。” 又道:“好容易把你带到这么大了,还要看孙女儿,也不知道京里那些个老太太都是怎么想的。” 说着,又对惜春道:“见姑娘您一次可真不容易呀。” 惜春见此就知道她心情不大好,见一旁的贾兰轻叹一声满是无奈的样子,便轻笑一声,上前挽着由仪的手,笑吟吟道:“上回您过生辰我这不是来了嘛!” 她扯着由仪的袖子轻轻撒娇,又道:“我这在外头风餐露宿被人欺负的,嫂子您也不心疼?” “风餐露宿?当我不知道你家底儿多少?”由仪轻嗤一声,指了指惜春背上的长剑,又道:“你这把剑还是我送你的,你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寻常三五个大汉能耐你何呀?” 惜春嘿嘿一笑,跟着由仪进了内室喝茶坐着,奶母又抱着正则、灵均进来。 惜春见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满心满眼都是喜欢,这个抱一抱、那个抱一抱,一点都不舍得撒手。 又与由仪说些京里的事情:“先头林姐姐生产,我回京一趟,那小娃娃白白胖胖的好可爱!宝钗姐姐如今是‘日理万机’,每日忙的停不下来,我在她府里住了一日,又去二姐姐那里。如今二姐姐的脂粉铺子已经是极有名气的了,她也忙得很,她那一双儿女倒是可爱,我在她那里住了几日,得了这头侄儿媳妇生产的消息才下江南。” 又道:“我预备明年开春去南越,倒是或能见上三姐姐一面。” 由仪只含笑听着,不时给她添一钟茶水。 就这样,等到惜春离去的时候,两个丫头已经有了不菲的身家。 ——原来是惜春将自己留下的那些珠宝首饰分成两份给了两个丫头。 她如今算是家底丰厚的了,早年的珍藏摆设田地庄园不算,这些年在外游历,虽然大多数时候帮助穷苦百姓,但也会往达官贵人府中走一走。 名气大了更是好办,没回替人念两日经,或是赐福除祟,收入不菲。 那些珠宝首饰本来是想着日后若是不行了,不想动那些珍藏的摆设珍品,就将首饰当了建庙。 但如今这收入水平,不是说大话,只怕这样几年下去,刨除日常花销,余下的建十座庙都够了! 何况她又是手松的,见了两个小丫头止不住的喜欢,东西就留不住了。 那头吩咐人将京中的东西送到景安州来,又在这头住了许多日子,直到转年开春,方才带着由仪的平安符动身了。 一人一剑一拂尘,过路人揖礼称真人。 此后漫步天涯路,恣意潇洒。 第53章 李纨三十 李纨完。 两个孩子已经能在炕上爬来爬去的时候,贾兰升了正六品陵安府通判。这自然是一件顶顶的大喜事,然而很快就有京中来信:府里被抄家了。 贾兰倒是仍然镇定的,由仪便知道太子先头怕是他和通过气了,于是只安抚了清婉两句,便仍旧吩咐人打点行装,预备往陵安府去。 京中很快又有消息过来,贾赦和贾珍被判了流放,贾政倒是被免了罪,仍让他袭了贾府世袭官爵,如今已是二等将军。 只是抄家一回家底儿受损,又要将那些有脸面的下人买回来,如今银钱已经不够支撑府中日常花用了。 贾政的想法是将府邸出手,带着银钱回金陵,做一户耕读人家,书香传家,又有爵位在身,日后不愁没有起复之时。 只是对贾兰多有愧疚,怕耽误他的前程。 贾母倒是赞同贾政的想法的,如此王夫人如何想的也就不重要了。母子二人敲定了回金陵的事儿,本来打算天气清爽些再动身,贾母的丧事却是众人意料之外的。 曾祖母过身,贾兰做重孙的自然得回去报丧,但按律法,他只需服五个月孝期,也不必丁忧。 这一回回去,见了王熙凤,她却已不像当年光彩照人的风光样子了,面色苍白,一副衰败模样。 巧姐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王熙凤身后,规矩礼节倒是不差。 王熙凤晚间请了由仪到她房中,托付道:“大嫂子,咱们相交一场,我素来当你是个最可信的人,如今,我可托付你一件事不成?” 由仪闻声一叹,道:“我知道,等离去时,我会带着巧姐儿。日后不算她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 王熙凤闻言笑了:“好嫂子,我就知道你是知道的。” 说着,她自枕边取了个小盒来递给由仪,惨笑道:“老祖宗临走前,给我留了三千两银子,我兑成了银票,都在这儿了。还有我一处嫁妆庄子,因早年落到了巧姐儿名下,又藏的深,也流传了下来,那上头的人是我母亲留下的,绝对可信,日后,便也给巧姐儿做嫁妆。这些银子,便算我请您照看巧姐儿一场吧。” 由仪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差这些东西,日后自然都是巧姐儿的。” 王熙凤闻言也笑了:“嫂子,我谢谢您。若有来世,我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说着,又急促地咳了两声,一旁的平儿忙捧了茶水给她。她顺了口气,却难得畅快一笑,道:“还有,早年我疑心他要休我,私下里将私房运了不少出去往金陵的一间宅子,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早也过到了巧姐儿名下。” 由仪听了就笑,只赞她“行事机敏”。 平儿坐在一旁抹着泪儿,难得也露出了一分笑意。 王熙凤大笑两声,眼角有泪珠流了出来,又顺着脸颊快速落到了衣服上,她道:“二爷是迟早要休了我的,不如我先离去,也留个尊严。我是要去出家当姑子的,只是苦了平儿,怕她留着在这家里受委屈,出去跟着我受罪。” “二奶奶。”平儿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只拉着王熙凤的衣角哭着。 只听王熙凤又道:“我想着,不如就让平儿跟着巧姐儿,让巧姐儿叫平儿一声‘妈’,她们两个日后也好相互扶持着。不论旁的,好歹有我留下的东西,衣食不愁。” 平儿哭的更厉害,只说要一生一世侍候凤姐儿,由仪见王熙凤与她使眼色,便带着东西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预备回南收拾东西并置办特产的时候,果然见平儿带着巧姐儿包袱款款的来了。眼圈儿都是红彤彤的,眼睛肿的厉害,巧姐儿只拉着平儿的衣角,怯生生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 由仪于是轻叹一声,告诉清婉:“从此,你妹妹就跟着咱们过了。” 又对平儿道:“陵安府路途遥远,你可要收拾收拾京中的东西?” 平儿勉强笑道:“京里的一切都打点好了,金陵存着的东西暂且不去动了吧,留着给姐儿,日后好做一副嫁妆。” 于是这二人就跟着由仪了,由仪安排了嬷嬷、婢女侍候巧姐儿,吩咐众人从此只唤她:“巧姑娘。”明面上的待遇一应都与正则、灵均两个相同。如今巧姐儿年岁已大,就等出了孝细细相看。 只是这身世到底不好看,要嫁官宦人家怕是难了,不如在金陵选一家乡绅,到底贾家的二等将军还在那头,巧姐儿又有一份好嫁妆傍身,日后的日子不难过。 这想法由仪和王熙凤说了,她也赞同,只道:“从此巧姐儿就全交给大嫂子了。” 由仪又叮嘱了贾兰和清婉,贾兰是和巧姐儿素来感情好的,对这个小妹妹疼爱极了。听了这话哪里有意见?私下还叮嘱清婉要好生对待巧姐儿。 离京前,黛玉、宝玉、宝钗、迎春都来送,众人相聚一回,转眼又要别离。黛玉念着凤姐儿素日的好处,也是财大气粗,索性将贾母生前特意嘱咐留给她的东西送了巧姐儿不少,听了由仪对巧姐儿的打算,也说:“日后在金陵,有我和宝玉照看着呢。” 经此一场风波,黛玉成长不少。她的东西大半都在外头府邸,也没损毁,又有嫁妆单子核对着,那些官吏虽有些砸烂了的,却也不多,因林如海当年乃是天子近臣,抄了贾家后皇帝还问了黛玉一嘴,于是那些坏了的东西就有人紧赶慢赶给补回来,倒是她的私房半点没损失。 如今要回南方,更有她父亲的旧友照拂,实在是处处顺遂。 只贾母过世最为令她伤心,留了几日的眼泪,最后还是撑着身子打理起了贾母的葬礼。 原本他们也是要动身往南边的了,只是王夫人身子也不大好,卧床许久,也挪动不得。 故而他们也在京中继续留着,由仪他们预备动身的前一日,却是大夫说不好了。 贾兰是王夫人的孙儿,李纨是她的儿媳,这就走不了了,又得给王夫人一年。 于是上折子丁忧,一处扶灵回金陵,上任的事情自然又耽误了。 也就在金陵,孝期快过的时候,由仪为巧姐儿看定了一家姓“齐”的乡绅,他家的公子如今也是秀才功名,虽然不会继续考下去,但也算一份荣光。 若是从前,一等将军的嫡孙女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婚事的。但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平儿和巧姐儿都道极好,两家也私下说定了,只等王夫人孝期已过,贾府中就可以为巧姐儿办起婚事了。 但刚刚出了孝,又是京中皇帝驾崩了,太子继位。 本是要三年国丧的,却有先帝懿旨留下,只令民间百姓百日内不得婚嫁宴席作乐,不必以三年为期。 于是又是送了长长一口气,只等国丧过去了。 然后那头新皇又点了贾兰上任五品巡盐御史。 满朝哗然之余,文武百官也都知道了贾兰是新帝心腹。 毕竟巡盐御史官阶不高却素来都是皇帝心腹,比如当年的林如海,若是当年撑了过来,只怕如今已经位列内阁了。 清婉听了甚是欢喜,当下往山东去信,又安排人打点各样行囊。 贾政听了只道:“列祖列宗保佑。”说着又进香给祖宗,又要督促着黛玉和宝玉的小儿子读书。 京中的宝钗和迎春纷纷来信道贺,从南越国回来的惜春笑眯眯来了,恭贺一番后给巧姐儿留了一份添妆,又去了。 宝玉此时已没了从前的天真,正预备着参加科举考试,虽有一份爵位,但他未来只能袭三等将军,若能有个举人进士的出身对孩子当然更好。 黛玉也清楚以宝玉的性情并不适合做官,于是只道让他考出个成绩来好教导孩子,宝玉听了连连答应,奋进读书。 金陵与扬州距离不远,乘马车也不过一日多的路程,由仪越性带着巧姐儿往金陵去了,那边安稳下来,给巧姐儿置办嫁妆也更便宜。 于是婚期就定在了十一月,贾兰已坐稳了巡盐御史的位子,巧姐儿成婚自然满城的官员官眷与盐商都来道贺。那齐家见搭上了这样一门显赫亲家也是连道祖坟上冒青烟了,从此也不提什么出身一事,至于贾兰这边和贾政那边当亲家交往,也不敢替给齐家公子纳妾一事。 巧姐儿的嫁妆又是最为丰厚的,在金陵,二等将军又是个值钱的爵位,于是她在金陵过的也舒心,平儿在她身边时时提点着她,最后去世,也有巧姐儿不顾众人的意思执意摔盆捧灵。 王熙凤后来被巧姐儿和平儿接到了金陵,虽仍然在庙里,到底黛玉和宝玉记挂着她从前的好处,时常命人探看。巧姐儿更是对她极为孝敬,她的日子过得也极为安稳。 巡盐御史的任期是三年一任,贾兰做了两任,二十五不到的年纪,被越级点为正三品都察院左都副御史,特赐内阁行走,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 第54章 医女第一 人间烟火。 “砰砰砰、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从前院传来,由仪迅速转换呼吸将内力归入丹田,利落地起身下地。 “秦姑娘,您给我孙子看看,他这是怎么了?”说话的老妇人四五十上下的年纪,面带焦急,怀里抱着个小孩,对着由仪恳求道。 “赵大娘你别急,快跟我进来。”由仪伸手将那孩子抱起快速往里间去,一面安抚了这位赵大娘一句。 赵大娘是由仪的邻居,今年也五十了,去年没了儿媳,她儿子这些日子在港口搬沙袋做苦力,她就一个人在家带着孙儿,平日里为人宽厚性子温和,是个极令人喜欢的老太太。 由仪仔细给那孩子检查了一番,一面拧眉问赵大娘:“这孩子今儿早晨可吃东西了?” 赵大娘愣住了:“这……这一大早的,我还没来得及做饭,哪里能吃东西呢?” 床上躺着的小孩子扯了扯由仪的袖子,低声道:“秦姐姐,我、我半夜起来吃了一块糕。” 由仪了然,又问:“那糕是什么时候的?” 小孩子一手捂着肚子,疼的脸色煞白,也知道自己做错事情,有些不好意思:“是……是上回爹爹回来给我带的糕。” “这就是了。”由仪拈针过来快速在小孩子身上取了两个穴位,等那孩子反应过来要挣扎的时候,已经被赵大娘死死按住了。 赵大娘一面按着小孙儿,一面泪眼婆娑地道:“你这孩子,家里是少了你一口吃的不成!便是夜里饿醒了,我灶上也有馒头,怎么就去吃那放了将近一旬的糕点了?你是真不让我省心。” 她说着抬手要打,看着孙儿面色煞白的样子也不忍心,只能恨恨地道:“等你爹回来的!这回他要打你,我定然不拦!” 由仪摇了摇头,起身出了这用屏风隔出来的小小房间,出去在药柜中取了一个小瓶,从中倒了四粒药来用油纸包着给了赵大娘。她叮嘱道:“这药饭前吃,一次两粒,一天的量,等脏东西排出来就好了。” 又道:“今儿就给他吃些汤汤水水儿的,馒头包子或是荤的、油大的可定然不行。” 说着又点了点那小娃子的头,笑眯眯道:“也算给你清清肠胃了。” 那小孩子听说要吃药脸就皱成包子,由仪摇头轻笑着,一面给他取了针,对赵大娘道:“这孩子没事儿了,大娘快带着他回去吧。妞妞还小呢,让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 “唉!唉!”赵大娘连连点头,就将孩子抱起,又问由仪:“这药……” “十文一枚,咱们亲近,给您算八文。”由仪轻笑道。 赵大娘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掏了一串钱出来:“这钱是昨儿晚上串的,五十文,姑娘点点。” 又道:“姑娘可别推辞,今儿可亏了您了,要不是您,这孩子不定怎样呢!虽然如今看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从我们老家那腹中进了虫子污秽就……” 她猛然住了口,想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由仪轻笑着道:“大娘快别说这个了,我收着就是。” 赵大娘点了点头,又嘱咐他孙儿:“还不快谢谢秦大夫?当年要不是她,今儿个就没你了!” 他孙儿忙向由仪道谢:“谢谢秦姐姐。” 由仪含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大娘快带他回去吧,我这也要吃早饭了。” 原来此时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赵大娘忙点了点头,道:“那我就走了,明儿大壮回来,我这杀鸡,给姑娘送碗肉来。” 见由仪像要推辞,忙道:“可别推辞,今儿多亏您了。” 说着抱着小孩子走了,由仪将内间里的东西收了,又用烧滚的烈酒将竹席擦过一次,方才带着那一串钱出了诊室。 又将医馆的门关了,回去后头梳洗一番。 ——这一大早,头没梳脸未洗的赵大娘就来了,如今要开业,还得收拾一番才行。 这一回她也没接什么委托,随便就找了个世界一头栽了进来,倒成了个医馆大夫的女儿。来的时候原身刚送走了父亲,悲伤过度,去了。由仪就占了便宜,得了人家的身子,少不得得通个灵问问人家的愿望。 于是这辈子的由仪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医馆大夫。 当然医馆也是她自己的,如今四五年了,在镇子里也有些名气,衣食不愁,还有些积攒。不说大富大贵,但乡野之地,也算小有富裕。 这一世她姓秦,名儿到仍然叫由仪,也就是因为同样的名字,由仪才会随意一栽就进来了。 这医馆是原身祖父留下的产业,前头一开门儿就是医馆,房屋打通了,极为阔朗。因地方大,打扫起来也麻烦,但也全看由仪心情,心情好就收拾收拾,没那个意向的时候就用那以极为廉价的价格从系统商城批发来的清洁符,反正门一关,人家也不知道由仪怎么做到的。 “秦大夫来块糕呀?”开口的小贩殷切地问着由仪,一面打开了厚棉被蒙着的笼屉:“这甜米酒的馒头,一早儿蒸的,还热乎着呢!” 由仪笑着点了点头,道:“就给我来一个馒头吧。” 那馒头是极松软蓬松的,同时个头也大,一个足足有成年男子一个巴掌大,胃口再大的壮汉,两个也足够饱了。 那小贩应了一声,利落地拣了一个馒头,放到了由仪手中垫着白布的小篓子里。由仪取了三枚铜钱给她,笑着问道:“温大娘,你家还有白面不?” 这小贩夫家姓温,经营着个小粮铺,温大娘嫁过来之后又在早间将米面做了糕点早食出来卖。因她手艺好,用料又实惠,虽比起旁人贵上一文钱,却也经营下一份好口碑。 温大娘忙道:“有的有的,今年的新白面,可好了。姑娘你要?只管开口,回头我让我家丫头给你送来。” “价值几何?我一人也用不了太多,只先要五升,大娘您被嫌弃我做事不干脆。”由仪笑吟吟与她打趣道。 “哎呦喂,那哪能啊!”温大娘是灾荒年从北方过来的,开口就带着干脆:“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让我家丫头称五升好白面来,今年粮价贱,新面是七文一升,姑娘只给三十文就是了。” 由仪笑了笑,也没拒绝,但回头温大娘派她女儿来送面,仍是给了三十五文钱。 那是后话不提,这边由仪又打了两文钱的热豆浆回去,买了一块儿豆腐,两把小青菜,又往肉铺去。 “秦大夫来啦。”卖肉的胡屠夫是在这镇子上干了二十来年的了,也算是看着原身长大的。原本叫姑娘,等由仪打出了名气,又救了他妻子一回,就改口叫大夫了。 他道:“今儿一早新杀的羊,肉极好!您看要不要来点儿?” 由仪笑了:“给我拿两块儿脊骨,回去炖汤,您再拣炒着吃好的地方切一斤。今日可有猪肉没有?” “倒有,只是不新鲜,姑娘要买猪肉,且等明儿再来,预备明儿一早杀猪呢!若要猪血,就再早些,拿个东西来接点儿回去。”胡屠夫笑道。 由仪应了一声:“那我明儿再来。” 说着又让胡屠夫算钱,胡屠夫知道由仪的性子,也不叽叽歪歪的,直接道:“这脊骨一斤半,姑娘给三十文,羊肉且给二十文就是了。” 由仪将钱数了给他,入手却知道那些脊骨绝对不止一斤半。四五块羊脊骨,哪里是一斤半能秤下的? 不过此时若计较起来,胡屠夫就要恼了。索性平常大家都是有来有往的,由仪也不在乎这个,便放到篮子里了。 胡屠夫那边蹭了蹭刀,又道:“入秋了,我家那口子给您做了双棉鞋,回头去开药的时候给您带着。咱们镇子里最近总有些陌生人过来,秦大夫你女孩子家家一个人住,好歹小心些。” 由仪则笑着答应了,不忘打趣一句:“寻常人进了我院子,怕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到时候我不给他接骨,且又得看大夫呢!” 胡屠夫也想到前年那两个仗着由仪一个人住就想进去占便宜的小毛贼,也笑了:“那倒也是,如今也没人敢到你那里去。” 他又来了客人,由仪笑眯眯和他道了别,提着小菜篮子回了医馆里。 吃过早膳已经是天色大亮了,由仪将医馆的门打开,营业的牌子挂上,自己在正堂坐着翻书,也是等病人上门。 一个上午忙的焦头烂额,到了下午反而清闲起来。 由仪将上午卖出去的药归了账,算了如今库存,将需要进货的几样东西一一写下,见没有病人进来,便彻底放松了起来。 一只红泥小炉中点了两块炭火,小茶壶中捏了一小撮茶叶进去,听着茶水翻滚的声音,心情也极好。 就这简简单单的小镇里,过着平平凡凡的日子,每天从起床到入睡,每做一件事都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就这样平平常常的市井生活,令人极为惬意。 ———— 普普通通的市井生活,平平凡凡的人间烟火。 第55章 医女第二 人间烟火。 下午,由仪迎来了一个特殊的病人。 “大夫!大夫!快给我家囡囡看看——”开口的是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妇人,身边是个跟她差不多年岁的壮汉,二人都是粗布麻衣,这正是农忙的时节,想来是附近村子务农之人。 那壮汉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儿,四五岁的年纪,穿的倒是细棉布的,头上扎着红头花,比夫妻两个都好。生的也是白白嫩嫩的,实在不像农村女孩。 不是由仪歧视,而是如今这个年月,乡村中的女孩儿想要生的白白嫩嫩是极苦难的,大多数十几岁的年纪都是一手老茧,腰背粗壮。 甚至大多数农民给儿子娶媳妇都不会喜欢那种身材纤细弱柳扶风的,这个年代,还是能干活的姑娘比较受欢迎。 那女孩儿身上的衣裳有些潮湿,都说是秋老虎,从乡下过来路途迢迢的,又热又有风,才能干到这个程度,想来也是彻底湿透了。 那妇人哀求道:“这孩子落了水,被人救上来的时候都昏过去了,水是敲出来了,但还是不醒,气儿也……”她红着眼沉默了,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由仪忙让他们将孩子放到内间,一面上手探脉,一面快速构思药方。 两根银针一弹指的动作后扎到了那女孩儿肺经上的两个穴道,由仪又拈针取了其余几处穴位施诊,一面不着痕迹地用内力为女孩儿梳理经络。 好一会儿,她收回手,提笔写了药方,道:“这孩子没事儿,一会儿就醒了,我抓个药你们带回去,三碗水熬做一碗水,喝七日来复查。” 那一对夫妻见她说的干脆也松了口气,看着孩子没醒却仍然有些悬心,于是只嗯啊答应着,两人紧紧盯着女儿,不敢挪眼。 由仪出去抓药,夫妻两个在里头守着女儿,不多时听到里头饱含惊喜的声音:“大夫!大夫!囡囡醒了!” 由仪忙进去看,见里头的孩子悠悠转醒后略有些痛苦地呻吟,便取了针,对夫妻二人道:“入水一回,肺脉小伤,我给开的药要按顿吃,今明两日不要大荤,后日开始给孩子好生进补。最近就不要让孩子见风了,咱们这边雨水多,怕过两日这孩子的日子难过,最好先买些炭火在家吧。” 夫妻二人连连点头答应,那壮汉问:“大夫您看,这诊费、药钱给多少?” 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了钱袋出来。由仪道:“药贵些,七副五百六十文。治这病的药价贵,便不要你们诊费了。” 那妇人听了忙道:“这怎么行呢?” 说着又推了推那壮汉,壮汉会意,从钱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块银子来给由仪,由仪入手掂了掂,觉着差不多,便道:“这就够了。” 又叮嘱:“这药喝四五日便可祛除寒气,回去记得用姜煮水给她泡脚沐浴。买些梨子回去,五日后开始合着冰糖蒸给孩子吃,也吃一段时间。我给你们包些川贝百合,蒸梨子的时候放进去,多放些汤水。” 二人听了感恩不尽,又要给拿银钱,由仪只说这个是送的,一面包了些川贝、百合给二人,叮嘱了几句病中服药的忌讳。那妇人又再三让小姑娘给由仪道谢,小姑娘也从一开始的愣怔恢复过来,乖乖巧巧地对着由仪道谢。 只是长相虽然稚嫩,那一双眼睛里的沧桑却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 由仪心中了然,一面摸了摸那女孩儿的头,笑眯眯道:“跟爹娘回去听话。” 小丫头乖乖巧巧地点头,跟着爹娘走了。 人走了之后,由仪排了排日程,见今日没有过来复诊的老病人,就给医馆里挂上了歇业的牌子,搬了一把躺椅在后院的石榴树下吹风喝茶。 由仪这个小院子中有一棵石榴树,四五月石榴开花的季节就是榴花似火,到了秋天就是沉甸甸的石榴挂满枝头,又大又红的石榴令人一眼见了便觉欢喜。 这是个极温暖的午后,由仪医馆没生意,搬了张躺椅在门前,摇着扇子和小贩邻里闲话,忽见这镇上有名的房牙子带着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子一身青衣,木簪束发,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只是一双眼仿佛历尽沧桑,与那房牙子交谈的态度算得上是温文尔雅。 由仪眯眼细细看着,忽而扯了一抹轻笑出来,神情略略恍惚一下,然后随意转换着视线。 周围几位大娘悄悄儿地打趣两句相貌,由仪却盯着他的脚步看了一会儿。——足尖点地,脚步轻盈,是个江湖人,且武功不低。 看偶尔习惯性的小动作,应该是个习剑的。 听着赵大娘笑吟吟打趣她的话,由仪笑了笑,摇头轻声道:“等会儿有人来复诊,我得回去准备着了。” 又看向另一位打扮光鲜些妇人,那是镇上布庄的老板娘,和由仪的医馆的距离不远,也是街坊邻里的,她夫家姓庄,由仪唤她一生“庄姐姐”。她笑着道:“庄姐姐家里新来的料子且留着,稍后我过去看去。” “好嘞!有打杭州来的布料呢!入手又厚实又轻,我给你留着!”庄夫人笑了笑,又道:“那避寒气的药丸子你替我多备些,我家那口子就要启程往北边去了!” 由仪抿嘴儿一笑,答应了:“姐姐放心吧,都备好了,回头我去店里的时候给你带着。” 庄夫人连连点头,又道:“好歹你是个爽利人,也实在,姐姐就信得过你。从前也是避寒的药丸子,买了许多家,都没你这个有用,后来要不是搬了过来,也碰不到你,这也是缘分了。” 由仪笑着起身回了店里,下午那个落水小丫头的父母要带她来复诊,她要提早将药备出来。 “秦大夫!”今儿独独是囡囡的母亲谢周氏带着囡囡过来复诊,进来先跟由仪打了招呼,又让囡囡:“还不快见过秦大夫。” 囡囡就笑得甜滋滋地扑上来扯着由仪的衣角笑道:“秦姐姐!”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谢周氏轻声呵斥道,到底女儿是心头肉,纵然呵斥,眼中也都是笑意。 由仪含笑摇了摇头,道:“没事儿。”又让囡囡坐下,她给把了脉,对谢周氏道:“这孩子身体恢复的不错,我给她配了药丸子,再吃些日子就可以停了药了。” 谢周氏听了连连感谢:“这可真是太好了!”又推了推囡囡,对她道:“还不快谢过秦大夫。” 囡囡又甜甜谢过了,由仪含笑将贴着签子的药瓶给了谢周氏,道:“这药共三十粒,是半个月的量。半个月过后,觉着身上力气好了,也不怕寒气了,便可停药了。” 谢周氏忙小心翼翼地收了,又给了药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这由仪羞赧一笑:“秦大夫,不怕您笑话,我是有一件事要求您的。” 由仪闻言问道:“什么事?您且说吧。” 她随意抓了一把糖果给囡囡,听谢周氏小心地说着:“这孩子长这么大了,本来说叫宝金,一是说家里的宝贝,二是让她日后的日子富裕些,也是好的。偏这小丫头不喜欢,说俗气。我和我家那口子一想,也是这回事,只是我们哪里会取名字的呢?这样想着,不如求一求秦大夫。您是囡囡的恩人,您给囡囡取个名字,人家也没有闲话,况您又知书识字的,取来的名字总比我们这庄稼人好。” 由仪听了一怔,无奈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哪里能行呢。” 谢周氏又劝了劝,十分殷切。 由仪于是思忖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灵毓”二字递给谢周氏:“凝天地灵气,汇文采之风流。这孩子眉目灵秀,心思灵巧,盼望她日后能应了‘钟灵毓秀’四个字。” 谢周氏忙忙答应了,又从背后的背篓中取了一尺红布、一块腊肉并一包饵丝,她笑着对由仪道:“都是些自己家的东西,秦大夫您别嫌弃。红布是我妯娌染得,好歹有个好意头。我婆婆的腊肉十里八乡都是一绝的!您吃着若喜欢,过年再给您送些来。饵丝是我娘做的,滋味最好,外头卖的是比不得的。” 由仪知道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不是多大的负担,但若送礼也拿得出手,于是笑了:“我正说要买些饵丝自己煮着吃呢!可这镇子上偏又买不到,正发愁呢!” 谢周氏笑道:“这东西在这头难得,在我老家大把大把的,您竟然喜欢这个,下回再给您带些来。” 由仪忙说:“使不得。”又将店里桂花糕、藕粉糕、糯米糕一类的点心各装了两块儿,又将些蜜饯糖果装了一包给谢灵毓,笑道:“姐儿拿着路上吃吧。” 谢周氏知道这个不收由仪心里要不好受,就让灵毓收下了,又跟由仪再三道了谢,方带着女儿走了。 由仪见谢灵毓走得一步三回头的,便料定她有什么事情想说又没说。转念一想,有些事情总是要看缘分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再见面了。 摇了摇头,由仪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端着茶盖碗喝了半碗茶,方才动身整理东西。谢周氏留下的银钱要放到柜台里带锁的小箱子中,回后院将荷包拿上,带着配好的药丸去了庄氏布庄。 庄夫人正在大堂里指挥小工整理些布料,见由仪来了便迎上来:“可算来了。”又吩咐家里的丫头:“快将我给秦大夫留着的料子拿上来。” ———— 物价参考明末清初,有自加工。 参考红楼一吊钱+五百钱一两银子 第56章 医女第三 人间烟火。 由仪将配好的药给了庄夫人,庄夫人拿着,笑道:“可算送来了,还是和往年一样的价钱不?那你就先挑料子,等回头两头一和,差多少或者多多少我告诉你。” 由仪点了点头,果然庄夫人家里雇的丫头就将料子给由仪捧了过来,都是颜色匀称、布料柔软厚密的。 由仪做事素来干脆,仔细看了看,见品质都不差,就伸手点了两样自己喜欢的颜色。花色就别想了,二三两银子一匹的布料想要质量好就没有资格要印花。不过索性这样素净的料子由仪也喜欢,就点了一匹银红的绸子,水蓝、藕粉的两匹缎子,另有两匹细棉布和半匹淡黄色细绫。 庄夫人道:“这些都是三丈宽幅的,绸子一匹二两三钱,缎子一匹一两九钱,细棉布四百钱,那半匹细绫算你六百,总共是六两五钱银子。” 由仪又道:“再给我称六斤好棉花。” 庄夫人道:“那给你算一钱银子,六两六,凑个吉利些的数儿。” 由仪点了点头,拿了银子给庄夫人,庄夫人量过后笑了:“旁人都不服,我就服你,这钱从来没差过,也不见你量一量。” 又笑着侃道:“你就多匀我些又何妨?” 这也不过是句玩笑话,二人笑过一番便过去了,庄夫人吩咐丫头荷叶与由仪一起带着料子回去。 由仪索性带着那丫头往常给她做衣服的针线娘子那里去了,将料子留下,又给了定金,只等新衣服上身了。 秋天的侯锦是多雨的,由仪起了小炉,煮了滚滚一壶的茶水。茶是她在山里采药时候发现的,自己采摘、炒制,一年能收二三罐子,只在秋冬喝。 另外还有一碟米糕,是巷子里赵大娘的手艺,由仪送了她四五个熟透了的大红石榴,她送了由仪一碟米糕。米糕入口滋味清甜,吃着也不腻口也不上火,很得由仪的喜欢。 外头风雨呼啸着,由仪拢了拢身上羊毛线织成的披肩,慢悠悠给自己斟了一钟茶水,手中的书轻轻翻了一页,是个新话本子,文笔不咋地,但是颇有新意,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也足够了。 “秦大夫在吗?”男声温润清越如潺潺山泉、风吹翠竹,一入耳便令人觉着很舒服。正是那位搬到了由仪隔壁巷子里的“侠士”,如今应该是退休侠士了。 由仪抬头看向他,道:“怎么了?” “在下季言蹊,是巷子里新搬进来的住户。听赵大娘说,您的医术极好?”季言蹊笑了笑,温文尔雅,实在不像江湖人士。 由仪垂了垂眸,随手将书和茶水都放下,将披肩随意理了理搭在椅子上,对他道:“进来坐吧。” 季言蹊于是将伞在廊下放好,踩着棠木屐进来,在诊室的椅子上坐好。 由仪搭手给他诊了脉,见季言蹊半天没开口说症状,于是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问道:“咳嗽,气喘,心悸。经络旧伤,内力运行不畅,午夜惊梦可有?” 前面说的颇为肯定,后头却换了询问的语气。 季言蹊于是松了口气,对着由仪笑道:“大夫好脉息。” 这算是肯定了。 由仪沉吟半晌,问他:“受伤多久,从前用什么药?” 一面问着,她一面抬手研墨,落笔拟方剂。 季言蹊俨然是早有准备的,于是一一对着由仪说了,见由仪下笔如有神地拟方剂,扫了两眼她潇洒不羁的自己,沉吟半晌,到底开口问道:“不知在下这病症……” “到底有妨无妨?”由仪扫了他一眼,道:“那就要看你想要什么地步了。若是平常人身板是不难的,若想要恢复成从前那样,只怕你的荷包要遭罪了。” 季言蹊听着刹那间惊喜在心中布满,他强压下心头的惊喜与激动,轻声问:“大夫您有法子?” 由仪道:“自然有。” 她拿着方子起身去抓药,一面对季言蹊道:“这药一日三次,三碗水熬一碗水,一副药吃一日。你没三日来一次我给你针灸,另外给你备的药材用作药浴,每六日一次,你自己拿锅煮开,泡一刻半,暂时不要妄动内力。” 季言蹊此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连连答应,也不问旁的,离开的时候手上拎着药,背影中都透着一股欢欣雀跃。 送走了季言蹊,由仪悠悠闲闲地又给自己倒了一钟茶水,正坐在躺椅上品茶。忽然又是一阵喧哗声,由仪抬头看去,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玄衣男子进来,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对着由仪道:“初来贵宝地,未想惊了雨,可否于这店子中避雨歇脚?” 由仪看着这一行人,挑了挑眉,忽然轻笑一声:“我这店,可不是供人歇脚的。” 那白面男子一拧眉有些不悦,隐隐压抑着怒意,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见由仪摆了摆手:“外间坐着吧,这雨今日是不会停了,你们与其想着找地方歇脚,不如干脆等会儿雨小些的时候,让你们的侍卫撑着伞出去找间客栈比较现实。” 又抬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那头那一家悦来客栈,是这侯锦最大的客栈了,离得也不远。” 为首的男子轻笑一声,摆摆手命人都坐下,只道:“稍后雨小些,宁安你过去看看。” “是。”一位青衣劲装的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手隐隐放在刀上,暗地里打量四周,满是戒备。 那男子又对着由仪拱手一礼:“在下周玄鱼,下奴无礼,叨扰姑娘了。” 他也是自来熟,见由仪在那儿喝茶就想要上前给自己也倒一杯,由仪挑了挑眉,轻嗤一声:“我劝你还是莫要动我这茶水,不然回头怕这镇子里没人给你解毒。” 周玄鱼端着茶钟的手一顿,忽然对由仪笑了:“姑娘此言何解?” 由仪一手轻轻敲着桌案,优哉游哉:“我是医者,也会用毒。用毒,自然少不得以身试毒了,今儿这茶里放的是什么呢?容我略想想——” “哦,对了,是陀罗因,这药性倒也不大,你这身体,喝下去顶多毁容个三五日吧。” 周玄鱼呼吸猛地一滞,笑容险些挂不住了,好半晌才艰难笑笑,对由仪道:“姑娘怕不是在说笑吧?” 问是这样问的,其实他已有些相信了。 由仪摆了摆手,没搭理他。 然后这一块臭狗肉就这样粘在由仪身上了。 是从那日开始,这一行人似乎就在镇子上落脚了,那周玄鱼仿佛闲的要命,每天就在由仪医馆里泡着,由仪做什么他都跟着,不时还自以为帮忙地给她添些乱子。 这日,由仪为季言蹊针灸。 周玄鱼脑袋忽然从屏风后冒出来,见季言蹊半裸的样子就气急败坏地呵斥道:“秦大夫!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行事!” “我如何行事了?”由仪满手银针地出去,满屋子人心中了然,纷纷收回眼神,继续排号等待由仪给他们看诊。 “你……你不守妇道!”周玄鱼下意识地腿软两下,却还是咬着牙道。 由仪轻嗤一笑:“医者眼中不分男女。” 周玄鱼怒道:“你是个姑娘家!” “那又如何?”由仪挑眉看他:“我缙朝哪条律法规定姑娘不能行医了吗?” “当然没有。不对——”周玄鱼方才下意识地以为是太傅考较,回答问题回答的飞快,却又马上反应过来,怒道:“纵然行医,你们……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上衣都脱了,这算什么事!” 由仪不甚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我扎过针的患者多了去了,男女都有,有本事你一家一家找过去守在人家没门骂。” 又道:“我这医馆每日人来人往客人无数,小公子您还是麻溜利索地打道回府继承家业吧,我这乡野之地不好招待您,您每日在我这儿实在是添了不少乱子!” 她的养气功夫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的,纵然此时也没动怒,只是含着嘲讽地对周玄鱼道。 周玄鱼生来顺风顺水,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小公子脆弱的心脏就这样被打击了,想起第一日见面时候由仪的神秘女神风范,不自觉地就眼神泪汪汪了。 由仪拧了拧眉,转身进了内室,又给季言蹊添了两针。 季言蹊笑问道:“姑娘这是招惹上麻烦了?” 不知何时开始,他对由仪的称呼开始张口闭口的“姑娘”,绝口不唤“大夫”。 由仪慢慢将银针收到,闻言也不抬头,只道:“不算麻烦,未经世事的小公子总是容易被话本子里美好的爱情故事所感染不是吗?” 她摇头轻笑,对季言蹊道:“你今日感觉如何?” 季言蹊温和一笑,令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还好,较往日好了许多,早起咳嗽也轻些了。” 由仪闻言点了点头,颇为满意:“不错,进展的很快,不出我所料的话,或许今年过年你还能喝两盏清酒。” 季言蹊听了极为惊喜,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不知姑娘可有人一处吃年饭?” 由仪闻言轻轻挑眉,忽然笑了:“自然是——没有!” 季言蹊悄悄松了口气:“那不如……” “一处用年饭?”由仪挑了挑眉,见季言蹊有些羞赧的样子,笑了:“好。” 季言蹊顿住了,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又迅速惊喜起来。 ———— 感情线很快吧? 哈哈哈 本篇和主线剧情没大关系哦 就是由仪在小镇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并且教教小徒弟的故事,不会太长,二十章左右就ok了,然后开始宝钗篇。 第57章 医女第四 人间烟火。 周玄鱼走了,或许是在由仪这里受了很大的打击,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的。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天气,他披着一件狐毛滚边的金丝纹大氅到了由仪医馆里,由仪正给季言蹊切脉,他在那里站了半晌,没话可说,转身走了。 “姑娘仿佛很喜欢萱草?”季言蹊看着由仪的眉眼,笑眼弯弯地问道。 由仪斟酌着写方子,闻言微微一愣,抬头看他,一手不由拂了拂袖口的刺绣,目光悠远,含着几分莫名的笑意:“萱者忘忧。我很喜欢。” 季言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等到腊月中由仪生辰之时,便收到了一块由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佩。玉佩的纹样正是萱草的,三两株一丛,在玉佩上仿佛也有了随风摇曳的模样,极具神采。 玉佩入手温润生凉,质地上等,在这偏僻小镇中是个极难得的东西了。 由仪挑了挑眉,看向季言蹊,难得正色道:“这东西太贵重了。” 季言蹊认真地看向由仪,正色道:“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由仪抬头回望:“我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以身份与什么态度与我交往,无论此时还是日后。” 季言蹊愣了愣,忽然轻笑一声,对由仪道:“我从前是个江湖闲散人,持剑浪荡四方。受伤后驾马游历,一日路过此地,见当地一位女大夫的笑容极美,一见倾心。于是于此地停留,愿做个平常人,与她荣辱与共、恩爱白头。如今她问我是什么态度,我想我要告诉她:是想与你共度一生的态度。” 由仪顿了半晌,忽然轻笑起来:“好,我知道了。” 季言蹊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道:“……知道了?” 由仪含笑看他,眉眼弯弯:“你说呢?” 季言蹊猛地反应过来,忽然箭步上前紧紧抱住由仪:“当日初见是夏日,我离去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于初秋下定决心搬到此处居住,如今已有二月余。” 由仪长长叹了口气,“我该说的多明白?” 她推了推季言蹊:“媒人钱不需我来付了吧?” 季言蹊风一样地跑出去,不说是拉着一个穿着枣红绸缎褂子的中年妇人回来,见她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花,脸上厚厚一层白粉,唇上涂着大红的胭脂,笑起来一张脸菊花一样,满是褶子。她那笑容看起来极为和善,只是眼中偶有精光乍现——正是这镇上最有名的宋媒人。 由仪无奈,只能笑吟吟地给人赔礼道歉,噙着笑将人送走了。医馆大门一关,她回身瞪了季言蹊一眼,却又泄了气,无奈叹道:“你好歹和人约个日子!” 季言蹊只嘿嘿笑,半点没有往日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君子风采。 这镇子地方小,那宋媒人又是个大嘴巴,第二日消息就传遍了,于是上门来看诊的病人和邻居们看向由仪的目光中就都带上了调侃。 由仪无奈,只能更加肆无忌惮地使唤自愿在店里帮忙的季言蹊。 转年,春暖花开的时节。由仪穿着大红嫁衣,伴着满庭繁花,嫁给了笑的地主家傻儿子一样的季言蹊。 从此镇子上的人就有意无意地开始唤由仪“季夫人”了。 由仪仍然经营着那个小医馆,季言蹊就在医馆中给她打下手,收拾卫生晒药材一手包了,给由仪省了不少事儿。 但因为二人婚后住在医馆后的小院子中,镇里不免有人背后说闲话念叨他吃软饭,季言蹊对此全不在意,只当不知。 但后来消息渐渐流传起来后,季言蹊尚且坐得住,由仪却不耐烦了,冷着脸顶了几回。由仪作为镇子里医术最好的大夫之一,她们也不敢得罪,于是那些老太太小媳妇们私底下八卦也只能在背后,没人敢到由仪面前来念叨来。 “季夫人,你的夏衣做好了。”说话的周大娘是手艺极好的女子,寡居在家,膝下有个女儿,由仪习惯将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包给她。如今又添了季言蹊一个,自然又足足添了一倍的价钱。由仪倒想着再找一个靠谱的针线娘子,但周大娘哪里舍得这一份银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做完。 由仪见她做的东西也不差,她女儿又是攒嫁妆的时候,于是也就随她了,只是额外给她添了足足一倍银钱。 此时见她来了,由仪笑着将那两大包衣裳收下,随口询问道:“霜霜的婚期近了吧?” 说起女儿的婚事,周大娘就笑开了,看着那头扒拉着算盘算账的季言蹊,心中隐约有些遗憾——这样爱家听话家底又殷实的好男人怎么没配了自己女儿呢? 别说什么季先生吃软饭,当她周老娘没见识吗?需要吃软饭的贫苦人穿得起绸缎衣裳,戴的起上等玉佩吗?那些个碎嘴皮子不过是妒忌这小夫妻两个恩爱和睦,这才在后头嘴碎说些乱七八糟的。 思及此处,周大娘也只能叹了口气,暗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合该是秦大夫行医救人得了善果,成全了这一桩好婚事,是霜霜没这个好福分。 再想到定下的姑爷的人品性格,她也觉着满足了,只笑呵呵地和由仪道:“是啊,就下月十三,日后她和姑爷能有您和季先生三分圆满,我就心满意足了。” 又试探性地询问道:“听说季先生要教导镇上的孩子们读书识字?那可真是好事了,咱们这镇上也好久没出个有能为的先生了。” 由仪含笑清点着衣裳,一面随口对周大娘道:“只教半日,下午仍在我这儿帮忙。他从前考过科举,如今还有个秀才功名在身,教小孩子也够了。” 周大娘叹道:“读书人好,读书人赚钱容易,不像咱们攒个辛苦钱。我那未来姑爷听说也是会读书的,还要考秀才呢!我呀,也就想着霜霜嫁过去能有个好日子过。” ——虽是叹息,笑容中却是足足的满意。 由仪此时点完了衣裳,含笑将包袱重新系好,一面对周大娘道:“衣裳都不差。霜霜心肠好,性子又随和,嫁过去的日子不会差的。” “我也这么说呢!我呀,当时就怕人家看不上我家霜霜没个爹的,如今大事都快定下了,我也放心了。”周大娘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却笑了,眼角的褶子都戴上了几分慈爱:“再如今给霜霜准备嫁妆,我是生怕简薄了,过去让人看笑话。” 由仪抿唇笑着,又将早包好的尾款递给周大娘,含笑道:“您点一点,看少不少?” “您我还信不过吗?”周大娘笑着收下,又和由仪闲扯两句家常,见由仪这边有病人来了,就笑着离去了。 病人领了风寒药,给了药钱走了。季言蹊从柜台前抬头看向由仪,眉眼温柔:“你还真有耐心和她闲扯。” “听她们这些人说话也有意思,我多听两年,说不定日后不想开医馆当大夫了,还能去开个买情报的店,那可是一本万利。” 由仪埋头整理病例,闻言一笑,随口胡侃道。 季言蹊道:“你还想当个百晓通不成?这镇子里的消息可不值钱啊,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 由仪挑眉笑:“你以为江湖上买的消息有多少是真值钱的?不过是吹出来的,在外头玄乎其玄地放个消息,回头自己高价将消息放出去,人家还以为占了便宜了呢。” 季言蹊无奈:“这个你就知道了。” 由仪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实在是年轻时候也想搞个听风楼听雪楼玩玩,不小心就知道的多了一点。如今困居这小地方,好歹也得发展点业余爱好消磨时间。” 季言蹊叹气道:“你这话让人听了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问道:“今儿晚上吃什么?” 由仪沉思半晌,道:“去奉客酒楼吃吧,不想做饭。” 季言蹊跃跃欲试:“不如……” 由仪扫他一眼,非常不配合地表示:“咱们家的厨房经不起再炸一次了。” 季言蹊闻言,坚持道:“我认为一直在进步。” “你的医术在进步,但你的厨艺并没有进步。”由仪抬头看去,非常认真地说道。 季言蹊长长叹了口气,长吁短叹:“世人皆不识我啊!” 由仪……由仪决定不搭理自家那对厨艺颇有热情却十分擅长炸厨房的季少侠。 小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的,平常,也不平常。 镇子虽小,人情往来却也繁琐。周大娘家有喜事,因两家有往来的缘故,由仪少不得要送一份添妆礼物给她女儿霜霜。 不过这镇子上金银往来不大,以由仪和那母女俩的关系,只送了一匹精细红棉布和两包糕点,便算是仁至义尽了。 霜霜欢欢喜喜地收了,回送了由仪一方手帕子做礼物,含笑邀请她参加婚礼。 由仪点头应了,对她说了两句道贺的喜庆话。 这些事情由仪都是做惯了的,为了这一份人间烟火,她也乐得操持。 霜霜再回送一份礼物,人家也会夸她一句会做人。 人情往来,不过如此。 第58章 医女第五 人间烟火。 那事情来的那样猝不及防。 小镇子上的日子似乎永远那么安然静谧,但有的时候也会有些波折,或大或小,总归最后会安然无恙。 那是个平平常常的午后,由仪医馆里没太多病人,她煮了一壶新茶,和季言蹊坐在一起喝茶看书,偶尔说两句闲话,姿态闲适。 一阵噪杂喧闹声打破了这一份安静:“季大夫!季大夫!”嗓音嘶哑中透着虚弱,令人听着揪心。 由仪忙放下茶碗出去看,就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妇人凄惨地唤着,她身旁一个青壮汉子拉着一辆木板车,车上躺着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六七岁上的孩童,衣裳都是半旧不新的粗麻布,在这个还算富裕的小镇子上,这样打扮的人事不多的。 由仪忙道:“快将人抱进来。” 又对那老妇人道:“您先别急,与我细细说来。” 那老妇人抹着眼泪期期艾艾地应着,那头那汉子已经抱起了老汉,由仪又让季言蹊抱着那孩子,一行人进了医馆。 内间里,由仪推开屏风,上手给二人切了脉,心猛地一沉。 她顿住手,抬眼看了看那祖孙两个,两手一齐,重新切脉一遍。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张了张口,由仪刚要说些什么,忽听外间有人唤她:“季大夫!季大夫!我们老爷请您往县衙去一趟。” 是个衙役。由仪心中的想法顿时站得住脚了,她对着衙役点了点头,应道:“我这就过去。” 又笑:“我有些事要与我家那口子交代,官爷先走,我即刻就到。” 那衙役想来还有旁的差事,对着由仪一拱手,离去了。 由仪转过来无视着满屋子人疑惑的眼神,对着季言蹊低声叮嘱道:“去庄姐姐家,买一匹最厚密的白纱和最轻软透气的白棉,再买些米面肉类回来,就放在地窖里,悄悄的。” 季言蹊被嘱咐的摸不着头脑,但也点了点头,同样低声道:“放心吧。” 由仪又对壮汉道:“怕得劳烦您跟我走一趟了。” 那壮汉一愣,道:“那……” “病症急,但还得先往县衙去一趟,耽误不得。”由仪道。 壮汉仍反应不过来,但却被由仪拉着往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可热闹了,满屋子的大夫,一个个或老或青,或是满面担忧或是满心疑惑,见由仪过来便问了好:“季大夫来了。” 由仪含笑回礼,然后就安安静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言不发。 那壮汉此时正摸不着头脑,由仪给他指了个方向,让他过去坐着。 只见那一排长椅上男男女女衣着各异,但在这群大夫眼里,他们都是一种人。 相熟的大夫见由仪带了人过来就明了了,一位留着长长胡子的老人与由仪道:“仪丫头看出什么了?” “霍伯,这事情谁敢说呀?”由仪贪了口气,摇头苦笑道。 这事原身叔伯辈的人物,这些年里里外外也照顾由仪不少,由仪对他还是颇为尊重的。“不过我那里是一家四口人,我把年轻的带来了,老的小的都在我那儿躺着呢。”她慢慢道。 霍伯摇头苦笑,一面伸手抚摸自己的美髯,心情虽沉重,却也勉强对由仪笑着调侃道:“你这丫头倒也不慌神儿。” 由仪回头看他,也笑了笑:“你这话说得,我哪里是不慌呢?只是不敢慌罢了。” 霍伯叹息道:“如今最慌不得的就是咱们了。” 由仪点了点头,那头几个大夫也点头附和,又有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道:“不瞒你们说,我一早上命教程快的悄悄去村子打探,那消息……可不尽如人意。” 见她眉目英气,气势凌厉,坐在那儿,说是医者,倒更像是个混迹江湖的女侠或是占山为王的女土匪。 由仪叹了一声:“红姑你如此说,我这心愈发沉不住了。” 红姑摇了摇头:“你要沉不住气,还有那沉不住气的?且熬着吧,如今发现的早,琢磨琢磨方子,早些了了,少些人命添进去。” “咱们这里尚且这么多人,下头乡村不知有多少没得看病,去了就混乱埋了的。村中长官里正怕事者,也未必上报,若非这些日子发现这病症奇多,怕还想不到这一茬呢!”霍伯叹气,一面伸手抚着胡子,对红姑道:“你人脉广,外头打听打听地方。” 霍伯德高望重,算是这一屋子人里辈分最高的了,况平日同镇医者得他照顾颇多,红姑闻言也无异议,只道:“我已命人去打听了。” 红姑算是这一屋子里身份最奇特的了,早年行走过江湖,听说手下也有一波势力,寻常黑白两道的人都给她三分颜面,也混得开。难得这样的生分,医术竟然不错,虽然下药剑走偏锋,但也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名声也不错。 众人落座了半刻,县官带着几个官员衙役过来了。这县官名叫闻豫,刚刚及冠,进士出身,少年英才。家世门楣显赫,过来这小镇子做父母官也就是为了镀金,做出点实迹来回去好一路高升,平日做事也圆滑的很,却也是个有底线的,过来半年多的时间,给人留的印象也不错。 他一进门就对众人拱手:“惊闻噩耗,想来诸位都知道了。” 众人哪里好受他的礼,忙起身回礼。 霍伯威望最高,此时由他开口自然最为合适:“我等都知道了,此时只看大人的章程了。” 闻豫苦笑,也端住了君子风范:“且请诸位先说说吧。” 霍伯沉思半晌,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仪丫头。” 由仪起身对着他行了一礼,又对闻豫一礼,道:“前日上门求诊一日,为本县住户,轻微发热,用药后略有好转。今日上门一家四口,均有感染症状。” 又转身对那壮汉问道:“您家里这一老一小哪日犯病的?平日如何症表?日常饮食如何?可曾有什么污秽怪异之物入口?” 壮汉闻言一愣,在这县官面前也不敢疏忽,仔细想了半晌,道:“犯病已有些三五日了,上吐下泻,浑身发热。只是庄稼人贫寒,进城一次路远,又极耗银钱,故而一直在家养病。今早他们忽然昏迷不醒,我们只能拉着他们进城了。日常饮食尚好,老父一顿能吃三五个粗面饼子,小儿也能吃下一个半,并无异常。” “至于污秽之物……”他沉思半刻,迟疑道:“平日里吃食都是在一起的,若有什么不寻常的……上旬老父带小儿巡视田地,碰一外乡人送了两块兽肉,小儿嘴馋……” 后头的众人都知道了,由仪问:“可知道是什么肉?” 壮汉拧着眉摇了摇头:“小儿后来说那肉紧实干瘦,想来是哪类鸟雀肉。” 由仪垂了垂眸,心中轻叹一声,又问:“你村中可有类似病症之人?” 壮汉咬着牙道:“这个我倒不知,只是前日村头一户王姓人家一家六口去了,村长说是家里进了毒蛇……” 未尽之言大家都明白,闻豫狠狠一掌拍在案上:“好官!真是好官啊!” 这话没人敢接,闻豫又听了其余病人的话,摆摆手,让人将他们都带了下去。屋子里一时就只有闻豫、他的几个下属和这一帮子医者。 闻豫到底是一方父母官,此时还得以大局为重。 他先说要上奏朝廷,又问众人的法子。 霍伯迟疑着道:“老朽给他们都诊过脉,如今之法,只能先祛热毒、正魔邪,其余……”他摇着头:“尚且不知。” 红姑一手拄着椅子,若有所思:“以毒攻毒不失为一个法子。” “此法诚然会有效用,但这病来势汹汹,用药定然也极为迅猛。届时青壮尚可,若是身体虚弱,怕是熬不过第一剂药。”由仪见有二人双目放光,霍伯眉头紧锁,却没一个开口的,于是摇了摇头,慢慢道。 红姑听了也知有理,拧着眉垂着头,不再说什么。 霍伯又将老一套的防疫方法说了一遍,闻豫道:“我即刻命人去采买艾草、防风等物,只是……诸位看需不需要官府出面在各大街道烧醋防毒?” 由仪摇头:“烧醋未必有用,还会惊扰民心。” 闻豫一愣,点了点头:“此言有理。” 众人商讨一回,闻豫也不指望这帮子大夫能够给出个什么章程来,命人防疫方法记下,又将自己初步拟定的章程说与众人听。 大意不过是让众人全力诊治病人,其余的也不是他们这群大夫该管的事。 但话说尽了,众人要散,他却拦住了,起身对众人长揖一礼:“救治疫病所需,且由我闻豫承担,还请莫收百姓诊费。” 这话一出,没等旁人如何,红姑就先轻嗤一声:“我木红柳不缺那两个银钱,赚这种灾难钱,传出去惹人笑话。” 她高高扬着下巴,极为骄傲。 霍伯道:“某家有余资,此一番事还经得,直我尚德堂看诊的病人所需药物,且由老朽一人承担。” 由仪轻笑一声:“秦某亦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旁人也纷纷开口表示自家医馆的一切医用由自己承担。 闻豫也不推辞,对着众人行礼谢过了,但等疫情过后,他也照样封了银子给众人送去。 此时堂中诸人对视,无论心中所思所想为何,最后都化为长长一叹。 第59章 医女第五 人间烟火。 这边众人散了,衙门前,由仪快步拉住了红姑,扯着她走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红姑听了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又笑了:“我还疑惑你也不是个爱搞花花架子的人,想明白了就知道你这心眼儿多深!” 她点了点由仪,笑道:“放心吧,保证不出三日,整个安平府都在给咱们闻大人歌功颂德。” 由仪含笑点头:“如此就全托你了。” 红姑叹了口气:“若这样能保住几个百姓,我也愿意。” 她说着,又笑了:“等这一个关口过去了,我请你喝茶。明前龙井,听说还是贡品,可珍贵着呢!他们不知从哪扣出了二两过来求我办事儿,我不会品这个,你得你是爱喝茶的吧?” 由仪笑吟吟道:“还得多谢红姑娘多挂念着?” 红姑白了她一眼,甩甩袖子满身潇洒:“行礼,不和你说了,我得先回去预备着了。”又看了看天色,道:“天阴了,怕是要下雨,你也快回去吧。” 这样的事情前头,所有人都是心中沉重,她这样和由仪胡扯两句,到觉着心头稍松快了一点。 由仪也仰头看了看天,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抬步回去了。 不过走了些路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县衙,忽然扯出一抹轻笑来:小闻大人呀,你可别怪我算计你,有些事情还是要多谢保险为上,此时你爱惜子民的名声传的越响,你自然就越不好断尾求生。 为一城百姓,虽然信任您的人品,但好歹要留些后手。 回到医馆里的时候,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季言蹊手脚快,由仪让他备的东西都在地窖里好好放着了,病人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那一老一小和那照顾的老婆子。壮汉早被县衙的人送回来了,他此时也觉出不对来,脸色青白的,见由仪回来腾一下站起来,张口半晌不知说些什么。 由仪叹了口气,安抚他道:“莫怕,我给你开的方子,再给你父亲和孩儿施针。” 她没保证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壮汉听了也连连点头,大男人眼中噙着泪半晌,只能道谢了。 那老妇人还愣着,刚才由仪和壮汉都走了,她就有些受了惊吓,如今见壮汉如此立马就慌神了,扯着由仪的袖子哭道:“大夫,您是大慈大悲活菩萨,您可要救救我老头子和小孙儿啊!” 由仪轻叹着安抚她:“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又对壮汉道:“大人的意思,是马上会在城中腾了空房子来让你们这些人住进去,虽拥挤些,但用药看诊比回乡下方便,回头你就带着你爹娘和孩子进去吧。你可有妻房?若有,且让人捎声口信,或让她过来一趟吧。” 壮汉笑容苦涩:“妻子前年去了,如今家中只有爹娘小儿与我了。” 由仪抿了抿唇,又道:“你母亲和你症状倒轻,好的快些。你母亲今日受了些惊吓,我给开个方子,喝两剂药就好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那头已经有县衙的人来敲门了。 壮汉默默将老汉抱起,老妇人又在壮汉的示意下抱起了小孙子,一家四口就这样坐上了县衙人驾来的那包着厚厚棉布的封闭马车,帘子一放下,马车哒哒地走远了,里头的哭泣抽噎声却也能隐隐听到。听着马车走远的声音,由仪轻轻叹了口气,知道闻豫有意暂且瞒着民众,便也摇了摇头,不顾众人的追问,回到了医馆中。 季言蹊正有些摸不着头脑,由仪只道:“怕是疫病。” 季言蹊吓了一跳,难得露出几分惊慌来:“已有章程了?” 由仪点了点头,又道:“只怕明儿我得跟着下乡村了。” 季言蹊狠狠拧了拧眉,问:“到底有妨无妨?” 由仪轻轻笑了一声:“我的身体你还不知道?康健的要命,寻常壮汉三五个也不是对手,何况小小疫病,况且此时看着也未必十分严重,只是怕出意外罢了。” 又道:“这边儿得早做反应,但离封城还差些日子,这折子州府一层层的报上去,等到了中央不知还要多久呢!咱们这儿的闻大人许会给家里人寄信,捅到圣人面前也能快些,但纵使这样,离朝廷的支援过来也还要好久,城中大夫总共就这些,也得周转这,也不能把乡下落了。明日是我与红姑、郑大夫和他家学徒分路去下头村庄,霍伯坐镇城中,若有上门要看病的,寻常病症让他去找周大夫,若有发热等状就让他去找霍伯吧。闻大人在城中圈了十几所空置的大屋子,霍伯这些日子就在那儿了。” 季言蹊听她絮絮叨叨的嘱咐着,忽然道:“明儿我与你同行。” “是有县衙的人随行的,安全得很。”由仪只当他是担心自己安全,于是无奈笑道。 季言蹊道:“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全,是怕你忙不过来。红姑娘和郑大夫他们都有助手学徒,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我随你去,也能帮你些许。” 由仪听了一愣,然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罢,就这样吧。” 又问道:“家里还有多少炭了?要入冬了,得多备些,再有柴火也少不得。” 季言蹊道:“还能有个几百斤,前儿徐大爷家的炭我给包,就在地窖里堆着呢,足够烧一段时间了。柴火好办,一吊钱能买几大车了。” 由仪叹道:“再买些吧,怕是要涨价了。” 天快擦黑了,由仪加紧联系了常合作的药材商,管他订了些药材,又缝了两个装着药材的荷包药囊来。 这些药材过些日子会由县衙发放给百姓,倒不需他们操心。 这病发现的早,如今还不算极为紧急,至少镇子里发病的人并不多了,如今就是能瞒一时是一时了,只是一个个村子的排查动作大,只是也瞒不住了。 荷包无需花纹,只要针脚细密地缝上,由仪手快,眼神又好,赶起来的速度极快,倒也加紧赶完了,只是普普通通的面料,没个花纹绣样的,并不精巧。但季言蹊却颇给面子地戴在腰上,看起来极为欢喜。 她又叮嘱季言蹊将买回来的线和布料都用开水滚滚地煮了,然后放在特意搭的火炕上炕干,夜里点着灯熬着夜赶出了许多能掩住口鼻的类似现代口罩一样的东西。 难得季言蹊有耐心,做东西针法虽然不熟练,却也尽力细密些。 一夜赶工,只在后半夜打坐调息一个时辰,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备着药箱上路了。不过好在二人都是内力高深之辈,在颠簸的马车上再盘膝调息片刻,精神头也不错。 红姑和她的下属大许都是这样的路子,四人差不多时候停了调息。这也就是都知道对方的几分根底——郑大夫和他带着的徒弟们坐另外一辆车。不然外人见了这场景,只怕还要诧异呢。红姑摸了一包点心出来,正是香喷喷的糯米桂花糕。因就放在小手炉上,此时还热腾腾的,她拿了糕递给由仪和季言蹊二人,又给她身后的下属一块,方才道:“你们这是夫妻上阵了?” 由仪慢慢吃了糕点,道:“我没看错的话,郑大夫那是带了四个人?” “可不是吗,人家郑大夫威望高,学徒也多。”红姑轻嗤一声,仿佛嘲讽。 她身后的下属是个中年男子,背着个药箱,做事很沉稳的样子。由仪听红姑叫他“东叔”,听说是红姑娘父母留给她的旧仆,看起来功夫不错,听说医术也不错。 季言蹊将随身的水囊递给了由仪,轻声道:“早起煮的牛乳,还温着呢。” 由仪接过后与他相视一笑,看起来郎情妾意温柔缱绻的。 对面的红姑啧啧两声,说起了别的话题:“咱们这是要去陈家村,那地方可不小,咱们得分出地片儿来,别你争了我的生意,我抢了你的生意。” 由仪不甚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对她道:“这是什么好生意?还用得抢不成。” 不过对于红姑的意思她还是赞同的,道:“但真得分出地方来,不然白白浪费力气。” 二人下了决定,就相当于一车的人下了决定,正要问衙役要个地图来,却见季言蹊从袖中摸了两张纸来,笑道:“这是我早前与衙役讨来的陈家村的布局图。” 众人拿来一看,一个是毛笔画的,一个倒像是眉笔一类的东西记上的,仓促,但也分毫不差,只是字迹实在眼熟。 红姑啧啧两声:“从前却不知道季公子还有如此体贴的一日。” 但也干脆利落地从荷包中取了短短一截眉笔来,与由仪商量着勾勾画画半晌,二人就算是“分赃”完毕了。 ——并非是眉笔好书写,实在是用毛笔在车上麻烦了些,炭笔又易掉,这眉笔是特制的,比寻常化妆用的又添了两样东西,油纸一包,随身携带着书写是极为方便的。 季言蹊就含笑在一旁坐着,一副全听由仪的话的样子。 对面的东叔扫了他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垂下头。 第60章 医女第六 人间烟火。 陈家村,顾名思义,住在这里的人自然大多数都是姓陈,也都沾亲带故的。 由仪和红姑分两个方向走,各带着衙役,一户一户敲门诊脉,有不对的就会被带走。不过症状轻微的只是聚集在村中空置房屋中隔离,定期有大夫过来开方治疗,也有人给他们送饭食,严重些的就要被带回镇子里了。 晚间,村长在自家空出两间屋子来让众人在他家落脚。 最后衙役们睡了一间,由仪、季言蹊和红姑与她家东叔睡了一间。 寝枕被褥都透着一股子潮气,想来也是许久未曾用过来。东叔麻利地将被褥推起来叠到一边,从箱子里掏出垫子来放到暖炕上请红姑坐下,自己在一旁盘膝调息。 由仪和季言蹊各自寻了个地方打坐,一屋子四个人鸦雀无声,各个呼吸悠远绵长。 但……后半夜就不大安静了。 听着隔壁传来的呼噜声,东叔和季言蹊同时睁眼,刹那间四目相对,然后季言蹊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对着东叔略一颔首,继续闭目调息。东叔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趿鞋下炕,推门出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回来的时候呼噜声便弱了许多。 第二日一早,四人差不多同时段睁眼,东叔和季言蹊不约而同地出去讨了热水回来,由仪和红姑则同时在药箱里掏啊掏地找出了两条方巾。 早餐在村长家吃的,杂面饼子和热豆浆,不算很精致,甚至连豆浆里都没加糖,滋味实在算不上极好。四人囫囵用过一番,按着地图商讨出今日的路线,然后就各奔东西了。 两日下来的结果还算令人放心,由仪看着地图上或是画圈或是打勾的人家,忽然松了口气。一旁的季言蹊笑道:“好在发现的还不算晚,看着村子染病的人就不多。” 由仪摇了摇头,叹道:“这只是一处村庄,旁的地方如何还不知道呢!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县衙的人将这段时间染病去世的人火化掉,不然日后也是一桩麻烦事。” “这便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了。”季言蹊温温和和地笑着,一面为由仪整了整身上的斗篷。 由仪点了点头,笑容中透出几分幸灾乐祸来:“这倒也是。” 实在这两日是忙飞了,每日从早到晚不停的行走、诊脉、拟定方剂,那群衙役就不用动脑子只需要跟在他们身后负责动手,偶尔还要嫌弃他们速度慢,实在是太令人不爽了。 两日的轮走诊脉,由仪四人身怀内功,精神倒是不错,郑大夫就惨了,在衙门口碰面的时候,看着郑大夫和他那些小徒弟们青白的面色,便知道这两日怕是都累坏了。 寒暄两句,红姑便道:“我累了,先回去了,明日一早在那边碰头吧。” 所谓“那边”指的就是闻豫圈出来给病人的地方。 由仪对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早些回去吧,这两日确实是累极了。” 又对郑大夫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郑大夫对二人点了点头,虽也疲惫极了,但在本镇唯二的两位女大夫面前好歹端着一份气度:“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这风刮的,怕是要下雪了。” 由仪对他轻轻笑了笑,和季言蹊相携离去了。 一连多日忙碌不堪,有些事情到底是纸包不住火,以如今县衙的防范程度,可能有传染疫病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闻豫又要安抚百姓,又要主持大局,眼见朝廷派来的钦差久久不到,他焦急之下又是无可奈何。 毕竟圣人派来的钦差是他皇叔,那可自来是个最为恣意不拘阴晴不定的人物。虽也有些能为,却不是个好脾气,在外名声甚至高过皇帝,不少人私下议论他怕是觊觎帝位,偏生圣人对他又是十足十的信任,谁也不敢去抓这个虎须。 好在支援东西过来的早,闻豫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分配,也总算松了一大口气。 这镇子到底是个小地方,好些药材备的并不齐全,这回过来的一批物资也是解了急了。 同时过来的还有两位太医和四位民间大夫,京城来的,自然骄傲些。其中有一个太医院出来的,自称是五代医学世家,又有些大男子主义,颇为看不起由仪和红姑。但到最后,到底在红姑那聚大毒小毒以供其医事的药方和由仪一手险而又险的银针下服了软,从此见了二人恭恭敬敬唤大夫,却也不敢往前凑。 毕竟去掉了偏见之后就会发现,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镇子上的疫情暂时稳定了下来,病人们不少都已经恢复健康,下头不少村庄上也已经平稳了,由仪难得松了一口气,得了一日的清闲,不必往聚集地去忙碌,也不必往下头村庄去看诊。 如今出了这事,城中的小商贩们都不开门了,各家全靠自己的米面存粮过日子,或有园子里种着些青菜蔬果的,那就绝对是日子最好的了。 屋外下着好大的雪,南方的风刮起来仿佛湿冷的要透到人骨子里去。 由仪拢了拢身上的水蓝色绣栀子花棉袄,慢慢掸了掸身上的雪。天气冷得很,吐出一口气,看着眼前升腾起的白雾,她轻笑道:“许久没遇见这么冷的冬天了。” 季言蹊拿着一顶狐毛滚边的绯红斗篷来为由仪披上,闻言含笑:“也快暖活了。” “也不知到了年里,这疫情能否轻松些。”由仪仰头望天,忽然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道。 “会的。”季言蹊握了握由仪的手,又笑道:“豆浆在炉子上煮着呢,我把前些日子蒸的馒头热上了,还有赵大娘送的腌菜,早膳简单些,怎么样?” 由仪点了点头,又促狭地笑了,故意问道:“这一回总不会把厨房炸了吧?” 季言蹊摇头,无奈轻叹道:“你也不往好了想,热个馒头而已。” 由仪抿唇笑着,一面伸手悄悄勾他的时小手指。 两个人就在廊下看着雪腻歪着,忽然听到前头一阵紧凑的敲门声。 季言蹊忙道:“不会是那边出事了吧?” 他连忙去前头开门,由仪下意识地捏了两下手指,就在想要跟着季言蹊出去的时候,眉间猛地突突两下。她拧着眉掐算着,然后抿着唇叹了口气,抬步往前走。 又是个大麻烦。 敲门的是个一身血的黑衣男子,侍卫装扮,紧紧抱着个着淡青锦袍的清隽男子,用一件黑色的斗篷将他紧紧裹住,二人都是面色煞白。 季言蹊眼力极好,下意识觉出二人的不对劲来,忙唤由仪:“阿仪,快过来。” 由仪仍是慢悠悠走着,气定神闲。 那侍卫已经有些快要厥过去了,却还是努力瞪大着眼睛,将青衣男子推到由仪和季言蹊身上,然后眼一闭,倒下了。 由仪拧眉听着重物落地的“噗通”一声,略带嫌弃地提起那个侍卫,又看了看那男子,在他摸了半晌,掏出一块玉佩来。 季言蹊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媳妇一只手拎着个青壮男子,一只手在男人的身上摸来摸去,然后掏出一块玉佩来。 由仪将玉佩拿在手上细细看了看,然后对季言蹊道:“将那男的拎起来,咱们去县衙一趟。” 季言蹊很疑惑:“去县衙?” 由仪晃了晃手中的玉佩:“皇室象征,这玩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能够拥有的只剩下四个人,按他的年纪……应该就是那个说要来,结果晃晃悠悠到现在都没过来的凌王殿下。” “那你还……”季言蹊看着由仪对那位凌王殿下毫不客气用脚顶起来的样子,迟疑道。 由仪翻了个白眼儿:“这就是个大麻烦。” 说着,她示意季言蹊将凌王拎了起来,抬步刚要往外走,忽然想起灶台上的火没关,于是将侍卫也交给了季言蹊,道:“我去把火熄灭。” 可怜的季言蹊就这样一手拎一个壮年男子,站在那里看着自家媳妇轻轻松松地转身离去,不多时又轻轻松松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个自制的蒙面布巾和两把油纸伞。由仪自己戴上一个,给季言蹊戴上一个,然后轻轻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在季言蹊愣怔的空隙中将随手拎过侍卫,将一把伞塞给季言蹊,然后自己撑开另一把,悠悠然地走在他的前面。 季言蹊小脸一红,在那站了一会,看着由仪拎着那侍卫已经走远了,方才忙忙拎着凌王跟上。虽说凌王身为皇室亲王,身份特殊,但你不能希望一个曾经在刀尖上舔血的江湖剑客对于皇室宗亲有什么特殊的尊敬。 就这样,可怜的凌王殿下在昏迷中,被人拎着,吹着凌冽入骨的寒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 县衙里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脸上蒙着布巾,手上捧着的或是各样文书,或是各种表单,花样百出,但是都和疫情有关。闻豫就在正堂处理公务,见由仪和季言蹊拎着两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来了就是一惊,问道:“季大夫你这是你什么意思?” 由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的侍卫尸体往上提了提,又用空出来的那一只手掏出了一块玉佩递给闻豫。 闻豫是有些严厉的,拿到手上一看就愣住了,眼神在那个侍卫的尸体上纠结半晌,最后落到了季言蹊拎着的那个青衣男子上。 他忙亲自上前将凌王接过,但即便作为一个六艺俱全的世家公子,多日不眠不休的办公也让他虚透了,此时那一百多斤的重量更是要命了。 他一个趔趄后努力稳住身子,命衙役过来将凌王带下去歇息,又试探性地对由仪问道:“不知季大夫您是……” 由仪摆了摆手:“早起他的侍卫在门口敲门。”说着,她提了提手中那具尸体:“就他。” “然后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一块玉佩,就给您送来了。”由仪道。 闻豫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又问:“不知凌王殿下……” 由仪道:“伤口创面不大,上了药就好。昏迷是因为疲劳过度,发热是因为伤口发炎,回头我开个方子,你们照着抓药就好。” 闻豫听了,忙让人取了纸笔来让由仪开药方,他这里也忙,由仪见人送到了,就跟他道别,离去了。 第61章 医女第七 人间烟火。 那位凌王殿下很快就醒了,听说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闹着要见一个身着绯衣的女子。 闻豫自然得小心侍奉着这位凌王祖宗,听了绯衣女子思前想后就想起了哪日披着绯色斗篷的季大夫,忙对身边小厮道:“快去请季大夫。” 那小厮迟疑一下,道:“老爷您忘了,季大夫今日去桃花村出诊啊!” 闻豫愣了愣,冲窗外往桃花村的方向眺望一下,回头又看了看床上痴闹着的凌王殿下,纠结半晌,咬了咬牙,沉下了心对凌王道:“殿下,那姑娘下官这就令人去寻,您先用药,歇息片刻可好?” 凌王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闻豫深深吸了一口气,压着性子又劝了两句。凌王哪里肯听他的?下巴一扬刁钻跋扈,就是不肯听闻豫的。闻豫见凌王还不乐意,算了算时间,咬了咬牙,干脆利落地挽起袖子将药灌了下去。 他身边的小厮早在闻豫吸气的时候就眼疾手快地将屋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此时本人正在门口为他家当年号称京城第一公子的老爷望风。 汤药中含有安神的药材,且闻豫是发狠心命人下了大剂量的,凌王在发脾气想要扇闻豫嘴巴的时候便觉困倦,摆了摆手,只道:“等我醒来,定然要你好看!” 此时的由仪对这些都不清楚了,她刚刚从桃花村的聚集点出来,抬眼就看到一个穿着水绿衣裳的小女孩儿手上提这个小篮子,殷切地往里望着。 正是灵毓,她家里姓谢,全名谢灵毓。 见是由仪出来,她就是一愣,又马上反应过来,对着由仪行了一礼:“秦姐姐。” 由仪对她笑了笑,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灵毓抿着唇叹了口气,神色带上了几分哀愁:“我是来给阿爷阿奶送饭的。” 说着,她掀起了篮子上蒙着的白布给由仪看,里头却是六只粗面馒头和两碗咸菜、两只竹筒、四副碗筷,小丫头的笑容周透着些苦涩:“阿爹阿娘都在外做工,阿爷阿奶都染了病,就我好好儿的,也只有我给阿爷阿奶送饭了。” 由仪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斗篷,闲问一句:“你阿爹阿娘还没回来?” “前儿就回来了,都被拘在村西头隔离了,我等会儿还要过去给爹娘送饭呢。”谢灵毓道。 由仪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忽然问道:“你愿意随我学医吗?” “愿意!当然愿意!”谢灵毓连连点头,十分激动。 由仪笑了笑,对她道:“把东西给门口的人吧,让他们给稍进去。” “我知道。”谢灵毓忙将三只馒头拣出来,和碗筷、竹筒一起用白布包了,又将一碗咸菜单独拿着,全部递给了看门的壮汉,道:“和往日一样,这竹筒里是米粥,张大叔,拜托您了。” 那姓张的壮汉点了点头,道:“丫头放心吧。” 幺儿在由仪的脑海里疯狂敲她:“姐啊,您老人家怎么要收她为徒呢?” 由仪一面目送着谢灵毓一步一步离开的小身影,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幺儿的问题:“看她有缘分。” “可是我刚刚查了一下,她的任务是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您不是不喜欢掺和这种事情吗?”幺儿咔嚓咔嚓啃着薯片,略带疑惑地问道。 由仪长长舒出一口气,解下蒙面的布巾感受着拂面的凉风,随口道:“看她有意思。” 幺儿知道这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缩回去继续上网摸鱼冲浪。 疫情稳定的很快,圣人听说凌王出了事就命人快马加鞭来接替这边的事情,不过看那架势,可不是对待金尊玉贵的亲王,反而像是对待阶下囚一般。 闻豫也没把凌王闹着要见她的事情捅到由仪面前,毕竟经此一回他也看出来由仪的医术顶尖,上一回单手拎壮年男子的时间也让他充分意识到这一对夫妇的身份不一般。眼看任期快到了,索性两边就井水不犯河水,哪处乡县还没个退隐的江湖人士?且当平常对待罢了,若是能够结交一番自然更是极好。 “季大夫啊!”门外传来了赵大娘中气十足的声音:“我儿子病好了,今儿家里杀鸡,给你送一碗肉来!多谢你这些日子对我儿子的照顾了!” 由仪笑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大娘摆了摆手,道:“我家小孙儿这些日子也不热了,多亏了您,要不然这关头他着凉发热,少不得给拉到那边关起来了。” 由仪道:“这是哪儿话呢,咱们邻里邻居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互相照顾些,也是应当的。” 又道:“听说赵大哥有好事情了?” “哎呦呦,季大夫你这儿可说到话上了。”这可戳到了赵大娘心中的痒处,当即眉开眼笑:“这不,就在里头隔离看病这半个来月,他竟然还和桃枝儿巷的王寡妇看对眼儿了!你是知道这王寡妇的,那最是性情柔顺温和的,我哪有不满意的你?” 说着,又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与由仪道:“而且季大夫你也知道,这王寡妇她啊……不能生!这我可就放心了,她要进了门,少不得得好好儿对我虎子和妞妞。” 由仪笑着,道:“大娘说得有理。” 赵大娘又笑道:“这一回,他们两个都是死里逃生,我想着,等开春儿了,就给他们两个成大礼!虽然都不是第一回 了,咱们热热闹闹办一回,也吹一吹那晦气!到时候季大夫你可得来吃喜宴啊!” 由仪点头答应了,赵大娘喜滋滋地抹了一把身上的围裙,又道:“这些个日子,好的人多了,咱们街上也热闹了,我得先去买些个料子,给我家孙儿孙女裁新衣裳!这眼看着要过年了,为着我家那个孽债的病,竟然都没给孩子们准备新衣裳,实在是罪过。” 她口中如此说,面上的笑意却骗不了人,由仪笑着点头应了:“大娘快回去吧。” 赵大娘美滋滋地来,美滋滋地走。由仪伸手将桌上那一碗鸡肉端起来,对后头的季言蹊道:“祖宗,快别折腾了!有饭了!你就别祸害我那可怜的灶台厨房了!” 季言蹊提这个铁勺子从后头过来,气势汹汹,拿着一把做饭炒菜的勺子却拿出了刀剑的气势:“咱们这个火,它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由仪无奈笑了,问道:“都做好什么了?” 季言蹊道:“……豆腐拌好了!用咱们家自己栽的的小香葱,嫩生生的,撒了盐巴就香的不得了,还煮了青菜,就用你前头炒的那个椒油酱拌的……” “就是做不了用油的菜?”由仪一面抬步往后走,一面笑吟吟打趣道:“您老人家打算什么时候掌握用油这一项技能?” 季言蹊猛地将铁勺子往肩上一抗,一两步路硬是被他走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明年,明年春天我要是还学不会炒菜……” “你就去书房睡。” 季言蹊面色剧变,忙拉着由仪讨好地笑道:“媳妇我错了。” …… 无独有偶,差不多的景象也在离由仪家不远的胡屠夫家上演着。 “老胡!你还不快将我那块鹅黄碎花的厚缎子找出来!我要给季大夫做双棉鞋,还有那块小羊皮也拿过来,那个垫鞋里子才暖和呢!我在里头住着的这段日子,都多亏了季大夫了,得好好儿谢谢她。她那性子定然不肯收银钱,我可得……”胡大娘两手叉腰指使着胡屠夫,见他坐在那里抽着烟不动弹就怒了:“还不动起来!” 胡屠夫可怜兮兮地叹了口气,按照胡大娘的指示将东西翻出来,一面念叨道:“自打回来开始你就季大夫季大夫的,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 “你说什么?”胡大娘叉着腰一挑眉,胡屠夫瞬间就什么都不敢嘟囔了,麻利地将东西都递给了她,一面道:“媳妇你慢慢缝,我去给你炒俩菜,咱们吃饭。” 转年开了春儿,天气暖和了,疫情也平息了。 赵大娘家的赵大壮已经择定了婚期,赵大娘每天忙得热火朝天的,却是乐在其中。 由仪这医馆里的生意恢复的如从前一样,没有那么多因为发热而惶恐不已的病人,更多的疑难杂症浮现到了水面上,如原来一样,上午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下午就开始清静起来了。 这也是本镇的特色,但凡看病者,若非急症,大多都喜欢在上午看诊,下午来的就更多是急症与外地过来的。 “大娘您今儿怎么没上午来?”由仪一面落笔写着药方,一面随口问道。 胡大娘笑眯眯道:“这不是上午有媒人上门嘛!耽误了。” 由仪笑了:“是阿银?” “人家兄弟两个,要娶阿银和阿玉两个,就是城东头的周木匠,他膝下不是两个没成婚的儿子吗?”胡大娘眉开眼笑地道。 由仪一愣:“原来是他家?怎得从前也没听到个风声。” 她住了笔,起身去给胡大娘抓药。 胡大娘笑道:“这不我在里头的时候,认识了他家女的,我俩一合计,原来都是生的双胞胎,年岁相当,又男未婚女未嫁的,岂不正合适?她听说我家女孩儿一个爽利一个温柔,就和我说:不瞒大妹妹,我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性子懦弱些,偏是做大的,他老子是个认死理儿的,定然要他继承家业,少不得得给他娶个爽利精干些的媳妇。小的呢,性子太燥了些,娶个和软些的,日后好过日子。” “我俩这么一合计,岂不就成了?出来之后让他们小年轻见了面,都说合适,这不,今儿就有媒人上门了。”胡大娘脸笑的跟菊花儿似的,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由仪慢慢将药分副包着,一面含笑道:“那我回头可得给两位大妹妹添妆。” 这是显示着亲近,胡大娘并不拒绝,仍然笑着,答应了两声,道:“回头到了日子,季大夫你万万来吃喜宴来。” 由仪点头应了,又交代她:“这瓶儿里每日一次,一次一粒,是半个月的量。其余这些药都是和以前一样,这回改了药方,吃着的时候若有什么不适且过来吧。” “唉。”胡大娘答应了,又给留了药钱,拎着药走了,看背景都透着一股子喜气。 由仪看着她的背影,由衷感叹道:“这回这隔离区可真是当得好红娘啊。” 第62章 医女第八 人间烟火。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真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侯、五脏六腑……” “夫疗寒以热药,疗热以寒药,饮食不消以吐下药……”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在屋室中回荡着,季言蹊含笑看了看在柱子旁蹲着马步背《千金方》的谢灵毓,对优哉游哉地坐着摇椅喝茶的由仪道:“不想着给小徒弟寻一件趁手的兵器?” 那头的谢灵毓听了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向由仪。 却见由仪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一钟茶水,随口道:“她不是习剑的根骨,我寻思给她找个旁的适合女孩的武器。” 季言蹊笑了,从一旁取了一条线毯给由仪搭上,随口与她闲话:“这岂不容易?红姑娘那一手银针齐发也是江湖一景啊!” 由仪听了摇头,故作深沉:“她若用了针,是我的徒弟,还是红姑的徒弟。” 季言蹊无奈了:“说的像你平日不用针灸一样。” 由仪轻哼一声,看向谢灵毓,问:“你自己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兵器?” 谢灵毓足下稳稳地扎着马步,认真思考的时候一张小包子脸不自觉地鼓了起来,看起来雨雪可爱。 她沉思半晌,小嘴一张叭叭叭,说了一大堆的东西:“大刀?玉笛?鞭子?飞镖?绫纱?” 由仪心中暗叹:又是一个被武侠小说给荼毒了的。 季言蹊拧了拧眉,倒是颇为认真地想了一番,然后看向由仪。 由仪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无奈道:“你的根骨不是练刀的料子,鞭子未免不美观了些……玉笛?这玩意你是要练音攻吗?小祖宗,听我一句劝,你个哼歌都能走调的人不是这块料。若要当硬武器……徒儿啊,听师傅的,这玩意没个绝顶内力超高灵敏反应驾驭不了,和同等级对战完全不占优势!师傅还不想年纪轻轻就先给你收尸了。” “倒是绫纱和飞镖还不错。”由仪呷了口茶水,所有所思。 一旁的季言蹊看不下去了:“绫纱也不好练好吗?若不是对自己的内力操控极好,是不可能在半空中操纵绫纱走向的。” “但是好看呀!”师傅二人异口同声。 季言蹊无奈惨败。 由仪盖棺定论:“明儿,我从你庄婶婶家里给你扯一匹纱来,再往墙旁安个架子,你就在修习出内力后每天在那儿练习卷东西吧。唔……我约莫着,等石榴结果的时候,你能把石榴从树上用绫纱卷下来,就不错了。等以后大了,内力再精进精进,你就去和你红阿姨打吧!” 季言蹊在一旁目瞪口呆:“红姑娘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阿仪,这可是咱们亲徒儿啊!” 由仪白他一眼:“红姑在毒上占便宜,我教出来的徒儿若能让她给下了药,那我还开不开医馆了?” 小丫头在一旁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又听由仪道:“暗器你师公使得不错,你跟着他学吧。同样,哪天能拈着花瓣把石榴射下来,这一门你就算出师了。” 谢灵毓连连点头:“是!徒儿一定努力。” 扎马步的时间差不多了,由仪又听着她背了一段《千金方》便让她起来,一面给她倒了一小钟茶水,一面随口问道:“上回来你阿娘说要搬进镇子里来,准备的怎么样了?” 谢灵毓端过雪白的小茶钟慢慢抿着,一面回答道:“已经看定了一处宅子了!离您这儿大概也就半刻钟的路程。” “那可不远啊。”季言蹊道:“我听说对面泗水巷王大叔家房子连铺子往出卖,不会是他家吧?可想过做什么营生?” 和由仪相处这段时间,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又开始食人间烟火了。 谢灵毓道:“昨日看定的,我听爹娘商量着,说要开个小面馆子,卖面条、米线、饵丝一类的东西,我娘最擅长做这个了。” “怪不得呢!昨儿我们去郊外踏青了,不然也该知道你们来看房子。”季言蹊随口话着家常,一面端了一碟蜜饯出来放在由仪手边,又抓了一把分了一碟递给谢灵毓。 谢灵毓对着季言蹊道谢,又连连点头:“我阿娘说,在这边住,日后离师傅也近。师公您平日教导小孩子识字,未来若再生个弟弟,随您识字也方便。” “你阿娘怀了?”由仪挑了挑眉。 谢灵毓点头,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意,想来在谢家生活这些日子,这个从前历尽沧桑的姑娘此时被家庭的温暖柔软了心肠。 转眼太阳落山了,由仪指挥季言蹊将她煨热在炭盆里的羊脊骨萝卜汤盛出来,叉着腰指挥季言蹊炒了一碗青笋、蒸了腊肉腊肠并拌了个豆腐,她又亲身上阵切辣椒炒了个羊肉,四菜一汤也算丰盛。 餐桌上,谢灵毓挽袖子给由仪和季言蹊都盛了汤,由仪忽然问道:“此白萝卜有何功效?” “萝卜性平微寒,具有清热解毒、健胃消食、化痰止咳、顺气利尿、生津止渴之功效。”谢灵毓忙答道。 由仪点了点头,颇为满意,又给谢灵毓夹了一筷子羊肉,状似随意地问道:“羊肉呢?” 这就超出可怜的小灵毓如今背诵的知识范围了,于是:“……壮、壮阳?” 由仪下意识地嘴角抽搐,看着谢灵毓:“你、你确定?” “我不确定。”谢灵毓的小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看起来慌慌的。 季言蹊叹了口气,用公筷给谢灵毓添了两块白萝卜,笑道:“这是最后的萝卜了,也是家里存的,外头可买不到了。你师傅听说你要来,一大早特意炖的汤,快尝尝。” 明明是你闹着要喝羊脊骨炖萝卜。 看着谢灵毓十分感动的模样,由仪默默翻了个白眼。 季言蹊给谢灵毓夹完菜,又给由仪添了一勺豆腐,又嗔她道:“你这餐桌上考较人的习惯可得改一改。” “快吃饭吧,这青菜我第一次炒,灵毓你尝尝怎么样?” 谢灵毓乖乖夹了一口青菜品尝,然后连连点头:“师公您太棒了!” 季言蹊闻此心生欢喜,转头看向由仪,眉飞色舞:“怎么样,小灵毓都说我的青菜不错。” 由仪无奈,叹了口气,决定忽略掉一开始被辣椒粉和白糖坏掉的一锅油和那被决定刀法剁成蓉的姜与蒜。 餐后,由仪指挥谢灵毓:“正所谓: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去,撤桌子。” 谢灵毓乖乖答应了,将三人的碗筷撤下送到厨房。 倒也不必刷洗,由仪以每日半个时辰二十文的价格雇佣一个妇人,没隔一日过来一趟,负责收拾厨房并打理院子、医馆前堂。 后头由仪和季言蹊常用的卧房和书房则由夫妻二人抽签抓阄打理。 晚饭后,季言蹊看着家里多了一个人,决定搞点什么娱乐项目。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由仪和季言蹊在棋盘上厮杀,谢灵毓在一旁看热闹。 索性都没下狠手,由仪和季言蹊还有心情随口教导谢灵毓两句,看起来都是悠悠闲闲的游刃有余。 由仪早让雇来的那位古代版钟点工将东厢房彻底打扫了出来,此时床上的寝枕被褥都换了全新的,水盆、毛巾、唾盒等物也都是新换上的。 由仪领着谢灵毓走了进去,道:“晚上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喊一嗓子,我和你师公都不是睡得沉的人,你这边出了声,我们就知道了。” 谢灵毓连连点头,由仪又道:“水壶里的热水是灌好了的,你要洗漱就兑一点吧。” 说着,她摸了摸谢灵毓梳着小包包的头:“灵毓徒儿,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孩子了,请你学会自理。” 谢灵毓沉下心来下定了决心,也抬起头看向由仪,正色道:“秦医生,您已经是个成熟的医生了,请您学会科学教导徒儿。科学研究表明,在餐桌上考教孩子功课会导致孩子抑郁厌学。” “灵毓我徒,你要知道,一个跳过大神的人是不信奉科学的。”由仪冷静镇定地回击。 谢灵毓眼睛一亮,一下子扑了由仪满怀。 然后想象中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由仪冷静地揪着她的后领将她拎了起来放到一边:“崽崽,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崽崽了,请你不要动不动就冲进师傅的怀里。” 谢灵毓被冷酷无情的师傅拎出来,看着师傅投奔师公的怀抱,自己叹了口气,洗漱之后换了衣裳盘腿在床上坐着,拄着下巴开始发呆。 被师傅师公喂了一天的狗粮,单身多年的老阿姨也感觉心一抽一抽的。 这年头,单身没人权啊。 长长叹了口气,谢灵毓给自己倒了一小盖碗茶水放在床头的案几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摆设,在心中哀叹道:同样是穿越,为啥子师傅就这样有钱呢? 脑袋里正在刷论坛的系统闻言翻了个白眼:“大佬和菜鸡,当然有区别。” “啥子?大佬嘛意思。” “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系统决定将装傻贯彻到底。 第63章 医女第九 人间烟火, 三月,夜里的绵绵细雨落了许久。一早推开窗,只觉空气都是清新的,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气味,满满都是春的味道。 赵大娘家的赵大壮今日迎娶那位闺名桃花的陈氏,此后陈氏便不是王门寡妇,而是赵家夫人了。 一大早,巷子里就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由仪和季言蹊惯来习惯早起,自门口小贩处打了豆浆,管温大娘买了四个热腾腾的甜米酒大馒头,将火盆中煨了一夜的粟米粥盛出,就着一碟小菜,喝豆浆的喝豆浆,喝粥的喝粥,互不干扰。 谢灵毓家里已搬到了对面泗水巷里住,她家的食肆正在由仪医馆的斜对面,因谢母的面好,谢父的码子炒的够味儿,生意也很是不错。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今年裁春衣的时候谢母咬牙从庄氏布庄买了一匹缎子,一家三口都换了新衣裳,谢母一件衫子,谢父一件褂子,谢灵毓人小,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 谢灵毓对此是极欢喜的,高高兴兴的穿出去,引得小伙伴们十分的羡慕。 ——在古代生活这些日子,这小丫头也变得幼稚了不少。 话说回来,赵家和由仪邻里邻居许多年,素来交往亲厚。他家四口人都曾被由仪诊治过,赵大娘素日对由仪也多加照顾,他家办喜事,由仪少不得送些礼物聊表心意。 这镇子里往来简单,平常亲厚的人家或是送半匹布料,或是送个鸡鸭,贫困些的送几个鸡蛋、一块布头也拿得出手。 由仪和季言蹊商量了一下,卖了两丈红绸布,添了些彩线,请周大娘做了一床鸳鸯被。 也是取个好意头,花不了几两银子,赵大娘却是惊喜非常。因知道由仪和季言蹊一个行医一个教书收入都不菲,于是赵大娘也收了,回头两家交往也更亲厚了些。 并非时人世故,而是人情往来本就如此。由仪为他家人治病在先,赵大娘素日处处惦念由仪在后,由仪当年和季言蹊成婚赵大娘的礼物在这小镇子上算起来也并不简薄,投桃报李,由仪给他家的礼物也薄不了。 赵大娘人缘好,她家里办喜事办的也热闹,宾客不断的。 她家里的小孙子和小孙女都穿着簇新的衣裳,红缎子做的,看针线是赵大娘的手笔。 陈氏那边是父母都已过世了,她兄嫂送嫁,再有侄儿侄女们跟着,倒也热闹。陈氏多年守寡,靠刺绣维生,如今再嫁,当年那家里的东西自然不能带出来,于是嫁妆也并不丰厚。听说较之当年初嫁,只多了两床新被并两身新衣。 不过赵大娘并不在意这个,穿着一身簇新的紫红色衣裳在上首坐着受了夫妻二人的礼,眉开眼笑,满脸的褶子笑的跟一朵迎风舒展的大菊花似的。 由仪在婚宴上略坐了坐,见赵大娘忙着招待客人,便与季言蹊告辞离去了。 赵大娘家里的婚事过来,马上就是胡屠夫家。 胡屠夫胡大娘膝下就这一双女儿,自然是倾尽家财地为阿银和阿玉置办嫁妆。又因膝下就这两个孩子,见她们有了归宿也是极为欢喜,欢喜与疲惫交加,由仪不得不给胡大娘改了两味药。周家那边的意思是要兄弟一起娶姐妹,两对一日成婚,胡大娘过来复诊开药的时候都是忙忙碌碌的,但也总是喜笑颜开,眉眼舒展着,令人一看就觉着喜气洋洋的。 这日,胡大娘是下午过来的。 由仪慢腾腾倒了一钟热茶给她,一面提笔写方子,一面随口闲话着笑道:“您最近忙得很啊。” 胡大娘又笑了:“哎呦呦,这个季大夫你就外行了。这姑娘家办嫁妆啊,新衣裳新首饰新铺盖那是少不了的,再有您看我家境况不错吧?少不得给她们打两样好家具,我家那口子还说:咱家就这两个孩子,少不得置办的体面些。所以又将棺椁都给备齐了,虽然磨叽了些,但听说大户人家都是这规矩。” “是有这个。”由仪点了点头,又含笑这打趣了一句:“大娘您这嫁妆备的如此丰厚,我可不知怎么添妆了。” 胡大娘摇了摇头,看向由仪的目光中包含着浓浓的慈爱:“季大夫你来就是赏脸了。” 由仪一笑,一面将方子拿起去给胡大娘开药,一面对她笑道:“我给您抓药去,这回的药给你多备些丸药,也省事。” 胡大娘连连点头,又问她算药钱。 这边把胡大娘送走了,正见季言蹊穿着一身淡青衣袍打扮的人模人样地从外头进来,便道:“走了?” “送走了,这年头真是的,白菜价教书都能招惹这样的麻烦。”季言蹊摇了摇头,叹道。 由仪抿唇一笑:“那女人面相不好,看着就是个爱占小便宜的,日后不收这样的学生就是了。” 季言蹊轻哼一声,从身后抱住由仪,见她扒拉着算盘算账,忽然问道:“灵毓今日怎么没来?” “她舅舅家表哥成亲,她阿娘带着她凑热闹去了。”由仪抬笔在账本上写下一个数字,一面合上账本,随口道:“那丫头的暗器练得如何了?” “嗯……”季言蹊思索一会,道:“九月里应该能差不多吧,到底年岁小,这东西是水滴石穿的功夫,她且得练着呢。” “那就让她练着把。”由仪轻声道:“正好,最近江湖上乱的很,我想着,让她安分些。” 季言蹊听着一愣,迟疑着道:“我看灵毓并非不知深浅的人啊。” “她安分守己,红姑可未必。”由仪轻哼一声:“不就是抢了她一个病人嘛,至于嫉恨到现在,还要和我抢徒弟,女人,真是小气的要命。” 季言蹊无奈:“你们两个……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亲厚也亲厚,平日里却非得闹得这个样子,实在令人无奈的紧。” 由仪不甚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好了,今晚吃什么?” 季言蹊含笑报了两道菜名,又道:“八宝鸡是赵大娘教的法子,今晚上做给你试试。” 二人相视而笑,脉脉温情。 小镇位处偏南,夏日炎热的紧。 由仪和季言蹊两个大概就是很变态了,每逢夏日,季言蹊的私塾不开门,二人一起在医馆正堂打坐,下午还能滚一壶热茶慢慢品尝,实在不像身处大夏天。 谢灵毓就不行了,她微薄的内力不足以支撑她如二人一般冬暖夏凉,于是……“师傅~我热~” 捧着医书默读的谢灵毓可怜兮兮地凑到由仪身边撒娇道。 由仪眼都不睁:“热就打坐,内力高深了就不热。” 谢灵毓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鼓着小脸道:“可我才多大呀!想要修炼出您们那么高深的内力多难呀!” “那你想如何?”由仪掀起眼皮子看她:“要不要我让你师公把你扔到河里凉快凉快去?” 谢灵毓忙忙摇头:“不了不了,不劳烦您了。” 由仪无奈,从袖中掏了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银子给谢灵毓:“去,街东头打一碗青草汤喝。” “青……青草汤?”谢灵毓下意识地想到一种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超讨厌的食物。 由仪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放心吧,咱们这边没人吃那玩意。就是用草药熬出来的汤水,清凉解热,你去喝一碗。不过前提是买一个西瓜回来,余下的喝两文钱的青草汤,再给我带半斤云片糕。” “您真是啥玩意都给算的明明白白的。”谢灵毓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价格,自叹费如。 由仪摸了一把团扇来慢悠悠的摇着,一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面上犹带着三分慵懒,举止散漫:“你还小呢,要什么财务自由。” 谢灵毓“唉”了一声,揣着银子起身对着二人行了一礼,出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一看,就见由仪已经懒洋洋地靠到了季言蹊身上,季言蹊正伸手抚着由仪盘起来的发髻,眉眼温柔,看向由仪的一双凤眸中含着满满的柔情缱绻。 啧,又喂人吃狗粮。 叹了口气,谢灵毓保持着一种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心态走向了街头。 师傅哪里都好,就是太喜欢喂人吃狗粮了。 作为一个心灵已经单身多年的老阿姨,她真的想要对着师傅哭诉一句:臣妾做不到啊~ 西瓜甜,西瓜甜,镇子上的西瓜格外甜。 被喂了满肚子狗粮的谢灵毓盘腿坐在蒲团上吃着井水里湃过的瓜,用一种接近咏叹调的高亢并富有情绪的调子叹道:“啊!西瓜!这里的西瓜,格外的甜!啊~西瓜~你为什么这么甜~” 由仪和季言蹊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由仪在心中与幺儿感叹道:这孩子在古代待了这些时候,怎么感觉傻了不少? 季言蹊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个什么章程?” 谢灵毓嘿嘿一笑:“这不是从来没买到这么甜的西瓜吗。” “哦?”由仪挑眉看她。 谢灵毓掏出帕子擦嘴擦手,然后摸了摸自己莫须有的胡子,神秘兮兮地道:“从来不论什么品种,但凡我买瓜,绝对没甜味。” 那是够可怜的。 想到千年后各类品种,由仪怜悯地看了看白白嫩嫩的小丫头,手真黑呀。 第64章 医女第十 人间烟火。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年纪,生的白白嫩嫩,一头乌发用一条水绿丝带编了起来,穿着一件水绿的交领长袄,系着月白的裙子,踩着鹅黄的绣鞋,腰上缠着一条月白绫纱,边角处坠着一只小铃铛,难得行走起来却没有声音。 少年人面容仍旧稚嫩,柳眉杏眸却已颇有神韵,行走之间悄无声息,可见身法不浅。 正是灵毓。 她身后跟这个雪白雪白的小团子,穿着大红的袄儿,底下是黑色的裤子,踩着虎头鞋,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嘴里还奶生生地叫唤着:“阿姐!阿姐!” 谢灵毓含笑驻足,待小团子上前方才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这小团子便是谢灵毓的弟弟,名字唤作:灵均。如今季言蹊已经不做教书的事情了,前年他一个旧友带着妻子也来了这镇子上,便买下了他从前那一处居所,难得那位旧友医术还不错,从此医馆里就更加热闹了起来。 “郑婶婶。”踏入医馆中,见一位穿着藕荷色裙衫的女子坐在柜台后刺绣,灵毓忙拉着灵均行礼。 ——季言蹊那位旧友姓郑,名唤郑则,他妻子自然被唤为郑夫人。这位郑夫人倒和平常的江湖女子不同,言谈举止温温柔柔却自有一番风度,一手刺绣工艺上乘,琴棋书画皆通,却是个正经八百的大家闺秀出身。 郑夫人见他们来了就笑,唤了灵毓过来,将手中一件褂子往她身上披了披,笑道:“果然不错,咱们灵毓皮肤白,穿鹅黄也好看。” 灵毓眼前一亮,惊喜地问道:“是给我的吗?” 郑夫人温温柔柔地笑着:“那是自然,不然你过生辰,婶婶该送你些什么呢?” 她又问:“是来找你师傅的吗?” 灵毓点了点头,郑夫人就含笑道:“你红姑姑、郑叔叔并你师傅、师公在后头呢,至于做什么……”她摇头含笑,秀美的眉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来:“你自去看吧。” 又招手唤灵均过来,笑眯眯道:“灵均过来,婶婶给你糕吃。” 灵均转头看向灵毓,见她点头便扑了郑夫人满怀,小声叨叨着抱怨道:“郑婶婶,最近阿娘要送我上私塾,先生好凶啊……” 他这里巴拉巴拉小嘴一张说着话,灵毓对着郑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去了后堂。 她本以为这四人是在交流武功琴棋书画,然而……听着那热热闹闹的码牌声,谢灵毓嘴角恨恨地抽了一抽。 她早该知道师傅就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师公平时看着靠谱,到了师傅面前也不靠谱了,红姑姑那更是不靠谱中的极点,郑叔叔平时看着靠谱,到了这群人面前靠谱的起来吗? 摇摇头,谢灵毓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行礼请安。 由仪随意唤她起身,一面信手打出一张牌,随口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谢灵毓道:“昨日刮风,夜观天象……” “恐生异变?”由仪随意挑眉看她,谢灵毓点了点头,道:“紫薇星落,新帝星……不知隐匿于何方,迟迟未起。” 由仪轻笑一声,歪头看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无尽风情来:“这又与咱们有何干系呢?” 说着,她见红姑打出一张牌,麻利地喊:“停!胡了,胡了。” 她将牌一推,笑的恣意又得意:“九莲宝灯,天胡!给钱给钱。” 红姑叹了口气,开始摸银子。 谢灵毓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等到他们转过来又起了一局牌,方才回过神来,道:“我怕,天下将乱。” 由仪摇了摇头,一面理着手中的牌,一面随口道:“今儿晚上,你沐浴更衣后点一炉沉香,打坐静心半个时辰,随后观天象,注意西北方。” 郑则打出一张牌来,一面在心里算着由仪的牌,随口一句:“这事儿也快尘埃落定了吧,哎哎哎——吃!” 红姑翻了个白眼儿:“刚开局就吃,侬不怕撑着唉!最近倒有人透过路子来找我,不过左右我都是个退隐江湖的人,找我还有什么用呢?” “这话有理。”季言蹊打出一张牌,道:“咱们这些些人,如今就蹲在这小镇子里养老了。他们也不知怎么想的,都说侠以武犯禁,偏偏就想往哪荣华富贵场中插一脚,妄想着一步登天。也不想想论阴谋心机,搞得过那些个一句话转十八个弯的老狐狸吗?” 郑则一面喊听,一面摇了摇头,叹道:“这一局,我怕是要搂了你们三个了。” 由仪轻笑一声,挑眉问道:“你确定?”一面说着,她也喊了听。 红谷在一旁听着直皱眉:“你们两个这是什么速度?才开局多久!” 灵毓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季言蹊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这事儿你不必管了,就老老实实地看着天象,哪日帝王星升起了,哪日就是尘埃落定了。这些日子镇子里说是进些陌生人也不必惊慌,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若是有哪一个犯到了你面前,记得处理时绕些弯子,咱们虽不怕他们,但你师傅是烦透了这些麻烦事的。” 谢灵毓忙答应了一声,见自己师傅一推牌一吃三,郑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郑叔叔真是死性不改啊。 她行了一礼:“若师傅师公没有旁的吩咐,徒儿告退了。” 由仪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你今儿先别忙功课了,去前头把药柜里的药材理一理,账单清一清,有什么缺了少了的打个条子。再有,柜台下面有一沓描红,你拿去,那是给你弟弟的。” 她瞥了谢灵毓一眼,仿佛满意了些:“你的字倒有风骨,不必再花心思去练,只是这事情急不得,这两日闲了,且将本草经抄一抄,只许用正楷,算是复习复习基础。” 谢灵毓忙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旁的红姑见了,啧啧两声:“你这徒弟收得好啊,事情也有人替你做了。” “就是她将事情替我做了,我才有心思来收拾你们三个呀!”由仪得意地笑着,对着红姑挑了挑眉:“抓牌,咱们再来一圈。” “再来就再来!”红姑气势汹汹地抓牌:“这一会不把你收拾了,我红姑娘就不在江湖上混了。” “说的像你现在就在江湖上似的。”郑则轻嗤一声:“也不知道是谁上个月被人传的没了。” 红姑轻哼一声:“我不是还好好儿站在这儿吗?也好过你莫名其妙多了一堆媳妇丈母娘。” 说着,她叹了口气:“现在江湖上这些姑娘啊,是越来越不矜持了。” “他那哪里是不矜持?”季言蹊温润如玉地笑着,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口中吐出的话语却不那么温柔了:“要不是那一回惹急了弟妹,郑则你会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吗?” 郑则也叹了口气:“如今江湖上是乱了。” “朝局江湖混为一谈,本就是要乱之像。”由仪垂了垂眸,看着手中玉石质地的牌,忽然摇头轻笑:“我可不算江湖人,若真有人盯上了我,那可就是被你们三个给连累了。” 红姑瞥她一眼,轻嗤道:“就你?还不是江湖人,你这医馆几年前做什么生意的打量我们不知道?消息卖的多爽啊,江湖百晓生都没你知道得多。” 由仪摇头轻笑:“低调低调,秦某现已金盆洗手,不揽江湖中事,一心行医救人,悬壶济世。” “得了吧你。”红姑翻了个白眼,忽然又道:“前日我那去了个人,我看着没把握,让他来你这儿了,怎么样?” 由仪路想了想,反应过来红姑说的是谁,道:“苗疆的手法,同情蛊,应该是招惹上哪个苗族姑娘了,如今被人家给收拾了。” 红姑翻了个白眼儿:“我哪里不知道这个,我是问你看了怎么样。” 由仪随手打出一张牌,道:“我的脾气你知道,这种事情我是不爱揽的。” “我也知道,只是他父亲于我有救命恩情,两家世交,无奈之下才如此的。若不因为是这个毛病,我哪里会只给他指个地方?依两家的关系,我该亲自带他来的。”红姑难得好言好语地道:“我也没指望你治好他,只是好歹赏个面子给他看看,若有的救,我也算还了一份恩情。” “拿我来还恩情,红姑娘好算计啊。”由仪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牌,心中计算着,一面信口道:“我给开了方子,如今只看那姑娘绕不绕他了,若是没什么生死之恨,熬过三年,过后便无妨了。” “若是没熬过,这三年也算他赚得了。”红姑笑眯眯地接道。 季言蹊抬头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忽然笑了。郑则疑惑地看向他,示意:怎么了? 季言蹊噙着笑摇了摇头,那边由仪已经干脆利落地吃着红姑的牌胡了,一面敲了敲红姑面前的桌子,道:“点炮了,给钱吧。” 红姑长长叹了口气,一面从荷包里掏了钱出来:“那家里世伯给的好处今儿可都进了你的口袋了。” 第65章 医女十一 人间烟火。 时值仲夏,院子里一株樱桃树欢欢喜喜地结着果实,几丛芭蕉绿着,一眼看去,炎炎夏日中也使人有清凉浸润之感。 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小小的院子里热闹的紧。季言蹊与郑则在树荫下对弈,郑夫人教导谢灵毓抚琴,风炉上青梅酒慢慢滚着,由仪凭几慢饮,嗅着那慢慢浸润出的酒香,听着灵毓手下流淌出的琴音,忽然笑了:“你这丫头今日心不在焉啊。” 谢灵毓一双水润的杏眸中流露出几分歉疚来,慢慢收手,轻声道:“是灵毓的问题。” 由仪轻笑一声:“谁说不是你的问题了?” 她慢悠悠摆了摆手,道:“行了,去书房里,把我那一管碧玉笛取来。就搁在书柜上那个檀木盒子里。” 谢灵毓答应了一声,起身往书房中去,不多时捧着个描这卷云纹的檀木盒子回来。 由仪伸手接过,从里头取出一管碧玉笛,一面取帕子拭擦,简单试了试音,置于唇边慢慢运气开始吹奏。 不是什么流传于世的名曲,也不是和缓悠扬的乡野小调,一曲笛音呜咽,委婉辗转出尸横遍野的乱世饥馁、十里无鸡鸣,盛世繁华一朝落空的失落悲凉,流落天涯,无处觅归途。无需细品,只慢慢听着,便觉出满满的悲凉与无奈来。 谢灵毓在一旁听着,莫名想起史书中笔笔如刀,想起教授教导史书乱世时的悲苦凄凉,一连多日的郁闷情绪仿佛一下有了抒发之处。 半支曲子引她落泪,下半支却曲调忽改,变得轻快悠扬起来。 旭日初升的希望,篝火燃气的温暖,亲人相聚的欢欣,与王朝盛世再现的繁华景象徐徐自笛音中流露出,一举洗去所有的悲凉无奈。 一支曲子,悲欢离合尽。 季言蹊和郑则不知何时住了棋,一面品着笛音,一面取酒相敬。郑夫人抚掌以家乡小调情歌相和,注视着由仪闭目吹笛,忽然落下泪来。 郑则忙拥她入怀,低声劝解:“不如几年我带你回姑苏?” “不了。”郑夫人一面摇头一面落泪,忽然展了笑颜,拭擦掉眼泪道:“自我随你离开的那一日起,姑苏顾氏便再没有我这个人了。便是我回去,父母高堂视我为耻辱,又如何会让我踏入顾氏门宅半步?” 这边由仪住了手,抬头看向谢灵毓:“如何,想明白了?我希望你能明白,皇权轮转本是世间常事,你如今所纠结的一切,对于这片土地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来说不过十之万一。况这本是皇家的事情,他们再如何的闹腾,只要不伤及国家根本,那就不会有人在意。如今你因此而惴惴不安,便是最为蠢笨的事情。” 谢灵毓抿了抿唇,缓缓点头。 由仪看着她,又笑了:“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但我必须告诉你,你想要达成那个目的,未必需要纠结许多。” 她将玉笛递给了谢灵毓,道:“有时间多看看前人心得,看看可有能够收为己用的。” 旁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医术,谢灵毓听了却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去就开始翻论坛,最后翻到记录某某由姓前辈的辉煌事迹的帖子后恍然大悟,从此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不过现在……只见由仪随手从樱桃树上摘了些樱桃,放到一个小巧的果篮中。她递给谢灵毓,道:“这里头的青梅是早上赵大娘送的,你好生搓洗一番,樱桃要用清水浸泡,拿那个竹子编的篮子盛上来。” 谢灵毓应了一声,提着小篮子下去了。 郑则忽然道:“道士来信说,他也想退隐了,大概不日便到了。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身上的银钱只够发一封信的。” 季言蹊听了挑眉轻笑:“这倒是他能办出来的事情。” 又对由仪道:“就是我从前和你说的那个道士,他想来也是被人烦的不行了。” 道士,名唤沐轻云,道号:问江,道家子弟,习得一手风水堪舆、算卦解签之术,于江湖之上招摇撞骗,因犯了五弊三缺中的“钱”,外人请他的价钱虽高,在手里却一概留不住,于是只能散出去做善事积阴德了。日常花销就靠在大街上招摇撞骗给人算命,平均日收入不超过十文钱,时常需要向人化缘。 听闻他要来,季言蹊也极欢喜。只是要让沐轻云自己出钱买房,那是不大可能了,少不得在谁家借住,但如今各自成家,再像从前那样也不方便,倒不如寻个缘由请他帮个忙,再出钱在镇子上卖出一房屋作为酬劳,看看能不能唬过去,好歹让沐轻云有个住所。 但这个预想其实并没有用得上。 这要从由仪的医馆旁的那个小巷子开始说起。 那巷子其实不大,里头却住着六户人家,赵大娘算一个,季言蹊原先那一处,如今由郑则夫妇住着,其余四户中其中一户是常年在别处居住,此处原本是给儿子备的婚房,但其中出了些以外,这一处就常年赁出了。 余下三户归属于一个人,就是本镇最富庶的“陈员外”家,分租给其他人。 沐轻云初来乍到,为陈员外除了家宅邪祟,成功以市面五分的价格买下了其中最小的一处屋室。当然那五成也大多是朋友们给他出的。 钱当然不算多,那位陈员外见沐轻云不要钱财,又听他说要在此处落脚,也存了心要交下这个本事人,给出的价格极低,虽然明面上说是五成,真算起来也就三四成左右。 沐轻云天性洒脱,就此在这镇子落脚了。 每日就临街算命,或给人家看看风水,买买符纸,也算有些收入。大多数时间都是一群人在院子里胡侃笑谈,一群人玩闹打牌、喝酒下棋、喝茶赏花,一群人杂七杂八地教导灵毓,郑夫人则多数时间都在一旁含笑刺绣煮茶,偶尔指导灵毓一些书画乐器,也算怡然自乐。 夏秋换季,风寒高发。 由仪的医馆忙碌了起来,郑夫人一手揽住了所有的后勤工作,沐轻云操着半桶水的医术负责为病人分类,疑难杂症与严重疾病归由仪,寻常风寒归郑则。 季言蹊就站在柜台后,带着谢灵毓负责分抓药与收诊药费。 ——并非夸张,而是风寒来势汹汹。往年余威犹在的秋老虎今年却完全不见踪影,哗啦啦两场秋雨下来,天气冷的不像样子。往年仍然温暖炎热的日子,今年就彻底冷了下来。 于是染病的人比之往年更多了不知多少。 难得的清闲,由仪亲自煮了一壶野山茶,又滚了一炉桂花茶,端着一碟赵大娘送的新出锅的米糕和一碟干果蜜饯,众人在院子里坐着。撤掉了大片的屏风,从后院中一抬头就能看到前厅的情况,不会影响病人上门。 这边难得闲了下来,灵毓回家在铺子里帮忙陪伴父母亲,一群孤寡老人在院子里坐着,沐轻云忽然笑道:“咱们这群人,我是孑然一身,老郑和嫂夫人是鹣鲽情深,插不进第三个人去,也不打算要孩子了。倒是老季你,拣高枝儿娶了咱们秦大夫,白捞了个好徒弟。” 季言蹊正在那里给由仪剥核桃,闻言抬头看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我是白捞了个徒弟?她那武功可都是我教的,我家阿仪,那说是甩手掌柜都抬举她了。” 他笑眯眯地将剥好的核桃仁儿放到小碟子里递给了由仪,又对着外头努了努嘴:“不过灵毓天资极好,倒也不令人费心。” “啧啧啧,羡慕啊。”沐轻云摇头感叹道,又看了看郑则,道:“你呢,也不打算收个徒弟玩玩?” 郑则笑的无奈:“徒弟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收到的。我家夫人倒是很喜欢灵毓那个弟弟,可惜根骨实在不好,我除了这武功,又能教他什么呢?教读书识字?那怕祸害人家的孩子。” 沐轻云听了抚掌大笑:“见你今时今日之清静,便觉当年未曾白听了你炫耀夫人!再能炫耀,再早成婚又如何?时至今日,还不是只有老季膝下有个徒弟?” 季言蹊听了忙看了郑夫人一眼,见她仍旧笑着刺绣未曾显露出落寞来方才松了口气,一面推了推沐轻云:“你说什么呢!” 沐轻云也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 郑则笑眯眯道:“灵毓也从我这儿学了不少,好歹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了吧?百年之后,还能少我一份纸钱香火不成?” “那是少不了,我见面相,那丫头是个重感情的,况她和嫂夫人的感情又是极好的。”沐轻云看着郑夫人的面色,找补了两句。 郑夫人对他安抚一笑,起身道:“炉灶上炖着汤呢,我去看看。” 又对众人笑道:“这段日子你们忙坏了,我买了些羊肉,给你们炖个羊肉汤。虽说秋天燥些,但最近天儿冷,倒也不妨事。” “劳烦嫂夫人了。”季言蹊和沐轻云忙对她道谢,由仪也笑道:“有劳嫂子了。” 郑夫人含笑摇了摇头:“这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倒是你们这些日子忙的要命,今儿难得清闲,还是好生休息休息吧。” 众人注视着她往厨房走去,眼见人影儿没了,季言蹊方才拍了拍沐轻云,拧眉叮嘱道:“日后好歹注意些。” 由仪抬手添茶,沐轻云将自己的杯子拿起对她颔首道谢,转过来对着季言蹊道:“我的不是,日后定然记着。” 又对郑则道:“今日,是我的不是,回头,我再给嫂夫人道歉。” 郑则摇了摇头,道:“这事儿就看缘分吧,如今你嫂子也没那么执着了,你若真正儿八经与她道歉,她也不欢喜,这样就是了。如今咱们凑在一处,又热闹,老了相互扶持,又有什么怕的你?” 又对着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别看你嫂子这沉默寡言的样子,其实她对如今的日子喜欢极了。前儿还与我说,天儿冷了,咱们日日叨扰这,她要给弟妹做一身衣裳。” “比起从前陪着我四处浪迹天涯,或许她还是喜欢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从前那样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日子我是给不了她,不过如今,我们也是衣食无忧,不必为金钱所恼,她每日在医馆中过的都是极开心的。”郑则叹了口气,又笑了:“这样说起来,那群人也算做了好事,成全了我和夫人的圆满。” 季言蹊含笑道:“要说起来,还是我最有眼光,先隐居起来不说,更找了个好老婆。” 他笑吟吟地看向由仪,由仪飞了他一眼,对沐轻云正色道:“前儿灵毓说你教她风水堪舆了?” 沐轻云点了点头,一甩绣的动作透着慢慢的潇洒恣意:“旁人讲究个传男不传女,我可没这讲究。” 又道:“灵毓的天赋好,学得很快。您要是高兴,不如让她叫我个先生吧,我犯了个‘孤’字,收了徒弟怕妨碍她,就让她唤我先生,也算承了一份授业之情。” 由仪见他如此,便点了点头:“随你们吧,这东西让我教她怕气死祖师爷,索性不教了。画符一类的我不过闲着和她说了两嘴,你要乐意也可以教一点,虽说贪多嚼不烂,但她……多学点对她也是助益。” 沐轻云听了就笑,极为得意:“我看她可没不适应,学东西吸收的快极了,若不是嫂夫人您先收了这徒弟,怕您打我,只怕我就要横刀夺爱了。” 听了这话,由仪如何且不说,季言蹊和郑则就先笑了,郑则摆了摆手,道:“你小子就别安慰自己了!就算弟妹没收灵毓,你就敢收徒弟?别说笑了,去,门口有卖枣儿和橘子的,你去各买一些回来。你嫂子说了,明儿给咱们蒸枣儿糕吃,你嫂子蒸的枣儿糕,那叫一个绝呀!” “还不是你自己想吃橘子。”沐轻云翻了个白眼,起身拍了拍衣裳,出去了。 季言蹊笑眼弯弯地给由仪添了一碗茶,道:“核桃腻了,压一压。” 由仪笑眯眯地歪了歪头,心中平静且安稳, 这样普普通通的生活才是最令人感到惬意了。 第66章 医女十二 人间烟火。 镇子上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一天一天,安稳平凡,充斥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换季疾病的忙碌过去了,小医馆重新归于平静。 一日,由仪与郑夫人约好采桂花酿酒做糕,季言蹊和郑则被她们指挥的团团转,沐轻云则带着谢灵毓在街上招摇撞骗、不!是增加经验、体验生活。 至少两日过后,谢灵毓表示自己很有心得。 不得不承认,自从郑则夫妇搬过来之后,医馆的伙食达成了质的飞跃。 比如此时,看着桌上六菜一汤的精美苏州菜,由仪夹了一筷子青菜,幽幽感叹道:“娶妻当娶贤啊。” 又舀了一口豆腐羹,摇头晃脑:“恨我不为男儿身啊。” 郑夫人噗嗤一笑,抿嘴儿道:“偏你最甜,就会哄人。” 季言蹊幽怨地看了由仪一眼:“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由仪笑吟吟的取公筷给季言蹊添了一筷子菜,对沐轻云道:“阿毓的星象学的不大好,你多注意注意。” 沐轻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说那丫头看星象一惊一乍的呢。” 又看着由仪贱贱地笑着:“这该是嫂子的过失吧?就这样摊给了弟弟,嫂夫人不打算补偿补偿?” 由仪眯着眼睨了他一下,忽然笑了,唤道:“言蹊,把算盘拿来,咱们跟问江道长算一算咱家门前那一块地的租赁费用。” 郑则也笑着添油加醋:“如此说来,伙食费也得与轻云你算一算?放心,看在你好歹也是个有脸面的道士,会少算你些的。” 沐轻云撩闲不成反被怼,于是委委屈屈地泄了气,自己孤独地坐在椅子上戳着米饭。 捧着一壶温酒回来的郑夫人见沐轻云在一旁委屈的样子不由笑了,对众人道:“你们就别欺负她了。” 又笑着给众人添酒:“尝尝我这青梅酒,这可是最正宗的姑苏味道了。” 由仪含笑谢过,又请郑夫人落座,众人饮过几杯,由仪道:“就快入十月了,九月前忙,重阳也没好好过。今儿陈员外夫人来复诊,说明儿命人给我送两筐螃蟹来,不如明儿晚上聚一聚,吃螃蟹、赏菊花,也算踩一踩秋日的最后一场风。” 郑夫人听了连连点头:“这主意极好,我昨儿还想着要给你们买些螃蟹改善改善口味呢。” 这个时候沐轻云又活跃了:“我要吃辣的!辣子~” “辣什么辣,你不是要六根清净吗?”郑则扫了他一眼:“就吃清蒸的!也不知是谁上回吃完川菜满脸长疙瘩。” 沐轻云撇了撇嘴,幽幽怨怨地道:“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吃一顿辣怎么了?” 季言蹊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一面为由仪添酒。 由仪歪头与他相视一笑,郑夫人在那边轻轻拍了拍郑则,温温柔柔地对沐轻云笑道:“嫂子那还有打蜀地带来的辣子,给你炒些腿当零食吃,但也不可贪嘴,上了火就不好了。” 她略思索了一下,对众人笑道:“要说吃螃蟹,还是清蒸的滋味最好,想来大家都喜欢。只是那东西性寒,不可多用……” “这有何难,且让沐轻云去打二斤黄酒回来!”郑则插话道。 沐轻云下意识掏了掏小荷包,开始算要为了黄酒卖掉那一张小符符了。 郑夫人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二斤,你可真敢想。” 由仪无奈,含笑打圆场:“黄酒且不必了,虽说合着螃蟹吃好,但咱们也没爱好那个的,就将桂花酒起出来喝着,再有明儿我去买些生姜,炒些姜米茶喝。” 郑夫人是最犯愁郑则喝酒的,听了这个就连连点头:“弟妹思虑的极是。” 众人都笑了,郑则揽着郑夫人笑着调侃两句,又对季言蹊道:“你可是找了个好媳妇,这弟妹一开口,咱们可是一口酒都摸不着了。” 季言蹊轻笑着:“说得像你从前就能摸着多少似的。” 此言一出,沐轻云抚掌大笑,笑声爽朗:“说得好!” 郑夫人笑眼弯弯地看着郑则被两家围攻,一双水润眼眸中是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柔情似水、温柔缱绻。 “起风了。”一阵秋风吹来,由仪抬手拍了拍季言蹊肩上被吹来的落叶,对众人道:“不如挪到厅里吧。” 沐轻云无可无不可,郑则转头轻声询问郑夫人,见她含笑点头便应了,对由仪道:“弟妹你和你嫂子先进去,我和言蹊、轻云他们搬东西。” 由仪笑了:“我去将花厅里的地炕烧起来,再将炕桌抬进去,就放在炕里头,也暖和。” 沐轻云好笑道:“炕是北方习俗,南方的房子少有盘炕的,嫂夫人这房子倒是讨巧。” 由仪抚着衣裳上的褶皱,闻此一笑:“是我个人习惯。” 说着与郑夫人往花厅中,那屋子里大半的地方铺设了到人小腿上的矮炕。炕上没有什么大件的家具,只铺了厚厚两层地垫毯子,简单的两张炕桌矮几,墙边打着原木色的炕柜,普通的白瓷瓶中插着或含苞或绽放的菊花,或黄或粉,简单清雅。 墙边一张矮几上放着一卷书、一套茶具、一瓶花,一旁安放着一把凭几,凭几的扶手上搭着一条线毯。空地上靠墙的地方是一面墙的架子,上头放这些书籍器物,看起来都是常用的,整个屋子充斥着满满的生活气息。 郑夫人见了便笑:“你这屋子好,难得更暖和,冬日里简直不能更自在了。” 由仪笑了笑,让郑夫人在一旁坐下,自己挽了挽袖子过去将两张炕桌抬着并在一起,外头季言蹊忽然道:“阿仪,你别出来了,我去后头将炕烧上。” 由仪闻言忙叮嘱道:“记着将水阀打开。” 季言蹊哎了一声,那头郑则和沐轻云二人已经一趟趟将东西都拿了进来。 由仪这边将小炉子重新点上,座上了酒壶和茶壶,又从架子上取了一套茶钟来,用清水涮过拿过来给众人一一添茶:“招待不周,体谅。” 郑夫人含笑接过一钟茶,对着由仪轻声道谢。季言蹊拿着个酒壶给众人一一添酒,沐清雨噙着笑幽幽道:“你们夫妻两个这一个一个过来,搞得人都不好意思了。” 郑则往凭几上靠了靠,拿着酒杯敬了敬,又飞了沐轻云一眼:“都是自己人,放松些。” 于是话题再一次飞了起来,郑夫人含笑跪坐在一旁安静聆听,见外头天渐渐昏暗了,桌上的菜大多也凉了,便道:“你们喝着,菜凉了,我去操办两碟下酒菜。” 季言蹊和沐轻云忙道:“嫂夫人不必麻烦了。” 郑夫人含笑道:“不麻烦,随手的事情罢了。” 由仪起身道:“我与嫂夫人同去,这酒该添了,喝酒喝得饿了,下碗面吃,你们要吗?” 沐轻云积极响应:“要!” 季言蹊偏头看她:“我就不要了。” 郑则笑了笑,道:“如此便劳烦弟妹了。” 由仪笑了笑,与郑夫人一同出去了。 厨房并不算大,但是站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收拾的也极为整洁。 由仪将郑夫人带来的青梅酒添了一壶,先拿回花厅中换下了空壶在炉子上,回去的时候郑夫人已经菜刀干脆地在剁着脆嫩的白菜。 见她回来,郑夫人回头笑道:“回来啦,想吃点什么?” 由仪笑了笑,一面快速从架子上翻出几样东西来,道:“下两碗面,打个荷包蛋,烫两颗小青菜,还有前日卤的羊肉。嫂子您要一碗吗?” 郑夫人思索片刻,略带羞赧地笑了笑:“如此,多劳弟妹了。” 由仪含笑摇了摇头,从蒙着白布的小木盆中抓了两把面来,一面随口对郑夫人道:“多亏今儿早上面做多了,不然还没得垫肚子。” 郑夫人笑了笑,开始往切好的白菜丝中调小料。 一旁的炉子上正烧着水,是由仪前头点好的,由仪随手抓了四颗鸡蛋过来打在里头,见鸡蛋渐渐成型,水也开了,方才将青菜和面倒了进去。 又问郑夫人:“嫂夫人吃猪油吗?” 郑夫人点了点头,含笑道:“哪有那么娇气,这吃那不吃的。” 由仪笑了笑,一面往四个碗里各自添了小勺的猪油,又倒了一点点酱油进去。“嫂夫人的面中要添糖吗?”她回头问道。 郑夫人被问得一愣,然后缓缓笑了:“多谢弟妹体贴,少放些。” 又道:“郑则爱辣口,可给他添两勺辣油。” 由仪就知道了,一面含笑点头,一面高声问道:“轻云,可要辣子?” 前头传来了男子仍旧吊儿郎当的声音:“有劳嫂子了!” 由仪了然,一面拿着小木勺往其中两碗添了辣油,白面混着青菜被漏勺挑起,由仪小心避开了荷包蛋,一勺一勺倒进了面碗中,然后各自放入一个白嫩嫩的荷包蛋。 一面从卤味锅中挑出一块羊肉来,又问郑夫人:“嫂子吃这个吗?” 郑夫人回头看去,点了点头:“少来些。” 然后也不等由仪问,直接道:“葱也少放些。” 由仪笑了:“嫂夫人做事爽快。” 一面说着,她干脆利落地下刀将羊肉片开分到各个碗里,又撒了葱花,将面一一摞到了托盘上,回头就见郑夫人也将两碟小菜和一碟卤味摆到托盘上。 于是二人相视而笑,各自捧着托盘出了厨房。 季言蹊就在花厅里坐着,听了脚步声忙起身过来,接过了由仪手中的托盘,一面还念叨她道:“将面碗摞的这样高,洒了可怎么办。” “我知道。”由仪无奈道:“我什么身法你还不知道,这玩意要是洒了,我也不必教灵毓了。” 一旁的郑夫人眸中满含笑意地看着他们两个笑闹,那头郑则这个榆木疙瘩终于在沐轻云恨铁不成钢的催促下起身接应郑夫人。 清澈的汤汁上飘着红油,雪白的面和翠绿的青菜混在一起,如天女散花般飘散着的羊肉香气浓郁、颜色鲜亮。 沐轻云夹起一片羊肉在眼前细细看着,忽然啧啧两声:“要我说,二嫂这刀法绝了,看着薄的,一看就是手上有功夫的人,可见平日二哥是没少被修理。” 由仪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水,含笑抬头看他,笑容标准的令人浑身发寒:“我手上功夫确实不错,暗器练的也不错。问江道长您可要尝试一下?” 想起由仪那根根发寒的雪亮银针,沐轻云下意识地颤栗,然后快速讨好地笑道:“不必了,不必了。不必劳动嫂夫人,您快用膳吧。” 第67章 医女十三 人间烟火。 “你们这地方说好了在南方呢?这冷呢。”窝在花厅暖房中,包含着哀怨的控诉声音响起,沐轻云靠着凭几盘腿坐在软垫上,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线毯,守着炕头不肯离开。 郑则翻了个白眼儿,推了推沐轻云,道:“弟妹和小辈面前也不臊得慌,收敛些。这往年关中多冷,你不也好好儿的?怎么今年就成这个样子了。” 沐轻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叹着气欲哭无泪地道:“谁知道这地方那么冷,这冷和关中是一个冷法吗?” 郑则拧眉道:“就是操练的不够!明儿早上和我一起晨练,一套刀法耍下来还怕冷!” 沐轻云瞪大了眼睛看向他:“那就不是冷了!是要命了!” “好了,大哥,轻云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让他练武比登天还难!左右他轻功好,逃命够用了,咱们如今过的又是安稳日子,武功不犯愁。”季言蹊温温和和地开始每日无数次的打圆场。 那头郑夫人含笑提着一壶姜汤过来,一手拍着斗篷上的落雪,将水壶拿给众人,含着笑打圆场道:“这南方的天儿是冷,一下雪阴冷阴冷的,不怪轻云不习惯。” “这姜汤是兑了红糖煮的,驱寒不说,滋味也好,嫂子给你倒一茶碗,你喝了就不冷了。”她含笑取了几个茶碗用屋子里的清水一涮,顺着窗户将水泼了出去,又给众人都添了红糖姜茶。她的笑容永远是那样温婉又得体,令人一见了便心生好感,莫名亲近:“快尝尝。” 由仪从炕头上取了个白布包来,打开将里头温热的柑橘、干枣、芋头等物放到了木制的果盘里,摆到正中的炕桌上。她先让过郑则、郑夫人等人,方才自己拈了个柑橘在手上慢剥开,一面随口对沐轻云笑道:“你若实在冷得很,把地垫毯子挪开些,给你添个火炉。” 沐轻云听了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由仪轻笑着摇了摇头,无奈指挥季言蹊去搬火炉、找炭火,郑则起身跟去,郑夫人要起身帮忙,却被由仪按住了。 她笑道:“这事情就不劳嫂子动手了,言蹊和大哥就够了。” 说着,她又指挥谢灵毓将炕中央的垫子撤了,厚厚的地毯铺了一层,看着谢灵毓被由仪指挥着东跑西颠,郑夫人眉目温柔,嘴角噙着几分温婉含蓄的笑意,简单的靠着凭几坐着的动作也透着无限的大气优雅。不多时,季言蹊和郑则就抬着烧起炭的火炉回来,摆在空出来的地方。 一切安置好了,季言蹊又从架子上蒙着白布的小篮子里抓了些红薯花生来扔到炉子里,笑着随口问道:“天儿快黑了,晚膳吃点什么?” 由仪思索半晌,见一向对吃十分活跃的沐轻云都没发表意见,便道:“今儿天也冷,索性不劳烦嫂子了折腾菜式了,早上炖的鸡汤,下个锅子吃。” 郑夫人忙要起身准备,由仪却按住了她,笑道:“今儿不劳动嫂子了。”她推了推季言蹊,叮嘱道:“胡叔早上送来的羊肉,你去片开。再砍两条排骨仍汤里,辣料在储物架上那个罐子里,贴了条子的。” “弟妹御夫有术啊。”看着季言蹊温柔顺从指哪打哪的样子,沐轻云幽幽感叹道。 季言蹊扫他一眼,问:“都要过年了,你院子打扫完了吗?” “没。”沐轻云泄了气,拄着下巴叹道:“有那个功夫,还不如我多卖两张符,好请个人打扫打扫。指望我动手?还是免了吧。” 一顿锅子吃的热热闹闹的,其实在场大多数都是内功深厚,除了郑夫人,便是年岁最小的谢灵毓在冬日都不会感觉太冷——这是常态。而被南方的冬日冻的瑟瑟发抖的沐轻云俨然是内力高深者中的败类。 酒过三巡,哈哈傻笑的郑则被郑夫人一把拧住了腰间软肉,二人撑着伞回去了。 沐轻云拿着根筷子在碗上敲着吟着小调清歌,由仪倚着凭几把玩着小巧的青玉酒盅,看着沐轻云迷迷瞪瞪的耍酒疯,忽然笑了。她对着谢灵毓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谢灵毓乖巧上前,凑到由仪身边低声询问道:“师傅?” 由仪摇了摇头,抬手在谢灵毓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忽然轻笑两声,胡乱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道:“去吧,最近风雪大,人爱犯懒,功课可不能忘了。” 谢灵毓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巧巧地答应了一声。 “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季言蹊见由仪脸颊酡红,神态疲倦,便笑道:“喝醉了,早些睡吧,不然明儿一早起来要头疼的。” 由仪仰头看去,忽然伸手挑起他的下巴,柳眉轻挑,眼波流转间都是无限的魅惑,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潇洒恣意:“季言蹊,你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不等季言蹊回答,便轻笑着道:“是喜欢我——银针扎人比较疼?打人下手比较狠?剁骨头能一刀下去将菜板分为两半?” “还是——”她慢慢伸手向下,拉着他的衣领往下用力,扬起脸在他额头上落一下一个吻:“还是因为我心地善良貌美如花医术精绝呢?” “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她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问道。 季言蹊腾地一下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忽然正色道:“我喜欢你,喜欢你每一处地方,喜欢你的所有,无论你是什么人,什么样的身份来历,我都钟情于你一人,终其一生,我要与你长相厮守。” 由仪笑了,一面伸手在他脸上慢慢划过,一面挑眉道:“我,秦由仪,江湖上最大情报组织的幕后主人……原来是可以成为的。” 季言蹊轻笑一声,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为什么没有成为呢?” 由仪色眯眯地笑着,一面摸着他光滑的脸,摇头叹道:“一见美人兮——忘俗!” 沐轻云口中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谢灵毓目瞪口呆地看着由仪的动作,脑中满是乱码。 由仪却毫不在意这些,她爽朗地笑着,一面最后给自己添了一盅青梅酒,酸酸甜甜的滋味落肚,她眯了眯眼,轻笑着拍了拍季言蹊,慢慢起身。 季言蹊被调戏的一愣,就在一边看着她直挺着背一步步往出走去,直到那一抹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屋里的人还隐隐能听到她慢慢吟诵唱着:“窈窕淑女……” 沐轻云看的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对着季言蹊道:“嫂子可以啊。” 谢灵毓在旁合上自己吃瓜吃的合不上的嘴巴,脑海中不停轮转着在论坛上吃的那些瓜,心中两个久久不去:渣女! 她又默默看了季言蹊一眼,见他满脸通红,在心中暗叹:师傅的段数高啊,这把师公唬的一愣一愣的。 许是上天都看不惯由仪这样沾花惹草,第二日风雪大得很,不宜出行,医馆里冷冷清清的。由仪披着斗篷站在窗前,看着漫天纷飞的大雪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便觉眼睛酸涩的厉害,听着轻轻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就见谢灵毓撑着伞在不远处站着。 她慢慢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含笑问谢灵毓:“怎么这样一大早就过来了?” 谢灵毓抿了抿唇,有些纠结地道:“徒儿有疑。” 由仪大概明白了,对她招了招手,道:“进来坐吧,外头风雪大。” 谢灵毓点了点头,将伞方放在廊下,抬步进了屋子。 由仪笑着给她添了一杯茶,问:“什么事?说罢。” 谢灵毓纠结一会,终于道:“您和师公……”她顿住了,抿着唇看着由仪,仍然十分纠结、疑惑、不解。 由仪心中明了,于是歪头看着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忽然正色敛了笑颜,抬手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斗篷,捧着一碗热茶看向窗外,目光悠远。那一双眼眸仿佛慈悲无限,又仿佛淡漠无常,谢灵毓只记得那一双含着无限孤寂冷傲的眼,和那透着苍凉冰冷的声音:“你总会明白,漫长的岁月能够洗去一个人心中所有深厚热烈的情感,最后所有当年的寻死觅活、生死相依、上穷碧落下黄泉,偶然想起,或会低落些时日,但真正算起,也只剩下满怀的孤寂。” 她端着热茶轻轻啜了一口:“如我这般的记忆力,回首想来一切清晰如初,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样深切热烈的感情了。” 谢灵毓拧着眉:“可这样对别人来说公平吗?” 由仪眉眼含笑:“一生的时间都用来陪他了,那一生中大半的感情都交予他,还不算公平吗?” 谢灵毓抿着唇,狠狠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那是你还没想开放下。”由仪吟吟笑着,道:“等你经历过漫长的岁月,见过最璀璨的星河,喝过世间最烈的酒,你就会发现,其实你现在所纠结的,都不算什么。” “学会适应孤独,接受孤独,享受孤独,与孤寂为伴,站在满天星辰旁,你会发现,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谢灵毓垂着头一字一句的品味着,良久起身告辞,道:“徒儿回去慢慢想。” 由仪点了点头,允了。 谢灵毓转身离去,只是路过窗子的时候一回眸,许是阳光太过灿烂,竟然在由仪的眼角见到了些许晶莹清透的颜色。 她抿了抿唇,一双眼细细看过由仪的容颜,最后眼神落在那一双仿佛永远清澈又永远含着凌厉与平淡这样矛盾的神色的眼眸,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撑着伞慢慢离去。 刚才那个眼神,让她莫名其妙的心痛,仿佛有万分的悲哀涌上心头,最后只能化为徐徐一叹,以此划过那曾在论坛中见到的师傅当年的绚烂人生,恩爱情仇。 无论悲喜,最后落在论坛中,也只是寥寥几行字。 其中辛酸悲喜的滋味,又哪里是外人可以晓得的。 很久很久以后,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早晨,当年一切的惋惜、不解都化为长长一声叹息。 她终归,也成了那样的人。 ———— 下一章把道士和尚拉出来溜溜。 郑则和郑夫人就是美女与野兽的现实版。 第68章 医女十四 人间烟火。 新年里的鞭炮声不断。大年三十儿,街上的人都是喜气洋洋的,由仪和周围的街坊互相道贺,回来花厅中沐轻云、郑则和季言蹊三人已经捏着纸牌“比试”上了。 沐轻云手气不好,荷包里又没钱,于是就只能拿符纸抵账,至少在由仪回来之前,郑则和季言蹊身前已经各自摞了一沓符纸。 郑夫人在厨房里操持着饭菜,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不断,由仪过去说要帮忙,被郑夫人给推了出来:“可去吧,你的汤还在炉子上炖着呢,也算一个菜了。这一桌子饭菜就算你出了力,快出去吧,嫂子自己忙活着也顺手,就快好了。”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子,说起话来再快也透着软意,由仪被她推着也不敢用力,最后只能拄着窗台在廊下站着看她忙碌,并三五不时帮一些小活。 郑夫人俨然就是所有男人梦想中的配偶人选,练得一手好厨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规矩礼仪经济世务上夜半点不含糊。 由仪倚着窗看着,忽然悠悠叹了口气。 郑夫人略带疑惑地回头看来,含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由仪摇了摇头,扯出一抹略带着促狭的笑意来:“只是忽然觉着,这辈子我也当不了嫂子你这样的人了。让我如你一般贤惠,不如给我一箭穿心。” 郑夫人听着一愣,然后怔怔地回过身切菜,过了半晌,忽然轻笑着仿佛不在意地道:“我有时候倒是挺羡慕你和红姑这样的人的。” 由仪微微一怔,一抹淡若轻絮的无奈轻轻划过心头,然后化为一声暗叹。她转口道:“今日红姑没来,嫂子虽想她,却见不到了。” 郑夫人轻轻一笑,眉目温柔:“日子还长,都在一处地方,自然时常相见。” 她一面将菜搂到盘子中,一面转头看向由仪,又仿佛在看由仪身后的天高云淡:“从前随着行舟四方远走的时候,我就最盼着有一日与他寻一处清静地方留下,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三五好友,一壶清茶,两盏淡酒。如今心愿得偿,我还有什么不欢喜的呢?” 她闭了闭眼,压住了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极欢喜,我极欢喜。” 一时的鸦雀无声,二人都闭口不言,厨房的方寸之地只能听到浅浅的风声。 “你回去吧,在这儿也帮不上我什么了。”郑夫人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对由仪扯了一抹笑意出来:“他们三个不是比试着呢吗?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三个人竟然也能玩起来。” 由仪见她如此,索性便道:“我抓一把桂花回去,煮些桂花茶喝。” “好,好。”郑夫人连连点头,回过身去继续操持饭食。 下午吃了一顿,郑夫人操持了一桌极丰盛的饭食,又温了青梅、桂花两样酒,对三人含笑道:“不是不许你们喝酒,但这大年里的日子,是要抻呦着喝的,你们这一遭醉了,难不成留我和弟妹两个守岁吗?” 季言蹊闻言含笑:“嫂子的话有理,如此就好。您快坐下吧,这一桌子的菜都亏了嫂子了。” 郑则摆了摆手,牌桌上春风得意,和沐轻云喝了两杯,此时已经有些飘了:“这算什么,等明年,咱们按宫宴的规格置办!” 季言蹊笑笑不语,沐轻云哈哈大笑,一掌拍在郑则肩上:“哥啊,您今儿这一醉,回去怕是连书房的软榻都挨不上边了吧?” 他笑嘻嘻地打趣着,郑则瞪了他一眼就要反驳,季言蹊忙将二人拉开,又对正暗戳戳对着郑则腰间软肉发力的郑夫人道:“嫂子您快坐下,这菜都要凉了。” 由仪也道:“嫂子快坐吧,大哥他是醉了,这不,还说明年要发大财,给您按宫宴的规格请大厨置办一桌年夜饭呢!” “不与他理论这个。”郑夫人最后拧了郑则一把,对着小夫妻二人美颜温柔地笑道:“快动筷吧,今日的饭食都是我特意钻研过的,保准新鲜。” 众人用过这一顿,郑则一头栽到炕梢,抱着毯子就要睡。郑夫人忙将外衫给他脱了,又取了个软垫给他枕着,转身问由仪道:“可有个薄被,给他盖着些。虽说习武之人火力旺,可他这醉的,又睡在炕梢,一冷一热的,再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由仪点头道:“我去给大哥取一条薄被来。”又叮嘱季言蹊:“你快帮着嫂子挪一挪大哥,嫂子一人挪不动。” 郑夫人闻言便暗暗松了口气,那头由仪将书房里软榻上的一床小薄被搬了过来,递给了郑夫人。 郑夫人这边安置好郑则,又道:“我去把晚上的馅子和面备好,你们这些北人过年是要吃饺子的吧?” 由仪忙拉着她道:“嫂子别忙活了,坐下歇歇,我去备馅料。前儿炒的豆沙,再拌个酸菜猪肉,给您包个汤圆儿,再包些饺子。” 郑夫人忙道:“这大过年的费那个力气做什么?” 由仪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一顺手的事。” 她将要起身的郑夫人按住,笑道:“今儿一年里多仰仗嫂子的照顾了。您都忙了一年了,这要过年了,您就好好坐着,我和老季准备。” 又对沐轻云道:“炒菜炖汤的不指望你,如今包个饺子你总会的吧?” 沐轻云指天发誓:“做出来的一定能吃。” 郑夫人有道:“既然这样,就把那东西拿到这屋炕上包,也比厨房里热乎。” 于是一群人在炕桌里热热闹闹地包了一顿饺子,由仪又给郑夫人滚了一盘汤圆。沐轻云见那豆沙馅香甜就要凑热闹,被季言蹊怼了两句,就盘腿坐在那里一手指天神秘兮兮地道:“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沐氏家族祖上那也是……” “得了吧你。”季言蹊翻了个白眼,难得放下了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气质:“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你跟我扯这个,你怎么不说祖上有天神血脉呢?” 沐轻云轻哼一声反唇相讥,由仪和郑夫人在对面看着,抿唇相视而笑。 还是郑夫人做嫂子的开口:“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也不嫌丢人。” 于是三盘饺子和一盘汤圆新鲜出炉,由仪按住了郑夫人,自己饺子摞汤圆地去了厨房。 季言蹊不放心频频看去,最后就在郑夫人喊着笑意的眼神中起身过去了。 郑则是在郑夫人温柔的呼唤声中醒来的,满满的酒意就在一觉中消散了不少,此时看着郑夫人温温柔柔的笑,总觉着后背发凉、心尖儿发颤。 正吃着饺子,忽然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由仪等人循声看去,就见谢家灵均快速跑过来,一面急促地喘息着,一面拉着由仪的衣摆道:“季、季婶婶,您快,我阿娘让我来找您!有、有两个怪怪的人上门来,说要带姐姐走!” 由仪一愣,忙问他:“是怎样的两个人?” 谢灵均道:“是穿的邋里邋遢的两个怪怪的和尚道士。一上门就说:你若不让我们带去,只怕这人就不成了。我阿娘吓坏了,就让我来找您。” 由仪心中了然,又对季言蹊道:“去书房,把兰锜上的剑拿来,虽说大过年的刀剑开锋不容易,可他们要是真死抓着不放,我也不介意给他们放放血。” 谢灵均听着只觉更加紧张,季言蹊看着由仪刻意放大声音的样子却觉出不对来,于是也放声道:“我这就去,阿仪你且放心吧,咱们的徒弟,谁敢动?” 沐轻云何等人物?当即就明白了,一挽袖子起身,气势汹汹道:“二嫂你放心!今儿谁敢动灵毓,保准打得他家祖宗都不认识!” 郑则正想要挽回自己在郑夫人面前的威武形象,撸着袖子站了起来,对着由仪道:“弟妹你放心,灵毓也算是咱们大家的徒弟,今儿有人感敢动她,大哥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往谢家走,郑则使出轻功回去抗大刀,由仪等人已经到了谢家。 一进门,就见那一僧一道脚底悬空地在院子里,对面谢家夫妇紧紧抱住谢灵毓,看向二人的目光中满是戒备。 由仪却注意到谢灵毓的手已经隐隐搭在腰间绫纱上,袖中的飞镖也到了指间夹着。 见由仪等人到了,那郑则有又扛着大刀来了,谢周氏迅速松了一大口气,对由仪道:“灵毓她师傅,就是这两个,不僧不道的,说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可一上门就是这样不中听的话!” 由仪冷着脸看过去,对那一僧一道说:“不知二位前来何事?用过茶水了吗?灵毓他娘,可给二位大士真人上茶了?今日大年夜的,各家各户饺子元宵的,也给二位匀一口,回头无论云游还是黄泉,也好上路!” 这话说的霸气,茫茫大士听了就笑:“这位女檀越好大的口气,今日是要留下我们二人了?” 由仪冷笑一声,看向渺渺真人,一手在袖中掐了个手势,眸含冷意:“你也是这个想法?我的话放下了,今日阿毓你们是带不走了,若真要搞你们和林家说的那一套,可就休怪我不客气!” 她冷哼一声,手中长剑出鞘半寸,一旁的季言蹊等人仿佛得了信号,季言蹊长剑出鞘,郑则大刀架起,沐轻云手中也捏着一支笔,点着朱砂,跃跃欲试。 谢灵毓右手一甩,绫纱纷飞,瞬息间卷起谢灵均放到谢父谢母身后,已经摆起了架势。 万家灯火阑珊的喧闹夜里,这小院子却是剑拔弩张的。 ———— 放心,这两个本质上还是很怂的,打不起来。 第69章 医女十五 人间烟火。 “哈哈哈哈,原来是误会一场。”看着由仪一身能在冬夜中照亮大一片的金灿灿的功德金光,渺渺真人瞳孔猛地收缩一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茫茫大士,道:“是我等莽撞,其实本也是为了这位小善信好,这茫茫红尘,能够清净出世岂不是一桩美谈?” “清净?”由仪冷笑一声:“这就是你们上门来威胁人家的理由?可真够端得住。” “就是就是。”谢灵毓见情势稍缓,就小跑着到了由仪身边,站在师傅身边,她仿佛又有了底气,瞪着眼睛看了回去。 茫茫大士此时也反应过来不对,哈哈一笑,道:“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诸位施主莫要因此执迷,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你我虽然处事之所不同,到底都是为小施主好。” “为我好就是一言不合上门威胁我和我的父母要将我带走,不然我就要死了?”谢灵毓杏目圆瞪,轻哼一声:“这可真是好大的打理啊,大师好灵的一张嘴。” 茫茫大士闻此心生不快,偏偏就是他们盯上了那一身灵气与功德金光,又怕坏了事儿才上门要将人带走的。此时人家靠山来了,腰板儿比他们硬,正人怼回来,他们也不好反驳。 “非也,非也。”渺渺真人见茫茫大士没话说了,就开始自己张嘴扯了:“清静无为。心灵虚寂,坚守清净,复返自然。我等今日所行所为皆出于帮助女善信闻得大道,守得清净,能够超凡出尘,于茫茫尘世中得一颗平常心。” 沐轻云听得一愣一愣的,暗暗感慨自己实在是太不行了,功力不比同行之万一。 谢灵毓冷静地翻了个白眼,面带不屑:“别叫我善信,若所谓的道就是你们如此行事之道,我还信什么道。” 渺渺真人慢悠悠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别非也了,也别把在姑苏林家那一套往我们身上硬套,有些事情若是说出来便不美了。”由仪将长剑入鞘,慢悠悠翻了个颇有神韵的白眼,对谢周氏嘱咐道:“灵毓他娘,今儿备的什么吃食?给二位道长匀一碗,送客吧。” “唉,唉!今儿包的豆沙馅儿汤圆,我这就去盛一碗来。”谢周氏连连点头,此时她也有了主心骨了,忙不迭地回到了屋里,不多时端着个大瓷碗回来。那碗里满满当当十来个汤圆儿,各个雪白雪白圆滚滚的,还冒着热气儿,顶层撒着些干桂花,令人很有食欲。 她又将两个勺子放到碗里,远远递了过去,咬着牙道:“二位用了就动身吧!这天寒地冻的,我见二位穿的也不暖和,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俱是一怔,然后双双大笑。在由仪仿佛含着冰碴子的目光中,茫茫大士上前将那一碗汤圆倒进了自己手上的破钵中,二人对着谢周氏行了礼:“多谢女善信/施主。” 由仪甩袖转身,往外打了个手势:“二位,我就不送了吧。” “不敢,不敢。”二人相视而笑,到底还给自己找了些面子回来。只听渺渺真人对茫茫大士道:“罢了罢了,今日既然有大功德者要护持这小施主,你我也不必为此忧心了,且离去吧。” 二人踏风而来,踏风而去。广袖翩翩,衣袂纷飞,人影已消失不见,却还能隐约听到二人的笑声。 由仪拧着眉,手指往那边遥遥一指,黑暗之中隐隐有流光追去。郑则和季言蹊等人对此一无所知,倒是沐轻云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由仪,若有所思。 一连十多日的春雨连绵放晴,阳光明媚。空气中满是青草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路边花木上的花朵含露绽放着,有女子在树下拿着竹竿打落花朵,拣出品相好的回去蒸糕。 谢灵毓就是其中之一。 她手中持着长长的竹竿,一面轻轻敲着花枝上,一面不停转换着篮子,避免有花朵落入泥土中。 杏花滋味苦涩,若要做糕点并不需用太多,谢灵毓很快便得到了郑夫人指出的足够数量。她于是将竹竿放回墙角处立着,将铺在篮子里的一层白布卷了起来,一包花瓣就安安稳稳地躺在篮子底部,隐隐还能闻到些清香气。 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容颜俏丽的姑娘伴着一筐金灿灿的枇杷坐在阶上,也不叫买,凡有人要买枇杷的,便上前拣出自己要的数量放到篓子里,姑娘自然给称重,一面随口调侃说笑两句,一面报出价格。 见谢灵毓过来,她就笑了,道:“灵毓你要枇杷吗?” 谢灵毓点了点头,又道:“柳娘,给我拣些甜的。” 那名为柳娘的姑娘笑了笑,快速从篓子里挑出十来个金灿灿的枇杷,对谢灵毓道:“八文钱。最近镇子里来了些奇奇怪怪的人,我爹娘不放心,今儿是我二哥陪我过来,这一筐枇杷买完了,我就不出来了。你平日在医馆和铺子里两边往来小心些。” 谢灵毓笑了笑:“我知道,多谢你关心了。后日是桃子的生辰,那镯子应该快打好了,等会儿我再去看看,若是好了就拿回来,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也是一个一个铜板攒下来的,若是丢了可该好心疼。” 柳娘抿嘴儿一笑,笑容甜美:“也好,桃子一定会喜欢的。” 柳娘、桃子,都是谢灵毓的玩伴好友。 柳娘父亲是做木匠的,因家里有十来棵枇杷树,是柳娘早年拜托她哥哥种下的,一向由她亲手打理。每逢春日,柳娘就会采下枇杷出来售卖,所得的散钱就做她的私房收入,她父亲也宠她,这些都依着她。 桃子是早些年搬过来的外乡人,父亲是个读书人,身上有个秀才功名,平日教导人读书识字,收些束脩银钱,家里还算宽裕。 这三人都是镇子上出了名的好命的姑娘,家里人疼着宠着,长得又一个赛一个的好,如今一个个年岁大了,便也有人请了媒人上门。 桃子虽然是三人中年岁最小的,却已经订下了婚约,就在年末成亲,将要嫁到隔壁镇子上。虽然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却也令小伙伴十分不舍了。 谢灵毓私底下几番吐槽古代的婚盟制度,到底无能为力。 再说那桃子,如今天气潮湿,她犯了杏花癣,脸颊泛红,皮肤瘙痒,于是便没出门。 不过再过两日便是她的生辰,念着她就要出阁,柳娘和谢灵毓二人商讨着凑了二钱银子,拖镇上的银楼给她打了一只镯子。 如今谢灵毓买好了枇杷,抬脚要往银楼去的时候,忽然猛地顿住了。 柳娘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灵毓摇了摇头,拧着眉往西面看了一眼,忽然招了招手,对在街边玩耍的一个小童招了招手,道:“虎子,替灵毓姐姐将这些东西送到季婶婶的医馆里好吗?” 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两块糖给他,笑道:“这个,就算是给你的报酬了。” 虎子接过糖和篮子,信誓旦旦地答应了,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将东西送到,然后捧着篮子拔腿跑了。 谢灵毓又对柳娘道:“我还要去替我师父取一件东西,先走了。等明天,我去银楼取镯子,再去你家找你。” “嗯。”柳娘笑眯眯答应了,坐在那里继续卖自己的枇杷,一面含笑目送着谢灵毓远去。 小镇外一处偏僻的小河边,一个青衣男子安静地躺在大石头后面,面色苍白,衣服上还有暗红色的血迹。索性他虽然紧靠着小河,手上的地方却没沾染上水,也没往河水里染上太多的殷红。 谢灵毓按照系统的指示发现了青衣男子。 “唉。”看着躺在冰冷的河沿上的男子,谢灵毓轻轻叹了口气,和系统吐槽道:“这剧情老套的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系统对此也十分无力,只能不断催促谢灵毓救起那位遭人算计的皇帝陛下。 说起来这位皇帝也算是身世崎岖。这得从先皇的父皇说起,先皇是他的老来子,那位去世的时候周玄鱼才两三岁上,那位就给他安排了一大堆的辅政大臣。然后权柄在手,有几个人能不动心呢? 几个忠于皇室的被干掉了,留下的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只能采用骄纵的方法养大了周玄鱼,以保证自己的权柄。 后来的故事就是老套路了,不过同于历史上那些忍辱负重一鸣惊人的帝王,先皇周玄鱼当年除掉凌王后被朝中几个重臣联手搞掉了。但还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的缘故,那些老臣们又从宗室中扶持了这一位周云鹤做皇帝。 不过这些年小皇帝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便再一次重演当年的故事了。 叹了口气,谢灵毓在心中哀叹道:这些小皇帝也不容易啊。那些大臣也脑抽,费尽心机搞个傀儡帝王有什么用?还不如干脆就把皇帝干掉,自己找个理由上位,左右不过是史书中的两笔骂名,也好过这样提心吊胆小心谋算。 摇了摇头,谢灵毓上前给周云鹤把脉,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摸了药出来给他喂下,然后将他扛起进了林子里,打算等晚上再带着他入城去医馆。 第70章 医女十六 人间烟火。 “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野男人?”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周云鹤,由仪拈了银针出来,随口打趣谢灵毓。 谢灵毓无奈接过银针,一面在周云鹤身上找穴位,半点着询问由仪的意思,一面道:“这若是野男人,只怕天底下就没有正经男人了。” 由仪轻笑两声,摇了摇头,一面在谢灵毓点着穴位的时候点头:“不错,很准。下针的时候注意,手稳着些。” 季言蹊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周云鹤被谢灵毓扎成刺猬,忽然笑了:“见到今日景象,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由仪歪头看他:“周玄鱼?” “阿仪懂我。”季言蹊揽着由仪,眉眼含笑。又问谢灵毓道:“需要我打听一下他的身份吗?” “不必打听了。”谢灵毓从周玄鱼身上掏了一块玉佩出来,在二人眼前晃了晃:“五爪金龙,还不明显吗?” 由仪轻笑一声:“也不知周家这些个男人都想些什么,怎么就爱往这偏僻的镇子上靠呢?” “总归这一回受累的不是咱们两个了。”季言蹊眉眼温柔,看向由仪的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柔情缱绻:“这一回,即便再如何说起来,受累的也是灵毓了,就不知道,这一位会怎么样被灵毓打发了。” 由仪笑了,慢慢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随口道:“我看可未必了,说不准这还是咱们灵毓的真命天子呢!” 季言蹊停着一愣,但他知道由仪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此时看着由仪的神色也看不出是不是认真的,便只能顺着这话叹道:“那可不好办了,当朝历代皇后哪一位不是世家大族、豪门勋贵出身,咱们灵毓可不占优势啊。” “大不了把他废了,让他从此只能靠着灵毓活。”由仪说得轻飘飘的,听得季言蹊不寒而栗。 一刻钟后,取了银针,谢灵毓又探了一回脉,伤口上了药,裹了纱布,浓浓的一碗漆黑药汁灌下去,季言蹊在一旁看着就想起了自己当年被由仪的引枕和汤药、药浴操控的日子。 一切昨晚了,谢灵毓便取了一床薄被来给他盖上,转身问由仪:“今日送来的枇杷师傅尝了吗?我闻着倒是十分香甜的。” 由仪点了点头,笑的轻松:“柳娘是个实诚孩子,给你拣的枇杷自然是最香甜的,吃着不错,所以下午我出去的时候将她剩下的半筐都包圆了。” 谢灵毓一愣:“您买那么多枇杷回来做什么?” 由仪道:“这玩意还不好吃的,生吃、熬糖水、做甜点、熬果酱,再不济熬些枇杷膏,等过些日子内火燥热了兑水喝,还能养养嗓子。” 谢灵毓叹气道:“怎么我当年卖杨梅的时候您就没有这么阔绰呢?” 由仪白了她一眼:“你那杨梅是正经杨梅吗?一个两个或酸或辣,都是拿药泡过的,就是仗着当年易容历练,不然只怕如今你家门槛都让人踏烂了。” 谢灵毓撇了撇嘴:“那好歹也是有功效的嘛。” “是有功效,但你那极品小辣椒版杨梅也太吓人了吧?”由仪飞了她一眼,摆了摆手:“行了,我告诉你母亲一声,就说你今日留下睡了。你在这儿看着吧,别再出什么意外了。” 谢灵毓答应了一声,又道:“师傅师公早些安歇吧,明日的早膳由灵毓准备。” “那我们可有口福了。”由仪慵懒闲散地笑着,一面拉了拉季言蹊:“让她搁这儿待着吧,咱们回去,我累了。” “好。”季言蹊忙答应了,与她携手离去了。 第二日果然又下起了雨来,由仪一早推开窗,看着屋外的绵绵细雨,忽然道:“言蹊,你等会儿将我放在柜台上那个青瓷瓶子给大哥和嫂嫂送去吧。” 季言蹊笑了笑:“阿仪贤惠啊,还惦记着嫂子的旧疾。” “好歹吃了这些年嫂子的饭,若还不记着这个,那可就太没有良心了。”由仪轻笑一声,一面从橱柜中取了一顶披风穿上,道:“我先出去了,你慢慢洗漱吧。” 前堂中,谢灵毓已经准备好了早膳——一锅粟米粥、一盘温大娘十年如一日卖着的甜米酒馒头、两碟小菜和一竹筒的豆浆。 见她出来,谢灵毓忙给她添了米粥,又问她:“要热豆浆吗?” 由仪随意往内间看了看,道:“小半碗,加勺糖。” “唉。”谢灵毓笑眯眯答应了,舀了豆浆给她,添了糖,又给季言蹊也盛了一碗米粥。 由仪一面拿了个馒头在手上掰着吃,一面随口问道:“里头那个醒了?” “没呢。”不过也快了。谢灵毓打手势道,又眨巴眨巴眼睛,对着由仪比了个拜托拜托的手势。 由仪比了个手势,对着她动动嘴巴,无声道:冰糖炖枇杷。 谢灵毓很顺利地理解了,对着由仪笑着点了点头,又给她夹了小菜,极为殷勤。 由仪笑了,用正常的音量道:“人是你非要救回来的,自己注意看着,别没再咱们这儿,也不方便。看看他身上可有路引名帖一类的东西,实在不行,就得去官府了。” 谢灵毓故作纠结:“我看他这样的伤,去官府怕是不大方便。” 由仪:“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子,你小心些吧。我看这些日子镇上奇奇怪怪的人不少,别是为了他来的,再殃及咱们的池鱼。我们都是退隐的人了,就你这一个徒弟,真出了什么事儿,大半辈子的心血就都搭了。” 谢灵毓暗暗给由仪竖了个大拇指,又道:“这些日子的药费回头我再拿来。” 她是真的用尽一切手段在刷好感度。 由仪道:“不必了,你零花钱也不多,左右没多少钱,医馆里也不缺这点子东西。” 又道:“他的伤你看怎么样了?” 谢灵毓:“除了一处肩膀上的贯穿伤,其余都不是十分紧要的,上过药,没有大碍了。至于毒……我用银针佐汤药给他解毒,无妨。” “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直接开口了。”听着里间愈发平稳的呼吸,由仪看向谢灵毓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出了两分趣味。 也不知道这二人,最后是谁赢了谁。 是灵毓一步步走向职业的巅峰,还是被这位小世界的人间帝王征服,从此耽于情爱,愧对师者多年教诲。 抿了抿唇,由仪垂下头端着小米粥喝了一口,不再言语。 她慢且安静地咀嚼着食物,碗筷的碰撞毫无声响,用餐礼仪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谢灵毓的礼仪规矩是她教出来的,自然做的也不错。 而里头躺着的周云鹤心中是如何的百感交集、万般猜测,就不是由仪所关心的了。 季言蹊出来的不慢,但也不快,至少师徒两个的戏是演完了的。 谢灵毓忙问他:“师公您喝豆浆吗?” 季言蹊:“来半碗。” 谢灵毓殷勤地给他倒了半碗豆浆放到他的座位前面,又道:“今儿下雨,小贩们没出摊子,这甜米酒馒头是我特意去温大娘那边买的。” 她殷勤地又掰了半个给由仪,讨好地笑道:“徒儿记得您最欢吃这个,师傅,多吃点儿!” 看着她一脸拍马讨好的殷勤,季言蹊若有所地扫了内间一眼,回过头来对师徒两个道:“沐轻云说这些日子镇子里来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人,平日出行还是小心些为上。阿毓,你记得随身带点药,别着了人家的道。” 谢灵毓笑道:“您这话说的,跟要黑吃黑似的。” “你师公我是这样的人吗?”季言蹊白了她一眼,忽然又笑道:“师公是告诉你,把人撂下之后去交给你郑伯伯,他最近正手痒着呢,你找些人给他松松筋骨,他会感激你的。” “哦。”谢灵毓若有所地点了点头,忽然道:“这么说,如果徒儿带师傅去梨花苑逛逛,师傅也是感激徒儿的吧?” “你小丫头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季言蹊随手挑了个药签子飞向谢灵毓:“你师傅和我鹣鲽情深举案齐眉情深似海一生一世一双人,自从有了我,她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的人。” “哦——”谢灵毓贱兮兮地拖长了音调,一旁的由仪扫了她一眼:“《清静经》一百遍。” 谢灵毓可怜兮兮地垂下头,看起来十分低落。 但是这一回可就没有季言蹊给她求情了。 这边正安静着那头沐轻云撑着伞进来,见他们三个坐在桌前吃早饭,就对谢灵毓道:“阿毓,还不给沐先生舀碗浆子喝?” 谢灵毓起身拿了碗给沐轻云倒豆浆,又舀了满满当当一大勺糖搅了进去,又问他:“您喝粥吗?” 沐轻云摆了摆手,一掀衣摆坐下,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豪迈阔气:“来一碗。” 谢灵毓对他讨好一笑,殷勤地给他盛了米粥,充分发挥了一个小狗腿的作用。 沐轻云端着豆浆慢慢喝着,见她如此,笑道:“你又怎么招惹你师傅了?我远远听着,可是要你抄《清静经》啊。” 又看了看季言蹊,笑道:“连你师公一处惹急了,这可不简单啊。” 谢灵毓将米粥递给他:“先生,您就别在这儿扇风添油的了,我这可不,一句话的功夫,两个都给惹急了。”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现在怀疑你们私藏赃物,要进去搜查——” 第71章 医女十七 人间烟火。 侯锦这一带临江,虽然本镇并不紧靠着江水,隔壁镇却是的,于是这边也不缺河鲜江物来。 郑夫人更是出身于鱼米之乡,也能操办出一桌好河鲜饭食来。 如今天气温暖,渔民入江,鱼虾之物就又丰沛了起来。 周云鹤在医馆住了有些日子了,就在前堂旁的一间厢房中,他推辞家中高堂过世,仆友惦念家产,欲对他不利,伤势又重,就这样在医馆落脚了。不过看他出手就是百两银票的阔气,再有夜间在医馆往来的那些身怀武艺的人,想来他已经和自己的属下联络上了。 因他不算是眼高手低的人,平日里也在医馆里帮些小忙,架子也不高高端着,郑夫人便也颇为喜欢这个相貌清隽的年轻人,再见他和灵毓仿佛互相有意,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自家女婿一般了。再听说他的身世,心中便更生怜惜。今日听谢灵毓说他他身子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便询问了周云鹤的饮食喜好。 又道:“可别说那个平日就能吃到的,如今是看你伤好的差不多了,给你解一解忌口。快说点,我好让灵毓买来,给你做点好的,我这手艺虽说是:矮子里头拔矬子,但也过得去。” 周云鹤忙道:“您何必如此自谦?我一个做晚辈的,您愿意给做一口吃的便是长辈怜惜了,哪里有挑剔的道理?” 郑夫人嗔他道:“快说一样,都说让你在这儿跟自家一样,不必如此规矩。你今儿要不说,我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周云鹤心中思忖着此处的产物,到底是做惯了皇帝的,虽然有名无实,那些个大臣为了养废他那也是处处娇惯,此时听郑夫人如此说,不免报了两个此处能买到的自己喜欢的食材。其中便有一样鳜鱼、一样虾子。 郑夫人听了就笑:“今儿可算是说着了,正是鳜鱼肥的时候呢。桃花流水鳜鱼肥,让灵毓买三条三四斤的鳜鱼回来,我给你炖一个,再配着桃花做一个鱼茸点心。再让灵毓买两斤鲜虾,一斤半大的,水煮了吃,半斤小虾,合着梅干菜炖汤也好吃。” 说着,一贯温婉的笑容中又透出了两分狡黠:“好歹我去年梅干菜存多,不然今日还没这一味呢。” 她笑着拍了拍周云鹤,料像他出身不凡,便添了一句:“虽然河虾再大者煮着也不如海虾滋味,但也别有一番鲜美风味,等我煮出来,定然和旁人的不一样。” 周云鹤含笑拱手作揖:“如此,可多谢您了。” 郑夫人看他就是传说中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此时见他如此彬彬有礼,喜意浮上心头,又攀上了眉梢:“快坐着,我这就去准备去。” 说着抬步走了,许是与由仪这群人待多了,一贯的莲步轻移走起来也带上了些风风火火,不似从前那满身大家闺秀的礼仪,却更添了些爽朗大气之感。 留下周云鹤驻足于原地片刻,忽而摇头轻笑,心中暗忖道:在宫中孤孤单单这些年,倒在这乡野之地享了一番温情以待。 再思及谢灵毓娇美的容颜与大气爽朗的举止,念着京中的种种局势与外戚之害,暗暗下了一个可以让谢灵毓迅速完成任务的决定。 这也算是身为帝王的一种远见与自负吧。 郑夫人干脆利落地操持了丰盛的一餐,又给周云鹤舀了一碗汤,示意他道:“快尝尝,灵毓可最喜欢我这汤了。” 周云鹤了然,心中暗笑,也忙给谢灵毓添了一碗汤。由仪和季言蹊在对面看着,忽然相视一笑。 那是一个阳光极明媚的仲夏之日,郑则和谢灵毓在前堂坐诊,谢灵毓早出师了,从由仪这边分去了大半的活计,由仪愈发清闲了起来。周云鹤就在她身边坐着,拿着一把折扇慢慢给她摇着,二人小声说笑,一派的温情脉脉。 那头郑夫人也在郑则身边垂头针线,郑则拿着把扇子慢悠悠给她摇着,夏日炎炎,他内功傍身不惧,郑夫人却不同,郑则虽然粗枝大叶,但自打被季言蹊这个古代版二十四孝老公打开了任督二脉以后,就变的体贴了起来。 由仪和季言蹊也在一处坐着,季言蹊手中同样在慢慢打扇,由仪手中慢悠悠剥着干果,偶尔低声交谈。这屋子里成双成对的六个人各自一处坐着,倒让沐轻云愈发无奈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哀叹道:“天公不作美啊!” “别作妖。”由仪捏起一粒干果飞了过去:“你今儿还没开张呢吧?” 沐轻云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道:“钱财名利皆为身外之物,浮云!浮云!嫂子啊,这就是你痴了。” 由仪不甚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正说着,外头忽然一阵紧促地脚步声。这屋子里除了郑夫人都是身怀武艺的,纷纷转头看去,谢灵毓也将手搭在了腰间的绫纱上。 不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这一屋子人,只怕除了她、由仪和郑夫人,在外都是仇敌无数的人物。何况如今还有个周云鹤,那就是最大的靶子,真要是冲他来的,只怕免不了一场血战了。 郑则下意识将郑夫人护到了身后,沐轻云第一时间将手探入了怀中,由仪和季言蹊对视两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以作安抚。又对谢灵毓道:“带着云鹤去里头避着,我去把人打发了。若实在不好,动起手来我们也是不怕的。”一面说着,一面就起身往外去。 周云鹤哭笑不得,拍了拍谢灵毓,示意她稍稍等待一下,自己听一听声音。 不过他也料定了是他的属下,只是见由仪如此维护自己,也觉着心中温暖。 由仪一出门,就见本地新来的县太爷官服整齐地站着,身边是一位苍青色劲装打扮的男子,腰佩弯刀,身后除了本地的衙役,就是二十来个跟他差不多打扮的男子。那位县太爷虽然还端着些君子风范,但眼角眉梢的谄媚之态依稀可见。 由仪这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却也只作不识,对县太爷施了一礼,问道:“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县太爷咳了一声,刚要问话,那边的男子低声一“嗯”,他忙让道:“江大人您说。” 那位江大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面上前一步,对着由仪做了一礼:“在下江流清,见过季夫人。” 县太爷是知道这位如今的身份的,见他如此态度,对由仪不免高看了两分,心中暗道:日后,这小小医馆怕是不能忽视了。 由仪看了看那江流清,垂眸回以一礼,正要开口,那头红姑持剑气势汹汹地从对面过来,口中还骂着:“那条道上的来这儿撒野,也不出门扫听扫听住在这医馆里的都是……” 打眼一看到此地的景象,红姑就觉出不对了。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了,扫了一眼江流清身上的衣服料子和佩刀就明了了,又见由仪也没摆出戒备之态,就知道自己是搞岔事情了,一面对着由仪和江流清一拱手,嘿嘿笑道:“下人失误,冒犯了。” 一面转身离去,依稀还能听到她压低了的怒骂声:“东升那个小破孩子这啥情报?给我扎三个时辰马步!一刻都不许少!” 江流清愣怔在当场,县太爷忙要呵斥,却被江流清拦住:“不必了,这位也是性情中人。” 又对由仪道:“某今日是来迎接主人的。” 由仪含笑道:“红姑就是个直脾气,大人莫要怪罪。”又道:“不知贵主人是何身份,乡野简陋之地,茅屋草舍,哪来的身份贵重之辈。” 江流清一拧眉刚要辩驳,却见里头周云鹤笑吟吟地走出来,一身水蓝长衫,面若冠玉,气势威严。 “流清不得失礼。”周云鹤对江流清摆了摆手,又对由仪道:“此番情势特殊,故才隐瞒身份,愧对夫人疼惜佑护之情,云鹤惭愧。” 一面说着,一面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与江流清看过,佩戴在了腰间。 江流清带着二十余名护卫齐齐跪下,高声道:“贼人诛尽,恭请陛下回京!” 县太爷也慌慌忙忙地带着下属跪下作礼,由仪发挥出了自己磨练多年的演技,在一张脸上表现出了诸如震惊、不解与后知后觉来,一面利落地跪下行礼:“不知陛下圣躬,两月以来多有冒犯,请陛下恕罪。” 里头季言蹊等人也纷纷出来,对周云鹤行礼。 周云鹤见由仪此举更觉心中熨帖,一面暗叹:虽是小地方,到底也是知礼的人,难怪能教出阿毓如此的女子。一面亲自扶着季言蹊起身,又对郑夫人和由仪道:“两月以来多承蒙二位夫人关照,若季夫人如此行事,朕反而心头惭愧。” 又将谢灵毓拉起,温柔款款地道:“难得显露了身份,你就也要和朕生分了不成?” 谢灵毓低垂着头,尽力发挥演技表现出了震惊与心痛来,周云鹤见此更是认定了她是个不贪恋富贵的人,想到她从前说自己的梦想是仗剑四方、游历江湖,更觉愧疚,便与她道:“日后,待咱们皇儿能够独当一面,朕就带你周游四方,完成你的愿望。” 此言一出,江流清和县太爷等人都震惊了。 周云鹤看着江流清愣怔地跪在地上,心中恨铁不成钢,道:“还不见过皇后娘娘。” 江流清好歹是个皇帝死忠,对于周云鹤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崇拜,此时听他此言忙带着二十护卫对谢灵毓行礼:“臣等见过皇后娘娘。” 谢灵毓努力在脸上表现出些挣扎来,转身对着周云鹤行了一礼:“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辈,不敢当此重礼。” 周云鹤叹了口气,扶她道:“卿卿何必如此呢?” 由仪和季言蹊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腻腻歪歪,忽然叹了口气,二人交换了两个眼神,不必言明,心中便十分清楚了。 那小皇帝虽然有手腕有能力,但灵毓这演技也是真能唬人啊。 ———— 周云鹤:朕真是个小聪明鬼。 由仪、季言蹊、沐轻云、谢灵毓:你真单纯。 郑则、郑夫人:你们就这样明晃晃地排挤老实人吗? 第72章 医女十八 人间烟火。 天降惊雷把谢家夫妇都被吓蒙了,眼见一群人对着自家女儿跪扣行礼口称万安十分惊慌,由仪拍了拍谢周氏的肩,低声安抚道:“稳住,莫要慌乱。” 谢周氏局促地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谢灵毓的眼神中包含着慢慢的忧愁与担心。 那边县太爷恭恭敬敬地请了周云鹤去他的府邸下脚,周云鹤拉了拉谢灵毓的手,道:“等我,我回去就让礼部准备封后大典,定然轰轰烈烈地将你娶回京中,入主后宫,从此母仪天下,为天下命妇之首。” 一切尘埃落定,由仪叹了口气,对惊慌未退的谢周氏道:“且进来坐坐,新煮的酸梅汤给你倒一碗。” 又对谢灵毓她父亲,谢平安道:“谢大哥,让邻里们都退了吧。我温一壶酒,让老季他们陪你喝一杯。”谢灵毓也摸了摸谢灵均的小脑袋,嘱咐:“跟着阿爹。” 谢家三人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各自去了。 谢周氏被由仪扶着进了医馆里,坐在椅子上摩挲着谢灵毓秀丽的面庞,忽然泪珠滚滚而下:“娘的囡囡啊!” 谢灵毓思及这些年谢家夫妇对她的关爱,也泪如雨下地扑进谢周氏怀里,哭道:“阿娘!” 郑夫人也拿着帕子垂泪,一面抚着谢灵毓的发,一面叹道:“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还盼着你能留在我们身边一辈子,如今……如今也要两地相隔了。只是那九重宫阙外人看着巍峨华丽,我家里也是出过贵人的,各中的辛酸滋味又有谁知?咱们没权没势的,口空说着皇后好听,无论成与不成,你都树敌无数,这以后的日子,朝廷里没个依仗,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她是个最灵巧不过的,脑中思绪一滚就想出了许多少年时听得内宅阴私来,她哭道:“平常富贵人家就是许许多多的勾心斗角肮脏之事,如今你又要进了宫,你这被养得潇洒恣意的性子,可怎么办呀!” 谢周氏听了更是心中慌乱,匆忙之中抓着由仪的手:“灵毓她师傅,你是最有主意的,给我们拿个主意,这事儿可怎么办!” 由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和郑夫人,安抚道:“一则,那人和咱们灵毓有情,这是一利。二则,素来为帝王这心中大小算计无数,他要迎灵毓为后,未免不是以前人外戚之祸为戒。三来,他如今帝位刚刚稳固,迎娶平民之女,一可稳固民心,二可向文武百官朝廷勋贵彰显自己权威,对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再从灵毓者说,为皇后者如何尊贵不说,便嫁过去,上无长辈高堂,自己大权独揽,岂不逍遥?况又是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如今金口玉言已下,咱们如何能违背呢?” 由仪叹着气安抚了二人,又对谢灵毓道:“钱财名利皆为身外浮云,我的教导,你要记着。” 谢灵毓恭敬行了大礼:“师傅教诲,永世不敢忘怀。” 由仪摇了摇头,问:“今日,你说愿否?你若不愿,轻则悠居山野,重则漂洋过海。我们这群人孑然一身,功也过也,都曾荣华锦绣过,要陪着你远遁而去,也非难事。” “此言有理。”郑则一拍桌子:“毓丫头你说,若是你不乐意,说走就走,咱们这群人都陪着!” 郑夫人拉着灵毓的手,依依道:“婶娘就认你这一个孩子,若是你说一声不乐意,咱们漂洋过海去东瀛。婶娘一个娘家兄长在东瀛经营多年,再有咱们多年积攒的财务傍身,在哪里都不愁好日子过。” 谢灵毓哭笑不得,心中温暖非常,却还是略带羞涩地点头道:“阿毓情愿。” “罢了,罢了。时也,命也。如今凤命已成,更改不得。”沐轻云叹道,一面抬手摸了摸谢灵毓的发,道:“既然入宫为后,嫁妆简薄不得,待我先行上京,寻个达官贵人忽悠一番,给你攒点珍贵布料。你师傅他们金银是足的,但有些东西都是大家族世代积攒的,在外头也买不到。” 郑夫人也道:“我这些年和从前的姐妹也有联系的,走她们的路子,寻些珍奇的布料首饰来给阿毓做嫁妆不难。还有那些孩子自幼积攒的紫檀木、黄花梨的,我也找找路子,早年我攒下两个铺子,走走人脉,应该不难。” 季言蹊和郑则对视两眼,笑了,季言蹊道:“回头我命人将留在别处的书画摆件找出来,再有从前也有人欠我的人情,给阿毓寻些贵族女儿的嫁妆之物。” 由仪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咱们现在去买紫檀木打家具还来不来得及?” 郑夫人苦着脸摇头:“哪里来得及?不说别的,光一样百子千孙千功床就得提前两三年招师傅预备着,再有那些个箱笼橱柜梳妆台,哪一样不是以花纹繁复华丽为美?都这时候了,怎么来得及!我从前念着阿毓日后出嫁的门第,为了不惹人眼,备下的都是红酸枝的!” 她叹了口气,流露出几分懊恼来。 郑则拦着她低声安慰,由仪拧着眉道:“家具且罢了,宫里会有准备。咱们加紧备了,拿出去也不好看,平白给阿毓丢了脸面,不如多采买些珍奇宝物做嫁妆,将抬数补上,好给阿毓多添些脸面。” 叹了口气,郑夫人轻轻点了点头,只是总压不下那一口气,想着差了体面规矩。 谢家夫妇二人听得目瞪口呆,忽然起身对着众人行礼,恳切道:“阿毓这丫头多年以来多亏诸位教导照顾,如今就要嫁入皇家,我们是拿不出手的。” 谢周氏抹着泪道:“阿毓与季夫人是有师徒名义,又唤沐先生一声:先生,但郑大夫和夫人与她无缘无故的,能对阿毓如此惦记,实在令人感激。不如让阿毓认你们做干亲,日后也更加亲近。” 又道:“不然,这嫁妆我们是万万不敢用的。” 郑夫人心中早有此想法,只是怕由仪和季言蹊有想法,闻此忙忙答应了。谢灵毓干脆利落地给郑夫人和郑则行礼,口称:“干爹,干娘。” 郑夫人抹着眼泪儿答应了,那头郑则也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郑夫人从颈上取下一条链子,只见那上头垂着一块殷红如血的玉坠,青鸾鸟的图纹,入手温和莹润,可知价格不菲。 她递给谢灵毓,笑道:“这是我早年的东西,陪了我许多年了,我跟了你干爹,本以为此生就得带着下去了,如今有了你,这东西自然就得给你了。” 又笑着道:“干娘还有许多积攒的首饰梯己,等回头找出来,都是咱们阿毓的。你带到京里去,就是那些顶级的诰命贵妇人,都得眼红你。” 谢灵毓早知郑夫人出身不凡,闻言行了一礼,应了。又嬉皮笑脸地道:“干娘都给了阿毓,回头看着首饰盒空荡,干爹的荷包又该受罪了。” “干爹乐意受这个罪!”郑则大手一拍桌子,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给谢灵毓,豪气冲天道:“拿着这块玉佩出去,南北道上各路人物都得给你三分颜面!或去振兴钱庄,也能提个一二万银子,是他家主家当年托我的报酬,你拿着,当零花钱。” 谢家虽知道这些人身份不凡,却没想到出手这样阔绰。谢周氏忙道:“这……这怎么使得的呢!” 郑则哈哈大笑:“不干什么,今儿老子有后了!高兴!就给阿毓拿着玩吧!等回头,我再去联系联系那群老朋友,咱们阿毓出嫁,嫁妆可不能简薄了。” 看着他好像吃了什么药似的,季言蹊轻叹一声,见郑夫人一面是无奈,一面是欢欣,心中轻叹一声,无奈的同时又仿佛吃错了药,也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给了谢灵毓,道:“钱家家主出手阔绰,同样的玉佩,我、你干爹、沐先生一人一块,一样的额度,你回头拿着去取吧。” 沐轻云苦着脸道:“早知道当年散财的时候就不那么出手阔绰了。” 郑则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说的像你就能留住一样。” 这头讨论嫁妆讨论的热火朝天,第二天谢灵毓就在餐桌上拄着下巴道:“皇上说,我的嫁妆都由内宫、国库出。” “这像什么话?咱们又不是掏不起。”郑夫人道:“你干爹和我昨儿信都发出去了,你沐先生都准备出去踩点儿了,你师傅师公那更是掏家底儿了,你的嫁妆必须咱们准备。” 又道:“一应家具就算了,历代皇后嫁妆中也有没有的,但旁的东西,若从皇家出,日后岂不令人议论纷纷?” 郑夫人轻叹一声,对谢灵毓苦口婆心道:“这世间女子,一生中最大的依仗就是嫁妆,大家族女儿出嫁更是要把棺材板都备好。咱们如今仓促,却也要把世间珍奇都给你备上,如此,你入了京,虽然没个家室依仗,人家也敬你三分。” 谢灵毓听得无奈,又见由仪也十分赞成,便只能听从了。 第73章 医女十九 人间烟火。 侯锦谢氏女,人品贵重,贤淑有德,以礼聘为皇后,入主中宫,操理内廷,为国母也。 谢氏灵毓女,龄于十六,待嫁之年。与其挽髻加冠作华服,赐字明初。愿尔一生维持本心,秉承良善之德,行正义之事,不忘本心之善良,善始善终。 民女为后前所未有,其中政治因素有多少暂且不提,京中如何腥风血雨也不提,只说侯锦这边,圣旨和礼部持节官员一到,整个镇子的人就都惊乱了起来。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子,一举成了中宫皇后,岂不是令人惊讶的?谢家自那日当街唤出一声“皇后”开始,就是人来人往的络绎不绝。谢家二老与谢平安的几个兄弟姐妹也纷纷上门。 谢周氏却不是拎不清的,除了两位老人,就都打发了——笑话,这些年大家闹得不好看,如今女儿风光了就凑上门来,打量着我们家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吗? 如今圣旨正式下达,谢家再一次热闹了起来,每日都有人携礼上门拜见,甚至本地县镇、州、府的官员都有携礼上门拜见。 谢家一行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好茶好点地招待着,最后还是谢灵毓不耐,让宫里来的人给打发了。 且说宫中派了四名嬷嬷并十来个宫女,听闻都是皇帝心腹。此来这偏僻小镇上,一则为教导谢灵毓的规矩礼仪,二则也是隔开了镇上大多数来凑热闹的人,虽有些不近人情,却也给谢灵毓省了许多麻烦。 只是她们自打到了这里就日日跟着谢灵毓,让灵毓彻底失去了最后的自由,每日行动都被一群人环绕着,到底有些不耐。 “师傅。”打发走了嬷嬷宫女们,谢灵毓扯着由仪的衣角撒娇似的唤着:“徒儿心烦。” 由仪轻轻吹了吹茶水上升腾起的雾气,随手将笔墨推给她,眉目淡然疏朗,令人一见了便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抄两卷《清静经》看看。” 谢灵毓嘴角抽抽,小声吐槽了一句:“您这法子还真是百年不变。” 但一面如此说着,谢灵毓一面也乖乖坐下,慢慢铺纸研墨,提笔默起《清静经》来。 ——这是她做了许多年的功课了,由仪生平的一大爱好就是罚人抄《清静经》,虽然字数少,架不住遍数多,聊以解闷吧。 谢灵毓作为由仪嫡嫡传的徒弟,对这一手自然是梳洗的很的,不说倒背如流,只是闭着眼提着笔,她也能字迹工整地写出一篇来。 由仪歪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垂着头安静地默着经文,便抿着一抹温柔的轻笑摇了摇头,躺在摇椅上端着一碗茶慢慢摇着。 抬头看向窗外,隔着一层樱草色的窗纱,便是竹影婆娑、花木葳蕤,几丛芭蕉栖在梧桐树下郁郁葱葱的绿着,当风轻轻吹过时,蕉叶摆动,姿态窈窕。由仪一道内力甩出去开了窗,秋日的微风徐徐吹进来,伴着竹叶簌簌之声,迎面便是无限的惬意舒爽。 一旁小炉上的茶水慢慢滚着,沁出满室茶香来,热水沸腾翻滚的声音也莫名地令人心安,透着一股家的滋味。谢灵毓慢慢沉下心来,忽然觉得头上一股温热的触感——原是由仪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乌发,笑着问:“最近情绪不大好呀。” 谢灵毓一面慢慢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字迹,一面轻轻叹了口气:“每日被一群人围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干,闹心的很。” 由仪为她添了一碗茶,仍是不急不缓的淡定样子,分明是算计人心的事情,却被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有多么的风光霁月一般:“你要想法子收服她们。” “我这不是正为此努力着呢吗。”谢灵毓叹道:“都是宫中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了,不好搞、不好搞啊!” 由仪知道她心中有打算,也不掺和,就坐在那里喝着茶,眉目间含着些温柔浅淡又凉薄的笑意,看不出是底细来,谢灵毓有时回想,也只能记得那一抹淡淡的笑。 仿佛生来就含着三分温柔,七分凉薄。 皇家亲事办的自然热闹,近十多条船上装饰着红绸,大红木箱子里盛放的就是谢灵毓的嫁妆。 整整两百抬,不包含各类木质家具,极尽天下之所有,众人之所能。 难得的大妆打扮,看着一席红衣衣袂翩翩的谢灵毓,郑夫人抹着泪儿忍着悲痛,勉强扯了一抹笑意出来:“阿毓这样的打扮真好看。” 九凤冠下的明珠随风轻轻摇曳摆动着,谢灵毓对着父母施礼后来到由仪身前,双手交叠敛衽大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淡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须从纷纭境上勘过。师傅教诲,灵毓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复又对季言蹊行礼:“阿毓谢过师公多年疼惜教诲,愿师傅师公一生恩爱相守,直至白头。” 季言蹊笑意温和地点了点头,一面也有些不舍。 由仪道:“快给你干爹干娘行礼去。” 于是那绣着金凤展翅的大红裙摆在地上轻轻掠过,郑夫人被郑则扶着,泪眼婆娑。见谢灵毓要弯腰,郑夫人忙扶住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轻轻抚了抚谢灵毓的发,温柔又苦涩地道:“孤身在外,注意身体。干娘的阿毓啊,干娘盼着你一辈子顺心如意,事事欢喜。” 郑则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愿你用怀一颗侠义之心,莫要辜负了我们多年的教诲。” 谢灵毓眼圈通红地答应了,又走到沐轻云身边。 沐轻云一席白衣飘扬,臂挽拂尘,飘飘欲仙。 他侧身让过谢灵毓的礼,难得正经的一回:“愿你能一生如意顺遂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谢灵毓的肩,转过身去。 这位潇洒了半生的沐先生,到底是不愿见别离的。 灵毓走了,医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气氛非常低沉。郑夫人一连好些日子眼圈儿都是红的,常常在柜台前做刺绣,忽然抬头招手唤:“阿毓过……”声音便戛然而止,然后坐着慢慢垂泪。 谢家夫妇和他家的小灵均更是不适应。灵毓为后,按例本该赐爵与谢家,不过皇帝和朝臣两方不断的试探中,谢家的承恩公的爵位也被换成了三等子爵。 谢平安不大适应,在灵毓的劝解下应了,店面却仍然开着,一家三口经营者小小的铺子,偶尔抬头就想唤女儿,然后如今身边就只有灵均一个了。 由仪倒没流露出什么不适来,每日下午清闲的时候就在门前搭一张躺椅,端着茶碗慢慢坐着打发时间。 只是灵毓走了,她这里病人又多了起来,偶尔跟系统抱怨,幺儿提议由仪可以再收一个徒弟,被明确否决了。 收徒这事情到底是要看眼缘的,何况还要培养,太过繁琐,如果不是极喜欢的,由仪是不会愿意收徒的。 轻轻叹了口气,由仪微微摇头,倾身往火炉中添了块炭,又为自己添了碗茶。 季言蹊端着一盘子葡萄并一个红彤彤的大石榴出来,在由仪身边落了座,将葡萄给她吃,自己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在石榴皮上划了两下,然后使了个巧劲将石榴分开,水红色的石榴果实就如落花一般纷纷扬扬地落到了早备在那里的盘子上。 手上再一用力,他换了个角度慢慢剥着石榴,一面对由仪道:“嫂子炖了莲藕排骨汤,再炒一碗青菜,蒸一个蛋羹,拌一个豆腐,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由仪慢条斯理地取帕子试擦了一下发紫的指头,一面摇了摇头:“就这样吧。”又道:“快入冬了,沐轻云还没消息吗?” 季言蹊道:“说是快了,守着的雪莲开了花,采下来便快马加鞭赶回来。” 由仪挑眉轻笑:“也只有他能闲得为了一株雪莲在天山那边住了许久了。” 季言蹊轻叹一声:“灵毓出嫁远走,他也伤心,还不如出去排遣排遣。” 由仪垂了垂眸,盯着腕上一串剔透冰凉的翡翠珠看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看透就好。” 季言蹊微微一怔,然后摇头轻笑,一面将剥出来的石榴递给了由仪,一面随口道:“对有些人来说,这种事情最好一辈子也看不破。” “都是魔障。”由仪往躺椅上靠了靠,那头有病人过来,她便起身道:“随我进来吧。” 季言蹊坐在门口回首看去,见那一抹淡青色的倩影缓缓入了内室,一头乌黑青丝以碧玉钗挽起,只从背影看去,步履沉稳,袅娜多姿,却是难得一见的佳人,但却又无端携带着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出尘淡漠。 轻叹了一声,季言蹊以巾帕盖住石榴,又为自己添了一碗茶,坐在门口慢慢啜着茶水。但见他脊背挺拔,美如冠玉,纵然已逾而立,也依然可见当年风度翩翩美少年的风度品貌。 或说,若非这样的人品相貌,也引不得由仪的青睐垂爱,得不了这一世的恩爱相守。 ——【医女】完。 第74章 宝钗第一 薛家宝钗。 【少时在室,孝敬母亲,友爱兄长,和睦姊妹。出嫁为妻,顺敬公婆,和睦姑嫂,操持中馈,尽心尽力。经夫室繁华落败而不乱,秉承女德,不曾离弃。 夫不辞而别,留遗腹子在身,有长辈高堂,浩荡家业一朝荒废,妾勉力支撑,强得来日昭光。 今已下九泉,薛氏宝钗三问夫君宝玉:薛氏宝钗不慈否?薛氏宝钗不贤否?薛氏宝钗无德否? 宝钗自问无愧于心,缘何惨遭夫君遗弃?缘何令夫君弃之如履?缘何以女子之身承万钧重担,独身一人?】 【若仙人能助宝钗,宝钗愿我薛氏一族荣光复来、家业不散;老母能有幼孙承欢膝下、佳媳孝敬;长兄……愿他能为薛氏一族绵延子嗣,保薛氏子息不断。此三愿,宝钗愿以遍身功德为换。】 【薛氏宝钗,叩谢仙人恩德。】 时值炎夏,金陵城皇商薛家府邸这些日子正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不,现在的薛家已经不是原本的“薛府”,而是“敬德县主”府。 敬者曰端曰肃,德者表德行,此二字于女子而言都是无上美德,如今集一人之身,可见不凡。 门房上四个青褂布衣的二三十岁上男人在长凳上坐着,满面的恭肃,一眼见便知主家不凡。 阶下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与小贩攀谈道:“这家什么来历,竟然能有御笔亲赐的牌匾?” 那小贩被问得一愣,笑了:“客官不是本地人?” 男子腼腆笑笑:“某自北方来,乃是行商一名。” 小贩了然一笑:“如此就是了,你不知道,这府邸原是咱们金陵数一数二的人家——薛家的府邸,他家原本也有威望的很,乃是——四大家族之一,祖上是紫薇舍人,亲友在京在都有权势者无数!前年,薛府老爷去了,家里留着孤儿寡母三人,长子最是糊涂混账的,本以为这薛家是不成了。不知怎的,竟是那大姑娘立了起来,听说很有手段,生意都打理的不错,一时竟也稳住了。只是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又有个兄长,那薛夫人的意思,这偌大家业还是要给儿子的。” 那行商听了连连摇头:“薛夫人糊涂啊!” “要不这话说呢。”小贩也连声叹道:“那薛姑娘最是一等一的良善人儿,管家的那些日子,广散钱粮修路布施,对下头人虽严厉些,却极体恤人,那薛家的生意在她手里,竟比从前好了不少!听薛家人说,他们私底下都盼着薛姑娘长长久久地做主呢!” 行商听了却叹道:“可惜母命不可违。不过这姑娘若真如你们说的这品格,生为女儿身可当真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想着,薛姑娘若是个男人,只怕建功立业也是得!”小贩说着,又笑了:“不过都说人各有命,这薛家大爷薛蟠,就在去年里,喝醉了酒,在外头骑马,竟然一下摔断了腿,从此再起不来床了!更别说打理家业了,薛夫人无奈,只能再让薛姑娘做主了。要我说,这也是他的报应,这满金陵谁不知道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在外头做尽了坏事,听说就摔断了腿那天,就是为了一个丫头要和人家打架呢!带着十来个仆从去的,若不是薛姑娘拦的及时,只怕那人命都没了!” 行商听了连连吸气:“世上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人!” 小贩却道:“不说那薛蟠,却是薛姑娘好人有好报,就上个月,咱们陛下南巡,微服出访的时候遇了刺客,薛姑娘救驾有功,陛下就问:姑娘有何愿望?薛姑娘就说:民女惟愿一生承欢母亲膝下,照管家业,永不外嫁。陛下就亲口允准薛姑娘做了薛家女家主,还封了二品县主,听说那都是王爷的女儿才封得嘞!你听说,那‘人善之家’和‘恩德泽沛’的牌匾还在薛家正堂和祠堂挂着呢!薛姑娘如今也正经有了名号了,咱们金陵的大人见了她还要跪呢,可不是好人有好报了?” 行商听了连连点头:“怪不得这大的府邸挂的却是女子名号牌匾,还是御笔亲书。” “倒是说,你这外乡人怎得知道御笔亲书?”小贩疑惑道。 行商呼吸猛地一滞,到底训练有素,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在长安城走过,也见过几家御笔匾额,那底下的章子可不是说笑的。” “也是,要不说,还是你们有见识。”小贩连连感叹:“要不是恋着家中父母和婆娘小儿,我也想出去走走。” 行商又和他说笑几句,从他那里买了两样商品,走了。 待人走远了,小贩方才嗤笑一声,低声道:“又是个来打探消息的。” 一旁卖胭脂水粉的娘子笑了笑,又推他一下:“仔细些,别让人听到了。主子吩咐了,这些日子凡是来打探消息的,一律这样打发了。下一个你多夸主子两句,甭管来做什么的,得知道咱们主子的好处不是。” 只说县主府中,坐落在花园中一处住所,四周被竹子环绕着,堂前引着活水做凉亭水榭,没有正经隔断,却在花园中隐隐自成一处,在夏日中便格外清凉。 廊下六个粉衣女婢,一样的衣衫打扮,各个出落的秀丽整齐,正在垂头针线,偶尔说笑也都压低着声音,保证不会传到屋子里扰人安睡。 屋子里同样是静悄悄的,两个粉衣婢女在外间候着,瞧着也有些困倦,眯着眼睛,却也尽量放缓着呼吸,不打扰到内间的人。 一道漂亮雕花隔板月亮门隔开了内外间,玉色绣虞美人的纱幔轻轻垂着,掩住了内室的光景。 内室里,也是两个粉衣婢女,同外间与屋外那些一样的衣着打扮,都出落的俏丽柔美,各有千秋。但这两个却不敢打瞌睡了,一个比一个精神,鼻下、太阳穴上都涂了清凉薄荷膏,就在寝间外隔断处摆了毡垫子坐着,随时注意着里间的呼吸声。 简单的卧榻前垂着一道藕荷色纱幔,不是江南之地常见的架子床,却比之架子床更为视野开阔,夏日中也不闷热。 寝室内同样开着一道南窗,此时支开着负责室内空气流通,却掩着窗帘,保证屋外不会有人能够窥探主人安寝。 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好格局,寝室北墙下是原木色的大橱柜,东墙下和卧榻一侧设着妆台,就在窗边,采光也好,简单的矮桌上备着葵花镜台,一旁有同矮桌一色的两层架子,摞着各样妆盒、首饰盒。 床北头是和床等宽、床头等高的案几,上头简单摆着几部书并一套茶具,一只小白玉瓶中插着一条竹子的枝叶,看起来极为清新。 卧房内的摆设以简单清雅为主,却不难看出此地只是夏日避暑之处,而非正经居所。 由仪的习惯是在夏日午间睡半个时辰,其实也不是睡,闭目养神、运转内力,能够安养身心,驱散暑气。 时辰一到,由仪准时睁眼。守在纱幔外的两个婢女掐着怀表起身,一个拉起纱幔并从窗前给外头的人信号,一个捧着东西进入内侍服侍由仪漱口饮水并快速回话。 “安德坊的陈掌柜递拜帖请见,定的日子是明日,奴婢约莫着,是为了咱们酒楼合作的事情。”婢女岁云一面服侍由仪漱口,一面回话道。 由仪点点头,面色淡淡的:“那就明日见吧,吩咐厨房备好餐宴。” “是。”岁云含笑答应了,又将那一套白瓷茉莉纹盖碗奉与由仪:“今日给您备的是荷叶菊花枸杞茶,和玉的方子,她最近天热,备这个清肝明目。” 由仪身边侍女十数人,岁云、朱颜、琼枝、和玉,这四个是由仪最为得脸的四个,岁云朱颜管贴身钗环盥洗并大部分外头的消息,琼枝和玉一个擅厨一个擅医,一个管着小厨房,一个负责由仪四季羹汤饮食,而是大部分时间都在通力合作。不过由仪的小厨房只侍奉由仪一人饮食,平时清闲二人也会在由仪身边。 余下侍女中,白芷白芍随岁云贴身侍奉,佳康在小厨房上差,是琼枝手下的人。红苕做得一手好刺绣功夫,带两个侍女负责由仪贴身衣物。柔音的琵琶一绝,随云曼兮武艺精妙,是为由仪近卫。 其中出色者如上,余下虽然平平,却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伶俐人,姿容自然出色。 另外教养嬷嬷、奶嬷嬷共四个,不过早两年就已经回家待着了,如今每月领着钱粮奉养,家里人都在薛府当差,日子过得也滋润。 饮过茶,外头的朱颜和琼枝、和玉也进来了,对由仪行礼后服侍她梳妆更衣并整理寝枕床榻。 六个小丫头则齐齐在打起窗帘的寝室南窗外对着由仪行礼问安,各个面容俏丽周正的女孩儿声音也脆生生的,实在是赏心悦目。 由仪坐在妆台前梳妆,白芷从外头进来,在寝室外对着由仪行了一礼,轻声道:“周嬷嬷来了,说要给您请安。” “才出去多久就不知道规矩了?这个时候主子梳妆呢,怎么就进来了?你也是,就进来回禀了?”朱颜一拧眉,呵斥道。 白芷忙道:“奴婢知错。” 由仪淡淡道:“罢了,这一回就算了,下次不许了。” “是。”白芷松了口气,又听由仪道:“听嬷嬷在外间坐着,奉茶喝,我这头梳妆完毕再出去。” 白芷一欠身应了声,躬身退下,出去对着一名打扮光鲜的中年妇人道:“县主梳妆呢,周奶奶且坐着等等吧。” 周嬷嬷这时才反应过来时间,心中暗道:坏事了。到底念着由仪对她们还算优待,周嬷嬷便笑着跟着白芷在外间落座,婢女白芍又奉了茶水给周嬷嬷。 周嬷嬷端着抿了一口,拧眉道:“这是什么茶,怎么没用那好茶给我?” 白芍忙道:“这是香片茶,外人送的,说是极好的茶叶了,一两的价格都不便宜呢!” 周嬷嬷听了,眉目舒展开来,更加饮了几口,得意道:“我可是奶过县主的,县主当年喝着我的血化得奶长这么大,再好的的东西我也喝得、吃得、用得。” 白芍和白芷听了只当耳旁风,俩人对视着悄悄一笑,屋子里就只剩下周嬷嬷自吹自擂的声音了。 第75章 宝钗第二 薛家宝钗。 内室中服侍的四个都是自幼被由仪培养,或多或少有些武艺在身上,何况这避暑居所不算大,周嬷嬷的声音在众人耳中都清楚的很。 听着那吹捧自己并含着许多粗俗话语的声音,便是众人中最为稳重的岁云都拧了拧眉,何况是爆炭脾气的琼枝。 “多大年纪的人了,却总这样眼皮子浅的。” 由仪也轻轻拧了拧眉,却只道:“不必理会她,可知道这一回大概是为了什么事情来的?” 朱颜为人八面玲珑,消息也最为灵通,闻此略思索一下,道:“该是她小女儿大了,想要在您身边谋一份差事。或者为了她大女儿的婚事。” “我没记错的,她大女儿是在母亲身边侍候吧?”由仪自首饰盒中拣了一支琉璃嵌金刚石的钗子簪在发髻中,随口一问。 朱颜回话道:“正是呢,也很有脸面,太太前儿还将年轻时的一套衣裳赏给她了。”说着,又笑盈盈地道:“这西洋送来的钻石打造出来的首饰可真好看,亮晶晶的,簪在发髻里,衬得您的头发乌油油、黑亮亮的。” 正为由仪扫着鬓角的琼枝也笑道:“朱颜这话说得有理,回头还得让美人坊多给您打造两件嵌这……钻石的首饰。瞧我这嘴,总想唤它作:金刚石。” 岁云并和玉也都笑道:“这可有理,只是总觉着这名儿不柔和,还是钻石好听些。” 由仪拣着眉笔随意扫了扫蛾眉,道:“天儿热,不必敷粉,就这样吧。” “是。”四人齐声答应了,一面起身两两一列恭敬地分开两旁道路,待由仪出了寝间方才两两一排地跟上,好一番严整规矩、威严气派。 由仪的出现打破了周嬷嬷的喋喋不休,六个侍女同时对着由仪行了一礼,然后各自散去,就在外间针线,等候差遣。 琼枝唤了一个小丫头,吩咐她:“去小厨房告诉佳康,快将银耳羹炖上,稍后奉上来。” 朱颜则唤了两个小丫头:“去将应夫人送来的玫瑰花酱与玫瑰膏子带上,再去小厨房将那一盏荷叶茶端上,咱们去给老夫人问安。” 下头二人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也出去了。 又有人进内室打扫,随着由仪的起身,一屋子的人大多也都动了起来。 由仪则问周嬷嬷道:“嬷嬷近日安好?” 周嬷嬷笑眯眯道:“托您的福,安好。” 这边又寒暄两句,见由仪隐隐流露出些许不耐了,方才表达出了自己的来意:“老奴的大女儿,您的奶姐姐——兰娘,她得老太太的恩典,能在那院里侍候着。如今年岁渐长,老奴想着,也将她接回家里,好预备出门子了。” “婚事定下了?”由仪问。 周嬷嬷忙道:“八九不离十了,就看了老奴娘家侄子,那人品是没得说的,他们也是自幼梳洗,更和睦。” “也好,兰娘姐姐年岁也不小了,到了该许人的年纪。既然嬷嬷你要接兰娘出去婚许,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这样,我当年也算是抢了兰娘的一口奶,如今她要嫁了,我也得表一份心意。但有一点,嬷嬷还得与母亲回禀一声,到底是母亲屋里的人,我不好擅做主张,规矩上得做到了。” 由仪含着笑徐徐说道:“白芷,去取两匹好缎子来,再拣一对赤金的龙凤镯,便算是我给兰娘的添妆了。” 她笑容轻浅,又是一身水蓝衣裳,三伏天里,却让人有了如沐春风之感。 周嬷嬷听了更加欢喜,千恩万谢——她本就是因为薛夫人有意让兰娘给薛蟠做房里人才急急忙忙地来求由仪的,她虽贪恋富贵,却也疼爱女儿。若薛蟠是个健全人就罢了,偏偏如今那位瘫在来床上,让兰娘配他岂不是擎等着受罪侍候人了?还是嫁给娘家侄子,知根知底的,再有一份好嫁妆,也不怕日子不好过。 只说朱颜带着两个丫头到了薛夫人之院,薛夫人也是午睡刚起,这府里的大奶奶——陈氏正在服侍薛夫人梳洗更衣。 陈氏是薛蟠之妻,虽家境贫寒,可细数下来,她父亲也是个秀才,竟也算是秀才老爷家的小姐了。只是她父亲早两年没了,一场丧事加孤女寡母膝下幼弟,家财被人瓜分,勉强度日。后来陈母去世,她无奈之下卖身葬母,被出去巡视生意的由仪给带了回来。 ——也是因为观陈氏面相,是个最温柔却坚韧不过的人。于是由仪厚葬了她的母亲,命人照顾她弟弟,将她带在自己身边两个月,仔细观察品性。后来由仪又问她的意思:若么跟在她身边侍候两年,回头自然会给你寻一个人家,赐一份嫁妆,全了一番恩情;第二就是给薛蟠做夫人,能保证你一辈子荣华富贵,薛家未来的当家人会是你的孩子,并且会是薛蟠唯一的妻子。 陈氏却出人意料地选了第二条路,她只道:“奴婢看主子的意思,是铁了心要一生不嫁的,既然如此,奴婢情愿为主子分忧。” 孰真孰假由仪看得出,一面感念她的心思,于是也极真诚地道:“你若选第一条路,在我身边侍候几年,也算成全了一番情谊。” 陈氏只道:“您就当奴婢贪恋富贵吧,只求您照顾好奴婢的弟弟。” 然后陈氏就被送到了薛夫人身边待了两个月,不过由仪也和薛夫人说得明白,薛蟠如今是没得选择的,陈氏品性好,娶进来不会搅家生事。 薛夫人那一回正经见识了由仪料理薛家有异心的旁支的铁血手段,哪里有不答应的? 于是薛夫人也只能闷闷地答应了,但话虽如此,私底下免不了觉得委屈了儿子,想要好生调教调教陈氏,一则给她立规矩,二则也叫她知道怕,不要光和由仪一条心。 但这是注定不成了,由仪立着,即便是将陈氏放在薛夫人身边,也是以客居的身份,吩咐府内上下唤陈氏:陈姑娘。又安排了两个心腹服侍陈氏,薛夫人想给陈氏立规矩,难为陈氏,那是难如上青天。 不过陈氏性子也好,对薛夫人毕恭毕敬、处处体贴地孝顺着,倒也让薛夫人满意了些许。 后来二人成了婚,薛蟠喜欢陈氏的容颜姣好、品性温柔,对她极为满意,陈氏对薛蟠也有手腕,二人竟然也算过得不错。只是成婚几个月,陈氏的肚子没有动静,薛夫人又眼瞧着她和由仪一条心,不免又动了别的心思。 兰娘便是其中表率了。 话不多谈,且说这边朱颜带人到了薛夫人院中,薛夫人忙让进来,听朱颜对她说了许多吉祥话,又将东西奉与她:“这荷叶菊花明目茶是县主特意嘱咐奉与您的,玫瑰花酱和膏子品质上佳,花酱冲水内服可活血养颜,玫瑰膏子匀面最是红润养肤,都是县主惦记着您的。” 无论什么话,从朱颜口中说出来都是好听的。她把薛夫人哄得开心极了——其实薛夫人未必不喜欢女儿,只是她总是更偏爱儿子,又想着能把持些事情。 但要论对女儿的心,薛夫人也是真的,此时听朱颜说由仪如何关心她便欢喜极了,直道:“天儿热,多照顾着你主子,吩咐厨房炖些绿豆百合粥,就着酱菜,宝钗就喜欢这个。” 朱颜含笑应了,又对陈氏一欠身,道:“有人给县主送了两匹颜色鲜亮的好料子,县主吩咐人给您裁制了两身新衣,后日赴应天府周同知家的宴。” 陈氏忙应了一声,这样的事情自由仪封县主后常有,她也做的顺心应手。 薛夫人大不乐意,自打女儿封了县主,她出去人人奉承,她自然比从前乐意去赴宴,好被众人拥捧。 朱颜却有一套法子来应付她,只笑盈盈道:“县主说了,这些日子天儿热,您好好儿在家歇着避避暑气,也调养身体。等入了秋,天气凉爽了,甄家的赏花宴您再去。下头铺子献上了新的珍奇首饰,县主挑了顶顶好的给您,回头奴婢再走一趟,给您送来。” 薛夫人听了就眉开眼笑,口中只道:“多大的事情,也让你跑一趟,打发下头小丫头来就是了。” 朱颜听了只当耳旁风,仍道:“您的事情自然是咱们府里第一要紧的,县主事忙来不了,奴婢若不亲自来,县主要恼的!况那首饰也珍贵,让小丫头们送,一个一个的手脚不麻利,怕磕了碰了,也是可惜。” 薛夫人听了连连点头,更是心情舒畅,直道:“果然你这丫头最是伶俐。”又吩咐人:“还不快将新打的锞子装两个给朱颜姐姐拿着赏玩。” 便有薛夫人房里的丫头同喜将一个装着十来个福寿如意、富贵牡丹等纹样的锞子的荷包拿来给朱颜,又抓了几百钱给跟着朱颜来的两个丫鬟,极为周到。 众人又谢过了,薛夫人被哄得心情舒畅,于是对陈氏道:“下去,让她们给你端个凉碗子吃,我这不需你服侍了,回去看看蟠儿吧。” 说完,转过头,薛夫人又看向朱颜等人:“也去吃一碗凉碗子吧,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过来一趟了。” “是。”于是朱颜等人齐齐应了,却又在两旁避让着,等陈氏先出了门,方才跟在她后头出去了。 第76章 宝钗第三 薛家宝钗。 薛家的生意大多都早步入正轨,由仪早两年又以铁血手段立威,下头能人也多,倒不需她操心多少。 各家往来事度自然有岁云、朱颜操心,她们两个都是心里有谱的人,里里外外操持起来毫不费力。陈氏又最是温恭谦让,每日在薛夫人面前殷勤尽孝,回来也能将内宅之事打理妥帖,不需由仪操心。 所以这薛府上下算起来竟是由仪最为清闲。 金陵地处江南,天气炎热,每逢夏日便是酷暑难耐,薛府到底是大世家,虽只是商贾之流,也有自建冰窖藏冰。 薛夫人一则到底年迈,早年又为夫君儿子之事耗费心神,二则也好油盐重口,身体并不算好。每逢夏日便是薛夫人的日子最难过,由仪早早命人起了冰置在薛夫人房中,又安排府内供奉大夫每日请脉,陈氏小心殷勤地侍候着,薛夫人这日子过的也是极好的了。 说起来,靠着那救驾之功恩庇寡母,薛夫人也被封了三品淑人。在如今的金陵,便是应天府知府也不过是从四品官衔,可见这个三品淑人的值钱程度。 若说比薛夫人等级高的,也就是扬州城甄家那一位奉圣夫人,她家里还有一个如今在宫中做太贵妃的姑娘,这位老夫人又是太上皇的奶母,有太上皇挂念,身份不同凡响。 其余的便没有什么了,毕竟金陵虽为龙兴之地,发家的开国功勋也多。但这其中大多有脸的都随着去了长安城也就是都城,一代代下来,早成了北人,金陵如今有爵位的人家也不少,但历代传下来,也早没了当年的风光,如今就只靠着那微末爵位和多年积攒的祭田家底吃饭了,或者说比之大多豪商人家都不如。 等哪一日家里老的没了,那就真成了平民人家了。 陈氏带着贴身丫鬟捧着账本一路顺着花园的小径过来,远远便听到悠扬的琴萧乐声,婉转如诉,荡气回肠。再抬步行走一段路程,便能隐约见到被翠竹环绕的小亭尖角,白芍在栏门外候着,见陈氏过来忙欠身行礼:“大奶奶安。” 陈氏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又问:“谁在里面?” 白芍笑道:“朱颜姐姐抚琴,岁云姐姐吹箫,柔音弹琵琶,前日带回来的碧鸢姑娘起舞,没有外人了。” 陈氏笑吟吟道:“县主好兴致。” “正是呢。”白芍笑着引陈氏入内,二人顺着鹅卵石铺就、鲜花翠竹簇拥着的小径漫步前行,不多时便见一片露角荷叶与一汪碧水中环绕着朱红描漆的小亭台,四周白纱轻垂,隐约能见到绰约曼妙的人影。 此时已是旭日斜阳,天气比之晌午又清爽了许多,况此处临水,更为清凉。 陈氏踩着小桥往水中央的亭台上去,一路婢女婆妇纷纷欠身作礼,她含笑点了点头,一面摆手命众人起身。 亭中正热闹着,岁云、朱颜、柔音三人于一旁奏乐,一名身着碧色舞衣、乌发散披以翡翠为饰的绝代佳人赤足于织金云鹤纹毯上作舞,舞姿之曼妙绝伦,便是遍寻江南之地,怕也寻不出生胜一筹之人。 ——这便是碧鸢,从前是画舫上的舞伎,偶然被男装出行的由仪碰上,因喜爱她的舞姿,于是带了回来养在家中,偶尔传召舞蹈一番。 正主由仪闲闲歪在一方软塌上,周围也有几个容颜出色的婢女服侍,或捧瓜果点心,或奉清茶酒水,更有身姿曼妙者跪坐打扇,均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周围环绕侍奉的都是各有特色的美人,不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也各个出落的春花秋月,各有风范。 见陈氏来了,由仪摆摆手,乐声止住,碧鸢停下舞步在一旁的软垫上跪坐下来,陈氏含笑道:“将这一月份的账本对齐了,送来给县主看看,如果没有问题,便可发放月钱了。” 由仪点了点头,示意岁云接过,又命人给陈氏添了坐席:“嫂子请坐。” 陈氏于是含笑落座,白芷奉了茶水与她,然后恭敬退下。 由仪又命人端了两碟瓜果点心与她,陈氏略尝了尝,与由仪说起些家务人情话来:“前儿兰娘她妈,也就是县主从前的奶母周嬷嬷与太太求了她女儿出去婚许,太太虽不大情愿,倒也同意了。赏了兰娘二十两嫁妆钱,我又许了十八两,并从库房中拣了两匹缎子、两件首饰给她,不为别的,好歹一家都在府上办差,她老子娘服侍县主您一场,兰娘在太太身边这些年也是极尽心的。” “这些嫂子做主就好。”由仪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倾听。 只听陈氏又道:“近来京中荣府姨太太来信,想要邀太太和县主往京中小住些时日,太太颇有些意动,还得请县主的示下。应天府新来的知府贾化贾大人上了任,听说是荣府保荐,从前在巡盐御史林如海林老爷家做西席教导他家小姐,两家也算转折亲,您看礼物怎么送?” “如从前的应大人一样就是了。应大人这回高升入京,记得被厚礼送去。”由仪随口应了,又多叮嘱了一句。 陈氏含笑答应:“是,我明白了。” 正说着话,那头有人来传:“太太屋里传饭了。” 由仪道:“我今儿就不过去了。”又对陈氏道:“嫂子替我问个好儿。” 陈氏一面起身,含笑答应了,又对着由仪略行一礼:“告退了。” 陈氏去了,由仪又命碧鸢回去了,自己也回了屋子里。 正屋后连着一处露天的小露台,周围鲜花锦绣环绕着,也算一处景致。 一面命人传晚膳,由仪在摇椅上坐着,慢慢思索着。 【薛氏宝钗一生愧对者唯林氏黛玉一人,若再有一愿,便望宝玉配黛玉,如此二人称心如意,也算了却妾一桩心事。】 由仪随手敲着竹藤编制而成的桌几,心中慢慢构思着自己的想法。 “岁云。”她忽然开口唤道:“巡盐御史林家和咱们家有往来吗?” 岁云略怔了怔,思索片刻,道:“老爷先头在时和林老爷关系不错,每逢年节都有往来。这些年,一切节礼也都和往年一样。” 说着,岁云打量了一下由仪的面色,小心插了一句:“这月十二是林老爷的生辰,虽然林夫人去了,林家不办庆宴,但咱们家也是要送礼过去的,这些惯来都是太太操办,今年许是交给大奶奶了。” 由仪略想了想,吩咐道:“将我书架上红木盒子里放的那一幅字画取来。” “那是闲云先生的真迹。”岁云一惊,小声提醒道。 “巡盐御史林如海痴迷闲云先生字画笔迹。”由仪长长叹息一声:“也算成全了故人心意吧。” 岁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应了一声,唤了白芷来再三吩咐小心,方才命她去了。 由仪夏日避暑的凭竹小筑和她正经住所持安苑之间还是有些脚程的,白芷这边去了,好半晌才回来,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一只红木长匣。 由仪随手将匣子打开,将里头的卷轴散开,抬手在上头轻轻一抚,又卷好放了回去,递与白芷,道:“给嫂子送去,告诉她:这一卷《雨夜凭风图》要送给巡盐御史林如海林老爷做寿辰贺礼。” 白芷也开始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多年的训练让她下意识顺从由仪的指挥,于是轻声答应了一句,捧着那匣子去了。 这边晚膳齐备,朱颜亲自捧了碗筷与由仪,一顿晚膳用的悄无声息。 四周侍女婢仆虽多,声音却小,小到庭院中竟然能够听到夏日傍晚的微风划过树叶、花草的细微声响。 因不喜贾雨村为人,他上任的宴会由仪并没亲去,只让陈氏带着礼物到场,算是成全了一份礼数。 不过贾雨村也不敢有什么异议,还得嘱咐他夫人好生对待那位没有诰命品级薛家大少奶奶。 林如海的动作不慢,或者说由仪的暗示十年如一日的好用。 总之,林如海一封书信飞往都中,林府上下热火朝天地操办起了大小姐订婚的事宜。 由仪见此自觉功德圆满,含笑功成身退。 别说她不讲究,这种事情是真不好办。要是不用暗示,直接让林如海知道红楼原本的发展轨迹,只怕就不是两个玉儿订婚,而是贾府被林如海的故交们参死了。 果子露的滋味酸甜爽口,自入口到落胃,带来慢慢的舒爽来。 由仪慢慢饮了半盏果子露,那头白芍忽然来回禀说:“太太说有事儿,请县主过去一趟呢。” 由仪挑了挑眉,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岁云忙回屋内取了一件藏蓝色绣白玉兰的大袖纱衫来为由仪穿上,又替由仪整了整发髻,道:“太太这时候请您过去,八成是为了京城里姨太太的事儿。” 由仪轻嗤一声:“贾林联姻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姨妈再如何挣扎也是痴人做梦,无用!还不如赶紧找个好大夫给林家姑娘调养身体,再好好教导林家姑娘掌家中馈之事要紧。” 又道:“母亲也是痴了,好生生的姻缘,总想着往里插一脚。” 岁云无奈笑道:“这不婚事到底还没定下呢吗?天下的婆婆少有看媳妇顺眼的,姨太太如此也是正常。只是……” “就是太太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姨太太也不对。大家虽说是亲戚,若在一起自然是亲上加亲,可咱们主子好歹也是朝廷县主,就巴巴得攀上人家的宝贝蛋,听说那可是十来岁了,诗书不读,每日于内围厮混!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员外郎,也好意思来攀扯咱家县主。”琼枝脾气爆,噼里啪啦不管不顾地就都说出来了。 “都是主子,哪有你说话的余地?”岁云柳眉倒竖,眼神一凛,琼枝便气弱了——她们自幼一处长大,岁云对她来说就是个大姐姐,她也是怕岁云的。 由仪随意摆了摆手,将桌上一碟点心递给琼枝,笑道:“今儿的梅子糕喂儿不错,你歇一歇吧,吃点点心喝喝茶,天儿热,心平气和些。” 琼枝忙应了,端着一碟点心看着那一抹藏蓝的身影缓缓离去,良久,垂头看了看碟子上摆盘精致的点心,轻轻笑了。 ———— 唔,其实大家捋一捋宝钗这一篇女主过来之后、此时之前的时间线,你们会发现女主本身就是一个很凉薄的人。 第77章 宝钗第四 薛家宝钗。 薛夫人的院子是薛府中数一数二的一处,雕梁画柱、风格大气,处处摆设奢华,与薛府简单清雅、风景秀致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这一处名为“鹣鲽苑”的院落,是当年薛老爷求娶王氏贵女特意建造的,处处迎合北地风格,光看名字中的“鹣鲽”二字,便可知薛家对于这一桩联姻的诚意了。 按理说,王家嫡女本不该嫁给薛家这种商贾人家的。薛夫人本该如她的同胞姐姐,如今的贾王氏一般嫁给勋贵人家,得一门显赫亲事。但当年时局动荡,王家眼看就要没落,为了拢住薛家这个钱袋子,只能狠心将女儿嫁过来。 不过薛家的诚意是可想而知的,自打两家联姻之后,薛家每年送往京中的银钱都有几十万之巨。也直到薛老爷去世之后,由仪接手产业,这一桩银钱才被由仪停了。 不过王子腾也体念如今薛家和往日不同,由女孩儿支撑门户,他那边在官场上又立了起来,倒也没追究,不然只怕由仪还要有些麻烦事了。 由仪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到鹣鲽苑的时候,陈氏已经在了。 陈氏是个封建社会标准下极为标准的贤惠儿媳妇,对薛夫人这个婆婆是真的恭顺孝敬,每日三次请安,服侍更衣用膳,早晚晨昏定省,除了和女儿一条心又把持儿子以外,实在是极和薛夫人的心意了。 “母亲。”由仪对着薛夫人略欠了欠身,道:“您唤女儿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薛夫人笑着命她坐下,又让婢女捧了茶水来,对她笑道:“我命厨房做了绿豆百合粥,吃着味儿不错,给你留了一碗,还有些你姨妈打京城送来的酱菜,你吃着定然喜欢。” 说着,薛夫人又吩咐同喜:“将姨太太送来的酱菜给县主夹两碟子,还有吩咐厨房做的桂花糯米糕也切一些过来。” 同喜笑盈盈地一欠身,答应了:“唉,奴婢这就去。” 薛夫人又对由仪道:“我就料定了你还没用午膳,这不,大上午地把你叫过来,你吃着,我有些事儿与你说。” 由仪点头应了,那头薛夫人房中的丫头手脚麻利地搬了一张高几在由仪身前放下,又将粥水、酱菜、点心摆上了,对由仪一欠身退下了。 由仪就慢慢喝粥,一面听着薛夫人絮叨:“你姨妈来信了,说邀请咱们去京中住一段日子,我也念着许多年没回京了,想回去。一则,回家看看,二则,也和姨妈叙叙旧,三则,当年的小姐妹们都在京中,多年未见,也甚是想念。” “你外祖父母虽然都葬在了咱们这头,可我这些年困于内宅,也不能时常拜见去。这些日子我总做梦,梦到当年在家里的日子,再有你舅妈年岁渐长,我也想回去与她见一见。” “你这孩子这样大了,还没见过你姨妈呢吧?还有她家里,你凤姐姐也嫁了过去,我想着,咱们去京里,就在你姨妈家住些日子,大家亲近亲近。” “况你年岁渐长,总在南方这地方,可如何寻一门好亲事呢?到底都中才是天下第一繁华地,皇城根儿底下,勋贵人家多,以宝钗的身份容貌,总在这南方岂不耽误了?” 诸如此类的话,薛夫人说了好多,直到口都说干了,由仪方才放下了那精致的莲花式小碗,一面漱了漱口,又取帕子拭擦嘴角。岁云接过婢女捧来的茶水奉与由仪,由仪慢慢饮了两口,方对薛夫人道:“母亲若想上京走亲戚,倒也不是不可。我本也想着,南地的生意是稳固了,要去京中看看,一则稳住那头的生意,二则也看看,发展发展新路子。” 薛夫人听了就眉开眼笑了,很是欢喜:“这就是了。” 由仪却又道:“只是咱们这个身份,住在人家家里实在是不便的。故而我早命人在京中买下了房产,如今正收拾着,等入了秋,就该齐整了。女儿想着,不如明年开了春儿再进京,到时候咱们这边也热起来了,京里反而凉爽些,母亲苦夏,在京里也能过个好日子。” 薛夫人听了大不乐意,由仪却冷了脸色:“母亲若是不愿,女儿尽可以让人打点车马从您入京,只是女儿如今在南边儿还有事,却脱身不得。” 薛夫人听了气极了,一手指着由仪,连声叹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若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我……” 她猛地住了口,下意识看向由仪,果然见她冷着脸看过来,一双水杏眼儿仿佛含着无限冷冽寒光。 由仪轻哼一声,道:“女儿如今已是这样了,县主之尊和仁善之名足以保女儿一生无忧,您何必苦苦执着于那一桩婚事呢?” 薛夫人苦口婆心:“女孩儿总是要嫁人才有个依靠,况那宝玉人品性格都是极好的,又是官家出身,岂不是一个极好的去处了?” 由仪眯了眯眼,心中了然:“母亲是此时还执着于我薛家门第吗?焉不知若非薛家,王家岂有今日之繁华?这些年薛家往王家送的东西,不提年节礼物如何丰厚,单是现银就有百万之巨。若非我薛家之富贵,母亲便是嫁了哪一个官宦人家,又能有如今的穿戴用度?您如今过得,可比那些王侯家里的老太君差了吗?” 薛夫人被她说得心口直突突,面色青白,也不知这气中掺和着几分心虚。她一手拍了案几,怒道:“孽障!谁教你这样和母亲说话的?” 陈氏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由仪的面色,见她仍然淡淡的模样,便松了口气,悄悄低下头去,不看这娘俩之间的事。 由仪道:“没人教导,只是心中不平罢了。那贾家宝玉不喜读书,素来于内围之间厮混,与贾府丫头不干不净,这就是您给女儿挑的好婚事?” 薛夫人被她问的一愣,下意识拧了拧眉,懦懦地张了张口,勉强道:“哪家的公子哥儿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使唤丫头?” “我父亲就没有。”由仪腰背挺直,仰着下巴,看起来很骄傲的样子。 薛夫人猛地一怔,眼圈儿迅速有些红了,想起薛父来,不免缓和了语气:“宝丫头,母亲知道你心气儿高,一心想要光耀门楣。可咱们女人,没个依靠是不行的,你看那宝玉,虽然风流贪花了些,可对姐姐妹妹们最是温柔怜惜,婆婆又是你亲姨妈,贾家又是国公府邸,一等一的好门第。日后嫁给了他,你的日子也不愁过啊。” 又道:“况且早年那和尚给你那两句话,錾在金锁上,和宝玉那块娘胎里衔出来的玉岂不是一对儿吗?” 由仪狠狠皱眉,道:“如今谁不知道巡盐御史林家有意给他家大女儿和贾家宝玉说亲,那两个还是正经的姑表兄妹呢!姨爹那是林家姑娘的亲舅舅,贾家老太君是林姑娘的亲外祖母,听说那林姑娘可是贾老太君的心尖尖儿!咱们这样插进去算什么呢?” 薛夫人拧了拧眉,不免有些气弱,却还是道:“这……这你姨妈不是不乐意吗?老太君还能压着他娶不成吗?况如今还没说定呢,林家那丫头片子身体纤弱,性子又不好,哪能和你比?” 由仪叹了口气,道:“总归这事儿母亲您就别想了,近来天热,您若实在不习惯,我让人送您去城郊的园子上避暑。若还不好,干脆女儿命人打点车马送您上京,您自选吧。” 由仪说完起身甩袖而去,留着薛夫人面色青青白白地坐了好久,然后猛地将手中的茶碗摔出去,低声怒斥:“她这是什么态度!” 陈氏面容冷淡地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满屋子的婢女下人都是一声不发地恭敬候着,没人敢上来劝半嘴。 这个时候,说县主好话,夫人不听。说县主坏话,那就一家老小都待不下去了。 所以还是沉默些比较好。。。 薛夫人越想越气,坐了好半晌,狠狠将桌上的东西都甩到地上,哭道:“老爷!您的好女儿!” 又来了。 陈氏木着一张脸,心中哀叹:千百年的老套路啊。 在薛夫人这里听了一长串的哭泣感叹,陈氏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喝茶,直到薛夫人见她木着一张脸的样子便觉着心烦了,方才摆摆手,颇为嫌弃地道:“去吧去吧,看着你就闹心。” 陈氏老神在在地起身,对着薛夫人一欠身:“媳妇晚间再来请安。” 然后带着贴身侍女离去了。 陈氏和薛蟠居住的弄湘苑在薛府西北角上,前堂引了一湾活水,红鲤绿荷,时值七八月里,荷花怒放着,亭亭玉立于水上,满满的水乡柔婉风情。 正屋是个两层的小楼,陈氏和薛蟠住在二楼,却也各有床铺,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分开睡的。 一见陈氏进门,她的丫头文思忙迎了上来:“奶奶可回来了。” 陈氏点了点头,问道:“大爷用过药了吗?” “没呢。”文思苦笑着:“怎么劝都不听,非要等您回来。” 陈氏安抚地拍了拍文思的肩,道:“我这去劝大爷用药,你去和厨房再核对一下明日的餐食。知府夫人不食辣,同知夫人怀有身孕避讳颇多,需得多注意些。” “是。”文思答应了一声,忽地又道:“方才县主屋里的朱颜姐姐过来一趟,送了一套嵌猫眼儿玛瑙的白玉头面来。” 说着,又亲自捧了个盒子来给陈氏看,陈氏见了轻轻一笑,用手细细摩挲着,很是欢喜地道:“收着吧,明儿便用这一套头面。” 文思答应了,陈氏又问:“药热好了吗?快些端过来。” 侍女“哎”地答应一声,不多时用添漆小茶盘捧着一碗药过来,一旁还放这个缠丝白玛瑙小碟子,里头盛着一碟子颜色鲜亮剔透的蜜饯。 陈氏扬扬下巴示意贴身婢女文莺接过,又吩咐捧药来的侍女:“黄大夫开的那两个方子,今儿晚上两贴都熬了,睡前奉上,第二贴我吩咐文莺去取。” 那侍女便是负责陈氏屋子里的小茶房的人了,此时听了答应一声,道:“奴婢即刻命人去抓药。” 陈氏点了点头,带着文莺进了内间。 第78章 宝钗第五 薛家宝钗。 坐落在江南水乡中的庭院,精致秀美,群水环绕,清雅柔婉。 庭中梧桐亭亭如盖,廊檐下垂着小巧的风铃,每逢清风吹过,声音琳琅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 庭前小池塘中荷花徐徐绽放着,粉白的花朵或高或低,或亭亭玉立于荷叶从中,袅袅娜娜,或轻轻依偎在碧绿圆盘旁,温柔婉约。每逢清风徐来,姿态摇曳,或直或弯,缓缓诉说着一派的清雅含蓄。 朱红描漆的小亭坐落在水上,与两岸连接的无非是小巧秀致的汉白玉桥,柔婉中也彰显着底蕴。 亭子的四周檐角下垂着些精巧别致的玉铃铛,风吹铃动,清脆悦耳。以白玉为饰,既彰显出主人家的高雅品位,又暗暗隐喻着殷实阔绰的家底。每逢铃声响起时,随着四周飘逸着的白纱,便更加有意趣了。 不大的地方,比起北地大家动戈能办起一场宴会的院子前庭不同,却别有一番轻巧别致的意味。 竹子扎成的篱门不远处,着一身碧绿衣裙的岁云对着那位眼睛落在庭院中久久不动的妇人行了一礼,含笑道:“夫人请。” 这正是新任金陵应天府知府贾雨村的夫人,贾甄氏。 这位贾甄氏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衣着还算华贵,挽起的发髻上簪着两样金钗玉钏,眉眼温柔,看起来是个最温柔含蓄不过的女人。 她收回眼睛,在心中叹道:都听人说甄家如何的富贵,可当日在甄家见过的景致竟然比不过这小小的一处庭院。果然人家说的薛家不是虚的,这位县主的凌厉手段也不是假,不然哪家舍得在姑娘的闺房下如此的血本,光那十来个玉铃铛,便抵得上她一身的打扮了。 心中如此想着,贾甄氏还噙起了一抹笑意出来,将一个绣着杜鹃花的小巧荷包塞给了岁云,笑着道:“一点子心意,姑娘拿着喝茶吧,有劳姑娘了。” 岁云低眉浅笑着收了,一面引着贾甄氏入内。 由仪正在会客厅中坐着,曼兮跪坐在一旁烹茶,随云守护神一样站在由仪身边不远处,朱颜与白芷、白芍均在一旁待命。收拾的通透整齐的会客厅其实并不大,铺设着原木色的地板,一切家具都是淡色的,窗子开的很大,镶嵌的是颇为珍贵的玻璃,垂着素白的轻纱,看起来素雅简洁又明朗秀致。 贾甄氏浅浅一扫,心中的震惊便止不住了。玻璃何等珍贵,她便只在前日赴甄家宴席的时候见过甄大夫人命人摆出来的玻璃酒杯,从前都是闻所未闻,如今这薛家竟能以大块的玻璃做窗,实在是财大气粗。 又叹道:怪到听人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如今可算是见识了。 心中思绪万千,贾甄氏面上还得噙出笑容来给由仪请安:“本是来见大奶奶的,想着到了贵府不来给县主请安岂不不美?” 文莺在一旁一欠身,道:“同知夫人与知府夫人同来的,因身上不爽,先回了。命奴婢替她给县主告罪。” 由仪笑了笑:“这没什么。” 她道:“夫人既然来了,便多留些时候。嫂子留午膳了吗?” 后头一句是问文莺的,文莺笑着一欠身,道:“留了。” 由仪便点了点头,摆了摆手,也不说话,端着手上的茶碗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却不饮用,而是随手一阖,搁置在手边的高几上。 贾甄氏看出是送客的意思,不免又得笑着道:“听闻县主有午睡的习惯,今日是妾身叨扰了,这就告退。” “让嫂子好生招待。”由仪对文莺叮嘱一嘴,好歹做足面子,又对贾甄氏笑道:“我也不留了,夫人慢走吧。” 又命人备了竹轿来,贾甄氏忙道:“不必劳烦了,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由仪点点头,示意岁云送客,又唤朱颜道:“将新得的茶叶跟着送一罐子去,交给嫂子。” “是。”朱颜应了一声,躬身退下了。 人都散了,由仪随意从一旁扯了个倚枕来,往榻上歪了歪,对着曼兮懒洋洋地道:“斟一杯茶给我。” 曼兮柔声答应,一面奉了一只翡翠小茶钟给由仪。 曼兮和随云二人在由仪身边,虽都是近卫,却也有不同。曼兮舞得一手凛凛如风的好剑法,独自一人招架四五个青壮男子不在话下。并除了本职以外,曼兮还擅长茶艺,点香插花都略有涉及,真算起来,怕一般的闺阁小姐都不及她。 随云则使得一手好暗器,百丈之外可轻松取人性命,例无虚发。而她感觉又最敏锐,平日虽习惯隐于暗处,但有人靠近最先发觉的也是她。 慢慢饮了半盏清茶,由仪揽着倚枕在榻上歪了片刻,忽然道:“今儿二十几了?” “回主子话,二十三了。”曼兮轻轻一笑,声音清脆悦耳。 由仪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生,慢慢阖目,随口道:“我眯一会儿,屋里人都散了吧。岁云你也去歇歇,随云曼兮在就好。” 随云忙自柜中取了一条线毯来搭在由仪身上,岁云摆了摆手,对着曼兮、随云二人打了两个手势,带着屋里的其余侍女退了下去。 进了九月里,金陵的天气便比夏日凉爽些了,虽然比起北方仍然闷热闷热的,却足够被炎炎烈日蹂躏几个月的金陵人名舒一口长气了。 由仪搬回了持安苑居住,因换季底下铺子换产品路子或发展新的产业链忙碌了几日,等清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秋日的风徐徐吹着,迎面吹来,带来满满的菊花香气。 至今陈氏有孕已有一个半月,虽然没说确诊,府内供奉的黄大夫于妇科颇有钻研,他既然提出来了,那就绝不会有错。于是虽然月份还浅,不好公之于众,但薛府内已经传遍了,薛夫人欢喜坏了,也不和女儿置气了,叫了由仪去几次三番小心试探她的意思,就为了未来薛府的着落。 一面,薛夫人也不让陈氏在身边侍奉了,每日三次吩咐人炖了燕窝银耳一类的补品送给陈氏,着重嘱咐了陈氏身边的侍女们,甚至想要派心腹过去给陈氏安胎。 最后还是由仪出面拒了,在府内家生子中挑选了四个有经验的过去轮流侍奉陈氏,又请了一位名声极好的擅长妇科的医女回来贴身陪侍陈氏。 岁云和朱颜双剑合璧揽下了薛府内部的家务事,陈氏从此过起了吃喝养胎的日子。 “您午膳用的不多,奴婢合着桂花糖蒸了栗粉糕,还有肉松牛乳糕,冲的果脯藕粉是咱们府内自作的,比外头买的滋味好上不少。”琼枝提这个掐丝小红盒进来,对着由仪一欠身,含笑道。 由仪拄着下巴看着一碟碟精致的吃食,忽然转头问岁云:“府里还有多少螃蟹?” 岁云道:“约莫还有四十来斤,因今年告诉下头大奶奶身子不爽,故而送的少了些。太太院里统共领了十来斤,太太用了两餐四只,蟹腿子零散炒了一顿,余下的赐了下人们了。大奶奶院里,因着身子避讳,没领,于是下人们便也空了。咱们这头虽用得少些,在府里却也占了大头了。” 由仪随意舀了一勺藕粉,道:“明儿一早想用蟹黄汤包,奉母亲一屉,我这里一屉。余下的螃蟹就不留了,煮着你们各处分着吃吧,注意些,别闹出个大矛盾来。” 又问道:“瓦匠工人都寻好了?含灵馆的收整一定要慎之又慎,一切按照早备好的图纸来,不可有一份差错。奶娘的人选都挑选的怎样了?朱颜你好生查选一下,定然不能有人品问题。含灵馆预备的下人都要精挑细选,但凡有一个出岔子的——你们知道我的脾气。” 她轻轻一笑:“你们是我带回来的人,我是信得过的。但底下有家生子家里的人动了什么心思,你们最好警醒些。” 朱颜、岁云齐齐欠身应是:“奴婢遵命。” 由仪又问和玉:“大嫂子胎像如何?” 和玉笑道:“大奶奶身体康健,黄大夫开的方子也极为稳妥,胎像很好。” 由仪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回,无论男女,一出生我便能轻松许多了。” 岁云笑吟吟道:“鲜少见您这样情绪激烈的。” “我不是情绪激烈,我是被你们太太给念叨烦了的。”由仪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前儿甄家大太太打发人来要那一味‘安宫牛黄丸’,给她送去了?” “送去了。”朱颜道:“这甄家太太也是,甄家多大的人家,至于打发个人巴巴一二个时辰的路程来,就为了一味丸药吗?” “甄家如今还真未必怎样了。”岁云道:“前儿下头当铺送了一对瓶儿来,你猜怎得?官窑烧制,内廷司的印子,大内造的!我好奇,打发人查了一查,竟然是早年太上皇赐给甄家那位奉圣夫人的!我再让人一打探,可不就知道了?甄家如今当家的那位奶奶竟然将手伸到了老夫人的私库里!东西拿出来当了做周转,那甄家如今可没有当年黄金铺地的风光了。” 她摇了摇头,叹道:“要不说,这世事难测呢。当年甄家大太太想纳咱们县主给他家那个宝玉哥儿做二房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甄家也有这样入不敷出的境地?” “未必就入不敷出了,只是小辈作乱罢了。如今那位太贵妃还立着呢,虽然前头那位王爷没成,却也仍然是亲王之尊,甄家……且看着吧。”由仪拣了块栗粉糕尝了一口,随口对琼枝称赞道:“今年的桂花糖滋味比去年的浓郁。” 琼枝听得眉开眼笑,又对朱颜和岁云道:“我可不管你们外头那些个事情,只是如今主子吃得好最重要,快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人家怎样和咱家有什么关系不是?” “是是是,琼枝你说得有理。”岁云含笑点了点头,外头与朱颜相视一笑,均是眉眼温柔。 第79章 宝钗第六 薛家宝钗。 一连四五日的大雨将人困在屋里不爱出门。由仪懒洋洋歪在特意搭建的暖炕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眼睛湛蓝的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和玉挑了挑火炉里的炭火,对由仪笑道:“溪柴火软漫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主子好惬意啊。” 由仪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勾了勾嘴角,笑了:“煮一壶桂花茶喝吧。这个时候,甄家应该闹开锅了吧?” 后头一句是与朱颜说的,朱颜闻言一笑,道:“可不嘛,甄二太太那个二愣子就敢把事情往出捅,甄老太太气的够呛,就差一闭眼往后一躺了!如今,那位可端不起奉圣夫人,奶过圣人的架子了。” “你这一张嘴啊,也不积些阴德。”岁云捧着一个黑漆小匣子打外间进来,听了这话,笑着嗔了朱颜一声。 朱颜道:“我就是看他家不乐意,老的老小的小,一家上下没个好心眼子!当年那位奉圣老夫人和甄家大太太算计咱们主子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个吃斋念佛,满口‘阿弥陀佛’的慈悲心肠。” 和玉对岁云道:“岁云姐姐,你就别说朱颜了。这话就在咱们屋里说说,也传不出去,也算让朱颜姐姐出一口气。当年去甄家,我和朱颜跟着去的,您是没见到甄家那几位的嘴脸!当年闹成那个样子,满江南谁不知道?后来咱们主子封了县主,立了起来,还不是一家人巴巴地递帖子凑上来。” 岁云听这话,就知道她也有怨气,便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她也并不是责怪朱颜的意思,只是提醒一句,有些话到底隔墙有耳,此时在这里说的还好说,若到了外头,这话指不定怎么传出去呢。 她又将手上的匣子对着由仪打开,笑吟吟道:“新得的半斤岁柏香,奴婢给您燃上?” 由仪随手在多宝阁上一指,道:“要那一只青玉的香炉。” …… 金陵的第一场雪来的很晚很晚,由仪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身上厚实暖和的狐裘,伸手去接落下的雪。 曼兮笑吟吟道:“主子几时也有这童趣了?” 由仪也轻笑一声,随意取帕子试擦了一下手掌,吩咐:“取一些竹叶上的雪水回来吧,煮一壶茶喝。” 白芷轻轻行了一礼,应了:“奴婢这就去。” 由仪回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你家里没要接你回去过腊八?” 白芷抿嘴儿一笑,虽矜持,却也喜气洋洋的,令人一看了就是从心里透出来的舒爽喜悦:“倒说过一嘴,我说这里头还有差事,没应。” “去吧,不然你家里还以为我这儿是个怎么只进不出的地方呢。”由仪随意摆了摆手,道。 白芷一愣,然后就被岁云轻轻推了推:“回去吧,这是主子体恤你呢。” 白芷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对着由仪行了一礼:“谢主子体恤。” 由仪对她轻轻一笑,道:“回去住两日吧,你成年在我这里,如今年岁渐长,你母亲还不为你筹谋这?” 她轻轻打趣了一嘴,白芷听着微怔,然后登时脸羞的通红,低下了头,懦懦地半晌没开口。 由仪摇头,无奈道:“怎么还羞上了。你也服侍我这些年,如今既然到了年岁,那事说通了就告诉我,我的习惯你是知道的,到时候还愿意在府里,我就给你安排个差事。” 白芷抿了抿唇,对着由仪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由仪又在廊下驻足看上,见白芍带人去取雪,忽然问道:“白芍今年也十六七了吧。” 岁云道:“主子您这红娘还做上瘾了?白芍年岁虽不小了,她爹娘还想留她两年呢,暂且不着急。” “如此,也不着急。”由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冷的彻骨的空气,忽然有些想念北方冬天如刀子一般的冷风。 忽见那头朱颜慢步近来,于是问道:“今岁最后一次放粮怎样了?” 朱颜含笑一欠身,道:“各样都妥帖了,如今咱们府外可热闹着呢!” “是该热闹些了,要过年了,再不热闹热闹,咱们这府里就是一整年,一点人气儿没有了。” 由仪端着婢女捧来的热茶啜了一口,随口道。 “您这话,太太听了又该不乐意了。”岁云含笑道:“好歹明年就要添个小主子了,到时候可就真热闹起来了,只怕您还要想念如今的清闲呢。” 薛府的春节不算热闹,却也并不简陋。 薛家族人相继前来拜年,亲近的几支又带了小辈来,总归由仪如今担着家主的名头,无论平辈内小得还是小辈儿,给她行个礼问个年,由仪总得散些压岁钱出去。 又开祠堂祭过祖辈,今年陈氏肚子有了消息,薛夫人总算能在薛父的灵位面前展了笑颜,一身三品诰命冠服穿的整整齐齐,不染一丝灰尘。挽起的巍峨发髻上除了命妇等级的凤冠外,还额外插了一对掐金丝嵌红宝的出云金凤步摇,两串剔透殷红的红宝石串起的流苏垂在额前两方,一身打扮华丽威严,于灯火炷影下光彩熠熠。 薛夫人保养的好,今年又得了诰命,眼见要添了小孙孙,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用年饭的时候多少亲戚太太夸她“不显老,越活越年轻”,却也是实话。 陈氏肚子已经显怀了,一身暗红织金撒花的簇新衣裳,盘着的圆髻上簪着一支双鸾点翠金步摇,殷红如血的玛瑙垂在额前,与眉间花钿映衬着,更显出几分温柔华丽来。 祭文是由仪写的,骈四俪六,辞藻华美。祭文中长篇大论地为薛家先祖歌功颂德,最后表达一下家族兴旺、后继有人,生意版图越铺越开,还得了贵人青眼。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结尾处再展望一下未来,反正和祖宗把饼画的多大,他们也不可能钻出来找活人。 祭祖过后,众人又在正堂吃过年酒,由仪敬了几位族老的酒,便在自己的席位上坐着不动了。众人纷纷扬扬地过来给她敬酒请安,她一一受着,偶尔轻笑着与人交谈两句,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今日能来的都是被由仪敲打的老实了或是早早投了由仪的人,也都知道由仪不是省事的人,索性就不搞事,安安心心地坐着自家的小本生意或是在家族生意里帮忙,都老实的不能再老实了。实在是当年作对的几个下场不算太好,在场的都有家有室的,谁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呢? 薛蝌和薛宝琴都过来了,由仪含笑受了二人的礼,嘱咐人带着薛宝琴去后头薛夫人、陈氏身边,又让族中长者带着薛蝌,没让这和宝钗血缘亲近的兄妹两个受了冷落。 一打开了年,各家的宴会纷纷扬扬的就是来了,今儿是这家的年酒,明儿是那家的赏梅宴,甄家那婆媳两个好像和好了,也办了一场赏梅宴。 又有江南书香世族们办的宴会——这个以薛家的身份本是搭不上边儿的,但由仪前些年经营起来的书局在读书人面前天生占着好处,两边合作不少的情况下,薛家的帖子自然也不少。 陈氏有孕,便在家安心养胎。薛夫人不过是寻常亲近的几家和甄家的宴会去了。 但各家的梅花无论名品凡品,到底都是常得的,并不稀奇。唯有甄家一品梅花乃世间少有,满天下算来,能有的人家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乃是——琉璃净檀梅。这梅花名字听着就不寻常,其实里头还有个典故的:当年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时,曾在一处破庙里歇过,当时正是雪天,那庙前却有两株梅花开的极好。那花也不寻常,是白梅染着红纹,于日光下远远看去如上等琉璃,开国皇帝极为喜欢,和心腹感叹了两句。 后来天下平定,就有人拿这梅花在皇帝面前讨欢喜,于是宫中就植了满满一园子的梅花,也因生的特殊,又是在佛土上来的,开国皇帝便为它命名:琉璃净檀梅。 如今看来是足够俗气的了,但得体谅开国皇帝他老人家也没读过几本正经诗书,这样已经极好了。 这花就一直在宫中的御园内张着,偶有皇帝或妃子去赏花,或哪一时皇帝心情好了,再在此处宴请官员,竟也有人为它吟诗赋诵,传出了名声来。 甄家这两棵,还是当年的甄贵妃盛宠,在还是皇帝的太上皇面前声泪俱下地表示母亲一生操劳不已,于家中时常念叨宫中的梅花,如今竟然再不得见了。 皇帝于是千里迢迢地赏赐了两棵梅树来,在甄家的园子里养了两年,众多的银子砸下去,竟也恢复了过来,慢慢的,也发展出了二十来棵了。 甄家人一向以此为傲,年年赏梅宴办的最勤快,今年拖到年后才办一场,里头也有缘由。 ——上年新帝南巡的时候便驾临甄家看过这梅花,还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宫中之花竟不及此。” 甄应嘉如临大敌连召幕僚商讨对策和揣测新帝意思,飞鸽传书连连送往京中王府,最后皇帝竟然还有心思和近臣感叹:应嘉心思太过纤细,此乃妾妇之举。 所以这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由上就可以看出了,反正按由仪计算,甄家还能有个三五年的好日子,且让他们尽情过的去吧。 第80章 宝钗第七 薛家宝钗。 三月里,杏花微雨,桃花压枝。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讲清风、细雨、斜柳、琼花,此四物俱全,乃江南一景。 扬州城郊有一处极有名的寺庙,名作:安元寺,方丈慧通、戒律慧园,都是当代高僧大能。 然而这寺庙里名号最响,也是最为神秘的却是二人的小师弟:慧泉,因他极擅推演先天之术,于相面佛法亦极为精通,当年在塞北讲经三日以平刀戈战乱,如此一举,天下闻名。 早年又曾在北方弘扬佛法,讲经足足一百七十七场,素白僧袍的少年人面如冠玉、气质温润,眉间一点红痣据说点着一身慧骨慧根,盘膝做于台上,便是一成的风景皆不如他。当年他师傅无音大师曾为他推演命格,最后只能长长一叹,成全了他的佛子之名。 不过这位早年少年意气风发过后便隐匿了起来,仿佛一下子消失在世间,若非每年初一还会开坛讲经,宫中也常有赏赐送往,只怕这位佛子就真要销声匿迹了。 人说这位是天生佛子,六根清净,不慕红尘声明。 对此,由仪只想说:去你的! 看着对面拈着念珠盘膝而坐的慧泉,由仪冷静地翻了个白眼,给自己添了一碗茶水,道:“行了,人都走了,就咱俩你还装什么装?” 慧泉倏地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双手合十道:“非也,非也。小僧昨日诵读经书偶有灵光,别有感受。” “得了吧你,又熬夜看话本子了?”大家都太熟悉了,由仪张嘴就没给慧泉留面子,撕掉了他当代高僧的皮。 慧泉泄了气,道:“说罢祖宗,今日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就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由仪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作为狐朋狗友,慧泉敏锐地觉察出不对来,连连白头:“没,没。” 由仪这才展了笑颜,徐徐道:“只是我近来夜观天象,偶有灵感,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你?” “要!要!”慧泉猛地蹦了起来,走到由仪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哀求道:“祖宗啊,你如今是无事一身轻了,我这还吃着管理局的饭呢!这任务卡了十几年了,再不完成,我这金字招牌可就砸了!” 由仪笑了:“你几时还有金字招牌了?” “一直都有好么?自从你走了,我就是管理局的王牌!”慧泉挺了挺胸,很是骄傲。 由仪无奈,终于还是道:“你也别总一个地方待着了,换换心情出去走走,或者去上头溜达溜达,尝尝那位警幻仙姑的汤茶,品一品她那珍奇香料,万一就有感悟了呢?”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慧泉不是个蠢人,很快就有了思迅。 他兴高采烈地起身,狠狠地拍了一把由仪的肩膀,笑的放肆:“好姐姐,就知道你照顾我。等着,这一回的功德咱们两个对半分。你说我在这边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 说着他掐诀要走,忽然转身仔细端详了一下由仪的面容,笑容重新变得贱嗖嗖了起来:“嘿,姐,我看你这面相,最近桃花不错啊!” 由仪抬眸淡定地回望回去,笑容完美:“你知道,我的桃花一向不错。不像某人,光棍一打上万年。” 慧泉被戳到痛处,幽怨地看了由仪一眼,到底还是功德的吸引力比较大,甩甩袖子走了, 临了临了,留下一句:“我想着,干完这一票,也干脆学你,退下来吧。” 留着由仪坐在那微微愣怔一会,然后缓缓笑了。 “退下来好,不受人辖制,总是好的。”由仪垂头看着腕上一串沉香木念珠,低声喃喃道。 警幻这边莫名其妙地被人掀了老巢,把上千年的老家底闹到了玉帝面前,她看着那玉面小和尚,咬牙切齿地。 慧泉正欣喜于大批功德的进账,一面懊恼自己没早早想一想从前看过的那些红楼同人里的思路。早知道那位绛珠就是得天道偏爱者,林家也是累代积攒阴德,他还纠结什么呀,早早把警幻干掉不就好了吗? 由仪这边也不是一时兴起就找慧泉干掉警幻的,实在是警幻为了成全那一台戏用了太多的心思,甚至还把心思放到了由仪身上,惹得她不渝。本来由仪是打算自己处理掉警幻的,但是后来一推演,再想到慧泉的任务目标久久没有达成,她干脆就把这个机会推给了慧泉,毕竟她手头还是宽裕的,那些个功德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这日从山上下来,由仪也没坐轿,撑着伞带着几个贴身侍女慢慢走着,寻着人少的小道,也清幽安静,更难得的却是野趣景致。 “那头是什么东西叫唤呀。”忽然,朱颜转头看向前头的一块大石头,道:“我怎听有叫唤声。” 众人纷纷驻足,侧耳细听。曼兮道:“许是什么小动物,我听着声音低,分辨不出。” 随云拧着眉听了半晌,对由仪道:“这叫声嗷嗷呜咽的,倒也不同于旁的,怕是个狐狸什么的。” 由仪道:“去看看吧,是不是受伤了。” 朱颜于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动身过去,不多时抱着只狐狸回来。那狐狸倒也不小,在朱颜怀里能抱着个满怀,却也绝对不算大,身上焦黑焦黑的,看起来像是雷劈出来的伤势。不过从显露出的几处,不难看出这从前也是个招人喜欢的大狐狸,没有伤势的尾巴上生着又细又软的雪白毛毛,又长又粗,看着便令人极为欢喜。 朱颜嘟囔着道:“这小狐狸许是不凑巧遇了天雷,这不,受伤了,叫声可怜着呢。” 又含着期许地看向由仪:“主子,不如咱们带回去,好歹养好了伤,也算一条命啊。” 由仪垂头看了看那小狐狸,那狐狸极应景地伸出前爪扯着由仪的袖子呜咽着祈求。由仪便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狐狸焦黑的皮毛,看着它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透着祈求的样子,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温柔来:“带回去吧,把这毛洗一洗、剪一剪,管和玉要些伤药给它涂上,在找个兽医给它看看。” 又对岁云道:“就养在我东边那间耳房里,让红袖过去照顾它。” 红袖是由仪屋里的小丫头,素来最是胆大心细,也喜欢这些个小动物,她确实是照顾这只小狐狸最好的人选。 岁云几个听了都很欢喜,纷纷点头应了。随云将狐狸抱进怀里,一行人继续往山下去。 回了薛府里,去见过薛夫人,回了持安苑,岁云几个忙服侍由仪沐浴、更衣过,又煮了一壶热茶,奉与由仪一碗,道:“外头下着雨,虽说不算太冷,但若不当心,也是要出事儿的。您快用一碗热茶,和玉去备驱寒汤了。” 由仪道:“岁云心细,听你的。” 岁云含笑应了一声,转出去吩咐旁的事情。 那狐狸很快就被白芍柔音几个给打理干净了,一身焦黑的皮毛都被剪掉上了药,缠上了白纱布,唯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还潇潇洒洒地身后甩着,实在是滑稽极了。 由仪看着奇奇怪怪的狐狸,笑容中透出几分无奈来,抬手在狐狸的脑袋上轻轻抚了抚,手指一点,一股透着金色光泽的暖流就流入了狐狸的身体中,暗中滋养着小狐狸遍体鳞伤的身体和干涸并有旧伤的经脉。 能在雷劫上撑过来的妖怪不多,这一个能撑过来并碰到由仪面前也是缘分,又和了由仪的眼缘,自然就是能帮一把是一把了。 不过这对由仪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由仪一丁点的功德与灵力对这只狐狸而言都是如灵脂玉液一般的存在了 大佬牌出品的疗伤药,各类精怪,你值得拥有。 看着狐狸瞬间瞪大了的眼睛,由仪心头涌起些笑意来,她伸手轻轻勾着小狐狸的下巴,道:“怎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家长辈没教导过你吗?” 狐狸仿佛愣住了,黑漆漆的眼睛瞪得溜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用头碰一碰由仪的手,喉咙震动着发出几声低吟,十分温顺的样子。 由仪笑眯眯抚了抚厚厚的一层绷带纱布,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云光。 狐狸嗷嗷两声,不过没修炼到那个程度,自然不能口吐人言。 由仪轻笑两声,一手抓着狐狸柔软蓬松的大尾巴轻轻抚摸两下,又给它顺了顺毛,道:“你要乖,不然我这里是不养闲人的。”妖当然也一样。 云光点了点头,答应了。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珠中透着认真与狐疑。 狐狸的疑惑,狐疑。 嗯,没有错误,完美。 由仪笑着放开了那条大尾巴,轻轻拍了拍手掌,那头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噌一下窜了出来,扑进了由仪的怀里。 云光差点炸毛了,猫儿倒是不在意,柔柔顺顺地趴在由仪怀里,慢条斯理地舔着爪爪,眼角的余光撇过云光也透着慢慢的高傲与不屑,就像是出生高贵、血统纯正的正宫在看一个除了样貌一无是处的小妾。 以上,当然只是幺儿在围观时的感想。 第81章 宝钗第八 薛家宝钗。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下着,由仪卧在榻上,左拥右抱着,云光和小猫儿霜泠均依偎着她伏在榻上,由仪随手这么摸摸、那个揉揉,听着小动物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嘴角的笑意不断。 红苕手头针线穿梭着速度飞快,朱颜岁云各一张矮桌跪坐着翻改账册,手边算盘被打的噼里啪啦的,合着雨声竟然别有一番意趣。 曼兮和岁云各自在安静角落里阖眸盘膝而坐,偶有声响动静,最先发觉的也是她们二人。 都说雨打芭蕉之声最是清雅绝伦,乃天下第一曼妙,胜过无数乐器歌喉。 由仪一根手指在云光生着短短绒毛的脖子上轻轻划过,微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了捻,落在云光的皮肉上,令他觉出了危险来。 由仪忽然挑了一抹仿佛含着嘲讽的浅笑出来,微微眯眼,“话本子里总说那狐妖化人来给救命恩人报恩,最后那恩人定然金榜题名为官作宰,娶了贵族出身的娇妻,那狐狸便是美妾,二人共同为恩人生儿育女,最后一家和美。岁云你说,何其可笑?” 岁云正住了笔,将一炉岁柏香燃起,闻此语笑道:“这话本子都是那些个落第酸人写出来自娱自乐的,也不想想哪个大家族出身的贵女能看上已有妾室的穷书生。”又对由仪道:“近来雨下的频繁,奴婢给您燃些岁柏香,去去湿气。” “南地天气无非如此,早该习惯了。”由仪将霜泠抱起在怀中,随口道:“等嫂子平安产子,咱们也可往北边儿走一遭。不过也得等明年开春儿了,北边的冬天也不好过啊。” 岁云道:“都说故土难离,可人还年轻着,怎么不念着出去走走呢?”又道:“后儿是那位贾大人的生辰,定然要请咱们家的,主子您看?” “我是不爱动弹的,嫂子身子也不方便,去问问母亲,她要乐意就去,不乐意,那就打发人送个礼就是了。我是不乐意打理他的,为人心术不正,看着闹心。”由仪将霜泠高高举起,笑着玩闹着,一面随口与岁云道。 岁云应了,那头朱颜自账本子中抬起头来,道:“那位贾大人倒是京中荣府举荐的,也是长袖善舞,颇有能耐。只是咱们家到底和平常商户不同,也不需那般在意这富贵权势的。” 岁云闻言点头附和:“这话是理。” 由仪嗅着清雅浅淡又凛冽的香气,忽然长长舒了口气,道:“我困了,眯一会。” 众人忙应声,曼兮自柜中去了一条线毯给由仪搭上,闲杂人等退去,留着随云曼兮两个守在内室,朱颜、岁云与红苕则退到了一帘之隔的地方。 这年夏日里,陈氏诞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七斤八两重,生的白嫩可爱,极得薛夫人的欢喜。 由仪为他取名薛浔,薛夫人取了个小名,叫作:团哥儿。 那孩子天生就是个讨巧样子,由仪见薛夫人有意将他抱到膝下养育,于是先于薛夫人一步,命人将团哥儿打包带到了含灵馆中居住。 毕竟薛夫人教导小辈的方法实在令人不敢苟同,为了不让薛浔变成第二个薛蟠,还是别让薛夫人沾手为上。 陈氏对此表示没有意见,毕竟她与薛蟠的住所离含灵馆也不远,一刻钟左右的路程,对她而言是极方便的。 薛蟠……他没有资格发表意见。 不过北上的事情还是耽搁了下来,毕竟薛浔虽然身体健康,薛夫人却不舍得他小小年纪长途跋涉的。 …… “姑……阿姑!”穿着水绿衣裳的小团子白白嫩嫩的软萌可爱,两条小短腿捣腾着进了屋子里。敢在由仪的持安苑走得这样不规矩,又喧闹不停的,也就是薛浔一个了。 由仪正歪在榻上翻书,身上一袭玉色交领长裙,搭着一条素色的线毯,头发松松挽着,鬓边两缕碎发轻轻散着,发髻中别着两朵兰花,看起来清雅别致。 听见薛浔的喊声,由仪掀起眼皮看去,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笑,一面对着小团子展开双臂。 薛浔见了一个激动,小腿捣腾的更用力了,忽然一下摔在了地摊上,却也全然不在意,爬起来拍拍衣裳继续走着,到了由仪榻前方才对着她作礼:“阿浔见过阿姑。” 由仪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展臂。薛浔一下子扑进由仪怀里,撅着小嘴儿在她脸颊上落下香吻一枚:“阿姑!阿浔想死你了!” 由仪笑了,一面用帕子拍了拍他的衣裳,一面问道:“打哪来的?外头天凉,丫头没给你添件衣裳?” 后头的青衣女婢瑾娘忙欠身恳切道:“添衣裳了,因哥儿出汗厉害,在门口给脱了。” “也好,才有人送了两匹云锦,我见一匹碧绿的水波纹的料子好看的紧,你带回去,给阿浔裁两件披风穿。就要进京了,贾府的日子光景好,咱们家阿浔也不能让人看低了。”由仪点了点头,随口吩咐道。 瑾娘一欠身,笑盈盈地答应了。 瑾娘原先是由仪身边的侍女,孤女出身,身上有功夫,心思也缜密,这样的人在由仪身边是不少的,但她在其中也算是个中翘楚,处处都做的出类拔萃的。 于是当年阿浔出生后就被派到了阿浔身边时候,如今含灵馆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也多亏了她才能打理的井井有条。 薛浔也乖乖巧巧地道:“刚给祖母请过安,祖母给阿浔做了小酥饼,打发阿浔来给姑姑请安。” “好,难为阿浔记着姑姑。”由仪摸了摸薛浔白嫩的小脸蛋,又含笑问他:“就要进京了,阿浔期待吗?” “期待!”阿浔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道。 由仪抿唇一笑,那头忽然有人传:“天香阁陈掌柜、宝金号的周当家和盐商赵家的当家人上门拜访县主。” 由仪听了一愣,微微拧眉问道:“前头递帖子了吗?” “没,说是紧急事儿。”岁云打外头进来,道。 由仪略思忖片刻,忽然勾唇一笑,一面将薛浔抱着掂了掂,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了,请二位在我外书房稍微等候片刻。再将我内书房里那收集的那一盒子卷宗、政令取出来。” 岁云一欠身,答应了。那头朱颜忙带人上来服侍由仪更衣,一面道:“这二位掌柜的来的行色匆匆,却也提前递个帖子,主子怎么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由仪轻笑一声,道:“是听见了朝廷新政令的风声。这朝廷抬举商户,扬商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可不是顶顶要紧的了?况姓赵的又是盐商,巡盐御史林如海病榻上躺着呢,他是力挺林如海的,如今可不是战战兢兢?得了这个政令,对他那就是顶顶好的事儿,能不在意吗?” 朱颜抿了抿唇,一面为由仪系上了对襟褂子的珍珠扣子,一面道:“他们若想要主子您出面可怎么办?” “不必我出面问官府,就算看着我这二品县主的封号,也得是当地官员先来见我。”由仪随手将一只银丝掐花的珍珠镯子戴到腕子上,叮嘱和玉:“你看着浔儿,给他念两卷书。前头谈的要是妥帖了,我自然命人过来,你在将阿浔抱过去,少不得也让咱们少家主见见世面。若是谈的不成,便没事儿了,回头请嫂子过来过来,用顿晚膳。” 和玉轻声答应了,道:“奴婢知道。”。 由仪轻笑一声,将薛浔再次抱起在怀中,轻声叮嘱:“浔儿在这里,听和玉姑姑给你念书,不许调皮。有什么想吃的,让你琼枝姑姑给你做,不过不许多吃,留着肚子用晚膳的。等会儿若出去见人,则用些点心垫肚子,外头席上的膳食怕你用不惯。” 薛浔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圈了由仪的脖子一把,道:“姑姑你去吧,浔儿就在这儿玩。” 由仪笑了笑,弯了中指在他的额头轻轻敲了一下,那头朱颜正捧着一条雪白以银线织云纹的细绫披帛为由仪披上,这般装扮完毕,转身离去了。 和玉抱着乖乖巧巧的小团子看着由仪被一群婢女簇拥着离去,直到再也见不到一丝踪迹了,方才低头看薛浔,问道:“小少爷今天想听什么?和玉姑姑给您念《大学》可好?” 薛浔鼓着小脸想了一会,忽然抓起由仪随手放在一边的那一卷书递给了和玉,小奶音里带着祈求:“和玉姑姑,您给团哥儿读姑姑看的书好不好?” 和玉一愣,接过那一卷《菜根谭》,抬手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轻声哄道:“小少爷,这可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书。或者咱们今天不听《大学》,和玉寻一本故事给您念好不好?” 薛浔撅着小嘴嘟嘟囔囔半晌,苦着小脸不大乐意。 和玉心里清楚他的倔强,也不与他多理论,只故作纠结地简简单单说了一句:“可是和玉姑姑若给您读了这书,主子要不乐意的。” 薛浔小包子这才叹了口气,道:“唉,你们大人总是这能做、那不能做的。” 他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头指了指书架,道:“阿浔今日不想听《大学》,也不想听故事,和玉姑姑您给阿浔念《诗经》吧。” 和玉听了猛地一愣,忽然噗嗤一笑,对薛浔道:“小孩子家家怎么喜欢听这个东西?谁告诉您的?奴婢可是要告诉主子的。” 薛浔摇头晃脑道:“我听母亲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伸手扯着和玉的袖子,哀求道:“和玉姑姑~和玉姑姑~;你就给阿浔念吧!” 和玉无奈,摇了摇头,接过那本书翻了一通,跳过了大部分明显的情情爱爱,用和软的嗓音给薛浔慢慢吟诵着。 第82章 宝钗第九 薛家宝钗。 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慧泉那边事情了了,人间已过了许久。 他决定回去和管理局的人摊牌,由仪备了一壶清酒,命人洗了一碟新鲜的杨梅、枇杷,撑着伞上了山。 过去的时候慧泉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下棋,见由仪来了便对她一笑,神情洒脱:“快来,坐吧。” 由仪将手中的篮子放下,各样的东西一一取出,头也不抬地对他道:“别愣着了,懒死了你。快把炉子支上,这酒凉的不好。” 慧泉懒洋洋地从一旁将小泥炉拎出来,一面点上火,一面对由仪翻了个白眼,懒懒散散的样子让人有一种对他动手的冲动。他状似认真地控诉道:“你也不对你刚刚作完人生中最后一场任务的朋友好一点。” 由仪信手拣了个好颜色的枇杷剥皮,对他轻嗤一声,“你确定以后不干这一行了?” “那——”慧泉拖长了调子:“倒是不一定,或许就跟你这样呢?”他拣了个杨梅啃着,看起来一身轻松。 由仪掐着时间估摸着酒水的温度,一面抬手为他们添酒,一面随口道:“你心里有把握吗?” “当然……没有!”慧泉笑嘻嘻道:“不过这一回,是他们让也走,不让,我也走!” 他端着酒水抿了两口,扫了一眼由仪的面相,问道:“你身边那只小狐狸呢?如今看来,我的卦象可不准啊。” “你是故意的。”由仪眯了眯眼睛看他,道:“我不想再有下一回了。” “那不也挺好的吗?根骨、相貌、心性,哪一样不好?你这孑然一身多少年,也该有个伴。”慧泉讨好地给由仪斟满了酒,嘟囔道:“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我不需要。”由仪闲闲倚着凭几,神情懒散,唯有一双眼眸冷的彻骨:“我就这样,一个人挺好的。” “无人为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我从前觉着这不过是现代人吃饱了撑着的无病呻吟,如今日子长久了,到觉着有几分刻骨铭心。”慧泉拧着眉看她一眼,为她添了酒,忽然若无其事地道:“你……我在上头见到了一个人,感觉很熟悉。” “你熟悉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个算什么?”由仪随意拈起一颗杨梅在眼前细看,漫不经心。 慧泉试探着小心翼翼道:“不是我认识的人,是……你那一箱子画里的那个人。” 语毕,慧泉仔细观察着由仪,见她一手下意识地捏紧酒杯,神色愣怔,顷刻间又反应过来,恢复如常。 慧泉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反而问道:“你是怎么想到搞掉警幻了呢?” “她太烦人了。”由仪面无表情:“给我找了两辈子麻烦,不搞她一回我心里不爽。” “所以这是搞起连带了?”慧泉挑眉轻笑,起身自屋里取了两碟瓜子蜜饯来,对着由仪道:“那这世界的警幻可是太可怜了。” 由仪白他一眼:“分功德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呢?” 慧泉讪讪一笑,饮了口酒,仿佛随意地道:“最近局里有些人动作不小啊。” “他们什么时候动作小过。”由仪仍是冷冷淡淡、万事不经心的模样。 “也是。”慧泉压下一声叹息,转而提起旁的事情来。 他道:“你家那崽子有一岁多了吧?” “有了,这眼看着,就要带他进京了。”由仪道:“有时候想想,现在的日子没劲透了。可换个时候再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没乐趣就给自己找乐趣,虽然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爱打脸,趣味低级的女人了。” 慧泉笑了:“你家的老太太打算怎么处理?” 由仪将酒杯放下,理了理以银线绣昙花的袖口,随口道:“就这样吧,她于我虽没什么养育之恩与感情,与薛宝钗却是真的生养一场。薛宝钗要薛王氏做个富贵老封君,我自然如她所愿。况且有陈氏在,我也并不闹心。无非好吃好喝好东西供养着,她真要作妖,我也有法子治她。” “也好,这样的老太太你收拾过不少,自然没有招架不住的。”慧泉笑了,又摸了一个长条形的檀木匣子递给由仪,道:“打开看看,给你家那个小崽子的。” 由仪随意看了看,见里头是一条淡蓝的穗子,便笑了:“你这呼啦吧的送个穗子,我还得给他配一块玉佩。” 慧泉摇了摇头,哀叹道:“你,是那么的富有;我,是那么的贫穷。我能送这一条穗子就是从我嘴里抠出来的了,你就别挑拣了。” 由仪轻轻一笑,随手收下,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去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慧泉应了,起身送她。 那一抹水蓝的身影最后消失在重重花木树影中,慧泉负手看着她离去,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良久,慧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拂袖转身,回了院子里。 对这个老朋友,他是真的无奈了。 不过转年再想想,他其实也没有劝她的资格,毕竟本质上算起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孤独,冷漠,凉薄。无情无爱,无挂无念。 踩着明媚的春光,由仪走进了鹣鲽苑。 陈氏早在薛夫人身边服侍梳妆更衣,由仪在正堂略坐了坐,便等到了盛装打扮的薛夫人。 见她着深青色缀石榴红牡丹花开的缂丝对襟褂子,下系着一条浅灰色罗裙,挽着华丽巍峨的发髻,簪着一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凤口衔出一串的红玛瑙流苏打在脸颊旁,妆容整齐,衬的她气色极好。 她一旁的陈氏也是打扮整齐,淡紫色妆缎绣玉兰花的立领长袄,下搭玉色绫裙,腰间系着玉色宫绦。随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的青鸾步摇,流苏串子上珍珠颗颗圆润,光泽内敛,衬得她典雅端庄。 她对着由仪略略欠身,笑道:“让县主就等了。” 由仪笑了笑,对薛夫人道:“车马都打点整齐了,母亲请吧。” 薛夫人日日闹着要上京,真到了这关口却又顾虑良多了,她道:“蟠儿一人在府中能行吗?不如吧媳妇留下。浔儿年岁还小,就跟着咱们跋山涉水的好吗?”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由仪叹了口气,道:“府内婢仆下人无数,侍候哥哥一人绰绰有余。到了北地,我是要忙着扩展生意的,内宅事宜少不得嫂子操持,不带嫂子,岂不是拖了我的后腿?浔儿如今身子看见的很,听了要出去走走早就一蹦三尺高了,您今儿要不让他去,回头那小胖子非得哭给您看。” 薛浔也顾不得由仪叫他“小胖子”了,上去抱着薛夫人的腿哀求道:“祖母!您就让浔儿去吧!浔儿保证不拖后腿。” 由仪又道:“姨妈都来信催了几次了,您总算要进京,可别耽搁了。今儿出行的时辰是早早算好的,可耽搁不得,东西都打理好了吗?就要动身了。” 她问道,那头同喜忙道:“太太的东西都打点齐备了。” “那就启程吧。”由仪慢慢起身,扶着朱颜的手抬步出门。 如今开了春儿,运河旁正热闹着。 薛家的船只赫赫扬扬占了好长一段路程,看着一顶顶轿子在河岸边停下,周围的人纷纷议论了起来,见一群人衣着华贵,便是婢仆也气度不凡的,便有人道:“这家人好大的驾驶,也不知是谁家?” 随云和曼兮一道人多的场合就紧张兮兮的,分散在由仪两旁,手不由压在了袖口或是腰间。 到底是要在船上待好长一段时间,薛家一行人所用的船只都是自家为了此次出行特别打造的,外表内敛,内力却奢华舒适、别有洞天。 虽然一路顺运河北上,基本没有危险,但是为了保证安全,还是有不少护卫随行,并请了江湖势力压阵。因船上女眷多,自然也少不了身强体壮的仆妇,随行船只又多,一行人在运河上铺开,浩浩荡荡的,也是一景啊。 这一行人走走停停的,每逢一处景致优美或是风景民俗好的地方便留下小住一两日,薛夫人一辈子不是在京城就是在金陵,也没走过多少地方,一开始的焦急过了,便是满满的欢欣与期待了。 陈氏对这也颇有兴趣,由仪开口让她不必跟随这薛夫人,又给她派了一队护卫并一些沉稳的仆妇婢女,她就欢欢喜喜地自己逛了起来。 薛夫人是大手笔的,每逢一处好地方,各种特产成箱成箱地买,或是什么特色的布料、首饰,仿佛花出去的都是石头,半点不心疼。 京中的王夫人此时也歇了儿女亲家的心思,也盼起了早日与妹妹相间,看着薛夫人一封封送来的书信,上头满满的溢出的轻松与欢喜,不免也有几分羡慕了起来。 这时贾府里刚有了那一桩泼天的大喜事:贵妃省亲。如今热闹过去了就不免是疲惫,贾母受了累,一连许久精神不振,又是请大夫喝药,直到此时都没恢复过来。 王夫人便将信上薛夫人与她说的趣事拣着打量贾母会喜欢的说了两件,果然她这个几十年的媳妇最是了解贾母的心意,贾母听了十分欢喜,对众人叹道:“当时她嫁到薛家,都以为她是完了。如今看来,这王小姑娘才是日子过得最舒坦的一个。” 这话小辈不敢听,王夫人忙道:“妹妹与妹夫感情甚好,相处和睦。膝下女儿孝顺又有出息,如今小孙儿都一岁多了,可让人羡慕的很。” 贾母听了也笑道:“如今也是三品诰命了吧?难为她,这样的人家,也能养出个有出息的女儿来。” 众人在底下交头接耳,所想皆是不同。 第83章 宝钗第十 薛家宝钗。 入京已经是夏天了,踩在京城的码头上,吹着京中夏日的风,看着岸上人来人往的热闹繁华和小贩的叫卖声,薛夫人长长舒了口气,眼角依稀有些泪痕,对身边的陈氏感叹道:“上一回在这儿,还是我出嫁的时候,你们舅舅送我。” 正说着,就有王府的下人过来请安,薛夫人于是带着由仪、陈氏和薛浔往王府去拜访王子腾夫人。 ——此时王子腾已经外放出京,也只能见王子腾夫人了。 王子腾夫人一眼看着就知道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家世好,腰板子硬,也得王子腾的尊重,感情没了,也能相敬如宾地过着日子。膝下虽然空虚,但却是王子腾的关系,王子腾为了这个对她多有厚待,她也并不担心以七出之条被送回娘家。 她日子是过得舒心的,此时见了阔别多年的小姑子,也极为欢喜,于是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极为正经。她身上穿着绛紫色的袄儿,外头罩着同色的纱衣,底下一条曳地长裙上绣着些鸢尾花,看起来清雅好看。 王子腾夫人挽起来的发髻正是京中时兴的样式,插戴的发簪是镶嵌着珍珠的点翠凤钗,样式华美,工艺精巧。 薛夫人噙着眼泪与她见了礼,王子腾夫人与她相携掉了两滴眼泪,又对由仪道:“这就是宝钗了吧?快来,让舅母看看。上次见你还是你满月的时候,我和你舅舅去金陵看你,如今可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王子腾官衔正二品,王子腾夫人便是二品诰命,算起来与由仪的二品县主平级,于是也不能受由仪的礼,只携着手细细看过一番,命人端了表礼上来。 是内造时新宫花一匣子,时样首饰一套。 由仪含笑谢过,又有陈氏上来行礼见上。王子腾夫人照样给了表礼:时兴缎子四匹、翠玉耳坠一对。 再见薛浔,她就喜欢的不得了了,当下揽在怀中说了一番话,又在原本的表礼上多添了一块玉佩。 然后就是王子腾夫人和薛夫人话家常,又询问了一番薛蟠的病情,安慰了薛夫人一番。 留过午膳,王子腾夫人要留,由仪道:“京中宅院已经打点整齐,不叨扰舅母了。” 王子腾夫人听了点了点头,又拉着薛夫人的手道:“好妹妹,你既然进了京,就常常来看望我,咱们说说话,也消遣消遣。” 薛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行人留到晚间方去了。 待到了那:敬德县主府,一切行礼已经安放妥帖,朱颜带人将上上下下都打点的妥妥帖帖,便带着阖府下人在门口等候。 薛夫人也很是疲累了,直奔自己的院子洗漱休息,由仪额外问了一嘴:“庄子上怎么样了?” 朱颜笑道:“奴婢亲自过去看的,齐了。” “如此才好。”由仪道:“尽早收获,我即刻写折子奉上。” 又与朱颜调侃着笑道:“这一回可是足够封爵,恩泽庇佑后人的功劳了。” 朱颜眼神中带上了兴奋与狂热:“亩产二十石的作物,种植下去,足够填报全天下人的肚子了,这岂不是滔天功劳了?” “是啊。”由仪点了点头,笑道。 次日,赴贾府。 王夫人早早带着王熙凤在二门处等候着,见薛夫人被陈氏搀扶着,由仪牵着薛浔下了轿子便迎了上来。王夫人拉着薛夫人的手,二人泪眼汪汪地对视着,一个叫“妹妹”,一个叫“姐姐”,都是多年未见了,如今一见,都是容颜不再,心中不免感叹。 王熙凤是个极利落的女人,橙红色的褂子上绣着百花引蝶,带着珠光宝气的发髻,打扮的富丽辉煌。见了由仪,她就快步上前拉住由仪的手:“从前就听说妹妹,如今一见面,人品果然不一般。” 又看了看薛浔,笑道:“这就是我那小侄儿了吧?” 由仪让薛浔与王熙凤、王夫人见礼,二人笑过一番,引着三人入内见贾母。 贾母正房中,邢夫人、李纨、黛玉、宝玉、三春都在,见王夫人和王熙凤引着老少四人进来便知道是薛家人。 姑娘们起身与由仪并薛夫人见礼,薛夫人携女儿、媳妇、孙儿见过贾母,贾母牵着由仪的手笑道:“姨太太这女儿出落的标致,我见了很是羡慕啊。” 薛夫人笑道:“老太太的姑娘养得才好呢,不然也没这泼天的大富贵啊。” 她们这边闲话着家常,由仪坐着见过了其余人,探春上来拉着她说话,由仪闲闲答应了,那头黛玉嗔了宝玉一眼,见众人都围绕着由仪,宝玉也兴致勃勃的,心中很不乐意。 贾母又提出了想要留薛夫人小住,又道:“这府里园子修得好,如今我孙儿、孙女们都在里头住呢!让大姑娘留下,孩子们一处住着,也和睦欢喜。” 薛夫人刚要应下,却听由仪道:“多劳老夫人挂念,只是宝钗事务繁忙,若在贵府小住,不免叨扰了。其实京中府邸已经修筑完成,家母往来也极是方便,两家交往更为亲近。” 贾母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一位不只是小辈,还是一族之长。 于是贾母一笑带过,不再提这一茬,又拉着薛浔道:“今年多大了?平日都做些什么?” 薛浔乖乖巧巧道:“快两岁了,平时跟着姑姑学习。” “这孩子才多大,竟然开始学习了?”贾母仿佛吃了一惊,对由仪不大赞同地道:“姑娘虽然严厉,可也得顾念孩子的身体,他才多大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呢,拘着他学习岂不不美?” 由仪笑了笑,既有小辈的恭敬,却也端足了二品县主、一族之长的气派,不卑不吭:“他是薛家长房嫡子,薛氏少族长,为众人之期盼寄托,自然得多习学,比旁人用出千万分的努力,方不辜负他祖父的在天之灵。” 说着,由仪又垂眸一笑,神情温顺了起来:“不过贵府大老爷位居一等将军,凤姐姐的丈夫又是未来的二等将军,如此爵位延续,三四代内无忧,老夫人自然不必担心这个。” 这话一出,王夫人的面色不大好看,宝玉倒是懵懵懂懂的歪头看着由仪,探春心中自有一番小算盘,王熙凤眼神轻轻落在宝玉和王夫人身上,若有所思。 贾母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闻此摆手一笑:“我是老了的,小辈们的事情我管不着了,日后他们怎么样,全看他们的造化了。” 薛夫人暗暗瞪了由仪一眼,见她脊背挺直面容肃穆的样子又不免有些泄气,到底这个女儿几时听过她这个做母亲的话? 在贾府泡了一日,回了府里的时候天都黑了。 陈氏温温柔柔地叮嘱管家媳妇:“让厨房将早炖上的荷叶粥盛出来,再有咱们打金陵带来的小菜盛一份,给县主送去。同样的粥,就着北地的酱菜奉给太太。再冲些个米糊糊,就着小点心给浔儿送去。” 由仪插了一嘴,吩咐:“给你大奶奶也盛一碗粥。索性也不各处去送了,且就去母亲院子里用吧。” 说着,她又转头看向陈氏,道:“早起吩咐琼枝备了山药糕,枣泥切青丝儿馅的。这连日奔波,大家胃口都不好,那个开胃健脾,给浔儿用两块儿。” 陈氏哪里有不应的呢?于是笑吟吟地答应了,一行人在薛夫人院子里用过一顿小点,薛浔好胃口地吃了三四块糕,又喝下了一碗米糊糊。惹得陈氏在一旁连连打趣他:“瞧这吃的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可吃下的却半点都不小。” 薛夫人道:“你别说他,这碗、这糕才多大?吃下也撑不了。再说了,能吃是福,咱们家的孩子,吃多好还没有的?你净是管这些闲杂琐碎事,大处也不见你说一嘴。” ——她是在荣府里对由仪攒了气,这个时候要发出来。 陈氏心里清楚,也不与她分辨,低头细细嚼着糕点,一言不发。 由仪筷子一放,拿着巾帕慢慢擦嘴,一面道:“母亲您有气也不必与嫂子发去,您只细想想,我今儿在贾府说得,有哪一句不再理上的。” 薛夫人听了气极:她自然知道由仪的话跳不出毛病来,就是这样才更生气的! 想着,又见由仪起身离去,临走前竟然还叫陈氏:“嫂子随我过来,有些事情叮嘱你。” 这就更为火大了,手上筷子狠狠往桌上一摔,怒道:“都是一个鼻孔子出气的!这是给蟠儿娶的媳妇,还是给你买了个‘女知客’回来!” 这话一出,满屋子婢仆下人都不敢吭声了。 ——女知客是京城里的俗话,讲家婢女,当然也不是正经婢女,而是婚丧嫁娶大事请到门上撑场面的。因不是长期的仆人,只服侍一小段时间,自然是对主人家言听计从,不好得罪。 薛浔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下地扯了扯薛夫人的袖子,奶声道:“祖母!您就别生气了,浔儿想吃小酥饼!” 薛夫人被小孙儿撒着娇,心气儿顺了些,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道:“等着,祖母这就给你做去。” 留下薛浔小娃娃重新爬到椅子上,对着周围的下人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然后白嫩嫩的小娃娃就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姑姑怎么就没把我也带走了呢? 他又摸了摸自己鼓鼓的小肚子,叹道:“又要你受罪,回去得让瑾娘姑姑沏消食茶来喝的。” 第84章 宝钗十一 薛家宝钗。 一封书信遥寄王子腾,王子腾的折子千里迢迢入了京,圣人自然要召由仪觐见。 由仪并不慌忙——再大的场面都见过了,登基大典的台阶踩过不知多少,不差这个。陈氏颇有些慌乱,倒也稳住了,一面命人扶着薛夫人回去歇息,一面问由仪:“县主有把握是什么事情没有?” 由仪笑了笑,安抚她:“嫂嫂莫怕,好事情。” 她一面抬手接过那个檀木匣子,看着镜子里侍女为她整理一身县主冠服,最后眼睛落在陈氏髻上一支青鸾比翼钗上,仿佛随意道:“没准这一回回来,嫂子便能带上七凤钗了。” 缙朝律规定,皇后用九凤,镇国公主特赐九凤,公主、郡主、王妃用八凤,一品、二品诰命及县主、郡君用七凤,三品及下诰命与县君、乡君用五凤。 陈氏手猛地顿住,然后轻轻将金线刺绣的披帛为由仪搭上,眉眼温柔,神情温婉柔顺:“承县主吉言了。” 车辇在门外等候,连带有一队侍卫与一队內监,由仪双手捧着木匣步步下了台阶,在车辇前驻足,转身看了看鎏金的“敬德县主府”五字,忽然笑了。 车轱辘声不断,岁云和曼兮一左一右的跟随,最后被挡在宫门外。 龙翔宫作为缙朝历代皇帝住所自然是华丽巍峨,门口侍卫各个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往来宫人均小心翼翼,神情肃穆。 由仪在门外等待重传召见,内侍加紧念叨着何处行礼、如何谢恩。由仪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仰头看着屋檐上金黄灿烂的琉璃瓦,眯了眯眼,心中仍然漫不经心地想着:今年夏天可真是热得很啊。 手上捧着沉甸甸的檀木盒,听着内侍的传召声,由仪启步上前。 头上凤冠垂着的明珠微微晃动,身上大朝服上也不少珍珠点缀装饰,一身打扮富丽辉煌。由仪垂眸看着地上号称“一寸砖、一寸金”的金砖,心中分外的冷静。 “敬德?一别经年,敬德县主气度依旧。”皇帝是个极自来熟的,对由仪这个有救驾之功却不贪慕权贵(入宫)的女子颇有印象,于是便笑着道。 由仪一丝不苟的行礼谢恩后起身,对着皇帝道:“得陛下天威庇佑,是敬德之幸。” 她也知道皇帝见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将手中的檀木盒奉上。 皇帝的内侍检查过盒子,见里头只是简简单单一封奏折便将东西奉与了皇帝。 皇帝展开奏折看了,略带激动地问由仪道:“你敢抱保证,此物产量能有每亩几十石之巨?” 由仪行了一礼:“若非有确切保证,敬德如何敢向陛下奏明。” “好,好啊!”皇帝笑道,又问由仪:“这种子如何?” 由仪道:“此物以胚芽种植,敬德愿将京郊一处田庄奉与陛下,此田庄正是种植此物之用。” 皇帝点头,忽然感叹一句:“都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今日一见敬德出手只阔绰,果然不同凡响。” 由仪心道:来了。 她忙跪下道:“所谓四大家族皆为民间妄传,敬德已呵斥过当地官员,请陛下降敬德大不敬之罪。”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意味不明地道。 由仪眼观鼻鼻观心:“陛下天恩浩荡、宽宏大量,自然不愿与敬德计较此事。只是敬德一心盼望陛下圣躬安稳,缙朝国祚绵延,江山万代有人!如此国之蛀虫之事自然不可为之,先‘护官符’之事,实乃百姓所为,敬德万不敢如此,闻得民间有此等事,惶惶不可终日。今朝得见圣躬,敬德叩拜陛下身体康健,江山万万年绵延有德;叩谢陛下胸怀宽广,未曾记挂此等……蝇营苟且之事!” “你倒是口齿伶俐。”皇帝轻笑一声,又见由仪一拜,恭敬道:“敬德一人坐拥家财,惊闻西北噩耗,久久不安。今得见圣躬,愿以白银百万两捐于国库,以赈灾之用,济西北灾民,为百姓重建家园。” 皇帝听了抚掌大笑,亲自上前扶起由仪,道:“敬德有此心,朕,甚是欣慰。不过百万银巨,西北亦初步安稳,听闻薛家有赈济灾民之事?朕甚是欣慰,敬德无需捐银百万,朕,也知敬德之心意。” 由仪摆出一副惶恐模样再次拜下:“敬德不敢居功,只是身为缙朝子民,敬德一心愿为我朝之建设出巨力!即便西北无此缺口,也愿弥补旁处,但请陛下允准!” 皇帝闻言,长长一叹,声音高亢:“薛氏一门,真乃重臣也!” 摆了摆手,他吩咐内侍:“传旨,薛氏献种、赈灾有功,薛氏族长敬德县主加封为敬德郡主,赐公主仪仗、年俸,薛氏老夫人教导有功,加封一品公夫人诰命,赐如意两对、念珠两对。” 又问由仪:“听闻贵府中,阖府上下尊称小儿薛浔为少家主?” 由仪恭敬道:“是,浔儿系家兄长子,家兄虽不肖,浔儿却伶俐聪颖,颇有孝心灵根。” 皇帝点头,道:“既如此,加封薛浔为一等德恩公,其母薛陈氏,赐一品公夫人诰命,赏金百两。” 由仪重新谢恩:“敬德谢过陛下恩典。”复又起身,再行礼:“敬德代母亲谢过陛下恩典。”又作一礼:“敬德代侄儿谢过陛下恩典。”最后一礼,代陈氏。 皇帝笑着免了礼,命人赐座,看茶一巡,忽然问道:“听闻敬德与甄家不睦?” 由仪大义凛然:“甄家嚣张跋扈、不尊圣上,敬德不愿与此等人为伍。” 皇帝听了抚掌大笑:“好一个敬德郡主。” 他摆了摆手,道:“皇后早说要见你,去见过皇后。还有贤德妃,她不是你的姨表姊妹吗?她时常念叨着你。” 由仪对着皇帝行了一礼:“敬德祝陛下:岁岁康健,福泽万年。” 直到那穿着二品县主服饰的女子款款离去,皇帝方才轻笑两声,对着内侍道:“今儿的话,可得一字不落地告诉史官。” 说着,皇帝又摇头叹道:“好一个敬德啊。” 内侍见皇帝对由仪颇为看好,不免起了别样的心思:“陛下既然喜欢,不如……” “不如什么?这样的女人,有野心,有手腕,恩怨分明又睚眦必报,做事干脆利落。把她招到宫里是想让朕后宫空室吗?”皇帝轻嗤一声:“她是个聪明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说出对甄家的一番话。且等着吧,回头甄家要找她麻烦?可有好戏看了。” 又多吩咐一句:“盯着皇后和贾氏宫里,看看这位薛家家主在两边的反应。” 内侍颇有些不解,却也只能应是退下。 由仪往皇后的凤仪宫去了一趟,皇后接见了她,温温和和地说了两句话,又命人给了赏赐,连连感叹几遍:一见如故,又道:“哪日让老夫人和你嫂子入宫坐坐,本宫母亲当年也是老夫人的手帕交。” 由仪含笑应了,除了凤仪宫,又往凤藻宫去。 贤德妃早盛服大妆等候着,见由仪来了连连落泪,拉着手说了许多亲近话语。由仪却不过平平淡淡地与她见过礼,一切如在皇后那里一样,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贤德妃还能如何?只能问候过薛夫人一番,又命人赐下礼物,亲亲热热地叮嘱由仪时常入宫,将人送走了。 回去一拍桌子,贤德妃却还得吞着气吩咐贴身女官抱琴:“告诉母亲要厚待薛家,如今这薛家可与从前不同了。一品郡主啊,仅次于皇后、公主,又有一等公爵位,如今便是咱们家也比不过薛家的。” 抱琴懦懦应是,见贤德妃面色铁青的样子也不干多说一句,只能出去传话。 且说由仪在宫里走了一番,满载而归。 此时旨意已经在薛府宣读,薛夫人和陈氏喜不自胜,薛夫人站在庭院中看着天、看着地,潸然泪下,喃喃道:“父亲,母亲,我不怪你们了。我不怪你们了!公侯府邸又如何?我如今还不是有了,还不是成了一品诰命。我如鸾,才是王家女儿中最为尊贵的一个。姐姐,姐姐,你看,你如今还不是不如我?” 她仰天大笑,抛弃了一切礼仪规矩,再没有半点世家大族出身的风范。 陈氏在一旁揽着薛浔哭泣,对着宫中的方向不断叩首,起身后又对着由仪的院子行礼,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衬的她更是梨花带雨。 薛浔素来是个小人精,见下人们欢天喜地就知道是好事,但见祖母和母亲纷纷落泪又有些慌乱。瑾娘笑了,对薛浔道:“这是泼天的大喜事,县、不,郡主今日在宫中奔波一日,怕是劳累了,得快告诉琼枝姐姐好好备一餐饭食才好。小少爷您也是,你如今是小公爷了!快高兴高兴,哄一哄老夫人和夫人。” 薛夫人抹了眼泪,往那一站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不必哄了,吩咐厨房,快备一桌丰富餐食祭奠祖宗天地,再备些宝钗素来爱吃的,就摆在正堂,我们娘们儿高兴高兴。” 不多时便有王夫人带着王熙凤和女孩儿们上门,薛府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薛夫人拿出了年少时和母亲待客的气派来,带着儿媳妇招待各家往来宾客,满身贵女气派。 第85章 宝钗十二 薛家宝钗。 贾府中,乍然听了薛府的消息,贾母猛地顿住,手中茶碗一下没抓住摔在地上,惹得鸳鸯大惊:“老祖宗?” “没什么。”贾母摆了摆手,揽着黛玉和宝玉道:“你们宝姐姐这回是要起来了,以后你们时常过去逛一逛,对日后也有好处。” 宝玉兴高采烈的答应了,黛玉却是恹恹的,贾母怜惜地抚摸了一下她柔软的头发,低声道:“玉丫头不怕,你太太无论想什么都是不成的,外祖母在一日,宝玉的未婚妻就只能是你。” “是,玉儿多谢老祖宗怜惜。”黛玉倚着贾母,柔柔道。垂着首,黛玉看着腕上一只碧莹莹的玉镯,眸中隐约有泪光闪过。 王夫人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从前和妹妹互通书信时提到过的婚事,转而再想到黛玉和贾母又有些闹心,不免对王熙凤叹道:“早知道你宝钗妹妹有今日这造化,当初我就不软了口风,让宝玉和林丫头的事情成了。” 王熙凤心中自有一副小算盘,想着由仪的气度手段,强笑道:“宝钗妹妹是有大造化的,人家圣旨里称她是:薛氏家主,如今薛家又有了那德恩公爵位,宝钗妹妹位列一品郡主,比咱们老祖宗还尊贵呢!这样的身份,配个王爷都绰绰有余了,怎么会乐意嫁到咱们家。” “也是。”王夫人叹了一声,无奈道:“那丫头虽是个好的,我也念着她能扶持扶持宝玉,只是若实在不合适,也不是咱们能够强求的。快备好礼物,咱们得上门道贺去。这回你姑妈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王熙凤便知道王夫人是打消了这想法,于是悄悄松了口气,顺着王夫人的话应了一句:“太太您就放心吧,给薛家的礼物,一应都拣最好的。” 且说薛家这边,自打圣旨一下,一连半个月上门拜贺的人不断,薛家加紧扩出了两间库房来堆东西,这边也得备好回礼预备着送回去。 只是京里的日子好过了,薛夫人不免有些惦记着远在金陵的儿子。 这日难得清静下来,薛夫人闲闲挑着碗里的杏仁酪,对陈氏道:“也不知道你大爷在金陵过得怎么样了。” 陈氏含笑用小刀取了一块去皮去瓤的甜瓜给薛夫人,眉目温婉柔顺:“郡主留了心腹在金陵,大爷定然安好的。” “也是。”提起由仪,薛夫人不免有些讪讪——自打由仪封了郡主,她在由仪面前是越来越气弱了,毕竟如今的门户可谓女儿一手撑起来的,且她也看明白了,这个女儿从来不是什么拘泥于礼数的人,真要用孝道压她,日子只会越过越坏。 不过若她安分,由仪也不会亏待她,索性一品公夫人的尊贵她是欢喜的,于是也就安安分分的养怡晚年,参加宴会也是被众人拥捧着的,当年嘲笑过她的小姐妹如今对她都恭恭敬敬的,这小日子对她而言实在是美滋滋的。 陈氏又道:“皇后娘娘赐下杭罗贡锦十二匹,郡主吩咐人给您裁制夏衣,可见孝心。这杭罗最是情报透气,裁制夏衣最好不过,可见郡主对您的孝心。” 薛夫人听了面色这才好些,挑了一块甜瓜细细品尝,赞道:“不愧是内贡的好东西,滋味果然极好。” 陈氏在一旁温婉地笑着,衣着虽然素净,发髻中一支纯银镂空的嵌珠凤簪却不是虚的,明珠耀眼,乃渤海国进贡,皇后亲赐,十分珍贵。 由仪那边也正热闹,王熙凤带着贾家的三位姑娘,林黛玉和史湘云登门,正被请到由仪之正房稍候。 岁云如今已位列赞善女官之职,由她招待,众人不敢怠慢。 史湘云见由仪只让岁云出面招待,心中暗暗有些不满,凑到黛玉耳边道:“这位宝姐姐好大的架子。” 岁云淡淡扫了她一眼,对着王熙凤一欠身,意有所指:“今日有客上门与郡主商讨北地生意,郡主方命岁云暂且招待诸位,还请宜人恕罪。” 王熙凤见她以诰命等级称呼便知道是被湘云的话惹了不快,也不敢多言,只笑道:“这是哪的话,赞善招待我们也是我们的福气。” 又瞥了史湘云一眼,对岁云笑道:“这是我家老祖宗的侄孙女儿,从前史家侯爷的女儿,性子直爽些,心却不坏,赞善莫要怪罪。” 岁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皇后娘娘赐下的花岑糕很是香甜可口,奴婢命人端两碟子上来,奶奶和姑娘们尝尝。” 又问王熙凤:“太太陪着老太太说话呢,琏二奶奶既然来了,可要过去见见?” 王熙凤但笑道:“我先去见过姑妈和嫂子,但也是为了宝钗妹妹来的,也再回来。” 岁云便唤了一个小丫头送王熙凤去,又对黛玉等人道:“府上的百合清酿好滋味,夏日用着清凉消暑,姑娘们可要尝尝?” 黛玉念着父亲给的嬷嬷的嘱咐,端起了未来宝二奶奶的架子,点了点头,道:“有劳赞善了。” 岁云一笑,答应了,回头吩咐婢女奉了一桌茶点来摆在小厅让众人坐,又道:“郡主那边且有的忙一阵呢,姑娘们坐坐吧。” 探春颔首谢道:“有劳了。” 待岁云带人退下了,探春方才松了口气,与黛玉道:“这郡主好大的规矩。” “就她身份尊贵。”湘云凉凉道,颇为不喜。 迎春看了她一眼,心中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对几人道:“还是收敛些吧,在人家的地方上呢。上回见,宝姐姐也是个和善人,定然不错的。” 湘云不服:“上回见是和善人,这回见可就不一定了。才封了郡主,身边的丫头就傲的跟什么似的,来日若是嫁得个好人家,指不定就什么样儿了呢。” 惜春冷冷道:“便是郡主也比咱们尊贵,老祖宗也不及呢。”她看了祥云一眼,道:“湘云姐姐还是收了抱怨吧,咱们还在人家的地方上呢。” 说着,也不顾湘云,自顾自夹了一块糕点慢慢品尝,又对迎春道:“这花岑糕果然不错,二姐姐你快尝尝。” 气氛这才慢慢和缓过来,独湘云仍有不服,气呼呼地坐在那儿,却也没人搭理她,只能坐在一边生着闷气。 一群人用着精细小点心,喝着清甜可口的百合清酿,赏着屋内几盆鲜花和各类摆设,正惬意的时候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原是朱颜送客人出来,又往这小厅里来了。 青衣女婢容颜姣好、身材高挑,看着就是个极爽利的人。 朱颜含笑对众人点了点头,道:“姑娘们请吧,郡主在暖阁里等着呢。” 按理说,这一群人中应是湘云和惜春身份最为尊贵,但惜春不是爱出头的,湘云正憋了一肚子气,就是探春出面对朱颜道:“有劳赞善了。不知您贵姓?” 朱颜含笑:“不敢说女官赞善,也只是服侍郡主的人罢了。下官名唤朱颜,姑娘们随意便是。” 她如此虽是谦卑,众人却不敢怠慢,口口声声的朱颜姑姑称呼起来。 再引众人入正堂,由仪正坐在炕上倚着凭几阖目养神,一旁的岁云快速翻阅着账册,手边的算盘珠子扒拉的飞快,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 听见众人的脚步声,由仪睁眼往来,对欠身作礼的众人摆手一笑,道:“快起来吧,坐。” 迎春做姐姐的带着众人落座,由仪又命人捧了茶水来,含笑对众人道:“让你们久候了,我这边这些日子事情繁忙,也没往那府里去。难得妹妹们来瞧我。”又问:“可见过我母亲了?她时常念叨着你们。” 探春道:“琏二嫂子去见姨太太了,我们想着姨太太喜静,不好贸然叨扰。故而先来见宝姐姐,等稍后再去给姨太太请安。” “如此也好。”由仪点了点头,又招了招手,唤道:“白芍,把前儿皇后娘娘赐下的一匣子花儿拿来。” 说着,她又对众人笑道:“前儿皇后娘娘新赐的串珠丝绒花,是以绒花知米珠做成的,织金银泥,虽华丽却不失清雅。米珠虽小,难得样子讨巧,很是好看。” 正说着,婢女捧着个描红漆的小盒儿回来,打开一看十二支宫花样式精巧,一见就知道是内廷的手艺。 几人均是十分喜欢,由仪笑道:“共赏了两盒,一盒由我嫂子送了几位郡主、县主,这一盒是给妹妹们留着的。” 又道:“本来想着四位妹妹每人三支,没成想湘云妹妹也来了,今儿又是第一次见,少不得也要一份见面礼。” 说着,由仪转过头吩咐岁云:“去将前儿襄阳郡主送我的那一只芙蓉玉镯找出来,赠与湘云妹妹。” 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是王熙凤打薛夫人院里回来了。她一进门,先道:“你们这是背着我分什么好东西呢?” 由仪笑道:“不过是些花,给妹妹们玩吧。” 王熙凤听了便笑了:“原来是这个,是你们宝姐姐心疼你们,收着吧。” 众人纷纷应是,唯有探春想着方才对湘云的事,知道岁云怕是把那屋子里的事儿都告诉由仪了,于是心下不免添了些别样的情绪。 第86章 宝钗十三 薛家宝钗。 “这账目错了,重对。”由仪一手压在深蓝封皮的账册上,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站着那个打扮富贵的男子,嘴角的笑意如常,却莫名透着冰冷与危险,让人不寒而栗,“下次再是这样,你知道我的脾气。” ——语气也是轻飘飘的,温柔的声调如情人间缱绻的低喃,偏偏令人感出了彻骨的冰寒。 那男子额头上直冒虚汗,脊背发凉,拿回自己的账本战战兢兢地道:“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去吧。”由仪摆了摆手,道:“也告诉你那些‘兄弟’们,我这儿闲得很,积年的账册,我有的是心思和他们慢慢对!所以,欠了多少的快给我补回来,这一回,便过去了。若是不……我的手段,你们都知道。南边那些个,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男子忙忙答应,连额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就抱着账册匆匆离去了。 朱颜给由仪换了一碗热茶,看着男子的背影拧着眉恨恨道:“这一回就这样饶了他们了?也太便宜他们些。” 由仪轻轻笑了笑,慢慢呷着茶水,没开口。一旁的岁云理了理手中杂乱如麻的丝线,慢条斯理地与朱颜道:“这事儿咱们主子自有主张。这种人,逼急了怕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没见围猎还要留个口子呢,大不了日后冷了不再用就是。” 朱颜也知道她说得有理,无奈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服,“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占了便宜还一副受多大委屈的样子。” “她这丫头就是个爆炭脾气,别理她。”由仪笑吟吟道,又吩咐:“唤碧鸢来跳一支舞吧,再让柔音弹琵琶,今儿飘着雪,我料想琵琶声伴着舞蹈定然好听、好看。” 岁云笑眯眯答应了:“唉,奴婢这就去安排。”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剔透莹润的月光杯盛着殷红的酒液,由仪端起在眼前细看,忽然轻笑,以一种闲散而富有情感的语调慢慢吟诵着。 柔音抿唇含羞一笑,手下动作倒是半分不乱。 再看向翩翩起舞的碧鸢,由仪吟吟笑着打趣道:“舞姿翩迁,身姿曼妙。若非当年被我强抢回府,碧鸢此时该已名扬天下了吧?” 碧鸢于是停下舞步对着由仪盈盈作礼:“能常侍郡主身侧,是碧鸢之幸。” 然后一甩绣,脚步是一贯的轻盈。 “这京城的账就是一团乱麻,越理越乱。”由仪歪在暖炕上,一手抚摸着怀里热烘烘的毛茸茸,眉眼间依稀含着几分浅淡的笑。身处靡靡之音中,她却仍携着满身的清冷,眼睑低垂看着猫儿雪白的毛发,由仪轻声道:“不过呀,有些账,其实哪里需要理清楚呢?” 由仪吟吟笑着,轻轻呼噜一下猫儿的下巴,随口问道:“忠顺王府的人怎么样了?” 岁云神情肃穆恭敬:“打发了,不过……真的不必在意吗?” “不必在意。”由仪轻嗤一声:“什么年岁了,还把人当成自己的荷包,这种人就差套麻袋打一顿!” 岁云若有所思地听着,由仪偏头看她,忽然一笑,叮嘱了一句:“做的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痕迹。左右忠顺亲王树敌不少,谁知道是咱们?” 她挑了挑眉,有些促狭的样子。岁云抿着笑答应了一句,道:“您放心,奴婢做事保证干净。” “嗯。”由仪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随意答应了一句,仿佛要做的不是能够被闹到金殿之上的事情。 主人家说得轻飘飘的,一屋子人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该做什么做什么,这实在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姑!”不管什么时候,薛浔出场仿佛都要带些个震人气势,在门口就喊起来,然后扑到由仪身边再行礼,“浔儿给阿姑请安,祝阿姑安。” 由仪笑着拉起了他,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薛浔笑着坐下,那边歌舞止住,他道:“从母亲那里过来的,母亲还让我给阿姑带一宗东西。” 他说着摆了摆手,后头的婢女旁将一个小包袱递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是一件崭新的斗篷,水蓝羽缎面上以深褐、月白、玫红、大红、鹅黄等多种丝线斜绣着一簇梅花枝,花朵或含苞或怒放,亭亭立在花枝上,一眼见了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另有白狐狸毛滚边儿,兜帽与肩膀连接处垂着雨过天青色的流苏穗子,精致之余竟透出了两分灵动来。 薛浔道:“这是母亲给您做的,母亲说:本该亲自给你阿姑送去的,但这些日子陪着你祖母抄经礼佛,竟然没个时间。今儿你竟然赶上了,就给带过去吧,该是合身的,但若有不合身的且带回来,我寻个空闲改一改。” 由仪闻言笑道:“嫂子做的自然是合身的,快收下吧。”又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含笑道:“替阿姑谢过你母亲。” 说着,她又唤了朱颜,吩咐:“将那匹浮光锦给嫂嫂送去,让她留着裁衣裳吧。” 岁云道:“这斗篷轻软又暖和,梅花儿跟真的似的,可见太太是用了大心思做的。” 朱颜笑吟吟地答应一声,退下了。 薛浔就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琼枝用小食盒奉了热杏仁饮并两碟子糕点上来,含笑道:“离晚膳还有些时候呢,小公爷垫一垫?” 薛浔笑着道:“多谢琼枝姑姑。” 由仪摆摆手示意碧鸢退下,随口问薛浔道:“冬天在北方还习惯吗?” 白白嫩嫩的薛浔小包子此时穿着一身绯红的狐毛滚边小褂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玉雪可爱。此时听由仪问话,薛浔略想了想,撅着小嘴道:“还好吧,雪比金陵的多,只是这些日子上门的人也多,好闹。” 由仪听了好笑,一面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这边的事情进程很快,咱们尽量明年回金陵过冬天。怎样,浔儿开心吗?” “开心!”薛浔兴高采烈地扑到由仪怀里,笑眯眯道:“只要和姑姑与阿娘在一起,浔儿怎样都开心。” 由仪笑了笑,垂头抚了抚薛浔的后背,道:“乖孩子,姑姑也欢喜你。” “阿姑,祖母说明日要带浔儿去姨祖母府里。”薛浔闷闷道。 由仪挑眉轻笑,问:“怎么,咱们浔儿不乐意?” 薛浔撇了撇嘴,好不乐意的样子:“那府里的人总想让我和巧姐儿一起玩,那丫头骄纵任性的很,我不喜欢。” 由仪无奈道:“她家的女儿身份尊贵,自然骄纵些。浔儿不必在意,不乐意就不去吧,那府里也没什么好的。阿姑打发人告诉你祖母,就说留下你陪着阿姑,你祖母会乐意的。不过……你若留下了,明儿可得多描两篇大字。你年岁虽幼,却是咱家的希望,日后能不能撑起家业可都看你了,阿姑可不打算一辈子打理这一份家产。” 她难得对薛浔吐露心思,小薛浔听了,鼓着自己的小包子脸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阿姑你就放心吧!阿浔不会让你失望的。” 由仪点了点头,笑眼温柔。 那头白芍打外头进来,对着由仪一欠身,道:“郡主,小公爷,老太太院里传饭了。” “你去吧。”由仪推了推薛浔,道:“替阿姑给你祖母请安。” “是。”薛浔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披着大氅出去了。 第二日,由仪果然命人去薛夫人那里告诉了她要留薛浔在家陪伴,薛夫人虽不大乐意,但以妇人拙见,如今她是乐意见到薛浔和由仪亲近的。 听由仪如此,她哪里有不答应的?再三叮嘱过薛浔不要惹姑姑生气后就命人把薛浔送到了由仪的院落,自己则在下人和儿媳的服侍下好生打扮了一番。 站在镜前,薛夫人看着陈氏为她打理着大衣裳上的褶皱,忽然道:“我想着,浔儿一人没个弟妹扶持也是差了意思。等回了金陵,这事儿也该谋划上了。” 陈氏听了手一顿,然后低眉浅笑着道:“这得问过郡主的意思。” “家里的事情还都得听她的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做不得住了?”薛夫人立时有些羞恼,到底无奈,只能甩了甩袖,无处撒火。 这一时气恼了,薛夫人再抬头看着镜中的打扮便有些不顺心的,一把扯下发髻中插着的金凤展翅嵌珠步摇往地下一甩,怒道:“皇后娘娘新赏赐的那一支双鸾点翠嵌红宝的步摇呢?怎么戴了这一支,都多少年了。” 婢女忙忙请罪,这时候也没人敢出来说这分明是薛夫人自己戴上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那一支步摇,又取了皇后赐下的那一支来。 陈氏双手交叠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着满屋子的婢女围绕着薛夫人忙碌,仍然是一副温顺柔婉的样子,但其实她越这样,越让薛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又细细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穿戴华丽、光彩照人的自己,薛夫人方才满意了,一面闲闲道:“前儿襄阳侯夫人约我去挑选胭脂水粉,虽说这京中是第一繁华地,可我瞧着,怎么这胭脂水粉还比不过金陵的?便是店里最好的胭脂,连我素日用的都比不上。” 你素日用的都是郡主庄子下产的,外头买的当然比不过。 陈氏垂眸看这儿地上铺着的藏蓝色牡丹纹厚毯,心中暗道。 第87章 宝钗十四 薛家宝钗。 薛浔到达由仪这边的时候,她正端着一盖碗红枣银耳羹坐在炕上,一旁炕桌上摆着两三样银丝饼、奶饼一类甜口的点心。另有一盘子新鲜水果,屋里没燃香,只三四个蜜柚摞在炕桌上,散发着透着苦涩的清香气。 薛浔对着由仪请过安,由仪问:“可用过早膳了?” 薛浔答道:“在祖母处用过。” 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看了看炕桌上的银丝饼,讨好地笑道:“不过如果阿姑需要浔儿陪的话,还是可以再用一些的。” 由仪闻此就知道他在薛夫人处一定没用好,好笑地放下手中的银耳羹,伸手探了薛浔的脉,又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屈指在他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敲,吩咐琼枝:“给你小公爷盛小半碗银耳羹来。” “唉。”琼枝笑盈盈答应了,退下半晌,提着个红萝小食盒回来,打开端出一套的白底儿粉彩菊花纹盖碗,又递了个小银匙,笑道:“后半夜炖起的银耳羹,小公爷尝尝?” 薛浔笑着道:“谢过琼枝姑姑。”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手打开了盖碗,拿着银匙慢慢要着银耳羹。 无论平日多么的活泼,到了餐桌上自然不能缺乏礼数。他是由仪带出来的,一应礼仪都是仿着由仪的样子,此时慢条斯理地就银耳羹用点心,动作斯文,便是银匙与筷子磕碰碗碟都是一分声音没有的。 一时暖阁里便只有西洋落地钟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响了,周围侍候的婢女皆屏声息气,曼兮和随云分别于两旁纱帐后打坐,悄无声息。 早点过后,由仪端着一碗普洱茶在炕上闲坐,岁云和朱颜搬了小桌案来翻着账册,白芍按由仪的吩咐寻了大字帖出来,可怜的薛浔小宝宝就这样握着毛笔描起了大字来。 由仪在一旁拄着下巴看了一会,忽然对着众人笑道:“咱们小公爷年龄虽小,却也是顶顶聪慧的,瞧这字,画的也算是有模有样。” 周围几个婢女噗嗤笑了出来,小薛浔脸一红,嗔道:“姑姑!” 由仪摇头轻笑:“姑姑不说你了,快写吧,今儿的任务分上下午,十张大字,一张少不得。” “是!”薛浔小包子气势汹汹地应了,低下头继续与手中特制的小号毛笔和柔软雪白的宣纸做斗争。 由仪歪头看着他,那头岁云忽然被人叫出去,回来后附在由仪耳边轻声说了些话。由仪细细听着,忽而一笑,见薛浔字写得差不多了,便道:“上午就如此吧。午膳想用些什么?告诉你琼枝姑姑。” 薛浔乖乖巧巧地应了,亲力亲为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复才对琼枝道:“琼枝姑姑,阿浔今日想用八宝豆腐羹、八宝鸭、珍珠鸡,最好还要一个奶汁鱼片!” “一顿这样多你吃的完吗?”由仪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只需点两样最喜欢的。前儿外头庄子送了些肥羊来,都是打草原那边来的,滋味比咱们这边的好。命人宰杀一只,咱们吃锅子,再烤一只羊腿,你确定午膳要吃这些?” 薛浔立马反悔了,认真想了一小会,道:“那浔儿只要豆腐羹和珍珠鸡!” 由仪点了点头,“好。”她吩咐琼枝:“让大厨房再备两样小菜就是了。” 琼枝笑盈盈一欠身:“是。” 午膳姑侄二人一处用的,午后薛浔要午睡,但冬日天短,由仪是不睡的。 薛浔就乖乖被瑾娘带下去在厢房小睡,由仪靠着倚枕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忽然转头问岁云道:“府内过年的新衣裁制的怎样了?” 岁云俨然是早有准备的,念起府内事务信手拈来,“咱们府里规矩,您、老夫人、太太和小公爷没人两身,上下婢仆无论近身粗使皆是一身,衣料由府内下辖布庄提供。除府内针线娘子负责主子们衣裳外,下人衣裳包给外面。因咱们的生意年下事忙,于是只从外头寻了精于针线的娘子,一应布料、尺寸,交接过去。如今已经回来大半了,约莫再过几日便可全了。按往年的例,少说得二十三后分派下去,很来得及。” 又道:“天工阁也送了新打的头面来,奉老太太点翠嵌红宝石头面一套,太太赤金掐丝嵌明珠头面一套。另外一套赤金掐丝嵌红宝,一套点翠嵌绿松翡翠珠是奉与您的。除了您的那两套是下头孝敬的之外,老太太和太太的那份银钱与他们交接好了,虽然是咱们家的生意,可账上若差了,少不得也是一桩烦琐事。” “不错。”由仪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回头把头面各处送去。要年下赏人的金银锞子,走亲戚的小金珠子,还有给浔儿打的十二生肖,快些备齐。这些东西,入了腊月里各处都忙,咱们这边提前备了,下头宽松宽松,也不要耽搁了做生意。” 岁云一欠身,含笑道:“是,奴婢知道。” “年下生意忙,各处盯得紧些。倒不是让人一点油水没得捞,但若手伸得太长了就不好。”由仪端着茶碗慢慢呷了口香茗,问:“各处的礼物打点的如何了?” 岁云笑着徐徐道:“其余各府邸的,只等那边的礼物过来,咱们这边酌情添减。舅老爷回京述职,又是高升之喜,咱们的礼物得比往年厚上两分,想来那边府里也是一样的。贾府那边自有老太太定夺,左右礼虽厚重,咱们家也不少这点子东西,且买老太太高兴便好。” “你倒是知道我的性子。”由仪歪头看她一眼,唇缝中泄出声低笑来,“进给圣人的礼呢?” “一扇沉香木的四面屏风,一把白玉骨折扇是进给陛下的。一架花开富贵的玻璃炕屏,并一对沉香珠串是进给太后的。一架瓜瓞绵绵的玻璃炕屏并一对合欢花步摇进与皇后娘娘。”岁云徐徐念着,又问道:“可需再给后宫的娘娘们备一份礼?” 由仪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惯她们呢。皇后膝下有嫡长,皇子又聪慧过人,为众皇子之长兄,年长二皇子四五岁!如今已经入朝,文武百官称赞。当今圣人早年操劳有损根基,且看着,日后到底是哪一位承了大统、九五之尊。” 又道:“若真要准备,后宫有皇嗣的、位份高的,哪一个能落下?就这样吧,你也不嫌闹心。” 岁云缓缓笑了笑,道:“主子这话说得犀利,传到外头不定怎样呢。” 由仪抬眸看了她一眼,忽然轻嗤一声,眉眼间溢出些恣意洒脱与孤高自傲来:“这话若是传到外头了,岂不是我御下不严之过?” 岁云笑道:“主子的话有理。” …… 北方的风确实比金陵迅猛不少,屋外大风呼啸刮着,一群在金陵住惯了的,一出了屋子,狂风迎面吹来,就是刀子割着一样的痛。 暖阁里地龙和暖炕热乎乎的烧着,炕桌上铜锅添了炭火,汤水翻滚着涮着羊肉。地下抬了一张高桌来,摆在炕下,正与炕桌挨在一起,摆着片好的羊腿肉与涮锅的菜蔬,一应都是暖棚里培养出来的,在冬日里,反而是这样水灵灵的青菜更为珍贵些。 薛浔吃的卖力,身边瑾娘小心侍候着,唯恐伤着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祖宗。 这边用着膳食,那头婢女传报:“老太太和太太回府了。” 由仪端着果子露轻轻啜了一口,抬头问道:“老太太和太太在何处呢?” 那侍女道:“太太随着老太太回了安寿堂,厨房奉了些点心小食过去。” “嗯。”由仪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夹了一颗青菜慢条斯理地咀嚼了起来,待一口青菜咽下,方才问薛浔道:“吃的怎么样了?” 薛浔点头道:“饱了!” “既然如此,随你姑姑我去一趟寿安堂吧。”由仪随手放下了筷子,婢女忙捧了花水、漱盂、水盆、毛巾等物来服侍由仪和薛浔漱口净手。 “主子。”岁云捧着陈氏给由仪做的那一顶斗篷过来,对由仪轻轻一欠身,“您看穿着一件怎么样。” 由仪点了点头,又对正取了氅衣打算给薛浔披上的瑾娘道:“前儿命人给他做了一件狐皮氅衣,我让人取来,你这一件收着吧。” 那边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取氅衣,瑾娘笑着答应了一声,退下了。 薛浔小包子无奈地站在地上,已经神游天外了。 寿安堂,一看就是给老人家住的地方。 院子布置的也满是北方阔朗格局,庭前两株红梅艳丽,听薛夫人说,她年轻时闺阁之地也曾有这样两株红梅。 上房里灯火通明,屋子烧的暖暖的。薛夫人身着一件绛紫色绣五福盈门暗纹的长袄,下头穿着灰鼠皮皮裙,松松挽着发髻,正歪在炕上闲闲舀着白底儿红漆喜鹊登枝纹盖碗内盛着的剔透燕窝。 陈氏倒仍然穿着一件颇为华丽的玫红绣杜鹃花的对襟毛领褂子,腰间素色宫绦系的严严实实,下身是一条玉色罗裙,看着华丽中不失清雅。陈氏一头乌油油的发仍然整齐盘着发髻,插着一支镶嵌明珠的青玉步摇,身后的婢女手中还捧着厚实的斗篷,比起薛夫人的慵懒,她就更为拘束些了。 “郡主、小公爷到。” 第88章 宝钗十五 薛家宝钗。 薛夫人听了声响忙抬头看去,就见由仪牵着薛浔的手徐徐进来,一举一动都满是优雅风度,堪称世家礼仪标准。小薛浔跟在由仪身边走着,也不似平常活蹦乱踢,反而斯文极了。 薛夫人见了心都化了,展开双臂唤道:“团哥儿快到祖母这来。” 薛浔转头看了看由仪,见她轻轻扬了扬下巴,就保持着斯文的步调走到炕前,对着薛夫人和陈氏作礼:“浔儿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快快起来。”薛夫人拉着薛浔抱起在怀中,笑道:“团哥儿今儿没去可真是可惜极了,你姨祖母还特地命人备了牛乳菱粉香糕给你呢。” 薛浔道:“阿姑带浔儿吃好吃的,下午琼枝姑姑也给做了牛乳菱粉香糕。” 薛夫人听了就笑,见陈氏已经起身给由仪让出位子,便招了招手,唤同喜道:“将姨太太给团哥儿的金锁拿出来。” 同喜“唉”了一声,回身不多时捧着个小锦匣回来,打开一看,正是一枚赤金錾五子登科的金锁,正中还用金丝掐花缠着一颗莲子大的明珠,底下嵌着六颗形状圆润的红宝石。看着倒不像是新物件,只是做工实在精巧,拿出去足够一户中等人家几年的开销了。 薛夫人含笑拿在手上把玩一下,对薛浔笑道:“这是你宝玉叔叔当年戴的金锁。今儿你姨祖母命人找出来,让我拿回来给你戴着,说是能‘积福纳寿’。”又道:“你父亲当年也是戴过的,只是那时却是你舅祖父少时佩戴的,如今已经找不出来了。” “团哥儿快看看,喜欢这个吗?”她笑吟吟地给了薛浔,问。 薛浔点了点头,薛夫人便笑着为薛浔戴上,方对由仪试探性地道:“你姨妈今日与我说起了要为团哥儿和她家那巧姐儿定亲的事。” 由仪抬头看向薛夫人,言语中仿佛透着些无奈,她拧着眉道:“未来的薛家宗妇,一等公夫人,绝对不能有一个在外放印子钱、买卖诉讼、目无王法的母亲和一个行事荒唐的祖父。” 薛夫人一皱眉,抬头看向由仪,眼中满是不赞同道:“巧姐儿那是一等将军的嫡孙女,她母亲也是出身我们王家,如今兄长已经位列一品大员。巧姐儿何等的身世,怎么就配不上团哥儿了?你说得那些事情,京中的人家但凡有些权势的,有几个不做的?如今贾家还有个贵妃娘娘呢,不会出事。” 由仪叹了口气,道:“母亲,团哥儿未来的妻子,父亲可以不在朝中任职,她可以没有一个尊贵的出身。但是她必定要知礼、明法,要有一族大妇的担当,要能够成为浔儿的贤内助。这样的女孩儿在江南世家中不难寻找,如今浔儿身上有个一等公爵位,日后婚事不难琢磨,您何必将眼光拘泥于京中这几家呢?” 薛夫人道:“团哥儿的媳妇,能打理家事就足够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再通晓文字,最为看重的不应该是针黹女红吗?识字再多,也不过是不过个睁眼的瞎子罢了,若是没有妇德,如何能够做团哥儿的妻子?” 由仪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眉间,对薛夫人正色道:“薛家如今是鲜花锦绣、烈火烹油。一等公的爵位是因为献上良种,也因为这一份功劳,薛家三代之内无需降爵,同时也不可能出仕!薛家的根基在南方,江南世族林立,百年世家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他的妻子一定要能够在其中周旋。如今并非从前了,若薛家只是寻常皇商,那些路子都搭不上,无需操心这个。可有了这个爵位,江南之地无人尊贵过薛家,若再有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当家主母,可见真就要为人耻笑了。” “您若真希望薛家能代代都好,希望有一天能有薛氏子弟站在朝堂之上,希望江南没有人背地里拣着咱们的家事说三道四,女儿希望您能够不要再操心浔儿的婚事。” “关于薛氏未来的宗妇人选,女儿心中已有定夺。如今薛家的家主,是女儿。薛家未来的宗妇乃是祖宗大事,女儿希望您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 见薛夫人仍有些顽固不灵,由仪狠狠拧了拧眉,说出口的话语狠了两分。 陈氏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坐着,一言不发。薛浔仿佛也察觉出不对来,自己爬到一旁的炕上乖乖巧巧地坐着,把玩着袖口的流苏穗子,一声不吭。 薛夫人被由仪说得面色铁青,冷声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老糊涂了?” “最好不是。”由仪抿了抿唇,“您若真的清醒,就该知道,如今以咱们家如今的境况,以当今的局势,咱们家不该和老牌勋贵太过亲近。女儿已经连续半年闭门谢客,凡上门者身份尊贵者能入我正院屈指可数。您如今要给浔儿和巧姐儿订婚,无非是在扯女儿后腿。” 说着,她直起身来,对着薛夫人道:“女儿告退了。”一语落地,甩袖而去。 薛夫人面色铁青,猛地伸手将炕桌上的东西都狠狠扫到了地上,怒斥道:“我养出的好女儿!” 一屋子婢女忙跪下请罪,陈氏揽了薛浔在地下站着,忽然听外头有人唤:“嫂子,阿浔,随我过来。” 二人忙对着薛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母子二人的离去仿佛给屋子里本就凝滞的气氛再次添油加醋,薛夫人狠狠将一旁炕柜上摆着的一瓶梅花推到地上,怒火冲天,“口中说着孝顺,私底下怎么行事的!每日送些东西过来就是孝顺了吗!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过是提了一嘴团哥儿的婚事,怎么就惹来这个一堆话了!” 同喜看着地上那碎瓷片子,也不敢开口说这花瓶是郡主送来的汝窑白瓷,只能垂头看着地上铺着的厚毯,一屋子的人婢女沉默着跪着。 由仪那边自然有人回禀薛夫人发了大火气,陈氏道:“郡主不必因此自责生气,等回头,我自然去劝慰老太太。” “嫂子不必了。”由仪轻叹一声,吩咐白芍:“明日记得下帖子请太医过来给母亲看看。再有,母亲屋子里的陈设摆件,开我的私库取了补上。明日安排马车预备着,带着母亲去京郊的佛寺上香去。” 白芍应了一声:“奴婢知道了。” 那头琼枝捧着三只青瓷茶盏过来,对着由仪轻轻一欠身,“主子喝口菊花茶。” 又奉了另一盏菊花茶与陈氏,一盖钟儿奶茶给薛浔,笑道:“这奶茶不是咸口的,是兑了蜜糖的,小公爷定然喜欢。” 薛浔素来喜爱甜口,闻言喜滋滋地道:“多谢琼枝姑姑了。” 琼枝笑了笑,退下了。 由仪饮了半盏菊花茶,方才转头对着陈氏道:“此后母亲若是再与嫂子说起浔儿的婚事,嫂子只装傻充愣过去便是了。浔儿未来的妻子,少说要是正经书香传家出身的,若是仔细谋划谋划,娶一位世家贵女未尝不可,若是让他与勋贵联姻,才是耽误了他,也耽误了薛家。” 陈氏含笑答应了:“自然都听郡主的,浔儿的事无非是您为他筹谋,总归您不会害了他的。” 薛浔也道:“浔儿都听姑姑的。” 由仪方才笑了,抬手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道:“姑姑定然为你求娶一个进能操持家族事务,退能吟诗作画共赏风月的媳妇。” 薛浔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嗯!” 由仪轻轻一笑,对他道:“晚膳用的不少,牛乳茶不许用多了。不然,仔细我让你瑾娘姑姑念叨你,你今儿晚上就别想安睡了,且听瑾娘念叨你吧!” 薛浔听了,脸都皱成包子了。底下瑾娘无奈笑道:“郡主您好歹说奴婢点儿好的,这算什么呀呀!” 陈氏在一旁笑吟吟看着,灯光烛影下,笑眼极为温柔。 第二日大清早,果然有太医上门为薛夫人请脉,薛夫人房中的种种陈设摆件也重新被换上。 早起,薛夫人整理妆发后被请到了屏风后,便有太医进来请脉。 薛夫人本以为是由仪服软了,心中还有几分骄傲,不想太医走了之后,用过早膳却迟迟没见由仪过来请安赔罪。 陈氏倒是过来走了一趟,却也不过例行公事地坐了一坐,薛夫人见了她仍然有气,摆了摆手,打发走了。 用过午膳,大厨房准备的午膳很是丰盛,薛夫人独自一人用过,本以为由仪要来服软了吧? 却听顺喜来回禀:“老太太,外头马车套好了,护卫们也齐了。郡主额外将自己的侍卫派遣了二十名给您,送您去京郊半山寺烧香礼佛。” 薛夫人当场愣住了:“什么礼佛?” “郡主说您最近心气浮躁、火气上行,还是要去庙里拜一拜,吃吃斋、静静心。”顺喜低着头,语气毫无波澜。 或者说十分清楚,这句话说完之后,薛夫人心情定然不美丽。 但是不美丽又如何呢?郡主都发话了,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敢不从。 第89章 宝钗十六 薛家宝钗。 “主子。咱们快到了,奴婢为您更衣吧。”岁云捧着一件湛蓝水波纹的披风慢步进了船舱内室,对着倚在榻上翻书饮茶的由仪微微一欠身。 由仪顺手推开窗往外看了看,笑道:“总算是要到了,在船上许久了。” 岁云轻轻一笑,为由仪披上披风,一面轻声道:“虽然天气炎热,但回了金陵,便觉着心中踏实了。” 由仪也轻笑一声,朱颜又捧着首饰来为由仪整理一下发髻,等一切完毕,船也将将在港口停下。 水波荡漾的运河两边杨柳依依,便是清风徐来,透着江南独有的温柔婉约。岸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沿岸不少姑娘、娘子穿着清雅衣衫叫卖,成筐的荷花、莲蓬透着满满的江南气息。或是艳丽丰富,或是清雅浅淡,各样的瓷器美轮美奂。诸多丝绵成筐摞着,花样繁复,满满透着富丽热闹的繁华气息。 一踩上金陵的地,听着岸上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岁云几个都仿佛松了口气。 “可算是回来了,虽说热些,可一踩上金陵的地,我就觉着心里安稳。”朱颜轻笑着道。 薛府的轿辇早早备着了,一路被人簇拥着回了府邸,便有薛夫人身边的同喜来回禀:“老太太身子不大安。” 由仪稍稍拧了拧眉,问:“可要请大夫?” 同喜笑道:“不过是一时被热气冲着了,不大要紧。大管家命人备了绿豆百合饮,老太太用了半盏,舒坦些了。” “这样就好。告诉冰窖那边,准备一些冰,给母亲、嫂嫂和浔儿那边送去。”由仪吩咐白芍道。 白芍一欠身,答应了:“奴婢知道。” 由仪解了外头的披风,又换了层层叠叠的衣裳,只在贴身的小袄外套了一件杭罗裁制的长衫,天香罗裁制的裤子和素色杭罗的裙子,十分清凉。 由仪卧在铺着芙蓉簟的榻上,摇着一把翡翠骨团扇,身边的冰还冒着凉气,炎炎夏日中实在是惬意极了。 岁云那边吩咐着婢女将各样箱笼规整分类,由仪闭目歪着,忽然道:“皇后赏的二斤官燕和那些东阿阿胶就别收起来了,给嫂嫂送去。” 岁云一欠身,应了,又道:“勋老爷前年去了,今年他家太太也过世了。蝌少爷和宝琴小姐那边,您看……” 由仪略想了想,问:“上个月薛蝌送了信来吧?” “是。”岁云应了一声,道。 “既然如此,咱们少不得帮扶帮扶。稍后你带着东西过去看看吧,把从京里带回来的首饰,挑拣些素净雅致的给宝琴带去,嘱咐薛蝌好生读书。”由仪端着一只绿玉斗慢慢啜了口果子露,道:“这个不是最打紧的,倒是烛哥家,不是说那位嫂子预备着改嫁了吗?音姐儿年岁小,旁日后的日子不好过。不如接到咱们府里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缺女孩儿一口饭吃,日后联姻也是一条路子。也算是,看在当年她父亲没给我添乱子的份上。” “是。”岁云笑了笑,又道:“其实主子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当年族里还有人打量着孤母寡女要上门吃绝户,还不是您给拦下了。只是怕烛大奶奶放不下那一份家产。” 由仪随手摇了摇团扇,轻嗤一声:“有些东西我不计较,她和薛烛夫妻这些年,给她些东西也无妨。你去看着分配,按着当年的嫁妆单子给她拿走,另外将那些家产分三成给她,也算仁至义尽了。余下七成,一切田产都放在音姐儿名下,日后给她做嫁妆。田产外的东西都一一做账,箱笼封好,我也不缺这些东西。” 岁云笑着应了:“是,主子心慈,是音姑娘的福气。” 其实主家抚养旁支姑娘在如今并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许多大家族的主支都会在旁支挑选资质、性格、样貌好的姑娘带回主家抚养,日后婚嫁的门第自然能够更进一步,对家族也算一份好处。 而旁支姑娘的父母对这自然没有看法,自家姑娘嫡支养着,好吃好喝待着精细教养,出嫁给寻好门第,又给出嫁妆,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薛家从前也有这样的事情,只是上一代,薛夫人看不上薛家门第,自然也不喜薛家的旁支姑娘,这事情就放下了。 岁云于是笑道:“奴婢都知道了。音姑娘入了府,自然就跟咱们家的姑娘一样。不如将太太住所附近的茗音阁打理出来,那院子虽不大,但前庭后舍俱全,景致也不错,小姑娘住着好。” 见由仪点了点头,她心里就有底了,继续笑着道:“再有侍候的人,除了音姑娘自幼的奶母丫头,咱们还得再备些。且都按咱们府里的惯例,教引嬷嬷四个、底下跑腿洒扫的小丫头六个。但无论如何,音姑娘身边得有咱们府里出身的大丫头一个。” 由仪闲闲听着,闻言道:“先将音姐儿接过来吧,到时候再看。教引嬷嬷和小丫头们你敲打敲打,别搞出什么眼高手低的事情,我是不乐意的。” 岁云笑着答应了。 薛夫人和陈氏那边自然被由仪告知了一番,陈氏得了由仪的暗示一心备孕,薛夫人此时也念起了联姻的好处来,又因如今门第高涨,也没了年轻时的不乐意,甚至想要将音姐儿接到身边教导。 由仪却道:“音姐儿也四五岁上了,到了这边府里在自然要请女先生开蒙,又有教引嬷嬷教导规矩,其实由谁教养日子并不长,若在母亲身边,怕扰了母亲的清静。” 薛夫人前年在由仪这吃了个哑巴亏,此时正没话说,闻言只能答应了。 薛烛媳妇那边倒没什么不乐意的,虽不舍得女儿,她和薛烛的感情却不像薛父和薛夫人那般,早预备着改嫁了。如今由仪要接音姐儿过去教养,她虽有些不舍,可一则带着女儿怕耽搁婚嫁,二则也是自认女儿在身边日子绝对比不过在薛府里,于是也应了。 家产的分配上她虽有些不开心,可让她一辈子守着亡夫过日子她就更不乐意了,再想到若按律法自己连这些东西都分不到,也就认了,当日就让人给音姐儿收拾东西,让跟着岁云回府了。 还是岁云笑道:“大奶奶且留着音姑娘再亲近一日吧。容我僭越,问一嘴:音姑娘身边随着入府的下人有几个?我也好给音姑娘安排侍候的人。” 薛烛媳妇看了音姐儿一眼,对岁云笑吟吟道:“只音儿自幼的奶嬷嬷一个,再有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跟着。岁云姑娘看着安排吧,我们是没异议的。” 岁云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知道了。” 又对音姐儿笑道:“明儿一早,就有咱们府里的辇轿来接姑娘。” 音姐儿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她虽年幼,却也听奶嬷嬷念叨过母亲要改嫁的事情,心里正忐忑着,听说郡主姑姑要接自己过去,虽有些迷茫,却也欢喜,更有一种隐隐松了口气的意思。 岁云在心中轻叹一声,转身告辞了。 第二日,音姐儿就带着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入了府,随行的还有数不清的箱笼行礼。可见薛烛媳妇虽下了狠心要改嫁,对着唯一的女儿却不是没有怜爱的。 见音姐儿是在鹣鲽苑里,音姐儿被人引着给众人请安:“音儿见过郡主姑姑、见过叔祖母、见过婶婶。” 由仪含笑道:“快起来吧。” 薛夫人揽着音姐儿细细看过,笑道:“果然是个惹人怜爱的小人儿,和你父亲当年一样。” 又问下人:“音姑娘的住所预备好吗?” 岁云站出来道:“定在茗音阁,一应侍候的下人都按照郡主当年的份例。郡主另外安排了我们屋里的碧水去统领音姑娘屋里的事务。” 薛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这样极好。” 又上下打量了音姐儿一番,见她穿着一身素衣,也有些怜惜,吩咐人取了两匹素缎给音姐儿裁衣之外,又让人将自己收着的一匣子素色绒花取了出来给音姐儿。 陈氏也送了两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并一匹素色布料给音姐儿,因音姐儿还在孝中,却穿不得颜色妍丽的衣裳了。 由仪送了一块青玉佩给她,说了两句场面话安抚,音姐儿就在薛府安置了下来。 薛浔对这个小姐姐还是很欢喜的,没两日二人就混熟了。只是音姐儿还要随女先生上课,读书识字之外还有琴棋书画,又要学习规矩礼仪、烹茶焚香、人际交往、女红插花。 小小的姑娘每日卯时末起床,辰时初往薛夫人处请安,用过早膳回到茗音阁,女先生便已经等候着了。巳时是读书识字的时间,午时休息,未时开始学习一个时辰的规矩礼仪,申时相对灵活,按照日子轮流学习各样技能。酉时再次踏上请安的路程,用过晚膳回到茗音阁中,温习功课半个时辰,然后早早入睡。 这样的日子至少要持续两年,等到一切稍有基础,再开始转换课程,精益求精。 第90章 宝钗十七 薛家宝钗 九月的江南,一连十来日的阴雨连绵,把人牢牢困在了屋子里。难得一日天色放晴,无论是年轻学子,还是大家闺秀们,都欢欣雀跃地出门散心。 一辆辆马车上各有徽记,上到公爵门第,中有地方官员,下至本地大户,都是婢仆环绕着。 湖水碧绿的湖边矗立着一座凉亭,此时四周围着毡垫,各府的下人环绕着,一看就知不是一般的架势。 一群插花出游的书生见这边热闹的样子不由得驻足细看,见马车上走下一位位带着面纱或是帷帽、衣着不凡的女子便清楚了。 其中一位笑道:“原是闺秀们的聚会,咱们在这儿驻足不好,快些过去吧。” 众人纷纷应和,一个穿着玉色长衫、面容俊朗、气度温润的书生也笑着点了点头,抬步刚要走,偶然一瞥,见到一位穿着水绿衣衫的女子扶着婢女的手下了轿辇。他目力极好,能见到袖口处银线绣出的水波纹,也能见到那一节雪白皓腕上碧的一汪水儿似的的翡翠玉镯。清风徐徐而过,掀起帷帽来,显露出半张令人惊艳的侧颜。 书生下意识地驻足,身边友人觉察出不对来,唤他道:“应兄?应兄?” 这位名唤应凌的书生回过神来,指着那一辆马车道:“这是德恩公府的马车吧?” 周围几人细细看看,均是点头应道:“正是呢。想来是德恩公府的贵女出游。”又疑惑地看了应凌,“应兄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应凌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些事情,需得回家一趟。诸位慢慢游玩吧,凌先行告辞,改日再设宴与诸位赔礼。” 众人只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点了点头,就放人了。 这边应凌带上小厮就往自家府邸回去了,虽然还保持着风度,却不难看出些许的急切来。 回到应府,应凌匆匆往母亲院子去了。应夫人正坐在庭院中挑选首饰,见应凌匆匆进来,疑惑道:“今日不是与郑家、周家那几个小子出去赏菊花吗?怎得这早回来了?” 应凌话到了嘴边反而迟疑了,许久才吱吱呜呜地道:“母亲可知德恩公府的小姐是哪位?” 这话说得无甚逻辑,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应夫人略想了想,道:“德恩公府的小姐?她家一位养女、一位亲女,大的也是将笄之年了,小的方才八九岁大。”一面说着,应夫人恍然大悟,对着应凌笑道:“你莫不是……” 应凌脸一红,略有些羞赧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应夫人听了就颇为激动了,忙问:“是大的那个?”话方出口,就被侍女嗔怪着看了一眼,忙忙摇头,轻笑道:“是她家大的吧?那是薛家旁支的女孩儿,早年父亲去了,被敬德郡主接到府中教养。这些年养在你陈姨身边,我也时常见到。这音丫头,素日最是品性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得对于掌家中馈之事也颇有耐心与天分。如今也要开始议亲了,你要喜欢,母亲就往薛府里走一趟。” 又感叹道:“得亏你看上的是这养女,若是他家正经小姐,薛家那公爵门第,可不是咱们这眼见就要沦为旁支的人家能搭上的。小子且等着吧,你阿娘我亲自走这一趟,你陈姨会给我面子的。” 原来应家也是金陵当地的书香世族,如今族中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应家父亲虽然未曾入朝,醉心书画风月,在本朝却极有名气,一手菊花图画的栩栩如生,于文人中地位不低。且他和这一带的应家家主又是嫡亲的堂兄弟,比起旁人血缘更为亲近,他们这一支底蕴丰厚,日子过得也不错。 听她说完,应凌对她长长作揖:“儿,多谢母亲。”应夫人看得好笑,又道:“我还以为你一心只有圣贤书呢!原来呀,是缘分没到。但要娶他家的女儿,明年会试、殿试,你可得努力着!不然敬德郡主那一关可不是好过的。” 应凌信誓旦旦:“儿会的!” “好!”应夫人舒了口气,道:“我儿子都这样说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得用心着。且等着吧,过两日,我去一趟德恩公府里,与你陈姨通通口风。但要正经谈婚论嫁,还得你明年有个好名次才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这边,音姐儿在外赏菊玩了半日,回到府里先往由仪处请安。 “姑母。”音姐儿笑盈盈对着由仪请了安,身后松鹤长春雕花的长窗透出秋日温暖的阳光,在音姐儿的碧绿衣衫上打出浅影。 由仪对她轻轻一笑,道:“坐吧。” 音姐儿含笑落座,四下看了看,笑着问道:“浔儿呢?怎么没见他。” 由仪道:“让人带他去下头铺子看看。今儿润姐儿跟着你叔母去看她舅舅了,你晚膳去陪你叔祖母用吧。替姑姑给你叔祖母请安。” ——润姐儿正是陈氏早年诞下的一女。 音姐儿笑着答应一句,又拣今日宴席上发生的趣事略说了两句,见岁云捧着些账目、文书进来,便起身道:“音儿告退了。” “去吧。”由仪点了点头,道。 转眼秋去春来,又是一年莺歌燕舞百花齐放的时节。 应夫人早上门和陈氏说了两句儿女之事,陈氏圆滑地顺了过去,回头与由仪说过,又在由仪的示意下问了音姐儿的意思。 音姐儿对应家的名声也颇有耳闻,被陈氏带在身边也见过应夫人两面,只记得是个极温和的长辈。此时听说这件事,音姐儿一时有些慌乱。 陈氏耐着性子将应家的事一一与音姐儿说了,又道:“郡主的话:咱们家不攀附那些豪门贵族的,就嫁个书香门第,有这公府依靠,咱们家的女孩儿日子不会差。” 音姐儿思索了两日,点头答应了。 后来陪同陈氏出门挑选胭脂钗环的时候却“偶然”碰上了应凌,二人在陈氏和应夫人的撮合下浅浅交谈了两句,如此,婚事便彻底尘埃落定了。 前话不多提,这边应凌早早上京预备会试、殿试。 音姐儿去庙里求了嵌,回来亲自绣了个蟾宫折桂的小荷包给应凌,应凌欢欢喜喜地戴上出门招摇过市,引得众人无奈之余的艳羡,都道:“应兄好运气。” 应凌小朋友听了一耳朵的好话,这才欢心。 回头这件事就作为趣事在金陵贵妇人间流传了起来,陈氏偶尔打趣着和音姐儿说起两句,也是满带着好笑。 音姐儿当场羞红着脸,待应凌远行上京的时候却也忍不住去送了。 再有应凌的消息就都是高中,会试第九,殿试上凭着出众的长相与还算不错的文采被钦点为探花郎,一日看尽长安花。 殿前作诗,引得陛下欢心,钦点入翰林。 应夫人欣喜若狂,当下便与陈氏商讨起了婚事。 音姐儿往文庙还了一回愿,一连几日都是极为欢喜的。 小夫妻二人婚后要长居京中的,应家给应凌在京中添置了宅院,但婚还是要在金陵成的。 这年音姐儿十五,已在薛府中待了七八年了。 而京中此时也是时局动荡。 正当音姐儿预备着十里红妆,抬着满满当当使人艳羡的嫁妆嫁给她的少年郎的时候,贾家出事了。 原来那日由仪正坐在软榻上翻着账本,薛浔坐在她身边,姑侄两个一个教,一个学,都是兴致盎然的。陈氏坐在一旁翻着音姐儿的嫁妆单子,偶尔吩咐婢女添减两笔,音姐儿伏在炕桌旁教导润姐儿功课、写字,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忽然听外头一阵局促的脚步声,由仪眉头微拧循声看去,就见薛夫人身边的顺喜脚步匆匆地进来,面带急色:“京里来的消息,姨太太家被人抄家了!” “什么?你仔细说着。”陈氏一拧眉,见由仪没有表示,便开口问道。 顺喜往地下一跪,道:“是姨太太来的信,说、说京里荣府、宁府都被抄家了,荣府二房的家产倒被返还回来,只是……只是京中境况不好,预备着举家回金陵呢!” 陈氏听了,狠狠拧了拧眉,又问:“那大房怎样?荣府老太君呢?大房的琏二奶奶怎样?” 顺喜道:“信里说,贾家大房的赦老爷被派了流放充军,老太君已不好了,这回正要扶灵回来呢。琏二奶奶……已经去了。临终前将大房的姑娘托付给了宝二爷和宝二奶奶。如今荣府的二等将军爵位给政老爷承袭了。” 陈氏听了长长一叹:“世事无常啊。” 又对由仪道:“咱们不如去鹣鲽苑一趟?这到底是大事情。” 由仪点了点头,道:“也是。” 陈氏于是点了点头,转过来叮嘱音姐儿和润姐儿:“你们两个好好在这儿,我们去去就来。” “姑姑和叔母放心去了,音儿会带好润儿的。”音姐儿也知道事情大,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道。 陈氏这便放心了,又看了看薛浔,询问由仪的意思。 由仪道:“这些事情他早晚要知道的,跟着吧。” 薛浔于是点了点头,跟着由仪与陈氏去了鹣鲽苑。 第91章 宝钗十八 薛家宝钗。 鹣鲽苑里气氛很是压抑。薛夫人如今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但由于保养得当,此时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颇为鲜艳的橘红色的绣五福暗纹的长袄儿,发髻上插着一支颇为华丽的朱钗,光泽莹润的大珍珠正插在两股麻花发辫交错的地方,头发梳的很精巧。 耳边的翡翠坠子更是碧绿通透,碧的一汪水儿似的,更衬得肌肤白皙。 这样的打扮真是显得他年轻极了,走出去在在整个金陵城老一辈中论好姿容都是排的上号的。 但此时的薛夫人面色却不大好,她歪在炕上,身下搭着一床薄被,念着书信中王夫人说得她身体不安。她嘴唇紧紧抿着,手中将一张柔软顺滑的雪白绢帕攥的满是褶皱,正代表着她慌乱如麻的内心。 小丫头在一旁劝道:“老太太不必太过忧心,姨老太太老爷不是承了二等将军的爵位吗?姨太太这回可是好了。再者,虽然姨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可这金陵城名医遍地,也不愁姨老太太的身子。” 这话实在满是歪理,若论起名医,金陵中哪里比得过京城呢?况如今贾府日暮西山,明晃晃为圣人厌弃了,便是二等将军又如何?在金陵中,这一家人再也不可能如同往日一般光耀嚣张了。 可薛夫人听了竟然觉着有理?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由仪等人到的时候薛夫人已经略略恢复一些,见众人来就命人上茶,又急切道:“你们姨妈的事想来你们听说了。他们如今已经上路奔金陵来了,虽比信慢些,但我想着,怎么到了秋天也到了。你姨妈托我寻些梓人收拾收拾这边的老宅。宝钗,她到底是你亲生姨妈,待咱们家不薄,如今她落难了,咱们少不得帮衬帮衬。” 由仪听了,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女儿回去命人安排就是。只是如今咱家的第一要紧事还是音儿的婚事,希望母亲珍重身体,好送音儿出嫁。” 薛夫人听了连连点头:“我自然是知道的,就是为了看团哥儿娶妻生子,我也要好生保养身体。” 又问道:“音姐儿的嫁妆准备的怎么样了?” 陈氏忙笑道:“快好了,除了音儿她父亲当年留下的,另有郡主着意添上的许多。咱们家音儿出嫁,定然是声势浩荡的。” 薛夫人听了点头道:“女孩子的嫁妆还是要备的丰厚些,日后出了嫁,嫁妆就是腰板子,立不立得住,在夫家有脸没脸,且看嫁妆的丰厚。”说着,她面容又带出了些骄傲来:“不是我自夸,当年我的嫁妆那叫一个丰厚,满金陵无人不羡慕我。” 陈氏含笑听着,由仪随意拄着扶手,漫不经心地左耳进右耳出,转头一看,薛浔虽然做的板正,笑容也恳切,但看着那一双眼中满满的祈求,就知道他已经被薛夫人每日长篇大论的讲述从前给祸祸的极有经验了。 出了鹣鲽苑时时候不早了,由仪慢慢走出一段路程后,转头与陈氏道:“嫂嫂不必随我回持安苑了,先回去歇着吧。我留润姐儿和音姐儿晚膳。” 又对薛浔道:“去陪陪你母亲吧。” 薛浔乖巧应了,陈氏看了由仪一眼,见她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便抿着唇应了一声,拉着薛浔回了自己的院子。 持安苑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音姐儿偶尔和润姐儿的交谈,便只有婢女们轻浅的呼吸声。 见由仪回来,朱颜忙应了上来,一面服侍她宽了大衣裳,又奉了热茶过来,见由仪神色淡淡的,索性也不问了,与岁云交换了两个眼神,然后了然地退下。 次日,由仪果然吩咐人去寻找手艺好的梓人为荣府修理老宅,又命人将事情说与薛夫人知道。 日子就这样波平无澜地过着,由仪仍旧教导着薛浔打理家中的生意,丝毫没有压榨童工的愧疚感。 音姐儿见了那厚厚的一沓嫁妆单子反而松了心,虽仍有些将嫁的期待与慌乱,却将更多的心思分到了作绣活上。 嫁衣自然有应家请了江南最好的绣娘来为她缝制,应家的彩礼也早送来了,一口口大箱子沉甸甸的,能看出应家对这一桩婚事的看重。 这样丰厚的聘礼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艳羡,接下来音姐儿的及笄礼之盛大却也是令人交口称赞的。 及笄之后,便是出嫁。 婚礼定在秋日,天气比起夏日又清爽了些,音姐儿被侍女服侍着换上大红的嫁衣,应凌如今官拜正七品,音姐儿嫁过去便是七品敕命,也是令不少人羡慕的了。 “音儿谢过叔祖母、姑母、叔母多年教养之恩,永世不忘。” 盛装打扮的音姐儿异常的美丽,双手交叠对着上首三人认认真真行了大礼,然后腰背挺直,莲步轻移,一步一步走出了薛家正堂。 应夫人与陈氏关系极好,对音姐儿这个未来儿媳也极为看好,这一桩婚事她的极满意的,江湖传言,婚宴上应夫人笑的合不拢嘴,看向音姐儿的目光中包含着足足的满意。 三朝回门时,看音姐儿的样子,也不像是过得不好的。如此,陈氏便放下了心,念着音姐儿就要随应凌入京,便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直到天色将晚了,留过晚膳,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人走了。 目送着音姐儿和应凌携手离去,陈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轻叹一声:“送走了音姐儿,等再过些年,送走润儿,又不知该怎样伤心了。” 由仪听了却笑了:“你如今该着急的实在不是润姐儿,而是咱们浔儿。再过两年,也到了该要给他订一桩婚事的年纪了。该给他挑一挑适龄的女孩儿,样貌并非第一,品性才是。” “我也是这样想的。”陈氏点头附和道:“终究德行才是第一位的,若是娶回来一个德不配位的,遭殃的可是一大家子。挑选媳妇,又是未来的宗妇,还是要小心再小心的。” 由仪轻轻一叹,道:“孩子大了,该操心的地方也多起来了。总归一点要紧的,咱们家三代之内不许与勋贵联姻,若真此时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那一滩浑水里,怕的是君心难测。养活天下万民的功劳大,名声也大,贤名广传的同时,也更容易引起忌惮。如今这样享受着尊荣便好,也没人敢轻视咱们家。等这公爵传完了,到了侯爵再让后代子弟出仕,惦记着这一份功劳,日后仕途也好混。” 她这话说得不好听,却有道理。 陈氏听了抿嘴一笑,柔柔应道:“郡主说的有理。”又看了看天色,道:“晚膳怕是没用好,我叮嘱厨房做了杏仁饮,并奶饼甜糕,不如给郡主加餐一顿?” “好。”由仪笑了笑:“多谢嫂嫂了。” 陈氏柔柔一笑,眉眼温柔。 这日,贾府的船到了金陵。薛夫人早早打发人去接应,贾家的老宅早被打理整齐,一切按照二等将军的例,不复从前的富丽堂皇,却也别有一番清雅别致的韵味。 王夫人见了便隐隐松了口气,扶着周瑞家的手一步步走入了府中。 贾家就这样在金陵城中落脚了,只是王夫人却很快病倒了,每日请医延药,好不麻烦。 薛夫人听了,忙命人备马车,带着女儿、儿媳上门了。 贾家的府邸虽然不比以往奢华富丽,倒也整齐阔朗。王夫人的家私因前头王熙凤那一件事,也是为了给自己抹掉,实在是赔出去不少。故而如今王夫人的院落房屋中倒没有什么精致贵气的摆设,内间中只放了一瓶儿应季鲜花,纱幔的颜色素净,看着竟也十分清爽,令人舒心。 王夫人正靠在床旁咳着,已为人妇打扮的黛玉在一旁服侍汤药,宝玉着一袭青衫,在外头和大夫交谈着,倒也不失风度。 只是王夫人病成这个样子了,却没见贾政的身影。 见薛夫人来了,王夫人轻轻一笑,拉着她的手道:“我如今这个境况,难为妹妹还来见我了。” “咱们一母同胞的姊妹,讲究这个做什么?”见王夫人虚弱的样子,薛夫人眼圈儿一红,又勉强笑道:“还没恭喜姐姐成了二品诰命呢。这就是黛丫头吧?几年不见,出落的愈发好了。” 此时见贾家如此的境况,薛夫人才算彻彻底底放下了当年那个“金玉良缘”,拉着黛玉好不和蔼地道。 黛玉略带羞赧地笑了笑,对着由仪等人欠身作礼:“黛玉见过郡主、姨妈、嫂子。” 薛姨妈慈爱地笑了笑,见她对王夫人颇为孝顺,便对王夫人道:“姐姐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孝顺儿媳妇。” 王夫人拉着黛玉的手,笑着道:“难为这孩子了,我们家这个境地,就她还无怨无悔的嫁过来。” 其实当日以贾府之境地,黛玉完全可以不顾先前的婚约,以林如海为她留下的嫁妆之丰厚,她完全可以转头另嫁。虽然这样会于名声有碍,按看在那嫁妆的份上,也不愁好姻缘。 且若是好生运作一番,完全可以把黛玉描绘成一个贞洁烈妇,只是要往贾家身上多泼脏水了。 王夫人对这些事情了然于心,见黛玉还愿意嫁过来,对自己也孝敬如往常,便彻底松了口气,从此对黛玉更加温和慈爱了,如自己女儿一般的待。 薛夫人听了也道:“这样的姑娘是难得的。”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宝玉唤黛玉的声音,王夫人笑着推了推黛玉,道:“你去吧。” 黛玉笑了笑,对着众人行了一礼,就要转身离去,却备由仪唤住了。 由仪从岁云手里将一个描花的锦盒递给了黛玉,轻声道:“这只参留着给姨妈补身吧,底下压了些银票,如今日况艰难,也用着周转吧。” 黛玉一听,眼神复杂地看了由仪一眼,然后对着由仪一欠身,恳切道:“多谢宝姐姐了。” 第92章 宝钗十九 薛家宝钗。 待黛玉去了,由仪便对王夫人与薛夫人道:“母亲,姨妈,我与嫂子出去走走。” “去吧。”薛夫人点了点头,王夫人笑道:“让你黛玉陪着你们在园子里走走。” 待二人离去了,王夫人方才长长叹了口气,握着薛夫人的手道:“总归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就是咱们有血缘关系的,才是最亲近的。” 薛夫人笑着道:“是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前儿嫂子也送信来,说要回金陵住着,日后可热闹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轻笑着闭口不言。 薛夫人四下里看了看,轻声问道:“姐夫呢?怎么没见他。” 王夫人苦笑一声,下意识攥紧了手帕子,神色怔怔的:“他呀,我这里哪里见得他呢?他一心怪我王家的女儿败坏门风,若不是回了金陵还要仰仗妹妹你,宝玉又是正经嫡子,只怕这家里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了!如今,那赵氏贱婢见我了都不行了,妹妹你说,这是怎样?” 薛夫人听得直皱眉,对人家的家事也无可奈何,只能劝道:“宝玉倒是个好的,连着他媳妇也孝顺,好日子在后头呢。” 又笑着道:“我给你带了云片糕和枣泥桂花糕,京里的味道绝没有这边的好。姐姐吃着,若是觉得好,我再送来。” 王夫人强颜欢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多谢妹妹了。” 一行人留了半日,去了。 回了府里,丫头来服侍薛夫人宽衣卸妆,站在偌大一面等身西洋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今日见到衰老尽显的王夫人,她轻轻抚了抚眼角的细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丫头诉说着:“当日人都说她嫁得好,有个好婆家,有个好夫君,婆婆慈爱,生了个聪慧孝顺的儿子。我呢?我嫁了个商户,生的儿子不成气候,从小到大我就不如她,嫁了人,我还是不如她。” “如今呢?我的女儿是郡主,虽然夫君去了,从前却也把我捧在手心上疼爱,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老封君。孙儿聪慧,儿媳孝顺,女儿虽然性子冷硬了些,对我却从不吝啬,从前总有这不甘心、那不甘心的,如今这样一想,却再没有更甘心的了。” 薛夫人接过婢女捧来的建莲红枣汤轻轻啜了一口,吩咐道:“再预备些好药材,吩咐大厨房做两样细软好克化的点心,明日我再去看望姐姐。” “是。”婢女恭敬地答应一声,秋日的夜风轻轻吹过,薛夫人打了个寒颤,忙有人关窗,又为薛夫人备热汤沐浴盥洗,又给屋子里添了炭火。 薛夫人捧着碗建莲红枣汤看着婢女们来来往往的忙碌样子,忽然笑了笑,摇了摇头,心底那一口挤压了几十年的郁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如今对王夫人,她就只有实实在在的担心与忧虑了。 由仪坐在炕上慢慢啜着一碗新年山茶,一旁的炕桌上除了一盏通亮的琉璃宫灯外,还有一盆玉石珊瑚花,在火光下慢慢流淌出别具一格的雅致秀丽来。 岁云捧着一托盘各色丝线回来,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慢慢整理着,温暖的灯火照亮了她柔和秀丽的脸庞,她浅笑着道:“鹣鲽苑来的消息,说老太太明日还要去探望姨老太太。您看,明儿个您还是如原计划一般的出去打猎?” “打猎吧,也去散散心。带上浔儿和润儿,再问问嫂子要不要跟着去。母亲一人去贾府便足矣了,我们跟着,她们姊妹反而不自在。如今郊外的菊花应该开的漫山遍野了吧?”由仪抬手在冰凉的珊瑚花上缓缓抚过,随口道。 朱颜笑道:“可不是吗?只是那一片是咱家的园子,外人也不敢擅动。若放在外头地方,只怕花儿早教人折秃了。” 由仪轻轻一笑,那边琼枝提着个红漆小食盒慢步进来,对着由仪微微一欠:“您晚膳没用好,奴婢备了红豆粥,另有两样小菜点心,您好歹用些。” 由仪一扬脸,吩咐她放桌子上。食盒被轻轻掀开,琼枝端了一小碗粘稠的红豆粥来,另有两样酱菜,一碟芝麻花生卷。 由仪拿起小银匙慢慢搅着粘稠的粥水,忽然听外头传来婢女的通传声:“郡主,小公爷和润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由仪道:“快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就见薛浔与润姐儿一同进来,对着由仪请安道:“给姑姑请安。” “起来吧。”由仪笑了笑,又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润姐儿上前两步,扯了扯由仪的裙摆,坐在脚踏上抱着由仪的腿撒娇道:“阿姑~润儿听哥哥说,你明儿个要出去打猎去?带着润儿好不好嘛!” 由仪略觉好笑,拣了块糕点咬了一口仔细咀嚼,用舀了一口粥水咽下,用雪白的绢帕慢条斯理地试擦了一下嘴角,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打算带你去呢?” 润姐儿听了一愣,然后一蹦三尺高:“您的意思是带我去了?姑姑您太好了!” 由仪直拧眉道:“让你的礼仪老师和教引嬷嬷见了,仔细她们罚你!” 润姐儿笑了两声,又道:“我得让马厩的下人给我的踏雪喂些好草料,明儿好骑着它放风去!还要把哥哥送我的小弓带上。”说着,她又扯着由仪的袖子,撒娇道:“姑姑,等润儿射了兔子,给你做一条围脖好不好?” “好。”由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轻笑着道:“回去好好准备,别睡迟了。骑装有吗?记得今年给你做了一身。” 润鸡儿笑吟吟地答应了,那头婢女过来道:“回郡主,太太说了:若郡主不嫌弃,她也想出去走走。” “这就好了。”由仪笑道:“明儿咱们一块儿出去。” 薛浔和润姐儿同时点了点头,看向由仪的眼睛中饱含着满满的期待。 第二日一清早,润姐儿早早就起来准备好了,拉着陈氏和薛浔到了由仪院子的时候天色尚早,婢女们正在打扫庭院、整理花草,上房中由仪在换装更衣。 白芍请着众人在外间坐了,笑着奉茶道:“今儿小主子们来的可早了,可用过早膳了?” “未曾用过呢。”薛浔摇了摇头,道。 白芍笑着,唤了一个小丫头来,吩咐她:“快告诉琼枝姐姐:太太、小公爷和姑娘过来了,早膳且多备些。” 又对众人笑道:“诸位且先坐坐,郡主今日更衣想来快些,稍后就出来了。” 陈氏对她笑道:“你忙去吧,我们自坐着。” 白芍含笑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众人略略坐了一会儿,便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月白纱绫裁制而成的纱帐被轻轻撩起,一道火红莹润的珊瑚珠子穿成的珠帘被轻轻一撩,珊瑚珠子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着一身水绿与月白相间骑装的由仪姿态潇洒地走了出来,外披着一件玉色绣卷云纹的披风,长发束起,看起来英姿飒爽。 润姐儿先坐不住了,一下子扑进了由仪的怀里,笑道:“姑姑今日好漂亮啊。” 由仪看了看她,见她一身橘红明媚娇艳的样子便笑了:“乖,润儿今日也好看。” 又抬头看了一眼,薛浔穿着水蓝骑装,披着玉色长衫,看着就是个风度翩翩的温雅少年。陈氏却实在令人意外了,穿着一身玫红的衣裳,窄褃贴身的长袄儿,底下是淡色的罗裙,瞧着很宽大,外披着哆罗呢褂子,盘起来的燕尾头上零星簪着两颗珍珠,另插了一朵娇嫩的鹅黄菊花,看起来别有一番姿容。 由仪笑道:“往日竟不知道,嫂子穿玫红也是好看的。” 陈氏闻言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褂子,然后对着由仪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许多年的衣衫了,今儿她们几个衣裳非闹着让我穿上。” “好看。”由仪点了点头,陈氏听了便很欢喜了,喜笑颜开的模样却比往日清汤寡水的温婉样子好看不少。 不多时便有侍女来回禀早膳齐备,坐在餐桌上,看着润姐儿心不在焉,夹小菜都落到桌上的样子,由仪轻轻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陈氏却看到了,瞥了润姐儿一眼,微微抿了抿唇,回头命教引嬷嬷和礼仪老师下了大力气来。 润姐儿年龄其实不算小了,再过三四年便要谈议亲事,然后慢慢磨上两年,及笄之后最多最多留一年,这个女儿就要出嫁了。 若是规矩礼仪一直是这个样子,那日后可有的头疼了。 薛浔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喝着粥,他的用餐礼仪是被由仪影响着练出来的,咀嚼的悄无声息,动作慢条斯理,绝无丝毫的不雅。仿佛吃的不是简单的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而是优雅和尊贵。 她们散心打猎的地方是薛家在金陵城郊自建的庄园,占地颇广,内里布置雅致,背靠着一座小山,早年也被由仪承包了下来。 由仪骑马漫步在丛林中,因这边地势平坦,周围的护卫也十分放心,四散开来,保证既不会打扰到由仪的性致,也不会放过任何危险。 弯弓搭箭,羽箭嗖的一下窜了出去,远处一只野鸡扑腾两下,不情不愿地倒在了地上。 “带回去,回头让母亲给姨妈送去。” 岁云抿嘴儿笑道:“偏您促狭。” 第93章 宝钗二十 薛家宝钗。 陈氏和润姐儿难得出了府邸,看这边是满心满眼都是惊喜。 润姐儿骑着一匹枣红的小马踢踢踏踏地在草地上走着,这边菊花开的正好,两边树木也是绿意盎然的,深呼吸一口,满满都是清新的空气。 润姐儿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小马鞭,仰着下巴道:“姑姑前些日子送了我一处庄园,等过些日子,我就要在那里宴请那些姑娘小姐们,也让她们见识见识。” 陈氏在后头小心翼翼地骑着马,下头还有会马的下人小心牵着,闻润姐儿此言,便道:“这园子是用来散心的,占地广,风格清新雅致,并无太多雕琢。而你姑姑给你的那一处以景致优美、风格细腻为上,若是夏日请人去游湖倒是美事,如今日这般怕是不可。” 润姐儿听了就撇了撇嘴,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停下马来等着陈氏,道:“那我求一求姑姑,让她把这一处庄园让给我好不好?” 陈氏听了一拧眉,低声呵斥道:“这园子是你姑姑的心头肉,每年总有一段时间要过来住。你姑姑虽然疼你,你却也要知道些分寸。正常人家哪有送园子给小姑娘的?你音姐姐那是她父亲留下的,你的那一处完全是因为你姑姑疼惜呢!可长辈的疼惜是好事,你要记着,却不能得寸进尺!” 润姐儿撇了撇嘴,略有些不开心。陈氏拧着眉算着润姐儿的年岁,决定回去和润姐儿身边的人好好谈谈。亲人亲近固然好,但若是润姐儿养出一身不知人家好处、不知分寸、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惯来,她倒宁愿家里人疏远些。 到底日后润姐儿是要嫁到别家的,到时候不说两家结仇,只怕坏了整个薛家女儿的名声。 润姐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恢复了,踢踢踏踏骑着小马去摘了两朵菊花回来,又问下人:“哥哥呢?” 下人笑道:“公爷陪着郡主跑马去了。” “哦。”润姐儿撇了撇嘴:“姑姑和哥哥都偏心,他们去跑马,也不叫着我。” 小丫头茜草是最伶俐不过的,听了这话忙道:“郡主娘娘和公爷都最疼爱姑娘您了,这会儿不过是因为姑娘年岁小,又有风,怕您跑马冲撞了罢了。” 她年岁不大,说话却脆生生的好听,如银铃一样,听得人心情舒畅。润姐儿这才觉得顺心了些,一扬马鞭道:“走,咱们去前头看看。” 园子里溜达了一日,本来下午是要回城的,但因为风刮起来了,天也阴了,怕要下雨,于是打发人回去报信,说在园子上住一日。 这边的房屋也都是修缮好的,由仪常常会来住一住,一应寝枕被褥都是岁云命人新换上的,住着也还算舒心。 岁云点了一炉水沉香,为由仪掖了掖柔软的云锦滑丝被,对歪在榻上翻着书的由仪笑道:“这雨一落下来,天儿就要冷了。” 由仪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忽然听外头一阵的脚步声,不必歪头看去,就知道是薛浔了。 也没抬头,不多时,便见披着斗笠的薛浔快步进来,在门口解了斗笠,笑着进来,对由仪笑道:“母亲和润儿都安置好了,来姑姑这里看看。” 由仪笑了笑,命他坐下,道:“让琼枝给你煮些牛乳茶来吧。今儿这雨下的急,给你留个功课如何?” 薛浔忙正色道:“姑姑请说。” 由仪随手端起茶碗了,轻轻一笑,道:“你不必如此紧张,不过是看外头的雨急,又正是菊花开得好的时节,你就给我画一幅《雨下菊花图》出来吧。” 薛浔笑了:“侄儿知道了!”又道:“姑姑您难得有这雅趣,也不自己画一幅?” “小子甭想蒙我。”由仪一挑眉,“没那心思。”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那边忽然有人回禀说:“主子,外头有一行人,说是过路,他家夫人病了,天又黑了,想来投宿一夜。” “什么样的?”由仪拧着眉问了一句。 园子上管事答道:“一对夫妻带着儿女,婢仆八九个,另有十来个护卫。男主人看着是个书生,护卫里有见过血的,应该是战场上下来的。但不多,只两个,其余的倒像是世家培养的。婢仆女子脚步虚浮,应该只是平常人家。或者身份不同些,江南之地世族颇多,一时看不出是哪家的。” “你的眼力我自然相信。”由仪随意吹了吹茶水上的雾气,吩咐道:“就留他们一夜吧,把客院收拾出来。问他们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他们看一看。” 管事恭敬答应了:“是,属下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天气放晴,天空中疏疏朗朗飘着几朵白云,庭院中的花朵含着雨水,十分清新。 由仪正慢腾腾坐在妆台前梳妆,薛浔在外与由仪说着些琐事的时候,管事来回话道:“主子,昨夜投诉的那一行人说要来谢过。” “谁?”由仪随口问了一句。管事道:“一家四口都来了,那位夫人昨夜发了急热,好在和玉姑姑去的及时,没大碍。今早听说好些了,要亲自来谢过。” 由仪看了看镜子,随手拈了一支翡翠垂珠步摇簪在乌油油的发髻中,道:“请过来吧。” “是。”管事应了一声,退下了。不多时,便有一家四口带着婢仆过来。 当朝虽有男女之防,但由仪这样的身份,其实也没什么可防的了,若是处处要防,生意又要怎么谈呢? 于是由仪就在正堂见了这一家四口人,年岁为长的一对夫妻,男子面容儒雅、气度温润,看上去如一块上等美玉,风华内敛;夫人看着也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面容温婉柔和,每行一步都是世家风度,贵气优雅。 小的一对儿,男孩儿大些,十一二岁的样子,已经颇为早熟了,看起来风度翩翩的温雅小少年;小姑娘年岁看着与薛浔相当,穿着一身水碧色裙衫,俨然是母亲的小翻版,礼仪规矩无可挑剔,眉目也极清正。 男子和大儿子只行过一礼,道过谢就出去了。还是那夫人在椅子上坐了坐,含笑道:“妾身夫家姓云,久听郡主盛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夫人。”由仪略笑了笑,随口夸了小姑娘一句:“这孩子叫什么?真是生得好模样,规矩也好,比我们家姐儿好多了。” “这丫头名唤云锦,郡主且叫她锦儿就是。”云夫人笑道,又想起方才偶然见过一面的薛浔,道:“方才出去那位,是郡主的侄儿吧?真乃龙驹凤雏,不愧是郡主教导出来的后辈。” 一旁的云锦听了云夫人说起薛浔,想起方才见到风度不失自家兄长的小少年,脸微微一红。 云夫人眼角瞄到了女儿的形态模样,一面微微拧眉,心中却也有些好笑——她也是这个年岁过来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心思,她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依方才那少年郎的风度,若能结成儿女亲家也是好事一桩。 她不免又夸赞了由仪和薛浔两句,略略提起了自家的家世,虽然口中谦虚,却不难看出自矜傲气。 原是南方诗书大族云家出身,她夫君本是在京中任职,曾任左都副御史,官职三品,天子近臣。又是少年探花郎出身,可谓步步青云。如今是厌倦了官场争斗,决定回乡修书,如今他夫君应邀在金陵附近的迟安书院任山长一职。 由仪听了,赞道:“以尊夫的年龄,能任正三品职位,已算是天纵英才了。” “也是上天庇佑,官运倒顺。”云夫人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过也不算天纵英才,外子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不过是仰仗家族底蕴,才学又尚且过得去罢了。我缙朝天纵英才者比比皆是,他是排不上号的。” 由仪听了,作出惊叹的样子:“竟已不惑之年?我是看不出的。” 云夫人笑了笑,道:“我们俩呀,少年夫妻。别看这两个孩子年岁都不大,其实都是我老蚌生珠了。许是年轻时没有这个子女缘分,眼见年岁渐长,人都劝我纳妾给夫君开枝散叶,却没想到我竟然得了他们两个。” 由仪算计着人家女儿,也耐得性子跟她说笑:“这是缘分。” 外头,那位云安云大人也很是考较了薛浔一番,简直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满意。待一家人重新上路了,云安不免对云夫人感叹道:“这薛家小儿不同寻常啊,年岁虽幼于咱们阿林,学识却不差。” 云夫人听了更为满意,打量着周围都是自己人,又在马车外头,也听不到,便小声和云安道:“我瞧着,咱们女儿对那薛浔不是无意。” 云安听了,眉头微皱:“她才多大年纪。” 云夫人笑道:“也不小了,也该预备着谈论亲事,咱们家的女孩儿,还是先定亲,过些年再成婚,中间有个转圜,我也好预备嫁妆。虽然是从小积攒的嫁妆,但若真要个脸面,也得好生预备一二年。” “那也太早了些。”云安道:“不过若真说起这事来,那薛浔倒也不错。回头还得让人细细打听一番,别耽误了咱们女儿。” 云夫人柔柔笑着,应了:“这个,妾身自然是知道的。” 马车慢慢往前走着,云夫人心中慢慢打算着,渐渐有了一番计较。 第94章 宝钗廿一 薛家宝钗。 这年雨水丰富,一连半个月都是阴雨连绵的。 好容易一日天色放晴,众人聚在薛夫人房中,听她念叨些家务人情话,或说些贾家的事,口中提起王夫人就满满都是怜悯和惋惜。 偶尔回忆起往昔来,也说自己当年和王夫人在京中是多么的出风头。 陈氏在一旁含笑听着,笑容温婉含蓄,做足了谦卑恭敬的姿态。 薛浔也在那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中思索的更多是由仪和师傅布置下的功课。 润姐儿被薛夫人揽在怀里,小手拄着下巴,怕是屋子里听得最为认真的一个了。 由仪在另一边一把铺了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坐着,手头端着一只浅绘红梅纹的白瓷茶盖碗,慢慢品着新年秋茶,看着是认真聆听,实则已经魂游天外。 那边留守的岁云忽然快步进来,虽然步伐稳健,却也健步如飞,不难看出急切来。 她附在由仪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由仪微微一怔,然后了然笑道:“这是好事儿,传我的话,给府内上下都添一个月的月钱,庆祝一下。” 薛夫人疑惑,“什么样的事情值得这么庆祝?” 由仪徐徐笑道:“没什么,只是音姐儿有孕罢了。” “那是好事儿。”薛夫人一喜,忙命陈氏,“快备好滋养补品,回头命人给音姐儿送去。她小孩子家家,身边又没个长辈的,这些事情还是要咱们帮着准备的。” 陈氏谦卑地答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眼含担忧地看向由仪。 音姐儿有孕的消息二人是早知道的,不至于岁云为此脚步匆匆地进来一回。 由仪对她轻轻一笑,眉目舒展。 见此,陈氏便略略放下了心,回过头来继续陪着薛夫人说笑。 因知道了音姐儿的身孕,薛夫人心情极好,晚膳是胃口大开,多用了两碗酸笋虾丸汤并半碗米饭,对她来说也算是惊人的饭量了。 因怕积食,陈氏不敢让她坐,于是给润姐儿使了眼色,令她撒娇卖乖,最后缠得薛夫人点头答应去花园里散步。 薛夫人的鹣鲽苑东跨院被装成了个小花园的样子,养着薛夫人喜爱的奇花异草,是薛父在世时筹办的。 如今虽已入了秋,却也搬了大片的菊花过来,在秋日凉爽的天气中迎风开着,身姿柔韧,徐徐吐露出一股别样风骨来。 薛夫人扶着润姐儿的手在前头慢慢走着,祖孙二人随口说着些闲话。 陈氏本在她身后跟着,不知何时驻了足,等由仪慢悠悠行至身边的时候轻声问道:“郡主,到底怎么了?有碍无碍?” “无碍,放心吧。对咱们府里还是好事呢。”由仪随手掐了一朵菊花在手上把玩,忽然伸手为陈氏簪在发髻上,见她乌油油的发髻上除了这枝菊花外,只有一支朴素的银钗,虽镶嵌着珍珠,也不过是黄豆大小的,并不出众,便随口吩咐道:“库房里不是有一匣子莲子大小的合浦明珠吗?改日找出来,给嫂子打一套头面。” 陈氏见由仪还有心思关心首饰问题便放下了心,对着由仪柔声道谢后回去陪薛夫人说话。 薛浔跟在由仪身边,试探性地问道:“可是忠顺王……” “不错,就是那个被你姑姑套过麻袋的倒霉蛋。”由仪慢慢笑着,伸手在一朵徐徐绽放着的菊花上慢慢摩挲着,随口道:“那小子被夺爵抄家了,京郊别宫幽禁着呢。太上皇陛下也中风瘫倒在床上了,我算着,这父子俩怕都没两年好活的了。” 这话算是大逆不道的,薛浔听了却松了口气,只道:“忠顺王一心拿咱们家当他的钱袋子,我看账册,这些年倒没有往他府里送,可是他也给咱们使了个不少绊子,如今他倒了,您也不必谋划着反击了。” 这话说得跟薛家像什么绝世大白莲一样,其实这些年忠顺王就没在由仪手里拿到过好处,反而是亏吃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位高为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也不会轻轻松松给薛家封了一位郡主、一位国公,就连小小的润姐儿都得了好处,封了个末等乡君,每年领着四十两银子的俸禄。 银钱虽少,尊贵却是不一样的。靠着这个爵位,润姐儿可谓是在江南之地横着走了,便是百年大族的小姐都轻易不敢惹她。 由仪闻言却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浔儿说得有理,所以为了庆祝这件事情,姑姑决定明天咱们吃顿好的。” “您的意思?”薛浔疑惑。 由仪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府里的存货,道:“草原那边的生意伙伴不是千里迢迢送了些大肥羊来吗?且宰一头,腌上,明儿烤全羊吃。” 说的这话倒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前头三人也听到了,薛夫人素来喜爱这些油腻咸香之物,听了很是欢喜,直道:“倒是许多年没用这一口了,我也想念着。记得少时你们外祖奉旨去草原办差,回来还对此物大加夸赞呢!” 陈氏听了徐徐笑道:“这倒也是吃个野味儿,有趣罢了,不算精细。郡主、老太太喜欢,便即刻命人准备着。但若是单准备这一样,未免油腻了些。且叮嘱厨房,明日要多备些清爽落胃的菜蔬汤水,再要一两样解腻的点心。” 她的婢女文莺就在一旁听着,闻此稳稳欠身,“是,奴婢这就去。” 由仪又吩咐道:“再给云家下一个帖子吧,请她家夫人带着小子、姑娘过来玩玩。浔儿鲜少见同龄人,他家小子虽大你几岁,在京中却素有天资聪颖之名,届时也可好生切磋一番。” 又叮嘱润姐儿,“她家姑娘是个好性子,你和人家好生相处,不许欺负人家。” 陈氏听着口风略略明白了些,薛夫人倒很是疑惑,“这云家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也没听说过?” 陈氏笑着道:“老太太病了这些日子,又被雨困在家里,难为不知道。这云家是前些日子在郡主的园子上碰到的,他家本是姑苏那边的大家族,他家老爷从前在京为官,也是三品衔位,天子近臣。 如今辞官返乡,就在咱们金陵城外的书院做山长,也是好文采。他家有个姑娘,那最是性情温柔、姿容美丽的,郡主许是想着,咱们两家亲近亲近,日后——自然是有盘算的。” 薛夫人听了略略拧眉,“三品倒是低了些。” “二品上的人家就是为了避嫌,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云家满门清流名士,云锦父亲在迟安书院任山长一职,云夫人也是出身江南大族。母亲,云锦对于浔儿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由仪淡淡地打击了薛夫人一番,“其实若薛家没有今日的爵位,只以商户之身,女儿是万万不敢高攀云家门第的。只怕在江南仕子心中,云家的地位远比从前那所谓‘贾史王薛’贵重多了。” “你就不能对我说点好听的!”薛夫人听了大受打击,瞪了由仪一眼,但知道这个女儿做事素来谋定而后动,此时说到这个份上,那是十有八九要定了,于是也是无奈,只道:“且让我好好看看,那云家丫头配不配得上我们浔儿。” 一面说着,她一面又摇了摇头,惋惜地道:“可惜宝玉那小子和黛玉没早些有个女孩儿,不然和咱们团哥儿也相配。或者若是那贾赦没出事儿,凤丫头的巧姐儿和咱们团哥儿也是良配。” 由仪心知是王夫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淡淡的打破了薛夫人的幻想,“母亲,若论身份,即便日后宝玉承袭了他家那爵位,也是比不过云锦父亲的。” “你就是看不起这些老亲!”薛夫人怒道,转口又苦口婆心了起来,“咱们这些人家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积年的老亲了,你怎么就不想着拉扯拉扯亲戚们。” 由仪颇为淡定,“我早和您说过,浔儿不可能娶她家巧姐,好话坏话和您说了一箩筐!遑论日后宝玉和黛玉的孩子?那年龄差了多少!浔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您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咱们家又沾了他贾家多少光?反而是贾家那边算计着咱们家的家产。 如今贾家能在金陵立足,您安知没有咱们薛家的面子在里头?不然那落败勋贵如何能保住余下这些东西?再说,您总说他家那贾珠、贾宝玉考中了科举,未来是有能为的。可怎么不看如今贾珠就在那贫瘠之地苦苦熬着,贾宝玉更次,身上还没个一官半职呢!” 她无奈地看向薛夫人,见她大受打击的样子,轻声道:“薛家大妇的人选我已有了打算,母亲不必为此多操心了。您有这时间,不如好生养颐安身,挑选挑选衣裳首饰,当个满金陵城羡慕的老封君多好?” 薛夫人轻哼一声,心知说不过她,也不与她多理论,拉着润姐儿去那边赏花。 由仪耳力好,还能清晰听到她在和润姐儿吐槽由仪多么多么的不孝顺、多么多么的性子不好。 薛浔也隐约能听到,转过头来看了由仪眼,见她毫不受影响的样子,暗暗敬服。 “别看我,她是你祖母,你必定要孝敬着她。”由仪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又道:“不过姑姑会尽量多活两年,面得日后你的孩子被她逼着娶了王家贾家的。” “姑姑,您这话说的实在犀利。” 薛浔小少年默默吐槽道。 第95章 宝钗廿二 薛家宝钗。 正值夏日里,天气闷热的很。 陈氏歪在榻上慢慢饮着一碗果子露,一名侍女在一旁为她慢慢打扇,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婢女的通传:“云夫人带着云姑娘来了。” 陈氏忙道:“快请进来。”一面起身相迎,不多时便见云夫人携云锦慢步进来,母女两个都是脚踏莲步,身姿摇曳。云锦穿着一件水绿杭罗纱衫,垂鬟分肖髻上簪着两朵新鲜花样的绒花,站在云夫人身后,显得极为清新,却也娉婷袅娜,有了大家闺秀端庄雅致的气派。 见了陈氏,云夫人先欠身作礼,笑盈盈道:“让妹妹久等了。”云锦也倾身拜下:“给薛叔母请安。” “快快起来。”陈氏含笑扶起了云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云夫人笑道:“就知道这水绿色的杭罗裁成衣裳适合这丫头穿。” 云夫人笑道:“这丫头素来就爱水绿水蓝的,难为你时常记挂着她。” 陈氏笑了笑,携着云夫人的手道:“外头热,随我屋里坐去。今儿郡主带着浔儿出门了,润姐儿去她舅舅家了,我难得清闲一日,才邀了你带着锦儿过来坐坐。” 又笑道:“我命人备了百合清酿,我们郡主口味挑剔,厨房上做的东西最是精细。若论百合清酿,这满江南都寻不出比我们府里更好的。今儿你和锦儿可得好好尝尝。” 云夫人含笑点了点头,一面笑着应和着,一面与她携手入内。 云锦提着裙角在后头跟着二人的步伐,每行一步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 入了内室,三人各自安座,云夫人轻轻一嗅,笑道:“你这屋子里的香也不寻常,炎天暑日里焚香竟然不显闷热,反而淡逸雅致,清新脱俗,倒是一股雅香。我自小到大好东西也见了不知多少,我母亲爱香料,我自认对这个也有些研究,竟然认不出几样来。” 陈氏一笑,伸手细细抚摸着香案上样式精巧的青玉小香炉,柔声道:“这是郡主送我的,因前些日子天儿热,我着了暑气,病了两日,郡主便命人配了这香料给我送来。” 又道:“姐姐喜欢香料?我这里倒有另一种,是前些日子下头铺子进上的,说安枕睡眠最好。只是我这素来心情宽松的,最不愁睡,倒是压了箱底儿了。” 云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记挂着我。我是从前生育锦儿的时候伤了身子,从此落下了头疼的病根儿,平日到不麻烦,一变天,刮风下雨的就难受的厉害,闷闷的疼着,黑夜白天的睡不着。若这香真能安神定心,我就要‘阿弥陀佛’了。” 云锦抿了抿唇,略略有些愧疚,垂着头一言不发。陈氏随着云夫人也叹了一声,倒是云夫人转而笑道:“你和郡主关系倒好,不像平常人家姑嫂妯娌闹得大不乐意。” 陈氏闻言,唇角绽放出些笑意来,“我于微末之地,是郡主伸手相助。如今这平安喜乐、富贵荣华的日子,也全系郡主而来,我对郡主是感恩、敬仰、倾慕、亲近。郡主不是平常人,便是偶有磕磕绊绊,也不会于我计较。” “郡主确实心胸宽大,非寻常女子能够比拟的。”云夫人点点头,附和道。 陈氏又看了看云锦,转口笑道:“今儿今年快十五了吧?眼见就快及笄了,姐姐也没个筹算?” 云夫人也转头细细看了看自己女儿,眉眼间噙了些温柔慈爱的笑意,一面拍了拍云锦的手,转头对着陈氏,挪揄着笑道:“你也没个筹算不成?” 陈氏噙着一番光明正大的姿态笑着说道:“我们府里,大事郡主做主。我看啊,郡主身边的人这两日都忙忙碌碌的,底下管事们忙的要命,想来啊,是有打算了。” 又笑着倾身拉了拉云锦的手,道:“早些有个着落好,这样好的姑娘,若是被别家求去了,我都替浔儿伤心。” “叔母。”云锦脸一红,声若蚊呐地嗔道。 陈氏笑了笑,从一旁端了一碟点心给云锦,又对云夫人道:“我院儿里的粉玉簪花开了,我是这个年纪了,也不插戴花草的了。倒是锦儿,花儿一样的年纪,正该好生打扮打扮的。我命人摘了一篮子,姐姐带回去,给锦儿戴。” “东西虽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难得这一份心意,让你处处挂念她。”云夫人含着笑,徐徐说道。 云锦起身对着陈氏欠身作礼:“多谢您挂念。” “这没什么,我当你和润姐儿一样的。”陈氏笑着牵了牵云锦的手,笑意温柔。 落叶簌簌的时节,云锦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辰,便已至将笄之年。 薛家未来的宗妇的人选终于有了定夺,薛家和云家彻底热闹了起来。 云夫人做事素来缜密,虽然两家暗地里都通了气,但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绝不会允许人透出半点风声。一则怕连累了云锦的名声,二则也是怕由仪这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觉得被人算计,于是不快。 于是直到两家小定,事情才彻底传了出来。 转眼,天儿便冷了。 由仪围着斗篷驻足在廊下看着随风摇曳枝条的竹子,随口与岁云笑道:“云夫人是个心思缜密的,竟然能将事情瞒的密不透风,尘埃落定之前,竟然没传出半点风声。” “主子对此是满意的不是吗?”岁云含笑看着由仪,道:“若是没定下之前露出风声,您只怕要对云家不满了。” “这话倒是真的。”由仪随意笑了笑,问:“梓人请好了,驻华苑的图纸我见了,是很精巧的。等开了春儿,天气暖和就开工。最好明年秋日完工,再转年就是浔儿和云锦成婚,让他们小夫妻搬到那里住去。” “公爷在含灵馆住了这些年,离您最近。如今要搬走了,主子竟没些不舍吗?”岁云很小问道。 由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笑道:“这孩子呀,小时候最乖巧可爱,自然令人欢喜。等大了,要成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又要担起大家,跟在身边,总要说些杂七杂八的繁冗事。你知道我是不耐这些的,这些年,能忍下来,也多亏了你和朱颜里外操持。” 岁云抿了抿唇,对着由仪一欠身:“能为您效忠,是奴婢的福气,也是朱颜的福气。若是碌碌一生,嫁人生子,奴婢反而不愿。能一生追随您,便是奴婢的心之所向。” 由仪歪头看了看她,轻声笑着:“有你们在,我很欢喜。” 终于到了薛家迎娶大妇的日子,由仪难得穿了整整齐齐一身朝服端坐在上首,看着红衣喜庆的新人拜了天地,对着一旁的薛夫人轻轻笑了笑,道:“母亲如此,称心如意了。” 薛夫人虽然有些遗憾云锦的身世不算太过尊贵,好在云锦父亲也曾在朝为官,到也让薛夫人如意了些许。 再后来,便是见云锦行事稳妥,气度端庄,更为喜欢了些。对这一桩婚事,薛夫人难得的没有反对。 云家是累世大族,虽然薛夫人、王夫人一类的勋贵子女不欢喜、看不上眼,但底蕴却是真的。贾母曾感叹一句“上一等的人家”,说得除了京中那些宗室们,便是这些地方上,累世书香的清贵大族了。 云锦是云家小辈中最受宠的女儿,又是云家夫妇膝下唯一一个女孩儿,嫁妆自然丰厚,这边打头的一件进了薛家府邸,那头箱子还没出门呢。 薛夫人纵然是富贵窝里长成的,见了这嫁妆也不得不承认:“便是当年,我的嫁妆,或是音姐儿的嫁妆,都没有这样丰厚了。” 又对陈氏道:“你这媳妇挑的好啊。” 陈氏低眉浅笑地在一旁坐着,薛蟠难得露了脸,就在轮椅上,这个人看起来分外沉默,也很虚弱。可惜此时无人在意到他,便是薛夫人此时都是一心记挂着孙儿,儿子却成了摆设了。 薛家这一场婚礼办得盛大,好长一段时间中都成了江南百姓或是贵妇人闲暇时讨论闲话的重点。 薛浔与云锦婚后,由仪逐渐将手中的事务交给薛浔,两三年时间过后,薛浔也就做的顺心应手了。 由仪于是遍请祖老,做主将家主的位子交给了薛浔。族老们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的,由仪的心腹们早被由仪透了底儿,此时也并无异议,于是薛家权利过渡交替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过去了。 云锦已给薛浔诞下一双玉雪可爱的女儿,腹中还怀着一胎,胎像稳固,即将临产。 润姐儿由由仪做主,嫁给了应家嫡支家主的嫡次子,小夫妻恩爱有加,两情缱绻。如今润姐儿随着夫君外放做官,时有书信递来,都说安好。 薛夫人身体康健,保养得宜,亲眼见孙儿坐上了薛家家主的位子便大松了口气,从此更加用心颐养天年,盼着能送重孙女出嫁、见重孙儿成婚,至少要比贾母长寿。 薛蟠去世给薛家带来的风浪并不大,丧事操办的虽然盛大,其实真正伤心的也没几个人。 陈氏跪在灵前正经落了几颗眼泪,脑中前半生种种事宜辗转来去,最后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着秋日的冷风散去了。 由仪带着身边的心腹搬到了金陵城外的园子上居住,薛浔有时候去看望,便已是人去楼空了。 “说吧,又去哪儿了。”看着朱颜,薛浔无奈叹了口气,问道。 由于猜拳输了被留下的朱颜心情郁闷,但是对着小主子还是扯了一抹笑容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主子说了,她要看看漠北的雪。会给您带一把沙子的。” “唉。”薛浔叹了口气,这位少年家主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无奈道:“阿姑就不能寻一个正经些的理由吗?大夏天的去塞北,看什么雪?” ——【宝钗】完。 第96章 问仙第一 云暮仙师(妙玉)。 正是冬日里,白雪飘飘,寒风飒飒。 围着淡青斗篷的女子一手撑伞站在街头,看着佩刀的官兵们闯入那豪华的府邸。见她玉簪束发,身着雪白道袍,腕间一串殷红的南红念珠轻轻垂着,臂挽拂尘,神情淡漠。 她的衣袂随着风轻轻摆动着,仿佛出尘。 ——这正是此生的由仪。 她身边站这个玄衣佩刀的男子,同样撑着伞,正着铠甲,抬头望着喧闹的府邸,在对由仪道:“此番,你算是心愿得偿了。” 由仪仍然抬着头,一手摩挲着腕上的念珠,忽而轻轻叹了口气:“从此,作为徐氏妙玉的尘缘,可了了。” 男子转过头看她,见她一副飘逸出尘的样子,心中快速划过些许无奈,道:“陛下说:愿意一宫主位待之。” “然后呢?”由仪也转过头来,眉宇间带上了几分轻浅的笑意,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仿佛在嘲讽些什么:“一辈子被困在那四方天里,看着绿瓦红墙,永远不得解脱。” 男子叹了口气,道:“你走吧,我知道你不会乐意的。” “哪怕你被治渎职之罪?”由仪伸出手去接了一面雪花,洁白无瑕的雪落在手心中,又很快化为细小的水珠。 她忽而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眼前升腾起的雾气,慢慢说道:“我有一物,你代为献上吧。” 男子疑惑不解:“何物?” “天宫琉璃——”由仪忽然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卸了那一身仙风道骨,倚在一旁的墙壁上道:“能让他国库充盈、内帑流油的好东西。带去吧,告诉他,这算是成全了徐家最后的忠烈了。从此世间再无徐妙玉此人。”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男子。 男子疑惑接过,却仍然道:“只怕因此更加让圣人下定了决心。咱们好歹合作了这么多年,为了个甄家费尽心力,我真不想你沦落到那些深宫怨妇一般的地步。” “你看我会吗?”由仪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唇畔泄出一丝嗤笑来:“安心吧,我敢保证,接了这一封信,从此他再不敢打把握纳入后宫的主意。再说了,搞甄家又不是为了效忠他,是为了我父亲。父亲因冤案惨死,临终仍心怀国家大义,我这个做女儿的,如何能不成全呢?” “这可惜了那年黄河两岸数不尽的百姓生灵,到底毁在堤坝塌陷中。甄家,十恶不赦。因此灭口别家,更是罪该万死。”由仪面容不再漫不经心,她的语气渐渐凌厉了起来,望向那仍然繁华却显颓废的府邸,看着一串串被押解出来的人,冷笑一声:“从此,这时间再没有江南甄家了,他们将以终身,为冤死的百姓生灵赎罪。” 男子道:“若没有你提供的东西,只怕甄家还要在金陵城耀武扬威些年月了。不过甄家先倒了,京里那些就也挺不住了,总有这天下海晏河清那一日。” “我等着,拭目以待。”由仪轻轻笑了一声,一甩拂尘,对着男子揖礼:“无量天尊——贫道,先行告辞。”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淡青的斗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显露出里头层层叠叠的雪白道袍来。 男子轻笑一声,同样回礼:“风雪甚巨,道长,请慢行。” 回到道观中天已擦黑了,此生服侍她的一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都在小院子中做着针线殷勤等待着。见由仪回来,老嬷嬷难得舍了仪态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切地问由仪:“主子?” “成了,从此这金陵,再没有甄家了。”由仪笑了笑,略含安抚地对着这位对徐家忠心耿耿的妙玉奶母道:“明日是押解甄氏罪人入京的日子,嬷嬷可以带着云初去看看。” “好,好。”徐嬷嬷连连点头,眼眶通红:“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可心安了。” 又忙忙吩咐云初:“快将银耳羹端来,主子在外头待了一日,怕是腹中饥饿。” 云初忙答应了一声,从廊下小炉上的锅里舀了大半碗红枣银耳羹奉与由仪,由仪接过慢慢搅着,随口问徐嬷嬷:“手里银钱还宽裕吗?明日我再给您拿十两银子,日常花用都是从您那儿走的不是?” 徐嬷嬷忙道:“宽裕,宽裕,您一个月给老奴十两银子,银耳阿胶一类的东西都是另算的,咱们的日用花销不大,十两都是足足够的了。” 说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咬牙切齿却又含着心疼地道:“若不是那天杀的甄家,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哪里需要为这金钱之事忧心。” 由仪略笑了笑,饮了半碗银耳羹,安抚徐嬷嬷道:“这没什么,我总要关心关心才是。不然哪日咱们揭不开锅了,我也不知道不是?” 又道:“我预备明年开春北上走走,嬷嬷您看,您是跟着我,还是带着云初在金陵城安置下来,买一处小院子,过两年云初大了,终身大事总得有个着落。” 徐嬷嬷听了,愣住了,思索半晌,苦笑一声,无奈道:“老奴年迈,想来即便跟随您外出游历,也不过是您的拖累吧?” 由仪笑了笑,道:“我一个人,总归更恣意些。若是嬷嬷带着云初跟着,我还要顾忌你们两个。” 又道:“我已在金陵城中看定了一处宅子,院子不大,嬷嬷带着云初住尽管够了。又在衙门附近,也安全,前头连这个铺面,嬷嬷做点心的手艺好,开个铺子也不错——嬷嬷总要为云初想着,她到底还是要嫁人的。您和云初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东奔西走,总要有个安稳着落。” 徐嬷嬷听了,神情微怔,半晌后轻轻一叹,道:“嬷嬷老了,成了姑娘的拖累了。” 又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们母女俩就在金陵住着,等什么时候,姑娘回来了,咱们也有再相见的一日。” 由仪笑了笑,又道:“宅子我已经定下来了,改天择个黄道吉日,嬷嬷带着云初搬过去吧。我另外给嬷嬷留二百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无论是您和云初的生活,还是日后云初置办嫁妆,都是足够的了。” “尽够了,尽够了。”徐嬷嬷抿唇哭着,道:“您实在不必为老奴和云初操心太多,日后您独自在外行走,一人无依无靠的,还需万分珍重才是。您若出了什么事,老奴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实在无颜面对老爷、夫人了。” 由仪含笑拍了拍她的肩:“嬷嬷不必为我操心。” 又笑着对云初道:“从此和嬷嬷在金陵住着,要多孝敬嬷嬷、体贴嬷嬷,知道吗?” “云初知道。”八九岁的小丫头此时再如何也觉出事情不对来了,连连点头,带着哭腔道:“奴婢会好好孝敬母亲的,姑娘!” “好了,天儿要黑了,咱们是没时间准备晚膳了。云初,你从钱匣子里抓一把散钱去观里厨房,告诉他们带咱们一口饭吃。”由仪笑着吩咐云初道。 云初连连答应了,提步进了屋里,不多时抓着一把铜钱出来,出了院子。 由仪现在带着二人居住的道观在金陵城郊,规模不大,在外口碑却好。观主当年和妙玉母亲有些交情,于是对妙玉也就是由仪也颇为照顾,不然这主仆三人也住不得一个偏僻地方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不过这边一贯的日常饮食吃穿都是私下里走账的,不用观里一针一线,平日里道馆的耕种、针织就更不参与了。私下虽有人有异议,但在由仪于道法上显露锋芒又见主仆三人一贯吃用不俗后就再没有了。 私下里,她们只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但后来,见一贯没个管家一类的人上来送些用度,便又觉得是个落魄家族的小姐。 但无论怎样,都不是她们能够挑衅的。 在由仪游刃有余地游走于金陵权贵之间,使得各家夫人趋之若鹜信任有余之后,所有所有的猜测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敬仰与羡慕。 道馆里的饭食自然是粗茶淡饭,掺了糙米的米饭、炖干菜、拌豆腐,和粗面饼子。 若是别处庙宇道观或许能好些,备些精细吃食,毕竟总有些达官贵人上门吃斋。但这边却不是,因观主的脾气,这边素来都只有糙米粗面,无论什么身份的人上门来,都是这样。 这本是令人厌恶的脾气,尤其是那些性子娇贵的达官贵人。无奈观主道法高深,极擅推演之术,出身又不平常,于是那些达官贵人们也只能咬着牙忍了,来了或者自带膳食,或者少用两口,只当清清肠胃。 晚膳后观里有晚课,由仪素来不爱去那边凑热闹,只在一间暗室里设了尊像神龛,但却是不拜的,只在一张蒲团上盘膝打坐,或者说对她而言,“无量天尊”也只不过是一句口头禅。 她修的是道,却不是三清的道,只是她心里的道。 天地之道,为之自然。 不拜神佛,只敬天地。 大道至简。 ———— 震惊!为何妙玉不是说“阿弥陀佛”反说“无量天尊”? 当然是女主太能作! 由仪竖中指:想让本座拜佛?休想! 其实前面是有暗示的,李纨里的神情恍惚回忆往昔,医女里的“细还有细看”和配偶喜爱青衣,还有上一篇宝钗里的故人和警幻,连起来导致了这一篇的问仙。 本来其实没有这么明显,但是后来改了一下,所以往前翻是能找到的。 第97章 问仙第二 云暮仙师(妙玉)。 道观的早晨在寅时就开始了。 由仪素来不参加道观的早晚课,于是她起的也晚些。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了,由仪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随手甩出一道内力开了窗,冬日冷冽的风吹了进来,散去了炭火带来的闷热。 角落留了缝隙的小窗也被彻底打开,卧房内的空气彻彻底底地换了一圈。 “主子。”云初脆生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由仪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道:“进来吧。” 云初于是捧着水盆毛巾推门进来,道:“妈已经备好早饭了。” “嗯。”由仪点了点头,一面起身洗漱更衣,一面拎着长剑出去晨练。 早晨的道观,院子外面都是吟诵经书、打坐静心,院子里面就是长剑破风、身姿潇洒。 徐嬷嬷和云初排排站在廊下站着,眨巴着星星眼看着由仪潇洒自在的姿态。 徐嬷嬷笑道:“依稀记得老爷当年也是如姑娘一般的潇洒姿态,金陵城中多少姑娘都对老爷一见倾心。” 云初小丫头歪着头看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用发绳绑着盘了起来,因为常年生活在道观中,每天除了打扫院子就是随着徐嬷嬷女红刺绣,也随着由仪以几卷道经开蒙认得了几个字,淡饭疏食,看着倒也有一种风轻云淡的天真烂漫。 此时她看向由仪的眼睛仿佛放着光,徐嬷嬷在一旁看着,略有些哀愁地叹了口气。 由仪绑着头发穿着道袍耍剑的样子简直潇洒极了,又因为眉目硬挺,实在称得上“俊朗”二字。若是闺女再这样两年,只怕日后说亲挑选的时候,标准都要高了不少。 但寻常人家又哪有资本养出这样的人呢?况且以自家的条件,只怕挑到最后只能应了“眼高手低”四字了。 “唉。” 徐嬷嬷再次叹了口气,估摸着由仪快要差不多了,就转身回到厨房中开始将早饭盛出来。 早餐之后,有小道姑来敲门,说:“云暮师姐,观主让您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由仪见小丫头不过六七岁上的样子,便笑了笑,从桌上抓了一把蜜饯果子和松子糖给她,笑眯眯摸了一把抓起来的小发髻:“拿着吃吧。” 观主订下的规矩对小孩子还是有优待的,凡是送到观里的小孩,未满周岁之前每天一个鸡蛋、每三日一碗红糖水;三岁前三日一个鸡蛋、六日一碗红糖水;八岁前六日一碗红糖鸡蛋水。 对于大户人家虽然不算什么,但比起如今的寻常百姓来说已经是神仙日子了,不过观主身家丰厚、身世不凡,倒也出得起,毕竟观里人也不多,吃用上的花销香火钱足够了。 伙食还算不错,平日里添饭也没个拘束,观里的孩子们长得就比山下农民家的孩子好了不知多少。 就方才过来的那一个就长得白白胖胖的,让人见了好喜欢。 徐嬷嬷对她格外欢喜,又拿了自己做的一双布鞋给她,笑眯眯地摸了摸头发,说了两句话。 ——徐嬷嬷的日常就是带着云初打理日常生活,一日三餐、清扫院落,这些都是做惯了的,快手快脚,多出来的时间就用来做绣活了。 徐嬷嬷是个做事利落的人,天冷了打扫的不勤,一个月下来能攒许多东西,就只能送给日常来往多的坤道们,而这些人中,道观里三四个小丫头独得徐嬷嬷她老人家的喜爱。 观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色道袍,玉簪挽发,眉目淡淡的,嘴角轻轻抿着,看着很严肃。 由仪对她轻轻施礼,唤道:“姨母。” 是从妙玉母亲和观主当今交情论的。 其实真算起来,观主前半生的经历也是很有意思的了,十二岁之前就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和徐母是闺中密友,二人经常一处玩闹学习,挑选衣衫首饰胭脂。 那时候她们每天需要忧愁的事情就是珠宝够不够优雅又大方,插花课上师傅讲解的花朵父亲有没有为自己寻来,打扮的光鲜亮丽地去参加宴会,一但艳压群芳,代表的就是家族的脸面。 直到先帝最为宠爱的六公主染上重疾,有人说要有个替身代替六公主出家。皇家公主的替身自然不是寻常民女或是宫中女婢能够代替的,寻来寻去,就到了观主这个和六公主同一日生辰又父母新丧的贵女身上。 于是先帝封了这位贵女为县主,又赐了这一座道观,使她成了女冠。 家族那边自然没有不乐意的,她父母刚刚去世,让她替六公主出家,除了要卖皇家面子损失一份本该属于甄家的家产以外,既在皇帝面前显了忠心,又给家族添了分量,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又有谁问过这位县主的意思?从来没有,但至少这样,她能够保住父母留下的东西,而不是被归为甄氏主家,自己成为受甄家夫人恩惠养在家里的亲戚女孩儿。 她本该是能和本支嫡女一较高下的尊贵身份。 其中种种无奈不可言语形容,至少如今,当年的姐姐妹妹们困于内宅面目大变,她倒是靠着多年养颐修心,面容仍如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气度更加出尘。 当年徐父徐母本来打算将由仪送到一位与徐父颇有交情的高僧大能那边的,到时候再由那位大能托给他的旧交,让由仪有个安稳地方落脚,从此吃斋念佛,也有人庇护。 无奈由仪死活不做姑子,徐母无奈,这才想到了这位因为家族政见原因许多年没有来往的闺中密友。 最后由仪就被送到了这边,本来观主是打算收徒的,但由仪对这种事情不得不在意,最后徒也没收成,只在观中寻了一处院子给主仆三人住,偶有照拂,没让主仆三人也被人算计,沦落到当年徐家父母的地步。 外头也瞒的好好的,寻常人也不知道到如今这位在金陵颇有名气的清怡道长的身世。 此时见由仪来了,她抬手斟了一钟茶,眉眼间蕴含着几分复杂:“如此,你总算得偿所愿了。” 由仪在一旁跪坐下,闻言轻笑道:“此非我所愿,为天命也。” “也好。”这位甄家出身的县主嗤笑一声:“这也算报应了吧,你是把我当年想做却没做的事情做的彻底了。” 豆蔻年华被家族抛弃用为攀附王权,她心里怎么会不怨呢? 由仪老神在在,“我打算开春后往北方走一趟。” “也好,我早知道,这小小的道观留不住你。”观主神情复杂地看了由仪一眼,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去吧,你的院子我总给你留着,无论何时回来,总有一处你的地方。” 由仪含笑应了一声,又道:“有些东西不好带着走,便托付与您的。八成用于修路、施粥、散人,余下二成便算是谢过您多年的庇佑了。留什么分什么您自己挑选吧,我也没那个一一分配的耐心。” 观主听了轻笑一声,道:“你倒是出手阔绰的很。”不过以她的身家,其实并不在意由仪那些东西,这一点二人都心知肚明。 “行,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观主笑道:“你父亲当年有一幅《月下古刹图》,我可是喜欢的很,如今可有机会一观了。” 也不过是一句玩笑。 由仪略坐了坐,听外头有人敲门,便对观主道:“我去了。” “去吧。”观主点了点头,眉宇间略噙了两抹笑意,看着由仪长身玉立身姿潇洒的样子,心中十分欣慰,又隐有些遗憾。 ——可惜到底没听她正经唤一声师傅。 回到院子里,午饭已经筹备好了,由仪对徐嬷嬷说了自己的打算,徐嬷嬷虽有些不舍,却也只能无奈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只是可惜了老爷多年的珍藏。”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由仪的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慈爱:“只是姑娘日后独身一人在外行走,还是要多留些银钱傍身才是。” 由仪笑了笑:“我知道了。” 徐嬷嬷知道她主意大,轻易左右不得,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带着云初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 很快就到年下了,道观里忙着置办年货,云初缠着徐嬷嬷想去集市上逛一逛,徐嬷嬷预备着年里准备吃食,便答应了。 又问由仪的意思,由仪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嬷嬷带着云初去吧。”又额外取了五两银子给徐嬷嬷,嘱咐她:“买两匹缎子给云初做衣裳吧,要过年了。” 徐嬷嬷笑着答应了,带着云初下了山。 人都走了,小小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由仪搬了一张躺椅放在廊下,自己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一边眯着眼睛吹风一边运行灵力,实在是再不正经不过的修炼方法了。 正常人这样修炼不走火入魔就不错了,但是由仪是绝对有这个资本的。毕竟都修行过不知多少回了,雷劫都不知道劈了多少次,若是这样修炼就走火入魔了,那可就对不起自己曾经搞过的事情。 第98章 问仙第三 云暮仙师(妙玉)。 由仪陪着徐嬷嬷与云初用了最后一顿年夜饭。过完了年,金陵城便又开始了春天。 她亲自为徐嬷嬷挑选了适合搬迁的黄道吉日,预备徐嬷嬷和云初搬到金陵城中去居住。 徐嬷嬷早告诉了道观里的女道们,她们听了有的不舍,也有为徐嬷嬷和云初欢喜。临到搬走这一日,女道们纷纷上门,或是送了两卷经书,或是送了一串念珠,或是两件针线,都饱含着她们的嘱咐。 徐嬷嬷则将自己的一些东西分给了女道们,又将新房子的地点告诉她们,让她们随时上门。云初则依依不舍和两三个小玩伴告了别,带着离别的悲伤和城里日子的期盼下了山。 那院子还是为由仪留着的,于是里面的东西也没动。其实零碎日用徐嬷嬷都装的差不多或是送了人了,余下的不过是些大件家具,是这些年来渐渐添置的。 观主也没许人动,直接将院子封了,只说:“云暮总有回来的一日,还要住人的。” 这一番心意其实也没被辜负,她临终弥留之际,由仪还是回来待了两日的。 但这也不过是后话了。 此时,由仪看着徐嬷嬷和云初在金陵城中落了脚,徐嬷嬷凭着手艺开了一间面铺,又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子认作干儿子,在店里打杂。 一切都安稳下来,由仪终于带着一尾拂尘、一把长剑踏上了远走游历的路程。 道袍是雪白的,外披一件淡青暗绣祥云纹的披风,玉簪束发,风度翩翩。 若非还有些女性特征,只怕就要被人误认为是个出家了的小公子了。 不过凭着一手驱邪解厄的本领,她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云暮真人的名字正正经经地广为流传起来。 一个女子独身在外行走,自然少不得被人惦记上。即便背着一把长剑,总有不长眼的以为是个花架子了。 某日路过一处小镇,当地县令的纨绔儿子调戏起了由仪,又带着自家的打手说要把她带回去做妾。 如此时,坐在客栈大堂的长凳上,看着对面还算人模狗样的县令公子,由仪忽地嗤笑出声:“你说,你要抢我回去做妾?” 她眉头一弯,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县令公子当场痴了,直喃喃道:“小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吧。侍候好了,不说做妾,抬你做正妻也是有可能的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挽着袖子要上前来摸由仪的手。 由仪眉头一挑,面容冷了下来,一手抽出长剑闪出一片雪亮银光来,瞬息之间,锋利尖锐的剑器已经搭在了县令公子的脖子边。 她的气势可是旁人可比拟的?一个抽剑的动作就不难看出不是个花架子。 县令公子不自觉有些腿软,周围们的打手又是惊慌又是焦急,就要挽着袖子上前。店里的客人们早在县令公子进来的时候就一哄而散,此时正趴在外头看热闹,见此也不免心惊。 “哎呦呦,我滴个乖乖。这丫头什么来路,敢跟陶大人的公子拔剑?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走不出这陶柳县?” ——原来这县令姓陶,家里就是陶柳县当地的大家族,在此盘踞有些年头了,甚至陶柳县的“陶”字就是写的他们家,祖上也是出过太傅丞相这等的人物。 如今陶家老爷子当年也曾位列户部三品侍郎,可惜当年夺嫡时候站错了队,好在识时务,退得早,先帝一登基就乞骸骨,老老实实回老家,也保住了一分体面。 如今靠着早年积攒下来的财物,又仗着百姓无知,就在这陶柳县做起了土皇帝来。自家儿子虽然不擅科考读书,却也给买了一个县令的官做。 如今先帝爷都去了有几年了,他倒命长,享受了二十多年土皇帝的生活,当地无人不尊敬的。因此处不算发达,过来做官的少有有家世的,于是就算是州官、府官也轻易不敢给他脸色看。 他们是认为陶老爷子毕竟好歹在朝为官这些年,多少有些人脉,寒门子弟,自然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这陶家三代单传,底下就陶公子这么一根独苗苗,如何能不娇惯? 那自然是祖母、母亲的心肝,自幼娇养着长大的。陶老爷子和陶老爷敢动一根手指头,回去就擎等着睡书房、受脸色吧。 而陶家如今虽然没落到只能在此买个县令做,但在此地百姓眼中还是一条“强龙”。于是这陶公子平日里调戏民女强抢豪夺的事情也没少做,仗着陶家在此地积威已久,也没人敢出声。 便是有人上了陶家府上,碰了陶夫人,也就给上些银两,算作了事。 如今陶公子虽然二十不到的年纪,算起来后宅已然有二三十人,许诺过要做正妻的更是数不胜数,其中也少有是正经门路进去的,不是花楼赎身,就是大街碰上,实在是令人作呕。 不过今日碰到由仪身上,也算他运气不好了。 由仪右手持剑,左手一拍,就见手边的榆木桌子四分五裂地落了地,柜台后小心蹲着不敢出声的掌柜瞬间瞪大了眼睛,一面是惧怕,一面是心疼。 县令公子当即就腿软了,裤子也失了,实在不是什么硬气种子,拉着由仪的袖子就开始求饶了,什么“美女姐姐、神仙姐姐”说了不知多少。 那些打手们看着那比自己小了好几圈的手轻飘飘拍在桌上一下,那老榆木桌子就散了架,自己也怕的厉害。又兼由仪气势全放,好几个登时就软了腿,窝在了地上“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由仪随手收了剑,自袖中取了一块银子,手指一拈一弹,落到了柜台上。她道:“掌柜的,这算赔你的损失。”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安稳坐下,自袖中取了一方绢帕来细细拭擦这剑身,随口对陶公子道:“去吧,我不杀你,还嫌你脏了我的剑。” 不过……却也不会轻易放了你。 由仪垂了垂眼,看着手中那一方绣着绿色藤蔓的雪白绢帕,忽然轻轻扯了扯嘴角,眸中隐约有冷意闪过。 这样的话虽然熟悉,可真是听一次恶心一次啊。 陶公子连滚带爬地奔向了自己的打手们,然后一步三回头,见由仪只认真低头拭擦着手中长剑便放下了心。 直到出了门,秋日和煦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让他略略松了口气。站在阳光下,他仿佛有了底气,对着由仪“呸”了一声,骂道:“死女人,你等着吧,我这就回去找我爹去!” 由仪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眸中仿佛噙着几分莫名的笑意:“你且去吧,我等着呢。最好把你爷爷也一起叫来。” 陶公子只以为她在嘲弄自己,一时有些恼羞成怒,但是见了由仪的眼睛又莫名腿软,只能骂着打手们:“还愣着什么?还不回府!在这里是想要本少爷请你们吃饭呢!等回去了,本少爷定要一个个打断你们的腿!没用的东西!对着一个女人都能腿软!” 您腿不也软了。 打手们暗暗腹诽,却也不敢说出来,只能推一个出来背起了陶公子,一行人往陶家府邸奔了去。 门口的吃瓜群众们见陶公子受了挫还想进来凑凑热闹,但见了由仪就想起她方才面色不善、满身杀气的样子,于是也待不住了,和掌柜的结了帐,捧起吃食三五个离去了。 掌柜掂了掂柜台上的一块银子,咬了咬牙,上来对由仪道:“道长还是快走吧,你不知方才那人是什么来历。他爷爷当年那可是朝廷的三品大员,知州、知府大人也不敢奈何他家的。他父亲也是这里的这个!”他说着,比了个大拇指,道:“您别看他这样的事情做了不少,可从来没人敢对他动刀剑的,敢吭声的都是少有。” “三品大员?”由仪冷冷挑了挑眉:“皇子夺嫡站错了队,灰溜溜卖主求荣回了老家以求自保的废物,什么时候也能当上当地的土皇帝了?”她面带不屑地直起身来,满是冷傲不羁的样子:“且让他们来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奈何了谁。” 掌柜的听了这话连连心惊,暗暗觉着由仪的身份不一般,也不敢多劝,捧着银子就回了后头。 只是出了大堂,方才叹了口气,道:“这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任是多厉害的人,到了这地方,又有什么用呢?这位女道长……唉!” 由仪对此一清二楚,却只是收了绢帕,轻轻将长剑入鞘,自袖里乾坤中翻了一块纯铜质地、上书“寒衣”二个烫金大字的玉牌来。 这还是和她那位一起欣赏过甄家被抄家的友人送她的,说行走江湖做防身之用。不过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应该也不少,一个琉璃方子换了这个令牌来,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桩值钱生意。 由仪随手把玩着上面轻轻垂下鸭蛋青流苏穗子,漫不经心地扯了一抹笑意出来,只是这笑意看着又包含着万万分的凉薄。 第99章 问仙第四 云暮仙师(妙玉)。 夜色沉沉,月光皎洁。 那位陶公子的父亲和祖父自然不将一个游历的女道放在眼中,听了陶公子回去诉苦的话也只给陶公子派了些家丁让他找回场子来。 由仪却不会轻易放过了陶家,如今新帝登基两年,正严打贪官污吏并地方强权恶霸,陶家不知收敛,被人捅到上面是早晚的事。 由仪只需给她那位友人送一封信过去,也算给他增添业绩。 不过在此之前,还得让陶家那位老爷子坐立不安一阵子,也算是先收利息。 由仪面无表情地将令牌浸倒了盛着满满墨汁的砚台中,然后对着雪白的宣纸轻轻印下,按压些许时间,留下清晰的纹银。 铁画银钩的“寒衣”二字足够陶老爷子很长一段时间中不思寝食、惶惶不安。而虽之带着的,自然是陶公子被好生管教一番。 由仪随手将令牌入水清洗掉了墨渍后收入了袖里乾坤,一旁的桌上摆着早前浸湿过的方巾,她慢条斯理地拾起拭擦着指尖沾染上的乌黑墨渍,转头看着窗外,眸色逾深。 清风被飘逸敏捷的身姿的带动,瞬息将呼啸后归于平静。 由仪入了陶府,一路掐卦入了陶老爷子的院落,然后进了正房,将那张印着令牌的宣纸用银针钉在了床架内侧。 转头能看到陶老爷子躺在绛紫色绣松鹤常春的锦褥上,身上搭着一床珍珠毛毡毯,安稳阖目睡着。 身躯肥胖,面色红润,虽然面上褶皱不少,却比同龄人年轻许多,可见这些年小日子悠哉悠哉过得不错。 由仪抿了抿唇,想到下午客栈掌柜喋喋不休给她科普的陶家事件,又自袖里乾坤中取出朱砂来,引灵力融了,泼在了雪白底子,银线绣团寿暗花的毡毯上。 只见雪白的毡毯瞬间氤氲出大片大片的红,着眼一看甚是惊悚。 由仪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又觉着陶老爷子的面容实在碍眼,撇了撇嘴,起身去了。 等第二日一早,陶府家丁破门而入由仪落脚客栈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客房。 掌柜的在一旁战战兢兢又委委屈屈地道:“这位客官一大早就退房了啊!” 陶老爷一双倒三角眼狠狠地看了掌柜的一眼,又仔仔细细在客房中看了一圈,见实在没什么端倪,方才轻哼一声,眯着眼对掌柜的道:“我可告诉你,这人乃是大罪人,但凡你有半点隐瞒,可小心你家老小!” 掌柜的连连点头哈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这女道确实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等陶老爷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去了,掌柜的眼见着人影没了,方才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回到柜台中,他小心自袖中取出一大块银子,用帕子细细拭擦后在上头狠狠亲了一口,然后收进了带锁的匣子里。 由仪此时呢?她已经离出这镇子好远,此时正坐在一处小面摊前舒适安闲地品尝着劲道喷香的鱼片面。 面摊老板娘细细打量了由仪一番,见她拂尘雪白,身姿蹁跹,道袍不染尘埃,剑也并非如摆设一般,心中暗暗有了些思量。 那边的壮汉要上前攀谈询问来历,被老板娘一个眼神止住了。 “光用面也是无味,道长尝尝小妇人自拌的小菜吧。”她端着一小碟拌豆腐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笑着放到由仪的桌上,“小妇人见道长身姿不凡,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物,不知打何处来?往何处去?” “打来处来,往去处去。”由仪微微颔首谢过,眼睛在老板娘十指纤细、皮肤白皙的手上轻轻扫过,对她道:“在下道号‘云暮’,不过一届闲散人,无甚去处,随意走走。” 老板娘笑了:“您这话说的,观您气度,想来也不是普通人。” “老板娘也不是普通人。”由仪慢条斯理地夹着面条,动作不急不缓,透着一股从容优雅,“云暮不过过路人,稍后还要动身启程,老板娘何必在我身上多用心思呢?” “也罢。”老板娘笑吟吟地道:“既然道长如此说,我便知道了。这地方虽偏僻,胜在山清水秀,倒也有一两处好景致。镇子里人口虽少,大家都是熟识的,倒排外些。道长若是想要想留宿,这镇上可只一家客栈,每日只开四个房间,满了便不接客了,道长若是想留下歇息,还得早过去才是。” “我就不留了。”由仪咽下最后一口面,取帕子轻轻试擦了一下唇角,又在桌上放了几枚铜板:“老板娘点点?” 老板娘细细打量着由仪,忽然问道:“您真不留?” “我真不留。”由仪笑道:“前头还有路程,约好了拜访一位大师,去晚了,晚辈的不尊重。” 她一面说着,一面笑着起身,对老板娘道:“观您面相,早年经历不凡,不论善恶,还要做些善事弥补才是。不然光是隐居,也是治标不治本。” 又轻轻扫了那边的壮汉一眼,对老板娘笑道:“您和贵夫瞧着都不是无子的面相,好生将养,总会有的。” 老板娘下意识地就要将手探入腰间,由仪轻飘飘地一摆手,以灵力将她的手摆下,对她道:“您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贫道了。贫道早说过,不过是一届过路人罢了。路过了歇歇脚,吃碗面,起身自然又走了。见您面善,多说两句闲话,莫怪。” 说着拾起拂尘,长剑从未离身,足尖轻点,翩然而去。 壮汉忙要去追,却被老板娘唤住,“莫追了,她的轻功极好,咱们都追不上。” 又道:“看行事不是那边的人,应该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且让她去吧。” “可……”壮汉拧拧眉,欲言又止。 老板娘对他轻轻一笑,道:“咱们都是退出江湖的人了,虽然早年树敌不少,需要警惕些,可到底咱们是问心无愧的。放松点儿,这地方是早就选好的了,住着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哪一个不是早年相交的?那边的人真要来,也就是竖着进、横着出了。” 她冷了面容,眸中冷色深沉,锐利如刀。 壮汉点了点头,沉默地答应了,又开始收拾桌面。 这面摊上的事对由仪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活的年头长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各样的经历都尝过,也就没有什么惊讶在意的了。 纵然对于平常人来说老板娘的经历已是极为不凡,但那又如何呢? 由仪能一眼看破生死命途,这样的事情见多了,老板娘并非第一个。 行走江湖的人,哪个没些无奈之事或是迫于无奈作出违心之举呢? 略略提点两句,因面实在合胃口,老板娘和那壮汉也不是大恶之人。 行事有心,无有顾忌。 由仪早过了做事瞻前顾后的年岁了。 走在乡野间的小路上,由仪随手扯了一片叶子,灵力在上轮转一圈拂去尘埃,她慢慢置于唇边,呜咽的小调缓缓传了出来,曲不成调,却别有一番风味。 身下的马是凡马,却也是凡马中的上品。这段时间跟在由仪身边,它也微微有了些灵智,此时踢踢踏踏走的稳稳当当,纵使由仪颇为作死地盘腿坐在上面,也没有将它智障的主人摔下马背。 游历这事,无非就是随处走走。由仪早年把该感悟的东西、该体会的事务都搞得差不多了,此时修炼便是水到渠成。偏她不想或者说不敢一步登天,就这样慢慢悠悠地在凡尘中耗着,守得是细水长流。 许是前段时间悠闲过了,这两日便有麻烦事接踵而来。 昨日碰上了那陶家,一早上吃碗面碰上了隐居的江湖人,出了那镇子不远又碰上山贼劫道。 当然劫的并不是她的道,而是一个二十来护卫护送着一辆豪华马车的车队。 说实话,这样的马车在荒郊野岭上实在是太容易令人惦记了,何况还有一群随侍的婢仆。 山贼们人不少,至少一个干一个,能够搞掉所有的护卫还有结余。且细观他们,各个精装有力,配着雪亮长刀,实在不像是山贼。 由仪悠悠挑了挑眉,见护卫落了下乘,本打算出手相救,不成想马车里忽然跳出一个鹅黄衣裳的妙龄少女来。 周围一位本来分外害怕的嬷嬷这就不好了,推着那少女就要让她回去,嘴里还念叨着些什么,“姑娘您可不能露面,快些回去,有护卫们呢。” 那姑娘柳眉倒竖,一把拍晕了嬷嬷扔回马车里,一手抓着腰间系着的一条长绫一抽一甩,只见雪白纱绫漫天飞舞,徐徐而落,颇有一番曼妙美丽。 由仪随意扫了一眼,见她腰间系着的长绫解了,衣衫却仍旧整整齐齐,原是绫纱中还有纤细的腰带系着。 绫纱边角上垂着两个精巧的银铃铛,姑娘将绫纱密不透风地甩了起来,陪着随风飞了出去的银针,本是极柔软纤巧的两样东西,此时竟都成了夺命的利器。 由仪嘴角勾着一抹笑意看着姑娘的动作,安安静静地在马背上坐着。 第100章 问仙第五 云暮仙师(妙玉)。 黄衣娇俏的姑娘在前面大杀四方,由仪饶有兴致地坐在马背上,随手把玩着拂尘,见黄衣姑娘身手干脆利落,不免有些欣慰。 四周的婢仆护卫们见自家姑娘大杀四方都懵了,还是护卫们最先回过神来,提着刀冲了上去。 姑娘一加入,战局迅速反转。拦路的劫匪们很快被压制住,护卫的首领上前问了两句,然后紧紧拧着眉回来。 黄衣姑娘若有所思地上前,手中银针抵在一名劫匪的脖颈上,眼睛微微眯着,琉璃色的眼珠仿佛开始变得神秘了起来。 “说,你是什么人。” “韩、韩氏死士。”劫匪目光呆滞,不自觉地出声。 后头的护卫瞬间惊了,一手不自觉按在了刀柄上,若有所思。 黄衣姑娘了然,问:“你主子是什么人?” “恭王妃,韩氏二小姐,韩玲娟。”死士先生吐出情报后,就被黄衣姑娘干脆利落地一针了结了。黄衣姑娘收了银针,拍了拍手,吩咐护卫,“这些死士,头砍了,找个箱子装起来。夫人如此厚待我,我也不能薄了礼数,你说是吧?” 护卫首领略略思忖一下,想起自家姑娘方才潇洒利落的身姿和那夺命的绫纱银针,最后还是一拱手,应了:“是!属下遵命!” 余下的护卫显然唯首领之名是从,一群人这就忙碌了起来。 黄衣姑娘这才往由仪的方向看了过来,似笑非笑道:“阁下好隐秘的身法,若非马儿暴露了踪迹,只怕我还发现不了。” 由仪吟吟笑道:“多年不见,阿毓长进不少。” 她笑着对黄衣姑娘即谢灵毓招了招手,谢灵毓瞬间反应过来,猛地冲了上来,“师傅!” “知道你想我,也不用如此惊喜吧。”由仪含笑撸了一把她的头发,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 谢灵毓笑了笑,道:“这得慢慢跟您说。师傅您打算去哪儿?不如和我一起走一段路程吧。” 由仪道:“随处走走,预备着是去北方的。” “正好,我要上京呢!师傅,不介意和我做一辆马车吧。”谢灵毓笑容中透出些惊喜来,道。 于是,由仪成功蹭上了豪华马车队。 谢灵毓打发了视她如魔鬼的婢仆嬷嬷们,拉着由仪在车里坐着,小声把自己目前的处境说了。 也确实是一大盆狗血,元妃拼死诞下的嫡长女,因为外家没落,父王被逼娶新兴家族贵女,为了保护她就把孩子送到了乡下。 然后这位郡主就在乡野之间长到将笄之年,如今京里那位王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就要接女儿回京。 由仪慢慢喝着茶听着,问道:“你的任务呢?” “额……”谢灵毓迟疑了一下,感觉了一下四周,见没有旁人方才道:“成为女帝。” “这个呀,这事儿简单。”由仪松了口气:“你不还是皇室宗女吗?那就比臣子侄女简单不少,自己琢磨琢磨,成就还是很容易达成的。但有一点,在位但凡有不利于百姓的政策或是大面积百姓死亡,这都是要倒扣功德的。” 谢灵毓目瞪口呆,喃喃道:“怪不得师傅您不爱当皇帝。” 一面说着,马车行入了一处镇子里,护卫寻了当地最好客栈请郡主落脚,又询问谢灵毓要如何安置客人。 谢灵毓干脆道:“这是我的贵客,开一间上房,与我的房间相邻就好。” 护卫干脆应了一声,不多时回来禀报,请着谢灵毓和由仪上了楼,入住上房。 晚餐在由仪房间吃的,五菜一汤口味清淡些,可能是护卫认为白天血腥太重,于是备的都是简单清淡的菜式。 饭后二人坐在一处喝茶,谢灵毓问由仪道:“师傅您这一回是什么身份啊?” 由仪道:“妙玉。” “妙玉?师傅您不是很讨厌她吗?”谢灵毓一愣。 由仪摇了摇头,道:“金陵十二钗中,唯有她和惜春甘愿出家,惜春……磨叽了些。” “哦,矮子里头拔矬子啊。那您怎么没寻一个普通人?非要是金陵十二钗吗?”谢灵毓疑惑。 由仪心头忽地轻轻一动,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资质根骨好。寻常的人未必愿意出家,有功德又愿意出家的人不多。愿意出家的未必有她根骨好,且她虽品性不大好,一个成窑茶盅到底帮了刘姥姥一家,又间接帮了巧姐儿,也算是好事一件。” “哦。”谢灵毓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想起自己的任务,随口吐槽道:“这一本红楼是被折腾了多少遍,回回背景都不一样。” 由仪笑了笑,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面色一肃,一挥袖,桌上出现了一只罗盘。 她信手拈剑,划出一滴血落在罗盘上,然后闭目结手势催动了罗盘。 谢灵毓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由仪的动作,但知道由仪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辈,于是只能坐在一边焦急等待着。 她眼睁睁看着由仪面色愈发苍白,心中分外焦急,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好半晌,由仪缓缓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仿佛含了刀子,看起来分外狠厉,又有一股浸血的决绝。 她一张拍在桌上,怒极反笑:“好啊,好啊!好一个时空管理局!竟然把我算计进去,我还不知道!” 谢灵毓忙问道:“师傅,这是怎么了?” 由仪冷笑一声:“你说怎么了?整整五世!每次轮回都是红楼世界,你说怎么了?” “师傅,你说——”谢灵毓猛地站了起来,“有人在算计你?” “是呀,若不是你今日偶然两句话点醒了我,我怕是还在给人做刀子呢。”由仪冷笑两声,“想要清理世界就直说,何必如此算计我呢?” 谢灵毓摸不着头脑,“清理世界?” 由仪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你在红楼世界轮回几次了?” “……三次。”谢灵毓迟疑道:“与您碰见那一次,后来做了一回林黛玉,剩下就是这一回。” “除了国号为缙,国姓为周,地名相同。其余的事情,可有一样的?”由仪给自己斟了一钟茶水,狠狠地灌了下去。 谢灵毓细细思索一番,摇了摇头,“确实没有,本来我还没在意,今日师傅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是我魔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由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他是在借咱们的手,给自己打出一片封地来。依我方才的对算,咱们从前走过的红楼世界此时已经融合为一体,各样发展下来,就仍然是古色古香却有一番享受滋味的。各位皇帝们会一代代轮转下来分出辈分,世界自动清除不合理的bug,最后留下的,就是一个完美的封地世界。咱们所经营出来的一切都会由他接手。” “他?是男是女?”谢灵毓却想起了不一样的事情来,“如果还有别的男性人物者的话,他岂不是……” “世界自动清理bug,等到他接手封地,他就是此间的天道,到时候如何操作,还不简单吗?”由仪冷笑一声,道。 谢灵毓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有这样的操作?” “那群人心都脏得很。”由仪微微拧着眉,忽然想起上次与和尚见面时,和尚意有所指的话语,忽然冷笑一声,“他这是绕了多大的一个弯子、废了多大的力气来把我算进去,为的是什么呢?” “是为了这一身功德灵力化为养料,归于尘埃,为你哺养世界吧?”由仪冷笑看着天边,“把我和和尚一起算了进去,你所图不小啊?” 谢灵毓一头雾水,“师、师傅,你说的我不太明白。”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明白。”由仪看了她一眼,见她满满的求知欲,还是耐着性子讲解了两句,“他这样大手笔的世界融合会引起紊乱,最后必然需要有大量的功德和灵力来稳定一切。而我如果得到了这个世界的神格,就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最高等级的认可,届时……我就是他用的最好的一步棋。” 她徐徐叹了口气,眯眼看着天边,“上回与友人见面,他提到在天庭见到我一位故人。为了那位对我而言颇为特殊的故人,我必定会修出神格登入天庭。而且——情急之下,我会自动忽视其中所有的细微之处,自圆其说。以此……蒙骗自己。然后为他判处管理局自立门户作出最后的贡献。” 灵魂、身躯,皆化为养料,以此将这些世界整合为一个高级大世界。 能做到这个程度的人不多,由仪算是最好动手的一个了。 而且……引她动情念、起执着,也最为容易。 她闭了闭眼,心头万般思绪皆化为长长一声叹息,“这还是最好的预料,若是再差一点……” 要么是他的灵魂被拘役了,要么……和尚他…… 由仪倏地睁开眼来,眸中含着无尽的冷意。 她悠悠感叹道:“自为尤夫人起,你对我的每一步都算得清楚吧?你我共事千万年,你对我,再清楚不过了吧?不过同样的,我对你也再清楚不过了呢!亲亲~等着吧!不搞你,本座就对不起自己!” 她仿佛是在对着别人说话,其实只是对着缥缈的虚空,也没指望着距离不知多少的那人听见。 谢灵毓见她突然变得攻气满满,颇为担忧,“师傅——” 她扯了扯由仪的袖子,想如当年一般对由仪撒娇。 由仪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他以为搞一个徒弟来能让我放下最后的戒心,同时提高我对于感情的期望。最后知道他的下落,我自然会因此而努力。” “但他万万没想到——”由仪抬手,温柔地抚摸着谢灵毓柔软的黑发,“竟然是你这个棋子,破了他的居。” 谢灵毓听得满头雾水,指着自己道:“我,棋子?” “对呀。”由仪看着她,唇角笑意仿佛嘲讽,“你以为当年我为何突然收徒?” 谢灵毓瘪了瘪嘴,“我还以为我是天选之女呢!” 她有意引由仪发笑,由仪也知道她的心意,师徒二人笑过一番,谢灵毓方才说起了正经事,“师傅你既然说他算计您,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由仪邪魅一笑,气势汹汹地道:“那当然是——举报他!” ———— 由仪:歪,jjw嘛?我这里要举报!有人以权谋私!侵犯公众利益丰满自己腰包! 由仪:听说有人看透了我装逼的本质?甚是欣慰啊! 第101章 问仙第六 云暮仙师(妙玉)。 举、举报他。 谢灵毓嘴角抽抽地放下了自己挽袖子取武器的手,默默吐槽道:“我还真是好久没听过这样单纯不做作的报复方式了。” “你不知道,时空管理局也是有辖制的。虽然那位大多数时间单位都在睡着,但是对这种事情绝对是零容忍的,让它知道了,咱们那位大人绝对捞不着好。” 由仪慢慢道:“虽然禽兽报仇很有快感,但是让他侵占我吃喝玩乐的时间就不值了。” “他敢这么做,无非是仗着那位常年休眠,下面想发什么消息过去都得经过他。但谁说我发的消息要经过他呢?”由仪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挥挥袖召出光屏,一面慢条斯理地操作着,一面随口对谢灵毓道。 一面说着,又仿佛想起些别的,问谢灵毓道:“回过总部吗?” “新手试炼这个世界结束之后才结束,然后才能去总部。”谢灵毓摇了摇头,乖乖巧巧地回答师傅的问题。 由仪点了点头,轻轻摆弄着光屏,将一个地址和一段号码发给了谢灵毓,道:“回到总部后去这个地址,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他早年欠了我个人情,会尽量帮你的。” 谢灵毓感动,“师傅!” “行了,泪眼汪汪的给谁看呢?”由仪闲闲打了个哈欠,道:“郡主您老人家不打算快点当上皇帝,然后让你师傅我横着走吗?” “您不登仙了?”谢灵毓疑惑。 由仪随意往身后靠了靠,懒洋洋道:“那玩意急什么,还是耍够了再去。” “在您口中,登仙可真不是一般的简单。”谢灵毓叹了口气,道:“我什么时候能跟您一样厉害呢?” “丫头还嫩着呢,欠火候。”由仪随手在谢灵毓额头上敲了敲,道。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对于“那位”的工作能力由仪还是很有信心的,消息发过去果然没多久就有了回应,也对得起由仪忍痛分割出去的那一缕神识。 且说系统空间里,幺儿现在还是懵的,怀里抱着薯片也不嚼了,满脸的生无可恋,“我竟然没发现——我竟然没发现——我竟然没发现!” “呜呜呜,阿仪我不活了。”幺儿哭道:“都被人算计了我竟然还没发现!” 由仪无奈安抚,“你乖,我这不也刚刚才发现吗?” “不!咱们不一样!我是个系统啊!我有大概率分析!竟然都没发现被人算计了!我真是太没用了!”幺儿生无可恋,论坛也不刷了,薯片也不嚼了,瓜也不吃了,憋着嘴哭道。 由仪无奈,叹道:“行了,别哭了。我给你转一笔功德值,去商场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见幺儿迟迟不动,又道:“这样能够麻痹他的视线,也算是忙了我的忙了。幺儿乖,去吧。” “那我叫上我的系统朋友们,商城最近推出了最新型团购!我们可以一边打视频一边买东西,团购价八五折呢!”幺儿发动了脑洞,“还得把九六七、二二三它们都叫上!反正我就喜欢跟它们炫耀,它们也不会发现不对来!” 以上两位代号系统都是主人和那位一个派别的。 见幺儿如此,由仪甚是欣慰,“乖宝,真聪明。” 于是幺儿开开心心地怀揣着使命感去大买四方,由仪则沐洗更衣一番后盘腿坐在床上,掏出了诸如神草人、秘银针、丝萝红线等等自己珍藏多年的东西。 然后……恨恨地开始扎小人! 死东西!敢算计你姐姐我!搞你! 等到由仪施展身手一番之后安心睡下,幺儿还拉着系统们血拼,它难得聪明了一回,搞了一个:系统外交,似有似无地透露出许多消息,实在是棒棒哒了。 …… 第二日一早,见到若无其事的由仪,谢灵毓心里就有了底了,问她道:“师傅您朝食想用点什么?我让人去买去。” “那可好了。”由仪笑了,“我记得本地的云吞汤面颇为有名,再要些口味咸香的小点心吧。” “记住了吗?”谢灵毓回头问护卫,却不是对护卫首领,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男子,没什么存在感,但昨日由仪见过他的伸手,倒是颇为干脆。 而此时,他看向谢灵毓的目光中倒是带着满满的崇拜,不含男女之情,反而是崇拜偶像一样的。 听谢灵毓如此说,那护卫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也没去想为什么谢灵毓会有一个背着剑的坤道做师傅,只按照谢灵毓的吩咐出去准备。 护卫首领在一边,等候着谢灵毓的吩咐。 谢灵毓略想了想,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师傅,教我武艺的。这一回会于咱们一同入京。” 护卫首领带着众护卫施礼道:“道长。” “贫道道号:云暮。”由仪淡淡颔首,道:“劳烦了。” 谢灵毓又吩咐护卫首领道:“预备着,咱们用过朝食上路。”又看了看周围的护卫婢仆们,随口问道:“你们的早膳怎样?” 护卫首领拱手一礼,“多谢郡主关怀,属下们早用过。嬷嬷们带领女婢仆役在您用膳后用餐。” 谢灵毓矜持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云吞果然鲜美异常,点心咸香酥脆,再有两样开胃蜜饯小菜,实在是再美好不过的朝食了。 那些个嬷嬷婢仆本该站出来念叨念叨不合规矩的,无奈她们昨天都被谢灵毓吓蒙了,也不敢开口。 就连那位在谢灵毓面前素来自持身份的“奶过大爷的老人”此时也不敢开口,讪讪地在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再有规矩不过了。 谢灵毓不愧是皇宫大内混过的,此时稍稍扫她们一眼就知道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也就晾着她们,自顾自地用朝食。 这地方虽然小,食物的滋味却是极好的,谢灵毓用着,不免想到了当年在小镇上的日子,想起了温柔和蔼又有一手好厨艺的郑夫人,神情有些郁郁。 由仪瞥了她一眼,大致知道了些什么,轻轻抿了抿唇,心中略有些许无奈。但这些事情都是无可奈何了,也没人能劝些什么。 用过早膳后,一行人预备启程。 由仪仍然与谢灵毓一辆马车,不愧是王府的车架,这马车外表看着平庸,其实内有乾坤。 马车内的空间几大,不似平常马车只有座椅,而是木板垫出来的高底,铺了厚厚的毯子,能让人在上面趟坐。 鞋子脱在马车内一小条平地上,旁边架着一个小铜盆,架子各层上摞着一沓雪白的巾帕,并摆着一盒子香皂。另外还有一个小炉子架在平地上,预备煮茶滚酒或是慢慢炖煮些羹汤。 马车里备了一个小炕柜和一个带各层的小桌,能放些零碎的东西。并角落处摞着四五个靠垫引枕一类的东西,还搭着一条毡毯、一条绒毯,简直是舒适极了。 在前头镇子里,谢灵毓自掏腰包买了一筐石榴,除了分给下头了,还留了四五个路上吃。 如今在晃晃悠悠马车上盘膝坐着,谢灵毓取了小刀来分着石榴,一面对懒散坐着的由仪道:“师傅您尝尝,这石榴滋味真不错,汁水也多。” 由仪拧了巾帕净手,一面尝着石榴,一面随口道:“有计划了吗?” 谢灵毓叹了口气,“唉,人生啊,坎坷。” “慢慢筹划着吧,这种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做习惯了就是顺手的了。”由仪随意用巾帕擦了擦手指上的石榴汁,觉着黏腻腻的感觉不见了,方才正色道:“你那个护卫不错,是个好料子,培养培养,近身护卫不是问题。” 谢灵毓点了点头,二人默契地转口说起了别的话题。 从昨天开始,莫名其妙的,和谢灵毓沟通的任务从嬷嬷身上转交给了护卫首领身上。 午间,侍卫首领来询问午膳,谢灵毓打量四周,见还在野外,便道:“随意备些吧。” “是。”侍卫首领应了一声,于是午膳热火朝天地准备了起来。 最后送到谢灵毓和由仪面前的就是烤肉、菜汤、米饭、酱菜,虽然简单了点,但是在荒郊野外来说,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二人略略用过,下午再次启程,奔着下一个落脚的城镇而去了。 谢灵毓寻了棋盘出来,拉着由仪大战三百回合。 额……五子棋。 由仪难得耐心陪谢灵毓玩着早被她淘汰掉了的游戏,饶有兴致地溜着徒弟,实在是太不善良了。 “师傅~”又输了一局,谢灵毓无奈往自己脸上再贴了一条宣纸,瘪着嘴撒娇道:“您就不能让我一回嘛!” 由仪随意将棋子捡了起来,闻言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笑了,“你想让我怎么让?” “算了算了。”谢灵毓猛地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委委屈屈,“还是不下棋了,咱们换点东西玩吧。” “荒郊野岭有什么好玩的。”由仪随意将棋子收起,慢条斯理地摆了个打坐调息的姿势,伸手在谢灵毓身上轻轻一拍,“静心,打坐调息。” 第102章 问仙第七 云暮仙师(妙玉)。 这日天气晴爽,谢灵毓在马车上待闷了,不顾嬷嬷们的反对强烈要求出来透风。 由仪懒洋洋地歪在马车里,一面拈着零食吃着,一面运转着灵力,随口答应了谢灵毓借马的请求。 谢灵毓满心欢喜地蹦下马车,用慈爱目光给由仪那匹温顺神俊的枣红马儿顺着毛,还摸了两个大苹果出来给马儿加餐。 嬷嬷对此颇为不喜,但想起那日谢灵毓杀神一般的身手又不敢招惹,再瞄一眼马车,想起里面那个还是谢灵毓的师傅,于是愈发不敢得罪了,只能自己嬷嬷嘟囔着。 由仪听着嬷嬷念叨着那些:“没规矩!乡野丫头!没见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类乱七八糟的话,手指微微一抬,那嬷嬷脚下猛地踉跄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谢灵毓冷冷扫了她一眼,转而却觉着心中颇为温暖。 于是她喜滋滋地驱马来到马车旁边,对着由仪道:“咱们就要进长安府地界了,师傅您什么章程啊?” “访友。”由仪随口道:“你不必顾忌我,我本来就没个目的地,随处乱逛。” 谢灵毓点点头答应了,又问道:“那我可以联系您吗?” “随意。”由仪道:“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做,我是不会帮你的。” 说着,她又仿佛有些不忍心,随意从袖中扯出一个东西来,透过窗子递给了谢灵毓,道:“拿着这个吧。应该有点作用——吧?” 听着她迟疑的语气,谢灵毓心中无奈,还是认真收下了,随口说起些别的事情来。 后头那个唯谢灵毓马首是瞻的护卫寒泠眼间扫到了令牌上烫金的“寒衣”二字,心里略略一惊,对由仪的身份另有了一番猜测。 以马车这慢悠悠的行进速度,到长安府后至少还要用上两三天能进长安城。 由仪左右不是冲着长安来的,当机立断和谢灵毓道别。 谢灵毓管家婆一样问了由仪一大堆问题,确认自家师傅身上不缺钱、不缺日用之后方才放人走了。 “唉。”看着自家师傅潇潇洒洒打马离去的身影,谢灵毓拄着下巴忧愁地叹了口气,想起自家师傅那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只觉心中满满都是担忧。 回过头,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谢灵毓缓缓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战争就要开始了,灵毓加油,你能行! 由仪这边一路散漫走着,前头一个老妇人见她一身道袍、气韵悠远的样子忽地眼前一亮,一下铺了过来,痛哭道:“道长!您救救我女儿吧!” “你女儿怎么了?”由仪忙拉了老妇人起来,问道。 老妇人哭道:“小、小女前些日子许了人,昨日出嫁,不想那女婿忽然去了!那人家非说是我女儿克死了姑爷,要让我女儿陪葬!” “我朝从来不许活人殉葬,那人家好大的口气。”由仪细细打量她,见她白发松散,身上的衣裳倒是簇新的细棉布衣裙,偏偏分外的凌乱,整个人看起来都少了一股子精神气,此时抓着她的衣摆,就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您引我去看看吧。”又问:“报给官府没有?” 老妇人也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离这儿最近的道观寺庙也有一二里路,等她去了再回来,只怕女儿人都没了。 此时抓着由仪这一棵稻草,想的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听由仪如此说,忙道:“我家老头子去报官了,可官府离得远,那家里也有钱有势的,回头指不定胡乱了事了!道长,您救救我女儿吧!” 由仪心中了然,随着老妇人去了她女儿夫家。 那人家此时正办着丧事,两口棺材一前一后放着,一大一小,一口是上等阴沉木的,细细地描绘着花纹,看起来极为好话,另一口棺材却颇为简薄。 大棺材里躺着个穿着整齐的男子,看着二十来岁,瘦的一把骨头,眼下发黑,纵然已经去了,从面相也能看出生前不是个好东西。 小棺材里躺着个同样穿着喜服的姑娘,头上戴着的凤冠不像是纯金的,却也颇为豪华,此时双目紧闭,却隐约有呼吸,想来是被人灌了药的。 见老妇人带着由仪进来,一个穿着素服的贵妇人狠狠道:“您女儿已经害了我儿,你还狡辩什么!” 老妇人红着脸跟她辩驳,由仪却瞄到一旁还有个穿着丧服的年轻人,和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一样的长相,身形也很是消瘦。 她将一手背在身后掐算着,面色渐渐冷凝起来。 贵妇人正要命府内家丁将二人赶出去,却见由仪忽然开口,“偷天换日、以活人替长子结亲,然后又正大光明地令人活殉,这位夫人,好手段啊。” 贵妇人心中一紧,怒斥道:“你这道士,看着人模人样,嘴里也说不出两句好话!别在这儿乱攀附我,来人!快打她出去!” 老妇人已扑到棺材上哭着抱起了女儿,由仪扫了她一眼,信手自袖中取了一枚令牌出来高高举起,“我看今日谁敢动!” 烫金的“寒衣”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跪着的那男子俨然认出了来历,忙扯着贵妇人道:“妈,这是寒衣卫的人。” “我管他寒衣热衣的。”贵妇人怒道:“今儿进了这门,就别想出去!去把大门关上,来人,把这两个捆地窖里去!” 那男子分外焦急,但也应该是被贵妇人支配惯了的,下意识地就要去关门。 由仪信手一甩,男子一下被摔在了地上,周围的家丁也动弹不得。 贵妇人花容失色,一下抄起身边的盆子冲了过来,怒喝道:“你这妖道!休要动我儿!” 她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由仪看的出来。不过就这些功夫,由仪也完全不放在眼里。她信手捏住贵妇人的手臂,一脚将她踢在了地上,提着令牌怒道:“你违反大缙律法,以活人殉葬,等着坐牢吧!” 贵妇人恨恨看着那一块令牌,眼见一屋子人都打不过一个,也没什么侥幸心理了,本着自己不好、别人也别想好的心理,“呸”了一声,道:“今儿要不是碰上你,老娘也不至于栽了!不就是让她下去伺候我儿吗?给县令塞两个钱,哪有不了的?” 由仪对这个没大兴趣,放出神识看了看这府里,了然道:“怪不得你这宅子明明颇为豪华,却要建在这荒郊野岭上。原是家底儿不干净呀。” 贵妇人瞪大了眼睛,心道:怕不是早被寒衣卫盯上了。于是也咬死了不接这一茬,转头看了那仍然抱着女儿伤心的老妇人,恨恨道:“不就是个丫头片子,也值得你大费周章!我都说了事后给你五百两银子,足够你和你老头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了!偏你不同意!” 由仪翻了个白眼儿,随意倚着柱子等着官府的人来。 其实这局并不精妙,不过是大棺材里躺着的前些日子去世了,贵妇人就动了心思,用弟弟替哥哥,瞒天过海要给躺着那个寻一门八字相合的婚事在下头侍候。 本来也是不需要这样骗的,偏生十里八乡八字相合的就这一个,那女孩儿父母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女儿,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又想着那老夫妇会因为女儿克死姑爷而不好开口,便是出头了,给官府的人塞几个钱也可了事,到时候再说姑娘伤心过去跟着去了,也算瞒天过海。 偏生老妇人是个不管不顾的,知道自家女儿不是会轻生的人,就闹到了如今这样的场景。 由仪倏地睁开了眼睛,问贵妇人道:“你本可以先下手为强,让那丫头先去了,岂不就没有这些事儿了?” “你懂什么。”贵妇人冷哼一声,“神姑说了,这必定得是活殉,还得收着时辰下葬,到了下头,那丫头才能对我儿顺从服侍。” “那你就不怕丧失不请人上门引起别人的猜疑?”由仪挑了挑眉。 她前头说的话不好听,老妇人心中不大欢喜,但听到贵妇人后一句话,却又猛地松了口气,连道:“幸好、幸好。” 贵妇人冷哼道:“他们敢!一群乡野屁民,也敢猜疑我家?” 那边老妇人眼睛沁血地恨恨瞪了她一眼,一面对由仪急切道:“道长,道长,我女儿怎么不醒呢?” 由仪是见到老妇人百般唤醒女儿却不成功的,抬步走过去探了探脉,安抚道:“没什么,简单的蒙汗药罢了,药效过了就能醒了。” 又眯了眯眼,问道:“这家人给的婚事时间如此短暂,你们怎么会同意了?” 老妇人脸一红,羞恼道:“我们女儿都十八了,还没嫁出去,我和老头子心里着急!她是老来女,我们也盼着她有个好归宿……” 后头的话不必说了,由仪闭了闭眼,一道灵力甩出去点了众人的穴,自己扒拉了一个蒲团过来慢慢打坐调息。 官府的人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来的,偏生由仪摆了令牌出来,于是来的衙役忙忙回去报信,好久之后才见县令被晃得晕晕乎乎的下了轿子,对着由仪连连告罪,“下官实在不是上使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由仪没心思和他玩文字游戏,亮了令牌后指了指贵妇人,“谋算婚事,以活人殉葬。”指了指大棺材,“里头那人死了得有一段日子了,冰窖里存着,但是仵作也能看出端倪来。查查吧,这位夫人都招供了。” 说着,她又眯了眯眼,看了看那县令,压低了嗓音说:“我可盯着这案子,若是简简单单了事了,我是不依的!” 县令连连应声,点头哈腰把人送走了。 那头那姑娘也恢复了意识,老妇人夫妇带着女儿要跟着去县衙录供词,出来对着由仪千恩万谢,好话说了不少。 由仪不欲与他们多打交道,摆摆手,去了。 第103章 问仙第八 云暮仙师(妙玉)。 繁华热闹的街市,古朴典雅的茶楼,临街的包厢窗户开着,由仪倚着柱子看着街上热闹喧嚣的景象,随口道:“到不知秦大人如此清闲,还有时间邀我喝茶小聚。” 现任寒衣卫首领秦墨初轻轻叹了口气,一面为由仪添茶,一面道:“你是搭恭王府的马车入京的。恭王如今是陛下的心腹大患,他家的马车,我不敢不在意。” “哦?”由仪微微挑了挑眉,轻嗤一声,“你确定是你们陛下忌惮恭王而不是嫉恨恭王。” “恭王手握北疆二十万大军,陛下不敢不在意。”提及“陛下”二字,秦墨初神情隐约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却又很快恢复正常,“恭王府郡主是你的徒弟?如今渊国使者已经在过来的路上,是为了求娶缙朝公主。陛下不舍安公主远嫁,下令在宗室宗女之中挑选。恭王府郡主刨去其余的政治因素,从地位来说,确实是最合适的。毕竟当代郡主之中,大概不会有比恭王府郡主尊贵的了。” 由仪了然,心中暗道:种田、宅斗、官场、科学发展都有了,如今打天下也出来了,若是没被发现,那位可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她一手在桌案上轻轻敲着,随口道:“看阿毓她自己的吧,若是她不乐意,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她。若是她乐意……怕是渊国皇室要遭殃了。” 由仪端着茶碗轻轻呷了口香茗,徐徐叹了口气,“我这徒弟,看着乖巧,实则对外人最是桀骜不驯,只怕缙、渊两国都要不好过了。” 秦墨初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好歹是个寒衣卫首领,你在这里说这话,也不怕你和你那小徒弟有什么意外?” “你说呢?”由仪同样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如今在朝中的日子不好过吧?早和你说了,这种天子利刃的差事不好做,出些差错就是被猜疑、入狱、抄家一条龙,早些退下来,你不听吧?” “陛下登基才几年?我怎么能退下来。”秦墨初叹了口气,一手下意识的攥紧了茶碗,难得显露出些无力来,“我只是没想到,陛下会猜疑我。” “你早该想到的,从当年他想要纳我为妃,后来不成又开始日日烧香拜佛祈祷上天自身平安开始,就要知道他不是个明主。” 由仪说得轻描淡写,秦墨初听着却颇有感触。 他低声喃喃道:“我只是没想到、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猜疑你?”由仪挑了挑,轻嗤一声,“寒衣卫的令牌随手就能给人却无人提出异议,你前些年多大的风光啊?便是皇帝本身不猜疑,也会有人在他耳边吹风,直到他猜疑你。这就是官场,多冷血、多现实啊?” 秦墨初道:“你那块令牌是他示意的。” “其他的呢?”由仪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他泄了口气,双手扶额道:“是我早年大意了。” “行啦,趁早请辞收手,和你那位主子好好表表忠心,然后自己寻摸个安静地方吃斋抄经去。过两年他放下心了再买买惨,自然就有自由身了。” 看在他帮了自己不少忙的份上,由仪提点道:“你在他身边多少年了?怎么卖惨能买到他的心坎上,这种事情就不用我来教你了吧。” 秦墨初对着由仪正正经经一拱手,“多谢了。” “这没什么,你这些年也帮了我不少。”由仪自桌上取了蜜饯来细细嚼着,随口道:“你要真想谢,就帮帮我那小徒弟。她可是所图不小。” 秦墨初道:“事成之后,我会将我的暗中势力传给她一部分。” “没想到啊,咱们秦大人还有暗中势力呢?”由仪挑着眉,笑吟吟地打趣道。 秦墨初翻了个白眼儿,“手里不留点底牌我还怎么活?” “好啦。”由仪随意用了半盏茶水,施施然起身,抚了抚衣衫上的褶皱,重新背上剑,臂挽拂尘,潇潇洒洒地离去了,“改日再见吧,时间再长便会引人猜忌了。” 秦墨初点了点头,目送着由仪一步步离去,直到人影再也不见。他回过身来坐在椅子上,伸着手,怔怔看着腕上一条红线穿着的铜板,好半晌,他仰了仰头,伸手在眉心种种捏着。 一声轻叹泯灭消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秦墨初一人独坐,着一袭利落的黑色劲装的身影从后看着透出满满的寂寥来。 由仪寻了一家客栈落脚,潇潇洒洒地逛了半日的街。 晚膳在一家生意极好的羊肉小馆用的,店面收拾的整洁,一家四口经营着小小的店子,老板和大儿子在后厨忙碌,老板娘带着小儿子操持生意人丁往来。 由仪点了一个小吊汤锅,两只羊肉烤饼并一碟酱羊肉。 老板的手艺好,羊骨汤滋味浓郁,飘着青翠的葱花,引得人胃口大开。羊肉烤饼外皮酥脆馅料鲜香,毫无羊肉的腥膻味,且用料极为丰富,一口咬下去油水四溢,在这个平常百姓人家用盐用油都要小心翼翼的年代实在是很大手笔的。 当然价格也比外面寻常买的贵了两个铜板,也算是对得起这个用料了。 由仪晚膳用的心满意足,给老板娘留了一小块银子,想起晚上要去看望可怜的小徒弟,难得善心大开,叮嘱老板娘又给用油纸包了两个饼,又提了一小包下午逛街时买的桔红糕,轻功破风去了恭王府。 由仪的系统权限比谢灵毓高了不少,在同一个世界的情况下能够系统定位谢灵毓。 于是格局复杂、院落成群的恭王府在由仪眼中就不是阻碍了。 顺着定位,由仪轻轻松松混进了恭王府,入了谢灵毓的院子。 此时已入了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因入了冬,也没有婆子嬷嬷在外院守夜,屋子里只留了两个嬷嬷、两个侍女守夜,这也是谢灵毓的底线了。 此时这四个已经被点了睡穴昏睡在外间的炕上了,由仪顺顺利利地入了内室。 谢灵毓小姑娘正盘腿坐在炕上等待着由仪的到来,见她到了就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师傅你可来了!” 由仪随手将两个捆在一起的油纸包扔了过去,谢灵毓鼻头微微一动,惊喜道:“羊肉饼!还有桔红糕,师傅你太好了!” “怎么,恭王府没喂饱你?”看着谢灵毓虽然不失仪态却也颇为急切的样子,由仪疑惑道。 “别提了。”谢灵毓啃了一张饼下去,觉着肚子里微微有些垫底儿的了,方才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喝着,一面道:“那恭王妃的手段别提多Low了,就今儿在餐桌上,但凡我认认真真吃一口饭,恭王妃就能和我说四五句话。若是我不认真回应,一个不孝的大帽子就扣下来!晚上屋子里也没个吃食点心的,都想去系统商城里兑换了!” 她扯了帕子来擦了擦手上的油,方才扯着由仪的袖子撒娇诉苦,“师傅~” 由仪无奈,又道:“这法子虽然低级,却也有用不是?” “那倒是,不过以恭王妃的手段,若不是恭王拿韩家有用,只怕真坐不稳这王妃的位子。”谢灵毓开始啃第二张饼,随口和由仪道。 由仪道:“恭王在北疆的军队全由王妃的亲兄统领训练,可知恭王对于韩家有多信任。” “是啊,所以即便恭王妃派人暗杀元妃嫡女已是板上钉钉,却连个表示也没有,真是枉为男人。”谢灵毓撇了撇嘴,“最看不起对自己孩子不好的人了。” 说着,忽然又拧了拧眉,道:“不过恭王对我还有几分真情实意倒是真的,别的都能作假,眼神做不了假。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疑惑了,若真的疼爱,堂堂恭王府,也不至于舍不得一点吃食吧?我可是看出来了,我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恭王的人,王妃一点手都插不进来。” 由仪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水,略品了品,知道也是难得的上品了。 她道:“恭王对你有些疼爱是真,你对他有用也是真。渊国国主遣使者来求取大缙公主,皇帝舍不得膝下唯一的公主,暗示下面在宗女间选择。你的身份算是最名正言顺的了。” 谢灵毓了然,“怪不得呢,王妃对我淡淡的,衣衫首饰上倒是半点不吝啬。” 她说着,一个饼子已经进了肚,用了两块桔红糕,饮了半盏茶水,她蹬蹬蹬下地从妆台上捧了两个首饰盒来,打开给由仪看。 由仪打眼一看,见里头满是各样珠宝首饰,镶珠点翠嵌宝石拥有尽有,赤金的首饰放在里头都嫌拿不出手。 这些虽然对恭王府来说并不算大事,但恭王秉性节俭,只怕恭王妃膝下唯一一个千娇万宠的女儿灵娇郡主压箱底的首饰也就是这些了。 毕竟还没出嫁,母亲不会把嫁妆给女儿增势,最多借过去戴一戴。 纵然如此,由仪还是轻嗤一声,道:“当年你的嫁妆搬空了我们几个人的家底儿,只怕恭王府想凑出来也要倾尽上下之力,然后正经喝上几年稀米汤。好歹也是腰缠万贯过的人物,你什么时候眼皮子这么浅了?” 谢灵毓徐徐叹了口气,“这不是穷的吗?您不知道,穿过来四个月,就在那穷山沟子里,镇子上最大的铺子里最贵的东西价值不超过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堂堂王爷!就把女儿放在那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实在是醉了。” “乱说什么?”由仪略略拧眉,谢灵毓忙忙告罪,收起自己上辈子培养出来的土匪气息,叹息道:“这是穷人乍富啊!” 第104章 问仙第九 云暮仙师(妙玉)。 冬天的长安城冷的紧。 由仪在内城以三两银子的价格赁了一所一进的小院子,打算在京里猫个冬,来年开春儿再启程再往北方去。 正是大雪纷飞的天气,由仪搬了一张摇椅在大厅上,身旁的烧着通红炭火的火盆,火盆中烧着两个黑炭一样的红薯,是十个铜板一大筐买来的。黄心儿的红薯滋味香甜软糯,烤着吃再好不过。 身边的桌案上立着小红泥炉,温着杏花清酒,由仪懒洋洋地摇晃着,随手拿起杯子给自己添酒。 院子不大,大厅开着门,一眼就能见到院门,院子里的一切事物一览无余。 外头传来了叩门声,由仪探出神识感受了一下,道:“进来吧,门没锁。” “一人在家也不锁门。”低沉的男声分外的有磁性,进来的男子披着厚厚的深灰色狐毛大氅,内里是石青色衣衫,轻冠束发,他难得放弃了一贯的劲装打扮,换了一身广袖长袍,倒是颇有韵味。 正是秦墨初。 由仪懒懒散散地笑着,道:“小徒弟要来,还得给她开门。再说,便是我一人在家不锁门又如何?谁敢进来……”她随手端起酒杯慢慢摇晃着,嘴角的笑意散漫的紧,话说的轻飘飘的,神色却极为狠厉,“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秦墨初轻笑两声,眉宇间已经不是一贯的抑郁,难得带上了些轻松,“你这话有理,等闲人也不敢轻易登‘云暮仙师’的门。” 他话语中带着些调侃的意味,由仪翻了个白眼儿,嘟哝道:“过河拆桥。” 秦墨初无奈,只能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指望以此来贿赂他既廉价又娇贵的军师,“百年老店的徐记烤鸭,就在宫城脚下,每天只卖二十只,不允许插队,老板脾气怪得很,谁的面子都不卖。我也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了这一只,仙师大人,您不打算品尝一下吗?” 由仪认真嗅了嗅这诱人的香气,最后还是对美味屈服了。 只见她慢腾腾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飞刀,拿着绢帕细细拭擦两下,就要上手分烤鸭。 秦墨初忙道:“菜刀呢?你家没有吗?” “仙女不需要食人间烟火。”由仪冷静地回道,秦墨初只见银光一闪,刷刷刷几下,一只完整的烤鸭就四分五裂,变成一块块的碎尸。 秦墨初无奈,“难道不是你不会做吗?” “我当然会做。”本座还当过厨神呢!由仪慢悠悠地想着,一面道:“谁规定会做就一定要做了?” “也是。”秦墨初摇了摇头,问她:“碗筷盘子总有吧?” “上任租客走的时候都带走了,我也没添置。”由仪再次将手深入了袖子中,一面随口道。 秦墨初看了看桌上的酒盅,无奈,“碗碟筷子没有,却记得买酒盅。” “这是人生乐趣。”由仪发现袖里乾坤中也没有那些东西,又懒得从系统商城兑换,于是直接道:“等会儿阿毓来了,打发她去买去。” “不必了。”秦墨初叹息一声,“我去吧。” 他说着,拎起了刚刚放下的大氅,没法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因由仪的主意成功全身而退,少不得表达些诚意。 他问道:“我看街西有一家买这些东西的,你还想买点什么吗?” 由仪淡定地摇了摇头,“我相信我的乖徒儿不会双手空空地来探望她可怜的师傅。” “拜你为师真是委屈了孩子了。”秦墨初叹了口气,披上大氅出了门。 谢灵毓的出现和秦墨初的离开几乎是前后脚的。见她披着海棠红绣折枝白梅的斗篷,雪白的风毛出的极好,很衬她肌肤的颜色。 她手上拎着满满的日用吃食,唯恐她家懒得出奇的亲亲师傅饿死在家里。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都辟谷这么多年了,要是还能饿死,由仪就真是没脸面混了。 不过谢灵毓还没真是经历过修仙世界的小脑袋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设定的,虽然心里知道,但是还总会担忧。 见她来了,由仪淡淡抬眸看去,随意打了个哈欠,道:“来啦?你秦叔叔刚走,去买东西了,没碰上?” “碰上了。”谢灵毓将手中满满当当的东西放在正堂的桌案上,一面解了斗篷,露出里头水蓝绣折枝花卉的窄褃圆领褂子,腰间还是那一条绫纱,铃铛轻轻垂下,却不会发出响声。 她一面将斗篷搭在了椅子上,一面挽袖开始整理各种乱七八糟的日用杂货,随口与由仪道:“恭王妃透出了口风来,想来渊国的使者要到了。” “你的打算呢?”由仪随口问她。 谢灵毓若有所思,“听说渊国太子长得不错。” “明白了。”由仪明了,又笑了:“什么时候你做任务也开始这样散漫起来了?” “这不是与您学习嘛。”谢灵毓拖长了尾音小小地撒了个娇,复又正色道:“不过渊国如今的形式确实比缙国好下手些。” 由仪点了点头,一面从火盆中扒拉了红薯出来用帕子慢慢擦拭着上面的黑灰,一面随口道:“你的事我不插手,你有谱就好。” 谢灵毓笑了笑,“知道。” 一面说着,那边秦墨初也提着碗筷盆盘一类的东西回来了,在院中打了水清洗后就要用,还是谢灵毓纠结症发作,问由仪:“有开水吗?” 由仪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炉子上呢。” 谢灵毓点了点头,挽袖捧着餐具去了厨房。 秦墨初一头雾水,由仪随意摆了摆手,道:“别管她,就这个性子。”一面说着,她将刚才的飞刀上的油渍拭擦干净,开始对红薯下手。 秦墨初拉了一把椅子来坐下,拿起被分开的红薯咬了一口,随口和由仪道:“你那小徒弟八成是要和亲渊国太子了。” “都知道了,她也乐意。”由仪慢腾腾吃着红薯,即便是这样大块的食物也能被她吃出优雅的感觉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礼仪风度。 她一手拿着帕子慢慢拭擦嘴角,随口道:“她这丫头性子倔强的很,她不乐意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强迫他去做,同样,她要做的事,也没人能够阻拦。” “也是,和你像的很。”秦墨初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有些事情,我并不能帮她,甚至总有一天,我会和她站到对立面上。” “您老人家都要退隐江湖了还想着这个?”由仪抬手给自己和对方添酒,淡淡道:“你现在该思考的是游历散心的行程,而非是还没个着落的、许多年后的事情。你现在就开始担心这个,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老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等着吧。” “也是。”秦墨初饮了一盅酒,道:“是我太过杞人忧天了。” 他又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不是说明年开春儿后启程吗?打算去哪里逛逛,咱们有可能顺路吗?” “大概没可能。”由仪随意饮了口酒水,道:“我预备北上,你不是打算去南方逛一逛吗?天南海北的,怎么个顺路法。” 秦墨初听了略微有些神情黯然,好半晌方才道:“既然如此,也是没这个缘分了。但愿改年能和云暮仙师相伴走一程吧。” “没准到时候我已经飞升了呢?”由仪吟吟笑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看向秦墨初,说出来的话让秦墨初彻底连最后一丝念头都留不住了。 秦墨初无奈叹道:“也罢,也罢。能和你认识这一遭,我也算满足了。回头哪个地方碰上了,我再请你喝酒。” 那边谢灵毓带着开水涮过的餐具出来的时候,二人已经换了话题,开始闲谈起京中实时局势来。 谢灵毓将自己带来的蜜柚、蜜桔等物摆在果盘里,又拿着飞镖开始分割蜜柚。 秦墨初瞥到一眼,笑道:“你们师徒两个倒是一样的习惯。” 谢灵毓看了看一旁摆着的飞刀,无奈笑道:“谁让师傅家里别说水果刀了,连个菜刀都没有呢?” 她又看了看桌上的烤鸭,对秦墨初笑道:“这鸭子是秦叔叔您带来的吧?我本来也打算给师傅带一点的,但过去的晚了,他家已经关门了。” “我去的早,拿到的也是最后一只,他家里人多的不行。”秦墨初摇了摇头,又道:“你父王怎么放了你出来?” 谢灵毓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他就算不放我出来,又能拦得住我吗?左右他有求于我,这样的小节也不会在意。他只要他有一个能够和亲渊国给他带来好处的女儿,旁的?那都不重要。” 她面上笑意虽然温和,话语中的嘲讽却不是假的。 由仪随意看了她一眼,道:“恭王乐意你和亲,皇帝可不一定。” “怎么不乐意了?那位的脑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指着让灵毓和亲导致恭王夫妻不睦?当真是——令人不知说些什么好。”刚刚退休成功的秦墨初开始毫不留情地吐槽旧主。 由仪瞄了他一眼,“确定这话不会引祸上身?” “跟着的人没过来。”秦墨初道:“他们和我有旧交情,我找个借口,你知我知的就完事了。” “那倒也是。”由仪随手拿起一瓣柚子,道:“他的想法未必没有可能,但那是建立在阿毓有意在恭王府搞事的情况下。” 众人随意闲话着,天南海北的胡侃着,眼见天色擦黑,秦墨初起身告辞。 谢灵毓挽着袖子将东西收拾了,又要喋喋不休地叮嘱自家师傅,直到由仪被她念叨烦了摆手送客,她方才恋恋不舍、十分不放心地离去了。 屋子重新归于安静,由仪慢腾腾给院门上了锁,难得正经摆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双手结了个手势,开始运行灵力。 第105章 问仙第十 云暮仙师(妙玉)。 及至年下,长安城变得忙碌了起来。 隔壁邻居家预备年货准备的热火朝天,热情的邻居大妈过来跟由仪传授准备年货的经验,偶尔说些邻里八卦,由仪凭借多年经验,将邻里关系处理的极为和睦。 然后就是每天咸鱼躺修炼了,好歹当年也是当过神仙的,由仪修炼起来那就是一帆风顺,什么瓶颈啊,那都是不存在的。 她可以无时无刻的运行内力,无论什么姿势,躺着还是坐着,都毫不受影响,实在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了。 偶尔练手画出来的符箓在炒作下卖出了极高的价格,由仪的小院子人来人往的热闹的很,最后还是她自己不耐烦了,挂了个牌子表示每逢三、六日上午见人,其余时间全部休息。 然后由仪就凭借着性格古怪在京中又一次火了起来。 可怜的谢灵毓小姐过来的时候和由仪说起这件事来,表示自己十分羡慕。 毕竟再没有真本事的前提下,有谁有底气搞出这么苛刻的调减,将满长安的权贵拒之于门外呢? 年下,人忙,有讲究的人家自然更得多留一份心。由仪在几家府邸的邀请下给处理了些私事,成功揽得大堆金银财宝。 然后古玩市场上转手一溜,可怜的小徒弟因为周转不开过来哭穷的时候,就被自家师傅给惊到了。 “师傅啊,您确定你真没搞什么情报贩卖一类的生意吗?”看着厚厚的一沓银票,谢灵毓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问由仪道。 由仪翻了个白眼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道:“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谢谢师傅!师傅您修为高深貌美如花气度无双风华绝世实乃天下无双,堪称当世第一好师傅!”谢灵毓张嘴噼里啪啦夸了一段,然后灌了一大口茶水,方才正色道:“渊国使臣已到了,皇帝再有几日便会下旨封我为公主,和亲渊国。最晚明年开春我便要随使团北上,师傅,届时咱们或许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再看吧。”由仪神色淡淡的,若有所思。 谢灵毓抿了抿唇,神色黯淡些,转而说起了别的事情来。 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她轻轻扒拉了一下炭火,对由仪道:“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活一辈子,品行高洁最重要。一箪食、一瓢水,在陋室,不改其乐。这方是最高的操守。可真要有什么理想抱负,这又是最轻贱的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慢慢笑弯了眼,又仿佛有些感伤。 “你要记住,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却是万万不能的。想要搞事情,这种东西还是越多越好。”由仪端着茶碗慢慢呷了口茶水,她抬眸扫了谢灵毓一眼,淡淡道:“想要搞事,那就别学什么劳什子的文人风骨,这东西才是根本。” 谢灵毓笑吟吟应道:“是,徒儿谨记师傅教诲。” 见谢灵毓情绪不大好,由仪到底多嘴叮嘱指点了两句,最后一指推着合上了那装满了银票的匣子,食指弯曲轻轻敲了敲,怕自己带坏孩子,又叮嘱道:“时候不早了,去吧。记得当年你出嫁的时候我告诉你的话,无论何时,心中操守不能弃,这些东西对你而言,才是最取之不尽的。” “明初记得。”谢灵毓直起身来正正经经对由仪作了一礼,然后道:“徒儿去了。” “去吧。”由仪重新恢复了那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手中仍端着那一盖碗茶水,眼都懒得抬一下。 直到少女茕茕孑立的身影徐徐离去,再不见踪影。 由仪方才抬眸看了一眼,一道灵力甩出去关了院门,只一声轻叹慢慢消散在冬日凌冽刻骨的寒风中,“到底还小呢……” 雪白的鞋子不染尘埃,她慢慢起身入了内室,淡青的衣摆飘着虚拂过地面,乌黑的发有一半散在背后,随风飘摇着。 她一人,负手前行,便是风骨。 很快便是除夕,大年三十,万家灯火的日子。 秦墨初大早上过来了一趟,却也没能多留多久。 见由仪仍然是冷冷淡淡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便知道自己是真没可能了,于是只能轻叹一声,道:“我以为咱们还是朋友。” “自然。”由仪笑道:“若我不当你是朋友,你也进不了我这院门。” 秦墨初忍俊不禁,道:“这样算来,我竟然该是庆幸了。” 宫中赐宴不敢多留,他略坐了坐,便起身去了。 直到人去了,由仪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闭目调息。 除夕的白天就平平淡淡的过去了,本来夜里也是打算这样的,偏偏子夜时谢灵毓踏风踩点来了,怀里捧着一簇鲜艳的红梅花,笑眼弯弯地看向由仪,“师傅!惊喜不惊喜?” “惊喜。”由仪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还玩惊喜这一套。” 她一面说着,却也笑着寻了个花瓶来将梅花插上,摆在了正堂桌案最亮眼的地方。 谢灵毓笑吟吟地拄着下巴看着,一双水润的杏眼微微弯着,是个极讨长辈喜欢的长相。 由仪就没那个慈母心肠了,上去撸了谢灵毓的头发一把,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王府里不守岁?” “就是我不去,王妃才欢喜呢。”谢灵毓撇撇嘴,道:“难道我来的不好吗?比起在王府里和那群人虚与委蛇,我倒是宁愿过来和师傅作伴。” “罢了。”由仪慢慢起身,道:“本是预备打坐修行过这个年的,如今你既然来了,且坐一坐,师傅给你煮一碗饺子去。”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谢灵毓拍着胸脯站了起来,道:“我去!” 由仪难得慈爱地摸了摸谢灵毓刚刚被她撸乱了的毛,笑道:“长辈煮的饺子包着好寓意,也好保佑你搞事搞得顺顺利利。可别回头,你这试炼任务做不完,踩不上总部的地,那可就给我丢尽了脸了。我可不好意思联络老友了。” 谢灵毓无奈,扯着由仪的袖子娇声撒着娇,“师傅~您这这么不信任你徒弟?!” 由仪再次把谢灵毓刚刚整齐一点的头发糊的凌乱,最后抬指在她额间轻轻点了一下,随口道:“该给你点个朱砂才是。” 说着,她缓缓转身去了厨房。 谢灵毓抬步跟上,满脸幸福地看着由仪给她煮饺子。 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看着皮薄馅大的饺子,疑惑道:“师傅您又不过年,怎么想起包饺子了?” “谁告诉你是我包的?”由仪回眸扫了谢灵毓一眼,轻笑一声,“隔壁邻居包的,送了我一碗。” “哦。”谢灵毓嘟囔道:“我真是白开心了一场。” “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吃其实。”由仪认真道。 谢灵毓忙忙摇头,“不、不!我喜欢,再喜欢不过了,师傅你就是给我投毒我都喜欢。” 由仪抿唇轻笑一声,笑容中包含着些许的无奈,“油嘴滑舌。” 隔壁送来的饺子是菇子猪肉白菜馅,也不过六七个的量,谢灵毓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解决了自己用过的碗筷,然后学着她师傅捧着一碗热茶坐在门口看着屋外,二人闲谈着。 由仪随口问道:“让你练的功法练得怎样了?” 谢灵毓长吁短叹道:“师傅啊,您说您也太不靠谱了。我在您身边待了十多年,您就一声不吭,等我眼看要走了,一下子甩来一本功法,让我照着上面学。我就自学了三辈子,这辈子见了,您也不管不问不关心,要不是您今天问了,我还以为您把那件事情都抛到脑后去了呢!” “这种事情有什么急的?”由仪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我当年也是经历了第一个修真世界,才学会了第一部 功法。和我相比,你已经幸运很多了好吗?况且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搞不明白的地方也不会激进,不怕走火入魔。身边不还有你的系统在吗?论坛里发个帖子,划划水,那功法是基础类的,学起来也简单。” 谢灵毓讨好一笑,将自己学习中遇到的各种疑惑说了出来,由仪一一给她解答了,然后又甩了第二本功法给她,告诉她:“这回要小心些,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发私聊给我。” 谢灵毓点头答应了,坐到天边浮起鱼肚白,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送走了小徒弟,由仪回身关了门,回到了自己最常坐着的那一张躺椅上,眼眸微阖,慢慢运转起灵力来。 年后,京中热火朝天地预备期了公主和亲的事宜。 谢灵毓也愈发忙碌了起来,每天被一群内宫女官围着教导各样的礼仪,又要学习渊国文化风俗,一连一个来月也没能摸出空子和亲亲师傅见一面。 秦墨初倒是常来报道,两个人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偶尔说些琐碎趣事。 余下的更多时间里,由仪还是沉迷修炼不可自拔的。 她已经预备好了开春儿开始游历应有的物品,秦墨初偶尔向她讨教经验,最后得到的接过就是:全部用不得! 最后秦墨初先生只能恨恨败北,回去向别人讨教经验了。 第106章 问仙十一 云暮仙师(妙玉)。 送公主和亲的使团在春日动身。 谢灵毓前夜艰险脱身来见由仪,如当年一般,再次对由仪行了叩拜大礼。 由仪没多说什么,只最实际的,转了大笔的功德点给谢灵毓。 第二日一早,使团离京。 皇帝亲身送到城门外,带着满朝文武,宗室亲贵。 谢灵毓对皇帝和恭王行的仍然是大礼,皇帝看着也泪眼婆娑,只是都颇为公式化。 ——皇家混出来的,没两个演技都对不起自己的姓氏。 送走了灵毓,由仪便动身离京了。 秦墨初早早离开了,和周围邻里道了别,由仪就背着剑、挽着拂尘踏上了路。 她那匹马儿被谢灵毓讨了去,随着去渊国了。 游历的生活说有滋味也有滋味,说无聊也很无聊,最后由仪干脆闯进北方深山之中了。 自起茅庐、搭床榻,饮山泉水,食野果实,每日晨起舞剑,日落调息,与世隔绝。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管理局一阵的动荡,有早年故友察觉出微末来询问由仪,也只得到浅浅一个笑意。 于是大家都明了了,一个月之内,论坛上热门的帖子都是关于某早期大佬和前任罪人首座的恩怨情仇。 其中有的帖子写的文笔精妙,仿佛作者亲身所见,环环紧扣,分明是无的放矢的剧情,竟然颇有条理。 由仪对此不置可否,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她自己吃瓜看文也很欢乐,只是偶尔见到某些熟悉的文笔时,会发个短讯过去敲诈一把。 最后所得都用来给幺儿买零食了。 谢灵毓显然也在吃这一口瓜,某天吃瓜上头,忽然小窗敲由仪,神秘兮兮地问由仪和某某人到底有没有爱过。 笑话!这能饶了她? 由仪当机立断,夜行千里入了北渊皇宫,狠狠给了谢灵毓一个爆栗子。 “哎哎哎,师傅我错了嘛。”谢灵毓讨好道,一面对由仪道:“您去里头坐一坐,我让人端些点心来,您多待一会儿。” 然后师徒两个相对坐着,由仪安静剥着谢灵毓友情贡献的葵花籽,听着谢灵毓说着如今的北渊形势。 谢灵毓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重点吹捧自己的丰功伟绩,在师傅面前讨了夸奖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师傅您等着,最迟后年开春儿,我保准让这北渊改姓我谢灵毓的谢!” “你这辈子不姓谢。”由仪冷静地咽下一口喷香的瓜子,淡淡补刀道。 谢灵毓瘪了瘪嘴,嗔道:“师傅~您就不能夸夸我吗?” 由仪挑眉笑道:“方才不是夸过你了吗?” “那算什么夸奖嘛!”谢灵毓流露出些许小孩子气来,“难得见一回,您就不想好好夸夸您徒弟吗?难道不是您最爱的徒弟了吗?” “你不是。”由仪冷漠地给小徒弟泼了一头凉水后淡淡道:“仔细那个亲王,这一类人的临终反扑最是厉害,一个受不住,便要伤筋动骨。” “师傅还是关心我得嘛~”谢灵毓贱嗖嗖地撒了个娇,然后正色道:“师傅放心吧!” “行了。”由仪咽下最后一口葵花籽,拍了拍手,饮了口茶水,起身道:“我得走了。” 谢灵毓忙站起来,“这么急?不多留一会儿?再待一会儿嘛,明日我想法子脱身,带您去北渊皇城逛一逛?” “不了,我自己逛就是了。”由仪道:“皇宫大内,我待不惯。” 谢灵毓抿了抿唇,“好吧。” 由仪足尖点地出了北渊皇宫,直奔北渊最大的拍卖场:天宫琉璃阁。 北渊建筑以阔朗为上,天宫琉璃阁建的阔朗华丽、围墙重重。 由仪一路行至一间隐秘的小院子,院内已有一个穿着玉色长衫、玉冠束发的男子烹茶煮酒等候着。 见由仪来了,他含笑问道:“喝点什么?今年的新茶,或是旧年的青梅酒。” “你怎么来了?”由仪指了指酒,一面自顾自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一面问他道。 褚胜涵眉眼含笑,缱绻温柔,声音压得极低,颇有磁性,又温柔悦耳,“自然是想你了。” “别扯这个,鬼都不信。”由仪慢条斯理翻了个白眼儿,懒懒散散地换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坐着,问他道:“咱们两个都多熟了,你就别跟我装了。” “好吧。”褚胜涵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一钟茶,恢复了正常,“那件事闹得太大了,我放心不下,想来找你。” “这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由仪笑了笑,“就是他要算计我,然后没算计成,被我反将一军罢了。”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褚胜涵狠狠皱了皱眉,“咱们有多熟了?你什么性子我不清楚?什么东西能让你入局?你告诉我,这一世,你为何执意要那神格。明明已身具神力、神格,再要接受这个世界的神格会对神魂造成损伤你不清楚吗?” 由仪垂了垂眸,淡淡笑了,“你就当我疯了吧。” 褚胜涵闭了闭眼,问她,“是不是你那个……” 他真的找不出什么形容词来说那个人,最后只能狠狠一锤石桌,道:“明明当年都查过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没找过?正常人类的灵魂轮回绝不会脱离本源世界,这个规则你应该比我清楚,怎么如今就这样了呢?” 由仪道:“我只是想着,如果是他为了制衡、算计我,用法子将他的灵魂从那边套了出来呢?” “他的罪状里没有这一条。‘无上’最为公正,绝不会落下任何的罪状。”褚胜涵道:“所以这一条绝对没有可能。” 由仪抬眸回望过去,淡淡道:“然后呢?” 褚胜涵养怡功夫险些破功,“没有然后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褚胜涵。”由仪沙哑着嗓音唤他,“你就让我自欺欺人一回不行吗?就这一次,若是没有碰见那,那我就从此绝了这执念,彻底逍遥了,不好吗?” 褚胜涵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一揪一揪的,也软了声音,“你何必呢?” “你就能忘了楚怡吗?”由仪问他,“你能忘了你们当年的一切,忘了她为你做的事情,忘了你们柔情缱绻的时光,也忘了当年你对她铭心刻骨的感情吗?当年你要闹得天翻地覆来找她,我陪你。如今,我不要求你陪我,我只请求你不要阻碍我。” 褚胜涵只觉心尖发颤,然后就是一阵的无力感,他抬手捂着脸,许久方才哑着嗓音道:“我以为,至少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由仪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人天生多情,让我用千千万万年想念一个人,恕我做不到。但让我彻底忘了他,我更做不到。就这一回,我拼一把,就当了却了这一桩执念。” “罢了。”褚胜涵长长叹了口气,“我是说服不了你了。就这样吧,随你了意,左右神魂损伤对你也不算什么。疗伤的药还有吗?” 由仪笑了笑,道:“有的是,到时候我就找个灵气充裕的世界栽进去疗伤,过个千八百年,还是一条好汉。” “难为你看得开。”褚胜涵轻嗤一声。 由仪知道她这次要做的事情把朋友们都惊到了,索性也不反驳,反而问道:“你见过我那小徒弟了吗?” 褚胜涵点了点头,“见过了,资质倒是不错,心性也可以,就是野心不够大。” 由仪翻了个白眼儿,“她又不需要征服宇宙,闹什么野心?这样就足够了,要是真和‘那位’一样,我还不是头疼死。” “那倒也是。”褚胜涵挽袖开始剥蜜桔,分了一半给由仪,道:“尝尝。” 于是二人一个喝酒、一个喝茶,吃这橘子坐了半天,最后各自离去。 回到自己的小茅屋里,由仪熟练地扒拉出一条毛绒绒的毯子围住自己,点出光屏来,一面运转灵力,一面开始吃瓜看热闹。 又是一年除夕日,由仪驻足于山巅看着山脚下的灯火通明,慢慢笑了。 一阵冷风吹过,带起飘逸的道袍下摆和轻轻垂下的广袖,由仪足尖点地上了一棵参天大树,手中现出一只星盘来。 执掌星盘,主司命者。 她慢慢输入灵力启动星盘,开始日行一次的迷信活动,为自己推演出一个合适的飞升日子。 这世间或许再没有更为嚣张的修仙者了。 人家飞升都是看天雷哪日落下,她是算日子后催天雷落下。 一个被动,一个主动。 后者说出去可以引得万千同行嫉恨艳羡,由仪对此倒是十分不惧,这边算了个大吉的日子出来,轻飘飘就落了地。 手中拂尘一甩,一节大树的枝丫噗通落了地。 由仪本打算颇为豪迈地将枝丫扛起,无奈一身道袍不便,最后只能以灵力托起,一路拽回了深山中的小院子里。 万能的灵力啊,让这个树枝活吧! 寒冬腊月里,不顾种类插进地里的一节树枝能在开春后活过来,那真是全靠灵力栽培催活了。 小树生出嫩芽的日子,由仪提剑渡了雷劫。 山上,冒出青绿嫩芽的小树随风摇摆着;山顶,由仪踩着祥云步步而上;山脚村民跪地叩拜称仙人。当地官员如何而以此向皇帝称功献媚已不是由仪所关心的。 她一双眼淡淡扫过天庭中的列位官员,神识布满整个天宫,最后只能留下一声徐徐叹息。 不顾玉帝如何,由仪转身离去,在场有眼力好者隐约见到了那桀骜不驯之徒脸上滑下的一滴泪。 如此,了却执念。 由仪如她自己所说的,寻了个灵气好的世界闭关百年,神魂伤势完好后,开始了漫长的追杀慧通的日子。 好小子,敢骗我,你给我等着吧! *缙明历年间,长白山中有女道飞升,道号云暮,世称:云暮仙师。 ——【问仙】完。 ———— 完结啦!本章留言随即挑选五个眼熟的发红包惹~ 其实本文最开始设定系统幺儿是被利用了的,但是最后想想,女主不是容得了背叛的人,即便是被利用,系统也会被她彻底打下去,那女主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所以这条线最后就被砍掉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