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腰疼脑热》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陛下他腰疼脑热 作者:桥烨 简介: 穿越成傀儡皇帝,摄政王权势滔天,咋整? 夏墨时:苟住,老子能赢。 结果,苟成了摄政王的心尖宠,腰疼脑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正主重生,筹谋未来,看见未来摄政王: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就想搞死你。 夏许淮冷笑:想搞谁,你再说一遍? 夏墨时: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想起前世被“孤魂野鬼”附身而不得不委身于人的屈辱,夏墨时主动出击,搞了个基。最终恍然大悟,哦豁,这他娘的老子把自己坑成了受。 一时脑热,从此腰疼,不弯则矣,弯则无人能比。 CP:强势摄政王宠妻大能攻X东北糙汉理科死直男傀儡皇帝受 [划重点] 1、男主没有换人 2、避雷:某一阶段会逆CP 3、摄政王与小皇帝没有血缘关系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墨时,夏许淮 | 配角:沈云祺,顾延 | 其他: 一句话简介: 皇帝在手,相爱互坑可以有 楔子 三百年前,皇帝耽于享乐,肆意挥霍,导致国库空虚,将士百姓们都苦不堪言,皇帝却仿佛脑子被驴踢了一样,天真地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压制边关将帅的好方法,因为当他们都在考虑温饱问题的时候,就不用担心边城的将领哪天会揭竿而起将他从龙椅上拉下来。 诚然,这使得大兵小卒们的战斗力受到了负面的影响,但同时,也失去了与外敌相抗的强硬实力。放眼四境,也就北境的夏家军稍稍强一些,可面对四周的豺狼虎豹,夏家军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而已,所以,皇帝不得不另觅他法来寻求安宁,而最直接有效的,就是和亲。 不巧的是,他选择的和亲对象,一个郡王之女,正是夏家军年轻的统帅的心上人。在遥远的疆场厮杀,浴血奋战的夏将军,骤然听闻远在京城的心上人已经在被送去敌国和亲的路上,冲冠一怒,带领着一支精益的心腹队伍,将佳人截了下来并将随行的使臣斩于马下。 随后,在副将的力劝和百姓的拥护下,他率领着夏家军一路杀回了都城,血洗了皇宫,并一手建立了如今的桐祁皇朝,定年号为灵溪,正是二人名字的融合。 三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皇帝和摄政王的励精图治,带领着这个国家从百废待兴走到了如今令邻国俯首称臣的境况,只可惜,慢慢的,夏家的嫡系子嗣却一代比一代少,摄政王的存在,更加致使皇权式微。 到了安帝这里,好不容易一口气生了七个儿子,却一个个都斗得跟乌鸡眼似的,还没来得及好好锤炼,选出一个心仪的传位者,安帝就沦落到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彼时,整个朝堂宛如一盘散沙,四境的虎狼蠢蠢欲动,摄政王快刀斩乱麻,扶植了当时尚且十六岁的七皇子上台,登基称帝。 登基之后的小皇帝开始了指哪打哪的傀儡帝王生涯,一时之间,不论民间朝野,人人皆只知摄政王,不知帝王是也。 而巍峨宫墙之内,祁桐皇朝的两位最尊贵的当权者却相安无事,二者之间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犹如一汪平静无波的古水,又似隐藏着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只待一个契机,打破眼前这诡异的局面。 一个破败的庙宇之中,有人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终于……” 第一章 “卧槽,老子浪费了这么多个周末,搞定了这么大一个项目,就给我一天的带薪假,还以人为本关爱下属,我信你个鬼!”夏墨时一改方才有气无力但还算温和地跟主管说了句“好的”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声谢谢的模样在挂了电话之后,立马回归本性,大爆粗口。 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的手机才刚买不久,他都想直接啪地一下给它甩墙上去,好泄心头之愤。 主管刚刚说什么?“小夏啊,你的这个方案刚刚被总经理和客户一致通过了,总经理心情大好,决定明天让你休一天带薪假,在家好好休息,前途无量啊!” 呵呵,给公司完成了几十万的单子,结果奖励就只有一天假,而且这他喵的明天本来就是周日好么,刘总啥时候变得这么抠了,这不像刘总风格啊。 感受到腹中空空如也,夏墨时穿了双球鞋,抓起手机和钥匙就下楼了,怎么着也得找点吃的垫吧垫吧别饿死了是吧。 虽然公司领导丧心病狂的程度堪比周扒皮,他耗费了那么多周末努力加班,换来的也不过就是一天带薪假而已。但聊胜于无嘛,夏墨时慢悠悠地下楼,一边乐天派地如此自我宽慰,一边在纠结自己的处境。 算起来,距离他进这家公司担任设计师已经过去整整两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距离自己定下的离职年限又近了一点,也因为他对毕业的场景记忆犹新,深刻到偶尔回首往事,他都会佩服自己当时的果敢,以及大骂自己一声傻叉。 两年前的7月3号,刚刚从大学毕业的他放弃了继续深造,义无反顾又无可奈何地踏入了社会这个无情的地盘,成为了一只社畜,加入到了这个光荣而令人头秃的建筑设计师队伍当中去,理由很简单,就是想早点挣钱。 纵使是985高校毕业,也仅仅是在当初求职面试的时候拥有一点点优势,尤其是刚来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和领导都对他表示了极大的热情和关怀,这种热情甚至令人有些吃不消。 冷着吧,不太好,热着吧,又怕领导觉得自己太跳脱,所以每天出门上班,脸上都带着一张恰到好处的面具,尺度把握得合适,但也心累。 不过好在,这种困扰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自认为他适应了工作环境之间,堆叠着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工作事项,全都一股脑儿地抛给了他,铺天盖地大有席卷而来称霸河山的强大气势,令人苦不堪言。 枉他之前还大言不惭地在大学室友面前嘚瑟,说他不用加班,还常常闲得发毛,要不是每个月还能收到工资卡的到账信息,他几乎都要怀疑这家公司是不是真的没单子已经快要倒闭了。 想到那时候,在经过几天连轴转又连续加班半个月之后,好不容易得来一天休息时间,其实是本来的周末双休变成了单休的那天,他在家睡了个昏天暗地,睡醒之余在大学的寝室群里各种花式吐槽了自己被累成狗还被人挑刺的经历。 可是,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他们几个的共鸣,没有引起大家一块儿吐槽老板吐槽客户的兴趣,他们几个反倒整齐划一地放起了烟花爆竹,鼓掌撒花,满屏的叫好声。 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哥儿几个之前累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我们面前炫耀太过轻松,拿工资拿的有点心虚来着,甚至还幸灾乐祸!现在知道了吧,只是时候未到罢了,当真是天道好轮回,看天饶过谁!哈哈哈! 是啊,可不就是天道好轮回嘛,盼星星盼月亮,本以为终于盼来一个难得的双休日,结果周六一大早,老板一通电话打过来,将他从香甜的睡梦中惊醒,好好的一个周末也这么咻地一下便从指尖的缝隙中溜走了,直到现在才获得短暂的喘息。 可天道这玩意儿,啥时候能给自己轮一轮好的呀。夏墨时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算了算了,那些逗比损友和工作上的糟心事儿,不提也罢。 夏墨时不修边幅地晃荡在老街上,恨恨地咬了一口手里提溜着的烤串,每一口都把它当作主管来啃,倒也咀嚼得津津有味。 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下肚之后,心情也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居然难得地起了闲庭信步的雅致,沿着这条古老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夏墨时瞧见一个打扮十分怪异的人,突然间十分突兀地从一旁的巷口冒了出来,手上似乎转着一串念佛珠,嘴里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有的没的。 出于那该死的好奇心,夏墨时凑上去跟人打了个招呼,还热情地问他要不要撸一串,那人吓得赶紧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夏墨时定睛一看,哟,这还是个挺道貌岸然的和尚呢,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起码看上去还挺一心向佛的,看到眼前香喷喷的羊肉串,一个劲儿地念着什么“罪过罪过”“阿弥陀佛”之类的话。 眼瞅着和尚把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看得他眼睛都快要花了,夏墨时这才收起了逗人的心思,给和尚郑重地道了声歉,然后继续往前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悠远而低沉的声音:“公子近来恐有血光之灾,还需多加小心才是。不过,倘若能得一机缘,许是一个上好的契机也未可知,但愿他……”音量越来越小,等夏墨时回过头去的时候,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 想到那和尚刚才所说的话,夏墨时在暗夜中翻了个白眼,大哥,我不就是加了两天班,哦,加了一段时间班而已嘛,虽然脸色是差了点,体力是弱了点,但也不至于到血光之灾那么严重的地步吧,还公子,神神叨叨的,你以为你在演古代的得道高僧吗? 难不成,是在抱自己刚才怂恿他吃肉的私仇,所以才出此言来膈应他的?娘的,刚刚就应该直接把串串塞他嘴里,恶心恶心他。 不过,夏墨时算了算时间,确实挺久没有去医院体检了,妈蛋,经常高强度的工作加不规律地频繁熬夜,容易引发脑溢血,血光之灾不会指的就是这玩意儿吧。于是,贪生怕死、爱惜生命的他当即决定,过几天请个假去一趟医院,毕竟,公司生怕他们猝死,很人性化地给了一个小小的“福利”,那就是请假体检不扣工资。 对于这种事,夏墨时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秉持着老陈谨慎为上的原则,委实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就连上班都没精打采的,还一不小心把电脑里,他给刘总做好的设计图纸和模型给删除了,要不是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在网盘上备份了,今天铁定就要凉凉了。 就这么心不在焉浑浑噩噩地熬到了十四号的下午,下班之前,得到消息说他将要升职加薪,不出意外,他就要顶替自己原先主管的位置荣升为主管了,原因是之前的主管以权谋私经常扣下下属们的奖金,被人给举报且证据确凿了,哦,其中也包括夏墨时手上这个项目的奖金。 如此一来,一些事情就说得通了,夏墨时恍然大悟,他就说总经理怎么会抠到只给自己一天带薪假,别的啥都没有,原来是被人给昧下了。 于是第二天,八月十五号,也是农历的七月半,中元节当天,夏墨时请了一整天假,愉快地打了个滴滴前往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下午在外面逛了逛,才哼着歌朝着医院的方向去了,去拿检查报告。上楼的一路,频频惹来其他人暗自打量的眼神,估计是在心里吐槽,这人怕不是脑子有些不太正常所以来医院看的吧。 也许是连老天都看不过他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行为,就在夏墨时拿到那一叠薄薄的纸张之后,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体检报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肝癌早期”,看得他心里拔凉拔凉的,老天爷非要跟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吗?自己拼死拼活好不容易要升职加薪,离人生巅峰又更近一步了,居然患上了肝癌?! 夏墨时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进了电梯又从电梯出来,再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院的正门,对这种情况,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早已见怪不怪,毕竟他们每天在见证着别人的生离死别。 而夏墨时,由于心神恍惚,他没有注意到前方十字路口,有一辆卡车正失控似的往他的方向冲来,还上演了一个现场版的漂移,嘭地一下就将他撞飞了,手里刚从医生那儿接过来的病情判决书也因为这巨大的冲击力而撒向了半空,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的血泊中,鲜红温热的血液掩盖了纸上印着肝癌早期的字眼,触目惊心。 途中遭遇车祸,闭上眼之前心想:他终于知道,何为血光之灾了,就算没有肝癌,也跑不了车祸,就算之前没问题,今天之后也有问题了,那他这血光之灾的应验是不是来的有点冤啊。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的过来,醒过来又还能以什么样的状态,活多久。 夏墨时快速地将他二十四岁的生平事迹回顾了一遍,然后觉得,反正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一没亲人二没对象的,死了就死了吧,还不用经受癌症的折磨,就是可惜了他醉酒之后,刚买没多久的新手机和即将到手的升职加薪,也不知会便宜了哪个龟儿子去。 随后,他就失去了意识,闭上了眼睛,而原本晴朗的天,也变得阴沉了下来,甚至刮起了一阵诡异的风。 第二章 不知过了多久,夏墨时终于有了一点知觉,只是这感觉并不美好,令人生厌的嘈杂声倒是没怎么有,周遭只有无声的寂静,但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想睁却睁不开,头也隐隐作痛,昏昏沉沉。 历经几番挣扎之后,他的意识终于稍稍恢复了几许清明,眼珠子费力地转了好几圈,才终于缓缓掀起了单薄的眼皮,不过夏墨时却无心去打量这家医院的环境,因为他总觉身体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他动了动自己的四肢,发现有点僵硬并且不大受自己控制,仿佛此刻正有两个人在争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一样,身体上的不舒服令他忽视了眼前这间屋子的异常之处,只顾着活动活动腿脚和十指。 待得他终于能自如地动弹之后,如释重负般地将双臂打开意图在病床上伸一伸懒腰,双手才刚接触到外面自由的空气便猛地一下缩回了被窝。 卧了个大槽,这他妈也太冷了吧,虽然现在这秋老虎横行的季节是很热没错,但也完全没必要把冷气开得这么足吧,简直都快抵得过寒冬腊月了! 夏墨时身为一个社会五好青年,文明起见,他只是轻声吐槽了一句,而后默默翻起了极其不优雅的白眼,并且由于技术的不够娴熟,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竟生生被翻得跟中了风的人似的,要是嘴边再吐出几口白沫腿脚略微抽搐几下,就更像是羊癫疯发作了。 这接二连三的动静虽说不大,但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倒是显得格外明显,不过半分钟的时间,门口传来一道开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种古老的木门发出的响声,随后又有一个头戴冠帽抱着一柄灰白色拂尘,面皮不嫩但却苍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鱼贯而入的端着各色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东西的人也有着类似的打扮,只不过没那么体面罢了。 为首的那人不仅面容缺乏一点阳刚之气,说出来的话也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似的,嗓音尖尖的:“就放这儿吧。”那人挥了挥大袖衫,其他人就手脚麻利地安置好了手头的物品,低头躬身作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并十分善解人意地帮忙搭上了外面的大门,隔绝了那呜呜作响的北风。 夏墨时原本并未细想,权当是在看春节联欢晚会一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同时觉得:这家医院很神经啊,没事儿整什么复古风的病房,你以为自己coseplay还是拍戏拍古风写真呢? 直到那尖细的声音伴着门口凛冽的寒风吹到了他脸上,穿过他的耳膜,他的脑子当时有那么几秒是处于宕机状态的,当他看清摆在自己眼前排成一溜儿的到底是些啥玩意儿的时候,那种震惊更甚。 这么齐全的配置,从洗漱用品到换洗衣物再到各色精致茶点,还有其他一些不明觉厉的东西,一看就不便宜,毕竟在夏墨时的认知里,无论什么东西,但凡与“古风”“中式风格”“国风”之类的词沾上关系,就绝不便宜。 他记得自己是被车撞了昏倒在马路牙子上的,身上最值钱的就是那个新买的手机以及那张要命的诊断结果了,断然不可能入住这样的病房。在他没有交住院费的情况下,哪家医院挥如此傻缺铺张浪费到这种地步,除非是那个送自己去医院的好心冤大头出了这笔钱。 但按照他从小到大蒙啥错啥、一路只能靠自己的实力走过来的破运气,与其相信自己遇上了个不计回报狂撒钱的善心大傻子,还不如臆想一下是自己穿越成了古代的哪位世家贵公子来得靠谱呢。 这个念头一起,夏墨时不顾形象地大喊了一句“卧槽!”之后忙捂住了嘴,然后轻声嘀咕道:“我特么不会真的是穿越了吧?!” “草?陛下,您是还在为您昨日没能从花市上带回宫里的那盆兰草惋惜吗?没办法,这寒冬腊月的,摄政王也是因为担心您受寒,这才命何大人强行带您回宫,这完全是出于对您的爱护,生怕您龙体有损呐!” 内侍一番劝告,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样子,差点连他自己都要信了摄政王确然是如此关心陛下的。 瞧着塌上之人越听脸色越发难看,内侍将头又低了几分,换上了更真切的语气,接着说,“如今正值年关将近,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否则就是老奴看着也心疼呐。” 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夏墨时一惊一乍,心中大骇:“陛下?龙体?我当真穿越了,还他妈穿成了一个皇帝?” 不过想想,也挺爽的,想自己在现代,毕业两年苦苦打拼,差点熬到秃头,才拿那么一点点薪水,连个房子都没来得及买就挂了,哦,是继得了癌症之后又被车撞,就算没挂也离死神不远了。 没承想到了这个不知何朝何代的地方,居然还能当上一国呼风唤雨的国君,这妥妥的就是大写的躺赢啊,货真价实,还不用担心跟自己的兄弟争皇位,担心被自己的父亲猜忌,一上来直接就是皇帝,这比打游戏开外挂还要过瘾,简直不能更爽了! 而且,反正他在现代也没什么父母亲人,女朋友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走了也没有啥后顾之忧,不过就是自己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好朋友可能会难过一阵罢了,但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好好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全新的自在潇洒人生。 就在对面的候公公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耐心地等待主子示下的时候,夏墨时已经快速地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并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使其看上去还算是个能唬人的帝王,正襟危坐但略带虚弱地扶额说道:“朕有些许头晕,今日早朝,就先通知众爱卿散了吧。” 候风颔首,关切地叮嘱了句:“陛下好生休息。”后便抱着他那顺溜光滑的拂尘离开了,夏墨时还当是自己演技不错,称病的谎撒得不错,却不知候风不过是对这一幕早就习以为常,以为这位主儿不过是懒怠在冬日里起个大早,去听那帮心思不一的臣子们叽里呱啦说一大堆自己不能做主下决定的事儿罢了。 至于夏墨时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去外面过一把皇帝独断专行的瘾,自然是有原因的,并且还是相当充分且重要的。 首先,候公公的妄自揣测并没有冤枉夏墨时,他的的确确是因为懒。照理说,他在现代因为被吸血的资本家剥削,迫于无奈过着晚睡早起的生活也就罢了,如今一朝穿越,好不容易翻身做主当了回尊贵人,作甚还要自己折腾自己,这不是脑子有坑么?而且,君不见,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帝君王寿数是长的,诚然,有些是因而被下面的人反了,但挺多也是败在身体不好上头了吧。 再说了,他是打算当这个皇帝没错,但也不是在现在啥也不知道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就去上朝啊,开玩笑,鬼知道他们会上些什么奏本,就以他现在对所有事情一问三不知,并且从小到大就精于数理化,看着政治历史就头疼不堪忍受的样子,一开口铁定就穿帮了好吗? 而穿帮之后,无非就是两条路,第一是被赶下台,然后被新上任的皇帝搞死,第二就是被人当成妖魔鬼怪直接放火烧死,总之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条死路就对了。 他一个985毕业的高材生,就算没脑子也该有强烈的求生欲吧,是以,不管他怎么考虑,此时都不是去外面抛头露面,哦,不是去和那些人打交道的好时机。 但其实,夏墨时以为的与原身朝夕相处,并对原身这个年轻的皇帝的一言一行颇为熟悉的那帮文官武将,几乎不曾关注过他们登基五年却不怎么亲政的小陛下,再加上原身三天两头地不见人影,所以他们对他,别说是了如指掌了,恐怕就连他的样貌都没太记清。 因此,他生怕在文武百官面前穿帮这一点,着实是夏墨时多虑了。 夏墨时慢腾腾地出了被窝,飞快地抓过衣服,他原本是想自己动手,更衣保暖,但看着眼前这一大坨一件件,却犯起了难,这玩意儿到底是咋地一个穿法?无奈,只得唤人进来服侍他进行着装,同时,夏墨时暗暗观察着侍者的动作与手法,默默在心里记住了。 穿着妥当之后,又用了顿丰盛热乎的早餐,夏墨时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他书房及往常惯爱放文书的位置,将殿内的人全都打发走之后,夏墨时开始了对这个年轻帝王的探索,并时不时地畅想着自己今后几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势滔天恣意潇洒的日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的夏墨时太过激动,接连在脑海中描摹了好些极其美妙的场景,以致于他自动忽略了刚才那个太监总管所陈述的那段话里仅仅出现一次的“摄政王”三个字,以至于他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就闹了个大乌龙大尴尬。 第三章 夏墨时转进书房之后,东翻翻西找找,不消多久,原本被拾掇得整齐划一一尘不染的房间便被糟蹋得乱七八糟,地上横七竖八得散落着一些宣纸和书画,其中不乏有出自大家之名篇名作,不过,在夏墨时这等不识货的人眼中,这与废纸无异翻了半天,都是些枯燥乏味的奏章或是旁的长篇大论,虽然不全是晦涩难懂的文言文,但却仍然看得他一个头两个大,获得的唯一有效信息也不过就是,被自己穿越的这个皇帝,名字同自己一样,叫夏墨时。 夏墨时原以为那些穿越小说和电视剧都是瞎掰胡扯的,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感叹,这他母亲的也太巧了,仿佛偷拿了玛丽苏女主的剧本似的。 啊呸,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就立即被夏墨时掐灭了,什么玛丽苏,就算是剧本,自己一个一米八几的糙汉子走的也该是男频爽文的路数才对。 虽则不用改名还挺方便,但小皇帝的名字是叫夏墨时还是冬白分其实并不大重要,他更想要了解的是原身的习性和外界的格局,省得自己出了这个殿门就被人识破是个冒牌货然后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目光转至临墙而立的三面书架,夏墨时不禁扶额,这小皇帝是否太过于不靠谱了呢,瞅瞅这满目琳琅的玉器珍玩,活脱脱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似的,也不管配色如何,俱都塞了进去,勉强也称得上是雅俗共赏了吧,只是,这要是不妨被人不小心碰到一星半点儿摔了个彻底,岂不得肉疼死? 唔,这样一想,貌似自己才是那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乡巴佬土包子,果然,一下子就从社畜阶层进阶成为掌权者,这人间富贵花的人设还需得花些时间才好适应。 夏墨时不禁庆幸,得亏此处就自己一个人,倒不至于被人取笑了去。 他信步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半,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以原身一国之主的尊贵身份,总不至于将他办公的地方置办得如此狭窄才是,莫非如今国库空虚或者当今也时兴勤俭节约之美德风气了? 可依照他这土匪似的将各种古玩珍宝显摆了一屋子的作风,也不大像那种懂得讲求以身作则低调节俭的皇帝吧。还不如说这里打了一个密室之类的更说得通。 思及此,他紧了紧领口,顾不得裹上一件披风便哒哒哒地跑到了外面,以他多年从事建筑设计工作的经验,大致在心里丈量了一下这屋子里外的尺寸,发觉果然对不上号。 确认了心中所想,夏墨时又逃命般飞快地回到足足烧了两个火盆的室内,略缓了缓,摇了摇头:“唉,这是欺负谁瞎么,这暗室未免也建得太没有水平了些,随便瞅一眼也晓得里面有什么猫腻。” 话虽如此说,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几乎百分之一百是存在的小空间,在这点上,又令人不得不佩服了。 夏墨时随手拿起个什么东西,卷成了一个圆筒,握在手中反复卷起又摊开,时不时还捏在手里敲打敲打另一只手,更加充满好奇地打量起了这座连带书房的寝殿,喃喃自语道:“啧啧,看来老子还得收回刚才那句话。” 难得一来就遇上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今天他非得找出个所以然来,见识见识古人的机关术。这么想着,夏墨时就裹上了一床白毛织就的毛毯,兴致盎然地就要往院子里冲去,做好了在雪天里长期考察奋战的准备。 却不妨在刚跨过门槛时便看到一个长相清隽的男子,下意识地一愣,这人皮肤真TM好!可脚下却没来得及刹车,于是便直直地撞入了一个厚实而冷硬的胸膛,又被一阵后坐力给反冲了回来,被门槛一绊,直接摔了一脚,臀部狠狠地与冷冰冰的木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照理来说,有身下的毯子稍微垫吧垫吧,痛感本不至于那么清晰,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菊花处异常不适,疼得他五官扭曲,痛得他几乎想骂娘。哦,不是几乎,此刻他是的的确确想找个出气筒来撒气的。 夏墨时素来在公司里已是忍耐够了,知道现如今自己的身份是万人之上的国君,怎会再和和气气地不计较这事儿呢。反正,天大地大,皇宫里皇帝最大,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不骂白不骂。 他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妈的,哪个混蛋不长眼,竟然敢挡老子的路,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眼前的人仍旧面瘫着一张脸,眸中闪过一种莫名的神色,如雪人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倒在地上揉着自己臀部的夏墨时,瞧上去颇有几分狼狈和不雅的模样,令他皱了皱眉。 他不言不语,只盯着自己,夏墨时感觉那人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胡闹一样,本来不觉尴尬的夏墨时顿时觉得脸热起来,强撑着一股蛮不讲理的气势吼道:“不要以为你长得帅就可以不理人啊,你知道我是谁嘛居然敢对我如此无礼!” 听到这句话,英俊的青年才终于有饶有兴味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哦?那您可还知,我是谁啊?不过一日未见,陛下的脾气倒是见长了不少啊,往日里你可从不对我如此大呼小叫的。而且说到无礼,您现在这般乱了仪容坐在地上又是同我讲的何处的呢?” 夏墨时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完蛋,这人该不会是原身的好兄弟吧,毕竟这人如此嚣张还仪表堂堂,足可见小皇帝对他的包容与友好,自己此番行为可能确实不大妥当。 顿时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疼痛不疼痛的问题了,立马起身上前,将这位帅哥给一把拽了进来,打着哈哈解释道:“刚刚那是意外,跟你开个玩笑呢,以咱俩的关系,我怎么会迁怒怪罪于你呢是吧。”然后关上了房门,“来来来,屋里坐,这外面也太他,咳咳,太冷了。” 夏墨时悄悄摸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差点又在他面前爆粗口了,皇子们都是从小接受宫廷礼仪的熏陶,必然不似自己原来那么说话没个正形。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及时将不雅的字眼吞了回去,一边头疼地想,他该怎么不动声色又自然地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哪知这位不知名姓的美男子又变回了一只高颜值的闷葫芦,从进门后就一言不发,还好心地帮他把地上的毛毯抱了起来,一丝不苟地叠起了毯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在夏墨时落座之后,也随之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端坐如松,一派老成,当真是白瞎了这副刀削斧凿般的好容颜。 夏墨时本着山不就我我就就山的原则,自顾自地倒了两杯热茶,略带乖巧地笑了笑:“来,喝杯热茶暖暖肠胃。” 夏许淮见他露出这种近乎于讨好的笑容,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心头的纳罕更甚,原本皱的不大明显的眉头,已经深到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暗自思索:“难不成他又打算搞什么新花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夏许淮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嫌恶地离夏墨时又远了两分。夏墨时却以为他也同自己一般是因为怕冷,于是又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关怀道:“难为这大冷天的你还进宫来看我,可是被风雪冻着了,快饮了这杯茶水,到那火盆跟前烤烤火暖暖身子。” 夏墨时自觉自己已然做得很到位了,想当年就是与他相亲相爱多年的真兄弟好室友都没得到过他如此细致的关怀,连他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的敬业精神和演技给感动到了,哪知这冰葫芦脸上的深色却更加奇怪了,呃,约莫挺像一种“你是不是中邪了”的眼神,犀利地扫视着自己。 夏墨时顿时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情都被冷酷无情地泼成了一座冰块做成的小山丘。这才反应过过来,自己这戏是否作得有点太过了呢? 也许是秉持着礼尚往来吧,夏许淮礼节性地也问了一句:“听候公公说,陛下晨起抱恙,无碍吧。是否需要我将太医请来为您诊诊脉开几贴药吃一吃?” 夏墨时一听,声音还蛮有磁性的,对皇帝也算是亲近,虽然这人嘴风太严,老半天也没有自报家门,也忒沉得住气了。但就冲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眼前的帅哥应当是个可以值得信任之人,遂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夏许淮的耳朵,轻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可能确实不大舒服,今日晨起间便觉得浑身酸痛,四肢麻木,头昏脑涨,许多事都记不大清了,只知道自己是个皇帝,其他一概不知。不过我琢磨着,咱俩关系应该还算可以吧。” 夏许淮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了一句,若有所思。 夏墨时又追问了一句:“额,虽然有点对不起你,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兄弟你姓甚名谁啊?” 听到夏墨时又一次客气地称呼自己为兄弟,夏许淮确定了这个少年皇帝的脑子,怕是的确出了点什么问题,否则他绝不会对自己如此这般的自然亲近且和颜悦色笑逐颜开。 夏许淮心下一动,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他会心一笑,薄唇悄悄勾起,抬手弓腰行了个标准的君臣之礼,清润的嗓音一字一句地陈述道:“陛下,臣夏许淮,乃是陛下亲封的摄政王,这些你那,承蒙陛下您对臣下的信任,臣已使大祁显现出一片海晏河清的景象。过去的事情,您即便是忘了也不打紧,有我在您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闻言,夏墨时呆滞成了一座雕塑,心头大骇:我屮艸芔茻,摄政王?!老天爷,你对我善良点会死吗? 第四章 二人多年来的相处,已让夏许淮养成了时刻关注夏墨时脸色的习惯,这种习惯甚至已经达到了近乎本能的地步。 夏许淮凭借着多年来对眼前这位皇帝的了解以及自己修炼多年洞察人心的本事,一直注意着夏墨时脸上的表情,自是没有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于是,夏墨时内心的惊骇、错愕以及一瞬间的惶恐与慌乱都被夏许淮尽收眼底。 方才听夏墨时说他失忆了,夏许淮试探性地诓骗他说自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此刻见夏墨时作出这般反应,夏许淮这才真正确定,他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些极为重要的记忆,于是脸色笑容更甚。 这笑容若是被那些宫人和大臣们瞧去了,必然会吓得发颤,因为在他们这些知情人眼中,摄政王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即便是难得笑了,也断无好事,轻则抄了谁的家灭了谁的族,重则铁骑轻裘万里奔袭征战山河。摄政王的笑容,美则美矣,但出现之后导致的结果,却太过可怕。 不过此时,夏墨时什么也不知道,纯粹是觉得这人脸上的冰冷似乎终于有了要融化的迹象,隐隐有了春回大地的光景,煞是养眼,然后他就被恍神了。 且这种视觉冲击还占了上风,暂时压制住了方才听到自己头上还有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的复杂心情。更要命的是,他还在脑子将醒未醒,心直口快地哼了句:“你笑起来真好看,想春天的花儿一样。” 刚哼个开头,夏墨时就被自己国过于清脆的歌声给激得抖了三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一抖才算是将夏墨时抖得回过神来了,这一看,嚯,夏许淮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也对,想来应该没有哪个男子喜欢被人夸说美得像朵花,尤其是在这个规矩甚多、风气保守的古代,怕是更听不得这般说辞,夏墨时补救道:“呃,我方才的措辞可能有点不大妥当,但你的确是笑起来更帅,哦,更英俊,你以后可以多小小,保准将人迷得七荤八素的。” 夏许淮看着眼前讨好的笑容,同记忆中一张更为稚嫩一点的脸重叠,一道音色相似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些戏谑的语气:“夏卿方才的那个笑,险些晃了朕的眼,果然,看惯了你这冰山的模样,冷不丁竟见到了你温和的一面,便有些招架不住了。看来,你还是应该多笑笑,方才那一幕若是被那些闺阁小姐们瞧去了,不知会有多少姑娘丢失了自己的芳心呢。只可惜……着实是可惜呀,哈哈哈!” 夏墨时见自己的一番话,非但没有起到解释的作用,反倒有种雪上加霜的感觉,因为他居然从这面瘫的摄政王脸上和呐双丹凤眼中读出了一种名为怒气的情绪,且这气还颇有要气吞山河的架势,有那么一秒钟,夏墨时觉得自己已然差不离是个死人了。 好在很快的,夏许淮就恢复了那副如丧考妣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地说道:“既然陛下对往事全然没了印象,那就由臣来为您好生温习吧。” 在夏许淮不疾不徐的解说中,夏墨时得知,先帝膝下有七子,原身恰好行七,是最小的那个,也正因此,当他的皇兄们为了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没有把他这个年岁尚小且不受宠的小皇子放在眼里,更未曾将他当做自己在争权夺位道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就在夹缝中保留了难得的清净与一线生机。 先皇或许也是存了历练几个儿子的心思,放任他们斗得乌鸡眼似的,还意欲凭此选出他想要的储君来,自然,在先帝的默认、纵容甚至是推波助澜之下,皇子们形势愈发张狂,其中实力最盛的便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通过多年来的观察考核,皇帝言谈之间对四皇子赞不绝口,可最后,四皇子竟不知为何,在他将将要被封为太子之际,干出了弑君谋逆的勾当,且还干很有本事地做成功了,所以皇帝一下就变成先皇看来。 随后,先四皇子又血洗了其他几个兄弟的府邸,整个皇室嫡系,这一辈中仅存下了四皇子本人和因为不到年龄还没外出开府建衙的七皇子夏墨时。 四皇子本想着这下终于能一偿多年的夙愿,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夏许淮,他凭借中手中掌握的强大势力和自己的一番铁血手腕,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四皇子这个大逆不道的皇子给杀了,还压下了一切混乱。 不少人都以为大祁皇室已无一生还,夏许淮怕是要称帝上位,不成想他却亲自去荒芜凄凉的冷宫中将七皇子迎了回来,将七皇子送上了皇帝的宝座,对其俯首称臣。 七皇子感念夏许淮对自己的恩情,遂封他做了摄政王,夏许淮本没有答应,耐不住小皇帝的软磨硬泡,才答应了在新皇弱冠成年之后便将权利归还。 “结果去岁弱冠之时,陛下又言道,您尚未娶妻,还不算成熟稳重,亲政之事还需再往后推些时日,这一推就推到您快过二十一岁生辰了。”夏许淮眼都不眨一下继续说,“臣还想着要为您办一次选秀,娶个贤良淑德的皇后,纳几房合您心意的宫妃,然后将国事还到陛下手里,陛下却又在此档口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呀!”说着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几件关乎国运兴衰的大事经由夏许淮的口中道出,仿佛仅仅是个把无关痛痒的小事,夏墨时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夏许淮不多说,夏墨时也想象得出当时状况之惨烈,古往今来的皇位之争,尤其是涉及到杀父弑君杀兄杀弟的,有几人能善始善终?少不得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 况且,依照原身那个四皇兄凶残的作风,又怎会好心地留了夏墨时这个七皇子一条性命,令他全须全尾地抢去了属于自己的皇帝宝座? 虽则按照夏许淮的说法,说因为七皇子不受宠,不仅在宫外没有自己的府邸,也几乎不怎么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哪怕是连口头的提及也不曾有过,是以众人可能都忘记了四皇子的存在。以至于连四皇子也忘记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所以才抢回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可这怎么听怎么怪异,他那四皇兄既然是个不惜手足相残弑父弑君也要当上太子和皇帝的狠角色,且还差点就成功接盘了大祁皇朝的龙椅,咋的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厉害人物吧,断不可能是这等会放过自己竞争对手的粗心之人,原身这命保得怕是有点蹊跷。 再则,退一万步来说,倘若夏许淮前半段所言非虚,原身在做皇子时当真被人忽略到如此地步,必然是因为原身太不成气候或者是太成气候太懂得扮猪吃老虎了。 若是后者,便不用等摄政王将他保上帝位,若是前者,他就算是当了皇帝,也不可能是个实质性的帝王,那么,夏许淮说当时年方十六的小皇帝非要死乞白赖求他当这个摄政王的话自然就是一番鬼话了,谁信谁傻瓜。 搞不好就是夏许淮逼迫小皇帝在人前作出一副很甘愿的样子,好让他自己当上这名正言顺且得民心的摄政王。只不知他为何不干脆自己称霸称帝呢? 自以为想得很是周到的夏墨时打定主意,不管原身同摄政王的关系如何,他一定要同夏许淮搞好关系,别跟他说什么一国之君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作为一个能屈能伸珍惜生命的五好青年,面子能当饭吃么,不能,与他而言,啥都没有活命重要。 想通了的夏墨时旋即摆出一副更加虚心听教的样子,并露出了传说中原身的招牌笑容,示意夏许淮继续的时候,对方却不耐烦多言了,打量了一下他便止住了话头。 “你如今的做派虽与原先还是有所不同,但也像个七七八八,在朝臣们那里瞒上一瞒,倒是不成问题。剩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让候公公同你说吧。”说着便唤来了在偏殿等待传召的候风,“陛下有惑的地方,你给他讲讲。” 然后,双手作揖,行了个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躬身礼,不卑不亢但也不见恭敬地道别:“陛下好生歇息,臣先去替您将奏折给批阅了。雪天路滑,倒不必远送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殿门,将满院阴冷的朔风阻挡在了门外,却暖不了夏墨时那颗如坠冰窖的心。 夏墨时心下哀嚎:亲娘啊,自己这个皇帝当的也太憋屈了,就是摄政王的傀儡啊!这摄政王不仅是个狠人,还是个刚被自己得罪了的狠人、狼人、狼灭,且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踩了对方的哪个雷区。不晓得他会不会啥时候瞧自己不顺眼就寻个尚且说得过去的由头,不由分说便将自己给做了,届时可就小命不保了呀! 娘的,摄政王的存在,这他妈比剥削员工压榨劳动力的无良领导恐怖多了好吗 第五章 想到他冲夏许淮吼的第一句话,居然还是电视剧中那些挑衅主角的纨绔子弟的经典台词,夏墨时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让你嘴快没脑子,上班都忍了这么久怎么今天竟如此浮躁易怒。 一个傀儡皇帝对摄政王喊出“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这种话,到底谁才是比较像那个想找死的人啊!夏墨时欲哭无泪,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比这数九寒天里的温度还要冷上那么三分。 随后,在夏墨时的再三追问下,得到了同自己的猜想大致相似的答案,简而言之,就是这个朝代并不是他之前在那些正史野史里看到过的任何一个王朝,夏许淮这个摄政王的确拥有举国皆知的许多光辉事迹和大片的拥护者,而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也十分成功地在万千臣民心中塑造出了一个极其懦弱的形象,且这印象还根深蒂固。 可以说,他称不称病其实没什么大碍,毕竟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而已。更有甚者,可能在有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一病不起从此卧病在床而后撒手人寰来得要好些,如此,夏许淮便有了自己登基称帝的充分必要条件。 这么一想,夏墨时霎时间便打消了先前想的要安享悠闲冬日生活,顺便避避风头防止在别人面前露馅的念头,他可不想真的悄无声息地被病逝了。 “候公公,摆驾御书房。”该有的牌面得有,当然,重点是防风保暖。 夏墨时命人翻出了一件银鼠坎肩穿在身上,又抱起了方才被夏许淮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实披风,在脖颈处随意系了个简单的十字结,走到门口又折返,指着小桌上还散发着余温的羊肉汤和一碟不知名但长得怪好看,令人一见就蛮有食欲感的糕点,“这两样也给朕拿个食盒来装进去,大雪纷纷,送予摄政王暖暖胃,正是时候。” 吩咐完之后,一个裹得毛茸茸但却不显臃肿的毛球就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登上了一个除了好看之外几乎可以说一无是处的步撵。四处透风的轿撵缓缓前行,在料峭春寒中,被一步步抬着靠近那个独立的小院。 小轿停下之后,夏墨时往外扫了一眼,怎么说呢,当初下令建造这房子的人也不知是该说他孤傲还是孤寂,是节俭还是奢靡。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古往今来的办公楼都应当是设立在正中间的位置,占据C位。结果这倒好,来这如此偏僻的角落另起一座宫殿,这宫殿别说是用来临时批阅筛选奏折,即便是往里安排上几个中等位份的娘娘也是够格了。 夏墨时边走就忍不住犯起了职业病想要吐槽这院子的构造,将要出口的瞬间猛然忆起他现如今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危险处境,及时刹住了话头,而后强硬地接过了身旁内侍提着的黑色描金漆木食盒,目不斜视地踏入了这方院子。 一路行来,穿过红梅白雪,夏墨时空着的那只手紧紧地捏住了身上的披风,却仍是不妨树梢枝头有雪花凝结而成的冰晶掉落到颈项里,激得他抖了三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许淮兄弟,我给你带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来喝完汤吃点东西驱驱寒吧。”夏墨时匪气十足的语调和前所未有的称呼听得夏许淮握着狼毫的手一颤,笔尖的墨汁生硬地滴落到一道奏本上。 夏墨时一看,坏菜了,刚才急着示好套近乎,忘了这摄政王可能并不大喜欢他,便讪讪地收回了自己拎着木盒的手:“大哥,别这么吓人地看着我,我不是有意的。” 夏许淮搁下手中笔墨,将作废的折子置于左侧,眼皮微掀,漫不经心道:“陛下慎言,您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荣,当今世上有谁能与您称兄道弟。” 夏墨时忙解释道:“爱卿太过谦虚了。”您这身份,别说是让我叫大哥了,叫大爷叫祖宗都使得。 但眼前这位比穿越前的自己还要大两岁,比现在这具身体大五岁的摄政王的脸色却不见好转,眉头复又皱起,令夏墨时再次反思,他总不能是嫌弃自己将他叫老了吧。 直到身边的候公公来为他解下毛裘的时候,半遮半掩地在他面前绕来绕去,低头轻声提醒:“陛下,大皇子已然仙逝足足五年有余。” 他才反应过来,原身的兄弟都死于上一轮夺嫡之争中了,自己刚才忽然跟中邪了似的称呼其为兄弟,且叫的还是传说中死得最惨的“大哥”,卧槽,这残暴的摄政王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咒他早死不得善终吧! 夏墨时越想便越发的冷汗岑岑,于是在自我惊吓中又做出了一件更脑残的事情,那就是相当自来熟且胆大包天地一把揽过夏许淮的脖子,想要将他带到一旁的案几前。 本应出来个哥俩好的轻松氛围,奈何因为那该死的身高差,夏墨时只得微微踮脚才能勉强同夏许淮保持一致的高度,端的是半分气势也无,还略有些小尴尬。 夏许淮的嘴角并未牵动半分弧度,可夏墨时就是在他那双一贯冷情的丹凤眼中察觉出一丝笑意,在脸红的同时,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位大佬不生气就好,自己丢不丢脸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夏许淮冷眼瞧着这位比自己年轻的皇帝,犹如被邪祟附体般地为自己忙活来忙活去,将这等端茶倒水之事做得得心应手,心下暗自思衬:此番他性情大变,倒是将往常做过的没做过的一并都给做了,不知道日后回想起来,究竟会作何反应。也不知,现在这个他是否知道那东西的存在。 夏许淮装作没看到他频频往书案上投放的眼神,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国之君的伺候,当然,接过汤碗时还皮笑肉不笑地假意客气了一下,之后一手端碗,一手缓缓搅拌着碗里的汤勺,嘴里吸入了半口汤但仍是口齿清晰地说:“陛下来得正好,这里恰巧有几份需得您亲自审阅的奏章。”说完就又往嘴里塞了一勺配菜,咀嚼得极为认真仔细,毫不在意夏墨时的存在。 夏墨时不明所以,但本着可以多多了解一下朝中局势的心态,一本本地翻看起了那堆积出来的一座小山丘,略过那些晦涩难懂的遣词造句和个把不咋认识的字体,大致清楚,自己这是被催婚了。夏墨时顿感无语,八卦和催婚真是世界上亘古不变的话题,且还不分男女性别。 “陛下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后宫却空无一人,倘若先帝泉下有知,也当扼腕叹息于心不忍。” “额,这个不急不急,我娘在世时曾说,在我尚且年幼时,她曾偶然得到护国寺一位得道高僧合眼缘赠送的一卦,说是我命里不该早娶。”他并不担心夏许淮知道自己在胡编乱造,反正原身那个可怜的亲娘早就香消玉殒,即使他胡诌,夏许淮也无从对证。 他可不想往女人多的地方凑,这艳福,谁爱要谁要去,总之他不要,珍爱生命,远离女儿窟。 之所以有这样的觉悟,乃是因为在现代时,他曾去文科班找过自己的一个好哥们,为了啥事儿不太记得了,只十分清楚地知道,他那天正好赶上了一场狗血、热闹又场面混乱的年度劈腿撕逼分手清算的大戏,甚至还惊动了校长,差点将行事刻板的老校长给气出个半身不遂,简直令人印象深刻。 说回到此时,夏许淮见他对婚事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终于放下了手里握着的玉碗:“哦,是了音大师么,没想到他于姻缘占卜一事上,也颇为在行。既然了音如此说,那便是臣等唐突了。只可惜了曹国公家貌美如花的女儿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夏墨时总觉得夏许淮的后半句话挺像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话,名副其实的咬牙切齿。他大胆猜测,这曹家小姐莫不是这位摄政王的老相好,抑或是夏许淮忌惮那些公侯家的势力是使得自己羽翼渐丰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夏墨时不禁庆幸,还好自己机灵搬出了那素未谋面不知名字法号也不知是否还存活于人世的得道高僧,推脱掉了这门可能缔结的亲事,不然他怕是要同那本摔在地上的折子一样的下场了,于是越发坚定了要远离红尘是非、只管好好保住自己小命的想法。 接下来,夏墨时一边想方设法地套自己想要的信息,一边与夏许淮悠然自得地谈笑风生,一个上午的你来我往,感觉脸都要笑僵了,回到休息的寝殿之时,夏墨时将自己狠狠摔进了龙塌上铺着的软乎乎的被子里,半个字都不想多言。 mad,人际交往还真是个耗费体力脑力的活儿,原以为穿成皇帝就可以坐拥天下一呼百应,结果却是受制于人,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摄政王控制着,还得纡尊降贵地讨好他,这是个怎样不长眼且令人绝望的世道啊! 第六章 本以为穿成皇帝可以免去夺嫡之争,坐拥天下一呼百应,结果还是受制于人,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摄政王控制着。得,也不用担心上朝不好处理国事了。 方才对于自己的询问,候风给出的答案也只是点到为止,夏许淮更是密不透风绵里藏针,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那是有问必答,对于一些玩笑话也都一笑置之,但一旦涉及到他极其想要知道的,便回答得滴水不漏,一番试探下来,搞得他很是憋屈和心力交瘁。 夏墨时按了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吐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候风踱着细细密密的小碎步上前,问道:“陛下,午时已到,是否该命御膳房传膳了?” “才刚在那喝了一肚子水,胃涨得很,现在吃个鬼啊,还不如去宫外走走逛逛,饿了就在街头巷尾吃些风味小吃来得有意思。”哪怕是去茶楼酒肆做做,或许还能从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对这个国家的格局有点了解。 “陛下,摄政王有令,陛下怕是因着昨日之事有些受凉了,今次还需在宫中好生修养才是。” “算了,让他们端些好菜好酒来,朕去换身轻便的衣裳。” 想是内侍们知道他如今格外怕冷,所以在他去找夏许淮的这半天,内殿中少说也烧了六七个火盆,现在感觉就跟装了地暖加暖气片的东北似的,身上穿着这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有些太热了。 他边说边解衣服,候风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夏墨时解腰带的手一顿,扭头问道:“怎么,你还想看朕脱衣服不成,出去。” “是。”候公公倒退着到了门口,又弯腰做了个揖手礼,关上门出去了。 殿内的夏墨时烦躁不已,十分想念他在现代时搁在笔筒里的转笔,每每遇到瓶颈灵感匮乏或是心浮气躁之时就抽出来转一转,心情便会好上不少。 转到屏风后更衣完毕,穿着中衣出来后,发现房间里竟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看起来就来者不善的冷脸帅哥,他冷不丁地又被吓了一跳,紧张道:“你是谁?” 沈云祺愣了下,不过一年未见,眼前的人似乎变了不少,这要是换作以往,在他生辰前后的日子里看见他,必定会勃然大怒,怎么现在却是这般模样? “陛下恕罪,不是您传信给我,让云祺在您二十一岁生辰之后回来护您周全的吗?昨日便是您的生辰。” “不知为何,一觉醒来,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好些事情我都记不大清了,你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沈云祺脑中闪现出一年前的那幕,他对自己说:“回来之后,若我跟你说自己失忆了,那么,你此前做的这些事也不必向我解释。” 怎会如此凑巧,难道陛下当时就已经预知到自己会失忆? 沈云祺虽心下纳罕,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道:“陛下只需知道,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永远保护你,就可以了。” “如你所说,既然你实力那么强,为何此前不在我身边。”夏墨时记得他刚刚用了“回”和“传信”这两个词,那么至少说明这个叫云祺的人之前是不在这的。 “臣只是听命于陛下,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言下之意,就是不知道。 夏墨时失望地翻了个白眼,原身这个皇帝到底要搞什么,行吧行吧,有人保护总比没有强,他这么自我宽慰。 此时,外面响起了三下清脆的敲门声和独属于太监的略带阴柔的声音:“陛下,午膳已到。” “进来吧。” 话音刚落,几个穿得灰扑扑的内侍便在候风的带领下,各自拎着一个木盒走到了中间的桌子处,对于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玄衣少年视若无睹,似乎对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惊讶。 夏墨时也没有要跟他们多说的意思,直接让他们退下了,给自己和沈云祺一人倒了一杯酒:“你坐下和我一起吃点东西,顺便同我讲讲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沈云祺听话地接过酒杯,却不敢坐下,只木讷地继续站立着,夏墨时见他实在是说不动也就由他去了,于是便自顾自地挑了几颗花生米随便嚼了几口,示意沈云祺继续说。 根据沈云祺委婉的说辞,再加上夏墨时自己的推断和概括能力,他发现如今的局势竟然比他以为的还要糟糕,因为夏许淮这个摄政王居然当得很是众望所归。 在沈云祺看来,朝中的大臣大致分为以下三类:第一类是对摄政王心悦诚服巴不得摄政王早日将皇帝拉下马好拥戴摄政王登基称帝的,第二类是迫于淫威不得不站在摄政王那边的,最后一种是保皇党,但这三种的人数是呈递减的,尤其是保皇党的人数非常之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其中第二种,也渐渐过渡到第一种去了,因为原身这个皇帝实在是当得太窝囊,况且摄政王又的确有那么点手腕和治国平天下的实力。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这个“那么点”其实是很有实力,以至于宫墙外的百姓、疆域的将士乃至周遭小国的上上下下,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两三岁黄毛小儿,都只知摄政王,不知新皇。 提起摄政王都是人人称道,竖起大拇指,提起他,呵,能摇摇头再缓缓叹息一句或者是很铁不成钢得点评一二都已经算是非常好的待遇了。 消化了这个信息之后,夏墨时感觉自己心里仿佛住进了一万头名为草泥马的神兽,在那不停地奔腾呼啸着,这他妈还不如在现代当个设计师呢,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此刻他已经荣升为主管了,就算没有走上人生颠覆迎娶白富美,起码这条命还是自己的。 哦,不对,他得癌症了,肝癌,虽然是早期。 这样一想,夏墨时顿觉自己就是那地里黄的小白菜,怎么想怎么惨。夏墨时恨恨地咬了一口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腿,挫败无比,有时候人啊,还真的是不得不认命。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与其在这哀嚎上天对自己的不公,还不如思考一下如何生存才是正事。 虽然他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理工男,所具备的历史知识和素养极其有限,但他也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摄政王与傀儡皇帝天生就是势不两立的关系。古往今来,有权臣当道的王朝里,皇帝大抵有两种过法,要么,就像康熙擒鳌拜那样铲除奸佞,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尤其是如今夏许淮这个权臣,如此英明神武深受百姓百官的爱戴,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都在盼着这个一无是处的小皇帝一命呜呼。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如何不动声色或者不招夏许淮反感地顺着他,最好是还能博一把好感度,同时在朝堂上或者宫墙内稍微发展一下友军,使自己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 “陛下,您有何打算?” “不急,先坐下吃点东西垫垫胃。”这般说着,夏墨时又夹了一块扇子骨来啃着,“不用担心,你看这皇帝,我不是好好地当了四五年了么?左右我也无心皇位,敬业地塑造我沉迷享乐安分守己的人设就好。” 夏墨时对小皇帝的过往一无所知,不像那些穿越小说写的一样还有原身遗留下来的记忆可供参考,谁知道眼前之人到底是哪边的,万一是夏许淮的人,岂不是去主动送人头了?他可不傻。况且,他也是真的对皇位不皇位的不在乎,只要自己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闻言,沈云祺沉默半晌,几次三番想说些什么,但都欲言又止,还是最后夏墨时看不下去直接挥挥手让他先别说话,专心进食补充体力才罢。 他想着,倘若真是小皇帝的人,或许是被他眼中明晃晃的防备伤到了吧。 算了,先不管他,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跟摄政王打好关系,又不显得太过谄媚刻意为好。 思来想去,食不知味,夏墨时恹恹地停下了手中的银箸,再次想念起了他在现代时候的好伙伴——火锅。奈何这里,什么九宫格、鸳鸯锅、北京老火锅统统都没有,嘟囔了一句:“没有火锅的人生,真是惨上加惨雪上加霜呐!” “陛下,您还记得火锅?”沈云祺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隐隐期待地问他。 “当然记得,宫里可有这样的锅?”如果实在没有,拿个普通的铜锅也成,大不了就将就一下只吃辣锅,反正他上大学的时候跟着一个四川的室友学过火锅底料的做法。 “我曾有幸见过一面,您说,是一位旧友给您做过。”沈云祺想起那时候,陛下吃得甚是欢快,只是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突然变得阴沉无比,将那一桌子吃食都赏给了他,他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旧友?难不成原身那位旧友也是穿越来的?夏墨时感兴趣地询问:“不知我那位旧友现在何处,当时那口锅子又放在何处?” “陛下私事,未敢私自过问,自是不知晓,至于那锅子,我当时将它收在了偏殿的储物柜当中,只是如今,怕是已经蒙尘多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无妨,带我去瞧瞧。” 此时夏墨时对于小皇帝的那个旧友所留下来的东西的好奇已经超越了对涮火锅的热爱,只想着能否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老乡,哪怕只是叙叙旧也不错。 第七章 可等他见到实物,心头对未知“旧友”的好奇再一次被失望取代,因为那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信笺或是其他有什么特殊的物件,只有几幅风格迥异的画卷和一个脏脏的铜锅。 身后的沈云祺看着他动作粗鲁地直接将那几幅画丢进了柜子深处,眼神暗了暗,垂眸问道:“陛下,今日可是要吃您所说的火锅?” “算了,瞧着怪膈应的,还是先让人来打扫干净再说吧。”言罢,夏墨时转身背着手就走了,沈云祺稍稍滑动眼珠,以眼尾的余光扫视了一眼积尘已久的柜子,紧步跟上。 摄政王府内,夏许淮端坐在书房已有些时辰,面前铺着的宣纸上是一幅将要完成的墨竹图,姚明何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为它作最后一些细节上的描补与润色方面的修改,余光瞥见来人,夏许淮温声说道:“姚大人请坐,我这边很快就好。” “臣不急,大人请便。” “坐,我已命人准备好了热茶,只是得劳烦你自斟自饮了。”夏许淮在竹稍处落墨之后,收起了小号画笔,将其搁置在笔洗中便不作理会,定定地盯着姚明何,“还记得五年前,你背叛我的那天么?” “记得,臣有愧于大人,莫敢相忘。”姚明何手执茶杯,拱手道,“可最终,您还是成为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王,陛下他……” “他不记得了,他失忆了,忘记了我是谁,我跟他说,我是这座皇城里说一不二的摄政王,他聒噪了我一上午,还为我端茶倒水,你说,我该不该信他所言?” 姚明何端茶的手一顿,茶杯停留在唇边,眼皮猛地掀起来,满脸都是震惊:“您说什么?陛下他怎会那样?”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何况,据他所知,陛下并不是百姓们所看到的那样懦弱无能。 “是啊,我也很是惊讶,可他确实那么做了,还做得颇为自在,我便由着他去了。”夏许淮轻笑了一声,在一旁的笔架上挑选了一支大小适中的狼毫笔,从砚台里蘸取了点墨水,开始为他方才作的那幅画题字。 思衬不消片刻,便落下了“清风随叶,一枝关情”这八个字,字里行间,是掩不住的铮铮傲骨,却又在笔锋收尾处略有收敛,打眼望去,有种刚柔并济的风味。 落款之后,夏许淮将笔一起放进笔洗缸子里一并给洗了,又用块棉布轻轻吸了笔尖的水,再重新挂回笔架上晾着,这才正经抬眼与姚明何对视。 “当年的事情,终归没有酿成大祸,我不怪你,你也无需谢我。此番我找你前来,也并非是要同你清算旧账,你无需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姚明何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重复道:“臣有愧。” “陛下的事情,你若不信,明日朝会散后,大可亲自去问他。” “我信。” “你可知,千机的解药为何物,所在何处?他如今记忆全失,我手上的解药也仅有陛下昨日给我的一瓶,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有愧于我,不如你便在此事上助我一臂之力?” “王爷高看臣下了,此等重要机密之事,陛下岂会告知于我?” “我知道他不会对你提及,但我更知道,姚大人你门路甚多,就连江湖中亦有不少眼线,只要你出手,想必笼络几个制毒解毒的人才也不在话下。” 姚明何站起来鞠了一躬:“微臣定当尽心竭力,已报当年知遇之恩。” 话音刚落,就有管家来报,说是陛下邀摄政王去皇宫里共进晚膳。这下,不仅姚明何,就连已经早有知晓夏墨时转变了性情的夏许淮都有些诧异,他居然会来找他一同用膳。 “你瞧瞧,咱们这位陛下,失忆之后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呢。”夏许淮冷笑一声,“走吧,陛下既然传召,那就过去看一下到底有何指教吧。” 夏墨时命人将刚刚翻出的鸳鸯锅送去厨房清洗消毒,传令去御膳房提了两个据候公公所说擅长此道的御厨,在他的宸英殿偏殿的小厨房里把该炒的火锅底料炒好了,该片好的牛肉羊肉给片好了,就连在这个时代的冬日里难得的果蔬青菜也摆了好几盘,只待锅子烧开,便可开动。 酉时过半,夏许淮终于到了宸英殿,还未近身,就已然闻到了扑面而来的盈盈香气,他跨步进去。 依旧是漫不经心地行了个揖手礼,便被夏墨时拽着坐在了桌边他身旁,面前还摆着一副已经烫好并尚且留有余温的碗筷,旁边的小桌上还摆着几碟香料。 “我不大清楚你的口味,想吃怎样的你自己去调。我已经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了,没想到宫里的厨子手艺还不错,一点儿也不比我在馆子里吃的差。” “那是自然,陛下寻来的御厨,自然是要比乡野间做饭烧菜的师傅要强些。” 夏墨时边说边在锅里捞上捞下,在碟子里裹了一层辣椒粉之后径直塞进了口中,夏许淮光是看着都觉得辣,偏偏吃的人咬在嘴里像是已经麻痹了似的,脸上只有满脸的喜悦与满足之情。 “吃呀,味道很好的,你如果吃不了太辣的话,就夹这边清汤的吧。”夏墨时喊着一片肉,口齿不清地解释,“哦,我的筷子已经吃过了,就不方便给你夹菜了,你别客气,自己动手哈。” 夏许淮夹了一筷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绿苗在自己碗里,意思意思吃了几口,而后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唤我前来,只是为了吃这个——火锅?” “我诓骗你作甚。”当然,更重要的是向夏许淮表个态,不管原身过去与他是怎样相处,如今的他只管抛出这根橄榄枝,至于接不接,就是对方的选择了。 夏许淮一直注意着夏墨时不雅的吃相,心下暗自疑惑:失忆一事,当真对人有这么大的影响?有生之年,居然也能看到这样滑稽的一幕。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候风过来了:“陛下,摄政王府的管家手持陛下钦赐的腰牌进宫了,现在正在殿外等候,说是有急事要找王爷。” “让他进来吧。” 得了夏许淮的示意,候公公将人请了进来,只听那人郑重禀告:“顾延的住处不慎走水,房屋烧了大半,就连王府也差点被点着了。” “顾延可有大碍?” “无妨。” “今夜走水,可知是因何故?”夏许淮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毕竟也是个人物,关心一下还是要的。 “并非顾延的脱身之计,也不是有谁意图取其性命,而是顾延今次贪杯,喝得有些狠了,便醉了过去,烛台又不小心被只白猫给打翻了,这才引发了这场火灾。” “可惜了那只白猫啊。”不过言语间却听不出他有半分可惜。 “顾延被我等救出之后,也只说了句可惜,便继续倒头就睡了,如今都不知与周公见了多久。” 夏墨时哑然,刚经历了一场火灾,自己险些命丧当场,出来居然还能立即睡着,真是牛人,这心理素质,他甘拜下风。 “不知你们所说的顾延是何人?如此,额如此英勇。”有机会还真想见见。 “南疆国皇子,也是他们送来大祁的质子,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想必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喝个酒还差点将自己的命搭进去,顾延也委实算是个人才。” 夏墨时:大佬,人家差点就死了,落井下石就没必要了吧。 夏许淮沉吟片刻,起身告辞:“陛下,臣先回府查看此事是否有蹊跷之处。”说完就领着他王府的管家一道出宫去了。 “可要云祺护送你们回去?”夏墨时指了指随侍一旁的沈云祺,但却被夏许淮拒绝了,说是陛下的亲卫,自当留下来保护皇上的安全。 反正态度已经给出去了,既然对方说不用那就不用喽。夏墨时哦了一声,继续搅动着筷子,自顾自地涮火锅,吩咐沈云祺将人送到了门口。 至于送到宫外,这大冷天的,则着实没这个必要,纵然沈云祺只是自己忠实的护卫,他也是一个体恤下属的上司,又怎会忍心派下属白白去外面受这份冻呢? 再说,以自己目前与夏许淮之间微妙的关系,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一顿火锅已是难得,他也没指望两人间的关系在一夜之间便能够达到突飞猛进的地步,所以想必,夏许淮也不想自己的手伸那么长去管那些事情吧。 出宫之后,夏许淮低声问管家:“顾延他当真睡了?我可不信他是个心这么大的人。” “王爷英明,他的确不是那样的人,奴才来的时候,顾公子才刚折腾了一场,又哭又吼的,还吵着要喝酒。” “罢了,谁人没有情绪失常的时候,给他酒,让他喝,只是须派人看顾着些,别再把本王的王府给烧了。” “这,您不是不喜欢他么?”为何还要放到自己家里碍自己的眼。 “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明日一早,本王再给他换个称心意的住处,就让他搬去流风殿吧,就算是再走水,也不牵连其他人。” “是。” 第八章 顾延那边是何情形尚不得知,夏许淮给他安排了栖身之所之后也没再去过多关心那个半醉半醒心绪难平的酒疯子,至于其他人,可能压根儿就忘了京城里还住着一位他国质子,更加谈不上关心与否。 反倒是被他记挂着的夏墨时,在吃饱餍足之后,困意很快就席卷而来,估计是得益于曾经做设计狗的岁月对他的打磨,锻炼了他的抗压能力和适应能力,因此才能够如此迅速地消化他今天所知的这一切并及时摆正自己的心态。 若要说不足之处,那便是古代的冬天到底还是忒冷了些,火盆炭盆之类的,终究还是不如他家的地暖和暖气片来得舒服。况且,这般紧闭门窗地笼着炭盆取暖,极其容易一氧化碳中毒,所以为了生命安全考虑,他不得不将其撤去,然后将整个人从脖子到脚都裹得密不透风,在两床被子里蜷缩成了一团。 除此之外,心大的夏墨时很是能够睡得一觉好眠,翌日醒来,紧了一夜的北风非但没有消停,还带着漫天飞雪呼啸得更肆意了。 若是遵从夏墨时的本心,他是万万不想在这样的天气出门的,奈何他昨天刚立下要准时上朝的Flag,于是,他只要万般无奈地艰难地从龙塌上爬了起来,被纷纷扬扬的雪花和一众宫人随从的簇拥下,出门了。 许久未有早起的夏墨时,本就疲倦非常,再加上殿内外的温差之故,骤然被群英殿里的温暖包围,困意也渐渐地上来了,所幸台下的臣子们一向不大关切这个名副其实的小皇帝,又离得远看不太真切,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夏墨时早就不知何时与周公约会去了。 除了习惯关注他的夏许淮和站在龙椅右侧近身伺候的候公公,俩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但夏许淮却不欲过多理会,左右也没什么事非得要皇帝亲自裁决不可,而候风则是在夏许淮冰冷的视线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地方一不小心就惹恼了这其中的哪一位,也就随他去了。 至于夏墨时呢,可真不愧是一位敬业的傀儡皇帝,即便是要打盹,在睡过去之前,听着下面一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被搅得像是一团浆糊的脑子里也没忘记思考,到底要如何讨好夏许淮,才能既符合他无心皇位、游手好闲的保命人设,又能对夏许淮好一点,再好一点。 只可惜,虽然他做设计师的天分尚佳,可于阿谀奉承他人一事之上却不是很擅长,因此纵使他频频暗示自己要想出个好办法,却也无甚用处,反而梦见他打算讨好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杀了自己。 夏墨时顿时就被吓醒了,在这大冬天的给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没控制住自己惊呼出了声。众臣这才抬眼向他望去,其中台下最为瞩目的便是皱着一双剑眉的夏许淮以及他旁边一位不认识的官员。 那官员的身上似有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气质,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看不透,倘若夏墨时没有看错也没会错意的话,貌似他在那人眼中读出了些许担忧的意味。但那份情绪只流露片刻之后便转瞬即逝,然后又用那种探究中带着审视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夏墨时,像是要扒光他的衣服似的,弄得夏墨时十分不自在。 离夏墨时最近的候风俯首在他耳边低语提醒道:“陛下,这是新晋礼部尚书姚明何姚大人,当初还是您亲手提拔上来的呢。” 哦,礼部尚书,想必是个很精通各方面礼仪之人,人嘛,但凡在自己擅长或者要求特别高的领域遇到比较菜的人,多多少少会看不惯的,姚明何表现成那般,想必是认为自己方才打的一个喷嚏和那副险些大呼小叫的模样太过失仪了,但却还不忘记如何维护自己这一国之君的体面。 哎呀,夏墨时反思完以后,深深将自己谴责了一遍,真是造孽啊造孽,污了人家的眼了,这人也真真是个敬业的礼部尚书。 “陛下,”候公公轻轻唤了声,再一次提示道,“陛下,姚大人方才问您是否夜里着凉了,可瞧过太医没有?” 夏墨时清了清嗓子:“不妨事,想必是刚才一路行来吹了点冷风,总还不至于到生病的地步,难为姚爱卿还如此关心朕。” 姚明何鞠了个躬:“陛下客气了,关心陛下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实在是当不得陛下一句夸奖和道谢。” “姚大人说的是,既然陛下龙体不适,那便退朝吧。”又拔高了声线对候风说,“劳烦候公公送陛下回宫,再命人去御膳房熬一碗浓浓的热姜汤来。” 夏许淮一说完,百官皆识时务且快速而又有条不紊地出了群英殿,只有姚明何稍慢些,看着几步宫阶之上的夏墨时,儒了儒嘴唇欲言又止,最终在夏许淮警告的眼神中亦转身离去,夏许淮自己也随之告辞。 朝会结束之后,夏墨时回到宸英殿,刚坐下没多久,御膳房的人就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十米开外便闻到了那独特的味道。 夏墨时虽然不讨厌吃姜,但也绝不喜欢,大清早的闻到这浓郁的气味,他嫌弃得五官都快要皱在一起了:“拿走拿走,我又没有感冒,哦,朕的意思是,既然没有感染风寒,就用不着这玩意儿了。” 候风却将其端过来,劝道:“摄政王说,陛下既然不愿喝药,那么用碗姜汤驱驱寒总还是要的,否则伤了龙体就不好了。摄政王说……” “行行行,不必多说了,端过来吧。”夏墨时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一饮而尽,舌尖却没有预料中的辛辣触感,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他忍不住眨巴眨巴了嘴,细细回味着他素来喜爱的味道。 因为桂花而心情大好的夏墨时示意候风在盛药碗的托盘上放了一小撮金瓜子:“这寒冬腊月里居然还能有桂花,不错不错,当赏。” 那人老实巴交地将托盘举过头顶:“此乃摄政王的主意,说陛下怕是不喜欢姜汤,便特意来御膳房给了奴才们一袋晒干的桂花,好压一压生姜的味道的。奴才实在不敢妄自居功领赏。” 夏墨时挥了挥衣袖:“无妨,这大冷天的,你们也辛苦了,这是你应得的,下去吧。” “是。”二人踩着细密的小碎步倒退着往门边走去,夏墨时还隐约听见候风提点那人的话,“陛下给你的东西你拿着便是,何必如此死板,陛下总还没到拿不出这点银钱的地步,至于有摄政王,陛下自有他的谢法。” 夏墨时:“……”合着刚才那个小太监不收,原来竟是担心自己没有银子傍身?这世道,居然还有这等忠仆。 夏墨时暗暗在心底对那个小内侍赞叹了一番,然后想到候风提点内侍的话,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先不论别的,也不管夏许淮是真心还是假意关怀他,就冲他吩咐人来盯着自己喝姜汤,还贴心地在里头加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起码门面功夫上是对自己不错了。 更何况自己还想着与夏许淮搞好关系,再过些时日又正巧是夏许淮二十六岁的生辰,正是一个投桃报李的绝佳时机,所以,送礼是一定要送的,只不过要送什么礼物却还需再思量思量。 夏墨时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这种压抑,也使得他的倦意蹭蹭蹭地上涨。 于是,他在简单用了点早膳后,便打算上床去睡个回笼觉,可屋子里跳动的火苗却闪得他不太舒服,尤其是有一盏灯直接对着他的方向,在他这个没有睡醒的人看来,略微有点刺眼,只好让人吹灭了摇曳烛火,临睡之前,夏墨时还想着:要是有夜明珠就好了,有它就可以…… 有夜明珠就可以咋地,他还没下个结论就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了,再次醒来,已经过了午时,倒是很符合他假期的生物钟。 想到他早晨的那个抱怨,夏墨时灵光一闪,不如自己动手做一盏独一无二雅俗共赏的夜明珠灯,既好看又实用,同时又能够体现自己不务正业且土豪的气质。他左思右想,深以为这乃是个蛮好的主意,虽然可能俗了点,也不怎么贵重,但总归是自己亲手做的,心意很实在嘛。 从小到大,但凡是与夏墨时打过交道的人都十分了解他的动手能力和行动之迅捷的程度,而这份雷厉风行此时也派上了用场,也刷新了内侍对皇帝的认知。 只见在他的一阵捣鼓之后,一盏宫灯的框架已然初见雏形,夜明珠也是现从库房深处挖出来挑的最漂亮的硕大的一颗,其大小正好能卡在中央空出的那个有围栏的凹槽里,不必担心固定的问题。只最后还缺一副得当的画来糊这个灯,就大功告成了。 只可惜他擅长的是素描,对于那风雅的水墨画,说是半吊子的水平都算抬举他了,在他对着案桌上一尘不染白得不能再白的宣纸幽幽地叹气叹到第五声的时候,去而复返的候风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可是在忧心该用何字画来装裱夜明灯?” 夏墨时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是,毕竟他也不知道原身到底会不会画画,于是避重就轻:“你觉得呢?” “姚大人素来喜绘丹青,陛下不是也时常夸奖他画得活灵活现又别有韵味么?光是老奴听到过的,就已有五六回了。”候公公换了口气,“依老奴拙见,不如请姚大人进宫一趟?” 夏墨时点了点头,应允了这个建议。 第九章 摄政王府,夏许淮听着管家说到皇宫内的动向,饶有兴味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了下管家算是反应:“哦?他们二人在寝殿偏殿的小书房相谈甚欢,皇上还留了他一起用晚膳?” “是啊,因将人都遣开了,所以我们的人并不清楚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什么,不过陛下送姚大人出来的时候笑得真心实意的,可姚大人他却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真是奇哉怪哉。”小皇帝居然也有给姚明何带来负面情绪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 夏许淮眼睑朝下打量着自己的信手涂鸦:“不可妄言。” 虽是斥责,脸上却不见半点不认同的表情,手下描绘丹青的笔墨稳如泰山,继续按照执笔之人的心意自由游走在雪浪纸上,挥毫泼墨俱像是有灵气一般,勾痕描画之间颇有章法。不过再添寥寥数笔,一幅远山图便已落就,晕染出的天边缭绕在山顶的雾气,朦胧景致中氤氲着从容不迫的气质和汇聚山河的气势。 夏许淮端详了片刻,满意地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姚明何本就不是我们的人,找他合作也不见得就一定要把宝压在他一人身上。我猜,他一定是还趁机跟夏墨时说了些什么,只是,从他的反应来看,应该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这于我们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夏许淮挪开那方青玉雕花镇纸,将纸从书案上拿起来,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今晚月色不错,就是这天儿冷了些,那便待明日再去会一会他吧。” “是。”管家说完之后便关上门出去了。 姚府内,此时已过掌灯时分,姚明何静坐在书房里,想着夏许淮昨日里说的那番话,以及下午几个时辰在皇宫里的亲身所见所闻,眉间的“川”字越发的明显,他,果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不知多久,姚明何终于感觉到手脚发凉发麻时,听到下人来报说府上迎来了一位贵客——摄政王,于是顺势起身出门,打算去茶厅将人迎进来,那人却道:“咱们府上的茶厅雅致有余,却太过寒凉,所以子规大人便命我等将人引至内室暖阁里去了。” 姚明何声音毫无起伏:“他倒是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这般会替人着想。” 说话间已行至暖阁,姚明何一进门就率先行了个标准的下臣之礼:“不知王爷深夜来访,有何贵干或是有何指教?” 夏许淮不答反问:“你现在应当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姚明何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您一言九鼎,自是不需诓骗于我,但王爷可知陛下为何突逢此变数?” 夏许淮继续打太极:“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叫你违背自己的心意,你的担心更不会发生。” “如此,那臣就放心了。”姚明何低头弯腰,双手交叠,平放在眼前的位置,再次鞠了一躬,“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厚望。” “合作愉快。” 夏许淮说完,转身就走。将至门边之时,背后传来姚明何的声音:“摄政王可知,陛下今日诏我入宫,是为何故?全是为了给王爷一个惊喜,不管过去如何,他如今,只是你的一枚棋子罢了,就冲他对你如此上心的份,你也该稍稍收敛些,有时候也略微替他考虑考虑。” 夏许淮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微不可察地轻轻“嗯”了一声,说:“无需多言,本王自有分寸,天色不早了,姚大人还是好生歇息吧。”随后又背着手跨过了门槛,绕过长廊,步入了院中的漫天风雪中。 次日是年关前的最后一次休沐日,得知接下来两天都不用上朝的夏墨时终于心满意足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了大天光,继续捣鼓着他心心念念的两盏夜明灯,之所以是两盏,是因为看到姚明何绘制的灯面实在太过喜欢,便请他多绘了一副,打算多做一个给自己留着赏玩与照明用的。 有了前一天的工作经验,第二个灯的制作时间又缩短了不少,等到夏许淮进宫拜见的时候,他已经粘着一块温热的桂花糕在对着自己的手工作品啧啧称叹孤芳自赏了,也因此,夏墨时没来得及收起它而使它提前暴露在了夏许淮面前。 夏许淮眼皮一扫,视线微微一转,打量了一下,卖相还行,顺嘴问了一句:“陛下怎么突然来了兴致,竟自己动手做起了这等木工活?” 夏墨时一五一十地说:“这不是想着你生辰快到了,总不好啥礼物也不准备吧。只不过我最近可能脑子有点混乱,这种事也许多年没做过了,所以可能有点不完美,你多担待。” 夏许淮装作微讶的样子:“陛下有心了。只是臣不知,您的画技何时竟然突飞猛进到如斯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身为摄政王的夏许淮能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太正常了,夏墨时老实交代:“这自然是姚明何姚爱卿的手笔,你多担待。朕不是不知道这假手于人不好,只是我的水平你也知道,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能将字写得齐整已是不易了,若非要拿我作的画来与你当贺礼,你可能更不高兴。当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亦必不可少。” “嗯,瞧上去不错,陛下有心了。” 夏墨时:“……”要谢就直接谢,为啥要用这种感觉好像是自家不成器的儿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的语气来说这句话,仿佛在说“吾儿如此,父心甚慰。”你特么这是要占谁的便宜呢。 吐槽归吐槽,但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了他的肯定,还是挺值得开心的一件事,随后夏墨时当即就切换成了话痨模式,从他为何想到要做这个东西,到中途操作的点滴细节,再到他请人来帮忙画画和最后的糊灯,都主动抖了个底朝天。 “若是到了晚间,在屋里搁一盏这样的灯,便不需再点灯烛了,或者什么时候要外出,提着它在外面走,流光溢彩的,也不用担心被风吹灭了烛火或是火苗燃着了灯架。”夏墨时越说越洋洋自得,总结了一句,“这样既能过一把富贵人家的瘾,又比单单攥一颗光秃秃的夜明珠来得更为雅致一些,岂不美哉妙哉。” 况且,这拳头大的夜明珠子,握在手里多累人,这数九寒天里用双手捧着多冻手,作为一个空有名头虚在其位而无实权的大领导,他怎么能如此不近人情地折磨他的下属们——这群可怜的公公和宫女们呢? 哦,不对,他的殿里其实连一个宫女也没瞅着,更别提什么貌美如花的宫女了,全是清一色的男性,除了侍卫和贴身护卫,就是一群没啥战斗力的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被称为男人的人,至少,自他在这个世界醒来,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情况。 耳边是夏墨时滔滔不绝的分享,眼前是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模样,夏许淮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诚的笑意,虽眉眼未弯,唇角却自然地上扬起了微小的弧度。 夏许淮再次说道:“陛下有心了。”不过这遍,也许是受夏墨时所感染,他明显说得不似刚才那般敷衍,多少带了几分感情,所以只要稍加注意便能区分得出其中真心实意的夸奖。 也因为这件不起眼的小事儿,俩人之间的气氛居然难得地维系了几天和谐与和平,不过七八天时日,夏墨时已然全没了当初刚穿越过来发现自己受制于人的那种拘谨与狗腿,甚至觉得,若非政治地位上的对立,俩人应该还能够成为挺不错的哥们儿。 唔,就是可能有点挡他的桃花,毕竟那张脸太过出众,导致本来也算中上之姿的自己就变得不够瞧了。 直到腊月二十这天,虽则年关将近,宫墙之外的民间一片和乐融融喜迎新春的景象,朝堂之上的气压却有些低沉,原因无他,主要是因为边关传来的急报,言北戎异动,五万敌军主动压境寻衅,并扬言要踏破长云关,直取云关城,边境已出现了小幅度的骚动,若是放任不管,后果如何尚且未可知。 夏家先祖虽是军营将帅出身,可到了这一代,正儿八经的夏家嫡系却只余下夏墨时一人,就连这帮朝臣也都是嘴皮子功夫十分了得的人物,谈战色变,各人自在心里盘算着要弄个怎样的理由方便自己盾匿,或者将这份危险转嫁到与自己有过节之人身上。 其中,最有胆识的当属曹国公,因为他居然毫不犹豫就站了出去,深情奏表坑请皇上御驾亲征,征战沙发,踏平北戎大小部落,再辅之以文礼人礼事礼对其的教化,定能保北境个至少十年的安稳。 台下站着的人,有的佩服于他的大胆放肆,有的则鄙夷于他为了一己私欲竟将溜须拍马的本事发挥到了他前所未有的极致完美,然后转头便跟在曹国公的后面上了抬轿子的大军当中,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不要钱一样往外吐,令人啼笑皆非。 至于,难得再次被夸的夏墨时夏某人,则直接沉浸在这位不大熟悉,但差点成了自己岳丈且未来很可能成为摄政王岳丈泰山大人的曹国公吐出的彩虹屁当中,飘飘欲仙,以致于完全搞错了这番话的重点,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点了一半的头。 第十章 夏许淮眉间一蹙,夏墨时点了一半的头就僵在那儿了。卧槽,这老头方才说啥,让他御驾亲征去战场送死,还是在这大冷天里去天寒地冻的更北边征战杀伐?妈的,这要真去了,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于是,点了一半头的夏墨时顺势一转,点头赞同:“曹国公所言甚是,此战绝非小可,还需从长计议。”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但曹国公又岂是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不依不饶地继续进谏:“夜长梦多啊陛下,想当年高祖在位时,我祁国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一时无两,周边蛮夷小国有哪个敢不向我朝俯首称臣?如今这弹丸之地的小国,竟也敢挑衅我朝的国威,实在是猖狂至极狂妄之至,还望陛下早作决断,将那些蛮子打得家门都不认识,再也不敢出来嚣张放肆!”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话里行间皆是满满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若换个人,或许就从了他的意愿,但夏墨时不同,没有人比他更在意自己的性命,说句难听的话,有夏许淮在,哪儿轮得到他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只不过鉴于曹国公说得太过正义凛然,一时之间倒是叫他不好怎么拒绝就是了,遂下意识地朝坐在台阶之下他右前方方向的夏许淮看了过去,眼里有些许无措和焦躁。 接收到信息的夏许淮给夏墨时使了个眼色,不慌不忙地从软乎的椅子里施施然起身,站起来之后淡定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袖,理了理那并不存在于上面的褶皱,直直走至曹国公面前,从容地诘问:“国公不是一直将陛下当做你未来女婿来看待的么,怎么如今竟这么舍得自己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过上守寡的日子?”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也过于大胆,片刻前还嘈杂着的群英殿顷刻间便一片死寂,众人噤若寒蝉,低下了头,将视线挪到别的地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站着的人当中,只有夏许淮、姚明何与曹国公三个还像是活人。 夏许淮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言,阴测测地逼问曹国公:“还是说,因为你不能如愿将女儿嫁进皇宫,眼看着染指大祁江山无望,就打起了这等歪主意?” “摄政王你什么意思,就算……你也不能如此诅咒他!”姚明何表现得比曹国公还要激愤,横眉怒视,就差没有跳起来指着夏许淮的鼻子大骂乱臣贼子了。 夏许淮却视他为无物,一步步逼近曹国公,高声追问:“你口口声声说请陛下亲征,一举拿下北戎,但你能保证,此行可有几分把握?”夏许淮不屑地轻“呵”了一声,“就凭他,你确定不是去给敌军送城池和战俘的吗?” 夏墨时虽然打心底里是十分的不愿意上战场去真刀真枪地搏命,但夏许淮对自己的轻视与鄙夷还是狠狠地刺激到他这颗少男心了,当即反驳道:“朕也没有那么差吧。” 曹国公一听他松口了,乘胜追击道:“既然陛下您也觉得自己可堪当大任,那这领兵之事,就……” 还没说完,被夏许淮打断:“陛下如何,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在这装傻充愣。”然后便开始了长篇大论地论述夏宜迎战。 曹国公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卷纸,双手捧着:“这是犬子冒着生命危险打探来的敌军的行军布阵图,定能助我方大军大获全胜!” “你口口声声说对方必败无疑,可我怎么听说不久之前,令郎已被俘至敌营,那这幅军情图又是从何而来?”夏许淮说着又拔高了声线,“再者,公爷不是与一位神秘使者来往甚密,甚至要和他们共谋大业,并且允诺说他日若大功告成,便许诺将我大祁江山分他北戎三成,共享这太平盛世么!” 曹国公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大喊:“请陛下明鉴,老臣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摄政王所言绝非臣心之所想,请陛下明鉴啊!” 夏许淮温和地笑了起来,弯腰将他搀了起来:“您瞧瞧,我不过是与你玩笑呢,曹国公这等元老自是忠心耿耿,又怎会生出那样的不臣之心呢?”仿佛刚才那个对着曹国公疾言厉色的人不是他一样。 “放心,不过这几日,便会有边关捷报传回京都,你的儿子也会没事的。”夏许淮将他手中攥着的图纸收入袖兜,松开他的手之前低声说道,“做人,有时候该聪明点,有时候却不能过于聪明,您说,是么?” 说完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这天儿也怪冷的,曹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倘或冻出个好歹来,倒成了陛下的不是了。陛下,您说是这个道理么?来人,恭送国公大人回府,请务必替我和陛下好生照顾着曹大人。” 夏墨时则被他那段话给气到了,他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就算他夏许淮想把自己赶下台,也不必用那些那般侮辱他的词吧,更何况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高声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然而,好不容易想硬气一回的夏墨时却没有找到发泄口,毕竟夏许淮的威名还摆在那,他说退朝,谁敢逗留,于是忙追随着摄政王的脚步,前后脚就出了皇宫,徒留下夏墨时一个人郁闷非常,有口难言。 刚经历过当众辱骂公开处刑的夏墨时犹如一只斗败的公鸡,看着夏许淮与姚明何并肩行走还时不时交头接耳的背影,夏墨时顿时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耷拉着脑袋回到自己的宸英殿,又闷闷不乐地用完本该美味的早膳后,越想越气,心里头似乎有一团狂躁的无名火在熊熊燃烧,几欲喷薄而出。 夏墨时睨了一眼窗外的飞雪,白茫茫的一片,便躲开了内侍们的视线,随手在墙角边抓了一把油纸伞撑开,步入了殿门之外,方向不定的雪花簌簌落下,停歇在那绘制有桃花的精致伞面上,像极了一场晶莹馨香的桃花雪,在这冰冷的天地间,别具一番韵味。 他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走着,几个七拐八弯之后,眼前出现了全然陌生的场景。别说他本就不是这皇宫原来的主人,就算是,他怀疑也未必认得清来时的路了,这他娘的也太凄凉萧瑟了吧,真是怎么看怎么阴森森,怎么瞧怎么诡异。 明明没有横生的杂草,树上也还挂着几星顽强抗衡的叶子,偶尔走两步,还依稀可见几抹绿色与几朵不大起眼的不知名的小花儿。但也许是今日的风力太过强劲,也或许是他今天的心情格外低落,导致这景象落在他眼里心里,怎样都逃不开糟糕二字。 倘若是平时的夏·怕冷惜命·墨·宅男·时,他肯定就回去了,即便一时迷了路,也绝不会再往前多走冤枉路,更不会进那一看就没人住的房子,可现如今,遭受打击与人身攻击之后的他居然难得地起了点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权当排解心中烦闷,便继续朝着目前视野范围内唯一的小建筑群溜达过去。 不过七八个跨步的时间,夏墨时已经站在又一座独立的宫殿门口,将手中的伞举高,微微向后倾斜四十五度角,掀起眼皮仰头慢慢打量着头顶上方的灰黑色门匾,“流风殿”三个字只是被人简单地用工具镌刻了上去,什么漆都没刷,也没有别的多余的装饰,就这么一块简单又粗陋的长木块,孤零零地挂在门上,提醒着来人此处的地名为何。 夏墨时嘀咕着吐槽:“要不是看到了殿字,老子还以为是风流呢,我就说怎么皇宫里还有这么骚的房子。” 吐槽归吐槽,他却还是想起了以他的文学素养来说,极为难得能够记得住的课本之外的一句诗,并感慨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也不知此处曾经住的是何方佳丽,是否当得起流风回雪四个字。只可惜,现在却已经破败成这般模样了啊!”虽然即便破败如厮,也依旧不掩其风华貌就是了。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在他的认知里,不管是原身小皇帝还是夏许淮这个只手遮天的摄政王,都没有娶妻,况且摄政王还在宫外另设置了府邸,而先帝的女眷则要么死了,要么被打发走了,因此,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真的会误闯了后宫,一不小心唐突了哪位佳人或名义上的长辈。 夏墨时缓缓推开了宫门,正见一位身着青衣的玉面儿郎,一只手搭在门后的门栓上,将门往里一拉,二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似乎认识夏墨时,一抬头就冲他露出了一个故人久别重逢的微笑,眼角眉梢都自带些微笑意。 玉面少年往后退了一步,腾出了供人进来的路,主动打了声招呼:“许久没有见到活人了,真是稀客贵客。”说完也不管夏墨时进不进来,便操起一双手背在身后,扭头就走。 夏墨时额头三条黑线:“……”这话听着,它咋就那么的别扭呢? 第十一章 说不上是被他还是夏许淮气着了,好好的一句话听在夏墨时耳朵里就是不中听,他当即回了一句:“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阴森森的地方居然还有个活人能住得下。”说完还大跨步抢先在顾延之前先进了屋子,随意找了个有软垫的椅子坐下,目中无人地继续打量室内的布景。 面对他如此充满敌意和不客气的态度,顾延不急不恼,缓缓撩动眼皮,环顾了一下院中飞雪,附和道:“概括能力不错。”而后也抬起步子进去,在夏墨时的隔壁坐下。 “你是何方神圣,怎会出现在此处?”只要不碰上夏许淮,夏墨时都是有话直说。 “何方神圣当不起,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个无奈客居他乡的质子罢了,叫我顾延就好。”说话间,顾延还不忘把玩着桌上的白玉酒杯,“至于我为何会如此不合常理地住在流风殿,这就要问你们尊贵的摄政王殿下了。” 也许是真如他所说,难得见到个活人心里高兴,顾延便就着杯中残酒,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讲,好解夏墨时方才之惑。 当初,顾延身为南疆国质子,本来是被安排在摄政王府旁边的一个两进大小的院子,便于夏许淮对其进行监管,两者也一直相安无事。结果前不久,顾延住处走水,房屋烧毁大半,还差点殃及隔壁邻居也就是夏许淮的家。 那场大火的来由,却不是因为顾延想要利用火灾作出个假死的迹象,使出个金蝉脱壳之计,乃是因为他贪杯所致。当夜,他被拎去摄政王府的厢房借住了一宿,次日便被转移到了这个无人问津的流风殿。 至于为何作这个安排,顾延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反正摄政王只手遮天,皇宫就相当于自家的后花园似的,所以能够让夏许淮随意安排,而且这流风殿孤零零地立在这,也不对其他建筑构成威胁,再者,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再次不小心走水并且牵连周围了,没准还能帮夏许淮解决皇帝这个隐患呢,那不是正好合了他的意。 不过这个猜测,顾延并没有明说出来。只是,他可能要辜负摄政王的一片苦心了。 夏墨时想起了,关于走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时候王府管家来通禀此时,夏许淮还正和他一起吃火锅,想起那只白猫,又多问了句:“白猫打翻了烛台?” 顾延温和的脸上有一瞬间不自然的愣怔,“啊,白猫,嗯,约莫是吧,可惜了那只白猫。” 夏墨时嘀咕了声:“你俩还挺默契。”跟当时夏许淮说的都一模一样。 得了吧,顾延撇了撇嘴,似是非常不赞同默契一说。 “啊,说了这许久,竟然都忘记给陛下筛壶热茶来,实在是罪过罪过啊!”不过那神情可瞧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或者怕别人怪罪的意思来,依旧坦然自若得很。 夏墨时对于他能够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并不觉得惊奇,倒是又垂眼看了下他刚放回小桌上的酒杯:“没有好茶,倒是有好酒?”骗鬼呢这是。 顾延顺着他的视线,恍然大悟道:“哦,冷宫物资贫乏,确实没有什么好茶好水,这酒还是我不小心从梅花树下刨出来的,也不知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埋了多少年,陛下敢喝?” 一开始夏墨时的确是被他给恶心了一下,但随即又想到,这位他国皇子怎会无缘无故去院子里刨土,总还不至于感性到要扛把锄头去葬花的地步吧,他要是真信这是他在犄角旮旯挖的不知酿于何朝何代的酒就有鬼了,便以眼神表示:尽管一试。 “哈哈~”顾延发出了敞亮的大笑,走到门后摸出一把破旧的锄头,在东南墙角的一株挂满了冰凌的树下随便弯了弯腰,在雪地里略微动了几锄头,蹲下又起身之后,就从雪泥地里拽出了一个被红布封着的黑乎乎的坛子,他一手拎一个东西,在遮眼的雪花中缓步而行,竟然硬生生地叫他走出了几分超然脱俗的意味来。 “刚才那壶酒已被我糟蹋得差不多了,只好重新温一壶吧。”顾延架起一个炉子温酒,顺便和夏墨时俩人一起烤火暖暖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房间里便已酒香四溢,夏墨时没忍住吸了一鼻子。 顾延小心翼翼地避开烫手的地方,给他俩一人斟了一杯酒:“尝尝,这是我在之前的住处酿的,用的是当时院子里结的青梅,掺了头年收集的海棠花,还有今夏荷花上的露水酿制而成,哦,前两天我开坛的时候,顺手抖落了一点那棵梅花树上的雪水进去,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你还真是好雅兴,被软禁还不忘带那么些酒水,关禁闭还关得颇为自在,也是人间奇才了。”夏墨时接过杯子,置于鼻端嗅了嗅,轻呷了一口,“倒是便宜了我。” “如此美酒佳酿,方不辜负陛下方才那句绝美的诗句,和眼前的这番景致不是。”顾延也喝了一口,重复了一下他刚才听到诗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满脸都是对夏墨时才华的赞叹与欣赏。 夏墨时对这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有了第一次的认知,眼前的景致,你是指这破败的院子还是两个身不由己的人,还需要谁辜负不辜负的么。至于那句诗,也完全是他随口背诵出来的,跟他压根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又不是我祁国之人,我这身份也……”夏墨时顿了顿,“总之,这句陛下还是别喊了吧,我叫夏墨时。” 顾延偏头看了眼面前的大活人,这是个看上去清纯无害又满腹经纶的公子哥儿,哦,小皇帝,默然了他的提议,没有再唤他陛下这个讽刺的称呼。而闷了一天的夏墨时也正想找个人聊聊,也许是顾延皮相还不错,夏墨时生出了一种俩人一见如故的感觉,开始你一杯我一杯地自斟自饮起来。 他虽则喜欢这个清冽的味道,但其实酒量实在说不上有多好,这不,几次推杯换盏之后,夏墨时就变得醺醺然,入眼的东西都变得成双成对团团圆圆的,一旁的顾延却仍旧保持着大半的清醒,有好几次顾延还顺带捞了夏墨时一把,防止他被炉火给燎着了。 但即便如此,夏墨时也没舍得放过这青梅海棠酒,只是捏着杯脚,没说喝也没说不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延说了些什么,想到哪儿说到哪,乱七八糟的,他说什么,顾延就听什么,偶尔还给个小小的回应,表示自己在听。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顾延甚至想过要将他杀掉,这样也算是于那人有益,或者是挟持他来换得自己的自由,但想了想,他跟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又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况且,他就算是离开了大祁的皇宫,又能去哪里呢,私自回去南疆,他的父亲和兄弟未必欢喜,或者说是惊大于喜,离开之后也不见得就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或许还不如在这小小的流风殿里偏安一隅来得安稳。 于是,那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逝,很快就被顾延抛诸脑后。 趁着醉意,顾延又忍不住想要抖一抖眼前这少不经事的小皇帝,问他:“你就不怕我送你归西或者挟持你出逃?” 顾延没能看到他想要见到的哪怕是一点点惊慌无措的反应,因为夏墨时淡淡地说:“于你而言,我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吗?即便是你真的这么做了,又有谁会在乎呢,又怎会达成你所想要的呢?” 从他淡然的语气中,又听出了些许心酸和落墨,像一只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大型萌宠,连带着顾延这个旁观者也感染了几分萧瑟。 顾延回想起方才他给他倒第二杯酒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随口问了一句:“不怕我在你的酒里下毒?”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这酒,我这样的门外汉闻起来都觉得清香冷冽,正适合我喜欢的味道,更是一等一的好酒,况且我与你素来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也不像是那等滥用毒物无端糟蹋美酒的败兴之人。”说完就拂过小矮桌,执起属于他的那个杯子,“况且我都已经喝完一杯了,现在才来想有没有毒,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说完便一饮而尽,还砸吧了一下,回味着唇齿间残留的冷香,大赞道,“果真是美酒!” 那个笑容,是顾延生平所见,最具有感染力的,看着看着,也露出了一个拥有同款弧度的笑容。 此时,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现在他又再次从夏墨时口中听到了对自己毫不设防并且绝对相信的话语,嘴角的弧度肆无忌惮地加大了。随后,想到两人的现状,那轻松的表情又渐渐转变为一份苦笑。 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顾延没有发现,他以为的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夏墨时却悄悄深呼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似的,而后才真正醉了过去,陷入昏睡当中。 第十二章 宫外,曹国公被夏许淮斥责过后,刚回到家就被摄政王一道旨意给关了禁闭,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凉了,生怕自己被冷不丁地扣上谋反的帽子,成日里闹着要见摄政王,门口负责看守的禁军就跟一尊尊雕塑似的,他说什么都不理会,也不往外多吐一个字。 后来,还是他见好好说话没用,便开始要死要活,禁军统领想起摄政王的叮嘱,觉得不妙,这才将夏许淮拉了过来。 他先是对曹国公撒泼的行为进行了一番冷嘲热讽,差点将这个年过半百的人给气个半死,才将人请进去内室,两人关起门来聊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没人知道他跟他说了什么,但之后曹国公消停了下来,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皇宫内,夏墨时醉倒在流风殿,顾延也任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顶多就是把炉子往旁边挪了挪,又添了充足的燃料将火烧得更旺了些,确保两人不会受凉后,便也顺势趴在一旁闭上了眼睛,隔一阵就给炉子里添点炭火。 夏墨时这一睡便睡到了下午,主要还是因为宸英殿里被他撇下的宫人们一转身便丢了主子,怕被摄政王治罪,只得悄咪咪地四处寻找。 可眼见这日头都要落了,皇帝还是不见踪影,候风也顾不得什么失职不失职了,直奔宫外摄政王府请求夏许淮的支援,夏许淮略微思索了几个弹指间,就带着这群胆战心惊的宫人推开了流风殿的门,入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地的瓜果皮和墙边尚有余温的小火炉,以及趴在一块儿睡得死沉死沉的二人。 夏许淮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踢了顾延一脚,面对醒来的顾延,他装作纳闷道:“这屋里怎么连盏灯都不见,光线太暗了,也不知道方才不小心踢到了个什么玩意儿。” 候风:“……”您刚刚那精准的一脚,可一点儿都看不出光线太暗眼神不好的样子。 顾延怒目而视:“呵,劳驾您屈尊来看我,还送了我这么一个见面礼。”夏许淮他奶奶的,暗你娘!疼死老子了。 被外界的动静给吵醒的夏墨时,睁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夏许淮这尊煞神,立时便将一肚子起床气给憋回去了,支着惺忪睡眼听夏许淮和顾延互怼,听得夏墨时都替顾延捏了一把冷汗,结果人家从头到尾都笑得不羁且从容,相比之下非要一较高低的话,可能还是夏许淮那张扑克脸上的怒气稍微多了一点点。 见状,夏墨时只好让自己更困顿几分,最好能直接睡过去,反正这么多人在,扛也能把他给扛回去,完全不用担心回宸英殿休息的事。 就在他真的快要再次梦会周公之时,夏许淮冷冷的声音机械地在耳边响起:“陛下,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宫吧。”如同屋檐下的冰柱刺入他的耳膜一般,霎时间就令他清醒过来。 顾延对着夏许淮的背影不以为意:“鄙臣恭送摄政王。”那架势,看不出半分恭敬,而后又对着夏墨时抬了抬手,笑道,“后会有期,慢走不送。”嗓音比方才明显多了点温度。 闻言,前方夏许淮的脸又黑了一个度,脸上的表情冻得那叫一个吓人,都快可以跟外面的冰雪相媲美了。 “陛下可知,今日与你一起厮混的人是谁?” 混你妈。 “知道,顾延么不是,正好同病相怜还能做个朋友。”也许是见过顾延与夏许淮相处的模式,被顾延启发之后,夏墨时胆子也大了起来,“怎么,摄政王管天管地管家事国事还管起我喝酒来了?” “那臣倒是还管不着。不过你也是心大的很,顾延一个敌国质子,还是南疆人,他给你的东西你居然也敢放心入口。”虽然进宫之前已经搜干净了,不该带的半件也没叫顾延带进来,但用来吓一吓他还是可以的。 说完这句,夏墨时仿佛还听见他说了句:“是啊,你胆子本来也不小。”细细碎碎的,还没等他听太真切,便已消散在刺骨的晚风中。 大概是酒壮怂人胆,夏墨时又怼了回去,怼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要不然最后夏许淮也不会是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把他给吃了似的。 将煞神气走之后,夏墨时又安心地睡了过去,因前一天晚上夏许淮就示意他第二天应该起不来,让候公公也不必叫他,这才令夏墨时躲过一场令人着恼的早朝,他一觉好眠,直至翌日巳时方醒。 吃了几块梅花糕垫肚子,拿了一卷游记当杂志来翻着打发时间,他发现这个皇帝原身应该也挺喜欢它,有好几处都翻破角了,不过他特意找到那几处看了看,也没瞧出来到底有哪里吸引了“他”,就又回到了起始的地方,一页一页或快或慢地用眼睛扫描下去。 不知不觉间到了午时,夏墨时用了午膳后,趁着血糖还没上升倦意还没上来,又跑去了流风殿找顾延,不过这次他倒不是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的,而是坐着改良过后能够挡风防雨的小轿子,大摇大摆地往流风殿而去。 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有时间,夏墨时就同顾延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怎么不务正业怎么来。传到夏许淮耳朵里,他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冷笑道:“还真对得起我送他们的‘厮混’二字。我倒要看看,顾延他打的什么算盘。” 管家注意到他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建议道:“要不,您还是将顾延移到宫外?隔壁也修葺得差不多了,住人是不成大问题的。” “不必,这要传出去,岂不叫人指摘我大祁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不周到?”况且他很怀疑,顾延会不会再给他燎一把火,烧到他这来。 “那……”管家再次提议,“我们再加大对流风殿的监管?” “管得住什么,看得了什么?现在暗藏在宫中的难道是死人不成,夏墨时不也照样往那边跑得勤快,他们还敢拦他不成?”话音刚落,夏许淮又改口道,“增加人手,必要时……算了,随他去吧,让他们盯紧一点就是了。” 善解人意的管家继续补充:“千机太过棘手,不像是中原武林之物,说不定是出自南蛮也未可知。” 夏许淮点头表示赞许:“啊,你说的对。我要知道顾延每天的动向。” 接下来,奉摄政王严密监管的令,夏许淮日日都能听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也因为夏墨时与顾延的来往甚密,传到他手里的纸条几乎每张都会出现夏墨时的名字,夏许淮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之就是不大舒坦就对了。 不过此时的他还在为千里之外的北境出谋划策,对这点不对劲并未细想。 令夏许淮感到糟心的二人组却在彼此一见如故之后,不到十日的功夫,关系就得到了飞速的发展。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腊月二十九的宫宴之上,夏墨时居然给顾延安排了一个就近的位子,还正儿八经地敬了他一杯酒,对夏许淮却只是遥举了个杯便将祝酒之事就此揭过。 哦,可能是看夏许淮表情太过冷硬,瞧着像自带冰箱降温效应似的,夏墨时很想打破那份冷然,便不怕死地加了句:“摄政王长得如此俊俏,合该多笑一笑,说不得这冬雪也能被你化成一江春水了呢。” 然后,被他说笑一笑更好看的夏许淮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骇人,倘若视线能够实体化,相信夏墨时身上已经被扎了满身窟窿了。 过了片刻,降温系统夏许淮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端起酒盏将一杯清酒尽数洒在食案前的空地上:“祝我大祁的将士们旗开得胜,亡灵们都能找到归来的路。” 说完将酒杯重重地搁在台上,摔袖而去,徒留下一圈的与会人员大眼瞪小眼,百官再次噤若寒蝉,只有姚明何定定地注视着夏许淮的背影,手指在桌上轻点,若有所思。就连戏弄了人的夏墨时也神色恹恹,大厅中央美女们载歌载舞的表演,他是半分也没看进去。 顾延倒还是那般自在的做派,单手转着手中的白瓷小酒杯,遗憾地说:“用这种杯子饮酒,终是不够雅致,落了下成。”啄了一口酒,“幸而这酒还不错,配这容器,也勉强算是瑕不掩瑜了吧。” 顾延没有得到回应,扭头却看见闷闷不乐的夏墨时,就像是前些时候他第一次在皇宫见他的那样,喃喃自语:“他已经能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影响你的情绪了么。” 夏墨时依旧是一声不吭,眼睛看都不看就随便下筷,胡乱塞了点东西就放下餐具,拎着一壶酒离席了。 见状,顾延捏着酒盏的手终于换了个动作,撑着自己的下巴,在夏许淮与夏墨时离去的两个方向之间来回打量,最终偏头望着夏墨时手上的酒壶,换成左手执酒饮了一口,眼角一弯:“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有意思。” 第十三章 夏墨时后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拎着酒壶去了哪里,夏许淮一概不知,只是冷着脸回到家没多久,平日里庄严肃穆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摄政王府大门就被叩响了,一声急似一声,跟催魂似的,敲得他脑袋发胀发疼。 夏许淮没好气地叹息了一下,管家眼疾手快地上前制止,拉开院门看见的便是心急火燎的候风,怀里抱着的拂尘早就被妖风肆虐得凌乱不已,看上去就跟秋冬季节的枯草一样毛毛糙糙的,多瞧一下都觉得伤眼睛。 候公公却管不了那么多,进门后先是毕恭毕敬地告了个罪,再口齿伶俐地说:“殿下,陛下他今晚不知为何,宴席中途便离席回到寝宫,手里还拎着个空了一半多的酒壶,他三两口就喝光了还不算完,又命人去酒窖搬了几坛子陈年烈酒,喝起来就没怎么听过,老奴瞧着,着实有些胆战心惊啊!” 夏许淮冷冷的嗓音响起,他们从中听出了一点讽刺的意味:“你们就不会拦一拦,他让你们搬你们就搬?平日里也没见你们那么听话乖巧。” 候公公手中的拂尘晃了晃,他抱着那柄泛着灰白色的拂尘又鞠了一躬:“一开始臣怕陛下饮酒过多难免会伤身,便上前拦了一拦,结果陛下反倒闹得更厉害了,随手就摔碎了好几个碟子,其中还有些可是陛下往日最喜爱的,奴才们觉着陛下喝得有点狠了,想要劝说一二,可眼下见他这么着,又不敢再多加阻拦,生怕他将整个宸英殿都给砸了。” 不顺着吧,发起脾气来将能砸的都砸了,顺着吧,又把宸英殿给搅和得一片狼藉鸡飞狗跳的,只为难了候公公之类的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想起了摄政王这个专治年轻皇帝的法宝。 在候公公以及身后几个内侍的三躬四请之下,夏许淮终于答应进宫对夏墨时这个酒鬼稍加劝解一番,至于怎么劝,他早就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 倘若夏墨时还清醒,就以他现在那幅见人怂的样子,夏许淮总是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话的,实在不行,就来硬的,一个手刀砍下去,保管他睡得天昏地暗,一觉到天光。 内侍们将人引到殿内,还不等夏许淮挥袖子便自发退下了,理由很是充分:“陛下不喜人多,奴才告退。辛苦摄政王殿下了。”众所周知,其实是摄政王一向不喜欢有人在旁伺候,所以他们还在别在这碍摄政王的眼了,于是就很是善解人意地做了这道抢答题。 夏许淮还是默不作声,夏墨时却仿佛受了刺激一般,啪,手边又一个白莲雕花玉盘跌落在地,发出了清脆动人的声音,不愧是名贵器物。 夏许淮扫了一眼地上,盯着那个碎裂声好听的碎片,漫不经心地说:“怎么,陛下是觉得我的名字烫手不成,居然以此来欢迎臣的到来。” 话音刚落,又听见一道响声,这次是闷响了,哦,是夏墨时手中的小坛子没有放平,磕在了桌角,碰出了一个洞,清泉一样的酒水顺着桌子腿就流下来了,还和着瓷坛子的残躯,一起砸了下去。 得,可能是他的声音也烫手。 夏许淮环顾了一下屋里像是被劫匪洗劫过的场景,看到墙角边放着的一对夜明宫灯,正是上次夏墨时亲手制作的两盏,尚且完好无损地并排挂在墙上,是这宸英殿中少有的幸存的值钱物件,也实属难得。 他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松动,说出来的话也不由得温和了两分,甚至带上了一两分的笑意:“你尽管砸,我绝不拦你,反正等你酒醒了,心疼的也不是我。” 夏墨时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人脸上陌生的笑意和温情,大脑有一瞬间的愣怔,或许是被夏许淮脸上的表情弄得精神错乱了吧,他居然一反常态地主动跨步上前,猛地搂住了夏许淮的脖子,还把手里新拽上来的酒坛子推到了夏许淮的嘴边,态度强硬,大有要同他一醉方休的架势。 夏许淮紧抿着双唇,不想跟这醉鬼一般见识,手并成刀,正要就势砍下,嘴里喊了声:“来人。”然后便感觉到唇上微凉,鼻尖闻到了浓浓的酒气,眼前是夏墨时那张放大了好几倍的脸。 夏许淮脑中有根弦嘣地一下断掉了,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画面,错愕地看着他,感受着唇上冰凉的触感,他居然不讨厌这种感觉?!向来以冷静自持的摄政王被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给惊呆了,他竟然不觉得讨厌?!真是活见鬼了! 见他没有反抗,夏墨时更放心了,还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表情,学着记忆里那些纨绔子弟的作态,勾着夏许淮的下巴,笑得贱兮兮:“美人,来给爷笑一个。”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 夏许淮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一跳,深吸了一口气,克制地问道:“你可知我是谁吗?不是一向很怕我,见着我就要绕道走的么,你怎么敢调……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果然是,酒壮……人胆。” 夏许淮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人这么无礼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夏墨时醉起酒来,倒是比他平时那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想要发作却又强忍着的怂包样生动多了,也有趣多了。 就在摄政王这么觉得的时间里,又给了夏墨时得寸进尺的机会,他十分大胆且不要脸地在夏许淮的下唇咬了一口,似乎是同啃猪蹄没什么两样,然后用一种半是泄愤又半是调戏的语调说道:“我知道啊,你是夏许淮嘛,大祁鼎鼎有名的铁血手腕摄政王,不过,就算你再权势滔天又如何,在我的梦里,还不是要乖乖地听我指派?” 夏墨时踮起脚拽着夏许淮的领子,将他往内寝里带:“走,朕命你给我暖被窝去,刚好我宫里的炭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去领。”走到一半,夏墨时松开了他,搓了搓自己的手,往掌心里呵了一口暖气,“嘶~冻死老子了。”然后继续拉着他往前走,走两步还又打了个寒颤。 醉成这样还知道冷,看来是真怕冷。 夏许淮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服,伸出一只手在他身后虚张着,防止他一个趔趄就会摔倒。此时若进来一个人从他们的背后远远望去,同他揽着夏墨时也无甚太大区别,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和谐,两种感觉融合在一起,合二为一组成了一种新奇的体验和观感。 次日依旧是巳时,夏墨时睁开眼睛,昨晚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接二连三地涌入了脑海中,顿时就令他的睡意全消,他仿佛看见自己脑海中、空气里都闪烁着“你完蛋了”这四个大字。 他居然调戏了摄政王! 但他再仔细回想了下他自穿越以来所认识的夏许淮,是那么听话的人么,不像啊,所以夏许淮他怎么可能会理会自己那些神经病一样的要求。 而且,如果昨晚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以夏许淮的暴脾气和比他脾气更牛叉更吓人的手段与地位,他严重怀疑,哦不,是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只怕是早就死无全尸了,怎么可能还能够活着醒过来看今晨九点钟的阳光。 所以,那一定是梦,夏墨时侥幸地安慰自己:那一定是梦!“对,这一定是梦,拜托,请一定要是梦,不然老子就死翘翘了。” 夏墨时暗自祈祷,又忍不住一边吐槽自己,“即便是梦,这梦境也太离谱了吧,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居然梦见我亲了他,老子一个身高一米八铁骨铮铮的东北汉子纯爷们儿,诸多女生口中的死直男,怎么会梦见自己亲了一个男人,还是个可怕的男人,我居然还敢调戏他叫他美人,让他给我暖床,夏墨时,你是疯了还是阴阳失调所以饥不择食啦?” 候公公听到动静,端着一铜盆热水和两条毛巾进来,就看见他们的陛下正在床上摇头晃脑地嘟嘟囔囔,活像是中邪了似的。 走近了还听到他一句小声的嘀咕:“不过说实话,他确实皮相长得还不错,这要是带回去让他出道,肯定一露面就火得不要不要的,他那张冻死人不偿命的扑克脸,正好去演些霸道总裁或者什么冰山校草之类的,保管火得一塌糊涂,到时候我给他当经纪人,数钱数到手抽筋,想想就贼爽,太他妈带劲儿了!” “陛下,你要带谁出行巡视么,出哪里的道?”候公公略失阳刚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近处响起,吓了夏墨时一跳,一个转身,差点撞到候公公的手,铜盆里的水稍稍动荡了几秒,又恢复了平静。 “没什么,只是昨晚做了个噩梦,突然吓醒了而已。”夏墨时想了想那画面,其惊悚程度一点也不比噩梦差。 “陛下先洗把脸再去前厅用膳吧,摄政王留话说不必等他。” 闻言,夏墨时正在穿衣服的手一僵,呆滞地问:“为何要等他,摄政王,一大早就来了?”还是说,他昨晚真的在这。 “陛下昨日吵着要喝酒,眼见喝了一壶又一壶还不见停,奴才等人便自作主张,斗胆请摄政王前来照拂一二,直至清晨,殿下方才歇下。” 夏墨时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龟裂了。 第十四章 正当此时,某个留话说不用管他的人也出现了,还补了一刀:“陛下昨晚一口一口美人,喊得可尽兴?” 夏墨时手上一个哆嗦,只听得刺啦一声,他刚从候公公那接过来洗脸用的毛巾就被撕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裂处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毛边。 独属于夏许淮的清冷声音再度响起:“陛下占臣的便宜,占得可还顺手啊?” 候公公端着洗脸盆的手又是一抖,溅了几滴水在夏墨时的脸上,但好在还是稳住了,不过夏墨时的大脑已经宕机了。 夏许淮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最后又添了句:“陛下命臣替您暖好的被窝,可还合陛下心意,睡得舒服否?” 候公公又一个手抖,这下可好,盛满热水的铜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落地成盒的命运,哐当一声,水撒了一地,泼湿了床边的羊毛地毡。可怜一大把年纪的候公公呆若木鸡,眼神惊恐地站在那一动也不敢动,他深深觉得,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且十分要命的秘密。 同样被石化的还有藏在暗处的沈云祺,差点呼吸紊乱,不过此时屋里谁也没有在意他的存在,只彼此大眼瞪小眼地在这干站着。 夏墨时脑子里闪过一大片带有草字的弹幕,压根就没注意到旁人的反应,三人僵持许久,夏许淮才像是终于注意到还有候公公这个路人甲,笑了:“像候公公这样做事如此妥帖的人,都抖成了这般,可见这宸英殿的确是冷了些,是得去多领些炭火回来才好。” 夏许淮的笑并没有安慰到候风,反倒令他更心惊胆寒地微微抖了都身子,附和道:“殿下说的是,老奴该死,这便带人去领。” 而后再加了句告退便踩着细细的小碎步出去了,走得又快又稳重,生怕被后面的人喊一句“且慢”,不消多久,便出了殿门。 夏墨时瞧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依稀辨出了点欢快的意思,他想了想,唔,可能是欣喜于送上门的借口可以叫他脱身吧。 待屋里只剩夏墨时与夏许淮二人之后,夏许淮便收起了脸上戏谑的笑容,恢复了稍微正常的模样,道:“陛下可还记得,你昨夜的所作所为么?” 还别说,这番话被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也挺吓人的,真是白瞎了那副好容貌。 他可以说自己记不大清了么?夏墨时皱眉努力回想,试探性地用手指头比划出来,支支吾吾地说:“约莫,想起了,一丁丁,点儿?” 夏许淮一个扫眉,一双丹凤眼瞥了他一眼,夏墨时补充道:“我当真,亲,轻薄于你了?”亲了他是真的,但暖没暖被窝,夏墨时真不记得了。“被窝,你暖的?” 可能是觉得这怂样实在有碍观瞻,夏许淮冷呵一声便移开了视线,毫无波澜地开口:“陛下不是说我是冰块脸,冷得都快能冻死人不偿命了么,既然如此,还能暖被窝?” “呃,你可能听错了,我是说你最暖,待人都很好。”大佬,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真的错了! “所以适合暖被窝?”夏许淮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啊呸,打死我都不敢了,醉酒后的自己,还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啊! 夏墨时再次祭出了已经许久没用的招牌傻笑,打着哈哈:“一时玩笑而已,摄政王别太当真哈。”一时没刹住,舌头已在脑子之前又补问了一句,确认道,“所以,这被窝?” “哼,想得倒挺美。”夏许淮终于没好气地给了个确切答复,“只不过是陛下昨日酒醉无状,吐了自己一身,宫人们又都恰巧不在,微臣担心陛下着凉,就顺手帮忙把您衣服扒了,给你丢进了温泉再唤人来帮陛下沐浴更衣,而已。” 夏墨时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十分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酒,以后还是少喝些吧。” “哈哈,这不是昨日宫宴,才多喝了两杯么。” “您这杯子,还挺大呀。” 顺着夏许淮的视线看了下地上特意保留的罪证,一、二三,妈耶,足足有三坛,其中还不包括碎了的那只,夏墨时心虚地保证:“呃,以后不会了。” 毕竟这发起酒疯来,做的事情还挺惊世骇俗蛮吓人的,关键是他以前也没喝这么大,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那样的一面,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现在想起来,居然觉得那触感还不错? 卧槽,他一定是酒喝得太多,脑子还有点不太清醒了。 欣赏够了夏墨时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绿,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颜色,夏许淮放过了这一茬儿:“微臣昨日穿在身上的外袍被酒水打湿了,不知可否暂借一件?” “当然当然,你自己去衣柜里找,看上哪件就拿去。”夏墨时倒是没想那么多,反正俩人身形也差不多,只不过,“可能你穿着略有点短,或许不够和暖,你多担待一下,或者,我差人去摄政王府将你衣服取了来与你换上?” “陛下这般大张旗鼓,是打算闹得满城皆知么。”说话间,夏许淮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无妨,我虽为文臣,却也算是习武之人,不至于如此孱弱畏风。” 夏墨时:“……”作为一个畏寒的东北人,夏墨时深深觉得自己被内涵成一只弱鸡了,可对方的话语里没有半个漏洞,也没有点名道姓,却又叫他根本无从反驳。 就在俩人快要僵持不下之时,夏许淮率先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静,唤人来将这一地垃圾收拾干净了,而后才有几个统一穿着灰溜溜的衣服的内侍端着餐盘呈一列纵队进来了。本着友好相处顺带赔礼请罪的想法,夏墨时就留了夏许淮一起享用据说是御厨新开发的点心和粥,夏许淮也顺嘴答应坐下了,于是俩人一起吃了个丰盛的早膳。 当然,饶是这么着,夏墨时也没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三十,不仅是除夕,还是夏许淮的二十六岁生辰,万幸,他做好的宫灯还在。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夏墨时特意准备了这个礼物,并打算请他在宫里再吃顿火锅,以示庆贺,同时,摄政王府也没落下,夏许淮依旧没有拒绝,环抱着手臂看他忙紧忙出。 由于早膳吃得晚,夏墨时干脆把午饭给省了,打算到下午的时候直接起炉上锅子,不过在快到申时的时候,宸英殿来了位不速之客,顾延。 原本夏墨时觉得夏许淮大概不太想看见他,尤其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更应当追求个顺心遂意。但按照顾延的说法,年关时节,独在异乡为异客,倍感凄凉,不如找人凑一桌,思来想去,也就夏墨时这里稍微有点人气。 夏墨时想了想那破旧凄清的流风殿,同意了,难得的是,夏许淮也没反对,至少没有当面同顾延杠起来,只是在下筷子的时候,动作格外精准。 那清隽端方的仪态,虽然看上去漫不经心,但夏墨时却有种他在专门盯着顾延筷子的方向的错觉,不然为什么他几乎每次都能抢在顾延下手之前夹走点什么,然后,面对对方的白眼,淡淡地说一句:“抱歉。”而后等到下一波,继续如此操作,偏偏又不失其从容风度,好不自在。 好好的一顿火锅,因为有了顾延的加入,愣是叫他们吃出了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期间,顾延多次在夏许淮与夏墨时之间来回打量,总觉得这俩人之间好像有点怪怪的,虽然不大能说得上来,但就是变得不一样了。 还不等他思索出个什么苗头,就被夏许淮的筷子给搅和得没了思绪,习惯了吊儿郎当的顾延哑然失笑:“幼稚。”回答他的,是夏许淮的一声冷笑。 此时没有旁人在,只得由夏墨时充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这大过年的,大家吃得开心些,不够再命人上些菜和肉上来,酒,哦,酒就不必了,来,喝杯香茶解解腻,尝尝,南边进贡来的翠兰,泡开之后的,枝叶舒展开来,不仅形状好看,口感也极佳。”说完倒了三杯出来,一人一杯。 顾延听见“翠兰”二字,口中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两秒,囫囵吞下之后,遂放下玉箸起身告辞,扭头边走,一只手朝身后摆了摆:“方才吃得急了,胃有些不舒服,暂且告辞,二位慢用。” 瞧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架势,倒是与夏许淮挺像的,就连被玉树临风的身影,也跟他一样,透露着孤寂清冷,与素日里不着调的纨绔毫不沾边。 当然,夏墨时也只是在心里暗自小声哔哔,没有缺心眼地嚷嚷出来,反而还在吃得差不多,夏许淮将要出宫的时候,摘下了墙上挂着的两盏宫灯,并祝他生辰快乐。 夏许淮垂眼看了看手上的一对玩意儿,听到夏墨时在抱怨顾延不知发什么脾气,提了一嘴:“翠兰正是他母国之物,想必是思念家乡故园了吧。” 经过这些时日的厮混,不是,是相处,夏墨时多少也明白,顾延对南疆那片故土的记忆,应当是不愉快的。 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之后,夏墨时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苦恼着自己还没哄好眼前这位大爷,又不厚道地给顾延这位酒友添堵了。 夏墨时不禁感到纳闷,他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乱七八糟的? 第十五章 夏墨时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见夏许淮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提灯夜行,端正姿态之间又不乏两分超凡脱俗,俨然就是一棵行走的临风玉树。 手中两盏灯散发出莹亮的光芒,将他雪白的衣裳照得更加发亮,整个人周围犹如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又柔和的光晕,看上去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冷硬而多了点温情与柔软,只是,其孤寂意味仍旧不减,仿若天下之大,却怅寥到仅剩他一人而已。 摄政王府距离皇宫,也不过就是两刻钟的脚程,可天上的飞雪却也仿佛知道今天是人间狂欢的日子,跟来凑了一把热闹,飞得肆意欢快,待夏许淮回到王府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被厚厚一层白色给罩满了,看门的守卫人几乎都要以为是谁家堆出的雪人成精了。 “王爷。”他们看着那满身的雪都替他觉得冷,然而夏许淮本人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面不改色地抬脚跨过门槛,不曾停留片刻。 守在檐下的管家在看到他步入视线范围的第一时间就撑着伞上前,心疼地念叨着:“雪下得这样大,公子怎么也不差人来说一声,我们也好派车马去接您回来。” 四下无人之时,他们还是唤他为公子,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熟悉的称呼,也是难得能触动夏许淮心底深处柔软的记忆之一。 夏许淮没有犟,顺从地被许阳推进更衣间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没过多久,许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进来,考虑到夏许淮已经用过了晚膳,托盘里又放了一个小小的空碗,夹了几筷子到小碗里,多少是那么个意思。 夏许淮接过:“阳叔,你也坐下一起吃点,就当是,陪我聊聊吧。” 管家点了点头,自如地动起了碗筷:“公子,是在担心北境么?” 夏许淮默不作声,许阳继续说道:“日后,他们会明白公子的苦心的,其实怎样都没关系的,我们知道就好了。” 这句话像是给了夏许淮一针强心剂,他嗯了声,嚼了口龙须细面:“阳叔的手艺还是那么好,本来不饿都被勾起食欲了。”说得管家更慈祥地笑了。 窗外不知哪家放了几个硕大的孔明灯,夏许淮不经意间的一个抬头,缓缓升空的灯火正好映入眼帘,照亮了眼底的璀璨,令他暂时忘却了那些使人不快的事情,雪夜下,主仆二人之间的氛围温暖而美好。 屋外飘雪似飞花断断续续地款款落下,屋内各人各梦睡得或深或浅,是夜,整个上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下,天地间只有细微的沙沙声,及至后半夜方停。 次日清晨,太阳早早地升起,雪后初霁的空气冷冽而清新,站在久违的阳光里,猛吸一口之后便觉神清气爽,虽然一半是被冻醒的。 年关停朝,夏许淮不用去皇宫处理公务,夏墨时也不用分神去应付那些心怀鬼胎的文武百官,甚至连前一天还令他苦恼的顾延也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大早就摇着把折扇来找夏墨时,说是要带他去宫外吃糕点喝酒听小曲。 对于顾延能够自由出入皇宫这一点,夏墨时觉得,他可能对质子这个词有什么误解,之前听顾延说客居,没想到他真的就跟暂时来大祁做客那般逍遥自在,夏墨时甚至觉得,就算是他,也比不得顾延的境况。 这般不受拘束,只要不涉及夏许淮设下的底线,只要不出上京城,想去哪儿去哪,想干嘛干嘛的质子,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夏墨时考虑到自身的酒量是个忽高忽低的东西,酒醉之后的表现更是玄之又玄,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一样,搞不好就把自己给烤了个外焦里嫩,遂找了家茶馆。 春节期间,哪儿哪儿都是人山人海,就连这个素日里清幽冷清的茶楼,此时也不免有了些许人气,虽谈不上座无虚席,但包间是都被人包圆了的。 两人既没骚包到非包厢不进的地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于是就径直坐在二层的阁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天,点了碟瓜子磕得咔咔作响,偶尔塞几口长相精致的点心。有时候,楼下说书人讲到了兴起之时,他也会捡那么几句精彩的情节听上一听,也许是听惯了相声,时不时还会高声喝彩,总的来说是个挺捧场的听众。 夏墨时磕瓜子正磕得起劲,大有要再来一盘的意思,却听见隔壁那桌人说起了前几天刚和夏许淮吵了一架但却没讨到什么便宜的曹国公,不是他刻意要偷听,实在是他们谈得太神采飞扬太不低调了,那音量恨不得让整个楼里的人都听见,好叫大家领略一下自己点评时事的风采。 “摄政王还是很仁厚的,仅是斥责一顿之后再令其反思一段时间而已,虽说是软禁,可到底也比蹲大狱来得要好些吧,真不愧是英明神武的摄政王。”呵,看不出还是夏许淮的小粉丝呢。 “曹国公有没有谋反不重要,只要摄政王一句话,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嗯,他知道了,夏许淮的确是宽宏大量,所以你们如今编排他都编排得如此光明正大,不仅不怕隔墙有耳反而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广而告之是吧。 一位稍微年长几岁的褐衣青年总结道:“上面的意思岂是我等平民百姓可以揣测得透的?反正摄政王总是为了咱们祁国好就是了。而且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咱们的陛下太过软糯没有主见,摄政王怕他被人蒙蔽了去,这才辛苦至厮。” 夏墨时一时无语,所以,这些吃饱了撑得在这指点江山的几个人说到最后,所幸将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是吧,听着他们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夏墨时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许久,也只是大喊了声:“小二,结账!”而后将银子往桌上重重拍了上去。 路过那几个小年轻的一桌时,在他们头顶上方怒气冲冲地说了句:“这大过年的,怎么还有乌鸦叽叽喳喳,吵死了,不知道有个词叫死于话多吗?兄弟,咱们换个地儿逛逛!”喊完之后通体舒畅地同顾延走了,也不管身后几人骂他神经病或是其他什么的。 暗处,沈云祺朝那边多扫了几眼过去,暗暗记下了那几个人的样貌特征,才捏着剑跟上了夏墨时的步伐,隐在顾延看不见他,但他能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地方,时刻注意防范着四周的动静,默默守护着他们,准确来说,是确保夏墨时的安全。 也许是否极泰来,从茶楼出来后,直到他们于落幕时分满载而归,都再没听见半句关于政事的不舒心的言论,走街串巷之间,听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所见之物还有不少新奇的物件或是香气扑鼻的小吃。 资产阶级夏墨时豪气地将看上的全都打包带走了,那些隐身在暗处的人也不得一个接一个地现身,只为了替他拎包提袋,偏偏在这条整齐划一的队伍前方,言笑晏晏的两位自成一道风景,也难免引人遐想,毕竟夏墨时和顾延两个人都是长相不俗的男子,行走间,还能听见几句对他们的赞叹。 又不小心听见了的夏墨时甘拜下风:“你们这,哦,这的民风都如此开放么,还是我该夸一句,上京城真不愧是一朝国都,百姓的见识如此广博。”嚯,这包容程度,就连二十一世纪的公民恐怕都要向你们好好学习学习。 顾延却不以为意:“人么,尤其是女人,瞧见不属于自己的优秀男人,大概会更愿意没有任何别的女人能得到他。反正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你,他们这样说,本公子就权当是他们对我外貌的高度认可罢了。” 说完还甩开手中捏了一路的扇子扇了扇,冷不丁中招的夏墨时的身子抖了抖,也不知是被恶心到了还是被扇子带起的风给冻着了,顾延发出豁达的笑声,夏墨时抖完了之后也提气跟上。 顾延觉得方才夏墨时脸上的表情很是丰富多彩,就跟变脸艺术似的,一瞬一张脸,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又忍不住地调侃道:“怎么,跟我凑一对,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本公子打小就丰神俊朗,我看你也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不正是登对得很么,还是说,你害羞了?” 羞你个大头鬼! 夏墨时抗议:“凭什么我就花容月貌,你就丰神俊朗,从小你夫子没教你么,那可是形容大姑娘的,老子是汉子,身高一米八的大汉子,英俊潇洒的那种!” 顾延唔了一声,继续不怕冷地摇扇子,作出一副无奈又纠结的样子:“哎呀呀,我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会当真瞧上我了吧,怎么办呢,虽然我并没有龙阳之好,但是为了兄弟你,也可以稍微牺牲一次的。” 夏墨时十分不雅观地抬脚踹了出去,以一记飞毛腿给了他有力的回应:我牺牲你奶奶个腿儿! 第十六章 古往今来快乐的日子都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初八,也是要复朝的日子,当然,在家闭门谢客了许久的曹国公亦在其列。 往年夏墨时作为一个苦逼打工仔,老板都是这么说的: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一般是在初八开工。但是,几乎每次都能遇到突袭导致休假提前中断,如今他自己成了领导,倒是终于能安安静静地休息了这许多天。 可大概就是因着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放肆地松快过,这段时间都过着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乍一开朝,还有点时差没倒过来,便坐在龙椅上听得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际,一句雷鸣般的“报~北境传来捷报,传来捷报!”将夏墨时给吓醒了,撑着头的手一歪,整个人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去。“我军大败北戎,一举攻入了北廷王宫。”“咚”的一下,夏墨时的头磕扶手上了。 众人皆被这个巨大的喜讯蒙蔽了双眼和大脑,哪里还会分神去注意殿上的皇帝表现是否得当或可有失仪,要不是碍于夏许淮这么个大活人在这,都想直接出声催促着那人赶紧把好消息说具体一些,最好是把胜利的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一五一十地呈禀出来。 那人先将战报交由夏许淮亲启,过目之后又丢回到他手中,在摄政王的示意下,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 大体意思就是曹国公之子曹闵被擒之后,不出两天,曹国公意图与北戎合作被摄政王软禁停职查看的消息便抵达了北境,北廷深以为曹国公被摄政王针对了,觉得这正是个拉拢曹闵的好时机,就对他百般劝说,曹闵先是不从,后听闻父亲受罪便答应投诚,条件是要救他父亲的性命并保住他曹家满门荣华。 岂料这只是曹闵的将计就计,甚至就连他被擒也是夏许淮早先设计好的一部分,只是没想到曹国公消息太过便利,又因太过关爱儿子而险些坏事,只得先将其幽禁于国公府内,曹闵继续在敌营周旋,在双方的配合之下,依靠曹闵提供的军情,北戎果然取得了几场胜利。 就在最关键的那场战役到来时,北戎已对曹闵有了足够的信任,也就是这份信任,才使得曹闵的反戈给了他们致命的一击,按照夏许淮的意思,整个王室贵族一个未留,至此,北戎小国终将不负存续。 如今,曹闵已经派了心腹在进行收尾工作,自己则亲自押运着从北廷王室缴获而来的各路珍宝,正在返京的路上。 “摄政王真是好计策!曹将军也真是好胆识,有勇有谋。”说话的是一个惯爱和稀泥的老臣,对着曹国公恭喜道,“令郎立此战功,今后想必平步青云不在话下,真是年少有为,虎父无犬子啊!” 曹国公冷着脸回了个礼,那人自讨没趣也就没再聒噪了。 一直静静站在列队中未曾一动的姚明何也扭转出一个幅度,侧对着曹国公:“幸而陛下未因你的莽撞劝谏便亲赴战场,否则就坏了咱们英明神武的摄政王与令郎的计策了,再者,陛下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有大罪过了。” 也不管曹国公铁青且羞愤的老脸,拱手对夏许淮表了个歉意。 夏墨时总有种自己又被羞辱了一遍的感觉,可他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现在还不明白,夏许淮当时对他的谩骂只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他不适合打仗。即便可能只是出于不想他扰乱计划的缘故,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夏墨时的另一种保护,只不过那种形势下说出的话有些伤人伤他自尊罢了。 偏偏那么凑巧,他当时的心理承受能力又有点过于脆弱,才导致了那晚的矫情,才有了后面的醉酒无状以及再之后的尴尬突发状况,使得他这段时间不得不远着夏许淮些。 刚来始的确是他在下意识地躲着夏许淮,可后面几天好不容易等他鼓起勇气想去道歉,却又被王府的管家招待着灌了一肚子茶水,所以这几天他都没能在私底下见过夏许淮,今天还是除夕夜之后俩人才见的第一面。 “陛下,待曹将军班师回朝之后,还需好好封赏有功之臣。”明明是一句替人讨赏的话,夏墨时却觉得被夏许淮生冷的声音说得杀气十足。 姚明何侧目多往那边看了一眼,心下思衬着:“有功之人当赏,谁当罚呢?” “自然,曹将军大义报销家国,带领边关将士们在战场力搏厮杀,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我大祁的安康盛世,朕怎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夏墨时说得慷慨激昂,转而询问夏许淮,“摄政王以为该当何如?” “战死的士兵们,厚赏其家儿,保其亲眷无虞;受伤无法再参军者,赐其良田及一定数额的银钱,使其耕种无忧;余者有另立战功者,着吏部及兵部考量后对其品级擢升情况进行评定。”夏许淮摩挲着下巴,思索道,“至于曹将军……” 曹国公迅速打断:“犬子身在其位,保家卫国抵御外寇乃是其职责所在,无需再多嘉奖,陛下与摄政王好意,臣与犬子心领了。” “曹国公果然是一片丹心。”夏许淮没再多说什么,关于功过赏罚也未下定论。 然后又是一群人对着曹国公恭维,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蹦,夏墨时感觉自己仿佛听了一个群口相声,明明是相同意思的一段话,却硬是被他们说得别出心裁,无论是从句式还是措辞上,句句不重复,令夏墨时这个高考语文才堪堪过了及格线的语文学渣甘拜下风望尘莫及,简直就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曹国公作为群口当中最沉默寡言的C位,脸上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不管是谁,都一律挂着疏离又自然的职场笑,不倨不傲地一一回礼,一时之间,群英殿中布满了春节时走街串巷互相拜年的氛围——虚伪且不单调的其乐融融。 待到散朝,君臣之间相互交代之后,曹国公一马当先地出了殿门,并逃也似地走得步步生风,从其姿态看来,完全体现不出岁月留给这个年龄的他的半点痕迹。 不同于曹国公,姚明何却是故意慢了几步,等到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之时,殿里还剩下他与夏许淮、夏墨时并候风四个,颇有眼色的候风一瞧这架势,立即不动声色地从后门退出去了。 “这一切果然都在摄政王的掌握之中,以战止战,摄政王果然是杀伐果断的第一人。”姚明何鞠了个躬,“明何不才,先前若有出言不逊的地方,还望殿下海涵。也恭喜——陛下正好借此良机肃清军中的一部分蛀虫。” “姚大人过誉了。”夏许淮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给他,轻轻点头算是接下了他这句不算夸奖的夸赞,道:“况且你我之间,也谈不上什么海涵不海涵的,总归你我的心是一样的,姚大人有劳。” “啊,殿下说得对,你我的心是一样的。臣告辞。” 擦身而过的时候,姚明何听到背后传来夏许淮的声音:“我素来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可那些人的自作聪明却是,愚蠢至极,令人生厌。”记忆中,这还是姚明何第一次从夏许淮的口中听到他提及自己的喜恶,令人觉得,这终于像是个正常人了。 姚明何装作不知,继续往前走,夏墨时却因为夏许淮的这句话,脸色先是白了一阵,随后又变得白里透红,不是吓得,而是被气的,气他,也气自己。 纵然他一直觉得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才比较附和这个傀儡皇帝的做派,在夏许淮的安全范围之内,可为什么,当夏许淮真的用这种近乎谴责和蔑视的眼神望着自己,说出这段话时,他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心里满是失落与挫败呢? 他是在说,他讨厌自己么?他夏墨时也是他夏许淮口中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当中的一员么?说不上来为什么,夏墨时感觉自己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透气的时候,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思来想去,也只说了句:“当日,多谢你在朝堂上的维护,先前我气你毒舌,是我不该。” “不必,诚如曹国公所言,为国分忧乃是我等的本分。至于您说的毒舌,却是陛下冤枉微臣了,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如今的你,确实没有率兵领将之才,也的确不能亲身涉险。” “你……”夏墨时越发气闷,这不就是在变相地说他不仅笨而且怂么。 就在他快要变脸之际,夏许淮从兜里摸出了两个油纸包着的小方块,塞到了夏墨时的手中:“你不要多想,字面意思而已。时辰尚早,你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再过几日,可有你忙的时候。”说完转身就走。 夏墨时纳闷地拆开了其中一块,发现这好像是块奶糖?就是长得有点抱歉。他更加不得其解了,这无端端地送他两块奶糖,到底是个啥意思? 第十七章 夏许淮嘴角勾起轻微的笑意,踏出殿外时,眉眼复又冷峻如初,殿内的夏墨时仍旧捧着两块小东西端详着。 纳闷归纳闷,他虽还没寻思出个所以然来,却顺手将掌心里那块疑似奶糖的玩意儿丢进了嘴巴里,舌尖舔了下,细细回味着。还真别说,虽然它长相有点对不起人民群众,但味道还真不赖,颇有点儿时记忆里的那种感觉,还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这么一想,味蕾上的享受仿佛刺激到了他的记忆神经,有一个场景猛不丁地弹了出来,正是除夕夜的前一晚,宫宴之后他撒酒疯的那次。 夏墨时踉跄着脚步,不在意地挥了挥袖子,迷迷糊糊地说,“我没醉,谁说我喝醉了,我就算是真的醉了,那也是被你身上的味道给熏的。”说着,夏墨时还凑近了一点,像只警犬一样在夏许淮的脖颈处用力嗅了嗅,活像个变态似的,“我想吃奶糖了,桂花味的。”然后说完,才彻底晕过去了,至于倒在哪儿,他就不清楚了。 所以,因为他说想吃糖,夏许淮才特意给他揣了这两块糖?如愿以偿地尝到甜味的夏墨时心情稍稍放晴,一双本就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看上去更加笑意满满。 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承夏许淮吉言,大事小事堆一起地接连上报,有些是过年期间积压的公务,有些则是跟此次北伐之战相关的具体事宜。很快,御书房里的奏折堆得小山似的,须得夏许淮与夏墨时俩人日夜不停地共阅,才勉强跟得上奏本堆叠的速度。 十日间,夏墨时都安安静静地来御书房报道,将夏许淮分给他的文书处理了,当然,以他目前有限的软笔书写能力,写写阅字还行,写一两句简单的话也还凑合,但若遇上那种比较复杂的,就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为了不伤眼睛,多半是请摄政王殿下代笔,自然,回复在上面的内容也是经过二人和平商议之后的结果。 经过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下来,夏墨时和夏许淮之间仿佛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相处模式,桌上摆着一碟温热的茶点,饿了或是馋了就拈一块,闲得发闷了就随意聊两句,即便大多数时候都是夏墨时在说,夏许淮在听,甚至连夏墨时自己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可就是这样的工作模式,哪怕只是相对静坐一天,也没有拘束或是别的不自在的感觉,一来二去的,就连夏墨时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当初对夏许淮心生的那种敬畏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淡薄起来,有时候,还会忍不住想多关心他一点。 这段时间夏许淮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下朝之后直奔御书房,连一日三餐也是在这里解决,到了更深露重的夜间,再独自沐浴着寒月的清辉,等着冷冽朔风回去,挺拔的背影坚毅如山,与夏墨时缩成一团做小虾米状的样子截然相反。 对于他这样不怕冷,夏墨时表示由衷的佩服,也担心这日复一日的重压与严寒风雪的交加凌虐之下,会把这棵风姿绰约又挺拔的玉树给吹倒。 这日,又是一场天降飞雪,夏墨时便提议道:“这里太过冷僻,不如搬去我宫里偏殿的书房,那儿较为和暖,如何?太晚了还可以直接在宫里住下。” 但夏许淮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对他一片体贴之心的感谢之情,相反,脸色还更难看了两分,执笔的手也不自然地顿了顿,停在半空,笔尖的朱砂眼看就要滴落,夏墨时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用掌心接住了它,并按住了夏许淮的手,借着他手的力把笔放回了笔搁上。 “反应不用这么大吧,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宫里也没什么女眷,完全用不着避嫌。” 而且理论上来说,他都能把顾延安置在宫里,虽然是座冷宫,但也差不多是把这当做自己的后花园了,没道理让他在这住下还吓成这样了吧。况且,夏墨时甚至觉得,这世间恐怕也没什么事能够叫这位爷感到害怕的。 夏许淮仍是沉默不语,夏墨时继续叨叨:“你不觉得这里太冷了么?要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你很在意,我生不生病?”夏许淮声音里有些异样,夏墨时心想,也不知是不是被冻的。 “是啊,这数九寒天最易感染风寒,摄政王身为顶国之栋梁,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说着,夏墨时别过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用娟帕擤了擤鼻涕,“诚然我很怕冷,但我方才的提议,真是为了你考虑的。” 夏许淮僵硬着背脊,目光怔怔地盯着夏墨时手心的红点,收回了自己的手,握成拳隐入宽大的衣袖之中:“是臣思虑不周,陛下先回宫休息吧。”重新舒展开的手开始收拾书案,解释道,“我没有不让你参政的意思,只是身体要紧,此处确实阴寒,你年前才病过一场,还当好生保养。” 夏墨时不明白他为何对他的宸英殿那么有偏见,也不明白为啥他更宁愿待在这比冷宫都更偏更冷的地方办公。 不过,夏墨时还是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外加不要脸的坚持,将夏许淮劝得烦不胜烦,不得不答应将这一坨纸山书海挪去宸英殿偏殿小书房中。 终于回到自己地盘的夏墨时犹如一直撒欢的兔子,其主要表现就是话明显变多了,夏许淮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感觉自己脑子里装了一个马戏团,只有声音的那种。 他轻轻捏了捏眉心,舒缓一下之后,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要对夏墨时进行镇压,然而,仅仅是被他的犀利的目光一盯,夏墨时就安静了下来,如同一台被卸掉了马达的发动机,乖巧地继续静坐着。 蹦跶了一上午又出了不少汗的夏墨时怀疑自己可能有点低血糖,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便在用过午膳之后爬回了自己的床上,打算补个觉回回血。 入睡之前,还不忘吩咐候风:“你带些人去将隔壁的上阳宫清扫出来,准备好被褥火盆暖炉之类的起居用具,看天色,晚间恐有大雪,暂且先让摄政王在宫中住下,免遭来回奔波行路之苦。” 宫人们领命,手脚麻利地干活儿去了,夏墨时也睡得死沉。直到夏许淮兢兢业业地批阅完今天的公文之后,夏墨时还是不见踪影,夏许淮也没在意,反正有他没他差别也不大太,就是突然觉得宁静了不少。 他挺了挺腰杆,提起夏墨时特制的不怕风雪的夜明宫灯往外走去,候公公踱着小步过来将人往上阳宫请:“陛下说,雪天路滑,天寒地冻,担心摄政王受凉,便命老奴等收拾好了上阳宫,请摄政王尊驾移步上阳宫,今日便在宫中暂且住下。” 夏许淮怪异地看了候公公一眼,这当真是那个人会说出的话么? “有劳他费心,不过还是不必了,摄政王府也没有很远,不过就是两刻钟的事,再者说,本王还不至于连这点冷都受不住。”想当初,更冷更艰苦的日子,他不是也熬过来了吗,现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固然是不值得王爷放在眼里的,可这多少也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啊,陛下对王爷的关心,老奴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再三叮嘱我等务必要安排摄政王留宿宫中。” “他在哪儿,我亲自去找他说,郑重写过他的好意,这总行了吧。” “这……”候风有点为难,“老奴自下午领命之后便一直在上阳宫,并未见到陛下,此时,应当正在看新得来的那本游记吧。” 夏许淮提灯打头阵在前面走,出了偏殿来到宸英殿正门,推开门之后,屋里一片昏暗,不见半丝灯火,夏许淮正要关门出去,耳尖地听见一声细小的呓语:“好冷。” 夏许淮回头责备道:“他畏寒,寝宫里怎可断了炭火。” 说完才发现不对,这里分明燃着四个火盆,东南西北四个墙角各一个,他站在这里还隐约有点热的感觉,怎么着也同冷字不沾边儿,莫不是,他病了? 夏许淮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从风雪中带过来的寒气激得他又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又往被窝了瑟缩了一下,夏许淮却被他额头高于常人的温度给烫到了——这明显是发热了。 夏许淮立时发话,让候风去将太医院里留守的御医抓了过来,夏许淮雕塑一般地站在一旁,释放着低气压,冷眼旁观着他们忙前忙后地给他诊脉、开方子、熬药喂药,前前后后忙了将近一个时辰,情况稳定下来,大冬天里给吓出了一生冷汗的太医才终于被放了回去。 灯里夜明珠柔和的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了这个屋子,夏许淮凝视着他安睡的神情,听惯了他的聒噪,倒是难得见到如此乖觉宁静的一面,脸颊上有两朵烧出来的红晕,瞧上去气色不错。 看了下外面的夜色,夏许淮将手中的宫灯递给候公公:“天色已晚,我便不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了。这盏灯留给你,好生照料着他,明早我再来看他,届时若还未好转,哦,应当会好转的。” 夏许淮踏着月色出去了,候风的目光在他和夏墨时以及此刻正在自己手里那盏灯之间转了转,喃喃自语:“摄政王这是,与陛下和好了?” 第十八章 此时距离夏许淮迁住上阳宫,又过去了半月之久,这个正月已经彻底过去,去岁年底的大小事务也处理得差不离了,夏墨时原以为终于能松一口气,谁承想一山放过一山拦。 这日,早朝之上,奏请皇帝选秀纳妃、充盈后宫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上奏的人却从先前的曹国公换成了姚明何。 夏墨时默默想着:也不知该说他忠心还是别有用心,就他刚才提出的几个合适人选,不是出自权贵世家也是与权贵家族关系密切之人,是否真心要帮自己增加助力还不好说,但想要从夏许淮手里夺权的心是肯定的。 但是天地良心,他真的对玩弄权术不感兴趣啊,更不想招来那么一帮杀伤力完全不输豺狼虎豹的女人。 还不等夏墨时想好措辞,夏许淮便态度强硬地驳斥了回去:“如今我祁桐皇朝正是需要君上励精图治的关键时期,万万不可因沉溺于美色而误国误人误己。” 说话间,夏许淮定定地盯着他,仿佛只要夏墨时敢再点头就要扑上去咬他一口将他拆吃入腹,夏墨时被盯得一愣一愣的。 他刚刚一开始没说话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但无论怎样,绝不要答应姚明何的推荐。 其实他又何尝不懂姚明何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呢,不就是觉得他应该借助他即将迎娶的三宫六院的娘家实力来对抗摄政王,改变现在大祁百姓只知摄政王不知祁王的现状么。 可是,他不想。 首先,后宫佳丽三千人的艳福他实在消受不起,就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宫斗剧里,那帮女人整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一个不小心,保不齐还可能出现哪位嫔妃想要干掉自己这个狗皇帝的剧情也未可知,所以说,他还是那句话,珍爱生命,远离后宫吧。 其次,他若是贸然应允了此事,焉知他所娶的人不会是谁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呢?届时,处境只怕会更堪忧。 再者说,即便那些人真的站在自己这边,也十分侥幸地将皇权从夏许淮手里夺了回来,那就一定能够将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再次沦为傀儡么?别说夏许淮压根儿就不是如此草包之人,就算是,就凭他的段数,也大概率会再次皇权旁落于外戚之手,若真到了外戚干政的时候,那后果可比夏许淮摄政王严重多了。 因为最起码,夏许淮对自己还算不赖,以他这段时间的相处来判断,纵然他的态度有点令人捉摸不透,至少是不会想要残害自己的性命,可一旦哪门外戚上台,他估摸着就只有死路一条喽。 大脑飞速地理出了个条顺盘清,得出最终结论时,夏墨时一愣,自己何时变得这般信赖夏许淮了?之前不是一直觉得夏许淮分分钟都想把他拉下台然后取而代之么? 姚明何先是得了夏许淮的一记眼刀,又见夏墨时迟迟未表态,重复问了一遍:“陛下,不知您意下如何?” 夏墨时掐了掐下巴,略微有点不自在地说:“明何的心意,朕心领了,不过摄政王说得对,朕现在无心婚配,更不能因此而懈怠了政事国事。而且,如今刚结束了一场战事,民间又尚未到秋收之季,国库空虚,确然不适合大兴土木。可若是不能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岂不是有愧于被人家父母视作掌上明珠的姑娘?” 眼见夏许淮的脸色并未好转,夏墨时赶紧识时务地顺势推拒道:“许淮说得对,朕现在无心选秀,今后希望明何勿要再提起此事。” 听见最后这句话,夏许淮的脸色才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起来,就连一向因为没什么表情而被夏墨时吐槽为高冷冰山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生动的样子,唇角略弯,竟然再次将夏墨时给迷住了一瞬。 夏许淮注意到他刹那间不经意表露出来的迷离与呆怔,眼角亦跟着弯了起来,笑得越发明显了。 这下,不只是夏墨时,殿内的文武大臣们也俱都注意到摄政王古怪的表情,同时明显感觉得出来,摄政王现如今心情不错,可能又有谁要倒大霉了。众臣纷纷看向姚明何,并不约而同地离他远了些,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呐。 站在近处一直注视着夏许淮的姚明何对他们的动作视而不见,对他们的议论声听而不闻,只是将夏墨时与夏许淮二人间的小小互动尽收眼底。 摄政王之所以这么开心,多半是因为他阻止了自己劝陛下选秀丰盈皇帝后台的事情吧。“真是个阴险小人,不让陛下娶妻,不就是不想让陛下生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好方便自己择日称帝么?”姚明何想了一半,又晃了晃脑袋,自我怀疑,“依我所知,夏许淮也并非是这种人,此事或有内情是我所不知的也说不准。” 心情还算不错的夏许淮并未为难任何人,百官们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只要不当着他们的面发难就好,至于私下如何,他们只当做不知道罢。 下朝之后,夏许淮习惯性地便往宸英殿走去,夏墨时一点儿都不觉得违和,并在一进屋就屏退了随身伺候的所有人,承诺道:“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座皇宫一日,便绝不娶任何一个女人进宫,甚至终身不娶也行。” 不知为何,夏许淮听到他许诺说永不娶妻纳妾,心中还有点小欢喜,并且这种没来由的欢喜还迅速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这时,只听夏墨时又说:“若是你对我还不放心,我可以这就下一道诏书传位于你,我则去江湖浪迹,隐居山野,安分守己地过着我乡野村夫的生活,绝不让人找到我,也绝不给你添半点麻烦。” 夏墨时原以为夏许淮会更开心,却不料他眼中突然就燃起了熊熊怒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瞧着甚为吓人。 夏墨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话了,又有那句话惹他不开心了,难不成是觉得他后面那番话说得太轻描淡写太没有诚意了么? 于是,他只好再次重申了一下自己的立场,右手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你知道的,现在的我无心皇位,让一个失了记忆的我处理这些还不如去外面来得逍遥,我夏墨时若是敢有半句虚言,就罚我天……” 暴躁的夏许淮就地取材,捏起摆放在桌子上的桂花糕,握住他起誓的手,拽着放了下来,软糯馨香的桂花糕猛不丁地被塞进夏墨时的嘴里,又由于丢的太急切,滑到了喉咙处,黏了他一嗓子。 然后夏墨时便悲催地被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的,夏许淮连忙补救,用刚塞完桂花糕空出来的右手给他倒了一杯清茶递到了夏墨时的嘴边:“你先喝了它。” 正当此时,恰巧回来的沈云祺看见了这一幕,立时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了,直接扑通单膝跪下,向夏许淮陈情:“王爷,求您放陛下一条生路,不管是软禁于宫墙内还是流放至江湖或者塞外都行,陛下他从来不曾动过要害您的念头啊!” 沈云祺说得情真意切,声嘶力竭,可他每说一句,夏许淮的脸色就黑上一分,夏墨时忍不住想扼腕长叹:兄弟,你特么能不能把你脑洞收一收呀! “云祺,你误会了,我……” 夏墨时刚起个头,又被面若含霜的夏许淮给打断了,“哦,陛下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要与你这贴身侍卫执手相携,天涯作伴吗?你们倒是十分默契啊!”又低头瞥了地上的沈云祺一眼,“你以为我要对他做什么?是喂他毒酒还是要掐死他?如果我说,要用你的命来换你最爱的陛下一命,你又待如何?” 沈云祺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夏许淮,猛地站了起来,夺过夏许淮手里的杯子,面不改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墨时,沉声道:“望摄政王遵守诺言,保陛下一世长安。” 沈云祺说完便要大义凛然地仰头喝下那一杯“毒酒”,却被夏许淮暴躁地拂落在地,怒不可遏地吼了句:“够了!” 夏墨时这才从懵逼地看戏状态中出来,完了完了,夏许淮真的生气了,兄弟,你害人不浅啊! 只好打着哈哈给沈云祺解释:“云祺你也太死心眼了,他这是在逗你呢,这根本就没有毒,也不是酒,不过就是我刚才被桂花糕给噎住了,他好心给我倒了一杯清茶而已。” 夏墨时一边说,同时一手顺着胸口,艰难地将桂花糕干咽了下去,“好了,没事了,听说你这个御前大侍卫的功夫是一顶一的好,能不能也稍微动动脑子,以后别再这么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了,否则,没被你吓死,也要被你给噎死了。” 即便是要他的命,也不会选这么low的手法,还能叫你给瞧见了去,不然多有损他摄政王光风霁月的高洁形象。大哥,只求您快些走吧,否则,可能夏许淮原本对他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被你这么一刺激,突然转变了想法,觉得:卧槽,这小侍卫说得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他不得凉凉了吗? 夏墨时立刻赶人:“行了,你先下去吧,朕与摄政王还有要是相商。” 沈云祺低头研究了地上的水渍,发现确无异样,看他这位陛下脸上的神情,也不像是被人胁迫在同他说什么违心之话,这才依言出去了。 第十九章 送走这忠心护主的倒霉侍卫,夏墨时对夏许淮表示歉意:“对不起啊,云祺他也是关心则乱,不过,就算我出去说你对我怎么好,估计人家也不太相信。哦,不对,他们应该也不大关心我这号小人物,谁让摄政王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见他一副油嘴滑舌不着调的纨绔样,又听他一口一个云祺叫得亲热不已,对自己则是恭敬非常的一句摄政王,偏生还笑得如此没心没肺的样子,夏许淮深吸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你干脆气死我算了!” 甩下这句话之后,夏许淮便气冲冲地朝外走,就连从大老远开始就看见了他的侍卫们都能察觉到他们的摄政王心绪不佳,于是早早地正好了衣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打算给摄政王请个安问个好,尽量不触他霉头。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来,才发现摄政王在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刹住了脚,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后又转身往里走了,留下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怕不是要去寻陛下的晦气吧。 等他回到宸英殿的时候,正好碰见候公公捧着一件加厚裘衣往外走,便问了一句:“公公这是要往哪儿去?” “回殿下,是流风殿的那位说有好东西要与陛下一同分享,便亲自来将陛下给拽走了,老奴想着,流风殿常年无人居住,恐阴晦湿冷,便想着给陛下多带一件去披着也好。” 夏许淮冷哼了一声:“他倒是好兴致,分明怕冷怕得要命,还整天往外跑。”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好生照看着,若有不妥,速来上阳宫报我。” 候公公对着他远去的背影,躬身应答:“奴才遵命。” 到了流风殿,候风听着里面好似提到什么酒,加大了步子朝里迈去,真是要了老命了,上次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呢,这次可别再让陛下喝多了。 苍天见怜,夏墨时还耳清目明,神识尚在,就是心情不佳,见到候风过来也不过就是淡淡一瞥:“难为你知道我畏寒,还费心专程跑一趟,衣裳放在这,你先回去吧,待会儿我自己会回去。” 夏墨时的话在夏许淮面前不一定多有威慑力,起码在宫人面前还是管用的,于是候公公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回宸英殿待命去了,当然,他也没忘了去上阳宫报备一下。 “他也是关心你,心情不好也别找他们撒气,你看看刚才人家的被你给吓得,别一大年纪还被你给吓出个好歹来。”顾延说是这么说,手上倒酒的动作倒是没见停顿,“这可是藏了三十年的好酒,年龄比你我都大,统共才得了那么一坛子,后劲儿足这呢,可得悠着点喝,别给我糟蹋了。” 夏墨时没同他争,但自斟自饮的架势也没停,反而问顾延:“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说不上来,很多人都说他是个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可他好似风轻云淡的,对什么都不在意,可他若当真那么无欲无求,又为何要做这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摄政王?” 顾延轻笑出声:看来这是已经要醉了,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醉在其中的当事人却仿若未觉,还将今日殿堂上发生的一切,包括下朝之后的争吵全部抖落个干净,顾延从他没有逻辑的叙述里理出了个大概,斩钉截铁地问:“陛下对摄政王,是怎么想的?可是觉得近日情绪波动极大,并且常常不受自己控制?” “他欢喜,你便是止不住的笑意,他生气,你也难以开心,而且,还很在意他对自己的态度,在意他说的话做的事?” 夏墨时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而后,顾延的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劈在他头上:“恭喜陛下,你这是对夏许淮生出了那种感情,开窍了。” “可他是个男人啊!”夏墨时震惊了。 “那又何妨,在我的家乡,喜欢便是喜欢了,与他是男是女有何关系?” 怎么这儿的古人对这件事,看得这么开吗? 顾延继续给他打强心剂:“依我之陋见,摄政王也并非对你不上心。”虽然有点阴晴不定。 夏墨时连连摆手:“我迟早是要离开的,而且他那样的人,我上次只是不小心调戏,哦调侃了他一句美人,那脸色就黑得跟锅底灰似的。” 哟,还敢调戏人了,不错,真是孺子可教,顾延一想到夏许淮那宁死不屈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想着有这么一个人能叫夏许淮打破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表情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遂继续下死命地忽悠:“或许夏许淮是个正经惯了的人,乍然一听,有些害羞罢了,但只要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打开天窗说亮话,迟早会将这疙瘩解开的。” 夏墨时刚被吓醒的脑子又被他给绕进去了,迷迷糊糊地歪着头,思考着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刚一起身,又栽回到椅子上——醉过去了。 看他睡得差不多了,顾延才给夏许淮报了个信儿,然后等夏许淮过来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说:“还记得我之前同你打的那个赌么,想来该是我赢了,只是没想到,你栽得这样快。” 夏许淮完全不想理他:“无聊至极。”捡起候公公准备的大氅,将夏墨时裹了个严实,像拎鸡崽子一样给拎上了轿撵,将人送回了宫。 夏许淮对他副醉猫样打量了一番,还行,这次醉得还挺彻底。 “殿下,这是流风殿那位送过来的,说是陛下方才点名要的美酒。” 夏许淮头也不抬,继续端详着眼前这人恬静的睡眼,栽不栽的,与他人何干? 候公公端着一壶酒,进退两难之际,床上的醉猫子醒了,第一句话却是:“酒,酒在哪儿。给摄政王送去。” 候公公小心翼翼地往夏许淮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敢动。 夏墨时蹿得一下走到夏许淮面前,以为自己还在刚才的梦里,梦里他似乎和夏许淮吵了一架,吵着吵着,那人就不见了,搞得他一肚子憋得都快发酵了。 如今见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了防止夏许淮又跑了,直接上前拽住他的领子:“我还没说你阴晴不定呢。你永远都是这样,令人猜不透你何时开心何时生气,更不知道你为何生气,还得担心你会不会一个不爽就看我不顺眼然后就把我干掉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个宠物,还是个不受主人喜爱的宠物,命运分毫不由己,此刻不知彼时身在何方,是否无恙。” 想到这些天的憋屈,夏墨时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夏许淮,与其每天都过得这般提醒吊胆的,倒不如来个痛快的,要杀便杀,要放便放。” 夏墨时一顿劈头盖脸的控诉将夏许淮说得一愣一愣的,随侍一旁的宫人们听着瞧着也不禁为这个皇帝捏一把冷汗,生怕摄政王真的把他给结果了再顺便把他们这些目击者给杀人灭口。 夏许淮却只是把他们都挥退了,宫人们鱼贯而出,在心底默默祈祷陛下自求多福,顷刻之间,偌大的宫殿里便仅剩下他们二人。 已经许久没听过别人对自己直呼其名的夏许淮正站在夏墨时面前,听他一遍一遍叫着自己的名字,虽然没几句好话,但却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瞧着那正在喋喋不休一张一合的嘴唇,他还有种想要狠狠亲上去,以吻封唇的冲动,所幸还保留了几分神智,耐心地听夏墨时时断时续地东拉西扯。 “算了,我刚刚只是气话,其实我还是想好好活着的,毕竟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对,我想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过上优渥的生活,再也不用看领导脸色过日子,也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每次甲方爸爸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待命。” 夏墨时的这番话,夏许淮听得不是很明白,什么叫甲方爸爸,二十四小时又是哪国的说法,是十二个时辰的意思吧,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夏许淮还是面带微笑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虽然这不是我的家,但起码你让我丰衣足食了,还是不错的。不过,你们这还是太讨厌了,每天都要那么早上早朝,你说你那么勤劳,日日晚睡早起的,真不怕哪天就猝死了么?” 夏许淮面部表情变得越发柔和,温声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这是我的梦,你不许说话,更不许问我。”夏墨时上手捏了捏眼前人的嘴,“他还说我喜欢你,我好像真的喜欢,卧槽,老子什么时候弯了?” 夏墨时偏头露出了纠结的小表情,给自己和夏许淮倒了一杯酒,强行干了个杯,见夏许淮还处于微笑状态,暗道:“这个梦境果然真实,又真实又虚幻,他居然笑得这样久。” 不过短短一日,夏墨时已经能够接受自己弯了的事实,还想趁着这个梦还未消失,抓紧时间将能占的便宜都占了,于是顺从自己心意,扒着他的胳膊,重重地亲了那人一口。 第二十章 夏许淮口腔里还残留着方才被夏墨时灌入的酒的味道,唇上则是夏墨时并不陌生的触碰,虽然有些不得法门,啃得毫无技巧可言,夏许淮一动不动地站着,乖乖配合着夏墨时,甚至还在夏墨时一个趔趄时扶了一把,而后迅速反客为主。 不同于以往,如今夏许淮主动且自愿地掌握着节奏,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并让夏墨时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亲到腿软。 纠缠间,二人不知不觉就将阵地转移到了帘帐之后铺得又厚实又和暖的龙塌上,夏许淮对着醉鬼低语:“这可是你招我的。” 醉鬼急不可耐地将他拉了下来,并尽其所能地撩拨着他,虽然生涩,但却有效,于是,接下来便是几个时辰的不可描述,到后来,其实夏墨时的酒意已然发散得差不多了,可他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便只好继续躺尸、听之任之。 意识朦胧间,还感觉到有人用毛巾帮他擦着身体,待周身清爽之后,才彻底睡过去了,在闭眼之前,夏墨时想着的却是:幸好明日是休沐,可以睡到自然醒。 次日,在没有人催促的情况下,夏墨时凭借自己的生物钟,在巳时睁开了双眼,腰上横亘着的手臂第一时间就让他的头脑恢复了清醒,夏墨时当场震惊——他居然,拉着清心寡欲的摄政王夏许淮酒后乱性了! 一个多月的那次乌龙还没过去多久,昨晚更是进行到了最后一步,还那么疯狂,夏墨时揉了揉自己腰侧被人用力掐出的一片青紫,忏悔道:“都说小酌怡情,可大醉却伤身呐,难怪我都没见过夏许淮喝酒,原来他酒量比我还不如。嘶~疼死老子了。” 夏墨时抚着快要炸裂的太阳穴,暗自下定决心:今后他一定对酒这种东西敬而远之。 夏墨时放慢了速度轻轻挪开了某人搁在他腰间的手,挪动的过程中还颇有闲心地欣赏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而后才蹑手蹑脚地下床了。 自由之后的夏墨时忍着不适,重新从衣橱中随手拿了一套便服,慢吞吞地动作歪歪扭扭地换上,不知缘何,他竟然觉得,这种不适的感觉仿佛有点熟悉,就像是他曾经经历过一般。 夏墨时觉得自己疯了。 想他之前分明就是个铁直的直男,别说同性了,就是异性也没接触到这份上,仅有的与人亲密接触的经验也不过就是除夕前夜亲了夏许淮几口顶多再摸了几把,再就是昨晚的放肆放纵了,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先前还有过被人压的时候呢。 他一定是被某人给折腾得太狠,以至于神经错乱了。 夏墨时看了看地上不堪入目的衣物,因为宿醉而疼痛的头变得更糟糕了,这要是被人瞧见,还真是想让人不想歪都难,这人证物证俱在的,赖都赖不掉。 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收拾着案发现场,说是收拾,也不过就是将它们统统丢进了浴桶的冷水里,再替夏许淮找了件难得符合他身量的衣服,说实话,他也不清楚为何这里有比自己尺码大的衣服,约莫是哪位绣娘不小心多裁了些许布匹吧。 或许是夏许淮昨晚太累了,虽然眉眼间得见他睡得不大安稳,可夏墨时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又是收拾残局又是给他换衣服的,也有没能将他给吵醒。 端详着仍在沉睡的某人,夏墨时开始冷静的思考,自己是不是一个不要脸的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昨晚先是很不客气地同夏许淮撒了泼,说了骂他的话,也说了心疼他的话,说了自己的委屈好似也道出了自己的欢喜,还坏了夏许淮的守身如玉。 沉痛于自己将人灌醉对人霸王硬上弓的结果居然是把自己霸王成了,成了那些腐女同事口中所说的啥来着,夏墨时仔细回忆了一下,哦,零,他居然上赶着强行做零。 扼腕叹息的同时,夏墨时后怕地觉得,按照夏许淮的脾气,少不得得弄死自己这个占了他便宜且还占得相当彻底的混蛋,方可消心头之恨。虽然他真的不是个好色之徒,但他冒犯了夏许淮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顾延所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都特么见鬼去吧,不找他算账就很不错了。夏墨时一边反省,一边对顾延框他的事咬牙切齿:“好你个顾延,我把你当哥们,你却推老子进火坑。” 说完又反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谁叫你管不住嘴还色令智昏。” 沈云祺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见夏许淮居然歇在宸英殿中,愕然了一刹那,正想出去把门关上,又被夏墨时叫住了:“云祺,我觉得我犯了个致命的大错,怎么办。”夏墨时六神无主,连在沈云祺面前也忘了用朕这个自称。 “陛下,您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想说,现在跑路还来不来得及。”夏墨时苦笑,“可夏许淮的耳目众多,我又能躲去哪儿呢?” 沈云祺不问缘由,攥紧了刚到手的小条:“倘若您当真想离开皇宫,臣倒是有个好去处。既然您担心摄政王,不如咱们便远离朝廷的势力范围,去江湖避一避,待这个风头过去,您再作打算。” 至于政务,俩人都默契地不担心,反正有他没他,也没甚区别,有夏许淮在,总是不成问题的。 说出来之后,二人一拍即合,当即收拾了包袱,又提笔给夏许淮留了一纸信笺,写得文言文不像文言文,白话文也不像白话文。 只见其上所书:吾近日心口发闷,许是久居宫中所致,因此想着,先去宫外暂住一段时日,权当修养也好,至于朝中政事与宫中杂务,就有劳君拨冗费心,不日归来再谢。昨夜纵酒贪欢,实非吾之本意,但错已酿成,只待归时再行赔罪,勿怪勿寻。途中有侍卫云祺相伴,安全无碍,无需担忧,勿念。 写废了好几张纸,夏墨时才终于挑出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除了最后几个字有点恶心人以外,都没什么大毛病。他将纸上的墨迹吹干过后,塞到了夏许淮的手里,自己则与沈云祺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各骑着一匹快马离了上京城,一路南下。 一路行来,俩人且走且停,不过才刚离开都城不到两日,夏墨时就完全没有了逃命的紧迫感,一路上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的银钱是带够了,人身安全与财产安全也因为有沈云祺这位高手在而得到了保障,他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而暂时被他忘却的夏许淮,却是在梦魇中昏睡了两日。 因为找不出任何病因,脉象虽然有点紊乱可脉息却沉稳有力,一点儿也不像是有什么病症之人,除了沉睡了两天两夜都不见醒之外,其余一切安好。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令人看着就晕得慌。 到了二月初五将近午时的时辰,夏许淮总算是在万众期盼中睁开了双眸,入眼所见各人,眼底皆是一片青黑,似是好几日未曾合眼的形容。 夏许淮抚上了心口处,那里已经恢复如初,手心却多了一张纸条,正是夏墨时留书的那张,还不等他展开阅览,太医们便七手八脚地上前,又是询问又是诊脉的,吵得他烦不胜烦。 “本王无甚大碍,不过就是睡了一个长觉而已,想来应是这段时间忙得狠了,这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诸位还是先回去休整一番才是正理。” 一个约莫十来岁的青衣者狐疑道:“可微臣先前看王爷的状况,实在是与疲劳过度的脉象相去甚远,这……” “你年纪轻轻,懂什么,许是学艺不精诊错了吧。”见夏许淮脸色越发难看,旁边一位年龄稍长的太医制止了他,捋了捋自己白花花的胡子:“臣等谢摄政王关心,这就回去梳洗。” 夏许淮嗯了一声,一窝蜂似的太医们才迅速散了,他展开了手心里折了两道的信纸,快速看完,冷哼一声:“他倒是很有胆识,带着沈云祺也才两个人就想要天南地北地往外跑。” “沈云祺,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若当真遭逢敌手,区区一个沈云祺,又如何能护你周全。”夏许淮冷着脸,吹了声口哨,“传令下去,四处搜寻皇帝的下落,务必保护好陛下,一月之后,若他仍未回京,直接将人绑回来就是。” “属下领命。”话音刚落,方才出现的一些人又不见了踪影。 夏许淮站在床边,摸着心口,又似乎摩挲着衣服上繁复的绣纹,暗自琢磨,千机已经有段时间未发作了,幸而这次还不算严重,不过就是昏睡两日,可比上次情形好多了。 只是,想到眼前这张纸条,那人刚被他折腾过的第二天便能生龙活虎地出城游玩,到底是他夏墨时体力太好,还是他夏许淮太手下留情了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夏许淮的念叨太过频繁,所以远在千里之外的夏墨时居然真的叫一些人给惦记上了,非但如此,他还被人直接给绑走了,算是应了夏许淮的那句话:关键时刻,一个沈云祺不见得就管用。 第二十一章 夏墨时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眼睛被蒙着黑布看不见,但根据外面的声音和身下一颠一颠的状态,大致能够判断得出自己现在正处于一辆移动中的马车里。 旁边的人毫不避讳,正在当面点评他的长相:“这小子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太细皮嫩肉了些,忒不扛揍。” 另一个年纪更年轻的声音:“谁让你下这么狠的手,脖子都被你砍青了。” “天地良心,我下手已经很客气了,就这力度要是搁我身上,保证啥痕迹没有。” “得了吧,你瞧瞧二师兄,什么叫分寸感,揍人也得往看不见的腰腹处下手,这手段才不可谓不高明。不然咱们小师姐看到了该多心疼啊是不。” 听到这,神经滞后的夏墨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肚子上明显是被人下黑手了,这时候马车的轮子又恰巧磕到了一块路障石,马车又重重地抛了一个高度,晃动间,那种酸痛感尤为明显,不经意就发出了一声痛呼,同时也告诉了那几个正在交流揍人心得的壮士,他已经醒过来了。 “你醒的还挺快的嘛,感觉有哪里不舒服吗?”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个说下手客气实则将他给敲晕的人。 夏墨时顺着声源,顶着眼上的一圈黑布,用力地瞪着说话之人的方向:“舒不舒服,你说呢?”由于起得太猛,又忙着装逼,一不留神给岔气儿了,然后不住地轻咳起来。 那个满是少年感的声音担忧地说道:“我们绑回来的这个该不会是个病秧子吧,不行,我们绝世无双的小师姐怎么可以嫁给这种病秧子。” 夏墨时立时反驳:“谁他妈就病秧子了!”说完之后觉得不对,“慢着,敢问各位小友英雄好汉,你们莫不是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师姐吧,更谈不上什么嫁娶之类的吧,还是说,我哪里有得罪过你们不成?” 小少年显得很是激动,扬声大喊:“什么,你居然说不记得我师姐了,我可看见你俩相谈甚欢来着,你休想骗我,再说了,本公子长得如此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你居然敢说不认识我。明明你还夸了我好看来着。” 旁边一直未吭声的二师兄终于发话,并说出了夏墨时的心声:“他眼睛还被你蒙着,看个屁啊,蠢到家了。” “啊,抱歉抱歉,我忘了。”说话间还用胳膊肘撞了下夏墨时的肚子,听到对方又嘶了一声,继续道歉,就是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没有一点歉意就是了。 哼,要来抢他们小师姐,多少也得让他吃点苦头。小少年愤懑不平:“大师兄多好,怎么就偏偏看上这病秧子了。” 夏墨时:“……”你们绑人就绑人吧,咋还带人身攻击的,不就是方才干咳了两声,至于嘛就一口一个病秧子地骂人。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那个比二师兄要跳脱却又比小少年稳重的声音出来打圆场:“到了,下去吧,这么晚了,别让大师兄和师姐担心。” “你们还知道回来啊。”马车外一道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夏墨时觉得有点耳熟。 话音落罢,马车里一阵骚动,想来是都挺怵他们这位共同的大师兄,匆忙间,正打算给夏墨时解开罩在眼上黑布的少年便被人推出了马车外。 慌乱间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夏墨时,一个趔趄,俩人一起跌了下去,拽掉了遮掩的东西,夏墨时的膝盖也在车辕上重重地一磕。 “我操!”夏墨时低低地爆了粗口,待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改口说,“——超痛的。” 看到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他们大师兄,夏墨时总算是知道他们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小师姐是何人了,因为眼前这位看着就人狠话不多的白衣少年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而这人也正是那姑娘的师兄。 此事还得从五天前的一个下午说起,那日正是他和沈云祺俩人到冷阳郡的第一天,作为一名现代宅在家里,古代宅在宫里没见过大世面的资深宅男,夏墨时是看啥都觉得新鲜。 重点可能是因为不缺钱,所以心情格外美丽地这儿瞧瞧那逛逛,又因为俩人长得都还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更是惹来了一些直白又热切的眼神的打量。 其中便包括这些人的小师姐/师妹花茹馨。 不记得他们搭上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只记得那姑娘是个挺特别的,站在人群中只消看一眼便能记住的那一类人,这种特别不单是指外貌上的突出,而是其自带一种飒爽的英气,谈吐也落落大方,是个不折不扣的侠女,且是个集才气与侠气于一身,同时又长得相当漂亮的一位奇女子。 那时候,估计她还在和什么人怄气,脸臭臭的,莫名其妙地就找上他来聊天了,聊了几句之后发现彼此都挺对自己脾气,就又多说了几句,还一起结伴同行逛了半个冷阳郡。 同游的途中,她主动做了个自我介绍,夏墨时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花茹馨,夏墨时则告诉了她一个化名叫墨书。 初次见面,直呼其名且呼的还是很个姑娘的名儿,夏墨时觉得很是不妥当,可若单称花姑娘,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五好青年,他总有种自己是在调戏美女的错觉,可花茹馨又认为姑娘来姑娘去的太生疏,便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跟着她师兄弟叫馨儿了。 还是后来,夏墨时感觉到那姑娘身边冒着一团嗖嗖的冷气,才又改口叫姑娘,明明是最平常最不出错的叫法,可他还是被几个男的给瞪了,以眼神警告他离她远一点儿,随后,他也非常识时务地带着沈云祺告辞了。 怎么不过才五日不见,这帮人就将他给绑了,还要把花茹馨嫁给他,夏墨时就纳了闷了,你们古代人一个个都这么善变莫测的吗? 哦,眼前这位放冷气技能可以同夏许淮比肩的大师兄,叫做花如松,至于其他几个,夏墨时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是趁着沈云祺离开的档口,就给自己闷头来了那么一下,然后他就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当中了。或许,沈云祺离开也是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再次见到夏墨时的这张脸,花如松的心情可能并不大好,因为他很是嫌弃地看了夏墨时一眼,冷然道:“你们无端将人带入,这是要作甚。” 夏墨时环顾了一番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众山环抱,生怕眼前这个小冰块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从这直接丢下去,遂往刚才那个逗比小少年身后躲了躲,尽量降低存在感。 “你不是说师妹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我们就特意将这人捆过来了,再挑个黄道吉日,让这小子同师妹拜堂成亲,干脆利落,不留后患。”那位二师兄解释,“放心,保险起见,在他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给他加了点料,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也用不了武功。” “简直胡闹!”花如松斥责他们,待听到他三师弟说“就是身上的伤可能得养一养。”时,夏墨时可以打赌,他看见了花如松脸上的笑意。 夏墨时原以为他的下一句是要把自己给放了,没成想他却闭上眼,咬牙切齿地说:“先把他带下去吧,给他松绑。”然后又告诉夏墨时,“今次是我师弟莽撞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天色已晚,墨公子还是暂且先在寒舍住下。” 夏墨时看着天边灿烂的霞光,天色已晚?趁着晚霞,下个山路还是可以的吧。 随后长相软萌可爱的那位少年便将夏墨时送到了一间竹子搭的小厢房:“你不知道,这上山和下山不同,晚上下山光线不好,容易那什么,你懂得吧,我们不会害你的。还有,你最好还是别乱跑啊,下山的路不大好走,没有人带着,恐怕你三天三夜都走不出去。” 夏墨时逮着这个脑筋最直最好套话的少年:“我记得你叫小羽对吧,小羽啊,我觉得你们可能是搞错了,我与你家师姐就是简简单单的萍水相逢,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我真不喜欢她,没打算跟你们抢人。”再说了,单论眼前这情形,分明我才是被抢的那个人。 “我知道啊,所以我们才把你绑过来的嘛。如果你喜欢,哪用得着我们亲自动手呢?” 夏墨时:“你们的逻辑好有道理啊,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 “谢倒不必,成婚之后好好对我师姐就行了,我师姐的长相你也是见过了的,配你你绝对不亏,至于性子嘛,那天我看你俩聊得也合适,我师姐那么完美的一个人,你同她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一定会爱上她的。” 夏墨时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少年,你没听出来我不是当真在谢你吗? “那你怎么就这么敢肯定你师姐喜欢的人就一定是我呢?”那姑娘不是个这样的人吧。 “我听到的呀,我听到她和大师兄谈到你的名字了,我还听到了喜欢二字,从小到大,师姐几乎没在大师兄面前提起旁的男子,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我觉得她肯定喜欢你。” 夏墨时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这个连别人是不是在说反话都分辨不清缺根弦的小鬼,觉得花茹馨中意他? “你完蛋了小羽,老子被你给坑惨了。” 第二十二章 “什么意思?” 夏墨时面如死灰的脸色透露出绝望:“小伙子,你是不是眼瞎。”言罢摆了摆手,不欲多言,总归还是有解决办法的。 小羽百思不得其解,想直接去找大师兄问个清楚吧,考虑了一下,想到花如松那性子,还是算了吧,便心大地回自己房间了。 不同于二缺师弟的心大,花如松这边,却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勉强有了点睡意,偏偏第二天一大早又被人叩响了房门,不用猜,必然是他那小师妹。 想到要同她讲的事,花如松穿衣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但门外之人却没有等他那么久,还是按照平时的习惯,敲了三声之后径自推开门,于是这般尚未来得及整理的仪容就被花茹馨给撞个正着。 花如松慌忙挥开钩子,放下了幔帐将自己当个严严实实:“馨儿你先出去,待师兄先穿上衣裳。” 却见花茹馨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糕点,直接在桌子旁坐下:“怕什么,要穿外袍,你直接出来便是喽。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胡闹,这般衣不蔽体的模样,怎见得了人?” 花茹馨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刚刚又不是没看到,怎么就衣不蔽体了,不就是领口敞开了一丢丢么,真是老古板。 “总归你是个大男人,我又不能对你做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我一个姑娘家的都不怕,你怕什么,再说了,这里又没有外人。” 花如松词穷了,只是反复强调着一句话:男女授受不亲。花茹馨逗得也差不多了,便妥协道:“大不了我把眼睛闭上,你去屏风后头就行了。” 拗不过她,他只好捞过床头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袍,在床上迅速套上,系好腰带才出来,语重心长地叮嘱她:“馨儿,你今后万不可再如此,否则若是传到你未来的夫家耳朵里,难免不太好。” 花茹馨嘴角的戏谑顿时消散,拨弄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未来夫家?” “前几日你不是同我谈过很喜欢那个叫墨书的小子?”他字句艰难地说,“如林、苏晨和苏羽也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已经将那位墨公子请来咱们家做客了,说是让你们择日完婚。” 如林就是那位二师兄,也是花如松一母同胞的亲生哥哥,苏晨和苏羽则是那两位整日斗嘴的双生兄弟,他们口中的请是个怎样的请法,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怎么能这么糊涂。”谁说她是那种喜欢了,她就是觉得很喜欢跟他交个朋友罢了。 花茹馨气得面红耳赤,看在花如松眼里,就是含羞带怒,羞于自己的心事被人知晓,怒,大概是愤怒于他们伤害了她的心上人吧。 “师弟他们也是一片好意,想让你幸福罢了。而且他们没有把他怎么样,你不用担心。” “那你呢,你也觉得那是我的幸福吗?”这般模样,是不在乎她的意思吗? 花如松喉头艰涩,却说了他有史以来字数最多的一段话:“此人虽然外表看上去玩世不恭,但一看就非池中之物,早晚会露出自己的一口獠牙,不过有我们做你的后盾,也不成隐患。只是那双桃花眼虽天生自带笑意,可眼底深处却是淡漠至极,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够被他放在心上,这样的人,你要等到他心甘情愿,怕是终其一生都难以达成。这样,你也愿意等吗?” “你就如此讨厌我么,即便是用强的,也要把我塞给人家嫁出去。”花茹馨红了眼眶,哽咽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他的喜欢,并不是男女之情。”说完就使劲儿推了他一把,蹭蹭地跑出去了。 跑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那不靠谱的哥哥,干脆利落地一脚踹开了亲哥哥的院门,见花如林正在竹林里舞剑:“花如林你是脑子有病还是眼瞎心盲,谁告诉你本姑娘喜欢墨书了。” “小羽说他亲口听你跟如松师兄承认的呀。既然我的妹妹喜欢,老哥就将他给你绑了来,爹娘云游四方之前就把你托付给我们了,所以你的婚事我还是可以帮你做主的,反正这两口子在外面逍遥惯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屑拘泥于那么多的俗礼,这杯喜酒喝不喝的也着实不用太在乎。” 花茹馨简直快要被他给气死了:“我就是看那小子好玩,喜欢跟他交个朋友罢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到大肯耐心陪我玩的人除了你们也没几个人了。” “真不喜欢?” 花茹馨点了点头。 花如林收起手中长剑,执剑的手背在身后,凶神恶煞地要往外走,被她一手拽住:“哥,你要干嘛去,不会是打算杀人灭口吧,咱们可不能学魔教那心狠手辣的做派,否则等爹娘回来,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花如林冷笑一声:“我去打断苏羽那小子的狗腿,然后拎着他去找你那位朋友赔个礼道个歉。” 这个时点,因为担心夏墨时无聊,苏羽好心地往夏墨时那里送了点零嘴打发时间,俩人正交流什么零嘴比较方便携带又好吃,冷阳城里哪家酒馆的菜做得比较地道,哪家的茶楼的糕点花茶比较好吃好喝,窗外的清风一吹,苏羽却无端打了个颤栗。 “小爷我怎么觉得冷风阵阵啊。”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该不会是你哪位师兄在念叨你昨日的劳苦功高吧。”夏墨时抱着双手,看向窗外,“昨天都跟你说了,你完蛋了,喏,你看。” 顺着他下巴轻点的指示,苏羽回头就瞧见了他二师兄那张神鬼莫近的脸,虽不明缘由,却还是先抖了三抖,这黑脸程度,他差点都以为是大师兄来了。 苏羽战战兢兢上前:“二师兄,小师姐。” “回头再找你算账。”花如林才恐吓了一句,就被他妹妹推了一把:“你差不多得了。” 在他宝贝妹妹视线的逼迫下,花如林训斥了苏羽一顿:“还不同墨公子道歉。”而后对着夏墨时,“昨日实乃误会一场,多有得罪,请见谅。” 三人一阵你来我往之后,夏墨时大人有大量地咬了一口花茹馨带来的类似奶豆腐的甜点,斟酌了一下称呼之后:“花姑娘,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花茹馨默认了,把她作风彪悍的亲哥和缺心眼的小师弟打发出去后,又认真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歉意,随后才说:“其实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听到她说喜欢她大师兄,夏墨时一点儿也不意外:“依我的了解,你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绝不藏着掖着的姑娘,你身上的魄力,在当今这个时代的女子中,尤为出众,既然如此,又为何在此事上踌躇不前呢?”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夏墨时想起多日未见的夏许淮,目光眺望着远方:“有,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会怎么想我。”是愤怒呢,还是会否也想自己对他一样,对自己也有几分思念。 “那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因为太过喜欢,所以不敢贸然说出口,我怕一旦打破了这个界限,可能连现在这样也难以维持了。可是,人总是自私的,我既怕他知道,又不甘心他不知道,所以只能明里暗里地试探,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想方设法地做点什么,期盼他能自己察觉出我对他的心意。” 所以,他逃离,也是因为不敢面对,不知夏许淮会对他是何种态度,他担心那是他承受不住的后果,这才先一步离开了,是这样的吗?夏墨时呆呆地想。 “素来,我喜欢什么我就会自己去争取,虽然很多时候我恨他是块木头,让我伤心了,可哭过之后,想起他的好,还是止不住地喜欢他,只要想到以后他可能也会喜欢上我,一天天对我越来越好,我就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幸福,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点卑微的希望与念想,就足以支撑我走过那些心伤。” 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夏墨时语气平平地问:“坚持了这么久,每一次的难过,你都是这样独自扛过来的吗?” 花茹馨擦了擦眼角溢出来的泪水,笑着说:“是啊,这份辛酸苦楚,哪怕是我亲哥哥,我也没告诉,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的难受和我对他的心意。你说,是不是就因为我藏得太好了,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意,现在,他居然还以为我喜欢你?还想要把我推给你。” 夏墨时纳闷:“我看花如松那样子,也不像是对你没感觉,我可还记得他对我放的冷箭呢。” “或许吧。虽然我都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可我还是想再坚持试一试,若我努力过到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是不要我,我才认命了。虽然我总告诉自己,我喜欢的人喜不喜欢我,同我喜不喜欢他,本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可是,我现在却还是很渴求他也能同我中意他一般,心里有我。所以,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届时还得劳烦你帮个小忙。”花茹馨站起身,“你喝的那盏甜汤里,我掺了解药。不出半个时辰便可以将你身上的药给解除干净,事成之后,我亲自送你下山。” 说完就走了,也没具体说到底要夏墨时帮她个什么忙,只留下夏墨时回想着她说的话:“既然喜欢,就要自己去争取?” 第二十三章 这么些天,夏墨时尽量将自己活出了一个纨绔公子哥儿该有的样子,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去想关于夏许淮的事情,就可以不去思考自己感情何去何从的问题,可刚刚花茹馨的一席话,说是她找他倾诉,却更像是她一语惊醒他这个缩在梦中不敢面对的懦弱之人。 可是,短暂的清醒之后,夏墨时又陷入了更大的迷惘当中,争取,他该如何争取,哪有那么好,他好不容易弯一次,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就恰巧正好也是个性取向小众的人呢?这阻力,可比这对师兄妹的大多了。 他越想越心烦意乱,正处于暴走边缘的时候,花如松又气势汹汹地寻上门来了,脸色冰冷地可以滴出水来,开口更是那种被人杀了全家的愤怒中带着一贯的冷若寒霜:“你对馨儿做了什么?” “你们师兄师妹师弟一个个都把我这当成观光旅游的打卡圣地了是吧,刚送走一波又来一个。” 花如松气急得完全不像自己:“少废话,我分明见她满脸泪痕,你敢说她不是在你这哭的?” “你这是心疼了么,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告诉她,你心里有她。”这俩人就像是偶像剧里男女主一样,分明有误会,分明心里都心悦对方却死摁着不说,看得夏墨时这个观众都觉得糟心。 若是平时的花如松,听到夏墨时的这番话肯定是会思考一下的,奈何如今他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刚才看到他师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压根就没在意夏墨时一张一合地在说什么,甚至二话不说直接就出剑相向,直指夏墨时的门面。 夏墨时拿起桌上空出来的托盘堪堪挡住:“要打便打,本大爷还怕你不成,有本事你先把剑放下,咱俩赤手空拳地打。”正好泄泄一肚子火。 所幸这话花如松还是听见了的,收剑的时候还顺手挽了一个利落又漂亮的剑花,然后看似随手一扔,直直地插在墙边的木板地上,入木三分。夏墨时不由得庆幸,还好这人没坚持用剑术跟他打,否则一不小心挂彩了见血了他找谁说理去。 得益于花茹馨留下的解药,他身上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功力也回到了大概九成的样子,虽然比不得眼前这少年,但他却愣是凭借着一腔怒气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的一顿乱挥,在花如松手下过了十多招,这出乎夏墨时本人的意料。 渐渐的,原以为他会打得力不从心,却感觉身体里突然涌入了一股惊奇的力量还是内力之类的东西,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自由又有序地游走于周身上下,在他反应过来之后,身体就凭借着不是是本能还是什么自发地作出了应对的反应,一招一式都不是夏墨时熟悉的,但他却耍得如同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然。 夏墨时将其归结于这具身体残留的意识与记忆,虽然细想可能有点诡异和令人难以捉摸,但此时此刻是好使的。 与此同时,花如松也被他越来越凌厉的招式激发了斗志,已经差不多将点到为止四个字给忘了,相互喂招喂得特带劲儿,夏墨时好不容易才在精疲力竭之前将他给打趴下,随后,他也前后脚地跟着晕倒在地。 花如松是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反正等他醒来之后,花如松已经不在他房间里了,睁开眼看到的只有一个心事重重的姑娘,这姑娘正是花茹馨,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你终于醒了。我已经给你喂了可以恢复元气的丹药,你试试看,是不是恢复了?” 夏墨时尝试着凝聚了一下,方才那股仿佛火山爆发似的突然喷涌而出的神奇力量果然又消失不见了,但他所掌握的那一丁点内力的确是回来了,就是四肢的肌肉还有点过度运动之后的酸胀感。 “嗯,没什么大问题,死是死不了的。”就是还得修养几天罢了。 “那就好。”抗揍就好。花茹馨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还记得我说的要请你帮忙的事儿吗,事成之后,我重金礼谢你,再亲自送你下山。” “记是记得,但敢问是什么忙呢,这你总得告知于我吧。” “嗯,抱歉,可能等下还需委屈你再挨我师兄一顿打了。” “没事儿。”说完夏墨时才反应过来,又高声道:“啊?啥玩意儿?” 花茹馨却没再理他了,松了松自己的腰带和领口,虽然没露出什么,夏墨时还是赶忙背过身去,他当然不会误以为她是要对他做什么,不过:“你这是要闹哪出,这要是被你师兄弟或者你哥哥瞧见了,还不得扒了我一层皮啊?” “我就是要把我大师兄叫过来。”说完,也不管夏墨时顿时就变得难看的脸,花茹馨又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两边的头发滑到脸颊边,她还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揉了揉,一头秀发越发凌乱。 末了,还拉开了房门,扯着嗓子冲外凄厉地大喊:“大师兄,救命啊,有人要非礼我。”然后低声对夏墨时保证,“待会儿如果他要揍你,我会尽量拦着的,你放心。” 夏墨时:我不放心啊姑娘! 保命起见,夏墨时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管是哪个亭台楼阁或是池塘边,能让他避一避都好。但花茹馨却仿佛洞悉了他的内心,在他刚掀起薄被一角的时候就将他的手一把按住:“上午你不是答应要帮我的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可以不当这个君子。”毕竟你很可能引来的是四个人,四个啊!他这胳膊腿的,哪里扛得住。 耳尖的花茹馨听见身后传来衣裳摩挲的动静,直接扑到了盖着夏墨时的被子上,还抓住他的一只手虚扶在自己后腰,不过一个简单的借位,可从背后之人的视角看上去,就是夏墨时死抱着她不松手,而她手上用力想要去掰开他手掌的假象。 无独有偶,花如松恰巧听见夏墨时最后那句说不当君子的话,当下,不需花茹馨多说,花如松已经自发在脑中排出了一场大戏——他师妹好心来照顾夏墨时这位好朋友,这人却见色起意,欲对他师妹行不轨之事,毕竟这人白日里能将自己给打趴下,师妹想必也不是这个宵小之徒的对手。 “墨书,你想对馨儿做什么,还不快放下你肮脏的爪子。”背后传来花如松的一声怒喝,她得逞地笑了,终于松开了夏墨时的手腕,脸上迅速作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表情,就等着他过来了。 情绪转化速度之快,令夏墨时不禁感叹,这姑娘要是打包送回现代,不用上表演课都能直接去演戏了,并且其演技还能吊打一大波人,甚至拿奖都不成问题。 花如松健步如飞,直接上前将花茹馨拉到身后,然后一记拳头狠狠地砸出去,扎扎实实地落在夏墨时的左脸上,打得他整个上半身往右边一歪,猛地撞在了结实的床柱上,只听咚的一声响,可怜刚睁眼没多久的夏墨时就又晕过去了。 花茹馨被这一波操作给吓得左眼一闭,心里默念了三声对不起,眼看花如松打得还不够解气,想要继续下黑手下死手,连忙一把抱住他的后腰,妩媚地撒娇:“大师兄~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了。” 被拖住了行动不便的花如松只好转过来安慰她:“没事儿,我在,我一定狠狠教训这小子一顿,给你出一口恶气!”说话间竟是带着花茹馨这个身量颀长的腰部挂件走到了床边,打算在夏墨时的右半边脸也来上几拳图个对称。 她一见撒娇竟然也不好使了,为了避免夏墨时被气上头的师兄当真打出个好歹来,另换一招。 电光火石之间,她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什么,抱紧了她师兄,不住地呢喃道:“我好热啊!”眼神中尽显迷离之意,同时还双手并用地在他身前摸索,想要动手解他的衣服。 花如松死死拽住自己的裤腰带和领口,见她脸上有异于常人的红晕,额间也有几滴细汗冒出,打湿了几缕垂落的发丝,瞧这情形,莫不是中了春——药? 尽管花如松的衣物被他拽得紧紧的,挣扎之间,花茹馨身上本就穿得不大齐整的衣裙被弄得越发散乱,尤其是那条腰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像是随时都要掉下去的样子,他立即为她正了正上衣,可惜他只有两只手,顾此失彼,还没理好她的,他的就又被她扒开了。 俩人僵持了许久,连体温长年偏低的花如松都出了一层薄汗,更别提花茹馨了,这下,不用演,她也是真的热了。不过,自己编的剧本,天时地利人和的,还是要敬业地演下去,双手继续在他身上作乱,弄得他气喘吁吁的。 见这人居然无视自己的“不舒服”,她又心生一计,干脆来个欲擒故纵,扫兴地推开他:“这身衣服也太难脱了,我不要你了,嘿嘿,我要去山下找个男倌儿来解毒。”然后又眼神迷离地想了想,“下山的路太远了,我还是去找三师弟吧,他可以帮我的。” 她说完就踉跄着脚下步子,往门边走去,玉腿刚迈过门槛,就被他用力往回拉住,花茹馨顺势一扑,扎进他怀里,赖在他胸前硬是不放手,还在他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一边叫着:“大师兄。”一边死抱着他精瘦的腰,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了蜻蜓点水的清浅一吻,眼中真挚的情动和热烈流转的爱意终于叫他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花如松打横抱起花茹馨,低头说:“希望你明天醒来之后不要恨我。” 花茹馨埋首于他有力的胸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勾起了嘴角的弧度,环着他脖子的双手又圈拢了些,顺从地被他抱着离开了这座小竹屋,只留下一个夏墨时歪着脖子躺在床上。 第二十四章 翌日,夏墨时终于不是在巳时醒过来了,而是在后山传来晨曦中的第一声鸡鸣的时候,便早早醒了过来,不是被吵醒,而是被痛醒的。 除了四肢肌肉的酸疼外,还明显感觉到左边脸上颧骨的位置以及后脑勺的地方也十分的痛,想起身,发现脖子还扭到了,一动就痛得他嗷嗷直叫唤。 可惜,这里没有伺候他的下人,连沈云祺都不在身边,所以,与他的惨叫声相应和的只有后山的鸡叫和窗外的鸟鸣,此起彼伏的,居然叫成了一片诡异的和谐感,浑然天成,自成一派。 身残志坚的夏墨时扶着自己的脖颈,慢慢吞吞地撑着床坐了起来,尝试性地想要轻轻扭回到正常的姿势,才不过动了一动,竹林深处的小屋子里便传出来一声响彻天边的嚎叫:“我操。你大爷!” 这响遏行云的怒骂将树上的小山雀给吓得,纷纷扑腾着翅膀飞了开来,顿时就只留有被它们抖落下的树叶和羽毛在空中胡乱飞舞着。 夏墨时瘫在床上跟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似的瘫了小半天,才终于让他见着一个除自己以外的大活人,就是昨晚坑了他一把的那位姑娘——的彪悍大哥。 花如林双手揣在袖子里,施施然进来,看见他这副惨状的时候,脸上的肃穆迅速被幸灾乐祸取代,很不厚道地笑了出来,被夏墨时难看的脸色回敬了一下,才收起那副戏谑的表情,语气却还是忍不住带了点没止住的笑意:“墨老弟,对不住啊,方才没有心理准备没想到你居然成了这般滑稽的样子,哦,不是,是这般惨状。” “全拜令妹和令妹夫所赐。”要不是脖子不方便转动,夏墨时根本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人,看着就觉得昨晚被揍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或许是妹夫两个字取悦了花如林,他这才正色道:“这事是我妹妹做的不厚道,这不,她昨天傍晚吩咐我今早带上伤药来探望你,说或许你用得上,没想到还真的处处是伤啊。那丫头说得不清不楚的,也没说带哪些,辛亏老子为人靠谱。” 说着,花如林两只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起码十几瓶丹药,在圆桌上一字排开:“所以我将我屋里上好的各色药丸药膏都带了一份过来,不管是活血化瘀、清热解毒、益气补血还是稳固内力、祛疤除痕的灵药,还有金疮药、麻沸散等等,我这里一应俱全,你看看瞧上了哪些,本公子统统都送你,不收你银子。” 那语气就像是霸道总裁撩妹带着妹子逛街时,指着一溜的名牌衣服包包口红说:“你看上什么了,刷我的卡,统统送给你。”一样的霸气,却听得夏墨时脑壳疼。 夏墨时一脸生无可恋,偏着头斜着眼睛:“好说好说,请问阁下会正骨会治疗跌打损伤不,劳驾先过来帮我把脖子归位,谢谢!” 花如松恍然大悟:“原来是睡落枕了啊,早说嘛,老子还以为你大清早地就在塌上活动筋骨呢。” 夏墨时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难道我是脑子有病吗非要做出这等影响形象的举动? “莫急,老子这就来帮你。”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夏墨时的颈部先是一阵剧痛,而后他试着扭动了一下脖子,晃动的幅度逐渐加大,竟然真的可以自如地活动了。 夏墨时掀开被子,从那一对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拿起那盒活血化瘀的黄褐色药膏在后脑勺和脸上抹了抹,又用食指挖了一块据说能够祛疤除痕的往脸上的伤处涂抹了厚厚的一层,人要脸树要皮,何况他还想着回去搞定夏许淮那块硬骨头呢,怎能让他英俊潇洒的脸带着乌青回去见那人呢? 盖好之后,夏墨时毫不客气地将桌子上的所有东西一概都收起来了,既然送都送过来了,哪有推出去不要的道理,何况还是这俩坑货兄妹的东西,不拿简直都太对不起他这一身伤痛了。 “所以令妹早就把她的计划告诉了你,就等着我再遭受一次无妄之灾?” 花如林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缓缓点头:“呃,算是吧。这样,等你好了之后,我再把后山的陈年佳酿挖几坛出来,咱们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 提及酒这个东西,他就想起那个荒唐的夜晚,夏墨时摆手:“打住,我也不是那么爱记仇的人,就当是我帮令妹的一个忙喽,至于你的那些好酒,留着等他们成亲之时当喜酒吧,看昨晚那样子,估计是好事将近了。” “馨儿昨天吩咐我和师弟们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诶,你同老子说说,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了?” 于是,夏墨时便把昨晚他醒来之后开间花茹馨开始到他被揍晕过去这段时间里他看到的听到的事简要概述了一遍,当然,她扑到他旁边拽着他的手强行“非礼”她的细节被他一笔带过省略了,末了,感慨一句:“之后,之后我就被花如松给打了,然后我醒来就看见你了。不过,依照昨晚那清醒,可能你快要当舅舅了也说不准,你不生气么?” 花如林感觉莫名其妙:“气?我气什么?气他占了我妹妹便宜?这就是你们迂腐了不是,只要他们俩人情投意合,这男欢女爱的自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们江湖儿女素来大气且落落大方,爱就爱了,想在一处便在一处了,何须拘泥于俗礼的程序,法子好使就行。” 说着说着,花如林又大笑起来:“这样一来,大师兄就成了我妹夫了,老子再也不用叫他大师兄,而是他该改口唤我做大舅兄了哈哈哈!”然后又拍了拍夏墨时的肩膀,“墨老弟,感谢你帮的这个忙,从此老子就能在辈分上压他一头了哈哈哈!” 夏墨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他拍的这一下给震碎了,一同破碎的还有他的三观。 不是他说,这哥们儿的思想境界也真是相当豁达超前了,简直活得比他这个现代人都更像现代人,当真是令人甘拜下风。所以说,有这样思想开放的兄长做榜样对自己耳濡目染的,培养出了花茹馨那样又彪又过于外向的妹子也就不足为奇了。简单的一言以蔽之,有其兄必有其妹。 他不知道花茹馨把他利用完了之后是如何解决后续事宜的,反正等到中午的时候,花如松也带着一堆伤药登门拜访了,且态度极其好,又谦卑又谦逊,说话还特别客气有礼貌,说出来的话也是满怀着这你请示干的歉意与谢意,比花如林那家伙的表现诚心多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夏墨时一看他那满脸的愉悦与满足,和周身的神清气爽,还有啥不明白的,这明摆着就是吃饱餍足的神态嘛。 但也许是昨天俩人对打得太厉害了,导致他现在一见到花如松的脸就条件反射似的,脸上直抽抽,就连小腿都有种即将抽筋的错觉,只好硬着头皮地收下那一堆被称为谢礼也好赔罪礼也罢的玩意儿,送走了这尊冷面阎王。 又住了三日之后,肌肉的不适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夏墨时便谢绝了这一师门五个人留他长住的好意,卷着这些天他们送过来的各种药和干粮起身告辞。 至于花茹馨先前说的亲自送他下山,求生欲使他直接拒绝了这一提议,他可不想再被她身边那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同她黏在一起的男人给射成个人形筛子,那个醋坛子,他着实惹不起啊! 夏墨时直接一手抓过那个年纪最小最软萌可欺的小师弟苏羽,道:“不了不了,就让这位小兄弟送我下山就好了,路上还能陪我唠唠嗑打发打发时间。” 下山的一路,苏羽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一直在将他大师兄和小师姐的八卦,讲得滔滔不绝,吐槽完这些天他俩的虐狗行径之后又自我唾弃道:“我在他们身边这么久,居然没有发现这俩人早就两情相悦暗度陈仓了,居然还以为师姐喜欢的人是你,我这得时候有多瞎才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情啊!” 夏墨时心想:“是啊,可不就是眼瞎嘛。” “两情相悦是这么个意思,但暗度陈仓不是这样用的罢,负责给你启蒙的夫子或者先生什么的没有教过你这个成语的正确意思吗?” “教过是教过,但都忘得差不多了,小爷我又不去考文状元,记那么多酸诗酸词作甚。”说完还颇有求知欲地问了一句,“那你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算了,之前不是,现在也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了,你若非要这么说,也可以吧。” 然后苏羽就以一种“你看我说得对吧,小爷我真聪明”的自豪神色看着他,看得夏墨时长叹了一口气,就让他继续傻着吧,当一个活宝也挺好的,起码过得蛮自在。 说让苏羽陪他聊天,还真不是开玩笑,有这个小少年在,他自己一个人都能撑起一台群口相声,别人只有当观众和听众的份儿。同时,夏墨时的嘴也没闲过,只不过是在负责吃而已。 看着帘外的风景变幻莫测,约莫是穿梭在个什么阵法之类的东西里,夏墨时撩下了帘子,继续吃吃喝喝,不一会儿,就抵达了山下的一片小树林里。 随后,苏羽又心地善良地将他送进了热热闹闹的冷阳城内,俩人才就此拜别,临了还邀他今后有缘再到家里去做客,夏墨时笑而不答。 第二十五章 京城皇宫大内,一开始夏许淮每天都会收到一封信,上面写着皇帝一天到晚的行踪,比如去了哪家小店,逛了哪家小面,听了哪家小曲,甚至是和哪家姑娘说了几句话,都一一记录在册,传回了京都,供摄政王翻阅。 直到后来随着夏墨时的南下,夏许淮收到信的频率也逐步降低,慢慢地从一天一封变成三天两封,到两天一封,三天一封,再到现在的五天一封,七天一封,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将近一个月,快到夏许淮给夏墨时的期限了。 孰料这时候,却又突然传来夏墨时疑似失踪的消息,夏许淮顿时坐不住了,大骂沈云祺果然是个不靠谱的绣花枕头,当即差点就要冲出宫去亲下江南把人给逮回来,好在被候风劝住,只传令下去,加派了人手全力搜寻他的下落。 多方关注下,夏墨时一现身于城中自然就被他们盯上了,正要松一口气的档口,却在路过一个拐角之后惊恐地发现,他们一直寻觅的目标人物又不见了。 被拉近小巷角的夏墨时惊魂未定,看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四处散开,着急忙慌地交流:“人呢?”“没看见。”“快,继续找。”诸如此类的话,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被跟踪了。 待那几个人走远之后,沈云祺才松开刚才情急之下捂在夏墨时嘴上的手:“事急从权,多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就是你方才的用力一捂,正好压倒了我的伤口,有些疼。” 沈云祺这才看到夏墨时脸上的尚未全部散开的淤青,脸色阴冷地问:“是谁胆敢伤了陛下龙体。” “没事儿,就是给朋友帮了个小忙,然后不小心磕柱子上了。”夏墨时绝口不提那段屈辱的乌龙,“再说了,出门在外,这里没有陛下,只有墨公子。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沈云祺吞吞吐吐:“前几日受了点小伤,找了个地方养伤,回来发现您被人掳走了,便出来相寻,恰巧看见那拨人正鬼鬼祟祟地跟在您身后。” 提起被绑一事,夏墨时顿时火冒三丈:“是不是花如林他们几个给你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弄伤了你?” 沈云祺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个啥意思,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此事说来话长,当日我的确是先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他们并没有伤害我,只是用一个简单的阵法将我困在一个地方困了一段时间。出来之后旧伤复发,恰巧遇故人搭救,就回去养伤了。” “既然说来话长那就别说了。”夏墨时看出了他脸上的为难,谁还没有段不堪的往事呢,“说起伤,你现在好了吗?” “您,这是在,关心我吗?”沈云祺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听你这口气,失忆之前我对你很不好,压根儿不关心你的死活不成?”不至于露出这么一副见鬼的表情吧。 还是说,原身人品真的那么差?难道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如意,所以就把下面的人当成出气筒来撒气虐待么? “没有,陛下,哦,公子,公子对我特别好,说是有再造之恩都不为过。” 说这话的时候,沈云祺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他没有挪动分毫,眼神幽深而坚毅,仿佛他们不是在聊天,而是在订立一个什么不得了的誓言和盟约,又似乎是在透过他,来看向遥远的地方或者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事。 尤其是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夏墨时发现,沈云祺的话音里居然带着一丝颤抖,再造之恩几个字也被他说出了一股悲情、绝望和痛苦的意味,那股悲愤的力量几乎要将这个古旧的小巷子给摧毁,但最后又融合成了一种释然。 说不清是什么缘由给了他这个认知,可当时听着,夏墨时心头就是涌现出这样的感觉。 摸了摸脸上破相的地方,夏墨时很不要脸地提议道:“啊,方才说到养伤,我看你气息不是很稳,恐怕伤势还未痊愈,正好我现在这副尊荣也不大方便见人,外面还被一群身份不明之人追踪,不知你刚才说得那位故人家里是否方便,若可以,便带我过去修养一番先。” 沈云祺一脸纠结,夏墨时补充说:“也不过就是多两张床两双碗筷的事情,大不了事后多给些银子就是了,你放心,我断不会叫你朋友吃亏的。” 正好花家兄妹为表歉意和谢意,临下山前还给了他一笔价值不菲的盘缠,说是自己为花茹馨和花如松说媒拉纤又挨了毒打的大红包,也是图个吉利的意思。再加上现在又跟沈云祺这个钱袋子汇合了,就更是不差钱的二人组了。 “银钱这等身外之物就不必了,只是我那位朋友乃是个江湖中人,身份有点特殊,但是人不坏,家里也有点特别,还请您千万不要介意就是。” “你这位故友是?” “峮山之巅,魔教教主。”沈云祺顿了顿,“乃是前些年游历江湖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偶然结识的。” 此前,夏墨时对魔教的认知全来自于学生时代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的各色武侠小说,里面也不乏有忠肝义胆的枭雄,所以夏墨时一直觉得魔教反派大BOSS很拉风,尤其是坐到了教主这个位子上的反派高管,更是拉风中的拉风。 是以如今听沈云祺说他的这位有人,他非但没有发憷的感觉,也没有产生世人常有的一些偏见,反倒毫不在意地甩了甩袖子,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派头:“白道如何,黑道又如何,听说魔教中人俱是性情中人,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往的,更合我意,走吧。” 白道如何,黑道又如何吗? 沈云祺想起记忆中那个人清脆又狂妄的声音:“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之人,多的是表面和乐,内心却各有各的小算盘的虚伪之徒,上一刻还在一起并肩作战,下一刻就可能从背后捅你一刀。倒不如那些邪道之人,所言随心,行事随意,那才是真正的自在潇洒,可他们一旦忠于一个人,往往便是一生一世……” 沈云祺幽幽地望着夏墨时前行的背影,陷入了回忆,眼中有怀念,还有挣扎。 “走啊,云祺你不在千面带路,我们怎么过去。”夏墨时蓦然回首,笑得毫无防备,纯粹而干净。 沈云祺立刻收回了视线,快步跟上,保持着先夏墨时一步的距离,在前方领路上山。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沈云祺脚下一个趔趄,顺势往旁边的树干上一靠,夏墨时走上前去,才见他脸色发白,唇色也不似正常人的红润,额头上和脸颊两侧还冷汗涔涔,显然不像是沈云祺自己所说的“没什么大碍,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伤都没好就敢到处乱跑,真是不要命了你。”夏墨时气急败坏地架起他的胳膊,“你指路,我带你上去。” 沈云祺却仍是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势,被人呵斥了却笑得更开心了,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儿,不过就是在我旧伤发作的时候碰巧撞上了几个往日仇敌,出手教训他们的时候被砍了几下而已。” 而已二字说得寻常,仿佛只是午饭吃萝卜还是青菜之类无足挂齿再小不过的小事一样,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令夏墨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你就算不把你的命当回事儿,总该顾虑一下本人的安危吧,就凭我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再来一拨人,打得过几个?” 闻言,沈云祺这才收敛了脸上的漫不经心,神色凛然道:“谁敢!陛下放心,臣一定好好养伤。” “行行行,我信你还不行吗,神通广大的沈高手,走吧,我扶你上去。”夏墨时一把捞过他的手臂,略显吃力地半扶半拽将人往山顶的方向带。 剩下的半路,沈云祺好几次都快昏过去了,却又每每都在夏墨时认真考虑要不要使劲儿掐他一把使他保持清醒起码在上山之前不要闭眼睛之前,他自己先下狠手在自己腿上往死里掐。那力道,夏墨时光是看着都觉得生疼,可当事人却仿若未觉,其忍耐力与意志力可见一斑,令夏墨时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感觉就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一样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恢弘气派的建筑面前,只见沈云祺在门把手上方费力地敲了几下,似乎是一段蛮有节奏或是韵律的暗号。 倏地,门从里面应声而开,沈云祺也终于体力不支,吐了一口黑血之后,倒在了前来开门的那个人怀里。那人被他喷了一身的血迹,也毫不在意。 看着倒下的沈云祺,夏墨时心下不禁怀疑,刚才沈云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真的是一个小小侍卫长该有的吗?还有刚才叩响的一段暗号,这俩人真的只是偶然相识的交情么?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这人很是高深莫测,这样不简单的人,又为何会甘愿困在宫城内,做他忠心耿耿的小护卫呢? 第二十六章 夏墨时刚才心中所想,不适合现在问,也找不到人来为他解惑,因为沈云祺一晕倒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抬走了,他正欲跟上去瞧瞧,但却被人拦了下来:“公子不必担心,我们一定会好生安置沈先生,有我们教主亲自替沈先生诊治,定无大碍。公子这边请,这边是为你准备的客房。”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长得也风度翩翩,其谈吐又相当文雅,一点儿都不像武林中人,倒像是哪个世家大族里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一般,令人刮目相看,看来这茫茫江湖,还当真是藏龙卧虎啊! 俩人徒步上山,尤其是后面还是夏墨时这个尚未好全的伤员带着沈云祺那个重症患者,速度之慢可想而知,所以等俩人分别被安顿下来之后,已过了掌灯时分。 也许是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再加上心里揣着事情,上山时累得像条沙皮狗似的夏墨时此时却分外清醒,不停地想着自他来了这个世界之后,从见沈云祺的第一面开始的点点滴滴,思来想去都没得出个什么结论,他总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到底应该知道何事。直至丑时将近,他才怀着重重疑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住的地方依旧是荒无人烟,除了到饭点的时候有人给他端了两餐过来,还是放下就走,对他的态度说不上多有礼貌,却也不至于失礼,夏墨时用随身携带的银筷子试过之后才略微用了点,然后又是自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就这么混吃等死地过去了一天。 又一个次日,夏墨时察觉自己床边有一道灼人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看,心头的警惕心顿起,立时便醒了,睁眼,正是前天来这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那位不幸被沈云祺喷了一脸血的仁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称他为——教主。 看着夏墨时满脸警戒,沈云若收回了打量的眼神,指了指手上的托盘,里面盛着一碗蘑菇粥:“穷乡僻岭的,也只能靠山吃山了,请勿见怪,皇帝陛下。” 最后四个字一出,夏墨时正在穿衣的右手一僵,迟钝了一秒后拉好了袖子,整理好衣领:“阁下慎言,你认错了,我不过是一介白衣而已。” “这里又没有别人,何必跟我打什么哑谜?” “沈云祺告诉你的?”不知为何,夏墨时直觉此人不是什么善茬。 沈云若满是愤懑不平:“你还是这样,一旦发生什么事脱离了你的掌控,首先想到的都是他,难为他还为你思前虑后,我真是为他感到不值啊!” 眼前人盯着他的神情充满了轻蔑与厌恶,语气里是清晰可知的冷酷与不屑,这一刻,与前天傍晚在山门外见到的沈云若判若两人,此时此刻,夏墨时才清楚地觉得,这人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大魔头。 他的心里开始滋生出害怕的情绪,然而也许是恐惧到了极致,他反而越发镇定,一言不发地与他两两相对。 “猜来猜去的多费劲儿呢,我来告诉你吧,我的人在山下看到有人正拿着画像在满大街地找你呢,你知道是谁的人吗?”玄衣男子闪身到夏墨时面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笑得残忍,“反应真是大,他居然如此在意这么个掌心里的傀儡,我还真是怀念当初那个杀伐果断的人呢,冷血到从没有什么能被他放在心上,就像是天下第一完美的武器。” 说着说着,搁在他下巴的手又缓缓移动到了他的脖子上,一把掐住:“你说,他若是知道自己的东西被人动了,会有什么气急败坏的反应呢?” 夏墨时被他掐得脸色发白呼吸不畅,手下还在拼尽全力与之抗衡,倔强的眼神倒映出他玄色的身影,却渐渐感觉体力不支。 就在他险些就要厥过去之时,沈云若终于放他一马,失去支撑的夏墨时顿时跌落在地,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看你,此时也不过就像是落在我手掌心的一只小小蝼蚁,只需再多半刻钟,我大祁就将再次送走一位先皇。只可惜,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这人刚才所提到的人是夏许淮无疑,那现在他说的,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的“他”,又是谁? 夏墨时正疑惑,只见这位玄衣男子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仿佛才看见夏墨时脖子上醒目的一圈红色印记,道歉说:“哎呀,公子怎么受伤了,快,我这里有药,赶紧包扎一下。”话音刚落便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香十足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然后不管不顾地走了。 夏墨时摊开手心,看着这个滑溜到反光的褐色陶瓷细长口瓶子,一脸蒙逼,这人是精神分裂还是咋的,可倘若他真的是精神分裂,又为啥随身携带这么一瓶药,难道是为了见人就发一份不成?有病吧他。 这要是换作常人,被人这么折腾了一下,第一时间想着的应该是收拾包袱逃命要紧,奈何夏墨时实在是个神奇物种,出宫之前怂得要命,现在却恨不得怼天怼地。 所以他只是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嫌恶地说:“啧,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你们是不是嫉妒老子的美貌。”然后又若无其事十分淡定地将沈云若留下的粥三两下给吃了个精光,末了还伸出舌头在嘴唇边上舔了一圈,赞叹道,“手艺不错。”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夏墨时敏感地注意到了那个人在看到自己脖子上的掐痕时,眼里一闪而逝的害怕与无措,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痛恨自己,却又不敢真的伤害自己,他又在害怕什么呢?还是说,是因着什么人的存在,才使得他不得不对自己稍微恭敬一二,哪怕只是表面的伪装呢? 夏墨时有预感,那人还会再来。 果不其然,午时一到,沈云若便准时出现在他面前,这次仍然给他带了吃食,还是拿一个食盒装着,看样子,应该会比昨天丰盛。 夏墨时没有动手接应,只抱着手好整以暇静候地看着他,提防着他再作什么幺蛾子,哪知他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边上,打算看着夏墨时吃饭,静默无言。 饶是心大如夏墨时,也并不欢迎这人如此作陪,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素问你们道上的人都喜欢直来直往,阁下何不开门见山,有话直说?敢问教主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夏墨时并不想一直以教主相称,搞得他好像是他的小弟下属一般。 那人冷冷地回道:“沈云若。” “沈云若,沈云祺,所以,你俩是兄弟?” 如此相似的名字,令人不得不将二者联想到了一起,却被沈云若否认了:“不是。但你要非说是兄弟,也行吧。” 什么是不是的,这人真是个怪胎,回答个问题还在这故弄玄虚。 沈云若斟酌片刻,解释说:“我本是无父无母之人,素来孤身一人早就习惯了,从没有什么家人亲朋。你说的那个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觉得他名字不错,就自己改了个差不多的,好听么?” 夏墨时:“……” “你喜欢就好。”难道我说句不好听,你还会改名换姓不成? “我的确很喜欢。”沈云若露出了一个温暖如春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很讨厌我?或者说,你讨厌跟皇权有关的一切东西,和人?” “是。”沈云若大方承认,“说实话,我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的确确厌恶皇权厌恶皇族厌恶皇城,但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我对你这位皇帝陛下的厌恶。” 果不其然,沈云若又朝夏墨时伸出了邪恶的双手,不过这次因着早有防备,夏墨时闪身躲过,擦肩而过的时候还顺手捞过他插在腰间的软皮鞭子,反手回击,并将沈云若的双手捆成了一个麻花。 “有事说事,咱做个文明人,别老是动手动脚打打杀杀的成不?” 沈云若却没理他,似乎在他看来,夏墨时就跟看不见的空气没什么区别,背上的鞭痕和被捆的双手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反倒是鞭子上沾着的一点血迹刺激到了他,他想起这样一个场景:每次,沈云祺离开京城回到峮山的时候,都面露病态,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没晒过太阳的苍白,可他有一次不小心撞见过一次,那是周身遍布的伤痕,有利器划伤的,也有钝器击打的,还有如鞭子一类的东西打出来的淤青,新伤旧伤错落,惨不忍睹。 可是每次,那人都笑得那般敞亮,浑不在意,其反应就像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倒显得他太过大惊小怪了似的。 “总有一天,会还回来的。” 分明是阳春三月,可沈云若阴寒的语气却听得夏墨时不寒而栗,言语间的讨伐像是镌刻在骨子里一样,深刻又带着丝丝血腥气。 随后,更令夏墨时吃惊的是,他看见沈云若阴冷的双眸里蓄满了盈盈水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不堪的往事,就像一个可怜无助又彷徨的孩子,带着哭腔说了句:“他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样为你出生入死,不惜……却得到你如此对待,凭什么?值得吗?” 当沈云若眼角的泪滑落的那一刻,夏墨时内心受到的震撼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初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和夏许淮上床睡了个不纯洁的觉,心神激荡。 第二十七章 还不等他震惊完,沈云若就挣脱了鞭子的束缚,撂下一句:“来日方长。”然后逃也似地出去了,好像身后有吃人的猛兽在追赶他一样,夏墨时觉得,可能是难为情了吧,毕竟一个大男人,在他最讨厌的人面前哭了,或许会觉得面子上下不来? 他之前还吐槽夏许淮反复无常,现在这样看来,还真是冤枉了夏许淮啊,有沈云若在,其他人都可以当得一句情绪稳定的评价了。 原以为沈云若中午受了刺激,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了,谁知到了晚间他刚沐浴完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沈云若便直接破门而入。得亏他以前上学和上班的时候为了多睡会儿懒觉,练就了模特一般飞速地换衣穿衣的本领,才叫他不至于赤条条地暴露在这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魔教教主面前。 不过沈云若也根本就不关心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因为他进来之后直接把一个不知道啥玩意儿的东西给丢进了夏墨时的嘴里,因为猝不及防再加上他丢的时候又用上了两分力道,所以在夏墨时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那个东西就进了喉咙口并顺着食管滑入了肠胃。 夏墨时本能地觉得不妙,可他也吐不出来了,惊恐地问道:“你给我吃得是什么?”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样啊,不至于就为了白天的那点事儿就杀人灭口吧,至于吗? “一个你绝对不陌生,也很喜欢的东西,千机。” “这可是我废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我们尊贵的皇帝陛下一定没想到,它还有用在你自己身上的一天吧。”沈云若扯出一个讥讽的笑,颇有报复过后的快感,“还是陛下想的周到,炼出这种无药可解的宝贝,干脆利落,永绝后患,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沈云若给他下了无情的判决词后就出去了,门边是因为不放心而匆忙跟过来的右护法,右护法忧心忡忡:“教主,那可是教尊当做宝贝的东西,您就这么用了,还是用在那位的身上,不怕教尊降罪于你么?” “他当初既然敢那样对他,就应该做好准备会有这样一天,而且千机并非没有解药,我不过是说着吓唬那个草包皇帝罢了,至于能不能成功寻到,就看各人机缘,看他的命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此时的夏墨时并没有过人的听力,所以并没有听到这对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对话,脑子里一直重复播放着沈云若最后的那句话——千机是无药可解的。 一开始他还心存侥幸,觉得这可能就是沈云若跟他开的一个小玩笑,或许他丢进去的只是一颗黑咕隆咚的糖或者只是普通的一粒丸药呢?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感觉仿佛是有无数看不清的小虫子在啃噬他的血肉,先是心肺处,而后他感觉这种痛处好似传遍了全身各处,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滚。 远在京城的夏许淮突然似有所感,心口骤然一疼,令他没来由地有种心慌的感觉,好似有什么唤醒了心中的什么东西,不过片刻之后,又重归于平静,并且当晚,他难得睡了个安稳的好觉,梦里还似乎梦见了什么人,嘴角牵起了一个弧度,终夜未散。 不知过了多久,夏墨时听见窗外远远地传来一声犬吠,他看见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那股折磨了他一夜的痛楚才渐渐淡去,倦意一股脑儿地袭来。经此一夜,夏墨时已经筋疲力竭到没有多余的力气爬上床了,于是便径直就着地板,就这么躺在地上合眼小憩了。 到了巳时,本该是夏墨时按照生物钟醒过来的时间点,沈云若又端着一碗粥过来,与昨日早上的殊无二致,可夏墨时却仍在睡梦中,不知梦见了什么,手还紧紧捂在胸口,眉头皱得死死的,就连沈云若踢了他一脚都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 沈云若很满意他所看到的景象,颇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静静欣赏躺在地上的人,恍若是藏宝专家在细细品鉴某件珍宝古玩的那种神情,自得而自满,舒心且开怀。 他又等了宝贵的两个时辰,直到门外来人告诉说是教尊大人醒来了,沈云若这才起身:“来人,快将这位公子扶到塌上去,虽然在这种天气里打地铺也不会着凉,但到底有失礼仪,非我们峮山之巅的待客之道。” 看着他们把这件厢房的布置恢复如初,营造出一种客人还在梦酣中沉湎未醒的假象,又带上了门:“走吧,别在这打扰贵客休息养伤了。我去看看他。” 另一边的沈云祺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和我一起上来的那位公子,现在何方?” “回尊者,教主将他安置在别处的厢房了,属下也不知是在哪间。”见沈云祺穿好衣服就要往外走去,那人赶紧拦住,“临走之前,教主吩咐过,您身上余毒刚清除,身上还没好利索,不能到处乱走,否则,教主会杀了我的。” 闻言,沈云祺止住了脚步,不然,他相信沈云若会言出必行的。 那人如蒙大赦:“谢大人体谅,属下这就去禀报教主,请您稍候片刻。”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沈云若就匆匆而来,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太过焦虑,等他到门口的时候,手心里居然出了一手的汗。 昨天一时气急,就对夏墨时做出了那样的事情,直到刚才,看他一脸痛苦的神色,沈云若也没有半分后悔,可此时此刻,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沈云祺了,居然生出了一丝紧张,毕竟,他在他心里是那样重要,是他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效忠一生一世的人。 他,会怪自己的自作主张吗?沈云若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不怪呢。 深吸了一口气,沈云若推开门,看到站在那站得笔直的沈云祺,拱手:“您终于醒了。” “他在哪儿。” “真的值得吗?他有什么好的,皇宫又什么好的,值得你放下这一切的尊荣,去追随他保护他,即便他那样对你,你还是要坚持下去吗?”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只要他需要,那便是值得。” 听到这句回答,沈云若越发生气:“即便你几次九死一生,刚从鬼门关回来,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他,第一件事还是关心他在哪儿吗?” 沈云祺避而不答,冷冷地说:“他到底在哪儿?” “南边深处的那间,来之前我刚去看过,睡得正香,压根不用担心。”下意识地,他选择了谎言,虽然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哪怕只能拖延一刻也是好的。 可沈云祺是一个何其精明何其了解沈云若的人,言语间的闪烁怎么都是在告诉他,沈云若撒谎了。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别逼我对你动手。”沈云祺暴戾地将人推到了门框上,大有再不说实话就要将人直接掐死的架势。 若是此时夏墨时在场,应该会觉得这样的沈云祺与昨日对他动粗的沈云若一模一样,就像双生兄弟似的,这种相像,与外貌无关,而是指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可怕的气场和浑身暴走的气息。 “我给他下了千机,他疼地昏睡过去了。”沈云若干脆破罐子破摔,“只要他死了,你就解脱了,你不忍心出手,那就由我出面,我帮你解决掉这个大麻烦,不好么?” “我看你是活腻了,别以为你现在呼风唤雨就忘了,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当初谁给你的。”说着,沈云祺掐住了他的咽喉。 “属下没忘,都是您赐予的,所以,投桃报李,我帮您摆脱俗世的桎梏,只要他不在了,从此以后,您便自由了,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沈云祺眦目欲裂,眼眶红得骇人,抄过腰间的尖刀,一下捅进了沈云若的腹部,狠厉地说:“这是给你的一个警告,提醒你别忘了当初我对你说的那句话,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谁,若再有下次,休怪我无情。” 说完就往地宫的方向狂奔而去,丝毫不顾身后的沈云若伤势如何,因为他知道自己控制得很好,尽管沈云若会很痛,但以沈云若的一身本事,那一刀绝对于性命无碍。 望着他眨眼间就缩小成一个点的背影,沈云若艰难地说:“是。” 身上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伤痛,但沈云若就是不肯倒下去,硬是自己捂着伤口走到了椅子边,迅速拔出了尖刀然后两指并拢在几处穴道点了几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来吞了,再撕下了里衣的一个袖子边,往上面倒了些淡黄色的药粉后,在腰上包扎了一圈。 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把玩着还是血淋淋的尖刀:“这是我当初特意为您打造的,我说,希望你以后看见它,就能想起我,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还给了我。” 方才给自己处理伤口都没有颤抖的手,却在抚上刀尖鲜血的一刻颤抖了起来,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在同自己说果然如此,眼中悲戚而绝望。 第二十八章 沈云祺去地宫,就是为了去拿曾经那个人交给自己的解药,那时,他说:“若是夏许淮直到死都没有找到他,那便将它们两者都毁个干净吧,不留任何痕迹。” 没想到,才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这两样东西就要消失在天地间了,还是用在他身上,他怕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这样吧。 东西到手之后,沈云祺赶忙拿走喂给了夏墨时,坐在塌边等待夏墨时醒来,即便知道他不会骗他,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担心,生怕出什么意,直到夏墨时真的睁开眼,沈云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沈云祺过来查看确定他没事之后,扑通一声跪下了:“陛下,微臣罪该万死,竟然置陛下于如此险境。” “现在再去责怪你,还有用吗?我还有多少时间?”要说没有恨和怒,那是不可能的,但比起秋后算账,他更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够不够他回去,再见夏许淮一面。 沈云祺没想到夏墨时居然是这样的反应,被问得愣了一下,夏墨时却以为是自己命不久矣:“你这是什么表情,无论还剩多久,你好歹给个准话,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千机是个东西。” “回陛下,微臣的确不大清楚它是个什么,但臣的故人已经将解药给我,您已经服用了解药,无须担心了。” “不是说,千机无解么?”夏墨时记得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是逗你玩罢了。” 夏墨时只想爆粗口,玩他大爷,老子半条命都差点交代在他手里了,果然是脑子不正常的人,太特么有病了。 为了防止夏墨时起疑心,沈云祺解释道:“他家曾受冤案牵连,导致满门覆灭,只留了他一个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所以难免对陛下心存怨怼。不过臣已经将其重伤,逼问出了解药的所在,幸好陛下平安无事,否则臣真的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那样残暴的一个人,沈云祺也能对他严刑逼供,夏墨时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顿时对沈云祺肃然起敬。再一想到,他重创的是谁,夏墨时就更不淡定了——那可是这帮魔教分子的头头啊,沈云祺这货把人弄伤了,人家小弟不得找他俩拼命啊! 为今之计,还是今早下山比较好。 而且,就在昨晚他以为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夏许淮刀削斧凿般深刻的脸,那双清冷的丹凤眼里,有他的星辰大海,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比想象中要更喜欢他,喜欢到至死方知,在“死前”,他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当初。 “云祺,我们走吧,下山去,我想回去了,我想回到上京,回到他在的地方,回到有他在的皇宫,我想要,快点见到他。” “好的,陛下。” 上山的时候,两人都不大康健,所以耽搁了些时辰,但此番下山,一个已经复原,一个归心似箭,健步如飞,不到一个时辰便下到了峮山脚下,俩人提气快步往冷阳城内赶,大大方方毫无遮掩地进了城,站在城门口,夏墨时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道路两边摊贩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突然感慨道:“真好!” 沈云祺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或许是漂泊了那么久,想家了吧。”夏墨时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也想他了。 想无论如何也要讨得他一个拥抱,还想要再贪心一点,就那样抱着直到永远,虽然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没几两肉,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常年冰冷,可他却甚是想念,甚至,他现如今回想起来,居然会觉得有点温暖,令人眷恋不已。 曾经,他对那个人只有敬畏和恐惧,如今却满是相思;从前,他还觉得皇宫就是囚禁他的牢笼,是个逼迫他成为提线木偶的地方,现在,他却能以“家”这个字来唤它了。果然,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 沈云祺在一旁看着,他就这么站在城门口,脸上还顶着些许未散开的淤青,貌似挺影响容貌观感的,可他脸上的笑却仿佛能笑容世间一切的不美好不圆满,那悠远的似乎在怀念什么的眼神,竟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在一起。 沈云祺正在出神之际,夏墨时却率先进了城门,招呼他过去,沈云祺才回过神来,俩人先去之前住过的那家客栈结清了这几日的房钱,再拿出一粒碎银子点了几盘小菜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又打包了几个干面馍馍打算充当路上的干粮。 最后,他们再前去驿站换了两匹快马,各自卷着一个包袱出了城,马蹄哒哒一路北上。 在换了几轮马匹差点跑死最后一匹马的时候,夏墨时终于看见了不远处上京城的城门,早就过了草长莺飞的季节,郊外的路旁早已是郁郁葱葱的苍翠景象,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放慢了进城的速度,在温柔曦光的映照下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几乎是一出现在城门口,夏许淮那边就收到了消息,他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坐了这么久,身子骨都乏了。” 候公公福至心灵地接了一句:“外面天色尚早,殿下不如去宫外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夏许淮赞许地点头:“本王正有此意,听说这个时节的朝霞甚妙,我去去就回。” 看着夏许淮略带雀跃的背影,候公公一副孩子终于长大了的表情,欣慰地自言自语:“早这样多好,有什么事是不能摊开了好好说的呢?” 不过夏许淮到底也没能看成城门外的景色,在他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察觉自己这番似有不妥,于是又放慢了脚步,背着一双手缓缓往外走去,走到距离宫门口不过一条街的地方,正好与夏墨时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一个站在地上,一个骑着高头大马,遥遥相望,仰着头的那个因为周身气势不显得卑下,叫你不觉得他是在仰望谁,低头的那个也没有俯视众生的倨傲。 夏许淮的目光顺着他的面目轮廓缓缓描摹了一遍,他黑了一圈,也瘦了点,却使得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更精壮了些,由于夏墨时背着光,夏许淮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总归他是回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要不是一旁的沈云祺的一声轻咳提醒了他们,很可能就要这样一直相互打量到日落西山之时。 夏墨时翻身下马,牵着马绳朝夏许淮走去:“你怎么过来了。” “拜陛下所赐,臣日日夜夜躬耕于宸英殿书房,今天才得以出来松散松散,正巧遇上了。” 夏许淮这句话说得无喜无怒,夏墨时却觉得眼前人的心情可能不大美妙,当即一把握住他的手:“不管有心无意,相遇即是缘,便同我一道回去吧,正好我有事要与你说。” 夏许淮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没有反驳,维持着这个样子回去了,差点没给守宫门的侍卫们吓出心脏病来。 “刚才那确然是摄政王和陛下吧?我瞎了吗?” “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眼睛出问题了,但貌似没有。” “你们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一个长相机灵的年轻侍卫心想,两个大男人执手相携,还笑得那么反常,真是怎么看怎么古怪。 一个年纪稍长的说:“贵人们的事情,岂是你我能够妄议的?快少说两句,别被人给寻了错处。”众人立即三缄其口,继续尽忠职守地守卫着这片区域。 回到寝宫之后,夏墨时梗着脖子说:“那晚都是我的错,不该引你失控。但这几个月我冷静地考虑过后,我不后悔。” 夏许淮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以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谁知夏墨时又恢复了鸵鸟的样子,借口要去整理带回来的手信,打算在夏许淮开口说话之前开溜。 夏许淮失笑,罢了,能做到这份上也是不容易了。 他侧身一挡,将夏墨时堵了回去:“陛下说完了?” “啊。” “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听听臣的心里话?”夏许淮直勾勾地用目光锁定了夏墨时,“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怕我了?”自这位陛下失忆后,大多数见到他都是老鼠见了猫的状态,这一点夏许淮记得一清二楚,他实在是好奇,夏墨时是如何转变的。 夏墨时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或许是因为摄政王太过貌美蛊惑人心吧。”在夏许淮不满的眼神中才正色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你的一举一动便能影响我的思绪,偏偏我还不自知,直到那天,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天意使然,才叫我开始看清自己的心意。” “从前我没喜欢过谁,更没有喜欢过哪个男子,再加上你又对我那样,使我捉摸不透,所以情急之下我选择了离开,后来我被一个姑娘的兄长绑去了,那位敢爱敢恨的姑娘告诉我,喜欢什么人什么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取,才不留遗憾,所以……” “漂亮么?” “啊?” “姑娘,哪家的,漂亮么。” “漂亮。”不对,夏墨时觉得他好像跑偏了,“那都不重要,她喜欢的是她大师兄,人家现在正过得如胶似漆呢,我那纯粹是去给人家当垫脚石去了,没我什么事儿,你放心。” 夏许淮嘴角上翘:“你继续。” “没什么了,后来我发现,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原来你才是我心里的依靠,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无论如何,我也想站在你面前,亲自对你说句:对不起,但我心悦你。” “既然如此,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对不起,但我心悦你。 夏许淮心下打定了主意,略微低头,他们在春风如沐的长廊唇齿相交。 第二十九章 从拐角转出来的候公公没想到居然见到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手上一抖,只听“哐当”“啪叽”两声,用来给他们陛下接风洗尘用的酒菜连壶带盘地撒了一地,清冽的液体还有一部分泼到了夏墨时脚下,候公公顿时脸色煞白,连忙跪下,害怕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被人打扰了的夏许淮满脸都写着“本王不爽”这四个大字,眉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候公公不敢抬头,但他感觉得到扫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格外锐利,凭借着他混迹皇宫大内几十年的修养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抖成一个筛子。 然而,夏墨时只说了句:“以后别大惊小怪的,下去吧。”候风便觉得,方才那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气势陡然消散,他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道谢:“谢陛下隆恩。” 二人都没心思去理这个已经一大把年纪却操碎了心还要担惊受怕的大内侍,夏墨时拂过夏许淮的眉间,两眼弯弯:“我的摄政王殿下,长得这样英俊,多笑一笑,肯定倾国倾城,摄魂夺魄。” “经月不见,陛下胆子见长,居然敢调侃我了。”虽然嘴上说着放肆,脸上却笑得并不介意这个调侃,“那敢问,倾倒你了么?” 夏墨时没想到,自己不弯则矣,怎么如今一弯居然也开始骚话连篇了,现在更是没出息到一瞧见夏许淮的笑就有点把持不住自己,特别想凑上去亲一口,真是太色令智昏了,顿时没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试图用非常手段来实现自我清醒。 夏许淮拉住他还欲继续往下扇巴掌的手:“被我迷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么?”说着也上手在夏墨时脸上掐了一把,“瞧瞧你,脸都拍红了。” 疼得他嗷地一声弹开:“我自己没打红也被你捏红了,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夏许淮在他脸上有红印的地方轻轻啄了一口:“知道疼就好,没事儿别瞎折腾。” 亲完之后,夏墨时脸上红了的范围迅速扩大,颜色也越发鲜亮,落在夏许淮眼里也越是想要狠狠欺负,若非现在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可能直接就把他拖进去就地正法了。 之前夏墨时离宫出走,为了杜绝不必要的风险,也因为懒得去与一些不相干的人啰嗦,夏许淮是对外宣称陛下卧病在床,将近两个月没有露面,好些人都以为他们这位皇帝离驾崩也不远了,甚至某些人还觉得,享年二十一岁的皇帝也是摄政王仁至义尽了。 这两个月间,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文武百官在上朝时都摆出一副上班如上坟的苦瓜脸,仿佛就等着夏墨时凉的那一天,直接现场表演一个真实版的哭坟。 结果却在翌日上朝时见到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夏墨时,且一点儿也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想要挤出个得体的笑容吧,奈何可能习惯了做哭脸,如今突然要表演一个喜笑颜开,面部肌肉神经可能一时没转换过来,做得有点力不从心,遂展现了一个个卖相各异哭笑不得的表情。 只有昨天在宫外提前见到过夏墨时的姚明何表现得十分淡定。他看着这一屋子的奇葩,眼皮跳了两跳,大祁的国运就掌握在这么一帮人手里,在强林环伺中还能屹立不倒,龙椅上那位真是不容易,站在他身边的这位也真是劳苦功高功不可没呀! 不过,姚明何偏头瞄了一眼站在他右边的夏许淮,往日不苟言笑的脸上也含着似笑非笑的脸在台下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抬头望的时候,却是笑得真切,其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龙椅的方向,又似乎是懒懒散散地坐在龙椅之上的夏墨时。 姚明何虽然有时候是挺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此刻却难得出来打了个圆场:“想必诸位大人也是欣喜于陛下龙体恢复,健康如初,一时激动以至于说不出话来罢了,依臣所见,此乃我祁国大喜之事,该当好生庆贺一场。” 夏许淮:“姚大人,几日不见,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还爱上攒局参加宴席了?不过陛下崇尚节约,很不必如此劳民伤财。” 其他官员旋即应和,方才一片死寂的群英殿开始沸腾喧哗,被他们看作主心骨似的摄政王却只顾和夏墨时眉来眼去,被姚明何抓个正着之后也没有半分收敛,继续大大方方地站在那任由他想东想西。 过了一会儿,姚明何方才收回打量的目光,夏许淮知道,他这是终于想通了,毕竟姚明何一向就是个耳聪目明之人。 散会之后,姚明何沉着脸出了大殿,夏许淮也在忙完公务之后抽空回了趟闲置许久的摄政王府,支使下人将他先前所住的房间彻底打扫干净,里里外外的新书古籍也都被搬到院中摊开晾晒。 忙完之后,正到了晚霞漫天的时间,夏许淮想到昨晚答应他的事情,才踏出家门口的脚又折返回来,拜托管家许阳帮着做了一碟豌豆黄和水晶肘子,盛好之后放在一个食盒里,然后便提着往外走,却在门口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姚明何说:“陛下南下游历之时,曾在峮山魔教被那魔头种下了千机,此事你可知晓?” 夏许淮大惊失色:“你是说,千机?”这几年他身上的千机一直未解除,虽然并未真正发作过几次,但仅有的几次体验也让他见识到了那种苦楚,那是他不愿意现在的夏墨时去体会的。 姚明何点头:“摄政王没有听错,正是与你身上同出一源的千机。不过殿下请放心,陛下说他那个忠心耿耿的小护卫沈云祺已经逼问到了一颗解药,及时给陛下用了,如今如今无碍了。” “他跟你说了这件事,却不让我知道?”还有,他俩又是何时见面聊到此事的。 姚明何暗道,糟糕,光顾着要帮他解决这件事,却没想到眼前的摄政王还在不经意间点亮了大醋坛子这个属性,遂连忙补救:“想必是怕殿下担忧,这才隐去不提,况且,陛下现在不是已经没事儿了吗?臣以为,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先上一趟峮山,再找那帮孙子将解药拿到手为妙。您说,是也不是?” 对于有人趁他不在欺负了他的人这件事,夏许淮很不爽,行动是一定要有所行动的;而对于夏墨时被人欺负了却选择跟姚明何倾诉也好闲聊也罢,姚明何总归是知道了,但他却是从姚明何这才听到消息的这件事,夏许淮同样也不舒服,该说的话就更要说。 就像是自己的领土被人侵犯了的狮子王,对着入侵者亮出了满嘴獠牙,夏许淮对姚明何发出警告:“既然你已经知道陛下是我的人了,今后还请你离他远一些。” “明何心里有句不雅之词,不知当讲不当讲。”好你个夏许淮,当初求我帮忙的时候说得多好听,还联盟,结果现在河还没过完,桥倒是拆得挺快啊!现在你俩倒是蜜里调油把我踢一边儿去了,还瞎吃这莫须有的飞醋,像话吗,忒不像话了! “既知不雅,那便不用再讲了,留着带回家吧。”夏许淮充分发挥了什么叫做噎死人不偿命的本事,撂下这句话之后就背着手走了。 姚明何但凡要是敢欺君罔上,定当指着他鼻子上蹿下跳,但他不是,所以他真的只是吐了吐气,然后将满腹牢骚憋回去了。至于摄政王嘛,姚明何心想,嗯,看他这气冲冲的样子,大概是去找某人算账了吧。 夏许淮拎着打包带回来的豌豆黄和片好了的水晶肘子走过来,隔着老远夏墨时就闻到了随风飘过来的香味儿,双眼放出亮光,一双眼睛跟明星演唱会上的灯牌似的,闪耀无比,却被来人的一句责问给弄得瞬间熄灭。 “你上次跟我说的危险,原来不是因为被绑,而是因为中了千机?” 夏墨时的第六感向来很灵,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正因为自己向夏许淮隐瞒了他曾中过此毒之事而有所不满,大大的不满。于是他下意识选择了最能让夏许淮消气的方式,大跨步上前亲了夏许淮一口。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夏许淮的怒火倒是下去了,身上的另一种火却也被撩起来了,且越燃越旺。 于是,在这孟夏的夜晚,两位高不可攀的翩翩少年郎双双抛弃了礼义廉耻,搂做了一团,从门口辗转到了偏殿的小书房,又从书房的小门出来回到了卧房,在满室书香与饭菜的香气中亲得激烈、浑然忘我,爱得刻骨铭心。 总之,最后姚明何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就是——第二天直到过了巳时陛下都没能醒来,自然,这一日的早朝仍旧是摄政王一人出面来主持大局的。 别人或许习以为常,毕竟这些年来,摄政王已经在他们心里留下了英明神武任劳任怨的伟岸形象,皇帝只是个摆着看的玩意儿。只有知晓内情的姚明何,听说摄政王还亲自去太医院拿了治疗跌打损伤腰肌劳损的药,大概是为某人准备的。 一时间,姚明何脑子里浮想联翩,特别想找个人来八卦一下,奈何顾延不在此处,与这帮老顽固又聊不到一起去,至此,姚明何生出一种无人可说的孤独感,明明知道点什么,却因为没有能与之畅聊的人而不得不憋着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他这应该为国为民审时度势价值千金的脑子,现在却想着这些,也是暴殄天物了。 他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笑得戏谑,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吃醋的老男人太可怕了。” 第三十章 或许是因着解决了和夏墨时之间的“个人恩怨”,也或许是他终于找了破解千机的希望,夏许淮整个人都格外精神抖擞,早朝结束后直接留下了姚明何。 考虑过姚明何昨天那段话的提议,夏许淮觉得十分可行性,随后俩人一合计,当晚,皇宫便上演了一番行刺的大戏,且这名逃走的刺客恰巧留下了指向魔教的证据,次日,夏许淮便以魔教大逆不道行刺君王的名头,率领千骑南下。 等夏墨时知道的时候,夏许淮早已去城百余里,也是这时候,他才从姚明何口中知道,夏许淮也需要千机的解药,可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就算去了估计也只会添乱,只好听从姚明何跟夏许淮的安排,留在上京静候佳音凯旋。 闻讯而来的沈云祺,终究也是慢了一步,等他赶到冷阳郡一带的时候,只听见百姓谈论摄政王领兵荡平了峮山,准确来说是诛杀了魔教教主使得魔教内部四分五裂并顺势横扫魔宫的威风事迹,至于峮山之巅,昔日曾威严宏阔的大殿,早已荡然无存,沈云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断壁残垣与哀鸿遍野,瞧来满是狼藉。 沈云祺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段话:“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我了,那便去留随意,你手上的这一切,就随你处置了,你愿意毁了就毁了,愿意留着就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我这人,有什么好的呢?”说这话时,他简直温和得不像他,倒是同夏墨时现在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沈云祺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夏墨时对自己的好,其实也说不上有多好,只是言语间比以往少了两分戾气多了三分温情,偶尔见着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是好茶好酒,也都不忘记挂着他一份。这样的待遇,即便是从前他珍之重之的那个人还在的时候,他也几乎不曾得到过。 所以当初,沈云祺为了救夏墨时而毫不犹豫地用掉了千机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粒解药,他也一度以为,那人嘱托的事情也终将消弭于无声无息。 可如今,冥冥之中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其惨烈程度与预想中的不相上下,他心中突然有了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纵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看着这满山的死寂,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还是会想起自这些年的一切,会想起那个常穿玄衣但却笑得明亮的小孩。虽然这些年随着成长而变得越来越冷酷,可在私底下,却仍旧像当初那个纯粹少年的沈云若。 而正被沈云祺对着一片焦土追忆着的沈云若,此时却并没有如同传闻中那般殒身于此次大战,而是正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 当日,夏许淮只身破了他设立的阵法并与随其而来的亲信一同捣毁了此据点,只是活捉了沈云若,对外宣称则是说诛杀了魔教教主,绝了一些人不该有的念头,不过,如今的沈云若活着也并不比死了好受,因为夏许淮为了安全起见,直接将他一身武功废去,丢入了这座密牢,每天能见到的人寥寥无几,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夏许淮来“探望”他的时候。 但鉴于这人实在是块硬骨头,搞得夏许淮已经把每日前来对沈云若进行酷刑逼供当成每日必修的功课了,而沈云若则是生怕夏许淮不弄死他,每次见面,都是什么话难听就挑什么说,大有“如果你不杀了我,我就不气死你不罢休”的架势。 也是这时夏墨时才知道,原来他之前一直好奇的宸英殿消失的空间,正被用来打造了一座密牢,几乎每次夏许淮出来,身上都闻得到一阵血腥气,夏墨时一开始闻着有点反胃,还被夏许淮调侃说是害喜了,气得他特别想反手一爪子在那张俊脸上挠几下,然而最终也只是想想罢了,毕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这么一张养眼的脸,要是破相了多划不来。 夏墨时不是不纳闷,为何会在寝宫中设立一个密牢,为何,夏许淮又为何对它的机关了如指掌,设立者到底是他还是原身?但似乎每次他一提到这件事,夏许淮就会加重了身下的力道,狠狠折腾夏墨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在其中了。 久而久之,他就聪明地不问了。 虽然夏许淮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夏墨时觉得,这大概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答案了吧。 这边仍是僵持不下,姚明何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正是夏许淮之前遍访不得的小医圣慕枫,这次居然点名道姓说要见摄政王一面。 众所周知,当今世道上,若要论起医者中的第一人,那可非慕枫莫属,人称医毒双绝,而之所以在医圣前加个小字,并非因为辈分或者其医术低谁一等,乃是因为他深以为医圣一听就像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与自己的年轻很不匹配,众人权衡之下,便只得遂了他的意,以小医圣相称。 向来神出鬼没的小医圣陡然有了行踪,夏许淮不是不起疑,可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和事,让你不得不主动上前,哪怕知道可能有蹊跷却依然避无可避。 姚明何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不仅没有特意避开夏墨时,反而还特意说了句:“陛下最好还是陪殿下一同前往吧。”意味深长。 等到夏许淮一行人来到蕈山时,仿佛是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山门口有一位约莫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守在那儿,看见他们过来,一个招呼都不打,直接转身就往回走,动身之前又扭头示意他们跟上。 “慕哥哥说了,让我带你们进去,不过不该动的东西不要乱碰,否则出了什么事我也是不会救你们的。”分明是一个长相软萌的小姑娘,眼神却冷得吓人,仿佛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一联想到机器人三个字和她那副木然的表情,夏墨时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七拐八弯之后,又穿过一片花海,他们终于在一片药田里见到了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感十足的医毒双绝小医圣慕枫,正挽着袖子在采药,十分接地气。 慕枫一见来了好几个人,略有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摘下背后的药篓,递给夏墨时:“劳驾帮忙搭把手。”旁边有人刚伸出一只手还没碰到,慕枫又说了句,“没让你们瞎搭手。” 得,接地气的小医圣脾气不大好。 夏墨时接过药篓,味道有些呛人,但还是老实抱着,和夏许淮一起紧随其后往前方不远处的石屋走去。 慕枫指使着几个免费劳动力帮他把药架上晾干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收好,将方才采摘的植株倒出来摊在空出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才慢悠悠地开口:“知道你们有疑问,但我只是受人所托而已,不用感谢我,只要此事过后还我一片清净就够了。你的解药带了吗?” 夏许淮隐在袖中的手摩挲了一下药瓶,垂下眼皮思索了一二,倒出来一粒递给他:“既然慕先生都清楚,我也就不再赘述了,还请先生帮许淮彻底解除。” “我说了,受人之托而已。不过我先说好,就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即便这样,你也敢相信我吗?” “小医圣没有害人的理由。”这就是相信的意思了。 慕枫接过之后独自进了药室,夏许淮一行四个人则被小姑娘两两分开安置在两间房住下,全程能用眼神或是手势沟通的,她一个字都没多说,与她的面瘫脸保持高度契合。 闭谷期间,慕枫基本上就跟夏许淮打交道最多,当然,与他同处一室的夏墨时也经常见,虽然不大精通药理,但夏墨时看得出,慕枫是在拿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千机和夏许淮提供的临时解药做实验。 一开始,小医圣还是自信慢慢的神态,但在他废寝忘食了七天之后,不仅解药一事毫无进展,夏许淮还被他整的提前发作,幸亏临时解药还没全被慕枫全部霍霍个干净,否则他就要成为第一个死在慕枫手上的病人了。 一脸菜色的慕枫问更没有血色的夏许淮:“你确定你中的真是千机?为何无论我怎么试,你给我的药都不像是能缓解它发作的,但从我提炼出的成分来看,它们之间又似乎存在十分微妙的联系,这也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看来,给你下药的人他也不算是骗你,那解药的确是世上独一份的,哪怕是我,现在也无能为力。或者说,即便我能成功,你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等。” 夏许淮靠坐在床上,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木然。好像什么结果都不是不能接受的,却还是忍不住会有点遗憾的感觉。 “其实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在夏许淮疑惑的目光中,慕枫想起夏墨时曾提到过,他曾也中过千机并服下了解药,遂灵机一动,说:“也许,把咱们陛下的血放一放说不定有用呢。” 夏许淮的眼神瞬间冰冷,慕枫看了一眼窗外,又笑道:“好了,我开玩笑的,知道咱们陛下现在成了你的心头肉嘛,我怎敢去动他。你先好好休息,我再想想办法。”毕竟他眼睛又没瞎,看也看得出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与传闻中的相去甚远,也不知道是哪个傻子传出来的水火不容,这特么分明是都快合二为一了。 慕枫边在心里吐槽边往外走,关上门之后,果然在那棵槐树下看到了一道淡蓝色的身影,而夏墨时心里想的则是:自己终于也能帮得上什么忙了。 第三十一章 见夏墨时一脸悲壮,慕枫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刚刚真的只是开个玩笑,就算真的要用,也只是想放一点血来试药而已,死不了的。” 以夏墨时现代的思维来看,或许就有点类似于要从他血液里提取抗体之类的吧。然而夏墨时却并没有被宽慰到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此事没那么简单。 但为了不增加慕枫的心理负担,他还是强打精神挤出了一个艰涩的笑:“我信你所言,毕竟是人称医毒双绝的小医圣嘛。” 慕枫虽然平时看起来有些散漫,但一旦涉及到专业本职,绝对是说干就干的人,且夏墨时又是一个十分配合的研究对象,于是俩人当即便进了药室。 夏墨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割开了左手手腕,没多久就流了半盅血,正当此时,一道突兀的女声响起,正是夏墨时来这的第一天见到的那个小姑娘。被这猝不及防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夏墨时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药台上的瓶瓶罐罐,腕上的血液也有几滴落在了旁边一个白瓷广口器皿中。 “我说小姑娘,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吗,属猫的吧你。” 小姑娘就像看见他似的,不管不顾地走上前,指着被夏墨时污染的器皿说:“慕哥哥,它变了。” 夏墨时惊诧于这姑娘良好的视力与敏锐的观察力,慕枫却习以为常,顺着她的提示看过去,果然发现刚才被夏墨时溅上了几滴鲜血,以那几滴血为中心的几个小圆圈的颜色明显要比旁边的稍微淡一些,那正是他掰了一点千机融进去的水。 不止慕枫,三人都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为了证实他们的猜想,慕枫很豪气地将那大半盅刚放出来的生血往融了千机的水和从夏许淮指尖戳出来的血中倒。 然后,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乌黑的水颜色淡去,黑红的血却恢复成正常的鲜红——夏许淮所中之毒是否为千机还又待考察,但夏墨时的血正是能够彻底解决夏许淮困扰的良药。 有了这个认知,慕枫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之前就很奇怪,为何他将千机加入鸡血之后,与夏许淮的血不一样,他原以为是不同物种不同身体的血液有所差异的缘故,却原来如此。 “大概是那人当初给他下的只有千机当中的部分毒物,而你中的乃是真正的千机。所以中了又解了之后发生反应生成的东西,才是他的解药。” 夏墨时自动补充了后半句:“换句话说,他需要我的血。” 慕枫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夏墨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是面色沉重地沉默半晌,再抬起头时又是一个笑脸:“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从老天那儿偷来的,多活了这么些时间也很仁慈了。” 看他的表情,慕枫光用头发丝都知道夏墨时铁定又脑补出了一场惨烈的大戏 ,戏弄人的兴趣一上来,跟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但他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不过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将他打晕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夏墨时冲着背后俩人嘱托了一句,“这件事,先别告诉他。”看上去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质与气概。 慕枫与小姑娘面面相觑,面对小姑娘审视的眼神,慕枫撑着下巴解释:“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他自己乱想的,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想象力太过丰富。” 浑然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的夏墨时在回去的一路上都心事重重,以至于都忘记先去清理伤口就直接进屋了,于是,几乎是一进门,手腕上的血腥气就被夏许淮捕捉到了。 “你受伤了?” 夏墨时这才想起,暗道了一声糟糕,由于太过仓促一时没想好措辞,他本能地拔腿就往外走。 但越是这样,就越叫人起疑心,顿时夏许淮也顾不得昨天半夜刚发作过一次后身体上的虚弱,穿着一袭月白色中衣也跟着追过去,在大槐树下终于拽住了心虚的某人:“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想起刚刚慕枫所谓的那个玩笑:“慕枫去找你了?你不要相信那些旁门左道的法子,除了伤害你自己,并没有什么用。” “不。”夏墨时冷冷地打断他,“是真的有用,我试过了。”说着又强调了一遍,“我的血,就是你的解药。” 夏许淮愕然,心绪百转千回,此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这算什么,天道好轮回?呵。 夏墨时心想就当是还债吧。 虽然夏许淮没说,但回想起所有对不上的点,以及一开始王府管家对他的态度,他大概可以得出这样一点:夏许淮的身体变成如今这样,大约也少不了有他的“功劳”。 “过去如何,皆为过往,但现在,我不能害你。你……” 夏墨时再次主动吻住了他的唇,将未完的话封缄于口,夏许淮几次想挣脱,但奈何体力尚未恢复,皆被夏墨时一一镇压了,并且,在二人亲得最激烈难舍难分之时,还不慎中招,被夏墨时前不久刚学会的点穴手法给暗算了,旋即,脑袋便耷拉在夏墨时的肩膀上,昏睡过去了。 “我爱你,所以希望你好好活着,反正我这人啥啥不会,也没几个人在乎。” “摄政王会在乎。”慕枫被身边的小姑娘赶着来解释乌龙,没成想半只脚刚踏进来就撞见了这么一出好戏,就顺便倚在院门边瞧热闹,当然,也没忘记捂住小姑娘的眼睛,毕竟非礼勿视,不能教坏少女。 慕枫摇着折扇款款而来,打眼一瞧颇有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的风采,可这嘴唇上下一碰,说出来的话就有点欠收拾了:“哎呀呀,陛下与摄政王可真是情比金坚感人肺腑呐,我一口牙都快给你们酸倒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缓了缓,继续说,“不过嘛,倒也不必这么快就表演一个生离死别。” 夏墨时蓄了一半的眼泪没憋住,在他扭头的瞬间随着动作的幅度被甩落到脸颊上,慕枫笑得更大声了,还是被小姑娘阴阳怪气的一声“慕哥哥”才给制止住,这才带着她上前,清了清嗓子,崩住了脸上的表情。 “是这样的。”慕枫收起折扇,指了指被他抱着的夏许淮,“他情况虽然凶险,也的确需要你的血入药,但我可有说过需放干你周身全部的血液么?没有吧。虽然那也的确是个法子,但我向来不做一命换一命的买卖,如今也断然没有让你来砸我招牌的道理。” 夏墨时刚做好凉凉的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转折来得如此突然,怔忪地问了句:“什么?” 面冷话不多的小姑娘像是终于受不了自己慕哥哥废话太多半天不进入主题的样子,遂抢在慕枫开口之前代为回答:“意思是,我们已经配齐了一些解毒的药材,顶多只需你一半的血,搭配起来炼成丹药。” 慕枫点点头:“此法可化去他八成毒素,至于余下的两成么,我再慢慢帮他清,至多不过两年,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摄政王。”迎着小姑娘看智障般看他的眼神,又改口道,“抱歉,我忘了,他即便是身体健康也不乱蹦乱跳,总之,凭本人不才的手艺,两年内他便可与常人无异,甚至还比常人体质强上许多。” 夏墨时心说以血入药,总归是比直接换血来得靠谱一点,毕竟谁知道俩人血型是不是相融,可正常人一下流失一半血不也比得上失血过多了么,那左右不还是逃不过一个四字,有何区别,又有何可喜可贺? 读出他脸上的疑虑之色,慕枫主动解惑:“在下不才,既被你们称一句小医圣,自然有灵药可在你失血垂危时保你一命,只不过就是还得你憋一憋好好将养个一年半载的,方才能够将这损失的半身血气给补回来,如果这个病人不遵医嘱,可能要花上个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打完这针镇定剂之后,夏墨时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了,幸好,幸好他们还有时间,可以在一起。 原来,他对生也不是不渴望,对死亡也并非不恐惧,只是当他不得不面临二选一的时候,因着心里的爱战胜了心里的恐惧,才果断择了后者,只为将生路留给心中所爱之人。 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夏许淮竟然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自私的人,却原来,也会有将某个人看得比自身性命还要更为重要的一天。 这下,夏墨时是彻底没有任何顾虑和忧思了,只对他们说了句:“那就有劳你们了。”然后一把将比自己高出几公分的夏许淮抱了起来。 刚割了道口子还没来得及包扎的左手又往外渗了点血,他却仿佛失去痛觉似的,抱着这么一个大男人也不觉得吃力 ,笑得暖意融融地将人抱回床上了。 这时候,如果院子里站着几个腐女的话,她们大概会生出一种被逆了的感觉,但鉴于这里唯一的姑娘是个面冷寡言的,至于生性跳脱好八卦闲扯的慕枫,则被她一把拉去准备炼药了,所以给他俩留了一片清净之地。 第三十二章 历时一天一夜之后,又是炼药又是把夏许淮丢进热气腾腾的药桶里一遍遍泡一遍遍行针逼毒的,慕枫这边的工作才算是大功告成,而夏许淮则因为排毒的过程太痛苦,被折磨一番过后,仍自陷入昏睡,眉眼间尽是倦色。 至于某位像只待宰的公鸡惨遭放血的皇帝陛下,则被慕枫勒令卧床休息,还派那个冷若冰霜的小姑娘监视着他,说是在夏许淮恢复之前,都不许他随意下床走动,当然,吃喝拉撒除外。 夏墨时曾抗议过,觉得这太不人道太不自由了,同这坐牢也没啥区别,况且自己又不是真的生病了,不用如此矫枉过正吧。 小姑娘一听不乐意了,冷冷地一眼瞥过来,大有“你不听话我就真的把你打得卧病在床”的意思,刹那间他就把所有的怨言都咽回去了,口中还不住地嘀咕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 也许是没了血色之后勇气也一并没了,也许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神真的太具有杀伤力太令人心里发毛了,直到夏许淮醒来,他都安静如鸡地待在小隔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想要下床挪几步去看夏许淮都不让。 被逼无奈的夏墨时只能在心里吐槽,你们江湖人士怎么都不讲男女大妨的吗?夏许淮要是再不醒,他就要疯了,被这道禁足的医嘱给逼疯的。 就在他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月子那么久的时候,也许是夏墨时日夜不停的祷告终于被上苍听到了,在五月初一的这天,不过卯时,一道天光乍现划破天际,伴着山里的清风鸟鸣,夏许淮终于睁开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习惯性地伸手在枕边摸了摸,摸了个空,想起他被暗算之前见到的夏墨时,心下一阵恐慌拔腿就要往外跑。 碍于躺了这么些天没咋进食至多在昏迷状态下被人灌了点鸡汤,导致四肢有点乏力,再加上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慕枫很是贴心地将门窗都掩得严严实实的,室内光线有些昏暗,所以夏许淮一不小心就被塌下的一张小矮凳给绊了一下,差点没一个趔趄直接对着桌子磕下去。 哐当一声将睡在隔壁小隔间的夏墨时惊了一下,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囔,然而并没有吵醒他,于是便又翻身继续梦会周公去了。 不算大的抱怨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足够让夏许淮听清了,二十多年来,夏许淮第一次生出了一直类似于紧张的感觉,拔足狂奔,不过几个弹指之间,便已在夏墨时床前站定。 夏许淮松了一口气,俯身环住睡梦中的某人,夏墨时却似乎若有所觉,自然地将人一把拽下,抱着他一道往墙边滚了一滚,搂住夏许淮的腰呢喃道:“还早呢,睡吧。” 热气喷洒在肩颈的肌肤上,夏许淮端详着面前这张他又爱又恨、想给一巴掌却又下不来手的脸,抱着自己的腰轻轻蹭了蹭,像一直慵懒又雍容华贵的懒猫,有种安心的感觉。在夏墨时睡神的传染下,他也渐渐染上了浓浓的睡意,回抱住夏墨时,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巳时,夏墨时总算是醒了过来,习惯性地想要伸个懒腰舒展舒展,发现自己有一条胳膊被个什么重物压着动弹不了,半眯着的眼睛张开,夏许淮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瞬间映入眼帘,然后他就跟卡机了似的,伸出去的手顿时就一动不动了,就这么安静地盯着这张虽然略长了点青茬但仍然帅气不减的脸。 虽然不出声,但不代表乖巧。这不,其中最不安分的当属他搭在夏许淮腰上的手以及随着手摸哪就盯哪的目光,又因着不想吵醒夏许淮,夏墨时的动作放得非常轻,轻得就像是在给人挠痒痒似的。 但很不凑巧的是,夏许淮对这种类似于有人拈着根轻巧的羽毛在身上皮薄的地方挠痒痒的感觉特别敏感,所以在他才摸到侧脸时便也醒过来了,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夏墨时那几乎可以说是色眯眯且不怀好意的眼神。 这对于夏许淮而言,怎么说呢,约莫算得上是一种挑衅和赤。裸裸的勾。引了吧。 不知是否这几日太阳见得少了的缘故,夏墨时感觉他的脸皮可能又厚了一层,在做了趁人睡觉占人便宜的勾当还被人当场抓包后,居然也没有半点儿脸红心跳或者窘迫的感觉,反而又不要命地上前撩拨了一下,抚在夏许淮脸颊的手顺势往下一滑,勾住下巴,凑上去亲了一口:“早安。” 亲完之后,手心又在夏许淮下巴上来回摩挲了几遍,遗憾地说:“美人果然是美人,就是这胡茬儿有点扎手。” 夏许淮已经适应了他这偶尔不着调的模样,但对于他疑似没跟自己打个商量就朝自己下黑算来个自我牺牲的事,可不是这么好揭过去的,在亲眼确定他好好地躺在自己怀里之后,开始翻起了旧账。 但夏墨时是个多了解他的人啊,经过这半年的朝夕相处,在面对夏许淮的时候,他的神经已经习惯地生出很多触角,触类旁通,对他情绪基本上都能准确且敏锐地捕捉到位,眼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都学会抢答了。 “那天只是因为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才被慕枫摆了一道,我没打算做啥。”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夏墨时很有原则地将慕枫推出来顶缸,“真的,你看我像是那种上赶着送人头的笨蛋吗?”说完在心里呸了自己几句,为了平息他的怒火,自己骂自己这事也挺愚蠢的。 然后画风一转,兴奋地说:“你终于醒了,我终于能出去活动筋骨了。” 说完还手贱地揉了揉夏许淮额前翘起来一个小角的呆毛,有种自己在逗猫的感觉。 而被人当成猫来逗了一逗的夏许淮在躺尸躺了好几天,又补了两个时辰的回笼觉后,已经算得上生龙活虎了,自然,与人算账的心思也变得浓郁了,再加上某人还十分不怕死地对他进行一番上下其手,前一刻还是夏墨时掌下柔顺的猫的摄政王立时便炸毛了,并且这炸毛的大猫还打算嗷呜一声将这位逗猫人扑倒吃了。 夏墨时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转眼间自己就被人牢牢压在身下了,夏许淮亮出一口白得发光又整齐利索的牙齿,饶有兴味地说:“看得养眼么,揉得顺手么,亲得还顺嘴么?” “还,还行。” 我的乖乖,他居然还在这事上用了一个排比句,夏墨时感觉到了那种压迫感的同时还不忘这么感叹道。 “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那么,请问,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大猫笑得更张扬肆意了,缓缓贴近他的嘴唇,然后印了上去。 时值仲夏,即便山间的风要比外面凉快些,但两个大男人搂抱在一起一番亲吻嬉戏,体温也像坐了火箭似的蹭蹭蹭地不停攀升,身上的衣服散乱着,眼看着留在身上的越来越少,夏墨时才觉得大事不妙。 因为按照惯例,慕枫他们也差不多该是时候过来察看这两位病号了。虽然他不介意这种事,且俩人也并不是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过,但请恕他实在非常介意在别人面前来个这方面的现场表演,尤其来人中还可能有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脸皮要不要是一回事,但起码他不能荼毒未成年的小姑娘的眼睛不是? 于是,夏墨时心生一计,在夏许淮刚握住自己腰侧的时候挣扎了一下,状似无意地将手腕磕在了他手上,自然地呻。吟出两个字:“嘶~疼。”然后露出了讨好的笑。 一听他说疼,夏许淮当即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软了下来,握住他的手,又心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夏墨时还笑得这般没心没肺,他觉得,他可能会被他给气死。 夏许淮跨过他下了地,帮他理了理衣襟,掖了掖薄被的被角,冷着脸没好气地说:“既然知道疼,早干嘛去了。既然脸色不好,那就好好休息吧。” 看着被人裹得跟只蚕宝宝似的自己,夏墨时怀疑这人就是故意报复,明知道自己不想再在床上躺着还让他好好休息,况且再说了,就算不用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必然是一片红彤彤的,他是哪只眼睛看出自己脸色不好的,这种鬼话也说得出口? 踩着点进来的慕枫正好听见夏许淮说的脸色不好的鬼话,喜笑颜开:“哟,醒了呀。但这面红耳赤的样子,你说脸色不好,是当真的吗?” “有事?”夏许淮一脸“你有意见?”的表情射过去问道。 慕枫马上自言自语:“啊,没什么 ,就是大早上突发感慨,慨叹于有些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又见长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近墨者黑罢了。” 夏墨时:“……” 慕枫:“……”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在骂谁。 第三十三章 自从醒来之后,夏许淮就有种周身松快的感觉,那感觉就仿佛一直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陡然消失了,可知慕枫当时的说辞并没有夸大,他说是清除了八成,就绝不会是七成半。 又经过半个月的静养并配合各种汤药及每日一次的针灸之后,夏许淮的毒已经拔去九成,慕枫练练赞叹他恢复能力的强悍。至于剩下的一成,就真的只能靠长期的调养了。 鉴于慕枫并不喜欢上京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夏墨时如今也不宜舟车劳顿,且蕈山一带的水土环境也十分宜居,遂将夏墨时留在了慕枫的地盘里休养生息,很有要在这长住的意思。 出于某些原因,夏许淮这个摄政王就过得比较苦逼了,只要没什么大事耽搁,他一般都是每个月便在蕈山与上京之间往返一次,每次回到皇宫,都有一大堆公文推挤如山等着他处理,但他也不觉得累,每此回去,都是日复一日夙兴夜寐地处理朝政,只为了早点南下蕈山,除了能够多些调养的时间,也为了多见某人几天。 至于他不在京城的时间里,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自然有姚明何这位巩固之臣代为处理,倘若遇上一些一时拿不定主意或者不太方便拿主意的,便会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传到夏许淮和夏墨时手里,当然,夏墨时也就是凑个热闹,偶尔提出个把颇有建设性的建议。 头一年,夏墨时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养伤,但渐渐的,夏墨时发现皇宫里没有了他也没有出现什么内乱外乱的,整个机制依然运行良好,看上去仍是一片海晏河清的安康盛世。 而且在这个布满药香花香果子香的山谷,春风夏雨秋叶冬雪,四时各自成趣,除了须得自己动手种菜自己煮饭烧饭外,真的是宛如一片世外桃源,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的乐趣更是不必说,有慕枫这个话痨在,给个舞台,他俩就能撑起一台春晚,不过寥寥数人愣是过出了一个村落的氛围。 偶尔觉得闷了,还可以到山下走走逛逛,吃吃喝喝还无须担心银钱够不够使,每个月夏许淮过来的时候,又恨不得将他惦念的上京的好吃的全给打包带过来,而且还一捞一个准,就跟他是夏墨时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充分且体贴地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常年不务正业但却不愁生计的快乐。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于是乎,骄奢淫逸就差个淫没沾上的夏墨时自从过惯了长达一年的闲散养病生活之后,干脆就不想回朝去体验那起得比鸡早的劳累帝王生涯了。 夏墨时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恰巧姚明何也在边上,姚明何只觉得他疯了,难道失忆连带着把脑子也丢了,失血连带着把一身的职业操守也拿去喂狗了? 奈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夏墨时不愿忙乎那些一看就头大的琐碎事,夏许淮也由他,无所畏惧地替他背下了独断专横垄断皇权的黑锅,让他得以继续在山间林里潇洒,终日里过着混吃等死的安逸日子,自己则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地任劳任怨。 姚明何从夏许淮的脸上读出了“宠他就是要让他没有负担地混吃等死”的意思,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翻了一个大幅度且较为持久的白眼,自从这人性取向从未知确认为男之后,真是什么头都点得下去,那一脸心神荡漾的表情,真是没眼看啊没眼看啊! 不过夏墨时并没有真的高兴太久,因为很快他就发现,某位任劳任怨的劳模、大祁国兢兢业业的摄政王大人夏许淮,在床上的精力不减反增,折腾他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偏偏时间也不短,还美其名曰这是他常年代理朝政应得的部分报酬。 至于为何时只是部分,很简单,自然是因为伺候他一日三餐、宽衣解带还有沐浴更衣等也被夏许淮列为了夏墨时的分内之事。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夏墨时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地过上想象中优哉游哉的生活,甚至在夏许淮回到蕈山之时,他还觉得自己过得比原来当傀儡皇帝的时候还要辛苦。 每次夏许淮一来,慕枫的伙食就拿出了跳楼般的状态直线下降,因为只要出自夏墨时之手的东西,无论是个可以入口的食物酒水还是不能入口的摆件,也不管大小多少,均到不了除夏墨时夏许淮二人之外的任何人手上。 有时候,他们甚至觉得夏许淮不要往返得那么勤快可能还更好些,而且这个“他们”中还包括夏许淮的相好夏墨时本人。 至于个中缘由嘛,从他揉腰的次数的增多便可窥得一二,谁能知道在政事上一丝不苟的摄政王还能在欢好之事上更为勤勉呢,在床第之间,每每都能将的夏墨时折腾个够。 但好在夏许淮在吃饱餍足之后还晓得要劳逸结合的道理,保证他睡觉睡到自然醒这件事是肯定可以做到的,也深谙打了棒子要给捧甜枣的道理,所以总是能将炸毛的猫的心情给撸顺了,不然他可就真的要离家出走撂挑子不干了。 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厮混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但凡知道夏许淮登门了,慕枫就带着自家冰块脸的小姑娘离得远远的,能不往他们这边走就不往这边走,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闪瞎了自己一双珍贵而魅力十足的眼睛不要紧,要是他们家小姑娘被带坏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半年后,又进入到腊月里,因着年关将近,整个上京的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的,走到哪儿都充满了过年的氛围,而夏许淮从十一月开始就一直没离开过京城,甚至于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也几乎是足不出户地蜗居在皇宫,不是上朝就是批阅奏折,每天的行动路线十分简短明了。 就这样争分夺秒废寝忘食之后,夏许淮终于在年前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并大手一挥,豪迈地给满朝文武百官批了前所未有的半个多月将近一个月的年假,还是不扣俸禄的那种。 众臣纷纷行礼叩谢,心下口头均感念摄政王大恩,唯有擢升为礼部尚书的知情人士姚明何一边从众地下拜谢恩,一边在心底暗自吐槽,什么体恤下情慷慨大方全都是用来骗人的,他分明就是为了能够与皇帝多些厮混的闲暇时光罢了。 夏许淮也不管他们怎么想的,留下一句“有事找姚尚书”之后,就冒着风雪赶在大雪封路之前直接南下,辛亏夏许淮身子骨不弱,才在风雪天气里扛得住日夜兼程的艰苦,并在五天的快马加鞭之后抵达了蕈山的山门口。 与北地的漫天飞雪不同,蕈山的温度虽比不上大夏天被烈日骄阳炙烤的炎热,但因处于南方且地势优越,倒也算得上是温暖如春,正适合夏墨时这样怕冷的懒猫。 夏许淮从北方的寒冬而来,越靠近蕈山,所见之处便越多的绿色,及至到了山谷的地界,更是可见可闻的一片鸟语花香,温暖馨香,将冒雪赶来的夏许淮从头暖到了脚,而慕枫则对此另有解释,说是因为心里发春了故而觉得他的医仙谷格外和暖。 循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夏许淮策马而行,绕过四时各不同的药田,穿过茶花花田中间的小径,朝着隐在后方的院子靠近,隔得老远,都能听到里面的喧闹声。置身于漫山遍野的生机中,夏许淮他想,就冲着这样的气候,能够叫夏墨时乐不思蜀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概是心有灵犀,即便是在与慕枫斗嘴之余,也没耽误他注意窗外的动静,等他听到哒哒的马蹄声,顾不得拾缀一二,脸上还沾了点白豆腐的碎末就直接拎着一把锅铲往外跑,正好与翻身下马的夏许淮来了个四目相对。 幸好夏许淮是个见过大世面且生性冷静的,不然可能都要从马上径直栽个大跟头掉下来。 他将手上的马绳拴在槐树上,用流动的山泉水净手之后,来到了家庭煮夫夏墨时面前,大拇指在他脸上一抹,轻轻搓了搓指尖,“豆腐?” “嗯,洛洛教我的,我尝试了好多次,今天终于成功了,正好你就回来了,进来尝尝。真没想到她还会做水灵灵的白豆腐。” 洛洛就是那个冷面小姑娘,夏墨时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差点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毛病,怎么一个这么吓人的妹子会有一个这么萌的名字,不对,是名字这么好听的妹子怎么会如此不苟言笑,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如今叫习惯了,却反而觉得有种反差萌。 “好啊。”夏许淮将他握着锅铲的手别到身后防止误伤着自己,然后在他脸上沾了豆腐渣的那块舔了一口,笑道,“嗯,这豆腐是挺嫩的,我喜欢。”夏墨时的脸轰得飞上两朵红云。 洛洛端着一叠炸好的油豆腐刚迈过门槛便看见了这一幕,顿了一顿,又收回了那条腿,并关上了厨房的门,与慕枫一起在灶台前自力更生。 第三十四章 慕枫见常年冷冰冰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疑似红晕的东西,微微诧异,福至心灵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果然,能让她有如此反常表情的,也就是那两位秀恩爱的场面了。 不过,她脸皮薄不代表慕枫也如此,本着能动一下就要尽力挥一棒子的想法,他拔高了声线往门边凑:“洛洛,来来来,把你们刚炒好的菜都端出去,诶,你怎么脸这么红,肯定是一直待在这不透气的小厨房给闷坏了,走走走,慕哥哥带你出去透透气。” 话音刚落就掐着点拉开了这扇门,见院子里的俩人居然还在一起卿卿我我,显然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了,慕枫当即就要跳过去继续撒泼恶心人,却被大力少女洛洛一把拽走了。路过他们的时候,脸上竟然出奇地带上点笑意,夏墨时怀疑可能是自己眼花了。 瞬间,槐树下就只剩下这么一对长身玉立的璧人,哦,旁边还有一匹安安静静地甩尾巴的马充当背景板,夏许淮想起夏墨时刚刚拎着一把锅铲,袖子捞上去的模样,要是不说,绝对看不出这位乃是他们大祁的皇帝,总的来说,他瞧着甚是顺眼。 “我的陛下越来越贤惠了。”说着,夏许淮又在他嘴角烙下一个吻。 刚被人调戏了的夏墨时被他这么一提醒,才终于再次想起了他那一桌子的菜,仰着脖子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转身往里迈步,夏许淮知道,他这是又难为情了,也勾起嘴角跟上他的脚步,并肩前行。 “我就说最晚不过这两天,你一定会到这,慕枫还不信,非要跟我赌一坛子酒。”夏墨时笑得志得意满,怎么着明儿也是除夕,又是夏许淮的生辰,他飞也得飞回来。 “你不知道,这人真不愧是败家子,这段时间天天都做一桌子菜,说是万一你提前到了,正好可以用来给你接风洗尘,你没来,就只好我辛苦些多吃点了,你看,我们家洛洛小脸都圆了一圈了。” 洛洛掀动了一下薄薄的眼皮,那眼神,总让人觉得她可能是想把这个叽叽喳喳胡说八道的男人给灭口。 “既然吃得辛苦,那今晚还劳烦小医圣少吃几口,正好可能做得不太够。”夏墨时纠正道,“还有,你自己圆了就圆了,不要扯上洛洛。” “这哪儿行呢,我刚刚就是开玩笑,这不是好让我们摄政王大人知晓一下你待他至真至诚的心意么。” 夏许淮冷嗤一声:“方才不是走得挺干脆利落,还以为你们打算今晚饿肚子呢。” 慕枫一边心疼自己那坛子赌输了的好酒,一边讪讪地笑道:“这哪能呢,再者,这不还要我帮忙生火的功劳么,若是不享用未免也太对不起本人呛的那几嗓子烟了。” 还没说完,就被小姑娘白了一眼,烧火都能差点断送自己半条老命这件事,很值得炫耀吗? “那个,打个商量行不,你不是说那个南疆皇子叫什么来着,哦,顾延,他不是送了你几坛子酒说是让这位爷给你捎过来吗,不在乎我这点东西了吧。” 夏墨时心说你眼瞎吗,你看这哪里像是给我捎带了酒的样子,别说一坛子了,一壶都不可能有。 “哦,你说的那个啊,我来得急,不方便带,让明何给我找了个商队捎过来 ,或许正在路上。”夏许淮对慕枫说,“你喜欢啊,等到了全都送你,不用客气。” 慕枫一直盯着他的脸色,很满意地见到夏许淮蹙了蹙眉,然后夏墨时也条件反射地随声附和道:“啊,对,送你送你,不用谢。”并且咬了咬牙,沉声说,“至于你的花雕酒,老子凭本事赢过来的,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正好明天用来庆贺。” 夏许淮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听着顺耳顺心,啧,夏墨时这满是求生欲的讨好状,也瞧着十分顺眼,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一年多下来,桌上的四个人都挺熟悉彼此了,此刻围坐在一起有种一家人聚餐的温馨感,前提是慕枫不开口的话,因为每次他一说话,夏许淮都觉得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其聒噪程度比他身边这位有过之而无不及,冷静文雅如夏许淮都特别想问一句:到底是哪个人脑子有病才会觉得小医圣乃是个温润如玉不可多得的谦谦君子,其美名还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你是疯了还是瞎了? 好在今晚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夏许淮和洛洛小姑娘这两座人形制冷机的镇压,还是因为他被对面的一对狗男男刺激到了,一直觉得胃有些犯抽抽,竟然少见地一言不发,专心低头吃饭。 慕枫一边费劲地咬着碟子里的牛肉干下酒,一边恨恨地想:“真想现在就给夏许淮扎成个刺猬,让他看得见某人却吃不着,憋不死他!” 当然,这句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过一下干瘾罢了,否则夏许淮第一个就会撕了他,欲求不满的老男人,惹不起,太可怕,还是丢给夏墨时吧。 于是,在结束这顿四人晚宴后,临出门之前,慕枫坏坏地提醒:“你明儿先休息一天,我后日来找你下针。” 然后,他还做出窃窃私语的手势,用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对着洛洛感慨道:“唉~当初他们来求医的时候,小爷我就不该那么轻易答应帮忙,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派点苦头给这两位尝尝,只可惜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喽!” 每每提起这件事,慕枫都是一种仿佛很遗憾的口气,但几个人都明白,他只不过就是过过嘴瘾罢了,尽管有时候太过跳脱又不按常理出牌,但在座的人乃至天下人都从未对他的职业操守产生过任何怀疑。 所以被他嚷嚷着要给点苦头吃的二位眼皮都没抬,就连一向愿意冷着脸帮腔给他找台阶的洛洛也是理都没理,甚至还想离他远一点儿。搞得他也只好挠了挠高挺的鼻梁,讪讪地回去了,反正那句话他已经撂下了,相信今晚某人不会让他失望的。 而被慕枫寄予了厚望的夏许淮也当真没少折腾夏墨时,毕竟都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间四大喜事,对于夏许淮来说,除了没有金榜题名,房间里也没燃花烛外,第二第三件都算是有了。 于是,某人就达成了久旱逢甘霖的状态,在开始沐浴的时候俩人便纠缠到了一块儿,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靠近,踩在地板上滴了一地的水渍,粗重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房间,直到后半夜,方才渐渐停歇,而门外的马儿也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什么缘故,躁动了半晌。 翌日,又是晚起的一天,夏墨时是被一股幽幽的饭菜香给勾醒的,正想从床上蹦跶下地,未果,拜夏许淮所赐,他的腰正酸软无力着,刚刚那一下力不从心的鲤鱼打挺,差点让他把腰给扭了,好在这位害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还知道捞他一把。 夏墨时气愤地瞪了他一眼,看在他难得下厨做好的饭菜的份上,没同他过多计较,但在落座的那一刻,肢体略显僵硬,夏许淮强忍着笑意,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猪肝:“多吃点,补血。” 夏墨时:“……”就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吧。 然后,在夏许淮视线的压迫下,他一边嘟囔着最讨厌吃猪肝了,一边又往嘴里塞了几块,没嚼几口就给咽下去了。 飞快地吃完这一顿一言难尽的午饭,夏墨时就去找慕枫兑现奖品——那坛据说埋了一甲子的花雕酒,结果慕枫就给了他一把锄头,手指往院子里那株海棠树一点:“呐,就在那,自己动手挖,正好锻炼一下你的体力,强身健体。”然后看了下他的腰部,意有所指。 夏许淮素了差不多俩月,好不容易再次南下私会情郎,是个人都能想到昨晚会发生点什么,况且每次慕枫给夏许淮行过针后,他都要浑身疲软地在床上躺几天,那几天里,就连他想要摸摸谁的小手都得靠对方主动送上门,更遑论颠鸾倒凤对着谁逞凶了,所以,昨晚被慕枫那么一提醒,可不就得趁着这两天还能活动自如,先提前透支一下自己的福利嘛。 再加上夏许淮又是个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主,又不知是否被顾延这个名字刺激到什么了,以至于他昨晚的表现又创了历史新高,导致夏墨时现在连走路都觉得腰疼,他暗暗揉了揉那地儿,看着被塞到手里的锄头把儿,充分怀疑慕枫这是故意的。 不要以为他看不出来,海棠树下的那块土明显有新近翻过的痕迹,刚刚从那走过都还能清晰地闻到一股土腥味,显然是他刚把那坛子酒埋下去没多久,他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想给夏墨时找点罪受,以稍稍平息心里因为输了这坛子酒而生出的不满。 锻炼?锻炼你姥姥! 第三十五章 须臾,夏墨时铁青着脸从隔壁搬来了夏许淮这个救兵,并且,这位救兵还以一己之力,单手就将他拎走了,顺便请他去隔壁帮忙生个火。 慕枫看着这两位大爷,嘴唇蠕动了一下,在听到“酒分你一半”之后,才将已经溜到嘴边的粗口咽回去,傲娇地昂着头生火去了。 至于夏墨时和医仙谷里唯一的女性洛洛小姑娘,则承包了布置场地的任务。在他长达一年半的不务正业之下,扎灯笼剪窗花这些精巧细活,夏墨时已经统统不在话下了,就连先前略感抱歉的书写也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勉强还能帮着写副对联,张贴在他自己住的院落里,用夏许淮的话来说,总归还是能够入眼的,算是孺子可教也。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这几个院子就被搞得像是谁家要办喜事似的,从里到外都红艳艳的,夏墨时锤了锤腰,就着一块大石头席地而坐,看着不远处忙前忙后的夏许淮,只觉恍然如梦,两年前他与这人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见到他就想躲得远远的,谁知现在竟将日子过成了这般岁月静好的样子呢? 今夜的星空寥落,单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寂寥萧瑟的感觉,但他也知道,在他身后的灯火照耀下,就是属于他的人间烟火,只要一回头,便是他心的港湾,足以安防自己漂泊已久的灵魂。 只要那人是夏许淮,夏墨时心想,怎样他都是愿意的吧。 于是,当晚,十分愿意的夏墨时就主动且积极地配合了夏许淮,给他过了个非常有滋有味且活色生香的生辰,意乱情迷之时,闪过曾经的一些亲热的片段,他甚至打从心底里就觉得,他们本该如此,他们早该如此。 至此,夏许淮正式步入了二十八岁的人生,慕枫也更是理直气壮地将老男人一词挂在嘴上,碍于有求于人,也只能任凭他叫这个绰号,至于等老男人恢复之后会有什么后果,这向来不是小医圣会在意的事情。 大年初一,慕枫踩着午时的点带着那个针包,过来给二人拜了个年,礼物就是夏许淮需要卧病在床度过整整七个周天,在这七天里,他只能安安分分地扮演好病人这个角色。 最最要命的就是,夏墨时还特喜欢挑这种特殊时期对他毛手毛脚的,这里摸摸那里亲亲,竭尽全力地对夏许淮上下其手,生生给人撩出一身火,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憋回去。有时逼得急了,夏墨时甚至能从他一贯冷淡的脸上读出个类似于随时准备去炸碉堡跟你同归于尽的意思。 或许是意志使然,到了第六天早晨,夏许淮一醒来就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脚活络得不能再活络了,偏头看见夏墨时安宁的睡颜,想起这些天所忍受的屈辱,夏许淮意味深长地思索了一会儿,重新闭上眼睛装睡,嗯,他很期待今晚。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大灰狼盯上了的夏墨时依旧睡得香甜,到了晚间也照旧不怕死地撩拨某人,结果,好不容易忍了这么久的夏许淮终于爆发了。 夏许淮按住他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就往下带,指引着他挑开了自己的衣襟,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喉结上,又缓缓上移到下巴,然后是嘴唇,一下接一下,亲得夏墨时痒痒的,却也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令人不由得在里面着迷、沉沦。 渐渐的,这种亲吻逐渐增添了些凶狠的意味,夏许淮猛地拽开夏墨时的衣服,夏墨时只觉得身上一凉,脑子终于恢复了清醒,夏许淮,他,他什么时候恢复力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夏墨时脑子里倏地闪过四个字:哦豁,要完。 当晚,被整整吊了五天五夜胃口的夏许淮毫不留情地惩罚了身下这只名为夏墨时的大猫,仿佛是要连本带利地将这些天欠下的分量全给补回来似的,次日,夏墨时整整一天都不见人影。 并且,摄政王食髓知味,在此事上变得越发热衷,俩人尝尝形影不离,活动范围也不过就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中,甚至连元宵节这个适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节也没能放他出门,更别说下山了。 至于慕枫和洛洛,早就很有眼色地去山下暂住了,走的时候,慕枫还像个私塾里的老夫子一般摇头晃脑地对洛洛说:“幸好小爷我有先见之明,小小年纪就知道置办那么多处院落,才不至于让你我现在无家可归。”而后不知想到什么,又微不可查地轻轻叹了一声气。 两日后,慕枫回来的时候怀里揣了只鸽子,面色沉重地敲开了被夏许淮和夏墨时霸占的那个槐香院,幸好两人俱都衣裳齐整,使他免于被打出去的命运,得以安然地将手中的信鸽递到他们面前:“找你们的。” 正在教导夏墨时练字的夏许淮皱着眉看了眼快要怼到他们面前的鸽子,后退了半步绕到旁边避开了它扑棱着的翅膀,从鸽子腿上绑着的细小竹筒里抽出一张卷着的小纸条,反手又将鸽子推回了慕枫的胸前。 “你信不信小爷我炖了它,给你家这位好好补补身子。” 被点名的夏墨时给了他一个嫌弃眼神,这是要恶心谁呢:“还是留给你自己喝吧,我与你无冤无仇的。” 他丢下笔,双手拿起他练好的一篇字,轻轻将上面的墨迹吹干,洋洋自得地看向夏许淮,“你看我……” “西羌有异动,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不过十天,就将来犯。”虽然说得很慎重,但若是细听,却能隐约察觉得出,这位摄政王似乎有点兴奋,就像是等了许久就为了这一刻似的。 夏许淮话音刚落,夏墨时手下一个用力,嘶拉一声,纸破了。 夏许淮看着他懊恼的神色,收敛了脸上的严肃,正色道:“重练。”想了想又说,“我要过去一趟,你……” 夏墨时心下了然:“你最好和我一起先回京城,有些人有些事总要配备齐全才好一击必中。” 虽然没怎么当过大领导,但他也不是真的草包,在这种大事上还是看得很明白的,能让夏许淮看在眼里的想必不是小打小闹,既然他打定主意亲自过去,他总得保障后方无忧,方能使其不陷入险境。至于是怎么个异动,又是如何引起的矛盾,完全不在夏墨时的关注范围内。 达成共识后,二人立马开始收拾东西,连夜拜别了慕枫,捡宽敞好走的官道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回了上京,一道密旨发往弦城也就是曾经的北戎国,夏许淮以摄政王之身加冕夏家军统帅,与此同时,担任弦城城主的曹闵也接到了让他率兵西行重新披挂上阵的圣旨,两路人马浩浩荡荡往西而去,而夏墨时则回归正位,与姚明何一同留守上京,为前线提供最坚实的后盾。 自两国交战以来,除却一开始因援军未到而损失了交界处的两座城池外,后面的每一次战役,传回到朝堂的都是好消息,偶尔,夏墨时还能接到夏许淮夹在邸报中的书信,字虽不多,大抵都是些报平安的话,有一句他却记得尤为深刻:山河无恙,惟愿君安。 每次看到这八个字,他都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场景:他的摄政王殿下,手执一柄长剑,站在城楼或者某座山的最高处,俯瞰着周围的山山水水和驻扎在营地的一顶顶帐篷,那一团团篝火熊熊燃烧,正如他心中强势的战意,看着这日益扩大的版图,朝着上京的方向眺望,露出一个不算热络但却安定的笑容,心里记挂着的却是远在京都的自己。 所以,每次夏墨时思念夏许淮念得紧了,便将那张黄褐色的信纸翻出来看一看,修长笔挺的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地描摹,就像在抚摸爱人脸庞的轮廓一般细致耐心,看完了又再小心珍重地折回去,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枕头下压好,静候着他的英雄大胜归来。 而正被夏墨时惦念着的人,此刻却正在生死一线煎熬着,曹闵看着帅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盆盆干净的热水被端进来又端着一盆盆血水出去,饶是他这个常年征战沙场见惯了血腥的将军,瞧着都觉得胆战心惊,毕竟这可是关系到他们祁国国运的摄政王啊! 随军多年的老军医都吓得手抖了,因为他这一箭的位置离心肺实在是太近了,稍有差池都可能直接送摄政王一命归西,无奈,夏许淮只好一边强压住身上急剧的疼痛感,一边安抚老军医:“本王相信你,你只管放心下手,顶多,我不叫陛下治你的罪就是了。” 曹闵果断上前:“我来帮殿下把这箭镞拔出,劳烦您以最快的速度止血。”起码他对自己的手还是有信心的,怎么着也比这颤颤巍巍的老军医强。 老军医这才敢上前,说时迟那时快,曹闵一动手,就有源源不断的鲜血喷涌而出,好在老军医手脚还算是利索,快速地止了血上好药:“只要熬过今晚,殿下便算是安全了。” 拔箭的全程中,夏许淮都保持清醒,直到上好药才实在撑不过去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沾着血污的同心结,纹丝不动。 战场上兵荒马乱的,各人自顾不暇,所以曹闵也并不是很清楚方才在到底发生了以至于叫夏许淮中箭了,只听说是因为去接个掉落的什么东西,一时分神导致的,如今一看,必是这个同心结无疑了。 如今大难已过,曹闵也终于有闲心去想这样一件事:不知道能被摄政王放在心上如此看重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 第三十六章 夏许淮平时就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当病人的时候竟也格外省心,伤得这样重也只是低低地烧了一会儿,他们不过用冷水浸湿帕子放在他额头上敷了一个时辰又倒了点烧酒在脸上脖子上擦拭了一边,身体就自发性地退热了,绝对属于那种十分受医者欢迎的病患。 只有他的管家许阳和曹闵还有点不大放心,硬是要留下来守夜,又觉得两个人就这么干巴巴地枯守到天明是一件挺枯燥乏味的事,曹闵便找了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我看您身手不错,比营里的很多士兵都要强上许多。”曹闵嘴角叼了根芦苇,“您要是不说,谁能想到您居然是个王府的管家。” 许阳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谦虚道:“没什么,不过就是年轻的时候好动,跟着人胡乱学了些,虽然没有正经拜师学艺过,但走南闯北各种招式见到的都拿来用下,时间久了,就练出这么个四不像的路数来了。” “就您口中的这个四不像,昨儿个还救了我一命呢,要是没有您,我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吧。”曹闵颇有感慨,拎起旁边准备用来给夏许淮降体温但没用上的烈酒,倒出两碗,“战场简陋,来,这碗酒我敬您,算是聊表心意。” 许管家摆了摆手:“不了,老朽担心喝酒误事,曹将军的这碗酒,请恕老朽不能领了。” “无妨。阳叔,不介意我这么叫您吧。”见对方摇了摇头,曹闵继续说,“您在殿下身边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可以说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没想到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真的是老喽!” 然后曹闵顺势将话头一拐:“我今天见他手里一直捏着一个同心结,听说平日里还老是揣在怀里,现在脸睡着了都没见殿下松手,敢问到底是哪家姑娘送的定情信物么?” 没有注意到许阳自听到姑娘二字就变得有点怪异的面色,曹闵继续说:“别的不提,我是真的很好奇,能被他喜欢成这样,喜欢到差点为了这么个物件而不顾性命的份上,这姑娘该是个怎样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许阳心想,虽不是个姑娘,但谁让公子就是喜欢上了呢,是不是人才还不太好说,但只要他喜欢,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宝贵之人,便象征性地嗯了声。 许阳这么一搭话,曹闵八卦得越发来劲了:“不过我很好奇啊,到底是哪位天仙能如此有幸被他喜欢上,诶,说来听听,她长得漂亮吗?” “好看是挺好看的。” “性子怎么样?是不是同他一样冷?” 性情如何,许阳认真地想了想,从前就挺喜怒无常,现在嘛,跟换了个人似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啥,反正挺跳脱的。 于是他只好笼统地答道:“呃,性子,不大好说,总之跟我家殿下不太一样。” 得到这个答案,曹闵也不意外,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同个自己的翻版在一起的,要是夏许淮以后娶了个跟自己半斤八两冷淡又寡言少语的,确实也不像在过日子,到时候冻都能把他府上的下人给冻死。于是便打着哈哈说:“不一样啊,挺好的,这样相处才和谐嘛。” “咱们的摄政王这些年都没听见过有什么轶闻传出来,难道这姑娘不是京城的不成?不对啊,不是京城还能是哪儿呢?” 许阳:…… 我难道能告诉你,这“姑娘”你不仅见过,还十分认识么,我要直接告诉你,你口中的天仙便是那位陛下吗? 曹闵却突然想起来:“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这两年常常有一半的时间不在上京,莫非便是去见那位相好去了?” 还真别说,这下算是猜中一半了,但许阳依旧笑而不答。最后实在被追问得没法了,才说了句:“曹将军您远在边城,哪来这么多的听说。殿下私事,我可不敢妄议,你要是实在感兴趣,可以待他醒来之后亲自去问他,看他会不会愿意说。” 一句话,成功地封住了曹闵喋喋不休的嘴,乃因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尽管这几个月夏许淮表现得比往常要更为平易近人,但在他心里到底还是那个杀伐果断铁血冷面的摄政王,虽然如今已算是跟摄政王有过过命的战友情了,但他还没有高看自己到能够与夏许淮当面聊对方八卦的地步。 是以,许阳得到了他想要的清净,继续与曹闵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地北地闲扯,当然,主要是曹闵说,许阳听。 后来,曹闵实在撑不住,上一刻还在同他讲着哪里的牛肉干下酒口感最好,下一刻就响起了轻微起伏的鼾声——曹大将军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搞得劳碌命的老管家还得多跑一趟给这位小公爷抱来一床厚厚的被子,虽然已经快到仲夏,但山间野地的夜晚还是微凉,稍不留神就可能染上风寒。再怎么说,这也是曹国公的的心头肉独子,得用心照料。 至于塌上之人的心头肉,曹闵口口声声说的夏许淮放在心尖尖上的貌美“姑娘”,阳管家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随他去吧。 理论上来说,主帅受伤这件事应当是能瞒着便瞒着,以免动摇军心影响士气还助长了敌人的威风,但这位阳管家处于某种原因,还是偷偷将这一消息传了出去,一道黑影消失在帅帐,他遥遥望着东边看不清轮廓的山河,心想,也许他是有点为公子不平之意吧,所以他想知道,那人到底可以为自家公子做到什么地步。 暗影的速度快得出奇,行军行伍之人至少也要赶上七八天的路程,被他不过四天就赶回了上京,偷偷潜入皇宫之后也没露面,直接将那封信丢在了宸英殿寝宫的床上,好巧不巧就砸在夏墨时的脸上,正值晨曦要起来上早朝的时间,这一砸,夏墨时就觉得鼻子痒痒的,而后便从睡梦中醒过来了。 自从见识过夏许淮养的那批亲信之后,夏墨时已经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了,他兴奋地扒拉下脸上的信封,就这么躺在床上阅读,三秒过后,信封里附着的一块什么东西就连着轻飘飘的信纸一起,重重地砸在他高高的鼻梁上,啪叽一声,疼得他生理性的泪花都泛出眼眶了,但这种痛感完全不能与这封信上所写的内容的杀伤力相比拟。 夏许淮受伤了,且伤得极其严重,信上说,那支箭离他心尖的位置不过距离半寸,差点就救不回来了,现在还在昏迷中。 夏许淮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件事令夏墨时感到既陌生又有点恐慌。 一方面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夏许淮的窘况,除了慕枫帮他排毒之外,甚至没见过他受任何大大小小的伤,是个近乎怪胎的存在了,如今骤然听闻,竟觉得这件事不太像是真的。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来这两年半,他都已经忘记了死亡的味道,这期间有差不多两年时间他活得格外舒心自在,从不曾想过自己或者身边亲近的人有一些会突逢什么意外。他假设了一下若夏许淮有个什么好歹,他发现他想象不下去,那个现代独来独往没什么挂念的夏墨时,早就不存在了,现在的他,有夏许淮了,因为心里有了那个人,所以再不想孤单一个人了。 不过短短两分钟里,他就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各种有的没的念头都像被触动了什么神奇的按钮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想了半天,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啥玩意儿,但他很清楚的一点是,他想要陪在夏许淮身边,现在就像。 想到这儿,夏墨时算是安定了下来,千言万语,说道最后,也不过是想当着他的面笑着对他说一句:我想你了。 回首当年,他对战场二字闻之色变,对御驾亲征这件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却因着有摄政王的存在,他竟觉得,沙场如何,西羌如何,劲敌又如何,因为有心上人在那儿,所有此前他曾畏惧的一切,忽然都不足为惧了。 虽则想念,但夏墨时亲政这么些时日,也能够分得清轻重缓急,譬如,政事要交接清楚,又譬如,夏许淮受伤昏迷这件事不可张扬出去,再譬如,他此次西行须得有个好听的名头方不显得突兀又怪异,比方说打了胜仗押运些军需物资去边关犒军这个由头就挺合理。 在穿衣洗漱的时间里,夏墨时已经有条有理地想出个一二三四在脑子里分条陈列了,当即拿起案头的狼毫提笔一挥,一道封姚明何为代摄政大臣的旨意就新鲜出炉了,并在当天下午,户部和兵部就将皇帝指明要运去西边军营的东西给准备好又清点过数量无误之后,夏墨时连夜就带着沈云祺往出发了。 一路上,夏墨时就跟个铁打的人似的不知疲倦,好在负责押送物资的人也都是些十分能吃苦的硬汉,才不至于让他们心生不满,半路就想干翻这位声名不显的糟心皇帝。 但不知为何,越是临近西关,他的心里越有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候甚至强过了对夏许淮的担忧,但他谁都没有告诉,只是又加快了这支队伍前行的速度。 第三十七集 夏墨时有心要送一个惊喜,低调再低调地利用阳管家先前传给他的令牌进了军营,又凭借着出色的外貌优势和带来军需物资刷出来的好感度,轻而易举地问到了主帅所在营帐的位置。 时值日落时分,他原以为账中空无一人,打算待夏许淮夜间回来时来个偷袭,却未曾想到夏许淮今天一天都没出去过,老远听见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以为是哪个探子或者刺客之流,当机立断就敛声屏气躲在门帘旁边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只见来人刚迈过来一条腿,他就侧身将来人的手腕往背后一扭,一脚踢在腿窝,咚地一身,把夏墨时打了个半跪着仿佛要求婚的姿势。 在夏墨时不受控制地啊了一声的同时,夏许淮也反应过来这个偷偷摸摸的歹徒是谁,立马放手,失了平衡的夏墨时差点与大地来了个贴面吻的礼仪。 夏许淮递给他一只手,夏墨时借力站起来之后将人顺势一拉,拽进自己怀里,凭借着身高差正好亲在他的喉结上,这里本就是夏许淮的敏感点,再加上又有力道的冲击,夏许淮闷哼一声,看向夏墨时的眼神顿时就幽深起来。 偏偏他还无视了夏许淮越来越不对劲的状态,又伸出舌头在那一带肌肤上舔了舔,耳边传来预料中的喘息声,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二,搂着夏许淮的腰:“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一句话说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一样,瞬间便将夏许淮的那些旖旎心思给吓得一干二净,只能任凭他抱着自己,肌肤相贴,紧到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但夏许淮依旧一言不发地充当着人形玩偶的角色,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到夏墨时觉得抱够了才松开,然后二话不说就上手去扒夏许淮的上衣。 夏许淮下意识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领口,看上去犹如一位遇上恶霸调戏的良家妇女守护自己的清白,这位“良家妇女”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戏谑地说:“现在还没入夜,我的陛下你不用如此急色吧。” 但这位陛下却使出了全力,气急败坏地说:“急色个鬼,老子要是不扒开它,老子就跟你姓。”然后没想到太过用力,直接将上衣撕坏了,露出了胸口的那道疤痕,清晰可见,还隐隐有一点血迹往外渗。 还没全好的伤处暴露了出来,夏许淮略微尴尬地拢了拢衣襟,未果,故作淡定地说:“不用急,你反正也是跟我姓,何必浪费我一件衣服呢?” 夏墨时却不接话茬了,眼眶迅速泛红,这位被人卖了的摄政王还来不及去想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胆敢私自泄露他受伤的消息,就看到这一幕,夏许淮装作难为情地说:“我长得就那么悲催吗,让你一见我就这么难受?这要是传出去让人知道陛下一来我这就哭了,人家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欺负你呢,左右被扒坏了衣服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完,原先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直接凝成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了下来,用一个不大恰当的形容词,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啊! 夏许淮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只好低头亲在夏墨时的眼睛上,迫使他不得不闭上眼,而后又在他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清浅的带有安抚兴致的轻吻,然后是小扇般的睫毛、眼尾,又顺着泪水流淌的痕迹一路往下亲,将眼泪一滴一滴地吻干。 渐渐到,夏墨时终于停止了抽噎,微微仰头回应夏许淮的亲吻,良久,两人才喘着粗气离开彼此的唇瓣。 夏墨时伸手抚摸着胸口上正在结痂的伤口,轻柔地问道:“疼吗?” 夏许淮却不以为意地回答:“还行,不是很疼,就是那时候挺想你的。”看见夏墨时瞪他的一眼,解释了一下,“太久了,记不清了。再说了,你往外面看看,这里谁没有受过点大大小小的伤,区区这么一个小窟窿,还不能把我怎么样。而且,中这么一箭就能得到陛下的千里送温暖,我觉得伤得挺值得。” 也许是和夏墨时待得久了被他同化了,夏许淮又接着补充:“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亏你还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呢,哭得跟只丑了吧唧的大猫似的。” 被人说是只大猫,还是只丑了吧唧的猫的夏墨时被他这套歪理气得脸都绿了,大猫转身就要往外走,夏许淮瞬间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拽住他,嚷嚷道:“疼。” 大猫,哦不,是傲娇的皇帝陛下撇嘴:“刚刚不是说不疼嘛,听说你拔箭的时候都无动于衷,怎么现在就疼了。”一边心说我信你就有鬼了,一边又口是心非地凑上前关心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结果这厮居然嬉皮笑脸地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窝:“你一走我就心疼。” 夏墨时翻了个白眼,边说还边下手到处按,避开了伤疤但却紧紧围绕着伤口边缘的红肉按了一圈,边用力还边问:“哪里疼,是这儿,还是这儿?” 这下,夏许淮是真的疼了。本来正在结痂的地方就又痛又痒地,偏偏他还怕看不清似的,恨不得贴上去,气息喷洒在那块肉上,又下死手“关心”了一番,更难受了,这要是换个意志力稍微弱点的,夏许淮怕是已经被掀翻在地上了。 好在到底顾忌着夏许淮的伤口在刚刚挣扎的时候还往外渗了点血,夏墨时也没做得太过分,见他方才因为激吻而红润的唇色已经逐渐淡去,便松开了罪恶的双手,还体贴入微地将自己单薄的披风脱下来罩在了夏许淮身上。 恰好曹闵也正是在这时候进来,见皇帝也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快速地行了个武将之礼,夏墨时点了点头,对着空气虚扶了一把,曹闵才收起佩剑从地上起身。 “微臣方才听说陛下为我们送了满满十车的药材和辎重,正打算来找摄政王殿下出去谢恩呢,却没想到陛下原来早就过来帅帐了。难怪方才臣等遍寻不得。” “朕就是听说摄政王中了敌军一箭,病得差点儿就死了,所以过来探望探望。”夏墨时非常不客气地讽刺。 这话倒是让曹闵没法接,但他发誓,他绝对听到了皇帝的一声嗤笑,像是嘲讽像是幸灾乐祸但又有点不太像。 “哦,他们居然是这么传的吗,竟敢如此败坏本王的一世英名,若是叫我知道了是谁胡说八道,本王一定重重地治罪。” “我说的。谁让你那么不小心的,疼死你活该。” …… 夏许淮一口气梗在胸前,差点没上来,他能说什么,眼前这人既不能打又不能骂的,还还不了嘴。 曹闵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总觉得面前这气氛有点诡异是怎么回事,怎么说呢,以他一介武将的文采,实在是难以概括,总觉得这俩人像是在斗气的小两口似的,嘴上不饶人硝烟四起,但却又好像彼此都是挺亲近的人。 刚这么一想,曹闵就觉得自己疯了,他一定是这阵子太累了没休息好导致脑子都不好使了。 然后在他脑子转起来之前,曹闵又脱口而出一句话想要为夏许淮辩驳一二:“陛下,王爷他绝不是粗心之人,那日不过是因为掉了一个姑娘送给殿下的定情信物,他急着去捡这才不慎中箭的,实属……”抬头发现两个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硬着头皮说完了后两个字,“意外。” 夏墨时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看着夏许淮,咬牙切齿地重复了句:“哦,姑娘?定情信物?”然后又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对曹闵说,“你继续,说出来我也听听看。” 虽然不明白为何,但曹闵感觉自己可能或许大概是说错话了?只能再度硬着头皮回答:“呃,我们也是猜的,但看殿下那般着紧它的样子,想必是哪位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吧。”说完,趁着椅子上的两位都没在意他这个局外人士之际,匆忙行了个礼,逃命一样地告辞了。 夏墨时气笑了:“没想到咱们玉树临风的摄政王殿下在这穷乡僻壤居然也那么受欢迎,还有姑娘大老远跑来给你送定情信物,长什么样,方便拿出来让我欣赏欣赏吗?” 夏许淮负隅顽抗:“你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儿。”说完又亲了他一口。 眼看皇帝又要被气走了,夏许淮这才真的难为情地从衣服里摸出了那个洗得一尘不染的同心结,刚刚衣服被夏墨时扯成那样都没掉出来只是滑落到了腹部的位置,也是不容易。 手心摊开,映入眼帘的那个东西,夏墨时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有一天睡饱了失眠闲得无聊,揪下自己和夏许淮的几根同发,夹在红绳里一起编织的红黑相间的同心结。 想起曹将军刚刚说的,在战场上,夏许淮就因为这么个东西差点把这条命都交代在这里落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他就内疚到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第三十八章 夏墨时不仅想了,还当真这么做了,且他不仅扇了,还连扇了好几下,每一巴掌都下了十成十的力道,然后他的脸就肉眼可见地红了。于是这下,轮到夏许淮生气了。 “夏墨时,你是手抽筋还是脑子被水淹过了!”吼住他之后,夏许淮又伸出手在他脸上揉了揉又掐了一把,“你再打,把我的陛下打坏了怎么办。” 夏墨时感觉自己被人当宠物撸了一遍,心说我怎么觉得夏许淮现在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呢,难道脸皮厚这种事情也是可以传染的不成? 在怼人一事上,只要夏墨时想,就没输过,而且他往外吐的字数还远远多于夏许淮:“你才是脑子进水了,那不过是我随手编的一个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每天都给你编一个送给你,犯得着为了它以身犯险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由此可见夏墨时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尽管因为是自己送出去的东西成了导致夏许淮受重伤的间接原因,他很内疚,但该对夏许淮生的气却一分都没减少,半点折扣都不带打的。 然而夏许淮也是个十分晓得变通之人,眼看骂人他是骂不过夏墨时了,讲理也不太适合讲理,便迅速做出调整,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的姿态,无辜地看着他:“我是个病人,军医都说我需要静养,你居然还如此凶我。” 夏墨时:“……” 这个用“狗子你变了,你不爱我了”的眼神深情又幽怨地望着自己的人,他当真是夏许淮,没有被别的什么妖魔鬼怪顶包或者易容吧。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开始怀念曾经的那个面色冷淡声音冷淡性子更冷淡的摄政王。 但不得不说,这招对夏墨时还挺管用,谁让夏许淮现在真的是个名副其实的伤员还是个差点去了鬼门关就回不来的病号呢? “药在哪,我给你换药重新包扎一下。” 夏许淮用下巴点了点里面,夏墨时认命地走过去先洗了手再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这一过程中,夏墨时的面部表情非常丰富,那敷药的动作,比伤在他自己身上都要更为慎重。 掌灯时分,听说皇帝亲临战场的阳管家甚是欣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夏墨时谢绝了曹闵要为皇帝空出一顶单独且尽量豪华的帐篷的提议:“不用麻烦将士们为朕搞特殊化了,朕瞧着这里就很不错。” 曹闵想到傍晚的时候这俩人的气氛,还有之前听到的关于皇帝与摄政王形同水火的传言,第一反应就是皇上要与摄政王抢这个地盘,但摄政王看上去又不像是个会退让的善茬,这就叫他有点为难了。 曹将军的视线在俩人之间来回转移,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那不如把末将的帐篷让给摄政王?” 作为一名脑子直且肠子比脑子更直的武将,曹闵怎么也没听出来夏墨时是打算与夏许淮同住的意思,毕竟他深深觉得这俩人别说住一起,就是凑一起都可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偏偏这战场刀剑无眼的,哪怕是死了一个两个也可以直接推到敌军头上,连善后的流程都简便了不少,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要真的让这二位身份尊贵脾气更尊贵的人在这小小的帐篷里挤一晚上,铁定能大动干戈地打一架,倘若再让他们同床共枕,不是,是躺在同一张床上,更是件恐怖到无法想象的事情,还欲多言,却被大龄男性解语花许阳冒着大不韪给拉走了。 他们出去之后,夏墨时回身问夏许淮:“我的殿下,你听到了,军营位置紧张,我没地方睡了,不介意的话,咱俩挤一挤?我给你暖床。” 夏许淮答非所问:“你说,要是让曹闵知道你就是他口中的仙女,他作何感想。” “那我倒是不介意你把披风脱了给他看看,让他见识见识我们摄政王被我扯得衣衫不整的模样。” “我介意。”夏许淮揪着他一缕柔顺的头发:“还有,我如果没有听错没有记错的话,陛下方才是说要每天送给微臣一个亲手做的同心结?陛下金枝玉叶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微臣等着。” 自从确定关系之后,夏许淮每次唤他陛下或者自称微臣的都是都带着那种上扬的语调,听上去有点不正经且戏弄的意味,他不仅乐在其中,还带得夏墨时也跟着学。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学谁,还不太好说,反正熟悉这俩人的内侍或是亲近之人都明显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性格是越来越多面了,脸皮也是愈发的厚实了。 “我就那么一说,你要那么多这玩意儿作甚。而且,编些小东西我是不在话下的,但你我的头发可未必经得起天天薅。”这要是天天拔毛就为了编个同心结,掉头发的速度都快赶得上他在现代做设计狗的时候了,这特么谁受得了啊! 夏许淮发现他对可能导致秃头的事情都格外在意,当然没想真的要他天天拔头发,便又换了一撮呆毛绕在手里把玩着,笑道:“那不如,陛下每天给臣写一封,你之前说的,”夏许淮顿了顿,似乎在认真回忆夏墨时管那东西叫什么名字,“情书。” “先前也不知道是谁嫌弃我的字写得丑。”天天逮着他练字,练得手指都起茧子了,甚至有一阵,夏墨时闻到墨水的味道就条件反射地反胃,才终于练就了现在的一手好字。 “左右我不嫌你丑就是了,只要是陛下写给臣的,臣一定虔诚地拜读。” 夏墨时心说我谢谢您嘞,还有,什么叫不嫌我丑,能不能好好说话,觉得我字丑就字丑,这是能够随便省略的吗? “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夏许淮笑得微微颤动:“你好像忘了,这句话是不是把你自己骂进去了?” 夏墨时:…… 夏墨时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他往饭桌上推:“吃饭,吃完了洗洗睡,知道自己是伤员就要好好休息。” 当晚,为了照顾这个病人,夏墨时亲自去伙房烧了半锅热水,又拎了一桶冷冷的山泉水倒在一起调了个热度适宜的温水给夏许淮沐浴,自己则直接跳到后溪的小河里简单洗了个凉水澡,回来的时候,夏许淮正好从浴桶里出来,还假装笨拙地系不好衣带,露出大片健壮精瘦的肌肉正好让夏墨时给瞧了个正着。 早已弯成一盘蚊香的夏墨时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是洗了个凉水澡而不是热水澡,不然他现在可能就得处于血脉贲张的状态,一个把持不住,不顾对方身上的伤从而生扑上去对某人实施些什么不太人道的事情也未可知。 见他一副挪不开眼的模样,夏许淮非常满意地走了过来,正想说句:“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之类的话,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身上的衣物就被夏墨时手快地合上了,将他的美色裹得紧紧的,只剩一张蛊惑人心的俊脸还露在空气里。 做完这些不够,夏墨时还径直将他塞进了被窝里,急急地下命令:“睡觉。” 与此同时,自己也跟着在外侧躺下,但还是与夏许淮保持了约莫十公分的距离,却被夏许淮强势地捞回了怀里:“你不是说想我了吗,不瞒你说,我也想你了。”说着就亲了过来。 夏墨时在吻着他的间隙还断断续续地挣扎:“我说的,想你,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那你刚才咽口水是怎么,口渴了?”夏许淮吻开他的唇缝,“你别告诉我,你不喜欢我的身体,不喜欢我们这样?” 眼看着就要擦那什么走火了,夏墨时说了句大实话,声音依然是细细碎碎的,犹如夏许淮落下来的亲吻:“我,还不是,看你伤,还没好,怕你体力不支,受不了。” 体力不支和受不了这两个词一出,当即,夏许淮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对劲了,略带了点阴鸷和咬牙切齿的味道。这两个词本来就不能轻易对男人说,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场合经由夏墨时的口说出,恐怕捅了个马蜂窝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当晚,夏许淮就让他知道什么叫体力不支,也让他真切且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受——不——了。 然后,本打算第二天起个大早去军营里逛一圈体察军情的敬业皇帝夏墨时直到日晒三竿都没能起得来,直接和夏许淮这个被勒令需要躺在床上静养的伤员一起留在了营帐里,相互撩闲逗闷打发时光。 本来嘛,夏许淮作为一个伤患,即便是要同人亲热也会把握好一个度,昨晚一开始本来也是真的打算浅尝辄止点到为止的,但谁让夏墨时说了那句在他看来极为挑战自己尊严的话,再加上二人也的确素了这几个月,说不想这档子事也是假的,就难免失了分寸。 这才导致夏墨时如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躺尸一样躺倒了将近午时,还劳烦夏许淮这个伤员给按摩了许久,这才能够捞过干净的衣裳穿好。 夏墨时下地的时候,再度捶了捶自己酸软的腰,暗暗发誓,以后打死他也不在夏许淮面前说那几个字了! 第三十九章 直到夏许淮身上的疤脱落,军医诊断没有大碍之后,夏墨时也终于适应了夏许淮的运动强度,并且体会到了其中滋味,同时也如愿以偿地把皇帝微服访查体恤下情的戏份给自己安排上了,别管心里怎么想,起码从表面看来还是收割了一大波好感度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不安分的西羌人又换了波明显梗在状态的人过来与他们开打,搞得夏墨时这个超龄留守儿童闲得无聊只好致力于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给大家伙儿加餐这种后勤工作了,再次刷新大家对这位亲民路线的皇帝的认知。 也就是在营地的后山,夏墨时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在穿越前几天的某个晚上,在古巷遇到的神神叨叨的那个秃驴,哦,礼貌来讲是位长得还可以的和尚。这神经质的和尚不仅称呼他为公子,还说他有血光之灾。 虽然只是一个侧面,夏墨时却一眼就认出来了,谁让他这人从小到大,记忆力都特别好,这也是他能考上985的几大原因之一,更何况是和尚这种素昧平生却张口就咒自己要发生不测的人,他更是记得尤为清楚,毕竟,记仇也是他众多优点之一。 他记得那个和尚长什么样不奇怪,但惊奇的是,他在现代见到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年份不可考的架空朝代?总不能这货跟自己一样,也是从穿越过来的倒霉货或者幸运儿吧。 说不清是想上去认个老乡还是气不愤他好好一个人就因为他一句恐吓跑去医院做了个体检,不仅检出了肝癌还直接被车给撞地穿越了,在他的大脑想明白之前,夏墨时的腿已经抢先一步跟过去,打了声招呼:“和尚,你怎么在这?” 说完夏墨时才嘲笑自己这掐头去尾的话问的相当神经质,但是这位印象里第二次见面的和尚却笑得慈祥:“公子,可是还有别的话要问?” “你果真是我见过的那个,那个咒我的人?”夏墨时掰了掰手指,声音咔咔的,心说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在叙旧之前,不妨碍他先在对方脸上或者哪里招呼两拳吧。 “阿弥陀佛,公子与我佛有缘,故而才能得此机缘。还请公子千万珍惜,多结善缘。” 正在琢磨该从何下手的夏墨时眉头一皱,啥玩意儿,这都哪跟哪儿啊:“老子,呃,本公子对剃度出家当和尚没什么兴趣,再说了,长成我这样的,要真去找你佛皈依三宝了,多暴殄天物啊,这不是浪费资源吗,就算我答应,我家那位也断然不会答应的。” 闻言,和尚闭上眼,伸出右手做出个推演掐算的手势,还别说,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特别像,夏墨时觉得,同那些坑蒙拐骗的神棍贼特么像! 就在夏墨时失去耐心果断转身下山的时候,背后幽幽传来一声:“公子,您想要找回失去的曾经吗?” 那道声音幽远又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不是个人,这个认知将他吓了一跳,然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脚就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摔了过去,晕过去之前,夏墨时迷迷糊糊地想:“什么失去的曾经,我又不是真的失忆。” 这天对于夏许淮来说,是最稀松平常的一天,依旧是早出晚归地驰骋于沙场,这儿是真的漫天黄沙,又是最不寻常的一天,因为他终于将这波西羌人给打得服帖了,甚至,他居然还见到了传闻中修为近乎得道早已超凡的高僧了音大师。 一开始他还纳闷这位自称了音的会不会是西羌派来的骗子或者暗探之类的,但细细一想,这得是个脑子多有毛病的人才想得出来用得道高僧的名头来骗他这个不信神佛的人呢,就跟着他往草丛里走过去了,结果就见到了夏墨时额头肿得老高,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堆当中,这和尚说这位公子昏迷了。 “摄政王之所以是被众人仰望交口称赞的摄政王,身上必然是有其过人之处的,别的不说,单就这份淡定与处事果决的魄力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比得了的。”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交谈的声音隐约传到了这边,夏许淮可以听个大概,但他却感觉自己的身子麻了半边。 凶狠地拽着了音和尚身上的袈裟:“你对他做了什么?” 受制于人的了音不惧也不恼,对他无礼的动作浑不在意,依旧老神在在地转动这手上的佛珠:“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施主请放心,这位公子无碍,只是时机未到,暂时还不能醒过来罢了。” 话音刚落,留下三炷香就在他愣神间溜得没影了,只剩下余音在山间回荡:“机缘若到,自会相见。” 环顾了一下周围,夏许淮现在开始相信这和尚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了。而后,曹闵就看见了夏许淮凶神恶煞地抱着夏墨时回去的一幕,看起来神鬼莫近,可怕得很。 曹闵接着感叹:“连陛下都敢抱,摄政王的这份勇气更是我等不能与之比拟的。” 许阳听见曹闵这样慨叹,心说,你要是知道这是我家公子心尖上的人,你会更佩服他的勇敢的。但想到刚才夏许淮的脸色和夏墨时的情况,许阳又有些担心,他已经许久没在自家公子脸上见过那样不近人情的表情了,难道是皇帝出什么意外了? 也许是这两年多见多了夏许淮满面春风的样子,现在的夏许淮反而叫他不习惯了。对夏墨时这个皇帝接受度向来不高的他也满心期盼着他能早日好起来。 陡然遭遇此事的夏许淮在回到自己的大帐之后,在心痛焦急之余,沉着冷静过后,立马大张旗鼓地宣扬大祁战胜的消息,留下曹闵处理战役的善后工作,自己则带着皇帝先一步返京,至于皇帝昏迷不醒的消息,只字不提。 在外人看来,夏许淮依旧是那个权势滔天如日中天的中流砥柱摄政王,夏墨时则是被战功赫赫的摄政王再度压制回到当初那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甚至这个傀儡当得还不如以前,因为皇帝现在竟然连早朝都不露面了。 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猜测,或许是夏许淮终于受够了摄政王这个名号,干脆对皇帝实行了,只等时机一到就寻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将其杀之而后快,好让自己可以取而代之,名正言顺地稳坐大殿之上的那张龙椅,这点,从摄政王将王府里的好些东西都搬到了皇帝居住的宸英殿便可见一斑。 可实际上,众人想象中被关了禁闭的皇帝此时正沉睡着,夏许淮大搬家也只不过是做好了要在宫里长住的打算,与夏墨时一同宿在皇帝的寝宫,寝宫的内室,是除候风以外的任何宫人均不得入内的地方,每天,他们以为随时准备谋朝篡位的摄政王,一下朝就直奔寝宫,被姚明何调侃说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不乏,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理他,在夏墨时的床边,一坐往往就是半天,剩下的半天,则是在批阅奏折或是召集下臣开会中度过。 如果此时夏墨时睁开眼,想必第一件要吐槽的就是夏许淮居然可以与顾延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哦,把酒倾诉了。只可惜,他现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知觉,连慕枫看过之后都说,他现在除了还保持了正常的呼吸之外,同死人几乎无甚差别。 同样的,塌上之人更不知道夏许淮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夏墨时半个月之后,终于不堪重负地病倒了,候公公担忧摄政王睡不安稳,顺手将夏墨时带回来的香给点着了,起码闻着还挺安神的。 在昏睡中,夏许淮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寐当中,他看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夏墨时,就是穿着上有些怪异,瞧着有些,伤风败俗。 梦里清晰,但醒来之后,夏许淮又已经忘了大半,只依稀记得他梦见了一个貌似是夏墨时的人,不过从这天起,每天晚上他在睡梦中都可以见到那天梦见的夏墨时,场景虽不断变化,但人却依旧是他刻在心上的那个。 至此以后,每次夏许淮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去看旁边的爱人,期盼着能见到他恢复梦中所见的生龙活虎,可他却依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想到梦中的场景,夏许淮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以及绝望,害怕他真的去了那个陌生的国度,害怕他忘了自己,害怕他再也不回来。 直到霜雪压满枝头,火盆拢遍寝宫的腊月,皇帝都一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仿佛真的在睡觉一般,睡得安详。 “小医圣已经将我身上所有余毒都清理了,都已经六个月了,你的生辰都过去了,我的生辰也快要到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好,每年的除夕,都不再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吗?”夏许淮清冷的脸上面露痛色,一滴热泪自眼角滑落,砸在塌上之人的眼尾,好似他也在无声哭泣。 这时候,塌上之人的眼皮微微掀动,浑圆的眼珠微不可察地转了几圈,费力地睁开双眼,因为许久未曾说话,嗓音有些许沙哑:“我回来了。”恍如隔世。 第四十章 连天飞雪簌簌落下,遮盖住地上成片的落叶与枯草,整片大地都被装扮成银装素裹的模样,多了份苍茫与辽阔之感,天地间仿佛都变得宁静祥和。 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众人围坐一炉,闲话家常,有闲情逸致的还可组个赏雪吟诗的风雅茶话会,上京向来是权贵云集之地,也从不缺乏才子佳人之流,是以众多朱门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年味渐浓。 而在朱门之最的大祁皇宫里,在偏远荒芜的东南角,有一处破败非常的建筑,它甚至残破到连挂在外面的牌匾上的名字都斑驳得看不清楚了,而院内亦是无石无草,仅有的几株枝叶稀疏的老梅,蜷曲的枝头上零零散散地缀着几朵雪白色的梅花,与枝丫上抱在一起的雪团融为一体,若非凑近了还能闻到一丝丝幽幽浮动的暗香,简直都要教人怀疑这花到底开了没有。 都说冷宫历来便是皇宫里最为凄凉阴森的地方,但只有身在皇宫里的人才知道,这里才是整座宫城里最讳莫如深的地方,在这座不知名的宫殿里,住着一位皇家血脉七皇子以及他的生身母亲,最是人人皆可欺的存在。 这位皇家血脉的母亲,只是宫里位份最低的采女,除了叫起来跟宫女不一样,但待遇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甚至过得比普通宫女还不如。 因为宫里住着许多女人,其中不乏有抱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头之人,因此对她这个被皇帝宠幸过的人很嫉妒,甚至在知道她不得皇帝看重之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对她进行冷嘲热讽,皇子们闲来无事也喜欢找他们母子俩撒气,各宫的娘娘们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促成这桩事。 甚至,在许多人的商议之下,为了与她同住一宫的宫人们的安宁,皇后居然为这对母子另辟了一处寝殿单独给他们使用,说出去似乎是一项恩典,然而却地处偏僻,要啥啥没有,皇帝也没有插手过问,反而使得这些小孩们有心无意地寻衅为难。 就在这么日复一日地蹉跎下,这位许采女居然也一一忍受了下来,各宫主子深感无趣,才终于放过了她,这些年下来,虽不堪保养,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同时又更添了当初没有的那种沉静气韵。 而现在,这位沉稳入老僧入定的妇人正裹着仅有的一件厚毛大披风,站在屋檐下,等待着儿子的归来。她的儿子,排行第七,有皇帝钦赐的名字,叫做夏墨时,如今已长至六岁了。 从小生活在比冷宫更冷的地方,虽担了个主子的名头,但却没有主子应有的身份地位,更没有优渥的物质条件和得天独厚的教育环境,小小年纪的夏墨时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打从记事起便是个很能吃苦很会说好话讨巧的小孩儿,并且凭借着一张玉雪可爱童叟无欺的脸认了土木监的一个老师傅做半师,今天正是他过去找这位半师的日子。 直至溪亭日暮,他才踩着石板上的雪花回来,虽然荒凉阴森地随时都可以闹鬼,但那毕竟是他与母亲的栖身之所,勉强也算得是一个家了吧。想到今天是母亲的芳辰,小小的人儿攥着手上刚成形的木偶,手和鼻子都冻得通红,却笑得纯真欣喜,看上去像是一只真正灵动的小兔子。 刚转过溪亭桥,就见右手边的一条小径上迎来两个裹得毛茸茸穿着崭新衣裳的小男孩,身量稍长的那个笑得温和,更矮一些的那个则是面带怒气,那个看上去温润如玉的小孩似乎在安抚另一个人:“六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你同他计较什么。” “他什么都不懂,可父皇却给他那么多好东西,我怎么能不生气,明明之前,父皇最喜欢我的!” 夏墨时听见这个声音,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假山石后的一根枯枝上,发出了咔嚓的声音,吸引了对面的两个人,正是比他稍长几岁的大皇子和四皇子,他名义上的长兄跟四哥。 愠怒的四皇子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正好瞧见夏墨时撞在了这当口,立即傲慢地走到他面前,大皇子随后跟上,看似漫不经心,俩人却把他一前一后的路都堵死了,使得夏墨时想要不理会他们都避无可避。 “哟,这不是我们可爱的七弟么,这大冷天的还在外面瞎跑,别着了风寒没有太医替你诊治就不好了。” “多谢两位皇兄的关心,那我就先回去了。” 四皇子张开双臂一拦:“我让你走了么你就走。”见他双手背在后面,臭着一张脸问道,“你背后藏的什么呀,拿给我看看。” “没,没什么,就是个小玩意儿,肯定入不了二位皇兄的脸。” 四皇子拉长了脸,直接蹿到他背后一把抢了过来:“让你拿来看看就看看,难道你觉得我会稀罕你手里的破玩意儿?这什么,哪来的?” 夏墨时唯唯诺诺作答:“回皇兄,这是我自己随便雕着玩的一直木偶兔子,正好今天用来给我娘做生辰贺礼的。” “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小采女,也配你叫她做母亲?”四皇子不屑地嗤笑一声,装作恍然大悟道,“你看我这记性,我怎么忘了,父皇也根本没有管你,就像没有你这个儿子一样,你这样的人,的确是没有资格称呼母后为母亲的。” 四皇子说到母后二字时,又更加骄傲自满地扬起了头挺直了小身板,大皇子眼中却似有精光闪过,但依旧一言不发。 只见他的四弟翻了翻手心里的兔子,继续嘲讽道:“这可真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兔子了,刻得一点儿也不像,你要是不说,我倒以为这是只死耗子呢,就像你们母子一样见不得光人人喊打的死耗子。” 听到这句话,夏墨时攥紧了拳头,嘴巴抿得死死的,非常像是一只护食发怒随时都会给人一爪子的小奶猫,眉毛也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倒八字。 四皇子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玩的玩具,笑得很兴奋,伸手推了他一下:“怎么,你想打我,有本事就来啊。” 小奶猫被推得撞到了旁边的大石头上,尖锐的棱角磕得他有点疼,但这个撞击和小腿上传来的刺痛感又把他的理智及时地拉回,他迅速将满腔怒火强压了下去:“臣弟不敢。” 大皇子深感无趣且可惜,四皇子却找到了宣泄的途径,继续变本加厉地辱骂,夏墨时全都一声不吭地接下,权当没听到,仿佛这个人骂的根本就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别的什么人似的,等他骂得差不多了,夏墨时才倔强地说:“四皇子说的是,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本来气出得差不多,见夏墨时还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顿时又火冒三丈,把刚还给他的木偶兔子又给抢走了,转身便要走,胆小怕事的夏墨时这才开始真的着急起来,踮起脚尖就要去抢,却被四皇子闪开了,还把那个兔子丢到了大皇子那边。 见他又要跑去那头抢,四皇子立马拽住他的后领子,挣扎推搡之间,夏墨时一不小心在这兄弟俩人身上各踢出了一个带有水渍的印子,当即,两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十分骇人。 气急之下,四皇子一个用力甩手,只听得“扑通”一声,他们可怜的七弟就被他给丢进了溪亭湖中,不住地挣扎。 大皇子惊骇地问:“四弟,你这样,不怕父皇生气吗?” “怕什么,你见父皇像是在意他的样子嘛,再说了,我可是皇后的儿子,他一个宫女生的居然敢对本皇子不敬,这是他活该。”说完,拍了拍手,厌恶地看了下被夏墨时踢脏了的下裳,抢过大皇子手中的那个木偶,用力摔在了地上,“哼,丑死了,你们都去死吧。” 四皇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大皇子也跟着同样头也不回地远离了这块地方,这寒冬腊月,他自求多福吧,谁让这个皇宫就是如此真实而残忍。 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身后已经没有了动静,甚至脸湖水都没有了涟漪,平静如初,他们一旦离开,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傍晚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更不会有人知晓,这里曾陨落了一个皇子,虽然名不副实。 等到附近重归一片寂静之时,一个鸦黑的小脑袋才终于从水底浮上来,颤抖着缓缓划着水,逐渐靠岸,废了老大的功夫才终于爬了上来,此地人烟稀少,甚至连宫中侍卫也不常来此处巡逻,两位皇子也不知道他们以为必死无疑的弟弟居然凭借一己之力就出来了。 夏墨时捡起那个被宠坏的小孩丢弃的小兔子,拈走了粘在上面的草根,用湿哒哒的袖子将上面的灰尘抹干净了,爱若珍宝地捂在胸前,这才在凌冽寒风中拖着僵硬的步伐,颤抖着往他住的地方走去。 第四十一章 许采女等了半天,等来一个差点冻成冰棍的小团子,身上的衣物也早就在行走间冻出了一大片的冰渣,她终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这个小雪团子跌跌撞撞地撞开虚掩着的院门,没走两步就一个踉跄被自己给绊倒在地,终年沉稳的妇人终于有了一丝鲜活气,大惊失色不顾仪态地跑来,还是没能来得及接住他。 小不点的倒霉孩子夏墨时就这么摔倒在地,临倒下之前,还紧紧抱着怀里那只不会动的木头兔子,朝着那个不断靠近的人,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少妇焦急地将儿子抱了进去,将他浑身湿透的衣裳剥了下来,捂在被子里帮他搓了搓,然后又自己动手烧了一锅热水,倒入浴桶中调到适合的温度,再将儿子放到水中,边泡着,边拿毛巾在他身上不停地搓,以免伤着身体,搓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将他抱了出来穿上干净的衣服。 这个可怜的母亲守在儿子的床边,不眠不休地盯着他,但到了半夜,他还是发起了高烧,少妇前前后后直忙活到了丑时,夏墨时的体温才恢复正常,虽然嘴唇依然是不大健康的苍白,但总归脸上因高烧而蒸腾起的红晕是消失了,许采女松了一口气,在将要黎明破晓之前,一直打架的眼皮终于撑不住,这才靠在儿子的榻前阖眼睡着了。 清晨,睡在床上的小人儿扇动着细长又根根分明的睫毛,睁开了眼睛,久违的阳光照了进来,略有些刺眼,他闭上又睁开,看到这陌生又破旧的房间,混沌的脑子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哪儿,直到一偏头,看到趴在自己面前睡着的女子的面容,整个人震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这人怎么看着那么像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他对生身母亲的印象十分有限,但只凭着那些仅有的记忆,他也可以认得出来,这人正是自己早逝的母亲,可是,他怎么会看到呢,此时的她不是风头草都有两丈高了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夏墨时习惯性地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变小了很多,总之,这绝不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成年男子应该有的手臂。他满腹疑问地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件屋子,终于发觉到有点熟悉了,这么衰败的布置,不就是他幼年时生活的无人问津、比冷宫更冷的地方吗? 所以,他回到了小时候?自己为何会重生呢,难道是自己遭遇不测了? 夏墨时双眼放空,回想着记忆里的一切,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小萝卜头的模样,在考虑自己未来应该何去何从。 一低头,正好看见许采女醒了,条件反射地整个身子往墙边缩了一下,差点习惯性地顺手把她给推了出去,还好关键时刻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母亲,不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才没有做出伤害母亲的不孝之举。 “小小,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你等着哈,灶上的粥已经煲上了,现在应该正好,我这就去给你盛碗粥,你现在还生着病,喝点粥好克化。”说完就擦着眼泪出去了。 小小是母亲为他取的乳名,夏墨时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如今乍然重新听到这个称呼,且还是出自同样十多年没有见过的亲娘之口,夏墨时恍神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端着一碗粥到了面前。 别说,这冷宫虽然破旧,但好在五脏俱全,连小厨房都带着,或许这里从前就是哪朝皇帝的宠妃住的地方也说不定。 夏墨时木讷地伸手想要接过,却被许采女制止了,他也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不仅是个六岁稚龄的孩童,还是个尚在病中的孩童,便只得由着母亲耐心且细心地一勺一勺将满满一碗粥都喂进了口中,撑得肚子鼓鼓的,这才满心欢喜地拿出一条带有梨花清香的帕子在他的嘴边揩了揩,笑得温婉。 看着这张久违的脸,夏墨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以他成年男子的审美来看,他不明白皇帝为何不喜欢他的母亲,可能是皇帝眼瞎吧。 想到当今的祁安皇帝,他如今还活着的父皇,是个滥情且无情的人,在祁桐皇族血脉日益凋零的情况下,竟孕育出了七个儿子。 据传曾有护国高僧说因为祁国先祖开国时造的杀孽太重才导致了这样的恶果,偏偏祁安皇帝是个最不信命的人,非要到处播种,并最终有了现在的七个儿子,算是十分难得,但对于那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他却不屑一顾,其中又以住在这里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母亲为最。 在他的记忆里,直到明年开春之际,她死去,皇帝都没有在来看过她一眼,同样也没有给过他多余的关心,他们母子二人的生活过得不算捉襟见肘,但也绝对跟优渥二字沾不上边。想到这,夏墨时还是想说,这个皇帝眼瞎吧。 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存在,也承认了他的身份,按照排行,亲自给了他一个七皇子的称号,但对于冒死生下七皇子的宫女,却置之不理,也没有要给七皇子作为皇子应该有的生活环境,至于教育就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仿佛他的儿子就像是塞外的野狼一样,今后如何,全凭自己摸索自己争取自己抢夺。 夏墨时想到他这个父皇最后被自己养的野狼反噬的下场,鼻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也算是祁安皇帝自食恶果,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许采女看着他唇边的哂笑,觉得不过一夜之间,这个儿子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但她并没有多想,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她看到的这个似乎突然变得心智成熟的儿子,他真的是个成年男子,一个当了五年傀儡皇帝的人。 哭过关心过之后,许采女开始数落起自家孩子:“你说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这么大冷天地还往外跑,还掉进了水里,这天气,落水是好玩的吗,你要是有个好歹,岂不是要我的命吗?” 此时哭哭啼啼的妇人终于有了寻常妇女的啰嗦,直把夏墨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小玩意儿,夏墨时开始转移话题:“母亲,这是孩儿亲手雕刻的,本打算用来恭贺母亲芳辰,只可惜昨天错过了。”同时,做出一副犯了错且知错就等着长辈数落处罚的委屈模样。 作为一个有着五年傀儡皇帝生涯人,夏墨时对于装可怜博同情的小把戏还是信手拈来的,要是连这点演技都没有,早就不知到死了多少回了。所以他也非常有把握可以唬住这个心慈手软的女子。 果不其然,她想起昨儿个傍晚他回来的时候,明明整个人都冻僵了,却还是死死抱着它不松手,仿佛那是个什么绝世珍宝一样,就连晕过去的前一刻,满心想着的还是她这个娘亲,那一声充满孺慕之情的“娘”,令人动容,现在想起来,她都觉得心口有股娟娟暖流涌动,让她整个心房都暖融融的。 “傻孩子,我的生辰过不过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你好好的,咱们母子一直在一起,娘比什么都开心。” 夏墨时拿起案头的小兔子继续讨好她:“那母亲你喜欢吗?我把它送给你,不是想看你哭的,是想让你开心的。”永远开开心心的。 许采女破涕为笑:“喜欢。我的小小长大啦,竟也懂得孝敬娘了,娘很高兴。” 娘亲这个词,他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喊出过口了,甚至在梦中,也再没有梦到过关于这个女人的任何事情,可以说,是一个真的极其陌生的存在了,但此刻,听着她一口一个娘的自称,他竟一点都不觉得不适应,反而觉得此刻的自己,犹如一个真正的孩童,一个渴求母爱渴求温暖的幼儿。 手指在木雕上搓了搓,这个被人说成是耗子的兔子已经有了些许磨损,低头看了一会儿,夏墨时收回了手,复又抬头对她说:“娘,这个兔子被他们弄坏了,我再重新给您做一个吧。” 手里的这个,不仅被摔得不成样子了,而且就算是完好无损,毕竟是出自六岁的孩子之手,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的确是有些丑,虽然不至于像四皇子他们说的那样见不得人、丑的要死,但的确也算不上有多么美观。 作为一个母亲,能收到六岁的儿子亲手做的这么一个礼物,自然不会计较好不好看的问题,可他作为一个具有成年思维的正常人,却也是真心认为,这玩意儿实在是拿不出手。 况且,他记得,他小时候的确有落水的事情,并且还病得不轻,而他的母亲为了照顾他,也染上了风寒,并在来年开春就香消玉殒了,重来一世,能保住的他总是想尽量保住的。 这个被他们践踏过的玩偶,正好留着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记得那个曾经天真的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也牢牢记得他们给他的每一句奚落与嘲讽。 身量小小的夏墨时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欣慰的女子,如葡萄粒般浑圆漆黑的眼中满是坚定。 第四十二章 安抚好母亲并催促她去休息之后,夏墨时才静下心来想脑子里冗杂的记忆,那些小时候的事情已经太过久远,也都是些单调、冰冷而乏味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回想的。 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十年后,便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为他坐享了渔翁之利,坐上了他那些兄长们都殊死相争也没得到的位子,那个大殿之上庄严又硬邦邦的龙椅。 前世,姑且称之为前世吧,前世的时候,是他太过软弱,也从未想过未来会有需要他来担负重任的一天,才努力在几位皇兄激烈的斗争中过着十年如一日的战战兢兢的生活。每天都在想方设地躲避一切可能存在的纷争,不结党营私也不站在任何一派的立场之下。 这样做的成效也很明显,好些人直到死都没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不算人物的小人物,而等他的四皇兄终于想起来要杀了他永绝后患的时候,却是早已失了先机,在动手之前就已经被人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了。 于是乎,自己就这么熬过了皇兄们的自相残杀,也将未老先衰的病中父皇熬上了西天。 彼时,四皇子获得了胜利却也元气大伤,四皇子本欲就此摘取胜利的果实,熟料却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夏许淮半路拦截了。 没有人知道夏许淮是怎么拥有那么庞大的势力网的,但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其势力早已变得十分壮大且成熟,放眼望去,居然没有任何夺位者的实力可以与之匹敌,声势浩大,又因父辈名声的荫蔽,夏许淮的军队所到之处,人心所向,所向披靡,哪怕是他自己要自立为皇都不成问题。 但夏许淮偏偏就是不走寻常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以弑君之罪将四皇子斩杀在距离龙椅一步之遥的地方,以其铁血手腕,压下了一切混乱,让一个被人忽视、毫无建树的草包皇子——七皇子夏墨时登基,奉其为新皇。 于是,前世的夏墨时就这样把自己苟成了大祁的皇帝,但却是个虚有其表徒有其名的傀儡皇帝。 那时候,皇都内外几乎都是夏许淮的人,夏墨时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也不敢反抗,因为他极其有自知之明,自己之所以会被选中成为祁安皇帝唯一幸存于世的儿子,不过是因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性格软弱,对他没有丝毫威胁,便于夏许淮控制。 若是反抗,夏许淮大可以直接杀了夏墨时送他们一家归西大团员,再换个旁支的人来当这个皇帝,或者夏许淮自己也能上位,总之,那时候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做一个听话的皇帝,要么死。 于是,他果断选择了前者,并在登基后颁下圣旨,封夏许淮为摄政王,掌领朝纲,甚至给他下放了先斩后奏的大权,当然,这是在夏墨时自认为领会了夏许淮意思之后颁布的圣旨。 在那之后,夏墨时明显感觉得到夏许淮无处不在的监视,似乎夏许淮并未因双方差距过大就轻易放松警惕,这一点上,就考虑得比较全面又周到了,远远胜于当初他的四皇兄,所以说,死在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得可怕的人手里,四皇子也死得不算冤枉了。 自然,也是因着夏许淮的运筹帷幄、防微杜渐和未雨绸缪,直到他重生成现在这个六岁的小豆丁之前,夏墨时都没能够找到任何可以反击的机会,只好日复一日地做着他人手里毫无尊严和自由可言的提线木偶。 其实认真说起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夏许淮为何没有自己登基称帝,明明他的眼界、心胸、实力和民心都不缺,抛去私人成见,夏墨时可以认真地承认,夏许淮的确是个合格的好皇帝,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称帝,那就是个明君良主千古一帝没跑了。 对内,夏许淮趁着新旧交替的过度时期,大力整顿超纲,将那些贪官污吏贬的贬,杀的杀,原有的乱七八糟的党派也被他拆个七零八落几乎不剩什么,那些只会滥用自身身份压人的纨绔宗亲也被夏许淮尽数清出上游势力的圈子,就像是在清理一片园林一样,那些毒树毒草不仅被一把烈火化作一地焦土,夏许淮还将其根茎也深挖了出来,这个过程虽然艰难,但夏许淮的血腥手段一出,便达到了快准狠的高效率。 又在同年内接二连三地提拔了许多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士子,同时,能干实事的世家大族也得到了他们应有的待遇,给朝廷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洗牌大换血。 这样一番操作下,虽则初时元气大伤,引得周遭弹丸小国也开始打起了大祁的主意,但不过短短两年,便还给了大祁朝野从未有过的一片清明风气,就像是经冬雪销过后的暖春,大祁不论是从政治还是军事上都迅速恢复了生机,就像是一个活力满满的新生儿,正在快速而茁壮地成长。 满朝文武提起夏许淮其人,无不敬重,即便是一开始看他不顺眼的对手或是同僚,也不得不承认摄政王的地位与能力。 对庙堂之外,夏许淮也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对剥削百姓的官员进行重惩,收缴而来的民脂民膏又重新划拨民用,百姓们不管是否直接受益,皆人人叫好。 同时又减轻徭役赋税,大大安抚百姓,之后再接连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政策,逐渐改善民生,一把火烧得旺似一把,各地的腐败割了一茬又一茬,导致官员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力,生怕这把火什么时候就烧到了自己辖区,贫民百姓们也打从心底里对摄政王感恩戴德。 一时之间,祁国上上下下竟只知摄政王不知有祁王,那段时间,夏墨时的行动还不受阻碍,起码自由进出皇宫是可以的,所以大家对摄政王的追捧褒奖的话他听得简直不要太多。 市井小民的文化水平有限,翻来覆去来来回回也不过就是那几套说辞,意思大抵都相近,好话听得多了,以至于他几乎都能够将那些话语背得滚瓜烂熟,说句夸张的,简直都倒背如流了。 搞得夏墨时这个小皇帝纵然有心励精图治,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也感觉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因为夏许淮似乎总能想在他前头并走在他前头,甚至夏墨时扪心自问,哪怕是让他自己来,也再不会做得比夏许淮更好了,实在是令人不服都不行。 还有十年时间,此时众皇子尚且年幼,年纪最大的大皇子也不过才十一岁,他们虽从小到大都面和心不和,但如今却还暂时停留在小打小闹的状态。 如果说,十年后自己注定要登基为帝,那么他何不趁此十年间壮大自己,摆脱彼时任人摆布的命运? 思绪翻飞间,夏墨时已经打定了注意,宫女所生又如何,不受宠不被关注又如何,他偏要闯出一条阳光大道来,一条不同于前世的路,这条路可能更艰难,但他愿意为之付出所有的努力。 从前,他学的最透的一个词便是隐忍,小时候是为了不引起众人的关注不被各宫势力针对,而在后来五年的傀儡生涯里,则是由于摄政王无处不在的监视,使得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穿着天下最华美的衣裳,住着最雄浑大气磅礴的宫殿,坐拥天下大好河山,却终日里都过得如履薄冰。 那种日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也并非无法忍受,可既然上天让自己重来一世,他突然,不想再那样活着了。他想要,选一个全新的活法,一条大胆且冒险的路,即使前期还得隐藏,但,他愿意为之一搏。 与前世的苟且不同,他现在要的隐忍都是为了能够保证他在各方势力眼皮底下发展出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童稚之龄,正是如今的他最好的保护伞,因为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六岁的小娃娃会心思深沉地去筹谋什么要命的大事,那便是给了自己足够的成长空间。 但同时,它既是助力,亦可为阻力,毕竟年纪尚小又无君恩加身的他实在是很难令人信服,更遑论要叫人忠心追随于他,更加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一点,夏墨时小小的脸皱成了一个长条苦瓜,唉,自己在这想得心情彭拜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白激动了半天? 随后,小苦瓜夏墨时被冻得又哆嗦了一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环顾了一下这个乌漆嘛黑死气沉沉的住处,裹紧了身上的棉被,习惯了锦衣玉食,突然又被丢到这不毛之地,还真是极其不习惯呢。 尤其是这屋里的炭火,烧了一夜都熄灭得差不多了,猎猎朔风一吹,能叫人从头冷到脚,从外冷到骨子里,毫不夸张地说,夏墨时感觉自己犹如一条被丢进了冰块里的死鱼,就差没冻晕过去了。 这么一自比,夏墨时觉得自己越发地冻得慌了,于是又弯腰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直把他喷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一脑袋摔回枕头上,光荣地跌进了被窝里。 第四十三章 撞到床柱子的那一刻,夏墨时心想,这具身体太弱了,等他病好之后,一定要强身健体,文治武功皆不可落下,以免再度受制于人。 想着想着,到底这身体还是个六岁的奶娃娃,精力本就有限,昨天又差点被刺骨的湖水冻个半死,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于是,他也懒得再挣扎,干脆自己动手掖好了被窝,在枕头上一歪,瞬间便重新进入了梦乡。 他这一睡,就睡到了酉时,还没睁眼,又闻见了那股清冽的淡淡梨花香,正是他的母亲身上自带的味道,也是他最喜欢的草木味道之一。 夏墨时贪婪地吸了吸空气中漂浮着的幽香,还抓着覆在自己额头上试探温度的手轻轻蹭了蹭,像极了一只嗷嗷待哺依恋母亲的小兽,直到一双朝他抱过来,宠溺地笑道:“罢了,你既懒得起床,那就娘亲帮你洗吧,这出了一身冷汗,别回头又发起高热来了。” 夏墨时一听,顿时就醒了,方才还残留的些许睡意瞬间便烟消云散,开玩笑,他可是一个二十一岁的人了,沐浴这样私密的事情,怎可让其他女人帮忙,即便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的一关,终归,他不是一个真正六岁啥也不懂的小毛孩子,总还是有点难为情的。 “娘,您辛苦一天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别把自己给累倒了,洗漱,孩儿可以自己来,我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他说这话,虽然有不想她帮自己沐浴的原因,但也说的是实话,他不想她再次像前世一样染病早早地离开自己,不想再像那段岁月里只能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摸爬滚打,不想身边再没有一个能够给予自己温暖与亲情的人。 这话他说得真挚且认真,但在许采女看来,就是儿子在故作大人了,笑得温婉却带上三分敷衍地附和道:“是是是,娘的小小长大了。” 这漫不经心的语调,再加上小小这个乳名,跟长大了这个词连在一起,反而闲得这更像是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 “娘,我是说真的,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小夏墨时像模像样地撅起了嘴,还挺那么回事儿,同时在心里暗暗鄙夷自己居然真的学起了小孩儿的做派,感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的小小最乖最能干了。”她将他抱至木桶旁,放了下来。 “那是自然,我……”夏墨时略带自豪地说到一半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她已经上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一大半了,然后红色迅速从耳朵尖蔓延到了脖子上,说出的话也结结巴巴,“不是说,让孩儿,孩儿,自己洗吗?” 许采女觉得好笑:“你瞧瞧这个桶,不用人抱你要爬上去再摔下去吗?还是你要我把你连人带衣服一起丢进去?”说话间,已经将他剩下的一小半衣服也扒了个精光,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被剥了壳的鸡蛋,“在娘面前,你还害羞啊,再说了,你才多大一个小娃娃啊就担心这个。” 夏墨时这下是真的生气了,生气这个小不点的躯体怎么连进个浴桶还要大人帮忙才行,梗着脖子怀着郁闷的心情被人泡进了热水里。 “行了,你愿意自己来就自己来吧,不要玩太久,否则又要再着凉一次了。快好的时候叫我,我来帮你穿衣裳。” 夏墨时心情低落地哦了一声,然后又似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像是在跟自己做了一个重之又重的约定。 然后,他伸出水面看了看自己嫩白且小巧玲珑的手,这小胳膊小腿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看着,夏墨时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还没走远的许采女没听见他刚才说要保护她的话,倒是捕捉到了儿子的这一声叹息,旋即又回身走了两步,摸了摸他的头:“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怎么偏要学人家叹什么气,小心长大了没有小姑娘喜欢你哦。” “娘,你不要老是摸我的头。”夏墨时想要往旁边一躲,但奈何人小力量也不大,还是没能逃脱自家娘亲的魔爪。 “为什么?”她觉得今晚的儿子话尤其的多,她就愈发想要逗一逗他。 夏墨时脱口而出:“因为他说那样会长不高的。”说完又一愣,他为何会这样觉得呢,谁曾经这样说过吗,他方才说的那个“他”是谁啊,他好像没有印象了。 或许,是他从灵魂深处就对自己长大之后的身高矮夏许淮一届截这件事耿耿于怀吧,毕竟每次说话都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从身高到气势上都处于被人压制的状态,那种感觉实在是不舒服,他可以肯定,他非常不喜欢那个样子。 “好。”许采女觉得这张笑脸一本正经跟自己讲道理的样子太过有趣,没忍住又在他光滑的小脸上轻轻捏了一把,看见自家儿子抗议的眼神,这才自然地收回了手,“那小小可要长高一点哦。” 夏墨时揉了揉自己的脸,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他亲娘还有这个奇怪的嗜好?不过说起来,那时候他的确还小,恐怕也不咋记事就是了。他扒着浴桶粗糙的木板,在水里快速地划拉两下,趁他还没打喷嚏之前,赶紧出来穿上了早已烤的暖暖的寝衣,自己迈着小短腿往被窝里去了。 许采女原本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怕他半夜睡得不老实又踢被子,闻言,夏墨时整个人暖暖顿时一僵,苍天可鉴,他真的不习惯被人抱着睡觉,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十几年没相处过的女人。 见他一副恨不得咬舌自尽以保清白的样子,许采女觉得颇具反差萌,又没忍住自己罪恶的双手,抱着他的小脸蛋晃了晃搓了搓,然后又亲了一口,然后才出去并把门给他带上了,这与他印象里她那淑女的样子相去甚远,就跟被鬼上身似的。 五天之后,夏墨时终于被母亲解除了禁闭,被允许出房门活动了,他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 一是他上次出去一次回来的时候差点没丢掉半条命的情况仍历历在目,令她有些害怕,再者,如今正值年关,祁安皇帝三天两头就有贵客或是他国使者要招待,保不齐就有谁突然吃饱了撑的想要散散心消消食就走到这附近来了,万一要是撞上了,对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夏墨时也还算是听话,说不让他出去,他就绝不到处溜达,母子两个就窝在这么一小方门可罗雀的小天地,蜗居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一天到晚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起坐在屋里仅有的一个小火盆旁边,各种打发时间。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 夏墨时看他娘拿着两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不停交错着,上面缠着面条那么粗的棉线还是什么,来来回回一阵之后,就织出了一节镂空的类似于布匹的东西,织一段就往他身上比一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夏墨时总觉得偶尔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还有点不舍,只是转瞬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情绪又迅速消失不见,而后,她继续低头捣鼓手上奇怪的东西,他继续撑着下巴苦思冥想。 她现在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很安康的,为何会在不到十日内就突然遭遇不测? 他们又到底该怎样从这鬼地方出去呢,到底要如何才能结束这种整天都冻得要死的日子呢? 眼看着离记忆里母亲发病离世的日子越来越近,夏墨时还没个对策。这令他气馁不已,重活一世,难道就是好来让他看着历史按照前世的轨迹,再次重演一遍的吗? 腊月三十大年夜这晚,皇帝举办宫宴,人眼所见之地早已处处张灯结彩,饶是偏远如这个破殿,都依稀可闻远处的喧嚣与热闹,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坐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屋里,吃着简陋但勉强能果腹的晚餐,夏墨时心里没有落差,他也没有在母亲脸上看见任何类似于落寞或不甘的表情,她只是抬头望了望星空,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赏了会儿残缺的月和稀疏寥落的星星,抱着夏墨时这个半大的孩子,喃喃道:“你怨我吗?” 夏墨时想了想,如果是六岁时候的他听到这掐头去尾的一句话,应该作何反应? 但她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他的一句什么答案,继续低声问:“如果有朝一日,你回想起现在,会不会怪我让你一无所有?” 夏墨时仍是沉默不言,只伸出一双带有一点点小肉的手圈紧了她的脖子,闭上眼老老实实地当一个人形颈部挂件,装作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后来,她可能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便将他抱进了屋里,坐在他的床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她从没让他知道的话,他也在此期间,想了很多有的没的。 在经过一番思绪翻飞之后,他突然发觉,其实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为人,人生之所以为人生,就是因为很多时候,都没有多余的路可供选择,既然他能够有幸重来一遭,既然迟早都是要走到那一步的,那么无论如何,不管他愿不愿意,也不管此路艰难与否,那也是他要选择的路了。 第四十四章 想明白之后,夏墨时睡了一个好觉,翌日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也不知是打通了哪根任督二脉,夏墨时居然想起了过些时日南疆王便会送一名皇子前来大祁当质子。 既是他国来使,依照祁安皇帝这个格外注重面子整天想着要彰显大国威仪的调性,必会出现群臣宴饮的大场面,届时,如果能够加以利用得当,或许能够成为转变他们凄楚境遇的一个契机也未可知。 也许是上天有灵,就在夏墨时还在苦恼应该何时以何种姿态出现在皇帝的面前的时候,这个契机先自己找上门来了——一个身上戴着不似大祁风格挂饰的小男孩正从溪亭桥走过,发现了坐在假山后小脸皱得跟个老头似的的夏墨时。 小男孩很是豪气地撩开下摆,岔开双腿以一种他认为最自在不拘束的姿势坐在夏墨时的对面,自来熟地问:“你是公侯之家的哪位公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一看这样子,虽然穿着大祁之地的衣裳,但配饰却还是保留了他们本国的风俗,他用头发丝想都可以知道,想必这小孩就是那位被送来当人质的倒霉皇子喽,身家性命被交到别人手上只为某得一时的安宁与和平,竟也能笑得如此纯粹,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份气度,倒让夏墨时不由得有些佩服了。 “夏墨时,礼尚往来,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们那的语言同你们的不太一样,起的名字也有些长,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大概是延绵千里、枝繁叶茂之意吧,我姓顾,你可以叫我顾延。”自称是顾延的小孩看上去略长夏墨时几岁,甚至身量还要比大皇子稍微高些。 但按理来讲,这种会被选为质子的人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所以,夏墨时不禁纳闷,到底是南疆的人天生就要高些还是他们夏家的血脉生来就不比别人魁梧? 不知为何,夏墨时总是能在某些时候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总是对身高这件事存在莫名其妙的执念,以及深深的怨念。 甚至于,此刻在怨念的驱使下,夏墨时的嘴居然抢占先机问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你吃什么长大的能长的这么高?” 在他发问的同时,顾延也问了他一句:“姓夏,那你是皇室宗亲?”然后笑着说,“小鬼,我都九岁了,长得这样高不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儿?倒是你,为何坐在这石头上唉声叹气,闲得慌?” 可不就是闲得慌么,都有时间琢磨长不长高的问题了,不过话说回来,九岁啊,也不过就比自己大了三岁,更别提自己的灵魂都已然是个二十一岁的男子了,他居然一口一个小鬼地叫?夏墨时懒懒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没理,继续沉浸在身高的纠结当中。 顾延也没急着说话,就这么盯着他,夏墨时想了想,决定还是搭理一下:“你不也出现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他们太烦了,我昨天才到,结果今天一大早就被拖到了你们这个皇宫里,还带我去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说是要为我选一个玩伴,你是没看见他们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跪倒了一大片,说着感谢的话,脸却白得可以刷墙,还非要说高兴,骗鬼呢这是,他们乐意小爷我还不乐意呢。” 顾延说了半天,见夏墨时似乎还是似懂非懂,觉得他可能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听明白自己在讲什么,就主动解释道:“刚刚忘了告诉你,我是从南疆来的。” 夏墨时顾左右而言他,皱着眉问:“南疆很远吧,过来要多久,你方才说你昨日便到了,那你是在风餐露宿中度过的除夕么?” 顾延垂下了眼眸,看着夏墨时脚边一块化了一半的冰,下面露出了一点枯黄:“是啊,很远。不过以后,我大概就要长住在你们这里了,也不用考虑来回路途遥遥的问题了。” 夏墨时继续维持着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笑得明亮:“你如果不讨厌我,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顾延皱了皱鼻子:“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哪还会像你这个小萝卜头,整天就知道惦记着玩耍。”不欲在此事上多聊,顾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莫须有的灰尘,转而问道,“我很好奇,既然你说要来陪我,为何今日我却没有在大殿之上见过你,你可也是不被人喜欢的可怜虫?” 也不知他是无心之言,还是故意想要戳人痛处,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格外郑重,这要是原来六岁的夏墨时听到,指不定就如他所愿哭鼻子了。 只可惜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却不是,于是他精准地抓住了一个“也”字,冷冷地反击了回去:“所以你是因为不被父母喜欢,才要来这里住的吗?” 本以为这位傲娇小爷会气得跳脚,熟料他却笑了,“是。所以,小可怜,只能劳烦你收留一下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喽。” 夏墨时一时没有搞清楚他是怎么又自己把话题转到方才被他故意岔开的话上面去了,暗自感叹了一下这顾延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这一停顿,顾延只以为他是不愿意,当即祭出一副恶霸相:“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比那些人有趣多了,起码不用天天见那帮歪瓜裂枣。而且方才是你自己说要陪我玩的。”凶神恶煞到一半,想起自己方才大大言不惭,又欲盖弥彰地说,“诚然,我并不大想玩耍,但小爷我可怜你,勉强可以舍己为人陪你一下。” 夏墨时:……我是该信了你确定不大懂我们的语言,还是该夸你词语用得不错? 不过夏墨时忖度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给这位南疆质子当玩伴对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少爷来说或许的确不是个好差事,但对于他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的法子。 大概是觉得夏墨时低头沉思的样子有种小孩故作老成的滑稽,顾延笑得更开心了,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脸上又扯了一下:“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嘛,作甚老是要皱着眉,跟个老态龙钟的小老头似的。” 手指上带着的些许冰冷的寒意,刺得夏墨时又瑟缩了一下,眼见顾某人不仅没有一丝愧疚之意,反而还像是找了个中乐趣,打算双手并用,夏墨时终于蹭得一下弹开了,又往后退了两步,在距离顾延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看在他人眼里,大概非常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吧。 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逐渐靠近,估摸着是见这位小王子不见影踪所以出来寻人的,夏墨时还没开口说什么,一不留神就被顾延往声源的相反方向怼远了:“你住哪儿,先带我过去看一下,等下我好准备说辞。” 夏墨时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双冰冷的手给怼走了,顺着夏墨时指的路往那个鬼屋一般的房子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人家逃命呢? 夏墨时原以为他只是想去躲清静,结果这人一进屋就自发地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还揣了两块许采女自己做得小点心,又拽着夏墨时往御花园而去。 见了祁安皇帝之后,夏墨时跟着顾延行了个礼,其精髓掌握得相当有分寸,不至于太无状失礼,也不像一个接受过正规礼仪训诫的人,软软糯糯地叫了声父皇,皇帝终于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面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小儿子。 “顾王子怎么同朕的小七凑到一起了?” 小七,叫得到挺亲切,要不是夏墨时本人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差点以为自己是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多宝贝的儿子呢。 但他心里吐槽归吐槽,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孺慕万分的模样,声音中喊着一分颤抖两分激动三分惶恐四份喜悦,又喊了声父皇,说话间,眼角还闪出了一点水亮的光泽,活像是一个对父亲思念已久今朝终于得见天颜的憨儿,若非方才独处时对夏墨时的小性子了解一二,顾延差点就信了他的邪。 为了不挑战自己的忍耐力,顾延赶紧将目光从他那边移开,转而向南疆王和祁安皇帝提出想要这位小皇子给自己当玩伴和伴读。 至于众人好奇这俩人为何会认识,顾延的说法是方才在御花园迷了路,不小心走到了一处宫殿,闻见里面有清幽的花香和丝丝缕缕食物的香甜,便冒昧地敲开了院门,进去蹭了点吃食,觉得甚是美味,还揣了两块带回来,并展开帕子,讨巧地向皇帝和南疆王展示其小巧玲珑又精致的外观。 “我很喜欢那位娘娘的手艺,院子里的梅花我瞧着也舒服,陛下,可以让我和他们一起,也住在那里吗?” 南疆王低骂了句胡闹,却见祁安皇帝在看了看这又看了看夏墨时之后,已经点头同意了他口中所谓的胡闹的不孝子的主张。 “无妨,既然顾小皇子喜欢,朕便遂了你的意吧,只不过那处已经年久失修,还是先着匠人进行修缮完毕之后,再行搬迁,以免委屈了皇子。”提到皇子二字,想起了自己的二字也是个皇子,又添了句,“你母亲抚育皇子有功,倘若朕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名字里带了一个婕字,那便晋封为婕妤吧,寝殿赐名为流风殿。” 其余人皆鸦雀无声,暗暗在心里活络思绪,夏墨时也顿时无语,一个被他冷落了那么多年的可怜女子,皇帝居然还能够将人家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名字里带个婕就封为婕妤,带个贵岂不是要直接册封贵妃?请恕他实在不懂这是什么操作。 或许这就是祁安皇帝身为天子的任性妄为吧。 但于夏墨时而言,总归是件好事,也算是误打误撞地前进了一步。 第四十五章 最惊讶的莫过于大皇子和四皇子,他们这段时间没有去找夏墨时的麻烦,就是觉得这人应该自那日跌进湖中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却猝不及防在此又见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夏墨时,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再冲动没脑子也不会大喇喇地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一面又在想他会不会趁机告黑状。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却并未有过多担忧,对于大皇子而言,毕竟他什么也没做,骂是四皇子骂的,人也是四皇子推下水的,自己只不过是袖手旁观了一下,仅此而已,至于四皇子,一向是骄纵惯了,自视甚高又恣意妄为,所以即便夏墨时的母亲得到了晋封,他也没将这个七皇子放在眼里,更加谈不上专门为夏墨时去思考对策了。 虽然不怕,但见到夏墨时还是有些许不自在,尤其是看到夏墨时对他们一如既往的恭敬又无视,对那一日的事情却仿佛是完全不记得了似的,俩人还是微微讶异了一瞬,而后又在心里对此甚是满意,这小子还挺识趣,知道说不说都没人替他做主,就不给他们添堵了,算他还算有几分眼力见。 至于夏墨时,他自有他的打算,本来也只是打算小小地露个脸,没成想歪打正着露了把大的,自然晓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不然要是真翻旧账闹开了,别说自己同其他皇子地位悬殊没有丝毫胜算,就冲现在这个大场面,这闹开了伤的是皇帝和大祁的脸面,到时候,皇帝又怎会叫他好过? 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他只是要在皇帝面前刷好感,并不愿意过多地博取他那几个倒霉皇兄的注意力,如非必要,他更不打算与他们交恶。夏墨时自认为自己又不傻,这点头脑他还是有的。 约莫是因着初见,皇帝觉得新鲜,很是和颜悦色地问了夏墨时一些有的没的,隔一会儿又扯几句闲话家常,看上去就跟普通人家一对亲密的父子似的。 虽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对自己那么感兴趣,但既然他愿意做这个慈父,夏墨时也乐得扮好这个亲近父亲的儿子的角色,在两国重臣面前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温馨戏码,有问必答,笑靥如花,一顿场面话聊下来,大体算是宾主尽欢。 宴罢人散,顾延跟着南疆王先回了在宫外落脚的驿馆,夏墨时则同皇帝身边的候风一道往流风殿而去,候公公手里还抱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后面跟着的三两个人则端着些衣裳首饰之类的,不多,但配婕妤的位份,还是绰绰有余的。 到了之后,该跪的跪,该宣读圣旨的就读,读完之后,母子俩一同谢恩,内侍们将皇帝钦赐的物件放下之后就出来等候了。 至于婕妤该有的宫婢,皇上没说,候公公没带,许婕妤也不提,只笑语盈盈地从皇帝赏下的二十两黄金里拿出一锭十两的,不带烟火气地塞到了候公公手里,那不在意的模样,感觉那只是一坨金色的泥巴,脸上的表情既不谄媚又不倨傲,是以候公公也收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又说了几句应景讨喜的好话,方才出去带着门口的几个内侍回去向皇帝复命了。 就这样,许采女不声不响就因为儿子的一个阴差阳错的得见天颜就得了个婕妤的封号,虽没挪窝,但经过高效率的修缮之后,又添了些份例、炭火、小摆件之类的,简单装饰一二,流风殿比之先前,已经蹭蹭蹭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纵然与别的中高位嫔妃的寝宫还是比不了,但总归不再像是个惊悚的鬼屋了,况且,按理来说婕妤应当与另外三个品级不相上下的人住一个宫,但鉴于此处偏远人烟稀少,南疆小皇子又喜欢,就继续保留了这处供她一位后妃居住,已是极大的恩典,夏墨时对这一结果也相当满意。 虽说是质子,但因着顾延年纪尚小,且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小心眼,皇帝还是特许他可以自由在宫中行走,只是不能随意出宫。 原本皇帝还特许他们二人可以跟着大皇子他们一同进入国子监求学,奈何顾延和夏墨时俩人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对国子监不感兴趣,夏墨时委婉地说不想同四皇兄添堵,顾延则是摆明了想当一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祁安皇帝听了,先是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了两人一顿,最终在二人一唱一和的软磨硬泡当中败下阵来,沉吟半晌后,双方各自退让一步,言明国子监你爱去不去,去的次数也可酌情考量,但国子监一旬一试的考核,俩人却必须参加,且决不能是倒数后两名,二人欣然应下。 皇帝走后,夏墨时立即拽着顾延:“国子监的旬试,你确定没有问题?” 他原是在替顾延担忧,结果顾延反倒以为他是怕他自己考不过,遂宽慰道:“有我在,保证你不垫底。” 夏墨时表示并没有被安慰道:“没听见我父皇刚才说不能倒数第一第二么,你垫底也不行。” “我说我是个纨绔子弟,不过就是顺嘴诓他的一句话,你还就真信了?况且我也知你是个聪慧的,不过是在人前故意藏拙罢了,即便你真的从里到外都是个草包,有我在,包你学个通透。”说完,顾延又上手残害了一下他的脸蛋,改口道,“我收回方才的那句话,你不是从里到外的草包,起码外表不是,长得还挺可爱的,就是看上去就特别好欺负,这点不太好。” 顾延眼含笑意:“唔,要不然这样,你跟着我每日晨起到院中来打几套拳,待身子骨更强壮了之后我再教你点别的,省得以后长大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怂样。不收你拜师礼,如何?” 这对于夏墨时来说,还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给送枕头,至于辈分什么的都是浮云,当即爽快地大喊:“师父!” 夏墨时不在意低人一辈,顾延却听得有些牙疼:“感觉自己一下就被你叫老了好几十岁,都说不收你拜师礼了,怎么还上赶着给人当徒弟呢?要不这样,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或者你愿意的话,唤我一声师兄也成。”只要不叫师父,啥都好说。 有了顾延这个半师在,夏墨时果然没有辜负顾延的期盼,在十日之后的首次考试,顾夏二人分别占据了参与国子监考核的所有人当中的倒数第四第三名,皇帝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差点没吐出来,说好了不可倒数后两名,还真就不是啊。 好在有年老心慈的候公公圆场说:“七殿下打小就生活在冷——冷清的流风殿,也未曾拜过师正经学过些什么,不过就是陛下遣人送过去些书籍,再同顾皇子一块儿研习了十日不到,便获得这个名次,已经很是难得,况且七殿下如今也不过才六岁而已,便能够如此聪慧,不愧是天龙之子啊!”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夏墨时解了围,又拐着弯地将祁安皇帝夸奖了一遍,且这段话的个中尺度又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因为过于谄媚而显得虚假讨人嫌,又能叫人听出来这是他对这父子二人有心的夸奖,是以这番情令人承得甚是满意。 皇帝听得龙心大悦,不仅没有追究夏墨时的不是,反倒抚着不过才蓄了一寸的胡子很是欣慰地点头,赞许了七皇子的智慧,并对候风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老是跟朕说你教的几个徒弟如何如何好,已经可以出师了,可依朕看来啊,就这说话的本事,他们可还有得学呢。哈哈哈~”边说就边大笑着边往外走,“走,陪朕去瞧瞧朕的小七做什么。” 候风早就习惯了这位帝王神鬼莫测的心思,对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为也早就习以为常,对祁安皇帝的夸奖笑而不语,头微微一低算是领受了,脖子前仰跟在皇帝身后往流风殿的方向而去。 隔得老远,就听见了类似于打斗的声音,但声音又比教武场的声音要沉闷些,听起来戾气没那么重,在你来我往的简单招式中,依稀可辩是两位小孩优哉游哉的说话声。 “刚刚那招记住了么,你现在年龄太小,倘若与人硬碰硬,铁定是要吃亏的,但正因你身量也小,所以胜在轻便灵巧,所以这招倒是正适合给你使。” “哦。”夏墨时低低地哦了声,情绪不高,身量小这三个字再一次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怎么,不高兴了,我真不是故意要说你矮的意思,你才不过六岁而已,以后总会长高的,而且以前那是你被人冷落缺少关爱而已,从今而后,只要你如你父皇所愿,在旬试中好好表现的话,未来的路总会越来月顺心的。” 看夏墨时被自己说得愈发地低落,顾延有点过意不起,遂上前道:“小鬼,我……我去你大爷的,你居然暗中偷袭我!” “嗯,你说得对,我年纪小,不大懂事,你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好啊,看来你还真把小爷说的话听进去了,所谓兵不厌诈,博取我的同情心是吧。” 说着,院中的械斗声又渐渐加重,光是听着,就能辨得出来这是开始动真格的了,好一个兵不厌诈。 “走吧,我们就不打扰这俩小娃娃的寓教于乐了。”然后又抚着他那不长不短的胡子悄悄远离了流风殿的院门。 只有内里不断逗弄着夏墨时的顾延才知道,方才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夏墨时不过是趁着顾延手上的动作短短一瞬的停滞,也大概能猜得出七七八八,于是更投入地继续着强身健体的活动,两个时辰下来,这身筋骨松得酣畅淋漓。 至此后,在众皇子面前,夏墨时依旧致力于维持前世当傀儡皇帝时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形象,却又能每次考试都较前一次前进一名,直到稳步上升到中游水平之后就保持了每次旬试都能稳定发挥的水准,且不带前进一名或者后退一名的,就连顾延也是紧随夏墨时的上下浮动,波动的幅度也就在前后一名范围内。 皇帝听闻之后,轻抚着自己又稍稍长长了一些的胡子,若有所思,这孩子果然是个可塑之才,够聪明却又不会太过,甚至懂事得让他心疼。 第四十六章 虽然皇帝偶尔也对夏墨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同时又因为自己这个年纪最小,从小就没有长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对自己偶尔流露出的一星半点孺慕而难得生出一丝丝名为愧疚的感情,也因为夏墨时对他没有仰慕和敬畏而生出了一种这才是父子的想法,甚至觉得这样似乎比古板冷硬的君臣关系要更为自在些。 与此同时,皇帝不可避免地对夏墨时投注了越来越多的喜爱与纵容,甚至在夏墨时七岁的时候,皇帝就给了七皇子一块能够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作为父亲给儿子的生辰贺礼,夏墨时欣然接过,至此,也借着外出游玩的名头往外跑得更加勤了。 皇帝一开始还对他这种太过贪玩的行为颇有微词,但夏墨时的几位兄长倒是挺满意他的这一表现,于是不断在皇帝面前为其美言,再加上有候公公的三寸不烂之舌,皇帝果然对他的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及至夏墨时八岁的时候,他已然能够对上京城中各家小铺、酒楼或是哪条巷街的特色如数家珍了,至于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及各处路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这一年多的时间,夏墨时出宫并不全是为了避开那几位皇子的活动范围,也不纯粹是因为贪图享乐,而是他想到十六岁登基之后举步维艰的局面,是以才有了从小培植亲信的念头。 奈何他每日所见最多的尽是些世家子弟,别的暂且不论,单就世家二字就注定不是他的优先选择。反倒是在城北的贫民窟里,叫这事情有了转机。 这天,三月初五,因是顾延生辰,夏墨时帮忙从皇帝那里讨得了恩典,顾延被允许与夏墨时一起出宫散心,顾延这货终于有了一丝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模样,硬是拽着夏墨时满京城乱跑乱逛,于是,拜他所赐,正当俩人揣着方才买的一袋糖炒栗子,只剥开一颗还没来得及丢进嘴里,天边就传来轰隆一声,显然是要下雨的节奏。 最终,在夏墨时拉着顾延像两只脱缰的野狗似的跑了一阵之后,终于在被淋成落汤鸡之前赶到了一个破庙中,夏墨时不顾形象地大口喘着粗气,打量了一圈,这风雨飘摇中的破庙里虽然没什么东西陈设,但环境又还算是干净,一看就是有人经常来打扫的样子。 至于这人是谁,夏墨时扫了一眼,估计就是缩在蒲团旁边的小孩了,那小孩躺在稻草铺就的“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穿得有些破旧,面黄肌瘦的样子让人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小孩察觉到有外来者的侵入,也只是微微将头抬起一个小小的幅度,睁开眼睛懒懒地瞄了一眼,然后愣怔地盯着他们瞧,夏墨时看得出,这人眼中有惊艳却没有艳羡,还夹杂着一丝自惭形愧的意味,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些,仿佛这样便能令人忽视他的存在。 夏墨时很久没有见过前世的自己更胆怯的人了,一时善心大发,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间,直接将顾延方才买的那袋糖炒栗子还有自己方才买来打牙祭的几个烧饼给了他,待到门外雨势渐停,夏墨时又从袖袋里摸出仅剩的一粒碎银子塞到了他手中,临出门前,想起这小孩衣服上一身的破洞补丁,还随手将身上淋湿了一点点的外袍随意脱下,一并留给了这位不知名的少年。 这一连串的善举直把顾延看得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夏墨时竟然也有如此爱心泛滥的一面,啧啧称奇,被夏墨时嫌弃地丢在破庙,自己抬脚就朝外迈去:“你若是喜欢淋雨,便留在这不用走了,暮春时节的雨最是反复无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顾延瞧了瞧外面的天色,确实须得抓紧时间,不然可能真得被困在这城郊一夜了,遂也拔腿就往外跑,依稀听见身后那小孩大喊道:“我的名字叫沈云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也不知夏墨时听见没有,脚步一点都没停顿,只是不甚在意地朝着身后轻轻挥了挥衣袖,最终二人总算赶在日暮西沉之前进了宫门。 次日初六,天大放晴,按照夏墨时的说法,绝对是个格外适合出行的艳阳天,想起昨天那个叫做沈云祺的小少年用稚嫩的嗓音吼出的一定会报答他的话,鬼使神差地便又循着记忆中最快的路线溜达到了那座庙中。 到了之后,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他昨天随手拖下的那件袖口上绣着墨竹的雪衣外袍被人丢弃在空空荡荡的香案上,说是丢弃也不是那么准确,毕竟沈云祺还将它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看不上但却不想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吧。 环顾四周,确实是没有人,夏难道,这里并不是那小孩的落脚点? 夏墨时摇了摇头,他真的是魔怔了,谁说出现在破庙中就一定是住在这儿,他昨儿个不也拽着顾延进来躲雨了么?那件被人叠在案台上的衣裳不就是他昨天来过的证据吗? 他正往回走,刚出庙门没几步,就看见那边来了一个又矮又壮的小胖子带着几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孩儿,一脸凶神恶煞地往这边的方向走来,后面一个小黑点一路狂奔卷起了一路烟尘,活像一道黑旋风,离得稍微近些才看清楚,这不就是他昨日见到的严重营养不良的小少年么,没想到,这体力耐力倒还挺可圈可点的。 闲来无事,夏墨时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就近找了棵一人腰粗的槐树,斜斜依靠在树干上,抬头看了下被遮得差不多的阳光,略显嫌弃地侧头望着那边的动静。 只见沈云祺强强拉住小胖子的袖子想要拖住他的脚步,却因体格差异过大反倒被拖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几个人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句糅合在一起,夏墨时听不大清他们到底在争论个什么鬼,只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似乎不大友好,且沈云祺明显属于比较弱势的一方,毕竟对方不仅气势足够强大,就单单以人数来算,也是能够压得住沈云祺一大头的,俗称人多势众。 夏墨时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只是抱着手站在树荫之下冷眼旁观,仿佛就是是在茶馆酒肆中听曲看戏一般,发会儿呆又随便往那处喧嚣之地漫不经心地瞥一眼。 看着那小孩在他们的推推搡搡之间,刚从他们手上抢回一个长得颇为眼熟的油纸包,又见他袖子里掉出了一锭碎银子,而夏墨时之所以能瞧得这么清楚,纯粹是因为他视力好外加阳光过于明媚,打在银子上,一个翻面转动便将光线反射到了他这,太过晃眼,搞得他不得不歪着头往旁边闪避了一下。 这锭银子被小胖子眼疾手快地强抢了过去并揣进了自己兜里捂得严严实实,其他人还一哄而上将沈云祺身上能抢的都分得差不多了,不管是什么吃得或是别的小玩意儿,总之除了衣服没扒,别的基本都没给他留下。 见他们从那个油纸袋里一人抓出一把糖炒栗子,当着他的面儿分着开吃,夏墨时才恍然,难怪他瞧着眼熟,这不是他昨天丢给这小孩儿的糖炒栗子么? 说来奇怪,夏墨时自己都不知道他昨天不知到底搭错了哪根筋,或许是因为看到这孩子看着顺眼就随便发了个好心,本是一个无意而为的善举,没想到却引起了同伴的抢夺。 看着那些人恶霸的嘴脸,夏墨时在心里暗嗤道:这就是人性的不堪,只要有利益纷争,别说是他们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了,就连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就像他那几个愚蠢至极最后不得善终的皇兄一样。 见那些食物很快被瓜分,沈云祺眼睛红得快要哭出来,还算清秀的脸也在拉扯之间沾了一脸灰,脏脏的,看起来就像个小乞丐一样,夏墨时顿时失去了看戏的心情,转身就走。 却听身后传来小孩的怒喝:“住手!这是我的,凭什么给你。”与方才的懦弱胆怯不同,这话说得很有力量很有气势,当然,这个有力量只是简单从音量上来说的。 夏墨时又饶有兴味地回转过身,发现原来是那帮小孩在抢了他的食物和银子之后还嫌不够,打定主意要去他栖身的小庙看看,里面到底是有什么值得他宝贝的东西,居然不惜冒着被打骂的风险,胆敢对他们的头头小胖子上手。 于是,离庙门口最近的一个小孩就眼尖地发现了他放在香案上的华丽衣袍。 这些生活在市井村落之中的穷人家的小孩大概从没有见过那样顺滑又鲜亮的衣服,虽只是一袭素色雪裳,但他们只是看一眼也有种这他娘的真华贵的感觉。 不像他们自己,身上穿的多是些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从哥哥姐姐那流传下来的旧衣服,即便是颜色最深的黑色也早就在多年的洗涤中被泡得发白被搓揉得发旧。在他们的认知里,穿得最好的小孩就是隔壁那条街的屠夫家的胖儿子,也就是眼前这群乌合之众的小领头,虽然也穿的粗麻布衣,但是从来没有补丁。 可此时此刻,众人在见过夏墨时的这件衣服之后,忽然觉得,屠夫家胖儿子的衣裳,也不过尔尔。所谓爱美之心和虚荣之心人皆有之,于是他们一个个就都忍不住要上手摸一摸这件衣服。 谁知道沈云祺这时候却生气了,众人才知道原来是沈云祺不知怎么得来的,小胖子也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上手摸了不算,还顺带将它拿走了。然后才有了夏墨时方才转身之际听见的从身后传来的一声怒喝。 第四十七章 “你的?我问问他们,谁不知道你没爹没娘,还是我奶奶心地善良给你几口饭吃才让你活这么大的,真不知道那老太婆喜欢你哪一点,居然对你一个外人比对我这个亲孙子都要亲近,好在她现在终于死了,省得我爹娘老是因为她吵来吵去的。” 听到小胖子诋毁老人家的那三个字,沈云祺不赞同地说:“他可是你亲祖母,她尸骨未寒,你就这么骂她,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我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嘴长在我身上,骂的也是我家的人不是你的,与你有何想干?”小胖子轻蔑地上下打量了沈云祺一番,“就你这风一吹就要死的穷酸样,这样料子的衣服岂是你能够买得起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偷来的。” 涉及到对人品道德底线的攻击,沈云祺有心想要反驳,却只能一个劲地重复道:“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是一个人,一个人送给我的。” 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吞吞吐吐又面红耳赤的,旁边的人见他这副没有底气的模样,越发觉得他就是偷来的。然后沈云祺又只能机械地重复刚才那句话,声音越说越弱,听上去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夏墨时顿时好觉得这人当真无趣至极,果然刚才那一吼只是意外,但兴许是站得久了,腿有点麻,就只好板正了身子抖了抖腿,活动活动经络。 正当此时,小胖子也看腻了沈云祺梗着脖子死犟的怂样,当时也懒得同他废话时间了,直接抱起那件依旧干干净净的衣裳就要走,沈云祺上手想抢回,情急之下竟还知道投鼠忌器,生怕俩人拉扯之时将这件自己珍之重之的衣服拽坏,小手刚碰到又立刻松手了。 这恰好正如了小胖子的意,跑出破庙就兴致冲冲地要把衣服往自己身上套,但奈何他的身量实在太过魁梧壮硕,夏墨时的衣服他实在穿不下,卡在中间脱也不是、穿又穿不进去,尴尬得要命。 最后,在几个小屁孩七手八脚的帮忙之下,终于将人强行塞进了外裳中,结果就是,正如夏墨时所预料的那般,哗啦一下,衣服被撑破了一大道口子。 好好的一件白衣破了一个大洞,漏出了一坨坨肉和灰黑色的旧衣服,夏墨时觉得那场面实在是惨不忍睹,就连多瞧一眼,他都觉得太过伤眼睛了。 眼见自己小心翼翼爱护得跟个什么似的的衣裳就这样在自己眼前被这帮人毁了个彻底,一向如绵阳般软绵绵的沈云祺勃然大怒,心口燃起一把大火,这火烧得有点旺,燃得心尖有些发疼。 看到他这副马上就要跳起来吃人的样子,胖子不仅不害怕,反倒又上前推了他一把,哪知这具枯瘦淡薄的小身体却只是倒退了不到半步而已,就如同脚下突然打上来几根钉子一样,双脚牢牢地抓住了地面。 手上没占到什么便宜,胖子又开始骂骂咧咧,叽里咕噜说的啥夏墨时并没有兴趣去听了,只想着等腿脚活络之后赶紧离开这破地儿。 哪想一个出神又回身的功夫,就见沈云祺打落了旁边一个人压在他肩膀上的手,直接把他们一个个全部撂倒了,就连体格壮硕的小胖子都被他给狠狠打了一顿,在夏墨时看来,他打出去的每一拳每一下都毫无章法,但就是将那群小屁孩打得吱哇乱叫,跟一群踩了钉子乱蹦乱跳的病马也没什么两样。 夏墨时这才终于正眼看了沈云祺一眼。 将众人都打趴下之后,沈云祺又信誓旦旦地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偷东西!”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这六个字,约莫是因着他们躺着他站着,说出来的话都比方才铿锵有力了许多。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人被他打怕了,一言不发,只有小胖子倔强地撑地缓缓站了起来,捂着肚子上凸出的肥肉,纵使疼得吸气也依然坚持道:“我才不信,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傻既送你银子又送你这么好看的衣服,又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倘若不偷不抢,你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东西。”胖子边说边腾出捂着肚子的一只手,指着地上散了一圈的栗子壳和烧饼馒头的碎屑。 这时,被人指脑子被驴踢了的夏墨时也终于能够自如地活动了,遂出面说:“这衣服是我送他的,怎么了?”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那片阴影中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孩都看呆了,沈云祺更是眼睛都直了,眼中满是欣喜,但在看见胖子身上那件外袍之后又红着眼眶低下了头,仿佛一个犯了错被家人当场逮住的小孩似的。 夏墨时走到他身侧,安抚性地在沈云祺左肩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转过头声音冷冷地对小胖子说:“但是现在被你这么一糟蹋,我突然觉得看着十分不顺眼了。” 话音刚落,小胖子就被夏墨时拎鸡崽一样地拽到了跟前,更加凶神恶煞地将这件被小胖子撑破的衣服撕了个粉碎。 眼角的余光瞄见沈云祺双手握拳,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夏墨时愕然,抬眸见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地上的白色碎布,眼神里有着浓重的不舍,还有对眼前这个小胖子毫不掩饰的杀意,正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随时都会扑上去将自己看中的猎物狠狠咬死。 夏墨时更加打定了主意觉得这小孩很是不简单,应当是个可塑之才。 “你刚才的身手不错,谁教你的?” 兴许是所有的勇气、力气以及怒气全都花在方才的揍人一事上了,沈云祺这时候面对着夏墨时,又恢复成软萌无害的表情,抬头看一眼又低头躲闪着夏墨时的眼睛,颇为羞赧地回答他。 “没有谁教我,不过就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马打斗切磋之时,我瞧得多了有些许印象,方才一时着恼,将我但凡能想的起来的一股脑地全使出来了而已,说到底,我也不过就是凭着记忆,跟着他们瞎比划罢了,哪里当得起阁下您的一句身手不错呢?” 这番话说得既谦逊又有条理,还真不像是这乡野之地长出来的孩子,夏墨时听着,对眼前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少年越发地欣赏了:“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期然听见这话,沈云祺红着脸不见了刚刚妙语连珠的口才,又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夏墨时等了半晌也不见沈云祺给出半句肯定话,顿时失了那点微末的耐心,他不过是觉得这人挺合适就多嘴问了一句,又没有强迫他答应,至于这一副如同被人举着把菜刀搁在脖子上威胁的别扭样子么?真是扫兴。 见夏墨时直接抬腿就要走,沈云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又注意到他瞥了一眼被自己抓住的地方直皱眉,便立即识趣且快速地松开手。 甫一撒手,上面被自己抓出来的一个黑印子就非常醒目地映入眼帘,沈云祺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错事,紧张地抿了抿嘴,但眼神却坚定无比:“愿意,我愿意跟你走。” 夏墨时一语不发,继续往后走,沈云祺双手垂在身侧,沮丧地低下了头,都怪他,他果然不该去扯人家白白净净的袖子的。 走了两步,见身后没人跟上,夏墨时略显头痛地捏了捏额角,转身问道:“不是说走吗,还愣在那作甚?需要我找个八抬大轿将尊驾请出这块风水宝地不成?” 闻言,沈云祺惊喜地仰头,嘴角上咧,眼睛里亮起了两簇热切的小火苗,拔腿就过去了。 回去的一路,沈云祺一直都没多说话,但却笑得很是开怀,夏墨时心想,这人也真是心大。 “你不问问我是何人,要带你去何处,不怕我对你不利?” “不会的,公子,你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 嗤,好人,夏墨时心说,这是他听过最无力又难得的夸奖了。 夏墨时嘴唇嚅了嚅,又转而问道:“我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昨日就吃掉,倘若你要是吃掉了就不会引来他们的嫉妒和抢夺了。” 说完,又接着教导他:“若是我手里的东西,别人要来抢,要么,我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别人无可奈何、叫他们无论如何也抢不走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要么,我宁愿将它们毁掉,也绝不会让它们落入那些人的手里。” 瞧出沈云祺小脸上有一瞬间茫然的神色,夏墨时难得有良心地发觉,自己仿佛是在教坏小孩子。 又听沈云祺轻声说道:“我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快吃掉,舍不得浪费,更舍不得毁掉,因为那是你给我的。” 纵然最后几个字越说越低,夏墨时还是听了个大概,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如此傻气的小少年。 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夏墨时告诉他:“那些东西都没什么好稀奇的,也不值几个钱,等你跟我回去了,你要多少有多少。” 沈云祺听过之后,笑得越发傻里傻气了,瞅地夏墨时更是心情大好,今天这一趟,出来得果然极其值当。 第四十八章 夏墨时在宫外其实有一个专门用来收容他寻觅到的一些孤儿的场所,奈何这个沈云祺却铁了心要跟着自己,再加上夏墨时也有意要将他与那些人往不太的方向进行培养,沉吟半晌,又往自己身上添了几个看着骇人但实则还好的伤口,便带着沈云祺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宫去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服皇帝,总之皇帝是同意了沈云祺在流风殿住下贴身护卫七皇子的安全,还对沈云祺见义勇为护七皇子有功一事进行了好一番嘉奖。 期间夏墨时一直暗中注意沈云祺的表情,发现他除了刚见到皇宫时,露出了稍许讶异的神色外,直到现在居然没有一点别的表情,哪怕是面对皇帝的表扬,也瞧不出一星半点的诚惶诚恐,可比他在城郊小破庙里见的那般模样淡定沉稳多了。 夏墨时点了点头,他果真没有看错人,这的确是个可堪大用之人。 是夜,夏墨时早早地沐浴就寝,袅袅沉香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缭绕,他渐渐陷入了沉睡,却不期然在梦中见到了一张久违的脸庞。 醒来之后,梦中情境他已然忘记了大半,只有一些斑驳零碎的碎片,还悬浮在脑海中,只消一眼,他就知道那人正是若干年之后的夏许淮,整个大祁皇朝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但夏墨时又对整个梦境的内容抱有十二分的怀疑,因为他居然看见自己与夏许淮居然好像相处得还不错?梦境中的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甚至还有点不同寻常的亲密和放诞无礼,一点儿也没有他记忆中那般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气氛。 不过,又转念一想,不过就是个寻常的梦魇罢了,兴许是自己前世饱受夏许淮压迫之苦,所以潜意识里生出来希望两人友好相处的卑微期望呢?做梦而已,当不得真。 夏墨时这样自我开解过后,终于想起了这位很是了不得的未来对手,他重生的两年间,从没有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夏许淮这个名字,所以本来也没想过要去哪里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人挖出来,可因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荒诞梦境,夏墨时改了主意,开始吩咐暗处的人全力打探这个夏许淮的任何消息。 半年后,终于有人从西山传回了一纸信笺,说是他被人追杀误入了一个阵法,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阵法里出去的时候,便见到了一个半旧庄园,出于谨慎起见,他未敢靠近那座园子,只远远地打量了一眼,就沿着原路返回了。 那人说,他看见出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与夏墨时绘制的画像足足有五六分相像,五六分,在夏墨时看来已经足够了,毕竟他也没见过小时候的夏许淮,到底长何模样,所以那些丹青中所绘的皆是夏许淮成年之后的样子。 西山,夏墨时手指捻了捻这两个字,这不正是前几天听皇帝说要去春猎的地方么,虽然皇家猎场同夏许淮避居的那座山头肯定不会是在同一处,但只要去了,总归是会有办法靠近的,夏墨时便寻思着,与其像前世一样等着夏许淮异军突起,倒不如趁此机会先过去,探一探虚实,必要的话,若是能提前结个盟友也是不错的。 打定主意之后,夏墨时再次发挥了他不要脸皮死缠烂打的功夫,缠着祁安皇帝终于答应将他带去春猎,前提条件是,不可空手而归,否则此后半年内他都不可再出宫,只能老老实实去国子监上骑射课,不求百步穿杨,也要力求箭无虚发。 夏墨时听罢,自然少不了要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不情愿的姿态,雷声大雨点小地哀嚎了一阵,最后在皇帝抬手作势要打他的时候,赶紧点头同意了。 在夏墨时的日思夜想中,他觉得这等待的三天过得格外的漫长。 三日之期一到,由禁卫军护卫的春猎大队伍便浩浩荡荡地朝西山的方向而去,得益于祁安皇帝对诸位儿子的放养政策,众皇子及各位世家公子身边皆没有硬性要求配备护卫小厮之类,夏墨时才得以独自策马在偌大的林子里漫无目的地晃荡。 只见他以马术不精为由,从出发起便落后人一大截,而后逐渐脱离人群,朝着几天前收到的那封信中所描述的方位走去。 最后,夏墨时将自己所骑的那匹红棕色的马牢牢拴在一棵足有成年男子腰粗的松树上,看了脚下的小山坡一眼,在上面的落叶滚了一滚,营造出一种自己从这个缓坡失足滑落的迹象,然后才从另一条隐蔽的林间小路悄无声息地下了山。 循着信件中记载的路线,他找到了那个阵法的法门,小心沿着那人所说的生门的方向,七拐八弯地走过了阵法,走出林子之后,看了下自己整齐得过分的着装,又用力将衣襟扯开了些,再配上过来之前特意搞出的几个伤,稍微说得通了。 随后,夏墨时又杵在原地认真思索了一二,紧接着便在几个伤口上使劲儿按压了几下,弄得鲜血横流很是狼狈,夏墨时这才满意地放过了自己,步履蹒跚地往丛林掩映中的那座半旧庄园的位置走去。 当然,为了将他确实不认识路误打误撞才得以闯进来这一点演得到位,夏墨时特意绕着那附近多走了好几圈,出了一身的汗才终于不经意间朝着夏许淮靠近,不出意外,迎接他的是两脸防备。 “你来此地作甚?” 夏墨时却无视了这位仆人,径直朝着年方十三岁的夏许淮而去:“哥哥,这是你家吗?我是跟着加重长辈兄长来此地参加狩猎的,但是半路被马突然发疯把我撅下来了,摔了一跤之后便迷路了,我就顺着记忆往前走啊走,就到这了,刚刚路过一个地方好可怕,我现在好疼啊!” 狩猎?穿成这一身的华服来野地打猎?想必是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这附近一带附和要求的猎场也只有皇家专用的西山猎场了,夏许淮问道:“春猎?” 夏墨时点了点头:“他们好像是这么叫的。” 夏许淮莞尔一笑:“你才这么小,家里人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四处瞎猎,也不怕你被那些老虎野狼给叼去吃了?你家住哪儿,我让阳叔悄悄送你回去,你别同他人说你见过我就行。” 夏墨时摇了摇头:“不行,要是我这样空手而归,就要被逮去国子监关禁闭被逼着学那劳什子骑射之术了。” 见他顶着一身伤还对所谓的猎物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夏许淮诧异地挑了挑眉:“你这技术,学学也不算坏事,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夏墨时:“……”我这技术怎么了,那不是为了做戏给你看才这样的么。 “跟我进来吧,你这一身伤先给你处理包扎一下。其他的且容后再说。” 许阳站在一旁,满怀疑虑地来回打量了夏墨时好几遍,这人真的是懵懵懂懂阴差阳错闯过了迷阵么,才受了这么点于性命无碍的伤,这运气未免也忒好了些吧。 一边又暗自疑惑,小公子何时居然善良到这种地步了,竟然如此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儿,莫不是,瞧着他生得可爱养眼,所以便对他格外地宽容,这才网开一面? 趁着夏许淮给自己上药的间隙,夏墨时又委婉地问了夏许淮一些问题,但都被对方打太极一样的方式给丢了回来,夏墨时顶着一脸天真无邪,为了不崩人设,只能继续装傻到底。 随后,夏墨时又交代了自己的名字和排行,算是暗戳戳地把自己的身份主动透露了一二,毕竟在京城中,只有皇族贵胄才有姓夏之人,至于夏许淮为何也姓夏,却是夏墨时至今没想通的一点。 “七殿下。”夏许淮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端着梨花木托盘出去的许阳脚下微滞,顿了一顿后才继续面色如常地出去了。 “你就别叫我殿下啦,我觉得还不如你这儿过得随心自在。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行,既然你排行第七,那我便唤你小七吧。”至于自己,夏许淮淡淡地说,“我姓许,叫许慕。” “许慕哥哥”,说完,夏墨时自己先恶寒地抖了抖,一想到他居然这样叫夏许淮,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改口道,“哥哥,你的名字真好听,比我的好听多了。” 夏许淮不在意地起身,没有多说一个字,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逮了两只野鸡,绑的死死的,将绳子交到了他手里:“喏,外面有人来找你了,我送你出去吧,这个东西你带出去,也能交得了差了。” 说完,夏许淮从袖子边扯下一段,将夏墨时的眼睛蒙了一圈,牵着他的左手,领着他从另一个方向绕出去了。 临分别前,夏许淮叮嘱道:“我走之后,你自己将它解开,顺着这条山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回到你们的营帐了。记住,别跟人说你今天见过我的事儿,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话音刚落,便闪身离开,等夏墨时终于解开了脑后被夏许淮系得死死的那个结时,早已不见了夏许淮的身影,这条绵长的羊肠小道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有寂静山林间呼啸而过的清风,以及他手里提着的两只扑棱一阵又消停一阵的野雉。 第四十九章 当晚,夏墨时凭借一己之力走了老远才终于见到了夏许淮口中来找他的人,攥着那截二指宽的布料,拎着两只生龙活虎的小猎物,正如夏许淮所叮嘱的那样,夏墨时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夏许淮的存在,更没有说自己今天见过他还与他坐下聊了小半天的事情。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真的想要替夏许淮隐瞒什么,而是他正好也不想夏许淮这么早便暴露在皇帝和诸位皇子的视线里,他等着,等着夏许淮不声不响地将他那些皇兄全都算计个遍。 夏许淮那边,许阳忧心忡忡地说:“公子,您确定七皇子真的不会将您说出去吗?” “不会啊。”夏许淮自信地回答,“他是个相当识趣且有趣的人,比那些老匹夫有意思多了。” 要是被别人知道夏许淮口中所指的那些老匹夫的名单里都有谁,估计得吓得胆战心惊的,奈何许阳早就对自家公子的这般说话行事见怪不怪了,所以连个眼皮都没多撩起一点幅度。 夏许淮手一挥,许阳就知道这位小主子的意思了,只好依旧从容且语重心长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认命地又去改了改周围的阵法。 左手手心往上翻转,右手轻抚着左边衣袖上残缺了一截料子的地方,喃喃自语:“夏墨时,七皇子,不错。” 夏墨时自然不晓得自己被人在背地里称赞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对夏许淮其人暗戳戳的关注,与此同时,也顺带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或者说让他想起了一个重要人物——前世夏许淮的左膀右臂姚明何。 据他所知,姚明何正是在幼时遭贼人拐卖,后来不经意间被夏许淮给救下了,所以姚明何才能对夏许淮忠心耿耿,忠心到无论夏许淮做何种决定,姚明何都能够誓死追随,毫不犹豫。 夏墨时卑鄙地设想了一下,倘若今次救人的换成自己,姚明何是否也会那般效忠于自己这个“废物点心”? 只可惜,前世的自己太过窝囊,所能用得上的人手几乎少得可怜,就这么点消息还是有一次约着喝酒姚明何一不小心喝多了才稍微透露了一两句,随后就咚地一下直直地栽倒在酒桌上了。 所以即便如今夏墨时有这个阴暗的截胡的念头,也无法未卜先知地知道太多有用信息,他不知道姚明何具体会在何时何地遇上那件事,况且姚明何又并未世家贵族出身,他压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姚明何家住何方,甚至都对姚明何这个人的长相也不大能记得住,更遑论要他执笔画出了。 因此,他只剩下一条效率低得不能再低的笨法子,那便是有事没事就天天出宫溜达,带上沈云祺,二人在上京城的各个角落街道小巷去大范围地闲逛一番,往往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直到日落时分方才能够回得来。 也多亏他这两年间给自己塑造的特爱往外面跑、不务正业的形象,是以并未有人觉得夏墨时这段时间的行为又哪些反常之处。 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间,又晃过了一个季,转眼便到了仲夏时节,三个月间的九次旬试,不管是四书五经还是六艺或是其他各项考核,也无论考核的难度到底是增加还是降低,夏墨时均牢牢稳居中间排名。 稳到如今,祁安皇帝已然十分明白夏墨时的打算了,他并非没有夺魁的实力,他这分明是不愿夺魁但也不甘过于落后他人。 说不出是何种心理,大概是自己争夺惯了,也见多了底下的儿子和臣子们为了一些事情去争得头破血流不择手段的样子,皇帝倒是对夏墨时这样的性子又越发喜欢了三分。 这时候正是农历的六月初,上京也已经变得炎热且干燥,饶是夏墨时这种喜欢站在明媚阳光下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便也渐次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与时长,况且这段时间因为皇帝突然而来的对这位七皇子莫名其妙的欣赏,更是直接导致夏墨时的自由空间和时间大幅度下降。 这日,夏墨时正巧没有带沈云祺出门,受顾延那厮之托去城南岭安街给他带一坛据说埋了二十年的竹清酒,结果刚出了酒肆没两条街,就在一条小胡同里见着一个长相神似姚明何的少年,之所以说是神似,也是因为夏墨时前世见姚明何的机会本就不多,又过了这么几年,能有个模糊的印象已是不错了。 于是,本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想法,夏墨时赶紧悄悄跟在后头,活像一个要去做贼的人,偷偷摸摸又蹑手蹑脚的,浑然不觉暗地里还有别的眼睛正在盯着前方那位容貌姣好的少年。 于是,在夏墨时刚装着胆子冒着哪怕被人当成神经病一样看待的风险也要上前,并刚拍到那个疑似沈云祺的人的肩膀时,一个带有异味的麻袋兜头罩下,准确来说,是两个麻袋,将他们二人一人一个给装进去扛揍了,手中的酒坛子啪地碎了,香醇的酒液淌了一地。 好了,他现在有八成的把握这人的确是姚明何了,他爷爷的,不是都说六月初六是个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么,夏墨时气笑了。 怎么小爷我早不遇见晚不遇见姚明何,偏偏就今儿个一次懒得带沈云祺、没想着偶遇姚明何,结果却正好撞上姚明何被绑的场面呢? 这下好了,美酒碎了,沈云祺不在,他又打不过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歹徒,英雄救英雄的戏码没能成功上演,反倒还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就这么一路自我吐槽,同时脑子也在不停地转来转去,努力寻求能够帮助二人全身而退的脱身之法,但是直到被人扛到了目的地,夏墨时也没想出一个万全的主意。 等到二人头上的麻袋被人拿下,夏墨时才终于发现了一线生机——他看见了一个熟人,也就是京兆府尹的长子柳子恪。 把他们绑过来的两个人对着这三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凶神恶煞地用眼神警告了一顿,又撂下几句狠话,就兀自离开了,夏墨时估摸着,大概是去寻找新的下手目标了吧。 包括夏墨时姚明何在内的五个人,最小的两个小孩儿估计是已经哭得累了,此时此刻正靠在墙角歪着脖子睡着了,脸上还留有一道一道斑驳的泪痕,柳子恪则带着仇视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夏墨时瞧,大有一种不把他盯出来一个窟窿就不罢休的架势。 看得夏墨时忍不住想要扶额,不就是回回考试都压他一头么,至于把他看得跟个抢了他亲爹的仇人似的么? 夏墨时扫了他一眼,又转而问姚明何:“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别人?” 柳子恪冷冷地嘲讽:“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呼朋引伴交朋友,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我们要怎么样才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吧。” “闭嘴。”夏墨时回头轻喝,“我问你了么?” 然后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明何,不过这位小公子说得对,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从这里出去。”姚明何到底年纪还小又不似夏墨时这般占了个重生的便利,虽说身子才八岁半,但灵魂却已经二十多岁了,自然要比在座的所有人都更沉稳些。 夏墨时顿时心中一喜,只要这人当真是姚明何,那他们今日便可以逢凶化吉,因为夏墨时知道姚明何一定会没事的,而且还会成为日后朝堂之上的肱骨之臣,只不过如今可能是被自己救还是等着夏墨时来救的区别了。 与夏墨时的淡定不同,柳子恪继续泼冷水:“你说不急,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何妙计可施?” 夏墨时依旧对他爱答不理,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子边贴在墙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走到铁门边往门外探看打量了一圈,发现绑他们的人也真的是对他们这几个小孩很放心,连一个留下看守他们的人都不见,嗯,正好方便了他们几个逃跑。 夏墨时转过身,在柳子恪与姚明何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柳子恪被他看得不大自在便走开了,夏墨时只好朝姚明何走去,示意他从自己的靴子里摸出一柄小小的匕首帮自己把手上的绳子割断,然后夏墨时又接过匕首用同样的方法把姚明何以及睡在墙角的两个小孩手上的绳子一并解除了,只剩下柳子恪还被绑得跟个麻花似的。 站在一侧看完全程的柳子恪:他娘的,夏墨时也忒不仗义了。 见夏墨时还是没有要帮自己松绑的意思,姚明何又因为不熟,好几次想为他说话却又都被夏墨时转移了话题,柳子恪终于放下了他那骄傲的自尊,快速地说:“没见我还被绑着嘛,快来帮我松绑啊!” “柳公子你说什么,站得太远声音太小语速太快,我没有听见。” 柳子恪只好直挺挺地往前蹦了几步,咬牙切齿地催促道:“我说,烦请七殿下帮小爷我松绑。” 夏墨时假装恍然大悟:“哦,原来柳公子不喜欢被绑着啊,放在见你率先挪开了离得那么远,在下还以为你颇为中意这个姿势,打算就这般回去见令尊呢。” 我中意你爷爷的! 柳子恪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殿下真是爱说笑啊哈哈。” 第五十章 在来回呛了几个来回之后,夏墨时才终于让柳子恪回复了行动自由,然后指着墙角的两朵睡得死沉的小蘑菇,对柳子恪说:“这两个,我们一人扛一个。” 身为从小娇生惯养被人捧在手心的大少爷何时这样受过别人的驱使,更何况这个差遣还是出自他一向不大看得惯的夏墨时之口,柳子恪更是翻了个白眼,傲娇地把头扭向无人的一边:“凭什么你让我扛我就扛,别以为我唤你一句殿下,你就真的把我当初你的奴仆了。再者说,这两个小不点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走吗?” 眼见他就要上前下手将他们暴力地踢醒,夏墨时赶忙 出腿一挡,拦住了他差点踢到他们身上的脚,改由自己轻轻地将二人晃醒,并让他们保持安静,别引来了那几个歹徒。 然后将匕首递到了姚明何手里,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去把高处的窗户给破坏个干净,但姚明何刚才已经听见了柳子恪对他喊的那句七殿下,饶是他再如何孤陋寡闻,也晓得能够被成为殿下的人也不会是寻常百姓,所以即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踩在夏墨时肩膀上的。 见他还在推辞忸怩,柳子恪直接将夏墨时握在掌心的匕首一把夺了过来:“啰嗦,我来。” 说完就在姚明何惊吓的眼神中踏上了夏墨时的肩膀,被他驮着超过了高窗的位置,不过三两下,就将用来风窗的木板给捣了个稀巴烂。 “你如果殿后的话,能出得来否?” 夏墨时点了点头,想起上头的柳子恪应该看不到,又出声道:“可以,毕竟怎么说,我也是在小试中领先于你的人,我要是不行,你就更不行了。” 这句话正中红心,差点没把柳子恪给气得脚下一个踉跄,稳了稳身形,柳子恪将手中的匕首扔了下去:“我先从这个窗户跳到外面,等下就劳烦您将这三个小鬼驮上来了,我在外头接应你。” 话音刚落,就利落地往外一跃,轻盈地落地,没让夏墨时听见一点重物落地的声响。 随后,两个懵懵懂懂刚睡醒的小屁孩就被夏墨时驮到了窗边,让他们蹲在窗柩上往柳子恪张开的怀抱里跳,待得那头传来柳子恪的回应之后,才轮到了姚明何。 姚明何一开始本是不敢也不愿的,但是架不住夏墨时的先是苦劝“现在逃命要紧,旁的有的没的何须如此介怀?”,然后又是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我若是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你倒是给我蹦一个试试,看看能不能出的去这件小破屋子。”,最后干脆生气甩脸子了,以七殿下的虚名命令他上来,姚明何这才战战兢兢地踩着这位七殿下的肩膀上去了。 待他们全都出去之后,夏墨时也终于能够提气脚尖在地上一点,一跃而上,扒住了窗台的位置,然后手脚并用地使整个人都蹲在了那上面再像柳子恪一样直直地跳到了下面的草地上。 听着远处似乎隐隐有人在往这边靠近,夏墨时担心是那些将他们绑来的人去而复返了,平静地同柳子恪陈述一个事实:“这两个小娃娃短胳膊短腿的,恐怕跑不快也跑不了多远便会被人又给抓回来,还是我俩一人背一个吧。” 说着,夏墨时已经率先蹲下,背起其中一个,见柳子恪仍是满脸都写着拒绝二字,于是就使出了激将法:“你不是不服气旬试次次都输给我么,那今天不如来比一比,看看我们背着人谁跑得更快些,怎么样,敢不敢比?” 说完,还贱兮兮地挑了挑眉,笑容之中的挑衅意味十足。 果不其然,被他这么一激,柳子恪立即二话不说直接将另一个小毛孩子拽到自己背上:“抱紧我的脖子。”话音未落便如同一阵风奔出了好几丈远,只留给他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夏墨时得逞地笑了,旋即也背着人拼命往前跑,同时姚明何也奋力跟上他们的脚步,逃离了这个受难之地。 随后,夏墨时与柳子恪两人又好人做到底将三个小孩一一送回了自己家中,正巧三人都住在城南那片,被他俩背在背上逃了一路的小孩还是住在两隔壁的邻居,于是五人只得一路同行。 夏墨时本以为按照柳子恪这养尊处优的人应该第一时间便是回他们柳府去沐浴更衣一番去去晦气,然后再大吃大喝一番,没成想他却拽着夏墨时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径直奔他亲爹所在的京兆府而去。 一进去就同他爹大声告状,同时又软硬兼施,从自己怎么怎么受了委屈,那帮人怎么怎么没将您这个京兆府尹大人放在眼里;说到了此贼人不除,将成为我们上京城的一大祸害;接着又说,倘若不对此种不良风气加以管制,对这种居心叵测目无法纪之徒惩戒一二,便会极其不利于我大祁的民生安定,将更可能使得祁国上上下下的万千百姓民不聊生。 最终,又自告奋勇说他可以和七殿下一起为你们带路,京兆府尹这才点了十来个人带上自己的家伙事儿,往柳子恪所说的破屋赶去,将去而复返正在搜寻夏墨时他们的几个人正好逮了个正着,之后,又在原地守株待兔了两炷香的时间,等来了其他几个人,这才算是将这个作案已久的团伙给一网打尽,尽数丢进了京城的大牢中。 将这一伙乌合之众统统安顿好之后,柳大人对夏墨时做了个揖,恭敬地说:“今日真是难得殿下冷静自持,多亏有您,才让犬子平安脱困,日后若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只要不违背纲常法度,只要在下官能力范围内之事,我一定为殿下办到。” 只是跟踪姚明何就被人一道拐了,本以为挺衰的,谁知道此番逃个命还逃出了京兆府尹的一个郑重承诺,这却是夏墨时万万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货。 “爹,你谢他作甚,没有他,我自己也能回来。”柳子恪说完就被他爹给瞪了一眼,仿佛在说:你再废话,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夏墨时立刻回怼柳子恪:“哦,是么,没有我的匕首,你恐怕现在还被人五花大绑着不知道给辗转倒卖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吧,你确定你能这么快回来?” 而后又对柳大人说道,“柳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自救,至于帮令郎,也不过就是顺道罢了,至于您方才所说的报答,倒是不敢当,还请柳大人今后勿要再提此事。” 至于审案子,那是柳大人的专长和职责所在,夏墨时便没有再多掺和,便打算就此离去。 但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傲娇少年,他还是投去了一个善意真诚的笑容,并郑重地道了声谢:“今天多谢你的出手相帮,也多亏有你和你爹,这伙人才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报应。” 结果柳子恪反倒有些许不自在了,眼神不断闪躲着说:“为民除害,这是我身为京兆府尹之子本该做的事情,审理这些霍乱法纪之人也是我爹身为父母官的分内之事,我们又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轮得着你在这来谢我么。” “放肆,你怎么对七殿下这般无礼!小心回去我告诉你娘,让她打断你的狗腿!”柳大人训斥完自己的儿子,又转而对夏墨时鞠躬致歉,“殿下,犬子年幼无知,对殿下出言不逊,还请殿下看在同窗之谊以及今日共患难的情分上,对犬子宽恕则个。” 夏墨时摆手,毫不在意地给这位极其重视纲常法度的柳大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无妨,令郎率真率性,本殿下很是欣赏,再说,我也不介意多一个这样耿直又有情有义的朋友。” 这番话夏墨时拿捏出的表情是写满了情真意切四个大字,实则内心也真真是这样想的,可以说,字字句句皆是他夏墨时的肺腑之言。 抛开自己需要笼络人心这一点不说,他也是真的很欣赏柳子恪这样的人,虽然性格上别扭了些,但本性不坏,相反,还特别仗义执言,有什么好的不好的,都能够摊开在明面上来讲,相互之间掰扯个清楚明白。 总而言之,像柳子恪这样的人若是成了自己的朋友或是盟友,只要他不自己作死,那将会是一段坚不可破的关系。 被死对头这样真诚地夸奖了一番,柳子恪忍不住嘴角上扬,主动邀请对方去自己家喝了杯茶吃了小半碟子点心,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放言下次旬试一定要超过夏墨时,毕竟对于旬试,自视甚高的柳子恪还是觉得自己不说强到哪儿去,起码也不是回回都被夏墨时压一名的水准。 夏墨时闻言,欣然接受了对方发出的战书,还顺带鼓励了他要勤加练习,争取下次拿个更漂亮的名字,又将好不容易对夏墨时有了一丁点好感的柳子恪给气了个倒仰,冲着夏墨时吐出了一个字:“滚!” 第五十一章 此后的旬试,柳子恪果然如他所说,没有再门门屈居夏墨时之下,但在柳子恪看来,仍是远远不够,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同夏墨时三天两头的碰面,有时候还捎带上自己古灵精怪的妹妹柳子怡。 每次,有妹妹在的时候,得益于她的活泼善言,每当发现苗头不对时,便对自家兄长或是对夏墨时加以劝解,使得三人之间的氛围总能稍微缓和一二,不至于搞得像仇人见面似的分外眼红。 而上次被柳大人捕获的那个团伙,也在各种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之下将过往拐带的孩子的下落俱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大多都是选的一些相貌不错又落单的小孩,且多为男孩,被他们卖到了偏远的地方去给那些无法生育的夫妻做儿子的。 虽则想要一一寻回那些落难的孩童仍需要费些精力心血,但终究有了线索总好过无头苍蝇乱撞一样去大海捞针来得要好,在京兆府尹的全力出动及皇帝的命令下,一个月间,已经陆陆续续有相关的好消息传回上京,那些失而复得的百姓们更是对此尤为感激涕零。 一时之间,七殿下夏墨时与京兆府尹大公子柳子恪英勇斗匪的英雄事迹、京兆府尹大人一心为民为公的好名声以及祁安皇帝的仁政便在这满京城里传扬开来,走街串巷均能听得一两句真心实意的夸奖。 当是时,这几人的风头大盛,一时无两。 金碧辉煌的皇宫中,祁安皇帝听着下面的人的汇报,眼里看的,耳朵里看的,皆是文武百官与乡野民间对他们的赞不绝口,心底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一方面,他欣慰于不声不响了这么多年的小七终于有了个响亮的好名声,另一方面,素来思虑多了的他又少不得会生出些许不安和淡淡的疑心,这种疑心,倒也不是说怀疑夏墨时打算趁此机会做点什么脱离他掌控的事情,而是,让他忍不住会有些疑惑,这真的只是一个再巧不过的巧合么? 皇帝捻着又长长了一点的胡须,眉头微皱地问随侍身侧的候公公:“候风,朕的小七得到了他们好大一番夸奖,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候公公觑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心中紧张但面色沉稳,说出来的话也是轻缓温柔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安定下来:“回陛下,七殿下此番受了惊吓,最需要的想必是您的关心,那些个什么夸奖不夸奖的,想必并非七殿下最在意之事。既然陛下您也忧心七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去流风殿瞧上一瞧?” 仍是惯用的打太极的手法,皇帝却并未怪罪于他,也没有因为他答非所问而生气,反而嗯了一句便往外走,摆手示意宫人们无需准备步撵,只自己抬脚就往流风殿而去。 但此番却是去得不巧,夏墨时正在院中的吊床上午睡,只有许婕妤和顾延二人在院中的一株槐树下的石桌上坐着,习习微风吹过,拂落下细碎的槐花偶尔也也掺杂着几片落叶,许婕妤时不时用绣着精致图案的罗帕帮他们驱赶蚊虫,后来,约莫是赶得累了,干脆将那方绣帕直接盖在夏墨时的脸上便罢。 女子温柔的眉眼令皇帝觉得有些陌生,似乎不大能想的起来自己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清淡如菊又气质卓绝的女人,顿时便看得有些呆了,刹那之间,连自己为何过来流风殿都要忘记了。 然而,许婕妤转身之际,他看得分明,她那双温柔的眸子迅速便冷淡了下来,里面没有一点多余的温度,让皇帝觉得,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随后,他又想到,自己可不就是无关紧要的人么,虽然他们之间已经有一个八岁半的儿子了,可他若是今日不来,也断然想不起在这偏远寂寥的皇宫一角,还有这样一个曾被他宠幸过却又转瞬抛诸脑后的女子,而且,她似乎也并不像其他各宫妃嫔那样,想要见到自己,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屑于演。 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对这样一个人不管不顾,就这么任其自生自灭了那么些年,哪怕他绞尽脑汁思来想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个中缘由。 皇帝想起方才听到她同顾延在提及夏墨时的时候,对他称呼:“小小?小七?” “是,因为当初瞧他生下来小小的一团,很长一段时间都那样娇弱得令人揪心,臣妾便斗胆,为墨儿取了这么个乳名,还望陛下万勿怪罪。” 皇帝冷着脸:“朕看上去像是如此这般不讲理之人?你是小七的母妃,自然有替他取乳名的权利和自由,朕不会干涉于你。” 说完,皇帝就甩着袖子转身离开,走了没两步,又停顿下来,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恭送陛下。”一如她这个人淡定从容。 皇帝再次甩了下衣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望着皇帝怒气冲冲的背影,顾延担忧地问:“婕妤娘娘,您不怕陛下怪罪于您,牵连他么?” 许婕妤顺着他忧心忡忡的眼神,凝视着夏墨时熟睡的容颜,不紧不慢毫不在意地说:“不会,我知道的。” 午后,夏墨时一醒来便瞧见候公公率着两个宫人端着一些皇帝的赏赐进来,他一头雾水,等他们都走了之后跑去问他娘,他娘却淡淡一笑:“吃饱了撑得罢了。” 这话一出,夏墨时再一次刷新了对这位母亲的认知,反倒是顾延,听到这话后又往这对母子身上多看了一眼,许婕妤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回以一个释然且带着嘱托意味的笑容,而后又颇为不舍地在他和夏墨时脸上流连了半晌,才伸出纤纤玉指在他们脸上轻轻各拍了一下:“我去小厨房看一下,我的糖蒸酥酪应该差不多好了。” 许婕妤的糖蒸酥酪不同于夏墨时在外面吃到的那种,口感要更为细腻,糖的分量加的适中,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吃起来甜而不腻又冰凉丝滑,在这炎炎夏日吃一小盅下肚,整个人都觉着恍若重获新生般,从内而外生出一种爽快轻便的感觉,整个人飘飘欲仙。 很快,仅有四个人的流风殿中盈满了一片欢声笑语,至于中午的那个小插曲,谁也没有在夏墨时面前提起。 之后,果然如许婕妤所言,皇帝非但没有迁怒于夏墨时,反而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就往流风殿跑,夏墨时因着时常往返于宫内宫外,是以遇见皇帝亲爹的次数着实有限,顾延与他亲娘也十分默契地谁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皇帝这个煞风景的人物,故而一开始并未发现这点反常之处。 然时间一久,纵使迟钝如夏墨时也终于察觉出不大对劲儿了,因为流风殿中出现御赐物件的频率越来越高,皇帝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就连宫里其他的女人也都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们安居的这个小院子中。 为了彰显一国之母的贤良淑德,皇后也夫唱妇随,各种小摆件小玩意儿就像流水一般哗哗地流入了流风殿,祁安皇帝也受虐似的常常去许婕妤面前刷脸,每次只要去了,只要他不问,她绝不多说半个字,对他的态度,既不上赶着欢迎,也没有直白地要赶人走的意思,反正就是来了总少不了你一盏茶,一壶接一壶地给你灌下去,直到皇帝主动起身告辞为止。 一来二去的,几乎整个皇宫都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流风殿的许婕妤,正是宠冠六宫的时候,怕是不消多久,这位娘娘的位份便又得往上升一升了。 因此,很是成功地为夏墨时母子吸引了一大波仇恨。 直接表现就是夏墨时路过国子监或是在非正式的场合见到他那几位皇兄的时候,都得不着什么好脸色,甚至还在旬试的时候,次次都遭人捉弄,比如弓箭断了、笛子哑了之类的都再正常不过。 最严重的一次还是在八月上旬参加骑射考核的时候,夏墨时所骑的那匹红棕色马不知怎的,突然就尥蹶子撒泼了,夏墨时一个猝不及防就被撂在了地上,断了两根肋骨。 所以之后,夏墨时就躺在床上,在一股非常难闻的药味的裹挟下度过了一个药味十足的中秋节,他甚至觉得,就连吃进嘴里的月饼都弥漫着一种苦苦的滋味。 当然,皇帝也没有让他白挨这一摔,直接将涉事的五皇子的生母的位份从昭容降至与许婕妤同级的容华,气得这位容华的宫里又碎了好些名贵瓷器,也使得夏墨时的处境变得越发艰难。 以至于他之前打算走的中庸路线被径直打破,只能在徐徐显露一丢丢锋芒后又沉寂一段时间,而后循环往复,倒也误打误撞地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然,生活之所以拥有万千可能,正是因为有个词叫做世事无常,它常常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忽然给你当头一棒。 而这一棒,也终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到来了。 第五十二章 由于前一晚的宫宴结束得太晚,再加上最近天气又转寒,夏墨时难免醒得晚了些,想着今儿个正是除夕,就又在床上赖了些时辰,直到巳时顾延来拍门板的时候,方才挣扎万分不情不愿地将自己从暖和柔软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他记得,临出门前,他娘亲还慈爱万分地叮嘱他早些回来,不要冻着了,他欣然应下,走在街上的时候,看中一朵雅致的木簪花,特意买下来打算带回去哄一哄她,因为昨晚不知她和皇帝聊了什么导致俩人不欢而散,他想要她脸上多点笑容少些阴霾。 可是,当他满心欢喜地回去,打算和她和顾延以及沈云祺四人一起过个欢乐轻松的除夕夜,在新年到来之前,却叫他等来的是许婕妤的死讯。 不期然见到许婕妤倒在地上的尸体,旁边是一截被利刃划破的白绫,夏墨时握在手里攥了一路的木簪正好掉在了白绫上,夏墨时木然地蹲下,端详着那张笑得安详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宁静,与她平时温柔大方的样子殊无二致。 沈云祺脸上满是愧疚:“殿下,听说王容华曾经带人来过流风殿,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 沈云祺不知道夏墨时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都讲了些什么,只见他的这位七皇子殿下只是在伸出食指探了探许婕妤的呼吸之后,身形微微顿了顿,而后就面无表情地命自己同他一起将这位清淡如菊的女子从冰冷的地面挪到了塌上,账幔上还残留着梨花清香。 随后,想了想,又将白绫之上的那柄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髻之中,自顾自地苦笑:“果然,我的眼光不错,这支木簪花当真与娘亲很是相衬。” 沈云祺痛心又自责地望着他,却见他在做完这几件事之后,再次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塌上之人的容颜,便当机立断出了殿门,沈云祺放心不下,也紧随其后地跟了过去,一路到了宣明殿外。 或许是皇帝正在气头上,夏墨时等候通传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来皇帝放话叫他进去回话的答复,最后,还是候公公看不下去,就开口多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原来是七皇子的生母已经仙逝,吓得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宫阶进了宣明殿。 至此,夏墨时掐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也不等皇帝召见,带着沈云祺原路返回了流风殿。不多一会儿,就有皇帝派来的人将许婕妤依旧鲜活的尸身带走准备入殓事宜了。 大抵因着是年关,这帮人的办事效率格外的高,而夏墨时则是全程都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盯得人后背发毛,使得他们又在原本的基础上越发加快了速度,很快,这里就完全看不出曾经死过一个妃嫔的样子了,他想,大概是他们已经有过太多类似的经验了吧,所以才能如此手脚麻利。 当夜,大祁皇室的家宴除了皇帝的脸色稍稍差了些,座上又缺了七皇子,其他的似乎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皇后偷偷瞧了一眼笑得张扬的王容华,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一开始,王容华还不明所以,对她回了一个极其轻蔑的小人得志的笑,结果下一刻,就被皇帝冷冰冰的一道圣旨给打蒙了,什么叫残害龙子和妃嫔,将王容华打入冷宫,五皇子以皇子之身,加赐泠北为五皇子的封地? 候公公宣读旨意的声音一出,王容华就跟发了疯似的:“许婕妤死就死了,同本宫又有何干系?纵然她是在我离开流风殿之后死的又如何,凭什么就说我残害她?” “王庶人请慎言,那是许淑仪,这可是阶品远在你之上的娘娘,况且……” “有没有残害小七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皇帝阴鸷地补了一刀,“再有异议,那泠北也不必去了,你俩收拾收拾,一起去皇陵共同做个伴吧。” 说完,看也不看那对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气得抖成了筛子的母子俩,中途离席了,剩下的人皆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果真是天子之怒,反复无常。 流风殿中,送走了前来传达旨意的宫人内侍们,夏墨时对着放置过许婕妤尸体的地方淡淡开口:“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冷血的人。” 连自己母亲的死都可以利用的人,到底是有着怎样可怕的一颗心。 在看到自己亲生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够保持这般冷淡,依旧能做到如此泰然自若,这份淡定,要是被夫子知晓了,你说那老头是会夸他还是怎样? 暗处传来一个声音:“不,殿下,既然木已成舟,您也只是以大局为重罢了。我知道,您心里其实也很难过的,殿下,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是啊,大局为重。” 按照前世的轨迹,早在他六岁的时候他就该是个孤儿了,母亲死了,父皇形同死亡,如今她在自己身边多活了三年,也叫他多得了三年的温暖与温情,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按理来讲,这已然是上天对他莫大的眷顾了。 “今天开始,我没有母亲可以撒娇了,没有真正能够包容我一切的至亲了。”这一刻,他终于无助得仿佛一个真正九岁的孩子。 夏墨时依旧没有落泪,但沈云祺却从他的语气听得出他心底的落墨与悲伤,还有隐约的愤怒,这令沈云祺感到有点陌生,却又觉得,似乎这才是他本来有的样子,只是在这之前,那些犹如洪水猛兽的东西都被夏墨时关在了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而已。 “不,殿下,你还有我,若是您不嫌弃,可以将我看作您的亲人,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好像有点大不敬,但,我永远会在您身边的。”沈云祺顿了顿,再次心疼地劝说,“殿下,您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 “不了,我记得她常说的一句话,‘眼泪也是人类的一种武器,若是一定要哭,也应当将其用在刀刃上,否则,哭若无用,又何必哭?’我记得的。”说这话的时候,夏墨时眼眶里的眼泪终于顺着细嫩的脸颊滑落下来,落到中途,又被一双小手擦掉了,倔强地说,“云祺,从今往后,我们只有彼此了。” “是,殿下,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沈云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下了头,在心里轻声叹息道,“很早之前,我就只有你了。” 将沈云祺打发走之后,夏墨时摊开手掌心,那是他在挪动他母亲替她整理仪容的时候自她手中抠出来的,虽然只是白纸一张,他也牢牢地攥在手心,直到他在宣明殿外的雪地里站了一会儿,飞雪打湿了它的一角,才将上面的字迹显示了一小部分。 夏墨时端来一盆雪水,将纸张平铺开来覆在水面之上,不过片刻,当纸张全部被浸湿之后,夏墨时看到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许淑仪惯爱临摹的簪花小楷。 读罢这一记书信,夏墨时哭笑不得,原来她早就料到了他会如何应对这个变故,真不愧是知子莫若母啊,亏他还以为自己在面前一直伪装得很好,犹如一个真正天真无邪的孩童似的,却不成想,原来她心里一直都跟明镜一样。 至于她所说的离奇之事,她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来这里只是为了拨乱反正,其实她早就完成了任务,也早就该走了,只是瞧着他实在可爱,而且也放心不下,便在这边多耽搁了两年。 “当初我告诉那人说你的乳名叫小小是因为生下来才那么小小的一团,怎么可能呢,谁家孩子生下来也大不到哪里去,我又怎么会因为这个就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呢?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算了,那个人不提也罢,白白浪费本姑娘的笔墨。” “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娘亲相信你可以独当一面了。为了不给你带来麻烦,也为了不影响你的人生,我只能离开这里,毕竟在本来的轨迹里,你之后的人生也不该有我的存在,这多出来的两三年,就当是我忙里偷闲从茫茫浮生里偷来的吧。” 如果是一开始,他自欺欺人地宁愿选择相信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也不愿意她是真的死了,那么现在,他是真的觉得她没有骗他了,毕竟他经历过前世,他自然知道,她所谓的多出来的两三年是什么意思,因为,六岁到九岁,可不就正好是三年么。 “虽然不用我再操心,但毕竟当了你这么多年娘亲,还是忍不住想叮嘱一句,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去怨怼,要记住自己的初心,记住自己当初的选择,更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是怎样的路,既然决定了,那便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吧。虽然我走了,但我还是会帮你的。”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字里行间的逻辑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令夏墨时觉得有些似懂非懂。 第五十三章 飞雪落了又化,百花开了又谢,仿佛弹指一挥间,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春雨、夏雷、秋叶与冬雪的轮回,时间一晃,便到了祁安二十五年,此时的夏墨时已经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再不似当年的粉面娃娃,而更多了一种丰神俊朗之美。 自当年从破庙中将沈云祺领回,至今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昔日街边怯懦矮小的孤儿,如今已成少年,也有了十四岁该有的身量,而不是当初那般风一吹就倒、明明比夏墨时还年长三岁却看上去比夏墨时还小的可怜娃,或许也因为这些年长在皇宫,沈云祺身上的气度也几乎能够与某些世家公子相比拟。 虽然心机方面的能力尚且稍显稚嫩,却也远远秒杀前世成年后的自己,况且,夏墨时十分清楚,沈云祺自小便是一个极其有主见有底线的人,只是如今的他常年在上京城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里,有些施展不开,缺乏经验与历练所致。 在夏墨时的考量当中,倘若让沈云祺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已经不能让他得到更好的成长,不过如今的七皇子虽然已经暗地里有了属于的势力,却还不到全部浮出水面的时机,一时之间,夏墨时也没能想到更适合沈云祺的去处。 并且,他总觉得,近来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试图接近自己,他开始怀疑是否是当年许淑仪告诉他的“帮助”,于是便将沈云祺派去追查这件事。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沈云祺从外面回来,要查的“帮助”尚未有任何蛛丝马迹,但却带回来了关于边境的消息,这个消息,大概率是与他当年兴之所至叫他们找的夏许淮这个人有关。 当然,这个消息也并非是沈云祺特意打探得到的,而是因为它现在已经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 在夏墨时的催促下,沈云祺当了一回嘴皮子相当利索的说书先生,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娓娓道来。 “殿下您知道定国大将军么,他曾在年少时几次出生入死地救过当今圣上,后来他们结拜为兄弟,因定国大将军自小流离失所,无名无姓,只有一个粗陋的小名,所以后来在皇帝登基后,便赐其国姓,只是因夏将军常年驻守在外,皇上也甚少提及他这个义兄,是以这么几十年过去,京中竟然已经差不多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非皇室中人的夏将军。” 夏墨时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难不成,这位神勇却被人逐渐遗忘的定国大将军,就是夏许淮他爹?” 沈云祺点了点头:“京中没有传出这位定国将军的公子是否叫这个名字,但根据我们所知的信息,倒是与您要找的人相符。” 按照沈云祺所说,早年间曾有精通算命的高人满口断言,说夏将军这个儿子在十六岁前都不宜陪伴在家人身旁,否则将会带来满门灾祸,所以他的父亲狠了狠心便将他送往了一个不知何处的深山老林,又拨了几个忠心的老仆人,一并打包放逐了。所以这么些年,他也就一次都没有在上京出现。 对于这则流言的真实性,夏墨时认为尚且有待考证,深山老林倒是勉强算是,但怎么瞧,他都不像是被家人放弃放逐的废棋,否则按照夏许淮那睚眦必报的个性,定国大将军一家怕是早就不得安生了,少不得早就为百姓们添了各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又怎会静默无名这么些年。 那现在又是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夏墨时分明记得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夏许淮叮嘱自己不要透露他的消息,现在,总不能是夏许淮自己提前跑出来蹦跶了吧。 而且,当时,夏许淮还说那样也是为他好,难道,他那个皇帝亲爹不喜欢夏许淮或是颇为忌惮夏许淮的亲爹? 夏墨时在心里算了算:“十六岁,他此时倒刚好是这个年纪。” “殿下,你为何会知道他多大年岁呢?” “没什么,偶然知道的。你继续说,十六岁前不能回家,那现在是怎么,他要回来了?” “这倒没有,只是如今北境传来战报,我朝已经节节败退、接连失守了两个关隘,朝廷便紧急将离得最近的驻守在东海之滨的夏将军夫妇调过去当援军,与此同时,皇帝也有意要召回夏将军的这位独子。” 所以此前向来孤寂无名的夏许淮一朝名满京华,正是因为皇帝下令要找夏许淮,却一直杳无音信,甚至连这位重臣之子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令皇帝有种十分无奈且无力的挫败感。 夏墨时恍然大悟,一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夏将军的独子这个名头一祭出,可比任何招牌都管用,只要有他们家的人在,那么无论是对于众将士们还是寻常百姓而言,都是类似于一根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但凡与定国将军相关的人事物,在大家心中基本都是强悍的存在。 所以说,哪怕夏许淮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只要不自己作践自己,不做出什么肆意挥霍军心民心的事情,他只要出现在战场,便已然赢了一半,更何况,夏墨时深知,草包二字压根就同夏许淮不沾边。 定国将军挥军北上之后,夏墨时明显感觉得到皇帝的情绪越发多变,时而展露笑颜,时而又眉头紧锁,尤其是当边关传来好消息的时候,祁安皇帝更是将这两种矛盾的表情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君心似海这个词。 夏墨时知道,这或许便是猜忌伊始。 然而这时的北境,往常在百姓心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犹如天降神兵般的存在的定国将军,今次却突然发挥地失了水准,导致近来两场胜仗似乎都打得颇为艰难,甚至还不慎被敌军射中一支箭,整个人当场从高头大马上栽了下来,将军夫人只来得及凄厉地喊了一声,奈何因两人之间还隔着敌我双方混战的场面,相距甚远,只能够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夫君狠狠摔在铁蹄旁边。 眼瞅着就要大事不妙了,幸亏有一位不知名姓的长相平平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北境的战场,力挽狂澜才将强敌抵挡住了,然夏将军夫妇最终还是在不久之后便命丧黄泉,将数十年征战都未凉透的赤血,终是撒在了这片令他们忠心守护了一辈子的国土之上,被朔漠狂风浪沙侵袭到冰冷无言。 因战事吃紧且天气渐炎的缘故,少年便在定国将军亲兵亲随的帮助下将二人匆忙下葬,奇怪的是,众人只知这对夫妻的陨落,却并无他人知晓他们被葬于何处。 在战事胶着了两个月之后,战事才得以终结,可是这位当机立断奔赴战场立下头等战功的少年,却在班师回朝的前一天夜里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消失得干净彻底、无影无踪,仿佛军营之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号人,这些天进出军营的那道身影似乎只是他们在绝处逢生之下的幻想而已。 又过半月,随着得胜还朝的军队一起回到上京的,除了北境大捷的好消息,还有两副放置着定国将军与其夫人衣物的棺椁。 定国将军身死的消息从他们动身离开边城之后便不胫而走,祁国上下顿时举国同哀。 棺木进城的那天,夏墨时正好在御花园中见到了祁安皇帝的侧颜,他一下慢似一下地轻抚着下巴处的小胡子,冷冷的脸上瞧不出悲喜,对于夏墨时的这声父皇也只是语气淡漠地应了一声,让人不大能听得出来他对自己这位义兄的故去到底是惋惜多些还是悲伤多些。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皇帝双手交握背在身后,看上去走得甚是从容,夏墨时不禁这样阴暗地忖度道:“抑或是比起这两者,在他心中更占得上风的,是庆幸?” 当天,为了表示自己的哀思与恩泽,皇帝连发了三道圣旨,其一,将各边境军队的粮饷再添一成;其二,追封定国大将军为一等安国公,其妻为安国公夫人;其三,命全国各地加大力度搜寻安国公独子,回来为其父母操持葬礼。 圣旨颁出的又七日后,夏许淮终于带着夏家寥寥几位老仆人现身京都,面见圣上之后,带着皇帝的手谕连夜从护国寺将那两副棺木赢回府中,之后又匆忙打点上上下下,将里外事宜安排妥帖,面色哀戚地为一双父母扶馆下葬,载着棺椁的灵车沉重东行,最后抵达在城外小山坡的一个向阳处,在那儿,夏许淮为双亲立了一处合二为一的衣冠冢。 估摸着是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皇帝微妙的心理,丧葬全程,居然没有一位官员登门吊唁,至多不过是遣人送来个什么物件聊表哀思,至于百姓,虽有心去上一炷香祭奠一下大祁国陨落的传奇人物,可惜身份不够难以登门,以至于这对为国征战了一辈子的夫妻,临了却连他人的任何只言片语也无,一时之间,丞待修缮的夏府门可罗雀,倒是正合了夏许淮的心意。 万籁俱寂,晚风微凉,夏许淮站在廊下,闻着院中幽幽飘过来的木兰花香,鬼使神差地,竟叫他想起一些过往里吉光片羽的记忆。 第五十四章 按理,夏将军如今作为圣上亲封的一等定国公,虽然斯人已逝,然所幸还留下一棵独苗苗来继承家业,于是作为定国公唯一继承人的夏许淮也就顺理成章地降阶承袭了爵位,成为京城当中最年轻的侯爷定国候,倘若不出变数,妥妥的是整个上京的闺阁女孩们俱想要嫁的少年英雄。 缘何要说倘若呢,正是因为这个变数,几乎是在他一荣升为比香饽饽还吃香的定国候的同时便生出来了,京中流言四起,真假虚实传得沸沸扬扬说得天花乱坠,总结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定国候生来不详,克双亲克妻儿,绝非良配。 本来么,即便皇帝不给他实权也没什么,左右他定国候府的根基犹在,定国公的威名犹在,还是有不少人家早已暗中单方面相看中了这一位女婿,连冰人都请好了就等孝期一过便登门主动提亲,即便亲事不成,可以结个善缘总还是不错的。 可如今来了这么一出,那可是涉及到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乃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可轻视的,因此,对于是否与定国候结亲,那些姑娘倒还没怎样呢,姑娘们的亲娘却头一个不答应,成日里哭天抢地的,就怕自己夫君一个鬼迷心窍便将自家闺女推进了定国候的火坑。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各家可不就得好好思量思量这笔买卖划不划算了么,再那么一思量,波折可不就多起来了么,于是,顺理成章的,定国候府的婚事也就被折腾得甚是艰难,而定国候这棵英俊潇洒的临风玉树,愣是连半朵稍微能够看得过去的桃花都没能开得出来。 多年以后,回首此时,夏许淮都挺感激这个流言的存在,作为该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的夏墨时也很是庆幸自己的歪打正着,为夏许淮劈开了红尘喧嚣的纷纷扰扰,为他俩的将来省却了许多烦恼。 当然,那都是后话,暂且不提,如今的夏许淮在听到管家报告的传闻之后也仅仅是付之一笑,反而命人往这上头再添把柴加点油,以便于将这火烧得越发旺起来,反正,他也从未想过要利用自己的婚事去做任何交易,更不存在划不划算一说。 因夏许淮要为双亲守孝三年,袭爵的仪式也都顺带从简,皇帝下了承袭爵位的旨意之后,便放他回府自行安排了。 而文武百官也因顾忌着他新近丧父丧母的悲痛,连句恭喜贺喜都不敢说得太过轻快,平日里不过脱口而出的四个字犹如有千斤重一般,硬是在心里百转千回,话头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才终于从喉咙里蹦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过,他们那说话的语气着实沉重,一双双拱起作揖的手也举得无甚气力,整个人看上去恍若一个个刚被秋冬寒霜打击过的茄子,成片成片地蔫了。 夏墨时站在一旁,听在耳中瞧在眼里,简直都要都要怀疑,才刚死了爹娘的人,到底是一脸平静宛如无波古水似的夏许淮,还是夏许淮面前这堆面露难色如丧考妣的朝廷大臣们。 夏墨时不紧不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与雾泱泱的人群保持一段既定的不远不近的距离,权当做看一场免费的马戏,饶有兴趣地观摩着夏许淮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在他的嘴角越抿越紧的时候,夏许淮终于应付完这帮见风使舵的老家伙,因为宫门口眼看着就要到了。 这时候,大家也都你一句“令郎的课业不错,果真虎父无犬子”,我一句“哪里哪里,令爱的才气才是满城皆知,当真是教导有方”的相互恭维几个来回,然后再简单寒暄几句,最后说个“改日再叙”以作结尾,便各自上了自家等候在宫门外的车马,或是徒步上街,各自回家去了。 “殿下还跟着微臣作甚?”夏许淮放在身前的双手换了个姿势背在身后,身子朝右边稍稍扭转了一个小小的幅度,侧着头问夏墨时,“好看么,欣赏得可还过瘾?” “定国候长得一表人才,自然是好看的。”还许慕,我信你就有鬼了。夏墨时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笑脸,“虽然我那时候还小,你可能觉得我未必记得,但我们之前曾经见过,你可还记得?” 夏许淮点了点头,心说那又如何? “所以,既然你此前曾帮过我,我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你现在心情不好,不如我陪你聊天逗闷宽慰宽慰心情?” 这下,夏许淮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了,径直往宫外走去,甚至,对夏墨时的态度甚至比对宫门口的两个呆头呆脑的侍卫还不如。 夏墨时心说,要不是看在你死了爹娘失了倚仗我心情还不错的份上,我才没打算理你呢,于是一边暗自在心里对夏许淮报以同情和鄙视,借此来使自己痛快,一边继续紧追不舍地跟在夏许淮身后出了宫门。 方才拐过半条街,夏许淮便回转过身,全然不似不久之前在宫里的冷淡疏离:“不是说要陪我闲话家常,聊天逗闷,依照咱俩这样远的距离,殿下是想同我用吼的吗?” 呵,也不知道刚刚到底是谁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 夏墨时神色不耐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那你想聊什么,本殿心情好,暂且陪你一陪。” “殿下突然有此一问,倒使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不如,劳烦殿下陪我略在这走一走,带微臣领略领略上京城的风华貌。” 夏墨时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这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又不过分毒辣的大好时光,正是适合在外面晃荡的好时候,带他稍微逛一逛,也不吃亏,再者,多同他打打交道,即便不能拉拢关系成为友军,增进一下对对方的了解程度,知己知彼也总是好的。 夏许淮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此时的夏许淮,暂且还没具备一笑就有人势必要倒霉的可怕属性,迎着朝阳的沐浴,看上去颇有几分神圣神秘又亲和温柔的感觉。 不考虑将来要跟这人干仗的可能,不提这人前世的讨厌之处,还真别说,笑起来倒还挺好看,嗯,这一趟搭讪搭的,确然不亏。 一个时辰之后,夏墨时已然被这烈日骄阳的炙烤给烤出了一身汗,夏许淮却仅仅是被烘出了一点暖融融的笑意,带着夏墨时进了一家名叫水中月的酒楼,点了一壶云雾茶,和一碟子桂花糕。 在小二热情地介绍了一大堆却还是得到相同的菜单之后,才终于不甘心地下去了,出门前还借着关门的空隙,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俩人的衣着,暗自在心中嘀咕道:“这两位公子瞧上去也不像是吃不起水中月一顿饭菜的人,缘何竟抠门到如此地步?” 但实则里头的两位正主全都将小二方才的打量看在眼中,夏墨时十分坦然,反正点菜的也不是他,也没人认识他,丢的又不是他的脸。 至于夏许淮,夏墨时侧首瞧了一眼,这人的从容气度比之自己更甚,或者说是一种接近于视万物为无物的漫不经心的傲然超脱,以至于都令他怀疑这世间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能入得了他的眼。 之前夏墨时曾有幸来过水中月一回,后来觉得生意实在太过火爆,他又不喜欢同人一起挤在大堂,就渐渐地不往这边走了。他记得,这儿的青竹清液至今想来都留有回甘,韵味无穷,只可惜夏许淮没点。 来酒楼里喝茶,真不知道夏许淮怎么想的。 不过,夏墨时又扫了一眼夏许淮,依照他这周身清冷的气质,饮酒作乐这四个字确然不大附和他的行事作风,约莫也只有饮茶作画一类的风雅之事方才能够入得了贵眼吧。 不过顷刻,小二就手脚麻利地端着一壶茶两只茶杯并一碟温热新鲜的软糕上来了,神色间没有不耐,夏墨时觉得,这小二着实是好涵养,碰到他们这般小气的客人居然也能够心平气和且笑容可掬,由此可见,这家酒楼的老板应当也是个不错之人,起码,选人的眼光是没的说了。 小二走后,夏墨时将这话与夏许淮一一细说,夏许淮听了,温然一笑,瞎子都能看得出他心情甚佳。 至于这个令他心情如此大好的缘由,却让一向自诩颇擅长揣摩人心意的夏墨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小半会儿之后又即刻将其抛诸脑后。管他的,反正又与他不相干,再说,他不用对着夏许淮的一张冷冰冰的臭脸,正好免得影响自己心情。 “水中月的好酒良多,不过我生性不好喝酒,恰好这里的云雾茶倒是挺合我的口味,所以特邀你进来品尝一二。你约莫也走得累了,”夏许淮将那个盛有桂花糕的白瓷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刚上楼的时候见好几桌人都点了这个,闻起来也舒服,料想味道应是不错的,你尝尝,垫垫肚子,算是谢你今天陪我。” 夏墨时数了数近在手边的光泽诱人的点心,一二三四五六,叠在一起叠了三层,垒起了一个小山包的形状,却也不过才六块而已,两个大男人,好吧,两个少年分这么六块小点心,会不会太少了,还真的只能垫垫肚子。 陪着他漫无目的地瞎逛了这么久,以他如今的精力和身体素质,虽不至于说怎么累,但好歹也出了这么些汗,就得他三块小破点心的谢法,定国候府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了吧? 第五十五章 夏墨时嫌弃归嫌弃,手上的筷子可下得一点都不犹疑,夹起一块斯文地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甜而不腻,唇齿留香,难怪那么多人都点它。 于是,又咬了一大口,将一整块桂花糕全都包进嘴里缓缓咀嚼,心下想着,啧,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是宫里也有就好了,就凭这手艺,进宫当个专司糕点功夫的御厨都非常够格了。 但是这么算来,夏许淮未免也太抠门了,如此美味,真不想分他一半。 像是读出了夏墨时的疑虑,夏许淮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我不同你抢。” 谁知夏墨时却又改主意了,十分大方地表示非要分他一半:“你不会当真打算就拿这么一碟子甜腻的要死的糖糕来谢我吧,你们定国候府如今又没什么女眷也不用同别家往来的花费,不至于就穷到请人吃个饭都请不起的地步吧。” 夏许淮又看了夏墨时一眼,他这副吃得正欢的模样,像是觉得这点心太过甜腻没胃口吞那么多的样子么,几年未见,这人倒是学会了睁眼说瞎话还顺带将别人当瞎子耍的本事了。 见夏许淮面色古怪,夏墨时却以为是自己方才那句没有女眷的话戳着了他的痛点,用一种不大有诚意的语气,含着尚未完全咽下去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道了个歉:“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故意要说贵府女眷如何的,你,节哀顺变。” 没想到夏许淮却突然笑了,呃,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方才夏许淮确然是笑了的吧,虽则又迅速敛起了唇边的笑意,皱着眉说:“好。” 好?好什么?夏墨时觉得他不太明白他这个好说的是几个意思。 “所以,定国候要不要帮我分担一二?”夏墨时往他手里塞了一双筷子。 “我记得,殿下先前不是唤我哥哥的么,怎么如今倒是与我这般生份了?” 见夏许淮就差没有把“怎么不叫哥哥了”这几个大字裱在脸上,夏墨时真想浪费粮食将桌上的东西糊他一脸,哥哥你个大头鬼! “你不也一口一句殿下?”夏墨时反将一军,“还有,你骗我说你叫许慕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呢。” “你还记恨那件小事啊,哦,避居西山之时,许慕的的确确是我的名字。”夏许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派理所应当的气质,一本正经得完全不似是在骗人的模样。 夏墨时也知道,二人现在的交情尚浅,最忌讳交浅言深,一两句话尚可当做是在活跃气氛,多了可就着实是讨嫌了,遂低低地哦了一声,又吞了一块糕,将剩下的两块推到了夏许淮的面前。 “快些吃完,我去后厨点几个香咸有辣味儿的菜来解解腻。” “不必,外面人多眼杂,恐惊扰了殿下,我去就好。”夏许淮起身将人按回了座位上去,指着桌上的东西,“你若吃得下,便都吃了,我去去就回。” 外面这点子人,着实谈不上什么惊扰不惊扰,他只是不喜欢同那么多人摩肩接踵的感觉罢了,不过既然有人代劳,夏墨时倒也乐得坐享其成,还在夏许淮关门之前多加叮嘱了一句:“那劳烦再帮我叫一壶,哦,帮我叫两壶青竹清液酒,一壶咱们在这现喝,另一户让他们帮忙用个小坛子装着,我带回皇宫去给顾延解解馋,放心,两壶酒记在我账上,不牢你破费。” 站在走廊上的夏许淮又恢复了冷面郎君的模样,语气淡淡地说:“既说了请你吃饭,总不可能真的就请你一碗白米饭,虽则俸禄有限,在银钱一事上不比殿下富余,但酒菜的钱,我定国候府还是有的。”说完又嘭地一下重重地关上了包间的房门。 被留下的夏墨时一脸莫名其妙,他说什么了,怎么就惹得夏许淮这般生气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敲了他竹竿讹了他一顿水中月的饭?还是因着自己方才怀疑他的候府穷酸负担不起买酒的钱,所以恼羞成怒了? 夏墨时觉得,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同前世的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夏许淮不大一样,不过想了想二者的年纪之差,方才恍然,前世他压根也不认识现在的他,因为夏许淮此时还未出现在京都,只是后来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横空出世才大大地搅和了一把大祁国的局势。 不过,年少时的夏许淮原来也如此鲜活么,为何后来变得那么死气沉沉气势骇人?如今的许多事情,都与前世有所不同,连夏许淮也生出了这个变数,那么,五年之后,他们还会如同前世那般么? 夏墨时撑着脸,思索了半晌,得出一个结论:那不好说。 夏许淮回来的时候,见夏墨时正换了左右来撑着略有些婴儿肥的腮帮子,原本不胖的脸蛋硬是被撑出了肉鼓鼓的一块,右手拿着一双筷子,百无聊赖地在白瓷碟子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敲打得颇有节奏。 “不是同你说了,若是饿大可以先吃着垫一垫,殿下无需同我客气。” 原本夏许淮以为他敲击碟子的行为乃是因他想吃又不好意思全吃了落得个吃独食的恶名的缘故,遂有此善解人意的一言,却被夏墨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可还记得他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少年,胃容量有限,方才嫌弃少也不过是觉得倘若一顿中餐只食三块桂花糕有些不够顶饱,但既然如今有了别的酒菜,他为何要逮着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不是,是没有必要可着一盘糕点下嘴。 而且,夏墨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的糕子未免也太瓷实了,倘若我全部吃完,你点的菜就该吃不下了,岂不是浪费?” 夏许淮半信半疑:“当真不是想吃?”得到夏墨时再三肯定的回答后,便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消灭了剩下的两块,“我点了葱油鸡、酸辣猪蹄、红烧芋球和麻辣豆腐,他们很快就会上菜,还吩咐厨房多做了一份糕点,待会儿你带回去给你那位朋友也尝尝。至于酒么,我让他们全装进坛子里了,爱喝就带回去再喝,我可不敢叫你在我面前喝酒,要是喝醉了还得劳我送你回去,再者,若是喝出个好歹来,皇上也……” 得得得,夏墨时给自己和夏许淮一人倒了一杯凉得差不多的云雾茶,递了一杯送到对方手里:“这个酒不喝就不喝。”您可闭嘴吧。 突然有那么一瞬,他居然想念记忆中那个人狠话不多的摄政王了,当然,也仅仅只是怀念夏许淮的话不多这一点,人狠还是算了,毕竟此时的夏许淮只是唠叨得要命而已,但彼时的摄政王却是真的要命,最终遭殃的还是他自己啊。 夏墨时不是很懂,缘何他方才那般生气,此时却又跟个没事人一般,二人吃的这顿饭,总的来说还算是宾主尽欢。 用罢这餐午膳,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人就此作别,一个两袖空空地往定国候府走,一个揣着两个酒坛子并一个油纸包往皇宫的方向挪,背道而行,各自归去。 回宫之后,夏墨时先是拎着一坛子酒亲自送去给了顾延,丢下一句:“你尝尝,是不是你一贯爱喝的那个味道。”就脚不沾地地又出去了。 顾延冲着他的背影:“出去喝花酒还不忘给我捎一坛子回来,还不同我抢酒喝,本公子很欣赏你这个好朋友。” 夏墨时稳健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转身无奈地纠正道:“你不懂我们中原的话就不要乱讲,什么就喝花酒,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做花酒么,便如此一派胡言。顾小公子,哦,顾大爷,您若是能够不要不懂装懂非要乱说一通地诋毁我,我也会十分欣赏你的。” 有酒万事足的顾延浑然不觉眼前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说自己年纪小有什么不妥,只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 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沈云祺正好在那,夏墨时拔下了桌上那只小黑瓷坛子上头盖着的红布塞,不拘小节地直接拿出两个茶碗,倒了两碗出来,招呼沈云祺坐下。 “云祺,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成长甚快,也帮了我很多,我都记在心里,也很谢谢你。虽然你总是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也不适合困在这一方宫墙之内,比起这看似繁华的京都,大抵你是与江湖中的青山绿水巍峨高山更为相衬。” 夏墨时话说到一半,就见沈云祺蓦然跪下:“殿下,我做的那些并不是为了您的感激,相反,我一直感念殿下当年的大恩,是您将我带了回来,才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待在您身边,也没有觉得不自由,还请您不要舍弃我。” “你这人怎么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呢,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好不容易培养出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人,怎会弃之不用呢?”夏墨时喝了一口碗里的清酒,解释道,“近来我一直在想,应当将你如何安排才算最适合你,如今我终于想到一个更需要你替我去做的事。兹事体大,我信不过旁人,唯有将此事交由你去完成,我方可安心。你,愿意么?” 第五十六章 不是要赶他走便好。 沈云祺从地上起来:“殿下请说。” 夏墨时脸色郑重:“我要你去探一探江湖这潭深水,尽量多将一些势力收归麾下,我要那些所谓的邪道为我所用,也让我们的信息网更加完善。” 沈云祺诧异道:“我以为,世人皆更为看重那些名门势力,殿下却是令人刮目相看。” 正派,夏墨时不屑地撇撇嘴,别人不知道,但他清楚得很,那是前世夏许淮成为摄政王的帮手,搞不好他们现在就已经搅在一起了,他又怎么可能自己撞上去提前暴露自己?他可没忘记,前世他那个倒霉四皇兄的功败垂成,便与他们的背叛脱不了干系。 夏墨时笑得狂妄,声音却带有点清脆的童真。 “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之人,多的是表面和乐,内心却各有各的小算盘和虚伪之徒,上一刻还在一起并肩作战,下一刻就可能从你背后捅你一刀。倒不如那些邪道之人,所言随心,行事随意,那才是真正的自在潇洒,可他们一旦忠于一个人,往往便是一生一世。你可信否?” “云祺相信。” 因为沈云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十分晓得一旦铁了心要忠于一个人,那么,无论那人让自己去做什么,他都会欣然前往,万死不辞。 只是,没想到殿下小小年纪,居然也能有这般见识。 “前路艰难,尽力而为,遇到太过棘手的,及时抽身退出,不要应啃,要记住,千万别让我损失了你这员大将。” 本来因着要暂且离开而微微情绪低落的沈云祺闻言,心口暖了一阵,而后神色坚毅,字字铿锵道:“云祺定当不负殿下厚望。” “来,咱们把这坛酒分了,权当做是为你践行,待你归来,我单独宴请你去水中月搓一顿更好的。还有这份桂花糕,你也一并吃了吧,我记得你同我一样,就喜好吃个小零嘴什么的,尝尝这个味道如何?” 闻着鼻尖若有似无的甜丝丝的香气,香气中仿佛还带有些微淡淡的苦涩,沈云祺垂下眼眸,连个正眼也没瞧他,只恹恹地道了声谢,却不见动手更不见他动嘴,完全没有夏墨时所说的他对这种零零碎碎的小零食极其感兴趣的样子。 或许夏墨时也意识到自己突然遣人去那等江湖险恶之地啃这块硬骨头的行为不太厚道,夏墨时对他这样不大有礼貌的样子也不计较,毕竟是自己对不住他在先。 夏墨时还欲再叮嘱些什么,但好像,此刻再多说一字半句都显得繁冗沉珂,越发令人觉得不妥当甚至反感,于是只好与他相对静默无言地对坐,自顾自地斟酒自饮起来。 面对夏墨时对自己露出的歉疚与包容,沈云祺心下一片苦涩,再抬头时,眼中复又一片清明和坚定:“有劳殿下费心,竟还记得我的喜好。” 说这话的时候,沈云祺脸上笑容真挚,仿佛方才的神色恹恹只是他眼花的幻觉。 次日,夏墨时带着沈云祺出了宫又出了南城门,再次叮嘱他:“此去山遥路远,一定记得小心行事,务必要将性命放在第一位,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 沈云祺点了点头,策马远行,夏墨时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渐行渐远,远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夏墨时才转身,晃悠着往当年的那座破庙走了一趟,而后再独自折返皇宫。 等到皇帝问起为何不见他那个贴身侍卫之时,夏墨时便以“他的家人找上门来,一同家去了”这番早就想好的说辞来搪塞于祁安皇帝,皇帝自诩仁厚爱人,心系万千子民,自然不会觉得沈云祺跟着生身父母回家有何不妥。 不过念及小七或许已经真心将其当做一个称职的下属、玩伴和好友,可能有些失意,便再也没在夏墨时面前主动提及沈云祺此人的任何事,夏墨时也再没有在旁人嘴里听到过沈云祺的名讳。 一开始的每个月,沈云祺都有书信瞧瞧流入京城,虽不过只言片语,却都是些或大或小的好消息,夏墨时每次看过后都能够勾出会心一笑,甚至不禁志得意满地在心中暗自期待着未来,设想着彼时倘若自己真的与夏许淮正面相抗刀剑相向,到底会是谁更加技高一筹,而那个棋差一招最终沦为对方阶下囚之人又到底会是哪个? 每每想到热血沸腾的时候,夏墨时就要往没几个人的定国候府跑一趟,但未必次次都能够见到夏许淮本尊,更多的时候,还是被管家迎至会客厅,灌了一肚子茶水后就回了皇宫。 后来,沈云祺的书信渐渐减少,但一旦有音讯传来,都会是比之前更好的消息。这也让夏墨时自觉有了更丰厚的倚仗,平日里的行事也越发乖张,不过这种乖张,瞧在一些人的眼里就是大大的愚蠢了。 譬如从小心思深沉的大皇子,所以搞得大皇子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孩会是自己的拦路石。 毕竟,就连一向暴脾气的四皇子随着这些年的成长和在皇后的教导之下,都晓得要收敛棱角、情绪不要那么外放的道理,相比之下,七皇子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成整个皇宫当中,性子最跳脱、最喜形于色也最容易被看穿之人。 又譬如避居在定国候府的夏许淮,按照他一向的习惯与认知,夏墨时这种性格外放之人无疑是太过聒噪且没脑子的,完全没有当初那副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甜甜的乖巧模样,看得人格外心塞,却又总能够及时地悬崖勒马,让夏许淮不至于想要粗暴地将这位金枝玉叶丢出墙外去。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夏许淮这个空有封号却无实权并且尚在丁忧期间的定国候一次朝会也不用上,一次宴会也没有出席过,甚至都没有在任何公共场合见到过夏许淮的身影,这个孝守得可以说是十分到位十分有诚意了,以至于大家仿佛都忘了京城里还有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 在此期间,只有夏墨时偶尔会闲得发慌地过来串一串门,虽然每次见面的谈话都不一定有多么愉快,但也算是为死气沉沉的定国候府增添了几分人气。 直到某天临近黄昏时分,皇宫突然接到东瀛来犯的紧急战报,对方来势汹汹,皇帝赶忙召开了一个紧急会晤,但纵观满朝都是些老弱官员,一时竟找不到可用之人,众人你来我往慌乱非常地推脱了几个来回,方才有人想起定国候府不正好储着一个忠臣良将么。 虽则定国候尚有两年时间方才出孝,但此番乃是国家危难当头正值用人之际,他们大胆揣测仙去之人的想法,想必夏将军不会在意这一年时间的。 找到了靶心后,遂齐心协力一同劝谏皇帝下旨派夏许淮出征,皇帝揉了揉被他们吵得生疼的太阳穴,认命般地许可了这个提议,当即,一道圣旨便送到了夏许淮手中。 听完了宣纸太监细长的嗓音念着圣旨上对他对他们家的颂言,将他们送走之后,看着那块曾经随着他的父亲征战多年的帅印虎符在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岁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中,夏许淮哂笑一声,转身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只待明日城门大开,点兵东行。 听闻这则讯息,夏墨时只想骂爹,他那位父皇何时放权竟也能放得如此爽快利落了,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吗?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夏墨时深知,那所谓的东瀛之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那完全是他为了帮助沈云祺在东海一带站稳脚跟而造成的小小混乱,怎的传到皇帝这里就变成了两国交战的地步了?当真是三人成市虎,人言可畏啊! 可他又不能同皇帝言明这一事实,也或许皇帝并非全然不知,但却另有打算罢了,无奈,夏墨时只好眼睁睁看着夏许淮重掌兵权。 只要一想到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地帮助夏许淮增强了定国候的实力,他就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等到回过神来,夏墨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定国候府萧瑟的大门前,还恰好被经过的大管家眼尖地瞧见并友好地请进去了。 “殿下稍候,老奴这就去向侯爷通报。” 夏墨时已经做好了再次灌一肚子凉茶的准备了,不成想却不过一会儿,便顺利见到了他此刻并不想看见的夏许淮。 夏许淮看着夏墨时一脸的纠结,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十分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是小小的流寇罢了,还不值得我将他们放在眼里,殿下无需太多担忧。” 夏墨时嘟囔着:“还用你说,你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什么?” “知道你定国候武功盖世,神勇无双,必然可以化险为夷。” “既然如此,为何还做出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要是放任您就这般出了我定国候府的大门,人家八成要以为是我枉顾尊卑斗胆欺负殿下了。” “……”夏墨时一时竟无言以为,您是瞎么,从哪看出来他的表情楚楚可怜的? 第五十七章 次日,夏许淮率领着军队浩荡南下,往东而去,远在京都的祁安皇帝放心不下,还点了曹国公的儿子一同前往,两个月后,二人风尘仆仆地凯旋,未及梳洗便直奔皇宫,先后进了宣明殿面圣。 曹闵先被传唤进去,徒留夏许淮一人,被猎猎秋风吹拂着,独自站在宫阶之下,长身玉立的,大老远看过去,都能感受得到他身上那股介于肃杀与温和的气质,多一分少一分都太过,如此清冷却是正正好。 回想起那张天生就适合笑的面庞,以及方才在宫门口的匆匆一瞥,夏许淮心道,数月不见,他倒是变得越发张扬,颇有几分鲜衣怒马少年郎的风流模样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夏墨时,咋的一瞧,这股子策马扬鞭的飒爽劲儿,倒是比他平日里所见到的七皇子惯爱贫嘴的那副欠相要顺眼多了。 兴许是成长环境使然,夏许淮从小到大便是个性情清冷心思内敛的,乃因他从小便知道,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所有均光明正大地摊开,拿出来放在阳光底下暴晒的行为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就给自己招来祸患,但却不自知。 可那位七殿下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跳脱,据说,这位七皇子在六岁之前也是一副恭谨忍让,小心待人的行事作风,却不知为何近些年竟愈来愈恣意潇洒,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 奇怪的是,照理来说这么活跃的一位皇子,其他皇子总不可能忽略这么一个晃眼的存在,多多少少也会忌惮一下这个弟弟,不说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吧,但偶尔给他使个绊子总归是无可避免的吧,但奇就奇在,他们也没将他如何。 大概,这就是傻人有傻福,上天使他幼年丧母亲情缺失,就给了他一番好运气? 夏许淮定定地站在宣明殿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台阶上的落叶,任由思绪自由蔓延,细看之下便会发现他的眼神是虚无缥缈的,没有一个固定的聚焦点。 不知不觉,就等到了曹闵从里头出来,直到走到他面前方才晃过神来。 “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连我叫你都没听见。” 夏许淮半真半假地回答:“没什么,只是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 “处置?处置什么,你么,还是那帮谎报军情唯恐天下不乱之徒?”曹闵用一种看怪胎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随后安抚道,“再怎么说,你也是忠臣良将之后,此番你自己也算是立了一功,再如何过分,皇上即便不对你好生嘉奖,口头上的好话总不会少了你的,总不至于对你进行责罚。” 曹闵刻薄地一笑:“至于那帮龟孙子,呵,他们自己都不怕,哪还用得着你在这替他们担忧?” “你堂堂一个曹国公世子,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一句脏话,”夏许淮戏谑道,“这要是被你爹听见了,可有你一顿藤条好吃。” “那个老顽固……” 话音未落,夏许淮便投去一个不赞同的视线,曹闵立即改口,大方承认错误:“是是是,我慎言,我的侯爷,你还是快些将你脸上杞人忧天的表情收起来吧。” 曹闵万分嫌弃道:“啧啧,真是,瞧得我眼睛生疼。得了,陛下还等着呢,你快进去吧,我也先回府了,我家那老头子还在家等着本世子呢。” 夏许淮点头,进到宣明殿后,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君臣之礼,居然见到皇帝喜笑颜开的神色,他在心里讶异了一瞬,面色却如常。 其后,果然如曹闵所言,各种各样的好话,什么“雏凤清于老凤声”“虎父无犬子”等等诸如此类的夸奖,一股脑地朝他砸下来。 末了,还将他的月俸提了两成,直到他作别皇帝,离开宣明殿,皇帝都绝口未提将兵符收回之语,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这倒是叫他忍不住好奇,曹闵方才到底是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能让皇帝放下对他们家积年已久的猜忌与不安,选择将兵权交到定国候府手中。 夏许淮打马回府,路过康宁街,方才行至街角的位置,便瞧见七皇子满载而归,那张素来带笑的脸,在注意到他对他的注视时,那一刻,夏墨时将那副随意张扬的表情稍稍收敛了一二,脸色沉了一沉。 二人均拉住手边的缰绳,放慢了行进的速度,缓步漫游到面前,夏墨时唇角一弯,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语气上扬地说:“听闻定国候打了胜仗,方才走得急,没在第一时间送上一声祝贺,恭喜你又立了一大功。” 说完就要挥起手中的马鞭,却被夏许淮伸手捞住,夏墨时没来得及收回力道,响亮的一鞭啪地抽在了夏许淮的手上。 饶是他因着这段时间的行程,将手背晒出了些古铜色,仍是隐约可见横亘在其手背上的一条斜斜的红痕,好不刺眼。 夏墨时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尚未收回,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误伤的人,那手上明晃晃的罪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怎么,是因为方才在宫门口我没同你说第一句话,殿下生气了不成?”夏许淮只淡淡瞥了一眼那道痕迹,语气仍是那样平平淡淡的,令人难辨说话之人的喜怒悲欢,“还是说,这是殿下给在下的庆贺方式?” “定国候说笑了,是我学艺不精,一时不察,鞭子稍稍跑偏了而已。”不知为何,向来没什么歉疚心的夏墨时,盯着夏许淮的手,居然生出了一丝名为不好意思的歉意,他觉得,真是白日见鬼了。 这么想着,撞了邪的夏墨时脱口道:“我明日给你送一管去淤的药膏,你早晚各涂抹一次,保证不出三天就好了。” 夏许淮浑不在意:“就你这点子力道,同个蚊子咬了一口也差不了多少,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再说,又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家,何须如此矫情。” 话音刚落,夏许淮翻身下马,语气软了两分:“就是虎口有些麻,握不稳缰绳,先下来缓缓,殿下若真的过意不去,不介意陪我一道走一段路吧?” 夏墨时:“……”也不知道,刚才说就像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义正言辞地说无须矫情的人,到底是谁。 然后,大概今天的秋风吹得格外邪门,以至于刚撞了一下邪的夏墨时,随后又做出了个更见鬼的动作,居然也利落地翻身下马,掉了个头,蹭蹭蹭几步跟上了夏许淮的步伐,随他一同往定国候府的方向走去。 停在定国候府门前之后,夏许淮从袖子里摸出一包晒干了的桂花:“你的生辰快到了,彼时定当十分热闹,我不便出席,就当是提前为你寻个开心了。” 闻着鼻尖萦绕的馨香,夏墨时不禁暗自纳罕:不过两个月没见,夏许淮不过是出门打了个胜仗回来,就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 而后,夏许淮又从马鞍旁侧挂着的包袱皮中,抽了一柄刻着竹子细纹的短刀递到他面前:“你留着赏玩也罢,防身也好。” 看着刀鞘上用绿色翡翠点缀而成的竹叶子,夏墨时收回了刚才的鄙夷,这不挺有钱的嘛,就是脑回路可能不大正常。 夏墨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从夏许淮手中接过那两样风格迥异的手信,或者姑且也可将其称之为礼物的东西,作别夏许淮之后,此后许久都再没见到过他,定国候府果然又回归了往昔的低调做派。 而流风殿这边,也因着天气渐渐转寒,慢慢消停了下来,夏墨时出门的次数亦是与日减少。 自从几个月前,沈云祺传回他即将潜伏月隐教的纸条之后,他就再没有收到过来自沈云祺的任何消息,说不担忧是假的,但无论如何,夏墨时总还是相信他的,那个比自己年长三岁却早早成熟的少年,从未叫自己失望,从未。 果不其然,就在十一月初,京都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的时候,在夏墨时十三岁生辰前夕,一纸信笺被裁剪成了好几张小纸条,分了数次方才传入上京,流到夏墨时手中。 原来,月隐教已然被沈云祺收归门下,这份好消息,用来给他当做生辰贺礼,果然够分量。 想当年,夏墨时深深觉得那个小孩明明比他还年长几岁,但看上去却太过于软糯可欺,说起话来也是软绵绵没有力气似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不知道还以为他带了个家中幼弟出门。 有时候,夏墨时甚至怀疑,哪怕是给沈云祺一张宣纸,上面写满了市井泼妇对骂的说辞,让他照本宣科去对着旁人谩骂,估计都能够叫他读出一股诵读圣贤书的浓重的书卷气,或是说得如同念经一般,催人入睡。 如今,他终于觉得,这个少年长成了超乎他年龄的沉稳与睿智,那份英勇果敢与热血不可欺,也令夏墨时不禁感到庆幸,像沈云祺这样一个人,幸好早早地便被自己揽入到了麾下,否则,再多一个这样的敌手也着实是令人伤脑筋。 况且,如今他与夏许淮的关系也日渐和缓,几乎不见了曾经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照现在这般情形发展下去,不是夏墨时夸大或是他太过乐观,等到三年后,自己十六岁时,他定然不用再像前世那般,做一个无可奈何,对诸事都无能为力的无能草包傀儡皇帝了。 怀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憧憬,夏墨时唇角保持着方才临睡前勾出的一个绝美弧度,欣然入梦。 是夜,十一月二十六,也就是在夏墨时生辰的前一晚,沈云祺悄然抵京。 趁着夜色,轻车熟路地潜入了寂静无光的流风殿,宿在他曾住了多年的小厢房中,期待着明日晨起,再为这位殿下献上另一份贺礼。 沈云祺心想,他应当会非常满意的吧。 而后,沈云祺和衣躺下,睡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不知梦中遇见了什么场景,唇边的笑意深刻。 第五十八章 十一月二十七,清晨,稀稀拉拉有几只雪白的太平鸟盘桓于大祁皇宫的上空。 飞得累了,它们便就地寻一处落脚之地,或是长廊上的古木横梁,或是墙角的琉璃飞瓦,或是屋顶的瑞兽石雕,以及光秃寥落的树梢,随处皆可能遇见这么一两只冬候鸟。 而流风殿,许是因着院中种植着不少数量的青梅树,它们虽不全是十分茁壮,年岁亦不全然十分久远,可那股子冷冽又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气,却毫无疑问是要比之别处,会浓郁许多的,因而使得整个院子都愈显勃勃生机,于是,便理所应当地吸引了好几只鸟儿,栖息在这上头。 和着漫天飞絮飘飘,人间白雪皑皑,天地间苍茫一片,院中一派安宁祥和的模样,屋内的夏墨时却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锁,四肢正在无意识地不断挥舞着,面露痛苦悲愤之色,似是在梦境中遇着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和场景。 因为夏墨时这个七皇子年岁尚小,也没有在朝中供着个什么大小官职,所以,一向是轮不着他去沾染任何政事的,也就不存在上早朝一说,因此他素来是能够一觉睡到自然醒,非常怡然自得悠闲万分。 而这位七殿下,也无愧于闲散风流皇子的名头,这日,已过巳时却仍不见动静。 就连顾延那个败家子,都已经去御花园吹了两圈冷风,又在簌簌飘雪的陪同下,缓步回到了暖阁,打算煮一小壶酒,来暖暖身子。同时又想着,看看能否顺便趁着微醺的状态,吟出一两首朗朗上口,又颇有文采风韵的酸诗,打发打发心头的诗意,方才不负外面的美景。 虽然顾延喝到最后,酸诗没有能够作得出来,反倒一时不慎,将自己灌得晕晕乎乎,又被迫去睡了个回笼觉。 当然,倘若不是这两年,皇帝往流风殿拨了几个人过来,且恰巧这几个内侍也不是那等拜高踩低之人,没有因为顾延是个他国客居在大祁的质子,势单力薄的,没有因此就轻视怠慢顾延,反而在发现他又一次醉酒之后,几个人合力,温柔地将这位南疆质子挪到了床榻之上,还贴心地帮他掖了掖被窝,想必他是连个舒适温暖的回笼觉也没得歇的,还不晓得要在桌子上趴多久。 另外,会不会着凉也是一件很不好说的事情。 不过,此回顾延的酒却醉得十分不是时候。 没有了他的叨扰,夏墨时不主动开门,殿里的其他人,也没有那个胆量敢去擅自拍门叫他,即便是同夏墨时关系最亲近的沈云祺,也以为殿下平日里太过操劳,既然现在能多睡一会儿便多睡一会儿,正是美事一桩,断没有突然去搅人清梦的道理。 于是乎,直至过了午时三刻,皇帝用完午膳,想起来今日是他这个七儿子的十三岁生辰,合该赐点什么聊表心意。 便嘱咐候公公传话,命御膳房再起个小火,开个小灶,单独下碗长寿面,上面卧个煎得漂漂亮亮的荷包蛋,送去流风殿就当是讨个好彩头,又让候公公去库房,随意挑拣一两样,既不是价值连城但却又不至于太过低廉掉价的物件,要看着好玩新奇容易吸引小孩为上,现下先送去流风殿贺一贺他的生日。 多亏了有领旨谢恩这一环节,且打头阵的小太监又是个心急每个轻重的,说话的声音便大了些,众人这才发现七殿下之所以没有露面,并不是因为什么旁的缘由,而是他的的确确没有醒来。 万般无奈之下,候风斗胆点了随行的两个宫人,其中就包括那个素来胆大机灵的小太监,几脚踹开了夏墨时的房门,凑近了瞧,候公公见他一副很是痛苦的模样。 二话不说,当即便转身出门,来到了皇帝所在的宣明殿,急切地向皇帝禀明了七殿下的境况,当下,就召了太医院的陈太医同行,一起往流风殿走了一遭。 但经过陈太医的诊脉,他却断定七殿下只是被噩梦魇着了,只需染上一把安神香即可,倘或实在担忧,不过再开一副药方罢了。 “陛下无需太过担忧,臣这就去再为七殿下熬一副平心静气宁神养心的汤药,喂殿下服下之后,至多不出两个时辰,殿下便可安然醒转。” 祁安皇帝颔首,陈太医的医术,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有口皆碑的,他自然信得过,便嘱咐道:“那便有劳陈太医费心了。” 又扫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负责流风殿里日常起居的几个人,他们虽竭力克制却仍微微颤抖的,可看在皇帝眼里,依旧是抖得跟几只灰扑扑的鹌鹑似的,广袖一甩,宅心仁厚地说:“你们小心伺候七殿下。”这是要留下他们的意思了。 又瞧了一眼桌上的寿面,仍自冒着腾腾热气白烟:“权且放着,小七若是醒来得早,还可趁热将它吃了,倘若彼时面已凉了,他若是想吃,你们就在这里的小厨房给他煮一碗吧。” 说完,善于审时度势的候公公也接着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宣明殿歇个午觉了,雪天日寒,您还须得保重龙体啊!” 一旁的陈太医也顺势应和,皇帝也接下了这个台阶,带着宣明殿的三两个宫人抬脚走了,留下陈太医在此照料夏墨时。 沈云祺现身,挥退刚遭受惊吓不久,还没缓过神来的内侍们,接过陈太医的方子,将他引到一间小偏房休息去了,自己则将方子折起,捏在手中,快步走去小厨房,在火炉上驾了个小药锅,亲自替夏墨时熬药去了。 也不知是否这个方子当真有奇效,还是安神香燃得恰到好处,抑或只是夏墨时单纯地睡够了,仔仔细细地喂他喝完一盅安神汤药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睁开了双眼。 夏墨时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烟青色的幔帐,愣在了床头。 他终于明白,为何二十一岁的自己居然会无端端地回到十五年前,从六岁开始了这一世的人生。 原来,是他忘了,忘了那屈辱的三年,忘了那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孤魂野鬼抢夺身体,自己只能被困在这具驱壳之中的日子。 那三年里,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抛弃了帝王的责任,舍弃了手中的江山,弃帝王的尊严于不顾,不知礼数,不顾大局,所有一切令他气愤的负面词汇几乎都可以往那人身上堆积,甚至还被…… 想到那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回溯一遍,一股股名为屈辱、愤恨、不甘与无能为力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瞬间占据夏墨时的大脑。 他疯狂地大笑,竟将自己笑得从床上跌落了下来,对于地方的冰冷寒凉丝毫未曾察觉,仿佛没有了对温度的知觉一般,面无表情地在歪在地板上又笑了一会儿,直笑得眼里含泪。 过了一会儿,被气得青筋暴起的双手握拳,才撑在硬邦邦的地上,将整个身子从地上剥离开来,踉跄着走了几步,行至间从容有度,却一点也没耽搁他手上划拉东西的动作。 只见得他寥寥几步游走,听得一阵杂七杂八的碰撞声,噼里啪啦叮里咣当的,夏墨时所过之处,但凡眼里看得到的,他能摸得到,且扔得动的一切,譬如茶具、花瓶、药碗之类的易碎瓷器,皆被他砸了个稀巴烂,就连那个正燃着最后一截安神香的铜制香炉,也遭受了无妄之灾,被他心烦意乱地将其一把挥落在地,在地上倔强地弹跳了几下,发出几声闷响,而后重归于寂静无声。 不消多时,屋内便一片狼藉,活像是一副刚糟过山匪抢劫的混乱场面,且还是一帮穷疯了、见啥抢啥,抢不走便毁个干净的低段位土匪。 这些物什碎裂或磕碰在地的声响,或清脆或沉闷,均无法令他心绪平静一丝半毫,却实实在在惊动了沈云祺。 沈云祺正好端着那碗尚有余温的寿面,往这边走来,耳力绝佳的他,便自然而然地听到了夏墨时房中不同寻常的声音,于是,他拿出了最快的速度,当即赶到门前。 推开房门,惊见一地器具残骸,确认夏墨时并无遭遇危险之后,喝退了正巧打此门前经过的小内侍,下令其不得胡言乱语,当记得谨言慎行,话音刚落,便一手端着大碗,一手将门带上,关了个严严实实,独自进入了夏墨时的卧房。 沈云祺着急忙慌地上前,连手中寿面都没放下,就急切地问道:“殿下,发生何事了?” “沈——云——祺!” 夏墨时一字一顿,饱含着深切的愤怒,像是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剥皮抽筋一般,眼神凶狠。 眼前这张熟悉又更显少年气息的脸,牵动了他潜在灵魂深处,几乎就要被埋藏的过往,那段终于被他拾起的,但却很不愉快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翻腾着,勾起了夏墨时心间的熊熊怒火,几欲吞噬他的魂魄与所有理智。 沈云祺脸上满是关心之态,夏墨时却死死地盯着他的这张脸,目眦尽裂。 第五十九章 轻藐蔑视的神情,冷酷不屑的嘲讽,还有那日—— “反应真是大,他居然如此在意这么个掌心里的傀儡,我还真是怀念当初那个沙发果断的人呢,冷血到从没有什么能被他放在心上,就像是天下第一完美的武器。”笑得狂娟邪魅,嘴上一张一合,絮絮叨叨着,神情里似乎透露着一两分可惜的意味。 记忆里那人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明知故问道:“你说,他若是知道自己的东西被人动了,会有什么气急败坏的反应呢?真是让人期待啊!” “你看看你,此时也不过就像是落在我掌心的一只小小蝼蚁,只需再多半刻钟,我大祁就将再次送走一位先皇。只可惜,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之后,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喂下了一颗名为千机的古怪东西,痛苦万分地在地上摸爬滚打翻来覆去,就像是一条毫无尊严的野狗一般,令身不由己的他真心觉得,这种同时来自于视觉上和心灵自尊上的双重折磨,简直叫他生不如死。 那个整日里不是穿个一身黑,就爱穿着一身绯红衣裳的神经病,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是了,沈云若。 记忆中那位玄衣男子的脸,与眼前沈云祺的甚是相似,虽则气质大相径庭,但抛开那虚无缥缈不好说的气息神色,容貌其实有挺多相像之处,他说他们不是亲兄弟,可夏墨时却又觉得,这俩人着实长得很有兄弟相。 再加上此时沈云祺脱口而出的关怀,与脑海里那个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的声音诡异又和谐地重叠在了一起,更是大大地刺激着夏墨时的神经。 那时的他,无法反抗,无能推拒,即便感受不到的疼痛,但内心的屈辱,却不减反增,心头的各种负面情绪,也就变得尤为强烈。 还有之后,回到摄政王的身边,夏墨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在别人掌中死去活来,感受着那个占据了他躯体的人,从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的反抗,到痛苦的哭泣,再到坠入欲。望的无尽深渊。 强大的外来者占据着他的身体,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与身子,交给了无知沉沦的灵魂来自由支配,而他只能像是戏台下的看客那般,出了观赏,旁的什么都做不了主。 看着那个无知又怯懦的外来者,同他的死对头摄政王在各处翻云覆雨,有那么几次,甚至连他都体会到了,那种身体被异物入侵的不适与怪异的感觉,让夏墨时生出一种,那个不知羞耻,经常与夏许淮颠鸾倒凤的人是他自己的错觉。 那是夏墨时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浓烈而深厚的绝望与悲哀。 回到此时,年方十三岁的夏墨时,一双看似多情的桃花眼中怒火翻涌,理智早已被这朵熊熊燃烧的怒火,给烧成了几抔灰烬,不知散落于何处安息。 夏墨时双手掐着沈云祺的脖子,就像是前世记忆中,沈云若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将人按到了冰冷的门板上,眼神中,是刻骨的冰冷与无情。 沈云祺不明所以,却难为他竟还能将手中的一碗寿面端得四平八稳,就连一星半点的面汤汁子都未洒出来,足可见其功力相当了得。 像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尤其还是有着多年丰富经验的,武功高强之人,通常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第一反应都是出手格挡,反手杀回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不是说他们有多么嗜杀如命,乃是因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身体已经有自我记忆了。 但此番夏墨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掐上沈云祺的脖子,他却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想要还手的动作。 因为不愿伤害他尊重且感激的殿下,是以沈云祺并未有丝毫的反抗,连最基本的挣扎也没有,只是口中不断重复道:“殿下,冷静。您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何事,令您,惊慌失措至此?” 柔顺的反应,充满安抚意味的的话语,温声柔气的关怀,让掐红了眼的夏墨时稍稍恢复了些许的理智,手下的力道也松开了两成,令沈云祺微微松了一口气。 见他脸色渐渐如常,沈云祺也勾出了一抹欣慰的浅笑,意欲双手捧碗,奉至夏墨时手边,哪曾想它才刚进入夏墨时的眼帘,就被他猛地打翻在地,粘稠温热的汤糊了二人一身,还粘了几根米白色的面条在袍子上,看上去颇为狼藉且狼狈。 缘是沈云祺嘴角的弧度,又吸引了夏墨时的注意力,目光落到沈云祺这张瘦削又轮廓分明立体的脸,姣好的容貌不仅没有叫他觉得赏心悦目,反而朝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 汹涌澎湃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前世那三年里暗无天日的孤独与绝望,犹如一株迅速生长的毒草,腐蚀着他的心。愤恨的心绪,满腔的不平之意,以及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对命运的忐忑琢磨,一步步向他逼近,直至节节败退,退守墙角一隅。 而后,这股势如破竹的浓烈恨意与愤懑,通通借由印象当中最为深刻、最为伤人的方式,尽数发泄在了他曾经最是信任,此刻也最为厌恨之人的身上。 虽则夏墨时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常人,其下手的狠辣程度也是沈云祺生平少见,但他仍旧强自全力抑制着心底反抗的本能,只因他深知,此时不宜制止。 每当他就快要熬不住撑不下去的时候,沈云祺便这样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殿下他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唯有如此,由着殿下发泄出来,才不会伤害到他的身体。” 入夜以后,流风殿中本就不多的灯火熄得差不离了,仅有的几个宫人也各自安睡去了,顾延仍自醉在梦乡里,不知同哪家姑娘小姐幽会,或是在梦中还抱着哪家的美酒豪饮,整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更显静谧,与此同时,夏墨时房中,沈云祺痛苦的闷哼声,也变得稍加清晰可闻了起来。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夏墨时心中愈来愈深的快意,脸上狰狞的神色也渐渐和缓,手上的动作,却直至天光乍破,曙光破晓,方才开始放轻,并最终,眼神恢复一派清明。 历经一夜,理智终于回笼的夏墨时,看着沈云祺躺在寝殿的地上,狼狈的身影和他自己手边的各色凶器,无一不昭示着自己的恶劣行径,还有那点滴罪行。 夏墨时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对待沈云祺的一天。 不知怎的,想起这些年的陪伴与付出,想起第一次见到沈云祺的那天,那个半大孩子露出的,真诚又十分有感染力的,纯粹简单的笑容,他蓦地升起了一种愧疚感,同时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无所适从。 他眼神闪躲着,避开了沈云祺的视线,扭头,转身,迈步跨过了寝殿的门槛,唤来守在周围并未靠近的属下,煞白的脸上,神色很不自然,说话的嗓音也有些喑哑,语气低沉道:“收拾一下,让陈太医为他疗伤,陈太医自有分寸,不必惊动旁人。” 而后,无视他们探究性的眼神与打量,匆忙离开了此地,眼不见为净。 地上,身上,仍然残留有昨日下午泼在上面的面汤,而本该用来盛长寿面的瓷碗,也以另一种形式和用途,履行了它的使命——它早已在昨夜碎成了一块块的零碎瓷片,一一扎在了沈云祺的背部,扎得鲜血淋漓。 如今,他背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由显眼醒目的鲜红,变为了更深些的暗红色,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一身青紫,因为忍痛而咬破的唇瓣,以及地上和外裳上遗留的斑斑血迹,皆印证着昨日一夜的惨烈。 饶是如此,沈云祺眼中仍然有不灭的星火,侧头望着夏墨时远去的背影,唇边一抹苦涩的笑意,满心凄凉萧索中,有别样的东西在心底隐隐流转。 沈云祺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就这么一身狼狈地趴在凌乱的地上,带着斑驳血迹的外衣更外周,犹如被一层朦胧又浓重的悲哀给笼罩着,他们甚至觉得,即便是谁稍微靠近多他一分,多瞧上他一眼,多同他说半句话,仿佛都要被他散发出来的这种复杂的思绪和情感,给传染得不像自己了。 陈太医晃晃悠悠,捏着一把花白的老山羊胡子,优哉游哉地往这边走来,却不期然撞见这么一番极其有冲击性,且血腥得几欲令人作呕的画面,还是在这本该可以睡个好觉,再安心用个美味又精致的早膳的清晨。 毫无心理防备的陈太医,感觉自己骤然收到了巨大的惊吓,于是,轻抚着山羊胡子的老手就那么一抖,差点没把自己半把胡子给径直拽了下来。 沈公子这是把殿下怎么着了哇,竟遭此大难,惹得殿下下如此重手,就算是杀了他全家,依照殿下的脾性,也差不多就这样了吧。 “呸呸呸。”想到夏墨时的全家里都包含着些什么人,陈太医赶忙在心里连连呸了自己好几句,他真是睡得老糊涂了,居然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想。 好在,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真的说出口来。 第六十章 面对这些与自己同为夏墨时亲信下属的人,他们或惊惧或探究或冷然的眼神,沈云祺统统都视而不见,似是喃喃自语道:“殿下他正在气头上罢了,何须在意这许多。”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色却淡漠非常,仿佛陈太医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的伤口,不长他身上似的,注意到陈太医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扯出一抹笑,对年迈的陈太医道:“陈老莫不是上了年纪,手脚不太好使了?其实您也不必如此担忧恐惧,只劳烦陈老下手稳当些,便是对在下的仁慈了。” “老头子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何至于因为你这点子窟窿就……”陈太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没计较沈云祺挤兑他,说他上了年纪的话。 看着眼前这人的遍体鳞伤,复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长叹道:“只是我从小看着殿下长大,从没见过他这般不近人情,又对自己人狠辣至此的模样,一时之间,难免有些唏嘘罢了。” 沈云祺下意识地替夏墨时辩驳:“殿下他,” “我知道,心情不好?你惹他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外乎是要同我们讲这些话罢了。”陈太医翻了翻医药箱,揪出一些对症的成药给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些话我也不耐烦听,你自己留着在心底回味吧,好好养伤,别不知轻重,回头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的大小毛病,可就追悔莫及了。” 沈云祺坚持道:“我与殿下自幼相识,知他生性纯良,昨日也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而已。” “诚然,诚然殿下他生性纯良,这一点无需你多言,我们都十分清楚,但,”陈太医苦口婆心地劝了他这么半天,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满是坚毅之态,溜到嘴边的话,就有些不大能说得出口了。 陈太医自知,此人乃心如磐石无转移,于其主而言,忠心昭昭日月可见,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即便是叫他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这于他们而言,其实当算得上是一件幸事,况且他也不是当真要说七殿下什么坏话,遂收了案几上的残局,收了医药箱子,徒留下一句叫沈云祺安心养伤,精心安神养身的医嘱,便闭口不言,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出去了。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过犹不及,该当点到为止才是,又何须多言。 而此时,被人议论了一通的夏墨时,在慌乱逃离流风殿之后,正魂不守舍地在周遭随意游走,向来怕冷的他,全然不顾此刻加诸自身的飒飒寒风,稀稀拉拉飘落的几瓣飞雪,跌落在眉睫,不消片刻便消融于眼中,恍若一滴晶莹的泪滴,流出眼眶又顺着脸颊滑落,最终又回归大地。 他失魂落魄般,行走在累着厚薄有度的一层积雪的石板路上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发出令人牙根儿忍不住发痒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地,就漫步到了不远处的溪亭湖边。 望着还未凝结成冰的湖面,被风吹皱的水面,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波光,闪耀着夏墨时的眼,望着眼前这宁静祥和的景色,思绪却回到七年前。 当初,不过六岁的他已然将隐忍二字谨记于心,无论被人如何羞辱如何谩骂,也坚决奉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八字方针,岿然不动,即便是被他的好皇兄一推,也不过是顺势跌入这溪亭湖中,好顺着他们的意,还自己一份清静。 只是,也正是那一次半推半就的落水,改写了他的人生。 自以为是二十一岁的他借此契机,回归到六岁的时光,企图重新来过,改写今生的命运,却万万没想到,那时的他,其实是二十四岁的自己,只不过,那三年的记忆被尘封在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罢了。 夏墨时伸出手,摸着湖边的假山,怪石嶙峋,偶尔还被石面上的滑腻的青苔蹭了一手,也浑然不觉,只继续循着脚下的石板,摩挲着掌心的粗粝手感,沿着湖边,饶了一路,踏上了横跨于湖面上的溪亭桥,桥上有长亭可用于遮阳挡雨雪,却阻不了呼啸寒风,从脖颈直直吹入心间,凉意寒彻骨。 夏墨时脚下的步伐,一步沉重似一步,一步缓慢过一步,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世事后,饱经风霜看尽世态炎凉,心如枯草之人,尽显一番老态龙钟之感。 行至亭桥中段,夏墨时止住了脚步,双手撑着桥边的红木扶手栏杆上,睥睨着脚下微漾的碧波,当中倒映出东方天际的半轮朝阳,暖金色的光辉随意倾洒,在林间,在岸边,在水面,皆是错落有致,端的是一派美景当前。 若不是夏墨时心情欠佳,倒是可以在此驻足,尽情欣赏,少不得还会作出一两篇远胜顾延千百倍的绝妙佳作来。只可惜,如今的夏墨时,恨不得将这儿掀个底朝天,又谈何吟诗作画,附庸风雅。 他就这么一个人,呆呆地依靠在高高拱起的桥心,凭栏不知在眺望着些什么。 他出门走得匆忙,连件披风也忘了拿,流风殿中他的亲信们也一向散漫惯了,况且又素来不理他生活起居上的细枝末节,所以也未有一人想起来要给他添衣避寒之事,任凭他独自饮下这半肚子寒凉的湖风,也不见有谁出门来寻他。 还是半个时辰之后,昨夜间差点从鬼门关擦边走了一遭的那几个宫人,发现他们家殿下的厚衣裳一件没少,人却不见了影踪,这才连忙以流风殿为中心,扩散开来,四处寻觅七皇子,这才叫他们在溪亭桥上发现了一座被吹得又冷又僵硬的人形石雕。 人形石雕虽被吹得头有些昏昏沉沉,脸也麻木了,脑子却尚存几许清明,但这仅存一点清醒的脑袋,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的一桩事,却并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而是见他们在如此着急忙慌下,竟还不忘了低调行事保命,着实难得,夏墨时便在心里叹了一叹,不愧是自己宫里的下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深得他的真传,他心甚慰。 然下一刻,一个长得同他差不多高的小内侍,甫一扶上他的胳膊,隔着冬衣都感到到了灼人的热意,小内侍胜在年少,大概是还保留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可贵勇气,僭越地拿自己的手背,贴上了七皇子的额头,果真是一片不正常的热度,这位殿下,这是发烧了。 于是,才刚被夏墨时赞赏了一句淡定自若的小内侍,转眼间便将方才那份从容的气度,给丢到了爪哇国去,声音略微听出一丝丝的颤抖:“殿下,您发烧了,奴才扶您回去歇息。” 内侍脸上一阵懊恼,估摸着是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昨天才刚得了皇上的大赦,这位主子爷又将自个儿给折腾病了,若是不好好照顾着,捅到皇上跟前,他们可就惨了。 夏墨时仿佛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拂下了内侍的手,怔怔地望着宣明殿的方向,宽慰他道:“放心,我没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帮我将陈太医找来,只要你们不闹大,不会叫你们担责的。” 话音刚落,夏墨时就两眼一合,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还好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往后倒仰的身子,才不至于让夏墨时一头栽进这冷冰冰的湖水当中。 此刻,若是夏墨时仍然清醒,定然又要感慨一句,这小孩儿虽然个子上不大显,但力气却不是一般的大……居然仅凭一人之力便将他扛回了流风殿,半点也没叫他磕着碰着,实在是可圈可点,值得好生嘉奖一番的。 于是,可怜的陈老,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久,连杯热茶都没喝上,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又被人拽来了,嚯,这会儿倒是换了个病号。 与着急的小太监不一样,陈太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见半分惊慌着紧的神色,他不紧不慢地细细捋了一遍他那把花白的老山羊胡子,恨不得捋得根根分明。 要不是另一只手还装模作样地虚虚搭在夏墨时的腕上,作出一副正在认真诊脉的样子,这个年少尚未去了轻狂气的小太监,搞不好会十分想要将他的胡子全给薅下来。 但终归,被这么一道视线盯着,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情,陈太医遂打发他去煎药去了。 唔,其实,依他看来,夏墨时这个病症,至多不过一碗热水热汤下肚,将全身衣服给扒干净丢进汤池子或者浴桶里泡一泡,再团一条厚厚的棉被,裹成个毛球,热出一身汗也就差不离能好个大概了。 但既然这小太监如此担心,又尽职至厮,陈太医便少不得要给他这么个表现的机会,同时,也乐得给这位烧得头脑发昏的七殿下一点苦药汁子尝尝。 所以,在他方才所开的方子里头,都尽量挑着那些同等效用里,苦味最甚,后劲儿最足的来往上写,力求让夏墨时这剂药,灌得良药苦口,苦得刻骨铭心。 第六十一章 果然,一碗苦药汤子喂到一半,夏墨时便幽幽地睁开了双眼,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的,是舌尖上的味蕾,口腔中的苦味,直接刺激到了天灵盖上,差点没就地升天。 开口刚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对这玩意儿的不满,又被没收住力的小太监灌了一勺子进来,当即呛住了,咳嗽不止,动作间,还一时不察碰倒了内侍手中的药碗,剩余的小半碗黑乎乎的汤药,尽数泼了出来,又喂了几滴进入到嘴里,余下的便全孝敬给了他的衣裳,药水顺着衣襟滑入,淋在皮肉上。 夏墨时皱着鼻子轻轻嗅了嗅自己,感觉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就似乎像是被苦味的佐料给腌制过的一条死鱼一般,从里到外都入味了。 夏墨时忍着怒气,做了几个深呼吸,再度睁眼,依然没能将眼中杀人一般的冷意克制得住,怒喝着命其他宫人全都下去,哪儿暖和往哪儿待着去了。 待得闲杂人等全走干净了之后,他对着笑得直不起老腰的陈太医冷哼一声:“您老人家笑够了没,本殿这里恰巧得了一味药,约莫很对您的症候,保证您吃一粒下去,想笑多久笑多久,绝对不会腰酸背痛前仰后合。” 见他顺势要去怀里掏出点什么,陈太医立即庄重肃穆起来,宛如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好意,老臣心领了,不过,老臣现在突然觉得不大想笑了,这药,还是留给其他更有需要之人吧。” “殿下,沈公子身上的伤……” 话说到一般,就被夏墨时拿话岔开了:“陈太医,您为什么会向我表露善意,当初的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罢了,任谁见了,都不待见的存在,怎么您就对我另眼相看呢?” 陈太医纳闷,此前殿下不是早就知晓,自己是因为曾经受过已故的许淑仪天大的恩惠,才格外照拂这位小皇子的吗? 但夏墨时似乎也并非是真的问他,并非当真想要从他这里听得一个什么答案,只在问了这句话之后,挥手吩咐:“陈老辛苦了,您若是不嫌弃,不妨先去隔壁小暖阁稍事休息,我去面见父皇,权且安一安他的心。” 见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墨时抖了抖自己被糊了半碗药汤的衣裳,指着上面晕染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颇为头疼地提醒道:“陈老莫不是活到这把年纪,新近还添了个爱瞧人换衣裳的毛病?还是您瞧上了我这出寝殿,纵然如此,我也没有这个被人看着的习惯,还请您先出去片刻。” 至此,陈太医的一张老脸才终于有些挂不住,气得嘴边的胡子都飞起了一小撮,甩了甩袖子,收拾东西打算直接离开了。当然,在出流风殿之前,他也没忘了同这位七殿下对一对说辞,俩人一起去宣明殿面圣之后,陈太医方才回太医院去了。 因当时寻的是个偶感风寒,且需静养的由头,又因着年关将近,皇帝很是仁慈得免了夏墨时一个月的旬试,让他偏安在流风殿,好好修养生息,所以流风殿,又再度恢复了一派冷清的氛围,连仅有的几个宫人,也都被这位七殿下勒令待在自己房中,无事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整整一个月,皇城上下,皇宫各地的年味都渐浓,流风殿却不见任何动静,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什么即将要过年的感觉。 期间,沈云祺求见了许多次,都被早已得了夏墨时示意的人给挡了回去,只吩咐他好生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但他伤好之后,也对何时再见他一事,绝口不提。 借着养病的名头,夏墨时终日里将自己关在房内,思绪万千,气血翻涌。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夏墨时理清过去与现在,前世与将来,也同样让他明白了当时隐隐的不安所谓何来,大概,这就是预兆吧,从现在算起,他的人生,只剩下八年了啊! 那日见到夏许淮,突如其来的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是否就是冥冥中的暗示?夏墨时深感绝望。 自重生以来的这七年间,他明察暗访低调地招贤纳才,拉拢或培植忠臣良将,又将母亲留下的势力打理得井井有条,活得小心翼翼,在恣意张扬的背后,算计得如履薄冰,在日渐激烈的夺嫡之争中隐藏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命丧他哪个皇兄的权谋之手。 原本他想着,纵然是要做一个皇帝,也该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争取到他想要的,主动登上皇位,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皇帝,主动任用贤能之士,而非反过来被夏许淮那个名号响当当的摄政王压制得死死的,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间。 当然,自己也并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昏庸君王,夏许淮的才干,他非常看在眼里。也或许,有了这个不一样的开始,再经过几年的磨合之后,同样心怀天下的二人能够通力合作,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共同造就一个盛世王朝。 但事实上呢,即使他能够做到他所畅想的一切,可他唯独改变不了,八年后将有另一个来历不详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个变数,不在他筹算和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的人生,走不到他所畅想的前方,未来的日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那个天外之人的到来,将迫使他不得不将到手的成果拱手让人,将掌控天下的尊位让给那个想法奇怪、毫无责任感和羞耻心的人,不得不让天下的百姓们承担他一时兴起的想法,承担他莫名而来的冲动所带来的一切不定的因果。 届时,不论夏许淮是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还是如前世那般再次被吸引,二人相互迷恋,安定下来的局势都将再次混乱,自己的理想,以及这些年孜孜不倦的努力,都将在一夕旦暮之间,付诸东流。 七年的努力,筹谋已久的精密布局,丰满的理想,眼看着其他皇子就要开始明面上的争斗,三年之后他便可将那九五之尊的高位收入囊中,他还打算着自己能使大祁一片海晏河清,盛世安稳,可如今,却陡然告诉他,这个念想注定要扑空。 多年夙愿一朝破灭,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无能为力的痛楚再次袭遍全身,夏墨时面上不显,可心境却早已崩塌,心性早已开始扭曲。 在他闭门静养的短短一个月里,伤感、无助、愤怒、彷徨的思绪与狠厉的想法,也日日夜夜围绕着他,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心。 期间,他还不止一次地梦到过夏许淮,也叫他更加看清了曾经那个不甚清晰,没留下多少记忆的诡异梦境。 譬如,腊八那日,他梦见“夏墨时”在一片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围了一块不知啥玩意儿的布料在身前,卷起袖子,乐呵呵地在灶台前忙活来忙活去,大概是不大懂得如何掌控这种生火的土灶,顶着他的一张俊俏的面皮,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的样子,惨不忍睹。 又被浓烟呛了一下,一口气走岔了,上不去又下不来,咳得活像是得了肺痨重病不治似的,这时候,一只宽大修长的手落在“夏墨时”背上,轻轻拍了一阵,一边没好气地数落他,一边又极尽温柔地帮他顺好气。 随着“夏墨时”视角的转变,他看清了那只大掌的主人,正是比他更为清隽的夏许淮,只不过,此时他在梦中所见的这个人,不同于他在那五年傀儡生涯里见过的,摄政王冷冰冰的模样,而是满目柔情百转千回,就连周身气质,竟也有了许多明显的变化,犹如被这暖意融融的山谷同化了一般,春意盎然。 他不大听得清那个顶着自己脸皮的人对夏许淮说了句什么,只知道等他气息顺了之后,夏许淮就亲自下场烧火了。 而后,两人一人掌火一人掌勺,居然熬出了一锅很是像模像样看上去似乎是腊八粥的东西,随后又轻车熟路地炒了几个别的菜色,大多是他没见过的,但看上去卖相俱是不错,真没想到,那人虽不擅生活,却藏了这么一手好厨艺,还能够拿得出手。 但,君子远庖厨,所以,这难得的一个优点,哪怕是在梦中,也颇令夏墨时深感不齿。 接着画面再一转,俩人不知怎的,吃着吃着就纠缠到一处去了,之后,又是一阵更加不堪入目的颠鸾倒凤,坦诚相见的二人皆喘着粗气,弄得俩人身上满是欢好后的痕迹。 夏墨时红着一张脸自这个荒唐的梦境中醒来,脸上的血气,一半是被羞的,一半是被梦中的荒诞场面给气的。 此后,隔三差五地,夏墨时便会梦见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醒来之后,时而记忆犹新,时而遗忘,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心情就几乎没见好过。也就在这么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下,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 第六十二章 除夕宫宴之上,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或是公侯世家,皆携了家眷入宫,男子在前庭,女眷则由中宫之主招呼到了后头,男子与女子的席位仅仅隔着御花园的一片梅花林子。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其实挡不了什么,毕竟这些树木种的太过稀疏,再加上如今又正值冬日,上面统共也不见几片叶子,开出来的花也是小小一朵,若是指望他们来挡什么人物,着实是不能够的,反而平添一股琵琶半遮面的娇羞与朦胧美感。 在一派歌舞升平中,公子小姐们若有相互意中的,阴晦地互送一对秋波,眉来眼去之间,风流又雅致,好不热闹。 由于是宫中大宴,除了像夏许淮这种有重孝在身不便参加的,有点身份阶品的都来了,自然,京兆府尹家的公子柳子恪与柳大人的嫡女柳子怡也在其列。 经过这些年的名次相争,当然,主要是柳子恪单方面地将夏墨时树立成自己的竞争对手,一月三回地斗,时不时在宫外还攒个什么局,喝茶饮酒,说先逗闷,观花遛鸟,策马打球,什么都玩个遍,交情也日益深厚。 这不,夏墨时刚一落座,柳子恪就自发凑到了他这一桌,所幸位置偏僻,又在风口,坐这儿的人少,不用担心还得费心吧啦地同其他什么人抢个座位,随意捞过一张圆木凳,以豪放不羁的姿势,袍角一撩,就此坐定。 “听说你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在家修养了一个月?你不知道,这三次旬试,没有你作对比,感觉考起来忒没劲儿了,本公子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 夏墨时没好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打住,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什么叫要是我在就好了。别说的我好像死了似的,本殿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本来还想继续关心一下夏墨时的,被他这么一回怼,柳子恪当即便将还在打腹稿的熨帖话打散了,权当没这回事儿,接着挂起了一副有些欠揍的嘴脸,颇为志得意满地说:“我这不是想着,倘若要是你也参加了旬试,本公子就能瞧见自己的名字压在你上头的榜单了,岂不快哉。” 见夏墨时一阵恍惚,一时没忍住,吐了一句掺杂着些许变了味儿的关怀的话语:“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把你吹得一月出不了门,这身子骨是不是太弱了点,跟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 夏墨时伶牙俐齿道:“不过一个月不见,你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忒啰嗦!再者,要是被令妹听见你这番话,她定会以为子恪兄是轻视她们女儿身,少不得,是要挥起拳头来揍你一顿的。” 柳子恪仔细一想,认为夏墨时言之有理,若是被柳子怡听见,依照她那女儿当自强的论调,还有素来能动手就不吵吵的脾性,必定会对自己下死手,到时候一定会把他打得,别说出门了,估计一个月起不来床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见柳子恪嘴角抽搐地轻轻抖了抖身上身上的鸡皮疙瘩,夏墨时也懒得继续逗他了,执起一杯黄酒,拇指与食指捏住酒觞一耳,轻轻晃了晃,正色道:“说吧,到底有何事,竟劳得动尊驾,在这儿主动同我搭话。” “殿下好头脑,此番前来,确然是受人所托,有求于殿下的。” “我就说你不正常,什么时候见你如此尊敬过我,一口一个殿下的。我就知道,你一这么叫我,准没好事儿。说吧,这是又搁哪欠下风流债伤了哪家姑娘的心了,还是被哪位心上人的爹娘为难了?” “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才多大年纪,殿下又才多大年纪,您……” “唉,你可别,这又是殿下,又是您的,我有些受不住,”夏墨时抬手:“你还是别殿下前殿下后了,听得我眼皮直跳,眼珠子都快被你叫得蹦跶出来了。” “那我就直说了,我妹看上了你,” 夏墨时刚拿起酒樽的手一抖,才喝到嘴边的酒就把自己给呛住了:“你说什么?” 在一顿猛咳中,只听柳子恪接着说:“看上了你酿酒的手艺,特命我来偷个师学个艺,或者你何时得了空,来我家也是一样的,需要什么只管说,我立即着人去买。” 夏墨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跟我搅在一起,你不怕被你爹知道了,要打死你吗?” “这就是你的迂腐陋见了,我家没什么亲戚,也无需考虑那么多弯弯绕绕盘根错节的血亲关系,自然,行的正坐得直也不怕小人构陷,今上也深知家父为人。”柳子恪又指了指定国候府的方向,“况且,我家又不似那位,手握重兵,不至于惹人猜忌,也就不用你操心了。” 再次听人提及夏许淮,夏墨时又愣了愣神。 没有得到半分回应的柳子恪,不耐烦且大不敬地推了推他:“你只说教不教吧,给个痛快话。” 夏墨时顾虑道:“你们家,难道不兴个男女大妨,不怕有损令妹闺阁清誉的么?” 柳子恪白眼一翻,将方才夏墨时送给他的一句话,回敬给了夏墨时:“忒啰嗦,跟个畏首畏尾没见识的妇人似的。” 夏墨时欣然应允:“既然你都不怕,我又避的哪门子嫌?只要你爹将来不要在心里想着把我一棍子打出去就行。” 他下意识就想从袖子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想起来这里笔墨纸砚一应俱无,转而说道:“过些时日,我上门拜年,去你家一趟,给你写几个方子,你且先研究研究,不懂的,我在旁边再细细教你二人。” 白梅林的另一头,柳子怡时刻注意着这边不起眼的二人的动静,捕捉到柳子恪朝自己比划的手势,弯起了嘴角。 一旁的柳夫人注意到了,心想,这孩子果真是被关在家里闷坏了,出来一趟,参加个她向来不喜欢的宫宴,竟然也能让怡儿喜笑颜开,却全然不知,自家女儿心中另有筹算。 看着柳子怡虽不过十三岁的年龄,却已经可以从青涩的五官中,窥见今后将长成何等模样,不说绝世倾城,想必一句风华满京城的夸赞是跑不了的,待她及笄,媒人的队伍约莫也能排出二里地去,也不知,他们柳家的门槛还能安好到几时。 宫宴散罢,在苍茫暮色中,众人各自致辞归去,踏着冬日夕阳的余晖,回答了自己的家中,开始了各家形式各异的欢庆。 定国候府内,人丁稀少,晚膳却花样不少,除了寻常人家团圆饭桌上的各色常见菜式外,还多了一盆长寿面,寿面上还摆放着各种雕花,均是以时令果蔬雕制而成,手工精细,且色彩搭配也极度养眼,其技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为数不多的下人家仆欢坐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祝过酒贺过词,便撸起袖子开吃,三两下便将桌上的寿面与长相各异的薄皮大馅儿的饺子给消灭个干净。 只要心细如发的大管家注意到自家侯爷似乎兴致不高,问了一句:“公子,是有哪道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夏许淮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个没良心的小家伙罢了,说好要给我送个像样的生辰礼,结果现在都不见人影。” 许阳哑然,从没见过夏许淮居然也有如此在意俗礼的一面,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为好。 还没等他措好辞,夏许淮又浑然不在意地继续招呼大家享用晚餐了,于是他也只好闭口不言,心里暗暗想着,看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自家公子啊! 而被夏许淮念叨着没良心的小崽子,此时的确没想起来,一个多月以前随口丢出的一句承诺,早已不记得他的生辰是在猴年马月了,只在心里盘算着眼下的一点小九九,打定主意之后,才如释重负地睡过去了。 次日,大年初一,辞旧迎新的第一天,夏墨时终于召见了沈云祺,新年伊始,却不见一个笑脸,面对沈云祺带笑的神色,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那么悦耳,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冰冰。 “再带一批人入江湖,人手、渠道、金钱,我皆会提供给你,旁的资源,你还需要什么,也同我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可提供,你建立的势力,不需要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会过问,具体要如何做,你自己拿捏便可。每月初一十五,你将我要的信息收集上报于我,非特殊事情,其他时候,我不希望在宫中看到你。” 言下之意,无论是现在已在掌中尽握的势力与人脉,还是将来可以动用的势力,夏墨时皆存了个意图让他们全都撤出台面的打算,潜藏下来,各方面重新做出调整,该安插卧底的继续安插,但明面上,他是打算重拾草包皇子的废物人设了。 冷漠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也是含着从来没有过的冷意,刺得沈云祺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下去,眼角的笑意转瞬便被疑惑取代,沈云祺不明白,张扬了这些许年岁的殿下,缘何又突然对废物点心的生活,开始情有独钟了? 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更是漫上一抹明显的痛色。 沈云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忐忑地等了一个月,怎么等来的,却是让自己从此淡出七殿下的视线,甚至淡出这位殿下的人生,这个决定,不是他想要的。 “殿下,为何,是云祺哪里做错了什么吗?”才招致他如斯厌恶。 夏墨时却并不打算理会他的发问,径直转身离开。 此时的沈云祺,谈不上什么错处,但于如今的夏墨时而言,迁怒,不问对错。 夏墨时喃喃低语:“八年,还剩八年啊,不让本殿下好过的人,本殿也断不会让他过得太好。”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尽是扭曲的笑意,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快感。 第六十三章 当天,沈云祺兀自在雪地跪了一天一夜,无论他说什么,夏墨时都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在初二那天早晨,叫奉皇命上门复诊的陈太医撞见了,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人劝回了屋里。 接着,沈云祺暖了暖手脚,收拾了轻便的行装,包袱皮一裹,便辞别他们几个,没惊动别的任何人,离开了上京,不知往何处去了。 翌日一早,夏墨时向祁安皇帝请过安后,便出了宫门,直奔柳府而去,却不期然在街角遇到了一个熟人,一个数年未见的熟人,姚明何。 如今的姚明何,俨然已经出落成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身板也跟抽了条似的,甩夏墨时一截儿,往街上他面前就这么一站,长身玉立的,便能吸引不少姑娘的目光,甚至于,令人对这位少年芳心暗许。 巧的是,这位高颜值的俊俏少年,正好与自己顺路,但对于他所为何来,姚明何却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只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默不作声地在夏墨时身后,保持着半步之遥的距离,一路同行至柳家。 二人在前厅见过京兆府尹柳大人,话还没说几句,连茶水都没来得及给他们上,就被柳子恪给截胡了,用的理由乃是一同探讨酿酒的技艺,还大言不惭地说,待第一坛酒大功告成,必定拿来孝敬他这位亲爹,倘若顺利,还可以供给他招朋待友。 自家长子虽然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这位七殿下有着很强烈的敌意,但自从他八岁那年,与七皇子一起落了回难,共患难过一番之后,态度已经渐有缓和,这一二年间更是处成了交情不错的朋友。 所以,对于夏墨时登门拜访这件事,柳大人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对他居然还擅长酿酒一事,感到颇为惊奇。 柳子恪说着,还十分自来熟地搭上了俩人的肩膀,俨然一副哥仨好的样子,被柳大人一个威严的眼神盯过去,一句放肆堪堪到了嘴边,眼看着就要发作,柳子恪这才讪讪地放下了搭在夏墨时肩膀上的右手,端正着姿态,极其有礼貌地,将姚明何与夏墨时二人一起请到了后院。 至于姚明何的身份,柳子恪也只是语焉不详地一语带过了,柳大人也并没有如何在意,便放任他同他们一起走了。 柳大人多年后回想,也不知是该懊悔自己此时的大意,导致引狼入室,拱走了自家小白菜,还是该感叹天公作美,替他柳家觅得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女婿。 说回到此时,三人一离开柳大人的视线,柳子恪便拽着姚明何半新不旧的袖子,大步流星地先走一步了,徒留夏墨时一人在后头,满腹疑惑,请恕他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要闹哪一出。 就在他想跟过去瞧热闹的时候,柳子恪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端出一副好学的架势,将他拉走了,至于原本说要向他讨教各种酒的酿造方法的柳子怡,夏墨时压根儿连个头发丝都没见到。 但好在柳大公子还又那么几分靠谱,倒像是真的要将这项本事学个透的样子,不仅祭出了纸笔,认认真真地做笔记,还在这大雪天里,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参与到了每一道工序当中去。 对于姚明何的到来,夏墨时心中其实有了个不大成熟的猜测,但事关一个姑娘家的隐私,柳子恪又是这么一个护妹狂魔,他总不好当着人家兄长的面当场打听,遂将那颗八卦之心压了下去,等着对方主动提及。 直至忙活到接近尾声,夏墨时都表现得相当镇定且淡定,没有表露出一星半点的好奇心,柳子恪却耐不住了,朝夏墨时叮嘱道:“殿下,我昨日托你帮的忙,还须得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彻底帮个忙,全了舍妹的满心念想。” 夏墨时一听他说殿下二字,便知道这八卦不是那么好听的,以手做出请的姿势,道:“愿闻其详。” 而后,柳子恪便将柳子怡如何遇见的姚明何,又如何看上了姚明何,甚至打算非君不嫁的事情娓娓道来,却苦于他们亲娘一心想要为她寻的结亲对象,乃是须得从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中寻找,模样与脾性是否附和他妹妹的喜好却是其次。 所以,今次若是叫柳夫人知晓了柳子怡的这番小心思,那她同姚明何,却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因此,在发现柳夫人居然对七皇子夏墨时印象不错时,柳子怡便想起来拿他当挡箭牌,这边又找着各种理由,增多同姚明何来往的次数,这一来二去的,多刷几波好感度,再让柳大人收姚明何做学生,既方便姚明何备考春闱,又方便柳姚二人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夏墨时听得一头雾水:“你不是说你娘想要将你妹妹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世家子么,缘何却又会将我纳入考量的范围,除了家世上或许附和贵府招女婿的标准,旁的,半点也挨不着边儿啊。” 柳子恪坦言:“或许她觉得,你这个身份就够了吧,也或许,是你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太具有欺骗性,天生就比旁人更讨长辈,尤其是女性长辈的喜欢罢。” 夏墨时姑且将此话当做夸赞,大大方方地认下了,但思及姚明何,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你们可知姚明何的心意?若是他二人两情相悦,我自然乐得做这件好事,但倘若他心中另有所属,岂不是……” “他敢!”柳子恪激动地说,“我妹妹如此优秀的人,他要是都看不上,难道还想娶个天仙回家不成” 一看自己差点将这为护妹狂魔给惹毛了,夏墨时赶忙顺毛:“诚然,柳姑娘无论是容貌、性情、家世或是品格,在你我看来,都是一等一的好,但未必人人都能消受得起。” 其实,柳子恪也深知,七皇子这话说得,算是比较委婉了,他那妹妹,相貌虽是一等一的好,礼仪之类的也没得挑,坐下来还挺能唬人,可却惯爱舞个刀弄个棒啥的,一般男子可能真的不一定能驾驭得住。 是以但凡有外人在的场面,柳夫人必得对她耳提面命,让她表现出一副淑女得不能再淑女,文静得不能更文静的大家闺秀的模样,生怕吓退了那些未来有结亲概率的家族。 柳子恪难得沉吟半晌,最后丢下一句:“成不成的,也总得试了再说。”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头,夏墨时还是挺佩服他的,别人家的兄长都恨不得将自家姐姐妹妹保护得严严实实,不叫外男靠近半分,他可倒好,居然为尚未及笄的亲妹子思量起了将来的姻缘,还一心撮合她和她意中之人,这护花使者做的,忒不走寻常路,忒别出心裁了。 相比之下,显然是柳公子的狗腿更容易被亲爹打断,搞不好还是亲爹亲娘齐上阵,来个力度十足,后劲也十足的男女混合双打。夏墨时也乐得瞧这个热闹。 再回想前世,关于姚明何的私事,夏墨时知道的不多,夏许淮对他曾有救命之恩算一件,他一直孑然一身并未娶妻生子,算是另一件。 但今次倘若他能够与柳家嫡女结此善缘,于自己而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况且,他对柳姑娘这爱憎分明、敢想敢做的爽快性子也的确是高看一眼,所以,哪怕没有这一层关系在,夏墨时也会选择帮上一帮。 这边,柳子恪又拽着夏墨时盘算着什么小九九,暂且按下不表,只知道,至此之后,夏墨时又渐次恢复了出宫的频率,而姚明何,也顺利成为了柳大人的得意门生,很是被柳大人看好。 一个半月后,被柳子恪卸磨杀驴的夏墨时离开柳府,当晚,宫中便传出七皇子再度落水的消息,且落的还是那个幅员广阔的溪亭湖,被人捞起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不知道灌了多少湖水下肚。 其时,虽则有开春冰雪消融的迹象,但上京毕竟靠近北地,气温尚未完全回暖,加之又泡了这许久,向来对儿子们不甚在意的皇帝也跟中了邪似的,急急召来了太医院的首席——陈太医。 接着又是一阵修养,病好之后又闭门不出,之后,七皇子这个人,仿佛又飘然淡出到朝野上下的视线之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美名,也像是一簇小火苗,被人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扑哧一闪就灭了个干净,消失得彻底。 与此同时,殿试也在不经意间悄然来临,姚明何果然不负众望,在大殿之上对答如流,见解独到又表述清晰,句句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却又不至于戳皇帝的肺管子,便自然而然地在前三甲中占了一席之地。 又因其样貌在三人中位列其首,遂被皇帝钦点成了祁安二十八年的探花郎,一时盛名远扬。 其后不久,夏许淮出孝,开始上朝,没在朝堂上见到七皇子的身影,却叫他见到了传闻中温文尔雅的新科进士探花郎,二人一见如故,兜兜转转之间,还是靠近了命运的轨迹。 第六十四章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夏许淮曾几次见过夏墨时,但都不过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说不上为什么,但夏许淮就是感觉,这位七皇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会闲得发毛,三天两头来找自己的茬,也不跟他多说一两句话。 甚至,有好几次,夏许淮大老远就瞧见了夏墨时,他似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夏许淮,而后却若无其事地躲开了,倘或遇上实在是避无可避的情况,也不过是在擦肩而过时一个点头致意而已,顶多再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定国候或是定国少将军,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印象里总是洋溢着温情笑意的一双桃花眼,如今尽是冷然,微微掀起眼皮扫一眼,眼神里不见丝毫有所起伏的波澜,清冷的嗓音中带着清晰可辩的疏离与淡漠,夏许淮恍然,原来,这个少年的声音居然也能清冷至此。 这日,下朝之后,群臣三三两两地出了议事大殿,离得稍远了些,夏许淮便听见身后有人低语:“自从出了四月里的那桩事,七皇子整个人都似乎不太对劲儿了,就连皇上,问起那位的次数都变少了,流风殿里,是越发的冷清了。” 论理,平时这种背后论他人短长的场子,夏许淮是没什么兴趣听更不会想要参与进去的,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不过就是听见他们似乎在议论夏墨时的一些事儿,他居然就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只另一个声音凑过去:“话说回来,这两个多月几乎都不曾见过这位了,怎的如今又一大早便往宫外跑了?” 夏许淮活动了一下脖子,借着眼尾的余光,往流风殿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真发现夏墨时的身影,那道身影确实是在朝宫门口的方向靠近。 夏许淮脖子转了一小圈,还真听到几声微弱的咔咔声响,随后继续目视着前方,拿出他良好的耳力,边走便听后面那些人的墙角,听着听着,还停了下来,像是在等什么人,倚靠在大路另一边的白石雕上,听着左后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距离近了,可他却听到一个更虚浮的声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说道:“如今,七皇子的课业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倒是没忘记出去外头吃喝玩乐,难怪皇上近来都不太爱提及这位年纪最小的皇子了。” 这句叹息里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却无从分辨,那摇头晃脑的一句话,其中具有的真情实感到底是几分罢了。 此时,又有一个长着吊稍眼的青年走了过去,戏谑地说:“听闻,他自从落水之后,这里有时候就不大好使,”他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明显是在骂夏墨时脑子有病。 听到这略显油腻的声音,夏许淮不用刻意回头都晓得,说话的正是四皇子嫡亲的舅家表哥,如今靠着皇后及国舅的关系,在朝中混了个闲散的肥差,说句尸位素餐,一点儿都不为过。 闲聊扯皮的几人一看,四皇子的亲表哥都来了,琢磨着反正他们方才的话冒犯的也是七皇子,这于四皇子而言,其实碍不着什么事儿,于是心下大安,见风使舵继续释放着自己对夏墨时的不善。 “哈哈哈,也是,毕竟七皇子的生母早逝,又没给他留下什么实力雄厚的母族撑腰,自己又不上进,如何比得上尊贵的四皇子呢。” 青年听着这句话,觉得极其顺耳,再加上先入为主的恶意,与主观臆测中所具备的各种想法,青年一边假正经地劝了句:“诸位大人请慎言。”。 说是让人家慎言,青年自己却又对此时此刻心中的快意不加任何掩饰,那一副带笑的表情,倘若换一张脸附着,必然是令人有种春暖花开的感觉,但显露在他脸上,却只叫人读出了他鼓励式的纵容,纵容着大家继续抒发自己对七皇子的高见。 “之前京中不是还传闻说,定国候命中带煞,我看啊,七皇子才是厄运缠身。” 最开始引起话头的那个人一听,这把火,都要烧到定国候身上了,尤其是夏许淮本人还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过隔着一条白石板那旁,那人小声嘘了一声:“定国候的事,我们还是别乱说了。” 吊稍眼青年不屑一顾,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怕他,本公子可不怕他,不就是个克父克母死了双亲的煞星罢了。” 被青年嫌弃胆小的人胆子确实不大,偶尔在背后论他人短长尚可,但若要跟人正面刚,就着实有些为难他了,况且这位国舅家的大公子还特意拔高了音调,摇着一柄折扇冲夏许淮大声嚷嚷,这下,半聋也该听见了,何况夏许淮还耳清目明的。 果然,话音刚落,折扇摇到一半,夏许淮就收起了闲心看风景的姿态,拔腿朝这边走过来了。 他只略微扫了一眼方才议论纷纷的几个人,没有刻意刁难谁,对着国舅公子冷冷地说:“既然晓得我命中带煞,命格硬,不应该要远着些?也不怕被我身上的煞气伤着?” 说完,便一个眼神都没给,袖口一翻,两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往宫门口去了。 被人当众下了面子的公子哥,冲着夏许淮的背影冷哼一声:“封你个定国候的虚名,还真当自己就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了,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眼见定国候走远了,身边又有人开始捧四皇子一派的场,一箩筐的好话当中,还夹带着几句对七皇子的不敬或是各种指摘,他铁青着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许。 然后,自以为算是找回半个场子的青年公子哥便同这一波乌合之众说说笑笑地也往宫外走去。 只有姚明何,不动声色地离这帮人又远了些,向夏许淮追去,当然,说是追,也不过就是快步行走罢了。众人皆与姚明何不慎相熟,是以也并未在意他的行动。 一路上,夏许淮想起刚才又一次远远望见的夏墨时的背影,在炎炎夏日下居然都透露着一丝清冷的孤独。 听着身后不断有人语气不善地讥讽夏墨时,说着这位七皇子自从落水后的种种,字里行间皆是,夏许淮一边在心中惋惜于七皇子的泯然众人矣,同时又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 说不上来具体缘由,但他就是觉得,夏墨时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也不会是如他们所说那般无用的一个人。虽然他与他相交不多,但他就是有这个认知,不知从何而来。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停在了街边,这时候,姚明何也来到了跟前,同夏许淮打了声招呼,他却恍若未闻,仍自皱着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姚明何见他不吱声,便又重新行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不轻慢也不谄媚,道:“侯爷。” 夏许淮回过神来,见姚明何正好要直起腰,便顺手扶了一把,想起刚才听到的话,语气平平地说:“姚大人,无需多礼,我不过是身上担着个闲散爵位罢了。” “那些小人之言,侯爷何须放在心上?依下官看来,他们就是日子过得太滋润了,这才不得消停。” 听得出姚明何话中有说不出的愤怒,似乎不全是在替夏许淮遭人谩骂这件事而鸣不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街边一个小凉茶亭子,摊主正在奔前忙后地招呼着往来喝茶歇脚的客人,自己却连口水都喝不上。 想到姚明何的出身,夏许淮顿时就有些明白,这人怕是又在忧国忧民忧心天下民生大事,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觉痛心疾首了。 “你这话说得不错,那些人,着实无须在意,也不值得我分心分神去在意。”夏许淮笑道,“我发现你这个人啊,劝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看上去仿佛活得挺通透,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却又在背后暗暗生闷气了呢?” 姚明何告罪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心下意难平,一时有感而发罢了,失礼之处,倒是叫侯爷见笑了,还请多多包涵。” 姚明何估计是夏许淮见到的,除自己以外,最约束自己言行之人,他想着,若是夏墨时在这,肯定是要说一声无趣,道一句古板的。 本来呢,夏许淮是打算将姚明何领回了自己清净简陋的定国候府,略进去坐坐,方为正经的待客之礼,不过他此时,由于又不经意间念起了夏墨时这个名字,方才那个孑然一身的背影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搞得他也兴致缺缺,只是在街角点了两碗凉茶,坐下喝了就算完事儿。 一口茶下肚,沾了沾唇,姚明何便要起身告辞,夏许淮也付过茶水钱,撩起袍子一道走了。 走到一半,接近定国候府的时候,姚明何在石狮子处站定,转过身来,期期艾艾地开口:“您方才说,知我心中有许多不平之事,满腔也装着热血,虽空有治世之才,却难以将其施展开来,可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姚明何停顿了一下,鞠了一躬,继续说道:“侯爷觉得,这样的大祁,能安稳到几时,朝中的那些蛀虫,啃噬梁木的速度,与那些饮冰未凉赤血之人构建清明朝政的速度,孰快孰慢,长此以往,我大祁的根基,又能扎到何处?” 夏许淮身形微滞,定定地打量着姚明何,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姚明何却只是又鞠了一躬,礼数周到且周全。 夏许淮挑了一下眉梢,将人拽了进去。 第六十五章 不过半个时辰,管家便将人送到门外,姚明何高声谢道:“臣今日所托,就全仰仗侯爷了。” 阳管家代为回答:“姚大人贵人事忙,抽不出时间去挑选,我家侯爷正好得空,帮个小忙实在是无足挂齿,但愿能合大人家眷的眼缘。” 姚明何笑着又行了个抬手礼:“侯爷过谦了,下官告辞。” 听罢,阳管家也懒得继续跟他打机锋了,作出请的手势,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了,而后,定国候府带着斑驳铜锈的大门便关了个严严实实。 管家将客人送走之后,回到大厅,见桌上空了的茶杯少了一个,茶壶口似乎还冒着袅袅热气白烟,夏许淮却仍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下半身纹丝不动,手心里缓缓转动着另一个小茶杯,这是他一贯思考时爱做的动作。 虽不知姚明何今日对自己讲这一番话,到底意欲何为,但不可否认的是,姚明何刚才的话,的确对夏许淮有所触动。 他说:“下官幼时曾在书卷中看见过一位先圣所言,从小铭刻于心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灵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正是我入朝为官的初衷,亦是许多寒门学士心中所愿所想。” 一段话说得掷地有声,此刻回想,依旧言犹在耳,夏许淮继续一边转着茶杯,问道:“阳叔,依你看来,姚明何是个怎样的人?” 许阳思衬片刻:“公子的眼光,我们都信得过,只要是您的决定,我们都支持。只是,姚大人如今虽为新贵,却到底人微言轻,只怕……” 夏许淮停止了手边的动作,以两指将杯子捏在手中:“要的就是人微言轻,不动声色之间,往往效果更佳。” 管家想了想,大抵许多上位者的心眼都是差不多的,就喜欢这种无根无基的新晋官员,这样的人,如果得了皇帝的眼缘,且自身水平又还算过得去的话,锦衣玉食是不愁的,想要平步青云,也不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夏许淮终于将手中被他攥得温热的白瓷小杯稳稳当当地放回到桌面上,递给阳叔一个你且安心的眼神,说:“况且,我候府虽树大不宜招风,但若要庇护一个小小探花郎青云直上,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用他说,许阳也不怀疑夏许淮话中的真实性,的确,他有这个本事,且他的本事远不止于此。尤其是再思及当今龙椅上那位的脾性,心中的把握更是接近十成十了。 不过,想到为了掩人耳目而答应的,为姚明何寻个拿得出手的东西,好方便送给他的妹妹当及笄的礼物,来个锦上添花,当然,个中银钱自然是由姚明何这个做兄长来承担,断没有叫夏许淮一个外男自掏腰包的道理。 只是这东西,夏许淮捏了捏眉心,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给大姑娘送礼呢,着实没什么经验。 这日,七月初三,顾延起了个大早,打算来找夏墨时,却被人告知,这位七殿下今日居然起得比自己还要早,洗漱之后不过用了一碗银耳粳米粥,便又往宫外跑了,想到自己特殊的身份,顾延叹了一口气,看来,夏墨时不在,自己今日的出宫计划又要泡汤了。 夏墨时这边,他纯粹是因为今日睡眠不大好,所以醒得格外早,且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这才干脆到宫外头晃荡的。 只不过他出来的时间很是巧妙,正是街上早市初开的时间,买菜卖菜的人到处都是,搞得道上有些拥堵,夏墨时不是很喜欢这种与人摩肩接踵的感觉,便寻了个冷清冷门的店铺,随意进去逛了一圈,瞧外头散得差不多了,才随便买了点什么出来了。 一只脚还没跨过门槛,便见对面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夏许淮。 只见他从隔壁一家糕点铺子出来,接着就进了与糕点铺子相邻的一家琴行,鬼使神差地,夏墨时没有躲开,反倒有意迎了上去,瞧瞧跟在夏许淮的身后,没有进去,就站在琴行大门左侧的一株树下,借着树荫,嚼着方才胡乱买来的果脯果干,漫不经心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就在他等得百无聊赖,腮帮子都快要嚼累了的时候,夏许淮终于出来了,手里还抱着一把琴,琴身被一个同色布袋包裹着,仅有尾端露出了一角,夏墨时瞥了一眼,凭借着过人的视力,看清了其上刻着四个小小的字,上书,万壑松风。 夏许淮急着将它转交到姚明何手中,一出门就往右拐,直接将左侧树荫下的夏墨时忽略了个干净,如此,夏墨时收了收手上的东西,他只好自己往上凑了。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夏侯爷”,夏许淮回头,正是近几月来避自己如蛇蝎的七皇子夏墨时。 距离上一次在宫中所见的远远的一面,不过寥寥数日而已,可夏墨时的变化却有些大,不仅见到他不躲了,脸上还有了不同于这些时日的疏离的笑,笑得又那么几分真意,夏许淮竟一时又有些不习惯了,稍微有点没反应过来。 趁着夏许淮愣神的档口,夏墨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手中抱着的琴抢了过来,撩起布包,见这把琴雕工精细,篆刻的纹路又不落俗套,就连夏墨时这个半吊子,看了都有些爱不释手。 于是,夏墨时就又上手,在上面抹了几把,仿佛在撸宠物的毛皮一般,以掌心砥砺摩挲,感受着琴身上的风采,右手曲起一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勾,指腹往琴弦上一压,赞了一句:“音色不错。” 手虽然欠,但好歹还算稳当,没有将它弄出个好歹来。 同时,又嘴欠地问向夏许淮:“这琴的做工不错,看上去也有些念头了,想必价值不菲吧。不知是谁如此荣幸,居然能得你这样一个礼遇。” “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只有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别而已。”夏许淮不太在意地回答完,心说,反正也不是他出银子,着实谈不上心疼不心疼的。 夏墨时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如此说乃是为了博谁一笑,不惜花这笔钱,遂调侃道:“莫不是,你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 这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就跟长在夏许淮厌恶的点上一样,若非这是姚明何托他帮的忙,他铁定就转身走了,这个东西干脆就不要了,大不了自己垫上这银子便罢了。 但现在,夏许淮只能站在原地,回答他这个无聊至极的问题:“七殿下说笑了,这并非是我要送给哪个姑娘的。” “那不如,就送给我如何,我瞧着还挺漂亮的。” 夏许淮当即反对:“不行。” “反正你定国候府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也不在乎这么点小钱。” 方才说这琴值钱的是他,如今说这不过是个小钱的也是他,夏许淮早就习惯了他此一时彼一时的说话风格,但还是重复道:“不行。” 本来嘛,夏墨时只是一时起了恶趣味,同夏许淮开个玩笑罢了,但真听到夏许淮如此义正言辞且坚决地拒绝自己,顿时生出了好几条反骨,递琴递到一半的手迅速收回,将这把名为万壑松风的雅致之琴,死死地抱在怀中。 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巧了,他不是君子,夏墨时心说,自己的心早就在沼泽中黑成了一大片了,君子如何作为,同他又有何干系? 想到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不仅是乞巧节,也是时下年轻男女相会的好日子,看夏许淮如此在意的模样,这把万壑松风估计是他打算用来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之物,毕竟,送琴有“送情”之意。 虽然,前世的夏许淮直到自己离开之前,都没传出要娶妻生子的消息,但如今自己都跟前世不一样了,按照夏许淮的年纪,跟哪个姑娘看对眼,也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 夏墨时心说,能让夏许淮在意的姑娘是谁,他其实不大好奇,但他还是很乐意搅黄这门婚事的,别说八字还没一撇,便是有了,他也能给他拆个七零八落,妨碍个干净彻底。 因为,只要是能让夏许淮生气的事情,他做起来,应当都十分顺手且顺心,给夏许淮添堵这件事嘛,在夏墨时看来一向是无大小之分的,只要管用就行了。 见夏许淮依旧神色淡淡,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一个大人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等着孩子闹过之后自己安静下来,说话的语气竟然还染上了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殿下,玩够了,可否将东西还给我了?” 这点笑意却惹怒了夏墨时,他吹了声清脆的口哨,闪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护卫,将手中之物递给了这个护卫,命他先行回宫。 说话间,还顺带掏了一下夏许淮的袖子,精准地从里面摸出一支紫竹狼毫,不可避免的,夏墨时接触到了夏许淮的小臂,笔上的软毛划过手腕时,还感觉得到,夏许淮的腕子稍稍抖了抖,脸色也不太好看。 第六十六章 原本它是装在一方长盒子当中,却不知怎的,被夏墨时单拎了一根狼毫笔出来。 不得不说,七殿下约莫是挺有做扒手的天分,一摸就摸了个准,瞧夏许淮此刻不大美妙的脸色,夏墨时觉得,看来,这支笔也是个挺重要的礼物。 诚如夏墨时所料,这的确不是夏许淮为他自己买的,而是他要送给姚明何的妹妹姚明若的生辰礼物。 因她是个平民出身的才女,素来不爱脂粉妆容,就好习个琴棋书画,且样样精通,为人又不刻板,虽是个货真价实的才女,却又更似个不拘小节的将门贵女,完全没有市井小民的拘谨,一点儿也不显得小家子气,也没有世家闺秀那般,过于循规蹈矩的暮气沉沉,况且为人又十分低调,说话处事间,皆进退得宜。 总之,姚明若这个小姑娘挺对夏许淮的脾气,也因姚明何之故,算得上他半个朋友,于是此番便也顺便买了支成色不错的笔,又配了个雕工不错的木盒,计划以此作为恭贺姚明若芳辰的礼物送予她。 幸得如今大祁风气不似前朝那般守旧,对于男女大妨一事,没有那么严苛,与南疆腹地或是周遭蛮夷相比,虽不如他们放得开,但较之往昔,的确所有开化,所以,夏许淮与姚明若之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才不至于被他人诟病。 当然,或许夏许淮身上定国候的身份,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功劳。 说回到此时,夏许淮被这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摸了一把,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一不留神,夏墨时已经将他的东西揣到了自己胸前,夏许淮伸手便要去夺,夏墨时竟直接将它塞进了怀里,意料之中地,他看见了夏许淮黑成锅底灰的脸色,和用力皱着,褶子都快能够夹死蚊子苍蝇的双眉。 这还不算完,他还拿出一副无赖的姿态,用一种轻佻中带着威胁,威胁中带着嬉笑的语气,双手张开,对夏许淮说道:“有本事,你来搜身啊,只要你抢得回去,我便还你,如何?” 说着,夏墨时又骄傲地挺了挺略显瘦削的胸膛,还抓起夏许淮的手就要往自己衣襟里带,丝毫不顾及这是在大街上,也丝毫没考虑过,眼前这番情形,是否有什么不妥当或者非礼之处。 虽然是个转角处吧,但也随时可能被人撞见,如此行事,这般轻佻,完全不顾及二人形象,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传出去可就声名尽毁了。 不过夏墨时对这些,似乎全然不在意,也或许,他知道,但就是故意为之的。 然而,七皇子不要脸,不代表定国候也的脸皮也这般厚,虽然他守城墙的本事一流,可脸皮厚度却远远不及夏墨时。 这厢,夏墨时刚抓起他的手,还没碰上自己的衣襟,夏许淮的手就跟被人拿明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耳朵尖也泛上了两抹红色,冷着脸呵斥道:“无耻!这成何体统。” 然后,他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连那个精心挑选了半月的琴和十分合得上眼缘的东西也忘了抢回来。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夏墨时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现在这样端着,开个小玩笑就恨不得咬舌自尽,做出这副贞烈之相,呵,最后还不是沦落到委身于一个男人,与个男人纠缠不休的地步?成何体统?体统,真是可笑。” 夏墨时拽出方才被他胡乱塞进衣服里的毛笔,夹在指尖,转了一圈,夏墨时看着被打磨得光滑的笔杆,手指在上面细细搓了搓,又拎起来晃荡了几下,再以手做梳耙,一下一下地,将笔头上的细软狼毛捋顺,只是手上的动作实在算不上轻柔,还带着四分迁怒,三分戾气与两分粗暴,最后剩下的一分,才是仅存的温和,凑在一起,就好像是不将它折腾得掉毛就誓不罢休似的,凑成个不情不愿又神经错乱的表情与动作。 但最终,他还是抬脚踏进夏许淮方才出来的那家店里,重新买了个不大起眼的木盒子,也不管二者看上去有多么的不搭,只付了钱之后,将这杆笔收纳其中,握在手里,继续上街闲摇乱逛了。 夏许淮这边,将自己的手从夏墨时胸前撤回之后,疾步离去,甚至说得上有几分慌了心神,再加上身上又有着常年习武之人的好底子,不消一会儿,便融进了苍茫人海中,不见了首尾。 门房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家主子如此仓皇失措的模样,就连敌军压境大敌当前都稳如泰山的定国候,此刻居然如此失仪,实在是人间少有。 当然,碍于夏许淮的威仪和威信,这些人也只敢在心里嘀咕,暗自琢磨,顶多再在私底下交头接耳一番,万万不敢拿出来在夏许淮面前议论。 而令府上人感到吃惊的夏许淮本尊,却是一点都没理会他们那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也没有去在意,他们到底会作何感想,径直大步流星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不等坐下,便自己动手将倒扣在桌子上的茶杯,翻转过来,拎起一旁的茶壶,倒了杯早就凉透了的,还没来得及弃掉的隔夜茶水,脖子一仰就灌了下去。 阳管家听人上报说自家公子表现很是反常,有点放心不下,遂跟过来看看,没先到刚一进来,就正好看见了如此豪放不羁的一幕,略带担忧地问道:“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询问间,夏许淮已经又一杯凉茶下肚,摇了摇头:“没有。”而后,又顿了顿,迟疑地改口,“也算是个小麻烦。” 说完便对上阳管家的眼神,眼睛里方才淡如浮云的隐隐担忧,现在已经有了快要显形的趋势,能让从小到大都淡定无比的他家公子称作麻烦的,必然不是件小事,毕竟,就连曾经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有几分棘手的时候,也没听夏许淮用上麻烦二字来形容。 许阳忍不住猜想,公子到底是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了,怎么出去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回来就变得如此狼狈,那该是个怎样横生的枝节啊! 夏许淮没顾得上他家多年忠心耿耿的管家,此刻心里到底是在如何翻涌,只简洁明了地说了句:“阳叔,没什么,你别担心,让我一个人先静一静就好。” 闻言,许阳便从善如流地退下了,只因他深谙夏许淮的脾性,他家公子素来不喜被人打扰,尤其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更是喜好清净独处,否则将适得其反。 想到这,许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用心烦意乱这个词,来形容夏许淮此时的状态,更魔幻的是,就依他方才所见到的夏许淮,就那个模样,评一句心烦意乱似乎也挺恰如其分。 他边走边想,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事,竟能令堂堂定国候失仪至此。 而那位定国候,虽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在许阳万千思绪中溜了好几圈,但他的满门心思,都被不久之前的一幕给兜住了,不经意间触及袖口,还摸到了另一个东西,待想起袖中为何物之后,探出去的手,仿佛十指都被僵住了,无法动弹。 袖子里的被他摸到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裹,正是早上他进琴行之前,顺手买的一包糕点。 那时候,他注意到旁边那家糕饼铺子门前,有个小孩儿拽着他家里人的手,撒娇说要吃这家的糖糕,完全是因为这小孩长得玉雪可爱,他这才多瞧了一眼。 而后,见那个小孩在终于如愿以偿之后,吃得满脸开心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之前夏墨时似乎也挺爱个甜甜的零嘴打发时间磨牙口,便也照葫芦画瓢地进去,点了好几样卖相别致又新鲜的,各种都来那么一两块,装在一起,包成了个小袋子,此刻,正被他拢在袖袋中。 夏许淮伸出去的右手一顿,手上的动作一滞,一阵磨磨蹭蹭之后,终是将它掏了出来,不久之前还被他珍之重之的东西,现在只是被人胡乱丢弃在桌上,与清冷素净的白瓷茶壶作伴。 想到不久之前在大街上的事,夏许淮觉得,这包糕点有点烫手,他当时一定是大清早地被邪风吹着了,才会头脑一热,就带了这么个破玩意儿回来。 自己当时是为何会认为夏墨时软糯可欺,笑容灿烂的,分明是不怀好意又不知廉耻! 整整一天,夏许淮都处于气愤且心浮气躁的状态中,几次三番气血翻涌,被他硬生生压下去,才不至于当场被气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甚至,为了平心静气,他居然还对他此前不屑一顾的甜腻糕点下手了,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被自己解决了大半。 于是,行事一向颇有章法的定国候,生平第一次吃撑了,还是被他寻常不大爱吃的东西给撑着了,导致府里的人来收拾残局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恨不得自戳双目。 当晚,夏许淮做了一个绵长而繁复的梦,梦中场景,似幻似真,在月夜下,好像格外蛊惑人心。 第六十七章 也许是白日里气得狠了,入夜之后,夏许淮竟然在幽幽梦境中见着了那张脸,那个人的背影虽然孤寂,可一旦笑起来,却给人一种郎若繁星的感觉。 夏许淮有种迷幻的感觉,一会儿觉得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会儿又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个虚假梦境而已,再过一会儿,又仿佛被自己给搞蒙了,连他也分不清虚实了,因为他似乎大不能够想得起来,某些事情的前情为何故,又是缘何有了今日这般景象。 譬如此刻,他置身于车水马龙的街道之上,本能地皱眉,似乎觉得大清早地就出现在街上乱逛,与他的风格极为不符,于是,他迷迷糊糊地就走进了一家店,出来时,外面已经是换了一个风格。 街上的人潮散去,渐渐不再喧嚣,门边还多了一个熟悉的少年,这位少年身量不高,但胜在样貌清秀,声音也不错,因而瞧着便十分舒服,当然,如果脸上的笑能够再干净一些,笑容中类似于地痞无赖的肺气再少一些,约莫会更令人心生好感。 随着这位少年在言语上一句一句的挑衅,夏许淮终于记起,这不就是他白天刚遇到的事儿吗,这小子抢了自己的东西不说,嘴还挺欠,手也多。 这么一想,夏许淮总算是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做梦,可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跟自己过不去,白日生一场气,晚上还非得上赶着,在梦里自己又把自己气一遍,难不成,清晨在街头巷子里撞上的邪风,还没好? 就在他自我吐槽的同时,眼前身在梦中的这个七殿下已经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罗里吧嗦了一大堆,还动作娴熟地捞走了自己帮姚明何寻的,以及自己真正要送的礼物。接下来,就该是这人耍流氓了吧,虽然未遂。 果然,下一秒,还带着几分同音的话就在耳边响起:“有本事,你就来搜身啊。”说着,并伸出一只手来拽着夏许淮的左手,往他的胸前带。 夏许淮一个不注意,便被人拽过去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左手已经被人带着戳进了夏墨时的衣襟,掌下是一片温热,隔着薄薄的里衣,都能感受到少年肌肉的线条纹理,完全看不出来,这具小身板,内里其实还挺健壮。 若是在寻常时候,若是在现实中,夏许淮肯定早就跟白天一般落荒而逃了,且一定是面红耳赤地甩袖子走人,不过如今,他却居然还有了闲心,在这调侃少年的身材好不好这个问题。 偏偏少年还觉得这样不够似的,又握着他的手,继续往里,更深入地接触了一二,定格在心窝的位置,才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用力压了压。这下,夏许淮才算是清晰地感知到,少年活力四射的心跳,隔着掌下光滑细腻的肌肤,像是随时都要蹦出来一样。 夏许淮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夏墨时刚戏谑着要将他的手往他那便带的时候,自己就挣脱了他恶作剧的手,并未真正触碰到夏墨时的衣襟一分一毫,更遑论做到眼前这非礼的地步。 在皱眉的同一时间,夏许淮还后知后觉地摩挲了一把,待再次感受到少年心口的灼热之后,才受到惊吓般将手撤出,手心中还握着少年温软的手掌,怎么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对人行非礼之事的下作之人。 夏许淮刚撒开刚才作乱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夏墨时,可方才还近在咫尺的人,此刻却不知去了何处,怎么也找不到。 还不等他稳住身形,又是一场天旋地转,他一个趔趄往前栽去,却没有摔倒在硬邦邦的地上,而是碰上了一个人的身体,额头与那人相磕,俩人同时发出一声小小的痛呼。 夏许淮放下抚在额上的手,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长相与七殿下夏墨时有八分相像,五官隐约可见那个少年的模样,只是脸上的软肉略少了些,下颌及侧脸的线条更为硬朗了些,身量也有所长,整个人看上去增添了几分强势,少了几分软糯。 夏许淮心想,这或许便是夏墨时长大之后的样子吧,反正做梦嘛,不一定要跟着现实走,他就算看见一个若干年后的夏墨时,也是不足为奇的吧。 这个身高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眼角带笑,一只手轻轻揉着被他撞过的额头,一边龇牙咧嘴地控诉道:“不就是开个玩笑嘛,犯得着这么激动,嘶~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脑袋这么硬,我都快要被你撞得眼冒金星驾鹤西去了。” 夏许淮怀疑地观察他脸上的神色,戏谑倒是足够了,却不见半分痛苦,当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所说的,要英年早逝的迹象。 然后,夏墨时就被他这不动声色的样子惹毛了,眼尾的弧度渐渐收敛,染上两分怒气地质问:“我都快要被你弄得疼死了,你怎么还这么无动于衷啊!” 夏许淮嘴角轻轻抽搐了一抽,梦里的东西果然不靠谱,长大了的夏墨时才不会是这般任性又无理取闹的呢,一点磕磕碰碰也值得这样嚷嚷?现在十三岁的七殿下都不会如此行事了,何况是几年之后? 然而,梦虽然是假的,这个假人似乎也挺有意思的,跟个真人一样活灵活现的,情绪还比正主饱满得多。于是,抱着“梦都梦了,就随便搭个话”的想法,夏许淮假装露出一个着急的表情,关心道:“很疼吗?” 明明他觉得不太疼,莫不是,被他梦见的这个夏墨时,格外的娇气不受力? 如愿得了一句关心的夏墨时,又恢复了愉悦的心情,眼睛的亮光再次闪耀,带着笑意地说了两个字,第一个字是嗯,第二个字是疼。 这么明显的讨巧卖惨,夏许淮不想理他了,冷眼盯着他。 可他却完全无视夏许淮冷不丁转变的眼神,朝着夏许淮的方向,往前迈了一步,离夏许淮又近了些,开始自说自话:“我有个镇痛的好法子,你要不要试试?” 夏许淮一看他的眼神,就觉得那大概会是个馊主意,遂回道:“不试。” 夏墨时却跟耳朵聋了一样,继续自问自答地点了点头:“哦,这可是你说要试的哦。” 夏许淮:“……”这股无赖破皮的劲儿,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气人的本领也学了个十成十。 夏许淮没有反驳,他便自以为是得了便宜,于是就双手按在夏许淮的肩上,微微昂首,迎上了夏许淮的薄唇,在上面嘬了一口两口三口四口。 就在他还要下第五口的时候,夏许淮终于偏过了头,他的唇在他的侧脸上滑过长长的一道轨迹,然后,他在轨迹的终点又印下了清浅一吻,如一瓣雪花般轻柔,片刻后又消融无痕。 这样一来,他可当真是得了个实打实的便宜,就顺便再卖了个乖,笑得乐不可支地说:“哥哥,怎么样,是不是很有用,这下不疼了吧。” 眼见夏许淮嘴唇微微动了动,舌尖顶了顶上颚,这是要忍无可忍的预兆,夏墨时又不怕死地将人一把抱住,嗓音中带着一点和软,听上去似乎有点撒娇的意思,说:“你再让我一回,好不好?” 话音刚落,就朝夏许淮的脖子下嘴了,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再深深嘬一下,呼吸喷洒在颈子上,夏许淮不是很适应,略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等他想要抖一抖鸡皮疙瘩的时候,发现俩人已经身处床榻之上了,而他正被人压在下方,被人压迫且撩拨着。 渐渐地,一向镇定自若的夏许淮,竟抛弃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定力,心下微动,就这么一使劲,双方处境颠倒,他成了上方的那个,之后的一切,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 寅时未至,夏许淮便从梦境中醒转,还伴随着湿气浓重的亵裤,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类似于麝香的味道,这些无一不在提醒着夏许淮,他今夜所做的这个放诞无礼的梦。 想起最后那个场面,那颠鸾倒凤的姿势,还偏偏是两个男子,更要命的是,竟然还是他自己同七皇子。定国候万万没有想到,从未在意过情爱欲念的自己,有朝一日竟在梦中如此不知廉耻。 明明如今已是七月流火的时节,天气渐渐转凉,尤其是入夜之后,更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可今夜,因为这么一个无厘头的梦,硬是让夏许淮出了一身的热汗,搞得浑身都是燥意,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梦境太过羞人,还是不齿于自己居然做出了这般不堪回首的春梦,且梦见的对象还是夏墨时。 夏许淮一边唾弃着自己龌龊的心思,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又语无伦次地低声骂了几句夏墨时,话说到一半,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梦中情景,夏许淮脸上的羞恼之色更甚,原先残留的三分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不过,穿着脏了的裤子总归是不大舒坦的,于是,夏许淮便拿了条干净的亵裤来换上,再推开窗子散味儿,然后就这样,吹着习习凉风,伴着天边依稀的残月,呆坐到了天明。 第六十八章 今天虽不是休沐日,但因着是太后冥寿,所以这一日,向来是不用早朝的。 夏许淮对窗独坐,凉风也吹不散心头的烦乱思绪,遂干脆起身,将挂在墙上的剑取下,来到院中,将一柄剑舞得如龙蛇一般灵活,游走于院中各地,剑风掠过,将落叶一分为二,剑花挽过,拂起一道夹杂着碎叶残花和秋露的风墙,这道凌厉的墙在他周围塑起一个保护圈子,将他紧紧包裹在其中,裹得严丝合缝,竟叫人看不清圈中人的行迹与招式。 可以想象,若是与人正式交手,这将是夏许淮此招的优势所在,也足可见定国候虽未及弱冠之龄,其功力却甚是深厚难得,不愧为将门虎子。 而后,围墙从里面破开,落叶飘了一地,夏许淮的眼神仍是带着森森冷气,一招一式之间,仿佛不是在跟空气较劲儿,而是在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厮杀似的,比上战场还要竭尽全力,只为了发泄心中的不快与怒火,还有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坠落大海的亡命之徒,陷入了癫狂的状态,犹如走火入魔一般,目光所及之处可以抓住,供他漂浮上岸的东西,他统统不要,只想潜入深海,好好冷静一番。 从剑法凌厉到杂乱无章,再到一贯的温和有序,夏许淮练了一个半时辰,直到身上的汗出了一遍又一遍,汗水打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前头出的汗还未被风干,就又被新的汗水又浸湿了一遍,待他觉得差不多心绪平静如水,终于收手停下的时候,虽则执剑的手握得还算稳当,但整个人已经如同是刚从护城河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都湿漉漉的。 许阳进来通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夏许淮这副模样,运动过后的发丝有些散乱,额前及双鬓的头发因为被热汗打湿,黏在了脸上,略显一丝狼狈,要不是因为了解他,管家估计就要怀疑他们候府是不是遭贼了,还是个身手绝佳的贼,所以夏许淮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当即,管家也顾不得原先过来找夏许淮所为何事了,只一个劲地催促他去沐浴更衣,以免被晨间的秋风一吹 ,落了风寒。 夏许淮接受了他的好意,对他缘何会出现也半点儿都不好奇,于是乎,一个没问,一个没说,有关于访客一事便只字未提,被人忘了个干净。 缘是夏墨时昨日戏弄过夏许淮,回去之后细细思量一番,觉得自己此行有大不妥当之处,便想着今日趁着夏许淮得空,来找他稍微修复一下二人的关系,所以才一个大早就囫囵吞了两小块糕饼,便跟头胎似的直奔定国候府而来。 夏墨时到了之后说劳烦管家通报一声,结果,就这么被人遗忘在待客大厅,时不时接受秋风的洗礼,连杯暖身暖手的热茶都没有,就那么干等着。 等许阳管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小祖宗的存在的时候,夏墨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着这位候府管家脸上露出的不太真诚的歉意,夏墨时隐隐觉得自己的肠胃更不舒服了。 好在管家还知道办点人事儿,约莫是觉得自己忘了给他通报,把堂堂皇子晾在这不理不睬也没什么表示,好像说不过去,便吩咐厨房做好了二人份的早膳,一并呈了上来,这其中一份,自然是夏墨时的,至于这另一份嘛,显然就是他家主子夏许淮的。 “侯爷晨起练剑练了许久,有些乱了仪容,便去了内室洗漱,以免在殿下面前失仪,七殿下出来得早,也不知用过早膳没有,若是不嫌弃,您可尝尝候府的手艺,我家侯爷马上过来。” 然而,管家说的马上,却是在夏墨时将要用完早膳的时候,都还没见到夏许淮的一根头发丝。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夏许淮方才姗姗来迟,在见到夏墨时的时候,脸上还依稀可见有几分别扭的神态,看他见到自己就变得脸色不大好,夏墨时觉得也正常,约莫是昨天恶作剧过头,将人气得狠了,也就不计较此人伙同府上家仆,把自己晾在这老半天的事儿了。 夏墨时自以为十分大度,从衣袖里掏出来一个什么花纹也没有的木盒子,正是昨天他花了五文钱买来的,临时装笔的那方小盒子,将其连同盒中那管细毛的紫竹笔,往夏许淮面前一戳,示意他接着。 哪晓得夏许淮却跟见鬼了似的,不仅没接过去,还往后退了一小步,夏墨时只得上前,拉住他的一只手,左手掰开他的手指,让夏许淮手心朝上,右手将东西置于他手中。 眼看夏许淮又要将手往回缩,木盒差点儿就要摔落在地,夏墨时这才吱声:“事先说明,我这个盒子可是不经摔啊,盒子虽然不值几文钱,但你的笔要是摔坏了,可别找我赔哦,拿稳当了。” 夏许淮仍然一言不发,手指也并未用力,若不是有夏墨时攥着他的手和盒子,怕是早就跌个稀巴烂了,夏墨时不放心,想了想,还是拿开了,打算直接塞到他衣襟里,好歹不会掉下去。 手刚有一点动作,夏许淮倒是反应灵敏地伸手格挡,顺便抢走了那个丑不拉几的细长盒子,一脸戒备和愠怒道:“你干什么?” 感觉自己可能又被人误会了一次,夏墨时很是无辜,讪讪地回答:“我这不是怕你拿不稳,把它毁坏了嘛,到时候,岂不是可惜了么,这才想着给你放到个稳妥些的地方,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说完,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不识好歹。” 说着,夏墨时还捂了下胸口,做出一副心肌梗塞的样子,夏许淮扫了一眼,又想起昨晚那个难以言说的迷离梦境,耳朵尖浮起不太正常的红色,别开了目光,看左看右就是不看眼前之人。 自以为被人无视的夏墨时,以为是自己弄巧成拙,在不经意间,将此人又得罪得更狠了,一边吐槽夏许淮大男子却如此小心眼,一边又在反思自己到底是哪里又把他气着了,哪里清楚,明明是夏许淮自己的原因,该想的不该想的,全想多了。 打从他从那个荒唐无比又别开生面的春梦中醒来之后,夏许淮浑身都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刚才进来,猝不及防看见了夏许淮,更是觉得怪怪的,仿佛俩人昨夜真的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伤风败俗之事一般。 刚刚又被迫与夏墨时有了小小的肢体接触,又唤醒了他昨日的记忆,想起了梦中那真实密切的感觉,越发难为情,还席卷着愧疚感与罪恶感,齐齐涌上心头,夏许淮这才乱了气息,丢了往日里云淡风轻的从容气度。 对于他丰富又不可言传的内心活动,夏墨时全然不知,他只知道,现在不是适合二人和谈的好时机,若是他继续死皮赖脸地留在这,说不定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便告辞,离开了定国候府,留下夏许淮握着笔盒,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至于夏墨时临走之前所说的,过几日再来找他,夏许淮大概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而,他一心想的都是,为了避免那种见面之后不自在的感觉,今后见着夏墨时,都要绕着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于是,第二天,夏墨时派过去给夏许淮传话的人,才刚说出七皇子愿以万壑松风换定国候一个小小诺言,就被人毫不留情地请出去了。 第三日,那人甚至连定国候府的门都没能进去,直接吃了一碗闭门羹。 第四日,下朝之后,夏墨时亲自出马堵在他回家的半路,也被夏许淮冷声呛了一句:“殿下好身手,我甘拜下风,既然抢都抢了,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完璧归赵,被狗吃掉的良心,又回来了?” 第一次见到这么情绪化的夏许淮,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不敬又有点不雅的说辞,夏墨时感到非常新鲜,也才意识到,这人是当真极其生气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不具备和谈的条件了,也就没有再过多纠缠于他。 之后,听说夏许淮又另外寻访了两件东西,夏墨时也才知道,那是给姚明若的及笄之礼,其中更拿得出手的那件,是帮姚明何寻的,另外一件既不跌份又不逾矩的,是以他自己的名义送出去的。 想到夏许淮竟那般嫌弃自己,被他抢过的东西就不屑于要了,这得是一个多小心眼的人,这得是多讨厌他。 至此,夏墨时这才彻底打消了要与夏许淮和好的念头,而夏许淮也几乎再没有出现在夏墨时的眼前过,此后,俩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时间。 只有在偶尔闲暇之余,夏墨时才会怀念当初,那个曾经笑着摸着他的头,给他抓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野雉,让他带回去,说是方便他交差的那个少年,有时候,想起那段意气风发的岁月,也顺带着一并怀念一二。 第六十九章 不知不觉间,人间自然景致流转,已是又三年的时光匆匆而逝,如今的大祁,朝局已经十分明朗,诸位皇子的夺嫡之争也进入白热化阶段。 而夏墨时,却因为早已布好棋局,经过多年以来对人心的算计耍弄,令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位年纪最小的皇子,没有人在意七皇子如何,也没有人将他当做是威胁或是拦路石,因此给他留下个清净之地。 这一点,虽然是夏墨时多年筹谋想要的结果,但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些人居然能够好糊弄,不过是安插几个谋士,便能让这帮自命不凡的龙子凤孙们言听计从,让时态按照他乐于见到的那样发展,一步一步走入无底深渊中。 夏墨时冷眼旁观他的亲兄弟们斗得死去活来的,冷血地想,难怪他们一个个的都不得善终,这段位,的确不是夏许淮的对手,活该没有好下场。 于是,在他的袖手旁观和背地里推波助澜之下,旧世家的根基也已经动摇得差不多了,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惊慌失措,有人背水一战,有人负隅顽抗,还有人乐见其成,满怀期待地盼望着迎来一个清明盛世,也有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如墙头草一般在疾风中求存。 对于这一切,夏墨时在注意着的同时,却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在他的父皇重病在卧的时候,还颇有闲情逸致地自己动手捣鼓了一碗长寿面,一次就成功地做到了,一碗面仅仅由一根不间断的面条组成。 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这个长寿的寓意挺好,尤其是与皇帝当今的境况一对比,更显得讽刺。于是,夏墨时将这碗面嗦得很是带劲,比吃上什么山珍海味都更开心,一碗平淡无奇味道一般的面条,半点都没有浪费,尽数下了肚。 夏墨时也就这么,又长大了一岁,虽然因为受时局所限,他的十六岁生辰过得比往年冷清很多,但他的心情,几乎没怎么受到影响,日常生活该如何,就仍旧是如何过。 祁安二十九年的尾巴,注定是不平静不平凡的一个冬天,宫墙外的人民仍是安居乐业,宫城内却是血流成河,宫人们换了一波又一波,血液漫了一遍又一遍,宫阶上的红色淌得遍地都是,鲜血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而后又被洁白无瑕的雪淹没覆盖,消弭于无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无论前一天发生了什么,第二天的太阳都照常升起,日升月潜昼夜交替,万物似乎都一成不变,只是太平鸟不再盘桓于皇宫上空,御花园的那片梅林也变得格外低调沉寂,提醒着众人,这个冬天,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在这段时间里,多少王公贵族也都将脑子里的弦崩得紧紧的,唯恐行差踏错一步,而沦为他人的阶下囚,永远不得翻身。 而他的父皇,祁安皇帝,直到除夕宫宴,都没能在众人之前露面,没能出得来见一见,他制衡了半辈子的各派各系大大小小的官员,没能再耍一耍他引以为傲、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君威皇权。 满朝文武全都心知肚明,祁安皇帝的命数,恐怕也即将走到了尽头。 再之后不久,还没出正月里,在祁安皇帝继位的第三十个年头,他终于死在了他的嫡皇子之手,至于皇后,早在宫变之前,便被病痛折磨得不人不鬼,皇帝死后,她干脆也求了个利索的死法,权当自愿为皇帝殉葬了。 祁安三十年春,在百姓们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的时候,宫中传出了帝后双双薨逝的噩耗。 虽然无关百姓痛痒,是件不悲不喜的事情,但到底是国丧,那些张灯结彩的装扮一概需得取下,丝竹管弦之乐也被命令禁止,更不能够大摆酒席呼朋引伴地去参加任何宴饮聚会。 一夕之间,热闹了一个月的上京就迅速冷清下来,变得肃杀又死气沉沉,几乎不见一丝人气儿。 原本,有些人还觉得,皇帝生前并未立下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帝此番撒手人寰,搞不好会留下个一盘散沙的混乱局面,可放眼望去,如今幸存的皇子,居然只剩下流风殿里默默无名的七皇子,和很早就被大行皇帝放逐到自己偏远封地的五皇子,以及那位身份尊贵的嫡皇子。 这么一来,四皇子继位大统,也算得上是理所应当之事,令人感叹,此乃天意也,并恭请四皇子早日登基,开辟一个全新的纪元,四皇子也在假意推诿了两回之后,终于选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举行祭天大典,行登基之礼,连新的国号都已经想好了,就等着二月初二的到来。 然而,众人口口声声感慨的天意却还未成定局,就在四皇子一派欢欣鼓舞的时间里,在他们兴奋地继续党同伐异的同时,夏家军不知何时,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化整为零,七七八八都汇聚到了大祁的国都之内。 连同着夏许淮别的势力,异军突起,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把将要成为新皇的四皇子下放至死牢里,打的旗号,自然是清君侧,并拿出了四皇子杀父弑君的证据,铁证如山,无论他人如何唏嘘也好、辩解也罢,抑或是落井下石,都改变不了四皇子成为定国候剑下亡魂的事实。 这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还有狠厉的手法,让人终于将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侯爷,同沙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夏家军领袖画上了等号,他们恍然惊觉,原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样一个狠角儿。 在料理了一干人之后,夏许淮提着削铁如泥的宝剑,往皇宫的东南角而去,剑尖的血色在雪地里落下几朵红梅,娇艳欲滴。 夏许淮推开流风殿的大门,见夏墨时正扛了把锄头,从梅花树的根部挖出一个褐色瓷坛,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见到来人一副杀神的模样,也面不改色,反而笑得越发明显,展袖将人请进了前厅。 “侯爷远道而来,不如进去略饮杯薄酒,压一压身上的血腥气吧。你瞧,这儿的白梅花开得多好啊,这酒,也一定浓香醇厚,韵味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夏许淮却不作理会,直接挥退无关的下人,开门见山地直明来意:“四皇子弑君谋逆,陛下驾崩,五皇子也已沉珂加身,恭请殿下登基,成为我大祁新皇。” 夏墨时看着眼前这人,态度比之前世,不知要客气多少倍,但说出来的话,哪怕只是寥寥数言,也依旧是气势雄浑。 夏许淮萧疏轩举,俊雅沉毅,行礼中看似恭敬,却又透着些许漫不经心之态。也是,夏墨时心说,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必须的流程,自己也不过就是他随时可以替换的傀儡而已,毕竟还有一个身体抱漾的五皇子,或许比自己更为适合。 只是,看夏许淮的样子,似乎还夹杂着两分的克制与隐忍,夏墨时不是很明白,时至今日,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甚至可以说是已然登上了权利的最顶峰,那么,如今还有什么事,是他夏许淮也需要有所顾忌与隐忍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夏墨时对夏许淮的感觉其实非常复杂。 前世五年的压制,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厌恶和束缚,还有无法抑制的钦佩与敬畏,在那段时间里,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发自内心地觉得,即使当初没有夏许淮的掌权,他夏墨时也做不到更好,那五年,于他而言是不自由,可于天下而言,夏许淮的确做到了还世道清明,保百姓和乐。 世说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如是。 纵然是在后来被困的三年,对夏许淮,在最初的愤恨与羞耻感过后,夏墨时也更多的是惋惜。 惋惜于夏许淮竟为了那人,放弃了整个大好格局,放弃了重整武林、巩固自己的权利,放弃将皇权收归己有,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放弃了开疆拓土一统四境的好时机,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甘愿成为那人的枕边人。 他们将这个东西称之为爱情,爱情的魔力,夏墨时至今仍是不解,尤其是两个男子之间的不同寻常的感情,他更是无从而解。 但事到如今,他对此事的态度似乎也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回首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桩桩件件,明里暗里的点点滴滴,眼前的这个夏许淮,在经年陌路之后的蓦然重逢,令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想法。 夏墨时回忆了这么多,在记忆的长河中回溯了这么久,但在实际中,在夏许淮面前,也不过就是短短一瞬罢了。 在夏许淮看来,夏墨时不过是发了一下呆,就回过神来,对他方才的提议置若罔闻,只回了一个字:“坐。” 夏许淮眉峰轻皱,依言坐下了,但眼前这杯酒,他没有要入口的意思。 夏墨时笑了笑,对着方才进门,此刻正侍立在夏许淮身边的人问道:“哪些是我们的人?” 第七十章 被夏墨时提问的,正是夏许淮的左膀右臂,如今的户部尚书姚明何。 夏许淮惊讶地扭头,见姚明何长身玉立,恭敬作揖:“回殿下,四品以上,有右仆射、太常卿、工部尚书、京兆府尹和镇西将军等,禁军已握七成,另外,定国候的人手,我们可调配两成,并有把握牵制三成。” 这样算下来,孰强孰弱,谁胜谁败,结果一目了然。 在开门见到夏墨时脸上的那个笑时,夏许淮便隐隐感到不安,在他问话的时候,夏许淮也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个心腹,可在姚明何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就像是在跟人说他今天用了几碗饭,用了什么菜一样,向他坦言他们撬了自己多少墙角的事情,听完之后,夏许淮反而又平静了下来。 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姚明何,你从一开始,就是七殿下的人?”发现自己被人合伙欺骗的这一刻,夏许淮不大能够说得出,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明何有愧于侯爷的知遇之恩,可殿下于臣,乃至于臣一家,有救命之恩,明何不敢或忘。” 夏许淮哑然失声,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知遇之恩,败给救命之恩,也不算太冤。 夏许淮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夏墨时嘴角带着的笑意令他感到很是陌生,与曾经那个年少无知的形象相去甚远,一时有些怔忪而又感慨。 原以为这些年是明珠蒙尘,却没想过是在扮猪吃老虎,可笑他的那些兄长们还只当他真的是个草包,殊不知这人却将他们一干人等都当猴来耍了这么好些年,虽然不想承认,但夏许淮自己,大抵也是给夏墨时免费演了一出猴戏的一员吧。 倨傲的神色中还夹带着一点挑衅,现在的夏墨时同三年前的他倒是有点像了,依旧是那个不管开口还是不开口,都有办法能将人给气个半死的天之骄子。 明明,他一贯都是好脾性,在人前从不显露自己太过明显的情绪,更不将自身喜恶说与人知,可不知为何,那时候每每遇见夏墨时,夏墨时总是有能力让他产生情绪波动,其中还不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彼时,夏墨时曾对夏许淮说:“此乃是因你定力不够,修养不足。”夏许淮不以为然。 如今,夏许淮觉得,这话大抵是有几分道理的,自以为满心为他筹谋,自以为胸怀天下,却到底还是对一些本不该在意的事情上心了,这的确是他夏许淮境界未达的缘故。 夏许淮木然了半晌,心绪百转千回,最终化作一句:“技不如人,成王败寇,夏许淮心服口服。只是,殿下既然有此实力,为何偏要一手促成如今这般局面?”当真是因为觉得,把他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很有意思么? 夏墨时低低一笑,并不作答,反而回问道:“你身为堂堂定国候,当真甘心就如此失败,甚至沦为本殿的阶下囚吗?” 夏许淮不解其意,便喃喃地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夏墨时目光灼灼:“你依然会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今天流风殿里的一切,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整个皇城,一直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如果是先前,夏许淮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可现在,怎么会呢? “殿下的话,让臣越发难以理解了。” “不,你很清楚本殿的意思,我知道,你夏许淮一向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 夏墨时拿过夏许淮手中的剑,在料峭寒风的侵袭之下,剑锋的血迹早已凝成了暗红色的冰渣,他将桌上温热的酒淋上去,以酒的热度化去冰冷,随着清酒一同滑落在地上的,还有淡淡血色,凛冽酒香中暗藏着清冷梅花香,还有新鲜的血腥气,单从视觉上来看,仿佛是谁家卖酒翁打翻了一杯葡萄美酒似的。 他又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这把剑恢复成光亮如新的模样,才递回到夏许淮面前,定定地盯着夏许淮,说:“是做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还是成为一个抄家灭族的囚犯,成为家族的千古罪人,端看你的选择。” 夏许淮疑惑于夏墨时的心思,为何,要放弃握在手中的胜利,放虎归山?难道他知道……不,他不可能会知晓一丝半点。 夏许淮没有多余的心思再与眼前人打哑谜了,遂单刀直入地发问,可得到的答案,却如一声惊雷劈在他头上,让夏许淮脸上首次显露惊色。 因为,他看着夏墨时仍自转着手中的小白瓷酒杯,听到耳边传来夏墨时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相当的惊世骇俗。 夏墨时说:“许淮清俊出尘,风姿卓绝,吾心甚慕之,不知可有机会与君秉烛夜谈,乃至抵足而眠,耳鬓厮磨?” 其实他也不过就是突发奇想,想到那三年,眼前这人与那个占据他身体的孤魂野鬼日夜沉沦于龙阳之好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没了当初的屈辱感与滔天怒火,反而还挺好奇,骤然便想亲眼见一见,夏许淮以尚且青涩的模样,做那样的事情,该会是怎么个样子。 这于他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可落在夏许淮耳中,却变了味道。 毕竟这个人,曾因多年前的一场无人知的旧梦,就避了夏墨时长达三年之久,且自认为自己心怀不轨居心叵测,竟敢在梦中做出那等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龌龊事来,如今乍然听闻夏墨时此语,自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的荒唐场景竟又浮现在他眼前。与此同时,夏许淮更是有种恍若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全身衣服的感觉,令人浑身不自在。 夏许淮直直地凝视着方才口吐骇人之言的人,恨不得将他戳出成百上千个破洞出来,这才叫夏墨时放下了手中的物什,迎上了夏许淮审视的目光。 二人的目光对撞,在空气中胶着着,碰撞着,谁也不让谁,也皆未有在意站在一旁的姚明何,心中已经翻起了怎样的巨浪,三观正遭受着怎样的冲击与洗礼。 姚明何觉得,自己心中有座房子已经轰然倒塌。自己与七殿下从小相识,竟是从来不知,这位小殿下还有如此不为人知又见不得光的偏好?难怪他能与柳家千金相处得那样泰然自若,感情是,这位殿下压根就不喜欢姑娘? 不得不说,姚明何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功底也是相当强大了,不过是在顷刻之间,居然已经认定了七殿下是个断袖,且还颇有闲心地想到了他的交友圈子,想到某个人之后,还有了一种神奇的安心且放心的感觉,放心到他自己都有点唾弃自己的小心思。 流风殿中,姚明何感觉自己看见了,空气中似乎隐隐有火花闪现,可周遭的空气温度,却下降了许多,变得比先前更为寒凉。 见夏许淮一言不发,夏墨时又笑着往这匹长相俊俏的骆驼的背上,再压下了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他戏谑道:“怎么,本殿即将成为我大祁新皇,连个美人都受用不得吗?” 几近调戏的话从夏墨时嘴里脱口而出,在此情此景之下,更像是一种条件与某个权色交易。 “你——”夏许淮抬手,将刚被夏墨时洗涤得干净的剑指向了夏墨时的门面。 夏墨时淡定地将其挪开,再淡定地说:“我什么我。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爱卿之貌,令人魂牵梦绕,我真想……” 听他的话,似乎大有要朝着越来越下流的方向游走,夏许淮打断道:“望殿下好自珍重,勿要再以污言秽语自毁长城。” 可夏墨时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夏许淮脸上显而易见的怒色,上下打量间,仿佛真的如他所言,只是在欣赏夏许淮出色的美貌。 夏许淮几次深呼吸,想要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怒意,却又因为想起了什么,猛然拂袖而去。 夏墨时还是笑得没心没肺,声音洪亮地冲着夏许淮的背影重申了一遍:“我给你三天时间,望卿好自思量。” 话音未落,只见夏许淮的步伐又加快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过是转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上缓缓流淌的细流,当中有血色流转,昭示着夏许淮曾经的到来。 原本姚明何留下,也是有担心夏墨时有需要吩咐他做什么事情的考量在,但这并不耽误他在旁边,在尽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同时,静默无声地观了一场好戏。 好戏虽未落幕,但暂时算是散场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看客,姚明何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问道:“殿下方才,何出此言?明何不解。” 夏墨时望着院中的雪景,嗅着房中若隐若现的、由多种味道交织而成的气味,嘴角勾起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弧度:“你就当我是一时得了失心疯吧。反正,他总有一日,会被自己拖入欲望的深渊,无暇他顾。” 姚明何似懂非懂,夏墨时却并不打算再做过多不必要的解释,轻扯出一个犹如新月的笑容,却并不带多少真心的笑意,只玩味地又往外打量了一眼。 而后,夏墨时回到桌前,另翻过一个新的杯子,给自己和姚明何都倒满了酒,示意他坐下,对他说道:“来,如此良辰美景,佳酿在手,大局在握,岂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不如就此坐下,你我二人小酌一壶,偷闲半日罢。” 第七十一章 夏许淮心下大乱,仓皇失措又惊怒交加地出了流风殿,手中冷剑仿佛还带着夏墨时的体温,上面若隐若现的酒香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尖钻,闻得他有些头脑发晕发胀。 就连大脑也像是要故意同他作对似的,那早已被自己忽略了千百遍的糜乱梦境,反复地在脑海中重演,甚至其中还有许多细节,不断地变得越发清晰,清晰到他能够将梦中二人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可以准确解读出那些神情分别都代表着什么含义。 冷冽的北风仍自呼啸着,可夏墨时方才所说的话却犹如幽灵一般,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久久未曾消散北风中,反而让他整个人的温度都变得滚烫,与这雪天雪地雪景格外不相符。 然而,夏墨时对夏许淮不管是戏弄还是真心欣赏,他对他的评价都没有错,至少,夏许淮真的是一个十分聪明且手段极高之人,饶是他现在已经羞愤至此,情绪暴动至厮,该做的事一件也没落下,该处理的人也绝对一个都没有留下,将皇宫大内整肃个干净且有调理。 可以说,夏许淮是不动则矣,一动则动个彻底且效率极其高,不过短短一日,便使得大祁的主人变成了“草包七皇子”夏墨时,宫中不该留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留下来的,要么本就是他的人,对他的忠心无需忧心,要么也是如同候公公那般脑瓜子灵活,相当识时务的聪明人,于是自然而然的,宫墙之下又恢复了几个月前的井然有序,宫中尚存的人当中,死生不论,皆无法对他产生任何阻碍。 若没有夏墨时这件事,他或许还能自我感觉良好地心想,这要是被他老爹知道了,怎么着也得夸一句神兵贵速吧,可是现在的他完全没有此等闲心去自我肯定一番。 大局几乎落定,从前忧虑的变数都解决得差不多,最后事态的走向也正如同他所规划设定的那样,走到了这一步。 按理来说,夏许淮是应该高兴的,毕竟能下得出这么大一盘棋,且还让他给下成功了,这怎么想,都应该是一件挺值得欣喜的事情,即便是兴奋到失眠都不为过。 当夜,夏许淮的确是没了倦意,但却不是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而是因为今天夏墨时对他说的那一袭露骨又不怀好意的话。 时不时地,夏许淮眼前又浮现出少年戏谑的笑容,以及偶尔古怪的面色,霎时间,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一并涌入,填充了他的胸腔,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当晚,他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彻夜难寐,思来想去都是那个少年清亮的嗓音:“许淮清俊出尘,风姿卓绝,吾心甚慕之,不知可否有机会与君秉烛夜谈,乃至抵足而眠,耳鬓厮磨。” 他的心里生出了许多种猜测,有成形的或不成形的,可素来睿智聪明的他,竟一时难以分辨,在它们当中,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的心也随着纷飞的思绪,一会儿如坠冰窖,一会儿如同被丢在热油锅里滚过一般,一会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喘不上气,再一会儿又被刀林剑雨给扎得鲜血淋漓。 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将他折腾得够呛,身上的湿气也不知是因为出了一身冷汗还是热汗,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于夏许淮而言实在是少有,因而显得格外陌生,也因此,他并不擅长如何化解它,更对这种感觉喜欢不起来。 于是,就在他翻来覆去第五十六回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锦被下了塌,取下挂得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褶皱的衣裳,慢条斯理地将身上松松垮垮系着的寝衣换下,穿上了白日里要穿的玉色常服。 而后,夏许淮就这么倚靠在背后的木屏风上,眼皮向下垂,目光虚散着,不知不觉天欲晓,久违的暖阳自东方升空,当窗挥洒着它那和煦朝辉,为人带来一丝暖意。 雪后初霁的好天气,似乎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糟糕了,皱了这么些时日的眉头也逐渐松软,脸上也挂上一副空无一切的表情,负手而立,恢复成平日里最常现于人前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就跟夏墨时所说的那样,清俊出尘,风采决然。 又过了小半天,夏许淮再度进宫,不为别的,直奔流风殿。 他过去的时候,夏墨时正独自靠在椅子上,慢慢品茶,每细呷一口,都要停下来回味着唇齿间的留香,远远地看见夏许淮的身影,还有些许讶异。 昨日夏墨时那样说,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想法,也能够让游戏更有趣味,他想,也许自己只是不愿意这样将江山拱手,不愿意看到他夏家的江山断送在将来那个占用他身体和身份的人,不愿意将普天之下的百姓与一个具有那样无厘头想法的人联系在一块儿。 夏墨时由衷地认为,与其那样,他倒更宁愿将它亲自送到夏许淮的手上,在国家的励精图治一事之上,怎么说,他都不得不相信夏许淮的才能与魄力,是他所望尘莫及的,他不得不承认,纵然如今的自己与前世想必,已然强上太多太多,可比之夏许淮,却终归是要差上一截的。 所以,他才开出那种不影响大局,但对此时的夏许淮来说 ,或许足够恶劣的条件吧,只是不知,对方会作何回答,是选择抵死不从鱼死网破,还是一时妥协隐忍呢,抑或是他思前想后了一天一夜,终于决定,干脆给夏墨时一个了断,再另扶新主? 夏墨时不太在意,但又有些好奇。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约莫巳时三刻的样子,和煦的冬日暖阳挥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更明亮的光芒,夏许淮自雪絮飞花中而来,更显得剑眉星目,神采奕奕。 “许淮考虑的速度,真是有些出乎本殿的意料了,三日之期,尚未过半,许淮心中,便已经有答案了么?” 夏许淮淡然:“无伤大雅的损失,换得再一次的机会,一边是四局,一边是生门,其中选择,并不困难。明明殿下昨日不是说,我是个聪明人么,聪明人,自然该是选后者。” 夏墨时侧目打量了夏许淮一眼,原来那样的交易也不过换来一句无伤大雅,那昨天他那副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可怖状态,到底是要闹哪样? 不管夏许淮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夏墨时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必然是驷马难追的,他既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在明面上,假装成为被夏许淮控制的傀儡皇帝,那么,他就不会临阵退缩。 夏许淮反问道:“陛下所言,可当真?” 其实,他并不相信夏墨时会主动将手中的势力放弃,任由他全权掌控,但答应,就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他虽然不知道夏墨时到底打的是哪国的算盘,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儿,可他万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夏许淮心下思量,反正他会重新整顿自己的属下,对外其他那些人,不管是拉拢也好,打压还是分化拆离也罢,亦或者是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但总之,不论如何,只要他明面上依旧是掌控者,想要摆脱夏墨时变幻莫测的心思,远离夏墨时的控制,那么,于他夏许淮而言,重掌局势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夏墨时不置可否,眼皮微掀,嘴角噙着笑意问道:“那么夏卿,可是准备好了?” 夏许淮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但好歹也没再像先前那般,三贞九烈地拂袖转身离开,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答案。 夏墨时神色轻佻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青年,眼神自额际美人尖为始,缓缓下滑,扫过俊俏眉眼、高挺的鼻梁鼻尖、落在没有弧度的薄唇上,之后再继续描摹他清冷的身型轮廓,投射过去的目光很是认真,如同是在研究一件完美的木雕作品。 但这样意味十足又稍稍带了点侵略性质的目光,在旁人看来,泰半会是色眯眯又具备羞辱性的,夏许淮虽不如此认为,但亦有些扛不住这道热切的视线,遂只得开口表一番忠心,将他从各色属下那里听来的话摘一句出来,说与夏墨时听。 这句话是:“但凭殿下吩咐。”他心道,虽不能做到卑躬屈膝,也一向做不来那等奴颜婢色之人,但他堂堂定国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墨时也总该消停点了吧。 如他所愿,夏墨时收回了那令夏许淮颇为不自在的打量,自椅子上起身,三两步从一处暗格中拿出一个黑色的长颈细口瓶,轻轻置于桌上:“那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夏许淮紧抿的嘴唇动了动,然后走过去,打开瓶子,面不改色地服下了内中药丸。 夏墨时惊讶于夏许淮的胆大妄为,竟敢在不知此为何物的情况下吞下去,果真是自信且自负得令人讨厌。 夏墨时似笑非笑:“定国候果然是好胆色,只是我小人之心,还得亲自查探一番。” 随着他的走动,俩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在夏许淮后退之前,一个冰凉又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嘴唇上。 第七十二章 夏许淮的嘴唇就跟他本身给人的感觉一样,凉薄而硬邦邦的,他几乎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尽可能地减少与夏墨时相接触的面积。 但夏墨时却并不罢休,非要用力将他紧闭的唇缝一点点舔开,让他想假装忽略夏墨时的非礼行为都不能够。 这是夏墨时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密接触,更是他第一次亲吻一个男人,他察觉得出来,自己的这个行为令俩人都有点别扭。 所以一开始他也只是贴了上去,并没有过多其他的动作。 然而夏许淮眼中,抗拒的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明显到几乎实质化的惊吓与嫌弃也狠狠刺激到了夏墨时,于是,一开始的那点不自在就见鬼似的消失殆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说出那句玩笑话,说要亲自探查夏许淮是否真的吞下了那枚药丸,其中至少掺杂了一半要恶心夏许淮的心思,那么此刻,在他见到夏许淮表露出这个生动的表情之后,便已然换了初衷。 他发狠般地在夏许淮的唇上来回又吸来咬去的,总之,就是他认为怎么恶心怎么来。 结果,夏许淮反倒成了个木头人,除了最初被人偷袭的时候,瞳孔微缩,肢体僵硬肌肉紧绷,夏许淮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看上去仿佛波澜不惊,达到了一种老僧入定般的高雅境界。 半盏茶之后,夏许淮脸上的冷淡与漠然之色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夏墨时却已经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嘴巴有些发麻发酸,但又不甘心自己牺牲男色居然没有得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遂改为毫无章法的啃咬,在夏许淮的下唇来回作乱。 最后实在没法,夏墨时只好投降,将头挪开了一点距离,呼吸着周遭的新鲜空气,见他终于放过了自己,夏许淮也终于有了动静,松开了自己的牙关,舌头下意识地就舔了舔自己同样略有些发麻的双唇。 当是时,夏墨时正好腿脚也不大利索,踮着的脚往前踉跄小半步,复又跌回了夏许淮身前,嘴唇正好被夏许淮伸出一小截的小舌扫了一遍过。 这种触感又不同于刚才俩人流于表面的接触,进一步刺激了夏许淮的神经,他猝不及防地就这么被自己坑了一把,口水将自己呛住了,咕咚,方才含在喉间的不明药丸,就这么不经意地顺着食道滑了下去,夏许淮喉结一滚,脸色黑如墨水。 好了,这下不用查看不用试探了,被这位小心眼又心思莫测的七殿下识破了小伎俩不说,现在还真他娘地咽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为何物,但直觉告诉他,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当下,夏许淮的眼神恨不能化作几把飞刀,一刀一刀都往夏墨时身上扎,最好给他扎成个人形刺猬。 他面色难看得吓人,夏墨时却笑得欢快,揶揄道:“定国候果真是有勇有谋,留有后手,不过现在嘛,夏卿好自为之。” 他笑得张扬肆意,明媚晃眼,倘若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作出此态,大约可以用得上魅惑二字来形容,却又有种清纯美感。 但鉴于夏墨时的所作所为,夏许淮只觉得牙根痒痒,十分用力地舔着后槽牙,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彻底打碎他脸上讨厌的笑容。 当然,这种想法也就只能在脑子里过过瘾,以夏许淮的修养,是断然不会当真做出如此有失风范之事的。 如果说,刚刚的夏许淮还有些许局促不安和难以面对,那么此时此刻,在被夏墨时讥讽过后,当前的感觉便只余下怒火升腾这一种了。 夏墨时原以为夏许淮会再次拂袖而去,却没料到他怒极反笑,索性一条歪路走到黑,主动凑过去,又拉近了二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笑得坚定:“过奖了,殿下不是向来知道,许淮是个聪明人么。” 夏许淮以拇指抚着他下唇的位置,不甚用力地按了按,说:“既然殿下对我这般了如指掌,那么想必也应当清楚,我是个不喜欢吃亏之人吧,您给我吃了那么一颗玩意儿,不如就再以身偿债,如何?” 骤然见到夏许淮仿佛鬼上身似的,想象中的抗拒和厌恶竟半分也没瞧见,反而倒打一耙来调戏自己,还做出如此暧昧的动作,夏墨时顿时感觉骑虎难下,只得挤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笑,硬着头皮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外强中干地应承道:“好啊,不过夏卿说错了,本殿并不欠你任何债,现在主动权也在我手上,即便是要卖身抵债,也该轮到你身上才是。” 在不要脸这个方面,他夏墨时总还不至于输给夏许淮。 不过呢,他一紧张,就会无意识地反复舔着自己的嘴唇,然而刚才实在是亲得有点狠了,夏墨时的舌头才刚有动作,嘴上就传来一阵痛感,他想,这可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避开夏许淮的视线,夏墨时扭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说辞:“作为即将继位的新君,不能有白日宣淫的名声,既然如此,夏卿还是先去休息吧,我也,啊,顾延方才派人来传话说,给我留了好东西让我前去品鉴,我先走一步,你自便。” 说完,便身手敏捷地出去了,也是三两步就不见了人影。 等到房间里只留下夏许淮一个人,他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换了一口气,抚平了嘴角的那个苦笑,长腿迈过门槛,轻车熟路地来到皇帝专属的宣明殿。 经此变故的候公公似乎一下子就苍老了五六岁,脸上的长短沟壑越发纵横奔放,与他那苍白的脸色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大病初愈一样。 夏许淮过去的时候,他正捧着玉玺、圣旨等传位圣物,在大雪天里跪得刚直端正,一丝不苟,但说话的声音依旧是具有特色的细嫩嗓音。 而假借被顾延相邀之名逃离寝房的夏墨时,却是直接出了皇宫,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大街上的人稀稀拉拉寥落无几,全然不似往常的那般热闹,令人顿觉索然无味,提不起任何兴趣。 可他又不想现在回去,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随便铸造的那个尴尬局面,两害相权取其轻,夏墨时只好继续在街上不走心地晃荡着。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水中月的掌柜,给请上了二楼右手边第三间的雅间内,招待他的还是之前来这的时候,遇上的那个机灵小二,并且,记忆力非凡的店小二还自作聪明地询问道:“公子可还是先来一碟水晶桂花糕,再上一壶青竹清液酒或是小店的招牌云雾茶?” 夏墨时点了点头,说道:“两壶。”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菜单,但却物是人非,他俯瞰楼下街景,没什么好瞧的,天子脚下,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内,大祁掌权者便两度更替,纵然与平民百姓不甚相关,他们也不敢太过释放自己生活中的喜乐,起码明面上是不显得。 他心说,还不如远处的山光水色来得迷人呢。 虽说水中月的建造更加气派些,楼层高度比之别家也更高了些,但终归他在二楼,高度也十分有限,即便他有那登高望远的心,也着实是办不到。 所以,纵使他极目远眺,目之所及能够看得见的最远的山,也不过就是城郊号称上京第一山的西山,冒出来的一个顶,所能窥见的最远的水,也不过就是隔了一条街的一口井,连护城河的波光都见不到半个影儿。 夏墨时郁闷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渐渐地,他嫌这样小口小口不过瘾,不足以纾解内心的纷乱思绪,就干脆将小杯子弃之不用,拎起酒壶的壶耳朵,不顾皇家礼仪地对着壶嘴,一口接一口地饮下。 没多久,桌上的两个酒壶全都空了,里头的清酒一滴不剩,桌子上的碗筷却纹丝未动,平日里喜爱食用的糕点也没少一角半口的,小二上来送牛肉干的时候,桌前的人却已显现醉态,两颊绯红,眼神迷蒙。 等小二还欲上来询问是否还需添点什么的时候,雅间内已空无一人。 他注意到临街的那个窗户,窗台上有一个沾了灰的鞋印,小二大惊失色地过去察看,见地面上不像是刚发生了惨案的血腥现场,回头又是一大锭白花花的银子映入眼帘,立时松了一口气,难为那位公子,都醉成那副德行了,还晓得要把酒钱留下,也没在他们眼皮底下摔出个好歹。 但其实,被小二认为醉得迷迷糊糊的夏墨时,跳窗也不过是因为闻见后街糖炒栗子的香味,一时嘴馋而已,反正此处没人看见,他又有功夫好底子傍身,不过是区区二楼的高度,还摔不死他,就纵身一跃而下了。 直至落幕时分,夏墨时才满身酒气地回到皇宫,打算问清夏许淮所在的位置之后,直接杀过去。 走到半路,恰好同正要出宫回府的夏许淮撞了个正着,夏墨时将人一路拽回了流风殿,蛮横无理地说理了句:“随我来。” 然后就带着夏许淮,往自己的寝卧而去。 第七十三章 翌日酒醒,寝殿内早已不见夏许淮的身影,室内也不见任何杂乱,被人收拾得比平日里还要干净好几倍,整齐到夏墨时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捏着自己的后颈,面如菜色,心道,夏许淮这王八羔子下手挺狠啊,脖子都快被他给砍断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昨天那丢脸到家的样儿,就像是被酒鬼和色鬼附身似的,还是个生冷不忌的色中饿鬼,夏墨时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顿时也庆幸,还好夏许淮将他打晕了,否则,这台要如何才能下得来啊! 但因着脖子实在是不舒服,一向不喜下人伺候的夏墨时也不得不唤了一个人进来,替他揉揉肩颈和脖子,对这人自以为不明显,实则明显得不得了的探究目光视若无睹。 每隔一小会儿,夏墨时就被按得五官扭曲,这时候,他往往会在心里再狠狠唾弃一遍夏许淮下的黑手,不过倒也难为夏墨时的克制,纵然做出那等高难度的表情,依然能维持养眼的样子,不至于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吓着别人。 最后,打破这场面的还是顾延的到来。 他明目张胆地调侃夏墨时的窘态,才让夏墨时注意到脖子上类似于蚊虫叮咬,但又比之更严重的红痕,也总算是明白了刚才替他揉捏肩颈的下人,憋得通红的脸色是为何意了。 夏墨时之前也不是没有喝过酒,但几乎没怎么喝醉过,所以从来不知,自己的酒品居然比人品还差,不仅跟个调戏闺阁少女的恶霸似的,还留下了如此显眼的把柄。 但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明明记得,是他非礼了夏许淮,怎么如今,倒搞得好像是他被人啃了一般? 这时候的夏墨时,完全不知道夏许淮是以一种怎样错综复杂的心情摆脱掉他这个大。麻烦,之后是怎样心乱如麻地回到定国候府,又在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只如约静候夏许淮的大动作。 之后的一切,仿佛都那么顺理成章,在夏许淮的授意下,钦天鉴选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夏墨时成为了大祁新一任的帝王,国号盛乐,大概是取自盛世安乐的意思。 盛乐皇帝登基之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册封本就有定国候爵位在身的夏许淮为一等摄政王,赐予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高位,与无上的权利。 君王身侧元老级别的候公公话音刚落,大殿内有人不解,有人反对,有人心急如焚,有人坦然接受,也有人无动于衷,不一的意见交汇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闹得沸反盈天的。 但新上任的皇帝依旧决定一意孤行,夏许淮也不动声色,顺势力排众议地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最后这场闹剧,演化成政权新旧交替过程中,无可避免的大换血,总归还是以这两位上位者意愿的胜利而告终。 四年后,夏许淮已经成为了名动天下的贤臣良将,而夏墨时也按照他设想的那般,成为别人不愿主动提及的傀儡皇帝,兜兜转转,虽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与前世大相径庭,但走到现在,这朝堂内外的局势却又同当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世人只知摄政王,不知大祁君王。 这日,十一月二十六,往年的这时候应该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可今时今日,却仍是一派晴光大好的样子,明朗到反常的地步。 窗外摇曳的树枝,在秋风的问候下全秃了个干净,只剩下些枯枝,让树影也显得瘦长而单调,没了夏日的斑驳美感。 夏许淮往窗外瞟了一眼,想到眼前案桌上的这封密折,若不是有它,谁能知晓,原来江南已经深陷洪涝灾害足足两月有余。 他想起,在盛乐元年,夏墨时曾和他说过要兴修水利的打算,夏许淮听得很是心动,可文武大臣们却大多数都极力反对,原因是大祁刚经历两场变故,国库空虚,难以为继,更遑论大兴工程,于是这项计划便只得无奈搁浅。 经过三年的休养生息,国库终于开始充盈,夏许淮也积累了更深厚的威名,扩渠开河引流这件事,也终于在去岁冬末提上了日程,如今,正到了收尾的程度。 夏许淮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当时没有做成这件事,那么此时此刻,他们是不是一点应对的办法都没有,而原本富庶的江南福地,将变成何等满目仓夷的模样,百姓又该是怎样的民不聊生。 嘴角噙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夏许淮放下手中的折子,将门轻轻带上,往宣明殿而去。 “参见摄政王。” 夏许淮一步一个脚印,踏在青石板上,走着那条早已铭记于心的路径,毕竟这条小径上的一年四季,他已经领略了四个轮回。 自夏墨时登基以来,他也时常出入宫禁门庭,每每走过,四时景致虽不同,但夏许淮却似乎通通对其无视之。 春花斗艳的百样芬芳,他嗅过;草间夏虫窸窣的鸣叫,他听过;秋叶的凋零秋风的萧索,他见证过;在簌簌飞雪中,他也年复一年地留下过自己的痕迹。 不经意间,这四年的时光变迁,仿佛只在弹指一挥间,便悄然隐没,却生出千般变数,万般人心。 譬如,夏许淮的眼中心底,有了越来越多的风景。 也譬如,老的旧的宫人们都渐渐对皇帝与摄政王之间奇怪又和谐的相处模式习以为常,养成了处变不惊的可贵品性。 一路上所见的宫人,见到夏许淮都肃然起敬,放下了手里头的活,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一声摄政王安好。 夏许淮也不过一个淡淡的“嗯”字,从不停留前行的步伐,就这么沉默着,甩开背后或仰慕或惊惧的目光,一路朝宣明殿靠近。 走过去的一路上,他蓦然回首,才发觉居然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四年了。 这四年当中,白日里,夏墨时犹如一座俊美的装饰品,以他独有的散漫的坐姿坐在龙椅上,安安静静地听朝臣们议事,偶尔发言,也是同夏许淮说:“摄政王怎么看”“摄政王所言甚是”诸如此类的话,再在夏许淮通过的奏章上用玉玺盖章。 夏墨时很好地完成了他的承诺,朝堂之上,不管夏许淮说什么做什么,他从未反对,即便是剪除他的羽翼,对姚明何这些左膀右臂他们的职权一降再降,夏墨时也未有任何动静。 现在,夏墨时在各处剩下的零星暗桩,已无法对夏许淮造成多大影响,夏许淮有充分的自信,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不管大事小事,他总算是能真真正正做得了主了。 甚至就连朝堂之外,夏许淮的势力也日益壮大。事到如今,只要夏许淮想,他随时都可以成为大祁的第一人,登上更高的高位。 饶是如此,夏墨时也没有出现什么狗急跳墙的行为,他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行着一个傀儡皇帝该做的本分,安分地仿佛那日午后的摊牌和那个荒诞无稽的约定,不过只是夏许淮错乱的记忆。 然而,一月一粒的解药总是时刻警醒着夏许淮,要他无法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当夜幕降临,他也想起,自从做出出格的举动之后,就有了十日一次的所谓侍寝,那件事更是令他羞于启齿。 踏上台阶,一阵清风吹过,轻微远离的脚步声,又是他,沈云祺。夏许淮仿若未觉,步入宣明殿。 “你来了,明日就是朕的二十岁生辰,不知夏卿会送朕什么礼物呢?” “明日陛下自会知晓,不妨留着这个答案,给陛下一个惊喜。” 夏墨时状似失落地说:“好吧,朕可是很期待夏卿的礼物啊,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接下来,无论问什么,夏许淮都轻描淡写地回答,颇有耐心地陪夏墨时闲谈,内心却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他还记得,两年前,夏墨时十八岁生辰那晚,自己刚巧有事进宫来找他,刚推开宣明殿的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有一人跌跌撞撞地从内室走出,浑身是血地离去,殿内隐约传来夏墨时的怒声:“我说过,别让我在这天看到你!” 见到夏墨时的时候,他正在用一块儿素白的绢布,细致地擦拭一条藤鞭上的血迹,鲜血将白娟染得艳丽夺目,令人触目惊心。 听见动静,夏墨时才抬头,用异常柔和的声音说道:“夏卿也来了啊,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呢,都赶巧了不是。” 纵然夏许淮是一个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之人,但当时,夏墨时的样子仍旧令他不寒而栗。 当晚,他被夏墨时用各种玩意儿折腾了一宿,第二日甚至无法起身参加早朝,只得称病告假,在龙塌上足足养了三天三夜,方才恢复得差不离。 也是从那次开始,夏墨时有了召他十日一次的侍寝的习惯。 还是从那日起,夏许淮留意到,只要一接近生辰,夏墨时的心情就会变得格外的差。 所以一般而言,如非必要,他万万不会挑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出现在夏墨时的面前。因为,越临近生辰,夏墨时就表现得越像一个疯子。 今天,也是因为一时忘乎所以,才忽略了这一点。 夏许淮一边应付着夏墨时天马行空的闲扯,一边在心中暗暗打鼓,明日晨起还要朝议江南洪涝之事,希望今日别折腾得太过才好。 第七十四章 留意到夏许淮的心不在焉,夏墨时笑得越发灿烂,谁能想到,素日里稳如泰山的摄政王,居然也会因为自己而忐忑不安,他何德何能居然让夏许淮受自己这么大的影响。 夏墨时嘴角勾起一抹圆滑流利的弧度,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夏许淮强装镇定的模样,炽热的视线投射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夏墨时的眼神太过锋利,不断给他施加压力,在沙场见过大阵仗的摄政王都有些承受不住,在夏墨时将手指间捏着的小瓶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到右手之后,他终于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不是个适合私底下见面的日子。 夏墨时似乎早已洞察他的心思,他刚抬其袖子,一个揖手礼还没做全,夏墨时就先声夺人地说:“天色已晚,许淮不如留在宫里歇息。” 说话间,夏墨时已经将夏许淮拱起来的双手压了下去,又顺势攥住了他的腕子,话音一落,就顺势将人拽到了自己跟前,不给对方一丝逃离的机会。 “既然来都来了,走那么快做什么。” 夏墨时攥在他腕间的手指微微移动,探了探他的脉息,比想象中要好很多,看来控制得不错。 虽然夏墨时做得很漫不经心,夏许淮也不知道夏墨时有一身用毒的本事,还有半吊子的医术,但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依然叫夏许淮变得警惕起来,甚至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夏墨时明显感觉得到,夏许淮的身体瞬间就变得僵硬,这大概是夏许淮常年习武,又不喜他人近身的缘故。 见他这副拉满弓弦浑身紧绷的样子,跟只如临大敌的刺猬似的,夏墨时的心情终于好上一些了,遂越发放得开了,直接上手在夏许淮的脖颈出摸了摸。 “这么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夏墨时在他颈侧轻轻摩挲,满脸都写着认真二字,看上去仿佛是要好生研究,如何给夏许淮来个致命一击。 原以为夏许淮会表现得更加紧张,结果他却出乎意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晦暗不明,也乱了呼吸,而后猛地拍开夏墨时作乱的手,后退了一大步。 “陛下,请自重!”活像一个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小媳妇,不过这个小媳妇并不温良,而是个烈脾性又胆大直言的。 夏墨时心头的怒气又消解了一半,拖着长音反驳:“自重,摄政王不是向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么,自重,你未免也太高估我的定性了。毕竟美色当前,一时没能把持得住,也是人之常情。” 夏许淮气结,嘴唇抖了抖,憋了好一会儿也没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夏墨时抬起自己被他挥落的左手,右手在手背上揉搓了几下,做出一副痛极了的表情,将“罪证”呈现在夏许淮面前,说:“你看,朕的手都被你给打红了,以下犯上,摄政王你可以啊,还真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方才紊乱了的呼吸,被他这么一恶人先告状,顿时就恢复了,毕竟他早就应该要对夏墨时这般不要脸的行径司空见惯才对。 遂老老实实认错:“臣有罪。” 夏墨时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大度说:“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份。” 夏许淮知道,这一准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于是,无论夏墨时说什么,他都从善如流地答了个是。 夏墨时只好继续唱着独角戏,但唱得并不是很欢快,然后,就干脆化身言语和行动上的双重流氓,简单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宣明殿内室,以供休憩的床榻之上,而后自己也覆了上去,重重地亲了上去。 这个吻不像夏许淮想的那般充满戾气,也算不上温柔小意,是那种介于凶狠和柔情蜜意之间的亲近,这个路数,夏许淮并不陌生,但对于刚受了刺激且情绪失控了好一阵的夏墨时来说,能够收敛到如此地步,已经可以说是实属难得了。 时至今日,夏墨时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对夏许淮,到底是戏弄更多一点,还是真心更多两分,也不愿再去细细深思,这一切,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有所不同的。 他只是又加深了这个亲密的接触,就像他之前所不齿的那样,与夏许淮一同沉沦忘我。 次日,夏许淮率先睁开眼睛,扫了夏墨时一眼,就轻手轻脚地抱着自己的衣服去屏风后头,换好之后悄悄出了宣明殿。 听到外间传来关门的声音,夏墨时方才起身,将昨晚搁置在一旁的瓶子收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手心,无声地自我嘲讽。 早朝,当夏许淮将那封陈述江南水患的折子摔出来,拿到大殿上讲的时候,那些曾经极力反对过兴修水利的大臣们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脸皮薄的,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头埋起来,羞于见人,脸皮厚的,就马后炮地对夏许淮与夏墨时恭维起来,大赞摄政王当初的远见卓识,才使得如今幸免于难,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对于这种字字句句都不重样的夸奖,夏许淮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脸上的表情自然是要多冷就有多冷。 此刻,他们又将这位青年与当初杀人抄家不眨眼的冷血摄政王对上了号,想起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有些人的脸色顿时就不大美妙了,一时噤若寒蝉。 可坐在龙椅之上的夏墨时,却仍是笑得自在,撑在下颌角的右手放下,慵懒且随意地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好整以暇地服侍着底下站着的众人,明摆着一副洗耳恭听的笑面虎的模样。 夏墨时朝掌事大太监候公公点点头,候风将手中卷轴缓缓展开,以尖细的声音吟唱了出来,这卷圣旨里的话,概括起来,大概就是这么一段话。 “江南忧患,朕与摄政王闻之,寝食难安,幸而江南工事已近尾声,可部分投入使用,同时进行善后工作,为彰显圣意,特派前户部尚书也是今日的礼部侍郎姚明何前往,处理赈灾及后续事宜,曹国公之子曹闵也一同南下历练。” 二人领命,众臣忙称陛下与摄政王圣明,实乃我大祁之福,同时心下暗自担忧,祈祷这一祸事赶紧过去,因为发怒的摄政王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们再也不想再见识一次。 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随着一天天时间过去,离除夕越来越近,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江南出乎寻常的冬季水患已然告一段落,而位于北方的上京,也终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迎来了姗姗来迟的初雪。 腊月三十,大年除夕,亦是夏许淮的二十五岁生辰。 多年以前,已逝的祁安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喜欢在这日大摆宫宴,做出一副与百官同乐的模样,但自夏墨时上位以来,他从不走什么亲民路线,更因为自己生母的原因,十分不愿意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还分心神去应酬他们。 所以每年的除夕,他都选择自己一个人度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一想到,如果不出意外,这大概率是自己能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突然,他就想再陪夏许淮,好好过一个生辰。 夏墨时出现在摄政王府的时候,府中侍卫都差点要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夏许淮也颇觉意外。 “陛下今日莅临寒舍,可是有何贵干?” 在来的路上,夏墨时已经想好了说辞,遂答道:“一个月前,你说要给我一份惊喜送给我当生辰之礼,可时至今日,也不见任何惊喜,这不,我就亲自上门讨要了。” 夏许淮心底微微失落,表面仍不动声色地说:“肃清江南的那趟浑水,把那些尸位素餐的蛀虫扒拉下来,正是臣给陛下准备的礼物。” 夏墨时早就料到他差不多会是个怎样的反应,就继续顺着这条路接下去:“哦?原来我们的摄政王如此为国为民,看来是我狭隘了。” 他沉吟片刻,说:“你说是礼,我却没觉着如此,哪有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的礼物是这样的。不过,我到是不介意带你去过个快乐的生辰礼,让你知道,吃喝玩乐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人间美事。” 说完,就跟变戏法似的,夏墨时从身后拎出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又将袖子敞开抖了抖,将他们一股脑地全部倒了出来,零星铺满了整个桌面。 当天,夏许淮无奈陪着夏墨时又打发了一天的时光,时不时还互相占几把便宜,夏墨时笑得前所未有的真诚,当中又带着几分真挚的悲凉。 夏许淮不是没觉得反常,可每当他想问什么的时候,都被夏墨时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渐渐的,他也就不问了,只专心品着厨房新近捣鼓出的大菜。 俩人都是如此,夹一筷子菜,饮一口清茶,再听几耳朵废话,打发时光。就这样,很快就过了掌灯时分。 直到夏墨时起身告辞,对夏许淮轻声说了句生辰快乐,他才反应过来,所谓的上门讨要礼物,带他消磨时间,原来都是借口。 他只不过,是想同他一起,抛开所有杂念,一起过个简简单单的生辰罢了。 望着他的背影,夏许淮心想,这小白眼狼,终归是有良心了一回。 鹅毛飞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一个白天,地上已经积了足有半尺高的雪,月亮的光芒依旧清亮,将洁白无暇的大地照得清晰。 月夜下,一道单薄的身影缓步前行,出了摄政王府半旧的大门,独自往皇宫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冲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挥了挥衣袖,低声呢喃道:“最后一年了。” 回到自己的寝宫,夏墨时就僵直着身子,裹了件厚实的大氅,在窗前立了一晚,睁着眼实打实地守了个岁,一直熬到天边曙光乍现,方才添了些许睡意,于是便回到被窝,在睡梦中度过了新年的第一天。 第七十五章 盛乐五年春,把江南的流民安顿好之后,姚明何与曹闵回帝都复命,帝心大悦,有意赏赐二人,二人均婉拒不受,曹国公在一旁听得欲言又止,接着,曹闵又自请前往北戎,驻守边关,皇帝与摄政王欣然应允。 三月初五,顾延生辰,夏墨时送了几张酿酒的方子过去,又拎了一壶现成的酒上门,算作是贺礼。 两年前,摄政王做主,将顾延的住所从偏僻但自成一派风流的流风殿,搬到了摄政王府旁边的一座小院落,整个府邸加上院子,统共也不过就二进,但离了那个处处行动受限的皇宫,即便与摄政王做了邻居,顾延却仍然是住得风生水起,怡然自得。 现如今又得了几张新方,更是终日沉迷于捣鼓酿酒品酒,忙得热火朝天也不亦乐乎。 四月末,沈云祺因收到夏墨时的飞鸽传书,匆忙自峮山而归。 夏墨时给了他两个细长瓶子,让他带去月隐教,沈云祺不解地问道:“陛下,这,是何物?” 他指了指左手边的黑色瓶子,说:“这里面有两颗千机,是我花了大价钱并付出诸多心血,才与人一同研制出这么两粒,世间再没有第三颗。”又指了指另一个灰青色瓶子道:“这里是它的解药,不过只有一颗。” “为何……” “为何只有一颗是吗?”夏墨时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或许是天意吧,天意让我只够凑得齐一颗的材料。” “既然如此珍贵,您为何要将它们托付给我呢?” 听到沈云祺的这一疑惑,夏墨时并未回答,而是想到,在他的前世,意识浑浑噩噩的三年中,他依稀记得,那个人就是在月隐教中毒又解毒之后,才帮夏许淮解了毒。 既然如此,那他就让它们出现在原来的地方。 其实当初,夏墨时本就没有想要置夏许淮于死地,所以给他下的并不是全部的千机,否则夏许淮的日子绝对没有现在这么轻松,光是毒性发作时的痛楚,就够他喝一壶了。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因着这些年的一些相处,夏墨时对夏许淮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一些改变,同时,他也在暗地里不止一次地调理过夏许淮的身子。 因此,如今夏许淮身上的毒,已经不怎么明显了,即便是断了每月一次的解药,于性命依旧是无妨的。 只是余毒未清,多少还是存在些许隐患,他有心要为他彻底根除,可俩人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跟对方摊牌了。他更不确定,当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俩人又会走到何种局面。 “接下来的半年,如非大事,也别传信给我了,若要需要,你再回来。”夏墨时一锤定音,又补充道,“还记得我半年前同你说的吗,若有朝一日,你我再见时,你发现我失忆了,那么,此前你做的这些事,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去留,也随意。” 夏墨时偷偷在心底打了个赌,倘若今年生辰过后,他仍是这个他,那么,他自会去找沈云祺把这两样东西要回来。 但假如一切的轨迹还按照那个令他不安的“前世”那样发展,那便让这件事随缘吧。或许夏许淮足够聪明,能够自己找到它们,那他与他之间,也算是两清了。 前世今生,两两不相欠。 不管沈云祺如何的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夏墨时也不欲多言,难得再次亲自策马送行,将人送到了城郊,然后转身回城,开始细数着剩下日子。 自从夏墨时有意识得去留意时间之后,便感觉每一天都过得尤其印象深刻,但它如指尖流沙一般飞逝,却又令他倍感无奈,一个月几乎有大半的时间,是在煎熬与不甘中度过。 仲夏一过,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眼就过了七夕,桂花香飘满京都,城中各大家也陆续传来好消息,就连喜鹊,都跟鸳鸯似的,成双成对地出现,盘旋于都城上空。 与此同时,夏墨时还在不断重复着自我说服的过程中,他的二十一岁生辰却终究还是到了。 近日愈发频繁的头痛,加深了夏墨时心底不安的情愫,这种不安,在他今天二十一岁的生辰宴上,达到了一个里程碑式的高度。 于是,他不顾周围人或惊愕或轻视的目光,一杯接一杯地向不同的官员敬酒,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的胃里灌酒,直看得夏许淮忍不住担忧起,他的情绪,很不对劲。 待到酒宴结束,夏许淮刚走出没多远,掌事太监便拦住了夏许淮的脚步:“摄政王留步,陛下邀您至宣明殿一晤。” 面对这位年轻帝王罕见的邀约,夏许淮越发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带路。”他倒要看看,夏墨时到底是所为何事,为何如此反常。 怀着淡淡的疑惑,夏许淮与候风俩人走上长长的宫阶,跨过低矮的门槛,见到了背对着他们的夏墨时。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个细碎一个沉稳,夏墨时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微微侧过身子:“夏卿,来,陪朕饮酒。” 夏墨时倒了一杯递给夏许淮,对方只冷冷地盯着,满脸都写着不赞同,并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夏墨时便干脆一起往自己嘴边送,握着酒杯的手被夏许淮一把攥住:“陛下,你今晚喝得够多了,保重龙体。” 他眉头紧锁,眼中的隐忧不似作伪,毕竟,夏墨时的每一次任性,后果都要由他来承担,实在是麻烦,谁知道这次,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手腕被人控制住,夏墨时也没着恼,反而顺着夏许淮的力道,手上的酒盏往他唇边移去,笑得轻佻:“你不饮,又不让我饮,是要朕来喂你吗?” 似醉非醉的神情,轻浮的动作和言语,夏墨时站起来,朝夏许淮不断靠近,一副要亲身上阵给他灌酒的样子。 见识过这醉猫子的执拗和不讲理,夏许淮也学乖了,揉了揉额头,干脆放弃争辩,索性陪对方喝了起来。 不过他也只是做做样子,酒水沾唇即止,并时刻注意着夏墨时的状态。 见自己的劝酒对象十分顺从自己的意思,夏墨时咧着嘴笑了,并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咳咳,咳咳咳。” 一时高兴,喝得急了,夏墨时被酒水呛到,不停地咳嗽。 夏许淮拍打着对方的背部,动作轻柔地帮他舒缓气脉,淡淡地数落了一声“多大个人了,喝个酒还能呛着,又没人同你抢,急什么。” 大概是话语间的责怪太过明显,关心更加明显,语气太过熟稔亲近,二人均怔忪了一瞬,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夏许淮仓皇低下头,夏墨时也将头微微偏开,不在意地打着哈哈:“夏卿真是贴心啊,朕真是好福气,今生才能得此贤臣,外可定国,内可照顾朕的身体。” 夏许淮果断收回自己搁在他背上的大掌,没有理会他充满戏谑的调笑,稍稍侧过身子对着他,一个人端着杯子,独自品酒。 这位年轻的帝王,大概也察觉到对方并不打算理睬自己,遂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宣明殿内的沉默如同门外的沁沁寒气,快速地蔓延,并将二人包裹缠绕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夏许淮几乎以为夏墨时或许已经喝醉了,突然,右后方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还带着几丝细微的颤抖:“你恨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幽幽语调,让夏许淮愣了一下。 他愣怔,不是因为被夏墨时问住了,不是因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因为不知这个答案该不该说,而是因为,夏墨时他,居然哭了,毫无征兆地就哭了。 夏许淮扭头,循声看过去,果然,夏墨时那双勾人又气人的桃花眼,方才还上扬着,眼神里满是对自己的揶揄调侃,此刻却已然泪盈其中,还有几滴溢出,沾湿了下眼睑和长长的睫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冷月夜,更是为他增添了几许楚楚可怜的意味。 夏墨时语气开始变得平静了许多,淡淡地说:“我好像,有些舍不得你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夏许淮心中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掐头去尾又指向不明的短短一句话,却似乎有着浓浓的离别之意包含其中,再加上夏墨时的表现太过反常,这令他感到极度不安。 与此同时,他也读得出,夏墨时的这句话中对自己的眷恋,于是,他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想要知道,对方究竟是为何意。 诸多思绪交缠在心头,夏许淮喉头艰涩,气息不稳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夏墨时缓缓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息,泪眼依旧朦胧,脸上却已然不见刚刚的脆弱神色,嘴角绽开一个不正经的笑容,目光上下描摹着夏许淮的身形轮廓。 被人扫视的夏许淮,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尚未理清思路,便被夏墨时强势拉上了宽大和软的塌上。 “今夜,我们来换种玩法。” 第七十六章 夏墨时一个用力拉拽,颠倒来了两人的位置,凌驾上方之人,由他变成了夏许淮。 “你来。” 夏许淮本就喝了点酒,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现在又被他这么一扯一撞,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见他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夏墨时又重复了一遍:“你来。”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夏许淮越发的糊涂起来,他这是何意?这种姿势,他们也不是没有用过,莫非…… 夏许淮迟迟未有行动,夏墨时开始有些不耐烦:“哈,众人皆道夏卿聪慧过人,可今次怎生竟愚钝至此?” 夏许淮的身子动了动,头微微抬起一点,手肘撑在夏墨时的两侧,与身下之人保持一段距离,证明他正在听对方讲话。 夏墨时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喉结,又在上面来回挠了几下,戏谑说:“这些年,朕都已经示范过那么多次了,莫非,爱卿尚且不知该如何做?” 被他的直接摩挲得有点点痒,夏许淮将头稍稍往左边偏了一点,心里越发疑惑。 今日整整一天,这位爱作妖的陛下,他的态度都很不正常。 虽说每年的这个时候前后,他都会变得很暴躁,多年前他偶然撞见的沈云祺身上的伤痕累累和浓重血气就是最好的佐证,可这次,他的反常尤为不同。 夏许淮心想,难道是今天的酒喝多了,这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年轻陛下,又要撒酒疯了? 明明想的是夏墨时莫不是喝多了,可夏许淮却觉得自己的头也隐隐作痛了。 他心下暗自纳罕,虽则他没怎么喝醉过,但按理来讲,他的酒量也不至于这般浅吧,难不成,是今夜的酒格外的烈,也格外醉人了? 夏许淮将全身的重心往右侧移动,将重量全压在右边,左手放到太阳穴的位置处,一圈一圈地揉捏着,以消减饮酒造成的晕眩之感。 同时在心中祈祷,只希望夏墨时能尽快好起来,早日恢复正常,否则以这小祖宗的脾性,倘若真要闹出什么事情,到时候要焦头烂额的又是自己。 这么想着,夏许淮的身体又往外侧挪了几许。 可他却忘了自己现在是单手撑起了全身的重量,又因为特意与夏墨时保持距离,而支起了上半身,再加上这酒有点令人迷醉,突然这么一挪动,便骤然有些吃力。 他一时失手,身子往右侧一歪。却没摔下塌去,而是被一只手给拦截了下来,这只手的主人,正是夏墨时。 只见夏墨时单手覆在夏许淮的背上,将他的身形稳住之后,顺势将人往里捞回了一点。 又移到他后腰的位置,一按,再一扣,将人扎扎实实地搂在了怀里,俩人来了个零距离的亲密接触。 “你看看你,这个床就这么点大,再往外移,你就栽下去了,幸亏有我救你。” 救命恩人夏墨时笑得得意洋洋,神色时而迷离,时而清醒,说出来的话,却让夏许淮严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以至于出现幻听了? 他说:“今夜,我随你处置。”夏墨时的眼神似两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都想把对方的衣裳割裂、扒开,这其中的意思,太过明显,明显到夏许淮想要当做没听懂都不行。 在夏墨时无声胜有声的催促下,夏许淮硬着头皮,缓缓解开了身下之人的衣物,随后又剥开了自己的,直至坦诚相见,主动覆了上去,两人肌肤相贴,唇齿间吻得细密又缠绵。 从前,他承受过对方那么多次或温存或狠厉的亲近,对于个中流程,他并非不知。 甚至在几次午夜,都出现过现在这般的场景,只不过,曾经那些他所知的自己主动的场景,都是在梦中,如今,却真真实实的变成了现在这样。 夏墨时说得不错,夏许淮是一个聪明之人。 这种事情,他虽然是第一次做,却也是不慌不忙,徐徐而行,比之夏墨时,他的进攻少了几分攻击性,而多了三分温柔,柔和了这浓浓夜色。 夏墨时在他的锁骨上烙下一个红印,神色懒散地躺在床上,双眼微眯:“看不出来,夏卿的技术还不错嘛,只是不知,你是身经百战,还是无师自通?” “陛下过誉了。”夏许淮又是一个挺身,气息却不见丝毫紊乱,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隐忍。 对夏许淮而言,这不过就是夏墨时的一时兴起,估摸着就是想要看到他脸上失控的表情,但是,他却并不想让人看见,看见自己那样狂放的一面,尤其是在眼前这个人面前。 夏许淮不想深究,也不愿细想对方今夜不寻常的行径,为何夏墨时宁愿委屈自己,当真是为了折辱他,在他脸上欣赏到羞愤或是宁死不屈的表情么? 他没打算为对方那无可捉摸的想法,去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更不打算满足夏墨时想要捉弄他的恶趣味。 宣明殿内,只余一室缱绻与旖旎,与殿外呼啸的北风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为了一体。 事毕,夏墨时跟变脸艺人似的,敛去了方才的不正经,脸上的红晕也逐渐褪去,语气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对于他在瞬息之间的转变,夏许淮一时愕然,今日反常之事太多,他有许多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 大概,待得哪天,夏墨时心情大好的时候,也许能够探得一二。 但疑虑归疑虑,夏许淮却也是毫不意外的。毕竟,夏墨时快速变换情绪的能力,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于是,夏许淮也冷着一张脸,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装,还颇为贴心地替夏墨时收拾了一下,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起身离去。 夏许淮走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夏墨时从被窝里出来,将被压得凌乱褶皱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抚平,慢慢套在了自己身上。 行至之间,不小心牵扯到了后腰及臀部的肌肉,两股之间有些微微的颤栗,夏墨时停下穿衣的动作,叹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随后他又思及夏许淮的反应,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做了个赔本的买卖。 但只要一想到当初与夏许淮订立那个盟约的初衷,便是不想让那个即将抢占他身体使用权的外来者好过,顿时又觉得,自己今晚受的这份罪,约莫也值回本了吧。 等到终于将自己拾缀出一个人模人样,已经是又半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夏墨时拉开内寝红色描金的木门,走到外间,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屋子里灯火通明的模样。 他在这宣明殿里,生活起居了整整五年。 在这五年的时光里,他曾兢兢业业地批注过奏章,也曾肆意欢快地与友人把酒言欢过,借酒浇愁过,曾对底下的势力筹谋布阵过,还曾在这伤害过沈云祺,那个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少年,更曾与夏许淮纠缠过不知道多少次。 甚至就在今日,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后面那张床榻上好生温存了好些时辰,至今,空气中都还残留着某种特殊的气息。 可以说,这座位于皇宫正中央,象征着皇权中心的宣明殿,也承载着他五年来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是他这段不堪载入史册的岁月,长达五年的,真实的一个缩影与写照。 头部犹如被重锤击打的痛感再度传来,夏墨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或许他真的要让给那个人了,但至少,他不想将这里的一切,这曾经见证过自己所有的宣明殿也留给那个来历不明之人。 幽暗明灭的烛火摇曳,映照在他尚留三分稚嫩气的俊俏脸庞,平白为夏墨时增添了一种森冷而深邃的意味,令人见之胆寒,同时又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哀伤。 沉吟良久,夏墨时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宣明殿,目光扫过殿宇上的漆黑色牌匾上的三个烫金大字,摆了摆手,候风依言关闭了宣明殿的大门。 夏墨时仰望顶上的星空,喃喃自语道:“你瞧,这天上的星月,今夜的月光黯淡,映衬得周遭星火格外闪耀,璀璨动人,你猜,月亮它孤寂否,是否也曾不甘过?” 他说这话,似乎是在问旁边见过大风大浪的掌事太监,又似乎是在扪心自问,最后,也不管候公公有没有听见,更不等对方作答一二,便抬脚,自顾自地走了。 便走还便吩咐了一句:“天色已晚,今晚我去宸英殿就寝,你不用跟着过来,自去歇息吧。” 他挥别宣明殿,挥别荒唐无奈又彷徨的一段人生插曲,将宣明二字尽数封存。 夏墨时忍着身上各处的不适,一路踩着石板上的枯黄落叶,脚下发出窸窣碎裂的响声,来到了宸英殿,推开了主殿的大门。 虽然常年不住人,但在夏墨时的安排下,这里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除了没有炭火,其余衣物被褥之类的,全都一应俱全。 他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最为气派最像样的房间,关门,宽衣,上床,双手交叠,毫无生气地平放在腹部。 “时间还是到了,该来的,终究会到来,好好享受朕赐给你的礼物吧,外来者。” 夏墨时再度露出一抹讥讽的苦笑,盯着头顶上方的床帐良久,直至天光欲晓,方才闭上双眼。 清冷寂寥的宸英殿内,呼吸声渐平,塌上之人滑入黑甜梦乡,陷入了沉眠。 翌日清晨,一个“陌生”的灵魂,一个预料中的归来客,在这具疲倦的身躯中苏醒。 第七十七章 盛乐八年的夏天,登基近有八载的皇帝终于有担当了一回,在摄政王挂帅出征之后,也动身前往西羌犒军以慰军心,西线战场捷报频传,然好景不长,待摄政王回京之后,这位陛下却被软禁了起来,不管是朝会抑或是平日里的大小宴会,均不见皇帝的身影。 总有些人愿意去揣测个中缘由,但却无从查证。 而所有种种,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想法,均是外人的猜测,夏许淮一概不做理会,也从不辩解,只日日驻扎于宸英殿中,满心期待着明黄色的床榻之上,安静躺着的那个人,能够安然醒来。 却说夏墨时,自从那日在小山坡上遇见那个和尚,听他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一时不察就摔了下去,一边吐槽这怪僧的莫名其妙,一边对自己这倒霉的运气深感无语。 之后,夏墨时感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却一直被困在一个悠长昏暗的地方,类似于一个隧道,却又比隧道更为广阔无垠,而又寂静无声,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知来路与去处,而未知,则往往令人恐惧。 独自过了不知有多久,因为他一直处于这样一个陌生又令人心里发毛的环境,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知今夕何夕,久到他以为就要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万物消弭。 直到某一日,他闻到了一种幽幽的香气,宛如佛寺的檀香,却又比檀香更添了两分桂花的暖香,他隐约觉得,这种味道很熟悉,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顺着它的指引,往前走去。 于是他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在光亮的尽头,他看见了令人震惊的画面,那是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现代。 老早以前他就断了要回现代的念头,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想回去,尤其是在与夏许淮关系更进一步之后,更是将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远远抛在了脑后起码得有两万里的地方。 可这时候,夏墨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意识居然不受自己控制,逐渐往那光亮处靠近,最终停驻在一道透明的屏障前。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有印象没印象的往事,就跟看电影似的,将他在那生活的二十四年,走马观花地重新回顾了一遍。 也是这样一个离奇的际遇,他再次回味了曾经恣意的校园生涯,还被迫想起了他难得依稀有点印象的桃花,这朵桃花,出现在高三快结束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班有个妹子长得不错,身材也可以,虽然不是那种胸大腰细的美艳型,但也当得起一句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称赞,尤其是放在男女比例悬殊的理科班,更是显得脱颖而出。 所以这位妹子,不仅是他们班的班花,更是他们年级的级花。 至于这个女生为什么打败了文科班的美女,当然是因为他们学校是属于重理轻文的,所以理科班更多,而且理科班不论男生女生,说话都讲究个直来直往,还自有一套逻辑,愣是把少数派的文科男生给驳得哑口无言。 不过鉴于他们学校老师对早恋这件事可谓是严防死守,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所以这位级花妹子得到了三年的清净,却没想到,最后她自己先动了春心。 而这位令她萌发少女恋爱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夏墨时。 也许是想着再不说就毕业了没有机会了,也或许是抓住了夏墨时善良的心理,她挑在高考前一天告白了,为了不影响她的高考成绩,他答应了。 夏墨时看着屏障中,那满脸胶原蛋白的两张脸,心说,原来他也曾有过这么扯淡的心软吗,果然是年轻人,少不更事。 还好后来高考结束之后,他主动跟那个女生说开了,不然还真是麻烦。 这么一想,夏墨时骤然有种被人窥视的冒犯感,周身寒毛倒竖,他嘀咕了一句,难道吐槽自己都不行嘛,还是说,浪费了人家姑娘的感情,也会遭报应的? 夏墨时不知道的是,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所见的这些,夏许淮在梦中也都梦了个遍。 从热血少年,到职场新人,夏许淮见证了他一路的成长,自然,也看见了高中那个长相清秀的班花。 夏许淮醒来之后,梦中所见已忘了大半,唯独记得,他似乎梦见了夏墨时,还见到了一些颇为伤风败俗的画面,隐约好像还发生了点什么事,让他挺不爽的,但至于具体是何事,夏许淮却记不大清了。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下躺在里侧的夏墨时,到底醒了没有,但他又一次地失望了,夏墨时的呼吸绵长清浅,仍是同睡着了一般别无二致。 夏许淮拢了拢被自己弄得有些进风的被子,心想,他怕冷,喜欢暖,一定要将被窝弄得很暖和,不然,他会有起床气的。 想着想着,他心头顿时有种无力的恐慌感:“太医们都说你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可为什么你就是不醒呢?连慕枫都不敢断言,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理我呢?” 回答他的,是一室的无言,与窗外的清风。 夏许淮无力地低下头,深深凝望了一眼他的容颜,在夏墨时没怎么有血色的唇上,落下了不带丝毫情。欲的一吻,呢喃道:“我要去上朝了,你乖乖待着,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我等着你好起来。” 当天,摄政王不顾劝阻,拖着病体、敬业地上了个早朝,回到宸英殿,就光荣地栽倒在门边,被人扶着进去,直把候公公等人吓得不轻。 当夜,为了不把病气过给夏墨时,夏许淮把歇息的地方挪到了偏殿,但依旧如他所想的,再次梦见了身穿奇装异服的夏墨时,这一次,许多事情都变得详细许多,就像是真实的生活,一天接连一天,缓缓地过下去。 次日,想起连续两晚梦到的场景,还有昨日早起,闻到寝殿内残留的香气,夏许淮开始心生疑窦。 当初在西羌小山头见到的了音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夏墨时又为何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国度? 接下来的小半年里,夏许淮每天都过着白天处理政务,晚上合眼观梦的生活,从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后来的不管不顾,再渐渐地又开始恐慌。 他害怕,害怕夏墨时真的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害怕夏墨时再也不醒来,俩人就这么过着,彼此都没有对方作伴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他梦见了夏墨时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从梦中惊醒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夜晚,见到过之前的梦境。 就这样迎来送往,到了除夕这天,夏墨时仍然睡得安稳,夏许淮却终于绷不住脸上的清冷,砸下了几颗热泪。 “三年前,你说以后一定会有人陪我过年的,一年前,你说以后每一个除夕,都不再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除夕到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塌上之人的眼皮微微掀动,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费力地睁开双眼,睫毛犹如两把小扇,上下轻轻扇动,最终视线定格在夏许淮的眼窝处。 夏墨时嗓音沙哑,语气微讶:“你怎么哭了?” 夏许淮愣在原地,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好几次他都梦见夏墨时说他回来了,结果醒来之后,他兴致冲冲凑过去,想守着他跟他说一句“我没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白激动了一场。 可是眼前的场景,夏墨时不仅睁眼了,还开口说话了,好像十分真实,让夏许淮一时有些难以分辨,眼前人的模样,到底是梦还是真。 见他没有动静,夏墨时又说了句:“我回来了,你……” 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夏墨时的嗓音有些沙哑,听上去还略微有点刺耳,可夏许淮却觉得,这是他这大半年来听到的,最为悦耳动听的声音。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夏许淮双手收紧,将夏墨时连同未说完的话,一并抱了个满怀。 他将人牢牢地嵌在怀中,颤抖的声音含着几分激动与欣喜:“你终于回来了,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要疯了。” 夏墨时刚醒过来,还没有从看见夏许淮绝美落泪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迎来了这么扎实的一个熊抱。 他不喜欢这种被闷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抱法,但鉴于夏许淮的情绪更应该被照顾和安抚,他才没有提出抗议,任由他用力地搂住自己。 同时,缓缓抬起因为太久没有活动,而不太灵活的双手,回圈住夏许淮,在他背上给出了温柔的回应。 夏墨时有太多话想要倾诉,但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纠结了半晌,只是手指轻点,指尖覆在夏许淮眼角的泪痕上,动作迟缓地抹了抹。 最后,却是夏许淮先开的口:“我的陛下,果真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终于回来陪我过除夕了。” 第七十八章 除夕? 夏墨时心下纳闷,怎么他睡一觉起来,就到除夕了,中间这半年的时光,全都被狗吃了吗? “这西羌,果真与老子反冲,八字不合!”夏墨时愤愤地想。 还欲再说,但嗓子实在不舒服,话未出口,便觉喉咙发痒,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 夏许淮忙在他背上顺了两下,温声说道:“你刚醒,还是别劳心伤神了,少说两句吧。有什么想说的,等再过段时间,你慢慢说给我听,咱们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夏墨时很少听到他一次性说那么长的一段话,再加上的确不太方便发音,于是也就乖乖地点了点头。 因着是除夕,没有令人烦躁的朝会,俩人便不急不忙地起身,又温温吞吞地洗漱了一番,待得打理好仪容准备用膳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但谁让他们是这皇宫里说了算的主呢,所以众人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很识相,把该端上的上齐了就赶紧撤,绝不站在那碍谁的眼,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独处的空间,还顺带,将前来蹭酒的顾延给打发走了。 是夜,由于皇帝的醒来,在摄政王的授意下,皇宫中开始有了迟来的张灯结彩的喜庆,终于有点要过年的意思了。 而宸英殿中,没有复杂的佳肴,没有香醇的美酒,更没有美人环绕的歌舞升平,仅有一对有情人,对着桌上几个简单的菜色,喝几盅陈年自酿的甜米酒,就有了一室的温馨与岁月静好。 当然,夏墨时喝的米酒是被掺了热水,酒味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夏许淮美其名曰养身,面对摄政王的威压,识时务的陛下自然是从善如流地表示,其实他也觉得,掺了水的米酒十分可口。 他一边砸吧着嘴,努力地想品出点酒的香甜来,一边自我宽慰道:“水酒水酒,有水有酒才是真正的水酒嘛,没错。” 水酒过三巡,夏墨时还保持了十二万分的清醒,但睡意却是跑了七八分,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不仅清醒,还极其不安分。 这个不安分,主要是表现在对夏许淮的动手动脚上。 夏许淮看好戏一样地,瞧着他向自己靠拢,身子越贴越近,双手还不停地四处点火,不消多时,就把夏许淮的理智给烧得一干二净。 夏许淮正要收起看客的心态,迅速反客为主的时候,夏墨时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挑着眉问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也没啥礼物好送给你的,就你送我一份礼物吧,今晚,你让我一回。” 话音刚落,他们双双愣了一愣,夏墨时总觉得,这话听着怎么如此耳熟,好似从前说过一般,却又好像,从前说得跟这个哪里有点不太一样。 夏许淮眼皮微垂,复抬头时,眼中充满了戏谑的意味:“陛下是不相信,臣的技术么?”说完,学着夏墨时刚才的样子,也挑了一下眉。 夏墨时顿时感觉自己遭受了视觉和心灵上的重击——这人怎么能做出这般魅惑人心的表情? 同样的表情,自己做出来,对方就无动于衷甚至还能反将他一军,怎么轮到夏许淮做,就这么让人无法拒绝呢? 但他还是要垂死挣扎一下:“学了这么久,爱卿不想检验一下教学成果么?” “不想。”干脆利落的二字将他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反抗之心给无情地镇压了。 夏许淮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激得夏墨时有些痒痒的,想要将人推开一点,可刚才还遍布全身的力气,现在却仿佛如泄了闸的洪水,霎时间便流逝得干净,手脚都有种软绵绵的感觉。 夏许淮眼底闪着的光晦暗不明,嘴角浮起一抹明显的笑意,笑得灿烂无比:“既然没有准备礼物,那我只好辛苦一点,自己来索取了。” 接下来,他就身体力行地用实际行动向对方证明了,他最好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原本夏许淮顾忌夏墨时躺了这么久,不适宜开展剧烈运动,哪曾想他自己不怕死地上赶着撩拨,夏许淮便也就顺水推舟地将到嘴的礼物收下了。 一开始,夏许淮还带着点克制和隐忍,但奈何自己体力惊人,对方又口口声声说不困,夏许淮便姑且将其当做是夏墨时放出的信号,于是就自认为很是配合地孜孜不倦了。 好几个回合下来,已经过了子时,俩人也都在这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的汗,只好又去沐浴更衣了一番。 刚吃了个大亏的夏墨时这下倒是学乖了许多,速战速决就窜进了被窝,再没有主动招惹夏许淮半分,搞得夏许淮十分遗憾,颇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 因为考虑到夏墨时怕冷,夏许淮吩咐宫人们在宸英殿中,每隔几步就烧一笼银丝炭,将整个寝宫里里外外都烘烤得暖意融融。 床头是夏墨时几年前做的那盏夜明灯,虽木工活做得比不上专业人士那般精细,但难得保管的人十分用心,现在看上去还崭新崭新的。 灯身泛着柔和的光,映照在室内,将气氛烘托得格外温情。虽只留了一盏在宫里,但日常所用,也很是够了。 方才战况激烈,所以有些话来不及问,但如今一闲下来,夏墨时的嘴自己就停不住,开始向夏许淮了解,这大半年里发生的事情。 但问来问去,从顾延到姚明何,从慕枫到洛洛,从沈云祺到沈云若,甚至连跟他不相熟的曹闵都问了,就是没有半点要关心夏许淮的意思,夏许淮顿时就火冒三丈了。 “还有精力想东想西,看来是我刚才太手下留情了?嗯?”夏许淮语气危险地上扬。 夏墨时立即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回抱住对方腰身,及时认怂,带着三分讨好地说:“我困了,咱们睡觉吧。” 夏墨时入眠之后,踏入了梦境之中。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片苍茫荒原中,四周空空荡荡,仿若浩然天地之间,唯余他一人,在光滑的冰面上走了很久很久,都不见其他生命的踪迹。 这种感觉,与当时的黑暗很像,都是寂寥无人的死寂,不同的只是黑与白的区别,他开始好奇,自己待会儿是不是又要看见什么。 梦境之外,夏许淮急得快要发疯了。 正月初一的早上,他满怀欣喜地醒来,打算守在夏墨时身边,让对方在新年伊始,睁开眼睛所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结果直到日过中天,对方却依旧迟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夏许淮这才开始慌了。 他甚至怀疑,昨夜的耳鬓厮磨,是否只是他等待了太久,而臆想出来的幻境,其实事实上,夏墨时昨天压根儿就没有醒来,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二人之间更没有昨夜的亲密行事。 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床边散落的衣物,还有不远处的圆桌上,两个挨得很近的酒杯,以及候风等人的说辞,他知道,昨日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夏墨时是真的醒了。 只是不知为何,今天的他又再次陷入昏迷。 正当他心急火燎,想着要不要再去把小医圣慕枫给揪过来的时候,殿外有人来报,一位自称是奉昭而来的和尚,要求见圣上。 问过来人的衣着形容,听上去很像那个神秘莫测的了音圣僧。 夏许淮沉吟半晌,不知怎的,就想起数月前所见的那诡异的一幕。 顾不得大年初一见和尚到底有没有什么忌讳的,夏许淮点了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说他是病急乱投医也好,死马,呸,反正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人,的确知道怎么解决此事。 很快,夏许淮就见到了来人,虽然因着寒冬,身上传得比当时所见要厚实些,但看脸,还有那目空一切的姿态,确实是了音没跑了。 一进门,还不等夏许淮发问,和尚就解释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身体无虞,只是在拾起,遗失的关于过往的记忆罢了。” 夏许淮微微皱眉,怎么搞得好像人人皆知他曾失忆过似的。 “他自世外而来,也曾从此世而去。” “是不是你们这些高僧,都喜欢故弄玄虚。”夏许淮心头浮起一丝不耐的情绪,他可没有闲心听和尚在这咿咿呀呀地念经。 “你应当知晓,我并非诓你,相信你也一定看到过,他从何处而来。”和尚说着,又双手作了个揖,才接着说,“然而你们都不知道,那并非他真正的来处。” 话说到这,夏许淮几乎可以确定:“你当初给我的香,果然不寻常。” 和尚不置可否:“你不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吗?” 夏许淮侧身,低头瞧了瞧睡得不大安稳的夏墨时,沉默不语,神色肃然,难得露出了举棋不定的表情。 而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不管他从何处而来,我这儿,永远都是他的归途。” 听见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塌上之人的眉眼,似乎稍加舒缓了些,其他人的表情却有些一言难尽。 第七十九章 虽然和尚再三保证,夏墨时只是正常的睡了个比较长的觉,但夏许淮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守了两天一夜。 第二天临近傍晚时分,夏墨时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动静,然而也只是眼皮微微掀动了很小很小的幅度,连个指头都没有动过,若不是夏许淮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差点都发现不了。 他伸出一只手,抚平了塌上之人眉间的折痕,温声低语道:“别怕,有我在呢,睡吧。” 夏墨时在睡梦中似有所感,眉头渐渐舒展,还本能地歪了歪头,用侧脸往那只温热的手掌上轻轻蹭了蹭,神情间满是信赖与依偎,睡相安稳。 夏许淮看着,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抬起没被人抓住的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来回戳了两下,触感细腻,顿时便有些爱不释手。 仿佛找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夏许淮找到了其中的乐趣,于是又连着戳了好几下,直到脸上被戳的地方,肉眼可见地生出一个淡淡的红印子,夏许淮这才收手就此作罢。 又过了一个时辰,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宫城各处皆点亮来了许许多多照明的灯,宸英殿中却只余下一盏夜明宫灯,散发着幽幽的柔光。 夜明珠的光,本就温柔,再加上灯上一层画纸的遮蔽,更是减弱了两分,如此一来,光线就不会太过强烈刺眼,也就避免了影响某人的睡眠。 但却也不至于使得两眼一抹黑,起码以夏许淮的夜视能力,正常视物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夏墨时,也正是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他一动,夏许淮就倾身上前,清冷的声线中暗含中几许不冷静的激动,问:“你醒了,睡得怎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夏墨时被眼前陡然放大的俊脸惊了一惊,头往后瑟缩了一点儿,才惊魂未定地吐了一口气,说:“要不是看你长得帅,我肯定就把你打出去了,哪有你这么骇人的,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 夏许淮失笑,关心他,反倒还落了埋怨,倒是成自己的不是了?不过呢,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再怎样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于是,夏许淮就小小配合他,看似认真地反省了一遍,点了点头,说:“没同你打一声招呼就跟你说话,是我太在乎你。我太过担心你、想见你,都是我的错,不好意思。” 夏墨时本也不是真的要怪罪他什么,此刻听他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这撩人而不自知的情话,脸皮略微发烫,顺带蒸腾上两抹可疑的红晕,所幸夜色昏暗,瞧着不大明显。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要听你说这个呀,你还会不好意思,蒙谁呢。”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夏墨时惊恐地问道:“我这次,又睡了多久了?” 不是他瞎担心,因为上次一觉,他梦见一些过去,结果醒来就大半年过去了,这次,他又梦见了好些年的往事,实在是怕了。 “现在已经是正月初二了。”夏许淮附身,抱紧了他,声音中带着一丝后怕。 夏墨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幸好才两天两夜。” 夏许淮放开他,抓住了他说的一个字眼:“幸好?”都快把他给吓死了,这人还有脸说幸好?夏墨时到底有没有心啊。 大概是察觉到夏许淮的不满,夏墨时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笼统地解释道:“因为,我在梦中,想起了许多,曾经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事,多到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多到,我怕又像上次一样,害你等那么久。” 此言一出,夏许淮的脸色才算是好看了那么一丢丢。 “梦见什么了?”夏许淮想起和尚所说的话,身体有些微僵硬,声音艰涩地猜测道,“你,想起来了?” 那些事情,夏墨时之前忘了就忘了,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但他失忆的这些年,夏许淮自认为俩人相处得还不错,甚至比之前,还要融洽,他不确定,恢复记忆的夏墨时,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他,而且,他还利用他的失忆,骗了他。 说不心慌,是不可能的,但夏许淮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又不是他骗夏墨时在下的,顿时,心头最后一点顾虑,也自我消散了。 遂快速地平静了下来,等待夏墨时的反应,就连他的质问,夏许淮都打好了腹稿,想好了要如何作答。 结果夏墨时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等你睡醒一觉,咱们明儿再说吧。” 这就像一个已经准备慷慨赴死的人,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结果对方跟你说,对不起,我的刀还没磨好,且劳烦你等一等,一样的煎熬人心。 此时此刻,夏许淮差不多也正是这种心理,于是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身侧之人的呼吸声,竟觉得越趟越清醒,偏偏夏墨时没有半点要搭理他的意思,于是俩人就这样,一个闭目沉思,一个翻来覆去,同床异梦地假寐了几个时辰。 翌日天欲晓时,夏许淮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他发现夏墨时起身的第一时间,便亦紧跟着离了脑下的枕头,下榻穿衣,快速地捯饬出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正经模样。 夏墨时理了一晚上,思绪也理了个大概,不似昨日刚醒来时的杂乱无章,现在转头见到夏许淮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反倒笑了。 被笑得有点懵的夏许淮不明所以,仍自一言不发,夏墨时走过去,将正襟危坐的夏许淮拽了起来,走到床边,拍了拍旁边的被子,说:“这么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那凳子冷冰冰硬邦邦的,哪有软绵绵的床榻坐得舒服。” 夏许淮知道他怕冷,倒是从善如流,依言在他身边坐下:“想先聊什么?”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夏墨时两眼放空地望着前方,幽幽地说,“有一个自由而梦幻的国度,那里的人们讲究人人平等,虽然很难真正实现,但是那里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制度,没有所谓皇亲国戚,没有君王,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被称之为公民,每天,那里的人们……” 夏许淮凝神听了许久,终于听到夏墨时缓缓说了一句:“而我,则来自那个地方。” 夏许淮早就在梦中见过那些场景,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那遍布血色的一幕,令人他不得不在意,夏许淮嘴唇抿得死死的,呐呐道:“是因为,你被撞了?” 这下,轮到夏墨时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夏许淮也觉得很诡异,但他又实在想不到别的说辞了,只好如实地说:“在你昏迷不醒的那几个月,我不止一次地梦见了你,你刚才说的,我都在梦中看到了,自然,也……”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出口,那血沫横飞的场景,令人绝望又撕心裂肺,夏许淮拒绝再回想一遍。 夏墨时坦然应下:“反正在那,我得病了,迟早也是要死的,而且无亲无故的,就算车祸死了,也没有人为我伤心,而且这里还有你,老天也算是待我不薄了。” 看夏许淮欲言又止,夏墨时主动提起了以前那段被他谎称失忆,忘记的那二十一年:“你是不是想问,之前你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夏墨时,去哪儿了?” 夏许淮微微垂首,沉吟半晌后,扭头直视着夏墨时的双眼:“无论他去了何处,无论你俩有没有什么关联,现在,我们都在一起,未来也属于彼此,这就够了。” 夏墨时做出西子捧心状,拿出像是被人辜负了的伤心欲绝的语气,控诉着夏许淮:“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始乱终弃的一个人,亏我在万念俱灰的当头,还陪你过了一个轻松快乐的二十五岁生辰,小时候,你还给我打了两只野山鸡,怎么现在转眼就变心了呢?” 之后,夏墨时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些小事,夏许淮被他这操作整得脑子短了路,等细细品味后,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脑子里那根弦终于崩断了:“你,你们,一直都是你?”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更好的解释,因为其中有些事情,除了他和夏墨时,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夏墨时点了点头,脸色很是精彩。 夏许淮的脸色也不遑多让,尝试着总结:“也就是说,” 上一秒还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的夏墨时,瞬间坐直了身体,正经地接过话:“也就是说,我之前怨恨的那个所谓孤魂野鬼,其实就是我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别人,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 虽然这是件好事,但聪明的摄政王终于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这他娘的到底是咋回事?! 随后,夏许淮才将所有事情都摊开了,包括他重生的那一段,以及后来恢复“前世”记忆,再到后来他怎么阴差阳错去往现代,又以魂穿的方式,回到古代,事实与猜测相结合,将他心中所想,俱告知于夏许淮。 “有些事情,我也还没想通,不过我觉得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了音和尚?” “你又知道了?” 夏许淮嗯了声:“他就住在旁边,有何疑惑,稍后一问便知。” “这里的人大多迷信,你难道,就不怕我是妖魔鬼怪,会残害你么?” 夏许淮摇了摇头,说:“无论你有怎样离奇的经历,都是我最的陛下,我为何要怕你?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是,也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妖魔鬼怪,我的心,早已被你拿捏得死死的了,所以,你只管祸害我一个人,就行了。” 听到这番土得不能再土的情话,夏墨时嘴角故作邪魅的笑终于摆不下去了,瞬间垮掉,笑得没心没肺,眼中盈盈闪烁的笑意,满是爱与被爱的幸福,依旧是足够将人暖到心底的万丈光芒。 第八十章 夏墨时欺身上前,玩味地在夏许淮的腹部摸了一把,啧,手感不错:“你只能被我一个人祸害。从来都是我。” “嗯,是你,一直都只有你。”他说得没错,能让夏许淮轻易丧失原则、变着法儿地包容的,除了夏墨时,也很难再找得出第二个了。 这不,夏许淮纵容他对自己的调戏,任由他对自己上下其手,边摸还便点评道:“你说你天天养尊处优的,怎么居然还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呢。” 夏墨时将夏许淮紧实的肌肉描摹了一遍,又用力掐了自己肚子上松松软软的肉一把,满含羡慕地说:“你这八块腹肌,分我一半多好啊!” 结果因为太过沉迷于眼前的男色,一时不妨对自己下了狠手,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痛呼,疼得他眼泪直打转,当场就爆了粗口。 “卧槽,疼死老子了。” 夏许淮好笑地看着他,无奈地替他轻轻揉了揉,笑道:“轻点,别再害自己受伤了,我心疼。” 夏许淮很少这样直接地表明自己的感受,喜也好怒也罢,哦,算了,怒还是挺直接的,总之,在夏墨时的印象当中,无论欢喜或忧惧,夏许淮皆表现得不显山不露水,这还是夏许淮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明说,他心疼谁。 那落寞又惶恐的语气,令夏墨时一怔,夏许淮的手还停留在他肚子上,夏墨时却毫无知觉,满心想的都是:原来,那段时间的昏睡,竟然给他造成了那么大的心理阴影,居然连向来骄傲的摄政王,都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了吗? 夏墨时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愧疚之感,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借着刚才发疼的后劲儿,他余韵悠长地又“嘶”了一身,假装被人按到了痛处,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半开玩笑地说:“连这块肉都要跟我作对,朕要你何用。” 说着还做出要拍打它的动作,抬起的手却在半道上被夏许淮截住,带着中途改了道,复又落在了夏许淮的腹部,笑得富含深意,说:“我的就是你的,不必如此计较。” 被人带着又感受了一把腹肌的手感,夏墨时总算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边使劲儿边浑不在意地说:“要不是我休息了这许久,肯定也能练得同你一般。” 话音刚落,夏许淮的脸色又白了两分,正在左右乱瞟的夏墨时看见了,心底一阵懊恼,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这次,夏许淮倒是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顺着夏墨时的话安抚道:“嗯,你现在也不差,刚刚好。” 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安慰,夏墨时顿时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了些,不过再仔细想了想,男人嘛,在意自己的身材不是很正常? 于是,上一秒还在自我唾弃的夏墨时,又打起了精神追问道:“真的?” 好在夏许淮也能受得了他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以一种无比真诚的语气回答道:“真的,有时候还是硬得起来的。” 本来听到上一句话还高兴了一下,结果嘴角翘到一半,听到后面跟着的那句话,怎么也笑不下去了,怎么听着怪怪的,疑车无据啊! 随后,怎么想都觉得对方在含沙射影,说自己体格不够健壮的夏墨时,恼羞成怒了,手指愤恨地在对方腰眼上戳了戳,撇了撇嘴,口是心非地说着:“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要欣赏你,硬邦邦的,太硌手了。” 夏许淮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给你机会,再说一次。” 夏墨时讪讪地扭过头,意图蒙混过关:“呵呵,那什么,今儿天气不错,适合去外面走走。” 刚说完,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身子还无意识地抖了抖。 夏许淮看了看窗外的白雪皑皑,还有眼前打了个冷颤的夏墨时,眸中的笑意越发地深了,眉尾一挑,打趣道:“这积雪数尺、银装素裹的景象,的确配得上春日的好天气。” 夏墨时也没想到,他也就那么随口一说,结果这么快就来了现世报。 他张了张嘴,哑口无言,耳尖泄露的一点点红出卖了他此刻的羞赧。 正当夏墨时窘得无地自容的时候,外面有人来报,了音大师到了,夏许淮也看出了夏墨时的不自在,便笑着说了句:“请他进来。” 至于整理仪容的时间,他是半分也没给夏墨时留,还顺带把瞬间弹起的夏墨时又给原路按了回去。反正,俩人除了衣裳乱了点,也没什么不妥,还不至于就到了污出家人的眼睛的地步。 人模人样的和尚进来,撞见眼前这有悖常理人伦的一幕,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还是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真不愧是得道高僧。 了音一手捻动着掌中的佛珠,一手竖立在胸前,躬身做了一个浅浅的揖,这就是他的行礼了。 夏墨时还欲挣脱夏许淮按在肩头的大掌,奈何力气拼不过人家一介文武双全的武夫,只好顺从地保持了原来的坐姿,故作淡定地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夏许淮率先开口:“大师特意远道而来,可是有何要事或是隐情要与我二人言说?” “大师不敢当,不过和尚此次前来,确然是有话要同两位贵人讲,算不得要事,权当是解惑吧。” 夏许淮与夏墨时均了然于心,大概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事,以眼神示意了音坐下慢慢说,一起听着他娓娓道来。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二人听了个大概,了音大师所说的累世因缘无法考究,但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他夏墨时本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夏墨时前世因为意外英年早逝,被高人也就是了音的师父所救,了音的师父因受人所托,倾尽半生心力,终于等来了一个良机,为他造化出一个机缘,一半意识重生回到幼时,一半去往遥远的未来。 不过,他终究不是现代时空的人,那里只是夏墨时的一个权宜容身之所,并不能长久,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过二十四岁大好年华,就被检查出得了癌症,若在咽气之前,能回来,便可相安无事。 然而,在大祁这个时间线重生后的他,却又在13岁的时候阴差阳错地在梦中预见了未来的场景,可因为太过真实,被他误以为是已然发生过的事情,才有了之后对自己以及对夏许淮的报复和玩弄,也就顺带坑了后来的接盘者——还是夏墨时本尊。 确定了那的确是属于自己的记忆,而不是别人的,所谓原身,所谓穿越而来占据他身体的孤魂野鬼也压根就不存在,因为从始至终,这特么就全是他自己一个人。 对于和尚所说的各种前世今生的因果,夏墨时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是很感兴趣,他的重点只有一个——他自导自演地将自己坑成了受! 送走和尚之后,夏墨时扼腕长叹:“朕的一世英名啊,全毁在这不走寻常路的脑子里了啊!” 想起刚刚听到的真相,耳边是夏墨时的叹息,当年的戏谑、狠厉与情真意切皆是言犹在耳,夏许淮的心情宛如荡秋千一样,忽高忽低的,但是,所有的错综复杂,到底还是抵不过对眼前人的在意。 千言万语萦绕于心头,不过化作一句:“幸而你还在我身边,好好的。” 自从知道了自己曾经也爬到夏许淮的头上作威作福过之后,夏墨时便暗暗打起了重振雄风的主意。 当晚,二人情动之时,夏墨时向夏许淮委婉地表示了自己要在上面的事,夏许淮充耳不闻,回之以更猛烈的撞击,让他再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和心思,去考虑谁上谁下的问题。 次日,夏墨时说自己要掌握这件事的主动权,结果等来夏许淮鼓励的眼神,兴味盎然地笑言:“陛下尽管主动,臣等着。”示意他主动投怀送抱不成,直接将人往床榻上带了。 第三天,夏墨时吸取了前两天的血泪教训,还没开始便直奔主题,且明确要求,自己要在上面,夏许淮却不要脸地给出了一个没什么信服力的理由:“你现在身体太弱。” 而后,夏许淮直接迅速将其镇压,并将人折腾得气喘吁吁,好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增添有力证据,一脸“你看,我没说错吧”的意思,看得夏墨时十分想打人。 又过了几天,到了元夕这日,二人窝回了好几年未曾入住的宣明殿,夏墨时本想着故地重游,什么话也总该更好说些。 结果,夏许淮却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还不等他张口,就状似无意地感慨道:“那时候,在这里,你可没少折腾我。” 说着,夏许淮直接撩起那几年被夏墨时折磨的伤痕给他看,夏墨时没有去深思,为何之前已经淡了很多的伤痕,今次看起来又变得触目惊心,只知道,他的确曾让夏许淮受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伤。 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夏墨时顿时生出一种名为愧疚和难为情的感情,随后,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夏许淮直接进入,于是,某人想要当攻的梦想再一次无情地破灭。 后来的后来,只要夏墨时提出一次,夏许淮都会先下手为强,用更大的力撞击,以更强大的精力让夏墨时累到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别的事情。 这么几次之后,夏墨时终于学乖了,彻底接受了自己不能翻身做主这个事实,久而久之,也享受起了被人压在下面的乐趣。至此之后,二人的床第生活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 第八十一章 随着夏墨时记忆的日渐复苏,夏许淮越来越体会到夏墨时的恶趣味,用他在梦中所见的那个新奇时代所学到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作天作地。 一会儿说摄政王欺君罔上,一会儿又要作死地拿捏出一派浪荡公子哥的做派,从言语到行为都对摄政王调戏一番。 有时候上街,还当着夏许淮的面,夸人家摆摊卖小玩意儿的姑娘,从样貌夸到气质,从妆容夸到手艺,连着讨好卖巧了一路,从街头逛到巷尾,说出来的话都不带重样的,听得隐在一旁的暗卫们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汗,当事人之一却浑然不觉,犹自津津乐道,另一个也只是笑而不语,高深莫测。 一开始,夏墨时还觉得好玩,后来,见夏许淮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单一,越来越模式化,就像是扣了一张批发面具似的,笑得一成不变,才渐渐觉得索然无味,隐隐还有些犯怵。 听到身侧之人的音量越来越小,夏许淮才终于出声询问:“怎么停下来了,继续说啊,我听着。我也学一学,下次见到漂亮姑娘该说什么。” 惊喜于夏许淮终于给出了反应,夏墨时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总算是拨动了他的情绪的激动当中,完全不知死活,没有丝毫求生欲,继续滔滔不绝:“是不是听见我夸人家姑娘,你吃醋了,还是你嫉妒我比你更讨得姑娘们的欢心。你呀,就是平常太过于严肃了,像这样,多笑笑,不是挺好的嘛。” 说着,还上手给他抿出了两边唇边上扬的弧度,左右端详了几秒,满意地点头:“诶,这样才对嘛,保证你能撩得一大把芳心。” “哦,是嘛?”夏许淮听完,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边走边说,“那我可得去试一试。” 留下夏墨时一个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这,这剧情走向,不对啊。 再抬头一看,夏许淮一双大长腿已经迈出老远了,眼瞅着就快凑到一个姑娘的跟前了,夏墨时在心里卧了个大槽,这他喵的不会真的要去撩妹吧! 夏墨时赶忙上前,将刚止步于姑娘面前的夏许淮给推走了,双手按在他肩头的位置,振振有词道:“那姑娘一看就是名花有主之人,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被人家的情郎给胖揍一顿。” 夏许淮假装没理解他的意思,恍然大悟:“所以,要找名花没主的?”他似笑非笑,“你还真善解人意为我着想啊。”说完又大步甩开,兀自离开。 接连被人甩开,再加上夏许淮最后那个阴阳怪气的样子,夏墨时的神经元可算是回到自己的岗位,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又把人惹毛了。 反应过来之后,他连忙追了上去,补救道:“嗯,不用去别的地方找,你找个有主的也行。”刚搭上去的手又被人掰下来了,夏墨时又顽固地搭了上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找我就够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夏许淮得逞地笑了,随后又板正着一张俊脸,义正言辞地指责:“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夏墨时却扒得更紧了,你当老子眼瞎啊,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别以为他没看见啊! 接下来,俩人吃吃喝喝,还去了姚府,为姚明何的聘礼贡献了一点小小的心意,最后在日暮时分,踏着满地斜阳,回到了宫里。 本以为白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结果晚膳过后,夏许淮开始算总账,幽幽灯火摇曳,将他的面容衬托得又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危险气质。 夏墨时暗道不妙,这个表情他太熟悉了,因为每次夏许淮露出这个笑容,十有八。九都要有人倒霉。 而现在,很不幸,只有他们俩同处一室,不用想也知道,倒霉的会是谁。 果不其然,当晚,爱记仇的夏某人,徐徐展开了他的进攻,攻势猛烈且持久,于是,另一位自作自受的夏某人,则被报复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下满室的旖旎与遐想。 荒度了整个正月,二月自然陷入了格外的繁忙。 二月末,南疆传来动乱的消息,起因是二皇子的意外身亡,打破了南疆皇室表面的平衡,而因着南疆王的重病在卧,使得他几个儿子们之间的王位之争,也变得明朗起来,甚至就连远在大祁皇城的顾延,都被人盯上了。 夏墨时不说,夏许淮也知道他在为顾延担心着,担忧他回国之后的处境,因为顾延不仅是番邦邻国的一名皇子,更是陪着夏墨时从小长大的好朋友。 很快,到了农历的三月,对于南方大地来说是阳春三月,但在位于偏北方的大祁京都,却仍是夹带着料峭春寒。 三月初五这日,许久没有见面的顾延主动上门,拎着一个犹带泥土气息的瓷坛子,与夏墨时和夏许淮一起,三人凑了个小圆桌,简单庆贺了一下顾延的生辰。 幽晦夜色中,顾延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身上虽然留着南疆的血液,可生养我的,确实很脚下大祁的这片土地,你们若是信得过我,便借我三千精兵,不出两个月,我定还你一个盛世安稳。” 夏墨时酒量不太行,此时已经醉得有些不省人事了,清醒的人只剩下两个。 夏许淮注视着顾延的眼光,从衣襟中摸出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牌,丢给他,材质冷冷的,一如夏许淮给人的感觉。 但说出来的话,却令顾延展露一笑,他说:“三千精兵,化整为零随你南下,再加上这个,够你在西南纵横了。” 顾延也不矫情,坦然地收入掌中,大大方方地道谢。 夏许淮低头看了一眼夏墨时,温声道:“不必谢我,虽然你的人品在我这还有待考究,但,我相信他的眼光。” 顾延了然,将它揣入怀里:“我知道。” 等顾延转身将将要迈过门槛时,夏许淮又冲着背影的方向说:“如果要走,明天也来得及,我想,他应该是希望能为你送行的。” 顾延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次日,晴光大好,三人低调地出了宫门,一路送行到南城门郊外的一座小土坡,土坡上栽了一株垂柳,随风摆动的纸条上,仅生了依稀几个不打眼的嫩黄色小芽孢,倒也勉强算得上应景。 垂柳旁,三人简单说了几句话,随后便干脆利落地作别,一个独行的身影往南,两个并肩的人影往北,返回城内,送别送得完全不拖泥带水,甚至,夏墨时还自觉带着三分侠气。 五月初一,正在兴致勃勃准备端午节的时候,夏墨时收到了来自顾延的一封书信,还有他以南疆新王的身份递交的一份正式文书。 信中,他将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一切事情,简单交代了个遍,顺带也提到了目前的局面,顾延的父亲,一个毁誉参半的君主,早在一月以前便驾鹤西去,而如今,顾延已然成为了南疆新一代的主人。 夏墨时倍感欣慰,展开了另一个尺寸明显大了许多的卷轴。 上书:“大祁陛下亲启:余曾自小客居上京,至今已有十八载有余,上京繁华风貌人情,令人叹服,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举国上下俱是其乐融融,吾甚向往之,然南疆地处西南腹地,交通不便,商贸受阻,以致于众多天材地宝,皆明珠蒙尘于一隅之地,商业亦难以盛行,未免令人慨叹惋惜。思及旧年客居生涯,忆及昔日故交知己,本王乃有此一议:不若将我南疆划归大祁国土,尽归陛下与摄政王打理。南疆百姓知晓,大祁君主乃吾之挚友,摄政王亦为一代贤臣良将,堪称治世守势之能臣,愿归大祁,以期盛世安康。南疆顾延拜上。” 见到这份文绉绉的陈书,夏墨时惊讶于顾延的魄力与手腕,不仅拿下了南疆那块难啃的骨头,居然还说服了所有人,让大家都接受了南疆隶属大祁这件事,免不了啧啧称叹几句。 但夏许淮却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倒也是个聪明人,做了个不陪伴的买卖。” 被他这么一点拨,夏墨时晃过神来:“也对,顾延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在逍遥,潇洒人间,他果然聪明,反正本来也没享受过南疆的好处,现在不仅得了自由,还得了别人的尊重与爱戴,这买卖稳赚不赔啊。” 夏墨时喋喋不休,夏许淮耳边尽是他对顾延的溢美之词,不胜言表,他幽幽地呵了一口气:“你倒是了解他。” 察觉到冷气嗖嗖的夏墨时及时刹车,讪讪地岔开话题。 半月以后,顾延亲自入京,正式完成了权势更迭的交接,南疆正式降为大祁的属国,就像曾经的北戎国那般,成为了祁桐皇朝的城池地界,而顾延,则被赐号逍遥,如愿成为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藩王,开始了随心所欲的四处游历的生活。 至此之后,隔三差五地就有书信,通过飞鸽或是其他形式,传入大祁皇宫,有时候,不过是三两短笺,有时候,是长篇大论书满了好几张纸。 但无一例外,这些书信的主人,都是现已成为逍遥王的顾延。 第八十二章 顾延沉迷于游山玩水,也没荒废了往日的好功底,甚至于,他的文学造诣比之以往,还更上了一层楼,大概,是依托于心境的升华。 写出来的信,不仅延续了他一贯的好文笔,将他听到的看到的,吃过的喝过的,逛过的赏过的,好风好景好物皆描绘得面面俱到,偶尔心情实在是大好的时候,还会随笔附上一副工笔细画,再配上几行酸诗,极其引人入胜,令人很是心驰神往。 每次收到信,夏墨时的表情,都给夏许淮一种,他随时都想撂挑子不干的感觉。 终于,在盛乐十年春,受不了这长久以来持续不断且多样诱惑的夏墨时,总算是把急流勇退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在一个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午后,小憩之前,夏墨时漫不经心但强烈地同夏许淮说起这件事,表达了自己想要提前光荣退休的伟大心愿,夏许淮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纵容地点了点头。 二人在簌簌而落的梨花雨中相视一笑,空气中残留的微微寒意也被暖意融融暂时取代,相貌登对的俩人,再配上这自带仙气的美景,无需过多渲染,已然很是赏心悦目。 随后,到底顾忌着倒春寒时节时有时无的冷意,夏墨时还是选择了温度,与夏许淮一并回到卧榻,相拥着享受了一个短暂但舒心惬意的午休。 自从坦白了自己的心迹之后,或许是想着最后在位也没多久了,夏墨时居然难得勤勤恳恳起来,经常没日没夜地把自己泡在御书房,其兢兢业业程度堪称十年来之最,就连一向任劳任怨的夏许淮,隐隐都快要落了下风。 祁国的摄政王夏许淮,其人本就是一位经天纬地的纵世奇才,而皇帝呢,虽然以前对朝时不甚上心,但此番认真搞起政治来,竟也不输于摄政王。 按理来说,这于国于民,都实在该是值得人高兴且欣慰的一大幸事。 不过,他这么一忙起来,用来跟夏许淮联络感情的时间,便自然而然地缩水了一大截,所以,夏许淮的福利,当然也就顺势减少了很多。 初时,尚可忍受,可渐渐的,夏许淮发现,自家陛下不仅没有三分钟热度,还对一应事宜颇为上心,其重视程度,甚至远超于在自己身上投入的关心,顿时,夏许淮便觉得案桌上的朱批笔描十分碍眼,朝堂里叫得出名字的那些个大臣,也非常多余。 然而,沉浸在敬业人设的皇帝仍自乐此不疲地安排着善后事项,完全忽略了夏许淮越来越神似怨妇哀怨的目光,这让夏许淮一度很是无奈而挫败。 这要是换作从前,夏许淮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在对上早朝这件事避之唯恐不及的夏墨时眼里,他的魅力居然会输给了那一堆长短不一的公文奏章! 于是,不堪被冷落的摄政王,终于在某一日爆发了。 这一天,才刚入夜,夏许淮就把屋子里所有的油灯全给熄灭了,只剩下那盏经年陪伴的夜明珠灯,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将人拖进了寝殿内殿。 当晚,夏许淮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某人,自己的诉求与不满,直白且生动地向对方演绎了,什么叫做人狠话不多。 次日,某人没能及时起得来床,久违地又缺席了朝会,而代理政事的摄政王,却笑得满面春风。 有些人明显感觉,前些日子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那股若有似无的杀气,消失不见了,然抬头一见摄政王过于明显的笑容,又忙不迭地垂下了头。 不管心里怎样打鼓,都迅速收敛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木然地俯视着自己周身这一小块空间的地面,若是不知道的人闯进来,看见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多半还以为他们这是在玩比比谁更像面瘫脸的游戏呢。 第二天,正是休沐日,夏墨时嘴上说着要出宫去透透气,却拎着满满两手的东西,往人潮最拥挤的地方走去,穿过重重人海屏障,最后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府邸门前。 匾额上的字迹所透露出来的坚韧,使得整个院落都与周围闹世的纷纷扰扰显得格格不入,反而衬托得多了五分清冷的意味。 牌匾上简简单单的姚府二字,表明这正是朝中赤手可热的一把手姚明何的新居所。 当时大婚,刚好也是姚明何擢升,夏墨时本有意赐他一个比此处更胜十倍的院子,奈何姚明何三挑四选之后,偏偏择了此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的理由,夏墨时拗他不过,再兼之夏许淮也不愿夏墨时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耗费太过宝贵时间,便也随他去了。 可等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去之后,才发现,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这分明就是为了他的夫人回娘家方便,才特意选了这处作为新家,就连这院中景致,都同京兆府尹柳大人家的,极其相似。 哦,一个月前,姚明何所娶的新婚夫人,正是与此处相隔不过一条街的柳家独女,也是夏墨时相识已久的柳家姑娘柳子怡。 却说此时,夏墨时和夏许淮进门之后,便同姚明何凑在一起,这里没有外人,于是就坐在前厅,边嚼着三两零嘴,郑重其事地将祁国的未来,尽数交托于姚明何之手。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当这一日来临的时候,要说姚明何不惊讶,也是假的,只不过,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接受能力强,所以,姚明何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之后,便立即领命了。 曾经的夏墨时,或许热衷于博弈,甚至想着要在各方面都强压夏许淮一头,然而自从他性情大变之后,便对国事不怎么操心了。 至于夏许淮,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满脑子家国天下的年轻侯爷和年轻摄政王了,况且,只是,姚明何想到另一个问题:“陛下与殿下所言,要臣尽心辅佐之人,到底是谁?” “泠北王病逝,留下一子,如今,那孩子也有十多岁了。其子性情温良,品性甚端,若处乱世,或许难堪大用,不过当今世道大好,明何你再对他加以教导,假以时日,必为我大祁的一代明主。” “泠北王?”姚明何想了一圈,恍然记起貌似是有这么一号人,“先皇打入冷宫的那位容华所出之子?” 夏许淮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姚明何眉眼间犹有几丝疑虑,夏墨时解释道:“我虽不喜我那个五皇兄,但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况且也并未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而且,许淮和我,都对那个孩子进行了考察,这孩子被他母亲教养得不错,居然没有长歪。” “重点是,我相信摄政王看人的眼光。” 听见夏墨时这般夸他,这样信赖他 ,夏许淮也对他回以肯定的眼神,笑言道:“陛下的眼光,也不赖。”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在座三人皆了然于心,夏墨时与夏许淮更是笑得恣意张扬,俨然已经将姚明何当做了一个没啥存在感的透明人。 话虽如此,但……姚明何还欲再说什么,转眼瞄见夏墨时同夏许淮在一边,旁若无人地眉目传情着,他就什么话都不想多说了。 暗暗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这样吧,总之他是不想再看见眼前两人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地在自己面前明晃晃地秀恩爱了。 明明他如今也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有儿有女的,家庭美满,怎么居然还会被这俩人秀一脸呢? 姚明何苦恼地想了想,将这一切归结于一点,到底是自己和夫人的脸皮不够他们那么后,这样一想,他顿时就释然了。 半个月后,那位神秘的泠北王独子低调地入京了。 夏墨时与夏许淮双双培养了一阵,和姚明何一道,领着他熟悉了大大小小的事务,大致应该是个怎样的流程,确定这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之后,夏墨时就咬着笔头,开始思索退位圣旨该如何撰写了。 然后,夏许淮命钦天鉴掐算了一个好日子,命礼部着手开始准备新皇登基的事宜,还特豪气地说,若有需要银钱使的地方,只管找如今的户部尚书姚明何。 夏墨时退位为太上皇,前泠北王之子,也就是夏墨时的侄子即将登基为新皇的圣旨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但在一阵沸腾之后,竟也不得不同意了他们这个决定 ,还是那句话,他们相信摄政王的判断。 也是因为这个,夏墨时私下里没少跟许淮开玩笑地吐槽,说还好你没生在二十一世纪,没去搞传。销,不然还不晓得要祸害多少家庭才罢休呢。 及至四月,北地芳菲正盛,钦天鉴筛选出来的,四月十五这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也终于到来了,一大早,在夏墨时犹自好眠的时候,新皇就被人挖了起来,等这边收拾准备得差不多了,夏墨时终于姗姗来迟,掐着点赶上了典礼的开头。 望着脚下拜成一片的文武百官,少年新皇在轻微的紧张之余,五味杂陈地想到,他的祖母费尽心思,想要让他父亲得到,却终其一生都无缘得到的皇位,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到了他的手里,可见命运的神奇,也足可见,什么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形,从内到外都尽显镇定与担当,夏墨时的心里很是欣慰,深深地打量了一眼,仿佛一个慈祥的老父亲般。 察觉到视线的来源,少年对着夏墨时所在的方向,展露了一个骄傲而自信的笑容,他知道,他不能让他们失望,夏墨时也相信,他定然会如他们所愿,成为大祁的好君王的。 之后又是各种琐碎的事项,眼瞅着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登基的礼仪还没走到一半,有人却已经没了耐心。 夏许淮冲着高处那个方向,遥遥地点了点头,也不管新皇有没有看见,便轻轻撞了撞夏墨时的肩膀,俩人一起悄悄离场,去追寻属于他们的远方与诗意。 第八十三章 同年,姚明何也以未及而立之身,官拜丞相,兼任帝师,一时风头无两,一跃成为京中最受姑娘欢迎的热门夫君人选。 只可惜,名草有主,且姚大人又是一个难得专情的好男人,除了自家夫人、妹妹及女儿之外,眼里心里都再容不下任何第四个女子。 惹得不少人扼腕叹息,表示当初怎么就错过了这样一个好夫婿/女婿,同时也羡慕着姚夫人柳氏的好命。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提高了自家的择婿标准,随之而来的,也是京中公子榜的重新洗牌。 撇开上京皇城不提,却说夏墨时和夏许淮这边,夏许淮拖着夏墨时提前溜出了新帝的登基典礼现场,而后便毫不留恋地策马,一前一后地行至城门之下。 行过城外的荒草小道,夏墨时勒住手中的缰绳,停在了一个岔道口。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夏许淮,等夏许淮追上来的时候,提议道:“时值四月,江南已是芳菲尽,我们不如再继续北上,去领略一下北境的风光,若是运气好,还能看到桃花雪的美景呢。” 说这话的时候,夏墨时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犹如暗夜中散发着璀璨魅力的星子,有种深邃而迷离的吸引力,令人不忍心说出半个不字。 自然,夏许淮也不觉得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想到夏墨时怕冷的体质,还是忍不住有些小担忧,遂嘱咐道:“北境天气恶劣,你要是受不住,咱们随时离开。” 夏墨时嫌弃地说了句:“啰嗦。”可翘起来的嘴角却出卖了此刻最真实的心情,别说,被人关心的滋味儿还真不赖。 “嫌我啰嗦,你怕不是皮痒了?”夏许淮一个冷冷的眼神盯过去,夏墨时顿时就乖巧无比。 立即改口进行自我吐槽:“我的意思是说,我话这么多,你怎么受得了我。”吐槽到一半,二皮脸的属性又犯了,笑道:“一定是因为我太帅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对吧。” 末了还对夏许淮挑了一下眉,一张温和可亲的帅脸霎时间就变得有两分轻佻,还带着一分贱兮兮的感觉,若是被旁人见着了,八成会被人狠狠唾弃一番。 但奈何夏许淮不是旁人,也不是常人。 面对如此不要脸且稍显油腻的自卖自夸,夏许淮居然顺势赞同道:“不见得人见人爱,不过,正中我的心意,倒是真的。” 不设防又被人不着痕迹地再次反撩了回来,夏墨时反而有些难为情,他将头扭向左侧,用后脑勺对着夏许淮,为了缓解情绪,作出一副认真打量周围景象的样子。 “如今春光正盛,你我也不再重担压身,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不如就沿着这条路,我们慢慢北上,且走且停,领略一下什么叫做海晏河清。” 话音未落,一律微凉的冷风灌入喉咙,激得夏墨时咳嗽了起来,这下,真的是从脸到脖子,红成了一片。 夏许淮也不再打趣他了,毕竟以他的体质,上京的四月,还是有些微偏冷的。 夏许淮在夏墨时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待他缓过来之后,移到上风口的位置,替他挡住尚且不算很和暖的春风,方才搁在他背部的手也没有放下,只是换了个角度而已。 保持着这个动作,无论是从背后还是从侧面来看,都像是将人揽在怀里一般。 对于夏许淮的照顾,夏墨时早就习以为常,感觉到背后强有力的大掌,他顺势往后一靠,朝夏许淮的方向又钻了钻,凑得更紧了些,仿佛是要杜绝二人之间,能够流通空气的任何可能性。 一个人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另一人的依赖,而被依赖的夏许淮,也十分享受他自然而然的这种姿态,把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了些。 随后,又想到什么,夏许淮长叹了一口气:“要不,我们还是驾一辆马车去吧。”起码,他不用管吹风。 夏墨时一听,瞬间便绷直了身体,愣是靠着腰力挺起了上半身,远离了夏许淮,正色道:“又不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小姑娘,坐什么马车。” “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夏墨时伸出一根手指 ,在他腰眼的位置上戳了戳,“龌龊!” 本来压根没往那方面想的夏许淮,听到他这般揶揄的话,再配上那暗示的动作,即刻便明白了夏墨时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张清冷意味十足的脸,当时就红了个遍,剑眉星目微微恼怒:“胡说八道些什么!” “好好好,是我胡说,你没想,是我想的,行了吧。” 很久没有见到夏许淮如此害羞的一面了,夏墨时一个高兴,便没来得及收住,继续加大力度地挑战夏许淮的神经。 “不过,你别告诉我你没想过?” 夏许淮:…… 之前是真的没想过,但他这么一讲,好像也行。 不过,该做的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夏许淮继续瞪着喋喋不休的某人。 “看,没话说了吧。”夏墨时颇为自傲,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丝毫没有察觉,“啧啧,可以啊,玩得挺开嘛。” “这可是你说的。” 不同于夏许淮的斩钉截铁,夏墨时抬头,满脸都写着疑惑,什么就他说的,你是指哪句? “我是说,你的提议不错,值得考虑。”看夏许淮的样子,怎么瞧,都是一本正经,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夏墨时的智商终于回笼,迟来的求生欲终于上线,脸上调笑的表情僵硬了几秒,讪笑地打着哈哈:“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 “可是,我当真了,怎么办?” “呃,出门在外,还需小心行事,对不对?这荒郊野岭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夏许淮抢白了:“荒郊野岭,正适合。” 夏墨时挣扎道:“你不觉得,仗剑策马,逍遥天下,更有游侠的潇洒风范吗?” “风范不风范我不知道,有风倒是真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竟叫夏墨时没想好该如何反驳,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率先冲了出去,充血的耳后根泄露了他的尴尬。 逗人也逗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再不追,夏墨时就要跑得没影儿了,夏许淮连忙跟上:“慢点儿,方才你不还说,春光正盛,适宜缓步北行么?” 夏墨时放缓了速度,嘴上却仍是犟着说:“刚才觉得好,现在不觉得了。” “小心别再呛着风了。要是因为同我置气而染了风寒,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也忒小看人了,我只是稍微比你怕冷一点,但还不至于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吧。”不管怎么说,被人小看,还是挺不爽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夏墨时又打算策马扬鞭,扬长而去,却被提前做好准备的夏许淮遏制住了这个行为。 他将缰绳牢牢地拽在了自己手中,并安抚道:“知道你不弱,但我不想冒这个险,若是你身上难受了,心疼的不还是我?你舍得吗?” 夏墨时继续嘴硬:“舍得啊。” 虽然知道这不是真话,但夏许淮还是被气了个正着,舌头顶着后槽牙饶了一圈,才算是勉强冷静下来。 “你再气我,我可不敢保证今晚对你怎么样了。”说着,夏许淮勾住他的脖子,在夏墨时的喉结上撩了撩。 这个小动作,挠得他有点痒,于是下意识就往远离夏许淮的左侧偏去,不料忘记了手上没有缰绳,少了借力的东西,身子顿时朝那边一歪。 夏许淮眼疾手快再次来了个英雄救英雄,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如雷雨前的波涛,汹涌难平,说出来的话也染上了五分后怕和三分怒意,还有两分咬牙切齿。 “你的腰不想要了?” 听到这一语双关的责问,夏墨时低头看了看某人按在自己腰间的手,立马安静如鸡。 朝阳之下,两个玉树临风的背影在古道小径上越拉越长,时不时有欢声笑语遗漏在微风中,偶尔夹杂着一两句无伤大雅的拌嘴,被马蹄踏入尘泥,空气里萦绕着的,是比春风还有温柔百倍的温情,在温暖地流转,甜蜜得简直令人窒息。 若是不说,谁能想得到,这便是大祁执政多年的太上皇和曾经权倾天下的前摄政王呢? 自打卸下两身包袱以来,夏墨时与夏许淮走过大祁的许多地方,各地不同的四时风光,也没少见。 走走停停,一路游山玩水,不过两年间,便已将想去的地方的风土人情,粗略地体验了个遍。 也从说书先生的口中听闻,曾被前摄政王捣毁的峮山之上,已经被人重建了一座巍峨轩昂的建筑,其掌权者,根据他们的描述,听上去大概是阔别经年的沈云祺与沈云若。 这时候,夏墨时总算是想起来,这俩人被自己和夏许淮祸害得不轻,自己或许该去道个歉之类的,遂怂恿着夏许淮一同上了峮山的山巅。 上山的一路,夏许淮的心情都万分复杂,一会儿一个想法,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儿,只不过碍于夏墨时,才不好转身离开。 因为设了阵法,所以,当他们踏入这块地盘的第一时间,山巅之上就已经收到了这一消息,沈云祺亲力亲为地下山,意图一探究竟,正与夏墨时碰了个正着。 微愣,夏许淮轻咳了一声,沈云祺率先露出笑容,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将人请了上去。 进了大殿,他们也见到了被夏许淮废了大半武功的沈云若,出人意料地,沈云若见到夏许淮,脸上竟没有半分戾气,周身都相当平和,仿佛只是看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而他与这个人之间,没有一丁点儿往日恩仇。 夏墨时不禁好奇,这些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能让沈云若改变这么多,倘若光看眼前这般景象,谁能将这人与当初那个折磨他的精神分裂似的变。态联系在一块儿呢?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私事儿,夏墨时跟沈云若也不熟,也就不太好问,于是,四人间只是简单地闲话了几句家常,推杯换盏之间,旧日仇怨与心结,消弭于悄然无声之中。 作别这二人,夏墨时同夏许淮继续浪迹天涯,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 虽然偶尔不得不风餐露宿,但夏墨时总觉得,这才是侠客才子和风流名士的做派,这才有朝饮白露夕眠苍霞的风雅,反而乐在其中,好不快哉。 只是,在又过半年之后,在某个寒风料峭的冬日,已经许多年没有生过病的夏墨时突然就发起了高烧,二人只得就近找了个客栈,开了一间天字房暂且住下。 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耽搁了约莫半个多月,夏墨时才终于恢复成活蹦乱跳的状态。 在确定脱离了一天三次喝中药的苦海之后,夏墨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南下,我要去医仙谷。” 于是,二人当天就卷起了包袱皮,离开了冷阳,马不停蹄地朝蕈山而去,越往南,气温越暖,待抵达医仙谷时,因着地理环境的特殊,他们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冬天的存在了。 当天,因着正是腊月三十除夕夜,夏墨时来得正是时候,才刚下马入院,就被慕枫拉去下厨房了,夏许淮也被夏墨时拽着,一并理了理庖厨之事。 没过多久,医仙谷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两位访客,正是夏许淮早已战死沙场的双亲,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孤家寡人的逍遥王顾延。 当天正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夏墨时提着一盏花样繁复的宫灯,本打算领着夏许淮下山,一起去城里看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顺便显摆一下自己的手艺。 他手中拎着的灯,正是由他和夏许淮一起亲手制作的,比起留在上京的那一对,这盏灯显然精致了不是一点点。 将自己收拾得鲜亮,正欲出门,可还没过花田,便有几个人影映入眼帘。 知道这是夏许淮的父母的时候,夏墨时直接从树桩子做成的椅子上摔了下去。 “你父母,不是为国捐躯了么?”所以他们现在这是见鬼了还是咋的? “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诈死,还有个词叫隐姓埋名。”显然,慕枫早就知道夏许淮双亲尚且健在这件事,眼角的余光瞥见夏墨时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不屑地嗤了一声:“瞧你这出息,不就是见你公公婆婆嘛,犯得着紧张成这样?” 卧槽! 夏墨时心中警铃大作,本来他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被慕枫这么一说,他不紧张也变得紧张了。 “亏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太上皇,你太上皇的威仪呢,都喂狗了?” “是啊,喂你了。”被慕枫这样一插科打诨,夏墨时反而更正常了些。但到底是他把人家独苗苗的一个儿子给掰弯了,要说不忐忑,也是假的。 不过,也许是公公婆婆这些年走南闯北长见识了,或者他们习武之人不拘小节,也或许时候他们夫妇本就是一对思想开明且豁达的父母,所以并未为难夏墨时,也没给他不好的脸色瞧,夏墨时算是过了见家长的关。 怕夏墨时待着不自在,前定国公夫妇便善解人意地又去云游四海了,说是等在座有人办好事的时候,再回来讨杯喜酒喝。 至于夏墨时与夏许淮,则继续在谷里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不定期也出去浪一浪。 而可怜的小皇帝,算是彻底被他们抛在了脑后,除了逢年过节会给他捎点手信和小礼物,嘉奖他治国有方之外,俩人怕是早已不记得他是哪根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