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渡》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归渡 作者:白宿儿/不渡江 文案 心机深沉剑客攻×骄矜薄幸道士受 …… 许多年后,有人曾问起沈长楼。 “他啊,是我的朋友。” 季舟如是道。 他剑鞘里的那把剑发出流水奔腾的哭啸声。 “那你呢?” 季舟折断了那把剑,金铁断裂声让他想起当年自己当年的那一剑。 “……我是当年那个想要杀师证道的孽徒。” …… 我曾与他红绡帐暖里度巫山,也曾与他执剑对峙横尸千里。 然而对或不对,是或不是,想或不想。 由不得我。 …… 绥远说:“有个道长曾经在雪夜来到你的故居寻你,满头霜发,瞎了眼,让我想起故人。” 季舟阖上门,却问:“……什么道长?” …… …… 敲黑板: 1V1,师徒年下,BE,糖中玻璃渣的刀子作者,很狗血,攻也是渣渣。 小宝贝们如果要弃文不要跟我说mua,拒绝人参鸡汤攻击,更新如果灵感好大更,灵感不好嘿嘿嘿,专栏沈长楼头像,可以去看看。 ……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长楼,季舟 ┃ 配角:下本耽美《标记后我怀了宿敌的崽》 ┃ 其它:颜即正义 一句话简介:你会痛苦到疯魔的 第1章 余罪其一 在正道准备一齐剿灭魔教的无妄山上,突然燃起了一场大火。 火舌将绿野青葱一点点舔舐殆尽,魔教异种的血液粘稠地顺着树干淌落至焰心,滋啦地摇曳着火光。 白鹤纹样的黛蓝道袍被风卷着火星绕过,曳过霜草,爻冠被朔风吹斜,白发同道子手中拂尘般翻动。 “疯了疯了。” 有人呐呐出声,猛然缩起的瞳孔中映出道长犹覆霜雪的面容。 “你竟是执意如此?!” 有人却在低语,满脸痛心与不敢置信,又与几分窃喜糅杂为一团来混淆视听,“魔教异种该诛,你若执意保他们,留给你的只有千古骂名!” “异种……么?” 而白发道长只是闭阖起了眼眸,似是极倦了,残霞落他眼角红痣上,晕开一道奄奄一息的阴翳。 他这般闭了眼,又总让人从料峭春风联想到三十二楼的冷雪,是出鞘寒刃卷起的霍霍寒光,锐利至极总生了几分寂寥的脆弱。 曾经那些人便是如此说他的,什么高处不胜寒的道长,一套套正道惯用的词皆落在他身上,硬生生将一个骨子里不干不净人捧成了他们口中的高风亮节,光风霁月。 当真好笑极了。 于是他两指贴着腰间鹤翎剑的薄刃,直至划出一道血线,方才睁了眼,笑说:“你们正道当真是喜欢叽叽歪歪,一套比一套繁琐,要杀一个人,这般难吗?” 话语竟是桀骜。 剑光出了鞘,顺着道长微翘的拇指凝出一道冷凌凌的剑影,贴着对那些人的喉撕裂开红线,便是猩红腻了周身,染红了蓝衫子。 他便是笑,鹤翎蚕食去那些体表尚还温暖的热度,便细细闻得了脉息在声声跳动得更微弱,将至滚烫的东西汇聚到剑的心脉。 魔教众人执剑向正道们席卷而上,暴雨骤临,刀光剑影间是赤红大片大片蔓延霜草,火舌舔舐去梢上粘稠淌落的血色。 便是正道覆,魔教兴。 而白发道长便在一侧山巅睥睨这风云骤变,捋一捋拂尘,笑说。 “天下第一终归是天下第一……” “我等谢过道长相救,往日道长有难,我等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有魔教教众冲沈长楼抱拳行礼,竟是要掀袍跪下,施那江湖上最大的叩拜礼。 沈长楼虚扶那人,眼角攒笑,便说:“贫道可担不起蔺左使这般厚重的言谢,若是这一拜下去当真要折寿。” 蔺左使见他执意不收这礼,便也料到定有后话,欠了欠身退后几步,“沈道长对我教众有救命之恩,若有什么要求大可向魔教提出,只要此事于我魔教无害,我等必定尽全力为道长办到。” “蔺左使是聪明人。”沈长楼便抚掌笑了,“贫道的确有事相求,这事也并不过分,不过想从你们手下捞走一人罢了。” “沈道长大可直说。” “前些日子贫道听闻魔教抓走了武林盟主的次子关押在十二狱中,便生出来一个绝妙的念头。”沈长楼微微一笑,指尖穿插在拂尘间,白绒软毛瘙在他冷白的指节上,熏出薄红。 黛蓝道袍覆脊骨,神情三四分缀着悲悯,掀唇笑时如佛更胜佛,总给人带来一种拂面的山巅霜雪气。 而蔺左使却莫名感觉一股寒意攀附脊骨而上,硬生生逼出几点冷汗来。 沈长楼用余光轻瞥他,低声嗤笑:“贫道与魔教皆是憎厌正道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已久,蔺左使无需怀疑我对魔教用心,若我当真想要将矛头对于你们魔教,那此时无妄山被剿灭的就是你魔教了。” “在下自然不敢怀疑道长用心,若道长想要拿走那人便随意拿去,待我魔教来说那季姓小儿也没个用处。”蔺左使闻言匆忙表忠心,又想起十二狱里关着的那个小子,一时间又有些恨得牙痒痒。 自那武林盟主季子澜当上了盟主便处处打压魔教,打着剿灭异种的名头实则对魔教管辖的区域虎视眈眈,说着什么杀魔教教众者得犒赏,但魔教教众毕竟也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岂是那般容易被诛杀?便有所谓的正道侠客来到魔教管辖的村落城池,打着诛魔的旗号,实则干的皆是些打草谷的卑劣行径,老弱妇孺皆被无辜牵连,伪作魔教教众而杀害去领赏。 而此番废了好大波折才绑走季子澜的次子,本想着可以做个人质威胁一二,哪曾想到这季子澜竟然铁石心肠至此,听闻次子被绑,便昭告天下与那季姓子断绝亲缘关系,还被世人落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蔺左使是爽快人。”沈长楼便笑了,“代沈某谢过贵教教主,待我大计已成,定会亲自上门拜会。” “那此次虏获的武林盟走狗……”蔺左使目光落在教众脚下踩着的那些正道子弟,仅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哦?他们……”沈长楼闻言便望向那些武林盟,意料之中望见了一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弟子在其中。 偶见一两个熟悉的面孔,他目光便停滞了一瞬,半晌便移开了去,恹恹得覆了两三分讥诮,说:“以免夜长梦多,就地杀了便好。” “可……”蔺左使欲言又止,半晌定了定神,方才开口:“若是以此为人质要挟武林盟……” 沈长楼闻言便挑起一侧眉,轻飘飘向他瞥去一眼,“贵教莫非只教过你们要挟之法?” “此举也未免太过于下作,更何况待君子尚可做小人,若待小人此举怕是起不了半分作用,季子澜此人生性凉薄奸猾,且都说虎毒不食子,他既连亲生子都可舍去,那么舍去这群对他来说怕也是不痛不痒,反倒给你们再落一个奸诈小人的名号……更何况我助贵教之事,本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是吗?” 蔺左使便消得琢磨了下,就通晓了他的意思,顿时又被此人心思缜密而折服,惭愧地抱拳言谢:“多谢沈道长教导,我等感激不尽。” 他闻言只是垂着眼睫掩去眼中翻滚的阴翳,一点点敛去其中阴森的冷意,嘴角噙笑,漫不经心开口。 “不必言谢,我便在金陵三十二楼候你将人带来,到时候莫要让他人察觉,省得贫道再为你们收拾留下的烂摊子。” “三十二楼……”蔺左使微微一愣,却想起那时金陵最大的风月之地,一时又有些捉摸不透沈长楼的意思,却又踌躇着不敢与那欢场娘子联系在一起,似乎开口道一句都会污浊亵渎了眼前人一般,直至憋得脖颈通红,才呐呐出声:“为何是三十二楼……” 沈长楼并未理会他,曳着一身腻着血的蓝衫子,衣袂风中如浪翻滚,便是食指绕过拂尘层层白绒,缠着其中一根被血染的红线,利落扯断。 那红线便是在颀长的指节上纠缠不清,殷红得似坠入了层层堆血间,触目惊心得红艳,便是亲手斩落一切因果,尘缘。 蔺左使望着他,突然又想起那个江湖中鲜有人知的荒谬传闻。 传言说,有沙弥言世间苦厄皆可度,便要那姓沈道者散修为入苦海,受七情六欲之苦。 度了苦厄,便成佛。 作者有话要说: 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第2章 余罪其二 长明池畔颤碎灯盏间的流火,麦芽糖甜腻的香气一路随风曳过长街薄雨中的红尘熙攘,在纸伞间犹如游鱼穿行。 酒气在沈长楼唇齿间混淆不清,他倚在红栏黑瓦间,便是用眼向楼外轻瞥。 他半睡半醒间,腰间寒剑舔舐住剑鞘残着的余温,咬住随风翻飞的剑穗。 “道长请了奴家来奏乐,却总是连一眼都不愿抛给奴家,只顾着喝酒,这夜景当真有奴家好看?” 是声色犬马间,妓子歌女俱在低声呢喃,他便将烈酒倾喉,就着声色犬马竟是咽入候,似是胸腔在烈焰上炙了一番,直逼出满鬓薄汗。 “我比谁更明白莫要借酒消愁。”他醉眼含笑,抚掌说:“但是纵眼观那数十年,唯独只有你对我说过这话,便是酒入豪肠如淬了毒,硬生生成了一场痴病。” 鸾红笑说:奴家不懂道长所为何愁,便不欲多问,也不欲深究,唯恐伤了心,恼了情。 鸾红呢喃:道长惯是玩弄花丛老手,今日醉在我这温柔乡,明日却不知又去了那处桃红柳绿那一枕黄粱。 奴家梦啊,梦见红颜枯骨,锦帛裹尸,而道长于这金陵声色犬马间,只是做了一场梦罢,梦了长安。 沈长楼唤她“心肝儿”,笑说:“你还梦见什么?” 鸾红摇头,便为他将葡萄褪皮,细长葱指捻着深紫的皮,连果肉都渗出甜腻的汁液为她染一染那蔻丹,捻着那颗葡萄,如同攥着一颗东珠一般好看。 她说:“不可说。” 便将葡萄递入他口。 沈长楼眸色沉沉,伸舌卷入葡萄入口,蜜汁溢出唇,只是舔去罢了,却仍落了余污。 鸾红望他这副模样,便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他亦是这般,周身竟是少年的疏狂矜傲,伴着眼底凉薄笑意溢出眼角,然后取了树头的槐花蘸着香露便在嘴中嚼起来。 似乎是一副醉态,然后抚着鸾红长发,神色冰冷,痴言如烈酒封喉,从唇齿间字字迸溅。 “你信天命吗?” 鸾红那时便说:“奴家信生死由命。” 于是少年道长便笑了,笑得声声脆极了,也是悲凉极了,眼尾却逸出糜霏的微红一点,依依不休地追问道:“为什么你们都要信天命呢?” 鸾红不懂他,少年道长便一面笑骂着人间,一面典了身上的金玉饰品来换一壶温酒喝。 鸾红为他沽酒,沽了三杯,便将手从他尖细的指梢一路攀附至他削瘦的腕骨,抚慰般低声说:“小道长啊,你便是将风月混淆酒中,囫囵喝下消愁,你想着醉死在金陵,酒却化作穿肠剧毒消得你愁深如海。” 她说:去梦吧,将你所有苦痛酿成烈酒,将余生铸为盛酒的青铜小樽,一吐便是一个浩气长存。 去梦吧,将你此生颠沛流离,皆当做满城风雪。 于是他便枕着鸾红的红杉子,任凭鸾红指尖抚过自己满头乌发,神色冰冷如刀,痴痴地笑:“可是啊,鸾红姐姐,这一切非我之错。” 鸾红念及此处,便伸手扯去自己发鬓间一根华发,冲着沈长楼笑,“道长呀,你要安生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于是蔺左使便踏檐而入,望着一幕,便是不由得羞臊了满脸,清咳一声唤他“沈道长”。 他仍含着葡萄,汁液将薄唇晕染得稠艳而秾丽,他无知无觉地以舌舔去唇上甜液,迎着料峭春风便遥遥冲蔺左使笑,拂了满袖流光。 蔺左使不由觉面上发烫,下意识偏了偏头。 沈长楼起了身,将鸾红落在身后,似有些意味不明地笑着:“蔺左使有过家室吗?” “尚……尚无。” “啧……姑娘总归看过吧?”沈长楼便拖着声音慢悠悠笑道,“人家娘子不过是生得好看了些,也没怎么着待你暗送秋波吧?怎得落了一个大红脸?” 蔺左使闻言一惊,下意识要去摸双颊,倏然想起自己是带了帷帽出行,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哄骗自己,尴尬地将手落了下来。 便心说:沈道长与外头传言中当真是相差甚远……若说寻常时候倒还有几分传言中不食人间烟火的霜雪气,如今倒显得性子略有恶劣轻浮。 却……并不惹人生厌。 “人带来了吗?”沈长楼接过鸾红手中的醒酒茶压了下唇齿间的酒气,便冲蔺左使道,“我要的人可是四肢健全,没有半点伤损?” 蔺左使便回了神,匆忙应他:“已经送去这的浴池好生安置了,在下自是不敢对那李姓小儿动私刑。” 他闻言只微颔首,半晌似略有些倦意地轻阖双眼,说:“明白了,代贫道与贵教教主问好,他日定会寻个机会亲自会见教主来言谢。” 蔺左使似早已晓得他会这般作答,“教主说了,道长于我魔教有相救之恩,这一人便当是送予道长,那些凡世礼节过于繁琐,便无须道长登门了。” “哦?”他动作微微一顿,嗤笑说:“教主这是想撇清关系?” “不敢。”蔺左使仍是恭恭敬敬地说:“如今正魔交锋,正是风口浪尖之时,倘若道长接二连三出现与我教,定会引人生疑,到时候对你我双方皆无利。” “哼……”他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下剑柄,半晌才懒洋洋地收回了手,掀眼笑了,“我教贵教这一技斩草除根,当真学得活灵活现,将我的八分神韵皆学进去了……蔺左使,你自己都知道,我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 他目光不漏痕迹地将四处埋伏的魔教众人尽收于眼底,半晌略微低了低眸,似是略有些轻蔑,“二十六门金人阵都使出来了……你教教主可当真下了大血本。” “沈道长,请。”蔺左使微微一笑,道。 沈长楼轻轻地掸去拂尘白绒上的灰尘,却仍未起身,薄唇镌刻着一两分笑意。 “蔺左使……你说贫道若孤身一人对上你这金人阵,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蔺左使面容一僵,半晌忌惮地后退几步,“强行破阵对你我皆无利。” 沈长楼却并未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猜是八成,蔺左使你说呢?” 蓝衣道者喉中逸出一两声笑意,眼底却犹覆霜雪,只是兀自垂眸望那灯盏间焰蕊跳动。 光与影落他眉梢,将那灯火明灭尽数编织进眼中。 于是沈长楼便笑了,双眼闭阖复而睁开,只说:“蔺左使似乎很紧张啊?为何发鬓间尽是冷汗?” 蔺左使本当是他又一次诈自己,直到伸手触及鬓角,恍然才发现竟是被冷汗浸透,连衣物都紧紧黏在脊骨之上。 金盏在他指尖转动,双眼颜色沉得犹如西域葡萄美酒,讥诮而冷淡,兀自勾唇笑了起来。 “开了个玩笑罢了,蔺左使未免也太当真了,还请蔺左使转告贵教教主,正巧我也厌烦这些虚礼,多谢教主美意了。” 也当真是个美人,狂傲极了,也是骄矜极了。 第3章 余罪其三 沈长楼便随蔺左使向安置那人的地方走去。 三十二楼虽说是金陵城最大的风月之地,但最先资助建出三十二楼的却是一位江湖人,借着柳巷的名字,实则也在暗中为江湖人提供碰头的机会,只要钱给足,便会有专人题一些江湖人打点事宜。 更有甚者,一些声名狼藉的江湖人犯了事情被官府通缉,便会躲在三十二楼里过个一年半载等事件平息再出去,这些人三十二楼当然也是照收不误。 便顺着长廊向深处走起,嬉闹声愈来愈浅,二人前头是位领路的歌女,便是晓得招待的人身份不凡,也并未露出什么错愕慌乱的表情,神色如常地同路过的熟识恩客嬉笑。 “哟?翠羽!” 人群中窜出一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唤住了歌女,挥舞着折扇将脸凑过去,“难得小爷我今天兴致好,要向李妈妈点你唱个小曲,结果给足了银子都没应,不想你原来在这陪贵客啊?” 说话间纨绔子弟眼珠嘟噜转了两下,轻浮地落在了蔺左使和沈长楼身上,一面不急不慢地挥着折扇,一面凑近二人身边,“啧,左边是蒙着面的老大粗,右边是牛鼻子老道,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会疼惜姑娘的,小爷我哪点不比他们好?” 翠羽闻言轻微颦眉,眉梢似掠了几分厌烦,却笑靥如花地欠了欠身子,“爷可是懂我们三十二楼的规矩的,奴家先被这两位爷看中了,自是要好好服侍完才能为招待爷您啊,纵是常客也不能例外。” “规矩规矩……欸,说不完的规矩,我说翠羽,规矩是人定的,小爷我就好你这一嗓子唱曲,若是服侍得好了赎个身迎回府做个姨娘也好,人嘛……总要变通的。”纨绔子弟嬉皮笑脸地贴在翠羽身上,说话间伸手捏了下她的肩,惊得她忙退几步,衣摆缠着脚跌了下去。 沈长楼上前几步,微微俯身将翠羽恰好揽入怀中,用袖子掩去她余惊面色,眼底冰冷,直勾勾盯着眼前那人:“阁下口口声声说着赎身,这三十二楼的规矩你也是清楚的,这些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到了年岁自会予了钱放出楼让她们做正常营生,倘若阁下再这般与我选的姑娘纠缠不清,按楼规便是会被直接逐出这里。” “哟呵?倒出来一个仗义的大好人啊?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小爷我的祖父可是当今圣上亲点的大将军!”纨绔子弟听得他这番毫不留情的言论自然觉得丢人,涨红了脸骂道:“就你这屁民还敢顶撞小爷我?信不信我将你满门抄斩?!” 沈长楼听着他一番口出秽言,面无表情,直到最后四字才抬了眸,双眼乌沉沉的,犹如流淌的金属长河,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似笑非笑,“蔺左使,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人贫道便交于你对付,也算是我将三十二楼的人情送你做个见面礼。” 蔺左使微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沈长楼口中的美人是指他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觉得有错,只是微微颔首,说:“沈道长放心去吧。” 沈长楼得了准话便满意地收了眼,翠羽从他怀中起了身,便是欠身:“多谢道长相助,请随奴家过来。” 二人便穿过长廊拐弯下了阶梯,又是一道长廊,翠玉正了正身形,便是轻轻叩响左侧的一扇红门,三下轻两下重,门缝下就递出一把麒麟的鎏金钥匙。 翠羽拾了钥匙,便是对门后人道了声谢,娉娉袅袅地走向长廊深处最后第二门,便用了钥匙将门开了起来。 刚踏入门内,她便是再也端不下去那婀娜多姿的皮了,飞也似的攥进去将面上那张□□撕了下来,一手伸如衣领摩挲着将两个大白馒头掏出来,然后暴躁地扯下满头金钗朱翠,无不意外地扯到了头发丝,吃痛地在那里嚎叫了半天。 “嗷嗷嗷嗷……痛死了痛死了。”他捂着头一个劲地在那里嚎,愤懑地望着沈长楼,“你瞅瞅,都是为了你,我一个大男人还要委曲求全到这来扮个舞女,你知道那一大串朱翠带在头上多重吗?!你知道扭着屁股走路有多难受吗?!你不知道!” 沈长楼嫌他过吵,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馒头便塞他口中,挑起一侧眉望他,笑说::“江大将军,人呢?” 江寒呸得一口吐出馒头,凶巴巴地拧着眉毛,满脸不敢置信,说:“你这是恩将仇报!!” 沈长楼状似不经意间拇指揩过腰间剑柄,低头略略笑了下,江寒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缩着头噤如寒蝉。 “里头呢……”他一面挠着头发一面答道,“你猜得是没错,魔教教主的确是不想将人交于你,便对那人起了杀心我来这的时候那小子被人闷在浴池里,差不多只有半条命了,若不是赶得及时,到后来到蔺左使口中怕也变成了那人为了不慎跌入浴池溺死的说法了。” “哦……”沈长楼闻言不过是兴致缺缺地掀眼,唇齿冰冷含笑,指尖轻快挑弄于低垂的拂尘间,连同白发都交织一起,“那他可真是命大。” 他神色犹带寒霜冷气,微微的侧着脸,总带一种不清不楚,目空一切的矜傲,似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江寒嗅闻到沈长楼身上寡淡的酒气,夹杂着便是春日山巅上也消散不去的霜雪气,混淆不清,他望沈长楼白发,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半晌又闭了口。 他还是开了口,问:“你年少白头,可还有根治的办法?” 沈长楼答:“因缘注定。” 沈长楼踏檐而入。 麒麟青铜香炉吐出一截断断续续的御香,捞不着,便窜入他回雪袖上展翅欲飞的丹鹤,流淌入屋内春意暖融。 那个瘦骨伶仃的少年便是蜷缩在塌上一隅,手指紧紧攥着宽大的黑杉一角,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多久,双眼便是湿漉漉地望着来人。 一条细长的铁链用一根铁钩深深勾入他脖颈后的皮肉,在水里浸泡太久了,皮肉浮肿翻开泛着白,微微移动带出几分血丝来。 沈长楼倚着门檐望他,神情飘渺如同驾鹤入暮的青山客。 “季舟。” 好久不见。 第4章 余罪其四 少年听闻到有人在喊自己姓名,身子猛然颤栗了一下,连带着肩胛骨上的铁钩都猛然一抽,口中带出一声模糊的吃痛声。 他抬起头,黑色的碎发湿答答黏在眼前,连带着双眼都被额前蜿蜒而下的水珠浸红了,显得阴鸷而疯狂。 “他怎么不说话?”沈长楼余光瞥向江寒,问。 江寒忙摆摆手,表示这一切与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说:“沈大道长,您可别看我,这小子是季子澜的次子你也知道,若不是此次魔教人抓住了他,知道他身份的人在江湖上可是寥寥无几,兴许还真有可能是个哑巴。” “哑巴?”沈长楼轻微眯了下眼,问:“便是魔教那的人也未曾让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你……想做什么?”江寒蓦地感到一阵寒意,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引人遐想极了,一把抓住了他一截羽织广袖,蹙眉摇头说:“江湖道义你也是明白的,若对一个尚及冠小孩下手,便是魔教也要遭人诟病,即便你与那……” 沈长楼目光落在江寒抓自己袖子的手上,挥袖推去了,然后望他如纸面色,略嗤笑出声,“江寒,我沈某人原来在你眼里是那么卑劣的小人?” 江寒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晓是当真动怒了,仓皇地收了手,呐呐说:“我自然清楚你秉性如何,若不是当年……你也不至沦落于此。” “你知道便好。”沈长楼冷冷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床榻上的季舟,望见魔教人在他耳中放入的引声铃,顿时眉心一跳,几分薄怒跃上眉梢,蓦地嗤笑出声,“我当这魔教众人有多么好好照料他呢,好一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竟连这种东西都敢安上去?!” “我探过他们口风,据说是蔺左使声称倘若季舟真是一个哑巴,那这耳朵留着也无用处,便用引声铃塞住了。”江寒面色亦是不太好,“这引声铃最初是山阳庄主为爱妻铸造的,可通过机关术暂存某种声音,但是用久了亦是有弊端,因此江湖上有人便用此在惩戒犯人,长期以来便会耳力受损,日夜不能寝,甚至产生幻觉导致发疯。” 沈长楼眼底薄晕了几分冷意,薄唇绷紧,便是将鹤翎抽出剑匣,顺手将季舟身上那五条铁链挥剑斩断,兵器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江寒下意识便封绝了五感。 做完这一切,沈长楼唇角隐约淌下一行猩红出来,他轻咳两声,便是硬生生将体内翻涌的气血憋了回去,伸舌舔去唇角血色。 江寒望着他的神色有些震惊,“你……怎么回事?” “祸害遗千年,贫道死不了。”沈长楼却是拧着眉,似乎略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一朝走火入魔白了头,无非是落下些许隐疾罢了。” 说话间沈他便弯腰用手取下来季舟耳中的引声铃,刚拿出来便是骤然爆开一阵炸裂的割裂金属声,震得他很久不稳的气血再次翻滚起来,只能强行调息内力,将引声铃收敛到一旁的匣子里。 少年眼底依稀带着几分茫然,似是对发生了什么并不自知,耳中仍然一阵阵翻滚着余音,半晌才一点点消了下去,他微微仰起头试图看清眼前的人,眼底骤然蔓上漆黑,失了意识地摔到了沈长楼怀里。 “接下来你当如何?”江寒问:“你出入江湖带着一人,本就是个累赘。” 沈长楼眉梢仍眷留着几分倦意,将季舟搂在怀中,神色冰冷笑出声来,“累赘倒是不至于,若是打磨好了,勉强也可以拿它当把剑用用。” “剑?” 江寒不寒而栗,竟是生出几分悚然,欲要开口说些什么阻止,但望见沈长楼爻冠里的白发,还是噤了声,半晌才讪讪道:“那我便再助你一回,若是他日有人问起,可别把我暴露出去了。” 二人言谈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晏楚拨开珠帘,踏檐而入,拇指拨开春扇上千里江山 ,冲床边蓝衣道人笑说,“久仰沈道长天下第一的名号,但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见便如传言中一般,当真是个惊才艳绝人物。” “何事劳烦晏教主大驾?” 沈长楼似乎早有意料,只是拢眉笑了,眼中笑意心灰意懒被刀光切割出轻快的锐利,绷紧的唇轻微上翘着。 他面容是近乎病态的苍白,唯独唇上晕开猩红,稠艳狠戾,手中的寒刃绽开的凛冽寒意,黛蓝色的道袍压在他展翅的一截截脊骨上,似在狂风中被肆意摧折的脆竹。 晏楚微微有些失神,半晌眸色骤然沉了下来,一点点拉得意味深长。 冷傲孤倨忽然是可敬的,但一旦落到这人身上却是太过招眼,反倒总让人因为他的漠然而发疯。 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点点将他的衣袍拨开来,□□吮弄他的唇,将他冷淡骄矜的眼中弄得旖旎氤氲,想看他求饶地哭,让他挑剑弄墨的修长手指只能抓着衾被一次次收紧,从喉间漏出濒临破碎音节,那时便是天下第一的名号也不过成了漫长玩弄间助燃的一捧烈火。 晏楚眯了眯眼,冷漠地恶意揣测着,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蔺左使办事不理,私自将季侠士扣押,本座已经命他去领罚了,是本座用人不慎,还请沈道长见谅。” 听见蔺左使被领罚了,怕是因为自己而想害季舟未遂被受到了牵连,沈长楼面容上也未曾显露半点愧疚。 他拢起眉梢轻嗤一声,“若是教主将身侧的暗卫都撤去,怕是这句话可信度会高些。” 晏楚闻言竟是抚掌笑出声来,“天下第一果真不凡,在下早就想要讨教讨教沈道长的鹤翎剑,只不过当初立场不同,也未曾在沈道长剑下走下几回。” 语罢晏楚腰间龙泉剑便是一阵嗡动出鞘,随着一身清响便落在手间,他笑说,“倘若沈道长与我过个十剑,我定然会放你们二位离去。” 江寒闻言一股怒火便从心底骤然冒起,拦剑于沈长楼身前,冷笑道:“你这分明是趁人之危行小人之举!倘若你敢上前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江小将军怕是将本座想得太阴险了。”晏楚只是笑,“我自然知道沈道长隐疾又犯此时气血不稳,我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倘若沈道长能与我手下走过十招,我定然说话算话 ” “你!!” “莫要多言。”沈长楼眼底冰冷,出言打断了江寒,“拔剑吧。” 第5章 余罪其五 “长楼!他分明是……”江寒骤然眼底泛红,不甘心地喊出口,却被沈长楼轻飘飘一眼噤了声,委屈地冷静了许久才让自己不再莽撞。 “沈道长当真是爽快人。”晏楚漆黑的眼中浅薄浮着戏谑,压抑住近乎刻薄的森冷目光,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眸。 他漫不经心地想,沈长楼修炼的归云剑法一贯被江湖人称为诡谲,千军万马中夺一人头也不在话下,如今天下第一便是已经到达入臻的境界,便连武林盟也要忌惮一两分。 可这江湖之人又有谁知道?这剑法本就是不圆满的,以至于让那天下第一都落了隐疾,走火入魔一头华发,倘若他弃了那把剑,岂不是只有任人摧残折辱的命? 想到这里晏楚眸色卷过暗沉的颜色,却又不把这一切当一回事,依旧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温润有礼地笑着,宛若俗世儒生。 沈长楼却眸色一沉,突然感觉到了不安,一阵颤栗传遍右臂,对面突如其来传来的杀意,他下意识地迎剑。 两把剑猛然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沈长楼天生擅于剑法变势,臂力却要比寻常人都弱些,并不占优势,两指间虎口被震得一痛,右臂都隐约作麻。 晏楚出剑速度太快了,太出乎意料了,近乎都没给对面人时间反应,倘若不是沈长楼久战身体防御已成惯性,怕是这一剑即便侥幸躲开也讨不了好。 两把剑摩挲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又是“铛”得一声分开有劈下,晏楚出剑极为狠辣,剑势一转便要攻下盘,沈长楼侧身一并将剑递出,刀刃贴着沈长楼腰间划去,在黛蓝道袍上撕开一道口子。 而此刻鹤翎剑也恰好递入晏楚脖颈,他避无可避,只能后仰下腰避开这一剑,但刀锋仍是在脖颈割开一份薄薄的血皮。 猩红的血溢出晏楚脖颈,他呼吸骤然急促了,神情骤然变得混淆而复杂,似乎有些癫狂喜悦,分不清善意恶意。 难逢敌手! 只能这般说,晏楚是上一任魔教教主教出来的亲传弟子,他是个疯子,利用前任教主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弑师夺位,魔教从来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从来是能者为王,与武林盟那群人面兽心、假惺惺的侠客其实也半斤八两的差距,所以继位也自然很成功。 但自此之后那些打打杀杀的场合,自然是不能让晏楚亲自面对,大部分时候那些都是由魔教左右使和十八界主解决的,能向如今这样痛痛快快打一架,怕也只有那次弑师了。 不得不说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甚至比起当年一人一剑对上前教主,都要来的淋漓尽致,痛快极了 晏楚双眼有些微微泛红,说不出心中是什么复杂的感情,狂风肆意窜入他貂绒衣领,急切地将他宽袍红杉灌满料峭寒风,他握着剑轻快笑着,眼中桀骜肆意。 又是两把剑不断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分开,碰撞,分开,碰撞…… 每一次分开碰撞的过程都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割裂声,两把剑重重撞击在一起,声音刺耳得让江寒在一旁都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终于明白沈长楼为什么拦住自己了。 江寒简直忍不住满嘴脏话。 这个教主当真坏得很,沈长楼的隐疾也复发十有八九是装的,我如果上去还打个屁啊,早点认输得了!! 怂了怂了,早点让武林高手勾搭在一起打多好,你们开心就好,我一个小人物不来打扰你们相爱相杀,还白担心一场,拜拜嘞您。 江寒虽说心中腹诽颇多,但仍是心中仍存着几分忐忑不安,将被沈长楼摔在塌上的季舟小心翼翼扶起来,看着他脖颈上的淤青陷入了久久沉思。 而此刻沈长楼的剑锋自左掠过晏楚的腹部,撕裂出绵长刀光,然后深深陷入柔软的腹腔,递入温热里,随着一声闷哼,锐利地割裂出腥膻粘稠的血。 说不出是什么样奇特的感觉,剑如同捞了一捧如雪月光似的,锐利地可怕,冰冷得可怕,冷冰冰到近到势无可挡无可匹敌,只要看到这一剑就不由自主地畏惧渴望,连战意都被冰封了,只生出一种“果然如此”“就应该如此”的感觉。 而刀刃上此刻腻着血,总让人联想到白墙上的蚊子血,整洁衣物上的白米饭,忍不住想要用手指擦去。 晏楚抑制着蠢蠢欲动要擦去自己血污的念头,却看见沈长楼屈指,修长的手指捻着一块擦剑的帕子,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剑上的余污,眉头轻蹙着,似乎不耐和烦躁。 倘若是常人做出这个当做,也仅仅是个普通的擦剑罢了,到了沈长楼身上却格外得违和凸出。 他的手指像瓷窑里烧制的白瓷浸在水里的模样,手背紧绷着,指腹带着握剑的薄茧,总让人想到蓄势待发的野豹,似乎下一刻就要用利齿扼断猎物的脖颈。 晏楚说;“沈道长。” 近乎是下意识仓皇就开了口,似乎是想要阻拦什么,然后开了口,晏楚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怕着些什么,万般情愫混淆在他眼中,显得模糊不清。 他茫然了一瞬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个拼命的疯子一般大笑着捂住腹部的创口,冲沈长楼温顺眨眼,“天下第一果真天下第一,本座认输。” 沈长楼眉眼仍显倨傲冰冷,似是厌厌的而烦躁,却又让人不清楚他究竟不悦在哪里,只是收了剑低垂拂尘,神色冰冷,“晏教主若无事,贫道变先行离去了。” 晏楚面色一刹那有些失落,半晌却又是笑意,“本座便不叨扰道长了。” “诶?”江寒满脸懵逼地看着烦躁出门的沈长楼,目光落在仍然昏睡的季舟身上,对于他将烂摊子丢给自己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沉思了半天得出一个自己可能抱不动这小子的结论,吃力地扛在肩上,踉踉跄跄去追他。 沈长楼踏出门檐眉头方才紧蹙了下,呼吸骤然急促,半晌才将手递到左腰深陷皮肉的伤口。 他眼睫一颤,隐忍般闭了眼,抽离开了手。 第6章 余罪其六 狂风哭啸着席卷起烈焰蚀金的沙石,将朝生暮死的残霞曳住薄云的尾巴。 季舟堆雪似的白衣腻着永远洗不净的血渍,打马行过青葱碧野,行走之处燃起不殆之火,舔舐去草木。 季舟却嗅闻到万物枯竭的气味,腐烂的,朽坏的,堆积在地底暗中滋长,他听着卷边刀刃锈迹剥落的声音,如同在煮沸的水中炙烫。 有人问:“你信天命吗?” 他只感觉嘲弄极了,却仍是作答:“我的命掌在自己手中。” 那人容不得他这般作答,只是笑了,面容在水光中混淆不清。 话语十成十的惋惜悲悯。 “你是天命所归,注定要斩杀这世间最恶的人。” 天、命。 季舟唇齿间不断环绕着这两个字,他咀嚼着,笑意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腰间弯刀勾出绵长刀光,撕裂光影,席卷万丈雷霆烈焰,蟠龙从刀背间盘旋俯冲而出,割裂天幕,颠覆昼夜光明,砸落金乌。 他听见万物悲鸣,他嗅闻到愈来愈浓郁的腐朽气息,他看见芳菲湮灭枯木,万物衰亡。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席卷而来。 他从不在乎,也不想在乎,只是痴痴地匿在阴翳里,眼底赤红,墨发在狂风中凌乱飞舞。 似绝望,似悲戚。 他笑出声来说:“我才是世间最恶的人……我情愿不要这天命。 ” …… 季舟醒来时喉间如同被糙纸摩擦过一般,痛得有些泛甜,他蹙着眉支楞起胳膊,又拉扯到铁钩曾经穿入的地方,一阵吃痛地拧着眉毛,顺势打开了了自己封闭的五感,暗自琢磨着魔教是否发现自己会武这件事。 他想起着自己做的那么没头没尾的梦,又想起魔教那里作的一场好戏,只是撇了下嘴,颇有些嘲弄地挑起一侧眉,悠哉悠哉地用目光打量四周。 寝室不大不小,周遭也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圆桌上的徽州紫毫笔搭在架子上,砚台墨迹已干。 一侧墙上挂着两把剑,似是主人极爱惜的模样,连皮革剑鞘都擦拭得极为干净,但又似乎不常使用,仅仅作为观赏的模样,剑柄颜色一点都未褪色。 “喂!”季舟望那两把剑,莫名地生出几分隐晦的不悦和羡艳,有几分凶狠地皱眉,然后自暴自弃地重重砸在床榻上,将床榻砸得吱嘎作响,哑巴也不装了,扯着嗓子便喊:“牛鼻子老道!” 有人推门而入,寒风瞬间从门缝窜出灌满他黑杉的领口,冻得他一激灵,缩在床榻里瑟瑟发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顿时服软了,连忙赔罪叫换。 “得了,我不闹了,行行好,把门带上。” 他内心却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暗自腹诽这牛鼻子老道既然出现在魔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老不尊骂了一大堆,结果冷风慷慨得为他冲了个透心凉,抬头想要去瞪那老道一眼。 “你……”季舟本来想张口说的那些些浑话在唇舌间刚刚漏了第一个音,就对上蓝衣道长冷冰冰审视的目光,话语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顿时哑然,“啊”了半天也没成句,支支吾吾闹了个大红脸。 不为什么,只为了自己一时眼瞎,见了白发就当做是千年王八成精的老道,反倒闹了个大笑话。 季舟偷偷用余光轻瞥了沈长楼一眼,难得像嘴上了封条,直愣愣待在原地不敢作话,然后耳廓一点点红了,目光没个定位地左看看又看看。 沈长楼望着窗棂外无妄山的青葱眠柳不作声,对他不是个哑巴也不好奇,腻着血的黛蓝道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让他略感不适,烦躁地将手指捋过浮尘,窗外春光水色尽数编织在冰冷的双眼中。 季舟便看见他眼角缀着的红痣,黯淡的,小小的,让自己忍不住生出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的念头。 然后沈长楼回过头去,将他妄念皆数打散,他慌乱地收回目光,然而沈长楼压根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将圆桌上茶壶里凉置一会的明前龙井斟满一杯,然后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把这杯茶奉给我。” 季舟茫然:“啊?” “拜师茶。”沈长楼有些不耐地瞥他一眼,冷声说:“请我喝了这杯茶,我就是你师父了。” “等等……”季舟连忙打断,满是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拜师还能强买强卖吗?!” 沈长楼见他这幅死样子,明显是不同意,微微挑眉,懒散地将腰间佩剑拍到圆桌上,“天下第一让你拜师你都不同意?” 尊严和性命哪个要紧? 季舟沉痛地想了许久,十分没有原则地抛弃了尊严,十分狗腿地扭着身子凑过去,甜腻腻喊了一声“师父。” 沈长楼嘴角一抽,眼神有些复杂,半晌才整理出措辞开口:“你真的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吗?” 这保命认怂的本事比谁都厉害,连事先准备好的逼供刑具都免了,当真是季子澜生出来的? 季舟还不知道自己幸免了辣椒水等等酷刑,眼中微沉,却是笑说:“师父定是听信小人谗言,今日得以遇见师父并为师父驱使,实乃我此生之荣幸,我定为师父马首是瞻。” 沈长楼:“……”这一个个师父说的比旁人还要顺口。 沈长楼忽然有些头疼了,微微按压着眉心,淡淡说:“花言巧语谁都会说,还不如做些实际的。” 沈长楼唇齿笑意懒洋洋而心灰意懒,极多情双眼漂亮得像一勾凝着霜的上弦月,含着笑意似乎在思虑着什么念头,目光将季舟剖析出一个里外剔透, “欸……”他语调脱得绵长冷冽,“好徒儿,展现你孝心的机会来了。” 语罢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右腰下侧攀附到剑刃撕裂开的细长伤口,吃痛地微微顿了顿,然后冲季舟扬下巴,目光仍是骄矜倨傲。 “为我上药。” 季舟目光顺着他的手落在他腰带下那一截劲瘦的窄腰,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他声音显得紧绷而无措,近乎溃不成句,:“你……确定?” 第7章 余罪其七 沈长楼攒着眉望他,似乎极烦躁又不解,眼睫微卷,在眼下投掷出一层薄薄的阴影,如鹤羽上舒展来的一簇黑羽。 季舟噤声了,心中千般情愫翻涌而过,也想不出沈长楼为什么要收自己这个见了一面的人为徒弟,半响才磨磨蹭蹭地上前去为沈长楼褪去外披祛寒的羽织长杉。 他的贴着沈长楼劲痩的腰际,然后解开他腰带上品绿的带子,磨磨蹭蹭间不禁生出一个极奇怪的念头:倘若自己按照计划,这时候冲他心口捅去一刀,他怕是也毫无招架吧…… 此时里面直裰的道袍也松下,带子松松垮垮地落了下来,沈长着着亵裤,上半身曲线确实略显单薄削瘦,但并不同想象中那般脆弱,腹部连绵着薄薄的腹肌,攻击性便是锐利如同一柄长剑般穿透出来。 伤口似乎还要下一些,细长狰狞的血线一路蔓延至亵裤深处,沈长楼似乎有些厌烦地蹙眉,伸手将亵裤拉下来半寸,然后不耐说:“给我上药。” “……啊?”季舟回过神来,耳廓骤然红了,颤声道:“我……我也是伤员,你这样是虐待。” 沈长楼嗤笑,指了指腰间的剑伤,言简意赅:“这伤是为了救你而受的,你说你该不该给我上药?” 季舟瞬间一个激灵,拿着药膏便狗腿地凑上前去,笑嘻嘻说:“任凭师父吩咐。” 季舟将绸帕浸在铜盆里,然后拧干了水,沿着伤口边缘小心翼翼的将渗出的血迹擦干净,重复了好几遍,白色的缎面都被血渍染红了。 伤口大概有两寸长,自后腰蔓延至臀部略上侧,将亵裤浸满了血渍,表面上看着仅仅是一道极细的血线,实则伤口极深,看得出用剑者内力深厚,是下了狠手的 他望着伤口,心不在焉地想了会那个魔教教主和武林盟那个任务,于是一时间嘴皮子又开始发痒了。 “欸,师父,人人都说你天下第一,我听那些江湖豪侠都说你受仙人抚顶,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怎么连这点小伤都一惊一乍的?” “……那是凤凰。” 季舟讪讪笑了:“……哦。” “天下第一这名号无非是那些好事者特意捧出来的一个噱头罢了,若是论剑法轻功暗器我的确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但……”沈长楼淡淡一笑,“我气劲不比常人,若是弃了鹤翎剑单论拳掌腿法,我便会逊色几分。” 季舟微微一顿,有些惊疑不定地想着他这话是不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亦或者在暗示什么,思考间连手上动作都放轻不少,却是笑说:“人无完人,自然各有所短,师父何必妄自菲薄?” “我可没有妄自菲薄。”沈长楼瞥他一眼,凉凉笑了,“你不必多想,便是我丢了剑,对付你也是极容易的。” 季舟:“……”信不信我暴露武功出来吓死你? 季舟没心情和这个白发的老妖怪斗气,只是下手愈发轻柔,将褐色药膏均匀地上在伤口处后缠上一层层绷带,若无其事地笑说:“徒儿武功低劣,师父又被武林盟尊为与父亲其名的正道魁首,您将我从魔教救出,为徒者我自然不可能与您为敌……” “季舟,你是在试探我吗?”沈长楼扬眉。 季舟匆忙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不敢。” “是不敢试探还是不敢挑明?”沈长楼扬了扬下巴,神色冰冷傲慢,“亦或者你有那勇气,确信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不敢。”季舟仍这般道。 沈长楼笑出声来,唇齿间笑意骄矜轻慢,眉梢眼角跃上了若即若离的神情。 他将垂于两侧的道袍拢紧,然后抬腿便将季舟踹翻在地上,靴子也被踹在一侧,用一个带着羞辱意味的姿势隔着一层衣物踩在季舟的胸膛,略微扬眉,“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不是我与魔教合谋演的一场戏呢?我该骂你自大愚蠢……还是像夸小孩一样夸夸你对我的信任然后说句我很感动呢?” 季舟闷咳出声,动了动身子,颈后堪堪结疤的伤口又撕裂出血来,他试图挽救一下刚刚的话语。 “为人徒弟,自然不能质疑师父的决定……” 然而沈长楼根本不领他这份情,也不接话茬,脚下踩得更重了些,微微俯身看他,“对此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季舟沉思片刻,半晌准备采取中肯一点都言论,于是开口,“师父好腿。” “……” 见沈长楼面色复杂,季舟觉得似乎还不够打动他的那颗铁石心肠,悠悠加了一句,“真好。” “……” 季舟继续说:“妙不可言,我等凡人真是自行惭愧。” 沈长楼额间青筋一跳,顿时心情复杂得好像又想起来那个满脸横肉抽抽涕涕向自己互诉衷肠的壮汉,顿时一阵恶寒席卷全身,不由自主高声道:“闭嘴!” “沈长……”而此刻江寒踹开房门刚刚喊出声,便看到这沈长楼光脚踩着季舟这难以形容却居然还该死和谐的一幕,再看到沈长楼亵裤上的血迹,联想到话本上什么红绡帐暖春宵一夜横尸遍野,顿时感觉发现了什么激动得满脸赤红。 天啊沈长楼……沈长楼他竟然!! 竟然是在下方!! 不……这不是重点,我是来找沈长楼商议武林盟会…… 卧槽不行还是好激动啊啊啊啊,沈长楼居然是个龙阳之好,难怪他面对三十二楼的漂亮姑娘碰都不碰,原来是没有那个硬件功能!!! 江寒满脸正气浩然,心里波涛汹涌,然后听到“闭嘴”二字便宛若醍醐灌顶。 原来是自己打扰到他们了!也对,毕竟这档子事被谁看到都要尴尬。 我懂……我懂。 江寒转身便准备离去,还要体贴地轻柔带上房门,心底抽抽涕涕半天自家看着长大纯白无暇的白菜被猪拱了,却是满面春光烂漫宛若平白得了几万两,“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滚回来。” 第8章 余罪其八 沈长楼意兴阑珊地将脚慢悠悠收了回来,却是不急穿上靴子,只是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了腿。 江寒顿在原地,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回过身去,打着哈哈地走向躺倒在地上的季舟,欲盖弥彰般将他衣服上褶皱抚平。 “哈哈哈……按辈分你也得喊我一声师叔,毕竟……毕竟我在道观的时候你师父可是我师弟。” 季舟作出一副乖巧极的模样,“师叔。” 然而沈长楼却将季舟斥出了门外,神色厌厌地如同不耐。 江寒从余光偷瞥沈长楼,他正有一下无一下打量着季舟关门的身影,唇齿笑意敷衍绚烂,冷冰冰地将凌厉攒在眼角,似乎极满意的模样,又似乎不满意的模样,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万般心思从不言说。 “……长楼,你……” 沈长楼拎着江寒带来的翠玉壶,掀唇从壶口吮烈酒,酒液顺着薄唇淌下,颜色如是丹鹤顶上的血,他醉眼迷离伸舌微舔。 绵长的后劲在嘴中混淆得黏腻而辛辣,江寒嗅到他唇齿间漏着些许酒气,他在低哼着一首不知名的乡野小调,撇开头望着窗外发呆,料峭春风一敲打,也驱不了他满身的酒意。 江寒突然有点难过。 他想说:长楼啊,你定是又醉了,你醉酒时总是这样,满眼敷衍的心灰意懒,似乎没有一人可以让你留下脚步。 我是如此,师父亦是如此。 你总这样,一壶一壶地往下灌酒,你想着灌醉自己,来自欺欺人地醉酒做个朝生暮死的梦。 可你仍是做不到,你便是学着豪侠饮着杜康啜出满腔泪来,将那浊酒就着光怪陆离送来浇愁,你却比谁看得都更透彻。 江寒唇角翕动,嘶吼着寂静无声。 沈长楼随手披上件蓝色的长衫,站在在窗棂望外看,唇色薄得接近苍白,他睁着眼睛,醉眼迷离间似是要费力看清那些稀疏的青葱山野,但他做不到。 “你想说什么?” 沈长楼问,看他。 江寒哑然,却已经想不清楚自己要来的说辞,踌躇地从袖间掏出一个绢布,将里面一对鎏金的坠珠拿出来。 “喲,江师兄,还留着呢?”沈长楼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似有些意外地笑了,倒是没有同往常那般生硬地喊他将军。 江寒也冲他笑了笑,尽力如往常那般扯着笑容,笑嘻嘻地屈指弹了弹坠珠,“这可是咱们道观二公主留下的东西,我怎么敢丢呢?” 说到此处二人心中也轻快了不少,相视笑起来。 沈长楼是冬日上老道长领上的道观,方领来的时候唇红齿白,眉眼精致得模糊性别,洗到泛白的旧道袍空落落挂在身上,却背着一个比人还高的剑匣,沉甸甸插着三把剑,就如同一个偷穿大人衣袍的小姑娘一般缩在老道长身后望着所有人。 当年道观里的小道士曾经偷上御街,见过皇宫小公主的御驾,几个臭小子胆大包天,于是暗地里便给沈长楼取了一个二公主的称号,后来被当事人发现闹到师父那,便消受了老道长好一顿斥骂。 但是除此之外,道观里的几个师兄们对这个捡来的师弟还是多多照拂的,便是小师弟犯了事也要争着抢着替自家师弟瞒天过海,殊不知老道长早就看在眼里,只是不肯点破罢了。 而当时大师兄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半开玩笑地去问小沈长楼生辰,然而却被小师弟拒之门外,落得一句冷冰冰的不过生辰。 后来几个不靠谱的师兄才从老道长那里得知了小师弟被人害得家破人亡的事情,一个个开始责怪起了大师兄,弄得大师兄都内疚极了,只能低下头去问当时是二师兄也是最懂哄师父欢心的江寒。 一群小道长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江寒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旧俗说是金耳坠保平安,却不知道只有女孩才会带耳坠,只为了让自家小师弟余生安安稳稳地过去,省吃俭用了半个月,吃青菜米饭吃到面色发绿,才凑齐了银子买了一个艳俗的鎏金耳坠。 然后在生辰那日敲开小师弟的院门,一群小道长捧着金耳坠,便对他说。 ——愿你余生安乐,一直常伴在师兄身边,永不分离。 ——愿你长命百岁,觅佳缘至白首,愿你不再苦痛,不再颠沛流离。 那时他们便被沈长楼许下了这两个愿望,沈长楼却饮泣落泪骂他们白痴,第二日却比谁都诚实地下山给耳垂穿洞,让小摊上的姑娘帮自己戴上了那对鎏金的坠珠。 他们的小师弟是那般骄傲的人啊,他早已过了模糊性别的年龄,又是忍不了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话,他们想象不出来那日是沈长楼是如何下的山,又是如何羞赧着脸请姑娘为自己带上耳坠。 而一群小道长候到沈长楼的时候,他眼角都是红的,似乎刚刚哭过一场,微红的耳垂坠着珠子,顺着步伐晃动,他却偏生扬着下巴一副骄傲的模样,一贯地嘲讽他们耳坠买得难看。 二人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沈长楼摩挲着那个鎏金的坠珠,笑骂道:“现在看看,真丑啊……” 然后唇齿间的笑意一点点寡淡了下去,沈长楼后知后觉地摸向耳垂,那时穿的耳洞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消失,再也穿不上珠子了。 沈长楼只觉得一切都恍然如梦,垂着眼睫笑了,然后低声说。 “江寒,也许是那时我们太贪心了,许了太多愿望,现在看来,这些愿望竟然没有一个实现的。” 该走的走,该散的散,记忆里鲜活的那群师兄们,现在尚能见到的也不过只有江寒一人了。 “哈……” 余生安乐,长命百岁,不再苦痛,不再颠沛流离…… 师兄啊,你们给我许的那么多美好愿望,我却一个都未能做到,现在看看除了白首那条,其余皆辜负你们期望了。 待我入土时再见你们的时候,又怎么会有脸跟你们说一声…… 我很好,活得很好。 第9章 余罪其九 武林盟,小雨。 淅淅沥沥有雨水顺着藏书阁的黑瓦淌下,屋檐矗立黄铜风标顺着朔风而不断旋转,将一缕寒风捎入屋内。 “咳咳……” “咳咳咳……” “谨之,莫要咳太急了。”徐霜落皱眉将窗子阖上了些,拿起钳子拨弄着炉内炭火。 “娘,我的身子自己清楚。”季谨之笑了,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书合上,“左右也是个病秧子,久疾便落下来迎风呛咳的毛病,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徐霜落眉头紧缩,竟是怒笑了,“倘若不是当年那人执意要迎娶那个女人入门,我也不会被冲撞导致你身落病根。 ” “娘,您失言了。”季谨之平静道,“二弟如今尚被父亲派去魔教下落不明,即便当年纳兰氏罪孽滔天,竖子无辜,也不可归咎于他的过错,您又何必迁怒于他?” 徐霜落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神色冷淡,“我自然明白当年那些事与他无关,我不过是意难平罢了。” 意难平…… 任谁都会意难平。 徐霜落想,就因为一个妾室从中作梗,就给谨之落得一个这般的下场。 你季舟是习武的好苗子,是那人最看重的,是下一任盟主的接班人。 而谨之…… 季谨之唇齿间的笑略微溃散了一瞬,神情却温和地捻住腕间的翡翠珠串,有一下无一下地拨弄着。 他垂眼笑了,翻开手中书卷,指尖摩挲过凹陷的字字句句,微微敲打着。 “二弟啊……” 他开了口,如是笑说。 “一直是我的好二弟。” “只不过……此次拿到了名册……父亲就再也记不得我这个儿子了罢。” 徐霜落猛然抬头,季谨之眼底的悲凉吉光片羽般令人难以抓住,更是捉摸不透为何而悲凉。 她目光落在季谨之指尖点的书卷处,一点一点看清了,于是蓦地哽咽了。 季谨之的声音轻柔带着些咳嗽过多的沙哑。 “娘,我儿时最喜欢看那出荆轲刺秦了……” “人人都称赞荆轲是乱世枭雄,便是明知要赴死也绊不去他刺杀秦王,太子丹与他送行,高渐离为他击鼓,而樊於期自刎将首级送上,千人万人都为他铺路。” “呵……功成名就就在一瞬间啊,可他却因为没有把握住时机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于是当年易水便千万白衣英雄骨,血肉都浸透满了足下黄土,捧一把扬尘便散了。” “……谨之,你……” 季谨之笑了,神情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娘……” “我不想做荆轲……” …… …… 季子澜隐忍般深深阖起双眼,眉头紧锁,将自己深深陷入在椅子剑。 烛火憧憧,照亮眼前女子浓艳妆容下麻木的神情,一双细眉被青黛描摹地如同两把出鞘长剑般浓长,硬生生在惨白面色上扯开一点奄奄一息的生气。 纳兰夫人透过烛火,艳红的唇下意识嘟起,如同诱惑要与人亲吻的姿势,她轻柔地扯起习惯唱腔的嗓子,圆润娇柔地唤:“二郎……” “你怎么回来了?”季子澜猛然睁开双眼,神色厌烦冰冷,“当年你做出了那些丑事,现在还有脸回来?!” 纳兰夫人指尖轻轻翘起,捻着帕子痴痴笑,“奴家是来见若儿的……奴家的若儿啊,二郎还没还给我呢。” 季子澜透过纳兰夫人面上轻浮的神色,当年大家闺秀的清冷矜雅已然消磨不见,如今打扮得比青楼的□□还要放荡几分。 他顿时又是一阵烦躁,隐忍不发地推开纳兰夫人,“你说什么疯话?!当年是你让他带着信物来寻我的,现在你又是什么意思?!” “二郎……你问我什么意思?”纳兰夫人眼睫颤动,胸膛猛然起伏了起来,她一面咯咯咯地笑着,眼中却是肆无忌惮地落下泪来,将妆容打得乱七八糟,“季子澜,哈哈哈,你连自己的若儿都认不出来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季子澜不动声色地离她远些,皱起眉,“是当年我给你的银票还不够吗?” 纳兰夫人用桃红的水袖擦了擦泪,咬了咬牙又笑了,“我要五万两白银,你给了我我就走。” 季子澜受够了这个女人现在的市侩和庸俗,额前青筋猛然暴出,挥手推开了他,冷漠地笑了,“我看你是在做梦。” 纳兰夫人惊愕地望着这个以前跟自己同床共枕的人,不敢置信地嘶吼着:“难道我与你曾经那些夫妻情分都不算了吗?你何其狠心……你何其狠心?!” 季子澜挥袖便将她推翻在地,嫌恶地将手在帕子上擦拭了好几下,然后厌恶道:“我看在当年夫妻一场,奉劝你早些离开金陵,不然别怪我不顾当年那些情分。” 纳兰夫人骤然颤栗了起来,怨毒地望着他,兀自落着泪,红唇也一个劲地打着颤。 然后她费力扯开一个笑,“季子澜,我听过啊,哈……所有人都说你运道好极了,长子季谨之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多年不见的次子却突然回来了,还习得一手好功夫,可不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吗?你定是高兴坏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纳兰夫人疯一般大笑起来,笑出泪来,“你季子澜聪明一世,却为了别人养孩子,自己的孩子不顾着疼宠,偏偏把一个小乞丐当做宝,你是真傻啊……哈哈哈哈哈!” “徐霜落那个贱女人肯定想不到,哈哈哈哈,自己拼死拼活生出来的儿子却被一个路边随意捡的废物给代替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季子澜挥手便是一掌。 这一掌是用了内力的,将纳兰夫人扇得嘴角红肿,斜着淌下出来些许血丝来。 “你竟然敢扇我?!”纳兰夫人不敢置信捂着脸,抱着他腿怒骂道:“我跟你拼了!!” “闭嘴!!”季子澜满脸阴鸷,一脚踩到了纳兰夫人努力伸出的左手上,反复碾压着,无不意外听到一阵骨骼碾碎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纳兰夫人尖叫出生,双眼通红地想要抽回手,季子澜面无表情地弯腰伸手摸索着她的下巴,低沉道:“疼吗?” 动作却十分温柔,就像当年自己去青山古寺时烧香时被风卷走的帷帽被他捡起,然后在树下频频冲他含情回眸时他亦是在深情望着自己的。 或者是那时一袭红妆被送入府邸侧门,大婚之夜他握住自己手歉疚地说委屈了自己不能迎为正妻。 又好像是自己犯下弥天大错后被送出府,他满眼失望地给了她十万两白银,却亲眼望着她带着那时还未来得及取名的若儿离开金陵。 纳兰夫人难得平静下来,一点点念起了当年的往事,她张口欲要说些什么。 季子澜却使劲硬生生卸掉了纳兰夫人的下巴。 唾沫顺着她歪斜的下巴淌落下来,她含糊不清地呜呜呜地发着几个颤栗的音,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她抽搐着想要逃出来,却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人从腰间抽出剑向自己走来。 …… 季谨之在门口看完这一切,低下头,面色匿在阴翳里,看不出什么神色。 血腥味让他喉间有些发痒,他却并没有呛咳出声,只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眼角似乎有些泛红。 听闻到向门口接近的拖动声,他才面色惨白地转身匆匆向自己寝室跑去,一面呛咳着一面阖上门,然后在门彻底关上隔离开一切时,才拭去额间冷汗。 门被人敲响了三声。 他开口:“父亲……” “你看见了吗?” 是季子澜的声音。 季谨之微微顿了顿,半晌道:“看见了,父亲。” 季子澜隔着门,面无表情地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似乎感到有些愧疚地尽力温和开口。 “你该知道,武林盟从来容不得半点污点。” “于是为父便亲自解决了。” “那二弟?”季谨之的手一点点收紧起来。 “为父会解决的。” “你放心。” 第10章 余罪其十 无妄山入夏,金乌悬在东方,将青葱群山炙烤得知了声脆响,连带着庭院里青石板也滋啦作烫。 寻常春日时沈长楼还可以偷个闲,不着鞋履在长院里懒洋洋耍个剑花玩,但一至了夏日,便显得愈发懒散,成日里窝在竹编的凉席上用拂尘掸来掸去。 为此某些坚持骚扰沈长楼的人开始怨声载道起来,寻常时候的沈大道长已经算难伺候了,现在天气一炎热更是成了个大爷,连把剑都懒得拿起来,只有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和吃食,他才会降尊纡贵地起来摆弄一下。 对此季舟怨念极深,沈道长可不算得上一个极好的师父,虽说此行目的并不是拜师,但被天下第一指点两下也是受益匪浅的,然而沈长楼入了夏便惰懒了起来,别说指点,就是碰碰鹤翎剑也是少见,更多情况还得他亲自服侍。 沈长楼抱着瓷枕,把脸埋在凉席上,好看的侧脸被竹编的纹路压出几道竖的红条痕来,倒是显得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人气。 季舟在庭院里避阴的井里捞出一桶透凉的水,除去上衫便留下了绑腿的长裤,便将井水从头灌了下来,凉得打了一个激灵,才驱走满身黏腻的汗。 “季舟。”沈长楼本就睡得浅,听见泼水声便猛然惊醒,暗觉得浪费极了,皱着眉冲外喊,“照你这么挥霍无度下去,再过几日便连凉水都用不上了。” “您老还是闭上贵嘴吧,”季舟极不情愿地扯着嗓子吼了一句,“您今个儿可让我为你下山去金陵城跑了三次了,脚都没停过,我求您还是早些歇着吧,就算您徒儿我是您大发善心路见不平随意捡来的,这也不能想热死啊?” “心静自然凉。”沈长楼打了个哈欠,支楞着胳膊答。 季舟已经不想理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了,就算是他生得再好看也不想要理,于是隔空甩了一个臭脸,将木桶往井里一丢便拿着蒲扇躺躺椅上了。 都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个大爷,惯会恃美行凶,若是再是个内力高深的大侠,便更是不好惹,动不动就来秀下拳脚功夫,像自己这种在江湖上仅排二流的就只有被揍的份。 虽然沈大道长惯是遵守着能动嘴就不动手的原则,更多时候都懒得动手来修理自己,顶多是道家清静经抄个百八十遍,抄到双手不住颤抖,恨不得自己要跪下谢沈大道长饶过之恩才罢休。 沈长楼就是这般恶劣的性子。 “喂!季师侄!快来这!” 遥遥听见几十里外江寒运足内力传的音,沈长楼掀了掀眼皮,翻身不理他,季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坐实了自己任劳任怨好师侄的形象,不情不愿地朝大山深处走去 “江师叔,你又……”季舟拨开身侧的灌木,拧着眉毛看着又打了一身灰的新衫子,掸了几下灰便任由它去了,走去看看江寒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江寒裸露在外的双臂平日里看着细瘦无比,而此番却运足了内力,手臂上鼓起了薄薄一层肌肉,卯足了劲将杂草间一块沉重的玄铁圆盖边缘上的铁柄拉起来。 圆盖下是一个巨大的地洞,似乎还有根细长的铁链,稀里哗啦牵引着什么极沉重的东西,便是江寒内力不浅,此时也颇有些吃力。 “欸,大师侄,来添把手!” 季舟便上前握住另一侧的铁柄,齐齐将铁链扯出来,链接的是一个极深的铁桶,往里探头一看,居然藏着大块大块透着凉气的冰块 。 “小心点,小心点……这可都是我去年藏下的宝贝,可就之存了这些,磕翻磕脏就没了。” 江寒凑到冰桶边上凑着冰块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感觉舒爽极了,随手掰下一块便放在嘴里嚼。 “这些冰块……?”季舟颇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冰块堆中。 “去年冬日瞒着长楼偷偷掘了一个小地窖将里头铺上隔热的锯木藏下的,也不敢声张,哎,你师父那个性子你也知道,惯会说些风凉话也不愿得动手,若是被知道了保不定一阵奚落。”江寒含着冰块在嘴中嚼着,笑说,“这次掘冰出来最好也不要告知他,用了冰后余下的称作外头买来的碎冰给他就好,到时候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大不了再补些吃食,若是直截了当告诉他,指不定又要埋怨我事先不与他商议,这些冰怕是都要冲公咯!” 季舟虽说觉得这般吃独食不太好,但是手上还是极诚实地捞了一大块冰放口中嚼了起来,顿时凉得龇牙咧嘴,伸舌吐气了半天才咽下去,又是一阵透心的沁凉。 “爽……”季舟真心实意地说。 自从离开武林盟想方设法让自己被魔教抓住后,便许久没有碰过冰食了,一时竟然真的有点馋了。 “来来来,大师侄。”江寒笑嘻嘻地将手勾在季舟肩上,一张天生的娃娃脸硬生生做出长辈的模样,“咱们做冰酪去!”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狼狈为奸地将藏冰之事瞒了下去,偷偷摸摸下山买了两三个熟透的西瓜,手忙脚乱地去做冰酪了。 …… “若不是沈道长相助,在下定是这辈子都不能潜入魔教当内细取代蔺左使。”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头轻贴上沈长楼伸出的手表达敬意,“当年教主之位本应顺位由我继承,晏楚却亲手弑师,若不是父亲死前用了金蝉脱壳这一计让我假死,怕是我也要死在晏楚手上。” “不必言谢。”沈长楼虚扶了他一下,眼中淋漓的笑意凉薄而冷淡,“贫道只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罢了,真正成败还是看蒙面下你自己的本心。” 黑衣人身子微微颤栗一下,半晌扯下蒙面,露出少年苍白憔悴的面色,他近乎不确定地开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沈长楼低笑,“贫道认为你可以。” 黑衣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带着几分错愕和不敢置信,半晌垂下头掩去眼底闪烁的泪光,半晌哽咽着第一次不再虚与委蛇地真心笑出声来,“我信道长。” 沈长楼摇头,淡淡说:“不,你该信的是自己,我这般的恶人不值得你信赖。” 沈长楼看似不在意般伸手摸了摸少年柔软发旋,目光却极快地掠过什么柔软的东西,似乎是透过少年在看着些别的什么遥远的东西。 “道长不是恶人。”少年低声开口,“道长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温柔? 沈长楼琢磨着这两个字,只感觉陌生而好笑,只当是少年在哄自己,便是倚在靠椅上,欲盖弥彰般将唇冷硬地绷成一条直线。 也是,像自己这般性情恶劣的人,成日面上冷冰冰得,待人又是刻薄极了,不把人吓哭就好了,这么能说是温柔呢? 沈长楼原本还有些无措茫然,想到这确认了猜想,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很快就冷淡地笑了起来,“借你美言了。” 少年将他并没把这当真,不免有些泄气,只是将带来的食盒打开来,端出一个丁零当啷响的白瓷碗,献宝一样捧到他面前。 沈长楼一看碗中笑了,“你可真是下了血本啊,特意寻了冰块垫在荔枝下头做成甜酪给我?” “若是金银财宝道长您定是又不收……”少年脸微红,“我寻来了您爱吃的荔枝又唯恐放久了坏了,便去寻家中藏冰的人买了些许垫在下头,便是放个一整日也不会变味了。” 沈长楼确实是极喜欢甜食,捻了一个荔枝便要褪壳往嘴里塞,又似乎想到些什么,微微顿了顿便放了回去,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道长不吃吗?”少年微微一愣。 “……嗯,再放会再吃吧。”沈长楼微微摇头,唇齿间笑意显得绚烂而漫不经心,压着眉似乎在懒洋洋思索什么事情,“人年纪一大,便不习惯吃太冷的了。” “道长莫不是开玩笑,您年岁也不过二十又五,怎么算是年纪大?” “二十五岁还不大啊……”沈长楼咬字含糊,语调拖得绵长,似是很忌讳这个问题,“没看到贫道满头华发吗?” 少年笑出声来,真心实意地说:“道长也不过略长我五岁罢了,至多是唤一声哥哥的年龄。” “这可别了,一把老骨头担不起。”沈长楼眼中笑意冷淡,“止不定哪一日功法反噬死在异地,若是你唤贫道一声哥哥,岂不是还要为我走一次丧事?” “道长……” “小教主啊……”沈长楼眼底淬着冰,唇齿含笑,“若是有一日我死了,谁也不要为我收敛尸骨,我只想要安安静静地死,自己归于黄土里,谁也不要看见我的丑态。” “我明白了。”少年低声说,“时辰也不早了,若是我再不回去,晏楚要起疑了,先行告辞了。” 少年转身时神情似乎难过极了,只是踏檐时回首问说。 “道长,我总觉得我抓不住你,你生于尘世,又超脱在世外,我不知道……正道魔教你究竟是帮哪一边的,我很怕……哪一日我们兵戎相对。” 沈长楼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时神情冰冷,“哪边我都不帮。” “我只帮我认为正确的。” 第11章 余罪其十一 “大师侄,瞧好了!”江寒在山下酒肆的桌前扯着嗓一吆喝,双手合十运足了内力便直直碰向瓷碗里巨大的冰块。 只听见“砰”得一声,冰块就崩裂成了两瓷碗的碎冰。 季舟手上的长刀漂亮地在指尖转了个圈,然后手起刀落,菜板上的西瓜就均匀地分成大小均匀的六块,刀锋一转,刀光将瓜皮与瓜肉均匀分开来,瓜肉极快地被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块状。 “哟?大师侄!”江寒望了会,颇有些满意,“好刀法!” 于是江寒便将凉置的牛乳均匀地浇在瓷碗碎冰的间隙里,瓜肉也裹上一层融后甜滋滋的蜜糖,放在了瓷碗间。 “甜酪都做好了,酒也凉好了,怎么能少得了下酒菜呢?”江寒拉过一个瓷碗,美滋滋地吮了一口牛乳,然后伸入袖间掏出一个油纸包。 “这可是金陵城六味阁曾经御厨做的烤鸭,你小子好福气。” 季舟拆开油纸包,里面的烤鸭已经被烤得酥脆金黄,油亮亮地往外头泌着肉汁,赤红色甜面酱被锁入烤鸭的肉食,远远嗅闻一下都觉得馥郁甜美。 便是武林盟里从不缺吃食,季舟嗅到这个味道,因为一些微妙的记忆也不由得被勾出食欲来,但嘴上依旧照旧挣扎一下,“这样是不是对师父不太好……” “大师侄别担心。”江寒挥了挥手,“你师父清心寡欲到了一个极点了,若是可以他都快辟谷神仙了。” 季舟听他都这般说了,心里几分瞒着沈长楼与江寒吃独食的内疚便消散了不少,用刀子切下薄薄一片就往嘴里送,然后又忙不急地饮了一口江寒递过来的酒。 江寒大口大口吮着酒,白皙的娃娃脸上晕着酒红,他吐息混淆着烈酒的气息,眯着眼似要尽力看清远处青山环抱间的什么。 他说:“大师侄,到现在……我依旧是看不透他啊……” 他眼神添着三两分孤零零的,眷留声光混淆在酒肆锅炉的热意里,与平时不同的孑然独立和漂泊不定,犹豫迟疑层层叠叠蔓延在眼角。 季舟问:“您说什么?” 江寒看上去像醉了,眼角泛红,像浸透在酒里红果子,如同大哭过一场的模样,只是兀自苦涩笑着:“我们都想要他好好活着,大师兄是最想的。” 大师兄和师父被贼人杀害后,怀中死命护着道观代代相传却从不给人修炼的剑法秘籍,几位师弟们赶来已经为时已晚,道观被人一把火焚烧了。 师父下葬时那日雨下得很大很大,道观的各位师弟都放剑哀悼了,便是一贯与大师兄不合的三师弟那日也哭红了眼,唯独沈长楼没有。 大师兄和师父平日里最宠他,可那日他却站在大雨里,即便是面色苍白却也没有落下泪来,只是垂着头紧紧抓着不肯放下的剑。 “一切都是这个剑法惹出的祸根。”三师弟那日是这般说着,双目通红,“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能存留在世上。” 说话间三师弟便是要伸手将秘籍撕裂,却被沈长楼纵身夺下,便是众多师弟们想要抢夺也被沈长楼牢牢抱在怀里。 “事到如今你还是妄想修炼这个剑法吗?!沈长楼你是没有心吗?”四师弟推开搀扶自己的江寒,声嘶力竭地哭着,“我看你来我们道观分明只是为了学习这剑法!” “师父……最疼你的大师兄,他们都走了。” “你又是有多么铁石心肠连做个样子哭一下都不愿?!” 沈长楼只是抱着剑和秘籍,一如既往冷淡开口,声音短促,“任你们怎么想,今日这秘籍我必须带走。” “倘若你执意要拿走秘籍,我不拦你。”三师弟突然开口,“那你日后便再也不要对外声称是我们道观的弟子。” 话语刚落时一道惊雷撕裂开夜幕,沈长楼脸色被雷光映得苍白,大雨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将乌发打湿在颈侧,可他神色乌沉沉的依旧看不出喜怒,仍然是不肯服软的明后天。 “三师弟!!”江寒惊呼出声。 “好。”沈长楼半晌开了口,眼角攒着几分疲倦,背过身去,“我答应你。” 语罢沈长楼沉沉阖了眼,猛然伸出手去,硬生生将而上的坠珠猛然撕扯下来,血液如丑陋的虫子从他好看的颈边淌落进衣领,晕开一道红色。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到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最怕疼痛,但若是换作旁人,也不敢这般对自己下狠手。 他蹙着眉睁开了眼,似乎是很疲倦地走到师父都灵堂前,将带血的鎏金耳坠放在桌上,然后上了最后一柱香。 当晚,沈长楼下了山,乘了一扁渡舟从长安去了金陵。 而道观里的师兄弟们走的走散的散,惟有江寒选择投奔朝廷,上沙场征战。 直到几年后杀出了一身血腥味,赢了一个将军的名号,他去金陵的三十二楼里又望见了沈长楼。 昔日骄矜青涩的少年,落了满头华发,眼角眉梢都结着一层冰渣子,他捻着青铜的酒器,醉在声色犬马歌舞升平里,任凭胭脂气息熏透他黛蓝道袍间的山巅雪意。 江寒听见妓子说,道长姓沈,是来长安寻人的。 有歌女呢喃:人人皆说道长来寻人,可奴家见道长不是,来这长安城寻人的不同道长这般,奴家啊只见的道长一身寂落的魂,怎般瞧着也不是寻人。 那白发道长唇齿含笑,声音支离破碎地在喉间流窜,可能是话语间的意味太过苦涩,近乎让江寒落了泪。 “贫道来寻一朝烈酒换醉生梦死,觅花前月色来一枕黄粱,梦罢再吻一吻长安。” 所有人皆笑道长醉酒痴态,道长也笑,笑得却比都落寞。 然后到账在二楼的栏杆处望见这世上背阴处暗中滋长的丑陋,如同道观青石磨成都砖石边隙间湿滑肮脏的青苔,他面无表情,伸手将青山外九重天驾鹤入暮的青山客皆拥入怀里。 他含笑呢喃:“贫道想做一个梦……” 梦一梦,这盛世太平。 第12章 余罪其十二 铜盆里的黛蓝色道袍浸泡在井水里,沈长楼皱着眉捏着道袍染着血污的一角,眯着眼琢磨着季舟和江寒怎么还不回来。 他对这些衣物清洗一贯是最厌烦的,于是衣橱里备着百八十件一模一样的蓝道袍,但是便是手头再宽裕也禁不得这般花费,偶尔还是得亲自去洗个一两件衣物。 但是自季舟来以后,洗道袍一般都是交予他了。 沈长楼随手将道袍丢在盆子里,用毛帕将手指水渍擦干,顺手捻了一块江寒带的龙须酥叼嘴里,眯着眼左右细细咀嚼了一会,直到甜味充分地弥漫在舌尖,他才克制地咽下去,然后捻着帕子一角细细擦拭嘴角碎屑。 季舟刚回来便看到这一幕,莫名地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喊他一声“师父”。 “嗯?”沈长楼冲他扬眉,神情显得烦躁而不耐,“回来得正好,帮我将衣服洗了。” 季舟只能任劳任怨地听他使唤,用皂角将道袍污渍打满了泡沫,认真地搓洗起来,偶然抬头余光瞥见沈长楼在伸手挡住双眼,微眯双眼透过指缝窥见树叶缝隙间斑驳的光影。 他在看什么呢?季舟抬起头一并望向那儿,光晃眼极了,看久了刺得他眼前微微犯晕,便撇过头去望着沈长楼。 沈长楼敛着唇角似在抑制着什么,半晌拢着袖子忽而笑出声了,他的目光如同刀子将青山浮岚切割出了一个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弥漫在金乌照射如焚烧于烈焰中烈士的残躯。 季舟想,真奇怪啊。 他的双眼好看到总让人想到宣纸上轻快划动的裁纸刀,无时无刻都在刻薄得剖析着世事冷暖炎凉,就会让人从躯体感受到被坚冰刺穿,从灵魂深处都被撕裂开来赤.裸裸.看透。 我总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在千里之外难以琢磨的疏离冰冷,正如我不明白他眼底深处拢着的文人雅士特有的哀愁温柔,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对世间丑恶无常而心灰意冷留下的慰籍来安慰自己,可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离他再近些,就是近半分也好。 季舟又想到了那张名册上沈长楼的名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心中死寂一片。 武林盟得到了一张名册,都是正道中魔教的内细叛,上至武林盟左右堂主,下至各门各派扫地弟子,盘枝交错,甚至上面出现了天下第一沈长楼的名字。 正道欲要对着着些叛徒发出一次大清洗,但是真正见过天下第一的人少之甚少,名单也尚还存疑,于是一面便派遣季舟刻意被俘虏埋伏魔教,一面对魔教蔺左使一派发起了围剿。 自一开始正道以前围剿失败时他们就已经开始怀疑是内部出现问题,早有些对天下第一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而不服的人将矛头对上了沈长楼。 自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针对沈长楼的计谋,前去围剿魔教的人都是弃子,为的就是引出恰好在金陵的沈长楼,而季舟自一开始就是奔他而来,顺理成章地养伤在无妄山他闲置的另一处住所。 便是沈长楼不是叛徒又如何?武林盟要的从来不是除掉叛徒,而是用一个正当理由除掉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对双方都有极大危险的天下第一罢了。 季舟神色如常,只是神色寡淡地曳下眼睫,唇齿笑意平静,什么也没开口,将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心事混淆在沉默里。 “你是要与我说些什么吗?”沈长楼望他,突然开口。 “……对啊。”季舟微微一愣,半晌展颜笑了,抚掌道:“您不说我都快忘了,江师叔醉倒在山下酒肆,我都快忘了与您说了。” “他自己喝醉,我也不必尽什么义务捞他上来,由他睡着吧。”沈长楼嗤笑了一声,“再喝个几次便会对他酒量有记性了。” 季舟心底暗自给江寒上了一柱香,半晌便要踏入屋中拿些夹子来将道袍晾起来,提脚前却望见庭院小桌上有一个小瓷碗,里头盛着一汪水,水被晒得有些发烫,里面泡着七八个荔枝,晒太久了,似乎不能吃了。 “师父,这荔枝日头下晒太久了,怕是坏了。”季舟好心提醒。 沈长楼微微一顿,转身深深望了碗中荔枝一眼,半晌似乎是很疲倦地闭上了双眼,“……那就扔了吧。” “好。” 沈长楼背对着季舟,指尖微微蜷缩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尖上难得窜出了一星半点难以抓住的难过,又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 ——我寻来了您爱吃的荔枝又唯恐放久了坏了,便去寻家中藏冰的人买了些许垫在下头,便是放个一整日也不会变味了。 沈长楼微眯着眼望着树叶缝隙间的光斑,汗顺着额间滑入眼中,让他眼前模糊一片,分明是盛夏,他居然觉得身上当真是冷极了,连带着指尖都不住颤抖起来。 真冷啊…… 他仰着头,发鬓与颈部交接处泌出薄薄的汗来,喉间逸出一声支离破碎的笑声。 他想,一个人吃的荔枝,又有什么好吃的呢? …… ——你身为我们沈家的孩子,怎么能不爱练剑呢?来握住这把剑,爹来教你咱们沈家十六式剑法! ——长楼以后定要成为一个绝世的大侠啊……以后啊娘亲和娘肚子里的小妹妹,就要靠长楼你来保护了呢! ——嗯,你不想要练剑?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能畏惧疼痛呢?你若是不练剑……我们沈家的传承可就断了,到时候怕是先祖天上有灵,也会难过的。 ——唉,行走江湖怎么能没有本事呢?你的师兄们都在学武,就连你二师兄平时顽劣惯了,也多多少少学了点,你……怎么能因为怕疼而不习武呢?这……该为师怎么说你呢? “我累了……” ——好好……活下去。 ——便是……被人践踏尊严,被人辱骂……被人不理解,长楼啊……咳咳……你也要努力地活下去,然后…… “用我手上的剑,亲手为你们报仇。” ——为……我们报仇。 第13章 余罪其十三(已补) 季舟抱着手中的瓷碗,鬼使神差地剥开一个荔枝往嘴里送去。 荔枝本来的味道混淆日头毒晒的酸味里,依稀尝出一两点模糊不清的甜味,其余酸涩得类似于某种调料,很难真心实意地说一句好吃。 他暗自想:沈长楼这荔枝是留给谁的?难道是…… 想到最后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地将荔枝丢入杂货堆,将茶壶里置着的顾渚紫笋急匆匆倒满了茶碗,囫囵当白水喝了下去。 他回过神来,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茶碗的外壁,尚还残留着茶水的温热,传递到掌心让他略微平静下来。 季舟低声呢喃:“茶水是温热的……” 茶碗里橙黄色的茶汤鲜亮明彻,零星飘着几瓣卷着边如笋般修长的茶叶。 他只在初到武林盟时被教习茶种类时才品过一次顶级的顾渚紫笋。 顾渚紫笋因为特殊的原因所以作为上供朝廷的贡茶。怕是连武林盟都每年仅特供三四份,用来宴请身份贵重的宾客才泡制一次。 便是沈长楼私藏有两三份茶叶,依他的性子也不会随随意意就泡制,江寒更不可能。 季舟皱起了眉,猜疑心思骤起,他按耐住想要追究到底的念头,魂不守舍地想着名单落实的事情,却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师父?”季舟把头向外探去。 “……无妨。”沈长楼神色低沉,只是平静将掌心咳出的血沫揩在帕子上,抑着嗓子腥甜哑声道:“刚才调息时内息紊乱,如今已经抑制住了。” 季舟因为他云淡风轻的语气莫名焦躁起来,三两步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腕,强硬地让他将身子别过来。 季舟看见沈长楼转过身来,他唇齿间有被咬伤的痕迹,咳出来的混淆着伤口的血,就如同唇齿间嚼烂的月季花汁般颜色艳丽,那双冰冷好看的眼睛此时只是紧紧地、慌张地盯着自己。 沈长楼问:“你做什么?”声音干涩,似乎是怕被发现什么死守多年的秘密。 他却觉得心上好像被马蜂蛰疼了,在沸水中蒸腾了好几番,被蝶衣不痛不痒打了满脸,于是连带着喉咙发紧,心跳动得如同要让他剖开胸膛证实一下自己的存在。 于是似乎世间万物一并与他讲道:蠢货啊,你瞧啊,他眼里存着你啊。 存着,然后呢? 季舟说不出来,他退后两步,只是说:“师父,你的嘴受伤了。” 沈长楼眉头难以察觉地蹙起,半晌烦躁地往后退了几步,冷冰冰开口:“与你无关。” 季舟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心上又一阵恼怒,他强硬又不容拒绝地将沈长楼掰正过来,“江师叔今日去了朝廷复命。” 沈长楼抬眼看他,神情是被忤逆冒犯的愠怒,他仍是自顾自继续道:“所以现在能够照顾师父你的也只有我。” 沈长楼被他气笑了,伸手要去掰开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竟是一时间因为内功反噬而没有力劲掰开,于是便放弃挣扎斥道,“你倒还记得我是师父?” 季舟只是微微一笑,左手攀上沈长楼的腰际,一路往下滑至右腿,力度极轻地按住他握紧梅花刺紧绷的手,重声道:“倘若师父想着用暗器来使我遵从师命,那便还是算了,与您同屋而住并照料衣食起居数月间,师父身上暗器藏匿的地方我自然是寻得到的。 ” 季舟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又笑着补充道:“自然师父的剑招我也铭记在心,时时刻刻演练无数遍,虽然是及不上您,但是躲下五招还是不在话下的。” 沈长楼闻言挑起一侧眉,嗤笑着拖长声音:“那你这个徒儿可还真是尊师重道啊?!” 言语间皆是讽刺,季舟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似乎觉得有些许刺耳不适,半晌却仍是保持着面上虚假的恭敬,“师父,请。” 沈长楼笑意骤冷,一点点消减了下去,他被握住的右手突然脱离钳制,五指屈起成为一个抓握的手势猛然掏向季舟的脖颈,季舟被突然袭击弄得措手不及,脖颈被擒住顿时发出一声不适的呛咳,沙哑说:“师父……” 沈长楼听到这二字迟疑了片刻,季舟顿时挣脱开他右手的控制,拦腰将他一把扛起在肩上,低声道:“冒犯师父了。” 被突然扛起在一个男人的肩上,沈长楼面色骤然闪过几分惊愕的神色,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只是死死抓住季舟的肩膀厉声道:“混账!快放我下来!” 季舟顿了顿,半晌却是扛着沈长楼向屋内走起,他的腹部按在季舟的肩膀,挤压得让他有些面色泛白,季舟将他安置在了软塌上刚才舒缓过来。 沈长楼鬓发间仍残留着惊吓而出的冷汗,他倚在软塌上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只是沉沉地将双眼阖了起来,慢慢地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季舟没有想到自己普通一个动作竟然会让他反应如此剧烈,有些无措地呆在原地,半晌又看见沈长楼唇角渗出血来,“师父,您的嘴角……” 沈长楼不耐地皱眉,自然知道自己口中挣扎时无意间咬碎了,但也不想让他望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只是撇过头去不去理会他。 季舟转身去翻弄橱柜将膏药取了出来,弯腰望着沈长楼心平气和道,“您需要上药。” 沈长楼望了他一眼,实在是没有那般厚的脸皮在徒弟面前用手在嘴里上药,只是冷冰冰笑了,抱着羞辱他的念头道:“你帮我上。” 季舟望见他殷红的嘴角,心骤然一动,却死鸭子嘴硬般嗫嚅道:“这不合礼数……” “什么不合礼数?”沈长楼嗤笑,“我作为你师父,不应该就是礼数吗?” 于是语罢,沈长楼闭了眼似乎是不想要看见自己的丑态,只是冲季舟微微启唇,季舟望见他唇齿间一瓣柔软的粉红,呼吸骤然窒住了,连带着耳根骤然蔓延上了红色。 “……那我……就冒犯了。” 季舟将指尖抹匀了药膏,耳根红红地将手指探入他口中。 真是难以想象啊…… 他不由得乱七八糟想着。 像沈长楼这般冷硬到连一句柔软的安慰话都不曾说过的人,竟然会…… 温热柔软得一塌糊涂,迁就包容自己的指尖在他口中放肆,就好像坚硬的蚌壳被人撬开,露出来里面脆弱鲜美的蚌肉,便是曾经对外表露的模样再怎么不近人情,此刻总让人生出一种对待小动物般怜惜的感情。 这是不好的。 季舟知道,但即使亲眼见识过眼前人待他人的冷情薄凉,此刻也情不自禁地产生些许期许,自作多情地被触动吸引一两分。 他的喉结情不自禁滚动了下,半晌低声说:“再张大些……” 沈长楼睁开双眼,隐忍而愠怒地瞪视了他一眼,似乎只要亲自看看他在耍什么花样,但是唇齿却依旧是依言张开了些,任凭季舟的手指伸入其中毫无章法的搅动。 沈长楼似乎察觉到季舟愈来愈没规矩的狎昵戏弄之情 ,便用力咬住他的指尖,在指尖落下一个月牙形的牙印,从口中牵出的银丝糜霏地纠缠在在指尖之间,直到抽离出来时才啪啦断裂。 沈长楼唇齿间充满了药膏难言的味道,他蹙眉片刻,半晌见季舟还杵在那里,冷冰冰笑了:“怎么了,还不滚?等我留你过年吗?” 话虽这么说,他却早已没有了驱赶的气力,盘腿深深将经脉中乱窜的内息压回丹田,周而复始运转三个周期刚才勉强抑制住了内息紊乱,然后扶着床榻猛然呛咳起来。 “师父!”季舟上前几步,焦急地扶着他,低声说,“重新运转内力,我为你运内力。” 说罢季舟便上了软塌,盘腿将内力运至双手然后推向沈长楼的背部,刚刚将内力运输一部分,他的心就骤然一沉,有些迟疑地蹙起了眉。 他体内筋脉杂乱得太诡异了,似乎受了极大的损伤一般,内力探入就像进入了无底洞,源源不断地送进去都没有尽头,倘若继续如此,怕是连自己的内力都会被抽干。 还要继续下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季舟自问,他自认没有什么亏欠沈长楼的,若说是救命之恩,依他自己的实力与武林盟魔教的内细,逃出去也只是时间问题,就算是再有什么受沈长楼恩惠的,这些日子做牛做马的照顾也算还回去了。 季舟手中内力运输得变得略微迟缓了些,沈长楼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犹豫不决,却并没有作出什么对他贪生怕死忘恩负义而不耻的言论,似乎对着一切早有意料。 “松手吧。” 沈长楼如是说,神情寡淡冷倦,眷留着几分傲慢的心灰意懒,只是掀着唇冲季舟不痛不痒地笑,“不过是一些陈年的小伤,调养片刻便可休养好,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沈长楼嘴角难得地略微上翘,眼睫卷着他眉梢眼角淋漓笑意,声音一如既往拖得长长的,“贫道命可长着呢,死不了……” 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在骗谁,季舟分明察觉他筋脉受损程度得厉害。 季舟听见他这般言语一股无名怒火猛然窜了起来,烧得他理智尽数消亡。 他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 “沈长楼,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手?” 既然最先招惹对方的是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张明天待补一千字,今天没力了 PS:自荐给了几个微博扫文博主,涨粉变快了……可惜现在又慢了。 第14章 心迹其十四 季舟双眼微红,内力顺着双手向沈长楼身上源源不断地涌去,他近乎被沈长楼的自轻自贱气得咬碎了牙,“我都没有要放开手,凭什么你要为我做决定?!” “够了!”沈长楼被内力冲击得眼前一阵犯晕,只感觉喉间泛着腥甜的味道,却仍是强压着体内内息翻滚的不适伸手打断了他,“再这样下去你会内力枯竭而死的。” 季舟伸手过去一把攥紧他的手腕,怔怔地看着他满面苍白,半晌慌张地松开了手,好像意识到什么退后几步面色一点一点涨红起来,似乎是醍醐灌顶,又似乎是不敢置信。 “师父你的身体……究竟怎么了?”季舟呢喃,“江师叔他知道吗?” 沈长楼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我在江湖博得一席之地是因为归云剑法,江寒他也仅限于知道归云剑法有损,我身体因此修炼走火入魔落下隐疾罢了。” 他用指尖楷去唇角斑驳血渍,神色冰冷,“只有我知道,归云剑法不光光是剑法,而是分为内功心法和剑招的两套秘籍,剑法自然是于我无害,但是心法却是天生阴损的一套秘籍,想要修炼他必须要从身上汲取掉一种东西……” 虽然说沈长楼说得云淡风轻,季舟却听得寒毛直立,“什么东西?” 沈长楼笑了:“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确实,这种代价除了疯子,谁都不会想要付出…… 沈长楼漫不经心地想,寿元折损断子绝孙,便是世上再痴迷剑法的剑痴,也不会想要为了蜉蝣般短暂的天下第一而将自己后半生都葬送了。 “倘若你发现后停止修炼,用汤药温养或许还是有调养恢复的可能……”季舟声音干涩。 沈长楼只是望了他一眼,低低地笑了下。 季舟哑然。 沈长楼是不知道调养吗?不,他知道,甚至有可能他自一开始便知道心法的危害。 季舟呢喃:“你这又是何必?” “季舟。”沈长楼神情依稀可以辨别出几分无奈,他笑说:“这世上像你这样真正的天才很少。” 季舟突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世上天才很少,他亦不是。 …… …… 三十二楼 深松色锦衣的男子对边,鸾红跪坐在软席上,右边的丫鬟低着头将白瓷小杯中奉满茶水。 “奴家望来三十二楼的公子这么多,可是至了如今要求与奴家一同喝茶的,也仅有公子一人。”鸾红眉眼间笑意嫣然,葱白的手指捻起一块蝴蝶酥递入口中。 男子笑容儒雅,指尖不紧不慢拨弄着腕间的翡翠珠串,“早听闻三十二楼鸾红娘子美名,只可惜往昔无缘一会,今日一见当真是与他人相类而不凡。” “公子说笑了。”鸾红垂下眼睫,平静道:“奴家混迹此处多年,公子与旁人不一般,公子虽然身处红尘,并不归依此处。” “鸾红娘子慧眼。”男子低笑,“世人来三十二楼为求消愁,为求权财美色,你说我是着世人间哪一类?” “哪类都不是。”鸾红笑了,“公子莫要与奴家打哑迷了,奴家沦落风尘,身为妓子,不通才情也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不懂公子这般弯弯绕绕百转千回的心思。” 男子将手中荔枝的皮剥开,有如拉开一个美人含羞带怯的面纱,好看的手指将白色的果肉一个个置于小碟中,然后推到鸾红跟前笑说:“不急,鸾红娘子请用。” 鸾红却并未用荔枝,微微弯了弯眼低声道;“公子身为三十二楼贵客,奴家担不起公子盛情。” 男子只能微叹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本次前来不过是为了寻人。” “寻何人?” 男子说:“武林盟季舟。” 鸾红神情闪烁,低笑:“公子若要寻他,自是应该去魔教讨要,来我奴家这三十二楼做甚?” 男子轻微摇头,嘴角含笑:“倘若他当真在魔教,那我也不必千里迢迢来此寻姑娘一趟了,只是听闻手下有人说见过沈道长与他出没在此处,方才……” 鸾红打断了他,“奴家近期未曾见过他们二人,公子请回吧。” “我听闻过三十二楼的规矩,只要是用钱可以解决的买卖,是从来不会拒绝的。”男子神情依旧温和,“鸾红娘子是嫌在下带来的五万两白银还不够吗?” 鸾红敛眸笑了,“奴家确实并未见过他们二人,没有解决方法的买卖自然成不了,公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男子微微叹气,“在下听闻鸾红娘子当年是与三十二楼签下的死契,赎身费随身价一并上涨,如今已经达到了万两黄金。” 鸾红神情微顿,似乎神情闪过些许错愕,“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鸾红娘子也想着攒够典身钱将自己赎身回到良籍吧,可万两黄金岂是这般容易便攒够的?寻常人家怕是一辈子也未曾见过这些钱。”男子神情略带惋惜,“倘若鸾红姑娘愿意为我们提供他们二人的下落,别说是万两黄金,便是鸾红姑娘赎身后,我们也自会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鸾红指尖一点一点蜷缩起来,她咬了咬唇,半晌后才抬头冲男子笑了下,“公子莫要为难奴家了,奴家当真是不知晓他们二人的行踪。” “在下明白了。”男子面容平静地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手下将银两收回去,“打扰鸾红娘子了。” 一行人从三十二楼门口快步而出,男子脚步停留在楼外,转身看去,手中折扇将面色半遮半掩在阴翳间。 他温和的瞳眸中映出三十二楼滔天的火光,火星迸溅而出伴随着风缠过他深松色的衣袖蹁跹。 尖叫声、求饶声、哭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在三十二楼里他似乎是看厌了,又似乎是看怕了,含笑着垂下眼睫。 “真可惜啊……”他无不惋惜地说,神情温柔到近乎缱绻多情,“你们的命居然连一个最下贱的乞丐偷儿都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最近那么短小? 因为我要在合同搞好前压字数上鞭腿…… 字数肯定要压,诸位见谅。 第15章 心迹其十五 “听说了吗?昨夜三十二楼烧了一场大火,啧啧,里头的人竟是一个都没能逃出!” “哼,本姑娘倒要说一声烧得好,自从这金陵有了这三十二楼,那些臭男人便天天不着家往里头钻,见那群狐媚子,如今这一烧可算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奇怪……便是火势再大,也不至于一个人也逃不出啊?” 季舟步履匆匆略过身旁议论纷纷的行人,无暇顾及他们所言中的三十二楼,一头窜入药铺,便是推挤开四周挤在一起聊天的病人,一面扯着嗓子喊:“麻烦诸位让让。” 大概是过了老半天,才挤到前头,他掂量了一下沈长楼给自己的荷包,捏了两把算了下价钱,从中抓了两块碎银便塞入掌柜手中,“四两降霜草,二两驱风散,分开来装两个纸包。” “得嘞。”掌柜算盘拨弄了半天,交换着伙计将两包子药草交于他手上。 季舟提起两包药草,暗自琢磨着这药草纠结有没有用处,心中也没有个底,估摸着一会要在紫泥小炉里烹制两个时辰,转念想为沈长楼买些润喉的烧制好的梨膏。 一面想着下山要置办的物什,季舟便朝一条避阴小道里钻去,好省些路程,大抵走了一柱香不到,隐隐约约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细细碎碎的□□,季舟面色一僵,想着哪些人光天化日再这里苟且,略有几分尴尬地蹙眉想要换条路走。 然而步伐一顿,他眉目间骤然凝重起来,倘若没有听错,那边穿出是胡人的声音,脑海中又联系起近日借着出使北朝而在京都等地肆无忌惮的波斯商人。 自新皇登基后倡导革新,在民夫中征走了十万人为兵,又大兴土木,打压定期上缴贡奉的江湖派系,导致国库一度空虚,又有许多地区官吏加重收税只为私库能多存些许银子,想这金陵表面上极尽繁华,实则内里早已腐烂透了,那些酒馆食肆旁每晚都有人饿死在路旁。 季舟:“……”这些事连武林盟无暇顾及,甚是自身难保,啧,哪轮得到我一个连实权都没握牢的假少主来管? 这般想着他便要扭头朝身后走去,然后一脚将他人放在那里的的鸡毛掸子踹到一边的杂物堆里,碰到废弃的桌椅板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季舟眼中闪过无奈的笑意,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啧……这大概是想不当回事都难了。 “谁?!”有男人低吼一声,脚步伴随着衣物窸窸窣窣都声音一路传递过来,一道银光极快地刺向季舟脖颈,他腰向后仰去,避开了那迎面而来的暗器。 银光深深陷入砖墙之中,季舟定睛一看,微微有些惊愕,能将一根银针使出如此大的劲力,想必绝对不是不凡之辈。 随后七八根银针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季舟扭头刚避开一根贴着脖颈刺过的银针,另一根便抓着空隙朝胸口刺来,他暗自琢磨这波斯人脾气真大,一把抓起罪魁祸首鸡毛掸子在手中当成木棍耍起来,银针皆被鸡毛掸子耍的劲气扫到了两面的砖墙中。 “无耻的中原人,你竟然偷窥冒犯我们?” 金发碧眼的波斯男子赤.裸着上身,肌肉均匀地布满了白皙的双臂,潦草着这一条下裤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怀中的栗发少年却是单薄纤细得多,被一条花纹繁复的毛毯遮着身体,睁大着他那双猫儿般好看的碧眼好奇地打量着季舟。 季舟无暇顾及波斯男子怀中的是个少年而不是女子,好脾气地辩解道:“在下无意打扰二位,只是无意间路过此处,还请见谅。” 波斯男子还欲要说些什么,怀中的波斯少年却咯咯笑了起来,拽着男子的手压低声音用波斯语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 而波斯男子浓眉却是蹙得更厉害,眉目间都布满了阴云,同样是回了些许什么难以听懂的话。 波斯少年摇了摇头,冲季舟笑了下。 “缪尔斯在中原哥哥眼里看见了明亮的东西,不是坏人,缪尔斯相信哥哥有原因做这件事。” 他说的汉话生涩而颠三倒四,季舟极艰难地一字字重组,才明白少年口中的意思,半晌哑然失笑。 “中原人,都让你走了,怎么你还不快滚!”波斯男人眉头紧蹙,神情哑然。 “你们……是情人吗?”季舟鬼使神差开口问道。 波斯男人又要发作,却被波斯少年用波斯话好生劝慰了一番,半晌才臭着脸回道:“是,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季舟惊愕地顿在原地,只感觉热度一点点顺着面颊攀上,一时间说不出是惊多一点还是别的多一点,半晌才出声:“男子与男子也能身份平等地在一起吗?” 他以前流浪街头时见过有钱人家养的娈童,身体轻柔纤细仅仅在几个部位有布料遮挡,连脖颈手腕和脚崴都是为了讨好主人系的铃铛,如同某种被驯养过的犬类,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所有人,显得既脆弱而阴柔,任凭他人施加怎么样的屈辱,也没有怨言,只能瞪大双眼任凭主人施暴。 差一点的被毒瞎双眼,堵住双耳,剪断舌头,折去四肢,一旦如此,即便是身体上最微妙的痛觉和快感,也会在黑暗中放大百倍,看不见,听不到,便是再疼痛也无法哭泣出声,更逃脱不了。 身体上的征服本来就是不对等的,一个施暴,一个被施暴,一个强行侵占,一个企图挽留,落在男女间还可以勉强说一句女子生儿育女,天性如此,而落到了龙阳之好间,不过就是一个对另一个施暴侵占罢了。 他说得小心翼翼而慌乱,全然没了平日里谋算时的冷静,似乎是在渴求证实一个答案、一个猜想,又像在满足一个虚无缥缈无法捕捉的梦一般。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渴求什么。 波斯少年笑了,“如果中原哥哥想要就可以啊。” 季舟似乎听见自己心脏无处安放剧烈跳动的声音,他喉咙干涩无比,似乎是失了声,唯独风漏入嗓音带出一两点呼气嘶哑的声音。 想要…… 季舟想,这两个字似乎很遥远。 他活到现在,很难说有没有真正想要过一种东西,他自负又极自卑,不敢想要,生怕得不到,只认为自己终究会拿到要的东西,直到天时地利人和,天意就会将那样东西送到自己手里。 他厌恶自己出生,以至于他想要从别人那里索取的东西很少。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季舟唇齿带出风声,他不眨眼迎风站了很久,直到双眼通红,才模模糊糊得出了答案的一个轮廓。 他想要的…… “我们那有句话。”许久不开话的波斯男人开了口,他望着身边的少年,“不要轻易地喜欢一个人,那必定是过于轻贱草率的,依照中原话来说,惊鸿一瞥纵然可爱,一见钟情也十分讨人喜欢,但这都及不得日久生情那般让人揉进骨子的独占。” “当有了喜欢。”他说,“你心上必然开出花来。” 季舟沉默了许久,半晌声音嘶哑:“多谢,我明白了。” 他转身向巷子外走去,望见草木间开得很好的一株杜鹃,他平静地看着,照旧心中说了一声好看。 于是他想到的草长莺飞的二月天,芳菲杂草肆意生长间小童穿过红墙黑瓦,一手牵着纸鸢飞过九重天青山客。 他嗅闻到干草床便煮烂煮透的黄粱粥的味道,胳膊上不知枕着哪家的黛蓝道袍,然后捻一把拂尘都浸透了满身风尘滚滚淌入山巅冷气中。 他一瞬间居然有了极幽微的难过,如同一根琴弦发颤的弧度,嗡嗡作响了一瞬又偃旗息鼓了,留下余音绕梁三尺。 他想,我确实是难过的。 我想要他活着。 …… “为什么要理会那个中原人?”波斯男人拧着眉,眼中似乎有几分妒意,用波斯语询问少年,“就因为他生得与我们不一般的好看?” “不,殿下。”少年摇头,“那位中原哥哥心里有光。” 波斯男人不解:“……光?” 少年笑了:“凡是赫利俄斯将太阳火种播撒的地方,皆有光,中原哥哥的光被存在心里。” “缪尔斯,我不懂。”波斯男人摇头,“你说的太深奥了。” “殿下。”少年平静地笑了,“既然心里有了光,他自己就会有答案。” “此处北朝邀我们前去是为了商谈索取金矿的事情,我们作为使者早就想好了不答应。”波斯男人说,“你作为议谈使者,如果变卦……” “不会。”少年笑了,“一码归一码,北朝胃口越来越大,我们波斯可满足不了,想要吃掉我们的金矿,还得看它有没有本事吃下去。” 语罢,他眼中骤然低沉下去,声音也渐渐冰冷了,“该是我们波斯的东西,我一寸也不可能让给别人,吃了多少,就给我一分一分吐出来。” 第16章 心迹其十六 “你想做什么?”沈长楼隐忍着焦躁,掀眼望着杵在自己面前半天也不说话的季舟,不解地压下眉头,似乎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四周。 “你自买药回来就这副模样,把我拉到你寝室里,问你也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究竟怎么了?” 他皱着眉,望了一摊季舟牵着自己手腕的手,似乎感到不自在,扭了扭手腕,却因为功力锐减还没有调息回来而无法挣脱,只能做罢。 季舟神情一半在阴影下,沈长楼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轮廓锋利而缄默,如同风霜雨打的磨刀石,漆黑眼珠微微有些泛红,嘴角紧绷着,使他一贯嬉笑温和的面容都显得冷峻下来。 沈长楼莫名有些不安,有些局促地撇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眉头愈发紧锁。 季舟的目光如同烤化的饴糖一般甜腻黏在沈长楼的身上,让他罕见得有几分不自在而且坐立不安起来,心脏也不安地跳动着,似乎想要打断这个诡异的静谧,然后不让季舟说出接下来的话。 然而季舟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看着他,强硬而不容拒绝地一把握住了沈长楼的手,然后想起江寒口中游戏三十二楼的的他,心中无端地妒忌起来。 他想起三十二楼美人笑靥,红唇吞住蓝衣道长的指尖。 于是他便肖想这份容色,在那被拂尘瘙得微红的冷白指节上啄吻,吻至他伶仃的腕骨。 彼时便是道长一贯清心寡欲,动情的模样定是极好看的,额间的汗液一路滚落到喉结之上,苍白面色带出僭越失礼的潮红,让人情不自禁在他脖颈上要咬一口,定是要咬得极重的,落下标记。 季舟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十指伸入沈长楼的指缝,沈长楼似乎被他这肆无忌惮的动作惊到了,连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羞辱冒犯的薄红一路蔓延至脖颈。 “你……你干什么?” 沈长楼退后几步,背重重被抵在墙上,他想要将手抽离开来,季舟的手却如同烙铁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他暗自发觉似乎有什么在计划之外,一时间竟然不安困惑起来,抬眼恼怒地望着季舟,“为何如此失礼?” 季舟将头靠在沈长楼的肩上,无不意外地要被推开 ,他无声地抱住沈长楼的双肩,疲倦地低喃道:“师父……让我靠一下,一下就好……” 季舟手下沈长楼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半晌才一点点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似乎是默许了季舟靠近的动作,任凭季舟温顺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只是迟疑地掀眼望他:“你……怎么了?” 倘若他人待自己大胆放肆他是可以选择冷面拒绝,亦或者是示弱讨好他也可用冷嘲热讽一笑而过,再或者是敷衍的淡漠的,连心上也不曾记挂半分。 世间千百种不怀好意的接近沈长楼都可以想方法远离,可季舟偏生用了最让他心软动容的,硬着来不行,软着来也不行,毫无招架,措手不及。 均匀温热的气息扑打在沈长楼的脖颈,季舟的手搂在他的腰间,让沈长楼不自在地腿脚略微有些泛软,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局促不安地攀在季舟身后抓住一片衣物。 “师父……”季舟黑沉沉的双眼如同山雨欲来时满城乌云遮蔽,一点点剥落出自身真实的阴郁深冷,他抱着沈长楼时神情偏执阴翳,在沈长楼看不见的地方笑得很诡丽而危险,话语一如既往的温柔,“倘若我不是武林盟主的次子,那师父还会带走我吗?” 沈长楼神情微滞,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只是蹙着眉心想: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武林盟主的次子,倘若你真是,那我也不会费尽周折将你带回来还挡走那么多武林盟和魔教的眼线。 但他依旧没有言语,只是有些恍惚地望着已经与自己齐高的少年的发旋,推了推仍是没有挣脱开来,半晌冷倦地垂眼,“你知道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似乎是料定季舟早已听见初见时与江寒说的那句话,声音平静,似乎连遮掩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他近乎困惑地开口,“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来这里不也是为了名单的事情?” 季舟心中一沉,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只是红着眼,死死地抓着沈长楼后颈的衣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累赘倒是不至于,若是打磨好了,勉强也可以拿它当把剑用用。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沈长楼……你居然连骗我一骗都不屑?或者自一开始便看透了我拙劣的演技,只是从未在意过我分毫对此的反应? 季舟近乎疯狂地臆想着,只是被沈长楼气得双眼通红,他眼眶中隐约有泪光浮动,只是恶狠狠地将沈长楼的黛蓝色的衣领拽的皱巴巴。 “你别想先我一步抽离开来。”他近乎癫狂地呓语,“我舍不得你遭受正道围剿死去,我要将你藏在这里,我要让你活着……是你救了我,是你先招惹我。” 于是他抬头用唇凑去堵着沈长楼那翕动着企图说些刻薄话的唇,将该说的不该说的,想听的不想听的皆堵在他的口中,他近乎失了神智,一面落着泪一面凶狠地撬开沈长楼的牙关,唇舌都侵入进去。 “沈长楼,我欢喜你……”季舟低声呢喃。 血腥味弥漫在唇齿间,已经分不清是谁被谁抗拒的咬伤,又是何人粗暴而惩戒性的撕咬,沈长楼双眼微微放大,只是被他抵在墙上,隔着薄衣的在粗糙的墙上摩擦。 “唔……”他抗拒地想要挣扎,只从鼻尖一初两句软绵无力如同撒娇的哼哼,刚刚出了声他就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自己居然会发出这么柔弱的声音,忍气吞声般将口中的声音皆数吞咽了下去。 一吻即分,沈长楼听见自己重重的喘息声音,眯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 “师父……”季舟一并在喘息,捏着他的下颚骨在眼睫上浅浅落下一吻,他被惊扰般猛然颤了下眼睫,却仍是恼怒地直勾勾看着季舟。 “当我吻你的时……” 季舟用手遮住了他的双眼,再度撬开他坚硬的蚌壳将里面柔软的温柔乡搅动一池春水。 沈长楼被他深深吻着,脚一阵阵泛软,只能无力地抓住他衣服保证自己不虚脱地摔下去。 季舟说:“闭上双眼,取悦我。”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楼这人其实不吃软也不吃硬,但他最吃别人难过时温顺乞求一个倚靠这种让人柔软的动作。 恭喜季老公get到正确的攻略姿势并且斩获初吻。 第17章 心迹其十七 沈长楼想,当一件事一个人被低估太久时,往往就会颠倒。 他的唇望被季舟凑到自己嘴边的墨绿色药碗抵住,很轻易就被分开唇瓣,将苦涩的药汁倾入进来。 沈长楼被汤药苦涩地呛咳起来,季舟似乎是心疼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品到残存淌下的药液,方才放下了心,心满意足将他在怀中搂紧了些。 软筋散的药效在全身游走,沈长楼着实是提不起精神说些什么斥责的话,微眯着双眼任凭季舟将自己搂在怀中,半晌拢眉烦躁道:“把窗户关上。” 他似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就清楚了现在的处境,即便是被人趁虚而入软禁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怒容,神情依旧是一贯冷冰冰地。 季舟双手将他抱了起来,扯了件鸦青的鹤氅盖在沈长楼日渐消瘦的身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金丝木的软榻上,再转身悄无声息地将两扇窗子阖上了些,将山下那些沈长楼叛逃魔教的消息尽数封锁在一窗白雪后。 季舟暗自想,他惯是不喜欢从两个东西中择一最好的,如果可以自然是两个都要拿到手,两个都要紧紧攥在手里。 好在只要沈长楼一直一直被藏在他身边,就没有人敢动,也不用怕那些正道的清洗。 他这般想了许久,这才放下心来,拖着腮在床沿望着沈长楼,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昨日徒儿下山定了一件白衫子,过了这年头我便至了及冠,白衫子穿上去定是与师父一等一的般配。” “前些日子我听见峨嵋山那生了一种奇药,兴许可以治师父你的隐疾,改些日子我为师父上山去寻,采了入药。” “听说武林盟中父亲退隐将盟主的位子交给了大哥,大哥平日就不擅武艺,这般怕是有许多人会不服大哥……” 他一个人在那絮絮叨叨了一柱香的时间,许久之后声音才一点一点低了下来,徒留一点低落的尾音。 季舟说:“师父……你看看我啊。” 依旧是他在沈长楼面前一贯的温柔委屈,沈长楼眉心一跳,疲倦而烦躁地睁开双眼,等待他的后话。 季舟将吻落在沈长楼的眉梢,轻柔密布地吻着,然后拿着手指挑动他的眼睫毛,神情坚定而不可置疑的。 他用着极温柔的口吻劝慰。 “倘若师父你不喝软筋散,我定是护不住你,只是想要让你好好的。” 沈长楼本是因为药效有些混沌地昏昏欲睡,听见了他这般剖白心迹,突然嗤笑出声来,“季舟,你当真能用这么拙劣的理由来欺骗蒙蔽你自己吗?” 季舟的神情似乎有点受伤,他只是略微有些无错地捂住了沈长楼的双眼,凑脸鼻尖抵住他的鼻尖,低喃地哼哼,重复一遍又一遍:“师父,我欢喜你。” “江师叔自从去了朝廷就渺无音讯了……师父,我们只有彼此了。” 沈长楼眉心微皱,刚欲发怒说些什么,就被他小心翼翼示好地用发顶蹭了一脸,于是便无可奈何地将话语吞咽到腹中。 沈长楼扭头从季舟手指的掌控中避开,问:“魔教近况如何?” “师父……” 沈长楼见他慢吞吞一脸不愿意说的模样,有几分好笑地轻微扯了扯唇角,须臾间又复于平静。 沈长楼冷声说:“你来找上我,不也是为了魔教那些事吗?” “据说新任魔教左使想要刺杀魔教教主未遂,被折断双臂废去武功,似乎是教主念在他以前劳苦功高,只是驱逐出魔教了。”季舟不情不愿开口,“但即便是饶他一命,他的双臂经脉也已经萎缩,从此往后便是一个废人了,怕是再也习不了武了。” 沈长楼怔怔地听了一会,眼中神情很复杂,复杂到季舟都说不明白只觉得陌生,直到被季舟不安地拉住衣角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缄默疲倦地阖上了眼,声音干涩:“他……为什么要刺杀教主?” “据说是魔教教主醉酒后斥骂前任教主被听见了,那位左使也不知道着了什么疯,竟然让手下谋算着去刺杀教主。” “但是这位左使毕竟年轻耳根子软,信了不该信的人,殊不知着魔教上上下下都是魔教教主的眼线,到了刺杀那一天连同心腹一并被围堵在一线天,教主倒是借此彻彻底底给异心人来了一个大清洗。” 沈长楼面无表情地听罢季舟的话,神情淡淡的,似乎听见这等惨剧没有被掀起任何情绪,只是有些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似乎是不欲再听。 他低声说:“蠢人罢了。” “师父,你怎么发汗了?”季舟有些担忧地望着他额间冷汗,“冷热交替可是会发热的。” 沈长楼仰着头,任凭季舟擦去自己额间的汗意,似乎是累极了,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闭着双眼抓紧自己的衣襟,身体蜷缩在被褥里。 酸涩的感觉如同卷边刀刃割开喉嗓,他突然有点难过,梦里眉头紧蹙。 他想,昔日三十二楼金盏倾倒,他人真情假意溶在酒中,混淆得分不明晰,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真话假话满口胡言,无人当真无人过问,只道他年再见时比谁更安生,醉眼迷离续约来年暮冬掘下雨中泥里睡的的女儿红。 于是他梦中光怪陆离,他在千万重山间茕茕孑立,依稀看见大师兄眼角泪痕犹新,三师兄面容被软榻碾出两三红印,江寒醉酒时又嚷嚷着谁家道姑生得美艳如花鸾红望见一行少年意气,只是忍笑着再添上新酒。 琵琶声渐渐缓了,妓子的唱腔如同酒劲绵长,楼外雨打风吹,雨水倾盆下的泥潭里睡着一缸黑黝黝的女儿红。 铁铲孤零零地放置在一旁,彼时正值倒春寒,料峭春风吹酒醒,没有任何人想着冒雨去埋了土,任凭一缸好酒被淅淅沥沥淋到掺进了水。 而沈长梦里便冷眼看着这一切,挥刀斩水,连同过往一切哀愁并着再也不曾带上的耳坠一同斩断,将怨恨埋入骨髓。 他人欢歌并兼笑语,他一人踽踽独行。 第18章 心迹其十八 沈长楼从梦里猛然惊醒。 入了夜,无妄山静得有些沉重,依稀有些碎光透过朱户斜射过来,季舟走的时候极轻,就连一贯眠浅的自己都未曾惊醒。 他赤脚走到窗边,软筋散让他头脑显得昏沉而迟钝,浑身上下每一处经络如同在沸水中泡化,骨骼吱嘎吱嘎地发出老旧木家具才会发出的声响。 沈长楼心想:这可不太好。 上一次功法反噬大概是在刚刚下山修炼时,近乎掏空了整个身体所有养料,差点还丧了命,若不是当时有丸药吊着命,怕是连那时的初春都熬不过去。 他眼睫冷倦地曳了下来,神情一贯是敷衍的淡漠,只是微微张口,削细的指尖将桌上盘子里的一瓣橘子送入口中。 毫无血色的唇被橘子汁水润湿,显露出几分水红色,独留唇间上一点,若是旁人见了这副模样,又会想起画本里刚食过娃娃血,白骨堆砌成的山野妖怪。 他从不在意这些。 橘子在冬日吃就显得格外凉了,这回也没有前几年那般甘甜,他吃了几瓣就索然无味了,丢在一旁便无人问津。 他捕捉到庭院外传来吱嘎吱嘎地踏雪声,眯起双眼冲外看去,后知后觉想起来今天似乎季舟下山去拿新定的白衫子了。 有什么白衫子要深更半夜跑去拿吗? 院门被一阵狂风打了开来,一股铁锈般难闻的血腥气席卷而入,黑衣少年提着灯笼踏入院门,眉宇间的阴鸷还没完全糅散开来,只是俯身抓起一把白雪从上到下将剑上的血渍擦拭干净,便一头窜入自己屋里。 沈长楼依着窗子,熟悉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忽然感觉有点冷,伸手蜷了下衣物。 自然不是的。 沈长面无表情,指尖温度一点点消了下去,他感觉冷意压迫着自己的心脏,让他有些无法喘息。 我不蠢 。 罪孽锥刺着他的膝盖骨,让他摇摇欲坠,他眨了眨眼睛,企图使自己轻松些。 杜氏……杜氏……杜氏……杜氏…… 似乎有无数张唇在开合,将近日的惶惑不安连根拔了起来,牵连到深种血肉里的根系。 沈长楼面容苍白,指尖深陷入木制的门框内,木刺扎入指甲内柔软的软肉,鲜血淋漓。 他手指蜷缩。 “他想要什么,你就允他什么。” 似乎有人在言语,啖尽血肉的模样,“你看尽山河支离破碎,朝廷欲坠倾颓,丑陋的恶臭的绝望的,你被世间一切抛弃愚弄,将孽障万千背负在双肩,任由恶意压断你的脊梁,怨恨折断你的四肢。” “我是该说你蠢还是说你傻呢?” “闭嘴。”沈长楼冷淡开口,“你总是让我想起阴沟腐烂里的死老鼠,丑陋得令人作呕。” “你不觉得罪孽深重吗?”那人反问,“我远比你想象得更加了解你自己,你一直想死不是吗?” 沈长楼没有答话。 那人忽然桀桀地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你无能为力几次了?你就是个心慈手软的懦夫,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是,现在还是。” 沈长楼面无表情地用指甲点上心口,“闭——嘴——” 那人被他这般挑衅似乎也没有恼怒,有恃无恐般在他耳边大笑着:“我的道长,我比谁都更了解你那点脆弱可怜的善心,你可是将你师兄藏在……” 沈长楼双眼骤然冷了下来,指尖刺穿胸口皮肉深入半寸,笑声戛然而止,转之是气恼般的叫嚣,“你当真不想活了吗?我这次可给不了你。” “会活着的。”沈长楼面无表情地将染血的指尖擦拭干净,“在一切完成之前。” 这是他第三次从深渊里爬出来,也是最后一次。 “不得不说啊……”那人阴阳怪气地笑了,“道长您当真是一个极薄情的人呢。”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你家徒儿把你当做宝一般地捧着,这样日积月累地陪伴,对着一只畜牲都不免要生出些许感情来。” “道长您还真是狠心啊~” 用着极为惋惜的口吻,却是明知故问地放肆试探,黑暗中迷雾无形汇聚的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目光焦距处犹如被冰凉黏液舔舐过肌肤。 沈长楼抑制住因为阴冷的目光而产生的不适,嫌恶在心中翻滚起来,拧着眉头扯过一件外衫披在仅着单衣的身上,盖住打着寒颤的胳膊。 他目光落在鹤翎剑上,神情微微一顿,半晌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贪婪,你说话……。” “是真的很——恶——心。” “这又不是和道长您第一次认识,呵呵,我是什么品性道长还不清楚吗?”贪婪凝聚成深厚的黑雾,轻轻触碰沈长楼心口的伤口,薄雾渗入伤口,如同植物的根系一般将脉络深埋于皮肉之中。 沈长楼闷哼一声,猩红顺着嘴角淌落下来,神色愈发冰冷,却是任由黑雾施为。 “果然已死之躯很难维持生机啊……”贪婪收回黑雾,无不惋惜开口,“你都死去了三次的人了,即便是我再努力,魂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倘若你这次再向上一次那样发疯,我可没有能力让你再重活一次。” 沈长楼淡淡道:“还有多长时间?” “还有两年。”贪婪讽刺地说,“倘若你杀不掉那个人,也就只有两年可以苟活了。” 沈长楼手背暴起的青筋渐渐淡了回去,苍白的面色稍稍回来些许血色,半晌低声开口:“多谢提醒。” “哟,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听见你亲口道谢?”贪婪笑出声来,声音却隐约带上威胁,“你可得清楚,你这次的身体本该是停止生机的,若不是我强行把魂灯塞进去,这身躯怕是早已经朽坏了,如今因为你接二连三的失误,我可没办法提供魂灯所需要的燃料,除非你将那人杀了,我才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新的身躯……” 沈长楼听着贪婪的威逼利诱,敷衍绚烂的笑意缀在眼底眉梢,有所保留地刻意展示出两分旁人想要看见的思虑和重视。 只是由不得他人深究的神情,一旦过度探究,看见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中演示出的情绪内仅仅只有死寂的空白一片,只会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失望透顶。 就像是白墙上的一滴蚊子血,佳肴里的一只死苍蝇,和氏璧上的一个缺口。 只会让人因为他的心如死灰而觉得可悲,想要抹去这个污点。 他说:“我明白。” 仅是明白而已。 贪婪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开口:“我忘了,你没有什么在意的……” “贪婪。”沈长楼神情似乎有些怔仲,半晌开口:“过多的时间重置会给他们留下印记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沈长楼答:“他们怕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那些被我杀掉的人。” 贪婪沉默了片刻,“你自己亲身经历过,你…应该知道,被杀死的恐惧和痛苦,是难以磨灭的。” 贪婪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一次见到是沈家被人指使灭门,那一次沈长楼没有逃过,腹部一剑被钉在树干上,硬生生流血致死。 那时他分明脆弱到极好掌控,面对无妄之灾却没有一点的阻止力量,泪水都流干了也无法摆脱腹部的那把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血一点点流尽,四肢变得冰冷起来。 贪婪冷眼看着他挣扎死去,突发奇想想要玩一个游戏,想要看看一个双手从未沾染鲜血的人是如何杀掉另一个人的,于是恶念从心底攀上,贪婪将自己一半的魂魄塞入了他的身体,让负面情绪在他体内膨胀,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勒令他亲手去杀掉灭门的仇人,一个也不放过。 贪婪本来以为这个游戏很快就会结束,但是它低估了沈长楼内心的善意,他不肯杀人也不肯害人,即使自己一遍又一遍告诫他这丑陋的人世间无非是杀和被杀,即便被人伤害了他依旧不肯去伤害别人。 贪婪想:多么愚蠢的人啊。 那些人是那么肮脏低劣,所在以三师兄和四师兄在复刻秘籍被大师兄和师父发现阻止要逐出师门时,才会连带着他一并杀死,然后纵火烧道观,将仍在睡梦中的江寒,一并焚烧在火中。 他们二人一人一刀捅进沈长楼的心口,刀刀恨极的模样。 即使被刀刃再次捅入心口时,他也依旧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平日里待自己这般友善这般温柔的师兄们会因为一张秘籍而将自己杀死。 仅仅是因为一张秘籍,仅仅是因为挡了他们的路。 他不敢置信,只觉得好笑,讽刺。 所以沈长楼彻彻底底地疯了,他做到了。 贪婪应该感到欣喜的,但它并没有。 它只为沈长楼觉得悲哀。 兔死狐悲的悲哀。 贪婪望着他:“你不必为此感到惶恐内疚。” “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这世间本来就是这样,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 第19章 心迹其十九 翌日 东方刚见鱼肚白,昨夜时雪势渐大,一夜下来庭院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唯一一条可以下山的小径也淬了一层厚厚的冰,倘若是不会武功的人,下山定会是极险的。 沈长楼手里的勺子搅拌着黏稠的糯米粥,颇为不喜地把里面乱七八糟的豆子全部剃干净,而心思却从那件白衫子一路转到昨夜与贪婪的那番话,而面上仍然让人摸不透他内心的决意。 “师父,薄衣不禁寒。”季舟神情很认真地将手上那件裘衣给沈长楼系上,确保将他身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去半点风,才满意地松了手。 裘衣里子是黄澄澄的貂绒,似乎还采的是腹部的皮料,柔软而并不沉重,却是采用了李十三娘独有的纹水绣法,看不出一丝缝制的针脚。 沈长楼瞥了季舟一眼。 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衫子,与平日见到的模样都不一样,道不清楚不同在哪里,分明还是同一个人,却似乎总有哪里显得更加突出了。 沈长楼一贯想要从他身上捉出些毛病来毫不留情奚落一通,目光从他左颊塌上碾出的红印一路滑到衣服上尚未熨烫过的褶皱,然后一头栽入他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漆黑双眼,居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确实是不一般了,就如同从树梢上花苞里抽长开来了一朵白萼梅,原先眉目间棱角尚还稚嫩,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倔强,总是让人把他的年龄混淆得更加年轻,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爪牙的孱弱少年。 而如今每一分每一寸都如同被锉刀切割开来,血淋淋地露出其中残忍的温柔的桀骜的,一切诸如此类愈发沉重的东西,带着沉重的血腥气味,如果说以前尚还少年,难以联想到前几世后来所作所为,而至了如今每一分乃至每一寸的轮廓,都像极了后世那个弑父弑亲取而代之,铁血手段的武林盟主。 沈长楼开始怀疑自己这一次早早把他拘在身边,折断他的羽翼究竟是对是错。 他用目光重新审视着季舟,惊疑不定地掩饰去神情细微闪烁的错愕,低头押了一口茶。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天意造化,他与季舟之间的隔阂如同天堑一般将二人分隔两地。 喜欢? 沈长楼心说,现在季舟不过少年心思,遇见了合意的人便忍不住互诉衷肠,恨不得将世间一切至美至好的捧上去,倘若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那时即便是再好的皮相也已然迟暮,徒留满嘴刻薄相,到那时红粉佳人在侧,想必他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看透。 人世间的柴米油盐会把他逼疯的,到时候他便会明白自己当时做的选择是有多么轻率愚蠢,他定会后悔的。 沈长楼这般想着,口上便也是这般说了出来,似乎笃定着这一切,连神情也是平静至极。 季舟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神情似乎是错愕又似乎是受伤,眼眶似乎微微有点红,只是紧紧抓住了沈长楼的衣袖,恶狠狠地用唇抵着他的喉。 似乎要用利齿撕裂来他的脖颈,尝尝眼前这个薄幸人静脉中血的冷暖。 但季舟终究舍不得这么做,只是犬齿示威般摩挲着沈长楼的喉结,然后吻他的下颚,低声说:“师父,你太自私了。” 他如同孤独的小兽一般呜咽着呐呐出声:“你都未曾试过,你怎么知道?” 他呢喃,“你瞧啊,师父……我为你着了新衣,我也会为你寻来医治身体的灵丹妙药,只要你想,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 ” 他哽咽,“我们会好好的,会长长久久,你会活到百岁……不,百岁怎么够呢?要活到千岁万岁。” 他话语尽是孩子气般的胡闹,他呢喃着反复证明,满口语无伦次,连带着双眼都泛红,可怜巴巴地乞求这什么。 他神情似乎笃定又似乎绝望,如同疯了魔一般紧紧搂住沈长楼,似要将沈长楼融入自己骨血当中。 他说:“师父,你爱我。” “你得爱我。” 彼时年轻的武林盟主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檐下的道长,将唇紧绷。 “我定是见过你的。” 卷边弯刀压着锈迹斑斑,血气四泄,紧贴蓝衣道长的颈侧时撕裂皮肉,斜淌出猩红,舔舐干净血液的温度。 光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将依偎的影子拉扯得静默单薄,鹤翎剑淌着不知何人的血,斑驳血渍也溅落在沈长楼苍白的鬓角眉梢。 他分明是杀了许多人的,也杀得疯魔,道袍膩着一身的血,唇角却促狭上翘,然后偏头用唇角抚过年轻盟主眉梢。 逗弄一般开口。 “盟主,你尝到血的气味了吗?” “……嘘。” 血的气味污脏了眼前人。 弯刀的剑锋挪开沈长楼消瘦的脖颈,贴着他的腰际划开他的层层衣物,青年人握剑的手很稳,似乎在兴致盎然地剥开一件礼物一般漫不经心。 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沈长楼的腹部,殷红浸湿他被血染红的蓝衫子,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雨水吻着沈长楼的脸颊淌下。 青年人吻落在他轻闭的双眼,神情如同对待情人一般温柔。 然后慢斯条理地笑了。 话语森然。 “我盯着你呢,道长。” “你活一次,我杀你一次。” “你活百次,我杀你百次。” “别想逃。” …… 太久了,真情假意他已经分不清了。 沈长楼将一些极久远的情感脑海中翻出来不断揣摩,咀嚼着临摹着,拙劣地模仿出深情的模样,想要学习着回应他一个笑容。 但还是太容易看破了,即使刻意伪装了柔情,却只会让人一眼看透后失望透顶。 季舟不忍心拆穿,也不愿意说破,望着他这副模样已然噤了声,只是死死地搂着他。 季舟说:“别走。” 沈长楼低声道:“我不走 。” 季舟听见他的应允,苍白的面色才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沈长楼继续说,“但我不会原谅。” 他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季舟,看着那人错愕的双眼。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漆黑的双眼里面投射出季舟的身影。 季舟他又瘦了,站在风中显得憔悴极了。 沈长楼迎风站着,心思不定,想起去年冬日亲手折断的白萼梅,念起捅入腹部的长剑,痛苦在皮肉间炸裂,思绪错乱。 沈长楼不明白,既然在一起就只有互相折磨,为什么还要勉强对方呢? 他不懂这些,或许是天意弄人,让他连曾经能够感知到的喜慕憧憬这些幽微的情绪,到了现在也已经断七情绝六欲,只觉得索然无味。 甚至多余极了。 “我都明白。” “你自一开始来我身边目的就是不单纯的,便是遵从武林盟的命令来清理名册的,天下第一确实惹人羡艳,但是谁也摸不透我是否有反心。” “所以你想要除掉我,就连你每一次出门下山,也不过是为了消减掉我的势力,解决掉我的人脉,借机加固武林盟的威信。” 季舟身子一个颤栗,寒意如潮水般浸染了全身,冷得连他双唇都颤抖起来,只是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沈长楼不断开合的唇,似乎要竭力让声音停下。 他声音嘶哑,“不,不是……”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在意。”沈长楼突然打断了他,决定说得更透彻些,“自一开始我便明白你抱着什么心思,也明白你的野心与谋划,不是看不透,只是不欲说。” “你手段不足,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心思缜密。”沈长楼道,“所以你十几年来偷梁换柱,就连季子澜都没有发现半分。” 季舟瞳孔一缩,竟然有惊恐一瞬闪过。 他不明白沈长楼是怎么发现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的。 犬牙深陷下唇,伤口处渗出的铁锈气溢满唇齿之间,温热吐息混淆在血气当中。 季舟后知后觉得感觉到疼痛,一个接近荒唐的念头骤然在颅中炸开,他乱七八糟地想:我早知道留不住,可偏偏又冒着风险将他留了下来,我在他眼里定是个既可笑又可悲的蠢货吧? 在他眼中,我定是一个笑话。 顿时委屈怨恨痛苦后悔各种情愫相继在心底涌了上来,他望着沈长楼,慌乱地指责道:“你们都是骗子。” 他胸膛因为呼吸而急促起伏着。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在他出生后仅仅留下一块玉佩就将他抛弃在城隍庙?!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他们又在土匪来临的时候将他一个人抛弃在城里?! 那人口口声声说着会好生照顾他,说着会让他不再颠沛流离,说着比谁都漂亮好听的话……最后不也是为了那个人给他的一阵鞭挞? 沈长楼见他满脸怨恨的神色,别开了双眼,蹙着眉,神情似乎有些疲倦。 他开口:“季舟……” “在你眼里,仅仅只能看见旁人的过错吗?” “所以,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指摘别人的原因吗?” “你才是自私。” 话语竟是严厉。 季舟一怔。 沈长楼静静望着他,神思逐渐飞远。 第20章 心迹其二十 沈长楼初闻季舟的名字是在江南。 客栈窗外狂雪卷去满身炽热,徒留满身严寒刻骨铭心,洗到泛白的旧道袍满身缝缝补补,空落落架了他满身消瘦。 有姑娘透过新柳色的卷帘瞥见少年,一时心思想起在窑里过烧的冷瓷,疑心窥见了风花雪月,再望少年剑匣旁低顺垂落的拂尘,抚掌笑言:应是道子来江南。 彼时的沈长楼尚还年少,怀揣着满腔彻查灭门案的心思,瞒着师兄逃下了山,一头栽进了江南烟雨朦胧里,要了三四两烈口的米酒便直往喉中灌。 少年道长初尝酒味,便是醉了个七荤八素,脖颈一路漫上红潮,偏生撇着嘴做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拢起眉头不苟言笑,便是掌柜家姑娘来哄劝他饮解酒汤,也只是戒备地抱着剑,不让人上前。 便有人动了坏念头,存心要道长酒后失言,有一下无一下地用酒逗弄着他多说些话,轻佻市侩话语从那些人口中说出,小道长家中前养尊处优,便是入了道观清修也一贯是被师兄门娇宠着,何曾听过这些粗鄙的话语? 直把他逼得眼框通红,不肯开口说一字,那些人才自觉理亏地闭上嘴,面面相觑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因何将道长哥哥气成这样?” 便有二三少年推门而入,领头的人合着折扇,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那少年外面披着孔雀蓝的大氅,里头是一件墨绿色的曳撒,金鞘压着弯刀系在皮质的腰带上,一双柳叶眼微弯着,自顾自是散漫敷衍的神情。 而后头的少年一高一矮,偏高的少年身上是一件雪白的深衣,便让人想起一棵细瘦的雪松,文弱温和得如同个书生,却看起来是三个少年中最年长。 偏矮的少年一路搬着各种游街的事物忙前忙后,衣服也要简单得很,看起来似是二人的书童,年龄虽小,倒是看起来机灵得很,鼓着小嘴在吃白衣少年赏他的麦芽糖。 “见过二位少盟主。”酒楼里方才还在逗弄小道长的人此时只能匆忙行礼,挠着脑袋讪讪地笑。 “诶~”季舟将声音拖得软绵绵的,似乎颇有些不满,神情却仍是懒洋洋的,看起来有几分小少爷顽劣的骄矜,却好像并不生气,“人家道长哥哥出来乍到,你们倒好,把人气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人平生最怕多事,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我可不管了,这可得算你们头上。” 季小盟主话虽这么说,旁人却明白他不过是佯装发怒,话语间没有过多的责怪意思,便也不曾畏惧,打趣道:“当然与少盟主无关,少盟主可是我们这的贵客,怎敢给您添事呢?” 季谨之一贯是老好人好说话,不同季舟一般喜欢端着架子吓唬人,从一旁书童那取了些玩意便四处发了下去,直把那些已经出嫁的老姑娘哄得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小郎君君子风骨,恨不得早些将自家姑娘送上去定个亲。 年轻气盛的季少盟主本来也只是游街劳累,路过客栈顺便讨杯茶喝,并未将过路的小道长放在眼里,转眼却见他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头埋在衣物间,看不清生的什么模样。 季舟一笑,暗自想这小道长当真是娇气极了,也不知动了哪门子的心思,褪了大氅轻轻披在酣睡的小道长肩上,挥手向掌柜要了一碗醒酒茶,嘱咐了要一直温着,待小道长醒了再服他用下。 “嗯……多放些甘草。”季舟伸手去戳了戳小道长半束乌发上的小啾啾,小啾啾晃了晃又复归原位,他展颜笑了,似乎很愉悦的模样。 啧,娇气的小道长,定是吃不了苦,自然是要泡在蜜糖里供着才好啊。 于是直到沈长楼醒来,也不明白是谁给自己披了一件大氅,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醒酒茶下肚,才打听到是武林盟主家季小公子来过这里。 当时谁也不把这次初见当真,都不曾在意一个擦肩而过的过路人。 再之后道观被毁,过往皆成云烟而过,尘归尘土归土,直至发了疯,入了魔,再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时候,却是兵戈相对,纵使相逢应不识。 …… “你这一次还要救吗?” 贪婪每一次都是这么问他。 沈长楼四肢卸去了力,如同浸泡在温水中,沉重无比。 他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重复拯救,每一次都改变不了半分应定的轨迹。 该毁掉的还是会毁掉,还消亡的还是消亡。 即使他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死去又重活,也依旧改变不了。 就如同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纵着一切,总是将偏移轨道的时间重新推移回应定的道路上。 沈长楼突然觉得累极了。 他睁眼的时候总是喜欢直勾勾盯着一个人,带着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总让人想到某处荒芜,山丘绵延数十里黄沙,沧桑到寸草不生。 每次这样盯着别人,总会让人心底感到畏惧。 他闭了眼,想:不救了。 金铁出鞘,是涛声。 季舟瞥见了冷雪般一晃而逝的颜色,浅尝辄止地在衣衫上投掷下跃动的白,冷风肆意窜入领口衣袖,让他有些木木地发冷。 他想,真的很美。 却不知道是在夸谁,似乎早有意料,又似乎是心存侥幸,渴求着什么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刀尖舔开季舟的心口一点点深陷,殷红贴着白衫过满而溢,皮肉刺穿的痛楚炸裂般传遍全身,流淌赤红。 他被沈长楼推了开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便没有力气起身了。 沈长楼垂着眼,看不出神色,薄唇苍白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仍是好看极的模样。 他仍是不看季舟,左手将剑抽出,带出了一阵血花花。 “你……“季舟伸手去堵心口的伤,捧了一掌黏稠的红液,他似乎也放弃了徒劳无用的做法,只觉得自己好笑极了,抬头望着沈长楼。 季舟双唇一张一翕似乎要说些什么,苍白极了,唯独漏出几个成不了哭腔的气音,一遍一遍执拗地呢喃:“为什么拆穿……为什么不让我活在梦里?” 沈长楼眼角眉梢皆是疲倦,失了语 。 季舟心口钝钝得痛,他眨了眨眼,只感觉眼前温热模糊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原来……你真的狠的下心。” “……对敌人心慈手软是大忌。”沈长楼终于开口了,神情古波不惊,“我许久以前便同你说过。” 季舟惨淡地笑了笑,“我一直记得,只不过....” 沈长楼打断了他,神色冰冷如磐石,眼底似乎有几分施舍的怜悯,“这世间本就只有杀和被杀,我允你数月,你却还是杀不了我。” “季舟。“似乎要证明自己有多么铁石心肠一般,沈长楼话语愈发冰冷嘲弄,“你还是不及我。” 季舟噤了声,片刻自嘲地笑了,只是静静地望着沈长楼,直望得他有些不自在,才极轻开口。 “可是……” “你是我师父。” “你是……” 话语至了最后,极细微得带上了哽咽的哭腔,似是抑制到到了极点,才极轻地露出几个含糊不清的气音。 沈长楼嗓子有些干涩,他如同烦躁般垂下眼,冰冷开口:“只有你当真。” 语罢,沈长楼似乎不欲停留 ,拂袖而去,身影匿在雪里,渐渐缩小成一个小小的静影,消散白雪深处。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 季舟依稀在血光间看见隐隐约约的白色光点,他尽力睁大双眼,冷风窜进衣领,浑身都颤栗起来。 他从未觉得冬日有这么冷。 “我不明白。“贪婪开口,“你为什么要用左手剑?” 沈长楼望向黑雾时面无表情,只是细微地蹙了蹙眉,“你很多话。” “啊?” “没什么。”沈长楼淡淡开口:"只是因缘注定。 “接下来你去哪里?”贪婪知道他避开这话题不提应该是不悦了,识趣地岔开了话题,“我看你是要离开无妄山?” 沈长看着地上自己苍白单薄的影子,轻轻抿唇,神情有一瞬恍惚,半晌才开口,“清理门户。” “我想也是。”贪婪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明白你不是一个喜欢任由他人牵制的人,即便是江寒,也不行。” “只不过你还是不忍心杀掉季舟。”贪婪叹息,不由自主又拐回了上一个话题,“你分明明白,你若要活下去,只能夺走他的身体,其他人的都不行。” 沈长楼道:“没什么忍心不忍心的,只不过……” 贪婪问:“只不过什么?” “他还年轻……”沈长楼欲言又止,蹙眉时神情似乎有几分气恼不悦,“没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不忍心吗? 贪婪一面腹诽着一面用黑雾戳了戳沈长楼的脸,引得他怒目而对才罢休,讪讪道:“难得见你对一些事情有这么大反应,还真让我以为你对季舟另眼相待了。” 沈长楼凝望黑雾了许久,似乎觉得可笑一般撇过头去,“毕竟我于他有亏欠,自然有些于心不忍要要补偿。” 说着他神情渐渐冰冷了几分,似乎是想到一些不欲去想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先感谢一下在我断更时期一直追过来的小朋友们,真的很谢谢你的对我的支持和对我作品的肯定。 我是一个向来不喜欢多话的人,前十几章的作者有话说也是能省则省,今天突发奇想想要说几句话。 首先这本文没有最纯粹的好坏善恶,季舟不是好人,道长也不是,而晏楚也不是绝对的坏人,好坏不是可以很彻底得衡量的,因为世间善恶黑白本来就不是绝对的,他们各有各的立场,而你们认为的好坏,只是站在主角立场上来看罢了。 相必看到这一张,沈长楼的经历你们多多少少也猜出来不少,季舟的故事也抖露的不少,他们不是完美的人,可以说他们是可怜的人,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身上也存在某些缺陷,便不一一列举了。 如果想要看老夫老妻秀恩爱还是建议小朋友离开吧,唔……按照沈长楼和季舟的立场是何难和平相处的,只有打破天平的平衡,让其中一端倾斜,处于弱势,才可能短暂在对方那里停留。 沈长楼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有些许自作自受,他曾经太懦弱太胆怯太信赖别人,以至于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惨剧发生而无能为力,所以这一次他彻彻底底封闭了自己,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变得冷血起来。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书记儿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21章 心迹其二十一 季舟做过许多梦,他的梦是纸醉金迷间低吟浅唱,是泼墨纸上的风花雪月,是最凄美的诗,是最苦楚的艳词。 他梦见过自己枕着谁人蓝道袍,桌前茶杯里放着不知哪家下的牵机剧毒,风动卷帘门,人消瘦,掀开桌案上墨迹未干整齐书写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纳兰夫人临窗而坐,眼角泪迹未干,微翘指尖抚过书信上斑驳字迹,双颊搽的胭脂混淆血泪里,满脸悲苦哀痛。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风拂她满头朱翠。 “是你……害死了若儿。” 她看起来似乎老了许多,眼角薄粉掩不去鱼纹,神情空洞凝滞,似乎是绝望。 “你现在是武林盟主了,连那些人都被你杀了……难怪,难怪你可以瞒我这么久……” 季舟浮在半空,看见另一个自己端坐案前,神情温和地望着纳兰夫人,似乎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长辈般有耐心。 于是他又想起那扇门,那时季若便是在外头拼命敲着撞着,嘶吼着哭泣着拼命要他开门。 他没有开,说不出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报复多一些,蜷缩在门底下,一声不吭。 片刻后拍门声停了,当他再次推开门时,外头只留下一具跪在地上的无头男尸,双手仍然保持着拍门的姿势。 “扣扣扣。” 季舟看见另一个“自己”含笑地敲了敲桌子,如同那晚的敲门声一般,然后低声道:“阿娘,十五的月亮真圆啊。” 纳兰夫人声音嘶哑:“我阻不了你……你是个疯子。” 季舟望着这些从未发生的事情,一个答案悄然浮现在心底,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它。 眼前影像也一点一点散了开来。 有冰凉的丝雨飞溅到他的身上,他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声音。 “我定是见过你的。” 白发道者神情寡淡,便是听见武林盟主问话也只是兴致阑珊掀眸,冷白的指尖穿插在拂尘里,被白须搔得泛红。 屋檐外细雨绵绵。 锦衣青年发鬓潮湿,眉头因为长期紧蹙而染着皱,而此刻他却如同一个真正的少年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白衣道者,似要寻求一个答案。 白发道长唇角依稀上翘,食指点唇,双眼微阖,总让人想起悲天悯人的圣佛,追逐光影流云。 “嘘。” 青年噤了声,如同毒蛇被捏住了三寸软肋,乖顺地收敛尖呀,不吐露半个字,一双乌黑的眼像极了无妄山冬日上冻的河涧,唯独映照出白发道长犹带霜雪的面容。 “我们确实见过,无论是前世,还是往后千千万万的轮回。”白发道长冲着他淡淡一笑,“正如雨季梅子逢黄时,贫道和盟主你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劫,逃不去,躲不开。” 季舟悬浮在半空,望着白发道长心中猛然一动,无缘无故得慌张,似乎终于知道了什么这么多年苦苦思索的原因,又似乎情愿永远都不知道。 青年人似乎对于道长的回答似懂非懂,烦躁地掀开酒壶,将里面的米酒往口中灌,直灌得满脸薄红,才伸手想要递给道长,附风庸雅地来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道长瞥了酒壶一眼,并未纠正他不合时宜的话,略有些兴致盎然地接过酒壶,轻声道:“这是江南的米酒?曾经贫道也喝过一次……” “只不过……”道长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质本劣难雕 。” 青年人并不在意地取回酒壶,屈指敲击了壶身两下,发出咣当的脆响,他神情略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又恢复到了寻常人总能看见的温和,就如同带上了一张精致绘制过的面具一般显得不怎么真实。 “你虽为天下第一,却负了天下之一的名。”他话语是坚定而惋惜的,“你造下杀孽,这些罪孽怕是你几生几世都难以偿还的。” 白发道长瞥他一眼,笑了,“所以盟主此行是来杀我?” 青年人指尖滑过玉勾带落在腰间金鞘上,柳叶眼锐利地轻眯起来,似乎总在追究探寻着什么极细微的事物,“可惜了这天下第一,可惜了你生的这副样貌。” 道长问:“可惜?” 青年囫囵将壶中米酒咽下肚,贪饮似的吮干最后一滴浊酒,酒气在他口腔中混淆不清,在唇齿间漏出几分,黑白对错也在他眼底却泾渭分明,总是虚浮得让人不欲深究。 道长颦眉,似是不欲嗅闻世俗红尘味,甩着浮尘将酒意尽抛,而青年却笑得露满口森牙,饱含恶意地扯住道长衣袍,凑去用唇抵着道长耳畔,促狭地笑。 他无不意外眼前人耳垂被吐息晕染胭脂色,正如从不意外四季更替,他眼眸弯弯,只是低声细语诉着情衷。 “可偏生啊,道长您浑身上上下下每一处地方,生得都是合我意极了,让我忍不住动容,想要好好疼爱一番。” 道长一贯听不得淫言浪语,只可怜守着他最后一点点尚未破戒道观清修的规矩,眉宇间泼墨般染着常年孑然一身的做派,隐忍而不耐,仍然是冷淡睥视着青年,嗤笑出声。 “放荡。” 青年人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满嘴荒唐言在舌尖打着颤,“我大字不识几个,还得道长亲身教一教,何为放荡。” 道长用唇角抚过他眉梢,白森森的利齿陷入骨血深处,深深烙在他的眉尾,似乎要咬下一块肉来才罢休,泌出的血腥混在津液间顺着脖颈淌下,道长松了唇,眼底带笑。 “盟主,你尝到血的气味了吗?” 青年喉结滚动。 “嘘……” 血腥味会污染眼前人。 他自入了武林盟那日就开始开始练剑法刀法,握刀的手很稳,在他手底下从来没有杀不掉的人。 可以说武林盟下,没有他季舟不可杀之人,更没有刀下得以逃生的人。 所以他此刻出刀也很稳,就像是家常便饭一般寻寻常常地出了鞘,寻寻常常地出了刀,甚至连贴着腰际撕裂长衫也是寻寻常常的。 就如同兴致阑珊地在拆一件已经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的礼物,所以轻车熟路到连半点激动的感情也没有在内心挑起。 直到礼物最终被剥落时才发现远比意料中的美味有趣,兴致的焰影在眼底摇曳,欲望攀附上脊背,他的刀刃刺穿皮肉,深深陷入道长体内最温热最柔软的地方。 湿黏的血淌落一地,道长挑起眉头,似乎有些超出他的预料,神情一如既往寡淡得失色。 “超乎贫道的想象。”他笑了,“不是吗?” 青年吻着他的闭上的双眼,如同对待一个极其易碎的玩具一般珍视疼惜着,有如对待耳鬓厮磨的恋人。 青年忽而笑了,“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是疯子,不是吗?” 青年神情惋惜,“道长,你下一次可别让我太喜欢你啊……” 他悠悠地笑了。 “因为我盯着你呢,道长。” “你活一次,我杀你一次。” “你活百次,我杀你百次。” “别想逃。” 道长睁开双眼,面色单薄而苍白,双唇依稀带着血成了水红色,显得绮丽而诡谲。 他神情厌厌的,敷衍而不耐,刀剑抵住青年人的脖颈,笑得如同山野妖怪一般,揣测间带着新奇。 “所以,你是来为贫道殉葬吗?” 剑刃撕破脖颈最脆弱的皮肉,溢出血来,青年人似乎无惧疼痛,只是自顾自笑着,开着玩笑说,“武林盟主亲自殉葬,你觉得如何?” 道长答:“不如何。” “在我看来是极蠢的。” 满脸不以为然。 …… 季舟依稀从白雪间望见明晃晃的月色,一钩寒月冷翘翘得支楞在夜头。 他胸口伤口钝钝得疼,心口血流干般止住了,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穷图匕见般露出尖牙,笑声一声比一声剧烈,笑得胸腔颤动,咳出满嘴红桂斑点。 他纵然是欢喜的,被蒙在鼓里多年,竟然还是做了一场噩梦才梦见前因后果,更明白了这几年师徒情谊起于何处归于何处,竟然单薄得仅仅同一张白纸。 哇哇哇  傻,自己是真傻。 仅仅是师徒怎么能栓得住他呢?仅仅是空口白话口说无凭怎么能完完全全里里外外地占据那个人呢? 他伸舌舔去满嘴血渍,卷入口中一阵铁锈气,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既然入了我的眼,又怎么会有能走的机会呢?” 季舟神色淬了冰,笑意一点点淡了去,“毕竟,是你先招惹的我,也是你第一个先说要走。” 我为你殉葬,我为你疯魔,我为你成佛。 可这三样你都不要。 他眯着眼望那满窗白雪,死死地盯着,似乎要从春花盯到秋月,透过青葱群山寻觅仙人故址,然后在其中捉出一个活生生的沈长楼来。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岂会这么容易便让你逃脱呢?” 他呢喃,他低语。 他神情既落寞又惋惜,指尖深陷入伤口,似要品一品血腥气。 他悄然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佞骨篇了,要真正开虐了。 第22章 佞骨其二十二 “狼是我见过最下贱的生物了,即使你好吃好喝如同对待一个祖宗般供着,它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脱并杀掉你,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偏偏去追求虚无缥缈的自由,从来不愿意听人半点劝告。” “父亲,他们都是那样,从来不愿意听别人半句劝告,对别人精心为他铺设的康庄大道视若无睹,从来不肯收敛自己的野心,剪掉自己的爪牙。” “狼是会变成狗,但可别忘了,在狼变成狗之前究竟咬死过多少只牲畜,杀害过多少人,野兽终究是野兽,即便你有心将他驯养成狗,你也无能为力。” 银剪子剪短烛焰,火星坠在季谨之掌心,他神情在地牢的火光里曳开潮湿黏稠的影子。 分明每一处眉宇都镌刻得温柔到了极致,唇齿间开合迸溅出极为阴冷的字字句句,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攀附脊背,将人诱拐拖拽入深渊。 季子澜无端地有些烦躁。 “为父自然明白。”季子澜神思浮动,眼底有一瞬松软,“只是……” “只是不忍心对吗?难道父亲还想着将我的盟主之位让我拱手让给我的好二弟吗?”季谨之步步紧逼,忽而笑了,“哦,我忘了,季舟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二弟。” 季子澜缄默地望着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了解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儿子,一瞬间面容似乎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他唇颤抖了一瞬,许久才复于平静,紧绷成一条不近人情的直线。 季谨之攒着眉头,眼底似乎是失望至极,却依旧是理解地笑了。 “我明白……我明白,若是易作是我,即便那人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错事,养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情分。” “毕竟即使是养一只畜牲,再铁石心肠的人养了这么多年总该养出些感情来。”季谨之好脾气地为他圆场,“就像你与母亲,即便你成亲时再怎么不喜她,如今不是照样诞下了我码?” “……”季子澜道,“够了,别说了。” 季谨之声音戛然而止,他噤了声,如同被擒住利钳的毒蝎,短暂地被抚慰至安静了下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季子澜的唇,似乎极力希望其中可以蹦出几个他想听见到词句一般。 季子澜上牙敲打着下牙,半天却依旧没有说出季谨之所希望的应答,只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声苦笑,“我一直不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对他有这么大敌意的?” 季谨之神色闪烁,“因为一个梦。” 季子澜不敢置信地看他,似乎觉得很荒唐,“就因为一个梦?” 季谨之的指尖一下一下剥着地牢上锈迹斑斑铁栅栏,锈红色的斑痕在他指尖掉落,指尖因为长期过度清洗有着许多细细小小的创口,此时更是泌出了血。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什么事,铁锈一不留神深陷皮肉,他痛得猛然惊醒,遮遮掩掩地回答道,“我梦见……嗯……他杀死了很多人。” 季子澜哑然,似乎惊愕他的回答,说不上是哭笑不得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思虑过多了,不过是一个梦,怎么可以当真?” 季谨之没有应答,心中暗自嘲讽父亲的愚蠢可悲,开始可怜自己,觉得自己当真可悲极了,自始至终噩梦纠缠的只有自己。 倘若这场噩梦一直纠缠了他十几年呢?日日夜夜,每当困倦到难以再让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时,都害怕闭上双眼又陷入了那个噩梦,尸山血海,身首异处,到最后仅仅只有一张草席裹着尸体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仅仅只有自己记得这一切,于是他开始厌恶黑夜将至,总将自己蜷缩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即使再困倦也要强撑着不必上双眼,细心聆听着打更声,在香火消减间寂寞的等待着晨昏交替,直到第二日阴云初霁,光线映入双眼。 但是往往还是有撑不住睡去的时候,梦境陷入深渊里,腐烂身躯被蛆虫蚕食,千万只手攀附上他的脊背,拽他入烈焰焚烧殆尽,灵魂在焰火里疼痛的剧烈颤抖,好像张牙舞爪的影子。 他能梦见的不多,反复交错的也只有那人面无表情睥睨着自己的神情,眼底没有半点人气似乎是心如死灰,就得如同看一只待宰的畜牲,商量着该用几钱来卖。 那人背过身去,说,你该死。 声音淡淡的,似乎在与人闲说家常。 铡刀撕裂骨肉,每一寸骨骼都因为压力而层层崩裂,干涩的泪腺泌出痛楚的泪来,凌乱地沾满面容,他来不及嘶吼最后一声,声音断在喉嗓间分崩离析,铡刀再次抬起时猩红乱溅,他悄然无声。 这怎么能让人不恨? 但是还不行,他必须得抑制住想杀死那个人的冲动,一向心思缜密的他当然不能让自己深陷弑弟凶手的骂名,他日日夜夜将仇恨恐惧深埋骨髓,每当看见季舟无知无觉的笑颜,从灵魂深处不由自主地颤栗,怨恨张牙舞爪地在心底蔓延。 他总是感觉自己脏极了,身上无时无刻都带着难以洗去的血腥气,只能一遍又一遍怀揣着痛恨重复清洗双手,压抑住自己的仇恨与恐惧。 他开始让自己学习如何避免长久的睡眠,服用了半个月的清心散后,他变得彻夜难眠,但是难以避免的是身体每况愈下,乌发大批大批脱落,他开始咳血,大片大片呛咳,但他欣喜万分,庆幸自己拜托了噩梦。 他望着季子澜眼中倒映的自己,双唇是蜕皮的惨白,卷起死皮翘边,眼底下乌青色深陷,影子在火光中焚烧,飞蛾扑火般自不量力的张牙舞爪,他牵起唇角难看地笑着,神情流转间犹如温柔的恶魔。 他的神情无比温柔,犹如碧涧的泉水。 “二弟在沈道长那里呆了这么久,是时候得送回来给他接风洗尘了。” “还请父亲到时候别再阻挠我。” 季子澜哑然,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我阻不了你。”季子澜道,“你来见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决算了。” 季谨之微微一笑,神情十分温和。 “抱歉,不能为您尽孝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个剧本给季谨之,让他搞一下事。 第23章 佞骨其二十三 前武林盟主暴毙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顿时正道四处人心惶惶,其中别有用心者蠢蠢欲动,念着新任武林盟主年岁尚小,表面上平静,实则底下早已经波涛汹涌。 武林盟主的死讯借着东风送入长安城每一处歌坊酒肆当中,穿梭于丝竹管乐当中。 玉楼春倚在凭栏处,翻墨的发鬓精心打理地搽了香脂,盈满牡丹香气,浅灰的眼珠懒散地匿在眼睫下面,好看干净得很,她望着别人的时候通常是直勾勾地打量,漫不经心地一个个审视过行人的面容。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梨花巷前头,偏生又不进去,似是在和谁堵着气,神情似乎有些极幽微的愤懑和委屈。 “现在正逢倒春寒,姑娘衣着单薄,不如进来喝杯酒热乎热乎?”浪荡公子双襟敞开,袒着胸摇摇晃晃地将手指落在她的肩上,一揩而过,留下满指细腻的触感。 玉楼春掀眼时神情敷衍懒倦,似是不耐,唇上薄红诡艳,疑似哪家杜鹃血坠在了上头,艳得惊人。 “可曾有一道长从这里经过?” “欸?”浪荡公子不以为然,只当是这姑娘玩什么欲擒故纵,撑着酒意上头,笑嘻嘻地把脸往前凑去。 冷雪般绵长的剑光在玉楼春腰间剑鞘溢出,他疑心见到了瑞雪初至,揉了揉双眼。 然而他并没有看错,弧形的剑影贴着他的脖颈划过,毛骨悚然的凉意一瞬窜上他的脊梁,冷兵器特有温度沁入肌肤,仅仅是在颈部削掉一层油皮罢了,隐隐约约透着血色。 他惊恐地想,她竟然想要杀掉自己。 “可曾有一道长从这里经过?” 玉楼春笑意带着轻柔的鼻音,仍然软得像在人心上乱挠的猫儿,却让浪荡公子再也生不出轻浮的心思。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浪荡公子零星的几分酒意也被吓没了,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恨不得来个五体投体以示清白。 玉楼春的剑再往其中送了几分,浪荡公子吓出了三魂六魄,一边哭嚎着一边求饶,“娘!我喊您娘总行了吧?!您总得告诉我那个道长长什么模样啊!” 玉楼春有些嫌恶地拧着眉,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颇有些认真地回答,“他是一个很美的人,他人皆说天下藏剑山庄有着第一美人,但我以为是那群人坐井观天,从未见过他才会如此说。” “江烟波美则美矣,只在皮不在骨,跟他比起来只能算是萤火之辉,唯独落一个黯然失色的下场。” 浪荡公子平日里好为人作画,一听到这样笼统的回答就浑身哪都不舒服,硬着头皮问:“等等,您瞧啊,这梨花巷的姑娘各各都很美,但各有各的特色,您总得跟我说说他有什么特色吧?” “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和他比?”玉楼春冷笑,“我看你是活腻了。” 浪荡公子头皮一麻,生无可恋地听着这宛如形容情郎的话语,真是越说越夸张,他也不敢反驳,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都道来,“盈盈姑娘是告诉过我梨花巷来了一位身着道袍的贵客……” 玉楼春眼底一亮,急切开口,“那他现在在哪里?” “据说那贵客是来寻人的,早些时候便离去了,盈盈还说要给他过路打点的银两,那人没有收……我当时吃盈盈的醋,后来的便不曾听进去半分。” 浪荡公子一面说着一面看她脸色,果真看见她面色愈来愈阴沉,只能一个一个斟酌字眼将话说全。 玉楼春神色错愕。 难道他如今已经落魄至如此?按理来说这不应当……除非他此行走得太急,没有带行囊…… 他是在躲什么?又在寻什么? “不过如果女侠您要找他,小的就算是拼尽全身力气也要帮你找到!”剑刃再次深陷皮肉,浪荡公子痛得一个激灵,暗道不好,忙拍着胸脯补救说,“以我在长安的人脉,找一个人再容易不过了!” “那就多谢公子了。”玉楼春眼中依稀点缀的彻骨寒顿时融成了满腔春水绕指柔,她眼眸里头笑意淋漓,是极温柔的模样。 浪荡公子一时间又忘记了那把剑还竖在脖子上,一时间看得又有些眼花,在那里呆愣愣看了许久,觍着脸问道:“在下林春庭,敢问姑娘名讳。” 玉楼春唇角笑意依旧,轻声开口。 “我吗?” “天下第二,玉楼春。” …… …… 深沉浓稠的灰色晕染云端,空气湿黏泥泞,似乎下一刻便要降雨。 集市上的小贩渐渐收敛东西,席卷着货物支愣起油纸伞,匆匆向家中走去。 空气中尚还能嗅闻到人群湿黏的汗液,掺杂在哪家铺子里让人闻了就头晕脑花的西域香料中,汇聚成了让人烦躁的异味。 长街上人渐渐少去了,不知道是哪家侍女粗心大意,将一位小姑娘落在了糖葫芦摊位旁边,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酸溜溜的山楂,半晌也等不着侍女来接自己,撇了撇嘴有些生气的模样。 寇双双小心翼翼地从发髻上扯下来自己最喜欢鎏银的蝴蝶簪子,颇有些不舍地看了又看,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准备收摊的摊贩,典了换一个糖葫芦吃。 她取了糖葫芦咬了一口才发现里头酸溜溜的,酸得她五官都拧了起来,呸呸呸了好一会才觉得压根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好吃,一时觉得自己用簪子换的根本不值得,委屈得两眼泪汪汪的,又不敢回去换回来,一面哭着一面在长街上闷头走着。 顷刻间大雨从天上倾盆而下,将她打了一个措不及防,她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间眼泪落得更加厉害了,赌气般地在雨里跑了起来,然后一头栽到了旁人怀里。 那人闷哼一声,似乎被撞得有些措手不及,待他看清来人后却又低声笑了。 “你又何必走太急?” 不同于阿爹笑声那般豪迈,那人的声音是极好听的,就宛如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冷泠泠的,让人听了就一阵清凉。 油纸伞隔断了外头连绵的雨幕,寇双双抓着那人单薄的行衣,脸颊碾在衣物上纹绣的青山流云,碾出来几道红印。 她“呀”了一声,嗅闻见那人袍袖间卷带的酒气,混淆在衣物冷冷的熏香里,她闻见这味道莫名得觉得眼前人有些孤寂,便仰起了头。 那人面上是欢喜面,总是一副笑着的模样,他的眼睛好看极了,是裁纸刀的凛如霜雪,漆黑的眼透过面具上的空洞望着她,笑意寡淡,像是情.欲之后的极倦的寡欢,以至于没有半分人气。 他是声音带着含糊的醉意,禁欲下是极性感的沙哑。 “嗯……抓到了一只小狸猫。”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楼:(笑)嗯……抓到了一只小狸猫。 季舟:……当初你捡我回来时可没有这么温柔。 …… 道长果然还是喜欢小孩子的啦! …… 世间情动 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 碎冰碰壁当啷响 世间情劫 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 糖心落低苦作言 《穆玄英挂帅》 第24章 佞骨其二十四 寇双双扑在那人怀里,眼睫上依稀坠着着泪花,双颊红红的,似是极不好意思的模样。 沈长楼方饮了酒,但此时料峭春风一敲打,零星几点醉意也消散无踪,雨水在伞骨上敲打着溅落到他的欢喜面上,依旧是白面的笑容,眼底清明,似乎有些温柔。 他取下欢喜面,只是弯下腰,屈指轻轻弹了下寇双双的额头,轻声说:“小狸猫不好生在家中呆着,来这雨里做甚?” 天气尚凉,他吐息间的白雾溃散在唇角,缭绕烟气便像在吻弄他的唇,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寇双双在烟雨里看见他脖颈被衣物纹饰压出红印,残红落在冷白上,诡谲而绮丽,如一场梦。 寇双双揉了揉眼睛,看着他腰间的剑,满脸惊愕。 她自小便是听着话本子长大的,上头说着什么江湖人氏,她也就只是听过,未曾见过一个正正经经的。 她心里尚还存疑,于是便脆生生开了口。 “道长哥哥为何会独自一人在长安街头游荡?” 沈长楼唇角微翘,说:“我来杀人。” 他说话惯是低缓,有时候喜欢略微顿挫一下,便好像是闲情逸致时在烹雪煮茶,泼墨作画,将唇齿间说出的杀气凛冽,尽道成了春花秋月,说不尽的旖旎缱绻。 寇双双听了并不害怕,她自小便喜欢看武侠本子,但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侠是这么年轻的少年人,自然不信,只当他在玩笑:“哥哥手上的剑不像杀人的剑。” 确实不像,道长眼睫总是微卷着轻微上翘,右眼下缀着红痣,神情淡淡的,总是很冷倦寡欢的模样,偏生他双眼生得极黑,望着人时三分打量四分审视,残着几分凉薄冷淡的笑意,风月绮丽,像极了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剑本不伤人。” 他含笑低语,寒意沉淀在眼中:“伤人的是用剑者。” 寇双双懵懵懂懂听着这个漂亮的道长哥哥说的话,零星只明白了他确实是个江湖人氏,惊喜得双眼弯成了新月,拽着道长的袖子说:“道长哥哥出入江湖,能否把我也带上?” 沈长楼轻笑出声:“带你?小狸猫不回家了?” 寇双双见他话语间尽是不赞成的意思,又想起阿娘早早为自己定下的娃娃亲,她年岁尚小,却已经有了主见,这些事多多少少懂一点,才不想嫁给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毫不在意地抛弃了想要回家的念头。 “才不要呢!”寇双双低哼一声,直言不讳道:“倘若我现在回家,阿爹阿娘定是又要唠唠叨叨的让我抄什么三从四德,他们安排的亲事我一点都不喜欢,倘若让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那我还不如去死呢!” 沈长楼皱着眉,神情颇有些不愉:“生生死死,这些事怎么能当玩笑瞎说?” 寇双双吐了吐舌头,心虚地拽着他的衣袖撒娇:“可我就是想跟道长走。” 沈长楼微微叹气:“这么说来,你是想习武了?” “嗯嗯!”寇双双匆忙地拽着沈长楼:“只要道长哥哥教我习武,我一定乖乖听话!” “出入江湖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可得受不少苦。”沈长楼神情疲倦而无奈。 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更何况对孩童一贯是比较有耐心,也不能不管不顾现在将她丢在长街淋雨。 “……那我便允你你便同我一道。”沈长楼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此行目的,念着送一个小姑娘回家也不碍事,便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额间,“那你可得听话,倘若你不听从我的命令,我可是要将你丢下来的。” 寇双双果然被唬到了,伸出四根手指再三保证才眼巴巴地拽着他衣袖,小声说:“道长哥哥一定不要把我丢下来。” 沈长楼指尖穿梭着拂尘,神情却是复杂。 长安吗……武林盟就在这里吧…… 他心猛然一抽,似乎有什么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难以喘息。 他目光有些失去焦距,似乎想到了什么极痛苦的事情,双唇紧绷起来。 “道长哥哥?”寇双双疑惑地望着他,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没事吧?” “……无妨。” “只是重游故地,物是人非罢了。” …… …… “滴答……滴答……” 黏稠的血液淌下指尖,崭新的白衫子腻着血,男人神情漠然,伸手将食指递入口中。 犬牙死死咬住指节,似乎恨得要撕下一块肉来,血色黏黏糊糊地从嘴角溢出来,被猩红的舌头卷了去,如同一个老饕遇见了什么山珍海味般,疯狂地咬紧关节。 一旁伺机而动的暗卫只觉得不寒而栗,只觉得看到了什么茹毛饮血的野兽,心底一阵忌惮。 “唉……我又忘了。”男人食指抽离出口,昏黄的烛火映入毫无感情的双眼,带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情至深处,他笑出声来,呢喃:“师父不喜欢我这样。” “少盟主,盟主特意让我们派送你回去。” 暗卫半跪在地上,指尖确实不由置疑地搭在腰间配剑上,看似恭敬实则是在逼迫眼前人做出选择。 “这一次的盟主是谁?”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唯独唇上血红,他神情平静麻木,只是困惑道:“我这一次我杀掉季子澜了?还是杀掉了……” 暗卫一阵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在跟疯子说话。 “我得理清楚……将三次的我都理清楚。”他忽然笑了起来,唇齿间血腥味混淆满腔恶意里,只是冷恻恻地用余光瞥着暗卫们。 一个个暗卫举起手中弯刀,将他团团包围了起来,刀发出凄厉声响,似乎并不愿意同前面的疯子兵戎相见。 虽然畏惧但还是得背水一战。 刀光连绵成一张大网笼罩了男人,男人微微仰头,刀背折射的光影映入他浅灰色的眼中,微微有些刺痛。 他眼底是心如死灰,没有半点多余施舍的神情。 他腰间抽离出的卷边弯刀碰撞过一把把直夺命门的兵器,撕开火星来,刀影切割开无边的巨网,将烛火切熄。 一片黑暗当中,黏稠的血液在刀影间溅落,顺着男人眼睫淌落下来,他神情是最接近佛的悲悯,沾血的白衫子在黑夜里如同一只大鸟,风窜入袍袖间鼓动起长衫,泼墨似的乌发散了一身。 这不是刀法,这是屠杀,毫无美感,如同一个冷血的杀人机器一般。 当最后一个暗卫捂住腹部跪倒在地上,满面惊恐时,他轻轻啐了一声。 声音有些难过。 “我的鹿泉告诉我,你撕破了我的白衫子。” “那是我要穿给师父看的白衫子。” 他神情冷得彻骨,向前挥出一刀。 刀光冷得毫无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季舟黑化杀人 沈长楼诱拐未成年女童 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敬请收看今日的《归渡》 第25章 佞骨其二十五 季舟收了刀。 浓稠的血在他的刀刃上淌下,在木制地板上汇聚成了一洼水坑。 他望着已经死去的暗卫,神情古波不经,只是弯腰将尸体身边的腰牌解了下来。 腰牌上属于暗卫的名字早一步被人用刀刮去,摸上去坑坑洼洼的,他望着腰牌笑出了声,眼底冷森森而阴鸷,像是凝滞不动的潺冰,心如死灰般没有半点神采。 于是他想起了因为沈长楼而造就的三次轮回。 他将腰牌攥入掌心。 他第三次轮回出现了变数,一开始的确是顺风顺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成了他人口中慈悲心肠的武林盟主,而当纳兰夫人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后,他被季谨之拽下武林盟主的位子,废了一身武艺,逐出武林盟沦为街头乞丐。 在那浩大的长安,人人见了他都是鄙夷,人人见了他都可以啐一口唾沫。 他不通诗文,更没有底线,连季子澜儿子的身份也是他用不光明的手段偷取的,他将他人口中最肮脏的污言秽语听得明明白白,用更下流肮脏的字眼去奉还嘲弄。 长安城达官贵人得知了街头多了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避还来不及,却又见不得他快活,便有姑娘抹着眼泪去武林盟诬告他轻薄,想着将这个祸害逐出长安城。 “我曾念你是我二弟的往日情分,网开一面,如今你堕落至此,当真让我寒心。” 季谨之那日便如是说着,俯视着被人按着匍匐在地上的他,眼底似有怜悯。 他想着往日情分,就觉得好笑极了,当场大笑了起来,笑得咳出满口瘀血,落在武林盟软白的毛毯上,果不其然地将季谨之恶心得后退好几步。 血从他嘴角湿嗒嗒得淌落下来,他面容惨白到隐隐发青,胸膛一下一下起伏着,从气管中发出闷闷的笑声,似乎下一刻就要气喘而死。 他笑得很开心,开心得就像儿时有人平白无故地给了他一块饴糖。 季谨之问:“你笑什么?” 季舟低声说了些什么,季谨之没有听清,便弯腰凑去听他说了些什么。 于是他笑出了满嘴利牙,死死地咬住了季谨之的耳垂,硬生生血淋淋地拽下来一块皮肉,季谨之痛得面目狰狞,抱着右耳跌落在地上。 “盟主!” 有人惊呼出声,季舟被一脚踹倒在地上,抓着毯子笑得越来越剧烈,浑身都在颤抖。 季谨之捂着耳朵直起身时双腿都在颤栗,眼中恐惧尚未散去,季舟望着他,满眼恶意和嘲弄。 季舟问:“大哥,亲手弑父的感觉好吗?” 于是季舟被打断双腿,押送漠北。 直到他从深渊里爬出来,一路踏着尸山血海再次回到长安。 他率人屠城,他下旨将昔日武林盟主斩首,他坐在行刑台前亲眼看着季谨之被斩首。 当季谨之的血喷溅了他一身时,他突然觉得心里好像被人抽出了什么沉积已久的东西,无缘无故地轻松了许多。 他说,你该死。 他说那句话时声音淡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明明是在手刃仇人,为什么心底却提不出半分感情。 就如同七情六欲被人抽离出了躯体,变成了一具只会麻木杀人的行尸走肉。 他坐在紫禁之巅的屋顶,将满怀烈酒往嘴里倾,辛辣刺激味蕾,他咂嘴笑出满口利齿,善意恶意在口中混淆不清,只是挥腿将破靴摔到皇座下瑟瑟发抖的皇帝小儿头上,恣意哈哈大笑。 武林盟和皇族的界限被他打破,他搅了个天翻地覆,黑白颠倒,他将皇族视为狗,戏弄虐杀,将武林盟的人视为奴仆,为他端茶倒水,玩弄戒律于鼓掌 。 然后他在尸山血海腥风血雨里,一眼望见了一个沈长楼,无意间惊鸿一瞥,来了一个一厢情愿的两败俱伤,给他殉葬,陪他轮回,送他入深渊。 他双眼开阖,一个轮回倥偬而过。 胸口的伤隐隐作疼,伤口处似乎又崩裂了开来,他甜腻腻温柔笑着,浑身血腥屠杀气春意也遮掩不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拙劣模仿着这一世该有的模样。 他是个疯子。 “师父……”他呢喃,苍白的指尖深陷心口创伤,笑容冷森森的,“真的是,很羡慕你呢。” “可以这么亲密地喊他师父,可真是让人妒忌。” 如果沈长楼眼里只有这一世的季舟。 他眼底冰冷暴戾,嘴角笑容越扯越大。 那就让这一次的季舟永远都醒不来,再也不能见到沈长楼。 “我怎么会允许你眼里有别人?”他声音温柔,“即使是我也不行啊………” 他哈哈大笑,挥刀又在那个死去多时的暗卫脸上砍了一刀,流出来的血已经泛黑,让他颇有些厌倦,只是顺手从另一具尸体腰间顺走一壶酒。 烈酒倾入喉嗓,喉管间破碎的伤口火辣辣得疼痛,他眼角干涩,痛不出泪来,抑制着近乎让他颤栗的激动把食指送入口中。 他使劲啃咬着手指,咬得皮肉绽开血迹斑斑,疼痛才让他头颅中锥刺的疼痛淡了下去。 他眉眼含笑:“沈长楼,这一次我要你为我殉葬。” 眼底温柔缱绻,如同爱至深处,情难自禁,只能无数次对情人互诉衷肠。 话语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言语间他转手弯刀对向了屋外蛰伏的暗卫。 “杀了这群狗,就可以去见主子了啊……” 他笑了。 “真可惜,我本来不想要杀你们的,可惜你们弄破了衣服,让我好生伤心。” “你们的命连一件衣服都不值啊!” 金铁出鞘声悲鸣,似乎是被眼前人拙劣到不加掩饰目的的谎言所激怒,刀剑声齐齐汇聚在一起,混淆在风声雨声里,仅仅是一阵细微的声响。 可是他却分明听见了,在风声雨声,万物复苏声中肃杀决绝的声音,只是仰头望着深浓夜色里消散不见的飒飒刀光,无不惋惜地想。 真可惜,这件白衫子不能穿了。 那么只能换一件新的白衫子了,否则穿去见道……师父,定是会被赶出来的。 真是麻烦。 他心不在焉地提起刀,向前挥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似乎还不懂,解释一下吧。 沈长楼死了三次。 其中第一次和季舟没有交集,死的早。 所以季舟走的是正常时间线,兢兢业业的工作狂武林盟主。 第二次和季舟一面之缘,最后仍然早夭。 季舟还是正常时间线 第三次沈长楼疯魔了,走火入魔走了屠杀线。 于是时间线紊乱,季舟被迫走了屠杀线,众叛亲离,成了一个病娇。 第四次沈长楼走的佛系,收季舟为徒提早避免惨剧,但时间线仍然是异常的,暂且是异常和平线。 所以现在季舟等于精分,身体里一个屠杀线一个异常和平线的小可怜。 说一下哦,如果沈长楼要喜欢季舟,一定不会喜欢屠杀线的,要喜欢当然是和平线的。 暂且称屠杀线的为季三世。 普通和平线为季一世。 异常和平线为季四世。 后来也许会这样吧…… …… 季三世:(笑)所以说你是喜欢这个时间线那个一无所知的傻逼? 季四世:(冷漠)你只能叫我一个人为徒弟…… 季一世:(崩溃)???你们在聊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处理公务都跑来浪? 沈长楼:呵呵。 所以说……沈长楼真的会痛苦到疯魔的(开个玩笑) 第26章 佞骨其二十六 客房中烛火明晦,沈长楼用剪子剪去了半条燃尽的烛芯,昏黄烛光焚烧在他漆黑的双眼里,显得有些温柔。 寇双双啃着路上买来的大饼,吃惯糕点的她只觉得味如嚼蜡,有一下无一下盯着沈长楼瞥。 她年纪尚小,不明白旁人眼里称赞沈长楼的那些妙语,也不明白什么是冷感的好看与寡欢下的色.欲,更不明白什么是过刚易折以至于人人想要摧毁这份美。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眼前人好看极了,比见过的人都要好看,在心底小声尖叫几声“天呀”,就再也没有形容的词语了。 “你别走。”寇双双披着薄薄的一层被褥,拉住起身欲走的沈长楼,“我要听道长讲故事。” 沈长楼微微蹙眉,淡淡说:“时辰不早,该熄夜了。” “在家中阿娘都会为我讲故事哄我入眠……”寇双双低声呢喃,突如其来感到有些空落落的,有些想起娘亲来,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沈长楼说:“……你要听什么?” “听你讲江湖上的故事。”寇双双听到他的应允,心底落寞散去不少,“道长见识多广,定知道不少奇人异事吧?” 沈长楼唇微微张合,半晌却有些哑然,他茫然地顿在原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忘却了第一次听到爹娘哄自己入睡时说的是什么故事了,他不曾为旁人说过故事,也不曾听旁人讲过。 看起来他当真是活得无趣又可悲极了。 “……道长?”寇双双小心翼翼地开口。 “从前有一个小少爷,自幼出生武学世家,却又怕苦又怕痛,放着大好的武学秘籍不修炼,偏生要学普通人一样去科举考功名,捧着圣贤书苦读十余年。” “最后因为他的无能愚蠢,在自己家被灭门那一夜救不了任何人,被人一剑钉死在树上,亲眼看着自己流干最后一滴血。” 沈长楼指尖穿入低垂的拂尘,语气冷淡。 “啊?”寇双双满脸对故事的不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人也当真是傻,倘若他得以逃出去,指不定获得了什么武林秘籍然后一跃武林至尊,再回来报仇也不晚啊。?” “那我再为你讲一个。”沈长楼唇齿间笑意寡淡,似乎对此颇有些不以为意,“还有一个小少爷,去了道观做了一个小道士,有一日他无意间看到两个师兄偷秘籍,被他们一人一刀捅死在树底下,连尸骨也在火焰里焚烧成黄土。” “……这故事不当这么讲。”寇双双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按照话本里的发展,这个小道长应该是被世外高人相救,传授了绝世武功,然后亲手报仇啊!” 沈长楼望着她在那里手舞足蹈,一时不知道是该说她稚气未脱还是嘲讽自己命运多舛。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机遇?有哪里来这么多完美的结局? 他心中这般想着,眼底冷淡隔层浮岚,被烛光打碎成浮金,似乎总是在刻薄评判剖析着人性的每一处罪恶。 冷意攀附上他的脊梁,他喉结滚动了下,突然有点干渴,将一旁桌上凉透的冷茶伴着声色水光倾倒入腹中。 太冷了,冷得他胃部一阵疼痛。 他从喉间逸出笑来,笑至一半却骤然呛咳出声,只是用衣袖堵住唇。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衣袖上落着斑点红桂,触目惊心。 寇双双顿时噤了声,如同被掐住喉嗓的小兽,不安惶惑地望着他,心思从他惨白的面容一路转到衣袖上咳出的血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安静得让她有些发怵。 沈长楼点住穴位勉强抑制住体内气血涌动,语气冷淡,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听完故事该睡了。” “啊……好。” 寇双双如同一只猫儿般缩回被褥里,乖乖地闭上双眼。 沈长楼熄了烛灯,走出门外时顺手轻轻把门带上。 “你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黑雾在苍白指尖纠缠着涌起,贪婪猩红的双眼在黑雾中平静地望着沈长楼,声音近乎有些怜悯。 他说:“我明白。 ” “我其实并不舍得你死去。”贪婪说,“我寄生过许多人体内,催生过无数的恶念,你是最不同的。” 黑雾碾过他敞开领口,贪婪对上他的面容,似乎是在审视,猩红双眼所聚焦之处,是沈长楼微张的双唇。 他的唇很薄,颜色很淡,刚刚咳出的血渍黏在下唇上,有种很孱弱病态的感觉。 他时常将唇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吝啬一点温柔,凛冽便从中破冰滋长,就连最亲密地人也得不到半分真心的笑意。 让人敬而远之。 世人都说这种唇形的人冷情薄幸,不可深交,而贪婪却觉得他不是这般的人。 他只是仅存的情感在一次次重复拯救又失败间被消磨殆尽了,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再和外界接触,用自己那点可怜的温柔保护着自己。 他不过是一个可怜鬼罢了。 “我见过很多人,你与他人不同,他人想尽办法想要活下来,用尽一切狠毒的手段为了活下来。” “可是你,却永远也狠不下心杀掉那个人,就连上一次也没有完全地下很熟。” “贪婪。”沈长楼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想听故事吗?” 贪婪望着他的神情,突然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到他想要说些什么了。 “从前有个傻子,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挽救失去的东西,却发现自己做的毫无价值。” “于是他疯了,他亲手将一切都毁掉了,他亲手纵火烧了道馆,亲手杀了那些原先应该死在别人手里的人。” “但他还是失败了,他改变不了应定的道路,反而成为了屠夫、杀手。”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贪婪声音干涩,“你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可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沈长楼一字一顿道,声音有些低哑,“贪婪,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 “我不知道这一切在我彻底死亡后时间线会不会再一次重演,再一次走上重复死亡重复拯救的道路。” “所以,如果你发现了时间线再次重演,请在我出生那一刻,杀了我。” “抹灭我所有的存在,才是让时间线平衡的最好办法。” “你真的要如此?”贪婪问,“这样的话,你连最后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沈长楼闻言忽然笑了,笑容惨淡。 “我不想要让另一个自己,再这么愚蠢地重复着一遍一遍毫无意义的拯救了。” “……” “……我答应你。” 第27章 佞骨其二十七 “所以说……是道长您带走了小女?” 寇齐掀开茶盖,将茶叶吹过去了些,伴着清香将茶水咽下肚,似乎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我听旁边的摊贩都说是一位道长带走了小女,想着沈道长近日来过长安,也曾想过是您带走了她。” “既然是沈道长,那我便放心了。”寇齐叹气,“双双顽劣,让道长您费心了。” “此次来长安,是为寻人。”沈长楼轻抿一口茶,唇齿留香,“多年前曾于贵女潦草见过一面,只不过那时她年龄尚幼,此番相遇,一时竟没有认出,当真惭愧。” “道长特地为小女告平安,已让寇某感激不尽。”寇齐眼底凝重,“沈道长此次是来寻人,冒昧问一句,是来寻何人?或许寇某可以相助一二。” “不必了。”沈长楼放下茶杯,神情淡淡的,“当年贫道救了你,这些年来你也助了我许多,若说是有恩情,早就偿完了,此行危险,我不想拖累你。” “五年过去了,沈道长你的面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到时我看起来老了许多。”寇齐自觉避开了那个话题,只是有些心烦的按压着眉头,“自梓童和我有了两个孩子,整日为了他们操心操苦,现在竟然因为逃婚,连双双都反了天了。” “养儿养女皆是如此,操心的不过是这些为人父母的罢了。”沈长楼微微蹙了蹙眉,“只不过现在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寇齐有些心烦意乱,“近年来圣上有意打压齐王一脉,虽说我陷得不深,但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些连累,如今双双这门亲事是工部尚书长子定下的,门当户对,那小子也不像是个坏人,这样下来多多少少可以帮着家中减轻些负担。” 沈长楼顿了顿:“……所以你是想牺牲她?” “牺牲……在朝堂山興上,只有舍得放弃,求安稳,才方得长久,在双双成亲之前,我会尽量满足她的愿望。她想要去什么地方,我都带她去,想要见什么人,我也带他去见,只希望她不要以后埋怨我。”寇齐神情略有些不忍,半晌后闭上了眼睛,“我明白这是让她做了牺牲,她值得遇见更好的人,只不过现在由不得我选择。” “可是你现在告诉她何为江湖,何为朝堂,她就更加不安于现在的局面,她不应该成为一个用来联姻的政治工具,被局限于一个从前并不认识的男人身边,蜷缩在院落一隅,学习普通大家闺秀的贤良淑德。” 沈长楼眼中浮着惨淡的悲哀,让寇齐有些看不真切其中真正的神情究竟是喜是怒。 “你会把她逼疯,她的人生不应该如此,她应该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对她好。” 沈长楼如是道,双唇紧绷,虽然是在说寇双双,却又似乎透过她在说着别的什么人。 让人看了发怵,想要抚平他眉心的皱痕。 “……” 寇齐缄默地不说话,只是自管自的喝茶,半晌呐呐出声,“不说这个了,近来长安城里进来了不少江湖人士,还请沈道长多加留心,我听闻朝廷现在的风向,对道长您大是不利。” 沈长楼淡淡地笑:“何以见得?” “圣上认为天下第一落在江湖人手中,始终没有落在皇族人手中安全,似乎想要针对你消减势力 ”寇齐神色复杂,“道长,虽说江寒江大将军是你昔日的师兄,但他现在为圣上做事,难免有些人想利用这一点来伤害你,你多少要防备一些。” “贫道自然明白,定当不会让他们有这机会。”沈长楼微微颔首,眼底骤然阴沉了下去,心底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预料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唇齿间笑意冰冷,“寇大人说近日城中来了许多江湖人,正巧,我想见见一个人,不知寇大人可听过她的名字?” “何人?” 沈长楼眼角眉梢跃上笑意,却是冷极的模样。 寇齐莫名得有些发冷。 沈长楼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木桌,一字一顿地开口。 “天下第二。” “玉楼春。” …… …… “大哥,你可真是让我难以置信,日日夜夜做着自己被斩首的梦,既然还能忍住这么多年没有杀死这一世的我。” “我不知道我是该佩服你的忍耐力,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血迹斑驳的手指剥开一个腻紫的葡萄,粘稠的汁液沾了一手,季舟笑盈盈地将葡萄推入口中,如同疯了一般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呢喃。 地上躺着的地方县令瑟瑟发抖,如同见到了一个疯子,鼻涕眼泪沾了满脸,一张脸肿得像猪头还强行扯出一个笑容。 “欸……你说你哭了不好看,笑了也不好看,你这人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用?”季舟坐在太师椅上,右脚翘在一旁的桌子上,顺手抓过一只梨在口中嚼得嘎吱嘎吱响。 地方县令还未来得及求饶,却看到自己脖子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红线,红线十分光滑,血液顺着那条红线喷涌而下,他还没有来得及反映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就感觉眼神一黑,剧痛传递了全身。 失去头颅的身体啪啪一下倒在了地上,季舟似乎有点不太尽兴,拿着弯刀又戳了戳尸体双目圆瞪的头颅,低声埋怨:“谁让你不让我过去的,不过去我怎么能见到师父呢?” “看来又得换一件衣服了……” 他将梨子咬的嘎吱嘎吱响,突然猛得头颅一阵刺痛,眼前一黑,目呲欲裂地抱住头颅,拼命的用头撞太师椅。 “停下……快停下!” 他拼命地嘶吼着,最后一次怒骂也断裂在喉嗓间。 再次睁开双眼时,他面色苍白,望着满地尸骨,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 指尖犹带血迹。 他有些惊恐嫌恶地攥紧双手,声音因为发狠而过度紧绷。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他听见有人在脑海里充满恶意地回答了他的质疑。 “对啊,蠢货,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这些人也是你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季三世:(推卸责任)这些人也是你杀的。 季四世:(惊恐) 第28章 番外 再做一场梦 季舟曾与沈长楼饮酒。 御贡的秋露白,初尝辛辣得极,绵长的辣意在舌尖敲打,酒气直往鼻尖里灌,非要将人灌个七荤八素不成。 沈长楼往一壶好酒里掺了水,辣意便被冲淡了,淌在舌尖有些寡淡无味,像清露兑上三两滴声色,囫囵灌下肚来,要季舟咂舌好一会才能辨出酒香味来。 沈长楼有些醉了。 季舟饮着酒,在阴影里偷瞥着他,窗外桑林间蝉鸣喧天,树梢枝头的桃红伴着嫩绿缀在他澄亮亮的眼底,眼角曳着酒气熏出的泪,一副醉态。 沈长楼伏在桌案上,冠也斜,发也散,捏着酒杯将酒往嘴里倾,似乎要将自己灌醉,再也不用面对人世悲苦。 季舟说:“师父,别喝了。” 沈长楼没有放下酒杯,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冷彻了却显平静,季舟目光落在他袖袍间的褶皱,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唯恐被看透。 沈长楼望着季舟,目光轻烁,眼波偏流,唇齿微张间酒意缭绕,风流轻快。 他指尖有一下无一下敲击着桌面,如在扣弦。 “啪嗒”一声,敲击声戛然而止。 木刺陷入指尖,把扣弦指尖刺得血迹斑驳,割伤皮肉,痛觉麻痹心中苦楚,如此醉人,如此伤人。 沈长楼笑了,没有落泪,笑得很好看,只是低头拔出刺来。 季舟欲盖弥彰般地挪开了眼,他不敢去看,心里一阵发怵,吹面冷风割到他满是湿汗的背部,颤栗跳动在脊梁骨。 他有些冷,像是风中浮萍无依无靠,在剐人的风刀子中来了一个支离破碎。 他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一阵穿堂朔风刺破长廊寂静,斑竹帘掀撩出长院树影婆娑,他看得有些痴,不想回头。 屋内红铜小炉中瑞脑正香,缭缭烟云让他想起了季子澜喜欢抽的水烟,烟丝放在里头,一抽一吸,烟气苟延残喘地浮动在半空,争取个多停留,一晃弥散了。 沈长楼说:“既然你曾经……” 季舟看见他的唇一张一翕,像是决心要说出什么的话语,字字如卷了边的弯刀烫过喉嗓。 季舟心一跳,唯恐听到什么剜心的刻薄话语,面色惶惶苍白,他无力阻止眼前人说出那些话语,正如无法阻止万物更替,只有背影投掷在卷帘上,单薄削瘦,像剪影。 然而沈长楼终究是没有忍心说那些伤人的话语,刀是双刃的,刺伤别人同时也会刺伤自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断裂在喉嗓间,只是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腹中,如同烈酒在胸膛焚烧,让他伤人也只能自伤。 他改了口。 他问:“季舟,你相信轮回吗?” 季舟只顾饮酒,试图将自己灌醉就可以不再应答。 他继续:“你们真的认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只要知道回头就一切可以挽回吗?” 他呢喃:“你们真的以为一个人做了恶只要道一句抱歉所有仇恨都可以冰消瓦解吗?” 他哽咽无声。 酒壶摔落在地上,碎裂成瓷片,秋露白打翻了一地,溅湿了沈长楼的裤脚。 沈长楼端起酒樽,将残着最后几口酒一饮而尽。 季舟不去看他,不想要听他所谓的天机轮回,也不愿深究他的悲痛苦楚。 他余光瞥向窗外,树梢上跃了一只白腹红嘴的雀儿,在满树红花梨翘着尾巴叽叽作响,晃得枝头一个劲得发颤。 沈长楼问:“你看见了什么?” 季舟掌心捏着一块瓷片,向窗外树梢掷去,雀儿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独留下树梢乱颤。 季舟突然笑起来:“我什么都没看见。” “因为你不曾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 “季舟,你真自私啊……” 沈长楼也笑,不知是笑谁愚蠢笑谁痴,任凭季舟将自己牢牢抱在怀里,温度在他们肌肤相贴间交替,滚烫而炽热,如同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在互相取暖。 让沈长楼想起在烈焰焚烧中苟延残喘。 沈长楼自言自语:“真像刀子。” “什么?” 季舟用唇去轻咬他的喉结,像是要就此咬断他的脖颈,尝一尝他的血腥气。 沈长楼不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开口:“你知道那盛世太平下面是什么吗?” 季舟答:“是白骨,弱者堆砌而成的白骨。。” 季舟答罢了,紧紧揽住沈长楼,像是要将他溺毙在这个怀抱当中,如拽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不让他逃脱。 割人皮肉的杨柳风刮过他的面颊,他嗅闻到了血腥气,面颊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撕裂开来,湿滑的血液顺着鬓发淌落下来。 “所以连你自己都明白,千古功业,江山社稷,成大事者必定是踩着别人尸骨上来的。” “季舟……连你自己都明白……” 季舟说:“我不明白。” 沈长楼挣开他的怀抱,眼底笑意凉薄,像永夜里最后一线生机,像刀子。 季舟凑去吻他的白发,痛的几乎被割伤。 有歌女端起韵调,在他们身边呢喃细语。 有人无声呢喃。 醒来吧,醒来吧。再换个梦做,秋日携你去看满地黄花。 醒来吧,醒来吧。再换个梦做,乘着渡舟去瞧盛世长安。 季舟最后一眼在风雪夜望见了沈长楼。 他坐在下山的渡舟上,衣袍翻飞满头华发,青山奏响沉钟时他醉里挑灯看剑,剑气从剑匣里溢出来吹熄烛火最后一线光芒。 远有船夫遥问。 “此行去何方?” “去金陵。” “为何要去?” “去寻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年轻的道长仰起头,神色空濛。 字字让人痛心。 他说,世人皆醉我独醒。 …… …… 季舟说:“我不愿去醒。” 他拢了拢怀间,只拉住一件空落落的旧道袍,无妄山的欢愉成了梦醒时分的浮光,掌心散去的掠影。 他隔着镜花水月,看不见沈长楼。 于是枕着旧道袍睡在塌上,似乎是要捞住一场不切实际的臆想来一枕黄粱。 他想着再做一场梦。 一壶浊酒,两盏小樽。 再叫上那人,梦一梦江南烟雨,望一望盛世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一场梦。 问我为什么写? 懒得写正文了。 第29章 佞骨其二十八 从北门的城隍庙开始,一路到南风巷的长安雅阁,暖风熏人,锣鼓喧天,四处摊贩张罗起货箱里的小玩意,在街头叫卖,长安胭脂铺新进了一批西域的古怪香料,浓烈的香气熏满了大街小巷。 富商平民仍然长街上采买着外域新进的事物,簇拥在一起非要评判出个好坏来。 身后城隍庙红木门两侧各挂着三个灯笼,红木门微敞,里头供奉神像红漆剥落,露出里头泥土的质地,煞气凛冽地提着一把三尺长的红缨枪,里头零星有几个香客,举着三柱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城隍庙外江湖艺人抡着□□火棍杂耍,不少人在旁抚掌叫好,将几枚铜子投进碗里。 玉楼春在外头若有所思的观看了一会儿,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抽起腰间的剑上去想比划指教一下,就被林春庭拽住衣角好说歹说地劝住了。 玉楼春嗤笑,颇有些不以为意:“他们这种三脚猫功夫都有这么多人叫好?怕都是些江湖骗子罢了。” 林春庭怕她一个冲动又提剑上去把这些人都砍了,擦着冷汗哄道:“他们虽然不能跟您这个天下第二个比啊! 您可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行走在外,也要混口饭吃呀!” “你居然拿他们跟我比?” 玉楼春冷笑,“他们那算是武功吗?无非是一些混水摸鱼的小把戏罢了。” “首先你看那个吞剑的,看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其实剑身是可以折叠的,而那个喷火的,无非是嘴里含了一口酒罢了,这些小把戏竟有这么多人看不透?” “可人家不一定是看不破,也许看这些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林春庭唯恐自己平时仅存的一些乐趣又被她寥寥几句破灭了,忙开口,“就比如有的人喜欢逗鸟,有的人喜欢养花,鸟和花这种东西随处可见,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寻个乐趣罢了,倘若一个人活着毫无乐趣可言,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玉楼春想了片刻:“你倒说得有些道理,只不过北雪山庄清规四千戒律,清规甚严,其中女弟子更严,在武功小成前不得下山也不得接触俗世,自小也没有机会养成活泼享乐的习惯。” 林春庭闻言倒有点可怜她了,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安慰她,便听见她轻飘飘地开口。 “我难得下山一次,当然得好好玩一玩,哝,这些书籍拿好了,一个也不许丢!丢了的话,我剥了你的皮!” 林春庭一点点咽下原先要说的话,望着她背后书箱里满满当当的一匣子书,眼睛一些发黑,咽着口水,想要收回刚刚的话:“其实……做人也不能贪图享乐。” 然而玉楼春已经纵身用轻功跃上了房檐,下头人群熙攘,人流如海,劲风穿梭在人群当中。 城隍庙旁的北城门临着护城河有一个茶亭,长安驿站四通八达,此处是前往各地车马的必经之地,景致一般,倒是支愣起不少茶摊酒摊,行人过路常在这里歇脚,正巧渴了的时候还能买上一盅冷后的梅子酒消遣消遣。 玉楼春慢下来脚步,她在茶亭里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在此的熟人。 朝廷上一手遮天的大将军此时褪去的繁复的朝服,仅着一件青布短褐,面上是黑色粗麻布的面巾,脚上缠着布靴,满脸风尘仆仆,坐在茶亭的一角有一下无一下地押着海碗里的梅子酒。 他看上去不像是在喝酒,好像越喝越多似的,喝了许久都没有喝完,更像是在等人。 玉楼春决心吓他一下,还没来得及从屋檐上跃下,便看见北门有一辆装潢华丽的香车缓慢驶出。 香车停在了茶亭的前,串着珠串的珠帘最上头挂着两个黄铜铃铛,在杨柳风中间“铛铛”作响,让人有些心烦意乱,过不了多久就有人下了车躬身将帘子掀开,想要将里头的人请下来。 似乎里面坐着的人地位尊贵。 江寒放下海碗,半遮着面容的粗麻布,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觉得眼底黑得可怕,他起了身,峭楞楞但在那里站着,像一座沉寂缄默的黑色磐石,不可撼动,眼底肃然,全然没有平时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样子。 玉楼春跃下房檐,躲入茶亭后面避阴处的一个小巷,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她看见一双碧玉边的靴子踩在了下头安置的软椅上,橙黄的袖袍上头蟒蛇纹样在斜阳下张牙舞爪,十分凶狠的模样。 来人是带着金丝冠的少年,却又不像少年,周身气质沉稳得极,面容算不上惊艳,大概也就寻寻常常的模样,但眉宇间带着一种位居高位者的威严和英气,到时他看起来又没有那么普通了。 “见过太子殿下。” 江寒微微躬了躬身,抱拳开口。 “江大将军定是等了许久了,莫不会责怪本宫?”被唤作太子的少年虚扶了下江寒一下,眉宇间一派从容。 江寒平静说:“不敢。” “本宫听闻金精卫说将军你自无妄山归来,故而大喜,想着怎么样也得好好奖赏你一番。”太子微微扬眉,神情一派温和,“多日不见,将军你又清减了不少。” “太子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想要什么便直言吧!” 江寒扯下遮面的粗麻布,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太子,沉静而悲哀,眼底浮现而出的愤恨浅显易懂,而少年太子却只能当做视若无睹。 “近日沈长楼来了长安。”太子用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直奔主题,“朝廷派你去无妄山潜伏了这么久,可不是让你和他怀念当年师兄弟情谊的,本宫要的只有一个。” “什么?!” “我要他死。” 太子唇角含笑,话语在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迸溅出来,近乎刻薄,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在心上刮剐。 江寒面色苍白,少年太子声音却骤然柔和了下来,像徐徐春风一般萦绕在他耳边。 “将军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太子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只不过朝廷用你当然是因为你有用的地方,如果你失去了利用价值,大有可能成为父皇手中的一枚弃子。” “你要明白,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倘使是你,手段或许还可以怀柔些,若是别人,本宫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沈大道长再怎么厉害,一个杀手不行来十个,十个杀手不行来一百个,本宫就不信他次次都可以逃脱出去。” 江寒至此声音已然嘶哑,喉嗓间钝钝得疼痛,他品到口中干裂出的血腥气,只是匆忙低下头饮了一口酒来润喉。 他说:“我可以帮你。” 太子神情欣慰,却听见他再度开口:“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是什么理由需要你必杀他不可。” 太子神情凝滞在了面上,半晌才淡淡开口:“因为一场梦。” “一场梦?!” 听见江寒不敢置信的话语,他的眼珠微微转动,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显得疲倦而劳累,只是从唇中极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一场荒唐离奇的美梦,也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 记忆破碎间依稀是那人洗到泛白的旧道袍,被刀剑一划,全都支离破碎。 他为了那人的生做了半生的美梦,又因为那人的死做了半生的噩梦,是疯是痴已经说不清了。 太子眼角带笑,很温柔多情的模样。 “我只是,不想要让他死在别人的手里罢了。” 这也许是救他的另一种方式。 江寒突然一阵恶寒,冷风吹过他的身上的青布短褐,背后的布料因为汗水湿黏地贴在背上,冷风袭来,一阵发凉。 他已经分不清对错了。 …… …… 玉楼春看着眼前一幕,后退几步撞到他人的胸膛上,她心猛然一跳,危机感骤然而生,抽起腰间长剑转身向后刺去。 剑势被人避开了,她望见白发道长平静的双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嗓一般,说不出声。 “道……道长?”半晌她才从嗓子眼里寄出来一句话。 沈长楼沉静地凝视着她,食指点唇,微微摇头。 他低声开口:“不要鲁莽行事。” 第30章 佞骨其二十九 她想问沈长楼分明知道江寒有可能其心有异,为何还要任由他进无妄山。 她还想问沈长楼此行为何来金陵如此突然。 玉楼春还有许多话来不及问出口,但听到沈长楼这句话却噤了声,将腹中疑惑皆咽入腹中。 看着城门守卫,玉楼春心底一沉,转身看向沈长楼,见他依旧满脸沉静,心底的不安略微削减了些。 即便她与沈长楼各占天下一二,但这长安城中处处都是太子的眼线,也不明白到底有多少埋伏,皇城不伐有大内高手,江寒的立场更是难以琢磨,如果他们真想冲出包围,怕是两面都讨不到好。 沈长楼唤她名讳,她才从楞怔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心绪颇多。 玉楼春用余光偷瞥他,似乎是做了亏心事不敢看他 ,匆匆移开眼。 沈长楼眼梢纹红,绮丽诡艳,避阴树梢在斜阳下投射出阴影,斑驳地落在他瓷白的面容上。 他唇齿间笑意凉薄,抿紧了唇,神情淡淡的。 玉楼春心跳漏了半拍,说不上是惶恐还是什么别的感受,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命中注定又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突然有种念头,想阻止沈长楼开口。 然而她没有那个胆量去做,只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场千年不醒的美梦,不忍心破碎。 “拿上这把钥匙去城南客栈带一个小姑娘去寇府寻寇大人,今日一定要带他们出城,甩开所有追兵。” 沈长楼远远将钥匙丢给了她,语气冰冷,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平静开口:“放心,你不会死。” 玉楼春觉察到他话语间生涩的苦意,比黄连汤还要苦上几分,像是早已看透天机轮回一般,猜透一切的笃定决绝。 她不想去深究,唯恐连自己都看透。 “你我在此还有一搏的胜算,倘若我走了,你当如何?”玉楼春突然觉得指尖一阵麻意,怔楞间嗓间干涩一片,“你不会……” “不会。”沈长楼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我自有逃脱的计策。” 玉楼春噤声,只是用她好看的眼睛盯着沈长楼,她眼珠颜色很淡,让人想起落花相依流水,清风相抱浮云,让人一眼望进去就是澄澈干净,像是要将自己心剐出来让眼前人看看真假。 她眼角抑不住苦涩笑意,喉嗓软甜得像滚过一斛珠,压着颤音幽幽开口:“你早就不想要活了,不是吗?” 她在质问沈长楼。 沈长楼余光瞥见她眼角跃动的泪光,仅仅一眼便草草收回了目光,声音稳得像是撮上松香的老弦,没有半点杂音。 他说:“是又如何?” “也罢也罢。”玉楼春笑出声来,故作凶狠倨傲地擦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开口,“你这人本就没有什么在意的,又何苦诓我这么久?你分明知道我这人性子如此,受不得别人疏离,你便百般推拒我一片真心,敬我远之。” “沈道长,你是何其狠的心?” 话至末处带上嘶哑地哭腔,玉楼春蓦地哽咽了起来,只是刻意凶狠地死死咬住下唇,唇脂混在血丝间,分不清那个更艳些。 她突然想起当年师父要为自己说亲,她那时年轻气盛,见了沈长楼便眼里容不下第二人,不顾师父反对冲着先祖牌位喊着非他沈道长不嫁,结果被罚跪了三天三夜抄戒律。 师父那时执着青竹伞来雨里看她,只是陪她站了一夜,直到三更打响,昼夜更替,她的双腿彻底麻木,才听见师父叹气声。 她问师父所为何愁。 师父那时满心愁苦,只说:“你傻,沈道长虽好,却并不是你良人,为师只叹你一腔热血注定徒劳。” 那是她唯一一次触门规,也是唯一一次责罚。 玉楼春想至此处,心底越伤,指尖扣得掌心血肉模糊,可她偏生又怨不了沈长楼,毕竟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她怪不了别人,只能咬着牙把痛楚往腹中咽。 她仰起头,最后再问了一遍:“沈长楼,你究竟娶不娶我。” 沈长楼听见她带着哭腔的话语,微微蜷了下手指。 她兀自淌着泪,像是非要在烈焰中一起玉石俱焚,不依不挠问出个结果才肯罢休。 玉楼春不甘心。 便是歌坊酒肆里的歌女,只要卖个乖开个嗓沈长楼都愿赏朵花去,无论美丑胖瘦都愿意展颜笑笑。 她自认哪点都比那些轻浮妓子好个千万倍,她虽不通音律但她也曾戎装,江湖上为她倾倒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沈长楼偏生怕极了她这种烈性女子,即便她愿意将心肝都掏出来道一道情衷,沈长楼仍然敬而远之,恨不得用剑划出一道天堑来表明界限。 “我不明白。”玉楼春自言自语,“我是真的不明白,我哪点及不上旁人,才惹得你处处看我不顺眼,处处想着避开我。” 言语间她眼眶又一阵发热,差点又落下泪来。 沈长楼觉得喉嗓有些生疼,似乎吸一口气都带出一阵刺痛来,他抑制住呛咳声,口中血腥气弥漫,却是干涩开口。 “是我负你。” 可诺言岂是轻易就可以承诺下来,即便是心有亏欠,他如今七情湮灭断绝六欲,仅能感受到细微的情感,只能模仿出前几生的情感让自己不成为异类,他不能拖着病体坑害旁人下半生。 “你无需向我道歉。”玉楼春拭了拭双颊的泪,神情再度复于平静,“我本就不能强求你做你不愿做的事,痴心妄想是我之错,不肯悔改亦是我的过错,而纠缠你更是大错特错。” “我犯了这三桩错误,回师门定会自行领罚。” 她言至如此,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栗,吞咽了下口水才强行镇定回来。 “自此我会斩断一切不该有的妄念贪欲,与你守好君子之交,再不僭越。” 沈长楼缄默不语,便望见她双眼泛着红,只是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态。 她说:“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要说: 季舟的一天 季四世:又少了一个情敌,开心(正在和季三世合谋着什么) 季三世:玉楼春……她是我上辈子唯一没能杀掉的,真可惜啊。(正在和季四世合谋着什么) 季一世:啥?沈长楼是谁?(疯狂翻越公文中) 第31章 佞骨其三十 沈长楼目送玉楼春身影在长街尽头一点一点消散去,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背部重重地撞击在小巷的青石墙上。 他用手捂住嘴,剧烈呛咳起来,湿滑的血顺着指缝淌下来,肺部像是在烈火中烧燎,剧烈钻心得疼痛。 许久之后呛咳声渐渐平息了许多,他面色苍白,舔着唇将血液卷入口中,像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狼狈。 四周的人群见了他唯恐遭到瘟病,纷纷避让开来,他闭阖双眼,轻轻低喘,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了。 有人走了过来,指节抵住他的下颚,凑近脸去不容拒绝地让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 沈长楼用漆黑的双眼寂静地凝视着眼前人,挥袖甩开了抵住他下颚的手指,声音冰冷而古波不经。 “晏教主请自重。” 晏楚望着他,一双眼睛像只狐狸般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不慌不忙地用折扇抵住唇,笑出声来,“又见面了,沈道长。” 沈长楼没有理会他,他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似乎和沈道长每次见面,都处在狼狈的情形下。” 沈长楼冷冷看着他,终于开口:“你想说明什么?” “本座曾经很不明白。”晏楚唇齿含笑,不慌不忙地收起折扇,“分明这江湖上有的是红颜美人,可上至是宫中太子,下至武林盟那个偷梁换柱的小儿,仅见了道长您一眼便难以忘怀,我暗自笑他们眼拙到竟只容得下一个硬邦邦的男子,还自诩与他们有云泥之别。” “木林森直到本座初见沈道长,才发现我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凡人罢了。” “本座一直极不明白。”晏楚嘴角笑意轻快温柔,被春水剑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这人风流惯了,怎会仅凭一眼便将情衷错付一个生人。” “不过现在也不用明白了。”晏楚笑说,“旁人三千黄金买道长性命,沈道长您可当真是值钱,可是杀了你多可惜啊,我只想要将你藏起来,当做宝贝一样日夜赏玩。” 晏楚笑出满嘴森牙,得以解脱释怀的恶意在他眼底游走浮现,十分温柔的模样,他指尖微翘着挑起沈长楼的下巴,带茧的指腹轻柔摩挲着脖颈和下巴交接处,像是在抚慰某种受惊的动物。 沈长楼被晏楚碰触的地方一阵寒毛直立,他望着晏楚,像在看一个疯子,像是看见繁华幕后阴沟里腐烂滋长的蛆虫,那双极好看的眼里难得有了冰冷以外的神情——怜悯和嫌恶。 沈长楼将唇角猩红揩去,仍落着余红,唇角笑意须臾间更浓烈了,光风霁月,管自得惹眼。 他说:“晏教主,原来你也是疯子啊。” 他眼底拢着笑意,黑白分明,是失了色的花,生冷得像是千古不变的磐石,锐利的、凛冽得、刻薄的……用尽世间一切表达疏离的词句也难以形容,目光所落处满目疮痍。 晏楚总是疑心他双眼是刀子化的,好像总能将人剖析个分明,是对就是对,是错就是错,一切守恒排序在应该的位置。 以至于他望着别人的时候,总让人如坠冰窖。 晏楚一时间晃了神,鬼使神差地从后背抱住了他,想要眷留怀中三分热度。 天边火烧云团映得剑光,春水剑在鞘中安眠,悄无声息,舔舐着红色袖袍间半分氤氲热气,像在酝酿一场千秋大业的美梦。 但仍然有剑出鞘,剑风撕裂凝滞破冰而出,剑光明寂长空,剑势陡然一转,对着的却是沈长楼他自己。 长剑自沈长楼腹部贯穿,深陷血肉,从脊背刺穿一并捅入后面拥住他的晏楚。 猩红大片大片晕染衣襟,晏楚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咳出一口血来,在身上奇穴连点好几下才堪堪护住心脉。 沈长楼执剑的手在颤栗,手背青筋暴出,痛楚像潮水般淹没他的全身,他痛得几乎已经连将剑从腹部抽离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下唇被他啃咬得鲜血淋漓,借着石墙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晏楚如同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你又何必杀敌一千损己八百?你伤的更重,只会死得比我更快。” 疼痛攀附脊骨,他连指尖都麻木得钝痛,鲜血仍然源源不断地从腹部淌出来,他面容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听见晏楚的质问,他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堵着腹部的伤口,声音低哑:“我在赌。” 沈长楼用舌尖舔去唇角血渍,在眼前光亮逐渐消散时,嘴角笑意凉薄寡淡,像深渊中爬出的恶魔。 “我在赌,那个人会不会来找我。” 声音嘶哑得断在嗓间,沈长楼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四肢像是被浸泡在热水中一般卸了力。 他嗓子一阵泛甜,神识渐渐模糊起来。 “你刀子的利刃永远是对着自己的,你在自伤。” 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这句不知道是哪一世的谁同他说过的话。 突然好笑极了。 …… …… 季舟半跪在地上,紧紧搂住沈长楼,抑制住满腔翻滚的恶意,只是克制地低头虔诚亲吻他嘴角。 像是荒芜里最坚实的守卫,要固守自己心底最后一座城一般。 晏楚打坐完起了身,气血仍在体内翻滚,望着他们二人只觉得刺眼,也说不上是哪里不爽,啧舌笑出声来。 “沈大道长本事可真大,就连亲自教导的徒弟处处对他都有着忤逆犯上龌龊的心思,本座都不知道该敬佩他还是该觉得他可悲了。” 季舟没有去望他,伸出手去抚平沈长楼连昏睡时紧蹙的眉头,目光十分仔细地望着身下人面上的每一处角落,像是要刻入骨髓。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季舟突然开了口。 “趁那个人还没有精力醒来的时候。” 晏楚只觉得好笑,“你在说谁?” “一个疯子。”季舟淡淡地说,“等他醒来,不光是你,或许连这座城都留不住了。” 季舟余光间瞥见晏楚面上不以为意的笑意,想起师父便是因为这人而受的伤,阴暗肮脏在他眼底滋长,他目光偏移的地方一片阴冷。 他声音仍然是古波不经,像是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的决心。 “你对他那种肮脏的心思让我有千万种理由可以杀掉你。” “可是如若我真的杀了你,又与那个人有什么区别呢?” 季舟指尖摩挲着沈长楼嘴角,眼中笑意冰冷,像是淬了剧毒。 “不要再妄想靠近我们一步,否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绝对不会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打个商量好吗? 我尽量一张少些多更,不是短小的问题,主要我是学生,码字也来不及,一章2000肯定保证 ,因为如果一张3000的话我也许得晚上熬夜了,因为白天没有时间码字。 而且最近也快期中考了(怂) 你们会宠着我的叭?(小声逼逼) 第32章 倒V开始 “你们总是这样,愚昧无知, 听不见旁人半句劝告。” 季舟为沈长楼护住心脉, 转递了一半内力进他体内,余光瞥见晏楚仍然在哪里杵着, 扯着嘴角笑出声来。 晏楚扬眉,只觉好笑,向前挑衅地迈出一步:“是什么给了你觉得可以杀掉我的自信?” 季舟不曾理会这些话, 指尖擦拭过鹿泉,刀背模糊映出他的眼睛,冷得有些透,眷留三分日下光热,像是心如死灰后的漠然。 刀光暴起, 薄得像雪一样,明彻天际,一阵疼痛突然出现在晏楚后颈,薄薄的血线大约三寸, 湿滑的血液淌入衣领,他被冷风吹得一个机灵,突然莫名地头皮发麻。 这种感觉不陌生, 就像是他曾经亲身体验过这刀曾经切断过自己的头颅,一点一点深陷。 晏楚面容僵硬地抬起头来,对上那双冰冷到没有感情的双眼, 干涩开口:“你……是谁?” 季舟没有应答,或是根本不屑应答, 只是低着头将沈长楼拢入怀里,闷闷地笑出声来,似乎是要在玉石俱焚前做着最后的抵死纠缠。 他呢喃,满脸魇足。 “我再问你一遍,你现在要走吗?” 他嘴角笑容扯得极大,像是刻意在假笑,面容僵硬得眼尾都溢出细纹,像是在被.操控着演出一场木偶戏,四肢苍白,就连表情都是笔墨刻意画出来的。 他再重复了一遍。 “我再问你一遍,你现在要走吗?” 四处静寂无声,想必晏楚已经走远,他懒洋洋地抬眼,突然笑出声来。 他呢喃:“我怎么会允许你叫旁人徒儿呢?即便那人是我也不行啊……” 季舟阖着眼低低地笑,神情疲倦,面容苍白昳丽,青色长眉斜入鬓间,像一把悬在旁人头顶上的铡刀。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他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自己是个孩子。 沈长楼在黑暗里越走越快,他却越跟越牢,一面哭一面抓着他的衣角乞求他停下脚步。 沈长楼挥剑斩断了衣袖,将季舟一个人留在原地,然后孤身一人窜入黑暗,走向他应定的道路。 他想说:师父,你走慢点。 我在黑夜里看不到你。 他咆哮,他嘶吼,结果终究噤了声,失了声,成了一个不顾人伦纲理的疯子,亲眼看着前世自己亲手将沈长楼杀死。 是我害死的沈长楼。 季舟想。 当初我不应该送去那一刀,我应该像现在这样低下头去吻吻他的唇,牵牵他的手人的手,改日再一遍一遍闲说家常,叫他道情衷。 我不该去杀死她,我应该要穷尽一生一世地喜欢他,爱恋她。 木已成舟,迟了太久。 他将刀子往腹中咽去,吐不出半个字眼,他想起那一剑,泪水溢满眼眶,颤抖着用唇抵住沈长楼的脸颊,唇齿间字句含糊不清。 “师父……我疼。” 一缕春风捎入城中,葬送了莺时芳菲,白发缠连乌发,纠缠不清,季舟亲吻他,食人血肉般,像是病人在垂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求求你,不准逃。” 两种声音俱在低声呢喃。 …… 江寒在高楼凭栏处饮酒。 他将四五两灌下了肚,醉的一塌糊涂,像是在催自己断肠。 “别去劝江大将军,他不会听的。” 身后人俱在呢喃。 恶意善意混淆旁人唇齿间,他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是你将那个人叫过来的?!” 长廊尽头传来太子满是怒意的叫喊声,江寒抬了抬眼,没有去理会,指尖漫不经心的扣在酒杯上。 “将军……太子他……” 旁边副将犹豫地开口试探。 “把门锁上,别让他进来。”江寒一口饮干了酒中的烈酒,狠意浮现眼底,笑出声来,“叫阿四去把皇城里的火.药点上。” “将军!”副将惊愕出声,“你是想葬送……!” 江寒指尖把玩着酒具,一个不稳,酒杯坠在地上,“咕噜咕噜”得转了好几个圈。 “他们都不想要活,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他突然笑出声来,满脸决绝,“这不是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他伏在案上,笑出满腔泪来:“我自以前便说过,没有人可以欺负我的师弟,只是他每回听了都不当真,一笑而过罢了。” “如此君王,如此天下,怎堪得我们来守?” “……将军对我们有教化之恩,我等誓死追从。”副将跪在地上,“一柱香后我们大军撤出皇城,改日便拥立将军为帝。” “不用。”江寒笑了,“我要留在这里。” 副将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他:“将军!!” 江寒没有看他,醉意混淆在他眼底,他坐在软凳上,上身倚在凭栏上,懒洋洋地翘起右腿。 正值倒春寒,他披着一件单衣,捏着烟枪慢悠悠地抽着水烟。 烟气从他唇缝间溢出,瑰丽像这个盛世长安一样,朦胧在他的眼底,一吹就散了。 他似乎在看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想要守住一场梦一般小心翼翼。 “守不住君王,我愧对了当年立誓,也愧了老师教辅我为人臣子的心血。” “我叛了我的师弟,即使再怎么弥补,也终究是半江瑟我的错。” “我应当一起葬在这皇城。” 水烟里的牵机剧毒在他腹中酝酿,他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被毒物腐烂开来,淌出鲜血。 他嘴角溢出血,仍然是笑。 “许副将,我相信你是一个很好的君王。” 他咽下一口污血,过往诸事走马观花般在眼中过,他笑出声来,睁大眼睛企图再看清一些天空。 天空是灰色的。 他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心口痛楚得咳出一口血来,捂着唇却笑得不能自已。 “将军……” “以前我执意说天是湛蓝,草是翠绿,万物守恒,顺由天机,我口口声声说着想要沉疴肃清,想要做一个纯臣。” “而我现在抬头看去,才发现这天自始至终都是灰的,多少年心血,大忠似奸,沦为笑话。” “天机……哈,好一个天机!” “这海河宴清,江山社稷,只是一场梦罢,一场自始至终都是我自己蒙骗自己的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一个便当给江大将军。 今天的作者还是很开心呢! 其实最近总有点怕,感觉签约就像一场梦一样啊!还有这么多可爱的小朋友陪我一起玩! 今天的作者还在膨胀呢,其实我有点怕鸭,以后我哪里做的不好,或者初心变了,变成不好的自己了,读者小可爱就讨厌我了。 不过真到那个时候的话,就表粉我啦,因为随大流的白宿儿就不是白宿儿了! (突然中二) 第33章 佞骨其三十二 沈长楼感觉有人在啃咬他的喉结。 他被腰带缠住了双眼,看不见一丝光亮 温热的口腔包裹住凸出的的喉结, 柔软得一塌糊涂, 与其说是啃咬,却更像是戏弄, 饱含恶意情.欲地吻过他颤栗的脖颈。 潮红顺着他脖颈一路蔓延,湿热的吻落在他锁骨,一路向下, 衣带被刀刃挑断,衣物层层剥落,热度在冰冷的皮肤蔓延开来。 当人失去视力时,往往其他的感觉都会变得很敏锐他可以身体被触及的感觉像是放大了百倍。 他仅仅慌乱了片刻就再次恢复了平静,声音干涩地在在喉嗓间撕开, 像是年久失修的木家具。 “季舟,松开手。” 然而恶劣的玩弄却并未结束,他感觉到有人半跪在他两膝之间,抬起他的腿, 俯下身去。 “难道师父不喜欢这样吗?” 话语温柔地像气泡一样,尾音软得像带着钩子,总让人以为他在刻意讨好人, 像只献媚的猫一般伸着爪子挠人。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难以言喻的灼热,又无缘无故的泛冷,汗液顺着他展开的蝴蝶骨淌入腿隙,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浑身炸了开来,让他不知所措地有些颤栗。 他像是被什么柔软温热的潮水包裹住了, 从未有过的快意在头皮上颤栗,眼上蒙的腰带滑落下来,他眼尾泛红,似是被人欺负狠了,显得隐忍而克制,有些气得发狠。 他看见季舟自他身上起来,喉结滚动了一下。 沈长楼头皮一麻,眼底千古不变的禁欲冷淡终于彻底被打碎,充斥着不敢置信的负面情绪,像是畏惧又似像是恼羞成怒,他双唇上下碰触了许久,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季舟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笑出声来:“都吞下去了。” 像是一个得到了玩具而魇足的孩童。 “……你给我闭嘴。” 余韵仍然在脑海中回荡,沈长楼苍白面颊上潮色尚未褪去,像是患了高热,他漆黑眼底神情像是胆怯又像是新奇,像是初次尝试的惊惶,而更多的是欲盖弥彰的恼羞成怒,在他终年毫无感情的眼底刷上了浓墨重彩。 季舟满怀恶意地伸出手去,避开伤处,指尖滑动他腰腹极薄的肌肉上,他尚在余韵,此刻敏感极了,腰腹一阵僵硬,潮水蔓上红色,让季舟看了有几分喜悦。 他看见了活生生的沈长楼,鲜活的,独一无二的,仅仅只有他见过的。 “怎么样,舒服吗?”他声音极低,极温柔,像是在对情人问冷暖,话语一出气得沈长楼双唇紧绷,不愿再说出一字。 季舟便凑过去吻他的唇,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做的冒犯之举,想要深入占据他,把他搞脏。 沈长楼尝到季舟唇齿间腥咸的味道,像石楠花,他心中隐约有个猜觉,只是不愿去想,薄怒晕在眼底隐忍不发。 季舟突然觉得此刻的沈长楼可爱极了,就像是一个怕吃药的小孩子,表面上装得再无畏,再不以为然,然而当了真正喝药那一刻却只能胆怯地睁大双眼。 “你说你讨厌我,可你为什么身体不抗拒?”季舟在沈长楼耳边呢喃,湿热的空气喷吐在他耳垂上,有些泛红。 沈长楼眼底克制,只是隐忍地望着他,目光偏流,神情微烁,对这种话题出奇得有些内敛:“……你想要哪种抗拒?” “我本以为师父你会像上次那样再捅我一剑。”季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没有说一些大胆放肆的话题,“你上次那一剑,并没有置我于死地,对吗?” 沈长楼并没有承认,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为什么这么觉得?” “倘若你真想杀了我,你不会用左手,更不会因为手抖而刻意偏移心脉几寸。”季舟直视着沈长楼,自嘲地笑了下,“你就是想要逼走我,让你好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好去赴死吗?这样更不会牵连到我。” 虽说季舟猜得八九不离十,但被当面拆穿又是一回事,他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烫,难堪而恼怒地背过身去不去看他,声音冷硬:“既然你当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季舟凝视了他许久,目光深沉地似乎要将他这个人揉散在骨血里,或者吞入腹中,好让他再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然而他终究舍不得,目光偏执,却温柔得一塌糊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将沈长楼牢牢地锁在眼底,好像可以锁住眼前人的全部一般。 他声音略带着含糊的鼻音,依稀带着少年时讨好沈长楼时的身影:“师父……我喜欢你,我舍不得你死。” 沈长楼脑中嗡得一下炸开了,他心烦意乱地披上一件薄衣,不去应答,他不是第一次面对他的的告白,但这样直白炽热却是第一次见过,直接封锁了所有的退路,只有接受和拒绝两条答案,容不得半点迂回。 “师父,我只是想要你舒服。”季舟只当他还介怀刚刚那件事,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眼底低落了几分,“我也是第一次帮人做这些事。” 沈长楼听不得这些话,热度蔓延在面上,他看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情,咬牙切齿地开口:“我不舒服……” “你分明是极痛快的。”季舟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扯下了二人间的遮羞布,直言不讳道:“你刚刚分明都弄到我嗓子眼里了,我现在还直疼,你若想穿裤子不认人我可不干。” 沈长楼听见他这一番毫无廉耻之心的耍赖,气得双唇颤抖,抑制住想要夺门而逃的心思,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 “我,没,有,痛,快。” 季舟见他快被自己气到拿剑直接戳脸上了,这才收敛了几分吊儿郎当,满脸认真道:“那师父,我不喜欢你了。” 沈长楼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季舟继续道:“因为我爱你。” 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觉得被眼前人戏弄了,双眼盛满怒意:“你闹够了没有?” 季舟摇头,俯身在他右脸重重地啾了一口,果不其然看到沈长楼黑了脸,拿起袖子在右脸使劲擦拭。 “师父,既然你口口声声的讨厌我,为什么不拒绝我。”他神情危险,掀唇笑了。 “难道你会允许江寒吻你,和我一样用嘴帮助你,在床榻上,野外,甚至水池边上你?” 沈长楼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挥袖推开了靠近的季舟,冷冰冰开口:“不可能。” 季舟笑出声来,似乎有几分愉悦。 他的指尖点在沈长楼心口的伤处,神情温柔。 “所以啊,师父,你心里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沙雕哈哈哈哈。 江寒:(掀桌而起)为什么要提我?我不过是一个死了都安息不了的可怜小孩!! 今天沈长楼再次被刷新了无耻的认知度,果然道长这种类型只有季四世的胡搅蛮缠可以打动啊! 季舟:我很不舒服。 沈长楼:……闭嘴。 第34章 佞骨其三十三 沈长楼没有应答,是季舟意料之中的反应, 但仍然有几分失落。 季舟将头伏在他的肩上, 他身上的冷松的气息混淆在体.液当中,让他厌厌寡欢的皮囊下有种被人打破后糜乱爱.欲的感觉。 季舟很喜欢这样失去寻常冷静的沈长楼, 浑身溢满脸属于自己的气息,魇足而懒散,总让他想要欺负再狠一点。 “你的实力大涨。”沈长楼余光间瞥到他黏腻到快凝聚成实体的目光, 略有些不适应地撇开了头,“你取回了哪一次的记忆?” 季舟说:“是我杀掉你的那一次。” 沈长楼微微一顿,忽然极轻地笑了笑,声音很淡:“那一次啊……” “他一直试图夺取我的身体。”季舟凝视着沈长楼,神情极认真, “但是我怎么会允许你唤旁人徒弟?我将他锁了起来,只有我陷入睡梦时他才会醒来。” 沈长楼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他眼下的乌青停留了一会 。 “所以这么多日你不曾睡过?” “我不是他,不想造下太多杀孽。”季舟摇头, “至少现在不想。” “我已经被时光蹉跎得只学会了以杀止杀,双手沾满血污。”沈长楼自嘲地笑了下,“却阴差阳错教出一个你来, 叫你学会了良善。” “你错了。”季舟用唇抵住他的喉,像是要扼断他的呼吸,在喘息间低声呢喃, “我从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善人。” “我只想昄依你,洗去前几世杀孽, 为你做荒冢里最后一个使徒。” “一身干干净净,然后带你看海河晏清。” “你不必再试图改变什么,你只要好好活着,安生活着。” 可惜已经太晚了。 这句话迟得太久太久。 沈长楼目光落在季舟眉眼,像是在细细描绘着一副画,调笔墨丹青,在风月里成诗。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不是往常虚假浮于表面的温柔,是季舟竭尽两世都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的神情,杨柳风吹皱了眼底涟漪,漆黑而显干净。 里面映出来季舟的影子,温柔却不带爱意,更像是什么爱意之上的东西。 季舟不明白。 沈长楼伸出手,去按住季舟的唇,笑容淡淡的。 “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话的?倒像是在哄姑娘家。” 季舟含住了他的指尖,将他冰冷的手指包裹在尘世的温热柔软当中,冲他笑。 沈长楼如患高烧,神情游离,如同被火灼伤般匆忙抽回了手指,阖着眼不去看季舟。 “为师父你学的,喜欢吗?”季舟凑去亲了亲他的眼睫,“如若喜欢,我可以再多学些。” 沈长楼笑了笑:“你学歪门邪道倒是极快,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还学了什么。” 季舟在他耳边低声呢喃:“我还学了死鬼,好大,再快些……师父,你喜欢哪个?” 他活了四世大半都在清修,即使曾经拿这些讽刺过蔺左使也是一知半解,他本性规矩,就听不惯这些市井的流氓话,脖颈有些泛红,有些不自在地咬牙恨恨开口:“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避火图里皆有。”季舟低低地笑,“师父曾告诉徒儿要不耻下问,不如改日徒儿来教上师父两式,亲身试试?” 沈长楼指尖蜷缩了下,却被季舟拢入掌心捂热,他面色微红,冷冷地端着架子不敢答这个问题,唯恐露怯:“你要想清楚,我可允不了你什么承诺。” 季舟笑:“我昄依你。” 沈长楼拢起眉头,“男子与男子在一起违背纲理,你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季舟用吻堵着他微张的唇:“我愿意。” 沈长楼避开他的吻,神色有些仓皇:“我手上造下无数杀孽,我放不下,也躲不去定数。” 季舟的唇擦过他的眉梢,落下一道湿濡色.欲的水痕,他闻言低低地笑了:“原来你怕这么多,放不下这么多。” 沈长楼看见他笑了,有些恼火,只当他在戏弄自己,抽了抽手想要离去,却被他深深嵌在怀里无法动弹。 “你放不下,我等你。” 季舟很认真地看着他,眼底隐忍地克制着几近溢出的深情,忍耐而温柔:“你造下杀孽,我渡你。” 沈长楼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似乎在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 半晌他抬起了头,眼底映出季舟温柔的神情,他伸手抓住了季舟的衣襟,将季舟拽了过来,义无反顾地去吻他的唇。 季舟瞳孔微微收缩。 二人跌跌撞撞地倒在床榻上,两唇碰得生疼,却无关情.欲。 沈长楼舔了舔嘴角的伤口,有些火辣辣地疼,他品见血腥气,烦躁地蹙眉,冲着身上的季舟低骂道:“小混蛋。” 季舟被他骂得一愣。 “倘若他日你后悔了,不等了,厌倦了,想要逃了。” “那我就躲得远远的,在天涯海角一隅,再也不让你找到我。” “贫道此生最讨厌三心二意的,想要我替你收拾你的妻妾,想都别想。” 季舟愣神了片刻,半晌才意识到沈长楼话语间的意思,克制住激动,声音有些低哑:“师父……” 沈长楼瞥他一眼:“我给你一柱香时间,赶紧睡着,我可不想过些日子给你收尸,还落得一个苛待徒弟的名声。” “至于上一世的你,我会和他好好聊聊,这些你就不必操心。” 季舟心中激动渐渐褪去,有些局徐不安地抓紧沈长楼衣袖,凑去一下一下地亲他脸颊,直把他弄得发痒左右避开,才松开了手。 “别让他碰你。”季舟沉声说,“一丝一毫也不行。” 沈长楼望他,他眼底情绪很复杂很沉重,似乎在思虑什么问题。 “我见过他。”季舟沉吟了一会,半晌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他与我不一样,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离他远一点,不要让他伤害到你。” “你只能喊我一个人为徒弟。” 沈长楼敛了嘴角的笑意,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说:“我明白。” 沈长楼眼中却带笑意。 “我只有你一个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 开心吗? 此处划重点:渡 嘿嘿嘿,玻璃渣拌饭准备 第35章 佞骨其三十四 季舟第一次听到沈长楼口中说出这样的许诺。 虽然与他想要的,索求的相差甚远, 他心底还是不由一动, 顺从地躺在榻上,困意席卷而上时他一下一下点这头, 轻声嘀咕:“等我醒来时,你可别走了。” 沈长楼为他掖了掖被角,很快榻上的人就睡熟了。 大抵是过了一柱香的时间, 季舟再次转醒过来,他拢着被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沈长楼的背影,有几分不怀好意。 “我是真没想到。”季舟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你竟然会允许他放我出来?我还以为你本生就厌极了我呢?” 沈长楼没有答话, 指尖挑弄着盆栽里的植株,枝梢青葱碧叶编制在他的双眼中,凉薄多情。 季舟见他不理自己,颇有些索然无味, 从身后将他搂住,唇抵住他的耳垂,像是在琢磨着应该在哪里下口。 “师父, 你想要我做什么……”季舟呢喃,“你想要拿什么来交换?” “你拿捏怪腔调的模样是真的油腻。”沈长楼挣开他的怀抱,眼底笑意轻快冷淡, “别在我面前摆出这么做作的模样。” 季舟眼底沉了沉,嘴角笑容扯得极大, 冷森森露出满嘴利齿,眼前弯成一钩寒月,像是要吞噬骨肉的怪物,眼底却笑得格外温柔。 “您是非要将两世的我区分开来吗?”他声音既委屈又怨恨,一双眼睛微红瞪视着沈长楼,“您应该明白,即使两世的我性情天差地别,本质上我们都是一个人。” 他话至一半忽染笑意,指尖戳了戳心口,笑容怪兮兮甜腻腻,流露三分爱意谋算,浓稠混浊得像搅拌在一起的蜂蜜,分不清真情假意 。 “莫非我要将心剜出来捧给师父您,你才会相信我心和他一般无假?” “这一世的我有什么好的?值得您这么垂青?”他指尖抵住沈长楼的下巴,然后懒洋洋地掀眼望着眼前人,如同在打量一件艺术品,连眼底翻滚的情愫都是要吞噬入腹的占有,“他善良到愚蠢,倘若不是我正巧醒过来,怕是早死在不知名的角落了。” “更何况,放着道长您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眼前,他也不懂得用什么法子伺候您,让您尝尝人间极乐,只是像一个愣头青一般傻头傻脑。” “要知道……”他眼底笑意愈狠,像是吐信的毒蛇,“前世可是我给您殉葬的啊……” “凭什么他可以得到的我不能得到?” 沈长楼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神情寡淡:“傻人有傻福,像他现在这样,正得贫道心意。” “嗤。” “他?”季舟笑出声来,似乎对他言语有些不屑,又颇有些不以为意,“自小活在蜜罐里,至了现在,又真真正正杀过几个人?无非是比划一下刀子吓唬一下别人,他与你压根不是一类人。” 沈长楼反问:“不是又怎样?” 季舟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被他的态度刺到了痛处,半晌却捧腹笑了起来,擦拭去眼角泌出的泪水,话语满怀恶意。 “沈道长,你是真的以为你可以干干净净地走吗?” 他的话语有些惋惜在里面,似乎在感叹沈长楼的天真。 “我可是亲眼目睹你上一世做过什么,你杀了这么多人,你是真的以为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做梦!”季舟笑出声来,满脸愉悦,“你是真的认为觉醒前世记忆的只有我一个人吗?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为什么朝廷皇氏这么针对你?你是真的以为你杀了他们他们不会记恨你吗?” “我的道长啊,我们都不是干干净净的人,理应狼狈为奸地厮混在一起,你却偏偏前世想要对我挥舞手中的剑……你手上沾满鲜血,就不要招惹那些干净的人,惹了一身腥味就不好了。” “所以……”季舟眼底阴冷,笑容愈盛,“和我一起除掉这一世的我,和我共享武林至尊的位子,将那些伤害过我们的渣滓一个个都杀了。” “哦?”沈长楼余光间瞥见他满脸狰狞,并不惊奇,低低笑出声来,“你心中居然有这么多怨气?” 听见沈长楼的疑问,他面上狰狞褪去了,转眼又是笑盈盈的,甜腻腻的微笑溢在他脸上,不同于这一世的沉稳,让人第一眼见了就觉得轻浮圆滑。 “这世间的人都是蠢货,唯独道长您不是。”他如是道,眼波微移,唇齿带笑,“我很遗憾,在上一世居然这么就杀掉了道长您,我还没来得及窥探更多你身上的秘密呢……” 他一面说着,指尖抵住沈长楼的唇,微微摩挲着,神情似有癫狂,双眼微红,却如书生。 “我能感受的到。”他眼底似有温柔,“他吻你唇的时候是多么柔软。” “可惜他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我是真的想要亲自品尝一下道长你的唇啊……” “这武林至尊,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二人能做,这不是极好的吗?你为我的夫人,我定会百般地疼爱你……” 他的声音低哑而温柔,像是蛊惑人心的水妖。 沈长楼避开了他的手指,神情有些冷淡:“你想多了。” “倘若您没有那个意思,怎么可能会放我出来?”季舟低笑,眼底漫不经心,“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自然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性子,也知道放我出来的下场。” “不错,我确实有事要寻你。”沈长楼指尖挑断拂尘一根丝线,漆黑的双眼冰冷地凝视着他,让他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不平的愤懑。 “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你望着他时,神情总是这么温柔,望着我时,总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老鼠。” “这让我很不舒服。” 季舟面上笑意溃散了一瞬,半晌又重新凝聚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将头凑到沈长楼耳边,一下一下吹着气,像是在刻意捉弄。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有什么事来寻我而不是寻他。”他眼底似有笑意浮现,“你主动来寻我,这让我很高兴,甚至产生了一个不符合我理智的冲动……” “让我生出一个不应该的想法……”他笑说,“不管你说的是再离谱的要求,即使摘星星摘月亮都要为你实现。” 沈长楼瞥了他一眼,他被这一眼看得像是受到了鼓舞,凑到沈长楼耳边呢喃,像是恋人般低声细语。 “我的道长,有的时候我都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你。”他眼底缀满了阴森的笑意,唇齿间吐露字句缱绻情深,“每次看到你这样冷淡地望着我,我都想要将你操到四肢发软,哭出声来。” 沈长楼不去听他的污言秽语,神情淡淡地落在腰间的佩剑上,声音冰冷:“你还想要合作吗?” 季舟唇角笑意敛了几分,有几分危险地看着沈长楼,“当然想了……” “只是我得知道你想要什么。” 沈长楼唇紧绷成一条缄默的直线,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让季舟有些不耐,才吝啬地吐出几个字。 “我要你当武林盟主。” “我?”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灵感很好,像乘了火箭。 第36章 佞骨其三十五 季舟瞳孔微缩,半晌眼底却溢满了笑意, 像是一只宠物得到了主人的认可, 笑嘻嘻地凑到了沈长楼肩上:“为什么是我……不找你的好徒儿吗?” 沈长楼瞥他一眼,眼底讥嘲, 像是在嘲讽他的自作多情。 “如你所说,这一世的季舟被我惯得善良极了……即便知道你那一世的仇恨,也不一定下得去手去杀掉季谨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用刚刚的话堵了回去,“你都已经一次的人了,想必这对你并不困难。” 季舟面色骤然铁青,像是被激怒了,连笑意也扭曲了几分, 阴阳怪气道:“你就这么舍不得你的好徒儿?” 他的脸凑了过去,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长楼,像是要将他嚼碎了吞入腹中,显得病态而癫狂。 沈长楼用拂尘抵住他不断靠近的唇, 笑容寡淡:“别凑过,你这唇前世指不定吻过多少风月之地的姑娘,别脏了我。” 听他这般言语, 季舟反而不气了,歪着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你这个模样, 在我眼里可是要被当成吃醋的。” “你还不值得我为你吃醋。”沈长楼轻轻推开他,神情冷淡, “我只是嫌脏。” “我脏?”季舟笑得有几分暧昧,“道长这么多年清修,相必是不曾碰过女子,对龙阳之好定是一知半解。” “你现在对我说脏,哪日你落在我的床榻上,非要被我操.软了不可。” 沈长楼蹙了蹙眉,却是讥讽地笑了:“你的嘴真是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 季舟刚想要在说一些什么来逗弄他,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袖袍间隐约露出的一段手腕,腕骨伶仃,清瘦得可怕,连指尖都是一点白,看起来很凉,比起他前世三十二楼见到的姑娘还要消瘦几分。 他鬼使神差地牵起了沈长楼的手,握在掌心。 确是很凉,分明快入夏了,但他十指却冷得吓人,好像毫无生机一般,只有掌心残着一丝温热,他呼吸也极轻,如果不细听几乎难以察觉。 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以为自己眼前站着的是一具尸体。 他也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牵着沈长楼的手,却又不想放下,干巴巴地笑出了声:“你似乎比前一世看起来更为清减了。” 沈长楼并没有抽离开手,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了他眉目一遍,似乎在他面上看见了与这一世的季舟那些微妙的相似。 “你望着我干什么?”季舟见他盯着自己,笑出声来,似乎颇有些满意他这种正视的目光,“是终于觉察出我的好处了吗?” 沈长楼收回目光,挣了挣将手收了回来,淡淡说:“这一世的你也经常如此,一时间有些难以分清罢了。” “你就这么忘不掉那个傻子?”季舟眼底浮现怒意,面上却仍然在笑,白森森的犬齿深陷下唇,将他唇瓣咬得鲜血淋漓,“你有必要句句不离他吗?你是非要激怒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季舟指尖碰了碰下唇,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存心要污脏眼前人一般,不怀好意的将指尖血渍揩到沈长楼刚洗干净的衣服上,果不其然看到沈长楼蹙紧眉头,一副不悦的模样。 他眼含笑意,低声轻哄:“脏了就脏了,大不了改日我亲手为你洗干净。” 沈长楼并不想看见他顶着一脸虚假的笑容来哄自己,冷冰冰开口:“我不是三岁稚童,不必你来操心。” 季舟做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捧着心口,嘴角扯大了弧度,假情假意地装腔作势:“我可是对道长您毫无保留,竭尽心力地想要哄你开心。” “但你这副模样可真是伤我的心。”季舟说,“总是我对您毫无保留,你却连你为什么要武林盟主都不告诉我吧?” “一个交易换另一个交易,这才对等。”季舟笑得露出森森白齿,“您总不能让我什么都没取到,干白活吧?” “你想要知道也无妨。”沈长楼瞥他一眼,神情淡漠,“只是收起你这幅浮夸的模样,让我见了作呕。” 季舟敛起笑意,双眼直勾勾盯着沈长楼的唇瓣,似乎想要撬开它们,然后听到让自己满意的字眼。 “借武林盟主的手报灭门之仇,仅此而已。” 沈长楼半真半假地开口。 “灭门之仇?”季舟挑起一侧眉,笑容冷森森的,“这世界上还有你沈大道长办不到的事?你这样是在敷衍我吗?” 沈长楼忽然笑了,嘴角笑意凉薄得很,像是在剖析着人情冷暖,看得季舟一阵心慌,好像被看透了心底藏着的那些隐晦的算计,一阵密密麻麻锥刺的疼痛。。 “光靠我确实是办不到。“沈长楼嗓间逸出笑声,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件事只有你亲手来办,才有趣。”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季舟突然觉得有些冷。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陌生。”季舟如是道,难得收敛起浮夸的笑容,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沈长楼,坦然承认,“甚至让我从骨子里感到一些恐惧。” “这一刻的你,有点像个怪物。” 季舟眼底笑意渐深,温柔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他唇抵在沈长楼耳边,像是在耳鬓厮磨纠缠在一起。 “不过我很是喜欢。” “现在的你诱极了。”他舌尖舔过沈长楼的耳垂,感受到身下人隐忍的怒意,他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却牢牢地将沈长楼按在怀里不得动弹。 “你现在这副模样,让我想要将你扒干净,就地就上了你。” 他眉梢缀满笑意,眼底疯癫的神情愈来愈浓烈,像是毒舌看到了什么觊觎已久的猎物,露出满嘴淬毒的利齿。 然后一层层缠绕,让猎物最终窒息而死,然后再啃噬骨肉,爱至癫狂。 “道长啊,你看我们真是般配极了。”他抚掌笑了,“疯子配疯子,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被怨恨腐蚀的模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也是最喜爱的。” “我当真是爱惨了你,当真越来越喜欢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我是勤劳的小孩。 接下来是你们喜欢的小剧场。 …… 沈长楼:我的徒弟balabalabala 沈长楼:我的徒弟balabalabala 季三世:(癫狂)你是非要在我面前讲吗?你可真牛逼啊! 第37章 玉楼春番外:皆是虚妄 庆历十三年,位于长安的皇城被贼人炸毁, 燃起大火三日不熄。 百姓皆说神祗看不惯当今帝王毫无功绩, 由此降下天罚,一时间民心溃散, 各地官府粮仓被暴民席卷一空。 老皇帝和太子从此渺无踪迹,四处起义声打响,对这皇权位子人人都觊觎三分。 再后来, 昔日大将军所率领的军队突入长安,扶李邵李副将为帝,登基三月,李邵改国号新历,以怀柔手段抚慰暴民, 开皇仓分发灾粮,清理闲官,削弱各方诸侯。 再一月,李太.祖立昔日将军旁系子嗣为太子, 自新历开元,官风清廉,民风纯朴, 为当朝贫民皆分土地耕种,一时间竟成盛世。 …… 玉楼春临着城外的一处荒冢,自顾自地对月邀上一壶酒, 指尖弹了三滴在上碑,余下尽数倾倒在碑上。 “我不是他, 我不能妄求他原谅你。”她盯着墓碑,葱白的指尖划过碑上两个凹陷的小字,笑容惨淡。 “你对自己何其狠心啊,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一杯烈酒葬送了自己余生。”玉楼春蓦地哽咽了,眼珠微红,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墓碑,指尖按着石碑隐隐泛白,“你说你要海河晏清,你要盛世太平,你要亲手拥那山河社稷……” 她嘲讽出声,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同沈长楼都是一类人,自私到了极致。” “傻瓜,真是傻瓜。”她笑声愈发惨烈,一声声似乎要泣出血来,却恶狠狠地骂出声来,“你别妄想我为你扫墓祭祖,既然你执意丢下所有人独走,就别邀地别人为你付真心。” “逝者已去,莫要涂增愁绪了。”林春庭在背后看着她,心底莫名地沉重,不敢上前随意答话,左顾右盼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 “你竟也会说些正经话。”她敛了几分面上悲容,蹙着眉不想让旁人看自己笑话,强行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我并不难过。” 林春庭问:“那你为什么落泪?” 玉楼春恍然地伸手去摸自己面颊,指尖湿润,不知何时落了泪,她手指一点一点蜷缩起来,像是受苦多了刻意的躲避。 “可不是造化弄人?”她笑笑,“当初我们年少时都不曾想过这般惨烈的结果。” “你瞧现在,各个弄得头破血流,徒留了一身惆怅。” 林春庭摇头:“我不明白……” “你确实不应该明白。”玉楼春指尖渗血,眼底克制着极大的悲戚,“我和他们的生死就如同被什么操纵了,即使拼尽全力想要偏移开来,也避不开应定的劫难。” 她突然想起沈长楼曾经告诉她“你不会死”。 她当初也曾想过那也许只是一种安抚的承诺。 现在看来……他们当中看透的人,唯独只有他沈道长,最痛苦的也只有他沈道长。 “难怪宁愿不懂。”玉楼春低声呢喃,“一遍遍地想要改变,一遍遍却是徒劳,你定是累极了吧?” “我情愿你不看破,不点破。” 身后传来有人低语。 她心跳漏了半截,回头看见那蓝衣道长推开林春庭向她走来。 就如同初见那般推开重重人海走到她身边来。 “我竟对你还有痴妄。”玉楼春自嘲出声。 那人没有应答。 沉默像是百年沉寂的渡舟,渡不了他们到红尘之外去,只能亲手铸造一颗千古不化的铁石心肠,在隆冬霜雪里用自己的温柔骗骗自己。 “我要走了。”沈长楼同她说。 玉楼春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笑出声来:“你要去哪?你还有哪里可以去?” “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沈长楼仍然没有应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就不见。”玉楼春呢喃出声,声音低得像是某个濒临破碎的幻梦,在呼出的白雾里勉强修补着一线生机,“你要我保护的人我都保护地好好的,从此我们就没有任何瓜葛了吧?” 沈长楼望她。 她却望着荒冢,死死盯着,像是非要看出个黑白对错来,却又突然问出声了:“沈长楼,会有人渡你吗?” “没有人可以渡我。”他应答了,像是将坚冰寒在了嘴里,连吐出的字句都冰得瘆人,“因为世人皆苦。” “我忘了,你这人没什么在意的。”她捂住脸笑出声,“你不在意成佛成魔,你甚至已经厌倦了生死。” 沈长楼看了她许久,拢起唇角笑了:“有一个同你当年那样的人说要渡我。” 玉楼春提起了些精神,笑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当年那样……死缠烂打你?” “他很傻,同你一般好。”沈长楼说,“可惜终究错付了人。” 玉楼春抑制住啜泣声,强行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一些。 她说:“沈长楼,我不喜欢你了。” 沈长楼微微一顿,半晌却说:“这很好。” 她又说:“你往后要干干净净地死,好好看看地死,别向他那样,死的时候难看得很,你生得这么好看,死的时候一定不要让旁人知道。” 沈长楼很认真地听着,像是最后再听她交代一场。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泪不再落下来,“你死了以后我肯定不会为你收尸,我会活得比你幸福百倍,我会嫁人我会生子,我会过属于我的日子,和你沈长楼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长楼,你在听吗?”她问。 “我知道。”沈长楼点头,像是在哄着一个撒娇的姑娘,“我明白。” “沈长楼,我有时是真的恨你。”她呢喃,“我恨你薄情寡意,甚至连哄骗我一下都不愿。” “可你分明知道哄骗是没有用的。” “你一直都明白。” 他的声音轻地弥散在风里,玉楼春睁大双眼想要看他最后一眼,只是模糊看见他在风中支离破碎的蓝色道袍。 她说:“沈长楼,我最近做了一个梦。” 无人应答。 她突然有些难过,草草擦去了脸上的泪。 她在风中笑得很好看。 “我梦见你和爱的人在一起。” “活得很好很好。” …… …… 玉楼春说不出真话,她决心换个假话来说,在梦里哄骗一下沈长楼,也是极好的。 至少让他不再那么痛苦。 梦醒时分她在西子湖中的柏舟里摇摇晃晃,她将头探出船外,采了一支莲蓬。 她无法明白当年沈长楼下山时那些喜怒哀乐,只能在时光里拙劣地模仿,品尝到几分苦涩。 她声音很轻,刻意压低了,唯恐怕惊醒池鱼。 “还没有找到江寒的尸骨吗?” 同她一起出来游湖的寇双双睡熟了,依靠在她膝盖上。 除了细微的鼾声,无人应答。 柏舟吱嘎吱嘎地在湖中心游荡,一条鲫鱼“噗通”一声跳出湖面,惊得莲花乱颤。 她后知后觉的向那处看去。 一切皆是虚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舍不得玉楼春小姐姐,先让我安排一下她的后续故事叭! 希望别介意! 第38章 佞骨其三十六 “疯子总是会被自己的刀刃伤到。” “因为他们将疯癫作为外壳,用来掩饰自己那颗无比脆弱的心。” 马车上, 季舟伏在沈长楼盖着薄毯的膝上, 嚼着嘴里的梨,左右各嚼了四十下, 方才咽下腹中。 他眼珠微红,映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疯狂,瞳孔的颜色有些淡, 像某种打磨过的琉璃制品。 他像是被捏住下颚的毒蛇,无法在张出满嘴利齿,再也伤不得旁人半分,只能谄媚地用躯体将人柔软纠缠,溺死在他的温柔里。 他将果核吐了出来, 唇角粘结着猩红血丝,像是口中被自己咬伤了,却又无知无觉。 他说:“要将这一世的我剥离开来,只有亲手抹灭他生的希望。” 沈长楼问:“生的希望?” 湿滑的血液顺着季舟嘴角淌落入衣领, 他像是不知疼痛般,扯着嘴角发笑,让人第一眼看了有些惊怖。 “他最怕什么, 最畏惧什么。” “那就在他的面前,亲手毁掉。” 沈长楼沉默地看着他,撇开眼不语。 “我的好师父, 木已成舟,差的就是你这一刀。” 他话语像是劝慰, 循循善诱地说着某些可人话。 “只有你亲手去毁掉他的期许,那才算得上一句佳话。” 沈长楼漆黑的眼睛如同磐石般恒古不变,在烛影摇曳间落下沉寂缄默的深影,他隐忍而克制地望着季舟,好像这样就可以就此藏起他的锋芒,不再那么伤人。 季舟突然有些心慌,像是预见到了某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却又分辨不明,只能欲盖弥彰地撩开车帘看外头。 马车外是夜。 浓稠的颜色腻在云端,甜腻的花香掺入潮气,在空气中混淆不清,紫微星尾像是刀刃一般撕裂开天际,徒留下一点光芒。 星星太亮,他看不见月亮。 季舟望着紫微星,只听得自己一声比一声重的心跳,像是跳出胸膛,证明一下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又似乎是不安。 他深深望了沈长楼一眼,像是要刻意保证什么,目光像捞着一片镜花水月般虚幻而不真实。 他凑到沈长楼耳边,声音恶狠狠的,却是少见的格外认真。 “等我将这一世的我剥离开来,我们就一起结为道侣,让那些曾经看不惯我的人瞧瞧我现在是多么意气风发,连你都是我的人。” 沈长楼将他推了开来,语气冷淡:“你失言了。” 季舟死死盯着沈长楼,像是非要在他神情中盯出些什么让自己满意的东西,逼迫他唇瓣开合间说出一些应允的话语。 但他并没有,季舟泄了气,却再度扯开笑容,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腻。 “我自然是开玩笑的,谁料的道长你会当真?” 话至最后,他终究是说不出那些属于自己的真心的话语,只能将那些矛盾复杂的情愫化为口头嬉笑惋惜,半真半假地笑出声来。 “道长您可真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真是冷情至极啊。” 说到最后,真情假意混淆在一起,连他自己都分不明白。 季舟说话间突然又想起这一切的开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地啃咬着手指,抑制住自己心底翻滚的疯狂年头。 他满怀恶意地想:倘若当初纳兰夫人没有将他捡回家中,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呢? 可是这世间本就由不得旁人抉择。 即使再过多少世,每当纳兰夫人那个大雨夜途经善贤寺的时候,总是会动她仅有一点的善心,将他捡回来,像是要对旁人证明自己有多么良善,得几句夸赞。 他想:所以即便是多少世过去,他也一样,做出一样的选择,在季若面前关紧那扇门,然后窃取季若的身份去武林盟。 做了就做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手指被啃出了血,汩汩地从伤口处往外冒,季舟麻木地望了许久,伸舌去舔了舔。 铁锈的气息蔓延口鼻,他弯了弯眼,极讽刺地笑了笑。 “师父。”雨西他将口中血腥气卷入腹中,笑容危险而艳丽,“要听睡前故事吗?” 沈长楼望着他的手指,轻轻蹙了蹙眉,半晌淡淡开口:“我不是稚童。” 季舟对他的回答只当不曾听见,从他膝上起了身,懒洋洋地将自己陷在靠背的柔软里,翘起二郎腿幽幽道。 “从前有一个笨蛋,从小就被爹娘丢了,丢的时候还不忘塞块刻着杜字的玉牌牌,好证明些不可更改血缘似的。” 沈长楼说:“这一切听起来像是你从烂俗话本里截的 ” 季舟不理会他的风凉话,继续说:“那个笨蛋既没有成为什么行侠仗义的盖世英雄,也没有做出一番杰出的世界,沦落街头做了一个乞儿,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有一天一个“大善人”带着自家孩子路过寺庙,为了彰显自己的善心,便将那个笨蛋收为自己孩子的伴读,好提现自己的菩萨心肠。” “笨蛋就是笨蛋,别人给他半点好意都可以记许久,即便这伴读名为伴读实则奴才,他依旧对这份恩情感恩戴德。” “然而那个小主子杀了人,却将污名尽数推在了那个笨蛋身上,当地县令可怜他是个孩子,未曾置他于死地 ,但两百零八鞭打在身上,仍然打得皮肉模糊,而“大善人”过来时他浑身皮没有一块完好,已然成为了一个血人,却一眼都没有停留,典了他的玉牌牌,带着自家小主子去最好的酒楼接风洗尘。” “于是傻子被人打醒了,在马匪进城时那晚他锁紧了大门,眼睁睁看着那个小主子在外头被人砍成两半咯。” 季舟将果子咬得“嘎吱”作响,瞥着沈长楼笑。 “道长,你惯会剖析对错。”他说,“那你来瞧瞧,这世间百态里,那人是对是错。” 沈长楼没有答话,他早有意料地笑出声来,凑去他身边,用唇抵住了他颈侧脉搏。 他唇底下就是那人不断跳动的生机,他几乎都可以尝到沈长楼的血腥气。 但他终究舍不得,反复用唇描摹着,将那一处弄得泥泞不堪。 “不管对错,那人都已经回不了头了。”沈长楼平静地说,“即使在那人心里,自己清理掉的只是一群垃圾,然他自身也被垃圾搞脏了。” 沈长楼抬头直视着季舟,嘴角笑意寡淡,近乎凉薄,只是喟叹道:“世界上垃圾这么多,怎么可能每一个都除掉?” “他的确没有做错。”沈长楼说,“他只是没有开那扇门,他只是胆小,他只是没有反抗的力气。” “多么美好的借口。” 他唇角笑意淡去了,眼底冰冷得像是永冻的哀伤,浮现在深处,让人看不明白,“他只是没有勇气反抗,他只是在旁观一切恶意的发生,他只是没有阻止。” “可是……这样的他,又与真正的凶手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的文: 集火那个假萝莉!by吏九 文案: 萝莉有三好:身娇,体软,易……咦?为什么推不倒? 崇鱼出现在一千年以后的废墟上,萝莉身,重机枪,外加一只胖橘猫。 崇鱼:我们的目标是—— 胖橘猫:喵喵喵!鱼鱼鱼! 崇鱼:很好,我们现在就去拯救世界吧! 胖橘猫:……去他妈的拯救世界,老子要吃鱼!吃!!鱼!!! ##### 千年前丧尸围城,崇鱼为了救人以身殉职。 千年后,废土之上异兽纵横,崇鱼扛起机枪就是一阵狂扫。 ——从地狱到深渊,没关系,我心向光明。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公子宛、马儿跑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佞骨其三十七 木门被人踹了一脚,在狂风中“吱嘎吱嘎”, 像是想要后最后一次与命运来一次分庭抗礼。。 外头暴雨倾泻而下, 敞开的大门送入室内一点潮气,像游鱼一般在卷帘间穿行。 季谨之刚刚沐浴过, 发尾仍然带着潮湿,刚换上的薄衣带着皂角干净的气息,捧着书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露出指尖一点白来。 他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眼底温润一片,普度尘世沉寂在双眼中,苍凉渺茫,他掌心狼毫泼墨, 像白衣卿相的儒士,笔尖横竖如同刺入骨肉里的钩子一般,将血肉翻出,字迹深扎纸上, 像是要就此结下盘织交错的根系。 他被踹门声惊扰了,下不了手上的笔,笔锋一顿, 素笺甩开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墨团,一副好字尽毁。 他只能将字句斟酌推敲于心,直至滚瓜烂熟咽入腹中。 风递来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他揉了揉眉心。 刀剑下血水四溅的声音让他想起窗外絮絮不停的雨,长明灯旁贡炉里的香灰捎来潮湿腐朽的气息, 自地底生根发芽,长出根系,榴花欲燃间撕扯开一昔之欢的贪婪暗影。 像是在引人入眠,杜鹃藏匿绿叶红花间觊觎香火热度,老话长谈那些终古不变的秘咒,然后将阴晦肮脏的事物搞得人尽皆知。 杜鹃同他说:无人与我上坟。 杜鹃修理毛发企图唱的更悦耳些。 它说: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他在臆想着就觉得好笑,拖腮像是患了癔症,心底却毫无波澜。 他琢磨着“冤冤相报何时了”,又在想究竟是自己恶心,还是这世上的人都恶心,嘴角笑意一点点深了起来。 季谨之说:“你来了。” 像是早有意料,反而这么多天第一次不在惴惴不安。 他低低咳了两声,眯着眼望见那人踏檐而入。 他隔着纱幔,看不清那人。 雨水顺着那人的鬓发淌落下来,一路滑入颈子。 雨水无色,而血却是红的。 弯刀摩擦过墙壁,血液黏稠地在刀尖上淌下,在地上软塌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杜鹃在枝头叽叽喳喳作响,晃得枝头乱颤。 它说: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痛苦地呕出来,连带着腹腔中那些污脏的俗物。 那定会干净了吧? 季谨之开始胡思乱想。 他提起手中的剑,却像是提起一根干树枝,指尖不住地发颤。 他笑说:“好二弟,你又想杀了你的兄长吗?” 那人没有应答。 刀势没有半分凝滞,他抽起刀,却像是在斩流水,过往恩怨愁死怎么也斩不断,分不开,像水一般相互依附,融为一体,抵死纠缠。 可他心无波澜,不在意了。 他抽刀斩水,从来不是因为旁人,只是因为他可以做到,所以他就非得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要瞧尽那些黑白对错。 他一刀挥去将渭水斩个泾渭分明。 金铁出鞘,总让人想不到其他词句来形容,只能粗俗地用“毫不留情”形容一二。 季谨之臆想间听见了咽泉声,风拂松林卷起涛浪,他足下之地积雪消融,他驾着泼墨的大雁,朝着远方极乐仙土去喽。 然而他被丢在了渭河,他渡不了江。 他疑心自己已经疯癫了,转念又想起往日种种,抚掌明白心魔加身,身入魔障不可脱,大笑三声将笔墨全推了,喟叹:“季舟啊季舟……” “季舟啊季舟!” 他说:“我也曾带你……” 那时我们都醉咯! 你说要带我去一朝看尽长安花,九重天外觅仙人故居。 你说要把我背起来,一同爬上长安的城墙。 你说:我将你背起来,背起来啊,带去瞧长安满城烟雨。 你在这头,我便在那头瞧着你啊,我带你泛舟,我送你过江。 他们都明白:亲口许下的诺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口破碎,当真的永远先输。 季谨之渡不了江。 他不能慈悲心肠地原谅所有,更不可能后悔莫及地忏悔自己过错。 杜鹃在那里叽叽喳喳作响,一遍遍说着“杀父凶手”“杀母凶手”。 于是季谨之望着向自己走来的那人,将刀刃对向了自己。 剑刃刺穿心口,他听见自己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皮肉层层包裹剑刃,像是要为它取暖一般慰藉。 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么脏! “我什么都没有了。”季谨之堵住伤口,指缝陷满红色,管自在那自嘲,“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满意了吗?” 他的笑容盛满恶意,耀武扬威的在唇角绽开,然后他最后看清了一次,从帘后走来的人。 不是季舟。 季谨之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他疑心自己又在做梦,直勾勾地看着走过来的蓝衣道长。 季谨之问:“他呢?”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诓骗,泪水在眼眶中过满而溢,后知后觉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一瞬间炸满全身。 他嘶吼,他咆哮,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抓紧蓝衣道长的袖袍,咬牙切齿道:“将季舟叫过来。” 血液从他口鼻间大片大片溢出来,沈长楼望着他,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让他有些熟悉,甚至毛骨悚然的疑惑。 像是在听见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被质疑时轻微的不解,甚至连半点多余的情愫都没有,像是在看待一个待宰的畜生。 沈长楼慢条斯理开口。 “你不是一心求死吗?” 沈长楼用那双极冷情的眼睛望着他,神情寡淡至极,唯独唇角眷留三分敷衍笑意。 “死人是不能提要求的。” 他神情有些惋惜,像是为他的愚蠢而觉得悲哀:“杀父杀母,你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吧?既软弱又贪婪,难怪担不得武林盟主。” 沈长楼挥刀斩断被拉扯的衣袖,布料从半空飘落,盖在他的双眼上,突如其来的一片漆黑让他忍不住想要呼救。 可他太晚了。 声音随着喉管断裂戛然而止,“嘎”得一声徒留一个气音,鲜血从他喉管喷溅出来,溅了沈长楼一身。 沈长楼收了剑,转身踏入雨中。 雨中像是有亡魂低吟浅唱。 我将你背起来,背起来啊,带去瞧长安满城烟雨。 你在这头,我便在那头瞧着你啊,我带你泛舟,我送你过江。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写疯魔了。 写到后头简直是在发疯哈哈哈哈哈哈。 …… 顺便推一下基友文 《穿成大佬的梦中情人》 沈碧梨穿到某本书中,成为了深陷小三丑闻惨遭全网黑的新晋人气小花沈若梨。 书中沈若梨插足娱乐圈公认的恩爱明星夫妻,身败名裂。 背负片方和广告商的巨额索赔,巨债缠身。 偶然间她得到了一个可以进入并篡改他人梦境的系统。 前提是白天必须与人有足够的接触,晚上才能进入他人梦境。 为了早日解决债务问题,沈碧梨把目标瞄准了商界巨鳄陆慎行。 为了接近大佬取得大佬信任,早日套出大佬的银行账户密码,她每天想方设法与陆慎行进行尽可能多的肢体接触,每晚进入大佬的梦里和他相见。 直到她被大佬压在洗手台上,沈碧梨哭卿卿,“这不是我要的肢体接触。” * 陆慎行年纪轻轻坐稳商界第一把交椅,传闻他不近女色冷血无情,是个工作狂,最近却每晚推掉所有工作和应酬赶在九点钟之前回家睡觉,只为准时在梦中与神女相会。 陆慎行以前从不做梦,最近频繁做梦,梦里的女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开始只是拉拉小手谈谈恋爱,后来每晚的梦里都在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从前他看沈碧梨的眼神冷若冰霜,“走开,别碰我。” 现在他看沈碧梨的眼神炙热如火,“过来,小心肝。” * 陆慎行:“我给你接了一个新工作,每天时间自由,工资月结,一个月一千万,另外还有美男陪同海外旅游和寒暑假津贴。” 沈碧梨:“什么工作?” 陆慎行:“陆太太。” 第40章 佞骨其三十八 暮色已尽,天之将昼时曙河刺穿郁色铅云, 挑染两分薄黛, 混淆在花液酿成的猩红云絮,一笔一笔曳开千里江山。 雨水时而兴, 时而颓,雨滴敲打砖石,便让人肖想珍珠滚过瓦砾, 钟鼓更彻长安城时,东君递来明年春风报喜。 可惜没有长安了。 梅子黄了,熟透了,往年总会采了为各位公子送上,曲水流觞, 作七步诗,酒杯倾倒间唱一首行酒令。 如今坠在泥地里行人践踏,车辙碾过,烂熟成了肥泥悄无声息安眠。 它不甘心沉寂, 拼尽全力地让浑身烂熟酒气催发,弥散破落的长街小巷,像是要长出根系扎根土壤。 沈长楼说:“他死了。” 将刀尖滚烫的红尘热意啄吻上季舟的指尖, 让他把背阴潜滋暗长的肮脏丑恶看了个分明,刀刃撕裂开他指尖,他面无表情。 季舟背对着沈长楼, 正在用衣袖擦拭刀上的血,听见他这般的话语, 仅是淡淡地应了声“怎么死的?” 沈长楼嘴角噙着笑,笑容敷衍淡漠。 “他亲手了结了自己。” 季舟短促地答了一声“哦”,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刀刃:“人终有一死,看开些。” 他像是在安慰沈长楼。 沈长楼眼底笑意似是而非,里外隔着层空濛的薄雾,让人看不明晰其中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只觉得不真切而意味深长。 “他本来还没死。”沈长楼说,“我亲手用剑划开了他的喉管,看着他挣扎死在我面前。” 季舟手上顿住了,眼中却没有半点错愕的感情,眼珠微红这,在夜色下显得有几分敏感。 他并没有转身。 他说:“挺好。” “你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我要杀了他。”沈长楼唇角笑意寡淡轻快,唇形好看得像两把刀子,苍白单薄,重合着要剜人心一般。 他眨眼,眼底一片漆黑,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冰冷冷却显空寂干净,像是他世界就仅存黑白二色,单调乏味。 他唇角掀开乖僻笑意,料峭寒风灌入他的道袍,衣袂翩飞,总让人想起出尘的世外仙,下一刻就要飞往红尘之外去咯。 季舟转过身去望他,目光不怀好意打量着他脆弱的脖颈,面上笑意甜腻乖顺,话语却放肆露骨。 他说:“道长,你露出这幅倨傲的表情,看起来真好吃。” “总让我想要把你做得只能婉转承欢,在我身下一个劲地颤栗。” 沈长楼不曾理会他口中轻浮的字句,只是继续说:“我曾与你说过我曾经家破人亡,我辗转数次都未曾改变这一事实,我终于发现从一个枢纽上是无法改变事情本质的,只有将祸端剿灭才能中止一切。” 他面白如纸,笑容实在惨淡,话至一半忽而呛咳出声来,咳出的猩红沾满双唇,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神情平静,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 季舟突然想笑:“所以季谨之就是你所谓的祸端?” 沈长楼说:“不,我才是。” “我轮回了三次,这是我活的第四世,我活得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当中会因为我产生一些变数。”沈长楼敛去笑意,眼神一点点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时间线主要的人物自然不可摧毁,但是一旦灵魂糅杂了上一世的残留,就已经是尘世之外的人了。” “为了逃离时间的循环,必须将杀戮修正为和平,异常扭正为正常,只有从起源开始抹灭,这样才可以让无限循环的次数抹杀为零。” 季舟凝视着他:“所以……我也是你口中的变数?” 沈长楼回答:“你是,可这一世的你却不是。” 季舟听完他的回答,仰天笑出声来,近乎要笑出满腔泪来,笑声才从喉间戛然而止。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难怪你要费尽心思唤醒我,却又不让我杀死那人,就是为了把我带到武林盟剥离开来,好让这一世的季舟顺理成章地继承武林盟主是吗?” 他笑容诡丽:“不是季舟杀的人,意味着所有罪孽都由你来背负,沈道长,你为了给你徒弟铺路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要将我想得这么高尚,”沈长楼语气冷淡,却是很认真地质疑,“什么事情都赋予我大公无私大爱无疆的标志,把我伪装成一个圣人,一个完人。” 季舟听见他的否认,面色未变,从容开口:“因为每个人都不希望心中的幻想破灭,所以是或不是,由不得你选择。” “可是那只是你们眼中的沈长楼。”沈长楼说,“我从来不是一个善人。” “善与恶有必要区分这么清楚吗?”季舟嗤之以鼻,“当一个一贯作恶的人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善事,就会被人追捧,说是迷途知返一心向善。” “反之,一个一心向善的人仅仅犯了无心之失的错误,却被人口伐笔诛,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后来成了不可原谅。” “道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往往愿意相信从旁人那里听到的东西,而不愿意亲眼去看,无论你是侠肝义胆的绝世豪侠还是恶名狼藉的暴匪,对或不对,是或不是,由不得你。” 沈长楼淡淡道:“我只是我自己,而不是你们眼中的我。” “你满嘴谎话,我都不知道该信哪一句是好。” 季舟面上堆砌笑意,像是极开心的模样,犬齿森森深陷下唇,故作怪模怪样凑上前去:“我早跟你说过,我心不假。” “你啊,是我眼里的沈长楼。” 季舟搂住沈长楼,像是抓住了洪涝间最后一块浮木,死死地抱着不让挣开,满怀恶意地亲吻他的喉。 像是要咬断他的喉嗓,方能体现满腔真情。 沈长楼突然笑了。 季舟在他耳边幽幽地问:“你笑什么?” 他轻声说:“你们这幅憧憬我爱戴我的模样,反而让我想要摧毁你们。” “摧毁什么?” “让你们幻想破灭,亲眼瞧瞧不再良善的我是多么的恶。” “到了那时,你们定会厌极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楼:(读剧本)你们这幅憧憬我爱戴我的模样,反而让我想要摧毁你们。 沈长楼:(认真读剧本)让你们幻想破灭,亲眼瞧瞧不再良善的我是多么的恶。 沈长楼:(超级认真读剧本)到了那时,你们定会厌极了我。 季舟: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是个大恶人。 第41章 佞骨其三十九 季舟说:“那我就由你摧毁。” 沈长楼唇角笑容溃散一瞬,片刻却拢起眉头笑得很好看, 伸舌将唇间血渍尽数舔去了。 “季盟主, 你对贫道的情谊,可真是错付情衷了。”他说, “我生性薄情,从来不愿意亲口许下什么承诺,更别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 “倘若你要这副躯壳, 世上比贫道生得好看的不计胜数,你大可以去花楼寻芳,与那些莺莺燕燕一起共诉家常。” “倘若你想要的是一夕之欢,寻觅一时背违纲理的禁忌刺激……”沈长楼指尖点唇,眼角镀着斜红, 偏生其中笑意凉薄,剜人心般的透凉,“江南烟花巷里的小倌性情可比贫道有趣温顺多了,更通才情, 你若是一味地想要强求贫道雌伏人下,怕是只能落得一个玉碎瓦全的结局。” “因为这世上,无人可以改变我的心意。” “能改变的只有贫道自己。” 季舟哑然片刻, 便笑出声来,笑声闷闷的,分不出究竟真正感情有几分。 “我的道长, 我同您开玩笑呢……” 他将所有流露的真情皆当做一时间的情难自禁,三口两口囫囵咽入腹中, 悄无声息沉郁在内里,不再提起。 真情几分假意几分,究竟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说:“只是我当真不明白,这一世的我就当真这么惹你垂青?” “你应该明白,我经历的他同样经历过,我犯下的罪孽他也曾做过,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只是被你代过了,倘若没有你,他指不定会走上我的后尘。” 沈长楼却说:“他不会。” 此时天快大亮了,云端依稀残着几颗星子,星光黯淡,三两将编织在沈长楼的眼里,浸在荒芜里,连骨子都是透凉的,好在冷淡之上虚构出灰蒙蒙温吞的神色。 他像是文人雅士泼墨作的鹤,恍如梦境中人。 季舟想化为风去吻他的袖袍。 他想:这是我一个人的鹤,只有我可以藏起来。 他的目光浓得像水一般,追逐池鱼而去。 季舟有些情动,欲盖弥彰地用广袖半掩,没好气地责怪出口:“为什么你总将我和他分得这么清楚?” 沈长楼眼波偏流,用余光轻瞥着季舟,他心思干净得很,面貌也是光风霁月,偏生天意做弄让人当做嗔怪,在有情人眼中只觉得他眼尾处生出一种媚态来。 季舟心有旁骛地想:真奇怪啊。 他便是用再凛冽冰冷的外壳包裹自己,唇上淬了牵机剧毒,字字催人断肠,可是我总想要凑去吻他的唇,扯乱他的衣领,将那唇上剧毒匀给自己三分。 可季舟面上仍然自如,他继续说着。 “你是认为我不如他吗?” 季舟这般问着,双唇紧绷着碰在一起,像是要就此封锁自己的真心。 沈长楼没有答话。 季舟突然觉得心中的冲动此时无比强烈,像是下一刻就要冲出胸口来,他猛地抓紧了沈长楼的袖口,双唇颤了颤,像是情难自禁。 “我予你的真心不比他少。” 他声音有些打颤,像是初识情爱的少年,话语磕磕巴巴颠三倒四,“他能给你的我照样可以给你。”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满脸诧异。 他望着沈长楼的唇,企图撬开听见自己满意的字句。 沈长楼说:“季盟主,这种玩笑开一次就够了。” “这不是玩笑。”季舟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蹦出字句,“我所言不假。” “我该怎么信你?”沈长楼忽然笑了,眼底情意寡淡敷衍,像是觉得索然无味,“你让我拿什么来信你?” 他指尖贴上季舟心口,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其中疯狂跳动的心脏。 这是一个极危险的动作,在武林一流高手中,只有有近身的机会都可以杀人于无形。 然后季舟身形僵硬了一瞬,却并没有避开。 沈长楼缓缓开口:“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你不忍心。” 季舟声音低哑。 沈长楼忽而笑出声来,一点一点挪开了指尖:“你是真的知道该如何抓我软肋。” “为什么不信我?”季舟恨恨开口,“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啊……你满嘴都是谎话。”沈长楼背过身去,喟叹,“我连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都不明白。” “我这人攻于权谋,遇事喜欢三分谋算,寻好最后的退路。”沈长楼唇角细微上翘,“所以他可以,你不行。” “季盟主,我们都不是少年了。”沈长楼徐徐开口,“少年时尚可拿风月沾酒,喝下浇愁,可如今我们都是活了几世的人了,面对情爱还是多思虑,谨慎面对为好,免得错付一腔情意。” “可我只要你。”季舟拽着沈长楼衣角,眼眶微红,因为发怒而一个劲发颤。 他声音却是小心翼翼,竭尽所有的温柔,轻声低哄:“我只要你好不好?” 沈长楼挣脱了他拽着衣角的那只手,轻声说:“不好。” 季舟不笑了,嘴角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的眼珠隐约泛红,像是刚刚嚎哭过一场,却是死死地盯着沈长楼,像是非要在那人面上辨别出最后一点温柔。 然而他终究失望了。 那人依旧管自的光风霁月,没有半分动容。 “沈长楼,沈道长……”他却笑出了声,“你是一个骗子啊。” 沈长楼看着他,笑了笑。 他说:“季盟主,你知道我的目的。” “我必杀你。” “你一直都知道。” 季舟目光落在他惨白的面色上,僵硬地掀了掀唇,话语出口却是刻薄。 “你连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他说完似乎觉得痛快,低低笑出声来,笑出满腔怨念恶意。 沈长楼静默地看着他在那里大笑。 片刻他的笑容戛然而止,笑声断裂在了喉嗓,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嗓。 他止了笑,徒留下满脸面无表情。 他看着脚尖,笑意僵在唇角,像是被人刻意涂抹上去的。 他说:“沈长楼。” 沈长楼看向季舟。 刀鞘里的剑沉寂无声,像是要长达百年的安眠,舔着血液销声匿迹。 季舟衣服上的血迹干涸了,迎着风却突然有些冷。 他望着沈长楼,却像是隔着一层雾。 他到不了雾的那边去,他看不见沈长楼。 于是他惨淡地笑了笑。 “你重活了这么多次,别跟我说你寿命绵长的谎话,这些话只有这一世的蠢货才会信。” “告诉山興我。” “你是不是快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有点开始喜欢季三世了…… 有点舍不得怎么办? 话说末点低得可怕,还一更新就掉收。 说实话,你们是不是不爱我了?(小声逼逼) 第42章 佞骨其四十 沈长楼顿了顿。 话语在口中欲迎还拒地漏出气音,像是要揭露什么深埋骨血的秘密, 就着根系连根拔起。 可他说不出那些宽慰的话语, 因为谎言只能哄骗旁人,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 季舟见他不答话, 心底已经了然,只是呐呐出声:“我早该想明白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你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时间, 除非你本身就献出了什么。” 他握刀的手忽然有些颤。 “如果我上一世没有杀你,你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了?” 沈长楼没有答话,他说不出话来。 即使季舟上一世并没有杀死他,他魂灯已近燃熄,即使不再早夭, 照样会在清醒后死于愧疚当中。 他会亲手了结自己。 沈长楼低而短促地说:“这一切与你无关,莫要妄加揣测。” 季舟面色霎时苍白,他怔怔地望着沈长楼,眼眶红红的, 像是一个被人舍弃的孩子。 他说:“沈长楼,你杀了我吧。” 他指尖狠狠地点在胸口,像是要剜出心脏, 眼底通红,神情接近癫狂:“以命偿一命,不是吗?” “我将一切都还给你。” 沈长楼噤了声, 只是用那双极好看的双眼盯着他,神情微动:“你不必做到如此。” “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 你是舍不得我死,还是舍不得这一世的我死。”季舟笑出哽咽声来,“真是让我意难平。” 沈长楼斟酌着字眼,唯恐激怒他做出想不开的事,妙语佳句在口中,偏生说不出半句。 “我是真的想要像他一样。”季舟轻声呢喃,“可以名正言顺地唤你师父,抵住你的唇亲吻你。” “沈道长,我是真的嫉妒他。” 季舟如是说着,眼底展露几分怨憎愤懑。 “你说你自己生性凉薄,可我觉得不是如此,你与他的关系分明超越了师徒。”季舟说着,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在你眼里,我与他一直都是两个人罢了,你分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肯将予他的半分温柔给我。” 季舟唇角笑意浅淡,眼底却冰冷至极。 他说:“那我便将他还给你,好吗?” “下一次……我会醒来的早些,那时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徒弟好吗?” 他五指并作爪状,深陷心口皮肉,像是要硬生生从灵魂中撕扯开一部分来,鲜血浸满指缝。 沈长楼唇像是失了色,半晌才绷紧成缄默的直线。 他想揭穿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用,已经没有下一世了,此次一别就是永别。 然而他终究是不能出声,像是被人用刀刃抵住喉间刎颈,逼迫着一字一字地将话语咽入腹中。 他决心换一个谎话来说,给季舟一场梦做。 沈长楼说:“再会。” 季舟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有一次梦见了我们的上一世。” “我梦见你在三十楼里喝酒,你喝着酒,却像在饮着鸩毒,没有一个人敢来劝你。” “ 我看见你在金陵声色犬马里,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只能对饮成三人。” “你看不见我。” “沈长楼,你对我笑一下。”他说,“像对他笑那样对我笑一下。” 沈长楼不作声。 季舟感觉属于自己的意识在抽离开这个躯体,他眼底光亮渐渐淡去,像是在走一条极长的隧道,一片黑暗,看不到尽头。 他走两步回头看一眼,直到最后他再也不见沈长楼了。 他在意识混沌间挣扎,他想要再说些什么。 他想说:我自见到你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都没有骗过你。 那些爱欲的恨意的妒忌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真切切不含半点隐瞒的。 我是真的欢喜你。 可他没力气说出声了,意识浮沉间听见沈长楼最后同他说。 “季舟,做个梦罢。” “至少不要醒的太早。” …… …… 黑雾在指尖缭绕,赤红双眼中映出沈长楼毫无血色的面色。 贪婪说:“你又骗了他一次。” 沈长楼低低咳嗽了一声,余光间瞥见贪婪怜悯的目光,不适地阖下眼去。 他冷淡反问:“是又如何?” 黑雾碰触去他泛红的湿润眼角,被他偏头躲了开来。 “哦……我的道长。”贪婪怜惜地用黑雾抚摸沈长楼的头顶,“你是哭了吗?” 沈长楼说:“闭嘴。” 贪婪突然笑出声来,无不嘲讽道:“没有来世了,沈道长,你与他许下了一个永远不可兑现的诺言。” “这就是你从来不轻易许下许诺的原因吗?”贪婪说,“因为你自己都知道,你没有能力实现你的诺言。” 沈长楼没有应答,眼睫低垂,神情罕见地有些恍惚。 贪婪自他耳边低声劝诱:“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 “杀了这一世季舟,你就有继续活下来的机会了,杀戮的时间线已经脱离天命之外,那些诺言我自然有办法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实现。” “贪婪,你可还真的是看的起我。” “倘若贫道要用旁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苟活。”他眼底笑意冷淡,凛冽得像把刀子,时时刻刻都来割人心肺,“我收他为徒,过往情分暂且不论,就拿人伦纲理而言,我枉为人师,又与禽兽何异?” “那你重复这么多世的意义又何在?”贪婪笑出声来,似有嘲讽,“你是真将自己当正人君子了?” “我的确不是君子,可我也不是小人。” “家仇我自然会报,我不光要报……我还得当着那人的面报。”沈长楼目光微烁,眉目冷倦凉薄,让人见了就发怵,不敢上前窥探。 “至于亏欠的,他想要什么,我一一还了便是。” 贪婪望着他,忽然笑了。 “沈道长,我与你相识这么多世,你这副模样骗不了我。” “真动情还是假做戏,你究竟愿不愿意,我一眼就看的明白。” “你不必勉强自己将真情当做假意,强逼着自己踏上应定的道路,你这是在自伤。” “倘若你真的愿意放下了,弃了一身武学寻医者调养,再活个五年十年也有可能。” “我说过,我会陪你至最后一刻。” 沈长楼沉默了许久,直到贪婪以为他不再会回应时才低哑开口。 他说:“我不甘心放不下。” “我不甘心让四次心血全部化为乌有。” 第43章 佞骨其四十一 武林盟外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沈长楼倚着窗,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像是一切时间更替季节变换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季舟快跑着推门而入, 愣怔在了原地,心思从沈长楼衣袍上的血渍转到了他眼下乌青,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声音有些干涩。 “师……师父……” 沈长楼却由不得他问出声来,更由不得他有半点思考的机会,转身向季舟走去。 “……师父?” 沈长楼握剑的手紧紧扯住季舟的腰带, 抓着他将他推到身后的床榻上去。 季舟愣神间看见他白发下欲遮欲掩的颈部泛上大片潮红,让人想起腻在云端的红霞,艳极美极,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畏惧和羞赧。 他跨坐到了季舟身上,脚底一阵发软, 只能抓住季舟才能保证自己不跌下去。 他腿部一阵发颤,极力在坠落和上升间寻得一个平衡,只是俯下身去,亲吻季舟心口剑上留下的疤痕。 他说:“做吧。” 沈长楼微微颤抖, 疼痛蔓延了全身,他觉得自己像是风中无依无靠的浮萍,总是自虐般地想要更加靠近眼前的人, 好再也不分开一般。 季舟低喘,双眼微微泛红,湿漉漉地望着沈长楼, 用手抵住他的心口,满腔爱恋从眼底流露出来, 他却心疼沈长楼,只是低声说:“我们别做了,好不好?” 沈长楼没有答话,因为自己下陷逼出他眼角泪来,他微喘着轻轻哼出声,像是从刚开始的疼痛过后渐渐得了趣。 窗外雨水撞击在屋檐,分散飞溅在瓦砾上,沿着屋外汉白玉的石柱汇聚蜿蜒下一行湿濡的水痕。 几只麻雀遇雨受了惊吓,鲁莽的窜入亭落间荒芜的巷道里,刚开始只是试探是否可以避雨,到了后来便是一阵横冲直撞,毫无章法。 飞至巷子深处依稀可以看见背后的亮光,麻雀展翅冲入光中。 而屋内季舟将沈长楼抱在怀中,用唇抵住着他的眼角眉梢,他吻得十分温柔。 他劝诱地说:“师父,我爱你。” 沈长楼睁开双眼,低喘着茫然望着他,却无暇顾忌他口中说么,声音微颤地喊出声来:“季……季舟?” “你唤错了名字。”季舟将吻落在他的锁骨,轻声道,“寻常人赴鱼水之欢并不是这般叫的。” 他恶劣地非要让沈长楼在这种时候说出些话来,一面逗弄一面轻声哄道:“师父,你该唤我什么?” 沈长楼咬紧下唇不肯说出声来,却被季舟用指尖伸入口中不让他自虐,他听不得季舟床榻上喊自己师父,被磨得实在难受,只能极轻呢喃:“相……相公。” 他声音低得如同泡沫,然而季舟终究还是听清了,俯下身去堵住了他的唇。 …… 季舟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搂着一旁尚未醒来时沈长楼,抱着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亲了一口,沈长楼被他弄醒来,被弄得实在是难受,扭着身子极力想要推开他。 季舟捏了一把他的腰,便起了身,目光落在床榻旁的开动的小匣子里,里面是被人挖去一半的软膏,泛着甜腻的荔枝香气。 季舟看了一会,想起沈长楼在等他醒来时,就是这样忍耐着厌烦嫌恶地低头为自己开扩,一时间想着又有些情动,不由低头去亲吻了沈长楼好几口。 理智渐渐回到了身体内,他联想到醒来时种种异常,又怎么会认为这些事与沈长楼半点干系也没有。 但他并不生气,只是心疼。 他心疼的是沈长楼竟然宁愿用身体牵制束缚住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不会责怪他。 当真是傻得可爱,让人难以苛责。 季舟唇角笑意渐深。 …… 沈长楼睁开眼时怀中抱着季舟满是褶皱的外衫,压出脸庞三道浅浅红印。 他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微微动了动身,只觉得着腰部一阵酸痛,他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想起来,沈长楼看着腰间青青紫紫的指痕,一时心情复杂得很,不知道是自己是羞赧多些还是恼火多些。 他伸手去摸一旁的床榻,已经凉透,料着季舟许是走了,愣怔地坐在榻上许久,心思烦乱。 “热水已经刚你烧好了,试了温度倒在浴桶里了。”屏风外突然传来了季舟的声音,他探出头来,见沈长楼在看自己,眼底不由得亮了几分,“倘若师父你不方便,我可以代劳。” 沈长楼被他盯得一阵难受,可身上粘腻极了又不好带着一身污脏出门,盯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季舟神情略有惋惜,但出门时还是轻轻为他带上了门。 沈长楼心思烦乱地咬着下唇,直至渗出血来才方才松了口。 他无不嘲讽地想:沈长楼啊沈长楼,你自诩千种谋算,偏生选了最下贱的一条,来用情欲来弥补你的过错。 他不断哄骗着自己这只是于心不忍的偿还,到了后来却连自己都不愿相信这拙劣的谎言。 说到底还是七情作祟,他本以为在那三世的磨难里已经为自己铸了一颗铁石心肠,即便至亲至爱死在面前也可以无动于衷。 可他忘记了,连飞蛾都是趋光的。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本性的懦弱,情欲使然,贪恋一响贪欢时,想要凭着体液交互偷得对方一线温暖。 他终究不是圣人,他终究还是个凡人。 这样做,与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厌弃的小倌又有何异? 沈长楼如是想着,像是觉得好玩,一点一点笑出声来。 可他眼底并没有笑意,徒留悲凉,漆黑得仍然是黑白分明,所落之处皆只有对与错,罪与罚,不容半点温暖眷留在其中。 即使刚刚才发生过那一切,他的四肢却已经渐渐凉了起来,面上情潮褪去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满脸苍白。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笑出声来。 “季舟,你怎么可能和一个死人相守一生,白首到老呢?” “不过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的一场梦罢。” “梦醒时分,皆是虚妄。” 沈长楼笑着笑着突然有些难过,他凝视着窗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说:“可我还不想醒。” 作者有话要说: 嘘,我们低调点。 …… 第二天的我回来了,红锁了。 我决定了。 以后再开车,统一写然后干了个爽。 (精疲力竭) 第44章 番外又番外 人人都说季舟他是个学武的天纵奇才。 武林盟的人是这样,外头江湖人氏也是这样。 他名义上的父亲季子澜总是欣慰地望着他说“吾儿实乃我之栋梁。” 可只有季舟知道, 自己是一个骗子。 他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 他是一个偷儿。 他骗得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觉得骄傲。 虽然前半生颠沛流离, 但是后半生至少吃饱穿暖,他有了父亲,有了兄长, 再也不愁没衣穿。 许久以后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在街头遇见了一个双脚皆瘸的乞丐,敲着碗筷唱着颠三倒四的打油诗,分明见了别人唱着财神爷,可见着了他却端起嘶哑嗓子唱了一曲狸猫换太子。 他冷漠地望了许久,听完了一首曲子, 丢了一文钱去,知道自己遇见了另一个骗子。 只不过这个骗子谋财,他是害命。 他有罪。 他害的第一条命,是真正的武林盟少主的。 他知道那人在门外啊…… 敲门声响彻天际, 那人说尽了好话,许他诸多好处,他却只当从未耳闻, 暗自在那幸灾乐祸地窃喜。 他对季若的死无动于衷,放任贼人砍去你季若的头颅。 这是其罪一。 因他之错导致纳兰氏被山贼抢走奸污,流落花街柳巷, 这是其罪二。 冒名顶替季若的位子,为自己贯季姓, 偷梁换柱,借着旁人名义在武林盟苟活数十年。 这是其最三。 亲手弑兄,这是其罪四。 他掰着手指数着,神情懒洋洋的,余光瞥见老乞丐的尸首,漫不经心地想:现在是其罪几了? 他算不明白,便放下手不再计算。 江湖上的几次□□他都武力镇压了下去,长久下来当真是精疲力竭,没有半点心思去管别的事了。 他对旁人那套衡量别人的善恶观嗤之以鼻,对世人给他冠上的“杀星”名讳一笑而过。 他杀人随心所欲,只是为了一时之乐。 只要他能做到的事,他都会去做。 他炸毁了皇宫,在皇城杀人如麻,他赶走蛮夷,驱赶外域侵犯,只是因为他可以做到。 善恶从来不能拘束他,也不能简单地定义他。 他就像是众生间生出的一个矛盾品,格格不入却锋芒毕露,特立独行在世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 他嗜杀,他是个疯子,眼里容不得半点好的东西。 …… “现在是第几罪了?” 他回过神来,掰着手指数数。 荒野静谧无声,像是沉寂了多年。 他想:那个人定像初见那样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呢。 只是啊,自己看不见他。 他抚着掌心刀尖,在指尖开出红花来。 他得以看见火光。 他忽然臆想出来一个错乱的梦。 一个不属于自己,若隐若现的梦。 …… 三十二楼身在在西湖中,面眺河坊街集,便集齐了杭州一切最热烈的,最奢靡的东西。 河坊街华灯初上,西子湖畔跃碎灯盏间的流光溢彩,纵是薄雨,麦芽糖粘稠的香气便顺着煮沸的锅炉,一路随风掠过长街熙攘,在纸伞间如游鱼般穿行。 三十二楼上庭落灯火通明,花盏焰蕊明灭,琵琶曳过空肠断,是美人面靥妆红,指尖曳过满身画罗衣,言笑晏晏就着那些五陵年少的手饮一口烈酒。 最轻率的誓言,最放纵的心灵,便在此暗中滋长,摇曳光与影。 季舟向酒碗中斟满了相思断,酒意在唇齿间纠缠,便是倚在三十二楼的红栏上向外用眼瞥去。 天将明时曙河低,已至阑珊时,侠客闹市间打马而过,与行人步履匆匆过了擦肩,寒剑舔舐住剑鞘的温度,剑穗明黄猎猎。 他问:“这便是江湖吗?” “你不入江湖,何来识得江湖?”友人从他掌间夺了酒便直灌入喉,似是将胸腔在火上炙了一番,逼出满额薄汗,只是笑说:“你还未及冠,懂得什么解酒消愁?” 于是友人便对那些金钗琳琅醉眼含笑,纵情声色,花盏流火间醉卧美人怀,敲着碗碟,唇齿间反复念着几首不知名的歌,似是无人可以留住他花丛间行迹匆匆的红衣。 他说,“我道人间繁华是寻常,却被诸事恼,流光满袖得易抛,金钗玉琼落琳琅,推杯换盏,道一首离骚。” 于是他卧在美人怀里,落在声马犬色当中,杯中的相思断欲倾未倾。 “那些个神仙眷侣,谁说背后没有几把往心窝戳的刀子,待谁也付不出真心,这般便是极好了。” 几分薄怒跃上季舟的眉梢,他便气冲冲地说:“那我看你是放纵,我倒当你当真正经一次!” 语罢他赌气般攥着腰间鹿泉的柄,拨开珠帘摇曳,闷头向深处行去。 他额间擦过那人衣衫上翻滚的流云逐浪,碾出淡红印记,然后便被一双手安然无恙搂入怀中。 蓝衣道者被他撞得有些身形不稳,几番踉跄便闷哼一声背抵靠在墙间,神情微怔且错愕,半晌才看清来人。 “又何妨走太急?” 季舟噤了声,“啊……你?” 似曾相识,却亦是想不起来何地见过,只朦胧勾出一个模糊的寥廓。 道长眼角攒几番笑意,他仍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无措。 道长见季舟仍被他搂在怀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在说话间微低了下头,便是嗅闻到季舟唇齿间溢出的酒气,将他道袍上残着的溪涧余寒用一把火纵了,变得旖旎混沌不堪。 他冷白的肤亦被酒气熏了两分热意,薄薄得晕了红,只下意识蹙眉侧脸避去,说:“少侠今日又贪饮?” 季舟羞窘地退后几步,离开道长怀中,低语一声冒犯,便是胆怯着不敢上前,说:“道长怎会来此?” 道长侧目望他,并未答话,神色仍是薄薄的冷淡,似在想着什么深奥玄究的问题,鸦青双眼中跃着花盏烛蕊间摇曳的流金,流淌着金属的长河。 半晌他说,“我来寻你。” 道长唇角偏生轻微上翘,是杭州暮冬断桥残雪卷袭来大漠秋日融沙的金,残了几分枯木逢春的冰冷笑意在眼中。 季舟觉得甚美。 …… …… 他自梦里醒来,却觉得还在梦中。 他说:“道长,我数不清,你来帮我数数?” 他语气轻柔,像是在同谁亲昵地撒着娇一般。 无人应答。 他面上笑意一点一点淡去,双唇微颤,像是企图说出什么好听的字句。 他想说:道长,我又梦见你了。 我梦见你在同我喝酒,你越饮约多,像是要将自己灌醉,远离尘世苦楚,铸成一叶扁舟,远渡红尘之外去。 我梦见啊,你不再喊我季盟主了。 你唤我徒弟,你邀我同你一起醉,一起消愁。 然后我吻上你的眼角吻上你的眉梢。 他想:我不想要只有这场梦做。 可他没有说出口,太荒谬了,让他只觉得是一场笑话。 他掀开酒壶,将酒倾倒在荒冢上,神情冷淡至极,落旁人眼里却只当是兔死狐悲。 他说:“沈道长啊……” “此番我来为你哭一哭。” 刀刃舔舐颈部温度,深陷皮肉当中,他冲着石碑接近癫狂地笑,像是要自刎一般。 “我来为你哭一哭。” 狂风吻过他的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梦境是我第一版的归渡,是个甜文。 但是后来被我这个后妈否决了。(憋打我) 就想着发上来给你们看看。 第45章 佞骨其四十二 这一切终究是情难自禁,终究是人之情.欲胜过理智, 让他取不得, 只能在暗中窥视两眼。 沈长楼想罢,反倒释然了些许, 他想自己终究要死的,死前放纵一把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当做是一夕之欢的美梦, 做罢便醒就好。 倘若江寒还在人世,听见他这般自怨自艾定是又会道他消极,想着作弄几场把戏引他欢笑。 可惜故人已去,往事诸多对错皆化作一手黄土,消散烟尘里去了。 沈长楼想明白了。 倘若自己侥幸苟且活至三十二楼重建那一日, 倘若那时季舟不怨他…… 自己定将余生伴着酒光一并全送给季舟,那些清规戒律礼义廉耻他都不要了,他会活下去……他要带着季舟…… 一缕夏风捎入窗棂,吹得屋内凉冰一阵发寒, 他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有些发冷。 他呛咳出声,裹紧了外衣, 眉梢眼角却掩不住笑意凉风窜入他的衣袖,伴着千里传音的内力从喉嗓间溢出。 他说:倘若…… 倘若你在夜幕降临前,带我去长安最高的一层楼看最美的景, 你想要什么我都允你。 他余光瞥见窗外欲坠未坠的太阳,只觉得自己突发奇想, 不切实际,用袖袍掩住唇笑出声来,顺手剥了一瓣橘子塞入口里。 季舟冲入门里,扯紧他的衣袖:“你说话当真?” 沈长楼笑:“为师的话自然当真。” 沈长楼微微弯了弯头,眼尾逸出斜红来,懒洋洋地用手捏住季舟的下颚,冲他笑:“我同你说过,我这人生性凉薄得很,从不轻易许诺。” “倘若你错过这一次,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季舟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分明他腰间捏出红印还未消散,此时却又像个无事人一般在这跟自己讨论得失。 当真可爱又可恨。 季舟一把将他拉入怀里,借着一缕清风踏上屋檐,足下瓦砾玉碎声响,二人衣袍在风中鼓动。 灾后重建的长安城不知何处捎来一段玉笛声,呜咽欺负,季舟在皇宫炸毁一半的观星台上,低下头就这笛声与沈长楼接吻。 一时间只有细细碎碎的水声。 沈长楼眯着双眼,指尖微屈抵住季舟的唇,不让他吻过来,口中不忘一贯的嘲讽。 “好徒儿。”他说,“这就是你带我看的最美的景?断壁残垣,家国失守?” 季舟含住他的指节,细细亲吻着。 沈长楼如患高热,面上如潮般蔓上薄红,他不禁逗弄,下意识要将手抽离回去。 “不。”季舟望着他的神情温柔虔诚,“我带你望着的是一个新王朝的崛起,是未来十年百年的海河晏清天下太平。”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笑了:“你怎么会有这种信心认为如今初登基的圣上是一个好君王?” 季舟却说:“同你所说,应缘注定。” 沈长楼望着夕阳坠入天界线,红霞一点点染透了黑,他望着许久许久,像是要从黑夜看到白昼,再从白昼望尽红尘俗世。 他忽然笑出声来。 “应缘注定……”他呢喃了一遍,“你还真是是活学活用。” 季舟问:“你满意这份答案吗?” 沈长楼不答话,管自佯装清高不去理会他。 季舟极好耐心地望着去一下一下吻他眼睫,试图逗弄他让他说出话来。 沈长楼终究是被他弄得笑了出来,以掌堵住他的唇,贴身上去望着他,轻声道:“为师毛病很多,你可不要嫌弃。” “我既刻薄又一身娇贵病,倘若你惹怒了我,我怕是不会留情。” 季舟笑说:“我愿意惯着你,倘若你再怎么对我,我先认错便是了。” “季舟啊……” 沈长楼喟叹:“你是真的明白如何抓我软肋……” 季舟眼眶微微泛红,知道他这是默认的应允了,自己终究是把这只刺猬最后一层防备都打了开来,可以更近……更近些接近他了。 他声音嘶哑:“倘若我要与你夜夜欢好,耳鬓厮磨,你也愿意吗?” 沈长楼仰起头望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像是觉得他有些傻。 “木已成舟,你来问这些问题?” “师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患得患失……”季舟轻声呢喃,“我陷入沉睡时,我能听见你们的对话。” “你对他说你不可能屈于人下,我总觉得我让你受了委屈,是你觉得于我心中有愧才愿意雌伏于我的。”季舟用指尖抚过沈长楼的唇,“我舍不得你为我半点委屈为难,也舍不得你疼,倘若你真的心有不甘,我让你便是……” 沈长楼只觉得他傻极了,微微叹气:“你是真的太在意我的感受了。” 季舟说:“我舍不得你迁就,即便是为了我,我也心疼。” “心中有愧又怎么样?”沈长楼摇头,“你是真傻,我在这些年里,愧对过不少人,我怎么可能轻浮至此,一一用……这种方法补偿他们?” 季舟瞳孔微缩,像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怔楞在原地。 沈长楼望着他,神情闪烁,像是有些羞愧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内心的羞耻说出口了。 他说:“我是一时情难自禁……我怕我再也留不住你,即使是一夕之欢,即使是一场黄粱美梦也好啊,季舟。” “所以,一切尽随你意。” 他眼底温柔至极,像是千年坚冰融化为绕指春水,琢磨不定的哀与愁,只是静静地看着季舟,像一座沉默寡言的石像,在激浪中飘向远方。 他想要渡江。 沈长楼轻声开口:“我说过,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允你。” 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下,半晌下定决心似的扯紧了季舟的袖袍,毫无章次地用唇抵住季舟的唇。 他品到唇间的血腥气,只是说。 “今晚……陪我将那些脂膏用干净,一点也不要剩下来。” 季舟低头反吻他。 他在呼吸交接间轻声呢喃,一遍一遍唤沈长楼师父,像是在刻意挑逗。 “你……是真的喜欢荔枝的气味吗?” “……闭嘴。” …… …… 然后呢? 然后沈长楼在观星台上被季舟干了个爽。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苟了几天,因为那天赶榜太累了,结果最后差四十个字没有上。 后来心态崩了,跑去玩第五人格了。 现在回来辽。 车?不存在的! 你们这群糟老头子别想骗我写车! 第46章 佳话其四十三 他们像是龟裂池塘里的两条鱼,分明死期将至, 却非要挣扎着在一起相互用唾沫温暖对方。 博那最后的, 朝生暮死的一夕欢好。 沈长楼将头伏在季舟的胸膛处,听那渐渐平静的心跳。 他们离得太近了, 彼此错落的心跳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就像是身体长出根系, 想将对方融入体内吃得干干净净。 季舟抵住他的喉嗓,声音嘶哑。 “师父,我好爱你。” 他这般说着,沈长楼不作回应,将他搂得深了些。 可是自己是个骗子。 沈长楼这般想着。 一门心思骗得眼前人团团转, 结果到了现在还像再骗一段虚无缥缈的情缘。 沈长楼啊沈长楼,你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他像是被浪花不断飞溅扑打的礁石,在惊涛骇浪中屹立着,任凭风雨侵蚀肌理。 他想啊, 自己在永生永世的孤寂里终于还是看见了一叶来自远方的渡舟。 他太喜欢那叶渡舟了,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渡舟撞向自己沉寂大海。 眼中的真实就一定是真实吗?耳听的虚假就一定是虚假吗?你认为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真相吗? 沈长楼想起了魔教的那个被杀的小教主,想起了与自己曾经轻衣策马的江寒, 想起了执着顽固的玉楼春,想起来此时亲吻着自己的季舟。 他想起了很多人。 小教主憧憬他的无所不能,江寒怜悯他的永生孤寂, 玉楼春执着当年念念不忘的回首,而季舟用尽一切渴求着他的回应。 说到底, 他们想要的沈长楼,只是那个他们心里的沈长楼,他们自己虚构的沈长楼。 他从来不敢亲口拆穿那些真相,做着旁人眼里的沈长楼,唯恐梦一醒,所有人都会走了。 旁人要的沈长楼,必须强大,无畏,无所不能,不沾俗世味。 旁人眼里的沈长楼必是高处不胜寒,孤倨高傲,强大至孤寂。 这么完美的人,所以,谁见了都会憧憬,谁见了都想要多留意几眼。 他多想成为自己啊……成为当年那个胆怯懦弱,一心考功名的普通少年。 可是所有人要的都不是这样的他,所有人都想要从他那里汲取希望。 小教主想要从沈长楼这里得到报仇雪恨的信心,江寒想要让唯一的师弟好好活下来,玉楼春想要的不过是多年苦守求得一个结果。 就连季舟他将独占和依赖混淆在爱里,企图让自己博得更多温暖,所以他拼尽全力想要让沈长楼爱自己,这样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所有人都想要沈长楼活,可是沈长楼只想要死。 没有一个人问过他。 沈长楼眼角被泪洇湿,他在双眼空濛里唇微微发颤,他伸手遮住了季舟的双眼,不让他看见这一切。 他凑去亲吻季舟。 季舟问:“师父,怎么了?” 沈长楼却轻描淡写:“别看我。” 季舟被他遮住双眼,突然开口:“师父,你有恨的东西吗?” 沈长楼拢着嘴角忽然笑出声来,像是抑制不住笑意。 他像是在开玩笑一般。 “季舟,我恨你啊……” “我是……真的恨你。” 说完他笑声渐浓,像是自己都被逗弄出声了,伏在季舟心口肩膀微颤。 季舟松了口气:“师父,你别逗弄我,你这样把我吓到了。” 沈长楼唇角弯弯,挑着眼角,笑得很好看。 可是季舟看不到。 “那我问你。”沈长楼问,“你真的会一直这样陪我从日出看到日落,从日落看到日出吗?” 季舟闭上眼,感受着沈长楼在自己双眼上覆盖的柔软的掌心。 他十指一向冰凉,指腹有长期练剑的薄茧,还有各种细小的伤口,但唯有掌心是温热的,柔软得一塌糊涂,很好牵的样子,就好像是特意为人留下的。 沈长楼继续说:“以后都会如此吗?” 季舟笑了:“对啊……我们以后日日夜夜都会在一起了,我会医好你身上的顽疾,到时候我们相守到老,一起白头。” 季舟只听见沈长楼低低地笑,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笑意寡淡极了,像是全然不信季舟的话,压着嗓子的疼痛轻声道。 “季舟,我同你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傻子,被人害得家破人亡……” 季舟像是预感到他话语间不安的意味,一时间又像有一把刀子梗在心口,痛得难以言说,只能匆匆开口打断:“师父,别说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我们要活在当下,好好地活下去。” 沈长楼瞥见季舟紧绷的唇角,自己微微挑了挑唇,像是想要笑,却又像是笑不出来。 他身上披着季舟的外衫,遮住半身粘腻,他俯下身,遮着季舟的眼,满身白发倾泻而下,遮住他满眼复杂,却像是情人要品一品眼前人唇的温热。 一抹猩红从沈长楼唇间渗出,他眼底像是很温柔的模样,只是轻声呢喃:“活在当下……” 他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却觉得心中一阵锥刺的痛意,冷人骨髓,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却笑:“对,确实要活在当下。”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一个也不要记住。” 盛夏的热意凝聚在他双眼里,落日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淡黄色,让他嘴角笑意有一种错乱虚伪的温柔,像是在真正情感上塑造出了一层美丽的假面,显得完美无缺。 他只是想:完美的人,不都是你们一向渴求的吗?无欲无求,无欲无恨。 要什么我都允你们好了。 于是他轻声说:“季舟,我爱你。” 所以我要同样允你欢愉。 他半跪在季舟身上,俯下身去寻觅。 徒留下细细碎碎的水声。 泪水沾湿发鬓。 …… …… 新皇登基新招的宫女三三两两地行过御花园,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像是一群愣头青。 一个稍安静些的顿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花园里早已干涸的池水。 “翠青,怎么停下了?” 宫女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奇怪地笑了笑。 “有两只鱼渴死在池塘里了,感觉有些奇怪罢了。” “明明旁边就有水缸,轻轻一跃就可以跃进去,这两条鱼却为了守卫同伴一时的安危宁愿死在荷塘里。” “多可悲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是什么魔鬼,是吧? (小心翼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城西小霸王、七月向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佳话其四十四 季舟松开了抓紧沈长楼头发的手,呼吸从急促:一点一点平静了下去, 他凑去吻一吻沈长楼的嘴角, 嗅闻其中一缕还未散去的石楠花香。 他眼角眉梢溢满了魇足,犹带春色, 像是饱食情.欲的饕餮,无端从眼中生出三四分艳丽,格外得摄人心魄。 木林森. 他呢喃:“师父……你又何必如此……如此……” 心跳如雷, 他想着叫眼前人将那话再说一遍,一字一字地辨里头情衷。 他再也说不出那些甜言蜜语,就像是唇齿都被纸糊住一般,上唇与下唇粘合在一起,笨拙的说不出半个字句。 他只说:“师父, 再说一遍。” 沈长楼松开遮住他双眼的手,微微喘息了下抬起身子居高望着他。 他的双眼颜色极寡淡的,像是虚构出了一场情深,将人引入永生孤寂的北斗, 单薄得像纸,用一把刀子都可以戳破。 然而这时间长河当中徘徊不定的守望人,这试图改变归途的先知, 终究从云端坠落,落入尘泥,匍匐在季舟的心口, 与他身心密切相连。 恪守清规的道长最终吻上他的指尖,决心成为欲念最忠诚的信徒, 亲身侍奉。 沈长楼说:我的血液,我的皮肉,我的肝脏……一切我身上可以取得的东西,一切滚烫的尚还鲜活的东西,我都将予你。 予你一响贪欢,半生苦楚。 可季舟听不见他的话语,炽热字句只能在心内斟酌,言不出半分其中意味。 沈长楼字句模糊,在唇齿间打转,他决心换句话来说。 “季舟,我欢喜你。” 他这般说着,言语比谁都要恳切真实。 这是季舟除了昨夜欢好时,第一次听见他将这种话语说出口。 季舟突然觉得恍然如梦,就好像自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拥有了眼前的人。 有血从沈长楼嘴角淌落下来,沈长楼望着季舟,神情极温柔地笑了。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如三春寒。 季舟骤然间慌了神,他伸手去抓沈长楼的衣袖,却只抓住了他瘦骨嶙峋的腕骨,他突然一阵心悸,像是提早预知了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 沈长楼平静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季舟后知后觉地从上一世自己混乱的记忆里搜寻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但他依旧是不敢任由自己揣测最好的念头。 沈长楼说:“季舟,如你所见。” “我快死了。” 他咬牙切齿出声:“你同我说过你只是修炼剑法有误,我现在是武林盟主,定有办法根治你,你又何必来恐吓我?” 沈长楼望着季舟,忽而笑出声来,眼底诸般柔情流泻,他一面笑着一面凑去吻季舟,像是在用吻地讨好自己欲念的主,无比温柔宽容。 他在季舟耳边喷吐气息:“你知道重生的代价吗?” 他一字一句像是饱饮了鸩毒,句句在刀尖上行走,满怀恶意,像是引诱无知书生坠入魍魉做下的欲念深渊。 季舟混乱的记忆里依稀好像曾听见过他与自己道过轮回。 不,不是自己……是上一世的自己。 可或许是那人故意而为之,许多记忆都刻意模糊了,唯独一段没有。 他亲耳听见亲眼看见,沈长楼将自己下一世允给了那个自己,沈长楼说要与那人再会,要在下一世收那人为徒。 怎么可以这样…… 明明说好了只有他一个徒弟,为什么又要将下一世许给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人? 那些话语将一根刺梗在季舟胸口,让他心口如被火灼烧一般刺痛,嫉妒和怨念近乎烧毁他的理智。 他只是委屈地开口:“我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沈长楼对他的应答毫不在意,只觉得他的怒火有莫名其妙,忍着满身粘腻披上单衣起了身,淡淡开口:“倘若你不想要知道,那我们便回武林盟去。” 季舟眼眶微微泛红,像是遭受了极大的屈辱一般,怒火在其中灼烧,伸手拽紧沈长楼的衣袂,只是问:“你就这样抛下我走了吗?” 沈长楼望他,神情略有诧异:“你为何这般觉得?” 季舟明白他对这些感情上的事极为迟钝,不能将怒火迁怒给他本身,只能抑制住胸腔的妒意,低声:“那我听你说……” “师父……你坐下来,再陪陪我……”他说,“你每次走得都太快了,我追不上你。” 沈长楼隐约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突然发怒,攒着眉头望了他许久,半晌微微叹气:“你是因为我许了那人下一世而发怒吗?” 季舟微微愣神,半晌声音低哑:“师父……我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即使有略微相似,也不是……” 沈长楼按着他的肩膀,让季舟与自己对视,神情平静而有耐心:“你们是两条不同的时间线,于他来说时间线过于残忍,对他产生了本源的影响,变得嗜杀暴躁,而于你时间线尚还宽容,你于正常时间线并没有太多变化。” “我曾经也将你的当做两个不同的自我看待,想要彻底杀掉抹灭他,后来我才发现,即使性格有了影响,你们本质却始终归一,我下不去手。” 季舟想要反驳他,却看见了沈长楼不容辩驳的目光,下意识噤了声。 “所以……季舟。”沈长楼掏出身边荷包中快被烤化的饴糖,一层一层撕开包裹,他望着季舟,声音轻柔,“你想要吃糖吗?” 季舟望着沈长楼掌心的糖,喉结微微滚动,双眼通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许久他才从喉嗓间挤出一句话:“他连那件事都与你说了?” 沈长楼摇头:“没有,只是每次你和他难过时,都特别喜欢吃带甜味的东西。” 季舟低头含住沈长楼掌心的糖,他想要将糖含在嘴里不肯嚼碎,等糖一点一点在口中化开来,直到化成水再也没有半点甜味。 季舟突然想起自己那时流浪街头吃到的第一颗糖。 那时一群小道士在前面吵吵闹闹什么二公主,糖块在罐里哐嘡响,有一颗掉在了地上。 他实在太想尝尝旁人说有甜味的糖了,他爬过去伸手去捡,糖却被过路人一脚踩碎了,他望着糖的残骸发愣,捡起糖的碎片放在眼前看。 他依稀听见有小道士被他惊吓到了在那怒骂“真脏”,他不管不顾地将碎片塞入口中。 糖的味道还带着指尖皲裂处的血腥气,甜得他都将鲜血液也一并当做甜味,胡乱地咽下肚中,他只觉得双眼很热,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淌落在双颊上。 他尝过甜味,就再也不想要尝过苦味了。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给他希望。 季舟含着尚未化开的糖,侧了侧头去堵住沈长楼的唇,将甜味一并递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 hhhhh 为什么最近更新不多?是因为作者忘记申请榜单了,自闭ing,等等榜单来捞我。 第48章 佳话其四十五 三日后,武林盟, 大雨。 …… “大人, 魔教派人来说要见您。” 丫鬟在帘外低福身子,压低了头不去看帘子里的人, 唯恐一眼望去就再也难以收回,将芳心葬送。 谁都知道,这天下第一呀, 是盟主的人。 盟主也曾经放言会明媒正娶他,虽然这位大人当时并未应允,但私底下做奴婢的都将大人当做武林盟第二个主子来看,半点放肆都是不容许的。 丫鬟刻意将声音放得轻柔:“倘若大人不想要见,奴可帮您回拒了他。” 沈长楼在里头愣神了片刻, 半晌才淡淡开口:“让他进来。” 晏楚在外头候了大概半个时辰,不耐烦间才得到了下人的通报,他三步两步跨过门檐,便望见沈长楼面前桌案置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像是在刻意等他。 晏楚心中怒气略微消减了些许,端起一杯茶就往喉里倾,茶水带着余热烫喉, 他满不在意地咽入腹中,放下茶碗便冲沈长楼龇牙笑:“见沈道长你一面可当真是不容易,三请四请, 还不如寻到你家好徒儿不在的时机,还要被下人摆张臭脸。” 沈长楼也不怪他糟蹋一杯好茶, 轻轻吹散茶沫,以袖掩口抿了一口,方才开口:“魔教教主大驾光临可真是让我们武林盟蓬荜生辉,如若你用教主身份而不是假借信使身份来事先通报一声,贫道自会让盟主好生接见。” 晏楚琢磨着他口中“我们武林盟”这几个字,心底突然有些不太舒坦,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就如同什么本来触手可及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般,血液都在皮肉之下滚烫叫嚣着。 他冲着沈长楼笑,笑容显有些得奇怪,语气莫名其妙的转变得辛辣嘲讽起来。 他说:“沈道长,你将你的徒儿当孩子好生养了这久,就为了养来操你?如今你身份不同往日,成了名正言顺的盟主夫人,本座倒要问问你,被男人压在身下玩弄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可能说出一二?” 沈长楼面容平静无比,像是从不被触动,就连半点羞赧的神色都没显露出来,只是反问:“要不晏教主亲身尝试一二?这般自然明白其中奥义。” 晏楚本欲再说些什么刻薄奚落话,望进沈长楼漆黑的双眼却觉得寡趣,是觉得刚刚自己情绪有些过于冲动,反而在沈长楼这里讨不了好。 他扯出一个极虚伪的笑,面上笑意温柔:“方才不过与道长您开个玩笑,莫要当真,此行我前来只为给道长你一个忠告。” 沈长楼微微一顿,望向他:“什么忠告?” “本座忘了,自那季盟主来了以后,道长您就极少涉及江湖事了。”晏楚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前段日子兰陵出了两个新秀,据线人说那二人是一对夫妇,男人自称斐若,使得一手左手剑,因为雪夜杀人剑上不留血,被人称作银月照雪。” “而那女人姓杜,名兰闺,一身软功了得,擅用长鞭,其女心如蛇蝎,好美色,甚是歹毒,与人比武时软鞭常常淬剧毒,只要被鞭挞受伤者,三日之内若是不技师医治必定吐血身亡,因此杜兰闺在兰陵风评不算很好,被人称为毒夫人。” 半江瑟 “前段日子有高手与斐若交手,发现其武学套路与道长你有一二相似,于是斐若便声称与道长你曾有师兄弟情谊,但你却杀师窃走了秘籍,废去他一身武学,如今他重回江湖是为杀你报仇,夺走天下第一,在天下放千金要你的命。” 沈长楼突然嗤笑出声,神情冰冷。 “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如此天真。” 晏楚观沈长楼面色,差不多了然了些许,笑说:“看起来道长你与那斐若确实相识,那他所言你的罪状,是否也是不假?” “有三分是真的。”沈长楼瞥了晏楚一眼,“其余皆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罪孽而虚构出来诬陷我的。” 想起那人,沈长楼心底突然一阵锥痛,像是匣子被打开了,被蒙骗的怨憎和悲痛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他终究是面无表情,面色沉了沉,将所有憎恨悲痛收敛入骨血当中。 “道长,你的手无事吧?” 晏楚的目光落在沈长楼深陷掌心的指尖,猩红的血液溢满指缝,仍是极好看的模样,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兴致颇好地伸出手去抓他衣袖:“你是遇见了什么难事吗?” 沈长楼冷冷地收回手,张了张口只觉得嗓间一阵腥甜,舔了舔干裂的唇,神情略有些烦躁。 “晏教主倘若只是为了一句忠告,何必千里迢迢赶来见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必你定然有什么除此之外的事与我说。” “我早就明白沈道长是聪明人。”晏楚眯着眼笑出声来,“我向来私事和公事分的清,此次前来确实有一事要告知道长你。” “若不是道长将小教主送入我魔教,本座怕是此生都没有机会抓住他……然后除掉他。”晏楚笑得像只狐狸,神情危险诡谲,“虽然说道长你一开始将他送入魔教目的不纯……” 晏楚红色袖袍间的手指颀长,像是丈量世间的玉尺,每一寸都是分明的。 他仔细地帮沈长楼抚平衣角的褶皱,动作轻柔至极,像是在对待多年未见到老友,想要道一道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虽然道长你一开始抱着想要杀我的念头让他潜伏在魔教。”晏楚眉眼笑意浅淡,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眼约无端地有些勾人。 他轻声呢喃:“可是啊……归根到底,我杀了他,这一局终究是我赢了。” “所以本座得好生谢谢沈道长您啊……” 他指尖停留在沈长楼的喉结上,引人遐想地陷入衣领包裹的深处,像是要将沈长楼的血肉的气味,烙入体内。 他看向沈长楼,状似无意地扯断了眼前人的一根白发,只是掀唇笑了:“沈道长还缺一个床伴吗?” 沈长楼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扯了开来,面无表情地理平又乱了的衣领,然后抬头望了望他,攒着眉头笑出声来。 “贫道给你三刻钟,从武林盟离开。”沈长楼神情带着被冒犯的不悦,眼中笑意寡淡,“我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要的,还请晏教主自己掂量一下几斤几两再过来。” 晏楚心底喟叹:可当真是带刺的人,这样的人也只有那新盟主可以吃得下去也不怕被扎伤…… 晏楚将那一根白发不动声色地收入袖口,心中低笑出声。 不过啊……想要的东西已经得手。 梦里的真相终于可以亲手揭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新地图[兰陵]解锁。 新人物斐若加载75% 新人物杜兰闺加载66% 新人物顾泗加载89% 正在设计角色[沈长楼]的新时装:嫁衣 正在规划角色[沈长楼]的新成就:往事化土 第49章 佳话其四十六 兰陵四面环山,从长安前往兰陵唯一一条道路就是从一线天经过。 那条道路之所以被称为一线天, 因为其路极陡, 一面是寸草不生的山壁,被削得极光滑, 另一面却是悬崖峭壁,在下雨天行人极容易坠崖身亡。 悬崖太高,下头尽是雾气, 看不见尽头,倘若坠下便再也没有存活的机会。 正值盛夏黄梅时节,忽逢一场骤雨,连绵的雨从云端倾泻而下,将一线天山壁上的泥土混淆在雨水里, 顺着暴雨淌落到小道上,狂风在雨夜里发出狂笑声,像是在蔑视着什么不应当的存在,躲在阴暗处觊觎着一切。 小道很窄, 仅仅只够一人通行。 沈长楼行走在雨中,依稀可以看见眼前的道路,手上的油纸伞伞骨被风摧折断裂, 仅剩几根苟延残喘着,拼尽全力支撑着一块漆黑的破布,勉强遮挡些雨水。 他想起自己给季舟留下的那一封书信, 想来那人回武林盟时看到也要过个三天,也不必担心被发现行踪追过来而坏了自己谋算的事物, 一时间他便放下心来,望着前方的岔路,想起兰陵附近山贼聚居的山寨。 他自然知道斐若是谁,当年师父和大师兄死后,他自然明白前应后果,更知晓后头要发生什么。 他故意声称要下山,让三师兄和四师兄慌了神,借江寒不备下山来杀他窃取秘籍。 可是他们输了。 即使他们准备再怎么充足,沈长楼已经是死过三次的人了,自然识破他们的伎俩,仅仅用了一剑就将他们打倒在地。 可他终究是不忍心,即使眼前两个人曾经亲手杀死了自己,他仍然做不到像他们这么狠心去杀死他们……即使前世他如此做了,但他至少这一次是清醒的。 一命换一命,前世的他们已经因此付出代价,他不想要将罪孽带到这一世。 于是他废去三师兄和四师兄的一身武学,挑断了他们曾经杀死自己的右手手筋,丢下一个钱袋便离去了。 只是沈长楼是真的想不到,三师兄竟然有这等的气量,即使右手无法习武也无法阻挡他们那些卑劣的心思,竟然学了左手剑,倘若他将这等心思放在正道上,不再一门心思的暗算,那成就岂会是现在如此。 沈长楼心底轻嘲着,对于自己这个名义上师兄的手段却早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放下话要夺走天下第一无非是想要引沈长楼过来,他定会在身边设下埋伏,用各种计谋骗自己走入埋伏。 这么多年了,他依旧是那么愚蠢,手段依旧还是那么拙劣幼稚。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行云山寨?”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叱责,沈长楼看见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一人站立,像是身着斗笠蓑衣,雨水顺着蓑衣的茅草上断断续续淌下来。 沈长楼看见他腰间有一把三尺的砍刀,像是用人血开过锋,砍刀边缘坑坑洼洼,上面还有血迹凝固的黑色斑点。 沈长楼能感受到他刀上的血腥气,这些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浸透在其中的。 沈长楼并不打算与山寨正面发生冲突,他一向不崇尚用打杀解决所有问题,遇见事情用刀剑来解决只是没有头脑的莽夫而已。 更何况……他更想要从山寨处取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在下前来拜见行云山寨大当家。” 他微微躬了躬身,略表礼节。 “来见大当家?”顾叁微微眯了眯眼,对沈长楼的话语保持怀疑态度,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漫不经心地开口,“小子,我们山寨可不是什么闲人都可以放进来的,你看看自己身上几两肉弱不禁风的,即便是投靠来做山匪也没有人想要你。” 语罢他将手中的刀送去几分,一把挑开了沈长楼的破伞,直白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沈长楼面上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在琢磨掂量着什么。 “不过……”顾叁目光落在沈长楼的白发,略微停留了片刻,像是觉得有些新奇,慢吞吞地转了口,“我们大当家正缺一个压寨夫人,我作为二把手可是为此忧心得很,又唯恐大当家被外头哪个狐狸精骗走了,你这幅模样倒是可以来做一做这夫人。” 沈长楼目光凝滞在顾叁面上,有些迟疑地顿住了,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压寨夫人?” 顾叁自言自语:“这样……如此……也行……大当家上次推拒我送的美人,指不定好男风不试试怎么知道?” 顾叁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胡乱地把刀挂回腰间,死死抓住沈长楼的手腕,方才还疾言厉色的面容顿时堆满笑意,只是用手去摸沈长楼的脸,呐呐道:“不错……甚是不错,不要美人就是喜欢男的,这没有毛病啊。” 沈长楼被他这一下弄得措不及防,后退好几步才避开了顾叁,像是在避开什么蛇蝎:“二当家……你冷静些。” 顾叁克制了一下自己发现惊天秘密的心情,低咳一声试图弥补自己的威严:“咳……这位公子,不……嫂子,雨落这么大,赶紧进山寨吧……别让大当家等急了。” 沈长楼怔在原地,被顾叁连拖带拽地扯入岔道口,他敌不过顾叁的臂力,还挣扎几下,就被硬生生拽入山寨的里。 山寨里的一行山贼方才还在桌子上划拳喝酒大口吃肉,见到顾叁却像是被捏住脖颈的猫儿,傻愣愣地站了一排。 一个瘦高个使劲地在里头瞅着沈长楼,扯着嗓子喊出声来:“二当家,这年头不是水旱无忧不愁吃喝吗?离上次出山还没过半月,咋得现在又去打了个草谷?” “你这小子。”顾叁一巴掌过去打他脑门,打得他哇哇直叫,这才收回手,“什么草谷?这是大当家的新媳妇,还不喊嫂子?!” 一群山贼面面相觑,终于又有一个胆大的冒了个头,弱弱道:“可是他是男子……” 顾叁“啪啪啪”一人一巴掌拍在这些山贼脑壳上,满脸怒色:“男人又怎么样?大当家要娶谁要你们管?就算是娶只猪你们也管不着!” 一群山贼噤若寒蝉,不敢再说半句忤逆顾叁意愿的话,不知是谁开头喊了一声“嫂子”,余下的人也齐刷刷喊了起来。 沈长楼突然体会到了当年季舟被自己强行收为徒弟的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楼:这个江湖里全是gay…… 玉楼春:我不是…… 杜兰闺:我也不是…… 季谨之:我可以拥有姓名吗? (季谨之被作者堵住嘴拖走) 玉楼春:(冷笑)呵,男人。 杜兰闺:(若有所思)季舟是男的,季谨之也是男的。 玉楼春:(同样若有所思)季舟是疯子,季谨之也是疯子。 杜兰闺:(恍然大悟)他们还是兄弟,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 玉楼春:(看穿一切)季谨之一定也是个gay! …… …… 今天文风突然沙雕,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开心啊 第50章 佳话其四十七 顾泗方饮了酒,酒意微酣。 山寨上没有什么好酒, 存着的都是陈年的炮打灯, 味道拙劣粗陋像是将水掺进里头,品不出什么酒后甘甜, 只觉得一阵烈火从喉嗓烧灼到肺腑,一口下去浑身如患高热。 这种北域的酒还是寻人下山去换的,虽说此地已是兰陵, 但位处城郊,离主城大概还有三四天的脚程,能饮个像模像样的酒已然不易,顾泗自然不能过多要求什么。 方喝了两缸炮打灯,顾叁就神秘兮兮地拽着他到卧房里想要看什么好东西, 方一开门就把他推了进去,“通”得一身把他关在了里头,美曰其名要给他和新媳妇独处时间。 “怕定是又在作妖。”顾泗揉按着太阳穴,颇有些不以为意, 也不在意他口中什么新媳妇,暗自有些可惜没多喝两口酒。 他这般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凌厉的掌风, 他略微一惊,侧身避了过去,指尖挑起桌案上的茶具阻住了后者的攻势。 这人是个练家子。 他心中暗惊, 由不得多想,便听见剑声出鞘破冰而来。 他看见了那人出剑, 出剑速度极快,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 剑势很快,没有半点停滞,像是要劈开苍穹斩破寒月,席卷雷霆而来,只能让人看见一道白得令人发寒的残影。 顾泗下意识要用手臂去挡剑,闭上双眼不去看这一切。 而那把剑却停留在他面前三寸,慢慢收回。 他听见有人开口:“见过大当家。” 声音是极淡的,像是卷席霜雪般,连带语气也没有半分人情的气味。 顾泗极慢地睁开双眼,依稀带着两三分不确定。 那人冷到连唇都是寡淡的一点苍白,似乎从来不存什么人情冷暖。 可他分明是如置赤焰当中。 抱剑倚着窗,棠色的袖袍在握剑的手肘剑滑下半寸,像是幢幢火光,他在火光间半阖着眼,极懒极冷到模样,漫不经心的,像尊佛像。 顾泗不由自主地舔了下唇,品到唇齿间的酒气,迟钝地像大梦初醒。 他想,自己应当知道眼前人是谁。 于是他徐徐笑了,悠悠开口:“久闻沈道长名讳,今日一见果然同我想象中一般。” 沈长楼若有所思:“你想象中贫道是哪般?” 顾泗犬齿摩挲唇瓣,像是要尽力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语,然而他眼底笑意直白至极,坦诚到干净一片。 他说:“同我想象一般气魄不凡。” 以剑法轻功闻名天下,姿貌性情更是动人。 想这一身白发,除了他沈道长,也没有谁可以堪得更好。 顾泗像是早就料到他的来访,笑意在唇角尚未淡去,神色自然地在桌案旁坐下,斟上一杯酒向沈长楼送去:“请。” 沈长楼并未很快就接下,顾泗像是了然他的缘由,从容笑了:“我从不向我欣赏的人做那些阴险手段,酒里没毒,道长放心饮用便好。” 沈长楼轻笑一声,顺手接下酒,却不急着喝,捏在指尖微微晃动,轻声喟叹:“和大寨主见面一番可真是狼狈得很。” 的确很狼狈。 顾泗心想,阴差阳错被人当做压寨夫人,又阴差阳错换上嫁衣,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受不得这些屈辱了。 顾泗目光落在他甘棠色的袖袍上,想起多年前尚在仕途时远远在武林大会前望的一眼。 他所望见的是沈长楼道袍间泼墨做的鹤,羌笛响彻长安,迎着柳梢递来一缕春风,那人的剑光像是针织的大网,将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部罩在里面。 像是要将人心解剖,看得明明白白。 然后那人跃上房檐,帷帽被风卷起一角。 他有幸窥得真颜。 顾泗真心实意道:“道长还是着红裳更为好看。” 沈长楼微微一怔,片刻后反而笑了:“为什么这么觉得?” 顾泗噤了声,像是想要点到为止。 有些东西感觉也说不太透。 只觉得披着一袭道袍的沈长楼像是要随时踏鹤而飞去,飞到九重天外再也看不见半分踪迹了。 只有当他着了一袭浓墨重彩,方才像红泥小炉里苟延残喘的一缕香烟,带着细微烟火气息,真真切切的。 顾泗自顾自地饮酒,像是要让烈酒浇得自己清醒些,却只能越灌越醉,酒意愈绵长深稠。 沈长楼在旁边静静地厚着他。 顾泗说:“我早料得沈道长会来兰陵,前些日子叫小弟在一线天候了许久好请你一叙,却没想到是今日,慌慌张张,毫无准备。” 沈长楼像是有几分错愕,半晌面色才平静下去:“你就一定料得我会来兰陵寻那斐若?” 顾泗饮下最后一口酒,就酒具随意丢在了一旁,拿起沈长楼尚未用过的酒想饮干最后一点。 听见沈长楼的问话,他微微顿了顿,“我见过道长你用剑时的姿态,见你出剑的果断便知你不像是会白白受辱的人。” “斐若不过是个凭着杜家资源仗势的小人,其剑法的确有几分出色,凭你之力战胜几乎没有悬念。” “他妻子杜兰闺是杜氏旁支,好美色,男女不忌,杜氏在兰陵有一定影响力,虽然是旁系一脉,但她却依靠杜氏的名头行了不少恶事,对这个丈夫似乎颇有些隐忍,召来一大批高手在兰陵布下埋伏。” “只不过……他们忘了。”顾泗唇角微翘,像是有几分自得一般,连带神情也惬意懒散,“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有幸见过道长真容,若是见了道长也不一定会察觉是你。” “过几日我正好要宴请那对恶臭的夫妇。”顾泗唇角带笑,“只要斐若这个“师兄”没有认出道长你来,一切就好办的很。” 沈长楼拢起眉头:“你与我怕只有一面之缘,为何要无缘无故帮我?” 顾泗像是觉得他警惕的模样颇有些动人,戏谑地看了会,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我说过我欣赏你,当初我还在朝廷为官时,常听家父道起道长你来,说你年轻有为,如今也算是替家父还一还想要仗义行侠的夙愿。” “……朝廷为官?” “这些事便是后话了,以后我慢慢道给道长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前段时间五一好不容易大长假出去嗨了。 然而数学成绩教我做人…… 第51章 佳话其四十八 沈长楼凝视他眉眼许久,半晌拢起唇角低笑出声:“我这人最不信的就是光阴, 偏生不喜欢苦苦候着别人,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 “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得了这份情谊我自然也会将你想要知道的告诉你。”他望着顾泗, 左眼下红痣在灯火间捎出一种冷感的倨傲,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顾泗手中的酒具,“我沈某人最信的就是等价交易, 一物换一物,才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关系。” 顾泗抚掌笑出声来,唇抵在他耳边细语:“好一个等价交换,果真是沈道长,算计得如此明白。” “可以从天下第一沈道长这得到的东西来换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往……沈道长, 你可是亏了呢……” 沈长楼偏头避开他的唇,用食指抵住他的鼻梁不让他近身,而眼约落处却一片风流,总像是有意无意道几分情深的模样, 叫人恨不得剖开心腹诉一诉衷肠。 即便落在毫无想法的顾泗眼中,也不免心口得一阵灼热。 “啧。”沈长楼唇角抑不住上翘,像是揶揄, 训诫一般食指曲起轻轻弹了弹顾泗的脑门,漫不经心道,“首先你得付出等价交易才好, 若是不得贫道欢喜,你想要知道的贫道半字也不会说。” “那这可真是顾某的荣幸。”顾泗说着怪腔调, 自觉二人距离近得有些过于暧昧,向后退了几步,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做派,以酒具做惊堂木“哐嘡”一声拍向桌面。 “要说鄙人顾泗,曾经的确入朝为官,只不过当初并不名为顾泗。”他一掀袖袍,缓步踱到床边,重重坐下,倒是有模有样,“家父顾严,曾经在那时皇帝还是太子时护驾随侍,有幸博得皇上青眼,封了个爵,在朝里搞了个闲职享清服。”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是个美差,然而家父老来得子,对那长子颇为宠溺,想着要让他及冠后也博得一官半职,可那长子被惯成了纨绔子弟,只是一个胸无点墨的无能之辈,天天就懂得与京城中的浪荡子斗蛐蛐,成不了大器。” “家父不甘心止步于此,便从旁系过继了一个子嗣,择字允孝,我自那时起便成了侯爵府里的二少爷顾允孝,依父命进太学院好生学习着,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步入仕途。”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家父虽为侯爵,但实权权并无多少,在朝廷仍然是人微言轻,我自小聪颖过人,那时不懂什么叫收敛锋芒,更不懂圆滑处事,在太学院便遭了许多人明里暗里嫉恨,自科举后名列探花,更是引人眼红,坐上辇驾在京城寻游时同窗与我喝彩,我一一当真,不懂分辨人心真假。” “我官路通达,很快就入了户部为官,然而在我核对各地知府送上账目时却发现昔日交好的同窗竟贪去了一大笔可怕的数额,我明白这一旦被皇帝发现就是杀头抄家的罪过,但我亦不想就此闭眼放过一切,在闭门沉思半月后我在终究还是上书状告了昔日同窗。” “我自始至终也忘不了他被告知秋后问斩的神情,每当午夜梦回时我都可以望见他满面惊悚怨毒,我的确是做到了问心无愧,升了官,但皇帝却因此对我有了诸多猜忌,处处提防于我。” “再后来我被人诬告谋逆,府中库内无缘无故多了一大批兵器,皇帝因此判我抄家问斩,家人充作劳役,我此时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但再后悔也无法改变,家父连夜将我与大哥送出长安,中途大哥弃了我私自离去,我没了盘缠一心求死,却被山匪救下,从此便在一线天这落草为寇。” 他这般说着,神情连细微的波动也没有,像是已经同旁人说过无数次,连半分应有的苦涩也没有。 沈长楼说:“如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还可以回到长安。” “你不懂。”顾泗却笑,摇头:“我此番声名狼藉,又成了匪寇,又有什么颜面回到长安见一见被我牵连的父亲。” 曾经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想要一朝看尽长安花。 如今终究还是深恩负尽,只能孤身一人留守在兰陵,在午夜梦回时枕着昔日官袍梦一梦曾经的盛世长安。 只不过亲友不再,风光不复。 他也失去了船桨,到不了远方。 顾泗扯起一个笑容,像是极力要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些,试了试还是放弃了。 他转过身认真地望着沈长楼:“现在是我该问你问题了。” 他口中有千百句话语想要问出,却尽数梗在喉中道不出半分,只能将满腔疑惑化为一句轻飘飘的问话。 “今年的武林大会,你还会来吗?” 像是在闲说家常。 沈长楼微微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仍然还是平静地答道:“……不会了。” “怎么了?我可是很期待望见道长你武林大会那一刻。”顾泗挑眉,“你若是不去,天下第一可真的保不住了……到了那一日武林大会,到时候我可以叫上山寨里的一众弟兄们为你鼓舞士气。” 沈长楼淡淡笑了下:“今年与旁人交手时受了内伤,至今尚未痊愈,武林大会怕是真的不能前去。” 顾泗理解他的难处,却问:“那来年呢?来年你总该来了吧?” 沈长楼轻描淡写地说:“来年的事来年再说吧……” 顾泗望了他许久,忽然弯着眼笑了:“沈道长,你怕是不明白你去武林大会对我们这一辈人的意义。” “在你之前的天下第一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妖怪,弄得江湖小辈都没出头一日。” “可到了你就不一样了……你一剑震荡武林,当代小辈都以你为标榜,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夺得与你这般的成就。” “……与其说标榜不如说是信仰,他们已经习惯你创造的每一次不可思议的成就,倘若道长你不再天下第一,怕是他们信仰就要破碎了……” 顾泗意有所指地看着沈长楼,眼底却没了平日轻浮,尽是一片认真的肃色。 沈长楼望着顾泗这副模样,突然失了声,嗓子干涩一片,像是再也吐不出半句真心的字句。 他像是逃避一般避开了顾泗的目光。 可他终究还是说出声来:“我答应你。” 沈长楼心知肚明,诺言就是用来…… 他一直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不愿轻易许诺。 第52章 佳话其四十九 顾泗摸着杯口,酒水在里面摇碎迸溅开来, 他决心不饮这杯, 遥遥晃了晃酒具向沈长楼敬酒。 沈长楼接了他的酒,只饮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像是不在凡俗的仙人饮不惯红尘味。 他眼底本该是寒潭般冷冽,此时却酒意氤氲,逼出几滴泪挂在眼睫上。 顾泗一时看痴了。 顾泗问:“饮不惯?” 沈长楼以袖拭过唇角, 压了唇齿间缭绕的三分酒气,只道:“平日不常饮烈酒,大寨主见笑。” 他苍白双颊蔓延而上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春日芳菲有意在此处寻个巢穴,就此扎根生长, 于是他望着旁人时,连眼角也晕出红花来。 可顾泗偏生觉得他此时濯如春柳,连带唇上薄情一点也熠熠生辉。 顾泗咂舌片刻,却觉口干, 伸手取了沈长楼未饮尽的半杯,囫囵喝下,品不出个什么味道, 只往腹中倾得干干净净。 沈长楼斜眼看向他。 他自然知道此行失礼极了,对眼前人甚是冒犯,可绮念是苔色自阴暗潮湿处潜滋暗长, 让他口中一片干渴。 他决心说些什么。 “北域晚夜极寒,饮下炮打灯便再也不惧寒冬, 可以直面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深夜。” 沈长楼望着他,像是对一切心知肚明,像是就此编织出一张大网,让所有心思都无处可逃 。 “可我不在北域,我也不畏寒冬。” 顾泗像是在梦中巡游,鼻间盈满了大锅熬煮的黄粱气息,他突然觉得双颊不明缘由的发烫,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呐呐开口,话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犹如梦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其实……你同我想象中仍然有不一般的。” 沈长楼问:“所以我是何般?” 顾泗像是在刻意拾起年少时端弄的戏腔,却拿捏出满嘴半生不熟的怪腔调,酒气在唇齿间窜得混淆不清。 他说:道长啊,请允我胡言乱语一场。 他说:道长啊,你且望这天下三分颜色,一分予了上弦月,一分予了隆冬雪,你可知你在其中又是几分? 他说:道长啊,你是我牢狱之灾时惊鸿的掠影,是我黄粱大梦时苦求的光阴,床前明月光,求得或不求得,由不得我半分思量。 可他说不出这些炽热的字句,就像临近沈长楼心房一墙之隔却被拒之门外,他甚至连自己的心意也朦胧不清,只能借着酒意用余光轻瞥望着眼前人。 不知道是酒太醉人,还是风也温柔。 他鬼使神差开口:“道长,此行之后,我来陪你望一望兰陵。” 沈长楼抚摸桌案花纹指尖微微一顿,像是被灼伤一般猛然收回,如他敏锐,自然什么都可以发觉得一干二净。 那些明媚隐晦,炙热滚烫若有若无的心思,扎根土壤潜滋暗长的情愫,他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得破。 沈长楼说:“家中有娇妻等候,贫道不得不辜负大寨主一番心思了。” 顾泗微微一愣,像是被人从梦里拍醒,忽然有些帐然若失,他想着沈长楼的妻室,只是牵强地笑笑:“无妨只是没想到像道长这般的人也会娶妻。” 沈长楼略微一笑:“贫道看上去就如此清心寡欲?” 顾泗微微摇头,喟叹出声:“只不过我不知道天下有何人可以与道长你相配。” 沈长楼眉梢细微一颤,似乎抑着笑意一般,掀眼望他:“那你认为我的妻子该是怎样的女子?” 顾泗答:“像道长这般喜静的人,喜欢的自当是温婉贤静的女子。” “可惜了,他与这些一条都搭不上。”沈长楼唇间挑起笑意,眼底似乎略有温柔,“他倒是个烈性的人,做事最尚武力,平日里最爱黏着我寸步不离,还喜欢患得患失,总要在我这问个明明白白才能放心。” “此次出行,我还是瞒着他的,就怕他得知我要来兰陵也不依不饶地追过来。” “……”顾泗欲言又止,有些犹豫地望着沈长楼,半晌才开口,“这般女子……你可吃得消?” “平日里清静惯了,多个人闹腾也好。”沈长楼眼底微柔,“只不过看他追问的模样着实可怜,不忍心负了他那番心意,同待别的女子那般疏离待他。” 顾泗喟叹:“道长你这般悉心待她,能做你的妻室定是幸运的事。” 沈长楼唇角笑意淡去些许:“只不过我做了些事于他有愧,有些于心不忍罢了,想着偿还他一部分。” 然后……偿还着,就从师徒情深成了肉体相迎,武林盟里的红绡帐暖,在巫山夜雨中相拥着抵死纠缠,每次都是恨不得要将对方做到融入骨血里,恨不得用犬齿深陷对方皮肉,用抓痕咬痕,落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欲念深重,罪孽深重,他甚至觉得每一次他都将死在共度春宵的床榻上,在一次又一次错乱的吻里窒息而死,像江河湖海里的小舟在浪花飞溅中支离破碎。 “师父,我爱你。” “我真的好爱你。” 季舟每次都这么说,死死抓住他挣扎的手腕,目光凶狠,及时口中再多温柔情缠,动作也从不放轻柔,不顾他的因为痛苦而抓破的指尖。 像是要用根系扎根土壤深处,就此开出花开。 然后季舟总会在一切欢愉后虔诚地吻他指尖,一路吻至他微微隆起的小腹,像是在做什么信徒必做的仪式。 季舟会用指尖按压他的腹部,语气有些奇怪,像是要刨根问底的孩子,试图通过他得到什么东西。 “师父,若是旁人这般与我夜夜欢好,早就为我诞下子嗣了。” “幸好你……是个男子。” 沈长楼在他身上看不到属于自己的光。 顾泗望着沈长楼许久,突然有一缕异样划过心口,他微微愣神了片刻。 他面上连自己都未察觉地闪过一丝嫉色,突然想:或许连沈道长都没有察觉。 当他提起那个妻子时,神情是有多温柔。 顾泗斟酌了半天词句,才低声开口:“道长。” “可是你当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辽。 咱们看这种章节就小声点,不要声张。 车票总会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第53章 佳话其五十 可是你当真了 沈长楼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像是没有被拨动半点心绪, 冷凌凌的目光像刀子的锐芒, 直勾勾盯着他掌心的酒具。 顾泗被他盯得有些发怵,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 只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大寨主说笑了。”沈长楼烦躁地摩擦着手指,起了身把旁边大开的窗子阖上。 方才屋中有外头袭来的风尚还算凉爽,阖上窗就图留下一片躁动的闷热, 像是有什么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张牙舞爪地想要阻止着什么应当发生的事情。 屋内一缕不断的香烟拂过沈长楼耳鬓白发,像是非对错一样纠缠不清。 他倚着窗,突然无缘无故地喟叹了一声:“快入秋了。” 他声音淡淡的,连带着眼底也淡漠一片, 像是早已断绝七情六欲,要乘上那泼墨做的鹤往九天云外去。 顾泗刚欲说些什么,却听得有人扣响房门,小心翼翼开口。 “大寨主, 前段时间你邀约的人,今日提前来访了,要接见吗?” 顾泗瞳孔猛然一缩, 像是有几分错愕,惊疑不定开口:“怎么比定好的时间早这么多?” “大寨主是不欢迎我吗?” 说话间,有男人便大笑着推开了门, 边走着边往嘴里灌着牛皮袋里的酒,酒水顺着唇隙黏在许久未曾刮去的络腮胡上, 成了湿答答一团,还有些许滑下大敞的大氅里头。 一旁的女人颧骨很高,唇薄得像刀刃一般,像食娃娃血一般沾满了猩红的胭脂,尽力扭曲地扯着笑,她眼角凶狠地向上斜去,满是一副刻薄尖酸的模样。 那女人一面踩着翘高的绣鞋忸怩地走着,一面拿着璎珞小扇遮掩住桃红色裙装下干瘪的身体,显得她很久矮小枯干的身体愈发不伦不类。 “咿,是大寨主吖?” 杜兰闺声音尖锐地响彻屋内,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瞅着顾泗,分明是年过四十的女人了,偏生可以要将语气弄得有几分嗲气。 “大寨主比起前些日子看起来又英俊不少了内………呵呵呵。” 杜兰闺语罢,目光瞥见了窗边的沈长楼,眼底凶光一亮,贪婪地望着许久:“吖?山寨里何时来了一个妙人?” 顾泗细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地将沈长楼挡在身后,却言笑晏晏地看向斐若:“他是顾某在外结实的友人,前段时间刚邀进山寨游玩。” 斐若本来对沈长楼也没多关注几下,闻言反倒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的络腮胡:“能成为大寨主的友人,倒是稀罕事。” “斐兄缪赞,只不过与他性情颇有几分相似,一时惺惺相惜罢了。”顾泗提起心来,确保自己得以遮住沈长楼不让斐若前进,只是面上笑意不变,岔开话来,“倒是大寨主此次前来顾某毫无准备,怕招待不周怠慢了您。” “哈哈哈哈,过些日子怕是没有机会拜访大寨主了,杜家那老太婆又叽叽歪歪搞出一大堆事来,我被烦得实在头疼,未经通报前来,莫怪……莫怪啊。”斐若闻言烦躁地咕咚咕咚又往嘴里灌酒,大大地打了一个酒嗝,“最近烦心事着实太多了,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那老太婆还翻来翻去,真是……” “噫……夫君,小心隔墙有耳,老太太可精明得很,指不定你身边就有几个她的眼线,万一落在他耳朵里,遭罪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可别连累了我。”杜兰闺猛推了斐若一把,瞪视着他,“老太太的小心眼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顾泗见状也明白不好再套话下去,只道:“一会我安排弟兄们杀鸡宰猪,为斐兄安置晚上的晚宴。” 而一旁沈长楼在二人说话时已经转过身来,盯着斐若看了许久,半晌才冷冷地收回目光。 还是斐若当年在道馆里的时候,可是极爱护自己这张脸,自诩道馆美男子,若是旁人当年不沐浴就来碰他,夸张地都要寻死觅活。 时过多年再见,第一眼确实没有认出他这副狼狈沧桑的模样,虽说面上依旧可以看出几分当年的俊气硬朗,但像是许久不曾好生修理过自己了,任凭胡渣疯长。 当年第二世连沈长楼自己都不曾想多,这样一个人,到了后来居然丧尽天良,连弑师弑兄都做的出来。 沈长楼想至此处,心里热意一点点冷了下去。 “要说这位小兄弟,看着颇有几分眼熟。” 斐若这边再度把目光投向沈长楼,眯了眯双眼在思索着什么,“像是与小兄弟在何处见过。” “我呸。”杜兰闺以拳轻捶斐若心口,嗔怪道,“你个死冤家,见到好看的都说眼熟,这套说辞都在旁人那处说烂了还百说不厌。” “那我还得说你是个母大虫,见着个男的便直勾勾地走不动了在那尽个骚首弄额。”斐若轻啐了一口怨气,“出门在外你好歹收敛你那点色心,不要见个男的就花枝招展地往上贴。 ” “嗤。”杜兰闺嗤笑一声,像是刻意想要气斐若,扭着腰身向沈长楼招手,“小兄弟呀,冒昧问一句你的名讳?” 沈长楼眼看着这把火又烧到了自己身上,心中低叹一声,淡淡开口:“行走江湖时我的道号归云,唤我沈归云便好。 ” 斐若听见道号微微一愣,半晌死死盯着沈长楼的面容像是要从中掘取什么想要得到的秘密,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所以……小兄弟你是道士?” 顾泗心里为沈长楼捏了一把汗,而沈长楼面容却一贯平静,只是抬眼静静望着斐若,反而像是觉得斐若有些莫名其妙,连一点被质问的慌张也没有。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拿起帕子擦拭手指,像是要将上面沾染的一切脏污都擦拭殆尽,那些深恩负尽,满手血债,似乎就此可以抹消为零。 然而终究不能。 他半阖着自己好看的眼睛,眼睫懒洋洋垂下,眼底神色淡淡的,像是心灰意懒,只是自管自慢条斯理开口。 “斐大侠……要不你与我说说看,是又如何?” 第54章 佳话其五十一 斐若目光隐匿在满脸风尘,混浊而凶狠, 像根钩子一般要深扎沈长楼血肉当中。 沈长楼迎面对上他的目光, 目光轻烁,笑意从容。 斐若说:“我曾经也是个道士。” 沈长楼笑意渐淡。 “直到我再也握不住右手的拂尘和剑, 我便退了清修,来了这武林。” 沈长楼本来应该觉得难受愤懑的,可他此时心中一点多余的情愫也没有, 他想试着心底透露出些许难过,却难以品到半点应有的情愫,终究只能像是一个无事人一般静默地听着,任凭沉默将他风化成石。 莫怪他太过凉薄。 沈长楼开口只是说:“斐大侠这样很好。” 至少比他活得好。 沈长楼指尖深陷窗棂的纹路,血迹斑斑沾满棠色衣袖, 看不出痕迹。 他没办法评析斐若当年的行为,就像他即使沾满血债也没办法下定决心杀死季舟,善恶从来不是两个字就可以开口决断的,更不可能凭借后人口口相传就可断定对错。 他们在做的永远都是旁人眼里的错事, 自己的眼里的对事,对错永远不可以准确的衡量。 他太迟钝了,这些事居然辗转了四世才明晰。 于是他也决心做自己眼里的对事, 杀自己要杀的人,走自己应走的道路,顺应……天命。 可他还不想要谅解。 他曾在欢场一掷千金, 风月典酒,花丛深处春衫薄 , 却谋得后院金粉回眸,插科打诨笑骂世事无常。 他又在风雨尘土里颠沛流离,孤身一人牵着瘦马行在窄路间,老树枯残寒鸦嘶啼,白雪覆了满肩,成了绕指新添的白发。 可一切都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往昔的搏命挣扎落了现在不过是天道手下的一场笑话,于是他决心不要睡去太早,至少将一切阻止在临界点。 斐若说:“小道长,我曾经有一个师弟,怕此时该同你这般大。” “他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同你一般好看。” 沈长楼反而笑了:“斐大侠怕不是见谁都如此说。” 他望见啊,斐若那颗当年尚还炽热滚烫的心自云端坠在风尘里,却在尘土当中开不出花。 杜兰闺在一旁咯咯笑着,十指削尖点了红月季碾的汁,像是春意近时满城花开好颜色,生硬翘起,将帕子丢给沈长楼。 她在呢喃:“我和外子望人目光难得统一,见道长一面犹如似曾相识,像是回回梦境相识,不得觅。” 顾泗将沈长楼遮在身后,只道“小友承蒙二位错爱”,像是要可以避开这个话题。 斐若却说:“在下千里迢迢来见顾老弟,可否讨杯酒吃。” 他盘腿在地上坐下,像是不喝到炮打灯就不会起来,一旁杜兰闺含嗔瞪视也不顾,伸手抢了外头进来山匪手中的酒就往嘴里灌,眼底却在酒意浇灌下显得格外朦胧混沌。 他说:“归云道长莫要见外,许是我一时荒唐认错了人。” 他旁若无人地饮着酒,却像是在消愁,朦胧着醉眼要望千重云山外去,然后做一场南柯的梦。 “我曾经赠那人金耳坠,又曾带那人上城楼望过长安,最后我对那人动了杀意,却一败涂地,成年旧疾加身,只能学了左手剑缅怀过往一二。” “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来,饮酒!” 沈长楼接了他丢来的酒壶,匀了半杯给顾泗,也就地坐了下来,回道:“来,饮酒。” 可沈长楼仍然喝不惯炮打灯。 就像在午夜梦回时尸山血海里徘徊不去的惊影,让他永远无法安眠,乘上渡舟到达远方。 他不想过江了。 …… …… 夜色冷冷淡淡地在夜空中投掷出余晖,冷得连温度也没有。 杜兰闺点了昏暗的一盏小灯,见沈长楼推门而入便展颜咯咯地笑,猩红的唇在火光下让她面色惨白如同失了色的花。 可她目光在凶狠之下偏生比沈长楼还纯粹,像个孩子,只执着着眼里善恶对错和自我满足的贪欲。 杜兰闺轻声细语:“道长赴约了。” 她声音极轻,像是碎裂的泡沫,在她满脸老态里依稀可以看见少女的姿态,小心翼翼而憧憬着什么。 沈长楼不想要知道。 杜兰闺自言自语:“你是第一个主动赴约的……就连我外子都是在我诱骗下才肯来见我,只有你……只有你。”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十分合我意。”杜兰闺掀起唇角,唇色艳红像个喝人鲜血的妖怪,“我好美色,你是十成十的好,可我将帕子允了这么多人,唯独只有你一个人亲自赴约。” “那些厌恶我的,嫌恶我的,我有千百种办法摧毁他们夺走他们,可你不同,所以你在我眼里是十成十的好。”杜兰闺嗤笑一声,“我年少时喜欢过一个男人,可他只贪慕我的家室,没了家室的我连一眼都不值得被垂青,所以他弃了我的帕子,没有赴我要与他私奔的约。” “那一晚我等得好苦,我等到油灯枯竭,等到杯中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我看到东方鱼肚白,才明白他不会来了。” “他自始至终恋慕的只是杜家的杜兰闺而不是杜兰闺本人。” 杜兰闺含笑望着沈长楼,像是双眼含情,压着满腔软调呢喃:“所以你赴约是真心的吗?” “你没有因为我的粗俗轻浮而嫌恶我吗?” 沈长楼直视她的目光,眼底笑意在月色下缱绻温柔,像是难以捕捉的幻梦,催促人沉沦与他共舞。 可他是哇哇哇个生性凉薄的骗子。 沈长楼声音淡淡的:“夫人,我从未厌恶过你,我所做所言俱是出自真心。” 如果他有真心的话。 “如果你希望,我会赴你每一场的约,陪夫人弥补当年的伤痛。” 然后碾碎你的真心。 杜兰闺眼底刹那似乎有了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她呐呐出声:“如果你所言皆是真的。” “那我甘愿将一切都奉上,即便失了全部也在所不惜。” 可她终究会输,在最温柔的骗子编织的谎言里撞得头破血流 ,像飞蛾扑火一般自取灭亡。 或许她甘之如饴。 因为她渴求的只是当年求而不得的一个赴约。 仅仅是一个赴约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楼本来就是生性凉薄的人设啊 第55章 佳话其五十二 杜兰闺想啊,这么多年终究有一个人赴约了。 终于不用像那日一样苦苦等到天明, 鬓染寒霜, 也等不到一个清冷薄幸人。 杜兰闺说:“道长,你是懂我苦楚的。” 可沈长楼不想要懂。 沈长楼只在屋内静默地凝视着她, 漆黑的眼睛像是凝聚世间所有温柔,却又使人看不分明其中真正的神色。 像是秉月下最后一个固守的受卒,让人情不自禁放下心神, 想要相信眼前人的一切话语。 沈长楼说:“我懂。” 他谎言是说给旁人听的,而诺言是用来破灭的,他在南柯里编织一场又一场的梦,却不知道骗得是自己还是旁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从不向在意的人许下诺言,因为他从来不是自己的沈长楼。 杜兰闺却笑了, 像是看得比谁都分明。 她惨淡地笑着:“可你在说谎,我分明知道你是谁的,只是我不欲去说,不欲去拆穿。” 沈长楼反问:“那我又是谁?” 杜兰闺望着他, 神色平静:“你是武林大比的惊鸿掠影,旁人心头的朱砂痣,眼前的白月光, 咫尺之间却难以碰触。” “于是想或不想,由不得他们。” “我见过你,这是不欲说, 也不欲懂。” 所以我不想要明白你话语里的谋算心机,我甘愿相信你只在赌约。 她的唇艳得像饱饮人血, 在那轻轻翕动,像是要说出什么字句来,笑容堆满面容,细小的褶皱在眼尾逸出,她无暇顾及。 “我与斐若打了一个赌,后来我输了,便嫁给了他,将我的一切可得的荣光都允他。”杜兰闺说,笑意渐深,“可我现在也想杀了他,因为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他甚至为了一味药材连我的孩子都可以牺牲,所以我成了个疯子。” “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画面,一个好色的疯子总比一个清醒的怨妇让人放心。” 杜兰闺耳垂的红玛瑙耳坠顺着动作颤动,她的笑容越扯越大,像是失心疯一般错乱地咯咯笑着:“道长,你也会杀了我的吧?” “你从来不会心软,我明白。”她说,“这么多年了,我行尸走肉般荒淫活着,早该遇见到今日的结局,不必你说我也会死,可我却想死在你的怀里。” “道长啊,我想要看见斐若的头颅挂在我尸体的面前,让我即使死后也可以日日夜夜瞪视着他。” “那些个恩怨情仇,就能就此了解了。” 杜兰闺絮絮叨叨地说着,沈长楼静默地听着,像是一尊毫无人气的木雕。 杜兰闺扑到沈长楼怀里,抓住他的衣角,劝诱般呢喃。 她说: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要你把我和他的尸骨放在一起,生也纠缠死也相守。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想要身躯在火焰里燃成黄土,然后扬尘散去,飞向江河湖海。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让我的头颅沉入深海,让我的骨肉被鱼虾分食,让我支离破碎守不到来生。 像是魑魅魍魉俱在呢喃,杜兰闺凶狠的双眼在烛火下露出一种执拗之色,像是要剖开沈长楼的胸膛汲取到血肉吞噬。 她猩红的指甲深陷脖颈,像是要自刎的姿势,连带满脸笑意狰狞。 沈长楼静默地看着她,像是要从她面上勘破什么晦涩难懂的真理,连带眼底也被霜色封冻。 他说:“好的,夫人。” 他仍然故作腔调,像是发自真心说出那些话语。 “可我不会将你与他的尸骨放置一起,更不会焚烧你的残躯,将你的头颅沉入深海。” “夫人,我更不会让你死在我的怀抱里,因为我怕你的血液污脏我的长袍。” 他削尖的手指像是从不沾染阳春水,惯会调弦弄棋,然后一根又一根慢慢掰开杜兰闺死死抓着自己袖袍的手指。 杜兰闺像是预知到了什么,仰起头来看沈长楼。 “我会用剑贯穿你的左肋,将你钉死在树上,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流血至死。”沈长楼声音缓慢而温吞,依稀带着方才柔和甜蜜的软调,他望着杜兰闺,眼珠在烛火下是琥珀的色调,要酿出蜜一般的温柔。 他往常从不这般看人,如今却不覆往日冰霜色,笑得好看极了,像是被贪欲滋养要自眉梢绽开花来。 反而使人心寒。 他满眼恳切,像是在道一件好友的忠告。 “当初夫人也是这样杀死我的呀。” 杜兰闺心底突然一颤,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让他惊恐的东西,连带着面色一并仓皇。 “你在说什么?” 沈长楼唇角笑意渐深,却像是在诉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从妖魔那换取重生总得付出代价,赋予我超乎常人的痛觉,所以我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从你们在灭门夜里用剑钉入我的腹部,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被你们反复杀死,然后再血液流干后拔掉腹部的剑。”沈长楼眉目间略带惋惜,“自我重生起的那日,准确来说我已经不是人了,连带着情感都被异化为怪物。” “所以我就拔出爹娘心口的剑,连着我伤处的那把一齐带走,甚至将那把杀死过我无数次的剑作为佩剑随身携带,就是为了警醒自己在七情完全丧失前将血仇报复。” “夫人,你真的很幸运。”沈长楼说,“我如今再从旁人那得到了人应有的感情,即便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也保证让我不再像前世那样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杀人机器,所以我这一次打算温柔地杀死你。” 杜兰闺的唇瓣微微颤抖:“居然是你……当初那个孩子居然是你……” 沈长楼食指抵住自己的唇微笑着摇头,低声呢喃:“嘘……” “老夫人,我娘那晚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放轻声,躲好,别让鬼听见了。”沈长楼眉目间笑意浅淡,“可我当年仍然是被夫人你的人发现了,落得一个那样的下场……所以待会我与夫人玩的游戏,希望夫人和我那时一般全程保持安静。” 他眼底刹那间有杀意浮现,却仍然笑着。 “希望夫人可以配合我,好好完成这场游戏。” 第56章 佳话其五十三 杜兰闺从没有想过沈长楼是因为这种原因对她出的剑。 她看着沈长楼,却像是在看一棵毫无感情的草木, 双唇翕动像是颤抖间极力要说出什么字句。 剑出鞘时带着血光, 黏在剑背上成了难以祛除的污迹,剑浓在夜色里, 沈长楼真真切切站在杜兰闺面前,身影峭楞楞如磐石。 杜兰闺呐呐开口:“你杀了我便好,过往恩仇一并消减。” 沈长楼笑:“做梦。” “夫人, 你总是这么不切实际。” 剑刃吻着沈长楼的袖口,极力挽留心底残存的几分炽意,他眼神冷到泛着猩甜,像是在深思熟虑该如何解剖昆虫的残躯,只用唇角刻薄笑意剜人。 他说:“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命。” 杜兰闺面白如纸, 像是被人抽离了灵魂,毫无生机。 她眼眶又迎上春日薄红,盈满泪意,却不再是少女情愫故犯, 真真切切的心中苦痛,此时望向沈长楼的目光终究成了痛恨,像是要咀他血肉般咬牙切齿, 将话语一字字道来。 “沈长楼,你敢?!” “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要守着绝对公正?为什么与此时无关的人都要牵扯进来。” 沈长楼抚着杜兰闺的额顶, 像是在调情。 杜兰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凶狠, 像要将他开膛剖腹才能消减自己满腔怨毒。 沈长楼冲他笑:“贫道可从未说过自己是好人,自当不用守你们那道貌岸然的公正。” 杜兰闺眼底浸透了朝露,冷冰冰的泪过满而溢,顺着面颊淌入衣领,她像是后悔莫及,从一朝大梦里猛然醒来,徒留下满腔悔恨。 她字字怨毒:“如果回到当年,我定不会再让人手软。” “我应该斩断你的头颅,切断你的四肢,让你再无半点复生的机会。”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沈长楼眼底讥嘲,像是笑她不自量力,“你也回不到当初。” 杜兰闺发了疯似的拽紧沈长楼的衣襟,眼底怨得像阴沟里蛰伏的老鼠,仰起头来就要胡乱索吻,好借此在他那张惯会哄骗人的唇上咬下一块肉来。 即使沈长楼的剑深陷她心口,她也毫无知觉一般,笑得狰狞而阴鸷,以手握住剑刃不让它自心口再进入半分。 血液从她掌心蜿蜒而下。 她在那里笑,笑得像哭一样。 “沈长楼,我会在地下看着你,死死地看着你。” 沈长楼将剑刃递近几分,眼见着她皮肉翻开,平静见证最终一刻的到来。 猩红像是画具上的调色,补满刀刃其余的空白,他只觉得身体哪一部分空虚像是暂时被人用色彩填满了,心口不再空落落得发冷。 沈长楼觉得很新奇。 “……哦。” 剑刃没入心口穿透背部,像是要将杜兰闺刺穿,沈长楼的手握着剑柄,不容置疑地抵着她的心处。 血液顺着伤处溢满沈长楼指缝,自指尖绽开红花,她咯咯地笑,像是自傲为沈长楼染上了红妆。 她气息微弱,只是笑:“你脏了。” 沈长楼将剑自杜兰闺心口抽离开来,没有半点犹豫迟钝,血液喷溅到他侧脸,他毫不动容。 “我自始至终都是脏的。” 他从袖间拿出帕子,将自己脸上血迹细细擦拭,他忍住恶心将掌心滑腻的猩红一遍又一遍擦拭,直到擦到手掌泛红也并未擦去。 像是自灵魂深处留了了脏污。 于是他决心不去管那满手血腥,就把它当做葡萄美酒洒落满手,犹嗅得馥郁的香。 然后他转身推开门,夜色下下望见不远处树下斐若漆黑的影子,他攥了攥手中的剑,插入腰间剑鞘,只想寻个理由暂且避开。 可斐若已经望见了他,远远唤他“沈小弟”。 他身形顿住了,半晌只能转身向斐若走去。 夜色深处,斐若看不见沈长楼满手遮掩不去的血迹,他满嘴酒气缭绕,在醉眼迷离间望着沈长楼轻薄调笑:“怎么样?” “……什么?” 斐若砸舌:“沈小弟办事可真快,依那女人德行寻常不做个一夜不放手,我进去看看她有没有受挫。” 沈长楼向前几步拦住了斐若,声音淡淡的:“夫人已经睡下了,斐大侠最好不要吵醒她。” “就你这么快……还能把她弄到睡着?”斐若神情轻佻,刻意说着满嘴污秽逗弄这道长,“男人太快可不行。” 沈长楼迟疑片刻,垂下头去,像是不欲听他污言秽语:“方才我并未与夫人发生什么,只不过被叫去谈话而已。” 斐若本想着再说些奚落他的黄腔,好让道长被气到恼怒,达成他恶劣的目的。 他仰头望见夜色下沈长楼的耳垂,隐隐约约泛着红,像是被酒意熏出的一星半点,羞赧而又胆怯,在夜色里难以察觉。 他胡乱地想:这道长方才见着冷冰冰的,如今却逗弄一下就直犯羞,倒像和个姑娘家差不多。 他看了许久,突然觉得有些燥热。 “斐某一直觉得与沈小弟有缘极了。”斐若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抑制着什么翻滚的情愫,“见着你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故人。” 沈长楼低笑:“不瞒着斐大侠,沈某见到你第一面也觉得似曾相识,像是阔别多年的故友。” 他漫不经心地摸索着剑柄:只不过这故友是来索命的。 斐若突然笑出声来,细细地打量着他眉目的每一个角落:“奇怪,白日时我居然没觉察出你有这般好看。细细看来你竟然比我见过的女人还要出落得好看几分。” 沈长楼退后几部,低眉:“斐大侠请自重。” 斐若越看他越品出几分不明不白的意思来,像是刻意捉弄一般握住他的手腕,用食指在他虎口上轻轻摩挲,然后一把将他拽入怀里来。 “……!” 沈长楼被拽了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将腰间剑抽出半晌才僵硬着平静下来。 斐若自然察觉到怀里沈长楼身体的不自然,突然笑出声来,用唇抵在沈长楼耳畔,像是在刻意挑逗着要与他耳鬓厮磨。 他说:“沈长楼……” “有人曾经与你说过吗?” “你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斐若知道自己调情对象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杀死的沈长楼…… 火葬场。 斐若:(美滋滋)像是故人 沈长楼:哦,前世我砍了你,今生废了你,确实是故人。 斐若:??? 第57章 佳话其五十四 “你的身体很软,像是天生就注定要被人抱在怀里疼爱的样子。”斐若指尖摩挲着沈长楼的唇瓣, 低声呢喃, “让我想要亲口尝尝道长你的唇究竟是什么滋味。” 沈长楼望着他,拢起眉头笑了下:“你想与我度一朝欢好?” 斐若像是未曾料到他会这般直白, 一时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我以为你……” 沈长楼推开他,不留痕迹地将带血的指尖藏匿于袖袍间, 闻言低笑出声:“你认为贫道应当清心寡欲不问世俗?”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确是如此。 连半点红尘风月也不肯沾染,就连唇上一点苍白都是冷透的。 更让人想把他这份矜贵高傲给摧毁掉。 “我偏生想把这红尘瞧破。”沈长楼舔去唇上干裂的血渍,黑白分明的双眼在黑夜里显得冷冽而清明,像要拖拽斐若入深渊,“所以我顺应心底欲望, 不在乎什么清规与戒律,感情是一件事,善恶又是另一件事。” “我修的是从心,于是人间情感在我眼底不过一张白纸, 没有什么不可提及的。” 他此刻又在演绎着何人?又是在为自己披上何人的外衣?好让自己用着千百张不同面孔应对不同的人。 贪婪暗中叹息,沈长楼只当无知无觉。 斐若本该觉得他轻浮放.荡无比,连半山興点兴味也生不出。 可他在沈长楼漆黑的眼里只看见凉薄寡欢一片, 连半点多余神情也吝啬给予旁人,像是心如死灰,只余下雾气空濛。 斐若突然觉得自己了然了什么, 大笑出声:“你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沈长楼一片静默,像要将沉默铸成难以朽坏的灵枢, 伴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肉体一并埋入土壤。 斐若突然有些怜惜他,就像神爱世人怜惜草木一般:“陪我来房中饮酒可好?” “我不喜欢行事时有旁人围观。”沈长楼淡淡开口,“倘若斐大哥要与我共度良宵,还是驱散旁人为好。” 斐若不在意他冷漠的态度,笑了两声便挥了挥手,沈长楼觉察到周遭潜伏的气息尽数散去,心底才略微放松一二。 斐若笑:“这般你当满意了?” 他遥遥将牛皮酒袋丢过去,扬扬下巴示意沈长楼喝下。 沈长楼捏着酒袋:“……这是什么?” “助兴的一些小玩意,沈道长放心饮用。” 沈长楼迟疑了片刻,才打开酒袋将里面的酒液往嘴里倾倒,方一入嘴他就品到其中掺杂的药粉气息,混淆在酒液里只有淡淡的一点气息。 他低阖起双眼,不再迟疑,只将酒水尽数饮干,酒液顺着他嘴角滚落到上下滑动的喉结上,落在斐若眼底又是一阵炽热。 他眼底酒意氤氲,偏生面上仍然端得极冷静自持的模样,只冲着斐若轻微扬了扬唇:“方才夫人为斐大侠留了门,里面熄了灯,一会进去定要细声,莫要惊醒了夫人。” 斐若莫名其妙有些醋劲:“你倒是挺为她着想。” 沈长楼不曾理会他,只是径直走向屋内。 他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手指死死按住门框,隐隐泛白,像是极力抑制住什么情感。 片刻后,他终究做出决定,松开了手。 …… …… 屋内漆黑一片,烛焰像是被人刻意熄灭了,四脚小炉里燃着瀛洲玉雨,香气甜腻得几乎凝聚成形体,像是刻意掩盖住什么。 斐若从袖口掏出火折子,想要将烛火续上,沈长楼却伸出手来捏灭了烛火。 火炙烤在双指间发出“滋啦”的声音,沈长楼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半分痛,仅仅蹙了蹙眉,双指捏灭了火焰就松开了。 “……嗯?” 斐若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沈长楼,他平静地望着斐若,连半点杀意也没有,就像是单纯要道一道家常。 沈长楼漆黑的影子投掷在后面的帘蔓上,单薄消瘦,被月色曳得极长,像是张牙舞爪的魔鬼。 或许被情爱欲念蒙蔽的人至了深处都容不下他们半点清醒的思量。 斐若突然心底生出无限柔情,像是被人捏住心尖尖上一角,平日的铁血手段冷血无情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好不让看见,只想给对方望望自己最好的一面。 斐若想要伸手去触摸沈长楼的脸,抚平他蹙紧的眉头,将他拥入怀里,叫他不再苦楚。 他看到帘蔓上的影子从腰间抽出来一把剑,狂风窜入剑鞘被利刃斩断,像是要葬送这梅雨时节,连着院落莺啼一并埋藏入土。 过往一切都可以斩断的样子。 斐若看见刀光映照了沈长楼的眉眼,他眉眼如淬了冰雪,没有半点笑意。 沈长楼喊他“师兄”。 那把剑刺穿他的左肋,剧痛顿时炸裂全身,他被那把剑死死钉在身后的柱子上,甚至痛得无力用右手□□。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沈长楼开了窗,送进一缕潮湿的气息。 沈长楼用火折子将烛火点上,油火即将烧至尽头,烛焰在棉线上苟延残喘地博一朝生机,像是要极力挽留住人世间最后一刻,像是徘徊与生死之间来回不定。 沈长楼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因为斐若已经看见了座椅上同他一样的那人。 或许那人血还是温热的,但心口伤处已经没有血淌下来,沈长楼目光飞快地从她失去生机的脸上掠过,再度落在了斐若身上。 斐若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被抽干了水的鱼,浑身大汗淋漓。 沈长楼继续唤他:“师兄。” 斐若好像终于笃定了什么,重重地从喉间吐出一口浊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沈长楼的面容,像是要咬断他的脖颈。 沈长楼继续说:“好久不见,看来你在兰陵真的是风生水起。” 斐若声音嘶哑:“你……真是一个疯子。” “我说过……”沈长楼淡淡开口,“我顺应心底欲望,不在乎什么清规与戒律,感情是一件事,善恶又是另一件事。” “所以师兄,我顺应心底欲望,跋山涉水赶过来杀你。” “只不过你相较当年,似乎还是没有多少进步。” 沈长楼俯下身望着斐若,眼底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像是刻意被人涂抹上了一层虚伪的笑意。 他冲斐若淡淡地笑了下。 “至少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愚蠢。” 作者有话要说: 求斐若此时心理阴影面积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姑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枫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佳话其五十五 斐若气急之下猛然从喉嗓间吐出一口乌血,目眦欲裂, 像是要将沈长楼的心剖开来看看真假。 “沈长楼……沈长楼……” 斐若突然呛咳出声, 咳出满嘴血沫,他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这个名字, 笑容扯得极大,接近崩溃的模样。 “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我……?”斐若胸膛剧烈颤抖牵动了伤口,血液源源不断淌落下来, “你居然……你为什么要来?!” 沈长楼单膝半跪,用手拨开斐若杂乱的头发,想去凝视着他的双眼。 斐若朝他啐了一口唾沫,他偏了偏头避开了。 他说:“我来为师兄送终。” 他言语间平静至极,既没有哀伤也没有悔恨, 更没有对斐若的仇恨,仅仅是一汪无波无澜的死水,凝滞没有波动。 斐若大笑出声,像是要穷尽此刻所有力气:“你是来刻意看我笑话的吗?好用你低劣的方法嘲弄我?” “沈长楼……当初你初入道观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你居然是个喜欢被男人玩弄的货色……”斐若像是要用唇齿吐出满腹恶意, “看上去你不像是第一次被男人玩弄过?不然方才勾引我怎么那么熟络?” 沈长楼阖唇不语,只是伸手将仍贯穿斐若左肋的剑在伤处搅动了一番,见着皮肉外翻, 鲜血大片涌出,他方才停手。 “……你很烦。” 斐若只觉得左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就像坏死一般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疼痛压迫着脊椎,他想尽办法说些沈长楼不爱听的话。 “当年你废去我左手那段日子, 师兄我可是日日夜夜想着该怎么样杀掉你,你知道当我听见你成为天下第一我有多么怨恨吗?” “我恨不得亲手碾碎你的头颅,折断你的四肢。” “沈长楼,你逃不掉的……那些人并没有走远,只要我一死他们身上的蛊虫也会有反应,他们肯定会赶来杀你的。”斐若双眼湿了一遭又一遭,像是强忍痛意的泪水,亦或是其他,“就算你是天下第一又如何,你敌得过我,但那些人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应对。” 沈长楼说:“我知道。” 像是抚慰着哪个不听话的孩童,语气轻柔。 斐若眼眶突然有些泛红,他突然想起沈长楼方入道观时也是这般同人说话,从不喜欢与旁人有大的争斗,连呼吸都是轻的,像是一个刚从灵枢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相反的是沈长楼越与人生气语气越轻柔,总像在哄弄旁人一般,面上也不显露半分,让人捉摸不透。 “我只是一时贪念……”斐若低声呢喃,像是带着无尽的悔恨,“我没想过我会杀死师父……我只是怕他发现下意识打晕了他,我是真的怕……我怕被逐出师门,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死了……” 沈长楼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勘破一切善意恶意真假谎言,好像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可以现出真迹。 他气息平稳,像是不曾带着喜怒:“那大师兄何罪之有?” “他看到了……我和四师弟本来想要埋起师父……可他偏偏看见了……四师弟让我杀了他,我没有敢……”斐若低声道。 沈长楼嗤笑出声,像是嘲弄他的无知:“所以你就认为一切都是纪无仇做的,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斐若声音嘶哑:“师弟……我是真的怕……我是真的不敢……” 沈长楼平静地看着斐若泪流满面,像是再也惊不了他面上半点触动,只是如同石像般没有温度,冷冰冰地绷紧双唇。 他突然喉咙有些发痒,泛着猩甜,像是催促着他问出些前几世苦苦追寻没有得到的答案。 他问:“倘若……” “倘若当初被我撞见了……你是不是也会杀了我?” 斐若没有答话,像是在斟酌思考着最完美的答案,好恳求沈长楼饶恕他这一命。 沈长楼起了身,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其实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只不过是他此世终究还是不甘心,想得到一个从未得到的满意答案。 他终究还是贪心了,居然会将希望寄托给不该寄托的人,恳求他说出些什么自己想听的答复。 愚不可及。 沈长楼低声说:“我知道了。” 他手中的剑再也没有犹豫,就像斐若当年用刀捅入自己心口一样果断。 他从斐若左肋抽出了剑,直直刺穿斐若的心口,像是要让眼前人弥补当年一切罪孽和血债,用这一剑了解一般。 当斐若温热的血液溅了他满身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充斥全身,让他情不自禁想要颤栗,片刻后他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烫,像是有什么抑制不住想要滚落而下。 他伸出手沾了沾眼角,呐呐自语:“湿了……” 像是有泪滚落而下。 快意短暂停留片刻,情绪一点一点地从灵魂深处剥落开来,泪水淌下双颊时他双唇紧紧闭阖,像是不愿说出半个字句。 他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喜悦又为什么难过。 他想,早该如此的。 自己这般糟糕的模样,又是在渴求什么呢? 那虚幻而不真实的一线希望吗? 他听见窗外传来厮杀的声音,略微偏了偏头,望见有人撞门而来,方才收敛了一二心神,准备直面赴战。 这时候小腹忽然涌上一股热流,“嗡”得一声脑海里像是被炸了开来,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闷哼一声,强行用内力压制住酒里的药性,强行将它锁在经脉里不再让它浑身游走。 于此同时一把剑向他斩来。 他来不及抽出斐若心口的剑,避无可避向头退去几步,抵到墙头,又是一阵气血翻滚让他咳出满腔血来。 右侧突然窜出一把长剑,挡住了面前的杀势。 顾泗挥剑斩向眼前的黑衣杀手,另一侧斩来的长剑贴着他的左臂划过,他闷哼一声,怒道:“道长快走!我叫弟兄们尽量为你扛一段时间!” 沈长楼点了自己三处穴位,强行抑制住逆流的气息,来不及道谢便抽出鹤翎像院门外走去。 院落中山匪正与黑衣人厮杀,他们自然不敌江湖高手,几招后便处于下风,脱困的黑衣人一并朝沈长楼涌来,沈长楼无暇面对,径直向一线天跑去。 一线天附近充满了厮杀后的血腥气,浓烈得让沈长楼眼前隐隐泛黑,有些作呕,他来不及多想身边便有人杀势将至,只能扭身避开,试图甩脱他们向后跑去。 刀剑贴着他左腿划过,像是极深的一道,隐隐可见白骨,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脉络,他已经无暇顾及疼痛,顺手用剑挡来疯狂涌来的黑衣人,在悬崖前强行停下脚步。 此时他身上甘棠色的衫子腻着血,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件红衫子,他却顾不上玩笑,提防着一点点逼近的黑衣人。 沈长楼自嘲一声:“各位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居然不惜声名也要为为斐若卖命,看来贫道的性命当真是值钱。” 有人怪声怪气地扯着嗓子讽刺:“百两黄金,的确够我等余生富裕,只不过着能将天下第一杀死在剑下,倒是一桩美事。” “原来贫道的性命只值百两黄金……”沈长楼低笑出声:“倘若你们愿意放下手中刀刃,这百两黄金我还是给的起点。” “少听他在那里撺掇人心!谁不知道江湖上惟有他沈长楼心思深沉?!指不定想背后里使什么阴招!” “就是!还不如早点杀了他!” “倘若我们将他杀了,这天下第一不就落在我们头上了吗?” 沈长楼听他们三言两语,便明白自己是躲不过着一劫,悄无声息地摸向袖口的金莲子,飞快向一群人掷去。 好在他即使在武林盟住下那段时间也不曾忘记随身携带暗器,这会恰好带出来。 金莲子落地便炸了开来,弥漫出一团呛人的灰雾,嗅闻到雾气的黑衣杀手都难以睁开双眼,一个劲地抹着眼泪,暂且给沈长楼拖延了些逃离时间。 沈长楼下意识摸了摸袖间的武林盟传讯烟火,却明白此时并不适合放出,还容易给季舟遭来祸患。 他沉了沉气,压抑的药性却再度在浑身游走,汗水顺着脖颈淌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用力将剑划过左掌,顿时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处,刹那间就将左掌染红,痛楚和血腥味让他找回了些许理智,他紧咬下唇,随意从衣袖上撕下一条胡乱包裹在手上,好止血。 他扭头望下悬崖。 悬崖很深,望不见底,只能望见半空的雾气弥漫,倘若坠下定会粉身碎骨,怕连尸骨也难以寻到。 他转头看见金莲子的雾气渐渐散去,便明白黑衣杀手快清醒过来了。 “……贪婪……” 沈长楼声音低哑:“对不起……这一次……可能我又要去冒险了。” 他等不及贪婪的应答,闭上眼,纵身跃下山崖。 像是连半点停留也不愿,一切都让他厌恶至极,像飞蛾一般拼命挣扎爬出蚕蛹争夺一线生机。 对此,他甘愿。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五入V,今天我把榜单字数赶完了,星期四不更新,要去肝万字合一大章。 饶过你们可怜巴巴的作者叭,她是真的累。 第59章 倒V结束 一线天的悬崖下草木遮掩处有一处浅浅的山洞,在半山腰间, 平日里被草木雾气遮掩, 让人难以发觉。 一行血迹顺着洞外蜿蜒至洞内。 沈长楼靠在洞璧,闭眼小憩养神, 又将浑身内力运转三个周天,硬生生将那股药性抑制在根子里。 经过刚刚那番苦战,他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隐隐泛白, 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死物,连带唇也白得吓人。 方才他从悬崖坠下滚落在斜出的树枝上,昏厥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醒来,便爬到尚还算是安全的山洞暂且修养,还在最终还是捡回一条命来。 他摸像武林盟的传讯烟火, 自然知道此处不能燃放,要寻个开阔的地方才可以点燃,他从山洞往下望去,离悬崖底也就五丈的距离, 倘若平日不过是运个轻功就可以轻松下去,但是此时…… 他伸手捂住唇,大片大片的血溢满指缝, 他只是用破损的袖子将唇上血渍擦去,便不再留意。 他自然知道贪婪为了修复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子费尽心思才吊着一口气不死,此时它怕又陷入了沉睡, 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即便他被吊住一命,但也只是勉强护住心脉罢了, 他的身体从里子就开始朽坏,即便再多灵丹妙药调养也延不了几年寿命,此番重创更是功力大减,倘若无人协助运功调息怕此时只有平日一成功力,方才强行抑下药性已将弄得心力交瘁,此时更是没有多余的内力来调息。 沈长楼突然想:自己……居然也是想要活着的。 他想了片刻,像是不欲再想也不欲再念,像是某只被驯养的兽类,极温顺地阖上眼不去想那些心中错综复杂的念头。 他抓住藤条一边系在石洞一处,一边系箍在自己腰间,他在腰间缠了好几层,像是保证自己不会在攀爬的过程的再度坠下,片刻后沿着峭壁一点点地往下爬去。 木藤条便是再怎么柔韧极佳,终究是禁不住沈长楼,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沈长楼被扯得一个踉跄,好险就撞到了一侧岩壁,幸好用右手护住额前才免被撞得头破血流。 他的右手擦过石壁,硬生生削掉了一份血皮,石子陷在皮肉模糊里,他手背上的青筋像是不断敲击的鼓,隐藏在皮肉里跳动着。 他终究还是爬到了崖底,一头栽进溪涧里,冰凉的水顺着鼻腔溢入唇齿间,他拼命挣扎难以呼吸,脑海里人与事物一个又一个闪过,他突然想起了季舟,那些隐晦不被人知晓的贪念,那些渴望得到温热的欲念,皆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编织成为一种变质的感情,埋入土中腐烂成像是爱.欲又不是爱.欲的感情。 他快被自己的念头折磨疯了,挣扎着爬上对岸,干呕着咳出喉腔里进入的水,他突然前所未有的害怕,不是对眼前的困境,而是对心底这莫名其妙疯长的感情,他感觉畏惧恐惧,让他指尖一个劲地发颤。 他确实是个骗子,他惯会逢场作戏迎合别人,可是当年那些捧腹的军书上从未告诉他此局何解,他自然明白放任感情滋长终究只能落得飞蛾扑火两败俱伤,可他又由不得自己不想不念。 他的唇齿间全是腥膻的血腥气,粘腻地顺着嘴角淌下来,双唇像是被他视作了苦大仇深的敌家,狠命啃咬着,好让他清醒片刻。 他明白自己不能乱想,却又停不下来乱想。 他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可他唯独在季舟身上看不见同旁人一样的情愫,他在季舟眼里看不见予自己的光。 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谁在逢场作戏,又是谁陷入得更深无法自拔,又是谁的谎言更能哄骗人。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季舟眼底的光从不属于爱欲,而是更类似情欲,望梅止渴般的索取占有,像是冬日的迷途人一般畏缩着取暖。 这是不达爱欲却比爱欲深厚沉重,像是枷锁一般将二人铐在一起,皮肉贴着皮肉无法分开半分。 而他自己亦是想要旁人的温度,气息,想要被旁人的热意占据全身,想要被入侵吞噬,好不再有余力想念自重生开始无法避免的轮回天命。 所以他们都将情感变得扭曲不堪,妄图可以留住折断违背纲理人伦的关系。 沈长楼听见草木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看见草丛深处一双双发亮的双眼。 第一匹头狼压低脑袋在地上嗅闻着,像是在捕寻猎物的气息,钢鞭一般的尾巴扫倒一片草木。 它像是饿狠了的样子,肩胛骨支楞在一层松垮垮的狼皮上,像是人为刻意披上去的,涎水淅淅沥沥地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嘴角的皮毛。 然而很快它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它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骨瘦如柴的狼群从草丛中走出来,压低口中含糊的嚎叫声,直勾勾盯着沈长楼眼冒凶光。 沈长楼闷闷地笑出声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连这种畜牲都可以欺压到自己头上。 一匹狼见沈长楼没有动作,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部,后腿猛然一蹦地面,张开嘴扑上去就要撕咬,沈长楼以手借力在地上翻滚一圈 ,让它扑了个空。 沈长楼从袖口拿出湿透的火折子,打了好几下也不见生出火,另一种狼此时再度扑过来,他只好丢下火折子,抽出鹤翎剑向前斩去。 长剑贴着狼腹部划过,撕开长长一道血线,倘若在平时,他定会直接砍断狼的脖颈,但他如今最好少为动用内力,只提了平日的气劲来迎敌。 狼哀嚎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到狼群后面去了,头狼像是被激怒一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威吓声。 “没想到我这残破的身体居然还会引得你们分食……”沈长楼像是觉得好笑极了,眉梢眼角皆是讽刺,“生时我受万人妒忌,人人也杀我,就连我死居然也要因为你们留不得一个全尸。” “我沈长楼,还真的是值钱。” 他挥剑从自己右腿处削下一块皮肉,用剑身抬着丢向狼群,扬了扬下巴像是施舍的模样。 那块皮肉刚削下来,血淋淋的还带着热气,一群狼环伺在肉旁,分明馋到了极点,却提防着不敢吃下。 沈长楼面色苍白,像是失了色的花,额前因为割肉的疼痛有汗水不断滚落下来,然后他却嗤笑出声,像是不在意疼痛一般:“你们想食我皮肉,我就施舍一块给你们,倘若你们再纠缠不放,那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头狼小心翼翼地嗅闻着那块刚削的肉,试探性地地用舌舔了一口,尝到血腥气后便红了眼,挤开其他几头狼在那大快朵颐。 它方吃了三口,就突然顿在那处不动了,片刻后腹部后肢一阵抽搐,白沫从嘴角溢出来,它在那里呜咽着呻.吟了许久,就倒在地上没有生机了。 见了头狼死了,其余的狼慌了神,围在狼尸旁不住呜咽,用头抵着狼尸,似乎试图将头狼唤醒过来。 沈长楼冷笑一声,像是在讥嘲什么,一点点攥紧了手,掌心因为捏着丸药而有些发汗。 “这使的手段好生阴毒,倘若此时我不出现,你怕是要自己服毒而死吧?” 沈长楼身后突然传来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我看这天下第一也没有多大本事,真是浪得虚名。” 沈长楼冷冷地看向身后不知何时窜出来的男人:“暗中偷窥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 那男人裸露着上身麦色的肌肤,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最长一道自左肩斜到下腹,像是被刀刃撕扯开来的。 他腰间的轻盔是打磨过的黄铜器具,同他柔软的卷发比起来更像是奢靡的黄金。 绥远看戏一般倚靠山璧的树干上,翘尖的靴子有一下无一下地往下踹着小石子,扯着嗓子像一个疯子一般在那里喊:“你们中原人就这点本事吗?” 沈长楼不去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只是直勾勾望着那群狼,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他看向沈长楼,道长的眼底一片漆黑,就好像无论什么东西进入了都再也出不来了,在日出细微的光亮中是微红的颜色,像是有火焰在跳动。 于是他想起了鱼的鳞片,层层密布,吞吐着光与亮,像是要沉默寡言地保守着一个神秘的秘密,他由此想到与阿佛洛狄忒的断臂,便是再精细的考量雕琢也及不上艺术的千分之一。 再完美不过了,即便是再昂贵的黄金也为此失魂落魄,绥远想。 这种残缺,濒临死亡的美感让他想要疯狂地杀死眼前的人,在呼吸彻底停止时用最荒诞美艳的黄金打造成桂冠,亲手为眼前人加冕。 绥远平息内心的躁动,他决心再看看眼前的人。 狼群哀嚎一片,沈长楼剑刃对向它们……对向自己。 剑刃舔吻着脖颈,像是要自刎的模样,割开皮肉在生死间游走,见到赤焰的花。 绥远心猛然一跳,他从山璧上跃下来,将沈长楼扑倒在身下,他想要阻止沈长楼,就像是阻止旁人斩断阿佛洛狄忒的双手,不再让那剑别在对着心口。 然而沈长楼的剑刃偏了偏,点在了绥远的心口,绥远望见身下的年轻道长眼底一片平静,像是早有意料他会出手。 “狡猾的中原人。”绥远笑说。 “你是刻意用神祗的容姿迷惑我,让我无法置身于度外。” 沈长楼望着他静默无声。 绥远像是犯了疯病,自顾自哈哈大笑,他从腰间抽出钢铁制成的长刀,就像是个误入歧途的子弟,左右挥刀将狼群吓得退居三舍。 他说:“沈道长,江湖上有许多人在找你。” “我知道。” “可你不出面,小心天下第一的名头被旁人取喽!” “我知道。” 他继续笑:“沈道长,你如今暮气沉沉,像是要死了。”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榜单记错字数了,来补一下 第60章 佳话其五十七 绥远望着沈长楼,笑出犬齿森森, 深陷下唇像是想要品血一般。 他问:“你知道吗?” “前段时间魔教教主晏楚死了, 他像是要寻个公道一般冲入武林盟,出来时却是失魂落魄黯然神伤, 几日后便发现暴毙在魔教内,枕便有着一缕白发。” “我很好奇,他在武林盟中听见了什么, 而你的白发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枕边。” 沈长楼将剑往他腹前递近几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感受到皮肉里跳动的血脉,像是要不择手段地杀掉眼前人。 绥远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长楼。 “从我身上起来。” 绥远像是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你不会以为以为以你现在这副落木林森魄的模样还能提起剑来杀我吗?” “你体内内力枯竭,倘若再妄动内力, 不用我对你怎么样,不假时日你便会自己死去。” 绥远说着从腰间拿出一个瓷瓶,打开取出了一颗通体冰凉的药丸,强硬地塞入沈长楼口中让他吞下。 “你生得这么好看, 我可舍不得你那么早死。” 沈长楼咳出一口污血,继而猛烈呛咳起来,绥远被他这般吓到了, 伸出手去捂住他的嘴,好让他不要咳得太急。 沈长楼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绥远像是被他看得情怯, 如同被烫伤一般,将手猛然缩回。 沈长楼扬扬下巴, 示意绥远从自己右边袖子里掏出传讯烟火。 绥远扬眉:“你是真把我当你下人了?” 沈长楼呼吸仍然带着几分急促,像是床榻上情至深处的喘息:“爱做不做。” 绥远别开眼,像是唯恐被诱惑,只能将目光错开不去胡思乱想。 他像是不情不愿地伸入沈长楼袖口,将传讯烟火掏了出来,语气暧昧至极:“我当然想做,如果是沈道长你……怎么会不想做呢?” 他点起火折子,在沈长楼面前晃一晃,片刻后却随手拿起传讯烟火遥遥丟到一侧的潭水里,水面晃动一瞬就沉入了水底再也看不见了 。 沈长楼瞳孔一缩,眼中骤然生出几分杀意。 绥远做完后不紧不慢地拍去手上的灰尘,挥手打落沈长楼抵住他腹部的剑,然后捏着他下巴强行让他直视着自己。 “沈道长,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轻易相信旁人?”绥远唇齿间笑意玩味轻,大笑着露出满嘴利齿,“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帮你吧?” “你这副被人愚弄后受挫的神情,让我见了好生喜悦。” “为什么你出了事后第一反应却是想要寻你那个白眼狼徒弟呢?”绥远嗤笑一声,“你是觉得有恃无恐,他那个弑兄的狼崽子一定会帮你吗?” “亦或者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沈长楼眉目间尽是被冒犯的凛冽杀气,他在剧怒中却笑出声来,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字句含糊不清让绥远听不见。 绥远凑去抵住他耳边,想要听得更清些。 而此时在他们相贴的身体间一把刀子刺入绥远的腹部,绥远闷哼一声,伸手去捂,却捂了满手鲜血。 沈长楼推开了绥远,将左袖中带血的短剑卸下来,神情冷淡:“本来想要将这一刀留给那几只狼的,结果你自己送到贫道眼前,也不怪我杀红了眼将你一并解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绥远捂住腹部后退,踉跄了好几下险些摔倒,然后他却大笑出声,逼得眼泪湿了一遭,像是要滚下热泪来。 “有意思!有意思!”绥远继续说,“沈道长,你不会真以为这般就可以杀掉我吧?” 身后几匹狼本来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偷看着,此时看见绥远受了伤的血腥气终究忍不住馋意,呜咽着扑过去想要撕下一块肉来。 绥远转身用手一把擒住了饿狼的头颅,顿时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他从掌心吸取出来了一般,饿狼不住地挣扎着想要踢开他,然后身体却一点一点干瘪了下来,像是血肉在被人蚕食。 绥远松开了手,饿狼已经被吸成了干尸掉落在地上,没有半点生气。 其余几只狼见状顿时警戒了起来,知道自己惹了不好惹的人,呜咽着想要逃窜到自己巢穴,然而它们刚逃了几步就眼前一黑,头颅和身躯分了身。 绥远腹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先是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膜,像是血液,片刻后红膜上生出新生的皮肉,不足半刻伤口就覆盖了一半。 沈长楼呢喃:“东境的邪术……” 绥远长吐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向沈长楼走来。 沈长楼方从地上捡起被打落的鹤翎剑准备迎战,突然感觉到了腹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是被刀刃贯穿了腹部一般。 “你还记得我给你吃下的那颗丹药吗?”绥远望着他额前的冷汗,笑出了声。 “……你下毒了?” “不不不,沈道长,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才不会做这么低劣的事情。”绥远摊了摊手,“我的确是护住你的心脉,只不过在里面加了一只蛊虫好调养你的身体罢了……” “只不过那只蛊虫是子蛊,而我天生身体中就种着一直母蛊王,可以牵制着你的蛊虫,方才我吸取了狼的骨肉来治愈,也只能治表不治里,疼痛依然存在。” “然而我将子蛊给你种下就不同了,只要我一旦受伤,或者你有伤我之心,我的疼痛就会通过蛊虫加倍返还到你的身上。” “沈道长,这份礼物你可满意?”绥远轻轻触碰自己光滑毫无伤痕的腹部,眼底带笑,“这份馈赠,是我们族人为保证妻子忠贞贞烈在丈夫死后一同赴死的,即使母后私自为我定下的未婚妻私下求我我都未曾给她,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沈长楼捂住腹部,突然笑出声来。 “……的抓不住一个人只能用这种方式牵制别人生死,还自以为是对他们的荣宠?” 绥远的眼底骤然冷了下来:“你看起来像是没有被人完全教训过,还留得满嘴尖牙利齿来伤人。” 绥远一把抓住沈长楼的衣领,拖拽着往溪涧处走去,扯乱他的发髻死死将他按在水底。 沈长楼毫无防备地被按入水中,水顺着唇齿灌入腹部,肺部的空气渐渐流逝,他睁大双眼想要浮到水面上去,却被按住头顶动弹不得。 在沈长楼濒临窒息时,绥远将他拽出水,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呛咳着要将水吐出。 然而不等他缓和片刻,绥远再次将他重重按回水中。 来回重复了三次,沈长楼已然意识接近模糊,身上的伤口被水泡胀了,变得狰狞了起来。 绥远将沈长楼拖拽到岸上,见他衣衫破损,蔽不了身形,像是施舍般从自己远处丢的包袱里抽出一件皱巴巴的外衫,顺手丢在沈长楼背部,转身候他穿上。 沈长楼咳出几口水来,慢慢地将自己身上破烂的衣物褪去,腹部疼痛仍然在蔓延,他忍着痛意将外袍系上。 “过来。”绥远唤他。 绥远在崖底的另一头用火折子生出火来,搬弄着砍下的柴火,用刀子割下几块狼肉放在火上炙烤。 狼肉被炙烤得“滋啦”作响,肉油顺着短木枝低落到火堆里,绥远用刀子切下一块,送入口中。 狼肉还烫着,绥远像是无知无觉般咀嚼咽下,然后递了另一块给沈长楼。 沈长楼没有接下,绥远瞥了一眼他,拿捏着阴阳怪气的口气:“没毒,你可放心吃。” 沈长楼接下狼肉,放置在一边不急着吃,开口时声音犹带嘶哑:“你们东域人来中原干什么?” “我为何要告诉你?即便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好处拿,若是你求求我,我倒可以考虑。”绥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柴火,“只不过量沈大道长的性子,也不像是会求人服软的样子啊。” 沈长楼淡淡道:“求你。” 他语气寡淡极了,像是不在乎自己为此低头,连些绥远想看见的受辱的表情都没有。 绥远有些不满,面上薄怒,冷笑出声:“你这是求人的样子?” 沈长楼冷冷看着他:“那你要怎么样?” “我可没有说过一定会告诉你,只是可能而已……切,你这副样子真是让人不爽。”绥远挑起唇角,眼角溢满恶劣玩味的神色,“倘若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定会告诉你。” 说话间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己的左颊,在那里候了半晌沈长楼也没有理会他,他顿时泄了气,顺手将割肉的刀丢到地上。 “道长,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这人真的很没意思。” 绥远挑起眉来,神情轻薄:“你不来亲我我就亲你了哦~” 沈长楼不曾理会他这些疯言浪语,直等到他失了劲头,才低声开口:“你借此威胁我是无用的,我并不在乎有旁人对我施加什么情欲或恶意,更不在意旁人言论和臆想,所以或许哪天你死了我都可以坐怀不乱。” 绥远面上笑意一点点消了下去,像是索然无味一般,然后他望着沈长楼,突然笑了。 他伸出手来触碰沈长楼的唇,笑得犬齿森森,很危险的样子。 “所以……有人触碰过你的唇吗?” 沈长楼扭头避开他的手指,神情厌厌,像是心灰意懒而兴致阑珊,连一眼都不投掷给绥远。 绥远只觉得心上像是有无数只毒虫啃食,情感发酵成妒意,像是在心上被人纵火燃烧,怒火烧心,难以熄灭。 “有人触碰过你的唇吗?”他一字一字着重地重复,死死捏住沈长楼的下颚骨,眼眶遭了湿痕,眼珠通红,像从深渊里爬出的恶鬼,非要求索一个答案。 沈长楼不耐而冷淡地看着他:“有和没有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谁?”绥远无缘无故地狂躁,“谁碰过你?” 沈长楼说:“我为什么要同你说?” 绥远忽然笑出了声,颇有几分乖张的甜腻味,敛了爪牙冲沈长楼弯眉:“是你那个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的好徒儿吗?” 沈长楼没有作答,他就像确认了一般,脸上笑容如潮水般退去,就像要将沈长楼开膛剖腹吞食下肚一般死死瞪视着他,像是在确认真假。 “你们还真是情深义重。”他直勾勾盯着沈长楼,字字咬牙切齿,像是在咀嚼沈长楼的皮肉一般,“师徒交合,罔顾人伦,违背阴阳调和的天意,你这会被天地而不耻……沈道长,你说你这样若是被天下人知道了想,他们还会像往常那般敬你爱你吗?” “到时候,别说是你了,就连你那个好徒儿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淹没在旁人的唾沫星子里。” 绥远继续说:“男人……有什么好的?莫非你是下位,空虚到非要让人满足你?” 沈长楼忍无可忍:“你的嘴恶臭无比。” “对,我的嘴是很臭,可也比不上道长你与徒弟交.媾来得更恶臭些。”绥远唇齿间笑意狰狞,饱含恶意,“你想要怎么样才能堵住我的嘴呢?” “很巧,我次次是来寻晏楚的,他欠我一样东西还没还就他死了,看起来和沈道长您和那个武林盟主好徒弟少不了干系。”绥远说,“我的东西要不回来了,所以,我要不要从你身上寻得一些补偿?” “你想要什么?”沈长楼望着他。 “我想要……你。”绥远似笑非笑地望着沈长楼,“你既然吃了我的蛊虫,即便你被人碰过了,念在你与我子母蛊的情谊下我也要将你收做填房带回东域。” “我可不是那些被关在笼子里娇养的金丝雀。”沈长楼嗤笑,“你就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你不敢杀我。”绥远悠悠开口,“我的疼痛将双倍奉还给你,你杀了我你也会死去。” 沈长楼冷声说:“疯子。” “你这么说就伤我心了,冤枉我的一番为你着想心意。”绥远手指戳向自己心口,指尖紧绷,像是要将心剜出来,“倘若我不将蛊虫为你种下,你此时早已内力枯竭而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感谢你为我种下蛊虫?”沈长楼抿唇,面上再也没有半点笑意。 “感谢倒是不必。”绥远摩挲着下巴,神情缱绻含笑,“将道长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养在家里,不失为一种乐事。” 沈长楼轻嗤一声,不做应答。 绥远在火光下直勾勾地盯着年轻却满头白发的道人,像是着了魔。 他双眼浮满烟岚,朦胧漆黑一片,混沌得不清不楚,再也不能眷留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唯有笑意浅淡点缀其中,若即若离而多情至极,像是要随时乘上泼墨做的鹤,随风前往九重青山去。 绥远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碰沈长楼,想吻着他耳鬓白发厮磨。 忽然一阵夜风窜入绥远的衣领,他打了一个寒颤,像是梦中惊醒一般。 绥远问:“你愿意留下吗?同我一起?” 沈长楼在篝火旁烤火,闻言用余光轻瞥他,像是在斟酌他话语其中意思。 沈长楼说:“如果我要走,你会让我走吗?” 绥远答:“不会。” 绥远淡蓝的眼底像是有无穷的海浪潮汐交织在一起,构造出一个一响贪欢的美梦,虚构出低声呜咽的海螺声,催人入眠一般。 “我不会允许你走。” 沈长楼兴致阑珊地移开眼,“那你又问我干什么?” “你心有不甘。”绥远说,“我与你那个徒弟相比,在你眼中竟然这么不同吗?” “都是凡人,有什么同不同的?”沈长楼低笑一声,“只不过他在我眼中看着稍微顺眼些,你在我眼中……” “……与世间草木顽石无异。” “在你眼中世人不过草木顽石,随时可以弃去?”绥远突然笑出声来,“好一个光风霁月的沈道长!” 沈长楼凝神望他,唇角攒笑:“我只是顺应天命。” “听闻沈道长你初入江湖时曾入欢场,与那妓子以风月典酒,仅仅是饮酒的风姿也招惹得六朝粉黛黯然失色。”绥远双手紧攥刀柄,“你当时可是说的不信天命。” “可我现在信了。”沈长楼淡淡道,“即使搏命挣扎,想要改变人世的轮回,也只是徒劳无益。” “你愚弄天命,天命亦会愚弄你。” “你见过蝉吗?他们在地下蛰伏数年,无数次褪皮的苦楚,只为了有一日可以飞上枝梢施展它的凌云志向。”沈长楼“咔嚓”一声折断地上的树枝,唇角笑意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可是自它飞上枝梢那日,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光芒四射只有几个月。” “几个月之后,化成骨灰,尘归尘,土归土。” “我无法欺骗自己不去念着曾经过往种种,只能一遍又一遍走向属于自己的归途,亲眼见证自己的赴死。” “然后……向死而生。” 绥远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没由来得一阵心慌,烦躁地将火弄灭:“有我在,无人可以伤你,你不必多想。 “就连我至亲至爱人都无法保证我的生死,你又是怀揣着什么年头许诺护我余生?”沈长楼笑容冷淡,像是好不在意他的互诉衷肠,“换句话问,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何种定位,让你为我许下这情欲冲头,不切实际的诺言?” “……情人?” “……玩物?” “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沈长楼步步紧逼,“你说呢?” 绥远想要回绝这个话题,却避无可避,像有什么黏住了他的双唇,让他变得无比嘴拙,说不出往日的甜蜜秒语来逗他欢心。 “你……”绥远尽力找到一个妥切的词句,“是我曾经发誓要超越的人,我自然要寻住机会将你锁在身边。” 他说着说着像是自己也觉得正确,继续道:“所以我要护你生死,你这一生只能被我一个人打败。”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沈长楼也没有揭穿他自欺欺人的谎言,神色平静地望着熄灭的篝火:“看在你此番也算救我的情分上,我奉劝你一句,倘若你回归故土,小心你那个未婚妻。” “啧,沈道长。”绥远笑了下,“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吃味起来了?还说着对我没有意思?” 沈长楼没有理会他轻佻的话语,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她与你兄长绥境勾结在一起,都要撺掇你继承者的位子,倘若没有意外,你回去喝的第一杯茶被她下了药粉,可以让你昏睡不醒,好让绥境将你父亲赐你的空白诏书偷出来。” 绥远语气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污蔑我东域皇子引起内战可是当诛的死罪,你现在落在我手上,不怕我杀了你?” 沈长楼淡淡开口:“我言尽至此,便不再多说,信或不信是你自己的事。” 绥远没有答话,罕见得沉默了起来,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半晌他抬起了头,像是已有决断。 “我很好奇。”绥远说,语气有些危险,“你是怎么知道我东域的内事……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大皇子……莫非你在东域放下了眼线?” “我可以预卜未来……信或不信由你。”沈长楼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绥远显然是不相信他可以预卜未来的说辞,却也没有追问下去,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你的忠告我记下了,若是真的发生,我定不会……咳,明日你就和我回东域,看看那些事究竟会不会发生。” “或许,到了那时……你还可以作为男子破格被我提为正妻。” 沈长楼听见他的话语神情没有半点波澜,眼中包含着寡淡的笑意,像是漫不经心:“我就不同你回东域了,我自有我的事情要做,就此别过就好了。” 绥远听见他仍然想要逃离自己,只觉得好笑极了:“你认为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我当然有。”沈长楼起了身,用手作拂尘拂去身上车吗,眼底漆黑一片,像是有什么在里面酝酿着潜滋暗长,“绥远大皇子,你看看你身后是谁来了?” 沈长楼唇角攒着一分笑意,像是胜券在握,连神情都冷倦至极,让人看了想要沉沦在林。 绥远心突然“咯噔”一下,无缘无故地出了一身冷汗,然后一点一点转过身去。 他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还有一张,现在是两章合一,一会补 …… 推基友文《性感教主在线变蚊香》by马儿跑这是一只曾经自以为攻,作死之下手把手教攻推倒自己,然后再也翻不了身的自闭受 (基友快V了,给他带一把) 《学霸,放学别走》by酥饼汤包 闷骚学霸攻vs风流校霸受 一不小心撩了闷骚学霸怎么办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公子宛、马儿跑丶、珠穆朗玛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唐公子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佳话其五十八 刀光,至冷无比的刀光。 那是一把弯刀, 生了锈, 卷了边,像是寻常兵器铺里就能看见的那种, 灰蒙蒙的不通透,没有半点出色之处。 可绥远更在意的,却是执刀的人。 那人的白衫腻着斑驳的血污, 不知是何人用漆泼上的,不伦不类得成了赤红的长袍,像是牵起红绳就要与人共度良宵。 血顺着他额角淌入衣领,汇聚成猩红色的溪涧,像是在枝叶脉络中流淌交合。他的神情被阴影磨灭得晦暗而不分明, 濡湿在崖底的血腥潮气里,脸色苍白没有生气,像是棺木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他在那站着,提着刀, 投掷下的背影拖曳得很长很长,像是要用最锋利的匕首刺穿颠覆黑夜黎明。 夜色砸在他的头上,黑沉沉地压迫颈椎。 未曾说话, 刀已先至。 绥远望见那刀锋凝如细线,很轻薄一条,那人像是残影孤鸿一般掠过他的后颈, 像是要贴身上去送一个相拥。 绥远感觉后颈一痛,一阵热意, 湿热的液体蛰伏在伤处蠢蠢欲动,他伸手去摸,莫了一手猩血,液体就像是打开了闸门自脖颈处倾泻而出。 沈长楼闷哼一声,指尖深陷掌心,蹙紧双眉不再吐露半个字句。 绥远觉察到伤痛自颈后剥离,像是被人切断了痛觉的神经,连半点痛意都难以觉察,猩血淌在在他□□的上身,让人想起多足的蜈蚣在背部狰狞地摇摇晃晃。 绥远捡起地上的短匕,他的影子带着红光,细长细长的让人心碎,与浓稠夜光交.媾融为一体,想在渴求灯火迷离的醉生梦死,像要抵死纠缠用唇舌堵住一切退路,让湛蓝眼底徒留虚无。 他试图杀死季舟。 然而弯刀已至,停滞他心口前三寸,绥远冲季舟弯了眉目,话语轻如低语般缠绵。 “你来杀我啊。”绥远说,“杀了我,你的好师父也死了。” 刀势未阻,刺穿他心口,绥远嘴角笑意扯大,濒临崩溃边缘,像是毒蛇褪去的皮一样鲜艳,饱含满腔恶意。 沈长楼猛然咳出一口鲜血,像是难以呼吸一般扼住自己的脖颈,像是被刀刃贯穿的心口,浑身热意滚烫,如患高热。 绥远望着沈长楼,同季舟说:“因为你,很荣幸,他要死了。” 绥远这般说着,鲜血仍然顺着心口恣意流淌,像是要吮干最后一点生机,季舟推开他,颤抖着手将沈长楼搂入怀里,去瞧瞧眼前人苍白的眉眼,然后将吻落在沈长楼的手背。 绥远将腹部的刀子抽了出来,任由血液在皮肤游走,他半蹲下身子看着沈长楼,眼底像有妒意怨火翻滚涌现,火一般的炽热。 “看起来你这个好徒弟也不是多么敬爱你。”绥远说,“倘若他听了我的话收了刀,你也不必沦落至此。” 季舟像是被他激怒了,猛然起身拿起鹿泉对着绥远,绥远见他发了怒,并不急,慢悠悠地撕下一截裤管包扎伤口。 “如你所见,我受到的伤,疼痛会双倍返还到他的身上,武林盟主……我奉劝你别在抱着杀我的念头,如果你怕他死的话……” “你对他做了什么……?!”季舟呼吸粗重,像是对沈长楼无比心疼,双眼红了一遭,像是理智的弦绷紧临近崩溃。 烦躁附骨而上,让绥远少见得生出彻底的杀意,他突然笑出声来,利齿间带着血液的腥膻气,自呼吸流淌,“我?我送他了些小玩意,让他不得不和我同生共死。” 沈长楼自剧痛中睁开双眼,呼吸微弱得像是易碎的琉璃品,只能捧着供奉,让他难得显得软弱无比,双眼空濛一片。 季舟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师父”,像是要将他神识唤回一般。 沈长楼只觉得自己做了无数个黄粱气息的美梦,编织在一起催人入眠,他像是大梦初醒,被迫面对现实的苦楚,像是剪影一般在幕布上出演一场无限循环的戏剧。 他看见了河岸的彼岸,是水白色的荒原,他看见岸边浮现的黑白灯笼,干涸的血迹黏在幽蓝的鬼火上,被抽象扭曲成悲剧的终点,噩梦的尽头,异化为我一切的一切还未开始的起源地,他只要渡过去,就可以一切消抹为零。 他试图与河岸交涉,但无人应答,像是被抛弃了孤身一人,衣袍浸湿在冷水里,冷得他发颤。 有人同他说:你要渡江,还差一份因缘。 什么因缘? 无数生灵窃窃私语:你要被世间诸多苦难蹉跎,你要无怨无悔,你要学会释然,你要懂得放下。 你要将对的错的的忘却,你要与过往深仇爱恨和解。 沈长楼说:可我有了渡舟,我不想和解,我只想过江。 草木萤虫风中低语:渡舟载不了你过江,你终将迷失在漩涡里,像错误的方向前行。 世间苦厄皆可渡,渡了苦厄,就成佛。 但是沈长楼拒绝了。 他自大梦里醒来,望见了季舟,满身是血,活生生的季舟。 季舟将沈长楼搂入怀里,像是借着耳鬓白发用吻眷留一抹热意,他贴着沈长楼细腻的肌肤,双眼忽然滚烫一片,像是要落下泪来,犹如孩童般低语:“你醒了……我好怕……我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沈长楼伸手去触碰季舟微湿的双眼,像在安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猛烈呛咳起来,季舟面色同样惨白一片,像是悔恨亦或是别的什么情愫,交织浮现在眼底。 “瞧瞧,这可都是你好徒弟干的。”绥远点了点自己的腹部,意有所指,“沈道长您可真是多灾多难,我记得你腿上割下的那块肉还尚未痊愈……还有掌心的伤口和腹部反射过来的疼痛,也幸亏你习武根子好,若是凡人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师父……你……”季舟面色像是腐朽的花一般苍白,没有半点生机,憔悴而神伤,让人心碎,“我……” 沈长楼瞥了绥远一眼,冷淡开口:“闭嘴,现在这里还由不得你一个外人多嘴。” 绥远撇了撇嘴,像是不屑,一旁去运功疗伤了。 “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我只是不知道……”季舟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做了便是做了,即使再多辩解也是徒劳无用,罪孽永远是留给他自己的。 “我不怪你。”沈长楼说,“你听见了我会死,你却只愿意相信你手中的剑,这我不怪你。” 季舟的双唇在颤抖。 “为你师父的立场上,我甚至还得夸奖你,不为旁人言语而动容,一心只信任手中的剑,这一点确实没有错。” “如若是……为夫妻的立场呢?”季舟轻声说,“我太相信自己的主观臆断了,反而害你受了伤……我是不是错了?” 沈长楼望着季舟,攒着眉头不语,猩红是属于沈长楼的,在他咬碎的唇齿间弥漫散开,连接死亡与重生,要往悲剧的结局构建出坚实的桥梁。 “你没错。”沈长楼却说,他眼中虚构的爱意像是至死不渝,“你从未错过,倘若某日你与我兵临相见,我也希望你同这日一般不要犹豫,不要被我言语打动。” “决斗时没有友谊爱恋,只有你死我亡,我希望你固守本心,刀刃永远对着旁人而不是自己。” “……师父,你疼吗?”季舟伸手去摸他的心口,像是要穿透薄薄一层衣料触碰到他皮肉底下滚烫的血液,季舟手像是被灼伤一般猛然缩回,像是无法面对自己刚刚伤害了眼前人的事。 “久了,便不疼了。”沈长楼淡淡开口。 绥远在一旁看着有些牙酸,打坐调息了片刻伤处开始慢慢愈合,他望着二人四肢贴合,像要将对方融入骨血里互相吞噬,他突然生出一种念头,想要用什么话语来打断这荒唐的一切。 “我很不明白,你的传讯烟火明明被我丢入河里了,即使捡了回来,也浸泡在水里难以使用了……你是用什么办法将他喊来的?” 沈长楼牵了牵唇角,像是觉得好笑:“你是真的以为我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吗?” “……那是假的?” 沈长楼摩挲着金莲子模样的烟火空壳,弹指将他丢到一侧去了,“你还记得你让我换衣时背过身去吗?那时我借机把藏在发冠里的烟火拿了出来。” 绥远顿时明白为什么一向在意仪态的沈长楼要当着他面换衣物,顿时懊悔不已。 季舟在一旁冷眼望了许久,突然开口:“代入承伤,这只有你的东域的邪蛊才能做到……既然是你下的蛊毒,定然有办法可以解开。” 绥远闻言微微挑眉:“你是当我傻吗?我解开了蛊毒就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不是沦落到被你宰杀的地步?” 季舟深吸一口气,尽力心平气和下来:“那你想怎么样?” “晏楚生前向我借了三枚玲珑丹说要闭关,结果他现在死了,我也无法去魔教讨要。”绥远轻轻眯了眯眼,“我寻思他的死与你们也有些关系,所以这玲珑丹不知道武林盟愿不愿意给我?” “晏楚的死确实与我有些关系,但也不能全然怪我头上,毕竟是他一心赴死的。”季舟蹙紧眉头,“武林盟向来是叫药宗炼丹,若是你想要我大可以帮你去讨要几颗。” “盟主可真是豪气,佩服佩服。”绥远假情假意地客套两声,“不过我还是喜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能等到玲珑丹到手,才能将解蛊毒方子交予你,这段时间我便在你武林盟住下,要多叨扰了。” 季舟哑然无言,像是没料到他放下受了伤如今还能这样活蹦乱跳地插科打诨,还借机蹬鼻子上脸。 绥远说话间目光偏生要往季舟面上瞥,像是要看清楚这个忤逆犯上的武林盟主究竟长什么模样。 他目光凝滞了片刻,像是被季舟脸上什么东西所吸引。 “真奇怪……”绥远说,“你面貌生得竟与杜家主母有几分相似。” “杜家主母?” “兰陵此地有一个隐世家族,名为兰陵杜氏,杜氏如今男丁稀少,女人掌权,现如今的当家主母夫君犹在时曾经育有一子,然而当年杜氏内乱,叛徒带着那个孩子掏出兰陵从此再无音讯。” “那孩子离去的时候,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块玉牌,上面写着杜字,象征那孩子独一无二的身份,倘若那个孩子还活着,此时应当可以继承少主的位子,这杜家的权势也应当掌握在他的手中。” “……玉牌?”季舟闻言身体忽然僵住了,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因为惊愕而失了血色。 “对,那玉牌拳头大小,是用和田暖玉制成的,杜家主母早年丧夫,很早就守了寡,膝下就这一个孩子,为了找寻这个孩子他可谓是费尽心思,还放言声称谁能寻到这个孩子,杜家就会允他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 “算算时间,那孩子也丢了二十年了,和你的年龄岁数倒是相差不大,二十多年都没有找到,孩子相貌肯定发生了变化,此时再找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季面色苍白一片,像是糅杂了不同色度的白进去,他额前青筋“碰碰”直跳,像是在催他做出决定,与这不平的命运再做一次斗争。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手伸入袖子掏出一块修补过的玉佩,声音干涩,因为发狠而紧绷。 语气深处却又像是带着几分隐约的期待。 “你说的玉牌,是我手上这块吗?” 他手上的玉牌有一条裂痕,被金玉填充修补过了,玉牌像是被很多次摩挲过,牌面的杜字已经被摸得模糊不清。 “那个小少主……原来叫什么名字?” 绥远望着季舟手上的玉牌,一点一点陷入了沉思。 “据杜家主母说,那孩子父亲在世时给他取名为杜景庭,希望他可以作为一个文人,不像杜家一样涉及江湖事。” 然而到了最后,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不光没有成为文人,反而才疏学浅,还沾了满手血腥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如风、柳姑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佳话其五十九 “这么说来,你性情的确与那女人有几分相似。”绥远扯开嘴角笑意, 也不算笑意, 仅仅像是灾难面前自顾自地幸灾乐祸,举起巫毒布偶诅咒着世间所有人, “一样自私自利。” 沈长楼叫他闭嘴。 他听着不以为然,指尖紧绷陷入腹部伤处,溅出一抹猩色, 他的手指“咕嘟咕嘟”地在伤口搅动着,如同鱼群好奇寻觅着饲饵,温热的血包裹住他的骨节,滑腻湿润,让他想起一切起源之地的母体, 然后冰冷的刀子切开腹部,将他刨出。 季舟死死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之大像是要扼断他手。 沈长楼面色荒原一般苍白,躁郁的痛感在他腹部跳动, 血腥色投落在他眼底成了瑰丽斑驳的声色水光,绵延数百里虚构出渡舟和彼岸,好像他的双眼应当看到这些。 “沈道长, 莫要忘了,你的性命在我手上。”绥远从季舟掌心抽出手来,满手甜腥的气息, 他像是着了魔,偏生喜欢挑衅他人。 然而沈长楼品不到他心中的恶恨怨毒, 妒火交织让他肝肠寸断,眼前二人的言行毫不留情破碎他自以为是的狂妄,消磨了他对旁人仅存的温情,只能将恶意的谎言叙说。 “我不介意黄泉路上拉一人同行,若是沈道长,那更是不错。” 沈长楼借着季舟怀抱起身,推了推季舟便要离去,冷淡开口:“随他去。” “沈道长,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是你吗?”绥远在他们身后悠哉悠哉开口,像是魔头哇哇哇突然大发了善心。 “他不想知道。”季舟冷冷答话。 “季大盟主——”绥远扯着嗓子喊,神情带笑,“我一直很好奇沈长楼怎么会择你成为他的徒弟,世上有能力者如此之多,你也不过算是中上之资,论心性品性更及不上旁人。” “他与你云与泥之别,更是无法比肩,你莫不是使出了什么下三滥阴毒的手段逼迫了他?” “……你!” 季舟尽力想要说出些什么话语来辩解,然而连他自己都明白眼前这段情谊的虚幻,好比镜花水月一般,只是自己强求来的。 绥远说的确实没错,他与沈长楼的确难以比肩。 沈长楼走在前头,侧目望向他们二人,也没有作声,像是要将沉默贯彻到底。 季舟心底茫然一片,却听见沈长楼淡淡道:“你与他废话什么?既然不能弄伤他,把他打晕不就好了?” 季舟挥手打晕了绥远,用藤蔓将他四肢层层绑了起来,好让他不再说出些什么糟人心的话语。 沈长楼向季舟走来,踮脚伸手去触碰他眼角泪腺,像是被苦海折磨而泌出了湿润水渍,让人想起欲海中骄奢荒淫时后颈连绵飞溅的汗液。 沈长楼声音很平静,像是纯粹地在探索世界的真理,没有存在半点私心。 “为什么要哭?” 季舟说:“风迷了双眼,一时情难自禁。” 像是尘埃落定般,季舟终于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用唇去蹭沈长楼的脖颈,像是某种犬类受惊时想要得到同类的气息安抚自己一般。 “……别闹。” 季舟用指尖分开沈长楼冰冷的双唇,手指探入口中想要渴求其中的温热,他摩挲着沈长楼唇,抚过每一寸纹理,像是要将自己的欲求从这张唇中送去,送入内脏深处,将火热的情谊填满这个人的肺腑肝脏。 沈长楼呼吸喷吐在他脖颈,冰冷得像某种冷血动物。 季舟突然有些冷,他紧紧抓住沈长楼的衣领,将头埋在沈长楼肩上,用世间最温柔最悲戚的声音,饱含热切在沈长楼耳边低语。 我不管与你溪与海之别,我想以吻你,我想造就世上最坚固的枷锁锁住你的脖颈。 我想吻住你,剖开肺腑向你表达我的满腔赤诚。 我的爱人,我的君主,我的师父。 我将于我余生侍奉你。 沈长楼看见他的唇不住颤抖,话语像是呛在了喉嗓间,眼底灰暗一片,像是渺无希望,伴随着气音在唇齿间吐不出半个字句。 “让我吻你……”季舟说,“我想让天下人无论接受不接受都要亲眼看着你与我成婚时叩拜天地,谁也阻不了我。” 他曾经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想要同沈长楼二人在武林盟中悄无声息地举办婚礼,将他明媒正娶,给他名分。 沈长楼冷眼看着他,用最平静无波的声音回应着自己人生大事。 “你不怕受天下人非议了?” “我不怕了。”季舟说。 季舟突然意识到,比天下人非议反对更可怕的是他根本锁不住眼前的人,只要轻微一松手沈长楼便会离去。 他要用成亲束缚住沈长楼……这样……这样沈长楼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沈长楼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伸手掸去季舟衣领上的灰尘,帮他把衣上的褶皱弄平:“一切随你。” 季舟牙尖陷入沈长楼的后颈,像是要落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湿濡的汗液顺着脖颈一路淌落到沈长楼的后背,他呼吸猛然急促了,伸手去堵住季舟的唇。 “别在这里。” “师父,你好紧张……出汗了。”季舟没有继续下去,伸手去擦拭他额前的汗液,然后低下头,把他按在树上用唇抵住他的下颚。 沈长楼的光.裸的背部触及到粗糙的树干顿时一阵僵硬,像是肌肉存在的记忆又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无法呼吸。 他用力地推开季舟,几乎是跳起,语气冷硬:“别碰我。” 季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在地上,沈长楼见季舟这次模样,自知是反应过激了,面色稍和缓了些,起了身拢好衣物。 “还是早些前往杜家,得想个方子从崖底离开。”沈长楼目光刻意错开季舟,“你刚才怎么下来的?” 季舟说:“我一时心急杀光了人直接用轻功跳下来的……” “……”沈长楼默然。 他面色寒冷苍白,像是生机都被去除,惟有深暗枯朽的影子陪着她,方才□□的潮红极快就被冷白色淹没,就像是沧海注定成为桑田,万物守恒着应有的定律。 转眼没多久,他又像是一具杳无生机的尸骨一般,连呼吸都是冷的。 季舟一旁小心翼翼地偷瞥沈长楼,像是在看掌间雪,水中月,一种虚幻而残缺的美梦。 “师父……听说你受了很多伤,这一路上肯定受了许多苦吧?” 沈长楼淡淡道:“方才你想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季舟的话语滞留在唇间说不出声,他被堵得哑然无言,只能噤了声,欲言又止地看着沈长楼。 沈长楼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季舟,眼底晦暗得像是锁住了黄昏,让人看不明晰里面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味,是喜是怒,谁也不知道。 季舟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 “把绥远用水泼醒,他既然可以来到崖底自然知道出去的路。” 片刻后沈长楼移走了目光,淡淡吩咐道。 季舟转身要走,沈长楼却再度唤醒他。 “有刀吗?” “……你要刀做什么?” 季舟从腰间把鹿泉解下来,递给沈长楼,他没有作答,只是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料含在嘴里,然后掀开遮住右腿的布料。 用刀割下的伤口到了现在还没有处理,刚才被水浸泡过此时开始有些溃烂发肿,周围隐隐泛红,像是犯了炎症,沈长楼用火折子生起火,将刀背在焰心炙烤了大概半刻钟知道刀背泛红,极快地将伤口处腐肉用刀尖剔除,然后再将滚烫的刀背烙到伤口处止血。 刀背炙烤在伤口发出“滋啦”的声音,汗水不断地顺着沈长楼额间淌落下来,他像是痛极的模样,脸上苍白一片。 “……师父!” 季舟被他这一番举动惊住了,他从未料到沈长楼伤势居然这样严重,他本来以为…… 沈长楼将刀丢到另一边去,扯出唇齿间的布料,吩咐季舟:“帮我去旁边摘些蓟草过来,将叶子揉烂给我。” 季舟应声后转身采了几株蓟草,将嫩叶在掌心揉成黏糊糊的叶泥,然后递给沈长楼,沈长楼接过叶泥敷在伤口处,被炙烤的痛意接触到药泥的清凉略微消减了些,他将余下的敷在手掌和其余几处伤处,娴熟地用撕下的袖口包扎。 季舟只能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在一旁静默地看着,手足无措,做不点半点事。 季舟最终还是开口了:“师父处理伤口很熟络,是以前经常受伤吗?” 沈长楼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那定是焦急又无可奈何,心底蠢蠢欲动躁郁消减了几分,冲季舟掀了掀唇角。 “这伤口不算重。” “……还不算重吗?” 沈长楼半阖起眼不再应答,他决心将心底至深的苦痛埋藏,仅仅自己一人可以知晓。 他伸出手触碰心口。 曾经此处无数次重复被一把剑刺穿,从胸膛穿透背部,然后死死钉在树干上让他难以动弹。 于是他亲眼见证血液在心口流干殆尽,在地面上汇聚成溪水河流,像是再絮絮叨叨某个不为人知的仪式。 鲜血做到之处腐草为萤,万物更替。 又是好一个盛世繁华的长安城。 第63章 佳话其六十 绥远其实在二人在那里激情接吻时就已经醒了,只不过他闭上双眼试图哄骗自己再度睡去, 不去再看这对糟心的狗男男。 听到沈长楼在处理伤口, 为了不被凉水泼醒,他一个鲤鱼打挺便起了身, 叫嚣着要季舟为他松绑。 季舟与他本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不会理会他,在一旁悠哉悠哉地为沈长楼采蓟草碾碎成汁液。 绥远清咳一声, 装腔作势要往河里跳,却听见旁边沈长楼冷淡开口。 “你若要跳下去,再将你打晕一回也不为过。” “道长,我们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你这样翻脸不认人可是不地道。”绥远半跪在地上, 扯出一个森森笑意,“要知道,出这崖谷的路,只有我一人知道。” “不劳您大皇子为我们操心了, 即使我们找不到出路,照这样走下去也迟早可以出去。”季舟恶冷笑一声,偏生练就满嘴恶声恶气, “你就安生在那呆着闭上嘴就好了。” “道长,你的好徒儿可真是尖牙利齿,一点规矩也没有。”绥远细微挑眉, 笑意一点点深了下去,“按照江湖上辈分, 我也是新人中的老一辈了,勉强算他个前辈,然而他既没有对我三跪九叩也没有带着半点敬意,难道沈道长的徒弟就这些礼数吗?” “劣徒确实这段时日被贫道宠得无法无天了些,许多江湖上的繁文礼节都来不及习会。”沈长楼回眼瞥他,眼约如刀子般凛冽,笑一弯像是要刀刀摧人心,“若按照绥远大皇子的话来说,你对我这三跪九叩可也免不了?” 沈长楼在江湖上的辈分确实要高于绥远些,方才绥远也是仗着季舟不通晓江湖规矩故意用三拜九叩诈他一下,却不想到沈长楼也会借此来唬他一唬。 绥远笑了,刻意拿捏着异国的声调来装腔作势:“那还要看道长你给我解绑啊……” “季舟,给他松绑。”沈长楼眼底黑沉沉地,像是太阳过早沉沦于黑雾,踩着夜色的袖袍悄无声息。 而沈长楼偏生唇角带着兴味的笑,像是在看一场难得的戏,惟有枝头寒蝉明白他心中冷意几分。 “我倒是想要看看你怎么对我三拜九叩。” “……师父……”季舟欲言又止。 “我说了。”沈长楼余光瞥了一眼季舟,半点感情也没有,“给,他,松,绑。” 季舟被他这一眼看得只觉得一阵冷意,像是终于得以知晓了黑夜的一角,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 季舟慢吞吞地将绥远松了绑,绥远起身扭动了下酸痛的手腕 ,向坐在一边的沈长楼一步步走近,俯下身面对面看着他,“你生气了?” 沈长楼冷淡看着二人贴近的肌肤,连一点理应表露吃的羞赧都不存在,只是轻微侧了侧头:“三跪九叩?” 绥远看见他侧脸低垂的白发,他的双眼神情很淡,在散乱的发冠里显得既平静又悠远,一点可以和世人牵扯到的情感都不应当存在眼里。 沈长楼声音很轻,天生名门贵族耳濡目染让他不经意话语总是缓慢而顿挫,带着一种江湖人不可相比的云淡风轻,总让人想起在画卷上泼墨的濡士,白衣卿相,什么也折不了他的傲骨。 这正是绥远最喜欢他的一点。 绥远突然跪倒在地上,作势要向他磕头,沈长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那里作戏,神情间没有特别强烈的喜怒。 绥远突然一把抓住了沈长楼的靴子,将吻虔诚印在他的鞋尖,然后大笑起身,抵在沈长楼耳边宠溺低语:“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调情吗?”沈长楼眼底盛满虚伪笑意,像是也在陪他做戏,“你这样又将我的好徒儿视为何物?” 绥远刚欲要说些什么体己话,却被沈长楼发狠一脚踹到腹部一阵剧痛,闷哼一声,捂住腹部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论他在武林盟可怜巴巴候着我那些情分,或多或少都可以让我生出些恻隐之心,而你又算什么东西?”沈长楼不紧不慢地用左手捏住绥远的下颚骨,右手一下下的拍着他的右脸,像是刻意在训诫一般,“绥远大皇子,你是不是将自己看得太过重要了?” 绥远说:“我的伤于你是两倍之痛,你居然……” “你真以为这些小痛小病我会放在眼里?”沈长楼将口中咬出的血腥气囫囵咽下腹去,他望着绥远,笑一弯三分明月,眼底深深,像是藏匿谁人真心,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 绥远笑嘻嘻地:“果真天下第一,倘若不是你受制于我,你怕早将我杀了吧?” 沈长楼的指骨抵住唇,他摇头,没有再看绥远,起了身向崖谷深处走去。 绥远想要去追他,却被季舟戒备地拦了下来,用眼刀子好生剜了一番。 绥远在季舟身后扯着嗓子喊:“道长——” 沈长楼没有回头,在山崖深远处身上过于宽大的外衫在迷失在雾气里,他安静得像是枝头残破的落叶,像是随时要冰消瓦解。 绥远不怕沈长楼,他只是突然有点心疼。 绥远接着说:“道长,为什么不回头?” 沈长楼在雾气深处侧目看他,白发低垂,眼底载入世间诸般风情。 沈长楼说:“我不想杀你。” 他唇舌间漏入风气,依稀带出几个模糊难以辨别的音节,混淆在血与雾中。 绥远好像听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为什么不想杀?” 沈长楼的影子瘦长,歪歪扭扭地曳在地上,腻在阴影里,沉入地壳。 绥远所望见的,是沈长楼的眉,是沈长楼的眼,一切都是沈长楼。 “万物守恒兴复枯荣,顺应天命。” 沈长楼的双眼像是将春风剪裁的燕尾,让人偏生念起千重青山千种愁,连再锋利的剑光也斩不破堪不透。 沈长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诉说满腹愁肠,道一道情衷。 “因缘注定。” …… 绥远移罢了目光,看向季舟。 季舟眼底蛰伏着爱欲与臆想,像匍匐在地面前进的毒蛇,随时想要将毒引入旁人身躯一般。 绥远终于在这一刻发现了沈长楼与季舟同处时那一刻的异样是什么。 绥远说:“你解不了他的愁。” 季舟偏生嘴犟:“我解得了。” 绥远继续:“你渡不了他去远方,他也成不了佛。” 季舟双唇苍白颤栗,像是被冷风一敲打 ,眼眶又遭了一朝红,濒临泣出血泪。 他目光因怒而发狠。 杀气已至,贴在绥远脖颈跳动的血脉,像是要斩断双飞的劳燕,斩断千种愁绪百种思量,将一切对的错的都斩于刀下。 就像他在梦中用刀斩渭水,斩个泾渭分明,斩个黑白对错。 可季舟终究不敢杀了绥远。 他收了刀,动作迟缓地就像有青山压迫在背梁,让他双手疲软,无法再前行片刻。 他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像是羁旅中远行的过客。 绥远说:“你瞧瞧,这世间想要你师父的不仅你一个人。” “可为什么偏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博得他欢心?” 季舟说:“因为情。” 他对我有情。 绥远大笑出声,笑得歇斯底里,眼角泌出泪来。 他笑得腹部一阵泛疼才堪堪止住了笑声。 “情这一字真是动人,弄得无数人前赴后继就为了这一个字。” “上有周幽王商纣王为情而困,遭来家国覆灭,如今又生了你这个执迷不悟的情种,这情字说来千种容易万种容易,做起来又是何等的难?” “季舟,季盟主,你还年轻,醒醒吧……”绥远说,“你不会到现在还真的以为沈道长他心底存在着你奢求的情字吗?他自己没有情,也不相信别人有情。” 绥远淡蓝的双眼仿若层层潮汐,让人辨不明晰其中各种意味,收敛了平日里的轻佻多情,只余下一片肃然。 绥远问:“谁有把谁看得更重要?谁又把谁更当真呢?” 季舟执拗地像个不肯认输的孩子,非要抓住眼前那根稻草死死不放,死死咬定沈长楼对他自己有情。 “痴儿,你知道当局者迷吗?”绥远笑了,“你对他情又有几分?自己思量一下便知道。” “倘若你当真对他爱至深处,你真的会在意世俗眼光而畏惧那些流言蜚语吗?” 季舟恍若未闻,他不想要去听,于是他畏惧起了河岸中漂泊不定的渡舟,他害怕自己撑不动桨,载不了过客到远方。 汗水浸湿他的衣领,他打了一个寒颤,像用风月典酒消愁,易一段韶华短暂逗留。 然而光阴不会滞留脚步,更不会被何人攥在掌心挽留,依旧会赴他应定的道路,追寻一次又一次的天命。 于是秋日落叶在树梢窃窃私语,自枝梢坠入溪涧,像是要就此将自己坠入时间长流中,见证岁月更替,山河变迁。 然而亲眼目睹这一段历史上尚且残留温度的感情,将一切的一切封入溪水,悄无声息,让一切再也无人知晓。 季舟说:“我与他,会是一段佳话。” “佳话?” “……对,一段佳话。” 第64章 佳话其六十一 一行人就这般前至了兰陵杜氏,请门童送了拜贴往里去通报, 然后来门口寻了个避阴处向过路摊贩讨口茶来喝。 一路上也有追兵, 好在绥远通熟兰陵小道,也算是甩开了不少距离, 余下一些穷追不舍的尽数交于季舟了结。 片刻后门童被人遣了出来,朝三人轻微欠身:“有请。” 行过廊转曲径,推开门阖, 红泥小炉暖气袭人,比起外头初寒立秋要暖和不少,沈长楼嗅闻香炉一缕燃尽的旃檀,淡得像是要叫人借着暖意来买醉,赊一赊满腹愁肠。 可沈长楼偏生觉得冷极了, 从脊骨里透出了一阵冷意,他思绪难得有些混沌不清,只是低咳两声抑着嗓间的痒意,一点点将心思暗藏。 他想:总算是要见到…… “师父, 你要不寻一处歇息下?”季舟好心劝告,“反正已经至了这处,歇个一时半会也无妨, 不急一时。” 沈长楼拂袖推开要来搀扶自己的季舟,像是刻意要将二人分割出鲜明的距离,不再靠近一般。 季舟愣神片刻。 “抱歉……”沈长楼回过神来, 又呛咳几声,偏生他是笑着看着季舟的, 双颊如患大病般酡红,“我无事,不必挂心,前段时间染了些伤寒……咳……一会便好。” 季舟心底还存着几分担忧,见沈长楼这般说也只能做吧,想着他日寻些药材为沈长楼滋补一下身体,那些陈年旧疾就都可以治好了。 绥远瞥了沈长楼一眼,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死期将至,哪是什么伤寒,可他偏生不想戳穿告诉季舟,想着让这傻子再做一场美梦。 “夫人在屋内礼佛如今不方便见客,交代了奴为各位寻好客房先安置下。” 翠微冲三人行罢了礼,暗地偷瞥季舟,像是要瞧瞧那自称少主的人是什么模样。 季舟反向翠微望去,吓得她轻轻“啊”了一声,目光轻烁着避开些,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偷看,眼底湿润像桃花相逐流水,流转羞怯多情,迷失在山水间的岚烟空濛里,像江南烟雨。 翠微咯咯得笑,声音软得像是眠柳处歌女又押的新艳调,两颊红透了,眉眼偏偏顾盼间上扬。 她倒是大胆得极:“只是见小哥俊朗得很,的确与夫人有三分相似,让奴情不自禁。” 季舟不知所措地后退几步,下意识看看沈长楼。 绥远冷眼看着季舟,忽然笑出声来,鼓着掌侧到季舟耳畔呢喃:“季兄好艳福。” 季舟瞪视绥远,绥远闹罢了换个人接着闹:“姑娘,你这可不行了,我们三人中不乏好看的,你为什么偏生就选他一个?” “哝,就你一个金毛猴子?别闹了。”翠微轻啐一声,笑骂他不知廉耻,目光落在沈长楼身上亦是漫不经心,“还有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季舟面色一变,却看见翠微双手叉腰,狠狠压低一侧眉,笑声仍然脆生生的,却平添几分威胁意味:“你们别当做来了我们杜家就可以稳坐少主的位子了,前几个敢骗我们杜家的都被丢到山崖下喂毒蛇了,光耍个嘴皮子可没本事。” “想要少主的位子,还得有命拿。”翠微言笑晏晏,神情像是欢喜极了,伸出微翘的手指指着绥远,“我们杜家不乏生得好看的人,可皮囊下都是白骨,不过红粉骷髅罢了,若是你们过不了我们的试炼死在某处连收尸的人也没有,更没有人会看你们那张好看的脸。” 绥远低声嘟囔:“都是些什么破规矩……” “奴奉劝你几句,若要安生度过试炼,这些抱怨的话就少说些,若是恰好被杜家可以掌权的几个人听见了,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翠微嘻嘻笑了一声,“即使要找回我们的少主,若是真的少主无能,杜家也不收,还不如早生死在试炼中别丢那个脸,所以你这只毛猴子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好生闭着嘴谨言慎行,省的一开口说错话被人杀了也不知道原因。” 季舟听见翠微漫不经心地话顿时心凉了几分,对杜家的期待也淡了下去,静默着不说话。 突然大堂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三人将目光移去,只看见一个通体黝黑的壮汉匍匐在地上,被四五个和翠微同样打扮的侍婢死死按住,舌头被一人扯出来用裁剪花草的剪子“咔擦”剪成了两段,血和涎水糊了一脸。 另一个侍婢将剪短的舌头装入泡酒的罐子内,里面密密麻麻泡着许多同这一样被人剪短的人舌,然后挥手招呼着旁人把壮汉脱走。 “在我们杜家,首要的就是做到安静,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也当做没看见,把嘴缝上,不要说出去半分。”翠微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连半点异样都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否则下场就是他那样,甚至更惨,知道了吗?” 见无人应答,翠微有些不耐地蹙紧眉头,牙齿轻咬艳红的下唇:“我们杜家比起死罪更喜欢活罪,轻轻松松就让犯人死了是多无趣的事情,方才那人受的罪还算轻的,倘若即使治疗还可以捡回一条命……” “但是倘若你惹了不改惹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折断四肢做成人彘也算常见的。”翠微顿了顿继续说,“你们是一起来的,那就除了你们中的人谁也不要信,谁知道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人会不会捅你一把刀子,谁和你搭话也不要理,明白了吗?” “明——白——了——”绥远声音拖得老长。 翠微这才收回目光,片刻后目光嫌恶地落在沈长楼身上,舔了舔唇:“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自恃清高,对人爱搭不理的人,这种人在我们杜家往往是活不长久的,跟他说话也是白费功夫。” 沈长楼目光淡淡瞥了翠微一下,轻微地敛起唇角。 “俊小哥,还有你,毛猴子,你们住东厢房。”钥匙上系的红绳在翠微指尖打转,几把钥匙碰触在一起发出“况铛况铛”的声音,她眼底含情地望了季舟一眼,将钥匙丢给了二人。 此时她手上就余了一把满是锈迹的铜钥匙,她捏着鼻子嫌恶地将钥匙拿离自己远些,懒洋洋地唤了沈长楼一声。 “喂,那个谁,你住西厢房。” 绥远笑嘻嘻地接过钥匙。 “难道是姑娘特意垂青我们让我们一起住东厢房吗?” “我呸。”翠微瞪了他一眼,含着嗔怒,“谁垂青你这个毛猴子?若不是见着你嬉皮笑脸比那个死气沉沉的好多了,至少像个活人些,我……我真是恨不得也把你分西厢房。” 季舟突然开了口:“西厢房……就这么不好吗?” “俊小哥,你应该要知道,在我们杜家,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翠微咯咯笑出声来,“有些东西是不能问得太深的……问透了,就没意思了。” “嘻嘻,你们的试炼从住进厢房那一刻就开始了。” 季舟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可以换厢房吗?和他一起住西厢房……” “你确定刚进试炼,就要破坏我们杜家的规矩吗?”翠微眼底骤然冷了下来,笑容也收敛了起来,“规矩就是规矩,是不容被忤逆的,他住进西厢房就自然有被选中的倒霉鬼陪着他,要你操心干什么?” 季舟看了沈长楼一眼,面色犹豫:“师父……” 沈长楼从翠微手中接过钥匙,淡淡开口:“这几日就叨扰阁下了。” 翠微见沈长楼往西厢房的路引走去,不知是心有不忍还是怎么的,突然扯起嗓子就喊:“喂——那个谁!”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转过身去。 翠微低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长得其实也还不错,若是就这样死了可惜了。” “喂,那个谁,我好心奉劝你一句,无论谁来敲西厢房的门都别出去和那人搭话,否则死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沈长楼静默地听罢了翠微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在心上,拿着钥匙朝廊转深处走去,很快身形就淹没在了廊转外大片枫树当时。 “毛猴子,还看什么啊?走啦!”翠微瞪了绥远一眼,给他们带路。 穿过大堂,再走四五十步就可以看见一处青瓦白墙的小院落,翠微从袖口拿出一串钥匙开了吱嘎作响的木门,让二人进去。 院落不小,正中央栽着绿阴如盖的橘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旁桶中打满了冰冷的井水,像是刚刚被人打上来。 季舟看了许久,突然想起了那久违了的无妄山。 翠微扬了扬下巴:“你们既然是一波人,那就住一处,钥匙也只给一把了,互相也好照应。” “旁边几处已经有人住下了,同你们一样,有的是来杜家的试炼者,有的自称是在外遗失的少主,若没事别去打扰他们,每日我子时时会将门锁上,无论是在外的还是在里的,都别想过门了,你们掐好时间,别误了时辰。” 谈话间,一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一个贼头鼠脑的年轻人探出来脑袋,过小的眼珠在硕大的眼眶里兜转,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望见了季舟等人眼睛一亮,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哼,碧螺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这种人都可以放进东厢房。”翠微埋怨一句,“你们爱去不去,反正入了我们杜家就是将命交给杜家了,是生是死也和我没关系。” 绥远朝那年轻人也挥了挥手,瞥了季舟一眼:“小子,胆大的就和我去看看?” 季舟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拒绝,磨磨蹭蹭地跟了上去 …… …… 破败的木门仅仅一推就开了,锈迹斑斑的锁钥钻入厢房门的锁孔中,废了许久才“吱嘎”一声打了开来。 隔壁的房门也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传出一句问话。 “谁啊?”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只看见一个和尚左手抓着一只叫花鸡在那啃着,右手抱着一缸酒,醉醺醺地走出来看动静,望见沈长楼还打了一个饱嗝。 那个和尚年岁不大,头上却光秃秃得寸草不生,一身僧袍脏兮兮粘腻腻的,像是用来擦过手底的油渍,禅杖被他丢在一边挠背,一面嚼着肉一面饮着酒,好一个酒肉和尚。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妙哉!妙哉!小友要不要也来喝一杯。” 沈长楼看了他一眼,自嘲这一来和尚道士都集齐了,转身入了屋内,将门阖了上来。 他把从绥远包袱中顺来的火折子打上,将灯柱上半场长不短的棉线点了上来,昏黄的烛火将暗沉沉的屋内照了一小块,少见得透露出了几分温馨。 沈长楼转身去床榻处,乱七八糟地将被褥随意铺上,捏了捏却也不薄,过夜也是足够的。 他刚想要将路上买来的几件衣衫挂到柜子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声音很轻,三长两短,像是故意作弄。 他初来只当是那和尚在发酒疯,渐渐觉察出不对来,过了片刻敲门声消失了,他走到门边听了片刻,敲门声又突然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像是要把门砸了一般,鼓足了力气在哪里敲。 沈长楼被敲门声吵得无心做事,终于忍无可忍,将门推开一条小小的细缝。 一只脚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卡着门不让沈长楼关。 沈长楼往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年,一身镀了金边的雪青色的袍子,右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还在往下一个劲地淌着血,他将身子靠在门檐那里一个劲地摇,双眼微弯,笑嘻嘻地看着沈长楼。 像是撒娇一般的语气。 “好哥哥,让我进去陪陪你好不好?” 沈长楼望了少年许久,忽然扯了扯唇角,冲他笑了下,昏黄烛火下,一种类似于温柔的神情浅显地浮于他好看的双眼,他笑得寡淡,寡淡得近乎有些冰冷。 沈长楼后退几步,将门拉大了些,方便让少年进来。 沈长楼说:“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已经在收尾了,大概下个月中旬就可以完结了,沈长楼和季舟即将迎来他们应定的结局 然而还早着呢,想那么多干啥? 看剧情!多甜! 第65章 佳话其六十二 少年扯开一个笑容,刚迫不及待地想要踏入一步, 就被一脚踹翻在地。 他“哎呦”一声, 刀子“啪啦”掉落在地上,紧接着一把剑就抵住了他的脖颈。 他咽了一口口水, 软声求饶道:“好哥哥,放过我吧……” 沈长楼将剑往少年脖颈移近了几分,像是要撕开皮肉饱饮鲜血, 掂量着何处下口一般。 听见少年的话,他轻微挑起一侧眉,漫不经心开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东施效颦别人的模样,很难看?” 少年面色霎那间变得铁青,像是忽然发了怒, 然而他仍然抑制住怒气,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尽量让声音更轻柔些:“好哥哥,我绝对没有害你的心……是……是晏教主唤我来寻你的!” “哦……晏楚啊……”沈长楼声音懒洋洋地拖得很长, 用剑身挑起少年的下巴仔细端详,“你是不是许久没有出过杜氏去外面看看了?” “好哥哥,你说什么呢?”少年强撑起笑意, 刀刃再度像他脖颈贴近几分,削掉了一层油皮,他脖颈上的汗水已然浸湿衣领 , “倘若我不出杜氏,又怎么得到斐教主的讯息呢?晏……晏教主急着让我把你带去他那呢!” 沈长楼唇角细微上翘, 眼底氤氲着三四分笑意,像是极期待极欢喜的模样:“贫道的确是许久未曾见过晏教主了,他为什么不自行前来,反而要你来带路?” 少年结结巴巴继续道:“晏……晏教主修炼出了岔子身负重伤,不方便见人。” 沈长楼见他一副经受不住追问的模样,收敛了几分眼底冷意,仍是笑着的,像是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用剑身拍了拍少年的下颚骨,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既然晏教主有请,那你就好生为我带路吧。” 少年见那把剑从自己脖子上移了开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从地上跳了起来,像是觉得沈长楼是个瘟神,推开门就快步往屋外走去。 沈长楼跟在他后面,步伐不紧不慢,倒也追的上,他嗅闻到庭院里被泥土掩盖过的血腥气,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掠过那和尚紧锁的大门,然后漫不经心地收了回来。 二人步履匆匆行过廊转,像更僻静幽静地方走去,雨西沈长楼一路走着一路用小石子做出路引,方便自己不早此处迷了踪迹。 二人停在一处格外幽静的院落前,院落比起西厢房要大些,门口有个木质牌匾,写着“四易阁”,共有三房两楼六柱,前檐墙用彩漆上了各式繁复的彩画,瓦一律是过烧的青瓦,瓦顶的黄铜狮子口含着黄铜珠子,随着风向而移动位置,石柱上蟠龙张牙舞爪盘旋至此,像是某些文人雅士为了附庸风雅而刻意如此装潢的。 庭落里很是干净,像是有人每日清扫过的,连尘灰也少见,少年将沈长楼送到这里,催促着他赶紧进去:“晏教主就在里面候着您。” 沈长楼轻轻眯了眯眼,忽然笑了下:“我有一事不明白。” 少年像是想赶紧脱身而去,干干巴巴地接话:“什么不明白?” 沈长楼不紧不慢道:“就算晏楚身负重伤,何必千里迢迢赶来兰陵杜氏修养,在他那魔教修养不是更好吗?” 少年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合意的说辞来搪塞:“……晏教主曾经于我们有恩……我们自然不能恩将仇报……” “对啊……你们自然不能恩将仇报。”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眼底讥讽,“你是真的当做我年老眼花了,连晏楚死了多久都。不知道?” 少年面色顿时煞白,刚想转身逃走,便觉得脖颈一痛。 他伸手捂住后颈,只摸得一手滚烫的鲜血,再然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沈长楼将剑插入剑鞘里,拭去脸上溅到的血渍,他嗅闻不得旁人血腥的臭气,闻久了又忍不住呛咳出声,咳得满袖血桂点点。 “果真是沈道长,即便寿元折损至此,也无愧天下第一的名声。”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沉沉的笑声,一个年迈的妇女推着四轮车停留在二楼处往下静静看着他,面上蒙着一层黑纱,将鼻子以下的部分尽数遮掩,一双眼睛狠戾得像鹰隼,阴冷让人生畏惧,看到那刻不由自主会想起阴沟里的蛆虫,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沈长楼。 “这么多年你寻我真是寻得好苦啊……也不怪你利用这种方式名正言顺来我杜家,呵呵呵,就算我明里暗里想尽方法给你使绊子,让斐若想办法除掉你……你都像野草一般斩不尽,野火烧了还是会生长,就像我的眼中钉一般杵在那里搅得我不得安宁。” 沈长楼望着她许久,然后淡淡唤她一声“杜夫人”。 杜夫人怪声怪气地笑出了声,推动着四轮车往屋内走去,声音嘶哑得像是濒临断裂的老弦:“进来吧……沈道长,有什么事情上楼来叙。” 沈长楼迟疑片刻便推开了四易阁的门,方推开门一股呛鼻的尘土味就冲了出来,同外头的整洁不同,里面十分杂乱,书卷堆放得满地都是,像是此间主人不允许旁人进去打理。 沈长楼闻不惯尘土气,蹙了蹙眉又低咳了一声,以袖掩鼻便走了进去。 向二楼的木质玄梯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用手都可以揩下一层,沈长楼沿着玄梯向二楼走去,遥遥就看见四轮车上一身黑衣的老妇女的背影,佝偻着背,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守着寡。 杜夫人见沈长楼上来了,嘎嘎笑了两声,笑声像是鸭子的叫声般嘶哑,驱使着四轮车往桌案哪里走去,颤抖着手拿起茶壶往落满灰的茶具里满茶。 茶水不知道放置多少天了,混浊得沉淀着不少白色丝状物,在黑黄的茶水里纠缠在一起,杜夫人干瘦的手拿起茶杯,一个劲地在那里颤,肮脏的茶水被她抖了满袖子。 “来啊,沈道长,喝些茶,莫怪老身招待不周。” 沈长楼并未接下茶,杜夫人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一挥手将茶具全部扫落在地上,泼洒了一地。 杜夫人怒骂:“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如此不领情,果真和你那对该死的爹娘一副德性!” 沈长楼听见杜夫人骂着自己爹娘,才淡淡地投来一眼,神色无波无澜,像是并不在意。 “真和你娘一副模样刻出来的下.贱胚子,倘若不是他们当年将我脸毁了,弘毅……弘毅就不会提出和离,我也不至于要杀他灭口。”杜夫人一把扯下面上的黑纱,一道狰狞的刀上自鼻梁横跨唇瓣,将唇切成了两个部分,她面容狰狞,双眼赤红地死死盯着沈长楼,“如若当初没有杀掉弘毅,我又怎么会把景庭弄丢,又怎么会让你这个贱.人奸计得逞?!” “你一定很希望看到眼前的画面吧……你是不是很激动?指使旁人杀了你全家的仇人就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像像杜兰闺当初那样用剑将我钉死在这里?” 沈长楼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满嘴语无伦次的怒骂,平静地拿起茶壶,往余下一个完好的茶具里斟满茶水,递到杜夫人唇边,声音很温柔:“夫人定是说累了……来喝些茶水。” 杜夫人死死瞪视着沈长楼,却被他用左手死死掐住下巴强制性张开嘴,眼睁睁看着那一杯茶被沈长楼逼迫着灌下去。 入口的味道恶心至极,杜夫人干呕出声,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茶水吐出来,可怎么吐也只能吐出些唾沫和浓痰,她掐着自己喉咙面色涨紫,瞪着沈长楼咬牙切齿道:“你是真的以为仅仅凭师徒之情,景庭就会抛下灭门之仇杀母之仇于脑后?血债血偿,当年你爹娘不肯交出斜太剑就该知道现在的后果!我们杜氏杀他们只是做到了本分!” 沈长楼听见杜夫人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咒骂,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牵起唇角,死死掐着杜夫人的下颚骨让她直视着自己:“所以夫人,杀你也是我的本分啊……” “忘了告诉你了,你的好儿子杜景庭如今将我视作此生挚爱,恨不得日日夜夜捧在心底,他还与我红绡帐暖里度过春宵,爱我爱到恨不得将心剖开来证明真假。”沈长楼唇角轻微上扬,又是满眼艳色,“他还说等离了杜家,就要三聘九礼地把我娶到武林盟去成亲,和我拜天地拜父母……抱歉我忘了,他跟我说过他没有父母,但是作为杜家的儿媳,我还是得通告你一声不是吗?” “贱人……贱人!你怎么敢!”杜夫人尖叫一声,疯狂地要用手来掐沈长楼的脖颈,像是要将他掐死在自己掌心才能罢休,“你个狐狸精……你个娼妓不如的东西……” 沈长楼任凭她疯狂地掐住自己脖颈,就好像窒息的痛苦可以让他更快活些,他冲着杜夫人微笑着眨了眨眼,像是才耀武扬威着什么。 “师父!” 身后突然传来季舟一身惊呼,紧接着杜夫人被人一把推了开来,还没好好睁眼看看自己失而复得的好儿子,一把刀子就从她脖颈刺穿过去。 她喉嗓被刀刃刺穿了,像风箱一般呼哧呼哧作响,语不成句,双眼噙满泪水想要多看季舟几眼,却看见季舟满脸心疼地在沈长楼身边嘘寒问暖。 沈长楼侧了侧脸望向杜夫人,一双眼睛笑意凉薄寡淡,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嘲讽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耽美风头紧,我就赶紧完结吧,反正剧情走得差不多了,接着走也是水。 大概这个月完结?还有五万字。 下一本接档言情《出戏》 和归渡一样的江湖调调。 第66章 大结局前篇(1) “景庭……景庭……” 汩汩的血液从杜夫人喉间喷涌而出,她双眼通红, 语不成句, 想要极尽悲痛才能吐露出这几个字眼。 季舟扭头望了她一眼,无缘无故地有些心惊, 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阿难当知,若用钱物,或役其力, 偿足自停,如于中间杀彼身命,或食其肉,如是乃至经微尘劫,相食相诛, 犹如转轮,互为高下,无有休息。①” 那和尚土黄的袈裟腻着满身猩血,身上酒气不再, 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号,满面悲悯, 神色清明:“阿弥陀佛。” 沈长楼瞥了那装神弄鬼的和尚一眼,唇角轻微上扬,“出入江湖,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便是遁入你们佛教中人所说亿劫轮回, 因果报应又如何?” “冥顽不灵。”和尚叹气,“家师生前曾言道长若渡因果定能成佛,可你造下无数生死杀孽,佛国不收,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苦难方可洗清罪孽。”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贫道又不是你的佛门子弟,纵使真有业报又如何?烂命一条,悉数允了便好。” 贼眉鼠眼的年轻人佝偻着背窜入四易阁内,见着杜夫人喉上的剑柄顿时双眼泪茫茫,大喊一声“小娘”,冲上前去抓紧杜夫人的手便不肯挪动了。 杜夫人被他气得再度吐出满口血来,颤抖着手要去将他推开。 “小娘……当初是你误会杜叔了……当年你面容受损,杜叔为了不让你因此难过日日夜夜出去为你寻觅可以治伤的药物,却不想被有心人利用将家书换做了和离书……杜叔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小娘你莫要再埋怨杜叔心狠了……” 杜夫人声音嘶哑:“弘毅……弘毅……” “小娘,这些年我寻了你许久,你闭门不让我进,我至了现在才寻了方法进来,杜叔当年暴毙而死,死前也未曾得到你的宽恕,若是他九泉之下得到你的谅解,虽然已经迟了太久太久,可即便如此他终究是可以安心了。 ” 杜夫人气急攻心,从喉间咳出一口乌血,湿答答地从嘴角淌下来,她声音像是断了气的风箱,在那里嗬嗬作响。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 她眼中悔意无边,像是穷尽一声喜怒哀乐,到了最后才幡然醒悟,面色煞白一片。 “小娘……我替你把剑□□,不痛的。”年轻人低声哄骗他,泪水糊了满脸,颤抖着手要去将她脖颈上的刀拔下来,却被杜夫人阻止了下来。 “壑儿……我无颜见你叔父……咳……无颜……” 杜夫人话至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泌下,终是连最后一口气息也断裂在喉嗓间。 沈长楼在后头望着这情深的一幕忽然冷笑出声:“因为是你自己亲手杀死了他,还害得亲生子在外颠沛流离,你自然无颜去见他。” “你住嘴!”年轻人怒斥一声,“我不准你说我小娘!” 季舟在旁边听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四肢忽然凉透了,他声音干涩地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像是不敢置信。 “她是……我娘?” 他亲手要杀害自己的母亲? “孽缘……孽缘啊……” 和尚在旁念了一句佛号,不由叹气出声,背过身去不去看这一切。 “……师……师父,她……她是我娘?”季舟面色白得像濒临破碎的一页纸 ,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眶遭了红意,忽然湿润一片,“她……她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沈长楼忽然笑了下,眼底神情一如既往极为寡淡的虚伪的,像是一捅就破了,连半点多余的真心也没有。 他说:“季舟,我该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师父,你分明知道……”季舟忽然觉得苦楚无比,一股难言的酸涩痛苦溢满心口,他只觉得双眼滚烫,眨一眨就要溢出泪来,“为什么……” 沈长楼很仔细地看着季舟,像是要将他里外都看够一般,用沉默铸造的刀子将他剖析到了极致。 季舟忽然觉得有些作冷,偏偏头想要避开沈长楼的目光,只觉得忽然有些难受。 沈长楼声音很稳,像是从不被任何事阻挠他的决心。 “本来我想着你可以再愚笨些,至少不要在这虚幻的梦里醒得太早,沉沦于梦里自欺欺人地活着,我与你师徒情谊可以走的再长久些。” 季舟说:“我不信。” 沈长楼像是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一般继续说下去:“的确,我骗了你,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 你从来不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你是杜家的杜景庭,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利用你来到杜家,将你作为我最好用的刀,让我亲眼看着你杀死你的亲友……你的母亲,乃至你一生挚爱。” 泪水浸满季舟眼眶,他看着季舟,就像是再看曙河低时侵晨的第一抹天光,在看窗前的明月,心口的朱砂,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沈长楼看着他,眼底难得地有些真切的温柔,不再让人觉得像雾中看花,看不见摸不着。 沈长楼说:“可是我后悔了。” “我们都明白誓言是用来背弃的,可是你和我都不愿意过早醒来,情愿抱着过往一做黄粱梦也不愿意大梦醒透。” “所以……就让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并破碎吧。” “季舟,和当年那样,向我拔剑,我教了你这么多年,到了现在也得分出一个真正的因果,能杀我的,世上也仅你而已。” 季舟声音嘶哑,仍然执拗道:“我不信。” 泪水溢出眼眶,他死死地盯着沈长楼,就像是非要看出一个是非对错的因果,等候着沈长楼像曾经那般用手擦去他的眼泪,告诉他只是一个玩笑。 他忽然染了哭腔,声音有些哽咽:“沈长楼……我不信……” 沈长楼将地上的剑用脚向季舟踢去,然后缓慢将剑鞘里的鹤翎抽出,像是抱起千斤重的巨石一般迟缓。 他一身的白衫子被血染成了猩红色的袍子,让季舟想起拜堂时的嫁衣。 和尚在旁边“阿弥陀佛”一声,拽着想要冲上前的年轻人跑一边去了:“孽缘从何而起,就该从何处结束,让那两位施主自己解决就好。” 季舟茫然地望见沈长楼刺向自己的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起来无妄山上的那一剑,也是这般刺向自己。 他想起绥远说的沈长楼无情,他想起那些死在沈长楼手下也没有被垂青一眼的人。 他想起自己。 原来沈长楼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 他发了疯似的从地上一把夺走剑,风驰电掣间一并向沈长楼心口刺去,同时闭上了双眼。 剑刃刺穿胸膛,深陷入皮肉当中,从后背穿透,徘徊生死之间的距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产生,季舟睁开了双眼,看见自己的剑刺穿了沈长楼心口,汩汩的血从伤处滚落而下,就像当年沈长楼用剑刺穿季舟心口,没有半点停滞,如出一辙的决绝。 血液从沈长楼嘴角淌下,他用那双极好看的双眼望着季舟,一如当初见季舟第一面一般,极为多情又极为薄情,像是世间一切入不了他的眼中。 他望着季舟忽然笑出了声来,垂下的双手中剑柄一点点滑落,“啪啦”一声摔落在地面上,然后看着季舟,笑得极温柔。 他伸出手要去摸摸季舟眼角的泪,然后停滞在了半空,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气若游丝笑道:“季舟……” “你赢了啊。” 一股剧烈的苦痛炸裂在季舟心口,他眼眶又红了一遭,颤抖着唇说不出半个字句,面色白得惊人。 他伸出手想要将沈长楼扶起来,想要掸去沈长楼身上的尘灰,同当年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师父”。 他还想要将沈长楼背起来,爬上城楼,去看春日的杨花秋日的落叶冬日的雪,然后告诉他流光要仔细把握,不要轻易寻死觅活。 他明明还有这么多不曾与沈长楼一同看过。 季舟声音嘶哑。 他说:“沈长楼。” “你就是一个骗子。” 然而他终究还是送出了自己的那一剑,真真切切杀师证道,报仇雪恨。 可沈长楼却没有将剑刺入他的心口。 “沈长楼,你就是一个骗子。”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对,我是个骗子。” 他只是忽然想起不知道哪一世哪一个人同她说过的话。 ——你刀子的利刃永远是对着自己的,你在自伤。 一语成箴,于是他仰起头,想笑一笑这天命,想笑一笑这江湖。 和尚长叹一口气,趁着一阵风疾快步跃到了沈长楼身侧,将沈长楼揽入怀中,冲季舟行礼:“季施主,人我就带走了,当年沈道长于家师有救命之恩,贫僧必须保他周全。” “后会有期。” 狂风灌入和尚的衣领,他揽着沈长楼从二楼跃下,在空中点步直跃上三四十丈高,季舟咬了咬牙要去追上他的脚程,却被后来的绥远一把抓住了衣领。 “你追不上他的。”绥远说,“神行和尚轻功冠绝天下,你便是穷尽一身内力也追不上。” 季舟望着二人渐远的身形,忽然哽咽了,声音低哑。 “可我不甘心。” “……我不想要让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杀生的业报,要经微尘劫相食相杀,互相伤害,今生你杀我,来生我杀你,这种互为轮转,没有休息。 出自《楞严经》,百度上找的。 第67章 大结局前篇(2) “当断不断,当斩不斩。” 和尚说:“道长你渴求的破天命, 终究还是成了纸上空谈的笑话。” 和尚用白布裹着湿凉的药草缠在沈长楼双眼上, 沈长楼轻微阖上双眼,任凭他再为自己心口上药。 沈长楼忽然开口:“破空方丈什么时候圆寂的?” 和尚问道:“你说的哪一世?” 沈长楼微微愣神片刻, 忽然笑出了声,摸着黑想去触摸分辨他的五官:“神行和尚果然如传言般是个聪明人,可你为口腹之欲破了佛家戒律, 还能算得上佛门子弟吗?” 和尚神色清明一片,仿佛那日痛饮烈酒的人并不是他,连着眉眼间都满是正气浩然。 他偏了偏头避开沈长楼,像是嗅闻不惯血腥气:“你身上血腥太重,我此次救了你已经分了你造下的业障, 怕是余生都要为此偿还。” 沈长楼唇角笑意疏冷一片,他隔着一层白布看不见和尚,只是轻微扬起下巴,冲那和尚淡淡地笑:“都说破空方丈擅解梦, 你作为他徒弟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和尚偏头去看沈长楼,后知后觉想起沈长楼看不见他的目光,片刻才收回目光。 “沈道长不妨说说你的梦。” 沈长楼攒着几分笑意, 他双眼被遮去,那种从骨子中偷出凌厉杀气就淡去了许多,面色仍然苍白极, 带出一种病态的美感,总让文人雅客想起许多诗词歌赋中形容美人的词句, 为他做一首艳词。 沈长楼说:“小和尚,我做了一个梦啊……” 我梦见我的小舟在渡河里支离破碎,我过不了江去,只能苦苦守望在长古黑夜中,一个人青灯古佛守不到天命。 我梦见有人同我说要学会谅解,要懂得放下,要与过往一切和解,将对的错的都忘却。 小和尚,你说这个梦该怎么解呢? 和尚面上是千古不变的佛性,惟有醉至深处才能依稀透出几分骨中忤逆桀骜,他望着沈长楼,像是在望着一尊佛。 和尚问:“那些深仇大恨你了结了吗?” “了结了。” 和尚继续问:“那些尘世因缘你都斩断了吗?” “斩断了。” 和尚凝视着沈长楼,像是要从他面上看透些什么,继续将问话一字字道来:“你对这世间还有牵挂吗?” 沈长楼冲他笑,笑容一如当年很凉薄的样子:“没有了。” “沈道长,你在说谎。”和尚说,“你分明有愧之人未见,在你余生前再去望望他,或许可以在死前心中安稳些。” 和尚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抱歉,我忘了……” 沈长楼唇角笑意很淡:“我自废双目,只是不想再看这俗世,与旁人无关。” 和尚劝他:“倘若你让我好生医治,或许在死前还可以恢复视物的能力。” “不必,能看到一缕天光便好。”沈长楼用手去触碰自己的双眼,“我生在俗世,曾经却总认为自己可以将一切真假是非看破,可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我也不过是沦于世俗罢了。” “我宁愿看不见,在死前自欺欺人一把,即使是片刻也好。” 和尚问:“你要去见他吗?” 沈长楼反问:“你想我去见他吗?” 和尚噤了声,像是要将沉寂就此贯彻,不再出声。 沈长楼继续说:“听说他过些时日就要成亲了,怕是会过得很不错,我贸然前去只会搅了他的兴致。” “在我废去双目前我曾去见过那女子一眼,她生得挺好看,出自将门,倒是个烈性女子,他们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得极,那品性配季舟也是绰绰有余了,正好治治他那从不安定,胆小慎微的性子。” “……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和尚问。 “……有一点吧。”沈长楼微微一顿,敛了下唇角,“见他可以安定下来作为师父我也为此喜悦,我那时在枕下藏了三份书信,待他成婚那你你替我送去。” “你写了什么?” “我在信中恭贺他终于觅到佳偶,将未来计划虚构出一页纸张,好蒙骗他个三四年……阴阳调和本身就是世间最常见的事,终于可以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教了。” 和尚声音有些干涩:“你真不去见见他吗?虽说当年的事……但他终归是你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挂了。” 沈长楼声音带着笑意,拖得懒洋洋的:“小和尚,你管得还真多啊——” “……我不小。” 和尚目光避开他唇角轻快笑意,像是不愿意再次过多停留,只是心中再念了一段佛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近些日子看上去要比往日欢喜些,是得了什么喜讯吗?” 沈长楼轻轻“嗯”了一声:“想我辗转轮回这么多次,又搏命挣扎着妄图改变天命这么多回,今朝终于至了一切尾声,不必再操心什么了。” “这么多回,我也累得很,一直尝试要成为别人眼底的人,做着别人认为我应该做的事,从来没有一次真真切切地活过。” 和尚声音很轻:“我会为你念往生咒的,愿你来世再无苦楚。” 沈长楼淡淡地笑,心知肚明哪还有来世呢?此去一别就是永别,魂飞魄散于世间。 沈长楼喊他“小和尚”。 “小和尚,原来我竭尽四世,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在梦里,谁也没有看清。” “小和尚,你会打耳孔吗?” “我这有一串耳坠,许久未曾戴上了,你能为我带上去吗?” 和尚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他说:“好。” 和尚将那串鎏金耳坠紧紧攥在掌心,他望着沈长楼,目光偏移。 他所望见的沈长楼是笑着的,鲜明的,真真切切的。 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人,只是无端遭了白发。 终于像是卸下了枷锁,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他却觉得心凉透了。 于是他决心再换个称谓,不再唤他“沈道长。” 他说:“长楼,窗外落雪了,薄衣不禁寒,我去将窗阖上。”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对啊……又是一年冬日了。” 季舟毁了约。 没有……来接他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憋打我,我只是跟着大纲走 第68章 大结局 漠北的雪下得很大。 像是要将所有草木摧折一般,将整片山野盖了白三寸, 湮灭一切生与息, 狂风哭啸过境,荒芜一片, 黑夜间孤零零的只在临江处有一处渡口。 于是沈长楼嗅闻到了朽坏腐败的气息,从根子里开始溃烂,他无力再将爱恨扎根心底, 也无力半真半假用虚伪谎言蒙骗自己,说出口不对心的话语。 他想象间所触及的地方万物衰亡,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就像来时一般,孑然一身。 沈长楼同船家说:“我要渡江。” 他说这话时面色惨白一片, 像是被人取走了魂魄般,像是笑着的,努力牵动唇角的肌肉,强行做出一个笑意。 船家摇动船桨, 慢悠悠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老夫不轻易为人渡江。 ”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不渡江吗?”船家问,”因为渡了这江的人都是一心求死,就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这将过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老夫听过每一个过江之人的故事,现在我却不想要听你的。” 沈长楼忽然笑了,问:“为什么不想要听我的?” 船家摇动着船桨, 像是要搅动云浪诉说一段尘封往事,他在云浪间用那双早已混浊的双眼看着沈长楼, 像是看着薪火相传一个孩子,又像是再望着希望之托的神祗,错综矛盾,让人分不清其中究竟是什么神情。 船家说:“因为他们都是俗人,你不是,你是圣人。” “我讨厌圣人,因为你的故事定是过于悲情,让人听了就生出苦楚来。” 船家声音让人想起细密杂乱的老弦,发出嘶哑的腔调,像是在竭尽全力道这世间至恶一面,诉说自己受过的悲苦。 沈长楼摇头,顿了片刻后失笑:“不,我是恶人。” “这世上最难判断的就是善恶,往往说自己是恶人的人却不是恶人,即便手上沾染血腥又如何,你不是佛门弟子,不会入那阿鼻地狱。” 沈长楼忽然笑出了声,他微微倾下腰来,像是要笑一笑这明月天涯,笑得一阵阵呛咳起来,咳出满嘴温热猩红。 船夫静静地看着他,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从轮回地狱里蹦出的罗刹恶鬼,满嘴是血,活像是要吃人心的模样 。 他拆下了耳坠的鎏金珠子,向向船家典了杯酒喝,船夫没收,直接丢去一壶泥下睡了多年的浊酒。 沈长楼上了小舟便一个劲地往腹中倾,像是要借此浇愁。 船夫说:“举杯消愁愁更愁。” “我知道。”沈长楼说,他喝酒喝得过急,呛得满脸潮红色,只是伸手去拭额前的汗,然后冲着船夫淡淡一笑,“曾经这话也有人和我说过,与我说莫要借酒消愁,酒消不了满腹愁肠,只能变得愈发愁深似海。” “你没有听她的?” “嗯。”沈长楼白布下眼角攒着一点湿润笑意,船夫看不到那双曾经好看至极的双眼,只能朦朦胧胧猜测他当年模样究竟又有几分动人,“比起愁,我更想不去看这世间,所以我更想大醉一场。” “所以你自剜双目?” “所以我自剜双目。” “那你可真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船夫淡淡道,“可我见你行走间与正常人无异,盲者便是再熟路也会有所拘束,你未曾来过不渡江,又是怎么看到这一处渡口?” “用心看。”沈长楼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什么都看得见。” 船舶在河岸间漂泊,船夫一身蓑衣在满江烟雨里,余光间瞥见沈长楼。 那道长站在船的另一侧,黛蓝的衣袍被雨水浸湿了,成了更深重的颜色,双目上的白布被水浸软了,船夫望着他,偏生觉得这年轻人左眼角下应当是有颗红痣的,这般才合情合理。 船夫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要将声音传至江的另一侧去:“是谁将你引至这不渡江?” 沈长楼答:“是这不平的宿命指引我来此,觅一归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沈长楼答罢忽然笑出了声,唇缝间溢出一点血色,他捂住唇低低地笑,眼角攒着一缕春风。 远处将至破晓,船夫眯起双眼看见地平线处透开一点天光,猩红猩红的,像杜鹃悲痛时咳上的血,尤其地触目惊心。 船夫听见那道长在船尾端起生涩的戏腔,就像是欢场女子常唱的艳词曲调,句句如刀尖烫过喉嗓,听着人一阵发颤。 他说:“我辈永世孤独,我辈得觅长生,大王啊,你看那流光满袖招,你看那金钗玉琳琅……你看啊,这长安,这金陵,像不像是一场梦?” “大王啊,将妾身背起来,背起来,背到那城楼上去,带妾身去看那春日杨花,妾身欲望那衣间雪,水中月,然后在你怀里生出根系,大梦千年,一枕黄粱。” 船夫听见那道长笑了起来,酒水洒落了一地,他不敢回头去看,只是自顾自撑着桨,让小舟徘徊在江岸之上。 船上烛火沿着烛线燃到了尽头,被船夫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剪短了。 与此同时船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水声,他心一跳,转过身探出头去看。 水面波澜不兴。 像是不曾有什么来过。 …… 绥远喊住了季舟:“你等等。” 季舟驻足在门檐处,转过身去看绥远,他眼底捎来一点冷意,高冠华服,冠顶的蟠龙像是要随时要盘旋飞起,透黑的衣服,像那人又不像那人。 绥远说:“有个道长曾经在雪夜来到你的故居寻你,满头霜发,瞎了眼,让我想起故人。” 季舟阖上门,却问:“什么道长?” 绥远微一愣神,忽然笑出声来,他眉眼瞧尽季舟眼底的冰霜,忽然生出几点从未有过的蔑意,只笑出满嘴利齿。 绥远问:“你想要彻底抹去他的存在吗?还是等他先一步低头向你道歉。” 季舟冷眼看着他,淡淡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要走了。” 绥远看着他从自己身边径直走过,唇角笑意再也抑制不住,越扯越大,像是要极力掩饰满腔悲苦,只幽幽开口:“你等不到了。” 绥远继续说:“子蛊消失了,他已经死了。” “所以啊季盟主,你可以安生享你那窃来的盟主,权势加身,妻儿满座,享好你那百年孤独。” 绥远忽然眼眶有些发烫,只觉得喉间酸涩说不出话来,只是继续笑,像是要将一生喜怒都在此放声笑出来。 他说:“季舟啊,从此再也没有天下第一了。” 季舟未曾停下脚步,只是越走越快,像是要逃离这处。 今年冬日的确很冷。 但过了冬便是春日了,当来年春风料峭吹过江南船舶与兰陵的夜雨,天下第二的玉楼春是不是又会添上新衣,又有谁会邀春风来饮一杯烈酒,梦里再会一会长安。 绥远茫然地想着,又有什么溢出眼眶。 …… 顾泗新添杯中浊酒,他展着眉目冲顾叁笑,嘴里呢喃醉语不断。 “武林大会……我想去武林大会……” 顾叁夺了他的酒,怒瞪一眼:“行行行,武林大会,带你看你心心念念的沈道长,行了吧?” 顾泗笑了几声,不管不顾地发着酒疯,一遍遍喊着顾叁。 顾叁不厌其烦地帮他把被角一次次拉好,将他裹成一个蚕茧,叹了口气就要推门出去。 却听见顾泗再次喊住了他,说的不知道是哪时的梦话。 顾泗说:“老叁啊……我想家了。” “来年春日,陪我一起回长安,我们不做匪了,好不好?” 顾叁楞在原地,只觉得心口一阵滚烫,片刻后他才答话。 “……好。”顾叁声音有些沙哑,“我带你回家。” …… 季舟爬上重建的三十二楼,邀了两杯烈酒独饮,他想着借酒消愁,回到最初相识的地方,把过往恩怨一并忘却。 于是他醉眼迷离间还是忍不住眼眶红了一遭,他在三十二楼凭栏处朝下看去,依稀又做了一场梦。 这次他没有梦见那些光怪陆离虚虚实实的,他做了一场梦,从金陵梦见了长安,然后他在长安里看见了沈长楼,一如当年那般看着自己。 活生生的沈长楼。 他从梦里惊醒,旁边妓子再为他斟上一壶烈酒,劝着他再饮一口,操着一口软声软调,呢喃:“季盟主梦里一直唤着沈长楼三个字,奴家冒昧问一句,那位……是盟主的亲友吗?” “他啊,是我的朋友。”季舟如是道。 他剑鞘里那把剑发出流水奔腾的哭啸声。 “那你呢?” 季舟折断了那剑,金铁断裂声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的那一剑。 “……我是当年那个想要杀师证道的孽徒。” 他忽然生出几分疲倦来,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倚靠在凭栏处往下看。 又是哪家说书先生在那里神神叨叨,说着哪些不知名的话本。 “要说那武林盟主和武林盟主夫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据说当年夫人受难,武林盟主拔刀相助英雄救美,夫人就此便对他放心暗许。 “自古美人配英雄,他们二人啊,这可真是一段佳话。” 那些当初炽热滚烫的情愫,恨意之中衍生的爱.欲,红绡帐暖里的巫山夜雨,最终还是湮灭在历史的厚重画页里,埋入土壤,坠入深渊。 得了后人一句不轻不重的佳话。 确实是佳话,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写这个结局时,曾经想过很多。 在很早的以前,我是因为这个结局而生出道长,再生出更多的人物,可以说这个文是因为沈长楼而生。 因为我的确很喜欢沈长楼,喜欢得就像看着窗前的明月光,心口的朱砂痣,舍不得亲手去碰他。 的确,这本文里所有人都是俗人,都是凡人,连季舟也是。 可沈长楼不是,他不在这世俗当中,他超脱与世俗,所以他注定是一个悲剧角色,世间的异端,要走向自己应定的结局。 我在写这个正文结局前常常会想,我会怎么写它,写出来是什么感情。 但直到写到这一刻时,我心情反而像是释然的,像是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离了身边,很轻松又有点难受。 你们也许会很讨厌季舟,因为他娶妻生子,还与沈长楼在那里纠缠不清。 但如果让我来说季舟和沈长楼,只能说他们之间或许从未产生过爱意,而是一种类似爱意却比爱意更沉重的东西,让他们抵死纠缠在一起,浓烈地想要毁掉对方。 与其说沈长楼薄情,其实季舟也是薄情的人,他对沈长楼更像是一种惶惑间的探索,一种索取,一种不安。 而沈长楼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得到他,直到最后他才能真正超脱,他跳了下去,与世间一切都谅解了,他不在意那些过往的是非了,不在执着看透不看透。 于此同时,他这才终于渡江了,那江其实就是他心间的阻隔和执念,一线之间生与死的区别,而贪婪仅仅是他在生死间的桥梁。 或许贪婪并不存在,一切只是沈长楼在重复生死间为了安慰自己虚构出的一个同伴。 佳话,多么讽刺的话语啊。 现在正文结束了,等到了番外,我们再陪着季舟做一场圆满的梦。 于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一切都好。 第69章 庄生梦蝶 季舟说:“乖乖啊,我梦见你死了。” 他抱着怀里的黛蓝色道袍, 吻着袖口的温热发笑, 像是抱紧了什么救命稻草,搏命般想要将虚构出的那人扼杀在怀里, 好将骨血都融入自己以内。 于是他在三十二楼踌躇着不敢向前,贪婪地倚在门檐处,用余光瞥着二楼凭栏处的道人。 那人生得好看极了, 衣襟别着不知哪家姑娘递的牡丹,领口系紧而严实,可季舟明白,那人一寸肌肤都生得适宜自己抚摸,尤其腰间最为敏感, 在春宵时分亦是会在季舟掌心发颤,很好吮弄的模样。 这一切季舟都在梦里亲身经历过,亲身品弄过,是或不是, 他最为清楚。 三十二楼外下着纷扬大雪,几处酒客赤膊端着凉后的烈酒席地坐在雪地里划拳,醉气熏天, 不对……应该还有些歌女穿着罗衣赤足在三十二楼外嬉笑打闹,然后唱着哪家新唱的艳曲。 季舟抚掌笑了,这才对嘛! 他突然觉得热极了, 舔了舔干裂的唇,将领子解了开来。 “喂——”那道长在二楼凭栏处探出头去看他, 一双眼睛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枝梢冷雪缀在他漆黑的眼底,监管所有感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只是有一下无一下地敲着栏杆冲着季舟笑,无需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就足以让人心动了。 沈长楼扯起嗓子喊他:“盟主大人……将道袍捡上来,贫道邀你喝杯酒叙叙旧。” 身边的过客听闻了沈长楼的话才后知后觉的仰起头,僵硬着脸在那笑,鼓着掌窃窃私语,齐声喊:“原来是武林盟主大人。” 季舟拽紧了掌心道袍,捏了满手湿汗,他闷声上了楼,就看见沈长楼在廊转出噙住一抹笑,眼底如流焰般绽出光亮,静默地看着他。 季舟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沈长楼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措不及防,就被季舟按在了怀里。 季舟说:“乖乖啊……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拋下我一个人在凡俗里,你自顾自地走着,你不要我了。” 沈长楼在季舟怀里忽然笑出了声,抓着他衣襟偏生要凑去吻他唇,胡乱吻着,咬出满嘴血腥气。 他舔去唇上季舟的血,低声道:“梦都是假的。” 季舟说:“对,梦都是假的。” “乖乖啊,我要将你背起来,背到那城楼上去,带你去看江南的花与月,在酒中寻月,醉里看花。” 他说:“乖乖啊,我们还有许多未曾一起看过呢。” 沈长楼仍然冲季舟淡淡地笑,像将暖融春意凝聚眉梢,他抚着季舟领口,声音轻得像是在劝旅客再饮一杯酒,催人大梦一场。 “对,我知道。” 季舟说:“我要同你成婚,将你三聘九礼地娶回家中,同你拜天地,拜父母,让那些京都爱慕你的少女愁煞芳心。” “好,我们成婚。” 季舟觉得自己好爱沈长楼,爱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舍不得伤他半分。 季舟想要时时刻刻将沈长楼拘在身边,像圈养一只笼中的雀儿。 他应该是见过一只的,曾经武林盟里那只铜织笼子里的的雀儿,白腹黄嘴,成日在笼中唱吟,虽说后来一头撞死在笼内就不曾再养了,但季舟分明记得清清楚楚哪只雀儿生的是何等的模样,有多么聪颖,叫声有多么凄厉。 季舟说:“乖乖儿,我想吻你。” 于是沈长楼闭上双眼,任凭他细细地吻着,从眉角落到眉梢,再至脖颈,最后落到床榻上被翻红浪。 季舟说:“乖乖儿,我爱惨了你,我真是怕极了你死去,你分明活的好好的,只不过那些都是我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沈长楼双眼被雾打湿,静默而隐忍地看着季舟,一声不吭任他施为,只是微微昂起头与他交换一个吻。 沈长楼继续说:“我知道。” “季舟啊……你看见窗外的蝶衣了吗?”沈长楼忽然笑了,“所以究竟是庄生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生?” 季舟不去作答,也不愿意作答,他潜意识想要回避,只是继续吻着沈长楼。 季舟问:“乖乖儿,这世间千般颜色,你认为我是哪种?在你心里又占几分?” 沈长楼用那双尤其多情的双眼望着他,像是要诉尽这时间一切哀愁与情衷,一切对错在这双眼睛都了然。 季舟听见窗外有歌女端起唱腔,依稀又是一首艳词,字字像是割人心肺般疼痛,听了心间一阵发颤。 “我辈永世孤独,我辈得觅长生,大王啊,你看那流光满袖招,你看那金钗玉琳琅……你看啊,这长安,这金陵,像不像是一场梦?” “大王啊,将妾身背起来,背起来,背到那城楼上去,带妾身去看那春日杨花,妾身欲望那衣间雪,水中月,然后在你怀里生出根系,大梦千年,一枕黄粱。” 季舟仓皇开口:“乖乖儿,我爱你,我好爱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短促而焦急,像是要迫切证明什么,眼神却茫然空洞一片,没有任何焦距。 沈长楼的手摸上他的双颊,冰冷一片,像是冰雪。 沈长楼声音像是从梦中遥远传来。 他说:“季舟啊,你说的一切我都知道。” “我不会走……我不会走……” “我要将你托起来,策马扬鞭,一朝看尽长安花……季舟啊,你说过你会渡我,你会来找我,我们欢喜度过余生。” “季舟啊,你许诺过。” 季舟忽然泣不成声,他抱紧怀中凉透的蓝道袍,哽咽地说不出半句话语,伸手拂去面上禅房窗口飘入的雪。 有滚烫的东西从双颊淌落下来,季舟舔了满嘴猩咸,伸手去捞床边的破禅衣披上。 他说:“我许诺过。” 一缕冷风从禅房打开的窗卷席而来,窜入季舟满鬓斑白中,他仰起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蓝道袍自怀中掉落在地上,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温度。 季舟望着窗外,突然有点冷。 原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终究梦境中人罢了。 第70章 番外算命 绥远遇到了个道长,同那人一般的道长。 像极了那人又不像极了那人。 他坐在那人的算命摊前使劲地瞥着那个人, 像是要尽力分辨清楚二人的不同。 那道长着着一件鹊灰色的新道袍, 抖着指尖掐掉烟枪上雾气缭绕的烟丝,空濛烟气间中用那双眼睛懒散的看着绥远, 不笑是唇角偏生含情翘起,无时无刻眼底都攒着多情春色,有情烟雨, 像要道一道别离佳话。 绥远喊他“沈道长”。 “错了错了。”那道长抚掌笑出声来,“贫道姓顾,不是什么沈道长,亦没有天下第一的盛名。” “抱歉,是我言错。”绥远神情略有恍惚, 凑前去情难自禁想要细细看那道长,却被道长一挥衣袖暗藏绵劲地轻飘飘推了回去,他踉跄好几步,才坐定在椅子上。 “嗤 ”那道长口中吞吐烟气, 吐毕后眼角攒笑,拿着烟枪磕了磕摊面,话语拖得懒洋洋而漫不经心:“离贫道远些, 贫道不搞断袖,没心情陪你一个大男人拉拉扯扯。” 绥远反倒觉得兴味盎然,开口便问:“道长怎么称呼。” 那顾道长余光瞥了绥远一眼, 忽然嘴角含了一分笑意,声音淡得像是从远方传来一般。 “顾无咎, 喊我归远道长便好,江湖一小卒,无足挂齿。”顾无咎熟络地从指尖排开三枚铜钱,“相逢既是有缘,贫道可为你算上一算。” “算什么?” “是非因果。” 绥远低声呢喃:“是非……这世上有纯粹的是非吗?” 顾无咎只觉得他蠢极,不免心底几分蔑意,而眼底却不表露半分,浅灰的双眼浸透春风带雨,和煦而多情,只是一下一下地笑出声来:“贫道更信我眼中对错是非,而不盲从他人。” 绥远话语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像是竭尽全力要诉说完事情起因经过,却不知从何开始诉说:“我有一个相识的熟人,他死了……” “你说的是沈道长吗?”顾无咎微微挑眉,像是有几分意外。 “……你认识他?” “一面之缘罢了,他生得挺好。”顾无咎难得真心真意夸赞一次,眼尾溢出笑意来,“可是据我所知,他那个人,可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绥远声音戛然而止,在喉嗓间突然变得嘶哑起来,漏着几声窜入的气音。 绥远问:“为什么这么说?” 顾无咎只是觉得他少见多怪一般看了他一眼,往腹中咽了一口桌案旁的普洱清了清嗓子,便将烟枪置在一侧架子上,继续说:“他惯是喜欢独来独往,什么疼痛也只会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下,偏生嘴上还刻薄得很,还不肯讨半句饶,将人奚落得面子全无。” “过刚易折,沈道长那人啊,偏生嘴硬心软,受了什么冷遇也不曾放在面上难过,这也正是给了旁人更想要折辱他的机会。” “他是早夭的面相,能活到今日定是用了什么秘法逆天改命,才苟延残喘了几年,贫道擅看面相,见到他的那一刻便已经知道他是油尽灯枯,活不了几年了。”顾无咎冷笑一声,“可他偏生没有向生的心,一味地糟蹋自己身体,倘若用药好生调药,或许还可以多活个几年,可他偏生已对凡世没有眷恋,生死对他来说无非是一张白纸。” “我并不喜欢他。”顾无咎轻嗤一声,眼底笑意疏离,“贫道将性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他这般看淡生死,虽然气魄动人,但仍然只会让贫道看轻他。” “欸,你可別自称是他的朋友。”顾无咎冲绥远笑了下,唇齿间像是暗藏恶意一般,笑得露出犬齿来,“他这个人从来不需要朋友,因为朋友来说对他就是尘世间一个包袱,只会阻碍他的前行,他这个人清心寡欲惯了,自然不会允许有这种感情滋生。” 绥远微微顿了顿:“道长可否帮我算段姻缘?” “你且说吧。” 绥远略带踌躇问道:“沈道长曾与一人经历生死,相爱也曾相负,你觉得他们其中情谊真的有几分?假的又有几分?” “假是真时真亦假,当局者迷,你又不是局中人,你应该看得更透彻吗?”顾无咎漫不经心答道,“就算真假又如何,一切已成定局,即使再次重来也依旧是同样的结局,还不如照这样继续走下去,沈道长在这么多次重来间,定也是后悔的。” “你说什么?” 顾无咎声音太小,绥远没有听清。 “无妨,只是一些内心腹诽罢了。”顾无咎眼底笑意再度溢满,他一拂袖将铜钱尽数扫入袖间,朝绥远摊开手,问问扬了扬下巴,“五百两银子算卦钱,不赊不当,现在付还是我去你们那讨要?” “就这几句话要五百两银子?!”绥远惊呼出声,“你抢钱?!” “对,我抢钱。”顾无咎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一挥袖绥远就被他撂倒在地,他气定神闲地向前走了几步,用脚踩住了绥远心口不让他起来,轻轻俯身呢喃,“我抢的就是你的钱。” “贫道最近囊中羞涩,无颜讨花楼姑娘欢心要杯酒喝,特此来劫富济贫下,好好劫一劫你这富济一济我这贫。” 绥远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顾无咎用烟枪将自己腰间的钱袋子挑走了,里面拨弄了下就嫌弃地把空袋子丢了回来,他顿时目眦尽裂,气得双眼通红:“你不怕我将蛊虫下载你身上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顾无咎顺势将绥远不断叨叨的嘴堵上,低低笑了下,捂住心口佯装呛咳两声。 “贫道很柔弱的,怎么会伤人呢?” 绥远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顾无咎拐走了自己的钱袋,双目圆瞪了片刻,才反应回来。 自己被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完结啦!撒花! 这位道长就是新的言情预收男主顾无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