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无情》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镇魂同人)圣人无情》作者:五五苑 文案: 镇魂同人。接书版结尾。楚郭长篇完结,原着楚郭外传向,灯芯无情梗,前世今生梗,甜虐系,糖掺玻璃碴预警,剧情过山车预警,结局欢欢喜喜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恕之,郭长城 ┃ 配角:赵云澜,沈巍,祝红,大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楚郭外传 立意:苦与乐,善与恶,是与非,功与过,界限为何。尘世间多少事看似泾渭分明,仔细想来却是相生相绕,从来不曾说得清。 第1章 1-8 一、 大学路9号今天的气氛略微严肃。 “当时我……就看见一团白光射进我胸口,然后我,我就晕过去了。” 郭长城同志维持着标准小媳妇坐姿,身上贴满了各色符纸,被特调处众人团团围住。脑门正中一张龙飞凤舞的“妖邪退散”,是楚恕之的字体。 沈巍沉吟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看起来确实是被附身了,但是又不像平常的附身,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 大庆问:“小郭,这几天你就没啥不对劲的感觉?” “比如啥……啥感觉啊?” “比如今天午饭的时候,突然想尝尝人肉的鲜~“祝红幽幽的道,”又或者睡觉之前忽然涌起一阵死了丈夫一般的悲凉。“ 插在郭长城胸前口袋的小电棒哔哔哔地响了好几声。 “得得得,你们别吓唬这小子了。”楚恕之靠在一边,翻了个白眼,“我看他这几天除了傻笑频率变高了点,跟他说话反射弧长了点,说话又结巴了点之外,没什么变化。” 沈巍和赵云澜同时若有所思的看了楚恕之一眼。 祝红惊讶的叫起来:“是吗,我没看出来呀,老楚观察得挺细啊。” 大庆:“原来如此,很有可能是痴呆鬼,因为小郭平时也痴呆,所以很难察觉。” 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林静慢慢开口了。“非也,小郭并不是被鬼魂附身。” 众人咦了一声,看林静表情难得一见地严肃,甚至端起了和尚架子,纷纷停止了插科打诨。 林静道:”附身,除了指被鬼魂附身之外,还有一种不多见的,就是被一部分灵识附身。 佛家有云,人因为有因缘,所以轮回生死。佛劝众生放下因缘,莫执着于感情,就不会苦于求不得,故能成佛。 怀拥大爱之心者能渡一切有情众生,却无欲无求,正是因为舍弃了七窍玲珑心中的一窍,舍弃了私情。小郭多世功德深厚,身上的因缘线却极浅薄,正可谓无欲无情,是那七窍之心不完整,没有情窍之人。” 大庆抽着嘴角问:“能不能简单地翻译一下……” 林静:“小郭没兴趣搞对象。” 众人惊奇不已,沈巍也不禁说道:“我从未见过未脱轮回之人有七窍之心不完整的情况。” 林静接着说:“嗯,这是极罕见了,可能因为小郭身上的功德早已足够成佛,魂魄却因为想在尘世中继续渡人而不愿意脱离轮回,才会这样的吧。” 郭长城觉得大家看他的目光突然崇敬了起来,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不自觉地向楚恕之瞄了一眼,发现楚恕之倒没其他人那么大反应,眼神中带着点了然又带着点赞许。郭长城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但是,”林静话锋一转“我刚探查小郭的灵识,小郭现在多了一窍。所以他不是被鬼魂附身,可能是你们追踪的鬼魂生前是个情种,情窍这一部分灵识发现了小郭刚好适合寄生,就附了身了。倒没什么大的影响,只是小郭就开了情窍了。” 纯洁的老猫又呆呆地问:“这又是啥意思?” 林静:“小郭同志现在想搞对象了。” 众人又九转十八弯地咦了起来。汪征揉了揉小郭的头发说:“那不是也挺好,懂得爱人了,省的每一世都孤孤单单。” 林静摇摇头,“可是毕竟不是自己的情窍,时间长了对魂魄有损伤,还是尽快解除了好,而且……”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这种外来的情窍让人强开情识,很有可能就随便爱上哪个第一眼看见的人了。” 第一眼看见的人。大家沉思了一下,当时老楚和小郭正在郊区出外勤,大晚上黑灯瞎火的除了待捕的几十个鬼魂之外,小郭身边能说话会动的好像就只有…… 众人心想:我的个亲娘呀不会吧。 楚恕之: ……我操。 郭长城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白白净净的小脸涨的通红:“不不不不,我没有喜欢楚楚楚楚楚哥!”说完刚一迈脚,左腿把右腿拌了一下噗通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心想:妥了,肯定是。 楚恕之:……我操。 二. 特调处里最近半边风雨欲来半边鞭炮齐鸣。 意料之中,小郭的附身事件太过匪夷所思,天上地下实属罕见,就连神通广大的斩魂使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解决之策,特调处的欢乐日常就在寻找线索中继续着。 楚恕之本来并没有多在意。郭长城从进了特调处就是他带着的,半个徒弟半个弟弟地护着,虽然前段时间莫名其妙被小郭当着全处“表了个白”,但是尸王毕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有几百年了,人类连生与死在他看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更别说是情情爱爱,短暂脆弱得很。就当徒弟进了青春期,反正过几天就能好了。 就能好了……楚恕之喝着郭长城做的口感上佳的茴香粥,心情矛盾。不远处的小孩儿隔着个桌子悄悄地打量向自己,小郭以为自己藏得挺好,殊不知那么亮晶晶的视线想忽略都难。 作为特调处食物链的底层,小郭每天都给大家从食堂带早饭,楚恕之吃了这么久了,以前都正常的很,最近忽然发现有点不对。粥和菜看着和大家都没什么区别,但是似乎又比习惯了的食堂的饭菜好吃很多。确切地说,像是专门合他的口味做的。时不时还有点意外惊喜,比如莫名其妙藏在粥里的虾米什么的,乍一看很不起眼,却又是楚恕之爱吃的。 楚恕之第一天还有点惊讶,第二天就明白了七七八八。这小孩儿笨到模仿食堂的菜单独给他做一份,还以为自己没发现。 也不知道自己是屈服于一张馋嘴还是看郭长城每天期待的眼神实在难以拒绝,总之楚恕之没有戳穿,日复一日沉默着把饭菜都扫荡干净。 但是自己似乎是低估了这“青春期”的威力,楚恕之有些烦躁。郭长城现在面对他痴呆指数直线上升。从前好歹还能好好说话,现在一跟自己交流比桑赞还结巴。跟他说话的时候敢神游天外了,这真是胆子肥了。每回跟自己出外勤,走在路上还会傻呵呵的自己乐,好几次乐着乐着就撞电线杆子上了。 楚恕之觉得带了一两年的徒弟一朝回到解放前,甚至比刚进来的时候还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郭长城同志的恋爱近况俨然已经成为特调处八卦团伙的快乐之源,其中一猫一蛇一和尚甚至无聊地组成了“郭长城同志恋爱进展特别跟踪处”,简称特恋处,实时跟踪最新八卦。拜他们所赐楚恕之的气压有越来越低的趋势,后来汪征好心的把楚恕之的桌椅移到了其他人十米开外。 有一次,从外勤回来的楚恕之目击祝红,大庆和林静把郭长城团团围住,贱兮兮地问小孩:“哎,小郭,你说说,老楚哪儿招你喜欢啦。” 小郭闹了个大红脸,结果竟然紧紧张张地从包里掏出他的日常笔记,刷刷刷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像个三好学生的课堂笔记一般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页,还标注了一二三四五。小郭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又十分正经地说:“第一,楚哥看起来虽然凶,但是其实人很温柔,又细心……” 然后,看起来很凶但是人很温柔的尸王恼羞成怒听不去了,差一点放骷髅把整个大学路9号端了。 三、 大庆他们再接再厉,什么爱他就要说出来,在出馊主意的路上越走越远。 楚恕之平常时不时让小郭给他写几摞符纸,小郭虽然脑子不灵光,照猫花虎写的玩意捉鬼的时候还是能用的。鉴于楚恕之最近想保持距离,不乐意跟小郭多说话,大庆他们就让小郭在写符纸的时候夹几个小纸条给老楚。 地府秩序刚刚恢复如初,时不时出现几只漏网之鱼上到人间作乱,楚恕之其实忙的很,没心情陪他们闹,小孩儿扭扭捏捏地叫着楚哥把符纸递给他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就揣兜里走了。 之后,楚恕之对阵一只怨气冲天的厉鬼。 厉鬼凄厉而刺耳的尖叫着:“地府已平?你们想的美!十万厉鬼早已虎视眈眈,镇魂灯必不会长燃!你是哪根葱有胆来坏我们大事?” 尸王冷笑一声:“十万厉鬼算什么,我统领十万厉鬼的时候你怕不是还在娘胎里。” 说着一边甩出傀儡,一边抽出一张符纸念了咒直贴厉鬼前额。 吧唧。 符咒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燃起地狱烈火,反而蔫蔫地从厉鬼脑门上飘下来。 只见那并不是一张符咒,而是一张浅粉色的便签。 上面写着几个清秀而稚嫩的字:“楚哥,你能不能帮我洗点东西?” 楚恕之和厉鬼都愣了。 电光火石之间,楚恕之又抽出一张符纸贴向厉鬼。 吧唧,又是一张淡粉色的便签从厉鬼脑门上缓缓飘落,还打着旋。 内容似乎接着上一张:“……喜(洗)欢我。” 这他妈肯定是死猫上网查的屁话! 万年淡定的尸王气到有一丝手抖,索性破罐破摔的把所有符纸一把全都抽出来,对面那只厉鬼在漫天火海中惨叫着消失了。 此时赵云澜翘着二郎腿望向城西那一片火光,嘟囔道:“老楚平常出任务不用这么大阵仗的呀,整这么大动静我又得跟上头赔礼去了。” 他斜了一眼在旁边看着远处火光有点懵神又有点担心的小郭,老流氓觉得肯定是大庆祝红这帮兔崽子又作妖了。他拍了拍屁股淡定地起身,心想,我可不能在这等着捅老楚的马蜂窝。 于是他和蔼地拍了拍郭长城的肩膀,说“小郭,我有事就先走了,你在这等老楚回来,写好了报告再下班。” 郭长城同志抖了抖。 四、 楚恕之黑着脸进门,准备把祝红大庆他们吊起来打一顿,找了一圈,发现这帮猴精儿的早都跑的没影了,只有郭长城这个老实的坐在座位上等他。 “郭,长,城。”小郭觉得楚哥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十分地咬牙切齿。 “你到底是开了个情窍,还是缺了个心眼!” 小郭被吼的哆嗦起来,但是想到自己干扰了楚哥工作说不定还把楚哥置于危险之中,心里一万个自责,只能承认错误。 “对对对不起,楚哥,我不应该拿重要的符纸开玩笑,副……” 他顿了一下,把“副处说”几个字咽了回去,接着又哆嗦着说“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好好工作还干扰你工作,我以后肯定认真工作,我再也不敢了!” 说完眼睛一闭,脖子一缩,活脱脱像一只要被揍的大兔子。 “你!” 楚恕之也是被他这怂样气的没脾气了,手扬起来半天也没能一个暴捶敲到小孩儿头上,憋了好一会儿他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小孩儿说: “你知不知道,这也就是我,你自己出任务的时候要是头脑这么不清醒,几条命也不够你玩的!” 小郭忙不迭地继续道歉碎碎念,等了半天居然没有挨揍,他鼓起勇气抬眼瞧了瞧楚恕之,楚恕之似乎怒火下去不少,只是依旧一脸嫌弃,对上他的视线狠狠地瞪回来,“你看我干什么!” “就,就……” 郭长城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狗狗,连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就什么!” 郭长城又抖了一下,但是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知从哪儿来了点勇气,可怜兮兮地又带了点笑容,眼神亮亮地看向楚恕之。 “就……是觉得,楚哥你没事就好。” 楚恕之心里一滞,那点脾气彻底被搞没了。 算了算了,他叹了口气,像往常那样伸手想揉一揉小孩儿的头发,结果看见小孩儿闪亮亮的眼睛,手伸到半路又反过神来,收了回去。 最后他冷下脸,扔了一句 “下不为例。”毫无留恋地向门口大步走去。 郭长城在他身后又弱弱地叫了声“……楚哥”,他装作没听见,也仿佛没看见刚才小孩儿眼里的亮得动人光彩像是黑暗中飘曳的烛火,摇了摇,又渐渐黯淡了下去。 五、 不知道楚恕之后来是怎么修理大庆祝红他们的,有一段时间大庆一看见老楚,浑身油亮的黑毛就会下意识地炸开一圈,被赵云澜嘲笑活像一只黑猪。 总之,特调处群众的邪风歪气似乎被强行镇压了一些。 已经一个半月了,郭长城看着台历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楚哥这趟外勤可真够长的。 他郁闷的发现,楚恕之真的在避着他。不仅不带他出外勤了,更是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人影。特调处的外勤板上楚恕之利落潇洒的字迹从上写到下,甚至由于日程太多,一列挤不下都写得拐了弯,恨不得把外勤一口气排到明年。 小郭有点受伤,但是想了想,自己既笨手笨脚,胆子小得要死,现在又莫名其妙喜欢上人家,见了面大家都尴尬,跟着楚哥出外勤也只能是个拖油瓶,楚哥避而不见也是为他好。 只是……郭长城盯着楚恕之空荡荡的桌子发起了呆,不知道楚哥现在在干什么呢。 一旁祝红把小郭最近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实在是觉得有点不忍心,内心骂了句老楚这钢铁直男,真是凭实力单身。 她清了清嗓子,问:“小郭啊,明天放假打算怎么过呀。” 郭长城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可能去看看舅舅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祝红瞟了一眼外勤板,又说,“我听说老楚这次明天晚上就回来了,下个任务后天就出发了。你不如找他一起吃个饭,不然下回见到他又不一定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郭长城犹豫了又犹豫,趁着午休还是给楚恕之的手机拨了过去。 等了好一会没人接,郭长城有点紧张,该不会打扰了楚哥工作吧……会不会被骂啊……又或者,或者楚哥就是不想接自己电话而已……正胡思乱想着,电话通了,楚恕之一贯冷清的声音在那端响起。 “喂。” “喂……喂!楚哥,我是小郭。” “嗯。什么事。” 楚恕之的语气平淡,但是没有不耐烦。这个简单的认知让郭长城觉得自己蒙了灰的四肢百骸又渐渐鲜活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楚哥,听说你明天回来,要不要去我那吃个饭?” 意料之中地惨遭拒绝。 小郭想起红姐教他的说法,试探地说:“那个,我舅舅他们去外地旅游了,我回去也是一个人过节,怪无聊的,所以……” 电话那头顿了一会,然后楚恕之说:“好吧。” 六、 楚恕之说回来先去跟赵云澜汇报一下工作,晚上七点左右联系郭长城。 于是郭长城下午四点开始就在特调处附近转悠。 时针终于转到七点整,郭长城看见楚恕之和赵云澜说着话从处里走出来,隐隐约约听见了“镇魂灯”之类的字眼。 镇魂灯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郭长城有点奇怪的想,不过转眼间注意力就被许久不见的那个人吸引了过去。 楚恕之依旧一色黑风衣黑围巾,身材修长,夜色里看着更加肃杀,又带着点风尘仆仆,似乎是下了车还没休息。看见傻站在一边的郭长城,他招了招手,跟赵云澜说了两句话,就插着口袋走过来。 走的近了,楚恕之看见那小孩儿高领外套下的脸颊有点泛红,深秋的风还是透着凉,一看就是在外面站的久了的样子。一个月没见小孩儿似乎更加清瘦了一点,愈发地显得营养不良,但是看见自己走近嘴角咧到了耳根子,一如既往的傻气。 楚恕之没忍住揪了揪他的脸蛋,“你别告诉我你不小心早到了好几个小时。” 郭长城这下真的有点脸红了,嘿嘿笑了笑,跟着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楚哥我今天买了一堆你喜欢吃的食材已经准备好了你回去马上就可以开火了之类。楚恕之时不时嗯一声,偶尔侧头观察郭长城。 小孩儿今天走路也似乎比平常活泼了些。又或者说,这段时间小孩儿只要走在他身边,都是比平常显得活泼了些的,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楚恕之勾了勾嘴角,发现自己似乎不讨厌小孩儿这个样子。 楚恕之第一次来郭长城自己租的房子。年轻男孩儿的房间跟他的外表如出一辙的普通,整洁干净,比赵云澜那种猪窝顺眼多了。不过似乎有点整洁有条理得过了头,连书桌前的便笺都是按照色号一字排开,楚恕之嘴角抽了抽。 “楚哥你歇一歇,马上就开饭。”郭长城小跑进厨房开始起火,楚恕之也并不跟他客气,大爷一般地他在房间里转悠。房间里最显眼的果然还是堆满桌上桌下的各种各样的志愿者相关的东西。 楚恕之随手翻了翻桌上写了一半的信,是给山区小孩子的,旁边还有整整一摞。仔细的看了一下,他才震惊地发现那足足有快一百封,而且每一封都是写给不同的孩子的。郭长城甚至叫得出所有孩子的名字,还能和他们聊身边的事情,看起来显然是长期通信的关系。 虽然楚恕之早就知道他在干这些事情,但是亲眼看见的冲击力还是不一样,更何况,他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觉得某种意义上,郭长城可能比自己更不像个人类。在现代社会里笨拙地坚持着原始的通信手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默默无闻,唯有耳后柔和厚重的泛着橙色的光芒诉说着他的功德。 忽然,楚恕之余光瞥见在那一摞信书旁边压着的一张纸,纸张只露出了一角,却似乎是一个“楚”字。 心底有一个声音提醒自己,别看,别动,但是楚恕之还是鬼使神差地抽出了那张纸。 上面满满的一页,只写了同样的两个字。 楚哥。 楚哥。 楚恕之愣在原地。 不知怎得他忽然想起林静之前的话,怀大爱之心者能渡一切有情众生,却无欲无求,小郭是七窍玲珑心不完整之人。 下一瞬间又似乎看见了郭长城在暖黄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地反复写着楚哥楚哥,带着望向自己时的那种亮晶晶的眼神。 楚恕之捂了捂心脏,仿佛那里突然疼了一下,不过他的心脏早就在几百年前就不跳了。 这时厨房传来了郭长城欢快的声音,“楚哥,开饭啦。”楚恕之猛然惊醒,将那张纸塞回原处,向客厅走去。 七、 楚恕之盯着那盘子摞盘子的一桌子盯了快半分钟,有点艰难的说: “小郭,你做的是十个人的份吗……” 郭长城也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不知道楚哥爱吃什么吗,就多做了点……” 鬼才信你,楚恕之想。 他回忆了一下郭长城给他准备的早餐那惊人的合胃口程度,心说: 开玩笑,你对我喝汤该加几勺盐大概都能计算到小数点了。 然而他只是点点头,刚才看到的用清秀的字体写了满页的“楚哥”依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再看见小孩儿这副欢欢喜喜的样子,他心里泛起一阵陌生而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一丝酸涩,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默默夹了一口菜,难得地夸奖了一句,“好吃。” 郭长城弯弯的眉眼里就像盛开了烟花。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会儿饭,楚恕之想着该告诉他明天的任务了。 不知怎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说:“给我讲讲你最近又干了什么志愿者活动吧。” 郭长城似乎对他提起这个话题有点惊讶, “最近就给一些小朋友寄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写一写信什么的……” 楚恕之顺着他说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然后就安静地听小孩儿软软糯糯地讲。 橘色的灯光映在小孩儿柔和的五官上,空调尽职尽责地送着暖风,隔绝了室外秋夜的萧瑟寒意,楚恕之觉得旅途劳顿的疲惫感渐渐淡去,全身的筋骨都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小孩儿讲一两句就会看看自己,要是自己挑挑眉或者点一下头,他就像得到了一些鼓励,表情又生动了一点。 桌上只有一瓶度数不高的酒,楚恕之却觉得似乎有点醉了。 好像就这么随意地聊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小会,楚恕之终于听到郭长城问:“楚哥,你明天要出别的任务吗?这次要去多久呀?” 墙上的整点的时钟报时叮当一声空响,楚恕之那一丝朦胧的醉意消散了。 他停下了筷子,看着郭长城,语气中带着难以辨明的情绪说,“明天的任务,你和我一起去,赵处他们也在。” 郭长城对于终于能和楚哥一起出任务了表示非常开心。 “不过之前没听赵处说呀,是什么任务呀,自从四圣器集齐了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多人一起出外勤。” “嗯,刚得到的消息,也许跟镇魂灯有关,所以不能掉以轻心。另外,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需要明天去确认一下,但是……” 楚恕之停顿了几秒,缓慢地说: “……好像有办法能解除你的附身了。” 对面的人洋溢的笑脸在下一秒毫无征兆的凝固了。 八、 一辆汽车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天色阴郁,远处是苍茫的群山。 赵云澜在副驾驶上和沈巍你侬我侬地通电话,语气透着宠溺“成成成,尽量等你过来再动手,先去看看情况。什么?……哎哟,这抓鬼最忌拖延,但是保证安全优先,好不好” 车上其他三个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黑。 祝红听着这不要脸的夫夫日常秀恩爱,在内心翻了一百个白眼。楚恕之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后面的郭长城更是少见地没有惴惴不安地絮叨,只是望着车窗外快速向后掠去的景色出神。 赵云澜挂了电话终于发现车里的气氛有点诡异的沉闷,他尴尬地咳了两声,没话找话地说, “再开一个小时就差不多到了,喏,就是正对的那座山顶,瞧瞧,那边鬼气儿浓得都直往外冒。沈巍和大庆他们要是在西北那片山区没发现问题,就过来跟我们汇合。” 他回头叫郭长城,“小郭,附身的事儿这回是拖了久一点,挺不好意思的,但是这次八九不离十了,不用担心哈!” 郭长城端正了一下坐姿,像打报告一样应着“好的,谢谢赵处!” 赵云澜满意地点点头,祝红在心里继续嘲讽,呵,男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根本不知道人家小郭想听什么。 郭长城回完话,眼神看向前面的后视镜,不想正对上楚恕之的视线,两人一起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郭长城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昨天晚上听到楚哥说能解除附身了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恍惚状态。 后来发现楚哥一脸担忧地盯着自己,好几次欲言又止,他才回过神,勉勉强强打起精神回了个笑脸,“这样啊,那太好啦。” 再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楚哥送出门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客厅发呆了多久,最后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在梦里,窗外不远处生长着一颗树。 他一直望着那一点绿意,望到春意褪成了秋色,望到第二年大雁南归,冰雪消融,又是草长莺飞。 他望着窗外那棵树从抽了牙开始,一直到长成郁郁葱葱的模样。终于有一天,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走近去看看它。 于是他推开了门,第一次站在树下,摸了摸它粗粝的树干,抬头仰望斑驳的树影,然后倚在树下睡了个午觉。 好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这样做过了一般。 然后,郭长城醒了。清晨的阳光已经斜射进窗子,大脑还有点不听使唤,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天花板,想着。 今天过后,自己就不会再喜欢楚哥了。 第2章 9-12 九、 四人停了车在半山的村民处,辗转到山顶。一路上鬼气森森萦绕,让人不舒服得紧。山路诡异的安静,连一丝鸟鸣都听不见。 他们在一片不显眼的空地上发现了一个用乱石堆砌着的风水八卦阵。 赵云澜皱皱眉,问:“老楚,你怎么看。 ” “这座山地脉飘忽隘显,周身数座缠护之山,该是龙脉主干,但水口朝案,慵獭低伏,如枯本死鱼,是为死龙脉,大凶。 ” 楚恕之的声音像山顶的寒风一般冷然。“这种地方是游魂野鬼最易集结之处,也是我这样的尸道安建陵寝的好处所。在这种地方布阵,最有可能是为了要破开什么镇鬼的结界。” 赵云澜也严肃起来,觉得事情不好, “他们可能真是冲着镇魂灯来的。我们还是先回去等沈巍他们的消息。“ 郭长城在后面听得心里发毛,习惯性地想跑去拉楚恕之的衣角,又想起来现在两人气氛尴尬,只得别扭地往离楚恕之远点的地方挪了挪,防止自己太过怂包往人家身上扑。 结果刚挪远了几步,楚恕之便冷着脸一把拽过他的手,很是粗暴地直接拖着他往前走,郭长城一个没刹住车,直接磕到了楚恕之背上。 楚恕之头也没回, “你跟紧点我,这里可不是给你爬山玩的,一不小心被鬼叼了去。” 郭长城乖乖地哦了声,盯着拉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心里有点苦涩,又有点欢喜。 回到借宿的屋舍,沈巍他们打电话来说在西北的山群上似乎也发现了类似的石阵,正赶过来的时候山路却不巧塌了一段,堵在了路上。 除了单纯的小郭同志之外大家都知道是鬼怪作祟,不过赵云澜表示敌不动,我不动,先等一晚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郭长城表示自己也想守夜,被瞬间三票否决,只好惨兮兮地老实睡觉去。 似乎是过了半夜,郭长城睡梦中仿佛听到有轻柔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幽幽呼唤自己,他有点迷蒙的醒来,旁边的祝红气息平稳,赵云澜也在闭目养神。 他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想出门看看,结果起身的时候,便看见昏暗月光下靠在门口的楚恕之向他望过来。 “怎么了。 ”楚恕之低声询问。 郭长城清醒过来,随着自己起身有衣物滑落的声音,他看了看,是楚恕之那件黑色的长风衣。 郭长城抱着衣服蹭到楚恕之身边,小声地道了谢。 楚恕之嗯了一声,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只是靠着窗台侧头望着外面。 月色苍茫,远处只有绵延的山脉和老树,还伴着森森萦绕的鬼气。 郭长城抖了一下,用气声问:“楚哥,你看着这么大的鬼气,是什么感觉啊?” 楚恕之语气淡淡的, “没什么感觉,习惯了。 ” 郭长城又问:“那,你之前住的地方,也是这么大的鬼气吗? ” 楚恕之听他把僵尸的陵寝叫做“住的地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说: “比这个鬼气还大。 ” 郭长城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是神情却依旧是淡漠的,不知道怎么觉得分外寂寥。 他想起来之前那回楚哥被功德枷的不公刑罚激怒到甚至掐着自己脖子,冷静过后那种眸色中的淡漠冷清也是这般。 郭长城问, “楚哥,你自己过的几百年,觉得孤单吗。 ” 楚恕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转过脸来盯着他没说话。 郭长城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更清澈而充满生气,和自己眼里永远的灰白暗淡的色泽不一样。 郭长城被他盯地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是想说,特调处的大家,还有赵处,还有我……我,现在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 楚恕之失笑,他本来打定主意最近离这小孩儿远点,却老是想揪一揪他的脸颊,或者揉揉他的脑袋问他一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念头最近出现得似乎太频繁了。 楚恕之放弃一般地伸出手。 突然,寂静的小木屋里赵云澜的手机突兀地唱了起来。 “有个姑娘叫小巍~可爱美丽又大方~” 和这可笑的铃声同时发生的,是脚下的大地深处传递而来的骇人的震颤。 十、 众人几乎同时蹦起来冲出屋子,只见一道刺眼的白色光柱直冲云霄,正是白天看到八卦阵的那个方向。 环绕在光柱周围的是浓密的黑雾,那黑雾像是有生命似的,从四面八方向光柱涌去。每每靠近光柱一些,又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被挡在外面,在四周盘旋不定。万千鬼魂的嚎叫地底深处传来,飘渺而凄厉,仿佛下一秒大地就会开裂,刚刚被镇压在地府的鬼魂又将重现人间。 手机那头沈巍有些焦急的呼喊大到四个人都听得见, “云澜,是镇魂灯的灯身裂开了一道缝隙,所以现在还留在人间的四方鬼魂都在向你们那里聚集,它们想要接着裂缝强行冲破结界!我正在赶过来,你们千万不要有事!等我!” 这下可真有点不妙啊…… 赵云澜的表情凝重极了,带着几人向八卦阵的中心跑去。“你们听着,一会我要看看能不能暂时抑制住泄露出来的能量,老楚你来帮我牵制想靠近的发了狂的鬼魂,祝红你看好小郭,离远一点不要靠近我们。” 八卦阵已然在看得见的不远处,然而话音刚落,围绕在光柱四周的浓密黑雾竟然都像有感应一样瞬间全部调转方向像赵云澜扑来。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饶是赵云澜有昆仑神力,现在也不过栖居□□凡胎,只短短的一秒就被黑雾包围到像被吞噬了一样。 楚恕之和祝红同时大喊了一声“赵云澜!!” 尸王手一挥,下一秒从地心暴起千百僵尸骷髅,在空中形成数百米高的密不透风的墙环绕在赵云澜附近,阻挡更多嘶嚎着的厉鬼靠过来。 祝红瞬间双眼猩红,也顾不得什么安全不安全了,抄起在旁边的小郭,巨大的蛇尾带起漫天沙尘,向四周狂暴地甩去。 狂躁的黑雾缩只缩回去了一两秒钟,紧接着就像发现了新的敌人,又铺天盖地朝着楚恕之和祝红压下来。 周围几乎立刻就陷入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楚恕之只觉得视觉完全消失了,凭直觉斩下所有扑过来的厉鬼,这些山野鬼怪虽说短时间内还无法近他的身,但数量之多多到头顶千斤重,寸步难行。 楚恕之脑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一边斩下又一只鬼魂,一边用全身力气吼道: “小郭!郭长城呢!祝红,小郭还在你身边吗!”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嚎叫的鬼哭与席卷的沙尘。 楚恕之的神色阴沉极了,心里的焦躁达到了顶点。 他低吼一声,从身上呼啸而出与外面气息相似但是更加阴森恐怖的强大鬼气,须臾之间吞掉了本来向他冲过来的所有小鬼。 鬼的世界一直是这般弱肉强食,楚恕之不再压抑身上的邪气,瞳孔化作了纯正的黑色。 差不多相同时间,一股更加强大的气息席卷而过,那是赵云澜的昆仑之力。 视野突然清明了,他焦急地望向祝红他们的那边,却发现郭长城已经不见了。 一直以来不曾出现过的强烈恐惧感重重压上心头。 长城。长城。 郭长城,你不准有事。 赵云澜正被新的一批前仆后继的鬼魂缠上,他费力地往通向不远处悬崖的方向给楚恕之撕开一道口子,吼道: “它们是要缠住我,小郭才是他们的目标,快去那边!” 楚恕之应了一声,几乎是瞬间原地消失,冲了出去。 十一、 楚恕之看见悬崖边黑雾厚的吓人,甚至比光柱那边更甚,但是黑雾的中心泛着淡淡的橙色的光亮,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是郭长城身上发出来的。 郭长城正一步步地走向悬崖边,崖边只有年久失修的低矮护栏,十分危险,但是郭长城却像无知无觉一般向前走去。 再走几步他就要跌下悬崖,楚恕之觉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马上甩出傀儡线的同时,他自己也不管不顾地纵身跃向崖边。 眼看就要抓住郭长城的衣袖,楚恕之却觉得手里一空,只见郭长城被一股力量向后一扯,拉回了安全的地方。反倒是他力量被卸了一下,几乎收不住势头向悬崖外飞去。 他心里咯噔一下,惊愕于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自己,抬手要唤来骷髅作为缓冲,却突然被飞来的黑色绳索牢牢缠住,然后发现自己所有的法术都使不出来了。 缚鬼绳? 楚恕之失去了重心直直地磕到悬崖侧沿,一时疼的意识不清。清醒了一下,发现脚下已经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自己悬空挂在崖下几米的地方。上面有人提着绳子的一端冷冷地看着自己。 说是有人,其实那似乎不算是个人。 确切地说是被包裹在黑雾里的半鬼半虚无的东西,像是有着女人的脸和手,又像只是一团烟雾。然而,它不像一般鬼魂只能穿透物体,提着绳子的手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楚恕之很熟悉那种东西,那是尸道的另一种修炼形态,与他也算半个同门。 他们修尸道的,大多是有着什么死不瞑目的执念或者滔天仇恨,为了强大,他们往往会舍弃凡人的皮囊,像他这种贪恋凡世间因缘羁绊,像个普通凡人一样混迹在的世间的才是异类。 对付尸道专用的缚鬼绳,又是同门相遇,楚恕之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完全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还是摸不清是这为什么,但直觉与郭长城有关。 他们设计让郭长城可笑地喜欢上了他,本以为只是闹剧,谁知下面还覆盖着层层缕缕难以看透的阴谋。 想到小孩儿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清澈的眼神,楚恕之涌起一阵怒意。 他恶狠狠地瞪着崖上半人半鬼的东西,可是嘴边箍上了绳索,发不出声音。 上面的女鬼幽幽地盯着他,嗓音像从老旧收音机里传来的。 “让我们来看看,镇魂灯还会不会接着燃烧。 ” 说完,她的表情,向卡带的录像机一样,十分缓慢地诡异的浮现出一抹笑容。 然后松她开了手里的绳子。 十二、 楚恕之没时间想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阵失重感袭来。他集中全力想冲破绳索的束缚,但是显然没那么轻松。 然而堪堪下落了几米,耳朵划过石沙滚落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竟然又神奇地停在了半空。楚恕之有点费力地抬头看,发现郭长城正一手撑住岌岌可危的栏杆,一手死死的拽在绳子上,生生的拽住了自己。 郭长城身材清瘦,力量不够,抓着绳子的手臂青筋暴起,吃力地很,但好歹晃晃悠悠地勉强撑住了。 楚恕之担心下一秒他就会被旁边的女鬼一把推下来,好在并没有。 女鬼盯着郭长城的目光很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温柔。 她轻飘飘地问“你很喜欢他吗。” 郭长城当然没有力气分神去回答,他正吃力地想把绳子提起来,奈何楚恕之已经掉下去了十多米,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把人提上来实在是有些难。他的手上渐渐渗出了血迹。 女鬼见他不答,咯咯地笑了, “你肯定是很爱他的,”女鬼好像在对什么遥远的记忆喃喃私语,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毕竟,你身上那个可是我的情窍。” “你甚至愿意为他死,是不是。“女鬼的声音带着蛊惑,”他是最重要的,比任何人都重要,他死了的话,生命就了无生趣了。“ “所以,你会选他吗。“ 郭长城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在说什么,他只有一个念头,把楚哥拉上来。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迸发出了比平常大了不止几倍的力量,绳子确实在一点一点地被提上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到。 忽然,有什么沉重的物体被从身后拖过来的沙沙的声音,然后那东西被提起来越过栏杆,缓缓地推了下去。 “住手!!!! “ 郭长城余光看清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吓得本就苍白了脸上褪尽了血色。 他原本扶着栏杆的手一把揪住孩子的胳膊,这一下子使得提着绳子的一边脱力滑下去了不少,他死命地咬牙又定住。 现在他两手各提着一个人,全靠栏杆撑着浑身的重量,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老旧的栏杆嘎吱作响,可以察觉到正在向外偏移,看样子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郭长城血液都充上了脑袋,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那昏迷中的孩子轻一些,可是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没办法把他拉上来,除非…… 除非松开另一只手。 身边的女鬼声音依旧轻柔,吐出的话却充满寒意。 “你知道的,你没法把他们两个都救上来的。扔掉那段绳子吧,那样你就才能救得了那个孩子。“ 扔掉那段绳子……可那是……楚哥。 听到那蛊惑一般的劝说,他已经僵硬了的大脑只能迷迷糊糊地想起这两个字,然后已经不住滴血的手甚至将绳子攥得更紧了一点。 楚哥,楚哥,他绝不能松手。 女鬼又笑了,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 “你放不开,是不是。只有他你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那就松开另一边吧,那个孩子,你并不认识他,你救不了他,也不是你的错。“ 郭长城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随着女鬼的话目光僵硬地手里昏迷的孩子。 放开……那个孩子…… 女鬼看着他的表情,又望了望远处冲上云霄的白色光柱。 那光柱似乎脆弱地闪动了一秒。 她终于一点一点浮现出狰狞而满意的笑意。 第3章 13-16 十三、 楚恕之隐隐约约听得见崖上飘来的蛊惑言语。 他想,他大概明白女鬼要干什么了。 郭长城是镇魂灯的灯芯化身。百世如一日地做同一种人,做同一种事,至纯至善的灵魂,维持着镇魂灯一直在烧。原来他们只道郭长城没有情窍,无欲无求,是因为怀大爱之心,要渡天下有情众生。却忘了佛也曾说万恶源于放不开,求不得。 只对一人情根深种,执念方生。心间只放一人,就再也不盛不下山河浩瀚,渡不得芸芸众生。 楚恕之想,郭长城曾经在每一次轮回中都踽踽独行,像尘世中的过客,不曾有过爱欲,不曾有过执念,用单薄的身躯护着那一点摇晃的灯火,孤独前行着。 如今,若是为了救自己,任凭那孩子摔下山崖粉身碎骨,这一瞬间的天平倾斜会让悔恨与自责像越勒越紧的藤蔓,成为他今后逃也逃不开的梦靥,让他在午夜时分时时惊醒。 一念起则万恶生,他那本就单薄的身躯,可能就再也撑不起济世镇魂的重担。 镇魂灯芯,可能就要熄灭了。 想到这楚恕之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发冷。他本想护郭长城平安喜乐,可没想到那帮鬼怪甚至不为图他性命,而是要直接毁了那至纯至善的魂魄。 而这一切孽报的根源竟然是自己…… 若是这样,自己不如一死。 自己本就是从尸堆白骨中爬出来的,灰飞烟灭又算得了什么。 他若是能动一分一毫,就不等郭长城选择,直接挣脱他手里的绳子任自己摔下万丈深渊。 可是他现在浑身上下只有手臂还能发力,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挣开这该死的缚鬼绳…… 楚恕之几乎将牙咬碎。 郭长城,你会松开手的对不对。 如果你是郭长城,你就一定知道我希望你怎么做,对不对。 也许是他无声却撕心裂肺的吼叫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郭长城耳中了吧。 下一秒,一直拽着自己的力量消失了。 他看见郭长城一把将那个昏迷的孩子提了上去,而自己则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落下去。 长城,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楚恕之几乎是笑了。 这样就好。 他眼前飞速闪过一张一张影像,清晰的,模糊的,全都是郭长城,各种各样的郭长城。 第一次见到郭长城时那唯唯诺诺的样子。 后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的样子。 害怕的时候死死拽住自己衣角的样子。 还有,还有, 他眼里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爱恋看着自己,喊楚哥,的样子。 这样就好,楚恕之想着,卸掉了一直手臂上一直试图挣断缚鬼绳的力道。 可是,紧接着,他看见郭长城决绝地从悬崖上纵身跳了下来。 十四、 刹那间,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一切景象都消失了。 连血液都已经凝固。 一片漆黑苍莽中,楚恕之眼里只有那个向着自己不断坠落的身影。郭长城单薄的身体像是快要被呼啸的风吹散了,他竭力向自己伸出手,喊着自己的名字。 “楚哥——” 楚恕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绷断了缠绕在手臂上的缚鬼绳,手臂一瞬间血肉模糊,几乎立刻失去了知觉。他强忍着剧痛吟出一段咒术,四周传来千万鬼神同时嚎哭一般震天动的巨响。 那声音挟卷着暴风般的气流,最后汇聚在他身后,远远看去像是从背上长出了森森白骨一样的巨大羽翼。 四周的景物依旧在快速向上掠去,刺耳的风声让他只能看见郭长城带着焦急的表情在喊着什么,却听不见声音。他竭力向上伸出手,触碰到了那人的指尖。 楚恕之终于一把将人扯在了怀里。 郭长城死死搂住他的腰,不住地颤抖,脸埋在他的颈侧,声音哽咽地说: ”……楚哥……我抓住你了。 ” 他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将人牢牢护住。“没事了,”他对怀里的人低声说。“没事,我在。” 地面越来越近,隐约可以辨清斑驳冷硬的乱石胡乱地散布在漆黑的土地上,他们还在缓冲中下落。 眼看就要摔到地面,下落的速度却还是太快了。 在最后几秒钟,楚恕之背上羽翼般的白骨以看不清的速度向四周铺开,形成一片巨大的支架,根根白骨牢牢地直插进地面。 他看准安全的距离,在最后一刻将郭长城推向了用白骨架起的网上。随着郭长城毫发无损的落地,他终于脱力,几声刺耳的碎裂声音响起,他在离地不足一米的高度堪堪停住了。 楚恕之咳出一大口血。 一根白骨穿过了他的胸膛。 十五、 楚恕之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震碎了,疼得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下一秒就要坠入一片黑暗。 可是他看见郭长城跌跌撞撞地向他跑过来。 自己要是晕倒了,这小孩儿还不得吓个半死…… 楚恕之模模糊糊地想着,强撑着把意识拖回清明。 他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拔下穿透身体的白骨随手一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血,手捂在嘴边止不住地咳,猩红的鲜血就顺着指缝流下来。 郭长城看见他的样子,眼眶立刻就红了。他颤抖着跪到楚恕之身边,从衣服内怀里掏出止血的药瓶和棉条,小心翼翼地擦在他身上。由于手抖得不像话,他好几次都没有拿住瓶子,药水洒了一地。 楚恕之虚弱地靠在石头上,由他动作。小孩儿一声不吭地给他上药,安静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他原以为小孩儿会惊慌失措或者放声大哭,但是并没有。小孩儿虽然浑身都在颤抖,眼睛也红得吓人,却死死的咬住嘴唇,甚至没有泄露一丝声音,只有轻柔扑在自己耳畔的杂乱呼吸昭示着对面的人正极力克制着情绪的事实。 楚恕之微微侧头看他,小孩儿靠得很近,沾着水汽的睫毛在轻颤着,柔软的发丝轻轻擦过他的侧脸。 郭长城刚才决绝地跳下山崖的身影依旧环绕在他眼前。 楚恕之心里有什么呼之欲出,一直以来竭力忽略,竭力克制的某种情绪,正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胸腔里钝钝地疼,疼痛中又带着甘之如饴。楚恕之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动了动嘴唇,一开口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灼一般疼地要死,但是他克制不住地想要说话。声音沙哑到不像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的。 他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一字一顿地费力地说:“郭长城,你为什么要一起跳下来……” 郭长城听到他的声音,有点呆怔地抬起头,睫毛颤了颤,早就积满的泪水就顺着脸庞滑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又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清清软软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又似乎带着点倔强的缓慢。 小孩儿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楚恕之觉得大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彻底绷断。 下一秒,郭长城被一股极大的力量一把拽了下去。 楚恕之狠狠的吻住了他。 郭长城瞪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他一下子重心不稳栽倒在楚恕之身上,那人立刻疼的一个激灵。郭长城慌忙想推开他,却被箍得更紧了。 楚恕之一手死死搂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嘴里带着呛人的血气,由于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使他手臂青筋暴起,不住颤抖。 楚恕之咬的极重,带着一种要将怀里的人拆开吞下的狠戾。郭长城吃痛,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楚恕之立刻疼到连呼吸都不稳了,但就是死活也不松手。郭长城怕再伤了他,不敢再动一下,任由那人咬破自己的嘴唇,两个人浓重的血味混在一起。 郭长城不知道楚恕之吻了自己多久,久到两人分开的时候视线还在痴缠。他瘫软在楚恕之怀里抬着头呆望着他,两手无力的抓着他的衣襟,呼吸不匀,眼角还挂着泪水。 楚恕之恶狠狠地捧住他的脸,力气大到让他有点疼痛,咬牙切齿地说:“郭长城,你对我真是狠啊。”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以为他在说松开手让他摔下山崖的事情,一时之间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楚恕之眼里猩红一片,又充满悲伤, “你为什么要招惹我! “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只是因为中了那什么该死的附身才喜欢上我! “你这么招惹我,招惹到让我放不了手,到时候你要说一句抱歉,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然后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走开吗!” 十六、 楚恕之吼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句子已经被喉咙里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鲜血呛得支离破碎。 郭长城一边流泪一边痛苦地摇着头,喃喃地说着:“不是……不是的,对不起……” 他看见楚恕之还想再说什么,却脸色煞白,急促地咳了起来,表情痛苦地按住右侧胸前。那里刚才被一根半米长的骨头生生扎穿,胸前的黑色风衣已经被辨不出颜色的血迹洇透。 然后他惊恐地看着楚恕之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外呕血了,像要把血都吐干了似的。 “楚哥……楚哥!”郭长城终于崩溃,徒劳地把手覆在他嘴上,似乎这样就能阻止血往外流了一样,可是毫无作用,更多刺目的血不断地从指缝里溢出来。 他的手被楚恕之从嘴边拽下,死死反握在手里,关节用力到发白。 然而那人双目紧闭,皱着眉,额头布满冷汗,对他的叫喊没有任何反应,已经失去了意识。 等到众人匆匆赶过来,看清眼前触目惊心的画面,都噤了声。 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楚恕之靠坐在一块石壁前,一只手紧紧抓着郭长城,人已经昏死过去。郭长城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呆呆看着他,一动不动,像是怕惊扰到睡梦中的人一样。 沈巍有些颤抖地弯下身查看楚恕之的情况,发现人还活着,松了一口气,一面柔声安慰郭长城,一面立刻施术疗伤。 “小郭,不要担心,老楚没事。”郭长城点了点头,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只是一瞬不瞬地呆望着昏迷中的那人。那人的血渐渐地止住了,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一点,似乎没有那么痛苦了。 郭长城的表情慢慢的有了松动,苍白的神色恢复了一点生气。 一旁的赵云澜看着自家小孩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半心疼半内疚,踌躇了片刻,他还是叹了口气,掏出一只怀表,低声念了两句招魂咒,一团白烟从表盘中飘出,落在地上,隐约看出是刚才崖上的那只女鬼。女鬼表情恨恨,看起来却虚弱极了,连形态也无法维持。 赵云澜说:“小郭,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是我现在必须把你身上的情窍取出来。附你身的那只鬼自毁了魂魄,坚持不了多久了,要是它消失了,附在你身上的那一部分灵识,可能就再也取不出来了……” 郭长城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他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只是怔怔地问,“取不出来,那就不取了,不行吗……” 赵云澜有点于心不忍,但依旧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那一部分不属于你的灵识会逐渐侵蚀掉你原有的魂魄。“他顿了顿,接着说”……那样你会死的。不只是死,你甚至无法再轮回转世,你会魂飞魄散的。” 郭长城沉默了一会。 “……没关系的。” 他低声说。 赵云澜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郭长城抬起头,语气中透着点哀求。 “没关系的,赵处,魂飞魄散也没关系。能不能就……就这样,就这样就好。不要取出来了,可以吗……” 赵云澜不知道如何劝他,小孩儿的表情实在是让人伤心,他艰难的开口:“小郭……” 这时,地上的鬼突然低声冷笑了起来。那咯咯的声音像卡住的录音带般刺耳,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嘲讽道: “小鬼,别傻了!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死呢。你的命可值钱了呢。你死了,他们上哪儿给镇魂灯重新找个灯芯去啊。” “你闭嘴!” 赵云澜气得恨不得现在就一巴掌把它拍到魂飞魄散。女鬼却笑得越发起劲,看不出五官的脸似乎都带着令人厌恶的怜悯,又带着阴冷的得意。 “真是可怜啊,小鬼。这世人都自私得很,你却偏偏要做佛,做什么灯芯。 你渡世人,那谁来渡你呀。你以为你可以选择去死?别开玩笑了,你要是魂飞魄散了,地府千万鬼魂就重现人间了。 鬼魂们会杀光愚蠢的凡人,到时候山河破碎,大地一片火光。你忍心看着你爱的世间生灵涂炭吗? ……呵,你连死都没得选,还以为自己能像个普通凡人一样爱人,简直可笑。“ 女鬼恶毒地说,“小鬼,你只能爱天下苍生。“ 第4章 17-19 十七、 你……只能爱……天下苍生…… 郭长城头脑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 这……这是在说谁……在说他吗……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这样的没出息的他,怎么可能拯救的了天下苍生…… 他明明只是一个那么没用的人,就像浩浩尘世中的一粒最卑微的尘埃。匆匆来往而过的旅人不会为他多停留一秒,也没人会在意他随风去往何处。 他一直都是那种,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人。 从蹒跚学步开始,他就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可爱讨喜。他是木讷的,胆小的,哭起来没完没了。既不会撒娇,也没有父母给他撒娇。善良的舅舅舅妈给了他一个家,把他儿子一样疼,小小的笨拙的他就想着,自己要乖乖的,绝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上了学之后,他也永远是班上没人会关注的那种少年。外貌平平,脑子又笨,既没有潇洒的性格吸引男孩子们和他玩,更不会说话逗女孩子们开心。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再默默地走。可是他还是很开心,脏活累活他都来干,有好事也不争不抢。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常常是想不起来叫上他的,就算这样,他也不在意。只要在集体里,能这么看着大家,他就很开心了。 他从不奢望什么,不要求什么,就像个无人察觉的影子一般,站在阴影下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经过他的世界,又毫不停歇的走远。 只是偶尔,会有一些误打误撞闯进他视线的人,那些人背负着太过沉重的苦难,迈不动脚步,痛苦地蹲在了道中央。这时他就会从阴影下走出来,对他们伸出手,用瘦弱的胳膊把他们拉起来,再目送他们离开。 这样渺小的他,的的确确是爱着大家的……他想着。 可是他既不是什么圣人,也没有做圣人的能力。他只是因为太过平凡,所以能看到那些存在于世间,却时常被人忽略的苦难与不幸罢了。 他又想到心底的那人。 那个人总是一身黑衣,气息凛凛,如锋剑眉下的一双细长的凤眼却生得深情。 那人孤傲,强大,明明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弱小的自己伸出手,可是他却总觉得心疼。他原本从不奢求什么,可是看着那个人的时候,他开始有了渴望。 他想要挥去他身上的冷清,想要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那人就像光,让自己忍不住靠近。看着那个人的时候,卑微平凡的自己,也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要去爱一个人了。 ……这种心情,明明就是真的…… 然而,那人刚才绝望的怒吼似乎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只是因为中了那什么该死的附身才喜欢上我的!” 不,不是的…… 他无力地否认,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慢慢勒紧,一点一点地陷入窒息。 心底有个声音横冲乱撞,狠狠地践踏着那本就贫瘠的土地。那个声音大喊着: 醒醒吧,什么真的。 你对他的喜欢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你还在执迷不悟吗? 那爱并不是你的,而是你借来的。 借。来。的。 现在,时候到了,你该还回去了。 哗啦一声,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冒出来。 郭长城狠狠地抖了起来。他只想找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蜷缩起来,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用看。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因为中了附身,才喜欢上楚恕之的。 ……楚恕之知道,赵云澜知道,特调处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他必须把这借来的感情还回去。然后它就会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了。然后他就,不会再想去爱他,他再也不会爱上他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原本就是……不会爱的啊。 只有身在局中的自己,捧着那一点自以为的真心,痴痴傻傻地当了真。 郭长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特调处的众人围过来,慌慌张张地扶住他。 “小郭!” “小郭你别听它那女鬼乱讲!” “不是这样的小郭!” 他们七嘴八舌地焦急地解释着,安慰着他,他却仿佛自己正一个人地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天地寂寥,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郭长城渐渐找回了一点视觉和听觉。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大家正关切而担忧地望着他。 最后他苦涩地笑了,眼底一片死灰,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模糊的飘来。 “……赵处,我知道了,那你就把情窍……抽走吧。” 就让,一切都回归原位吧。 十八、 一阵亮光过后,夜色重新回到一片肃杀。 结束了……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郭长城漠然地摸了摸胸口,抬头看了看昏迷中的楚恕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 他听见赵云澜说:“那灵识在你体内待了太久,现在虽然抽走了,也不会突然产生变化,你回去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大概就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原来,还有一些时间。郭长城酸涩而开心地想。 赵云澜拍拍他的肩膀,“……明天不用来上班了,这几天给你放假,在家好好歇一歇吧。” “老楚的伤你不用担心。他虽然还在昏迷,但是情况已经稳定了。今晚有我和沈巍看着。” 郭长城摇了摇头。“赵处,今晚……还是让我来陪着楚哥吧。” 赵云澜盯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吧。 将楚恕之送回特调处专门的病房安顿好,赵云澜载着沈巍开车回家。老流氓难得一见地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沈巍在旁边幽幽叹了口气,温声问道:“还在担心小郭吗。” 赵云澜点了点头,“嗯……只是觉得,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吗?我们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郭孤零零一辈子吗。” 沈巍也面色怅然,无奈地摇头,“你也看到了,就算是我们能给他再找一个情窍,也无法和他的魂魄融合。” 他觉得自己的话分外残忍。“……只能希望他明天过后,没了情根,以后就不会再伤心了。” 赵云澜心里头发堵。他胡乱地给自己找了点安慰说,“好在,我看老楚对小郭应该是没什么别的意思,最近也一直挺避着他的。这样也好,不然,老楚醒来以后可是要难受了。” 沈巍听到却沉默了。如果这样确实也好,只不过…… 他依稀记起,最近常常看见小郭在隔得很远的距离偷偷抬头看老楚,看了一会回过神来,然后就像做了坏事心虚的小孩子一样,匆匆低下头。 但是,好几次,他都发现,当郭长城移开视线之后,楚恕之就状似不经心地抬起头,带着复杂的神色朝小孩儿的方向回望过去,似乎是早就发现郭长城在偷看自己,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沈巍觉得,楚恕之眼神中那种隐忍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熟悉的很。 那像极了自己之前看向赵云澜时的表情。他不敢靠的太近,却又贪恋那人身上的温暖,舍不得,放不开,只能执拗而沉默地守在他身后。 他看向前方,信号灯闪烁的光映得侧脸明明灭灭。 都是痴人,沈巍有点难过地想。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吧。 十九、 诺大的病房里只有楚恕之平稳缓慢的呼吸声。 郭长城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发呆。那人昏睡中依旧微微皱着眉,侧脸如刀刻般锋利,即使睡着了也有一种难以接近的冷硬。 郭长城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探到楚恕之额前,推了推他眉间皱起的川字。 “楚哥,刚才你一定很疼吧。对不起。”他目光柔和而心疼地对昏睡着的人说。 “我看到那根白骨把你胸口扎透了的时候,都吓死了,你竟然还一声不吭的。” “其实都是我不好。” “要不是我放开了你,你也不会摔下去。要是我没有跟着你跳下来,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当时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也许可以安全落地,因为你那么厉害。可是……如果我放开了那个孩子,他就一定会死。” 郭长城停顿了一会,痴痴地望着楚恕之。 “所以我就想,要是你死了……那我就陪你死吧。反正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去。就算你觉得烦,我也要跟着你。” 说到这里,小孩儿想起了什么,笑容像冰雪初融般化开,清秀的眉眼带着清澈的动人。 “你不会嫌我烦的,对不对。你刚才……都亲我了。” “……楚哥,是不是其实……其实,我不是在单相思?”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他又静静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一会。“谢谢你,一直都不嫌我烦。” “我明明干了那么多蠢事……就像在符纸里写情书的那回。” “不过那个是被副处逼着写的啦。嗯,好吧,我也写的挺开心的……其实我写了好大一摞,然后挑了一张看起来没有那么傻的,呵呵。” 郭长城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好像那个人正安静耐心地听他讲。“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怕你。你知道吗,我觉得连我们抓的那些鬼看起来都比你面善……“ “不过现在你可吓不住我了。“ “比如说,你在骂我笨的时候,要是光瞪眼睛,那就是在说,其实还好啦。要是凶完扭头就走,那就表示你其实挺高兴的,只是不好意思了。不过,你要是连眉毛都皱起来了,那就真的是在单纯地嫌我笨……” 郭长城想象了一下楚恕之的表情,有点忍俊不禁。 “后来我还发现,你其实好温柔。每回有危险,你会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我受一点伤,你比谁都紧张。你教我怎么抓鬼,我有进步了,你就摸摸我的头。你从来都不会不管我,嘴上说着嫌弃,却总是会向我伸出手。“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覆上楚恕之的手背,然后轻轻推开那人的指尖,与他十指交缠。“楚哥,你这么温柔,看到你我就觉得,啊,这个人是我的光,我好喜欢他,好喜欢他……“ “明明能和你一起出外勤我就应该满足了,但我越来越贪心了。我总是忍不住在想,和你一起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每天给你做早饭,一起出门,傍晚就等你一起回家。周末的时候,就窝在家里。我知道你喜欢安静,那我不打扰你,我就在你旁边看书,不过……可能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亲你一下……” “要是你不嫌弃,我挺想养一只大狗狗,就像赵处养的小米那样的可爱的……” “……再然后,一辈子刷的一下,一转眼就过完了。” 他带着甜蜜的笑意,仿佛幻想的景象真的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然而眼眶却酸涩起来,视线模糊了影子。他又哭又笑的,泪水顺着清瘦的脸颊滑下来。 “这么一想,好像不太公平。等我老到牙都掉光了,你还是这么年轻,这么帅。到时候我就要考虑躲远一点,不然别人会以为你是我儿子……” 一阵困意向他袭来,但他努力地睁着眼睛,贪恋地想把那个人的样子全刻在脑海里。他俯下身去,羽毛一样轻柔的吻颤抖着落在那人的眼角和嘴唇。 “……楚哥,其实我骗你的,我不要和你一起生活。” “……我才不希望你喜欢我。” “我后悔了。如果时间倒退一些,我不会偷偷给你送饭,不会再看着你傻笑,我一定让自己离你远远的,不再来招惹你了。“ 眼泪开了闸一样再也停不下来。 “你不要伤心。对不起。“ 对不起……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直到铺天盖地的困意再也抵挡不住,眼前那人的音容笑貌一点一点模糊,心里有什么厚重的感情像江水一样无法阻挡地流逝而去。 他彻底地坠入了黑暗。 第5章 20-23 二十、 楚恕之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体就像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机器。他望着天花板,吃力地动了动身子,疼痛毫不意外地从全身各处传来。 除了右臂。那里没有知觉了。 废了一只手啊……楚恕之平静地想着。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却愣了一下。郭长城正趴在床边睡得迷迷糊糊,结结实实地把他的胳膊压在了脑袋下面。 楚恕之目光温和下来。 笨蛋,你差点害我以为得重新闭关修炼好几年了。 他动作轻柔地把胳膊从小孩儿脑袋下抽了出来,用指背碰了碰他的眼角,有些心疼。郭长城眼睛肿的像个胡桃,白净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睡得并不安稳,清秀的眉毛皱成一团,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感觉到落在脸上的触感,郭长城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他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表情呆呆的望着楚恕之,头上几撮呆毛乱七八糟地翘着。片刻之后,他的身子忽然细微的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眼睛慢慢慢慢的睁大了。 “喂,喂喂,你别……”楚恕之不由得慌了,他看到郭长城眼睛里聚起了水汽。 “呜哇————————” 你别哭啊……楚恕之无力地想。 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在嚎啕了。楚恕之好几次想插话都被哭声盖了过去,只能无奈地看着他,向来杀伐果断的尸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小孩儿哭到自己都受不了受自己了,一边念叨着嘤嘤嘤嘤对不起楚哥我这就去叫赵处,一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要往外面走。 楚恕之忍无可忍,撑起身子一拉将人拽回了怀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 楚恕之把人按在怀里,动作算不上温柔地顺着小孩儿的背,没好气的安慰着:“好了好了,瞧瞧你这点出息。哭成这个德行,丢不丢人呐。” 郭长城带着哭腔不满地哼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窝在他的怀里。虽然还在惨兮兮地抽噎,但好歹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感觉到小孩儿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位置,双手环上他的腰,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就像只温顺的小动物。 他将怀里的人推开一点,打量着他。小孩儿鼻尖哭红了,带着眼泪的睫毛扑闪着的,可怜兮兮的样子。楚恕之心里一动,一只手托上小孩儿的后颈,慢慢地凑近。 对面的人深刻的五官忽然在眼前放大,郭长城整个人都僵了,呼吸都暂停了一秒,眸光也颤了起来,眼里风云变幻。 最后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紧张的等了半天,却并没有预想中的触感落下来。郭长城疑惑地睁开眼,发现楚恕之没有靠过来,只是目光深沉地盯着他。 “你不推开吗。” 那人低声问,看不出表情。 “楚……楚哥?” “你附身已经解除了吧。” 郭长城像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四肢发冷。 楚恕之没有漏过郭长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 其实从小孩儿一睁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孩儿的情绪向来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从悠悠转醒时的恍惚,到清醒之后的汹涌,里面像波浪一样翻涌不定,惊喜,自责,内疚,担心,千回百转,变幻不定。可是,独独不见那种最熟悉的,最近一段时间常在小孩儿眼里看见的,那种毫不掩藏的恋慕之情。 他太了解小孩儿的性子了,要是自己不说,小孩儿大概会装作还喜欢着他。 要是自己不停下来,小孩儿也不会拒绝他的亲吻。 要是自己……叫他不要走,他敢保证,小孩儿只会温温软软地说,好,楚哥我不会离开你的。 明明身体僵硬得不行,下意识地想后退了,小孩儿却强迫着自己不偏开头,只是不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楚恕之感到一阵胸闷,深吸一口气,靠回到在身后的墙上。 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冷下来,也成功地看见小孩儿的脸色变得发白。 他听到自己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郭长城,你这是在同情我吗。” 二十一、 两周后。 赵云澜坐在转椅上双手交叉,面前是特调处众人。 “……就是这样,现如今世间恶鬼怨魂的数量已经远非万年前能比,以致于镇魂灯开裂,群鬼虎视眈眈,趁机想将灯芯熄灭,一举突破结界。现在虽说群鬼被我们暂时压制了,但是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尤其是小郭。我知道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你是灯芯的事实,但是就是这样。如果你心志不坚,魂魄不稳,将成为群鬼趁虚而入的最佳对象。这段时间务必处处小心,知道了吗。” 语毕,四周一片安静。 赵云澜:“小郭,知道了吗。” …… 众人看向正在发呆的郭长城。 祝红/大庆/林静/汪征:“咳!” 桑赞:“k……k……咳!” 楚恕之抬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又默默低头转笔。 郭长城:“嗯?……哦!哦哦哦!赵处您叫我?” 赵云澜无奈地扶额:“小郭,你这已经是这个月第……第多少次来着?” 汪征温温柔柔地提醒:“第七次没有听到领导问话,第十二次开会的时候开小差,另外上次提交的报告里面有六个错字四个病句还放错了文件夹。” 赵云澜一听,有点小尴尬,本来只是想提醒一下就算了的,但是现在他只好清了清嗓子,端起了领导架子,板起脸说:“郭长城这个月的奖金扣了,下次注意。” “好……好的,对不起。” 郭长城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垂下脑袋。 “最后,关于城东那起案子,老楚先去看看情况。以上这些,散会。”赵云澜说完,默默地看了眼蔫头蔫脑的郭长城,转身走了。众人很有默契地纷纷凑过来,排着队揉了揉郭长城的头,都十分善良地什么也没有说。 郭长城还保持着刚才承认错误的坐姿,整个人蔫蔫的。他最近都每天沐浴在特调处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祝红看他的眼神似乎就差扑在他身上哭了,平常满嘴跑火车的赵云澜都不好意思骂他了。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魂不守舍,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但是……郭长城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 楚恕之在收拾东西。 那天早上,郭长城在楚恕之病床边醒过来的时候,其实恍惚了很久,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在梦里,他喜欢上了楚恕之。他还记得那些小心翼翼,那些怦然心动,记得他曾经跟着他从万米悬崖上义无反顾地跳下来,记得他在最后的仅剩的时间里握着楚恕之的手一遍一遍诉说着喜欢。 然后,梦醒了。阳光从窗帷映进来,楚恕之就靠在床边,温和地抚着自己的眼角。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明明还记得所有的一切,记得所有的细节,但是他再也回忆不起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了。自己就仿佛一个站在台下的看客,漠然地看着戏中人哭着,笑着,谢幕了走远,却再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像个傻子一样愣愣看着眼前的人,觉得自己正怀抱着沉甸甸的感情站在那人面前,想拿出来给那人看看,可是低头又发现怀里空无一物。 于是他哇地一声哭了。 然后那个人把他温柔地搂进了怀里,熟悉的气息包裹了过来。他哭得乱七八糟,脑袋像一团浆糊,但是有一瞬间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楚恕之还要他的话,自己就装作还有感情,陪他一辈子好了。 可是他被推开了。冷冷的质问响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他明明知道的,他的楚哥是那么桀骜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接受施舍一般的感情。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折辱他。 说完那句话,楚恕之就皱着眉闭上眼,不再看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气息。他也只好悻悻离开。 从那之后,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与楚恕之相处。楚恕之回来上班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厨房转悠来转悠去,一会看着食材愁眉苦脸,一会对着炒锅唉声叹气。今后是要把那人的早饭换成和大家一样的吗,还是接着给他做一份特别的呢? 郭长城不知道哪一种比较残忍。 他像一只僵尸一样瞪了一夜眼睛,第二天顶着熊猫一样的黑眼圈。他到底还是做了一份特别的,不过很怂地自己吃掉了。 给楚恕之的饭和其他人的是一样的。郭长城一边吃,一边在座位上装作无意地瞄楚恕之的脸色。只见那人神色淡淡的,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郭长城松了口气,又好像隐隐地有点失落。 ……思绪飘得似乎有点远,郭长城发现楚恕之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了。 哦对,楚哥要出外勤去了。他顿时感觉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坐立不安地抬起头看那人,想出声叫他。 你……你,你要一个人去吗?他想问。 句子已经到了嘴边,可是每次想张口的时候,声音却都奇怪地堵在了嗓子眼里。他只能眼巴巴地盯着那人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那人甚至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郭长城感觉得到自己的心情正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最后他放弃了一般地又垂下了头,放在腿上的手也默默地握成了拳。 果然……楚哥以后可能都不会带我出外勤了…… “你再愣着我就一个人去了。” 正当他陷入绝望的时候,冷冷淡淡的熟悉嗓音却从门口传来。 郭长城有点难以置信地抬头。楚恕之正在抱着臂在门口等他,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想什么呢,走啊。”那人说。 嘀嗒——仿佛有一滴水地落在了干裂的大地上。郭长城心里枯萎了的小树苗“嗖”了一下又活了过来,然后霎那间山花开满了原野。 如果他有尾巴,说不定现在尾巴已经兴奋地摇了起来。 “楚哥等等我!”他一下子蹦起来,抓起一边早就收拾好的包,飞也似地冲到那人身边。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二十二、 特调处众人欣慰地发现,吉祥物小郭同志终于渐渐打开了心结,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 这可能主要得归功于老楚。楚恕之对郭长城的态度可谓是始终如一,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前段时间,郭长城只要见着楚恕之,几乎是连话都不会说了,也不知道是尴尬,内疚,还是别的什么,但楚恕之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对小郭之前有情窍时的种种表现一概不提。一如既往地对这个小徒弟爱答不理,时常嫌弃,偶尔维护。 本来祝红他们还在心里骂老楚铁石心肠,菩萨都捂不热,但是后来发现,这样好像也挺好,他们看着郭长城眼里的无措一天一天地减少,终于一点一点地变回了天真烂漫的样子。祝红他们不由得嘀咕着,这老楚的心思还是猜不透啊,也不知道是真无情,还假无意。 更令人欣慰的是,经历了这么一遭,小孩儿的气质都出落得不一样了。郭长城原本无欲无求,如今体会过何为一往情深,再回归于光风霁月,他整个人还是温润的,却不再像以前那么畏畏缩缩了,眼神也变得坚定了起来,似乎是有了保护身边人的担当。 还真有那么点普度众生的镇魂灯芯的意思了。 “我只是不想再给大家拖后腿呀。” 郭长城摸着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看了一眼楚恕之,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也不想再看他因为我受伤了。 不过大家唯一担心的一点是,小郭最近出去训练回来都是鼻青脸肿的。之前他的那么点拳脚功夫,都是楚恕之骂出来踹出来的,可是他最近十分积极,都会主动要求加大强度了。每次挂着一身彩回来,还笑得一脸满足,下一次依旧欢快地叫着楚哥楚哥,蹦跶着要去修行。众人觉得,这老楚别是公报私仇,把小郭挤兑成受虐狂了吧…… 于是跟踪专业户大庆出手了。黑色的肥猫偷偷摸摸地从灌木丛中向外张望,只见楚恕之随意地站在一条河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插着口袋,冲郭长城抬了抬下巴,说:“把我想象成你的敌人,试一试怎么利用水来让你的武器发挥最大效用。” 郭长城站在岸边,手握小电棒,点了点头,后退两步,一跃而起。 那动作干净利落,比他刚进特调处那会儿不知道长进了多少,大庆还在心里默默地表扬了他一下。 然后,只见郭长城脚下一滑,非常干脆地一头栽进了河里。 他这才明白,小郭同志离“可靠”这个词儿的距离还差了十个楚恕之那么远。 大庆为他们怀疑老楚虐待儿童感到深深的羞愧,他甚至看见楚恕之还伸手拦了一下,结果没拦住,因为郭长城压根都没蹦到他能抓的住的距离。 特调处众人对小郭同志的身心健康问题彻底放心了。 二十三、 正巧年关将近,大家就撺掇着赵云澜开了个迟到许久的庆功宴。 月朗星稀。特调处□□的菜园子。 明明已经是入冬,但由于赵云澜力排众议在□□里搭起了大棚,如今油菜花和西红柿依旧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然后讲到,我和小巍的第一百二十三个心动瞬间……” 赵云澜大着舌头,盘腿坐在桌子正中间,对着下面的听众继续发表长篇演讲。下面的人和酒瓶子一起东倒西歪,大部分人都醉的不省人事,大庆已经打起了猫鼾,祝红一边哭一边似乎咕囔着什么死什么给,林静睡着了还维持着打坐的姿势。 只有小郭还在认真的听,还边听边记录领导的发言,然而仔细一看,他的笔记已经变成了某种古老神秘的咒语一样的文字。 沈巍叹了口气,把下面七横八竖的人捡起来一个个扔进车里,然后把还在滔滔不久的赵云澜从桌子上拖了下来。 他看了看唯一清醒的楚恕之,以及旁边看似还能动的郭长城,嘱咐了句“老楚,小郭就交给你了”,扛着还在张牙舞爪的赵云澜走了。 吵吵闹闹的菜园子安静了下来。 楚恕之揉了揉被吵得直跳的额角,拍拍身子站起来。 “送你回去了。还能走吗。” 郭长城点了点头,分外乖巧。他十分自然地把自己的小本本悉心装好,然后站了起来,步履稳健地往园子外走去。 楚恕之想说,等等,你没有开门…… 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郭长城直直地撞在了门板上。 楚恕之:…… 龙城冬季无雪,但冬夜的风还是有些凛冽。楚恕之背着郭长城,慢悠悠地走在无人的街上,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小孩儿醉了还算乖巧,很安静,一路不哭不闹。除了偶尔会嚷嚷一句:“师傅我该下车了!” 边说边要从楚恕之背上跳下来,然后再被楚恕之一脸黑线地拽回去。 把人送到门口,楚恕之放他下来。“钥匙在哪?” 郭长城问:“你问的是外套里怀的那把还是右边口袋里的那把?” 楚恕之: “……” 直接上手去他口袋里面掏。 小孩儿还嘟嘟囔囔的:“不要动外套里怀的那把哦~“ 楚恕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进了屋,开了灯,柔黄的灯光漾满了屋子,挥去些许寒意。不算大的房子像上次他来的时候一样,整洁干净,略显空旷。 楚恕之进屋去给他烧热水,出来的时候,发现郭长城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孩儿把自己蜷成了一团,脸颊带着醉意的微红,睡容安静乖巧。楚恕之在沙发前蹲了下来,伸手拂了拂他额头前长了些的碎发,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站起来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把手绕过他的背和膝后。 小孩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有点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咦……楚哥?” “嗯。” 楚恕之轻声哄着,“进屋睡。” 郭长城醉的厉害,大脑像塞了一团棉花,轻飘飘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已经没有情窍。 他原本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彻底放下了之前的种种,要把那段时光珍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许多年以后也许可以再拿出来和那人自然地开开玩笑。 然而,记忆却不会随着感情的逝去而消失。醉眼朦胧中,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楚恕之来自己家吃饭的那天,又好像进入了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的许许多多的梦境之一。 “好呀。” 小孩儿软软地环上楚恕之的脖颈,动作无意识地亲昵,仿佛在撒娇一样,任他将自己横抱起来。 楚恕之将人抱回屋子,放在床上,小孩儿的手还搭在他脖子上,他便一手撑在床边,就着弯腰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 郭长城只觉得今天梦里的楚哥格外温柔,和平常冷冰冰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眼里像铺满了细碎的月光,快要把人溺死在其中。他不由得把手又环紧了一点。 小孩儿口齿不清地说:“钥匙……在我外套的里怀那儿……” “……什么?” “给你的钥匙呀,我们一人一把。” 他眉眼弯弯,嘴角漾起浅浅的酒窝,像在无数不同的梦里都说过的那样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愣了一会,又笑了,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嘴角。 “知道了,我一会去拿。” 郭长城点了点头,看上去心满意足。他嘟囔着 “你可不要把钥匙弄丢了哦”,说着眼皮已经在打架,声音也越来越小,呼吸渐渐平缓,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楚恕之关了灯,站在床边看着郭长城安静的睡颜。 月光歪歪斜斜的照进来,将他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里,他一动不动,背影看上去冷清而寂寥。 小孩儿的外套里怀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钥匙,他刚才开门的时候就翻过了。也许是小孩儿附身被解除之后尴尬地收起来了,也许这把钥匙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楚恕之无从得知,但他明知道这是郭长城的醉话。 可能自己和他一样,也醉了吧,他想。……又或许,自己醉的其实更厉害一些。 不知道他在床边站了多久,最后他低声说了句,“晚安……笨蛋。” 然后转身离开了。 第6章 24-27 二十四、 离过年还有一周。大学路9号弥漫着喜庆而消极怠工的气氛。 电话叮铃铃地又响了起来。大庆扫了一眼号码,轻车熟路地接了起来。“您好,郭副局。知道知道,还是找小郭对吧,嗯。小郭不去,哦不……小郭不在。” 电话挂断,郭长城桌上的手机无缝衔接地嗡嗡地震动起来。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默默地把椅子挪得手机远了点。 林静从电脑游戏上把眼睛拔起来:“哎,小郭,你舅舅这也太执着了,这半个月电话都十来个了。” “可不嘛,” 祝红接茬,顺便点开某同性情感小说的下一章节,“我看啊,你舅舅没那么轻易放过你,不然你就从了吧,随便再去几次算了。” 郭长城对于自己的私事给大家添麻烦十分地不好意思。“这不是……不能耽误人家女孩子终生大事嘛,我回去再好好和我舅舅说说。” 旁边的楚恕之喝了一口茶,专注于盯大盘。 自从镇魂灯事件之后,郭长城就坚决不去他舅舅安排的任何相亲活动了。年关将近,又一大堆局长处长的千金闺女到了寻觅婆家的好时节,舅舅恨不能一天给侄子打十个电话劝他回心转意。 他本想试探着向舅舅舅妈透露一下自己没有情窍,这辈子是没有结婚的福气了,然而他还只是刚表示了一下单身不是也挺好的嘛,舅妈就几乎要哭天抹泪了,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今后没人疼没人爱的悲惨晚年。郭长城顿时心软说不出口,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不过,他这几天晚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得快点完成工作了。郭长城揉了揉发胀的眼眶,甩了甩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摞的像小山一样的文件上。他一般是一个人包掉特调处所有人的年终报告。 顶着黑眼圈敲字的他没有注意到,楚恕之隔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等郭长城匆匆赶到城西的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是月色初上了。 他常来这家儿童福利院帮忙,里面的小孩子们都认识他,他想着在除夕之前给孩子们置办点年货和新家具,最近下了班就天天往这跑。今天,他又加了班,此时连晚饭都还没来得及吃,但是和家具公司的人约好了送货时间,他似乎已经迟到了。 郭长城气喘吁吁地跑到福利院门口,还奇怪着怎么没有送货的人给自己打电话呢,一抬头,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修长背影。 他眨了眨眼睛。“……楚哥??” 楚恕之正在往墙上装一台新的液晶电视,四周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那些新送来的年货都安置地差不多了。听到声音,他回头应了一声,下巴冲旁边的桌子扬了扬。“吃饭了吗,那还剩了点。” 说是剩了点,却是完完整整装在在盒子里的几菜一汤。 福利院的院长大娘看他来了,热情地招呼出来:“小郭来啦。你这位同事小楚真是个好小伙子,不仅人长得俊,干起活来又麻利。说你有事,他顺路过来,现在已经把东西布置地差不多啦。真是辛苦你们啦。” 顺路? 这里是城西,楚哥明明住在城东。 他是……他是特地过来找我的,他还担心我没有吃饭…… 郭长城为这个事实感觉到单纯的开心。 楚恕之拧完最后一颗螺丝,擦着手向他走过来,额上一层薄汗,几滴汗珠顺着下颌的曲线滑下去。 郭长城慌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给他擦汗。楚恕之稍微低了头方便他擦,插着兜打量着眼前的人的黑眼圈。 “你去边上吃个饭等着,吃完我就差不多了。” “楚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帮忙的。” 郭长城像个小媳妇似的带着亮闪闪的眼神。 楚恕之哼了一声,“你不是天天往这跑么。行了行了,一会儿快点滚回家睡觉,明天你还有好几份报告要写呢吧。” 郭长城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秒,盯着楚恕之的眼神似乎更亮了一点。他心里漫过一阵和煦的暖意,还想再说什么,余光却看见旁边的院长大娘还在原地没有走。 大娘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欲言又止。 郭长城瞅了瞅自己,发现自己拿着手帕的手正停在楚恕之额前的半空中,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胸前的衣襟上,两个人似乎有点站的太近了,显得十分暧昧不明。不过楚恕之和他一样,没发觉有任何不妥。 郭长城迎着大娘古怪的目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退开几步,去旁边吃饭去了。 二十五、 郭长城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看那人在不远处忙前忙后。福利院的小孩子们看他来了,不一会功夫都探头探脑地凑过来,有两个挂在他背上,还有一个小不点直接坐在他怀里从他嘴里夺食。 楚恕之收拾完,回到郭长城对面坐下了,手往脑后一垫,长腿一伸,回到平日里那副大爷似的做派。郭长城四周的小孩子们被这人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吓得浑身不舒服,一溜烟都跑没影了。 郭长城很不好意思地笑笑,“楚哥,小孩子只是有点怕生,你别介意啊。” 楚恕之扬了扬眉,表示他无所谓,“本来我也不喜欢小孩儿,吵死了,” 他随意地说,“看你倒是挺喜欢小孩儿的。” “对呀,“郭长城一点也没犹豫,”小孩子又呆又软的,挺可爱的。” 楚恕之无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确实是又呆又软没错。 郭长城温和地看着不远处几个扎着冲天揪搭积木的小豆丁,神色中带点羡慕,“我要是有个女儿,我就把她打扮成个洋娃娃,天天带她出去玩。” 楚恕之觉得似乎可以想象出郭长城温和地弯着腰,对着只到他腿那么高的小娃娃耐心地说话的画面。他想,郭长城如果像其他人那样结婚生子,以后八成是个把孩子宠上天的女儿奴形象。 如果像个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的话…… 脑子中闪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打错了,鬼使神差地就问:“那你还不去你舅舅安排的相亲。“ 他停顿了一下,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话是出自真心。 “也许,能碰上个合适的呢……” 也许,你也能碰上个合适的姑娘,那样你们就可以相互陪伴,相互扶持,她会照顾你,还可以有一个孩子,你一直喜欢的。 郭长城目光从孩子们身上收回来,似乎没有想到会从楚恕之嘴里听到这个问题。他支吾了一阵,一时语塞。他还能回答什么呢,他们都知道的不是吗。 半晌,他摇了摇头,垂下眼睛,看着脚尖:“我又不可能喜欢上人家……” 楚恕之看着他没说话。 郭长城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对啦楚哥,之前跟你说过的,后天大年夜,舅舅和舅妈想请你来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楚恕之嗯了一声,“我记着呢。” 郭长城又挠了挠头,“你也在,他们应该不太会揪着相亲的事儿不放。我怕他们担心,没告诉他们我没办法……“爱上别人,他顿了顿,把这句话省了,”……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再去相亲的啦。要是饭桌上他们还想让你劝我,你就随便帮我挡两句吧……” 楚恕之看着小孩儿愁眉苦脸的样子,没再劝什么,只是淡淡地说,行,知道了。 二十六、 除夕夜。鞭炮声响,灯火明亮。 街上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人们吃完了年夜饭,三三两两地从屋子里出来,准备到中心大道上等待跨年的烟花晚会。 和窗外的喜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的是,屋子里针尖落地都听得到的凝固气氛。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为变成这样的啊……郭长城大脑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了。 开始的时候话题还算正常。 “小楚啊,长城跟我们说,平时在特调处都是你照顾他,长城这孩子,实心眼,不怎么机灵,又胆子小,你受累了呀,今后还要指望你多多提携着他点才好。”舅妈感激而诚恳地对楚恕之说。 郭长城以为,以楚哥平时的性子,嗯一声就算是很给面子了,但是楚恕之竟然破天荒的肯定了自己。“长城他一直表现很好。” 郭长城被骂惯了,一时受宠若惊,给楚恕之多夹了好几筷子菜。 舅妈也开心的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哎对了小楚,平时都是你带他出外勤吗,其他人呢。” “固定外勤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有别的工作。” “这样啊,特调处这工作性质特殊,不知道处里有女孩子吗。” 郭长城心里的警报响了一声。 楚恕之思索了片刻,“美女蛇和女鬼,算女孩子吗。” 舅妈唔了一声,和舅舅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然后试探着跟郭长城说,“长城,你这么不想相亲,是不是……喜欢上身边哪个女同事了?其实你舅舅在这个位置上,我们也见的多了,就算……就算你喜欢的姑娘不是普通的人类,我们也不是不能答应的。” 郭长城觉得头疼。“真的不是,舅妈……我,我只是现在这样也,也挺好的……” 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又不想说自己是没有办法谈恋爱,又有点招架不住舅妈的苦口婆心,只得向楚恕之投去了求救的信号。 楚恕之专注吃菜。 舅妈见原本什么都听他们的侄子,这回不管怎么劝,一律都是不想,不去,不是,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十分心酸:“长城啊,我们不是逼你,只是实在是担心你。我和你舅舅年纪也大了,再过个几年,可能我们也没力气再管你的事情了,但是我这只要一想到,我们长城以后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人照顾,我心里就放不下……” “听话,年后再去相个亲吧,你舅舅这回给你找的姑娘,家境就不用说了,关键性格好,人也大方,跟你很合适。” 郭长城脸都憋红了,他看舅妈分分钟又要哭了,是真不知道怎么拒绝,低头吃饭也不是,点头说好也不行,简直是如坐针毡。 这时楚恕之吃干净了最后一口饭,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筷子。 他不急不徐地开口了,“长城他不需要去相亲。” 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 郭长城有点小慌,心说别啊楚哥,我还没准备好告诉他们我没有情窍呢,你先别…… 楚恕之淡定地笑了一下,声线平稳。“因为他和我在一起了。” 好几双筷子一起掉到了地上。 舅舅和舅妈惊得嘴都张开很久忘了合上。诡异凝固的气氛里,郭长城呆呆地想着,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展开…… 只有楚恕之还像没事人一样,他甚至还慢悠悠地捡起了桌下的筷子,用纸巾擦了擦。然后重新坐好,又说了一遍,“嗯,就是这样。” 舅妈颤抖着指了指郭长城,又指了指楚恕之,她实在是消化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出柜。 “你……你们?” 楚恕之把已经石化了的郭长城的手握住拖过来,放在身前。 他平时即使只是静静坐着,那一身肃杀之气也常常让人望而却步,现在敛了刚才随意的表情,周身的气场更是变得不怒自威,让对面两个长辈莫名感觉到些许压迫感,摒住了呼吸等他开口。 楚恕之语气平静而缓慢,既不咄咄逼人,也不草草了事。 “刚才他也说了,他以后是不可能再去相亲了。但是你们不需要担心他老无所依。“ “你们大概也知道一些,进我们特调处的,除了他,都不是普通人类。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他这一辈子,有我照顾,你们不需要担心。” “长城他心善,对所有人都掏心掏肺,但是从来都顾不好自己的事情,以后他护着所有人,有我来护着他。我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 “就是这样。今后,郭长城就交给我了。” 说完,他站起来,向对面还傻坐着两个长辈微微行了个欠身礼,然后拉着郭长城大步流星的走了。 二十七、 零点将近,街上人来人往,都在往中央大街聚集,静候跨年烟火。 郭长城被踉踉跄跄地拖着走在路上,整个人还是懵的。他很少听见楚恕之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而且那话的内容冲击力过于强,导致他的思考能力已经彻底断电瘫痪了。 男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郭长城就呆楞楞地直接撞在了他的背上。那人回过头,神色如常,仿佛自己刚才的发言就像问你吃了么那样普通随意,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他交代了一下放假之前布置的任务,“赵云澜之前也跟你说了,虽然是过年,但是处里来了个案子,你跟我去南岭那边出一趟外勤,两天之后早上九点车站集合,时间别记错了,来晚了我可不会等你。” 楚恕之自说自话,看了看时间,“行了,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回去休息吧。” “就……就这样?” 郭长城难以置信。你不说点什么吗? “行李带好,可能需要一两周。” “还有呢?” “山里风大,多带保暖衣服。” 好脾气的郭长城要被气哭了。 “你……我是说,你刚才在饭桌上说的……” “哦……这之后你舅妈他们应该就不会再给你安排相亲了。” 那人依旧语气平淡。 郭长城感觉心被人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纠结地小脸都皱在一起了,他咬牙切齿地揪住楚恕之的衣角,又像被烫到一样蓦地松开,过一会又发着抖揪住他的衣角。 “你……我……你……” 他支吾了半天也组织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心一横,大着胆子往那人怀里撞过去。 结果抱到一半,直接被一只手挡住了。 楚恕之退后一步,带着一种你有病吧的表情盯着他,“你一副要献身的表情做什么。不是你说,他们再劝你就让我帮你挡挡的吗。” 郭长城:“……” 挡……挡挡? 这,这只是挡挡?你刚才说的那么……那么…… 郑重。 郭长城觉得自己真的跟不上活了几百年的尸王的思路。他已经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楚哥疯了,但是楚恕之只是抱着臂看他,仿佛在说,是你疯了,不是我。郭长城感觉自己刚才飘飘忽忽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又落了下去。 “所以……你只是,给我解个围而已?” “嗯,不然他们怎么放过你。还是说,你后悔了,又想去相亲了?” 楚恕之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啧了一声,似乎觉得很麻烦,眉头皱在了一起,说“……那也没关系,你告诉他们我说的不算就可以了。” 我不是说这个……郭长城浑身卸了力气一样,虚弱地摇了摇头。远处广场渐渐人声嘈杂了起来,时不时有小幅度的欢呼声,是零点近了。 郭长城觉得自己隔绝在了喜庆的气氛之外,听到那人说没有别的意思,揪紧心脏的内疚与惊恐,与那一点奇怪的紧张雀跃一并消失了,心情在大起大落之后空空荡荡,像是安心,又像是失落。 他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不是……这样就好。楚哥,谢谢你。我只是……以为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 他却听到对面的人这样说。 心跳又停拍了一秒。 “铛——”零点的钟声敲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夜幕里的火树银花在那人头顶片片盛开,将夜空染得绚烂醉人。 他们被人群和烟火的巨大声响淹没了,但是郭长城还是听见那人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来,把刚刚平静的心湖搅起翻天巨浪。 “我只是给你解围,所以你完全不必介意。” “但是我刚才说的,全都是认真的。” 第7章 28-31 二十八、 火车轰隆隆地行驶在广袤无垠的山野里。 郭长城靠坐在窗前,盯着笔记本电脑一脸认真地刷刷查着什么,窗外绵延不断的树木山林快速向后掠去。 “楚哥,网上说那里地处亚热带,客家族聚居,附近有原始森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有地势非常奇特的大峡谷,人称被撕裂的大地……” 正闭目养神的楚恕之停了,额头青筋一跳。“你是去旅游的吗?查行程呢?” 对面的人投来小鹿一样无辜的眼神。 楚恕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查灵异传说去啊。” “哦……哦。” 郭长城缩了缩脖子,重新劈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楚恕之调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又闭上眼睛,完了还不忘嫌弃地再加一句,“笨死了。” 郭长城听着这语气,不知怎么的硬是听出几分宠溺,不禁抿着嘴偷偷笑了,嘴角的酒窝也微微陷了进去。 火车轰鸣着驶进隧道,外面的亮光消失不见,像是突然驶进了黑夜。郭长城停下手上的活,抬头看向窗子。 车外一片漆黑,车内的白炽灯便显得晃眼,窗里清晰地倒映出对面的人皱着眉的样子。 那人正抱着臂靠着窗子,连睡觉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郭长城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 新年夜的情景仿佛忽然又在眼前。楚恕之背后是漫天绚烂烟火,一身黑衣融进了黑夜,冷清的桃花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我是认真的,他这样说着。 郭长城呼吸一滞,感觉心脏毫无征兆地又揪了一下。这两天,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这样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胸口,奇怪的是手下跳动的节奏依旧缓慢而平稳,没有丝毫波动。郭长城对这个事实感到一阵苦涩。 不过,眼睛还不听话地停留在原处,勾勒着窗子里倒映着的面容,看不够似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多看了一会。 对面的人像是感觉到什么了一样,恰巧睁开了眼,也望向窗边。 明明谁也没有看着谁,眼神却在车窗的倒影中相遇了。 有一瞬间谁也没有移开交错的视线。 火车呼啸着驶出隧道,重新奔进茫茫原野。 千里之外的龙城。 赵云澜翘着二郎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厨房里是锅铲碰撞的声音和饭菜的飘香。他手上捧着一本看起来年岁久远的古籍,封面上三个飘逸的大字,“仙鬼志”。 看到某一段的时候,他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散去了,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嘴上也念念有词。 “南朝梁末,西魏之初,霍乱不断,邪祟横生。南岭现大煞灾星,昏白日,裂大地,绝十方草木,鸟兽顷刻而尽,人影无寻。后此地时闻万鬼夜哭,后人谓之南岭邪山。” 沈巍端着饭菜走过来,就看见赵云澜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这是怎么了,”沈巍温和地笑笑,“连饭菜的香味都没把你勾过来。” 赵云澜随意地拉住沈巍的手摩梭着他修长的指节,却还是眉头微皱思考着什么,好一会,他收回思绪,对上沈巍询问而关切的眼神,犹疑着开口了,“小巍……” “嗯?” “老楚小郭他们这次去的地方……是不是离他修尸道的陵寝不太远。” 二十九、 楚恕之靠着窗沿,在火车摇摇晃晃的颠簸中陷入了浅眠。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似乎不是在火车上,而是正靠坐在庭院的栏杆上小憩。阳光正好,背后是一个青砖木瓦的朴素小屋,屋里草药飘香。院子里栽了几棵树,叶子黄了,似是深秋,下面还有些花花草草,被人打理得挺好的样子。 木制的院门吱呀一声,一个清瘦的人影提着竹篮走进了院子,面容不甚清晰,衣着青衫布履,倒像是古代装束了。那个人瞧了他一眼,进了屋,然后拿了条毯子出来,轻手轻脚地盖在他身上,略带嗔怪的轻声道。 怎么睡在这里呀,伤还没好,会着凉的。 那声音柔和清澈,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又似是让人分外怀念。 …… 感觉到周围晃了晃,楚恕之睁眼,火车停靠到了一站。头顶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窗外的光线。郭长城正探过身来,拿着外套要给他盖上。看他醒了,略带歉意的说,“是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楚恕之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他清醒了一会,将那一丝朦胧的睡意赶出脑子,然后问,“我们到哪了。” 郭长城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是连绵的山丘。“下站就是啦。” 下了车,两人先去酒店放了行李,就到警察局那边了解情况。这次倒也不是出了谋财害命的大案子,就是最近城里有很多人,半夜都做了同样的噩梦,内容诡异,才请特调处来看看。 接待员小王给这光临警署的两尊大佛沏了最好的茶,在旁边候着。上头早就吩咐过,特调处来的那可都是大人物,绝不能怠慢了。 “他们说,梦里都听见了很凄惨的哭声,但是有的市民说是一个人的哭声,又有人说像是一群人在哭,此起彼伏的,听着怪瘆人的。”小王交代着情况,莫名有点紧张。 眼前的男人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带着点天生的凶相,一身纯黑的打扮也显得格外的肃杀,往那一坐,他就觉得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在周围散开。 不过另一个人就柔和了很多,看着似乎还比自己小上几岁,长的白白净净,挺清秀的。那个年轻人正刷刷记着什么,抬头发现自己有点紧张,还羞涩而安抚笑了笑,嘴角带了点酒窝。他问,“那,梦里除了哭声就没别的了吗。” 小王想了想,“有人说,隐隐听见什么,‘时候到了,该偿命了’,还有 ‘已经太久了,放我们出去……’之类的话,就那些鬼片常见的台词,他们也记不太清。” 说到这,那个清秀的年轻人胸口左边口袋里,似乎有微弱的电光一闪而过,小王眨了眨眼,觉得像是他看错了。 这时,一直坐着喝茶没怎么说话的那个男人开口了。“你们这附近,有那种大片的坟场或者乱葬岗吗。” “没,没有啊……” 小王不安的抓了抓头发,“这边最近的墓地也在邻市了,说也是奇怪,一般每个市郊都会有墓地的,不然上坟也不方便,但是听本地的老人说,这里风水不太好,不适合故人安眠,所以一直以来这边的人都是把墓安在别处的。” 那两个人又问了几句,然后黑衣服的男人站起来,道了谢,准备要走了。小王没忍住,还是问了一下,“所以说……最近的这些事件,真的是……是闹鬼吗?” 男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你们还是别问的好。” 小王忙不迭地道了歉。 一旁的年轻人却对他温和地笑了,“没事没事,不要在意,只是我们部门有规定,不能瞎说话,不然要扣工资的。今天真的谢谢你,告诉了我们很多有用的信息!” 那人说话诚恳,声音又软软糯糯,好听得很,小王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不禁多看他了几眼,有点期待地主动说,“对了,需要我开车载你们去四周查看一下吗,警署有车,两位可以随意调用。” 年轻人露出很感激的表情,刚要说话,门口的男人却又折回来了。 “不用了,谢谢,车借我们吧,我们自己到处转转,有什么需要再联系你们。”他语气生硬,眼神也不怎么友好。 说罢,揪住还想说什么的年轻人的后领,直接把他拽走了。 屋子又安静了下来。小王眨了眨眼睛,他觉得刚才那个男人一瞬间竟然对他带了点敌意,是错觉吧。 三十、 郭长城被楚恕之不由分说的拉出来,还奇怪地很。“哎,楚哥,警察大哥说要开车载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楚恕之大步流星往前走,咬牙切齿,“怎么,你不会开车吗,需要他开?” 刚才那小子的眼睛都快长在郭长城身上了,当他在旁边是死的吗。 郭长城很傻很天真,摸不透他楚哥怎么就不高兴了。他纳闷地想着,自己这一路上明明一直挺乖的呀…… 正往车库走着,楚恕之的手机响了。“喂,” 他接了起来,是赵云澜。“……嗯,到了。暂时没什么线索,可能是怨魂作怪,但是这附近并没有墓地,这就有点奇怪了。” 那边说着什么,楚恕之脚步顿了一下: “我的陵寝?” 后面的郭长城耳朵竖了起来。 “对,隔了几十公里吧,是不算远。不过我没来过这边。” 他平淡地说。 他听了一会,像是陷入了思考,眉头皱了起来。“梁末魏初……算时间那比我从尸堆里爬出来还早了好几百年,没什么印象。” “……不过既然可能是怨魂作怪,说不定和那什么大煞灾星确实有点关系,我们先去查一查吧。” 挂了电话,身后的郭长城探头探脑地凑了过来。“楚哥,你们刚才说的,大煞灾星是什么啊。” 楚恕之摇了摇头,“不知道。世间妖魔鬼怪众多,有天生的鬼族,亚兽,还有凡人入了妖魔道的,谁知道那是什么。” “哦。” 郭长城应了声,心思也没在这上,他瞄了楚恕之几眼,犹豫了一下,又压抑不住好奇心。“楚哥,还有刚才……你们说,你的陵寝也在这附近?” “嗯。” “那……” 小孩儿犹豫中带着点试探。 “不去。” “哎?我还什么也没说!” 郭长城委屈巴巴。 “想都不用想,不去。” 好吧。吃了口闭门羹的郭长城嘟囔着,垂头丧气得很单纯,连头发丝都似乎在表达着失落,软趴趴的贴在脑门上。 楚恕之其实对自己练成尸道的陵寝没什么避讳,要是这次是一个人过来的,说不定还真就顺路回去看一眼。不过……他扫了郭长城一眼,小孩儿耳后柔和的白光时隐时现,分外柔和。 不过他一想到那百年间自己混沌不堪,放血食尸的模糊记忆,就觉得那不是郭长城该去的地方。那人太干净,不适合沾染一丁半点的血腥污秽之气。 小孩儿只失落了一小会,很快又恢复了活力,他又想起来什么,问:“对了楚哥,你修尸道之前,是做什么的呀。” 楚恕之随口答,“不记得。人死了才会修尸道,大概生前就是个普通人吧。” 郭长城不解地看着他,“那……你的墓碑上没有记载生前的事情吗。” 楚恕之轻描淡写的。“我没有墓碑。” 小孩儿一下子没声了。 楚恕之几百年前从一片混沌中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全然没有活着的时候的记忆,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死,不过想来就是万千无名小卒中的一个,活着不值得记载,死了也没有人悼念。冥冥之中他只能隐约记起几个字,恕之,楚恕之,那是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他忽然感觉手上有温暖的触感。小孩儿白皙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嘴巴动了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楚恕之想说,你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干什么,现代人有一些还只有骨灰盒呢,我好歹有个大棺材。 不过他没说出来,因为小孩儿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让他心里某个角落忽地柔软了下来。 郭长城看那人没出声也没动作,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也许过于亲密了,便慌忙松了手,尴尬地说着“对,对不起……”。 刚松开一秒,手腕却被握住了,然后修长的指节沿着他的手腕滑下去,包住了他的整个手背。楚恕之走在他前面,看不见表情,但牵着他的力度十分温柔。“走吧,”那人说,掌心干燥而温暖,“先去市区里转转,没什么问题的话,再开车走远一点。” 三十一、 月上梢头,灯火明亮。两室一厅的酒店套房。 楚恕之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搭在沙发沿上,注意力完全没在电视上,反而皱着眉陷入了思索。 已经快一周了,他们先是去排查了一遍做怪梦的市民,之后的几天,他们绕着郊区的山林和村县一路开车勘察过去,依旧一无所获。由于附近没有墓地,连鬼味儿都比别的地方淡了些,但是楚恕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从来到了这里,总有那么一丝令人厌恶的气息萦绕着,若有似无,又让他焦躁不已。开始时,那种焦躁的感觉还只是偶尔出现,这几天却有越来越让人难以忽略的势头,这两天晚上他甚至罕见地多梦了起来,还惊醒了好几次。 就剩最后一片地方没去过了,明天他们要往西南出发。楚恕之眸色沉了下来,他直觉在那里会发现什么。 正想着,旁边的沙发陷了下去。郭长城抱着他的小日记本坐了过来。小孩儿刚洗完澡,光着脚,发丝上还带着水汽,身上随意套了一件宽松的T恤和长裤。 他似乎没想打扰楚恕之,只在他身边挪了挪,调整出一个刚刚好的距离,然后把腿蜷在沙发上,打开日记本,咬着笔开始构思。 楚恕之眼神更暗了。这边这个,也很让人焦躁…… 他发现,郭长城真的很喜欢往他身边凑,几乎是习惯性的靠过来,倒也不怎么说话,就喜欢在他旁边老实窝着,然后干自己的事情。 无意识的依赖,仿佛是待在他身边就更安心些一样。 小孩儿低着头,露出一段细长白皙的脖颈,有点过于温顺可爱了。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折磨,推不开,碰不得,楚恕之还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克制了半天想要环过小孩儿纤细的腰,把人整个搂到怀里的欲望,最后只摸了摸他的头,说,“笨蛋,饿了没。” 郭长城停下笔,看了眼钟,然后利索地从沙发上跳下来, “好像是该吃晚饭了,楚哥你等一会,我这就去做。”他们订的酒店是带着厨房的,郭长城就自告奋勇的包掉了每天的晚饭。 小孩儿踩着拖鞋跑远,楚恕之想了想,跟了上去,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活。 郭长城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边削着土豆边笑着把人往外赶,“楚哥你去外面看电视吧,我一会就好。” 楚恕之不置可否,随意地问:“你准备做什么菜?” 郭长城想了想,“先做个土豆炖鸡肉,再炒几个青菜,这样可以吗。” “嗯,挺好的。” 楚恕之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他手上的刀和鸡肉。 郭长城不明所以。“楚哥?” “你去歇着吧,我做。” 楚恕之干净利落地切肉,调料,下锅,动作流畅,菜刀飞舞。 郭长城看傻了。 好一会,他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叫起来:“楚哥……你你你……你竟然会做菜?!” 楚恕之被这大呼小叫的傻样子逗乐了,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几百年前可没有外卖。” 他做菜十分麻利,不一会就端上了三菜一汤。郭长城只尝了一口,就感动到快要哭泣,一脸幸福得冒泡的表情:“楚哥,你做饭比我好吃多了!” “是吗,”楚恕之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孩儿吃得脸颊鼓鼓的,淡淡道:“我倒不觉得。” 郭长城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真的啦,以前我是不知道,还天天来献丑,现在知道你做饭这么好吃,搞得我不太好意思再做了……都想换你下厨了。” 楚恕之扬了扬眉,嘴角勾着点笑意,“也不是不行。” 郭长城好像脸更红了,没有说话,低着头专心对付鸡块。 两人相对而坐,旁边的电视还开着,饭菜汩汩地冒着热气,满屋飘香,倒真有些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第8章 32-35 三十二、 如同前几晚一样,楚恕之一闭眼,就又跌入了纷乱的梦境里。只是,也许是晚饭的气氛太暧昧,红着脸的小孩儿太动人,当晚的梦,开始在那个祥和的药草飘香的小木屋。 这次,他在屋内醒来,头顶是木栏床帏,朴素的桌上立着燃了半盏的灯烛,旁边镂空的雕花窗漏入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 似是已经入冬。他随意披了件袍子走到外间,一排快两人高的檀木药柜占了大半个正厅,抽屉上清秀的字迹写着百十种药草的名字。再往外走,就是厨房了,砧板上放着条刚刮了鳞的鱼。有个熟悉的背影正在切菜,素色衣衫,纤腰窄背,带着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单薄。 那人白皙的手有些微红,似是被冷水浸泡久了,于是他走过去,接过了他手上的菜和刀,又拿了盆把鱼泡在冷水里。 “你这里有桂叶吗,加些桂叶泡上小半个时辰,可去腥。” 那青年诧异极了,眼里满是惊喜。“你……你会做菜?” 他点点头:“从前行军的时候,总能路过些没有人烟的地方,只得自己生火,会些最基本的。” 两人坐了吃饭的时候,对面的人只一口就惊叹地叫起来。白皙的脸上也添了一丝血色,更显得少年气。 “天啊!我这辈子是达不到这种手艺了,我以后都跟着你吧,好不好。”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往那人碗里又夹了点菜。“夸张。” “我是说真的呀,” 青年瘪着嘴,垂头丧气的,“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做菜的料……” “师父以前常常说我,五味不分,做什么药师,应该去学制毒。他说,他要是费了老大劲儿才救回来十个人,吃了我做的饭,就可以毒死九个……” 这话说的实在有趣,青年的表情又可爱得紧,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安慰什么,又似乎实在太过违心,沉吟半响,最后只得默默又往那人碗里夹了些菜。 不想,抬头却见那人眼眶红了。 他有些慌神,以为自己伤了人家自尊心,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却看着他发怔,喃喃地说。“你……你刚才笑了……” 他一愣。 青年像是自言自语,“好几个月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甜美的梦境像是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痕。有一瞬间楚恕之在梦境里产生了些许疑惑的抽离感,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处,对面的人的样子也再次模糊不清起来。 他努力辨认着,看见青年垂下眼,手攥紧了筷子,又松开,神色复杂,完全不见了平日里那种稚气与单纯。 然后青年半晌没有言语,久到楚恕之的意识已经不可抵挡的越发朦胧,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了。 那声音也难辨清,像是十分轻柔,却压抑万分。 青年说:“世上疑难杂症这么多,我本来就医术不精,笨手笨脚的,连救人外伤都勉勉强强。” “我救过一些人,更多的是没救回来的。每一次看着他们在我眼前咽气,我都伤心得要死了……” 青年停了一会,似乎随着话语又将记忆里那些个痛苦的画面血淋淋地翻了出来,他闭了闭眼睛,接着说。 “可是,那其实还不是最难的。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就是,碰到连眼神里都透着死气的人。” 听到这,梦里的他异常动摇起来。他想问,你在说什么,又似乎隐隐的知道,只是一直不愿去想。 青年恍若未觉,轻柔的声音依旧在吐着残忍的话语:“那样的人,心已经死了,多少灵丹妙药也没有用了。” 青年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点期盼,许多哀求,和止不住的难过,说到最后声音都有点发颤。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问,你的心病……可还能医得好?” 我的……心病…… 就像是正荡漾在波光中的美梦霎那间破碎,梦中的他一下子跌落在无边的黑暗,有什么遥远而深重的疼痛像潮水一般涌来,辨不清梦境与真实。 鲜血,嘶喊,背叛,眼睁睁的看着亲人爱人被斩于刀下,背负天下人的憎恶痛恨,无数冷眼与谩骂一齐向他袭来。 弑君负主是你,通敌卖国是你,你害山河破碎,故土流离,你为何还能苟存于世! 心底似乎关着一头绝望的猛兽,永远无法冲破牢笼。 凶猛的利爪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浑身发着抖将自己缩成一团,还嘶吼着拼命护着珍爱的宝物,其实怀中早已一无所有。 我的心病可还能医得好?…… 哈,哈哈哈,心底的猛兽狂啸着,笑出了眼泪。 他向着无边的黑暗下坠,那个柔和的身影站在远处有光的地方,大叫着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他却离他越来越远,最后,连带着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 他的世界回归一片荒芜。 你知道的呀,我心早已死了。 三十三、 “……楚……” “楚哥……楚哥……”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么温和,那么安心,那是他一直想要追逐的光…… 楚恕之缓缓地睁了眼,头顶是酒店里明亮的白炽灯,窗外的阳光点点射进来。郭长城正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却担忧地摇晃着他。 楚恕之恍惚地看着他的脸,梦中的记忆就像抽身而退的浪潮,又无可阻挡地从指缝流走,他一睁眼,就再也记不起梦里的场景,和那个人。可是从骨血深处泛滥开来的莫名疼痛却没有和远去的记忆一同消散。 郭长城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噤了声,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楚哥你……” 楚恕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一手湿润。 楚恕之:“……” 汽车行驶在西南郊区的公路上,城市的楼房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车上气氛有点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 郭长城悄悄的观察着开着车的楚恕之,那人目不斜视盯着路面,没什么表情,和平常看起来无甚区别,但是郭长城能感觉到,今天的楚哥……身上十分低气压。 昨天楚哥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晚饭,他受宠若惊得不行,心情一直好到今天早上,直到他看见那人皱着眉困在了梦魇里。 楚恕之双眼紧闭,额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嘴里胡乱的嘟囔着什么。后来郭长城听出,乱语中似乎一直夹杂两个字,像是一个名字,他重复喊了好多遍。 然后楚哥竟然哭了。问他梦见了什么,楚哥茫然地说,不记得了。 郭长城从未见过楚恕之脸上露出过这种类似于脆弱的情绪,这让他一下子有些心疼,而心疼之外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郭长城意识到,除了在特调处的交集,他其实对楚恕之的过去和其他,一无所知。而那人也一向吝于表达自己,就像现在,郭长城就算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那人也只会淡淡地说,没什么。 郭长城没发现自己攥着斜挎包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他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心里十分怅然。 梦里那个让你如此介怀的人,你喊的那个人,是谁呢…… 另一边,楚恕之当然没发现郭长城的异样,他现在从头到脚都烦躁得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做梦了,这些天,他时而在梦中体会到无比怀念的宁静祥和,时而又让他有毁灭一切的暴虐冲动,可是每当他挣扎着从梦境里醒来,梦里的人和事就忘得一干二净。若是之前他还能自我安慰这只是他这些天休息不好,那今早摸到自己一脸泪水的时候,他再迟钝也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楚恕之恨恨地又踩了一脚油门,咬牙切齿地想着,他今天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妖邪作祟。 三十四、 他们一直往西南开,绕过几座山,就路过一个村县。楚恕之下车转了转,然后让郭长城去打听这附近所有的寺院和道观。 “楚哥,村民说这附近什么寺院和道观也没有……我们找那做什么啊。” 楚恕之道:“这里的气息和别处不大一样,隐约能感觉到有什么,但是又很飘忽。可能有人在这布了什么法镇压邪祟。” 郭长城哦了一声,“他们说附近虽然没有寺院,但是后山有一个破旧的老庙,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也没什么人去。” 楚恕之沉吟一会,点点头。“也许那里有什么,我们去看看。” 两人费了一番波折才找到那老庙。果然年久失修,荒草丛生,隐没在林子里,连通进去的小路都没有,不显眼得很。 走近了瞧,那庙室其实不算小,主庙再往里走还有两座护庙,庙门皆是桃木制成,依稀可见上面有残留的笔墨痕迹,四棵古树木显比别的树枝干粗厚,分别立在主庙两侧与两座护庙之外。 普通人可能看不出来门道,楚恕之一眼就明白了,桃木画符,神木相蔽,这是修道之人常用的镇魂辟邪的布置。只是这庙宇年代久远,看着桃木风化的程度,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庙中又不见神佛像,兴许是哪些个贪图便宜的人动了辟邪的神像,拿去卖钱了,这才有最近隐隐鬼气外泄,入人梦作祟的事情。 只是,这附近连座墓地都没有,哪来的鬼气需要特地建庙镇压…… 正想着,旁边闷哼一声,回头一看,郭长城倒了下去。 楚恕之一秒冲过去把人抱在怀里,紧张地查看小孩儿哪里受伤了。下一秒,他愣了愣,对大惊小怪的自己感到一丝羞愤难当,没好气地又把人扔到了地上,嘲讽道。 “越来越能了呀,平地崴脚?下回给你配个外勤专用轮椅?” “不是啦,楚哥……” 郭长城摔得眼泪汪汪,指了指腿边,“那边地上好像稍微陷进去一小块。” 楚恕之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满是沙尘和蛛丝的地砖中,真的有不易察觉的一小块凹陷,边缘整齐,似是人为。 “错怪你了,” 楚恕之从善如流,瞬间改变态度。“回去让赵云澜给你发奖章,你是吉祥物。” 他对着那块地砖轻叩一下,停三秒,再叩三下,那暗格就升了上去,然后神像桌台处缓缓向后退去,随着轰隆的响声停下,赫然出现一道通向地下的楼梯。 楚恕之感觉自己的身子微微的抖动起来,像是兴奋,又像是紧张。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要找的东西,也许就在下面。 两个人开着手电筒走了下去。刚看清下面的景物,郭长城就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这地下别有洞天,可以说是空旷了。眼前不远处两座巨大的青铜鼎,一左一右,立在地上朱砂画着的八卦阵的阵眼处。正前面摆着一个祭台一样的东西,上面几只样式奇特的香炉,竟然还在悠悠冒着烟。 祭台通体上下都布满了奇异的文字,笔墨潇洒,郭长城依稀认清那和楚哥他们平时写的符有点类似。手电向下移,他发现那咒符不仅布满祭台,还延伸至地下,随着光源的移动,他最后惊愕地发现他们那符咒根本就是遍布四周的墙壁,像是巨大而奇异的壁画,将他们包裹其中。 “这是……什么……” 郭长城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震撼非常。 “那是往生咒和安魂咒,用来平息怨气,超度亡魂的,” 楚恕之用手电细细照着那斑斓的花纹般的符咒,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又远又近。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往生咒。这种写法如今该是已经失传了的,算是禁术的一种。它威力大的多,不渡即镇。为了不使亡魂化为厉鬼害人,这咒若是渡不了魂魄怨气,就会将魂魄永世困在咒中,转世无门。” 郭长城呆呆地重复,“永世困在咒中……” 怨气若无法消散,便永世徘徊在黑暗中,转世不得,逃脱不能,这不是……太可怜了吗。郭长城心中涌上一阵苍凉的悲恸,一时无言。 三十五、 一只大手轻柔的在他头上揉了揉,抬头便对上了楚恕之的眼神,充满了安抚的意味,让他刚才的悲意稍霁。 郭长城定定心神,走到祭台前,看见那几个小香炉正袅袅散着青烟,问道:“楚哥,这烟还在烧,是不久前这边还有人来过吗。” 他想拿起炉盖看看,却被楚恕之拦住了。楚恕之道:“别动,那是魂符烧的烟,一烧可以持续几百年,烟在咒在,烟灭咒停。” 郭长城觉得一滴冷汗滑了下来,按了按胸前左边口袋,幸亏那小电棒是带开关的。 楚恕之在桌上巡视了一圈,祭台正中一个用符纸缠绕的棕红木盒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拂了拂上面厚厚的灰尘,拿起来端详片刻。 直觉告诉他,这盒子还是不要打开的好。 然而那略微刺眼的金色符咒像有某种诡异的吸引力,不知怎得,他鬼使神差地就念了句咒术,盒上层层缠绕的符纸闪烁了一下,在四周散开。 楚恕之克制了一下紧张,小心地打开了盖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卷很厚的竹简卷宗。 随着卷宗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刻在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字。那镌刻痕迹由于年代久远显得斑驳,但仔细一看,却辨认得出,那刻着的,是数不清的名字。 每个名字后面还跟着简短的几字介绍,看着像是身份。再后面还刻着两个时间,也许是生卒年,生年参差不齐,大部分的直接草草写着不详,但卒年那栏却刻着同样的几个字。 “承圣初年”。 承圣初年……楚恕之还在快速地浏览着卷宗,却不由得心下一惊。之前接到赵云澜电话,他稍微上网查了一下,承圣这个年号,那不就是南朝梁末吗…… 忽然,他停住了。在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的名册中,他的视线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吸引,不知为何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名字。他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名字,但又觉得自己对这名字的熟悉是刻在骨血深处的。 捧着竹简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有什么不知虚幻还是真实的记忆在眼前回放。 在梦境里,有一个午后,他撑起身子,艰难的靠在了床头,对着外面那个忙碌的背影开口了,那声音就像是几百年没有用过一般,断续而沙哑。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捣药的人背影一僵,手上的药碗应声落地。 “你……你终于说话了。” 那人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惊喜地望着他。 然后,那人慢慢地绽开一张大大的笑脸,那笑容他分外熟悉,温暖如冰雪初融。 “我叫,郭辛。” 竹简上短短一行字,不带任何温度: 郭辛,医者,生年不详,卒于承圣初年。 第9章 36-38 三十六、 郭辛……郭辛…… 一滴水落入平静无澜的心湖,波纹向四周散开。 仿佛曾经有什么人,在他烧到神志不清时,拉着他的手,一遍遍温柔地轻唤。“没事的,别怕,明天你醒过来,就好了。” 曾经又有什么人,在床边端着药,对着他的背影,执拗地站了一个时辰。“我捡回了你,你就是我的病人了,算我求求你,把药喝了吧,好不好。” 有人在皎皎月色下,和他坐在屋顶上,笑得比月光更清澈动人。“等你伤好了,带我去漠北走走吧,听人说那里的人五官都很深,长的好看得很。” 又有人在欢欣喜庆的元宵之夜,无助地缩在地上,哭了整整一晚。“我……我不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了……你不要恼,回来好不好……” 楚恕之的手抖到不像话,那竹简重重摔倒地上,本就破旧不堪的竹简哗啦一下断了线,在地上四散而开。 郭长城慌忙蹲在地上将那竹简敛在一起,抱着它们起身的时候,正对上楚恕之的视线。 楚恕之站在离他不远处,那身影不知怎的,却看起来十分孤独,看着他的眼神,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又像是带着什么难以言说的悲戚。 “是你吗……” 楚恕之看着他轻声问,声音回荡在幽暗空旷的空间里。 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梦里的那个人,和你的气息一模一样。 难道说,我们早在浩浩轮回之中,千百年之前,就已经相遇过。 郭长城抱着竹简,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楚哥……你说什么?” 楚恕之只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再出声。 正当郭长城快要受不了这令人不安的静默了的时候,楚恕之又开口了,声音难辨悲喜。 “长城,我们先上去,我必须要确认一件事情。” 一路上楚恕之都默不作声。他走到一块开阔的地方站定了,山谷的山风呼啸而过,把他宽大的风衣带的鼓鼓作响。然后他一只手平伸到前方,手心里垂下一只银白的骨坠,那骨坠在风中摇摆几下,反射着略微刺眼的清冷寒光。 郭长城曾经见过一两次楚恕之在收鬼的时候拿出那个骨坠,那是尸王召唤白骨的媒介。他不知道楚恕之现在拿出这个要做什么,不敢凑得太近,只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随风而去一样。 他在身后叫了那人一声。“楚哥……” 楚恕之回头,向他伸出另一只手。“过来。“ 郭长城这才敢犹豫地凑过去一些,却被轻轻一带,跌进了那人怀里。楚恕之比常人更低的体温从背后传来,一只手轻轻环过他的腰,将他搂在身前,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我要看看,这地下面是不是埋着什么。” “站稳了,可能会有一点抖。” 郭长城呆呆地点了点头。这姿势竟然像个亲密的拥抱了,身后人的呼吸扑在自己脖颈上,微微发痒,他感受着那人结实的胸膛贴在自己背上,不合时宜地怔怔地想着。 楚哥,果然是没有心跳的呀…… 背后的人轻吟出一段咒术,声音低低扬扬,清晰而又飘渺,只见那骨坠微微摇晃了几下,然后发出了耀眼的银光。 沉闷的轰响从他们脚下的地心深处传来,不一会,从环绕四周的参天古树开始,到背后的群山,一直蔓延到远方的地平线,都轰隆隆地震动起来。 震动越演愈烈,仿佛天地都摇晃了起来,郭长城快要无法保持站立,本能的恐惧漫上心头,几乎觉得下一秒大地就会从深处裂开,让他们瞬间跌进万丈深渊。 天旋地晃中只有身后人的怀抱是唯一的心安之所,郭长城转身紧紧抓住楚恕之的衣襟,克制着想要叫出声的恐惧,颤抖着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别怕。” 楚恕之柔声对怀里的人说着,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毫不松动。另一只手上的骨坠却还在持续闪耀着。 若是他猜的不错,那竹简上的名字,就是被镇压在此地的亡魂。 那么这地下,就该是亡魂的埋骨之地。 三十七、 在强烈的震颤中,渐渐有什么东西受到吸引一般挣动着从地心深处升起。楚恕之以为,他会看到成片成片的白骨残骸漂浮起来。 结果他只看到了漫天遮云蔽日的沙尘。 他心里一沉,立刻停下了咒术,大地的震动随之停止。 漫天的沙尘扑簌簌地落在他们身上。 郭长城战战兢兢地抬头,疑惑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松了一口气。他见楚恕之用过这召唤术,可从未见过这般天崩地裂的反应。他真的以为,一抬眼,就会看见白骨残骸堆满山坡的骇人景象。 “楚哥,只有一堆沙子飘上来呀,地下没有尸骨吗。” 可是楚恕之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不,你知道的,这召唤只对尸骸起效果。” 楚恕之低声说。 郭长城愣了一下,他们身上,地下,都铺了厚厚一层的沙尘。那沙尘在阳光下隐隐透着些灰白的色泽。 这不会是……他的脸刷的白了。 楚恕之缓缓地说。“这些沙子,都是人的骨灰。” “!” 楚恕之猜的没错,那竹简的确是千百亡者的祭书。 夜里入了市民梦的遥远悲鸣,若有似无却萦绕不散的怨气,镇压怨魂的千年庙宇,写了满墙的安魂咒,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串在了一起。 他隐隐明白那古书上记载的含义了。梁魏之交,南岭现大煞灾星,昏白日,裂大地,绝十方草木,鸟兽顷刻而尽。 在那遥远的一千多年前,定是有什么邪祟灾星在这里现世。 千百人瞬间葬身于此,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亡者的怨念过大,极易化作厉鬼祸乱人间,许是哪个路过的道人施了法,将那不受超渡的怨魂困于老庙的符咒之下。 从此亡魂久久徘徊在这里,转世无门,又怨念难消,只得在凡人梦里悲鸣哭泣。 三十八、 正想着,忽地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带着邪气的风,四周郁郁苍苍的树木一齐簌簌作响,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 “咦,天怎么突然黑了。” 郭长城不明所以地抬头望望,喃喃道。 楚恕之心里却霎时警铃大作。 不好,他的召唤惊动了沉眠于此的亡魂,怕是要引来鬼啸。 鬼啸,是千百怨魂从沉睡中被唤醒时同时发出的哀鸣。不同于平日里常听见的鬼魂嚎叫,来时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迅猛,遮天蔽日,可以瞬间将人的精神吞噬。 鬼啸时群鬼的怨念最盛,离得远些还好,若是不巧正站在鬼啸发生的地方,精神可能会被卷进群鬼死前的记忆,常人遭遇这个,轻则精神失常,重则暴毙而亡。 电光火石之间楚恕之只来得及抽出一张符纸,急急地念了句“闭”,符纸呼地一声燃起火焰,然后他一把将符贴到了郭长城前额上,几乎是同时他死死地用双手捂住了郭长城的耳朵。 下一刻,凄厉鬼叫响彻云霄。 那声波似乎都带了实体,所到之处刮起飞沙走石,刮起一声强风。 郭长城只堪堪感觉到自己额上被拍了一张带火的符,还没来得及害怕,瞬间听觉消失了大半,然后楚恕之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隐隐能听见外面有极为凄厉的嚎叫,那声音却缥缈的像是从天际传来。 他想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如何了,却发现钳制他的力量大到他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嘶吼地喊着身后人的名字,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楚恕之一瞬间就被拖进了恐怖的记忆漩涡,无数怨魂死前惊惧的记忆呼啸着涌进他的脑海,像碎片一样混乱交错。 最后,他透过无数亡者的眼睛,看到了同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 先是几百身着士兵一样装扮的人从野外仓皇向着城门逃窜。 他们大部分手上还拿着武器和盾牌,却像见了鬼一样连头都不敢回,周围惨叫声时不时响起,都是凄厉而短促的一声,然后生生中断,叫声的主人瞬间化成一滩泥一样的血水。 后来场景又延伸到城里,一些身着粗布衣的平民也在一片火光混乱中尖叫着四处躲避。 楚恕之在无数死前的定格里看到了同一个鬼魅一般的影子,看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身形,却半人半鬼,遍体鲜血,身上还有数把刀剑穿胸而过。它动起来快如疾风,被他碰过的人都瞬间化成泥土。 随着视野里能动的活物越来越少,那个邪祟之物终于晃晃悠悠地停下了,温热的活人之血滴滴答答地从指尖流下,它抬起手兴奋地舔了舔,似乎是笑了。 怪物抬起来了头,散乱的头发下一双猩红的眸子。楚恕之在别人临死前的视角下恍惚中仿佛跨越时空与它对视了一般。 他看清了它的脸。 那居然……是自己的样子。 南朝梁末,西魏之初,霍乱不断,邪祟横生。南岭现大煞灾星,昏白日,裂大地,绝十方草木,鸟兽顷刻而尽,人影无寻。后此地时闻万鬼夜哭,后人谓之南岭邪山。 ——仙鬼志 第10章 番外1 番外——缘起 1. 楚江被一个年轻的小药师捡了回去。 其实,当他混身血污地倒在林间的时候,是一心求死的。 为护大梁家国安康,他戎马一生,立下战功无数,他曾以为自己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不想到是以这种结局收场。 他浑浑噩噩地失去了意识。只可惜连死前都不能做个安生的梦。 他依旧挣扎在一片火光之中,眼前是至亲和旧部被杀前绝望而惊恐的眼神。 意识不清中,一抹凉意贴到了滚烫的额头上,似乎有人温柔地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 没事了,没事的,明天你醒了,就好了。 第二天,楚江在一个草药飘香的小木屋醒来。 竟然被人救了……好半天才确认自己还吊着半条残命,楚江没有丝毫喜悦,第一反应是恼怒与可笑。 远处有人哒哒哒的跑过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涉世未深的稚气。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十分欣喜的样子。“你……你醒啦!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吗。” 说话的时候因为紧张,还有些小结巴。 楚江抬起手,牵动了一阵剧痛。 逃出来的时候他身上没一处是好的,胸前还穿了个大窟窿。他只是不想死在那些小人面前而已。 然后他一手挥开了药碗。清脆的一声响,药花四溅。 “何必救我,多此一举。” 他从牙缝里咬出来几个字,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 “你不能动,快躺下!” 年轻人慌张地要来扶他,被楚江粗暴甩开。 男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毫无方向,他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着,他现在并不想看见任何一个活人。 年轻人几次去扶他都被推开,怕碰了他的伤口,又不敢去强拉,只得紧紧跟着,不住地劝着,男人恍若未闻。 走了几百米,楚江终于力竭,耳边那人絮絮叨叨吵得要死,眼前景物已经模糊重影。 于是他又一头栽了下去。 2. 再醒来的时候果然还是在那小木屋里。楚江对自己连死都没力气这个事实非常气苦。 但药是誓死也不吃的。 年轻人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一天之内药碗被摔了个干净,楚江硬是滴药不沾。年轻人甚至想来硬的,掰开他的嘴往里灌,结果濒死的男人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宁死不屈,他怕再崩裂了伤口,也就不敢再强灌。只得耗到那受伤的人又昏死过去,才能趁着他没有意识往里喂些药。 如此反复了几天。楚江想,再好脾气的人,也差不多该忍到极限了。他希望那人快把他扔出去自生自灭。但那小药师的耐心好得简直不正常。 “算我求求你了,你吃药吧,好不好。” 小药师的语气无奈极了,但是却没有一点恼。“我捡回了你,你就是我的病人,我不能看着我的病人死在眼前。” 那你就把我扔出去。楚江闭着眼,在心里说。 药碗又递到嘴边。挥开,摔碎。 过了一会,又来了一碗药。又被挥开。 反复了四次。 楚江觉得这人简直执拗到不可理喻,又蠢得无可救药。这人甚至都不知道把药汤换作药丸,逼人吃下就容易得多,只会死心眼地一遍一遍地端来药汤,等着他喝。 那人毫无办法,只道:“你要是不吃……我,我就一直在这站着,站到你吃为止。” 楚江充耳不闻,全当他是空气。 旁边终于没了声息,清静了许多。过了小半个时辰,楚江睁了眼睛,只见那小孩儿还在他床边站着,一声不吭。楚江没理他。 他昏昏醒醒,对时间全无概念,又跌进了好多个逃不开的梦魇,最后一次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了。 他动了动,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小药师坐在他床边,头一点一点的,已经睡着了。他竟然还捧着药碗,那手甚至还悬在半空,都没有放在膝上,带着些微颤抖。 小药师被他碰了一下,顿时惊醒,第一句话就是,“你肯吃药了?” 楚江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从未见过这般执拗之人。 他艰难地撑起了身子。小孩儿身体紧绷起来,护紧了手中的药,生怕他再把碗摔了。 楚江只是接过药,默默喝了下去。 3. 楚江放弃了和小药师较劲儿,老老实实地吃药了。 那小孩儿高兴得不得了,每回端来药的时候,都欣喜得和他絮叨。“你肯吃药了,这伤就好得快了,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下地走了。” 他默默地听着,从来不答小孩儿的话。小药师每回都像是自说自话,却也不在意,只要他乖乖把药喝了,就笑得眉眼弯弯。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自己受的伤本就是致命的,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而已。 后来也一直昏昏沉沉,经常几天都醒不过来。 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小药师一直陪在身边,总有沾了凉水的毛巾擦拭自己的额头,还有那温温柔柔的声音在耳边。 “就快退烧了,退烧了就不难受了。” 在疼痛与噩梦中交缠挣扎的他,听了那声音,竟有那么一点心安了,没日没夜挥散不去的疼痛仿佛也减轻了些。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又醒过来,朦胧中看见小药师正在给他换额上的毛巾。一旁的桌上放了个盆子,小孩儿就在水里拧着毛巾。 已经入秋,小孩儿白净清瘦的手沾在水里,从指节处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像是冻了很久。 明明已经一片死气的心田,终究被激起了一丝涟漪。 第二天清晨,他对着那个背影第一次好好地开口了。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他说话,小药师背影一僵,手上的碗应声而碎。 回过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欣喜。 “我……我叫郭辛!” 4. 又过了月余,楚江渐渐的可以下地走动了。 郭辛就不再全天陪护,每天大约都有小半天背着药篓去镇上开药行医。小木屋在山林里,离镇子不算近,郭辛每日一早天不亮就出门,午饭前就回来了。 “你为何不住在镇上。” 楚江靠在床上,看着他匆匆进门。 “镇上也有一家医馆,是师傅留给我的,有时候也过去住。” 楚江一愣。“那你……” 小药师收拾着药篓,那里面除了写碎银,还有些七七八八的小玩意,里面甚至还有些孩童的玩具,他有时候行医遇到家里境况不好的,经常不收人家钱,人家过意不去随意给他点东西,他也就拿着。镇上的小孩子尤其喜欢他,每回见了都争着要送小哥哥玩具。 “镇上太吵,这边比较清静嘛,照顾病人也方便。”小孩儿笑着说。 楚江道:“你不必为我特地这样麻烦。” 郭辛收拾好了药篓,从厨房端来一万温热的药,来到床边坐下,眼里还盛着温和的笑意。 “不麻烦,你是最重要的病人。” 楚江沉默地看着他。这小孩儿笨手笨脚的,看着平平无奇,可是和小孩儿呆的久了,很轻易地就能发现他干净得过分了,不像是世间凡人,那肩膀瘦的撑不起几两重,却永远温温柔柔地笑着,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伸出援手。 楚江觉得这小孩儿的笑容有些刺眼。他早已对人心不抱任何期待,他曾悯苍生,苍生却负他,人性本恶,他见过这人世间最丑恶的真实。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郭辛这种人存在。 “傻子,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楚江皱着眉问。 小孩儿被骂了一句,眨了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想了想,像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唯有眼睛亮亮的看着楚江。 最后他摇着头笑了。“吃药。” 5. 小孩儿上山采药的时候,楚江有时就倚在屋前的栏杆上出神。 院子中的叶子黄了。 他知道,新帝在岁末要南巡。自己不剩多少时间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不然他到下面去的时候,早就等在那儿的弟兄和亲人怕是会怪他的。 这天小孩儿似乎出去得太久了些。 楚江在院中坐到快天黑,往常郭辛早就回来了,今日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山里人烟罕至,匪盗出没,楚江皱了皱眉,披了件衣服,起身去寻。 找到小孩儿的时候,小孩儿正被两三个盗匪拎起领子摔在地上。药篓早就翻了,草药撒了遍地,钱袋也被掏空,只剩个空布袋扔在一边,小孩儿额角已经汩汩流血,手里像是护着什么,然后被那匪头子一脚踩住手背。“小鬼,拿的是什么,交出来。” 郭辛吃痛地惨叫了一声,蜷成一团,手里护着的东西却没有放开。 盗匪暴虐地用力碾着他的手,正欲说话。 忽然被一股大力掼开,摔地七荤八素。盗匪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看清,就被一只手扼住了面门。 楚江眼神阴郁得吓人。 匪头子嘴巴被扼住还在咬牙切齿地往出蹦脏字。“你他妈是什么玩意……” 咔嚓。他的下巴被掰碎了。 匪头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闷哼。旁边两个盗匪向楚江扑过去,楚江脚下几乎都没动,一个闪身,直接揪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又咔嚓一声,那胳膊像根破棍子一样折得彻底。 这下盗匪们吓破了胆,那男人身上冒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他们对上他的视线,只用一秒就明白,那人会毫不犹豫地掐断他们的脖子。 盗匪们仓皇地转身要逃。楚江眼底一丝狠戾闪过,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愤恨的过往,他向那些盗匪走去。 他没打算放他们活路。 郭辛在地上□□了一声,楚江脚步一顿。盗匪们仓皇逃远了。 楚江回过身去,小心地抱起他。小孩儿额上的血糊了满脸,手背被踩得青紫一片。楚江有点心疼地低骂道。 “打不过不知道跑吗。你在护什么,有什么比你的小命还重要的。” 郭辛只觉得被打得浑身都疼,神智都模糊了起来,却还是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只喃喃道。“不行,这草药很重要的,要给他治伤的……” 那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里,静静躺着一株不常见的药草,想来是他费了力气才寻到的。 楚江哽住了。 半晌,他艰难地开口道。“郭辛,你又不欠我的,你何必如此。” 小孩儿恍惚睁眼,视线被血盖住,楚江搂着他眉头紧皱。 这场景和多年前的记忆有些重合了。 “我欠你的……” 小孩儿模糊地笑了,“将军,你又救了我……” 6. 郭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楚江在床边盯着他,神色复杂。 头上和手上被缠了整齐的绷带,那手法一看就是常年熟练的。 “谢……谢谢。” 他有些不好意思,“反倒让伤员给我治病了。” 楚江像是要把他脸上盯出什么花来。“你认识我。” 用的是陈述句。 郭辛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昨天他神志不清下,不小心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当着那人面说了出来。 “我……对。”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着头不太敢看那人。“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觉得你不希望我知道你是谁。” 楚江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这么说,你也清楚你救的是个弑君叛国的通缉犯了。” 也是,这南方边陲小镇虽然消息不灵通,连他的通缉令也没传过来,但是这大梁境内还有几人没听过他的传闻呢。 将军楚江,觊觎皇位已久,为逼退旧帝,勾结西魏,引狼入室,使得大梁从此陷入战乱,送了半壁江山。 那小孩儿脸白了一些,惶恐地抬起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在安慰他一样。 楚江嗤笑一声。“你认识我,你就该知道,我害死的人可比你救回来的百倍还多。小子,你一个行医的,救我这样的人,就不怕败了功德吗。” “是因为我以前什么时候,救过你一次,你要报恩?” 这话中带刺,也不知是在往他还是往自己的心上扎,郭辛有点急了,语无伦次起来。“不对……不,也对……不……不对”缠着绷带的手还紧紧的抓着他,似乎这样就能让那人明白一点自己的想法似的。 郭辛不知道从何讲起,他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只堪堪憋出来一句。 “那不是你做的……你不会的!” 楚江只挑了挑眉。 “我……我很小的时候,遇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南下带兵打仗,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被蛮人屠了……” “我爹娘……都死了,我也要被杀了,然后你救了我。你还替我挡了一刀。” 郭辛悠悠回忆着,指了指他左肩的位置,“那刀疤,现在还留在你身上。我第一次给你换药的时候,就知道是你了。” 楚江依稀想起一些,那似乎是十多年前了,自己那时也还不到弱冠,少年封将,正是最意气风发,一腔报国热血的时候。他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也从敌人刀下救过很多人,里面包括不少小娃娃,他不记得哪个是他了。 郭辛看着他,目光灼灼。“那个时候,你跟我说,抱歉,我们来晚了,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会再让那蛮人伤我们一个子民,拿走一寸土地。” 少年将军亲自为一个孩童挡了一刀,孩童坐在地上,已经吓懵了,将军却下马在他面前弯下了腰,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头顶。“抱歉,我们来晚了。” 乌云散去,阳光照射在斑驳的土地上,那个眉目锋利的少年将领向孩童伸出了手。 从那以后,郭辛再也忘不了那个挺拔潇洒却目光温柔的身影。 自己多年前的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感觉十分遥远而陌生。楚江摇了摇头。“呵……都十多年了,人是会变的。” “你没变。” 小孩儿语速快得都不像平常,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没变。” “再遇见你……你的眼神很悲伤很悲伤。我不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一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而且你无法原谅他们……可是,你没变,我看得出来的。这十多年,我一直有听到你的消息,你带着将士们为大梁流了那么多血,你对素不相识的孩童都那么温柔,弑君通敌什么的……那不可能是你做的。” “我信你。” 他郑重的说。 楚江听的发怔。这小孩儿竟然说,信他。 苍天当真无情,从不怜悯芸芸众生,却总喜欢在人绝望的时候,扔过来一丝无谓的希冀。 他原本不曾怀疑,这世界上,会说信他的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世人皆戳着他的脊梁骨冷眼望他,他不仅没护住身边的人,还要背负一世骂名死去。 他已经命不久矣,如今唯一的执念就只剩拖着那些可恶小人一同下地狱。在这个时候,却遇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小孩儿,说信他。 楚江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火辣灼烧如刀绞。郭辛慌忙冲去厨房拿水和药,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咳出了满手血。 “!” 小孩儿手足无措,看样子都忘了自己是个医生,楚江边咳边笑了,胸腔沉闷的震动起来,疼痛更甚,他却十分无所谓。 他安抚地捏了捏小孩儿的手,那手心全是吓出的冷汗,虚弱道:“不碍事。” 他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7. 一切皆起于他可怜那上万无辜性命,在暴君眼皮底下劫了刑场。 那时老皇帝驾崩不久,太子萧纶继位。新帝暴虐,视人性命如草芥,要铲尽朝廷里所有非他党羽,时不时就有朝廷大员被一家老小齐齐送上断头台。楚江也是被忌惮的对象之一,只是因为战功赫赫,皇帝无法轻易动他。 后来有官员实在不堪□□,密谋造反,还未起事就已败露,这一下竟然牵连了几万人去。 朝廷无人敢言,可楚江不忍看几万性命惨死刀下,带着旧部横刀上马,闯了刑场,一力将叛君之罪抗了下来。 于是天下人皆知他反了。后来王爷萧绎勾结西魏,趁势夺权,本想拉拢楚江,楚江断然拒绝,他如何能忍护了十几年的大梁河山沦为萧氏兄弟的政治陪葬。 可萧绎手段厉害,朝廷很快落入他手。他要夺权,弑君卖国罪名是万万不能背的。于很快流言四起。将军楚江刀下救人是假,勾结西魏欲通敌篡位是真,王爷萧绎平定叛乱,定护大梁子民平安。 楚江被陷害到卸了兵权,眼睁睁看旧时属下被一个个送上断头台,最后连身边人也没护住,将军府上上下下满门抄斩。 最可笑的是,他曾经救过的人,没有一个敢出声。人心惶惶,当年敢拦了刑场的也就只他一个,如今看他身陷囹圄,自然无人再敢挺身而出。 他救万人,却被万人弃如敝履。 “大梁就快亡了。” 楚江冷冷地说,“不过再与我无干。天道不公,人心险恶,这朝廷已经没得救,亡了也好。如今我孑然一身,没人牵挂,落得清静。只可惜,也许等不到亲眼见那亡国的一天,倒是有些遗憾。” 他看了看郭辛,原本无悲无喜的表情松动了一点,叹了口气。“这里过一阵可能也避不开战乱,来年开春,天暖了,你往东去吧,那边少有人去,你在那里呆着,或许平安一点。” 小孩儿抓住他的手却十分用力,微微颤抖。 “你跟我一起走。”小孩儿死死瞪着他,眼睛都红了一圈,语气也比平常强硬许多。 听他讲完,郭辛一丝一毫的安慰都说不出口,命运待这人太过残忍,他甚至没办法要求楚江放下恨意,宽恕世人。 可是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必须告诉他。 “要走可以,你跟我走。孑然一身,没人牵挂,谁说的?”郭辛红着眼睛低声道。 “你要是死了,我会伤心。” 8. 转眼已入了冬。 自那次郭辛在山路上遭遇劫匪,楚江就每日送他到镇口,到了时辰再在入山处等他。 郭辛从镇子里出来就见那披着袍子的人靠在树干上静静候着,那人肩头落了点雪,久伤不愈让他显得有些消瘦单薄,却依旧高大挺拔。 郭辛心里蓦地动了一下,酸涩而又温暖。师父去世之后他就一直孤身一人,他治病救人,却不甚在意自己何去何从,在不同的镇子中走走停停,四处为家。 从来没有人这般守候着他,等他回家。 躺的久了,出来散散步而已。那人总是淡淡地说,郭辛却能听出那平淡语气背后的温柔。 楚江有时候也教他做饭。他没想到将军的手艺竟然好的出奇,就总是缠着那人变着花样的下厨,美其名曰学习厨艺,不过学了一两个月,除了吃得胖了些,其他毫无长进。 楚江能下地走动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精神看着也不错,偶尔还帮他去采采药。郭辛欣喜地算着,来年开春的时候,楚江大概就能痊愈,到时候走远路可能也没什么问题。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楚江每日都趁他不在或者睡了的时候,出了院子,才敢大声咳嗽,而且咳出的血一日比一日多。 晚上,两个人坐在房顶上,衬着皎洁的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楚江对他讲了身世之后,也就不再避讳,他从军时走过很多地方,小孩儿总是闹着他讲那些寻常百姓一辈子也难去到的遥远地方的故事。 “楚大哥,漠北是什么样的呀。”他之前总喊那人将军,后来被勒令改口叫楚大哥。 “都是黄沙,没有树,人都住在帐篷里,四处迁徙。” “我听说,那边的人都高高大大的,五官都很深,好看得很,是吗。” “是啊,你这小身板,到那边,比人家的小姑娘还娇弱。” 郭辛表示不服,自己只是没有练武,说你要是肯教,我几个月就练得结结实实,可以徒手撕山贼。 楚江乐了,起身一跃而下,跳到了地上。背着手看着他。 “来啊,从轻功学起。” 他饶有兴趣地说。 郭辛吓得有点腿软。上来的时候,他是挂在人家脖子上一起飞上去的,现在让他一个人跳,怎么跳? 楚江又背着手叨咕了一堆如何运气如何发力之类没用的废话,说完就默默等着看好戏。 郭辛心里已经哭了,瞅了一眼地面,这高度还行,大概是摔不残的,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输人不能输阵,一咬牙一闭眼,也不管什么心法,就直愣愣地就跳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摔倒坚硬地面上的疼痛感。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楚江将他稳稳接在怀里,笑道,“傻子,让你跳就跳啊。” 郭辛呆楞楞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那人冷清的气息里。他腾的一下脸红了,从那人怀里跳出来,胡乱的推了他一把,然后横冲直撞地跑回进了自己屋里。 他抵在里屋的门板上,气喘吁吁地想。 不好,心跳的太快了。 9. 年关将近。 小孩儿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躲在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楚江也没在意,看着窗外的飘雪,算着日子。 过了正月十五,就是皇帝巡游的时候了。 他看了看那边紧闭的门,小孩儿应该听不到,然后压抑地咳了几声,果然手心又一片殷红。身体也差不多到极限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怕小孩儿到时会伤心,或许不辞而别反而比较好。 除夕这天,小孩儿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楚江笑他忙得多余,小孩儿说,往常一个人过也就算了,今年你也在,当然要好好准备一下,才像过年。 楚江看了他一会,叫他。“过来,给你个东西。” 郭辛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楚江从腰间解下一个月白玉环,递给他。“过年了没什么能送你的,就给你这个吧。这是当年先帝赐的,我一直戴着。你若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当了卖钱,大约能能抵上几年的花销。”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玉环,眼眶有点红了,却不敢接。“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拿……” 楚江不由分说把东西塞到他怀里,“谁说要白给你了。你拿东西来换。” “我……我没有值钱的……” “你有啊,” 楚江伸出手,“差不多做完了吧,给我。” 小孩儿这个月捧了一堆草药和香包在屋子里忙活,一看就知道,是在给自己做治伤安神的香囊,他还真以为自己没发现。 郭辛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从怀里拿出一个浅黄色的小香袋。“你,你发现啦。这个贴身带着,伤好的快一些。只不过……这个不值钱的,怎么能拿这来换呢。” “我说值钱就值钱,那玉环又不能治伤,还是这个有用。” 楚江说着要去拿香袋。 却抓了个空。 小孩儿缩回手,攥着香袋,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等等……还有……还有一件事。” “说。” 郭辛手心都出了些汗,犹豫了好一会,又把香袋递了过去。 有句话他这一个月来反反复复练了无数遍,可到嘴边还是不敢说。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那人道:“在我家乡,香囊是只送心上人的。你要是……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却像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楚江心脏狂跳起来,可浑身血液却瞬间冷凝,如坠冰窟。 小孩儿的勇气只持续了一秒,就又低了头不敢看他,脸红到了耳根,只有攥着香囊的手还递在他面前。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过去。郭辛的心沉了下去。 他放下手,难过极了,还强打着精神安慰那人道, “不要的话也没……没关系,我把那草药取出来,熬成汤药也成的,不会浪费。” “我收下了。” 却听楚江极快的说了一句,然后手上的香袋被抽走了。 郭辛惊喜地抬头,还没等看清那人表情,就被搂在了怀里。 楚江紧紧地抱着他,力气大到郭辛有点吃痛。 “我很喜欢,谢谢。” 他低声道。 10. 日子晃晃悠悠就到了正月十五。 镇里晚上有花灯节,郭辛期待已久,从过了除夕就掐着日子盼,一直盼到了当天下午。 平时衣着朴素的小药师十分郑重的在衣柜里翻了半天。等在外面的楚江好笑地喊了他一句,“喂,这位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来了来了,别取笑我了。” 小孩儿笑着,匆匆推开门。 小孩儿衣裳淡雅,却好看得很。鹅黄衣衫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柔和,月白腰带勾出好看的腰线,身侧还系着他送的那玉环。 一时之间楚江心里只闪过四个字,少年如玉。 郭辛有点紧张。“不,不合适吗……” 楚江摇摇头,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很配你。” 小孩儿脸又红了,这些天他对着那人常常脸红,强作镇定地直接往外走,结果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夜色流光,人间花灯流转。 街道两侧人头攒动,灯笼流光溢彩,芙蓉锦绣,羽扇荷花,淡雅别致,像是缀在夜色中的满天星火。小贩吆喝叫卖着吃的和各类小玩意,好不热闹。 郭辛兴奋地在前面蹦跶着,看一眼这边的灯笼,摸一把那边的剪彩。楚江就在后面慢悠悠的跟着。小孩儿挑到喜欢的花灯,就回头寻他,拿起来给他瞧瞧,楚江时不时点头应一声。 小孩儿挑到一只和他衣裳同样颜色的浅黄花灯,拿起来端详了一阵,回头笑着问。“这只好不好看?” “好看。” 楚江淡淡地点头。和你一样好看。 他们在集市上转了很久,走到桥边休息。下面的河里也悠悠荡漾着荷花灯,载着人们的心愿飘向远方。 楚江望着脚下的河流尽头出神。忽然感觉有什么温软的触感落在了鬓角,是小孩儿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他回头,提着灯笼的人抿了抿嘴唇,嘴角弯起的弧度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儿。 天上星火点点,那人眼里流转着星辰。 楚江只愿时间停驻在这一瞬,不再向前。 郭辛说,“打灯笼双数才吉利,给你也买一只,凑个一双,好不好。” 说着又往人群中走去。 楚江在背后叫了他一声。“郭辛。” 小孩儿停下回首望他。 楚江看了他一会,然后道,“没事,我们走吧。” 又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郭辛堪堪挤进那卖花灯的铺子,想着,一定要挑一只最别致的花灯才配得上那人。 四周吵闹得很,笑语不断,间或有叫卖的吆喝,一片嘈杂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句轻到几不可闻的,“再见”。 郭辛疑惑地回过头。 人流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却不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楚……大哥……?” 呢喃一样的声音,消散在如墨夜幕里。 郭辛等了楚江很久,久到集市散了,笑语阑珊,镇里重回一片宁静,楚江还是没有回来。也许……楚大哥找不见我,先回去了?他焦急地跑回小木屋,一把推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人气,不像是有人回来过。 心底渐渐有什么绝望的设想浮起,郭辛颤抖着点着了油灯。 桌上静静躺着一张字条。熟悉的秀逸笔迹,只写着四个字。 “此生珍重。” 手上的花灯蓦然落地,郭辛像失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此生遇见你,我何其有幸。奈何缘浅,只望君珍重。 若有来世,我会早一点找到你。不知那时,你可还会爱上我吗。 番外——缘起 (完) 第11章 39-42 三十九、 宾馆里。 “今日下午13时许,本市西南近郊山林发生大面积沙尘暴,原因不明,同时伴随不明巨响,声音类似野兽吼叫。警方已封锁现场,情况正在调查中,目前暂无发现人员伤亡,请各位市民注意人身安全,小心出行,降低沙尘暴灾害损失。” 郭长城扫了一眼电视里正在滚动播报今日头条,有点头大。 他两只手恭敬地握着电话,腰板挺得直直的,老老实实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训话。 “哎,好,是是……不是,赵处,我们也没想到那么大动静……” “没,没,我们没被人拍到。哦不……其实是有一个记者拍到了,怎么劝也不删……” 他声音莫名心虚,瞅了瞅正横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想什么的人。 “不过楚哥后来……不小心……把他的摄像机捏碎了。” 电话那边 “……” 了一秒。 听赵云澜唠叨了快半小时,郭长城终于长舒一口气挂了电话。“楚哥,赵处说让我们等等他,他们最快后天一早就到了。” 却见楚恕之仍旧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没应声,姿势也没变。郭长城走到他旁边跪坐下来,担忧地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的温度。 楚恕之心不在焉地抓住额头上的那只手,慢吞吞地把视线移到他身上,看起来心神恍惚。 “楚哥,你真的没受伤吗?” 郭长城皱起了眉。 “……嗯?” 楚恕之看着他,又似乎没看着他,根本没在听他问什么。 郭长城心下一惊,赶忙趴到楚恕之耳边,谨慎地用气音唤着,“楚哥,楚哥,你现在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楚恕之被他呼出的热气刺激得一缩,“啧”了一声,下意识偏开头,结果被两只手捧着脸强行掰了回去,只见一张放大的脸冲他贴过来。 “?!” 干什么?耍流氓了? 却见郭长城在他眼跟前堪堪停住,捧着他的脸细细地凝视着他,两人相顾无言。 太近了,楚恕之想,他都能看见小孩儿白皙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数得出他眼睛上扑闪扑闪的睫毛。 尸王的身子略微绷紧,膝盖也不易察觉的屈起了一点。 郭长城就这么捧着他的脸过了过了好一会,紧张兮兮地开口了。 “楚哥……你难道……被鬼叫震出脑震荡了?你还能认得出我吗?我是谁?” “……” 楚恕之觉得自己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有那么点紧张。他粗暴地把人一把推到了地上,道:“你是白痴。” 你家僵尸才会得脑震荡。 郭长城还担忧不已唠叨着,楚哥你真的没事吗你有事的话一定要说哦云云,让楚恕之被提着衣领子扔回了屋。 小孩儿不放心,每隔几分钟就要偷偷摸摸地溜出来查看,确认了人还好好地在沙发上没事,才又疑神疑鬼的进去。 出来第五遍的时候,终于被一个枕头结结实实地拍到脸上,再也不敢在楚恕之眼前晃悠了。 四十、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针转动的声音。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和周围的背景融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已经渐渐浮出细小的红血丝,却依旧一眨不眨。 过了很久,男人轻微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 咔嚓。如同平静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然后一路崩坏到底。 他再也无法维持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 楚恕之其实,一直头痛欲裂。 白日里他被鬼啸卷进亡魂的记忆,借了鬼眼,看到千年前在此地现世的大煞灾星,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眼前耳畔,就一半是千百人死前绝望的尖叫,一半是亡魂们撕心的悲鸣。 前尘的记忆断续而又模糊,可在看到那人间地狱的一瞬间,心底深处就有一阵嗜血的情绪如同打开了封印,瞬间将他淹没。 杀光!都杀光!一个也不留! 世人善恶不辨,天地清浊不分,我曾救万人性命,今日要你们全部还回来! 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惨死在他面前,他竟然油然升起一阵暴虐的快感。前尘记忆已然抹去,滔天恨意仍旧残留。楚恕之再也无法怀疑,那些人死前眼中的影子,真真切切就是曾经的他自己。 他这才明白,他当年刚刚修炼成尸,将那掘了他陵寝的黄口小儿抽筋扒皮时,那种恨恨快意从何而来。 那时他神识不甚清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世人欠我,血债血偿,动我一分,拔骨放血来还。 根本与千年前如出一辙。 尔后他渐渐回归人的七情六欲,这才心生悔意,自愿戴了功德枷戴罪三百年。 他本以为他罪已赎,卸了功德枷,又遇见了郭长城,曾经一片死灰的世界重新有了光亮。楚恕之一向蔑视天地鬼神,最近都忍不住时常在想,命运其实待他不薄。小孩儿虽然无情无欲,但是能默默站在小孩儿身边,他已经知足。 他想着,自己可以陪他走完这凡人短短的一遭,然后,下一世,也许可以再去寻他,看他从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路长成朝气勃勃的青年,最后再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有着漫长的时间,可以一直陪着小孩儿,过完一世又一世。如果他不喜欢,自己就不去打扰他,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就好。郭长城在轮回中守着苍生,他就在轮回外守着郭长城。 可是,原来他一直不知,自己的罪业远远不是戴罪三百年就能还清的。 脑内万千鬼魂正悲鸣着向他索命。它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咒术下,长达千年,怨气无解,转世无门,杀了他们的人却能重返人间,让人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你来了!你来了!亡魂们飘渺而凄厉地叫着,一千年了,你的血债何时还!! 下一秒,他似乎看见小孩儿冰冷的尸体也被扔在地上,耳边传来没有温度的控诉。 “你连一个救了你的年轻人,都不放过。” 楚恕之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深重绝望。 ……长城……郭辛…… 为何前世的你,名字也被刻在那冰冷的竹简上,长眠此地。难道说,我身上背着的那千万血债,满手的鲜血之中,也有你的。 黑暗中男人咬紧了牙关,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脸。 ……我原以为,我是有资格守着你的。 四十一、 郭长城睡得很不安稳。猛然惊醒的时候,只见窗外仍旧漆黑一片,还是半夜。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穿了拖鞋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房门。 客厅没有开灯,黑暗中隐隐能看到楚恕之还倚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郭长城轻轻走过去,还没到跟前,男人却像听到了动静,自己睁开了眼。 他眼神一片清明,丝毫没有睡意,眼里甚至布满血丝,乍一看像是瞳孔猩红,在漆黑的夜里闪着瘆人的色泽。 郭长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枕头。他凑上前去,不安地拽了拽他,担忧道:“楚哥,你怎么了……已经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房间睡啊。” 楚恕之只摇了摇头,语气毫无波澜。 “没什么,一会就回去。” 郭长城仔细地打量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然而楚恕之就像戴了一张平静的面具。“是不是还是白天被震到了?你是不舒服,睡不着吗?” “没不舒服,不用担心。” “可是,你眼睛看起来都好红……” “这两天没休息好而已。你先回去睡你的吧,我一会就进屋睡了。” “楚哥……” “回去睡吧。” 无论他如何问,楚恕之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郭长城终于没动静了。 楚恕之等了一会,不见回去的脚步声,奇怪地又睁开眼看了看。 只见郭长城还站在原地,黑暗中看不太清表情,隐约却见是眼眶红了,手里的枕头攥出了褶皱。 “你……怎么了。” 楚恕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有点不对。 小孩儿低着头,站在不远处,身影落寞,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楚哥……我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没用……” “你就这么……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 楚恕之有些错愕,一时无言。 郭长城哽咽起来,软糯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鼻音。 “我知道我笨,我帮不上忙,可是你这样……我很担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从回来开始,就看起来很不好,可是你什么都不说。看你难受,我都恨不得替你难受,但你连你怎么了,都肯不告诉我。” 看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悲伤气息的小孩儿,楚恕之眼里一时间风云变幻,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道,“白痴,说什么傻话呢,我好得很。” 郭长城听了这话,是连生气都不会了,只觉得更加委屈。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现在换了特调处任何一个人和楚恕之搭档,楚哥都会多少依赖他们一些,只有自己,像个废物一样,楚恕之从来不会对他有任何期待。 “是不是……如果现在在你身边是赵处,或者沈老师,而不是我,你就会跟他们讲了……”郭长城心灰意冷地说。从来都温声细语的他竟然刻薄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他就是克制不住。 “……” “而我,只能傻看着你难受,却什么也做不了。” “……”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强一点,再强一点,他知道自己很没用,但他只是想站在那个人身旁,他不想他再受伤了。他一直在追赶他,可惜总也追不上。 他越说越委屈,眼前被水汽模糊了,氤氲一片。 “……这几天,你梦里总是叫一个人的名字。我听不清,可是今早,你醒来甚至都哭了。” “……” 停下。停下。郭长城觉得,他不该再问下去了,他没有立场质问他才对。他死死的攥着枕头,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可是嘴上依旧停不下来。 “……你是在喊谁……那个让你那么在意的人,是谁……” 没人回答他,只有墙上的指针走动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竟然听见楚恕之低笑了一声。 郭长城感觉脑子嗡的一声,终于被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慢态度惹恼了,他猛地抬起头,红着眼凶巴巴地瞪了过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你……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男人勾着嘴角看他,眼里像是戏谑,像是无奈,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轻声道: “你这副样子,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在吃醋了。” 郭长城错愕地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脸上的愤怒和眼角的泪水甚至还没来得及消,表情看起来十分滑稽。 “什……什么?” 可是让他更不知所措的话还在后面。 楚恕之慢慢敛了笑意,抿着嘴直视着他,眼睛像一汪深潭,那里面盛了太多情绪,深不见底。 “我说,你这样,我都要以为,你是又喜欢上我了。” 四十二、 长时间难言的沉默。 郭长城大脑空白了一段时间,思考能力才像一台破旧的机器,又摇摆着重新运转。 他望着楚恕之,呆愣地想着。 我当然是……喜欢你的啊。 看你难受,我这么担心。你受伤的时候,我恨不得替你受伤。你的事情,我都会很在意。我想能站在你身旁,而不只是跟在你身后。我想,你有一天也能依赖我。 ……我当然,是喜欢你的。 可是他动了动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没办法点头,也没办法说任何话。 他知道楚恕之问的不是这个。 楚恕之问的那种喜欢,他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楚恕之只静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答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等,最后楚恕之移开了视线。 男人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卸了全身的紧绷和克制,流露出一丝无防备的脆弱。 “长城……我头好疼。” 他敛着眼轻声说,声音低哑。 郭长城被这几个字刺了一下,心里立刻酸酸涩涩地泛起疼痛,刚才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统统抛到了脑后,满眼只剩下那个人一脸疲惫的样子。 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很久无处安放,最后扶住了楚恕之的肩,焦急道:“那……那我们这就去医院好不好……” “不,你帮我按按,行吗。” 楚恕之摇摇头,声音还那么轻,一点没有平日里恣意跋扈的样子,竟像是在虚弱地请求了。 郭长城当然什么都听他的。几分钟之前,他还在怨那人泾渭分明地在自己和他之间划了一道线,将他挡在外面,可如今真见到他这般示弱,才发现自己根本受不了。 楚恕之拉他在沙发一侧坐下,然后自己仰面躺下,闭着眼枕在了他膝上。他不再强作平静,眉头皱得死紧,薄薄的唇线也抿在一起,忍受着疼痛折磨的模样。 郭长城轻轻按住他的太阳穴,动作小心地按摩着,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柔声问,“这样会好一些吗。” “嗯,好多了。” “那你,试着睡一会好不好,我就在这陪你。” “嗯。” 男人应了句,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不再出声。 郭长城原以为他还是睡不着的,然而不过一会儿,楚恕之的呼吸竟然渐渐平缓下来,眉头还紧蹙着,却真的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缩了缩长腿,向他怀里侧了侧头,像是本能地靠向温暖的地方。 他眉宇间一片疲惫,把原本就锋利的五官衬得更加瘦削深刻。郭长城一直低头看着他,手上动作更加轻柔,十分珍惜。 窗外月色被薄云隐去,沙发上的两个人被笼罩回一片黑暗。郭长城静静听着楚恕之一起一伏的呼吸,慢慢安下心来,眼睛却一刻也不从那人脸上移开。 他没发现,自己望着那人时,目光有多么的苦涩而眷恋。 第12章 43-46 四十三、 阳光透过窗帘斜照进来。楼下传来清晨叫卖豆浆油条的声音。 柔软的被子里露出一颗头发蓬松的脑袋。在床上团成球的人哼唧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抻了一个懒腰。房间里安静得很。 安静得很……? 睡眼惺忪的人忽然一个激灵弹坐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回屋子睡觉的? 郭长城一把掀开被子向屋外冲过去,脚下一个腿软,只听咣的一声,客厅的地板颤了颤。 坐在沙发上的楚恕之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瞅了一眼五体投地扑倒在他脚边的郭长城,平静道: “哟,一大早的就来请安啊,快平身吧。” 他前面还摆着两个早餐袋子,悠悠地冒着热气,里面是郭长城最爱的豆浆配小笼包。 郭长城摔得眼泪汪汪,鼻尖都红了,但是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刷的一下抬起了头,激动道:“楚哥!” “嗯。” “你没事了?” “嗯。” “还头疼吗?” “已经好了。” “真的吗?” “嗯。” 郭长城连爬起来都顾不上,保持着趴在地板上的姿势仰着脖子观察着他。楚恕之神色如常,完全没有昨天那种恍惚或者强忍疼痛的样子。 楚恕之把人拎到沙发上,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吃饭。吃完出门。” 郭长城半信半疑地应了声,又多看了他好几眼,那神色不像作伪,才悉悉索索打开袋子。 咬了一口肉包。唔……是他最爱吃的猪肉白菜馅。 想起昨晚自己泪眼婆娑地埋怨那人,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可还是强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含糊地嘟囔着,“你真的好了?明天赵处他们来了,我肯定会跟他们打小报告的说你头疼的,让他们给你好好检查检查。你可别骗我,不然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楚恕之眉毛一挑,哟了一声。郭长城那点绷出来的威风立刻就蔫了,心虚地继续啃包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像只掐着松果的大松鼠。 小孩儿安静地吃了一会,又问:“对了楚哥,赵处他们不是明早才来吗?我们今天出门做什么呀?走访?” 楚恕之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嗯,这个主意不错。” “?” 郭长城不是很懂,那他原本想打算出门做什么呀,不过他也没问,楚哥的心思他一向猜不透。 吃过饭,郭长城自觉地颠颠跑去车库取车,挺意外地被揪了回来。楚恕之淡淡道:“不用拿车了,反正也不远,今天走着去。” 两人散着步往警署去。南方小镇无雪,阳光正好,冬季的空气了带了些薄荷般的清凉。年假还没放完,街上张灯结彩,商店不少已经开门了,在搞春节活动,好不热闹。 郭长城平日里找不着伴儿,几乎不出来旅游,如今看着街边年货琳琅满目,处处是这南方小城的地域风情,心里被勾的痒痒的。碍着楚恕之在旁边,他十分克制,一边跟自己念叨着不不不我们是来工作的,一边时不时往边上偷偷摸摸瞄上几眼。 小孩儿的小心思楚恕之都看在眼里,也不戳破,平日里他这种时候他一般会勒着郭长城的脖子直接把人拖去办正事。 不过,今天是不一样的,他不打算那么做。 在郭长城的小眼神第一百次飘向某家店的时候,楚恕之脚步一转,大摇大摆地往商店门口去了。“陪我逛逛。”他说。 不出所料地听见背后传来兴奋的声音。“咦?真的吗?太好——”他意识到自己暴露地过了头,话到一半赶紧收了回去,“咳,嗯,好的楚哥。” 他们随意地走走看看,遇到些郭长城看上去感兴趣的店,楚恕之就停下来等他,也不催,随他去逛。开始时只是插着兜在店门口候着,后来看郭长城总是下意识回头寻他,便陪着小孩儿一起逛了。 走完几条街,郭长城身上已经挂了不少小东西。“嗯,这条手链送红姐,佛珠给林静哥。限量特产的本地小鱼干就给副处……” 他之前还问楚恕之应该给赵云澜带点什么,楚恕之神情古怪地说,给你赵处买点治腰伤的。郭长城不知道赵云澜什么时候受的伤,不过他觉得比起随便买药,还是回去联系舅舅给赵处安排一下医生比较妥当。 总而言之,郭长城看着挂了满手的伴手礼,分外满意。他没发现,里面没有一样是给他自己买的。 除了头上那顶挺洋气的帽子。 他当时不过在橱窗里多看了两眼,几分钟之后楚恕之就提了个购物袋出来。拿出来正是那顶帽子,楚恕之把帽子往他头上一盖,抱着臂打量了会,点点头。“嗯,看起来稍微没那么傻了。” “本来也没有很傻嘛。” 郭长城嘴上抱怨,脸颊却漾起浅浅的梨涡,趁楚恕之看不见的时候摸了好几下,喜欢的不得了。 后来他们路过一家巫蛊娃娃店,郭长城眼睛放了光。楚恕之平时捉鬼的时候,基本不自己上手,从骷髅到僵尸,什么方便操纵什么,巫蛊娃娃也有不少,郭长城就送过他好几个大兔子娃娃。 只是从来没见楚恕之捉鬼的时候用过,这让郭长城有点小失落。 他们在店里转了转,郭长城一眼就瞧中了一个,那娃娃黑衣黑裤黑围巾,长相酷炫,脸上表情都臭得很,和楚恕之一模一样。楚恕之看了一眼,不予置评。 可是郭长城期待地盯着他,那眼睛分明在问,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楚恕之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勉强道:“……比以前那些兔子强一点。” 于是郭长城欢欢喜喜地去付钱了。他有点小激动,这或许他第一个被楚恕之认同的审美。 四十四、 两个人走到警署的时候已经中午了,楚恕之自己在一边坐了,让郭长城去询问状况。他拄着下巴看着,小孩儿拿着小笔记本和警察交谈,时不时点点头,思考的时候清秀的眉毛微微皱起来。 意料之中,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楚恕之压根也没认真听,他只是在看着小孩儿发呆而已。 楚恕之还能想起来小孩儿刚来特调处时候的样子。 那会儿他呆头呆脑的,像只愣鹌鹑,见了生人都不敢说话,遇着点什么事就会往他身后躲。当初的小怂包如今稳重多了,站在那群五大三粗的警察中间也游刃有余,温和却不怯懦,询问记录和以前相比逻辑清晰得多。 小孩儿听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诚恳地直视着对方,嘴角还漾着可爱的小酒窝,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楚恕之在一旁出神地想着,以后,就算没有自己带着,这傻瓜大概也没什么问题了吧…… 临走的时候,值班的警察和他们说,这几天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去城东的庙里祈福了,春节期间,庙里还常有祭祀和集会,让他们有时间不妨去看看。 那庙里的平安符远近闻名,别的市的人都常开车过来求,只是数量极少,本地人都得好几年才能求到一只,能不能求得到全靠缘分。 郭长城一听就心动了。只是他想起楚恕之不喜人多,又不拜鬼神,所以乖乖地没有出声。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笑得开心,那人已经陪他逛了一上午街,他非常满足。 楚恕之却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问:“笨蛋,是不是想去祈福庙。” 郭长城有点惊讶,楚恕之歪头注视着自己,目光温和,眼神像是在鼓励,表示他并不介意自己再任性一点。 于是郭长城有一丝期待地开口了。“你愿意去吗,楚哥……” 那个人嗯了一声,答应得十分利落,“愿意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到了祈福庙的山脚下,四周已经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通向山顶的小路旁挂着一排古色古香的红灯笼,山顶肃穆的钟声和袅袅的香火气息飘散而来。 上山的石阶路设计得特别。蜿蜒三排,大部分人直接从左面那排上去,少部分人沿着右边两排石阶走着奇特的步伐顺序。左走三阶,再右走三阶,仿佛某种祈福的仪式。 郭长城看了会木牌上祈福的说明,就叫楚恕之先到上面休息,他按照祈福的要求慢慢地走。“我会连着你的份一块走完的。”他说。 楚恕之奇道:“你怎么连着我的份走。” 郭长城认真道:“我上去之后下来再走一遍,这石阶不多,不会花很久的。” 楚恕之觉得小孩儿简直傻的可爱,轻捶了下他的头:“有等你的工夫,我还不如和你一起走。” 郭长城嘴里数着左三右三,跟一只大兔子似的蹦跶着往上跑,时不时停下来笑呵呵地回头等着楚恕之,等得久了还会催。楚恕之也笑,拿他没一点办法,只无奈道: “你丢不丢人,小学生都没你兴奋。” 到了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庙里人声鼎沸,庙外各色铺子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处,看着是在筹备晚上的庙会。 主院中伫立着一棵巨大的古树,枝杈上挂满了红色丝带,远远望去一树火红,仿佛在安静而肃穆地燃烧。 工作人员说,这棵祈福古树已久有百年历史了,来到这儿的祈福者每人都可以在丝带上写了心愿,挂到树上,求得庇佑。 郭长城问,“可以多挂几条带子吗。” 工作人员笑着说,“不行的哦,每人一条,挂的多了就不灵了。” 郭长城犯了愁,他算了算,舅舅舅妈,特调处的大家,福利院的孩子们……他想许的愿太多,一条带子写满了也不够。 楚恕之倒没犹豫,刷刷刷写了几笔,走到树上挂了起来。他写的是郭长城一世安好。 回来的时候,看郭长城还在托着腮纠结。楚恕之笑道:“有那么难想?” 郭长城说,“难得来一次,又只能许一个愿望,所以一定要许一个最重要的。” 楚恕之自然知道他那小脑瓜里牵挂的人多得数不完,于是他思忖了一下,提醒着:“要不你可以写……世界和平。” 郭长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盯着丝带思考了一会,最后终于拿起笔很是郑重的写了几个字,走到树下,虔诚地将它挂进了万千飘扬着的红色里。 “你许的什么愿?” 楚恕之好奇。 郭长城笑着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楚哥,我们去找他们说的那个难求的平安符吧。” 楚恕之点点头,没再问。不过郭长城忘了楚恕之不是常人,视力是极好的,他们经过树下的时候,楚恕之仍是抵不住好奇,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望了望,一眼就找到了小孩儿刚挂上去的带子。 想来不是世界和平也是那一类的话吧,楚恕之猜测着。可是当他看清上面写的字,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清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愿楚哥平安喜乐。 四十五、 他们去庙里问了一圈,被告知今天没有一个人求到那平安符。 “看来还真的要靠缘分啊。” 郭长城有点小失落。楚恕之安慰说晚上还有个庙会,小孩儿这才又精神起来。 时间还早,他们在庙里又逛了会,看见有招募庙会前给小孩子们发福袋的义工工作,郭长城就去帮忙了。 楚恕之靠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等他。小孩儿换好了工作装,楚恕之一看,竟然是一只头很大的人偶小熊抱着一堆小福袋走了出来。这个装扮几乎立刻就受到了小孩子们的追捧,他呼啦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了。 郭长城相对于这人偶装显然过高,顶得熊脑袋东倒西歪要掉不掉,他一边发福袋,一边时不时扶着扶脑袋,手忙脚乱。 好多小孩子不光要福袋,还排队来求抱抱,郭长城就耐心的一个一个抱起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楚恕之都能想象到那大头娃娃里面小孩儿的表情,大概是有点害羞,有点慌张,但是笑得很好看。 夕阳微红,围着他的孩子们渐渐散去了,楚恕之看见小熊摇摇晃晃向自己走来,在自己身边停下来了。他向自己伸出手来,毛茸茸的掌心上躺着最后一只小福袋。 仿佛在说,给你。 楚恕之笑了,垂着眼,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他:“我不要福袋,我要分福袋的那个人,可以吗。” 郭长城没听清,疑惑地歪了下头,熊脑袋又要掉了,视野也被挡住了,他赶紧扶着脑袋调整位置。 正手忙脚乱呢,忽然感觉到楚恕之隔着人偶服轻轻抱了他一下。那是轻飘飘的,克制的,就像任何一个觉得大头娃娃可爱的路人会给他的拥抱。 扶着熊脑袋的爪子顿了一秒。 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那人是什么表情,可他还是用熊爪子笨拙地回揽住了那个人。 楚恕之很快放开了他。 郭长城终于调整好了视线,看着眼前的人,想说点什么,犹豫着要把头套取下来,结果被楚恕之按住了。 “哎哎哎,那么不敬业呢,不许摘。” 小熊(郭长城):“……” 楚恕之打发他去换衣服,还不准他摘了头套,小孩儿只好可怜巴巴地扶着头走远,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见楚恕之一直好好的站在那儿,才进去了。 过了一会,郭长城出来了,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老远的就冲楚恕之又跳又挥手,兴冲冲的奔了过去。 “这是……之前不是说求光了吗?”只见他手里拿着个棕色盒子,盒子里躺着那个据说好几年才能求到一只的平安符。 郭长城前额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几滴汗珠还顺着清瘦的脸颊滑下,不过他兴奋得没空理会。“是啊!庙里的人说有时候他们会留下一些送给做义工的有缘人,今天竟然把唯一的一只送给我了!” 楚恕之一边给小孩儿细细擦汗一边感慨,“哎哟,看来你这功德厚的运气是好呀。” 他拨了拨小孩儿的头发,要把帽子给他扣上,“别着凉了。” 正从盒子里拿平安符出来的人听了,吓得手抖了一下,一把夺过帽子跳得老远。 楚恕之:“?” 郭长城悉心地检查了一番,确认那帽子没沾上自己额头,才小心翼翼地叠了放回包里,念叨着:“这可是你送我的帽子,全是汗的时候不能戴,会弄脏的。” 楚恕之看着他没说话。 郭长城又笑呵呵地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眼里闪着点狡黠的光。 “闭眼。”小孩儿说。 楚恕之照做。他感觉小孩儿凑近了,轻柔的呼吸拂在他脸侧,然后又退开。 郭长城把平安符挂在了他脖子上。 楚恕之有些怔忡地用指腹摩梭着磨砂的符面,再抬眼时目光里已经包含了太多东西。 他轻声问:“你不是很想要这个吗,好不容易拿到一个,就给我了?” 郭长城却眼角眉梢都写着明媚的笑意,道:“一开始,我就是想给楚哥求的呀。” 四十六、 天色一暗下来,庙会就敲敲打打地开始了。 树梢房檐上挂着的红灯笼尽数亮起,整个山野都染上了薄纱般的微红。 点点火光由远至近,身着传统服饰的轿夫们抬着燃着神火的轿子从山腰处走来,经过店铺,经过人群,最后来到祈福老树下,点亮了老树周围的一圈烛灯。 乐师们的笛声悠扬响起,空寂而安宁。烛火晃动,一树火红飘动在夜色下,这苍苍古树像是真化作了凡间的神坛,缀在树上的无数心愿伴了悠扬笛声飘向九天。 仿佛凡间的心愿真的传达到了九天神佛耳畔一般。 郭长城和楚恕之和围观的人群一同,站在稍远的地方凝望着这肃穆的一幕。 “楚哥。” 郭长城忽然叫了楚恕之一声。 “嗯?” 楚恕之微微侧头看他,小孩儿的脸颊被红灯笼和火光染得柔和动人。小孩儿看着他,那眼睛仿佛在问,你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吗。又好像在说,你看,我们的心愿天上的神仙已经听到了。 不过小孩儿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牵起了他的衣角,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祭典过后,庙前通往山下的一路商铺都热闹起来。流花,剪彩,福袋,祈福贺岁的小玩意琳琅满目,还有不少铺子兜售着各类小吃。 越往山腰处去,就越是流光溢彩,那里都是花灯铺子,仿佛缀在夜色中的满天星火。 有老板冲他们笑着吆喝,“马上就要元宵灯节了,买只灯笼回家挂吗。” 楚恕之心里动了一下,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原来……又是一年元宵了。 郭长城停下了脚步,拽了拽他,眼里满是期待。“楚哥,不如我们也买一只吧。” 楚恕之点点头,小孩儿就凑到铺子里细细端详起来。半晌,他拿起一只题了平安诗的杏红灯笼,回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楚哥,你看这只好不好。” “这只好不好。”梦中曾经也有个少年提一只浅黄的雪花灯,站在灯火阑珊处这样问他。 楚恕之竟有些恍惚,花灯琳琅,流光溢彩,他仿佛泛着小舟跨越了悠悠岁月长河,站在了遥远时光里某个满天星火的元宵灯会上。 眼前的人笑容比花灯更好看,跨过轮回,向他徐徐走来。 有短暂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记忆深处那没有说出口的话语。那个声音说,此生遇见你太迟,下一世,我早点去找你,好不好。 时光轮转,他们真的又在浩浩红尘中重逢。 千年前,小孩儿曾经爱上过他,如今小孩儿已经没有情窍。许是他在千载光阴,数世轮回中参破了生死,放下了因缘,从此不再执着于感情,只渡天下一切有情众生。 可是,这样的小孩儿,一笔一划的郑重写下祈愿的时候,却没有写天下,也没有写他牵挂着的那许许多多人,他只写了。 愿楚哥平安喜乐。 千载已过,沧海桑田,其实故人从未变过,郭长城待他终归是不同的。 楚恕之想,他知足了。 没有情也好,这样日后若他不在,小孩儿也好少一些伤心吧。 心里万千思绪纷繁而过,楚恕之走上前去,想道千言万语给那人听,最后却只说出一句话:“灯笼要双数才吉利,再挑一只,凑个一双,好不好。” 郭长城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句话在遥远的地方似曾相识,却又确实不曾听过。于是他笑着说, “好啊,这只给我,我再给楚哥挑一只更好看的。” 夜阑更深,万家灯火已歇,窗外虫鸣阵阵。 今日走得累了,郭长城正沉沉地睡着,神色恬静而满足,枕边还放着刚买的那顶帽子。 楚恕之在门边驻足凝望他了一会,转身离开了酒店,一身漆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房间里重回静谧,只剩下两盏花灯在客厅静静悬挂,一只鹅黄,一只杏红,相对摇曳。 第13章 47 四十七、 (1) 曾经,郭长城借来情窍爱上楚恕之的那段时间,他做过一个梦。梦里,窗外生长着一棵树,他一直默默望着那一抹绿意,从抽芽开始,望到它长成郁郁葱葱,却从来没有走近去看看它。 终于有一天,他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树下,第一次摸了摸那粗粝的树干,抬头仰望斑驳的树影,然后靠在树下睡了个午觉。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就那样做过了一般。 庙会回来的当天晚上,那盎然的苍绿久违的又入了梦。只是这次,满树苍绿已经尽数开成浅白的花,轻风拂过,花瓣在空中簌簌飘扬,落雪成白。 原来这是一树海棠。 树下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古代黑色长衫,背影挺拔修长,正弯着腰给树下的土壤浇水,一些白色的花瓣落了在他肩头。 他走得近了,那人回过头。五官锐利,神色淡漠,一双桃花眼却似深情。 ……楚哥? “你来了。” 那人道,放下手中的水篮,静静地望着他。 ……我来了?……你在等我吗……你等很久了吗? 那人向他走过来,递给他一支带着花苞的海棠枝桠。他疑惑地接过去,碰到树枝的一瞬间,原本未开的花苞悠悠绽放,盈盈如雪。 那人原本沉寂淡漠的表情染了一抹笑意,轻声道:“现在我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 那人没有回答他,漆黑冷清的身影渐行渐远,只有满树的海棠还飘落在身上肩头。 望着他的背影,郭长城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若是不叫住他,那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走,别走。 于是他拼了命的追上去,却可无论如何奔跑都无法靠近,最后那人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然后郭长城醒了,窗外依旧漆黑一片。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放在枕边的帽子,躺着瞪了好一会眼睛,叹了口气下了床。 他还是放心不下那人,他得去看看,确认他还好好地睡着才行。 郭长城打开楚恕之的房门的时候还有点心虚,他想着,自己总是这样神经兮兮的,大概又会被楚哥骂吧。 可是,下一秒他的血液就凝固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丝熟悉的气息也没有。 睡意一扫而空,郭长城踉跄着冲回客厅开了灯,只见茶几上放着白天他送给楚恕之的那个傀儡娃娃,旁边还有一张便签。 ‘我去办些事,别乱跑,等赵处他们来。’ 郭长城慌忙掏出手机拨了楚恕之的电话,冰冷的关机提示音让他的心沉了下去。这两日隐隐的不安像是在此刻如同泄了洪一样涌出,他直觉楚恕之不是出门办个事那么简单,他没办法就这么平静的回去睡觉,等到明早和赵云澜他们汇合,或者期待着楚恕之自己回来。 郭长城甚至顾不得收拾,抓起挎包直接冲出门去。这时,静静躺在茶几上的傀儡娃娃忽地一动,从娃娃手里提着的袋子里嗖地闪出一道亮光,直奔门口飞去。正要握上门把的郭长城只觉被一股大力弹了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抬头一看,他傻了。一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白骨傀儡稳稳当当地挡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2) 此时,十几公里外的西南郊区。 一身墨色的男人在老庙门前站定。月色被薄云隐去,林间昏暗至极,男人没有开手电,整个人隐没在一片漆黑中,如同暗夜中的鬼魅。 似乎感觉到了来人是谁,那庙里地底深处有什么开始躁动不安,原本一片死寂的林间回荡起若有若无的悲鸣,和毛骨悚然的悠悠叹息。 你来了,你来了…… 楚恕之神色平静无澜,淡淡道,嗯,我来了,仿佛是对那声音的回应一般。 他走到边上折下一根树枝,退开到庙门百米之外的地方,抬手随意地在左臂上划了道深刻见骨的口子,瞬间血流如注,不过他不甚在意。楚恕之让鲜血顺着树枝淌下去,不一会就把整根树枝染成了黑红色。 他嘴里低边念着什么,边用沾血的树枝在地上划过,他不紧不慢地围绕着老庙一路走,被他划过的地方都闪出金色的光芒,仿佛立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壁。最后划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淡金色圆圈。 那是一道结界。 他回到最初划线的地方,将染血的树枝插进地面,燃起一道符咒,伴着冲天的火花,他沉声道。 “血作媒,魂为饵,设此结界。除此血此魂,凡生魂不得入,死灵不得出。血不尽咒不止,魂未灭咒不除。” 随着话音落下,一束强烈的金光将他包围了,然后他缓缓跨进了结界,身影消失在了老庙中。飘散着的鬼鸣也随之一同被隔绝了,结界外又恢复一片死寂,林间静谧无声。 ` (3) 酒店里。 一人一骨已经对峙了半小时。郭长城上一次见这么大只的白骨傀儡,还是镇魂灯重燃之前,他和楚恕之一起收集生魂,遇上一堆幽畜的时候。 这种傀儡,武力值强到可以一手捏断幽畜的脖子。 郭长城知道楚恕之这次是铁了心不放自己出门了。白骨傀儡就抱着臂靠在门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郭长城试了各种方法想绕过它,未果。来软的会被不耐烦的扒拉到一边去,来硬的他就会被一脚踹回沙发边。郭长城欲哭无泪,甚至开始和傀儡讲道理。 “大哥,你放我过去吧,我真的得去找楚哥,你家主人可能有危险啊。” 那白骨掏了掏耳朵,虽然他并没有耳朵。郭长城觉得,如果它有眼睛,现在一定是在翻白眼的。它仿佛在说,我家主人有危险也轮不着你去救啊,弱鸡。 在第一百次作战失败之后,郭长城终于颓然地坐回了沙发。他心灰意冷地拨了赵云澜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沈巍:“小郭,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来电话?我们明天一早的飞机就到了。” 郭长城虚弱地说:“大人,你们快来帮帮我吧。楚哥留下字条一个人走了,还留下一只大傀儡不让我出门,我觉得……他会出事。”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会,再开口声音凝重了不少。“小郭你别急,我去叫云澜来接电话,我们马上就过去。” 郭长城只觉身心俱疲,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没发现对面是看不见他点头的。焦虑,担忧,束手无策,郭长城一手拿着电话,屈起腿缩到沙发上,消沉地把头埋进了膝盖。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他沮丧地抬头瞪了傀儡一眼,神色幽怨。那白骨傀儡站在沙发面前低头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脸,然后屈起指腹捏了两下,似乎在表示安慰。 郭长城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它。只有一个人,会在捏他脸的时候有一些独特的小习惯,那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赵云澜,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郭长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像第一次看见这只傀儡一样,上上下下地重新审视它。他刚才怎么没发现,这傀儡的身高,骨架,动作,神态,分明是……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赵处,” 郭长城死死地盯着傀儡,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赵云澜,“你见过楚哥平时,用过一只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白骨傀儡吗。” 赵云澜也愣了好一会,犹疑道:“一模一样的傀儡,你说的不会是他的本骨吧……” 郭长城听赵云澜在那边解释着,听到最后脸上血色已经褪尽了。尸道者自己的骨头,称为本骨。尸道者善于操纵白骨当作战斗用傀儡,自身的本骨抽出几根,自然也是可做成傀儡的。只是本骨和魂魄相连,是尸道者自身命脉的一部分,若离了身太久,对自身魂魄有损,甚至有灰飞烟灭的风险,所以从来没有尸道者拿自己的本骨作傀儡。 除非,他本就有灰飞烟灭的打算。 郭长城默不作声,赵云澜在那头有点急了:“小郭?小郭你还在听吗?等我们,我们一会就到!” 郭长城沉默地挂了电话。这几天的场景在他眼前回放,让楚恕之流泪的梦魇,他布满血丝的眼瞳,不同寻常的脆弱模样,还有今天一整天陪着自己的温柔纵容。 他是沉溺在那个人不动声色的温柔里了,才没发现,当楚恕之隔着小熊人偶装轻轻拥抱自己的时候,当楚恕之今天无数次静静望着自己的时候,那样子,分明是在告别。 楚恕之不是出门办什么事,甚至不是可能会遇到危险,他是根本就,铁了心没打算再回来。 你又想,就这么抛下我吗。 郭长城心里没由来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种令人呼吸困难的绝望他曾经也经历过一次,在很久很久之前。 郭长城站了起来。换了平时的他,现在一定崩溃地开始哭了,可是他没有。他现在出奇地冷静。白骨傀儡看他站了起来,又退回了门口,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郭长城只是走向厨房,扫视了一圈,拿起了一把看起来最锋利的刀。 (4) 老庙里。地下室。 楚恕之沉默地站在书写着亡者竹简的祭台前。面前三只香炉正悠悠冒着青烟,那是束缚亡魂的封印还在起作用的证明。 楚恕之走上前去,将还在流血的手臂伸到最左边的一只香炉中。 嘀嗒。随着鲜血流入香坛的泥土,原本燃烧着的香瞬间从根部开始腐化开裂,香炉中的青烟骤然熄灭。 他解开了第一道封印。 轰隆隆。与他前几日召唤尸骸时一模一样,从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挣动着浮上地面,大量的黑雾从那只熄灭了的香炉中冲着涌出,瞬间顶破了地下室的天棚。 楚恕之身子动也没动,周围倏然张开白骨汇成的巨大屏障,将祭台和自己护在屏障之下。巨石与沙土从头顶滚落,不一会,在漫天的尘沙飞舞之中,四周塌陷成了一片废墟,形成一个骇人的巨坑,如同镶嵌在地面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只有他站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源源不断的黑雾叫嚣着冲出,无数尖叫着的模糊的脸汇集在一起,最后只见一个通体漆黑的庞然大物赫然漂浮在空中。那东西的根部还连在小小的香炉里,上头却像是一张有生命的黑色巨网,铺天盖地。 那是万千亡魂的怨气化作的实体。 那东西幽幽“开口”了,千百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齐声吟唱。 “楚江,一千年了,你何时偿命!” 那声音卷挟着气流,几乎要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一扫而尽。和那庞然大物相比,楚恕之小到如同一只一脚就能被碾死的蚂蚁。然而他岿然不动。 楚恕之沉声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我若欠你们的,我还你们就是。”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搞清楚,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5) 郭长城从厨房里拿了一把锋利的刀,然后走了回来。 没有表情的白骨微微动了一下,竟然像是有点紧张。然而郭长城根本没有看它,与它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了客厅的窗台。 他拉开窗户,夜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他的头发和衣领猎猎作响。他向下望了望,楼下什么障碍物也没有,一片平地。 八楼,他□□凡胎,摔下去必死无疑。 郭长城转身看向白骨傀儡,向来软糯温和的声音此时平静极了。“你是他身上的骨头,你应该懂的,我必须去找他。” “要是不行,那就现在死在这,当作陪他吧。” 说着,他一只脚跨上了窗台。白骨浑身震了一下,突然向郭长城冲过来,郭长城一秒也没犹豫,直接翻身跳了下去。 郭长城感觉自己急速地下落着,天色太过漆黑,他连地面在哪里也看不太清,不过八楼并不高,他知道自己再过几秒就会重重摔到地上,摔得脑浆迸裂,鲜血四溅。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涌了上来,郭长城浑身颤抖,握紧了手里的刀,死死咬住了牙。 他在赌。 白骨傀儡跟着他跳了下去,拼了命地想抓住他。在落到地面的最后时刻,傀儡终于一把揪住了他,化成支架垫在他身下,缓冲了大部分冲击力。 然而巨大的惯性还是震得支架四散崩开,郭长城在被缓冲了一下之后磕到了地上,左脚咔嚓一声,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 四散的白骨在地上跳动着聚合在一起,重新化为和楚恕之一模一样的骨架。那傀儡急忙跑过来,要扶起郭长城,郭长城抓起掉在一旁的尖刀,忍着左脚剧痛爬起来,踉跄着退到一边。 他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傀儡在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郭长城说:“我是不会回酒店的。我打不过你,但是你再拦我,就只能带着尸体回去了。“ 白骨犹豫着抬了一下手。郭长城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 傀儡不动了。 一人一骨僵持着。鲜血顺着郭长城白皙的脖颈往下流,滑进衣领,染红了衣襟。 半晌,那白骨傀儡低下了头,像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一道白烟浮起,从窗子里飞下来一个什么小东西,烟雾散去,只见小小的傀儡娃娃静静躺在白骨傀儡消失的地方,它手里提着个袋子,里面露出一截白骨。 郭长城终于松了口气,他从包里掏出纱布和胶带,胡乱给脖子止了血,又看了看脚踝,那里肿的像个包子,无法使力,但是似乎还能动,估计是脱臼了。 没断就好,他已经顾不得别的,一秒钟也不想多等,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捡起那小傀儡娃娃,朝向西南开车狂奔而去。 楚哥,这一次你必须等我。 (6) 结界中。 当楚恕之熄灭第二个香炉的时候,香炉中呼啸而出的怨气把整个结界淹没了。 从外面看起来,以一圈淡金色的透明墙壁为界限,墙壁内里面如同一只墨色的大染缸,弥漫着浑浊的黑雾。 楚恕之正站在黑雾的正中间,他的身上脸上被黑雾割出细小的伤口,开始渗出血迹,但是他似乎浑然不觉,只呆立在原地,深灰的瞳孔涣散一般地放大了。 与第二道封印一同被解开的,汹涌而来的,是生前的全部记忆。 三十载如一瞬,将门府邸的一个孩童呱呱落地,少年替父挂帅出征一战成名,戎马十年征战边疆,一无所有行将末路之时遇到一生眷恋,最终依旧无法反抗命运走向无尽深渊。 楚恕之神色恢复清明的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淡金色的结界上碎开一道裂纹。 “好,我的确有罪要赎。” 男人擦了擦嘴角的血,低声道,“你们怨气千年未解,不愿转世,受困于此,而我却能重回人间,确实不公。” “如果啃食我的血肉能渡化你们的话,那这条命,你们就拿去。” (7) 汽车急速行驶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郭长城攥紧了方向盘,脸色被向后掠去的路灯闪的明明暗暗。 郭长城一路上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见到楚恕之。他无法想象,如果楚恕之已经死了,如果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人,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的头脑从未如此刻这般冷静,心里某个地方却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老庙越来越近。 远远望去,一面透明的鎏金色环形墙壁倒扣在大地上,像是暗夜中的巨大金钟罩,将老庙所在的地方被包裹在里面。 楚哥,那是你设的结界吗……我是不是,还没有来晚。 已经凉透了的四肢百骸这才缓缓恢复了一丝温度,心脏也仿佛重新跳动起来。 郭长城终于跑到了结界面前,由于左脚每次着地都牵起剧痛,短短几百米他已经摔倒了无数次,身上脸上都是被地上的乱枝碎石割出的伤口,狼狈不堪。 他喘着粗气抬头望着眼前的流着金光的巨墙,墙内墙外像是两个隔绝开来的世界,墙内一片黑暗的混沌,不辨五指。 细细一看,那结界上已经有数条纵深的裂痕。浓重的黑雾流动着,不断撞击着墙壁,又弹回去,不过依旧不见半点黑气溢出来。 头顶几只飞鸟扇着翅膀飞过,马上就要穿越结界的时候,只听见几声闷响,鸟儿仿佛一头撞在了什么真实的障碍物上,扇着翅膀倒退了几米,改变了飞行的轨迹。 进不去吗……郭长城用手掌轻轻贴上墙壁。手掌下的触感冰凉又柔和,如金属般冷硬,又像是流水般温柔。 好像是那个人的气息。 郭长城闭上眼睛,手下流动的仿佛不是结界,而是那个人的灵魂与血液,熟悉而又温暖。冥冥之中,他不知为何觉得,他能够穿过去的。 楚哥,楚哥,他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手下的阻力竟然真的消失了,他的手像穿过流水一般越过了结界。 郭长城睁开眼,不带丝毫犹疑地踏入了墙内的混沌之中。 (8) 进入结界的那一刻,四周的寂静无声就被永不停歇的悲鸣覆盖了。怨魂们感知到有活物闯了进来,瞬间向他压下来,叫嚣着要把他撕成碎片。 挎包里青烟一闪,白骨傀儡忽地出现在他身前,牢牢地将他围在怀里。 “快回去——” 郭长城大喊一声,可是来不及了。下一秒那白骨就会和自己一起被万千怨魂撕碎,他下意识的闭紧了眼。 然而没有任何疼痛落下来。 疑惑地睁开眼,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漾起了柔和的橙光。那光顺着他的手传到了傀儡身上,将傀儡惨白的骨头也映得柔和。 向他们压过来的怨气好像忌惮那橙光似的,在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盘旋着无法再继续靠近。郭长城试着走了几步,怨气果然避之不及,随着他的前进缩了回去。 郭长城定了定心神,轻声对那傀儡说,“回包里去吧,没事的。” 他拖着一条腿,艰难地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周围没有光,他自己就是唯一的光源,如同长夜里的一盏孤灯。他一遍一遍地用尽全力叫着楚恕之的名字,哪怕耳畔全是嘈杂刺耳的悲鸣,他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见。 就快了。就快找到你了。楚哥,你再等我一会。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久到嗓音已经充血,意识开始模糊,身上的橙光也逐渐暗淡了下去,他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一丝微弱的火光,几缕青烟飘摇而上。 那是一个小香炉。‘这香是由咒术催动的,香在咒在,香灭咒停。’ 楚恕之曾经和他说过。 那香炉前还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和暗夜分不出界限,可那熟悉的身形,熟悉的眉眼,郭长城发誓,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会再看漏一次。 他的心狂跳起来。 “楚哥……” “楚哥————!!!” 不远处的那人愕然抬眼,隔着祭台,隔着混沌的黑雾,隔着一地狼藉斑驳,郭长城和楚恕之的视线终于交错。 楚恕之的手还停在那香炉上,没来得及抽回。 嘀嗒。 血落在香炉里,绽开如暗夜的曼陀罗。 最后一道封印,解开了。 (9) 山崩地裂。 霎那间万鬼之怨冲上云霄,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楚恕之。 “别过来——!!” 楚恕之嘶吼着。哪怕是被万鬼撕扯殆尽都不及眼前的景象让他五内俱焚。 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他舍不得伤到半分的人。 郭长城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白光将两个人包围了。 冲过来的怨鬼们被撞到白光上,像被火灼烧了一般,尖叫着退开,下一刻又前赴后继地扑上去,撕咬着那光晕的边缘,想要像撕开一匹绸缎一样将那白光撕碎。 郭长城疼得头上冷汗如瀑而下。在刚才电光火石的刹那,他本能之下点燃了的,是自己的魂魄。 楚恕之一口咬开自己左臂的血肉,将全部灵力都注到上面,腥红的鲜血混着从地底呼啸而起的万千白骨一同冲上天去,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将把被万鬼撕扯着的白光护在里面。 他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下去,血肉一瞬间都消耗殆尽。 郭长城绷紧的身体这才松了下去。 楚恕之用仅剩完好的右臂紧紧环着郭长城。郭长城脸色惨白如纸,唇上血色全无,一开口嘴里已经满是猩红鲜血。 他艰难地抓住楚恕之背后的衣襟,脸埋在那人颈侧,却带着柔和的笑意轻声说:“楚哥,我们回去吧。跟我出去,好不好。” “傻瓜……” 郭长城听见男人的声音颤抖得着,低声嗔道,“谁让你自己跑过来的!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敢这么闯进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但凡有半点差池,你就可能再也不出去了!” 郭长城趴在他的肩上,没心没肺地嘿嘿了两声,连带着咳出了更多的血,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语气却十分愉悦。“谁让你什么也不跟说我的……你老是这样……我都说了,你再这样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他在那人肩头蹭了蹭,攥着他衣襟的手又紧了一些。 “出不去也没关系……”小孩儿柔声说,“我说过,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抱着他的人连手臂都颤抖了起来。 郭长城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天地昏黑无光,鬼魂哭嚎刺耳,可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安心。安心之余,一路上的万般担忧和委屈也涌了上来,他鼻子酸酸的,几乎想要掉眼泪了。 郭长城闷闷地说:“楚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是如果你非死在这里不可的话……你要赎什么罪,我和你一起赎好了。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怨鬼还在前仆后继地疯狂撞击着他们头顶的墙壁,咔嚓,咔嚓,隐约有白骨不断碎裂的声音。楚恕之的咒术撑不了多久了。 森森白骨墙壁之下,这一方天地却依然偷得片刻安宁,郭长城身上发出的橙白光芒温柔地将两个人笼罩在里面,就好像那光芒也是从楚恕之身上发出来的,好像他身上不曾背负着猩红血债,深重罪孽一般。 (10) 楚恕之苦笑着喃喃道:“真是傻子,都一千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放开郭长城,一手小心地捧起小孩儿的脸,嘴唇贴上他的额头,在眉间落下轻柔的一吻。那亲吻不带任何欲念,如羽毛般轻盈,虔诚得如同信徒献给圣洁神明的礼敬。 然后楚恕之向后退开几步,深深地看着他,低声道。“长城,对不起。” 郭长城迷茫地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楚恕之道:“你说的没错,我得赎罪。有一些债,我欠了太久。那不光是欠这些怨魂的,也是……欠你的。” 郭长城想再说什么,他想走过去,却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出声,也动弹不得。 他被定在了原地。 郭长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平静神色终于被惊惧和绝望取代了。 楚恕之!你又要……? 你怎么能这样?! 刺耳的骨架碎裂声还在继续,他们的头顶的防护罩正在崩坏。 楚恕之在几米之外望着他,那目光里有留恋,有愧疚,有不舍。“我知道这样你会怨我,但我舍不得让你陪我死。” “我之前说过,要护你一辈子,我可能要失约了,对不起。” “不过,我封了一些灵力和魂魄在那白骨傀儡里面。以后就算我不在了,它也会在你危险的时候保护你。” 楚恕之在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条,轻轻一挥手,那黑布向郭长城飘过去。 郭长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布缠绕上自己的眼睛,又在脑后打了个结,却无能为力。 视野中只剩下一片漆黑。他就连最后一点看着那个人的权利,也没有了。 有眼泪无声地顺着郭长城清瘦的脸颊滑下来。 “别哭,” 楚恕之说,“你会轮回很多世,遇到很多人。即使你转世了,赵云澜他们也会帮衬着你的。而且你这般好,一定会遇到其他想要守着你的人。” 我只恨这一世惹你伤心,下一世,你就会忘了我,重新来过。你会遇见像我这样想要守着你的人,希望他们替我好好护着你,不再让你受委屈。 “那白骨傀儡会一直陪你到那个时候,直到你不需要它了为止。” 轰隆,白骨之墙坍塌了一角,鬼魂尖叫着要冲进来。楚恕之抬起已经枯朽的左臂一挥,更多白骨补了上去,与此同时,他的半边脸也开始像左臂一样,爬上干枯的纹路。 “时间快到了,该说再见了。” 楚恕之遗憾地说。 他静静看着郭长城,回忆一帧一帧闪过,最后停在了小孩儿当初借了情窍,傻兮兮地喜欢上他的日子。想到这他有些忍俊不禁,干裂的嘴唇勾起一丝笑容,灰白的眼瞳里也焕发了些神采。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楚恕之笑着说了句什么。 然后郭长城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在他飞出去的同时,随着一声巨响,原来所在的地方的防护罩彻底坍塌。 无数鬼魂呼啸着从郭长城身边冲过,前方有血肉被撕咬开,骨头被嚼碎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但是楚恕之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被黑布遮挡的视线外,火光漫天。 第14章 番外2 番外——情灭 1. 承圣初年。 郭辛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意识变得朦胧模糊,他慢慢地失去了重量,双脚离地而起,漂浮到半空中。 他呆呆地低头望着地上躺着的人。冰冷的尸体上缠着锁链,身上残破不堪,四肢均已折断,两肩还插着穿透了的铁条。 一个狱卒打扮的人探了探尸体的鼻息,回头道:“头儿,怎么办,真咬舌自尽了。” 旁边看起来官阶高一些的人恼怒地啧了一声,恨恨道:“这小子看着细胳膊细腿儿的,骨头倒是挺硬。只能希望主子别怪罪吧。” 问他楚江在哪儿,那小子一直说不知也就算了,身上连块好肉都没了,竟然还敢嗡声嗡气地跟他们嘴硬。 “……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对付这种货,一不小心,就手重了点。 那狱卒把玩着手里的一枚月白玉环,不耐烦地说:“得,先回去跟上面报备吧。” 魂魄呆愣漂浮在一旁,看着屋子里的两个活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眼神落在那人手里的玉环上,呆滞的表情倒像是有了点反应。它幽幽地飘过去,要伸手去拿玉环,然而透明的手只是穿过了玉环和那狱卒的身体。 两个狱卒走了出去,魂魄本能地跟着出去,一路飘在那玉环旁边,机械地重复试着去抓。当然,他是碰不到的,他只是一遍一遍穿过来,又穿过去。 2. 魂魄跟着他们飘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殿。殿下恭敬地站着几个官员,殿上正中一把铺着虎皮的雕花椅,一颧骨高耸,眼神阴郁的男人侧卧在上面。 魂魄迷茫地看着一屋子的人。在他眼中,这些会动的活物的身上都包裹着若有若无的烟雾。 这一屋子人身上的烟雾都是灰蒙蒙的,只是深浅不同,那狱卒是浅灰,有一两个官员是浓郁的深灰,然而正座上的那个男人身上流动着的,是可怖的深黑烟雾。 狱卒把那月白玉环交给底下的一个官员,耳语几句。官员将玉环跪呈给正座上的男人,恭敬道:“圣上,那药师自尽了,还是没能打探出叛臣楚江的下落。” 男人接过玉环打量着,魂魄想飘去那玉环旁边,然而那男人身上的黑雾似乎让他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只得在远一点的空中盘旋浮动着。 官员又道:“圣上,不然我们把这药师的尸体绑了示众,或许能引得楚江出来。” 男人摩梭着玉环,勾起一丝玩味笑容:“不必。当初楚江逃脱的时候就已经重伤了,这玉环是父皇赠他的,他可是视之如命,如今连这个都送人了,想必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足为惧。“ 官员疑惑道:“可万一楚江又被哪个郎中救了,岂不是遗患无穷?“ 男人又道:“所以说啊,你们见识还是短了些。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如今西魏入境,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暗地里对朝廷不满或生疑的大有人在。 “楚江虽然已经身败名裂,但战功太高,仍有人不信他会犯上作乱,引来外敌。你越把救他的人严刑示众,越可能招来亡命之徒投奔他去。一个楚江不足为惧,人心霍乱才是险事。” “放出话去,说叛臣楚江逃亡之时被一药师所救,却恩将仇报杀了那人,朕深表痛惜。朕此次南巡,定会抚恤百姓,捉拿叛臣,吾等子民不必担忧。” 官员惭愧道:“吾皇圣明。“ 3. 一个一身黑衣,神色淡漠的男人走进了刀铺,扔了两锭银子在桌上。 “要最锋利的。” 男人道。 如今这霍乱时节,这么大手笔的客人可不多,老板忙不迭地应了,抬眼瞧了他一眼。只见男人眉目锋利,一身肃杀,可是眼窝深陷,脸上有着病态的苍白。不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眼神阴沉得可怖。 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绝命之徒。 老板不敢多问,给人拿了把最好的刀,那人便走了。人走之后,老板思索半天,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左思右想,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这……不会就是这几天皇榜上说的…… 楚江从刀铺出来,走在街上。 这两日城里涌入一帮从边境逃过来的难民,恶民在街上斗殴抢掠,官府不闻不问,守卫都调到正南巡的皇帝身边去了。 有人抢了街边店主的粮食从他身边跑过,背后传来气急的叫骂声。楚江目不斜视,淡漠地走过。 走到街角,在阴影角落里立着个不起眼的破旧铺子,里面坐着个年纪不大,浓眉大眼的道士。那道士模样端正得很,只是一身道袍皱皱巴巴,发髻也束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十分不修边幅。 楚江走过他身边时,道士悠悠开口了。 “这位兄弟,看你面硬骨削,印堂杂乱,生气全无,近日必犯兵刃,大不吉。” 楚江理都没理。道士接着说:“看你耳后黑白之光掺杂,功德与罪过纠缠不清,隐露猩红之色,想必是曾杀生无数,亦救人无数吧。” 楚江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冷冷地打量着他。“你是谁,狗皇帝派你来的?” 那道士摇了摇头,说:“修道之人,不问世间事。只是看兄弟你额间死气缠绕,执念过深,忍不住想提醒一句罢了。” 楚江嗤笑一声,说:“死有何惧。” 道士说:“一世生死事小,不入轮回事大。常人执念过深,死后化鬼,徘徊人间。像你这般大功大过之人,得道与入妖邪本就全在一念之间,若执念过重,可就不是化鬼这般简单了。 “且放下,且宽恕。” 楚江觉得这话十分荒唐可笑,喃喃道:“宽恕……真是可笑,我恕世人,何人恕我。活着已经见够人世污秽,谁管死了之后如何。” 道士叹了口气:“世间千般尘缘因果,此生之孽,可报于后世轮回,未竟之缘,或在来生再续。兄弟,这尘世间你就没有眷恋之事,留恋之人吗?” 眷恋之事,留恋之人……一个清瘦干净的背影在仿佛眼前闪过,那人手中的药香袅袅飘散,转身冲自己笑得温柔。 楚江眸色颤了颤,暗自将那身影从眼前挥了去,低声道:“没有。” 说着不再看他,转身走远。 4. 可是当晚那人还是入了梦。 梦里没有鲜血,没有厮杀,他重回了那飘散着药香的小木屋,然后不再离开。 晨时陪小孩儿去采药,傍晚再一同回家。闲时就带他游遍大好河山,去漠北看长河落日,去西域听羌笛悠鸣。 小孩儿缠着他教他骑马练武,可惜资质平平,总也没有长进,于是闷闷不乐。他便把人搂在怀里,笑着哄说,你那手是治病救人的,耍刀弄枪的事情我来就好了。 楚江被自己咳出的血呛醒了。他抬头抹了抹嘴边的腥红,在黑暗中呆望着房顶,不知怎得,忽地生出点不切实际的期待。 等这两天事情结了,若是自己侥幸还有一口气在,也许能回去再见上他一面。 可能是因为这么点念想的缘故,第二天走在街上被一个行乞的难民揪住裤脚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乞丐哀求着:“爷,行行好,给点银子吧,我们一路逃难过来,老人孩子病了也没钱医治,实在活不下去了……” 楚江蹲了下来,掏出些碎银,放在他面前。 那人颤抖着磕头:“谢谢爷,您救了我们全家一命,爷是好人,好人呐。” 楚江起身,街上四散着的流民晃晃悠悠地都聚过来。 其他路人都行色匆匆,不曾向他们看过一眼。这乱世里,众人皆自顾不暇,难得遇上一个心肠好的,他们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楚江默不作声地把碎银放在一只只脏兮兮的手上,后来人越聚越多,他分不过来,只好把钱袋掏出来放在地上,说:“我一共只有这么些,你们分吧。” 难民们争抢着一哄而上,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忽然有人犹疑着问了一句。 “他……他是不是楚江?” 周围的视线突然聚到了他的身上。正捡着钱的难民们听了,赶紧把钱揣着护在怀里,惊疑地从他身边退远。 “楚江?不是那个想篡位的叛将吗?” “就是他把西魏人放进来的?” “……前两天看皇榜说楚江好像确实逃到附近了。”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原本在街上漠然来往的路人们也纷纷停住了脚步,带着犹疑和惊恐的眼神打量着他。 有个没抢到钱的难民大着胆子粗声粗气地问:“你……你是楚江吗!” 楚江转向他,眼神冰冷:“是又如何。” 5. 人群一下子炸了,原本惊疑不定的眼神纷纷化为骇然与怨恨。听到这边的骚动,远处有一队官兵带刀围了过来。难民们看有官家撑腰,状了些胆,指着楚江咒破口大骂。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流亡此地!” “你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为何还敢苟活于世!” 之前领了他的钱的人有些气虚,不敢带头叫,却也目光恨恨,跟着应声起哄。楚江冷笑一声,转过身信步向外走,视挡在他身前的官兵如同草芥。 “掂一掂自己的斤两,不想死的赶紧滚。“ 领头的官兵道:“ 楚江,你通敌叛国,杀害无辜,罪无可恕,快束手就擒去皇上面前领罪。“ 楚江挑了挑眉:“呵,是我脑子不好使了吗,看你们的打扮是御林兵呀,当初萧绎篡位引敌的时候,打前锋的好像就是你们。“ 领头的手一挥带着人马扑了上去。楚江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片刻几个士兵已经身首异处。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围观的平民尖叫咒骂着逃开到一旁,七嘴八舌地喊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看那楚江,果真是毫无人性!“ “如此残暴,难怪他连救了他的药师都杀!“ 楚江在嘈杂的咒骂声中听到这么一句,登时血液冰凉,动作骤停,肩上被砍了一刀也恍若未觉。 他猛然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神色可怖如同修罗鬼刹,恶狠狠地问:“你说我杀了谁?“ 那人吓得瞬间脚下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往后退:“皇榜……皇榜上说的……你不是前两天刚杀了一个药师吗?” 看他没有反应,渐渐有人大着胆子接着骂:“你连一个救了你的人都不放过,你说你是不是畜生!” 又有人冷笑回应:“那药师连楚江都救,善恶不分,说不定死有余辜,看以后哪个不长眼的救他!” 周围人纷纷应和着:“说的对,该死!” 楚江呆立在原地。 死了…… 谁死了?郭辛死了吗? 开玩笑的吧。 那个永远温柔笨拙的人,那个比任何人都善良,在这般污浊尘世中爱着众生,拯救着世人的人,死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有士兵看他突然不动了,提到冲着他的脖子砍去。明晃晃的刀马上就要落下,男人依旧呆然不动。 他们说什么皇榜。 皇榜…… 他一定是被萧绎他们抓了去。 难道……是我……害死他的吗。 四周嘈杂异常,可是楚江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天地荒芜,万物皆死。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倏然崩塌。 没有了,这下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刀光反起冷然的光,几乎已经贴上男人的脖子。呆立的人甚至没有转身,却瞬间反手扼住那士兵的脖子,咔嚓一声,直接扭断。 下一刻,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那一队士兵,登时血花四溅,一队人马只剩下一个士兵还能喘气。 四周鸦雀无声。 楚江抬起头,眼神可怖,目光泣血,对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士兵,一字一句地说:“回去告诉萧绎,想要杀我,这么点人怎么够。明日午时,城外西南三里,他若不亲自来,我就带兵屠城。” 6. 入夜。西南城郊。 一袭黑衣的男人踏着夜色走入林间。 随着那男人的脚步渐近,林间飞虫鸟兽的声响都不约而同地停歇了,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嘎吱,嘎吱,只有男人踩过断枝的声响,突兀地回响在寂静山林中。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了。 枝头上停着的鸟儿像是感知到什么危险,呼啦一声飞走。草丛间的几只松鼠向这边张望片刻,本能地掉转头跑远。 男人闭目靠在树干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如同夜色里一尊诡异阴森的雕像。 耳后隐约有猩红的光一闪而过。 他就这样靠坐了一夜。 第二日午时将近,楚江缓缓睁眼。 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子灰败的死气,眼窝深陷,眼底仿佛一潭寂静的死水。 一头青丝一夜之间赫然已成灰白。 楚江缓慢而僵硬地动了动身子,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恢复了一丝活人的样子。然后他一点点解开缠在刀上的绳子,提着刀走了出去。 天色阴郁,平野苍莽。 城外几里的平原上,上千手持□□,身披盔甲的士兵列队排开。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半空中,盘旋着一团半透明的暖白光团,隐隐约约是个年轻人的模样。不过无人看得见。 魂魄低头看着人们。它无法辨清凡人们的脸孔,只看到成片连绵的灰色雾气缠绕在他们身上。 队伍正前方,一台高悬的龙轿,那里黑雾最盛,一个华衣锦袍的人盘坐在里面。 魂魄呆呆地盯着他手里的月白玉环。 忽然,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视线从玉环上移开,转头望向远处。 只见漫漫沙尘中,有个男人只身从远处缓步走来。 那个人周身裹着的雾气,和下面灰蒙蒙的一大片都不一样。一半乌黑一半纯白,界限鲜明,又互相缠绕。 魂魄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木然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种近似于欣喜的表情,他甚至不再看玉环,转而急切地向那个人飘过去。 那人在阵前停下了脚步。 空气肃穆,只有黄沙刮过的声音。 坐在龙轿里的人开口了:“楚江,亏我以为你真的有兵可带,还特地给你准备了这么大阵仗。谁知你竟然愚蠢到一个人前来送死。” 他说着叹了口气:“也罢,你我这么久的交情,朕总是要亲自送你上路的。” 楚江声音平静而低沉:“郭辛在哪。” “哦,是说那个被你残忍杀害的药师吗,”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了,抬了抬手,下面有人推出一副雕花棺木,“朕为他准备了一副好棺木,以慰藉他在天之灵。” 棺木被缓缓推到了男人面前。 魂魄飘到男人近处,在几米外的半空中停了。它看清,那个人身上除了黑白交织的鲜明雾气之外,还隐约透出一抹不祥的猩红之色。这让它本能地畏缩,不敢再继续向前。 楚江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棺盖。 一个年轻人安静地躺在里面。他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浅白衣衫,身边放着防腐的香袋,表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男人用刀柄挑起他宽大的衣袖。里面细瘦的手臂上遍布淤黑,还有数节不自然弯折的弧度,昭示着身体的主人曾经遭受过的痛苦。 楚江又微微掰开他的下巴,看了一眼。 如同一潭死水的眸色终于有一瞬间的波动。 楚江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对安睡着的人轻声低语。 “我来接你了。” 魂魄疑惑地歪了歪头,懵懂地看着他。 “你一定很疼是不是?” 男人语气轻柔地问着,似乎棺木中的人真的会回答他一样。 “如果不是救了我,你本来可以安稳的当一个好药师。如果不是我抛下你,你也不会被他们抓了去折磨至死。” 男人垂着眼,声音带着死寂一般的平静。 “郭辛,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 魂魄在几米之外静静地听着他说,他听不太懂那个人说什么,那个人也看不见他。 男人沉默了一会,又说:“遇见你之后,我差一点以为,这人世间还没有腐朽得无可救药。” “但是我似乎错的很离谱。错到最后我连你也失去了。” “我本来想随你去了的,可是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我恐怕也无颜见你,无颜见那些因我而死的兄弟亲人。” 魂魄原本懵懂的表情渐渐有了变化,它惊恐地看见那个人身上的猩红之气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刺眼。 不远处的皇帝扬声道:“楚江,叙旧时间足够了吗,是不是时候算一算你欠我大梁的账了。” 楚江点点头,说:“我和大梁的账,确实该清一清。” 他不紧不慢地把棺盖合上,又把棺木悉心的推到旁边的空地上安置好,然后缓步向阵前走去。前排的士兵齐齐用枪尖对准了他,他浑不在意,脚步未有停歇。 走到阵前,和大军只剩下几米的距离,楚江环似了一圈,对着空气中的什么人喃喃道。 “你们说,这世间如此善恶不分,忠奸不辨,是不是还不如直接毁了比较好。” “你们一个个都死不瞑目,我不知道如何能报你们的冤屈。这里有这么多人,叫他们都来陪葬,可够么。” 7. 雷雨将至,天色更加阴沉。 浩荡队伍面前只有形销骨立的一人。 皇帝道:“叛臣楚江,你身为守边将领,不仅拥兵自重,意图篡位夺权,还勾结外敌,引狼入室,天下多少百姓因你而死,故土流离。更有甚者,逃亡过程中还不知悔改,残杀无辜,今日不诛你于此地,朕难以向大梁子民交代,难以——” 话音未落,只见楚江一个闪身,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拧断前排一个士兵的脖子,抽出他腰侧的长刀朝向皇帝的面门精准地掷了过去。 嗖的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 龙轿前一个侍卫慌忙飞扑过去,还未来得及用剑格挡开,那飞刀直接穿透了他的头,带血的刀尖堪堪停在皇帝眼前。 皇帝惊出一身冷汗,直接从龙轿上跌了下去,冷静不再,厉声大喝。 “全军听令!诛叛臣楚江!就地处死!格杀勿论!” 随着一声令下,几千士兵齐齐举起尖刀,黑压压地向孤身一人的男人围剿过去。 一场血腥屠杀拉开序幕。 被层层包围的人手中长刀飞舞,刀刀致命,不过一会儿,身边就躺满了身首异处的尸体,鲜血飞溅喷到他的脸上身上,整个人宛若化为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士兵们被激得杀红了眼,纷纷怒吼着朝他扑过去。 “他只有一个人,坚持不了多久,怕什么!一起上!杀了他!” 楚江仰天大笑,张狂不可一世:“都一起上,这样我砍得快一点!” 说着又毫不留情斩断一名扑过来的士兵的手臂。 士兵惨叫着滚在地上,更多的人嘶吼着围过来。 所有人都没料到,那将死之人能如此凶悍异常,楚江身上大小刀伤无数,还有一两把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他却浑然未觉,身边尸横遍野,斩下的士兵都叠成了小山。 皇帝本想亲眼看他死,咬牙切齿地在阵中围观,但是有好几次那本来离得很远的男人,忽然撕开重围,毫厘之差几乎就要一刀致他于死地,皇帝只得一退再退,不敢再近他身。 厮杀持续了两个时辰,甚至更久。 男人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的右肩被砍到一瞬间抬不起来,一圈士兵终于瞄准了机会,咆哮着一齐举刀向他刺过去。 刺啦。 楚江被数十把刀剑穿胸而过。 男人举起的手终于停在了半空,缓缓地落了下去。 咣当,他手中的刀落地,眼睛还如地狱鬼刹一般怒睁着,瞳仁却渐渐僵硬下去,最终不动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 “死了?” 过了好一会,有士兵紧张地问。 “……死了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围过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死了,死了!叛臣楚江已斩!” 快要力竭的士兵们骚动欢呼起来,消息传到站在后面的皇帝耳中,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得意的笑了起来。 一直浮在楚江上方的魂魄怔忡地飘下来,落到男人身旁。 男人的头垂着,脸上满是血污。魂魄眼神空洞,缓慢而呆滞地伸出双手,像要捧起那人的脸,嘴里还啊啊的唤着什么。 然而,无人听得到。 8. 忽然不知从何处刮过一阵诡异的阴风,扬起的沙尘迷得人们睁不开眼,原本飘在男人身边的魂魄被吹飞到一边。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空中飞鸟的声音尽数停歇。 人群中突然出现一声惨叫。 士兵们艰难的睁开眼望向声源,他们一瞬间惊骇地呆住了。 那个被数十把尖刀扎穿,死透了的男人,竟然动了。他手里提着一件盔甲,而那盔甲的主人,此时已经化成一滩泥一样的血水。 男人将盔甲丢在了地上,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没有焦距,眸色赫然化作恐怖的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而嗜血的笑容。 下一秒,他瞬间就移到了另一个士兵面前,扼住了他的面门。那速度快到肉眼几乎跟不上,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士兵还未来得及叫,就又化成一滩泥沙。 男人抬手舔了舔指尖的血,满意地笑了。 却说当日那道士并没有看走眼。凡人论功过入轮回,有大功者得道,大过者受罚,执念过深者化鬼徘徊人间。 自古以来,大功大过之人多出于王侯将相,况且善恶功过并非泾渭分明,如楚江这般边关重将,战场上沾了无数鲜血,有杀生之大过,却亦保家卫国,拯救黎民万千,有救人之大德。功过交缠,死后得道入魔全在一念之间。 楚江恨极了这不公人世,身虽死意难平,常人执念如此多化为厉鬼,而他则就地尸化,直接入了魔。 大煞灾星于南岭现世。 接连几个人被楚江碰过一下,就化作泥沙,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僵硬的众人终于明白过来。 如今他们眼前的,根本不是个活人。 皇帝早已跑的不见踪影,士兵们也开始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可他们哪里逃得掉,一个又一个人在楚江手里惨叫着惊惶死去。此时楚江全然没有活人的善性可言,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光,都杀光,天地不仁,欠我一分,十倍奉还。 不出一会,数千士兵已经快被他屠戮殆尽。 看着这一片人间炼狱,魂魄的眼神竟然慢慢从一直以来的迷茫逐渐转为清醒,它急切地喊着什么,飞身挡在已经化为邪祟的楚江面前,像要阻止这一场可怕的屠杀。 可是楚江只是穿过了他透明的身体,把手伸向一个又一个惊恐绝望的人。 士兵已经杀光了,屠戮又蔓延到了城内。手无寸铁的平民们尖叫着逃跑,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摔到了地上,还未等爬起来,楚江已经闪到了她身前。 妇人绝望地哀求他:“求你了!别杀我孩子,你杀了我吧,放过我的孩子!” 楚江猩红的眼瞳没有丝毫波动,将手伸向婴孩。 那魂魄张开手臂,摇着头挡在他面前,嘴里似乎在说着,不要,不要,然而下一刻,婴孩和女人还是一同化成了泥沙。 楚江又摇摇晃晃向下一个活物走过去。 9. 有水从魂魄空洞的眼睛里不住流下来。 谁来救救他们,救救他吧,不要再让这场杀戮继续了…… 魂魄本不会有泪水,而它却哭了。 泪水顺着透明的脸颊流下来,缓缓滴落到地面上,竟然晕开了一个个真实的水花。 有淡淡的橙色光晕从魂魄心口处溢出,原本透明的身体逐渐有了实体,魂魄整个人身上宛若燃起了明亮的灯火一般。 遥远而庄重的声音仿佛从远古悠悠传来,在魂魄心底响起: 镇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 赎未亡之罪,轮未竟之回…… 摇摇晃晃寻找活物的人像是感觉到了背后有什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猩红的眸子视线里倒映出魂魄的影子。 魂魄愣怔地低头,看着自己心口处的一团橙色光晕,伸手将那一团拽了出来。 那是一颗心脏的形状。 魂魄不知道那是什么,冥冥之中,他本能地觉得,那柔软的光亮有着荡涤黑暗,济世镇魂的力量。 魂魄的双脚踩在了地上,它双手捧着那跳动的火苗,一步步向楚江走过去。 楚江脸上满是血污,像盯着其他猎物一样,定定地盯着它,等魂魄走的近了,楚江慢慢抬起了手,只要那手一碰到它,魂魄也许就会灰飞烟灭。 只是不知为何,猩红的眸子只是戒备地盯着它,迟迟没有落下手去。 魂魄走到了他的面前。它低头看了看那团橙色的光晕,流动着的火焰宛若有生命般,柔和地跳动着。 在那团光晕的正中心,有一小块地方,最为明亮,最为柔软,比别的地方的光晕都更加美丽。 魂魄将那一小块撕了下来,虔诚地捧着它,踮起脚。 楚江像一只安静的野兽,任凭它靠近自己,没有动作。 魂魄把这一小块最亮的灵魂轻轻放在了楚江额头上。 那团光晕闪动了一下,融进了他的前额。 楚江觉得自己一直徘徊在一片漆黑无边的世界,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尽头。头顶忽而有一束温暖的光亮穿透无尽的黑暗,笼罩在他身上。熟悉而空灵的声音像一首温柔的镇魂歌,悠悠飘进心底。 那个声音说。 “愿今后有人疼你,爱你,不再伤你。” “愿你喜乐安康,不再悲伤,不再仇恨。” “愿你放下执念,宽恕世人,也宽恕自己。” 黑暗被驱散了,万物生长,雨水伴随着阳光重新洒向大地。 楚江眸子中的猩红慢慢地褪了下去,身上的暴虐气息也消失不见,他终于解脱一般地阖上眼,缓缓倒了下去。 魂魄将缺了一块的灵魂放回心口,它的身体重新开始变得透明,双脚也离地而起。有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它,那是轮回对已故亡魂的召唤。 魂魄闭上眼睛,化成一束金光,消失在了天边。 10. 两年后。承圣三年,西魏破梁,梁元帝萧绎卒于江陵,南朝梁覆灭。 十年后。一位云游道人路过南岭,见此地草木不生,群鬼作乱,忆起当年往事,不仅感慨叹道,此乃天意之劫。 群鬼嘶吼着要咬碎一人的尸骨,然而那人额头隐约有橙光闪烁,群鬼靠近不得,日夜哀嚎。道人摇头叹息,将那人的尸骨移葬了别处,又在南岭建庙渡魂。 七百年后。南岭三十里外一深山中,尸王出世。 懵懵懂懂从尸堆中爬出来的男人什么也不记得,只有心底一个声音在悠悠诉说着亘古的故事。 宽恕世人,宽恕自己。 恕之,恕之。 原来,我叫楚恕之。 漫天火光中,郭长城被大力地推出了结界。前方有血肉被撕扯,骨头被啃碎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于此同时,一束橙色光芒射进他的额头,千年前的记忆终于苏醒。 楚恕之带着笑意的最后一句话还环绕在耳畔。 “原来,你的情窍一直在我这,我一会就能还给你了。” “傻子,下一次可要看好了,别再随随便便爱上第一眼看见的人了。” 一直以来心底空空荡荡的地方,刹那间被如海啸一般的强烈情感席卷淹没。那人的一颦一笑,说过的每一句话,看他的每一个眼神,如同走马灯一样在郭长城眼前闪回。 千年前,那个人曾在马背上第一次对他伸出手。 千年后,那个人为他补了一对成双的花灯。 那人曾在断崖下满身鲜血地狠狠吻他。 那人曾在绚烂焰火下对他说,我是认真的。 …… …… …… 郭长城的情窍终于回来了。 那是因为,楚恕之死了。 番外二——情灭 (完) 第15章 48-50 四十八、 佛曰,怀拥大爱者无欲无求,只因舍弃了因缘,放下了执念,踽踽独行尘世间。 镇魂灯芯烛火长明。 众人说郭长城是佛。 郭长城心中牵挂很多,多到盛得下山河浩瀚,渡得完有情众生。郭长城心中牵挂也很少,少到只许一人平安喜乐,只与一人死生相随。 千年前郭辛撕下灵魂一角,救楚江脱离妖魔道,免世人于水火。 千年后楚恕之以身殉万鬼,平鬼魂千年怨愤,也还郭长城以情窍。 郭长城不是原本无情,只是因一人成佛,又因那一人的离去而回归七情六欲。 何为佛,何为人。 苦与乐,善与恶,是与非,功与过,界限为何。 尘世间多少事看似泾渭分明,仔细想来却是相生相绕,从来不曾说得清。 郭长城眼前一片漆黑,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他飞出结界,跌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是楚恕之的本骨傀儡接住了他。 郭长城脸上还蒙着黑布,安静地躺在白骨怀里,看起来仿佛温顺而平静。不远处的怨鬼嚎叫和飞沙走石躁动了一段时间,终于渐渐平息,只有隐隐的火光与劈里啪啦的火焰跳跃声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郭长城听见一声微弱而清脆的碎响。 他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他取下眼上的黑布,愣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淡金流水般的巨大结界化作漫天金色碎片,簌簌飘落。结界中的黑雾已然散去,地面上火光一片,千万暖白的光团悠悠从火光中升起。 光团们宛若万千燃烧着的孔明灯,徐徐飘上九天,如满天繁星照亮了夜空。 那是终于从千年束缚中解脱了的魂魄们。 郭长城呆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楚哥,你看,魂魄们转世去了,你的罪终于赎清了。” 说着,他笑了起来,仿佛注视着爱人一般,眼底满是温柔。 可眼泪却断了线一般滑落脸颊。 在万千飘向天空的光团中,有一些小小的金色碎片悠悠向郭长城飘过来。那碎片比其他光团都小,仿佛夜空中飞舞的点点萤火,围绕在郭长城身旁。 几只小小的流萤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脸上,眼角,轻轻触了触,又散开,如同在亲吻他的眼泪。 郭长城抬着头看它们,颤抖着问:“楚哥,是你吗……” 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星的河流,那么轻巧,那么飘忽,它们围着郭长城转了一会,像是在无声地告别,然后三三两两的向林间,向天际,四散而去。 郭长城踉跄着追,惊慌喊着:“楚哥……楚哥!别走!求你了,别走!” 受伤的脚一软,他笨拙地摔倒在地上,又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徒劳地伸手去抓,想要握住那一只只轻盈的流萤。 然而萤火虫们只是忽闪着飘远,不曾为他停留。 郭长城又重重摔在地上,他彻底站不起来了,只能吃力地用手臂拖着自己,艰难地向前挪。 眼泪模糊了视野,他咬着牙一遍遍唤着:“别走……楚哥……楚哥……” 有轻柔的触感落在发梢。 一双白骨森森的腿在他面前停住。 郭长城狼狈地抬起头,面前是那张永远不会有表情的骷髅脸。原本主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所在之处,只有两个黑漆漆的空洞,那里空无一物,却又似乎温柔凝视着他。 郭长城怔怔地看着它。 那白骨弯下身子,半蹲在他面前,像抚摸小动物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脸,屈起指腹捏了两下。 “……” 一声压抑不住哭泣漏了出来。 楚恕之。楚江。你是不是,太过于狡猾了。 郭长城跪在地上,颤抖着捧住抚在自己脸上那只冰冷的手,缓缓把它贴在左胸口的位置,那里痉挛到无法呼吸。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缩成了一团。 “不要……情窍……” 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抖到不成句。 “我不要什么情窍……” 郭长城死死地攥着白骨的手,胸腔里的疼痛要把他撕裂。 “我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 压抑着的哭腔再也无法克制,郭长城蜷在地上,终于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四十九、 忽而从九天之外传来几声悠扬鸟鸣,那声音空灵动听,如高山流水,不似凡间之物。 只见漆黑的夜色中,有三只蓝白羽毛,通体发光的青鸟,闪动着羽翼,从西面翩姗而来。 郭长城耳后的橙光倏闪,光芒强烈到如同一炸而开的明亮烟火。 别哭。 别哭。 无数温柔而悠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像是许许多多人的嗓音叠加在一起,那声音中既有沧桑的老者,又有稚嫩的孩童,既有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又有脆如银铃的少女的轻叹。 心湖中落下一滴水,波纹向四周漾开。 郭长城孤零零地跪在苍莽天地间,可随着那一声声的轻叹入耳,他眼前竟然闪过与无数人在无数轮回中相遇的场景。 在那些相遇里,他一会儿站在古代茶楼酒馆林立的街上,一会又闪到农家小屋里的病榻前。 画面中的主角纷繁杂乱,人们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有着不同的相貌,而他都在其中。他甚至看见了自己也有着无数不同的面容,不同的扮相,有时是风尘仆仆的书童,有时是背着药篓的郎中,有时是朴素的农家少年。 那是累世轮回中的自己。 无数的闪回的画面里,他看到自己向一个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过去,那些人大都表情痛苦,有的在低声哭泣,有的在喃喃求援。 他走过去,弯下身,温柔地对他们伸出了手。 “别哭,让我来帮你吧。” 山海经中记载着古老的传说,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相传西王母座侧有三只神鸟,青鸟衔玉,报人恩德,传递福音。 沈巍和赵云澜匆匆赶到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三只发着光的青鸟盘旋在上空,它们发出一声声空灵绵长的悠鸣,像是对那声音的回应一般,从林间,从天际,从四面八方渐渐有无数细小的光点靠近。 那是千千万万透明的鸟儿,它们嘴里衔着一个个闪动的金色萤火,向地上的光源飞去。 光源的中心是郭长城,他身上幽幽燃烧着的橙色火焰,正是载着千万年功德的镇魂灯火。 “云澜,那些透明的鸟儿是什么?” 沈巍喃喃地问。 “那大概是,小郭积累千年,却从未报过的累世功德吧。” 郭长城百世如一日的做同一件事,做同一种人,却默默无闻,无庇无荫,地府不曾给过他福泽,人们都说他天生命薄。 可万千功德不曾消失,郭长城从未有过福报,或许只因他的确无所求。 千载光阴,沧海桑田。除了芸芸众生,除了草木山川,郭长城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言,他的唯一祈愿便是楚恕之能够安好。 郭长城曾在轮回中向千千万万人伸出手去,如今千万鸟儿衔着他爱人的魂魄归来。 越来越多的鸟儿将碎片一样的点点萤火衔到郭长城面前,它们闪动着翅膀,将点点萤火围在中间。 原本飘忽四散的萤火渐渐聚拢,聚拢,泛起金色的光芒。 站在郭长城身边的白骨傀儡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肃穆地看着萤火闪烁之处。它的整个身子也渐渐泛起相同的金色光芒,倏尔化为原本一根本骨的模样,离地而起,飘入金光之中。 赵云澜拉起沈巍的手,转身道:“走吧,这里大概不需要我们在了。我们去外面等他们回来。” 五十、 耀眼的金光之下,被万千飞鸟围在中间的地方,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影。 郭长城被强烈的光芒刺到目光失焦,很长一段时间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等到视野慢慢清晰,他发现那无数的鸟儿已然消失不见,周围强烈的金光也已消散。 只剩下老庙四周的火焰还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照亮了夜空。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火光中向他走来。 郭长城只觉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止。 剑眉,凤眼,薄唇,身姿笔挺,黑衣冷清。 那人锋利的侧脸上还隐约看得见细细的金色花纹,如同皮肤下流动的血管,像藤蔓,又像萤火,微微闪着奇异的光。 郭长城望着男人走过来,他踏过碎石,跨过乱枝,走过了轮回,走过了生死,终于站到他的面前。 “楚……哥……?” 如果这是梦境,郭长城愿意倾其所有来换这梦境永续,不再醒来。 男人在他面前半跪下来,粗糙的掌心抚上他的脸,熟悉而冷清的气息将他包裹。 “嗯,是我。” 郭长城嘴唇动了动,泪水如雨倾泻而下。他以为,从今以后,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他再也没有办法听到这个声音。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向他伸出双臂,那人温柔地搂住了他。 动作轻柔而珍惜,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楚哥……” “嗯。” “楚哥。” “我在。”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上,仿佛摔碎了的水花,片片晕开。郭长城把头抵在他的胸前,声音哽咽到喘不上气,如同溺水的人死死的抓住眼前的浮木一般,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不敢再放开。 楚恕之下巴抵在他的头上,眼里酸涩无比,他一下一下顺着郭长城的背,等他哭到稍微平静了些,执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温声道。“长城,你听。” 扑通,扑通。 从胸腔里传来的跳动,一声一声,平稳而有力。 郭长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楚哥,你……” 你有心跳了…… 楚恕之用指腹抹了抹他的眼泪,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不再如从前那般冰凉。 “它为你而跳。” 楚恕之笑着说。 郭长城痴痴傻傻地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一样,眼泪还在簌簌落下。 楚恕之捧起他的脸,慢慢凑近,吻了吻他的眼角,郭长城带着水汽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轻柔的吻又落在他通红的鼻尖,落在满是泪水的侧脸,最后一路向下,覆上他温软的嘴唇。 安慰一般的轻啄。嘴唇贴上他的,又放开。温热的呼吸扑在郭长城脸上,郭长城无措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真的忘了哭泣,只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睫毛轻颤,抓着那人衣襟的手却收紧了,生怕他离开一般。 于是楚恕之又凑上去,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扳过他的下巴,强势地吻了上去。柔软的舌撬开他的牙关,与他追逐纠缠,辗转厮磨。 “唔……” 郭长城带着鼻音哼了一声,却不曾推开,汹涌的感情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淹没其中,眼里又溢上水汽,咸涩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然后被那人尽数吻去。 他颤抖着攀上楚恕之的肩,任那人加深了亲吻。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气息都有些不匀。视线痴缠不清,一时静默无言。 过了好一会,郭长城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楚哥,你刚才是不是叫我,不要再随随便便爱上第一眼看见的人了……” 楚恕之一愣,然后笑了,亲了亲他的眼角,低声道:“是啊,怎么办,我好像说错话了。” 虽然这么问着,圈着他的手却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无赖得很。郭长城气乐了,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低骂道:“混蛋……你总是这样。一直都自说自话,从来不问我要不要。” “是我不好,是我混账。” 楚恕之把他放开些,低头凝视着他。 郭长城两世捧着一颗真心交于他,他却三番两次弃他而去。他曾经执念过深,一心报仇,结果害他惨死。又入妖邪,让他失了情窍,在尘世中孤单千年,踽踽独行。 他明明只愿郭长城喜乐安好,结果让郭长城受委屈最多的人就是他。 郭长城福泽万千,唯一的孽债就是他楚恕之。 如此这般伤他,假如时光倒退,一切重来,或许不如从未相见,一别两宽。 原本随着他的魂飞魄散,所有孽报也已烟消云散,可小孩儿竟又拿百世功德换他重回人间。 他楚恕之自私得很,他就是混账,从今以后,即便逆了苍天,踏破黄泉,即便山岳倾塌,江海已平,他也不想再放开牵着那人的手。 于是他捧起郭长城的脸,语气用尽一生郑重。 “从今以后我都不再走了。郭长城,郭辛,你还要我么。” 郭长城眼底有星河流转,没有回答,却笑弯了眼睛。 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小心翼翼地贴上那人的唇,将所有无法诉说的爱恋都封在交叠的唇齿间。 苍穹如墨,火光漫天。 红尘颠倒流离,山河孤寒料峭,命运曾经残忍地将他们推至山穷水尽处,却又在漫长逆旅的尽头,最终还了他们一个柳暗花明。 不知那苍天,是否当真无情呢。 尾声、 郭长城的梦里生长着一树海棠。海棠用了千年时光抽芽,生长,直到郁郁葱葱。 如今终于落雪成白,雪白花瓣随风纷飞。 他梦见自己穿着素色长衫,背着个药篓,走到树下。海棠树梢上坐着个人,那人一身英武战甲,棕色长靴,手里擦拭着一把长剑。 眉宇间透着历经世事之后的沉稳,却也带着洒脱的英气,眼角眉梢都是意气风发,恣意狂傲。 那是他原本应有的模样。 他走到树下,抬头笑着叫他。“楚大哥。” 那人看见他,眼里凌厉的神采柔和了些,纵身轻巧跳下,稳稳落在他面前。自然地接过他身上的药篓,随意地斜背在肩上,另一手牵起他,向远处的小木屋走去。 “走,回家。” 他蹦蹦跳跳的跟在他身边,两个身影并肩而行,一个凌厉如剑,一个温润似水。 背后的海棠静默无言,千年不变,轻轻摇曳在风中,如雪花瓣飘扬漫天。 南方一个宁静的度假海岛上。 晚风微凉。海浪阵阵。 一个白皙高挑的青年躺在海边的摇椅上小憩,海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头顶落下一小片阴影,有什么冰冰凉凉的触感贴在了脸颊上。 青年从浅眠中睁开眼,面前的男人正拿着一罐冰饮贴在他脸上。那人只随意套了件黑背心,肩背肌肉线条流畅。 “回去睡,晚上凉。” 男人声音平淡而温和。 郭长城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只是抬头看着他,树影在楚恕之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面容朦胧而又清晰。 “怎么了。” 楚恕之摸了摸他的额头。 郭长城微微弯了眼睛,笑着冲他伸开手臂,耍赖道:“我走不动。” 楚恕之挑挑眉:“懒成这样?” 郭长城嘿嘿笑着,脸上一红,动了动睡僵了的身子,老老实实地要从椅上起来。 脚下却离地而起。男人一手环过他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盖,将他抱了起来,转身向房间走去。 “满意了?”男人勾着嘴角笑问。 郭长城耳朵有点泛红,左右看了看,幸亏周围没有人。于是他绕上楚恕之的脖颈,把脸埋在他怀里。 “哟,还知道害臊啊。” 怀里的人脸上似乎挂不住了,挣动着要跳下来。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男人不再揶揄他,亲了亲怀里人的发旋,怀中的人不出所料地安静了下来,只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和红透了的耳根。 “回去了。” 男人轻声道,稳稳地抱着他走远。 (正文完) ……但是还有彩蛋。 彩蛋1、 千里之外的龙城。 赵云澜合上那本泛了黄的仙鬼志,幽幽叹了口气。 沈巍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脖子,温声问:“怎么了。” 赵云澜皱着眉,面带几分愧疚,道:“说起来,那老庙底下,关了那么多怨魂长达千年,镇魂令竟然没发现,我当时到底在干什么啊。” 沈巍垂了眼,安慰道:“不要太过自责,就算是镇魂令,也并不能荡尽世间一切怨魂。” 赵云澜道:“而且,那老庙的往生咒用得太过随意,若不是那咒术太强,怨魂不受超渡就要被永世困在术中,无法转世,它们也不至于积累了千年怨气不得消散。” 沈巍点头:“是啊。那咒看着自成一派,不像正途,应该是哪个散修道人随着性子自己创出来的。” 赵云澜一愣:“不过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咒的风格莫名熟悉的很……” 那种随意狂野,浪荡不羁的笔法,怎么觉得……隐隐像是…… 赵云澜越想越不对,脸色都慢慢青了起来。旁边的沈巍也似乎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赵云澜干巴巴地问:“小巍,你每一世都来找我,那你还记不记得,梁末魏初的时候,我在哪里,做什么呢?” 沈巍沉默了一会,慢吞吞道:“好像……梁末魏初的一百年里,大庆和我都不曾找到过你,镇魂令也一时之间失了主。后来,当我终于再次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年过百岁的半仙道人了。” 赵云澜:“……” 沈巍无辜地看着他:“……” 赵云澜咳了两声,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喂,汪征吗。老楚和小郭的假还剩多久?” “一个月?哦……不,我不是让他们提前回来。” “把假期给他们延长到一年。工资照发。不……工资双倍。上面的人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什么?婚假不能放那么长?啧,那你按产假放。好了,就这样。” 彩蛋2、 南方的海岛。 入夜。楚恕之和郭长城坐在海景酒店的露台上,悠悠吹着海风,身边歪歪斜斜地放了几瓶啤酒。 “楚哥……” “嗯?” “你现在有心跳了,就是说,你也会像我们一样,有生老病死,进入轮回吗?” “嗯。” 郭长城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远处有灯塔长明。他忽然觉得有些心酸。“那我们来世,是不是就把这辈子的事情都忘了……” “你想忘吗。” “不想……” “那我去找你。” “你怎么找我?” “我的修为其实还在,如果不想重入轮回,也是可以的。你若是不想忘,我就去找你。” 郭长城沉默了一会,缓缓摇了摇头。“……不要。” “怎么了。” “我不想只让你一个人记得所有的事情。” 男人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傻子。” 郭长城抬头望着天上的辰星,它们亘古闪烁在那里,温柔地注视着地上的人。他喃喃地感慨:“要是我也能跳出轮回,该多好啊……” “你真的想?” 楚恕之歪头看他。 郭长城郑重点头:“想。” “不后悔?” “不后悔。……怎么,真的可以吗?!” “唔,可以倒是可以。”楚恕之喝了口啤酒,支吾了一句。 郭长城猛然转过头,期待地看着他。“要怎么做?楚哥!” “就,修炼修炼。” 楚恕之含糊不清地说。 郭长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可是想了想,那光芒又黯淡下去。他懊恼地垂下头,说:“你知道的……我这么笨……” “我把修为分你一些。” “修为还能分吗?怎么分?” “双修。” “什么是双修?” 楚恕之仰头把剩下的酒都喝掉,随意将罐子一扔,拍拍身子站起来,把人拉进屋子。“你马上就知道了。” 郭长城半期待半疑惑地踉跄着被拽进去。这么晚了,立刻就开始修炼吗? 男人只是沉默着把手伸向他宽松的衣带。 “咦,楚哥,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嗯?……楚哥?哎?” “嗯……啊……楚,楚哥……你……你做什么?” “唔!……嗯……轻……轻一些……” 一室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