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娇弱美人后,我嫁人了》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穿成娇弱美人后,我嫁人了》作者: 漱己 文案: 他本是农家子,上山打猎,下地种田,身体康健,然而,不幸的是,及冠之年,他在一次打猎中因救人而丧生了。 这之后,他居然穿越到了曾看过的一册话本中,成了娇弱的美人,长年面无血色,走一步都要喘三喘,美人的真身却是上古凶兽。 美人在这话本中,狠心地利用、抛弃了男主角,后来被男主角毁去道行,打回原形,除却神志尚在之外,与凡间兽类无异。 他望着漫天漫地的大红,确认自己恰好穿越到了同男主角成亲的那一夜。 紧接着,有一人掀开了他的红盖头,柔声唤道:“娘子。” 食用说明: 1.cp:云奏(云三郎)x叶长遥 2.属性:身体娇弱,性子通透美人受x表面阴鸷、冷血,实则心地善良修仙者攻 3.1vs1,he 4.单元剧 5.正文最后一章有生蛋剧情,请注意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奏(云三郎),叶长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夫君长相阴鸷,却很温柔 点绛唇·其一 时值早春,万物复苏,天还未亮,云三郎便已下床洗漱了。 云三郎名为三郎,上头自是有兄长俩人,然而,长兄尚未满月,便高热不退,没了性命;仲兄虽较长兄活得久些,但却在总角之年患了恶疾,药石罔效。 云三郎命苦,自小失怙,母亲为养活其与其仲兄,长年辛劳,以致积劳成疾,又因仲兄病故,伤心过度,撒手人寰了。 母亲过世时,云三郎年十二,后由外祖母抚养。 外祖母生怕云三郎同他两个兄长般早逝,日夜看护,幸而而今,云三郎年已及冠。 外祖母原本未曾动过为云三郎说亲的心思,唯恐耽误了好端端的姑娘,但云三郎业已及冠,必定是有福之人,可开始张罗亲事了。 云三郎生得俊俏,性子开朗,又是个能下地种田,上山打猎的,想来定能博得姑娘芳心。 外祖母将煮好的阳春面往粗碗一盛,想了想又煎了个荷包蛋,放在上头,才小心翼翼地端了出去。 云三郎正要出门,见得外祖母从庖厨出来,赶紧将那粗碗接了过来,往木桌上一放,才扶外祖母在椅上坐了。 云三郎知晓外祖母定然尚未用早膳,便去庖厨又拿了一副粗碗、竹箸来,将阳春面与荷包蛋一分为二,又将竹箸往外祖母手中一塞,才笑着道:“一道吃罢。” “老身年事已高,又不干粗活,轻易不会饿,倒是你不耐饿,该当多吃些才是。”外祖母将竹箸一放,而后将粗碗往云三郎一推,未待云三郎出言,抢先道,“三郎,你可曾想过娶妻之事?” “娶妻之事急不得,待我再攒些聘礼,万不可委屈了人家姑娘。”云三郎笑了笑,赶忙将面前的半碗阳春面以及半个荷包蛋吞下肚,便急匆匆地道,“外祖母,我上山打猎去了。” 他乃是个断袖,娶不得妻,这个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 他清楚总有一日,外祖母会同他提及娶亲之事,只是未料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外祖母是决计不会同意他娶男妻的,他害怕气着外祖母,因而不得不先敷衍着。 他心虚不已,以免自己露出马脚,一拿起弓箭,当即离开了,不曾再看外祖母一眼。 他一面往山上去,一面想着该如何是好,还未想出个法子来,人已到了山顶。 他是来打猎的,又不是来游山的,从山脚至山顶,他竟是半点都未注意到途中可有猎物经过。 他望着初升的朝阳,不由苦笑起来。 他为何会是个断袖?他倘若并非断袖该有多好? 他便先敷衍着,待外祖母百年,再寻一合意的男子成亲过日子罢? 思及此,他忍不住畅想起了自己与男妻琴瑟和鸣的场景,下一霎,他却陡然被负罪感淹没了——他心底难不成盼着外祖母早日百年么? 他叹了口气,凝定心神,迫使自己去搜寻猎物。 然而,耗费了近两个时辰,他却寻不到猎物的踪影,连常见的野兔也无一只。 他又猛然想起来,今晨出门太急,忘记去河边挑水了,便打算先下山去,待挑了水,再上山来,若无猎物,打些柴火去卖也是好的。 他方要下山去,却猝然见得一人迎面而来,来人正是同他们比邻而居的薛七婶,薛七婶双眼发红,朝着他哭道:“三郎,七婶可算是找着你了,你外祖母没了,你快随七婶下山……” 云三郎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置信地问道:“外祖母怎地会……” 薛七婶抹着眼泪道:“你外祖母去河边挑水,失足落了水,溺死了。” 外祖母溺死了…… 假若他出门前如同平常一般挑好了水,外祖母定不会…… 云三郎刷地落下了泪来,又勉强笑道:“七婶,你勿要骗我。” “七婶骗你作甚么,我们赶紧下山。”薛七婶没功夫再同云三郎废话,马上走在了前头。 云三郎怔了怔,拔足狂奔,引得薛七婶在后头道:“仔细脚下!” 他一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但脚步却未缓下来。 行至半山腰,他忽闻一声虎啸,生恐薛七婶有难,即刻折了回去。 百余步后,窜入眼帘的果真乃是一头吊睛白虎以及白了一张脸,瘫软在地的薛七婶。 此山甚少有猛兽出没,他头一遭瞧见吊睛白虎,却也不慌,心中思忖着该如何应对。 吊睛白虎斜睨了他一眼,旋即朝着薛七婶走了过去。 他尚未想好对策,为救薛七婶的性命,只得先冲了过去,挡在薛七婶前头。 那吊睛白虎似乎觉得有趣,在原地磨了磨前爪,而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云三郎以眼尾的余光望着薛七婶道:“七婶,你且先行离开。” 薛七婶却是不肯:“三郎……” “勿要多言。”云三郎立即打断了薛七婶,又威胁道,“七婶若是不走,我现下就将自己去喂了这吊睛白虎。” 薛七婶迟疑片刻,最终仍是妥协了。 云三郎虽满腹悔恨,但从未想过要葬身虎口,见薛七婶的身影渐远,他往后跑出十余丈,紧接着,挽弓射箭。 他不曾射过猛兽,第一箭侥幸射中了吊睛白虎的脖颈,可惜这吊睛白虎皮毛厚实,这一箭仅让其流了些血,未伤及性命。 吊睛白虎应是被他惹怒了,收起了懒散模样,目露精光,利爪尽出,向着他扑了过去。 他狼狈地闪避着,苦于寻不到射箭的良机,只得胡乱地射了一箭。 这一箭落了空,并未碰到些许皮毛。 他又连射两箭,一箭没入吊睛白虎左目,另一箭堪堪划过吊睛白虎右耳。 吊睛白虎吃痛,虎啸连连,逼得这整座山都瑟瑟发抖了。 云三郎扫了眼足边的细碎落石,又从背后的箭筒取出一箭,搭在弦上。 箭未及离弦,吊睛白虎已然凶猛地扑了过来,他方要后退,却不料身后有一小土坑。 因这一小土坑,他被迫趔趄了一下,便是这一下,足够吊睛白虎将他制于身下了。 身体沉重,无法动弹,吊睛白虎的利齿早已暴露了出来,彰显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同时吊睛白虎的鼻息又不断地往面上窜,这一切使得云三郎不得不直面自己即将命丧于虎口的现实。 不过他却并非轻易屈服于现实之人,即便射不得箭,但用箭伤这吊睛白虎应是做得到的。 纵然自己已无生机,能除掉这吊睛白虎,亦是为民除害了。 在吊睛白虎不知不觉间,他将右手抽了出来,而后用尚且握在手中的箭狠狠地往吊睛白虎腹部一捅。 同时,他的咽喉被吊睛白虎的利齿破开了,血液登时簌簌地往外流窜,湿润了他的前襟。 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神志逐渐模糊了,但他并未挣扎,亦并未感受到咽喉是如何得疼痛,最后的神志被他用来驱使右手了。 往里些,再往里些,夺了这吊睛白虎的性命! 待手中的箭除却染血的箭羽,全数没入吊睛白虎的腹部,他才含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时,他的头颅赫然只一层薄薄的肌肤与身体相连了。 ※※※※※※※※※※※※※※※※※※※※ 开新文啦,打滚卖萌求收藏 下章穿书 点绛唇·其二 他的魂魄从尸身中钻了出来,缓缓飘至半空。 与此同时,他的头颅猝然脱离身体滚落了开去,他的双眼兀自睁着,头颅滚了数圈后,不知为何却是安详地阖上了。 那吊睛白虎尚有一口气在,血盆大口间挤满了他的血肉,且仍在啃咬着,淋漓的鲜血不住地从其口中坠落。 即便他已然不可能感知到些微痛楚了,但见状,他依然觉得整副魂魄都战栗了起来。 左右并无传闻中的黑白无常前来引他去地府,他待在原地,好亲眼见证这吊睛白虎断气,一则是为了报仇,二则是为了安心。 过了约莫半柱香,吊睛白虎轰然倒地,激起了一层的碎石与尘土。 而他的尸身早已不成样子了,体无完肤,内脏悉数被拽曳了出来,胡乱地散落于地,触目惊心。 他分明没了嗅觉,却直觉得血腥气冲天。 他死得不甘,但却也不怨。 他本就通透,明白人死不可复生的道理,怨恨并无用处。 他蹲下身去,欲要为自己挖一个坑,将尸身掩埋了,以免暴尸荒野,又引来旁的飞禽走兽。 然而,他的指尖全然挖不起半点泥土,更遑论是挖出一个足以掩埋尸身的深坑了。 他索性放弃了,反正仅仅是一滩死肉罢了,反正就算是掩埋了,亦迟早会被虫蚁啃食。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后,他勉强释然了。 他又在原地等了片刻,见仍无黑白无常来引他,便下了山去,想最后再看外祖母一眼。 接近自己家时,里头刺耳的哭声倏地窜了过来。 ——是薛七婶的哭声。 他进了门去,只见那薛七婶哭肿了双眼,跪在地上,向面前的数个壮汉哀求道:“你们赶紧去救一救三郎罢,再晚些,三郎怕是要没命了。” 壮汉皆是村里的农夫,同他有些往来,显然薛七婶的要求让他们颇为为难,毕竟无人有对付吊睛白虎之能。 倘若换作是他亦会犹豫不决罢? 他喟叹一声,行至薛七婶身侧劝道:“我已身死,七婶你勿要哭了。” 人鬼殊途,薛七婶自然听不见他的言语。 他苦笑着暗道:我已是鬼了,为何却会下意识地同七婶说话? 他并不再劝,径直进了外祖母的房间。 他阖上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屏息着睁开双眼。 外祖母的尸身躺于床榻之上,身着寿衣,发髻一丝不乱,应是薛七婶帮外祖母整理过遗容了罢? 细看,外祖母的尸身已然有些发胀了,是被河水浸泡过的缘故罢? 倘若他并未由于心虚而忘记挑水该有多好…… 是他害了外祖母的性命! 他自责至极,却落不下一滴泪水来。 他跪下身去,不断地朝外祖母磕着头,又哽咽着道:“全数是我的过错,待我下了地府,再向你老人家赔罪罢。” 磕了上百个头,他都不曾觉得疲倦。 这便是做鬼的好处罢? 他明明知晓他是无法触摸到外祖母的,但仍是直起身来,伸出了手去,欲要握一握外祖母的手。 果然,他的指尖利落地穿过了外祖母的手。 须臾,他却猛然感知到了熟悉的温度,是他的错觉罢? 恰是此时,有人冲了进来。 他回过首去一瞧,却见那薛七婶泪流满面,“咚”地一声跪于外祖母床前,哭嚎道:“三郎他为救我被那吊睛白虎咬死了,但三郎死前手刃了吊睛白虎,三郎是个好儿郎,若是不死,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竟是被我害死了……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我……” 他清楚薛七婶听不见,但仍是一字一字地道:“并非你的过错。” 话音落地,他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暗,随即周身的诸般人事物全数消失了,似被黑暗吞没了去。 不及反应,他又隐约瞧见了黑白无常。 是他该去地府的时辰到了罢? 不久,他便能见到外祖母了。 他又欢喜又忐忑又自责,弹指间,意识陡然昏沉,尚未将黑白无常瞧个仔细,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睁开双眼,入眼的竟是喜庆的大红。 地府为何会是一片大红? 他身上又为何是一片大红?且是如此名贵的丝缎? 他方要抬起首来,环顾四周,却是不由地咳嗽了起来。 这咳嗽来得凶猛,似要将五脏六腑全数咳出来方能罢休。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双唇,这才发现他的这一双手白净细嫩,暗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瞧来孱弱无比,须得好生爱护,全无多年下地种田,上山打猎遗留下的痕迹。 且他素来身体康健,即便偶感风寒,也决计不会咳嗽成这副模样。 他莫不是附了旁人的身罢? 他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而后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曾翻过十余页的一册话本。 那话本中有一配角乃是一娇弱美人,名唤云奏,按照著者描述,云奏便生着这样的一双手,且因为在闭关中走火入魔,失去了将近七成的道行而身体孱弱,时常咳嗽难止。 他勉力镇定下来,伸手覆于喉结处,那喉结上头果然生有一颗痣。 他瞧不见这颗痣是何颜色,但应是一颗朱砂痣,每每随着吐息、言语微微蠕动,诱惑至极,加之云奏的美貌,使人欲要在其上印下一个吻。 所以,他并非附了旁人的身,而是穿成了话本中的云奏么? 云奏从未穿过红衣,除去同男主角成亲的那一夜。 因而他现下身着的红衣定是喜服了…… 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脚步声随即在他身前停止了,紧接着,他的红盖头被掀了开来。 他本能地仰首望去,所见之人亦穿着一身喜服,剑眉星目,却透出一股子的阴鸷。 这人的嗓音却很柔软,柔软到令人毛骨悚然:“娘子。” 是在唤他。 他今日同这叶长遥成亲了。 “叶长遥……”他本想坦白自己并非云奏,但转念一想,不论他是不是云奏,今后他都必须以云奏的身份活下去,便甚么都没有说。 “何事?”叶长遥拿来合卺酒,将其中的一瓢递予他。 合卺酒乃是由瓠瓜所制,将瓠瓜一分为二,以线连柄,喻夫妻一体,又因瓠瓜苦涩,酒醴甘甜,喻同甘共苦。 他接过那瓢合卺酒,一口饮尽,又望住了叶长遥道:“今夜,你我可否不行那云雨之事?” 死前,他曾想过要待外祖母百年后,寻一合意的男子成亲过日子,未料想,他一死,竟是成为了叶长遥的男妻。 那话本乃是倒叙,他仅仅翻阅了十余页,开篇便是云奏狠心地利用并抛弃了叶长遥,后被叶长遥毁去万年道行,打回原形,除却神志尚在外,同凡间兽类无异,又因其原形乃是世间难得的绿孔雀,而饱受狩猎者追赶,以图卖个好价钱。 开篇过后,才是故事的起始,即云奏如何以色相诱,叶长遥皆不为所动,云奏纠缠不休,又以孔雀肉相诱,才使得叶长遥自愿同他成亲。 其后的内容他并未翻阅过,应是描述云奏如何诱使叶长遥彻底沦落于温柔乡,又是如何利用、抛弃叶长遥的罢。 叶长遥乃是一名修仙者,却迟迟无法渡过天劫,倘若食下一块孔雀肉便可羽化飞仙,故而才不慎入了云奏的圈套。 云奏之所以选择叶长遥,是因为叶长遥体质特殊,可助他恢复道行。 根据话本,他应于新婚之夜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勾引叶长遥,并成功与叶长遥翻云覆雨。 但他虽是断袖,却不愿与并无丝毫情爱的叶长遥翻云覆雨。 他认为只有双方心意相通,方能做那极尽亲密之事。 而这叶长遥原非断袖,又无意于他,应当会应允罢? 不出他所料,叶长遥颔首道:“便依你所言。” 而后,叶长遥又将俩个已空了的瓠瓜瓜瓢往桌上一放,便坐在地上开始打坐了。 叶长遥其人乃是一散修,并无门派,瞧来冷血且阴鸷。 据闻,其杀人不眨眼,挖心吃人,最爱之物便是三月左右尚在母亲腹中的婴孩。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人云亦云,叶长遥实乃是这世间最为良善之人,从未无故夺过一人的性命。 而他的原身云奏虽是生得娇弱,眉眼间好似拢着一城江南烟雨,面无血色,身若蒲柳,却最是心狠,可于谈笑间将活人活生生地拆骨入腹。 点绛唇·其三 现下他既已成了云奏,断然不能再吃人,亦不能再将叶长遥视作恢复道行的工具。 只消善待叶长遥,他便可以人身度过此生,而非一绿孔雀。 原身赠予叶长遥孔雀肉的条件有二:其一,成亲;其二,由叶长遥将原身护送至观翠山。 观翠山乃是原身的出生之地,又有其生母凤凰留下的一片凤凰羽。 那凤凰羽神力无穷,但因原身过于虚弱无力使用,须以叶长遥的心头血做引子,且这心头血必须由叶长遥亲手取出。 这便是原身引诱叶长遥的缘由,原身容貌不俗,本以为如叶长遥这般不曾开过荤的童子,必定手到擒来,奈何叶长遥甚是不解风情,原身才不得已提出第一个条件,以便徐徐图之。 而今,他该如何做才好? 不若明日便割一块孔雀肉下来,并与叶长遥和离罢? 但眼下他的道行去了三成有余,身上的肉不知能否保叶长遥渡劫成功? 他这副肉身若无凤凰羽庇佑,十之八/九会日渐衰弱,必然时日无多。 为活命,他必须往观翠山去,然而,他若孤身前行,恐怕难以抵达观翠山。 如此想来,他不得不同叶长遥走一遭观翠山了。 待到了观翠山,他便将孔雀肉割下赠予叶长遥,让叶长遥离去,再做打算罢。 思及此,他瞧了眼叶长遥,便躺下了身来。 他堪堪躺下,却闻得叶长遥道:“可要我将那红烛灭了?你若是怕黑,亦可将红烛留着。” “灭了罢,劳烦你了。”他的话音尚未落地,红烛已然熄灭了,但他的双眼却仍旧能瞧清漫天漫地的大红。 他将来倘若能觅得合意的男子,便会在这样漫天漫地的大红中,同对方饮合卺酒,行云雨之事罢? 他登时面红耳赤,却又陡然想起了方才同叶长遥饮过的那一瓢合卺酒。 下一瞬,外祖母的音容笑貌突地浮现在眼前,外祖母尸骨未寒,他竟是想着与男子成亲、云雨了,当真是不孝。 外祖母…… 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想到伤心处,倏然落下了泪来。 他方要抬指擦拭,却听得那叶长遥道:“你且好生歇息,我定不会动你一根指头。” 叶长遥以为自己是生怕被其侵犯,才会久不成眠的么? 他坐起身来,朝叶长遥道:“我只是想起伤心往事,并非防备于你。” 叶长遥依然是一副冷血模样,却是关切道:“既是往事,便已过去了,你何必自困于其中?” 他虽是洒脱之人,但外祖母因他而死的自责与伤心并不是这般容易便能过去的。 “你说得不错,多谢你安慰于我。”他并未打算对叶长遥吐露心声,敷衍了一句,复又躺下了身去,将大红鸳鸯被盖在了面上。 但过了半个多时辰,他仍是难以成眠。 新房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阖上了。 那叶长遥隔着房门道:“我今夜不回房了,你且好生歇息罢。” 叶长遥此举是为了让他安心罢?明明原身曾不要脸面地勾引过叶长遥,叶长遥当真是个体贴之人。 他忍不住向着房门望了一眼,又在心底道:望有女子能慧眼识珠,不被表象所惑,成为叶长遥的良配罢。 如此想着,他将眼尾的泪水抹了干净,才对自己道:睡罢,三郎,不对,我已是云奏了。睡罢,云奏。 一觉睡醒,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漫天漫地的大红。 他从床榻上下来,将自己身上的喜服换下,方才出了门去。 此地乃是叶长遥的居所,不大却整洁。 再往外头走一些,便是庭院,庭院中,那叶长遥正在清扫落叶,叶长遥亦已换下喜服了,正身着雪白的书生袍,戴着书生帽,分明是最为人畜无害的打扮,却减轻不了其面上的阴鸷。 叶长遥闻得动静,回过首来,望住了云奏道:“娘子——对不住,是我口误了,我该当唤你云公子才是。” “无妨。”云奏扫了眼满树的黄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身处之地已是深秋了,而他死时却是早春。 他再次体认到了自己现下身于话本中,又从庭院中的水井打了水来,洗漱了。 洗漱好,他方才从新房中出来,却见那叶长遥冲他招呼道:“云公子,过来用早膳罢。” 他走进一瞧,早膳乃是绉纱小馄饨,绉纱小馄饨上头还飘着一些葱花。 叶长遥又端了生煎包来,置于桌案上。 云奏在桌案前坐下,执起调羹吃了一只绉纱小馄饨,才猜测道:“这绉纱小馄饨莫不是你自己做的罢?” ——他并未看到话本中提及叶长遥是否会厨艺。 叶长遥不好意思地道:“我从未做过任何吃食予旁人吃,不合你的口味罢?” 云奏又指了指热气腾腾的生煎包:“这亦是你所做的么?” 叶长遥颔了颔首:“你若不想吃勿要勉强,我帮你去街上买早膳来罢。” “没甚么勉强的。”云奏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的那碗绉纱小馄饨与生煎包吃了,又夸赞道,“很是可口。” 话音落地,他竟然瞧见这叶长遥微微有些脸红。 明明是颇为不好相与的长相,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后,居然柔软得同初长成的少年一般。 他的心脏猛然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胸腔,继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叶长遥站起身来,欲要用手去轻拍云奏的背脊,为云奏顺气,手指尚未触及那孱弱的背脊,便收了回去。 一月前,云奏忽然出现在这个小镇,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小镇无人不知有一美人来了。 他当时方才从集市回来,堪堪摘下斗笠,一把娇软至极的嗓音却陡然漫入了他的耳蜗:“公子。” 他回首一瞧,见一满面病容的娇弱美人站于篱笆外头,这美人显然并非女子,身着翠青色的衣衫却无一分违和感,美人喉结生有一颗朱砂痣,在翠青色衣衫的衬托下,格外勾引。 纵然他并非断袖,又绝非好色之徒,见到这般美人仍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他定了定神,本能地又将斗笠戴上了,遮住大半面容,方才对着美人道:“敢问你寻我何事?” 美人轻咳几声,才掩唇答道:“我迷路至此,还请公子收留我几日。” 这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他虽在心中怀疑美人的用心,但并没有拒绝。 他去开了门,又侧过身让美人进来,美人却是有意无意地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手背,并含笑道:“我唤作云奏。” 这之后的一个月,云奏每每借故亲近于他。 他并非登徒子,绝不会与无名无分之人亲近,不得不屡次对云奏道:“云公子,请自重。” 三日前,云奏夜闯他的卧房,被他赶了出去。 他心中正想着该如何让云奏离开,却听见云奏含着哭腔道:“你当真这般厌恶于我?” 他向来心善又宽容,自是不会厌恶云奏,但他不爱云奏,亦不愿给予云奏任何幻想,当即道:“我当真厌恶于你,云公子你且离开罢。” 未料想,云奏竟是哭了出来。 他被云奏哭得颇为为难,那云奏却是道:“我的原形乃是绿孔雀,你应知孔雀肉的厉害,你若同我成亲,再护送我至观翠山,我便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赠予你,助你飞升成仙。” 他道行不浅,第一眼便看出了云奏的原形,却不曾想过要从云奏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他因相貌凶恶,甫出生即被生父生母弃于荒野,收留他之人乃是一个散修,他拜其为师,随其修炼,并非是自己的选择,而是自然而然之事。 百年前,他的师父于渡劫中丧命,他伤心了一阵,继续修行。 实际上,他对自己是否能够飞升成仙并无执念。 听云奏这么说,他本是想拒绝的,生生地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必然疼痛钻心。 但见云奏哭得愈加凄惨,他仍是由于心软,答应了下来。 云奏的原形虽是上古凶兽,可云奏身体孱弱,此去观翠山山水迢迢,想来云奏孤身一人难以抵达,不管是云奏先前刻意的亲近,亦或是孔雀肉的利诱,俱是为了令他送其去观翠山罢? 他会错意了,还以为云奏对他有些好感。 也是,他生得这副模样,云奏这般的美人如何会对他有好感? 莫要说是云奏了,连无盐女都不愿多瞧他一眼。 这是他一早便明白之事,所以并不在意。 反正他左右无事,便送云奏去观翠山罢。 待到了观翠山,他也不要那孔雀肉,径直离开便是了。 他不愿意委屈了云奏,依然精心地布置了新房,准备了成亲要用之物。 新婚之夜,当云奏问他能否不行云雨之事时,他并未觉得意外,立刻答应了下来。 而后,云奏又因为唯恐被他侵犯而辗转难眠。 许云奏其实对他又惊又俱罢?同旁人一般。 他不该碰触云奏。 他止住了思绪,凝视着云奏咳得似要折断的背脊,将手负于身后,才问道:“我去抓药来予你可好?” “不……不必了……”自己的伤哪里是寻常汤药能奏效的,云奏咳得双眼泛起了水光,半晌,整副身体才安静下来。 他抹去眼尾沾染的泪珠,又听到叶长遥道:“云公子,你若不急,休养几日,我们再一道出发去观翠山罢?” 他不愿拂了叶长遥的好意,笑着道:“那便休养十日罢。” 路上恐会遇见凶险,他本是农家子,连一头吊睛白虎都对付不了,莫要说是甚么妖魔鬼怪了。 他不能事事仰仗叶长遥,须得尽快适应这副身体,并掌握这副身体余下的三成多道行才是。 叶长遥闻言,却是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云奏定会要求即刻出发去观翠山,未料想,云奏非但答应他休养,还要休养足足十日。 这十日,他定要为云奏补上一补,他正思忖着甚么食材最为补气益血,外头却陡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点绛唇·其四 “你且勿要出去,待我去看个究竟。”他嘱咐了云奏一句,当即出了门去。 出门后,十丈开外,竟是横着一具尸身,这尸身被剥去了面皮,里头的血肉裸露了出来。 从打扮、身形,以及颈上、手上的肌肤判断,这应是一具女尸。 他蹲下身去,方要将这尸身察看一番,却听得一把喘着粗气的嗓音道:“叶公子,小心!” 紧接着,他被扯了一把,后退了数步。 站定后,他瞧了眼自己被云奏扣着的左手手腕子,才去瞧那尸身。 那尸身原本算是完整,而今不知为何居然化成了一滩尸水。 云奏松开了叶长遥的手腕子,又向着或惊呼或惧怕的观客道:“诸位切勿靠近这尸水,免得被化了去。” 他已缓过了气来,语调柔软,但他这话却是骇人听闻。 观客纷纷避走,少时,此地只余下他与叶长遥俩人。 他死死地盯着这尸水,待尸水全数蒸发干净,才低声道:“人死后,尸身会于一个时辰至两个时辰内长出尸斑来,这尸身颈上、手上并未长出尸斑来,不知其它部位可长了尸斑?由她面上的血肉的色泽来推测,她十有八/九便是死于两个时辰内。此地虽算不得热闹,但却不是个抛尸的好地方。不知抛尸人是刻意挑选,亦或是随意为之。” ——他生前曾为村里多位老死的老人以及病逝、重伤丧生的村人守夜、送葬,自是知晓一具尸身多久会长出尸斑来,伤口的色泽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会有何变化。 “你所言不差,至于抛尸人是刻意挑选,亦或是随意为之,现下无从判断。”叶长遥回忆着道,“尸身面部的血肉甚是平整,剥皮手法老辣,那具尸身显然并非第一个受害者。” 他说罢,远远地瞧见有衙役过来,立于原地,待两个衙役走近了,便将自己所见尽数讲了。 由于已无尸身可验,衙役听罢叶长遥的叙述,又将叶长遥带回了县衙。 云奏本想跟了去,但他这具身体着实不中用,适才说了许多话后,竟是又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得不回了叶长遥的住处去,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他方才及冠,正值年少,本性好动,这具身体当真是为难他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他才听得叶长遥的脚步声。 不知是何缘故,他分明昨夜才初见这叶长遥,叶长遥的脚步声他却已很是熟悉了。 他从床榻上下来,问道:”如何?” 叶长遥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道:“此地向来太平,如今出了怪事,县太爷许诺我倘若我能破了这个案子,便能得赏银五十两。” ——叶长遥已然辟谷,但仍是习惯一日三膳,他又是一散修,无门无派,又无田地,也无旁的营生,便是依靠驱鬼捉妖等等来维持吃穿用度的。 云奏未曾遇见过此等怪事,不禁双眉尽蹙,若是换作喜食活人的原身,定能淡然处之罢? 叶长遥见云奏蹙眉,立即致歉道:“我定会尽量在十日内查明真相,不会误了去观翠山的行程。” 云奏摇首道:“我并非担心你会误了去观翠山的行程,而是担心先前那具尸身仅仅是这个案子的起始。” 叶长遥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打算去集市买只老母鸡来,为你补身,再添些当归、红枣、枸杞,你且好生歇息罢。” 云奏发问道:“仅仅是上集市买老母鸡么?” 叶长遥既被云奏看穿了,便也不隐瞒:“县太爷已将当时的观客一一问过了,但无人瞧见那尸身是如何出现的,众人发现那具尸身时,尸身早已横在地上了。我想再去打听一番,望能有新的线索。” “我随你同去罢。”云奏轻咳一声,见叶长遥目生担忧,摆摆手道,“无妨,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叶长遥闻言,却是道:“勿要轻易言及生死,不吉利。” 云奏已死过一回了,对死亡并未有多大的恐惧,适才这话乃是信口言之,未料想,叶长遥却是如此在意。 他忍不住望住了叶长遥,轻笑道:“你莫不是心悦于我罢?” “你我既已成亲,我便将你当作娘子看待,定会护你周全,即便是豁出命来,至于心悦与否……”叶长遥坦诚地道,“抱歉,我从未心悦于你。” 云奏并不意外,笑了笑道:“有甚么可抱歉的?” 未待叶长遥言语,他又道:“走罢。” 他是昨夜才抵达此处的,还未去过集市,他所居住的村子又离镇子足有五十里远,他甚少去赶集,因而瞧见这热闹的集市他顿时觉得很是兴奋。 他左顾右盼着,须臾,便因姿容出尘而被人围住了。 叶长遥原在一旁向一代写书信的秀才打听,见状,立刻挤入人群中,到了云奏身畔。 自己与叶长遥成亲并未宴请宾客,看周围人的样子想来亦不知晓自己与叶长遥成亲了,云奏鬼使神差地一把握住了叶长遥的左手道:“我已成亲了,这乃是我的夫君。” 叶长遥久居于此,因生得阴鸷,吓哭过不少稚子,后又因长年头戴斗笠,且善驱鬼捉妖之事而颇为出名。 “可惜了。”其中一个白面书生如是说。 其他人亦纷纷应和。 叶长遥亦着书生袍,但其人与书生袍并不相称,相较而言,这白面书生更称书生袍。 不过云奏却觉得着书生袍的叶长遥要顺眼许多。 叶长遥的斗笠边缘缀有纱布,他瞧不清叶长遥的神情,但却发现叶长遥的耳根有些泛红。 他自懂事起便随母亲做农活,母亲过世后,因外祖母年迈,他又早早地将生计揽在了自己身上,故而他向来沉稳,不曾有过孩提时光,调皮捣蛋之事更是从未做过。 成为云奏后,他便无须再负担生计,不必再沉稳行事,他会去握叶长遥的手,会对旁人道叶长遥是他的夫君,全数是出于玩心罢? 叶长遥怔了怔,顺势带着云奏出了人群,才道:“松开罢。” “对不住。”云奏歉然不已,叶长遥不久前还道从未心悦于他,自是不愿意被他碰触罢?他不该出于玩心而肆意地去碰触叶长遥。 叶长遥微微一笑,随即反应过来云奏现下看不见他的笑容,便道:“你不必向我致歉。” 他确实不曾对云奏动心,但并不会因为被云奏碰触而责怪云奏,方才云奏的言行必然是为了不被那些人围着罢? 他又放软了嗓子道:“云公子,我们去挑只老母鸡罢。” 叶长遥的嗓音其实放软了反是可怖,云奏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才往前走。 由于身体的缘故,他走得很慢,叶长遥却走得更慢,待他到了那摊贩面前,叶长遥还在十步之外。 叶长遥是为了他才走得这样慢的罢? 他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粗粗地喘着气,待叶长遥到了身侧,才去看被关在笼中的母鸡。 点绛唇·其五 因外祖母曾养过鸡,他自是知晓该如何挑选老母鸡。 他将所有的母鸡一一扫了一眼,方才指着其中一只母鸡道:“便这只罢。” 这云奏双手细嫩,好似一碰便会碎了去,全然不像是会洗手做汤羹的一双手。 但为何他却能挑出其中最好的一只老母鸡? 难不成是巧合么? 叶长遥心生疑惑,发问道:“你为何要选这只老母鸡?” 云奏理所当然地道:“因为这只老母鸡羽毛厚实、光滑,鸡冠大且红润,并且双爪粗糙。” 却原来并非巧合,叶长遥怔了怔,才对摊贩道:“便这只罢。” 他又将铜钱予了那摊贩,才对摊贩道:“劳烦你将这老母鸡杀了罢,我们待会儿再过来取。”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然背过身去,并且走出了数步。 云奏跟上了叶长遥,又听得叶长遥低语道:“云公子,我实乃是最为伪善之人。” “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乃是人之常情。”恰是云奏言罢之时,摊贩将老母鸡从笼中抓了出来,那老母鸡扑腾不休,叫得凄惨。 云奏仰起首来,望着叶长遥,继而换了话茬:“你可闻见桂花香了?我们去买桂花糕吃罢。” 叶长遥颔了颔首,便同云奏一道往前去了。 那点心铺子的生意不差,俩人等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买到桂花糕。 云奏将那油纸包捧在掌心,闻了又闻,引得叶长遥笑道:“你若是想吃便拆了吃罢。” 云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将那油纸包拆了开来,又拈起一块桂花糕吃了。 桂花糕于云奏而言算不得稀罕物,每每金桂飘香的时节,外祖母皆会亲手做予他吃。 但外祖母已然过世了,旁人做的桂花糕纵使再香甜,都不是外祖母亲手做的。 不过勉强还是能尝出几分外祖母所做的桂花糕的滋味的。 他不禁双眼发红,将手中的桂花糕吃罢,又一连吃了三块桂花糕。 “有这般难吃么?”叶长遥见云奏似有哭意,伸手取了一块吃了,才道,“我倒是觉得并不难吃。” 这叶长遥是个傻子么?即使这桂花糕再难吃,亦不会使他双眼发红,且若是桂花糕当真难吃,他又何必连吃三块? 他正腹诽着,手中的那油纸包已被叶长遥抢了去,他又听得叶长遥压低了嗓子道:“你倘若有甚么伤心事可说与我听。” 这叶长遥原来不是个傻子。 他不由笑了笑:“多谢你。” 叶长遥见云奏不愿说,并不勉强,而是问道:“我们去买些当归、红枣、枸杞罢。” 他们正要往药铺去,迎面却来了一驾马车,这马车又突然被拦住了。 拦住马车之人乃是县太爷的独子——俞阳,这俞阳相貌堂堂,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婚配,据闻俞阳对林家的小姐情根深种。 想来马车内的便是林小姐了。 须臾,马车的帘子被掀了开来,掀开帘子的手竟满是皱纹。 俞阳本以为能一睹林小姐的芳容,未曾想,坐在林家马车内的并非是林小姐,而是林夫人。 林夫人憔悴的脸从帘子后头露了出来,随即无奈地道:“小女并不在马车内,俞公子勿要挡着马车了可好?我急着去祭拜亡夫。” ——林老爷是在一月又二十日前过世的,其人向来无病无痛,未料竟是患了急症,溘然长往了。 林夫人去祭拜林老爷,为何林小姐不一道去? 俞阳心中生疑,欲要发问,一对上林夫人悲伤的眼神却问不出口了。 “请夫人节哀。”他退到一旁,瞧了那马车良久,待再也瞧不见了,才发现了不远处的叶长遥。 由于叶长遥偶尔会帮自己的父亲破案,俞阳与叶长遥曾有过数面之缘。 俞阳行至叶长遥面前,本想问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乍然见得叶长遥身畔有一病美人,忍不住打趣道:“叶公子,我曾听闻你前几日置办了些成亲要用的物什,不知我何时能喝上你的喜酒?” 叶长遥不善交际,又无亲无故,因而昨日并未邀请宾客。 面对自来熟的俞阳,他坦诚地道:“俞公子,我已于昨日成亲,这便是我娘子。” 俞阳吃了一惊,再去看叶长遥的娘子,竟然发觉这病美人并非女子,怪不得做男子打扮,只因他适才全数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美人的容貌上了才未发觉。 这叶长遥原来是断袖么? 不过他对此并无偏见,先是恭喜了新人,又道:“你家娘子瞧来体弱,你这做夫君的定要照顾好他。” 叶长遥严肃地道:“我自会照顾好他。” 俞阳又笑道:“你欠我的喜酒何时还?” 叶长遥答道:“待此案了结了再还罢。” “还望不要再出现受害者了。”俞阳叹了一口气,“假若有甚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大可直言。” 叶长遥摇首道:“俞公子还是快些回府温习功课罢,再过些时日便是春闱了。” “待我买了烧鸡便回去。”俞阳冲着叶氏夫夫挥了挥手,而后便径直往烧鸡摊子去了。 叶长遥与云奏去买了当归、红枣、枸杞,又去提了已杀好的老母鸡,才回了家去。 一进门,云奏便猛然咳嗽了几声,又靠在了墙上,吃力地吐息着。 叶长遥手足无措地道:“我扶你进去歇息可好?” 云奏苍白着脸道:“劳烦你了。” 叶长遥还以为云奏不愿被他碰触,料定自己会被拒绝,闻言,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扶着云奏回新房躺下后,又关切地道:“你的身体便没有法子可医治么?” 医治的法子仅有一个,但这个法子云奏并不打算用。 因而,他苦笑着撒谎道:“我这病乃是我走火入魔所致,并没有甚么法子可医治。” “那你且好生歇息罢,待老母鸡炖好了,我再端来予你。”叶长遥出了门去,后又小心地将门阖上了。 周遭仍是漫天漫地的大红,但在这大红的包围中,不知为何云奏却觉得极为安心。 他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直到听得叶长遥唤他,方才转醒。 叶长遥端着热气腾腾鸡汤,见云奏睁开双眼,赶忙问道:“你可还好?” “不妨事。”云奏坐起身来,从叶长遥手中接过鸡汤,舀了一勺,吹凉了些,方才送入口中,鸡汤鲜美,咽下后,他又随口道,“不知俞公子的心上人生得是何模样?” “我不曾见过那林小姐,但林小姐既然能将俞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想来容貌不俗。”叶长遥认真地道,“不过必定不及你。” 云奏将叶长遥的斗笠一摘,望住了叶长遥的双眼道:“你为何觉得她不及我?” 叶长遥早已习惯于斗笠了,被云奏摘了斗笠,这才觉察到自己一直戴着斗笠,忘记摘下了。 被云奏一问,他不假思索地道:“因为我从未见过一个容貌能及得上你之人。” 这叶长遥显然是在单纯地叙述事实,并无一分暧昧。 云奏陡然觉得有些不痛快,将一碗鸡汤喝尽了,又问叶长遥:“你可在集市打探到甚么线索了?” 叶长遥蹙眉道:“全无线索,那具尸身好似是凭空出现的。” 点绛唇·其六 云奏思忖着道:“凶手何故要在晃晃白日将尸身弃于街上?若定要弃尸,何不选在深夜?且凶手既有化尸的法子,全无弃尸的必要。” 他停顿了须臾,才续道:“我有一个猜测,弃尸者并非凶手,弃尸者是为了告知你凶手的存在才做出了弃尸的行为,不然为何不弃于别处,而是弃于你家门口十丈开外?” “倘若真如你所言,弃尸者恐怕凶多吉少。”叶长遥叹息道,“但我却不知该从何查起。” 云奏又发问道:“近日此地可有失踪者?” 叶长遥答道:“我曾就此问过县太爷,近日并无失踪案上报。本县统共有五千九百二十一户人家,还有些无家可归的乞儿,要一一排查怕是要费不少功夫,且太过张扬,恐会打草惊蛇。” “若无线索,便只能一一排查了,惊了蛇便惊了蛇罢。”云奏又提醒道,“此地既然向来太平,会出此等杀人案,许是近日搬迁至此之人所为。” 叶长遥从云奏手中接过鸡汤碗,将碗放于矮几上后,根据云奏的话,猜测道:“死者或许并非是本县之人。” “的确有这个可能。”云奏轻咳一声,“不知凶手何以要剥去死者的面皮?” 叶长遥分析道:“可能性有四:其一,凶手心理扭曲,此举是为了享受对于死者生杀予夺的乐趣,死者愈痛苦,他便愈快活;其二,凶手将面皮做成了人/皮/面/具,好假扮成死者,此举是为了图谋利益,或是隐藏身份;其三,凶手与死者有怨,此举是为了复仇;其四,死者貌美,凶手是单纯地喜欢死者的容貌。” “其一,目前无从判断;其二,死者身份不明,尚不知是否有利可图,凶手的身份亦不明,亦不知其是否需要隐藏身份;其三,凶手的手法过于老辣,他的仇敌未免太多了些罢?至于其四么……”云奏含笑道,“不若我今日便从你这搬走,好予凶手下手的机会?” 这云奏的原形乃是绿孔雀,即便云奏依然面无血色,但这一笑却让叶长遥错觉得云奏眉眼间生出了耀眼的光彩,如同开屏的绿孔雀一般华美。 叶长遥定了定神,方才一口否决道:“倘若凶手是凡人自然奈何不了你,但倘若凶手并非凡人,你许会当真会被剥了面皮。” 云奏还未细细端详过自己而今的容貌究竟如何,听叶长遥这般说,不由打了个寒颤。 到昨日为止,他仅仅是一农家子,即使这具身体已修炼了上万年,但眼下身受重伤,且他压根不知该如何掌控余下的三成多道行,显然敌不过妖魔鬼怪。 “但现下全无线索,只得试上一试了。”云奏是说与叶长遥听的,亦是说与自己听的。 而后,他缓缓地从床榻起身,捂住心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将自己随身的行囊收拾了,又对叶长遥道:“林小姐处须得多加防备。” 言罢,他并不耽搁,提着行囊,去了一家客栈投宿。 原身因容貌在此地颇为出名,先前他在集市自称是叶长遥的娘子,经过了两个余时辰,此事早已传开了。 人间难得的美人竟嫁予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叶长遥,实在是可叹。 他一踏进客栈,未及道要一间上房,那掌柜便问道:“云公子,你莫不是与你夫君吵嘴了罢?” 他故意抹着眼尾道:“是我识人不明。” 由于从小便要负担生计,他向来坚强,甚少落泪,但他这张皮囊生得楚楚可怜,纵然他挤不出一滴眼泪来,也已足够令人同情了。 “叶公子虽然生得凶恶,但据闻为人不错……”掌柜唯恐惹得云奏更为伤心,止住了话,又问道,“云公子可要住店?” “要一间上房。”云奏被小二带着上了楼去。 待进得房间,他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副身体着实是不中用,莫要说像生前一般下地种田,上山打猎了,连那观翠山都不知能不能到。 他赶紧去床榻上躺了,双眼方才阖上,却陡然想起了叶长遥熬的鸡汤,他只喝了一碗,应当还余下不少罢? 现下他是喝不到了,待此案了结,再让叶长遥重新为他熬鸡汤罢。 那厢,叶长遥打听到了林小姐的住处,叩了叩门,门便开了。 开门的乃是一女童,身量方到叶长遥的腰身,模样娇憨,仰首望着他问道:“这位公子你有何事?” 叶长遥唯恐自己的相貌惊吓到了女童,本能地将斗笠往下压了压,才道:“你家小姐可在府中?我姓叶,有要事求见林小姐。” “请叶公子稍待。”女童又将门阖上了。 过了片刻,门被打开了,女童蹦蹦跳跳着道:“叶公子请随我来。” 叶长遥被带到了花厅,林小姐亲手为叶长遥斟了西湖龙井,而后才问道:“叶公子所为何事?” 林小姐果真生得国色天香,怪不得能使得俞阳神魂颠倒,但于他而言,远不及云奏。 他收回视线,呷了口西湖龙井,才道:“林小姐定然已经听闻今晨之事了罢?” 林小姐面色煞白:“我已经从母亲处听闻了,着实是可怖。” “我此来便是为了提醒小姐注意防范,莫要让生人近身……”叶长遥尚未言罢,却是被林小姐打断了。 “照叶公子的意思,我亦有可能被剥去面皮?”林小姐十指打颤,又勉作镇定。 叶长遥安慰道:“我不过是胡乱猜测,你勿要太过害怕。” “多谢公子提醒。”林小姐起身,向叶长遥做了个揖,又亲自送叶长遥出了门去。 叶长遥告别林小姐,又往官府去了。 俞阳正在书房专心念书,听得动静,抬起首来,奇道:“叶公子有何事?” 叶长遥开门见山地道:“你勿要再纠缠林小姐了。” 俞阳正色道:“你何出此言?” 叶长遥肃然道:“那林小姐身上妖气缠身,必然时常同妖怪媾和,你即刻断了对她的念头罢,免得惹祸上身。” 适才,他一见得林小姐,便从林小姐身上闻到了妖气,与妖怪媾和之事虽与本案无关,但却不得不让他对林小姐起了疑心,表面上,他佯作不知,按照计划叮嘱了林小姐。 俞阳大吃一惊:“叶公子,你勿要信口胡言,诋毁林小姐的清白。” 叶长遥语重心长地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但你切勿再接近林小姐了。” “莫非……”俞阳睁大了双眼道,“莫非你怀疑林小姐与你在查的那案子有干系?” 未待叶长遥作答,忽而有数个衙役冲进书房,将叶长遥团团围住了。 叶长遥面色从容,道:“我犯了何事?” 其中一衙役答道:“叶长遥,你方才轻薄于林小姐,致林小姐上吊自尽了。” 林小姐上吊自尽了?倘若此事为真,那么,林小姐便不是凶手了。 他并未轻薄于林小姐,林小姐断不可能是因为被他轻薄而上吊自尽的,显然是凶手为了陷害他而害死了林小姐。 是他对林小姐不起。 他心中自责,面上不显,镇定地问道:“可有人证与物证?” 衙役不答,而是道:“待上了堂,你便知晓了。” 叶长遥并未反抗,由着衙役将他押上了公堂。 俞阳不信叶长遥会轻薄于林小姐,更不信林小姐已然香消玉殒。 他扫了眼叶长遥的背影,旋即拔足狂奔。 然而,还未接近林府,已有刺耳的哭声传了过来。 他愣在了原地,身体发冷,半晌,才有前行的气力。 他行至林府门口,林府小厮见得他,哭道:“俞公子,我家小姐不在了,你定要为我家小姐讨回公道。” 他下意识地道:“讨回公道,如何讨回公道?” 小厮咬牙切齿地道:“自然是将那叶长遥绳之以法,要不是叶长遥那禽兽轻薄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怎会为保名节而寻了短见?” 俞阳听见自己问道:“林小姐的尸身在何处?” 小厮答道:“尚在府内,过一会儿便要送去义庄。“ 俞阳冲进林府,循着哭声进了林小姐的闺房,林小姐的闺房中立着不少人,皆在抹泪,林夫人亦在其中。 再往里走一些,林小姐的尸身猝然窜入了他眼中,那雪白而柔软的脖颈上深深地嵌着一圈红痕,且面上尚有未干的泪痕。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小姐的手,那手还有些许温度,若无红痕与泪痕,林小姐更像是睡着了。 林小姐是他唯一心悦之人,他本不信林小姐已死,而今亲眼见得尸身终于信了。 他随即哭了出来,同时对着尸身起誓道:“我必将手刃凶手,为你报仇。” 他在尸身面前立了许久,方才出了林小姐的闺房。 叶长遥,假若真是叶长遥所为,他必将如他所言,手刃叶长遥。 点绛唇·其七 云奏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方才从床榻上下来。 他又下了楼去,让小二哥送热水上来,以便他洗漱,却未料想,那小二哥竟是道:“云公子,你可知你那夫君轻薄了林小姐,致林小姐为保全名节,上吊自尽了?” 他怔了怔,才伤心地道:“他原来是这等无耻之徒。” 云奏生得娇弱,眉眼间添了伤心之色后,更是惹人怜惜。 小二哥忍不住安慰道:“听闻那叶长遥已被押入大牢了,想来县太爷不日定会还林小姐一个公道。” 云奏转过身去,含着哭腔道:“你勿要送热水上来了,我想静一静。” 他又回到了房间去,斜倚在软榻上仔细思量着,他这副身体容貌惑人,身娇体软,即便主动勾引,亦不能令叶长遥有越轨之举,原本是成了亲后,叶长遥才与原身云雨的,若要说叶长遥轻薄了林小姐,他自是不信,想来定然是有人设计陷害了叶长遥。 他先前让叶长遥去提醒林小姐多加防备,非但害得叶长遥入狱,更是害了林小姐的性命,着实是错得厉害。 他既后悔且自责,静待夜幕彻底降下。 纵然他只余下三成多的道行了,但要潜入县衙大牢并非一件难事。 他避开狱卒,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寻,终是在大牢尽头处瞧见了一角雪白的书生袍。 他略施术法,便顺利地穿过了阑干。 牢房内晦暗不明,只月光自小窗洒入,叶长遥正在打坐,被幽幽月光洒了一身。 叶长遥周身散着一股子的阴鸷,令人胆寒,但这阴鸷却是被月光冲淡了些,使得叶长遥整个人柔和了下来。 云奏方要开口,那叶长遥陡然睁开了双眼来,随即本能地偏过了首去。 见状,云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不由质问道:“你是怕吓着我么?我又不是未曾见过你的容貌。” 叶长遥回过首来,却垂下了双眼去:“你安然无恙便好。” 细想来,叶长遥从未与自己对视过,这回自己出现得太过突然了,叶长遥毫无防备,才会闪躲得这般生硬罢? 云奏伸手掐住了叶长遥的下颌,觉察到叶长遥的挣扎后,索性威胁道:“我眼下身体孱弱,从客栈潜入牢房已费了不少气力,你若是再挣扎,许我不止是咳嗽,还会咳出血来。” 叶长遥无法,但一双眼睛却依然不肯去看云奏。 云奏将左手的指尖覆在了叶长遥面上,细细地摩挲着。 叶长遥不曾与人这么亲近过,不禁红了耳根,又无奈地道:“云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不过想让你知晓我并不惧怕你的容貌。”但要让叶长遥知晓自己并不惧怕叶长遥的容貌不止有这一种法子罢? 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当真是如同被甚么鬼怪附身了似的。 云奏收回手,忽觉双手灼热难当。 这叶长遥的体温未免太高了些罢?莫不是发热了? 叶长遥试探着去看云奏的双眼,霎时心如擂鼓,甚至紧张得泌出了一层手汗。 他是由于容貌过于凶恶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年幼时,他曾自卑于容貌,即便师父时常开导于他,他亦不能不在意,待长成了,才好一些。 他也曾不戴斗笠出门,吓哭过不少稚子后,每每出门,必定会戴上斗笠。 不戴斗笠之时,他尽量不会与旁人对视,免得惊吓到对方。 未及他做好心理准备,云奏的视线已然同他的视线交缠在了一处。 云奏仍旧面无血色,但神色并无异常。 这云奏当真是奇怪,明明成亲前,云奏都不曾主动与他四目相接过。 又或者其实是有的,只是当时自己并未注意到? 不论如何,他还是松了口气。 他这一口气堪堪吐出,却听得云奏问道:“你可是发热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无异样,才困惑地道:“我并未发热,你何出此言?” 发热的莫不是我自己?云奏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额头上的温度很正常,叶长遥亦并未发热,那自己的这一双手方才为何会热得这样厉害? 云奏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而是道:“你且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地讲来。” 叶长遥回忆着道:“你走后,我便去求见了林小姐,未曾想,那林小姐竟是妖气缠身,想来时常同妖怪媾和,但我无从判断同林小姐媾和的妖怪是否与本案有干系,便佯作不知,按照计划叮嘱了林小姐。从林府出来后,我径直去见了俞公子,我与俞公子说了林小姐之事,要他切勿再接近林小姐,在我与俞公子交谈之时,衙役突然冲了进来,直指我轻薄了林小姐,致林小姐上吊自尽。我……” 他顿了顿,继而声音略显急促:“我从未轻薄过林小姐。” “我信你从未轻薄过林小姐。”云奏打趣道,“你连我都从未轻薄过,自然不会轻薄林小姐。” “多谢你信我。”叶长遥接着道,“待上了公堂,我才知晓林府中人众口一词地指认我轻薄过林小姐,甚至险些玷污了林小姐,林小姐自尽前还留有一封遗书。” “你从林府至县衙,费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你并非善于言辞之人,想来你定然一见到俞公子便开门见山地与他说了林小姐之事。从你离开至林小姐自尽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仅仅这一盏茶的功夫,凶手便将一切安排妥当了,未免太过迅速了罢?显然你的一举一动皆在凶手的掌控之中,这个凶手即便不是剥皮案的凶手,也必然与那剥皮案的凶手有干系,此举定是为了陷害于你,好让你查不了那剥皮案。”云奏掩唇咳嗽了几声,才问道,“而今你是何打算?” “我还未想好。”叶长遥见云奏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劝道,“你还是快些回客栈歇息罢。” “叶公子,是我对你不起,若不是我与你说林姑娘处须得多加防备,你便不会去求见林姑娘,亦不会入狱,林姑娘更不会丧命。”云奏气息不稳,捂住了心口,“我必定会查明真相,还你清白,以慰林姑娘在天之灵。” 叶长遥摇首道:“并非你的过错,我本就是打算去提醒林姑娘。林姑娘乃是本县出了名的美人,既然出了剥人面皮的案子,我如何能不去提醒她?” “你是在安慰我罢?”云奏又猛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到双眼泛起雾气了,才止住咳嗽,出了牢房去。 瞧着云奏的背影,叶长遥突然想到许凶手早已埋伏在客栈,只等云奏回去了。 他不假思索地追上了云奏,并一把扣住了云奏的手腕子。 见云奏回过了首来,他才慌忙将云奏的手腕子松开了,又担忧地道:“你且多保重。” 云奏勾唇笑道:“叶公子,你是要越狱么?” 叶长遥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出了牢房,牢房于他算不得甚么,但他向来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会做出越狱之事。 他并未立刻回到牢房中去,而是望住了云奏道:“万事以己身为先。” 云奏玩笑道:“我若是万事以己身为先,许你这冤狱便要坐实了。” “县太爷绝非昏官,你毋庸担心。”叶长遥严肃地道,“我既已答应护送你去观翠山,便不会食言。” 这一片牢房大抵空着,全无动静,但叶长遥这话音一落地,竟是传来了脚步声。 “我这便回客栈去了,你也保重。”云奏身形一动,须臾,便消失不见了。 叶长遥回了牢房去,没多久,脚步声停在了牢房门口。 他抬眼一瞧,却原来是俞阳。 俞阳双眼充血,面部肌肉紧绷,手中提着一把剑,剑未入鞘,闪着扎眼的银光。 云奏是初次使用身法,一出牢房,便有些受不住了,只得慢吞吞地回了客栈去。 他还未用晚膳,待回了客栈,便要了生滚牛肉粥、回锅肉以及清炒山药木耳。 他吃了一口,又想起了叶长遥,他适才应当带些吃食予叶长遥才是。 用罢晚膳,他回了房间去,洗漱沐浴过后,又换上亵衣亵裤,才躺在了床榻上。 而后,他阖上了双眼假寐,他不知凶手是否会来,但他现下定然不能睡,倘若在他睡着之时,凶手来了,他恐怕凶多吉少。 然而,他的身体却是一沾上床榻,便急欲睡去了。 他这副身体修炼了上万年,即便仅余下三成多的道行亦不致于虚弱至斯罢?必然是他无法掌握这三成多道行的缘故。 他深感无力,不得不暗暗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皮肉。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着,可惜并没有甚么用处。 清醒了不过一个余时辰,他便彻底地睡了过去。 幸而,待他转醒,他的面皮尚在,他的身体依然安稳地躺在床榻上。 他下了床榻,环顾四周,见无异状,才去穿衣。 他方才将衣衫穿妥,脑中倏地划过了一个念头:许不是叶长遥的一举一动皆在凶手的掌控之中,而是那林小姐的一举一动皆在凶手的掌控之中。 林小姐同妖怪媾和极有可能并非自愿,而是被强迫的。 假定林小姐是被强迫的,再假定那妖怪是剥皮案的真凶,那么剥皮案的死者生前十之八/九亦与林小姐一般,乃是禁脔,待那妖怪玩腻味了,才会将死者杀了。 他须得去林府走一遭,瞧瞧可有线索。 他方要唤小二哥送水来,一开房门,却见小二哥走了过来,对他道:“你快些去为你夫君收尸罢。” 他的夫君乃是叶长遥,叶长遥几近羽化成仙,哪是那么容易死的。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笑着问道:“小二哥,你适才说了甚么,我并未听清。” 小二哥怜悯地道:“云公子,你快些去为你夫君收尸罢,他被俞公子杀了。” 点绛唇·其八 我既已答应护送你去观翠山,便不会食言。 这是叶长遥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亦是叶长遥对于他的承诺。 但现下叶长遥竟是已被俞阳杀了么? 俞阳纵然有些功夫底子,但仅仅是一介凡人,如何能杀得了叶长遥? 他正这般想着,发紧的心脏稍稍松了些,小二哥的声音却又突地刺伤了耳蜗:“你夫君据闻尸身不全,你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尸身不全…… 那俞阳莫不是被凶手利用了,借由凶手之力才令叶长遥尸身不全的罢? 不管是否出自本意,他已嫁予叶长遥了,叶长遥倘若身死,他便是叶长遥的寡妇。 他直觉得眼前迷蒙一片,扶着墙面,低低地吸了几口气,才颤声问道:“我夫君的尸身在何处?” 小二哥答道:“已被送去义庄了。” 云奏问了义庄在何处,其后顾不上向小二哥致谢,便匆匆地赶去了义庄。 义庄在城外,他走到半路已然气喘吁吁了。 他不敢停留,待抵达义庄,他力不能支地倒在了地上。 仵作恰巧从里头出来,将他扶起后,错觉得自己是扶了一只鬼,不然为何此人面色会白成这副模样?较送来义庄的死尸都要白上几分。 ”叶……叶……”云奏登时恨极了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居然连叶长遥的姓名都说不全。 仵作并不识得名动方圆百里的美人,听云奏吐出“叶”字,这才反应过来,被自己扶着的应当便是叶长遥的男妻。 “你还是勿要看为好。”仵作劝了一句,但云奏却是不领情,下一瞬,他便被云奏推开了。 云奏踉跄着冲进了义庄,将盖于尸身上的草席掀了,一连掀了五具尸身,其中都没有叶长遥。 第六具尸身竟然是那林小姐的尸身,尸身已生出尸斑了,但却丝毫不影响林小姐的美貌,反而添了些异样的美感。 云奏心中满是自责,仔细地将草席为林小姐盖上了,而后又去掀第七张草席。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第七张草席底下便是他的夫君叶长遥。 霎时,他全身上下的筋脉都绷紧了,宛若被挑起的琴弦。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着,下定了决心,才将这第七张草席掀了开来。 他重重地阖了阖双眼,方才睁开来,他的双眼果然看见了叶长遥的尸身。 正如小二哥所言,尸身不全,碎成了十数块,已呈暗红色的血液裹住了断口,头颅甚至被劈成了两半。 其上亦如林小姐般长出了尸斑,叶长遥莫不是在他离开之后不久被杀的罢?当时的脚步声便是来自那杀人凶手俞阳? 他跪下身去,将叶长遥的两块头颅拼在一处,随即抱于怀中,用指尖蹭了蹭叶长遥的眉眼,方才低声道:“我定会为你报仇。” 他又去问立于一旁的仵作:“他是何时被杀的?” 仵作答道:“大抵是戌时前后。” 戌时前后。 那便当真是自己离开后不久。 自己那时正在客栈用晚膳罢,还想着应当带些吃食予叶长遥。 “我不但害死了林小姐,亦害死了叶长遥……”他抱起叶长遥的头颅,不顾身体状况,使出身法来,不过须臾,便到了县衙。 县衙虽有衙役把守,于他却是如入无人之地,衣袂一震,所有衙役便尽数倒地了。 他一手怀抱着叶长遥的头颅,一手扣住了一衙役的咽喉,紧接着,厉声问道:“俞阳现下人在何处?” 衙役怕死,惊恐地道:“公子现下就在书房里头。” 云奏松开了衙役的咽喉,径直闯入了书房去。 俞阳正在欣赏自己为林小姐画的画像,乍然见得怀抱叶长遥头颅的云奏,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卷了起来,放入画筒,才笑道:“叶长遥死有余辜,你难不成要为叶长遥复仇?” 云奏不答,反是质问道:“你是如何杀了叶长遥的?叶长遥怎地会轻易地死于你手?” 俞阳诱哄道:“你们新婚不久,叶长遥便气得你离家出走,去住了客栈,后又不忠于你,这口气,你能咽得下么?那叶长遥可恨至极,我杀了他,是为我与林小姐,更是为你,如今他已为轻薄林小姐,背叛你付出了代价,你难道不该抚掌称快么?云公子,你且快些将这叶长遥的头颅放下罢,免得污了你的手……” 话未说完,他的咽喉早已被洞穿了,他瞪大了双眼,却见云奏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云奏施施然地将五根手指一一抽了出来,又用丝帕擦拭干净,才转身离开了。 被云奏击倒在地的衙役的其中之一堪堪起身,奔至书房,迎面撞上了从书房出来的云奏,云奏走出几步,被云奏挡住了的俞阳当即暴露了出来。 俞阳歪着脖子,流了一地的血,已然断气了。 云奏杀了人,不便再滞留此地,出了县衙,并未再回客栈,而是出城去了。 出城十里后,他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口血来。 又勉强行了一里,他终是猝然倒在了荒野当中。 他不停地咳嗽着,却用仅余的气力牢牢地怀抱住了叶长遥的头颅。 咳了没多久,他又咳出了血来。 这血竟是一时半刻止不住,染红了他的下颌、脖颈、锁骨、心口,继而染红了叶长遥的头颅。 叶长遥原就阴鸷,头颅又被劈作了两半,被鲜血一染,直如要张口食人似的。 他顿觉得自己会死在此处,但没有气力动弹。 “死便死了罢……夫君,我这便去寻你了,你可是在奈何桥等我?夫君……”他缓缓地阖上了双眼,但抱着叶长遥头颅的手却并未放松分毫。 猝不及防间,叶长遥的头颅竟是被甚么活物抢走了,他怀中一空,睁开双眼来,却见得一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将头颅掷在了地上,两块头颅便各自滚落了开去。 他未及反应,身体已在中年人怀中了。 中年人怜惜地用衣袂将沾于他身上的血液拭去了,方才赞叹道:“世间竟有此等美人,嫁予叶长遥当真是浪费了,叶长遥生得那般丑陋你是如何忍下来的?相较男子,我虽更爱女子,不过你姿容无双,我极是想尝上一尝,只可惜,我下手晚了些,纵容那叶长遥毁了你的处子之身。” “便是你杀了林小姐,又怂恿俞阳杀了我夫君?”云奏全身无力,但冷笑与言语的气力还是有的。 中年人笑着答道:“我一早便知你离家去住了客栈,是你与叶长遥故意设计,只为引我出来,我哪里会上当,便顺势设计了叶长遥,至于杀叶长遥么?容易得很,予俞阳一把剑,再暂借些道行予俞阳便可,那叶长遥心慈手软,舍不得对俞阳下狠手,俞阳却是一心为心爱之人复仇,手下如何会留情?” 所谓的一把剑显然并非寻常之物,云奏又咳出了些血来:“将尸身弃于叶家门口十丈开外的难不成亦是你?” “便是我,我中意你已久,自是要想法子得到你,我丢弃尸身便是为了引起叶长遥的注意。”中年人迷恋地轻揉着云奏的唇瓣,将云奏咳出来的鲜血均匀地涂抹在了云奏的唇上,使得云奏瞧来仿若涂了嫣红唇脂。 云奏拨开中年人的手,挣扎着从中年人怀中出来了,才嗤笑:“你用这等下作手段便是因为你敌不过叶长遥,须得借俞阳之手罢?” 中年人面生不悦,不过很快这不悦便褪去了。 云奏明白中年人被自己戳中了软肋,又问道:“你何以剥了尸身的面皮?尸身究竟是何人?你是否玷污了林小姐的清白……” “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些罢?当真是一点情趣也无,竟是个木头美人。”中年人打断了云奏的问话,旋即一揽云奏的腰身,“待你成为了我的人,我再容你慢慢问罢。” 说罢,他的指尖已覆在了云奏的腰带上,轻轻一挑,那雪青色的腰带即刻委地了,襟口随之敞开,露出了苍白却诱人的肌理。 云奏屏息凝神着,将三成多的道行运转于周身,而后蓄力于左掌。 在中年人即将扯下他的亵裤之时,他的左掌已拍在了中年人的心口。 中年人心口吃痛,几乎同时,后心陡然一凉。 点绛唇·其九 他回过首去一瞧,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应当早已被卸成十六块尸块的叶长遥。 叶长遥面无表情,一手执剑,一手提着一个大活人。 见云奏已后退了数步,他一施力,剑身登时从中年人的后心贯穿至心口。 云奏拾起雪青色腰带,将衣衫整理妥当了,又用丝帕拭去了被中年人涂抹在唇上的血液,压住油然而生的恶寒,才行至叶长遥身侧,去瞧叶长遥提着的那大活人。 那大活人乃是一个女童,生得稚嫩,但面上的神情却无比苍老,如同已在人世走了好几遭。 女童明显已被叶长遥封住了奇经八脉,半点都动不得。 中年人念了句口诀,叶长遥的剑即刻被他逼了出去,同时他的右手五指间又凭空多出了一把剑来,继而直击叶长遥的面门。 叶长遥将女童丢在地上,提剑迎战。 而云奏猝然咳嗽了起来,终是失力地跪坐在女童身侧,三成多的道行他无法熟练运用,刚才那一掌不但重伤不了中年人,反是他自己先受不住了。 他气息不稳,时不时地咳出血来,双眼却望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剑光如雪,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占了上风。 云奏已缓过气来了,见状,唇角不由地往上一扬,又去瞧那女童:“他是你的甚么人?” 女童咬了咬唇瓣,不答。 云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住了女童,温柔地笑道:“不若让我来猜上一猜罢?他十之八/九便是你的夫君罢?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无法在床笫之事上满足他,为了讨他欢心,才会助他猎艳。那林小姐便是其中的受害者,我夫君去林府时,你与你夫君便在林府之内罢?你们早已布置好了陷阱,只待我夫君上门。” 女童如适才般,并未予云奏半点反应。 云奏又故作好奇地问道:“你夫君同别人行房事之时,你在何处?莫不是还要在一旁伺候罢?亲眼见得自己的夫君与旁人身体交缠,你作何感想?你又何以会便变作这副模样,难不成你夫君曾有亵玩女童的癖好,才将你的身体变得这般不堪入目罢?又或者你原就是侏儒,你夫君喜欢的便是你这副天生残缺的身体?” 他的语调柔软至极,却也刻毒至极,直如裹了蜜糖的刀子,气得女童厉声道:“你勿要红口白牙污蔑我夫君!那些女子皆是被我绑来伺候我夫君的!” 云奏不再理会女童,扬声道:“俞大人,你可听清了?” 本县俞知县应声从一片半人高的野草中走了出来,与他一道走出来的还有四个衙役以及一身完好的俞阳。 中年人先前便已落了下风,除却心口外,身上又添了不少的新伤,见得俞知县与俞阳,他震惊不已,知晓自己所为全数在叶长遥与云奏的计算之中,便不再与叶长遥缠斗,而是转身逃跑。 叶长遥哪里容得他逃跑,内息当即贯于剑上,挽出一道剑花。 弹指间,阴云密布的一方天空亮得仿若着了火一般。 待光亮散去,中年人已然扑倒在地,双腕双足的筋脉竟是齐齐被挑断了。 叶长遥抬手一拍中年人的心脉,将他的道行毁去了,轻蔑地扫了中年人一眼,才往云奏身侧去了。 中年人受不得轻蔑,但如今的他伤不得叶长遥分毫,他的身体甚至由于被毁了道行而无法维持人形,下半截变作了蟾蜍模样,上半截亦在瞬间长满了丑陋的疙瘩。 他在地上挣扎不休,丑态百出。 女童见不得自己的夫君受苦,又因被叶长遥封住了奇经八脉,动弹不得,只得苦苦地哀求叶长遥:“叶公子,我想到我夫君身边去,望你能将我的奇经八脉解开。” 叶长遥素来心软,由于这女童丹田空虚,早已没了道行,便如了她的愿。 云奏却是拦住了女童的去路,又掩唇问道:“你若要去你夫君处,须得先为我解惑,其一:那具尸身究竟是何人?其二:你们究竟为何要剥去尸身的面皮?其三:你们究竟对林小姐做了甚么?其四:你们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其五:你们究竟是何来历?” 女童心中焦急,一一作答:“其一:那具尸身乃是我夫君在江南看中的一个歌姬,因我夫君迷恋她的身子,便将她带来了此地;其二:之所以剥去尸身的面皮是因为我嫉妒她们能让夫君产生欲念……” 她的眼神黯了黯,又续道:“其三:两月前,我们初到此地,便听闻了林小姐的美名,又因暂无居所,便索性住到了林家的别院,林小姐本来宁死不从,但我们以她父母以及阖府的性命相要挟,逼迫她不得不从……” 她话未说完,却听得一声怒吼,紧接着,她瞧见她的夫君身上多了一个血窟窿。 造成了这个血窟窿的便是俞阳。 因为越不过云奏,她急得哭了出来,尖声道:“我夫君是无辜的,若不是我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夫君怎会被迫去与旁的人交合?” 女童哭得可怜,但却引不起云奏半点的同情心,云奏更是冷笑道:“怎会是被迫的?你勿要自我开解了,你夫君便是一彻头彻尾的淫棍,即便你生得倾国倾城,身形玲珑,他亦会腻味。” 女童抹了抹眼泪,不敢同云奏争辩,接着道:“由于她在床榻上不够乖顺,我们还杀了她的父亲;其四,我早已忘了究竟剥了几张面皮,想来至少有十人了罢。夫君看中的皆是女子,云奏,你是第一个……” 云奏嘲讽着打断道:“我难不成应当感到荣幸?” 叶长遥闻言,不禁想起了适才的场景——云奏被解去了腰带,衣襟敞开,从锁骨至腰身的肌肤无所遁形,亵裤被扯下了些许,胯骨随之裸露出来了一分,云奏面上并无一丝动摇,但眉眼间却流泻出了难以言喻的艳色。 当时他堪堪赶到,不假思索,便往那蟾蜍精后心送了一剑。 他浑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般的场景,直觉得自己冒犯了云奏,同时又憎恨自己来得晚了些,令云奏身处险境。 偏生这时,那女童的嗓音又响了起来:“你自然应当感到荣幸,能被我夫君看中之人尽数应当感到荣幸。” “荣幸甚么?荣幸能被一只丑恶的蟾蜍精强/暴么?还是荣幸能被你嫉妒,能被你剥去面皮?”云奏岔了气,半晌才道,“你且讲讲你们究竟是何来历。” 女童回忆着道:“我乃是池塘中的一根水草,我不会开花,亦没有任何价值,我很羡慕我周围那些长得漂亮,又有价值的水草,只有我夫君日日会来瞧我,与我说话。后来,时日久了,我不知为何化出了人形来,等了两百年,我夫君亦顺利化出了人形,可惜,夫君的人形并不稳定,我便将自己的内丹分他吃大半了。” “而后,你因失了大半内丹,变成了这副模样,而你夫君得了你的道行后,不但不心存感激,还四处强抢美人,供他淫乐。”云奏让出去路,待女童越过了他,又含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般的蠢人,被人肆意利用,却以为对方爱你至深。” 女童猛地回首,瞪着云奏道:“我夫君本就爱我至深,不然他为何只留我一人在他身畔,那些美人不过是些过客罢了。” “他倘若爱你至深,为何会吃掉你的内丹,你可知你已没有几日可活了?”云奏见女童面色发白,火上浇油地道,“他为何不像当初一般,将自己的内丹予你吃?他许是盼着你早些死的,这样他便不用日日夜夜地对着你。他将你留在身畔,不过是因为你是件用得称手的工具而已。” 云奏此言字字诛心,女童身体发颤,冲到了蟾蜍精面前,继而伏在了蟾蜍精身上,问道:“夫君,你可是爱我至深?” 蟾蜍精眼下心口被戳了两个血窟窿,又被云奏打了一掌,身下的野草早已被他染红了。 但他乃是修行了百年的妖怪,又得了水草精的大半内丹,自是不会这般容易便断了生机。 他一扯唇角,深情地道:“我爱你至深,娘子,你若能将眼前这俞阳杀了,我会更爱你。” 他心知女童杀不了叶长遥、云奏,但要杀一个俞阳仍是有可能的,他便可趁这个时机逃跑。 他虽被叶长遥断了双腕双足的筋脉,他的内丹亦被叶长遥震碎了,但不至于动弹不得,他现下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女童应声一掌拍在了俞阳的手腕上,从俞阳手中夺过剑来。 俞阳沉溺在伤心之中,猝不及防,他反应过来时,已不及闪避了。 女童眼见自己将要得手,满面笑意,然而,剑尖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化作了铁屑。 那铁屑又纷纷暴起,侵入了她的四肢。 她转瞬瘫软在了地上,本能地去看自己的夫君,夫君竟已不在原地了,她抬首一望,夫君的背影半没在了方才俞知县等人藏身的半人高的野草中。 却原来,她于她夫君而言,仅仅是一枚弃子,一如云奏所言,往日的甜言蜜语尽是虚假。 但夫君能顺利逃走便好。 她忍受着痛楚,看着夫君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又安慰又难受。 没想到,她的夫君居然在下一瞬倒了下去,凶器是一支玉簪子,而凶手是俞阳。 她见夫君无半点动静,便知夫君已然身死,转而盯着不远处的俞阳,恶意地道:“你可知你那林小姐虽然总是待你冷言冷语,但却已亲手绣了自己的嫁衣以及鸳鸯被,只待你寻媒婆上门提亲了?” 俞阳怒不可遏,冲到蟾蜍精面前,拔起嵌入了蟾蜍精后脑勺的那玉簪子,一次又一次地将玉簪子刺入蟾蜍精的身体。 身体不知被刺了几个血窟窿,蟾蜍精想杀了俞阳,想逃出生天,但除了无谓的挣扎,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明白自己现下的模样显然较一直受他歧视的同类更要丑陋。 他修行百年,竟是落得了这个下场。 肮脏的鲜血不断地溅起,污了俞阳的面容。 他原以为这玉簪子是林小姐不小心落下的,现下向来,应是林小姐特意留予他的。 即便他用这玉簪子为林小姐报了仇,但林小姐却永远永远回不来了。 “我为何不早些去提亲?这两个月,面对我,她心中很是痛苦罢?我是个傻子,竟然半点都未瞧出来……”俞阳将蟾蜍精的身体刺得血肉模糊,仍是不肯停手,最终是俞知县强行令俞阳停手的。 俞知县与衙役们随即带着俞阳、女童以及蟾蜍精的尸身离开了,荒野当中只余下云奏与叶长遥。 云奏已有些支撑不住了,伏在了叶长遥怀中,低声道:“叶公子,劳烦你送我回去罢。” 叶长遥并未主动去碰触云奏,而是先询问道:“我背你回去可好?” 云奏颔首道:“那便劳烦你背我回去了。” 叶长遥一低下身,云奏便爬到了叶长遥的背上,又用手勾住了叶长遥的脖颈。 叶长遥的后背宽厚,使他安心地阖上了双眼,然后,他被叶长遥勾住了足弯,双足随着行走摇摇晃晃着。 他将下颌抵在叶长遥的左肩,在他即将昏睡过去之时,他听见叶长遥道:“对不住,我明知你身体不好,却让你奔波劳累,还令你陷入了险境。” 他并不喜欢叶长遥用既歉然且自责的语气同他说话,但他没有气力了,他今日咳出了不少血,这副孱弱的身体似乎接近极限了。 “我……”他勉强吐出了一个字,便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点绛唇·其十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即是伏在桌案上的叶长遥。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天已然暗下来了,室内仅一支红烛摇曳,红烛只余下短短的一截,烛身以及蜡烛台上满是烛泪,显然这红烛已燃了不少时辰了。 叶长遥的面孔在烛光中影影绰绰着,瞧不清楚,其中的阴鸷却是分明。 他初见叶长遥之时,为叶长遥的容貌所惊,但因他知晓叶长遥乃是这世间最为良善之人,并不惧怕。 那时,良善、温和、宽容等等特质,仅是浮于表面,是由著者赋予叶长遥的。 经过这三日的相处,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叶长遥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如今再瞧叶长遥,他竟是觉着那一股子的阴鸷都柔软了起来。 叶长遥的眉眼其实生得极好,可称得上俊美,但因为阴鸷,令人不敢直视。 他忽觉自己的心脏猝然一震,苦笑道:我这副身体未免太过不中用了罢。 他捂住了心口,又端详了叶长遥良久,才因腹中饥饿而出声唤道:“叶公子。” 叶长遥骤然直起身来,循声望向了他,原本满面困倦,却在视线触及他之时,全数化作了关切,继而问道:“你可还好?” “我无事,我昏睡了多久?”他又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饿了。” “你睡了将近七个时辰,我这便去将桂圆粥端来。”叶长遥当即起身出门去了。 云奏被叶长遥独自留在了房中,莫名地生出了寂寞来。 成亲那日的布置还未撤去,满眼俱是大红的绸子,他躺的依然是大红的褥子,盖的依然是大红的鸳鸯被,按照书中的描写,由于他们皆是男子,原本叶长遥是打算去定制鸳鸳被的,但原身唯恐夜长梦多,为了早些成亲,执意要了现成的鸳鸯被。 纵然叶长遥亲口道并不心悦于自己,但在决定同原身成亲时乃是一片赤诚。 他顿觉心口发酸,其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认为与叶长遥成亲也不差。 他是睡昏了头罢? 他抬起手来,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又阖上双眼闭目养生。 未多久,便有脚步声钻入了他耳中——是叶长遥的脚步声——他为何会如此熟悉叶长遥的脚步声?即便在嘈杂集市他亦能轻易地分辨出来。 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掀开眼帘,果然看见了叶长遥。 叶长遥手里端着一碗桂圆粥,除却桂圆肉外,里头还放了红糖、红枣以及血糯米。 这桂圆粥已熬得极为黏稠了,散着袅袅热气,将他的眉眼半拢在了其中。 他本想递给云奏,又恐云奏而今端不稳这粥,遂柔声问道:“我喂你可好?” “劳烦你了。”云奏言罢,吃力地坐起了身来。 叶长遥舀了一勺桂圆粥,吹了吹,才送到了云奏唇边。 云奏启唇,将那桂圆粥收入口中,又含含糊糊地道:“好甜。” “抱歉,是我放了太多红糖的缘故罢?”叶长遥先是致歉,后又劝道,“你失血过多,这粥能补血,你勉强多用些罢。” 云奏不由轻笑:“你熬粥与我吃,为何要向我致歉?该当我向你致谢才是。” “纵然你我并无夫夫之实,但你仍旧是我的娘子,我先前夸下海口要护你周全,未曾想不过三日便食言而肥了。”叶长遥眼中盛满了歉然,又喂了云奏一口桂圆粥,才承诺道,“从今往后,我定会护你周全。” “此事本就是因我而起,你是被我连累的,林小姐亦是被我连累的……”云奏顿了顿,抚摸着自己的面颊道,“这皮相当真害人不浅。” “并非这皮相的过错,而是那蟾蜍精的过错,至于林小姐,她之身死,于她许是解脱罢?倘若蟾蜍精并未引我查案,在被蟾蜍精厌弃前,林小姐不知还要再过多久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她所面临的便是被杀,再被那水草精剥去面皮。纵使俞公子上门提亲,蟾蜍精又怎会任由林小姐出嫁。”叶长遥叹气道,“你勿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你劝我勿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你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太过苛刻了?”云奏凝视着叶长遥的双眼道,“叶长遥,待明日,我们一道去祭拜林小姐罢。” “好。”叶长遥并未再言语,默然着将一整碗桂圆粥喂予了云奏。 云奏咽下最后一口桂圆粥,又探出舌尖来,舔去了沾在唇上的桂圆粥。 眼前的云奏素来面无血色,但一双唇瓣却始终宛若涂了唇脂似的,而那舌尖竟是较唇瓣更为扎眼。 叶长遥又陡然想起了被那蟾蜍精抹了血液的云奏的唇瓣。 那时的云奏明明散着浓重的血腥味,仿若是吃了人一般,却是艳丽无双。 云奏觉察到叶长遥跌落在自己唇瓣上的视线后,居然鬼使神差地捉住了叶长遥右手的中指,并抵上了自己的唇瓣,轻轻地磨蹭着。 之前被那蟾蜍精轻揉唇瓣之时,他只想着要如何制服那蟾蜍精,过后,才恶心得几欲作呕。 现下,被叶长遥的中指磨蹭唇瓣,他却不觉得有半点不妥。 他为何要这么做? 叶长遥的中指满是厚厚的剑茧,粗糙不堪,他的唇瓣却是柔软至极,被这么磨蹭着,牵扯出了细微的疼痛,明明他当该觉得不适才是,但在这细微的疼痛中,却似乎有些许酥麻。 他对上叶长遥迷惑的视线,突然松开了手,又扶着额头道:“我睡昏头了,你勿要介怀。” 叶长遥扫了眼自己垂落下去的右手,然后才摇首道:“无妨。” 但他那中指却在不断地对他诉说云奏唇瓣的触感。 他定了定神,方才问道:“你可要再用一碗桂圆粥?” 云奏坦率地接受了叶长遥的好意:“那便再用一碗罢。” 叶长遥又盛了一碗桂圆粥来。 云奏已有了些气力,便道:“我自己来罢。” 叶长遥用双手将桂圆粥递予云奏,确定云奏接稳了,才收回手,又后退到了桌案边。 云奏心中奇怪,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言行令叶长遥误会了。 他冲着叶长遥笑道:“我并不是嫌弃你,才要自己来的。” 叶长遥颔首道:“我知晓了。” 云奏犹豫片刻,道:“还是劳烦你来喂我罢。” 叶长遥立即又坐回了云奏床榻边,从云奏手中接过桂圆粥,较方才更为小心翼翼地喂予云奏。 云奏吃了一口桂圆粥,复又强调道:“我当真不嫌弃你。” 叶长遥笨嘴拙舌,说不出甚么漂亮话,便又道:“我知晓了。” 云奏身体松弛地半躺在床榻上,由着叶长遥慢慢地喂食,待一碗桂圆粥吃尽了,才道:“我知你是怕我露出破绽,才不将你的计谋告知于我,但我从小二哥处听闻你的死讯时,当真是又震惊又伤心,直到我瞧见了你用术法化出的尸身,我才缓过神来。” “抱歉。”叶长遥手足无措地道,“其实你当时潜入牢房,问我是何打算之时,我确实还未想好,我并非故意隐瞒于你,是俞公子提剑来了后,我才打算将计就计的。” 叶长遥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执着调羹,以致于手足无措的模样瞧来有些可笑。 但云奏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严肃地道:“我并未责怪你,我是想让你明白你于我的重要性,才这般说的。” 自己于云奏的确很重要,毕竟倘若自己当真身死,云奏如何去观翠山? 但听闻云奏道“又震惊又伤心”,叶长遥仍是觉得开心不已。 仔细想来,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向他表达过他的重要性,包括一手抚养他长大的师父。 云奏乍然瞧见叶长遥唇角含笑,怔了怔,不禁取笑道:“你未免笑得太过僵硬了罢。” 叶长遥突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他笑起来比面无表情时更为可怖,马上收起了笑意:“很少有甚么事能让我笑,久而久之,我便不知该怎么笑了。” 云奏指了指桌案道:“你且先去将空碗与调羹放下。” 叶长遥依言而行,又听到云奏道:“坐到我身边来。” 而后他的眉眼被云奏的右手覆上了,云奏的嗓音又漫入了耳中:“放松些,再放松些,现下并没有甚么妖魔鬼怪需要你去铲除,这房间中只你我二人。” 叶长遥清楚自己的神情一如往常,但他并无照铜镜的习惯,自是不知晓自己究竟往常是甚么样的神情。 他试着放松了一些,但云奏却是觉得不够。 云奏望着眼前仍旧凶神恶煞的叶长遥,又转而用自己的两根食指将叶长遥的唇角推上去了一些。 被迫上翘的唇角与凶神恶煞的眉眼甚是不般配。 他忍俊不禁地道:“你这副模样着实古怪。” 说罢,他放过了叶长遥的一双唇角,才继续方才的话题:“我缓过神来后,便猜到了你的计划,为了将这戏做得更真些,便去寻了俞公子,又施了障眼法。此次,我们算是侥幸,那蟾蜍精道行不够,且过于自信,不然,小小的术法早被看穿了。” “我当时从林小姐身上闻见了妖气,便断定那妖怪道行不高,倘若是大妖,可做到不留丝毫妖气,倘若实力中等的妖怪,妖气不会这般浅淡,也正因为他道行太浅,我甚至并未觉察到我去林府之时,那蟾蜍精亦藏身于林府,至于那水草精……我去林府时,便是她开的门,亦是她引我去见的林小姐。”叶长遥自责地道,“若是我那时注意到了水草精,便能顺势找出蟾蜍精,林小姐便不会丧命了。” “你方才还劝慰我林小姐被杀许是解脱了,你为何却不劝慰自己?”云奏眼中生出了无尽的伤感来,“我们都对林小姐不起。” 叶长遥坚定地道:“为了不再发生如林小姐一般的悲剧,我们须得努力修炼。” 云奏咳嗽了几声,才为难地道:“我这身体恐怕暂时修炼不得。” “对不住,我太过自说自话了,并未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叶长遥起誓道,“我定会好好修炼,连带着你的份。” 由于咳嗽过多,云奏的嗓音微微沙哑了:“多谢你。” 叶长遥明知云奏的病并非凡间药物,但还是问道:“可要我去寻大夫开一帖止咳药来?” “不必了,止咳药于我半点用处也无。”云奏已犯困了,便躺下了身去,因现下更深露重,他又将鸳鸯被扯至了下颌处。 叶长遥见状,站起身来,道:“云公子,你歇息罢。” 云奏阖上了双眼,打着哈欠道:“寐善。” “寐善。”叶长遥瞧了眼云奏,转身出去了。 云奏面无血色,鸳鸯被却是扎眼的大红,大红衬得云奏几乎无一丝活气。 必须快些去观翠山才行。 他在行至门口时,停住了脚步,道:“待明日,我便将这些布置都撤了,被褥也换了罢。” 云奏迟迟没有答话,在他以为云奏已然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却得到了意外的答复:“都留着罢。” 云奏全然不知自己为何会迟疑,为何会这般作答。 直到叶长遥离开许久,他终于在迷迷糊糊中得出了答案:我已习惯这漫天漫地的大红了,亦已习惯这鸳鸯被了,假若全数换掉了,我定会睡不着的。 次日,他洗漱过后,又用过早膳,便与叶长遥一道去祭拜林小姐了。 林小姐新死,坟冢的泥土看起来极为松软,上头亦不像时日久了的坟冢般生满了杂草。 坟冢上插着一支招魂幡,那招魂幡被西风肆意摆布着,似要碎了去。 寻常的招魂幡哪里能招回林小姐的魂魄? 云奏蹲下身去,在林小姐的墓碑前点上了香烛,烟气半蒙住了他的双眼,他陡然想起来,他不曾见过活生生的林小姐,他见过的仅仅是林小姐的尸身。 他伤感不已,双眼生红,又仰起首来,对叶长遥道:“叶公子,我的双眼被熏着了。” 从这角度看来,云奏似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喉结上的朱砂痣却分外惹眼。 叶长遥并不戳破,他将云奏扶了起来,才柔声道:“你且站远些,由我来为林小姐烧纸钱罢。” 火折子尚未碰到纸钱,他忽然发现了尚在远处的俞阳。 俞阳憔悴不堪,行至林小姐墓前,向云奏与叶长遥致谢道:“多谢你们来看她,她若是地下有知,定然很是欢喜,她是极爱热闹的……” ※※※※※※※※※※※※※※※※※※※※ 问一下,小可爱们想看林小姐和俞公子的番外嘛?大抵是林小姐重新投胎了,及笄后,嫁给了一直孤身一人的俞公子 番外一·俞阳&林小姐 然而,即便林小姐地下有知,即便坟冢前再热闹,又有何用? 林小姐早已身故,这是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 俞阳双目生泪,从叶长遥手中接过火折子,跪于墓碑前,为林小姐烧纸钱。 纸钱未多久便纷纷变作了纸灰,四散而去。 待纸钱全数烧尽,他仍旧不肯起身。 叶长遥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劝,便默然不言了。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俞阳才低声道:“再过三月便是春闱了。” 叶长遥全然不知俞阳此言何意,半晌,又听得俞阳道:“我这便要回去温习功课了。” 叶长遥还以为俞阳伤心过度,会放弃春闱,闻言,心中稍有安慰。 可俞阳虽是这般说着,身体却如同被钉在了墓碑前了似的,一动不动。 见状,云奏一扯叶长遥的衣袂道:“我们走罢,勿要在此打扰了俞公子与林小姐。” 叶长遥颔首,便与云奏一道离开了。 俞阳并未觉察到俩人已然离开了,他一面用手抚摸着林小姐的墓碑,一面柔声道:“我已为你报仇了,但那又有何用?纵然我将那凶手的尸身剁成肉泥又有何用?你再也回不来了。” “寒露……”他是初次唤林小姐的闺名,嗓音又胆怯又兴奋。 他微微红了脸,才接着道:“我已将你亲手绣的嫁衣与鸳鸯被从你家中取来了,我将它们小心藏好了,绝不会有损。你的母亲以及林府阖府我会照看,你不必忧心。” “寒露,我不曾与你说过那天在诗会上,并不是我初次见你。其实,我初见你之时,你穿了一身的男装,与同样一身男装的丫鬟在一起饮酒吃肉。我当时直觉得你作为男子长得太过秀气了,但你饮酒吃肉的姿势却颇有几分豪迈。 “再见你之时,你又穿了男装,你一人在元宵灯会猜灯谜,其中有几个灯谜,我还未想出答案来,你却已作答了,我那时候想倘若你亦参加科举,我定然不如你。 “第三次见你,是我去拜会你父亲之时,我行走于廊上,而你在绣楼抚琴,我循着琴音仰首一望,只一眼,便瞧见了你。我当时大吃一惊,心疼你原来是女儿身,无法在这由男子掌控的世间实现你的抱负,做你想做之事,但又窃喜于你是女子,我能娶你过门,这是我第一次想娶你。 “诗会上是我第四次见你,我终于能同你说上话了,你却对我冷言冷语,我想你可能对我无半点好感罢?若是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来胁迫你与我成亲,你未免太过可怜了。故而我决定要等你真心想要嫁予我了,再向你父母求亲,却未想,你父亲却是在一月多前过世了,更未想,你亦……”他忍不住落下了泪来,“寒露,我不会再娶旁人,待我做完了我想做之事,我便去陪你。” 他想做之事便是惩奸除恶,一扫朝堂上下的浊气。 但这谈何容易? 突然,天上阴云密布,须臾,竟是下起了雨来。 已是深秋时节,这雨珠子跌落在身上,带来了不少寒意。 雨不大却密,不久,他一身的衣衫都湿透了,他打了个寒颤,却并未起身。 他须得去温习功课了,但他舍不得走,因为此处埋着他一生的至爱。 从辰时跪到戌时,他的身体已然失去了知觉。 若不是他父亲来寻他,他大抵会死在此处罢? 其实死在此处亦是件幸事罢? 这样,他便不用在人世间受煎熬了,但一触及父亲的双眼,他却觉得自己太过不孝了。 他已决心不娶妻不纳妾,因而不会有子嗣了,这已是大不孝,难不成他还要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阳儿,回家罢,你母亲已为你熬了姜汤。”父亲并未说甚么,扶起了他便往家里走。 他的身体还未缓过来,一身的体重都压在父亲身上了。 待回到家,父亲的衣衫已然汗湿了。 母亲匆匆地端了姜汤来,又含笑着道:“阳儿,回来了便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父母却并未指责他不爱惜身体。 由于淋了数个时辰的雨的缘故,他大病了一场。 期间,叶长遥与云奏来探望他并向他辞别,他哑着嗓子道:“我极是羡慕你们。” 叶长遥乃是修仙者,云奏瞧来亦不是凡胎俗骨,他们夫夫二人能在一道的时间将会远超他的寿命。 病好之后,他每日都会去林小姐墓前念书。 过了十日,他便启程去京城应试了。 此次春闱,他夺得头筹,是为会元。 在其后的殿试中,他惜败,只摘得了探花。 他被任命为知县,赴任时,他先拜见了父母,而后才去祭拜林小姐。 林小姐的坟冢上没有甚么杂草,想来应是时常有人来祭拜林小姐的缘故。 他为林小姐摆上供品,点上香烛,才开始烧纸钱。 烧着纸钱,他突然想起了叶长遥与云奏,他其实曾经憎恨过他们,若是没有他们,许林小姐还活着,但他亦知晓,林小姐的死亡并不是他们所能预知的。 烧罢了纸钱,他又抱住了墓碑道:“一林寒露紫梨繁,待寒露到了,我再来见你。” ——据闻林小姐出生前一日,林父看了卢纶的诗集,其中《晚次新丰北野老家书事呈赠韩质明府》有一句“数派清泉黄/菊盛,一林寒露紫梨繁”,又因正是寒露时节,林小姐出生后,林父便为林小姐取名为林寒露。 他松开手,别过林小姐,甚么都没有带,仅怀揣着曾杀死了那蟾蜍精的林小姐的玉簪子去赴任了。 从知县至知府,从知府至知州,待调回京城做官,已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又五年,他当上了御史大夫。 这十五年间,为他说媒之人不少,他一一拒绝了。 父母亦曾劝过他纵然不娶妻,纳一房妾室,延续香火也是好的,他亦拒绝了。 由于仕途得意,即使年岁渐长,说媒之人反是越发多了。 又到了寒露时节,他方才回家,便来了一媒婆。 媒婆舌灿莲花,说得他有些头疼,他婉拒了媒婆,差人将媒婆送了出去,方要去小憩,竟是来了圣旨。 宣旨的乃是最受圣宠的内侍,他以为圣上是有事情要交代他办,未料想却是赐婚,对方是圣上将要及笄的十三公主。 纵使对方贵为公主,他都不愿背弃林姑娘,因而他当即道:“恕臣不能接旨。” 内侍匆忙回宫禀告了圣上,圣上震怒,将他下了狱。 下狱便下狱罢。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牢房中,忍受着铺天盖地的异味,心下平静。 他不知圣上会降甚么罪,但不管甚么罪,他都甘愿受之,只是可惜若他身死,便不能为自己的父母与林小姐的母亲养老送终了。 在牢房中待了三日后,忽而有一阵环佩声漫入了耳中。 紧接着,牢房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一名女子。 这一名女子身着华服,另有一名做宫女打扮的女子候在牢房外头。 显然这华服女子便是十三公主了。 他向十三公主行了跪拜之礼,后又道:“罪臣无才无德,年岁又长公主许多,与公主不般配,不敢耽误了公主,还请公主另觅良人。” “本宫今日才知父皇将你下狱了,待本宫回去便请父皇放你出来,此番是本宫对你不起。”十三公主又道,“俞大人,你且抬起头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俞阳依令,十三公主的视线随即覆上了他的面颊。 片刻后,十三公主哽咽起来,他正觉奇怪,却闻得十三公主道:“我生于寒露当日,小字寒露。” 寒露? 他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十三公主却是哭了起来:“许是投胎前,我未饮尽孟婆汤罢,我从知事起便知我上一世唤作寒露,与我这一世的小字一般,亦知我上一世深爱着一个人,但我却记不清那人的姓名,更想不起那人的容貌了。我一直一直在找那人,五日前,我恰巧在散朝时瞧见了你,惊鸿一瞥间,我认定那人便是你。我立刻去见了父皇,父皇不肯将我许配予你,我绝食了一日,父皇因心疼我不得不妥协了。” 俞阳怔住了,假若换作寻常女子,他定会觉得对方是为了攀高枝而在做戏,但眼前的十三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幼女,自小受尽宠爱,多的是青年才俊,世家公子供她挑选,她根本没必要做戏。 十三公主见俞阳默然不语,又道:“我隐约记得我有一回穿着男装在逛那元宵灯会,还一连猜中了二十个灯谜,当时你便在不远处。” 此事,俞阳并未向旁人提及过,这十三公主能说出此事定然是林小姐的转世了。 林小姐原来当时已注意到他了么? “寒露……”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却惹得十三公主哭得更厉害了。 他欲要为十三公主将眼泪拭去,但觉不妥,踟蹰间,右手掌中却被塞进了一张锦帕,又听得十三公主含羞带怯地道:“为我将眼泪拭去罢。” 他小心翼翼地为十三公主将眼泪拭去,才后退了几步。 十三公主展颜笑道:“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你毁了我的名节,这一回,你须得娶我了。” 他正色道:“我已过而立之年,而你却尚未及笄,即使你上一世确实是林寒露,但这一世你却是尊贵无比的公主,你何不择一与你年岁相当的才俊?” 十三公主不答反问:“我知你不曾娶妻纳妾,那你可有通房,可有红颜知己?” 他回答道:“从来不曾有过。” 十三公主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你是打算留着童子之身入土么?” 他登时红了脸,但仍是坚持道:“你还是再细细地思量思量罢。” “好罢。”十三公主出了牢房去。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被无罪释放了。 次日,上朝时,圣上猝不及防地道:“朕之十三女安阳公主已到了婚配之龄,今将安阳公主许配于御使大夫俞阳,待安阳公主及笄后,由钦天监择吉日成婚。” 他本想当庭抗旨,但恐驳了十三公主与圣上的颜面,又料想十三公主定然已下定决心了,便下跪谢恩了。 一月又十七日后,十三公主及笄。 三月又一日后,他与十三公主成亲。 待宾客散去后,他进了洞房,十三公主身上的凤冠霞帔乃是她上一世亲手绣的,喜床上的鸳鸯被亦然。 他行至十三公主面前,以玉如意挑起了十三公主的红盖头。 十三公主眉眼姝丽,衬着凤冠霞帔更是动人心魄。 他凝视着十三公主的双眼道:“今日嫁我,你悔是不悔?” 十三公主坚定地道:“我从不做后悔之事。” 他颔首,又拿了合卺酒来,与十三公主一道饮了,其后,才战战兢兢地牵住了十三公主的手。 十三公主面生羞涩,却忍不住取笑道:“我已是你的妻了,你何不再做些别的。” 他迟疑须臾,终是吻上了十三公主的唇瓣,又褪了十三公主的凤冠霞帔,同十三公主成了周公之礼。 半年后,十三公主怀了身孕。 九月后,十三公主产下了一对龙凤胎。 他在产房外听得婴孩的啼哭,立即冲进了产房,他并未先去看他的孩子,而是到了十三公主面前,握住了十三公主的手,含泪道:“寒露,是不是很疼?” “很疼。”十三公主出了一身汗,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 “倘若我能怀孕便好了。”他这般说着,引得十三公主笑道:“那下次便由你来怀孕罢。” 那对龙凤胎却是在这时哭得更为大声了,许是未被父母理会的缘故罢? 产婆将洗过的龙凤胎抱来了,十三公主与俞阳一人抱一个,俩人俱是初次为人父母,面对着娇嫩的婴孩俱是紧张万分。 十三公主瞧了眼怀中的男婴,又望住了俞阳道:“阳郎,能嫁予你,能生下你与我的孩子,我很是欢喜。” 俞阳严肃地道:“我亦很是欢喜,今后余生我会让你更欢喜,再不会有些许悲伤。” 十三公主力不能支,将男婴交由奶娘抱着,又朝着俞阳道:“我要睡一会儿,你陪着我罢。” 俞阳便将怀中的女婴也交由了奶娘,自己则褪去外衫,上了床榻去,又将十三公主揽在了怀中。 女子生产无异于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十三公主的额头道:“幸好你没有抛弃我。” 十三公主坐月子时,他除了处理公务便是陪伴十三公主。 过了几日,他差人将自己的父母以及林小姐的母亲接来住了。 三位老人不是围着十三公主转,便是围着龙凤胎转,家中根本没有他的地位。 他也不恼,怕老人累着,又多请了一个奶娘照顾龙凤胎。 因为有十三公主的支持,许多从前处理不了的事务,如今顺畅了起来。 又十年,这朝堂上下能算得上是河清海晏了。 他想做之事做完了,到了他该去殉情的日子了。 不过而今他失而复得,又有了一双儿女,已无需殉情了。 ※※※※※※※※※※※※※※※※※※※※ 辰时:07时至09时 戌时:19时至21时 望江怨·其一 云奏走出十余步,回首一望,见那俞阳正在抚摸林小姐的墓碑,不由伤感起来。 林小姐的闺名唤作寒露,今年这个寒露是在五日之后,但林小姐却过不得了。 他昨日咳了不少血,现下其实还未缓过来,因而走得极慢,他身侧的叶长遥亦走得极慢。 俩人未及走回城,天空陡然阴云密布。 一路上,俩人不曾说过一句话,这时,叶长遥却是道:“云公子,你受不得凉,我背你回去可好?” 云奏信口道:“你是嫌弃我走得太慢了么?” 话音一落地,他却听得那叶长遥满面歉然地道:“我并不是嫌弃你走得太慢了,而是怕你受凉。” 是自己心中不快,无意间将气撒在叶长遥身上了。 “对不住。”他当即向叶长遥致歉,又努力地挤出了笑容来,“劳烦你背我回去罢。” 叶长遥低下身去,云奏方要爬上叶长遥的背脊,秋雨却已纷纷坠落。 叶长遥忽然直起了身来,脱去了最外头的书生袍,将那书生袍披于云奏身上,才复又低下身去。 云奏将整副身体托付于叶长遥,心口抵着叶长遥的背脊,叶长遥的背脊灼热惊人,片晌,他才反应过来,叶长遥正在催动内息,这叶长遥实在是过于体贴了。 叶长遥正带着那斗笠,他抬手掀开了斗笠边缘的纱布,将头颅伸进了斗笠中,更是鬼使神差地将脸颊贴在了叶长遥的侧颈。 他安心地阖上了双眼,未多久,竟是昏昏欲睡了。 尚未睡沉,他已到了新房,而后他被叶长遥放到了床榻上。 秋雨细密,稍稍一淋便会湿透衣衫,但他身上的衣衫却是干爽无比。 他睁开眼去看叶长遥,叶长遥不知为何双耳泛红。 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拨弄了一下叶长遥的耳廓,又口齿含糊地问道:“叶公子,你这耳朵怎地红得这样厉害?” 叶长遥答道:“我亦不知。” 云奏打了个哈欠道:“抱歉,我须得歇息一会儿。” 他这个一会儿却足足有一个半时辰长,待他转醒,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他坐起身来,试着将体内的道行全数汇聚于丹田,可惜并没有成功,反是喉咙一甜。 他这副身体当真能撑到观翠山么? 究竟如何做才能掌握这三成多的道行? 在那蟾蜍精意欲强/暴他之时,他尚能勉强将三成多的道行运转于周身,但眼下却是做不到了。 他不是会轻易放弃之人,故而,他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不及捂住唇瓣,他已倏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血液大半落在了那鸳鸯被上,使得一双恩爱的鸳鸯扭曲得生出了煞气来。 他没有气力去清理着鸳鸯被,亦没有力气将自己唇上、下颌、脖颈的猩红抹去。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仍是觉得不够。 “叶长遥……”他本能地唤了一声,见那叶长遥并未理会他,便又唤了一声。 叶长遥难不成不在家中?可不要出甚么事才好。 他欲要下了床榻去寻叶长遥,却因浑身失力而摔在了地上。 正在庖厨的叶长遥猝然听得动静,冲了进来,见状,立即将云奏从地上扶了起来。 云奏有些发昏,直到被叶长遥抱上了床榻,才委屈地道:“叶长遥,原来你并未出门,那为何我方才唤你,你却不应我?” “抱歉,我并未听见。”叶长遥乍然见得云奏唇上、下颌、脖颈的猩红,仔细地为其拭去了。 他方将帕子放下,却又发现云奏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不禁心疼地道:“你且躺着,我出门去买些冰块来。” 云奏下意识地扣住了叶长遥的手,指腹一触及叶长遥的肌肤却又松了开来。 叶长遥急匆匆地出了门去,买了冰块来,又将冰块裹于一张帕子中,才坐于床榻边,将帕子放在了云奏的额头上。 云奏感受着额头的冰凉,忍不住问道:“冰块乃是稀罕物,你买这些冰块花费了上百文罢?” 叶长遥毫不在意地道:“共计花费了一百一十文。” “一文便可得一个馒头,一百一十文便是一百一十个馒头。”原身身怀不少的银钱,但因云奏二十年来,一直过着穷苦的日子,直觉得用一百一十文买这些冰块着实是太过奢侈了。 叶长遥闻言,想象了一下云奏额头上顶着一百一十个馒头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云奏不知叶长遥在笑些甚么,又觉着叶长遥笑起来似乎没有先前僵硬了。 叶长遥马上收起了笑容,正色道:“疼么?” “不是很疼。”云奏指了指鸳鸯被道,“我适才咳血了,将你买的鸳鸯被弄脏了。” “无妨,弄脏了,洗干净便是了。”叶长遥一面为云奏敷着冰块消肿,一面问道,“你是从何时开始咳血的?又为何会咳血?” 云奏细细地回忆道:“我是从假装杀了俞公子,又出城十里后,才开始咳血的。我当时本是打算装作失力,倒于地上,引那蟾蜍精现身,却未想,我竟是当真失力了,甚至咳出了血来。我适才咳血是因为我欲要将道行汇聚于丹田。” 叶长遥叹了口气:“全数是我的过错,我不该……” “你昨日便向我道过歉了,而且这是我自愿为之,并非你的过错。”云奏板着脸道,“你若坚持是你的过错,你便再炖一锅鸡汤补偿我罢。” 叶长遥赶忙答应了:“好,我再过一会儿便去买老母鸡。” “不急。”云奏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担忧地道,“那俞公子莫不是尚在林小姐墓前罢?” “十之八/九。”叶长遥蹙眉道,“随他去罢,他必须将心中的悲伤发泄出来,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是了,不管发生甚么事情都必须活下去才是。 云奏是死过一回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望那俞公子亦能明白这个道理。 叶长遥时不时地用帕子将化成了水的冰块抹去,过了片刻,将冰块撤去了,又对云奏道:“我去买老母鸡了。” 云奏正想再试试将道行聚于丹田,然而,却闻得已行至新房门口的叶长遥道:“你勿要再催动道行,免得又咳血。” 他如同年幼时被外祖母抓到上树捣了鸟窝似的,紧张不已。 叶长遥却是一说完便出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又躺下了身来。 这副身体的原形乃是修炼了上万年的绿孔雀,显然是他的魂魄无法掌握道行的缘故才会虚弱至斯。 似乎只有在情急之下,这副身体才会听话许多。 那么,他便须得将这副身体置于危险当中,才能想出掌握道行的法子。 只消能顺利地掌握道行,那么他便不会虚弱至斯,亦能在紧急关头搭救叶长遥。 此去观翠山,定然有诸多凶险。 他想着想着,居然又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是被叶长遥唤醒的,叶长遥正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 ——与上一回一般。 不同的是上一回叶长遥戴着斗笠,喂他喝鸡汤,而这一回,叶长遥已将斗笠摘下了。 他半坐起身,凝视着叶长遥道:“你来喂我罢。” 叶长遥颔首,舀了一勺鸡汤,吹凉了些,才送到了云奏唇边。 自己已愈来愈习惯被叶长遥喂食了,一勺又一勺,喝完了一整碗鸡汤后,他又让叶长遥去盛了一碗,并喂予他了。 喝完后,他并未起身,在床榻上躺了一日,感觉自己好了许多,又唯恐自己卧床不起,打算待自己再好些,再试着催动道行。 又过了四日,正是寒露当日,他从叶长遥处听闻俞阳缠绵病榻,便与叶长遥一道去探望了俞阳。 俞阳的面色较他更为苍白,神色凄然,却是双目灼灼地望住了他与叶长遥,并哑着嗓子道:“我极是羡慕你们。” 他与叶长遥并无夫夫之实,其实没有甚么好让俞阳羡慕的。 他反倒有些羡慕俞阳有一个能为之痴狂的人。 但他知晓自己的羡慕是不合时宜的,林小姐已然身故,纵然俞阳为之痴狂又如何? “你且好生休养。”他听见身边的叶长遥如是道。 由于俞阳尚在病中,俩人不便久留,又同俞阳闲话了几句,便辞别了俞阳。 又过了五日,他们便启程去观翠山了。 观翠山据此地有万里之遥,叶长遥买了马车,在马车里屯了些干粮,自己充当马车夫,驱车前往。 以免云奏劳累,在天黑前,叶长遥赶到了最近的夙州城。 这夙州城临江而建,乃是方圆百里内最为繁华之所在,即使入了夜,街市上亦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云奏坐了一日的马车,想动动筋骨,便下了马车去。 叶长遥亦下了马车,牵着缰绳,与云奏并肩而行。 他们打算寻一间客栈住下,经过一家绸缎铺子之时,却是有一人撞入了云奏怀中。 云奏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被叶长遥一扶,他才堪堪站定。 而后,他抬眼去瞧撞入他怀中之人,入眼的乃是一个少年,瞧来十五六岁的年纪,骨架子纤细,肌肤白皙,容貌清秀,但一双眼睛却没有一丝神采。 ——竟是个瞎子。 望江怨·其二 少年趔趄了一下,站定后,向云奏致了歉,才跪下身,去摸索着自己的拐杖。 但那拐杖却在一丈开外,他摸索了半晌,未果,急出了一头的汗。 云奏将拐杖捡起来,送到了少年手中。 少年怯生生地道:“多谢你,适才我不小心撞到的便是你罢?我很抱歉。” “无妨。”云奏将少年扶了起来,又问道,“你要去何处?我送你去罢。” “真的可以么?”少年稍稍颤抖着,继而又感激又兴奋地道,“便劳烦你送我去赵府罢。” 云奏不知赵府在何处,问了一路人,而后将少年扶上了马车。 少年坐在马车上,一双手绞紧了。 马车突然向前,使得那少年猝不及防下,险些摔倒。 云奏扶住少年,又掀开马车帘子,对叶长遥道:“叶公子,劳烦你慢一些。” 叶长遥这马车本就赶得不快,较用寻常人用双腿走路快不了多少,闻言,意识到是因为那少年的缘故,云奏才教他慢一些的,当即颔首道:“好。” 由于马车行得太极慢,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才抵达赵府。 这赵府看起来颇为气派,建于夙州城临江的那一边,不远处便是那夙江了,江水流淌的响声隐约可闻。 叶长遥下得马车去,叩了叩赵府的大门,不多时,门便被打开来了。 开门的乃是一个老者,看打扮,应是这赵府的管家。 管家乍然见得叶长遥,因叶长遥生得阴鸷,先是怔了怔,而后才客气地道:“敢问这位公子有何事?” 少年尚在马车中,听出管家的声音,赶忙道:“是我回来了。”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后又道:“我这就去禀报少爷。” 少年侧过头来,对云奏请求道:“请你扶我下去罢。” 云奏将少年扶下了马车,又将拐杖送到了少年手中,少年抓紧了拐杖,才笑着道:“你不必扶着我了,我自己可以的。” 云奏后退了一步,眼神扫过少年的一双手腕子,又去看赵府的大门。 不多时,赵府紧阖的大门被打开来,随即出来了一个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慌忙到了少年面前,一把拥住了少年,柔情万分地道:“湛儿,你无事便好,我生怕你已然身死。” “赵公子,我……”少年突然泪流满面,紧接着,伸手将锦衣公子推开了,锦衣公子却是又抱住了少年。 少年用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锦衣公子,由于过于用力,无法及时收住力,导致自己倒在了地上。 吃痛须臾,他又一脸木然地道:“我这副身体已经不干净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那么,永别了,” 话音落地,他不复木然模样,哽咽着道:“两位公子,可否带我走?” 云奏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带少年走,迟疑片刻,还未动作,却见那锦衣公子又将少年抱住了。 少年挣扎不休,霎时哭得湿透了衣襟,连带锦衣公子的衣襟都湿了大半了。 锦衣公子毫不介意,并情真意切地道:“我不会嫌弃你,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你,你才会落到那渣滓手中,受尽苦楚,他向我索要白银万两,我已快要筹齐了,原打算今日去赎你,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少年抹了抹眼泪道:“是赤鸢救了我,他救了我之后,便断气了,我在一户农家躲了两日,待追兵离开,我才回城。” 锦衣公子吃惊地道:“赤鸢?他不是失踪了么?” “我亦不知他为何忽然现身,更不知他为何哑了。”少年揪住了锦衣公子的衣襟道,“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锦衣公子温柔地道:“让我帮你罢。” “可是我……”少年哭得愈发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能回到我身边便好,不许说甚么干净不干净的,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不可亵渎的存在。”锦衣公子正色道,“我们且先进去罢,免得有人趁机窥探。” 言罢,锦衣公子又对云奏与叶长遥道:“若是没有两位恩人,湛儿恐怕就回不来了,两位也请随我进来罢。” 云奏与叶长遥对视了一眼,立即随锦衣公子一道进了赵府。 到了内室后,锦衣公子将少年抱在怀中,用锦帕为少年擦着眼泪,轻声细语着哄得少年不再哭泣了,方才命人端了一盆水来,亲手为少年净面。 少年如同猫儿一般满足地缩在锦衣公子怀中,又用双手抱住了锦衣公子的腰身。 锦衣公子吻了吻少年的一双眼帘,才问道:“两位公子是在何处找到湛儿的?” 云奏作答道:“距城门不远的街市上,他不慎撞进了我怀里。” 锦衣公子欲要将少年抱下来,正式向俩人致谢,少年却不肯下去,他只得抱着少年,勉强向俩人做了个揖。 待直起身后,锦衣公子揉了揉少年的头发道:“我唤作赵淙,我的恋人唤作宁湛。” 宁湛强迫自己松开了赵淙,亦朝着俩人做了个揖。 云奏含笑道:“我名唤云奏,这是我的夫君叶长遥。” 他平日并不会唤叶长遥为夫君,但他似乎已然习惯对旁人道叶长遥是他的夫君了。 他下意识地去窥叶长遥,叶长遥的面上并无变化,但耳根却有些发红。 是因为不好意思了罢? 他觉得有趣,又去牵了叶长遥的手,并将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当中。 叶长遥不知是否该将手指抽出来,未及做出反应,指缝又恢复了空虚。 赵淙命侍女为云奏与叶长遥俩人上了最好的雨前龙井,又热情地道:“两位恩人且在府中住上几日,让我与湛儿好好招待俩人,以表谢意。” 云奏身体虚弱,须得赶紧去观翠山,故而叶长遥婉拒道:“不必麻烦了罢。” 云奏却是道:“那便住上一日罢。” 既然云奏这般说了,叶长遥不得不附和道:“如此亦可。” 云奏咳嗽了几声,又捂住了心口道:“劳烦赵公子安排房间。” 赵淙见状,蹙眉道:“可要请大夫?” 云奏摇了摇首:“不必了。” 叶长遥赶忙将云奏扶住了,又由赵淙与宁湛亲自带着他们去了客房。 一进客房,云奏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一双眼尾俱是通红,又倏然咳出了血来。 望江怨·其三 幸而云奏仅仅咳了一次血,便未再咳出血来了。 然而,咳嗽却仍是止不住。 叶长遥瞧着云奏起伏不定的背脊,踟躇须臾,方才问道:“我能碰你么?” 叶长遥这是甚么意思?是问自己能否与其云雨么? 云奏仰起首来,望住了叶长遥的双眼,面生疑惑,由于咳嗽的缘故,声音支离破碎:“你……此……此言何……何意?” 云奏素来面无血色,咳了这许久,以致于整张面孔都微微泛红了,与喉结上的朱砂痣呼应着,竟是生出了惑人的风情。 叶长遥的耳根更红了一些,答道:“你咳得这般厉害,我是想问你我能否拍你的背脊,为你顺气?” 原来如此,却是自己会错意了。 云奏松了口气,因为咳得太急,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得颔了颔首。 叶长遥得了应允,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着云奏的背脊。 云奏本能地向着叶长遥靠了过去,额头抵在了叶长遥的左肩上。 云奏咳得愈发痛苦了,凸起的蝴蝶骨重重地敲击着叶长遥的掌心,令他忽而觉得自己的掌心许会被这一双蝴蝶骨贯穿了去。 叶长遥不知该如何是好,试着催动内息,将内息往云奏体内送。 云奏骤然觉着身体暖和了起来,随即身体一软,及时被叶长遥扣住了腰身,才未摔了去。 他又咳嗽了几声,便不再咳嗽了,继而松开了捂住了唇瓣的手,质问道:“你为何要随便浪费内息?” “算不得浪费。”叶长遥收回附在云奏腰侧的双手,又取了张帕子来,递予云奏。 云奏会意,用帕子将掌心上的血液全数拭去了,才斜倚在床榻上,哑声道:“你的内息仅能暂时缓解我的咳嗽而已,无法治本,自是浪费。” 叶长遥不假思索地道:“能治标亦是好的。” “你当真是个傻子。”云奏知事前失怙,因而他从未尝过父爱,由于仲兄长年体弱多病,母亲更为重视仲兄,而他时常被忽视,他还曾因此偷偷哭过。 他年十二失怙,其后由外祖母抚养,他有一年小他两岁的表妹,亦由外祖母抚养。 表妹是自小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外祖母理所当然地更为重视她。 一直到他年十九,表妹出嫁,他才得到了外祖母的重视。 可惜,不过一年,他便被那吊睛白虎咬死了,而外祖母更是被他害死了。 仔细想来,他似乎命中带煞,与他亲近者,他欲要与之亲近者,俱不会长命。 倘若他每次咳嗽不止,叶长遥皆渡内息予他,叶长遥定然亦不会长命。 他阖了阖眼,启唇道:“下次切勿再如此了。” 叶长遥方要出声,房门却突然被叩响了,外头有人道:“两位公子,浴水已备妥了。” 他开了门,让小厮将浴桶搬了进来。 小厮将浴桶搬至屏风后头,又不断地提热水来,将浴桶注满了。 待小厮阖上门离开,叶长遥才行至云奏面前,一字一顿地道:“下次你若是如方才一般咳得厉害,我仍是会渡内息予你。” 云奏掀开眼帘来,勾唇笑道:“你果然是个傻子。” “傻子便傻子罢。”叶长遥看着云奏又褪去了血色的面颊,不再与云奏争辩,而是柔声道,“你能起身么?” “能。”云奏从衣袂中取出乾坤袋,又从乾坤袋中随意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便下了床榻去。 叶长遥不便留在室内,当即出去,守在门外,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进去。 云奏身着亵衣亵裤,躺在床榻上,整个人钻入了锦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许是因为身体过于孱弱之故,随着天气转凉,他变得愈来愈畏寒了。 他已然昏昏欲睡了,但因叶长遥还未回来,不肯睡去。 听得动静,他睁开双眼来,盯紧了叶长遥。 叶长遥请小厮换了浴水,沐浴过后,又将衣衫穿妥当了,才盘腿坐于床榻边。 云奏在叶长遥沐浴时,瞧见了一片剪影,虽然立即偏过了首去,但那片剪影却是挥之不去。 现下叶长遥到了眼前,他的心脏倏然战栗起来。 他伸手覆上了心脏,又向叶长遥致歉道:“我不该同那赵公子与湛公子道你是我的夫君,你不若上来与我同榻而眠罢?” 他旋即听到了叶长遥的拒绝:“无妨。” “抱歉。”他瞧了叶长遥良久,才阖上了双眼去。 不多时,他陷入梦境,回到了表妹出嫁的那一日,那一日,外祖母攥紧了表妹的手,因不舍而双眼含泪。 表妹的双亲死于战乱,没余下甚么钱财与表妹,外祖母早年丧夫,养活表妹与他已是捉襟见肘,表妹的夫家亦是家境贫寒,故而,表妹穿不起凤冠霞帔,只新买了一身红衣充作嫁衣。 他当时又羡慕表妹能光明正大地与人拜堂成亲,又暗自欢喜表妹不会再占据外祖母的注意力了。 梦境着实过于真实了,使得他误以为自己尚是那个十九岁的云三郎,不是那个害死了外祖母的云三郎,亦不是那个成为了云奏的云三郎。 映入眼帘的事物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错觉。 回想适才的梦境,他不由地情绪低落起来。 自己当时为何会有这般阴暗的心思? 表妹出嫁乃是一件喜事,他除了羡慕与欢喜,竟然不曾祝福过表妹。 一年前的他太过自私了。 “叶长遥……”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听着自己的嗓音,忽觉自己好似在向叶长遥求救。 叶长遥将内息运转了一个周天后,便伏在了桌案上,他向来警觉,一听得云奏唤他,当即直起身来,走到了云奏面前,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云奏下了床榻,“你睡罢,我已睡够了。” 偏巧这时,外面陡然传来了一慢二快的打更声——三更。 云奏从入睡到醒来,不过花费了一个余时辰。 他心中发闷,披上外衫,对叶长遥道:“我去外头透透气,待会儿便回来。” 未及叶长遥阻止,他已开门出去了,方才走出数步,依稀有古怪的声响没入了他的耳蜗。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循声而去,一直到了主屋北房。 细细一听,那古怪的声响乃是□□相撞之声,其中间或有低泣声。 里头莫不是有人在受刑罢? 他正欲推开门去,将那低泣之人救出来,却猝然闻得一把柔软得几乎能化出水的嗓音道:“淙郎,快些。” 却原来,并不是在受刑,而是在云雨么? 云雨会发出这般的声响么? 他困惑不已,心知自己不该听人隐私,立即转过了身去,正欲快步离开,却瞧见了叶长遥。 叶长遥一听,便意识到里头的赵淙与宁湛是在云雨,立刻压低了声音道:“走罢。” 云奏同叶长遥回了房间去,一进房间,便被叶长遥责备了:“眼下已是初冬,入夜后,气温骤降,你受不得凉,原不该出去,更不该走得这般快。” 云奏有些委屈地道:“我听见了古怪的声响,以为出了甚么事,没想到竟然……” 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叶长遥见云奏一副委屈模样,自我反省起来,他相貌可怖,适才的语气又重了些,才令云奏觉得委屈了罢? “全数是我的过错。”叶长遥微微垂首,“但我是关心你的身体才会责备你的。” “不是你的过错。”云奏奇怪地道,“你为何说是你的过错?你又为何要垂下首去?” 叶长遥听得这话,抬起首来,凝视着云奏,正要开口,却突然察觉到了一事:云奏方才分明走得极快,竟并未咳嗽,亦并未气喘吁吁。 云奏的身体决计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了这样大的好转,那么显然是自己的内息起了作用。 他思忖着道:“倘若我每日渡内息予你,是否能改善你的身体状况?” 云奏断然否定了:“不能。” 叶长遥提议道:“为何不试上一试?” 云奏语气冷硬地道:“不必了。” 叶长遥见云奏态度坚决,知晓云奏是怕他浪费内息,欲要再劝,那云奏却又道:“何必白费力气。” 叶长遥叹了口气,并未勉强,而是指着床榻道:“快去睡罢。” “我已睡过了。”云奏坚持道,“你才应该快去睡。” 俩人僵持不下,末了,还是由云奏睡了床榻。 再次转醒时,天色终于大亮了。 他们各自洗漱完毕后,正要去饭厅用早膳,却听见两个小厮在角落低声闲谈: “听闻城西的莫公子病逝了。” “莫公子尚未而立罢?英年早逝,当真是可惜了。” “莫公子素来心善,乐善好施,较他那个小气的爹好上不知多少。” “不过有传言道莫公子是……” 望江怨·其四 忽而有一把声音打断道:“死者为大,你们勿要随意道人长短。” 话音落地,又有拐杖点地之声响起。 云奏放眼一望,来人果然是宁湛。 宁湛昨日身着寻常的粗布麻衣,今日已换上了一身绫罗绸缎。 昨日的宁湛瞧来可怜而无辜,而今日的宁湛眉眼间却是忽生贵气。 当真是人靠衣装。 两个小厮乖顺地齐声道:“宁公子说得是。” 宁湛不再理会小厮,径直往饭厅去了。 显然宁湛已经颇为熟悉此地了,脚步流畅,并未有些许迟疑。 云奏目力上佳,因陡然瞧见宁湛耳根的一枚红印子,而不由地忆起了昨夜之事。 昨夜宁湛在同赵淙云雨,明明低泣着,却催促赵淙快一些。 不过既然哭了,为何要赵淙快一些,这快一些又该如何快? 再细看宁湛,宁湛的双眼微微有些红肿,应是哭过的缘故罢? 那赵淙难不成强迫了宁湛? 昨日,他偶然从宽大的衣袂中瞧见了宁湛的一双手腕子,上头各有一道破口,应当是被人用麻绳或布条之类的缚住了双手所致。 宁湛又自言身体已经不干净了,明显宁湛落入渣滓手中后,便被缚住双手侵犯了。 宁湛若是不愿意同赵淙云雨,侥幸逃出来后,断无再入火坑的道理。 且从宁湛昨日的表现看来,宁湛的确甚是依恋赵淙。 他想了通透,正要与宁湛打招呼,却听得其中一小厮嗤笑道:“不过是公子的男宠罢了,还真当自己是这赵府的主子不成?” 宁湛距小厮已有三丈,小厮的声量又低,宁湛原不该听见。 但宁湛目盲,听力较寻常人敏锐许多。 云奏瞧见宁湛红了眼圈,顿了顿,末了,却是继续往前走去了。 偏巧这话亦被随后而来的赵淙听见了,赵淙仍是一身锦衣,端正的五官由于气愤而横眉竖目,他对着两个小厮厉声道:“你们俩人签的都不是死契,去账房将工钱结了,今日便出府去罢,勿要让我再瞧见你们。” 言罢,他快步走到宁湛身边,揽住宁湛的肩膀,温柔地道:“你为何要一个人出来,假若摔着了该如何是好?” 宁湛羞涩地道:“我有些饿了,见你还睡着,便想去庖厨找些吃食。” 俩人说话间,俩小厮面有惊色,又冲上前来,“噗通”跪在了赵淙足边。 赵淙连瞧都未瞧他们一眼,吻了吻宁湛的眼帘道:“让下人们送到房里来便是了。” 宁湛摇首道:“那会吵醒你的。” 赵淙笑道:“你一从我怀中出来,我便醒了,只是稍微赖了一会儿床,才会现下才赶上你。” 宁湛红了脸道:“抱歉,将你吵醒了。” 赵淙半咬着宁湛的耳垂道:“却未想你一大早便有力气起床了。” 他满意地看着宁湛的脸更红了些,又牵着宁湛的手往饭厅走。 走了数步,他发现了不远处的云奏与叶长遥,便寒暄道:“两位公子昨日睡得可好?” 云奏含笑道:“一夜好眠,多谢款待。” “云公子客气了。”赵淙又担忧地道,“你昨日咳得那般厉害,却坚持无须大夫诊治,今日你这面色瞧来却较昨日更为惨白了。” “我无事。”由于昨日被叶长遥渡了内息,今日自己的脸色虽是惨白,但吐息却是顺畅了许多,还不曾咳嗽过。 云奏又听那赵淙道:“云公子既然坚持,我不便勉强,但云公子身体不适须得在我府中多住两日。” 他急欲去观翠山,自是婉拒了:“赵公子的心意我领了。” “那便随两位公子罢,但若是改日两位公子途径我夙州城,还请两位公子再来府中住上几日。”赵淙又笑着邀请道,“我与湛儿正要去用早膳,两位公子一道去可好?” 云奏玩笑道:“我与我夫君俱是饥肠辘辘,赵公子可害怕我们俩人将赵府吃穷了去?” “两位将湛儿送回了我身边,纵然将我这赵府吃穷了去,我亦不惧。”赵淙虽是对着云奏说的,但双眼却凝视着宁湛。 宁湛在赵淙热切的目光下,面色通红,但并未言语。 四人一到饭厅,赵淙便令丫鬟送早膳来。 赵府富贵,早膳也讲究。 云奏瞧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早膳,随手端了一碗鸡汤鲜肉虾仁云吞面。 这鸡汤鲜虾云吞面最上头铺了一些鸡蛋丝,汤底是老母鸡熬的鸡汤,尽管不及叶长遥熬的鸡汤,但也不差,鸡汤裹着小青菜、面以及云吞,面是鸡蛋面,面质柔滑,兼具鸡蛋与小麦的香气,云吞里头藏着完整的一只虾仁,混着猪肉馅,一口咬下,满口生鲜。 叶长遥选了芹菜牛肉羹与梅菜扣肉锅盔。 坐于他们对面的赵淙自己并没有吃,而是端了一碗小米海参粥,一勺一勺地喂着宁湛。 宁湛乖巧地一口一口吃着,一双手抱住了赵淙的腰身。 云奏吃了一只鲜肉虾仁云吞,又取了一块龙井酥,咬了一口,方才问道:“宁公子这双眼睛是如何失明的?” 赵淙面上的笑意当即褪了干净:“云公子,望你勿要触及湛儿的伤心事。” “我已接受我失明的现实了,你无需这般紧张。”宁湛口齿含糊,将口中的小米海参粥咽下了,才道,“我是在十五岁那年失明的,当时我患了重病,卧床不起,请了不少大夫,都未有好转,之后更是不幸遇上了庸医,病是医好了,但一双眼睛却是再也瞧不见了。” 赵淙怜惜地用指尖轻抚过宁湛的双眼,又瞪着云奏道:“现下你的好奇心可满足了?” “对不住。”云奏不再言语,埋首用着鸡汤鲜肉虾仁云吞面。 待四人皆用罢早膳了,云奏便起身向赵淙与宁湛辞行了。 赵淙心中不满,自是没有挽留。 而宁湛并不介意,出言挽留道:“两位公子再多住几日罢。“ 云奏歉然道:“我们有要事要办,耽误不得,须得启程了。” 宁湛吸了吸鼻子:“那我便不留两位公子了,山长水远,两位公子保重。” 云奏随叶长遥回房间收拾了行囊,便出了赵府去。 赵淙命小厮将俩人的马车送了来,又勉强与宁湛一道送别俩人。 云奏上了马车,叶长遥驾车往城门去。 未料想,这城门竟是严兵把守,不许进出。 俩人自然能凭一身的修为出城,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实在不便,且俩人倘若出了城,这马车该如何是好? 云奏掀开马车帘子,问守城的官兵:“可是出了何事?” 官兵口风很紧:“不便透露。” 云奏出了马车,坐于辕座上,挨着叶长遥,低声道:“难不成是因为那莫公子之死?“ 叶长遥已戴上了斗笠,斗笠边缘的纱布被云奏的吐息吹得颤动了起来,稍稍蹭到了他的面颊。 他觉得面颊有些发痒,道:“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再去打听打听罢。” “好罢。”云奏并未再回马车里面去,因他生就一副沈腰潘鬓,引得了不少人的注目。 他生前相貌出众,但及不上而今这张皮囊,从来不曾被这么注目过。 即便而今每回身在人多处皆是如此,他仍是有些不习惯。 叶长遥觉察到此,劝道:“你还是回马车中去罢。” 终归是要习惯的,他总不能每回都躲到马车中去罢,故而,他笑了笑道:“不必了。” 叶长遥并未再劝,此时,恰巧经过了昨日遇见宁湛的那绸缎铺子门口。 绸缎铺子不远处便有一间客栈,叶长遥停下了马车,与云奏一同进了客栈去。 叶长遥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又劳烦掌柜照顾马儿。 掌柜收了碎银,着小二哥带俩人去房间。 俩人的房间并不相邻,一间上了楼便到了,另一间则在走廊的尽头。 为了云奏能清净些,睡个好觉,叶长遥让云奏住了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小二哥先将叶长遥带到了房间门口,再将云奏带到了房间门口,又恭敬地道:“公子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我。” 云奏直截了当地道:“我们俩人本是要出城的,不知为何,这城门竟然严兵把守,不许进出,小二哥可知是出了何事?” 小二哥答道:“据闻莫公子被人一刀捅死了,尸身就在城外一间废弃的茶肆中,是昨日深夜被莫家人发现的,莫家人立刻报了官。莫公子乃是本城的大善人,铺路施粥,方大人为查明真相,才决定今日封城。” 云奏又问:“这般说来,要等查明杀害莫公子的真凶才能开城么?” 小二哥颔首道:“应当如此罢。” “多谢小二哥。”云奏随身之物皆藏于乾坤袋中了,没甚么需要放于房间中的,将自己的房间粗略地瞧了一遍,他便去寻叶长遥了。 叶长遥正巧阖上了房门,见得他,道:“我听到小二哥的话了,但其中有两个疑点:其一,尸身是弃于城外一间废弃的茶肆中的,这夙州城十里开外有一小镇可供吃喝住宿,凶手弃了尸身便可逃之夭夭,何以要滞留在这夙州城内?其二,赵府的小厮道莫公子是病逝的,小二哥却道莫公子是被人谋杀的。” “但无人能断定凶手定然不在这夙州城内。不过假若我是凶手,我定然早已逃走了,怎会在夙州城内坐以待毙?但那方大人因此封城应当有一定的根据罢。”云奏蹙眉道,“至于莫公子的死因恐怕得再去打听打听了。” 其后,俩人出了客栈去,云奏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又问那卖糖葫芦的老妪:“我们俩人本打算出城去,不曾想,竟是封城了,请问老人家可知为何要封城?” 老妪上了年纪,双耳不好使,抱歉地道:“公子说了甚么?” 云奏立即重复了一遍,老妪才听清:“老身听闻是因为那莫公子过世了,才封城的。” 云奏追问道:“莫公子为何会过世?” 老妪迟疑地道:“好似是被人杀了罢。” 老妪身边有个卖绣品的年轻女子,听老妪这般说,插话道:“我听闻那莫公子是被人谋财害命的,莫公子随身的财物都不见了踪影。” 年轻女子说罢,又热情地道:“两位公子可要买张绣帕,赠予心上人?” 叶长遥素来心软,见年轻女子的摊子无人光顾,其人又衣着破旧,便道:“那便买一张罢。” 年轻女子拣了张绣有鸳鸯戏水纹案的绣帕,递予叶长遥道:“这张如何?” 叶长遥并不在意绣帕的纹案,付了铜钱,方要接过绣帕,却倏然有一阵浓重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钻。 望江怨·其五 他顾不得那绣帕,赶忙循着血腥味而去,进得了那绸缎铺子。 绸缎铺子中的俩人皆是面色煞白,双股战栗,其中一人便是这绸缎铺子的掌柜,而另一人则是一中年美妇。 有一具尸身赫然歪倒在地,四肢被齐根断去,竟是被做成了人彘。 尸身乃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尚未长成,身形瘦弱,其身上的衣料瞧来并非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裸露在外头的皮肤已然生出了不少尸斑。 少年五官端正,想来生前模样不差。 少年的左侧铺着一匹织有芙蓉的缎子,这缎子唤作芙蓉妆,底色为藏青,而上头的芙蓉俱是火红,这芙蓉妆上还沾染了不少的血迹。 由此可见,尸身先前定是被裹在这芙蓉妆之中。 他蹲下身去,将少年的上衣尽数剥了干净,细细察看,少年的上身有些许抓痕,尚未愈合,双手的断口亦然。 他心下有了思量,继而将少年几乎空空如也的下裳也剥了去,他本想瞧瞧少年的阳/物可有古怪,一看,那阳/物已被人割了去,断口亦未愈合。 他快手为少年将衣裳穿上了,又问那掌柜:“你可知这少年是何人?” 掌柜颤声答道:“他便是方大人家最年幼的四公子。” 方大人,便是那下令封城之人。 他立即对掌柜道:“劳烦掌柜去衙门报案罢。” 掌柜哪里瞧见过尸身,吓得双足发软,走出两步,便趔趄了一下。 叶长遥伸手扶住掌柜,又忽闻一人道:“叶公子,由我去报案罢。” 他回过首去,果真见得了云奏,云奏显然亦嗅到了血腥味,即便尸身在前,都未有多少惊色。 云奏并不知晓这夙州城的县衙在何处,问那掌柜与中年美妇,无一人能说个完整。 他不得不出去问了过路人,才赶去县衙。 县衙内因莫公子之死皆出去查案了,只留下了一个衙役,他便对那衙役道:“烦请禀报方大人方四公子过世了,尸身便在夙江客栈不远处的绸缎铺子。 衙役先是愕然,其后便是质疑:“你勿要胡言乱语,方公子怎地会无缘无故地死在绸缎铺子?” 云奏肃然道:“你若是不信,请随我来罢。” 衙役便随云奏一道去了绸缎铺子,绸缎铺子门口已围了不少人,本有人窃窃私语,见衙役来了,全数闭口不言,并让出了一条路来。 衙役暗呼不好,往里一走,竟当真瞧见方四公子的尸身,且尸身不全。 他当即拔腿疾奔,回了县衙去,将此事禀报了方大人。 方大人忙于处理公务,又有莫公子的案子要查着实是焦头烂额。 听衙役禀报了自己的四子之死,他直觉得自己听岔了,命令道:“你且再说一遍。” 衙役便又再说了一遍:“四公子过世了,且被做成了人彘,尸身现下便在夙江客栈不远处的绸缎铺子,我适才已亲眼去看过了。” 方大人本要痛斥衙役,听衙役道其亲眼去看过了,心脏不禁“咯噔”了一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看见了自己儿子的尸身。 见此惨状,他登时老泪纵横,颤着手将尸身抱在了怀中。 良久后,他才勉强镇定下来,令衙役将观客都驱散了去,又阖上了门,方才一一扫过绸缎铺子中的四人,问道:“是谁人首先发现了我儿的尸身?” 掌柜颠三倒四地道:“我一早便打开了铺门,尸身……尸身就在……这位夫人……” 他指了指芙蓉妆:“尸身就在这芙蓉妆裹着,这位夫人来看料子,相中了这芙蓉妆,我展开芙蓉妆与她细看,却未想芙蓉妆里头竟然裹着贵公子的尸身。” 一旁的中年美妇颔首道:“便是如此。” 方大人又问道:“你今晨打开铺门时,门上的锁可有不妥之处?” 掌柜摇首道:“我却并未发现有甚么不妥之处。” 方大人三问:“你是何时从布坊进了这芙蓉妆的?” 掌柜答道:“布坊是昨日申时三刻左右,将我早就订好的芙蓉妆送来的。” 方大人四问:“布坊送芙蓉妆来时,你可验过货?” 掌柜惊魂未定地道:“我昨日忙于生意,本打算等忙完了再行验货,后来却是将此事忘了,假若不是这位夫人要瞧这芙蓉妆,我还不知甚么时候才会验货。” 方大人不置可否,又去看这芙蓉妆。 这芙蓉妆除了沾有血迹外,并无异样。 恰是这时,衙役带着仵作到了。 衙役与仵作进来后,又将门阖上了。 由于室内不够亮堂,仵作请掌柜点了烛火。 方才叶长遥验尸时,云奏并不在,故而在仵作剥去尸身下裳后,稍稍一惊,不过凶手将四肢都斩下了,割了阳/物,倒也不奇怪。 他去看叶长遥,又听叶长遥压低声音道:“尸身被割去了阳/物,上身又有抓痕,杀人动机许是与男女情/事有干系。” 他思忖着道:“或许并非男女情/事,凶手连死者的四肢都斩下了,极有可能是寻仇,且死者未免太过年幼了些,尚未长成。假设是男女情/事,尸身上身的抓痕过浅,更像是男子所为,亦或是不便留长指甲的贫家女所为。” 话音落地,他又陡然想起了莫公子,眼前这方四公子死于白日午时前后,而那莫公子的尸身是昨日深夜被莫家人发现的,不知是何时死的,这两桩命案间又是否有联系? 他正想着,骤然看见那方大人身体一晃,要不是及时被衙役扶住,定然已摔倒在地了。 “凶手的心肠未免太过歹毒了罢,可怜我儿……”方大人又问那仵作,“我儿的死因可是失血过多?” 仵作作答道:“应当是失血过多。” 方大人吸了一口气,又猝然听得一把声音道:“方大人,那匹碧绉里头有些古怪。” 他扫了眼说话的病美人,对掌柜道:“你且将那匹碧绉也展开来。” 掌柜立即将那碧绉展了开来,待全部展开后,暴露在众人眼前的是被剁成了三段的阳/物。 仵作上前,将三段阳/物拼凑了起来,却是少了中间的那一截。 方大人猜测四子的四肢与余下的一截阳/物或许亦在绸缎当中,不由厉声道:“将这里头的绸缎都查上一查,勿要有遗漏。” 衙役依言而行,掌柜与仵作帮忙去了,中年美妇则萎靡在地。 云奏与叶长遥亦要去帮忙,却被方大人阻止了:“两位公子面生,且听口音应是外乡人罢?” “我们来自郓县,要往北方去。”叶长遥解释道,“我们昨日黄昏时分方才进这夙州城,本是打算歇息一夜,便继续赶路,岂料竟是出了命案,还因此封了城。” “耽误你们赶路了,但而今一桩命案后,又是一桩命案,恐怕得再耽误你们几日了。”方大人言罢,并未再理会他们,亲自去查验绸缎了。 因意识到方大人信不过他们,云奏与叶长遥立于一边,并未帮忙。 待方大人、衙役、仵作、掌柜将所有的绸缎都查过一遍,却是再无所获。 其后,衙役与仵作将尸身运到了义庄,由仵作进行解剖。 方大人准备去布坊走一趟,临走前,问云奏、叶长遥俩人:“你们投宿于哪间客栈?” 叶长遥回答道:“我们投宿于夙江客栈。” “在查明真相前,还请两位公子切勿换客栈,本官许有事要求助于两位公子。”俩人听方大人这般说,即刻应下了。 却见方大人转过身去,踏出一步,又猛地回过首来,望住了叶长遥道:“这位公子,你何以要带斗笠?” “因我生得阴鸷,唯恐吓到旁人。”叶长遥说罢,将斗笠摘了去。 方大人瞧了瞧叶长遥,并未再说甚么,径直出去了。 望江怨·其六 叶长遥重新将斗笠戴上了,又听得云奏苦笑道:“我们这是被视作嫌疑犯了罢?” 他透过纱布,凝视着云奏,安慰道:“清者自清,不过是多留几日罢了,只是你……” 他叹了口气:“待回到客栈,我再渡些内息予你罢。” “不必了。”云奏矢口拒绝,不容叶长遥再言,又行至掌柜面前,问道,“方四公子可是眠花宿柳之辈?” 掌柜迟疑着答道:“我听闻方四公子有不少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那方四公子瞧来不过十三四岁,竟然已有不少红颜知己了。 云奏又问道:“掌柜可知方四公子的红颜知己是何人?” “我只知其中一个红颜知己乃是本城的花魁红袖楼的流霜姑娘。”掌柜提议道,“公子若想知晓更多,不如去各大秦楼楚馆打听打听罢。” 云奏谢过掌柜,便朝身畔的叶长遥道:“走罢,去红袖楼。” 现下不过巳时,红袖楼尚未开门迎客,瞧来甚是清冷。 云奏抬手叩了叩门,须臾,便有一小厮来开了门。 小厮客气地道:“两位公子来得早了,还请入夜后再来罢。” 适才观客众多,方四公子的死讯想来不久便会传到此处,全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因此,云奏直截了当地道:“方四公子过世了,我们亲眼见到了方四公子的尸身,觉得其中有蹊跷,故而有些事想请教流霜姑娘。” “方四公子过世了?”小厮吃了一惊,才道,“稍待,我去问问流霜姑娘可愿见你们。”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厮又开了门,将俩人请了进去,并引到了流霜姑娘的闺房。 流霜未施粉黛,面含睡意,却是一身勾魂摄魄的风情。 她扫过他们,才对小厮道:“你且去外头守着。” “是。”小厮走了出去,又将门阖上了。 流霜先请俩人坐了,而后才问道:“方四公子是如何死的?” 云奏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他虽是断袖,但在花娘的闺房中,嗅着弥漫于空气中的幽香到底有些不自在。 他未及张口,已听见叶长遥道:“方四公子尸身不全……” 流霜急急地打断道:“尸身不全?死状可是凄惨?” 叶长遥怜悯地道:“甚是凄惨,方四公子生前被做成了人彘,四肢下落不明,阳/物被剁成四段,尚有一段亦与四肢一般下落不明。” 流霜面上溢出了笑意来,使得一副艳若牡丹的眉眼陡然生出了血腥气。 她施施然地启唇笑道:“果真甚至凄惨。” 下一瞬,她敛起笑意,盯住了叶长遥道:“你这怜悯太过碍眼了。” 叶长遥不解地道:“此言何意,那方四公子莫不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 “算不得伤天害理罢,如同我们这般身份低贱的娼妓被恩客玩弄实属应当。”流霜抿了抿红唇,“你所言的方四公子其实并非方四公子而是方三公子,而真正的方四公子已于去年过世了。” 叶长遥愕然道:“方三公子何以要假扮成方四公子?” 流霜语含讥讽地道:“方三公子天生残缺,明明年已二十又三,瞧来却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他生怕被人发现他的残缺,长年闭门不出,后来,小他十岁的方四公子过世,他便央求他父亲方大人将方四公子当作他下葬,对外宣称他因病过世,而他则摇身一变成了方四公子。” 云奏闻言,心生疑窦:倘若流霜姑娘所言非虚,那这于方家便是天大的秘密,流霜姑娘此前与他们素未蒙面,为何这般轻易地便将这天大的秘密吐露了出来?纵然方三公子已死不能将她如何,但方家人却还在。 他不禁怀疑起了流霜姑娘此言的用心,决定再观察一番,遂沉默不语。 而坐于他身边的叶长遥又问道:“你认为何人会谋害方三公子?” “许是被压抑得久了,方三公子在床笫之事上极是折磨人,不过他倒是很能把握尺度,最多将人折磨得半死,从未折磨死过一人。若说何人会谋害他,被他折磨过的每一个娼妓都有可能,至于除了娼妓外,他是否有仇人,我……”流霜不及讲完,房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推开了,进来的乃是方大人与四个衙役。 方大人乍然瞧见云奏与叶长遥,开口质问道:“你们为何在此?” 云奏五感敏锐,清楚方大人并未在外偷听,方大人一到房门口,当即亲手推开了门。 方大人会来此,应当是因为怀疑流霜姑娘同方三公子之死脱不了干系罢。 云奏回道:“我们俩人从绸缎铺子的掌柜处得知流霜姑娘乃是贵公子的红颜知己,为能早日启程,想帮着大人查明杀害贵公子的真凶。” 方大人不置可否,又下了命令:“将流霜姑娘带走。” 流霜并未挣扎,乖顺地被带走了。 其后,这闺房内仅余下了云奏与叶长遥。 云奏低声道:“那流霜姑娘究竟知不知晓方三公子除了娼妓外可有仇人?” “流霜姑娘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官府了,今夜我们潜入牢房问一问流霜姑娘罢。”叶长遥欲要将流霜的闺房察看一番,却见那原本守在门外的小厮进得门来,恭敬地对他们道:“两位公子请出去罢。” 云奏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塞到了小厮手中,又问道:“除了流霜姑娘外,方四公子还有哪些红颜知己?” ——他目前无从判断流霜姑娘所言真伪,且纵然是真的,这小厮亦不会知晓此等秘密,遂照旧以方四公子来称呼。 小厮将碎银抓在手中,思忖着道:“那方四公子不是甚么好客人,除了流霜姑娘外,旁的姑娘的下/身都被方四公子折磨得再也接不得客了,但因方四公子出手大方,烟花之地的鸨母大抵见钱眼开,纵容他害了不少姑娘。那些姑娘做不得皮肉营生,有自尽的,有返乡的,只有一人还在楼中做粗活,我带你们去寻她罢。” 他一面带着云奏与叶长遥往后院去,一面道:“我突然想起一事,怪得很,到去年为止,我都未曾听闻方四公子有在床笫上折磨人的癖好,但今年却总是在将人玩腻了之后,又将人折磨得半死,而且除了流霜姑娘外,今年方四公子从未再光顾过以前光顾过的姑娘,那些姑娘听闻后都庆幸方四公子并未想起自己。” 这般说来,方四公子是为了不被识破身份,才不光顾以前光顾过的花娘的罢? 至于光顾流霜姑娘,应是被美色所惑罢? 云奏收起思绪,又问道:“方四公子以前可是时常流连于此处?” 小厮答道:“说起来这点也很是奇怪,方四公子以前至多半月来一回,今年却是两三日便要来一回。” 云奏试探着问道:“方四公子的兄长方三公子如何?” 小厮回忆道:“方三公子已于去年过世了,据闻长年卧病在床,说起来,我已有将近十年不曾在楼中见过方三公子了,方三公子原本是个贪恋温柔乡的,应是身体不便才不来的罢。” 除非流霜姑娘提前与小厮串通,不然被做成了人彘的方四公子便是方三公子了。 云奏下意识地向着叶长遥望去,叶长遥回望了他,俩人霎时眼神交织。 云奏不知为何觉得面颊发热,收回了视线,又勉强镇定着问那小厮:“你可知莫公子是如何死的? “据闻莫公子是被人谋害的。”小厮遗憾地道,“莫公子乃是个大善人,苍天无眼。”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后院,后院的水井边有一少女正在浣衣,少女听得动静,站起身来,朝着他们福了福身。 少女五官稚嫩,神情却木然如老妪,一双手更是粗糙绽裂。 望江怨·其七 少女正要继续浣衣,却被小厮制止了:“染霞,这两位公子有话要问你。” “可是……”染霞指了指半人高的脏衣,“我若是不快些将这些衣裳浣洗好,定然会被嬷嬷责罚的。” “我们保证至多耽误染霞姑娘一盏茶的功夫。”云奏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碎银来,递予染霞。 染霞迟疑须臾,到底还是将那块碎银接了过来。 她又小心翼翼地将碎银收入了衣袂中,才恭声问道:“两位公子有何事要问?” 云奏开门见山地道:“姑娘是否识得那方四公子?” 染霞的身体应声颤抖起来,末了,软倒在地,干裂的唇瓣微张,勉强答道:“识得。” 云奏低下身去,将染霞扶起来,接着问道:“你认为方四公子其人如何?” “他……他……他为人阴晴不定,心狠手辣,最喜听人求饶,在床笫间更是花样百出,我初次伺候他之时,他尚能算得上体贴,但第三次,他将我绑在床榻上,又拿了……”染霞面色惨白,泪水漱漱而下,“又拿了长约七寸,儿臂般粗,且生了倒刺的玉势折磨于我,我流了一床榻的血,哭着向他求饶,他却笑着道‘哭得再响些,我便放过你’,然而,我哭哑了嗓子,他都不曾放过我。许久后,他将玉势取了出去,我以为我终于熬过去了,他竟找了三个大汉来轮/暴于我,而他则坐在一旁,一边品茗,一边欣赏我的惨状。后来,我疼得昏了过去,他却命人提了冰水来,将我泼醒了,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他才放过我,我……我好恨……恨自己如此软弱无力,伤不得他分毫……” 云奏的目的是为了印证流霜所言之真伪,见状,却是极为后悔揭了染霞的伤疤。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却见叶长遥取了张帕子出来,送到了染霞手中。 染霞着实可怜,但叶长遥的温柔却陡然让他觉得不快。 他将这股子不快压下,方才道:“方四公子已然惨死,你大仇得报,勿要伤心了。” “惨死?”染霞用叶长遥的帕子抹去眼泪,继而破涕为笑,“报应。” 云奏又问道:“你可知谁人有谋害他之心?” “我。”染霞咬牙切齿地道,“除我之外,那些被他残害过的姐妹们皆有谋害他之心,不过纵然我们有心谋害他,但却难以觅得动手的时机,他连嫖/娼都会有守卫在侧。” 花娘确实不可能敌得过守卫。 “多谢染霞姑娘。”云奏又对叶长遥道,“走罢。” 俩人出得红袖楼,便去了布坊。 布坊内竟是空无一人,叶长遥便去问了布坊旁的一间茶肆的老板娘。 云奏昨夜被叶长遥渡了些内息,今日还不曾觉得不适,但因四处奔波,终是有些受不住了。 他拼命地忍耐着,待叶长遥回到自己身旁,正欲对叶长遥道自己须得回客栈歇息了,叶长遥却是抢先道:“布坊内所有人都被方大人带走了。” 布坊众人的确疑点重重,这并不意外。 他们既被带走了,显然绸缎铺子的掌柜亦会被带去衙门对质。 他有些吸不上气来,又听得叶长遥道:“我们为染霞姑娘赎身可好?” “赎身?”他讥讽地道,“你要娶她做小不成?” 叶长遥疑惑地道:“我从未想过要娶她做小,你何以要这般言语?” “你……”云奏岔了气,猛地咳嗽了起来,见叶长遥伸过手来,立即闪身躲开。 叶长遥扫了眼自己悬空的手,又望住了云奏,急声道:“你不舒服了罢?抱歉,我方才并未注意到。我们现下便回客栈去罢。” 这本是自己要对叶长遥说的,但听叶长遥这般说,云奏却本能地闹起了别扭来:“不……不……不回去……” 叶长遥见云奏咳得满面生红,束手无策,又劝道:“回去罢。” “不回去。”云奏突然发现自己很是喜欢叶长遥被自己为难的模样。 叶长遥低叹一声,终是将云奏抱在了怀中,左掌贴于云奏后心,催动内息。 云奏并未挣扎,被抱住后,适才的不快当即消弭了,他坦率地接受了叶长遥的好意,配合着叶长遥,将从叶长遥左掌渡过来的内息收为己用。 片刻后,叶长遥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关切地道:“你可觉得好些了?” “我无事了。”叶长遥的怀抱暖和万分,云奏下意识地欲要再待一会儿,却发现有不少人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面皮薄,当即推开了叶长遥。 叶长遥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站稳后,又温柔地道:“我们回客栈去可好?” 云奏颔首道:“好罢。” 待到了客栈,云奏即刻去床榻上躺下了,堪堪阖上双眼,那叶长遥竟又道:“我们为染霞姑娘赎身可好?” 云奏已冷静下来了,叶长遥心软,应是对染霞姑娘生了同情心,才动了为染霞姑娘赎身的念头。 自己方才无端讥讽叶长遥,好似是被鬼上身了一般。 他掀开眼帘来,问道:“沦落于青楼的女子不是被人卖了,便是走投无路。无论是前者,亦或是后者,我们为她赎身后,她该往何处去?” “是我思虑不周。”叶长遥坚持道,“但我仍是想问一问她愿不愿意被我们赎身。” “那你便去问问罢。不过方大人既然怀疑流霜姑娘,十有八/九亦会怀疑染霞姑娘,现下并非为她赎身的好时机。”云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我有些困倦了,待入了夜,你再将我唤醒罢,我们去牢中见流霜姑娘。” 说罢,他的思绪昏沉起来,随即阖上了双眼,叶长遥柔软的嗓音再次没入了他耳中:“我当真并未想过要娶染霞姑娘做小。” 自己与叶长遥并无夫夫之实,待到了观翠山,自己便会割下一块孔雀肉来予叶长遥,并与叶长遥和离。 仔细一想,叶长遥娶不娶染霞姑娘做小,同自己又有何干系?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叶长遥此言令他觉得身心愉悦。 叶长遥得不到云奏的回应,还以为云奏并未听见,遂又重复了一遍。 重复了三遍后,他才觉察到云奏早已睡过去了。 云奏睡得颇为安稳,面上却依然没有甚么血色。 他为云奏掖了掖被角,又以极轻的音量道:“好好睡罢,我在此守着你。” 望江怨·其八 云奏常常梦见生前的事情,有时是一些日常的琐事,有时是外祖母对他的控诉,控诉他害了其性命。 这些梦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并非原本的云奏,以致于他对而今所处的世界缺乏足够的归属感。 这一觉,他却甚么都没有梦见,整个人如同陷在了绵软的云朵中,通体舒爽。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柔软的嗓音拂上了他的双耳:“云公子,你且醒醒,已入夜了。” 他全然不想醒来,却在辨认出这把声音为叶长遥所有后,立刻睁开了双眼来。 初见叶长遥,叶长遥便是以这般柔软的嗓音唤他:“娘子。” 因叶长遥生得阴鸷,他当时直觉得毛骨悚然,可在不知不觉间,他却能体味到其中纯粹的温柔了。 被云奏端详着,叶长遥当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将你吵醒了,现下入夜不久,你倘若还想睡,便再睡一会儿罢。” 云奏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摩挲着叶长遥的眉眼,低喃着道:“叶公子,你的性子太过温柔了,同你的长相不般配,但我却很是喜欢你这副长相。” 叶长遥心脏一震,从来无人说过喜欢他这副长相。 他脑中霎时浮现出无数过往,这副长相为他带来了不少不便,甚至导致了他被父母抛弃。 他本能地拨开了云奏的手,退后一步,才道:“多谢你宽慰于我,但我知晓我这副长相能不惹人厌恶已是好的了。” “我并非宽慰于你。”云奏强调道,“我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的。” “多谢你。”叶长遥换了话茬,“你要再睡一会儿么?” “不必了。”云奏心知叶长遥并不信他之所言,又不知该如何取信于叶长遥,苦恼着从床榻上下来了。 他仅着亵衣、亵裤,背过身去,拈起了中衣。 由于云奏睡了一觉的缘故,亵衣不整,后襟大开,几乎将整副蝴蝶骨都泄露了出来,蝴蝶骨上没长甚么肉,只覆着一层薄薄的苍白的肌肤,蝴蝶骨将这层肌肤高高撑起,真如展翅欲飞的蝴蝶一般。 叶长遥突地意识到自己轻薄了云奏,该当转过身去才是,他堪堪转过身,却忽闻云奏道:“我忘记问你了,你搜查流霜姑娘的闺房时可有所获?” 叶长遥答道:“一无所获。” ——当时云奏在同那红袖楼的小厮说话,叶长遥便趁机将流霜姑娘的闺房粗略地搜查了一番。 云奏将腰带系上,又行至房门口,让小二哥送水上来。 洗漱后,他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饿了,我们先去用膳可好?” 叶长遥颔首:“我亦有些饿了。” 俩人下了楼去,正是用晚膳的时间,楼下大堂中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打算另觅酒楼用膳,出了门去,却远远地瞧见了宁湛,宁湛正挽着赵淙的手。 宁湛目盲,赵淙一面走,一面耐心地为他讲着周围的事物,宁湛却是愁眉不展。 云奏心生担忧,到了俩人面前,问道:“可是出甚么事了?” “云公子、叶公子。”因一早便封了城,故而赵淙见得俩人并不意外,他打过招呼,又蹙眉道,“湛儿遭人绑架,是湛儿幼时的好友赤鸢拼了性命救了他,我们今日原是打算出城去,为赤鸢收尸,却未想,竟是封城了。我们当即去县衙求见方大人,望方大人能通融一二,方大人事忙,我们从早上等到刚才,才见到了方大人,然而方大人并不准许。不过这也是应当的罢?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每个人都去求方大人,方大人难不成都要准许?” “可是……”宁湛含着哭腔道,“可是赤鸢的尸身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野兽吃掉?是我对赤鸢不起,该死的是我。” 赵淙揉着宁湛的头发道:“不许瞎说,一开城,我们便出城去,赤鸢的尸身定然完好无损。” 宁湛曾当着自己与叶长遥的面对赵淙提及过自己被赤鸢所救之事,云奏自然还记得,出言安慰道:“待莫公子与方四公子的案子水落石出,便能开城了。” 宁湛伤心至极,并无余力同云奏、叶长遥打招呼,闻言,低泣着道:“可莫公子与方四公子的案子何时才能水落石出?” 云奏语塞,他亦不知这两桩杀人案何时才能水落石出。 他身边的叶长遥却是道:“应当不会太久罢,只要凶手尚在城内。” 宁湛抹着眼泪,自我安慰道:“方大人必定能在赤鸢的尸身被吃掉前抓到凶手的。” 赵淙取出锦帕来为宁湛将眼泪拭去了,又将宁湛沾有眼泪的手细细擦了一遍,方才道:“两位公子可已定下客栈了?不若还是回我府中住罢。” “多谢赵公子,我们已定下客栈了。”云奏婉拒了赵淙,而后提醒道,“宁公子你还是勿要在外逗留为好罢,免得又遭人绑架。” 赵淙低声道:“无妨,我们有暗卫跟着。” 宁湛应是忆起了悲惨的往事,旋即面无颜色,揪住了赵淙的衣袂道:“我们快些回去罢。” “好,我们这就回去。”赵淙朝云奏与叶长遥道,“倘若有甚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两位公子定要来赵府寻我。” 言罢,他便带着宁湛回去了。 云奏望着他们俩人的背影,叹息着道:“宁公子命苦,但有赵公子在侧,接下来的岁月应当能平安喜乐罢。” 叶长遥应和道:”宁公子必然能平安喜乐。” 待宁湛与赵淙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中了,云奏亦试着挽住了叶长遥的手。 叶长遥吃了一惊,但转瞬,云奏却又将手收了回去。 俩人继续向前走,途径一酒楼,便进去了。 俩人俱不是挑食之人,云奏点了鱼头豆腐汤、小酥肉,而叶长遥则点了杏鲍菇酿肉卷、蚂蚁上树以及蒜蓉青菜。 云奏尚是云三郎之时,日日都会上山打猎,但并非日日都能捕获猎物。 因而,现下日日都能尝到荤腥于他着实是一件幸事。 不知外祖母如何了?已投胎了,亦或是仍在地府。 不论如何,外祖母定然已饮过孟婆汤了罢?定然已不记得他这个不孝的外孙了罢? 叶长遥乍然见得云奏目中似有泪意,忍不住问道:“你是想起甚么伤心事了么?” 云奏吃了一块小酥肉,方才答道:“我想起我外祖母了。” 从云奏的神情判断,云奏的外祖母恐怕已过世了。 叶长遥自责着自己不该发问,更怕自己再说错话,便不再开口,埋首用膳。 俩人默然地用着晚膳,周围的食客不少正以莫公子与方三公子的案子做佐料。 云奏留心听着,但并没有从中发现甚么有用的信息。 待用罢晚膳,俩人潜入了县衙的牢房中。 因俩人的身法极快,囚犯们无一人察觉到俩人的存在。 费了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他们便找到了流霜的所在。 流霜躺在干草堆上,吃力地吐息着,她的衣衫上多了不少破口,每一处破口皆有一道扎眼的鞭痕。 “流霜姑娘。”云奏低低地唤了一声,流霜立即睁开了双眼来。 流霜见是云奏与叶长遥,紧张地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方大人怀疑我乃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你们且快些出去罢,切勿被我连累了。” “你不必担心我们。”云奏从衣袂中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个尾指大小的瓷瓶来,递予流霜,“这里头的药丸能治你的伤。” 流霜却是拒绝道:“吃了你这药丸,我更要被方大人怀疑了。” 流霜说得不错,自己此举并不妥当,但是…… “冒犯了。”云奏强行将瓷瓶塞到流霜手中,又劝道,“你假若熬不住了,便吃上一颗。” 流霜不忍再拒绝云奏的好意,随即将瓷瓶抓紧了。 叶长遥从衣袂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其中包着两只肉包子,是他们适才从酒楼打包的。 “姑娘饿了罢?”他将油纸包展开,又送到了流霜面前。 流霜今日尚未进过一颗米,迟疑须臾,到底还是狼吞虎咽了起来。 待两只肉包下肚,她闻得叶长遥问道:“除了花娘外,可还有人想要方三公子的性命?”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一人,便是那莫公子。” 望江怨·其九 叶长遥望了云奏一眼,方才问道:“你指的可是城西的莫公子?” 流霜颔首道:“自然是城西的莫公子。” 叶长遥暂不提莫公子已死之事,而是道:“为何莫公子会想要方三公子的性命?” “莫公子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昨年却是被他父亲带来了,当时,他仅仅让娼妓陪着他吃酒,他甚至连碰都未碰那娼妓一下,但他应当很中意那娼妓罢?因为他后来又来了好几回,皆点了那娼妓来作陪,那娼妓模样尔尔,在楼中并不引人注目,由于他的缘故,那娼妓的生意好了起来,寻欢客都想尝一尝将莫公子勾入烟花之地的娼妓是甚么滋味,这些寻欢客中便有方三公子,方三公子将那娼妓折磨得全无人形,最终……”流霜口口声声以娼妓呼之,面上亦无半分表情,但嗓音却颤抖了起来,“最终,那娼妓投井自尽了,得到她的死讯后,莫公子来为她收拾了遗物,此后,我再也未见过莫公子。我有一恩客乃是莫公子的好友,有一回,他对我道,莫公子欲要娶一娼妓回家,受了家法,又在家中祠堂跪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勉强使得莫老爷同意让那娼妓进门做偏房,不过莫公子尚未婚配,打算待那娼妓进门后,当做正室看待,不再娶妻。莫公子对那娼妓用情很深,那娼妓又是被方三公子害死的,所以,我认为莫公子有杀人动机。” 一直到最末一个字落地,她都记不起那娼妓的姓名,但她却很是羡慕那娼妓曾经被人真心爱过,而她身若浮萍,最初听见有人要为她赎身时,她兴奋却自卑,然而,事实证明海誓山盟不过是对方耳鬓厮磨之际一时兴起的谎言。 她霎时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情绪未及平复,却闻得叶长遥道:“莫公子已过世了。” “莫公子已过世了……”她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又道,“是殉情了么?” 叶长遥摇首道:“并非殉情,莫公子应是被人谋害了。” 流霜当即问道:“凶手是何人?” 叶长遥不答反问:“你猜测凶手会是何人?” 流霜思忖半晌:“我猜不出凶手会是何人,莫公子心善,我从未听闻他与人结仇。” 她本就受了伤,说到这,已有些支撑不住了,一双眼帘似有千钧之重。 由于吐息吃力,流霜从适才起,说话便很是艰难,见状,叶长遥歉然地道:“对不住,让流霜姑娘你说了这许多的话。” 流霜半阖着双眼,笑道:“便当作那两个肉包子以及一瓶子药丸的回礼了。” 叶长遥蹲下身来,对着流霜道:“你且好生歇息,待得真相水落石出,你便能从这个地方出去了。” “出去么?”流霜迷茫地道,“出去了,我便又要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客人糟蹋了……不对,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算不得糟蹋。” 叶长遥忍不住紧紧地握住了流霜的双手,鼓励道:“活下去便有希望,因那方三公子而死在此处,你可甘心?” “自然不甘心。”流霜撑开眼帘来,盈盈笑道,“多谢公子开解,是我糊涂了。” 叶长遥收回了手,道:“冒犯姑娘了,还望姑娘原谅。” 流霜毫不在意地道:“我本就是娼妓,你不必介怀。” 叶长遥严肃地道:“我不能不介怀,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该在未经你允许的情况下,握你的手。” 云奏在一旁,忽觉心脏不适。 他抚了抚心脏,心道:我莫不是快要死了罢? 上一回死后,他从云三郎成为了云奏,这一回死后,他会再次成为旁的人,亦或是往地府去?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凝定了心神,才对流霜道:“流霜姑娘,你且保重。” 其后,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叶长遥的手,低声道:“我们这便离开罢。” 未料想,他们尚未离开,却见得染霞被衙役押了来。 染霞看起来一身完好,并未受甚么刑罚。 叶长遥握了云奏的左手,快速地念了句口诀,眨眼间,他们已出了牢房之外了。 已过寒露了,深秋的夜风已微微有些刺骨。 云奏忽然想起了林寒露,又想起了俞阳。 他束了发,及腰的墨发被夜风吹得飞舞起来,过长的鬓发胡乱地拍打着他的面颊。 他侧过首去,欲要以手指去梳理鬓发,却陡然发现他的左手被叶长遥握住了。 他旋即想起了适才叶长遥握着流霜的双手的情状,又觉得心脏不适了。 他将手从叶长遥掌中抽了出来,令叶长遥以为惹他生气了,赶忙道:“对不住。” “男女授受不亲,男男授受亦不亲么?”他抿唇取笑了一句,又道,“我并未责怪你,我们且去义庄看看罢,不知莫公子的尸身可是在那?” 俩人遂去了义庄,义庄位于城外,俩人利落地翻过了城墙去。 足尖点地之时,云奏稍稍顿了顿。 叶长遥原以为凭自己今日渡的内息,云奏应当暂时无事,但从云奏的动作判断,四处奔波于云奏而言还是太过劳累了。 他将内息聚于掌中,正欲再渡一些内息予云奏,竟是被云奏躲过了。 云奏凝视着叶长遥道:“我无事,我们且快些走罢。” 俩人的身法极快,少时,便到了义庄门口。 义庄门口有一守卫,正打着瞌睡,俩人轻手轻脚地进得了义庄内,将义庄搜了一通,却未找到莫公子的尸身,那方三公子的尸身倒是还在。 方三公子的尸身依旧缺失了四肢以及一截阳/物,尸斑密密麻麻,瞧来较今晨所见诡异许多。 待出了义庄一里,云奏才道:“莫公子的尸身既然不在义庄,那么十之八/九已经彻底查明死因,又由莫家人领回去了罢。” 俩人已在白日打听到了莫家之所在,回了城后,便往莫家去了。 远远地便有诵经声从莫家传了出来,应是有和尚在为莫公子超度。 上得莫家屋顶,又取出一张黛瓦,俩人果真瞧见了不少的和尚,灵堂内燃着白烛与线香,烟雾缭绕着。 云奏一弹指,那烟雾登时浓重了许多,叶长遥便借此时机进了灵堂,又快手开了棺盖,将尸身检查了一番。 待叶长遥回到自己身边,云奏便又令那烟雾恢复了原状,整个过程不过须臾功夫。 俩人飞身从黛瓦上下来了,落于莫家围墙外头。 云奏不慎一趔趄,双手及时扶住了墙面才站稳,那墙面上生着地锦,地锦上又覆着一层露水。 他直觉得掌心一凉,才察觉到腰侧的灼热。 “多谢你。”他扫过叶长遥覆在他腰侧的手,又问道,“那莫公子是如何死的?” 叶长遥心知自己应当将手收回来,自己此举与登徒子无异,但他的手却如同生出了自我意识一般,不愿离开云奏的腰侧。 云奏面上无丝毫恼意,要不是云奏适才轻扫过的视线,他甚至要以为云奏并未发觉了。 他费了一番功夫,将自己的右手收了回来,才作答:“莫公子四肢无损,阳/物无损,乃是被人一刀捅死的,而非病逝。” 云奏沉吟着道:“不知莫公子之死与方三公子之死可有干系?” ※※※※※※※※※※※※※※※※※※※※ 地锦:爬山虎 望江怨·其十 “倘若流霜姑娘所言非虚,方三公子害得莫公子的心上人投井自尽,方三公子与莫公子又于同一日被害,未免太过凑巧了罢?”叶长遥疑惑地道,“假定杀害他们俩人的凶手乃是同一人,那么,有谁皆与他们有仇?” 未待云奏开口,他又接着道:“我们首先要做的,应当是去求证流霜姑娘所言之真伪,关于方三公子冒充方四公子一事,乃是流霜姑娘所言,又从小厮口中侧面印证了,仅仅俩人;关于方三公子性虐待一事,目前仅仅三人可证。” 云奏赞同地道:“那便再去一趟红袖楼罢。” 俩人进得红袖楼去,要了一个房间,并让龟公将所有并未陪客的花娘尽数唤来了。 红袖楼不愧为这夙州城最受欢迎的青楼,眼下已是戌时三刻,余下的花娘大抵今日不会有客人上门了,但这些花娘的容貌却都很是出众。 叶长遥并非寻花问柳之人,被这许多的花娘包围着着实有些不自在。 云奏亦然,但在觉察到叶长遥的不自在后,他的心底竟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子的欢喜来。 同时,他的鼻腔内挤满了花娘散发的脂粉香,方要问话,却是猛然咳嗽起来。 叶长遥紧张地伸出手去,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待云奏止住了咳嗽,他又抓着云奏掩于唇上的右手,细细看了,见其上无丁点儿鲜血,方才松了口气,而后巡睃着花娘,问道:“你们中间可有谁曾陪过方四公子?” 其中的一红衣女子以及一紫衣女子俱是颔首。 叶长遥又问道:“可是今年之事?” 红衣女子答道:“并非今年之事。” “今年方四公子亦未点过我,算算,上次伺候方四公子应是前年之事了。”紫衣女子叹息着道,“今年被方四公子点过的姐妹们里头,只有流霜完好,其余的……” 她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悲凉,续道:“其余的除去在楼中做粗活的染霞,不是自尽了,便是返乡去了,返乡的姐妹们皆是因为吃不饱,穿不暖,才自愿或者被迫做了皮肉营生的,她们用平日攒下来的银两为自己赎了身,不知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红衣女子将自己的绢帕递予紫衣女子,继而轻轻地拍了拍紫衣女子的左肩,才道:“今晨,方大人将流霜带走了,不久前,他又着衙役将我们所有人都带到衙门去了,还问了我们有关方四公子的事,我们侥幸被他释放了,染霞却被留下了,难不成方大人是怀疑她们俩人与方四公子之死有干系?” 话音尚未落地,又有一粉衣女子盯着云奏与叶长遥质问道:“你们此来究竟是甚么目的?” 云奏已缓过气来了,坦白地道:“我们乃是过路人,本是打算昨夜在这夙州城里住上一夜,今日便启程,然而,这夙州城却是封城了,我们望能早日查明莫公子与方四公子之死的始末,也好早日开城。” “莫公子乃是大善人,与我们并无仇怨,至于方四公子,我们纵然想为被他所害的姐妹们报仇,又如何能得手?”粉衣女子肯定地道,“流霜与染霞也定然是清白的,凶手想必另有其人。” 叶长遥不置可否地朝云奏道:“走罢。” 这烟花巷统共一十二家青楼,出了红袖楼后,他们又分头去打听了。 待叶长遥回到红袖楼门口,云奏早已在了。 云奏身着竹青色的衣衫,于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脖颈时不时地从如瀑的墨发中暴露出来,纤长而脆弱。 听闻动静,他回过首来,见是叶长遥,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才问道:“如何?可有所获?” 叶长遥霎时怔住了,云奏分明是男子,他竟是直觉得云奏无意间展露的风情远胜于适才见过的女子,即便那些女子久经风月,熟知蛊惑人心的技巧,云奏的容貌更是将那些女子比进了尘埃中去,有着不可亵渎的美感。 他旋即面红耳赤,心下却对自己失望至极,自己竟然肤浅得一如凡夫俗子,轻易地为表象所惑了。 云奏见叶长遥不答,复又问了一遍。 叶长遥这才答道:“方三公子今年亦光顾过旁的青楼,被他点过的花娘不是自尽了,便是为自己赎身了,应当亦是返乡去了罢?目前为止,不论是流霜姑娘、染霞姑娘、红袖楼那小厮亦或是红袖楼的那些姑娘都不曾撒谎。” “确实如此。”云奏抚着心口,又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罢,我有些倦了。” “好,我们回去罢。”叶长遥说罢,却猝然闻得云奏困惑地道:“你为何会面红耳赤?” 他还未想好措辞,又闻得云奏取笑道:“你莫不是瞧见了甚么不该瞧见的罢?” “我……”他本能地吐出了一个字来,然而却再也接不下去了。 他从未经过人事,但因时常走南闯北,阅历丰富,自是知晓男女间是如何行那云雨之事的。 他方才确实不慎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亦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但当时他除了不好意思,并未有甚么特别的想法,更不会面红耳赤,他现下之所以面红耳赤,全然是因为云奏。 幸好云奏未曾觉察到他的心思,他遂顺势道:“我确实瞧见了甚么不该瞧见的。” 话音尚未落地,他便紧张地等待着云奏的反应,生恐自己被云奏看穿了去。 云奏显然并未怀疑他,而是道:“嗯,走罢。” 由于云奏身体不济,已然使不得身法了,故而,俩人是从烟花巷走回夙江客栈的。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叶长遥才吐出了一口气来,一身的皮肉亦随之舒展了开来。 洗漱过后,他躺于床榻上,方要阖上双眼,却听得一声尖叫从远处传来了。 紧接着,他的房门被叩响了,他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云奏,云奏对着他道:“那尖叫声是从赵府方向传来的。” 望江怨·其十一 他的双耳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将云奏所言一字不漏地传达至他的大脑,但他的整副神志却贯注于云奏正在滴水的发丝上了,无暇理睬来自于双耳的讯息。 “眼下已过寒露,将要入冬了,你身体孱弱,不快些将头发擦干,许会患上风寒。”他柔声说罢,又将右掌抵在云奏的后脑勺上,继而催动内息,将云奏一头的墨发烘干了去。 云奏根本不及反应,被叶长遥这般温柔地对待着,他甚至忘记了他适才到底听见了甚么,夜叩叶长遥房门的目的是甚么,他又对叶长遥说了甚么。 他恍惚地望着叶长遥,不由低喃着道:“叶长遥……” 叶长遥变出一根茶白色的发带来,为云奏将墨发束好,才歉然道:“我未听清,你能再说一遍么?” 再说一遍? 云奏便又呆呆地再说了一遍:“叶长遥。” 叶长遥摇首道:“我未听清的是我开了房门后,你说的那一句话。” 云奏努力地凝了凝神,方才答道:“那尖叫声是从赵府方向传来的。” 云奏的真身乃是上古凶兽,虽然现下因走火入魔,而身体孱弱,但云奏的五感却远超于迟迟不能羽化成仙的自己。 云奏既言尖叫声是从赵府方向传来的,尖叫声便定然是从赵府方向传来的。 纵然夙江客栈距赵府算不得远,但叶长遥心知云奏的身体快受不住了,便不由分说地又渡了些内息予云奏。 云奏愤愤地瞪了叶长遥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施展身法往赵府去了。 几个弹指,他的足尖已落在了赵府的九曲回廊当中,浓重的血腥味霎时将他包围了。 ——这赵府死了不下十人。 他又往前行了数步,便伸手将门推开了。 门被推开后,入眼的首先是倒于地上的赵淙,其次是跪于地上,抱着赵淙哭泣的宁湛,最后才是四面书架。 赵淙身着黛蓝色衣衫,下身处的绸缎已被染红了,仍在往外渗血,已在赵淙身下形成了无数条血线,宛若细小的林蛇。 半刻钟前,宁湛得不到赵淙的回应,不断地呼唤着:“淙郎,淙郎,淙郎……” 他目不可视,便只能胡乱地摸索着,却突然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他想看清楚这湿润是甚么,睁大了双眼,却依旧甚么都瞧不见,遂急得哭了起来。 由于意识到这或许是血,他吓得尖叫了一声,便是这声尖叫没入了云奏与叶长遥耳中。 倏地听到开门声响起,他立刻防备地道:“是谁?” “我是云奏。”云奏探了探赵淙的鼻息,才快手扯下了赵淙的下裳,一瞧,那阳/物竟是被人尽根割去了。 怪不得赵淙会流这许多的血。 宁湛如同遇见了救星一般,激动地问道:“淙郎……赵公子他可是出甚么事了?他为何不理我,又为何身上这么湿?” 他陡然自卑起来:“云公子,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才不理我的,我的身体很脏,他是不是后悔碰我了?” 赵淙气若游丝,已陷入了昏迷,自然无法理会宁湛,但宁湛却不知晓。 云奏迟疑着是否要将所发生之事告诉宁湛,又对随后而来的叶长遥道:“叶公子,劳烦你去请大夫。” 叶长遥答应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背着一名大夫,到了藏书阁。 大夫为方便医治,欲要褪下赵淙的下裳,但那下裳却是被宁湛的手揪住了。 云奏试着拨开宁湛的手,宁湛当即哭得更厉害了。 云奏不得不道:“宁公子,赵公子受伤了,为方便大夫医治,你且将手松开可好?” 宁湛面色煞白:“受伤……果然是血……赵公子受伤了,所以他身上才会这么湿,他才会不理我的么?他伤得重不重?” 云奏不忍告诉宁湛赵淙如今已是阉人了,遂避重就轻地道:“赵公子应无性命之忧。” “应无性命之忧,那便好。”宁湛乖巧地松开了手,又抹了抹眼泪。 云奏见状,暗暗地叹了口气。 待大夫诊治完毕,云奏又将大夫请到了藏书阁外,才问道:“赵公子如何了?” 大夫答道:“血已止住了,老朽再开几服药,喂赵公子服下,便能救回赵公子的性命,只是……自此之后,赵公子便是个废人了,还需多加开导。” 即便是废人,总好过死人。 云奏这般想着,前世惨死的情状倾覆而来,他登时出了些冷汗,又故作镇定地道:“还请大夫开药方罢。” 大夫将药方写了下来,云奏接过后,又由叶长遥将大夫送回去,并且配药回来。 他目送叶长遥消失于夜空,才回到赵淙与宁湛身边。 他本可将脚步声压至宁湛听不见半分,但却故意使得脚步声与平日一般。 宁湛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焦急地问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只消按时服药,赵公子便不会死。”云奏将赵淙搬回房间,帮赵淙换了衣衫,又令赵淙躺下了。 宁湛立于一旁,绞着双手道:“倘若我并未瞎了双眼便好了,可是……我甚么都看不见,连照顾赵公子都做不到。” 云奏搬了一张椅子来,放于赵淙床头边,又扶着宁湛坐下了,才安慰道:“只要有你在此陪着他,他必然能以最快的速度醒过来。” “当真么?”宁湛露出笑来,面上的泪痕格外扎眼。 “擦擦眼泪罢,赵公子醒来若是看见了,会心疼的。”云奏将一张丝帕塞到了宁湛手中,又将桌案上的蜡烛点燃了,才朝着宁湛道,“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 “嗯。”宁湛点点头,探过手去,寻到了赵淙的右手,瞬间好似得到了一件举世罕见的宝物一般,开心不已。 但宁湛旋即又愁眉苦脸地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罢?淙郎。” 这府中的奴仆想必死了干净,为何宁湛却是完好无损?这一切莫不是宁湛所为罢?可宁湛目盲,且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做到? 云奏佯作离开后,又回到了房间内,不言不动地暗中观察着宁湛。 宁湛用赵淙的右手磨蹭着自己的脸颊,喃喃着道:“淙郎,你身上那么湿,是因为你流了不少血罢?云公子说你受伤了,又说你不会死,叶公子还请了大夫来为你医治,我能相信他们没有骗我么?你若是死了,我该如何是好?” 见宁湛面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云奏出了房间去,又将整座赵府都搜查了一遍。 赵府内统共横着一十三具尸身,凶手使剑,其中八具尸身不是被刺穿了心口,便是被割了喉,均是一剑毙命,全无挣扎的迹象,而余下的五具尸身则与凶手过了两三招,这五具尸身孔武有力,应当是赵府的护院。 他又回到了赵淙的房间中,那宁湛正红着脸道:“我生性害羞,并非不愿意,等你醒来,我便答应你用那观音坐莲之势。所以,快点醒过来罢,淙郎。淙郎,不知我用观音坐莲之势,能不能让你舒服,我目不能视,有诸多不便,但我已习惯了,只是在床笫上,对你不住,我若能看见,必定能让你舒服罢?” 目盲者听觉灵敏,他先出了门去,而后又回到了房间内。 宁湛当即紧张地问道:“云公子,你是何时来的?可听到我方才说甚了?” 宁湛这么容易地便认出了他,明显是依据他的脚步声断定的。 云奏否认道:“我并未听见你方才说了甚么。” “那便好。”宁湛又奇怪地问道,“你出去时可有瞧见府中的下人?你应是听到我的尖叫声才赶来的罢?为甚么他们却未听见?” 这点确实不正常,云奏不答反问:“府中/共有几个下人?” 宁湛想了想,答道:“一十三人。” 一十三人,那么这赵府中的下人已然死干净了,一个不留。 既然连下人都一个不留,凶手何以要留赵淙与宁湛的性命? 亦或者凶手根本没有打算留赵淙的性命,他料定赵淙必死,毕竟眼下已是深夜,宁湛不可视物,要救赵淙谈何容易? 倘若赵淙身死,宁湛无依无靠,想来亦活不了多久。 所以,凶手是为了折磨赵淙与宁湛才未直接取了俩人性命? 凶手可会去而复返?以便亲眼见证俩人身死? 云奏收住思绪,据实道:“府中现下横着一十三具尸身,其中几个人我曾见过,便是府中的下人。” 宁湛大惊失色,恐慌地道:“他们都死了,我与赵公子不会也快死了罢?” “放心,有我在。”对付凡人,或是道行低微的妖魔鬼怪,云奏自然有把握,但假如对方的修为高于他便棘手了。 不过,府中并未妖魔鬼怪的气息,望真是凡人所为罢。 不然,便是道行高深的妖魔鬼怪所为了,因为只有道行高深的妖魔鬼怪才能将自己的气息掩藏得无懈可击。 云奏忧虑地想着,又问道:“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何事么?” 宁湛惊魂未定,嗓音颤抖着,几近支离破碎:“赵公子要去藏书阁,我明明看不见,却死皮赖脸地跟了去,我怕打扰赵公子,进了藏书阁后,便没有再出过声,只是候在一旁,过了片刻,我听得一声巨响,连声唤赵公子,赵公子却不回应,赵公子从来不会这样,我这才意识到那声巨响恐是赵公子倒地的声音。我跪在地上,摸索了很久,没有找到赵公子,却摸到了一片湿润,要不是我马上就摸索到了赵公子的身体,我定然会以为外头下雨了,而这藏书阁漏水了,赵公子身上亦湿润着,我意识到这湿润或许是血之时,吓得尖叫了一声。” 望江怨·其十二 宁湛不可视物,耳力理当远远好于健全的凡人,于赵淙被割去阳/物之际,宁湛却是并未听见丁点儿动静,这是何缘故? 目前而言,有两种可能:其一,凶手并非凡人,或是修仙者,或是神仙,或是甚么旁的妖魔鬼怪;其二,宁湛在撒谎。 若是前者,那么,便须得查明究竟赵淙与谁有怨,凶手既然株连了府中下人,却为何独独放过了宁湛?若是后者,宁湛是如何做到的?宁湛掌中并无剑茧,断不可能通晓剑术,又或许宁湛另有帮凶?譬如宁湛口中为救其而死的赤鸢?赤鸢之死本就是宁湛的一面之词。 云奏想不通透,叶长遥又未归,无人可商量,他便先回应了宁湛的话:“那凶手在你不知不觉间,便重伤了赵公子,显然修为不浅。” “重伤……”宁湛哽咽着道,“云公子,你没骗我罢?赵公子当真不会死?” “赵公子当真不会死。”云奏又奇怪地道,“你当时便在赵公子左右,凶手为何不伤你分毫?” 宁湛满面困惑地道:“我亦不知,或许凶手留着我有别的用处罢?” “确有这个可能。”云奏细心地观察着宁湛的神情,继而试探着道,“昨日一连死了俩人,今日赵公子又被人所伤,这夙州城实在不太平。” “莫公子是个好人,造桥铺路,布粥救人,不该死,至于那方四公子,我听闻他时常流连于烟花之地,旁的便不知晓了。”宁湛握着赵淙右手的双手紧了紧,“方大人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的……” 说到这,他又对云奏道:“云公子,能麻烦你去官府报案么?” 现下赵淙昏迷,叶长遥未归,他不放心留宁湛一人,倘若宁湛并非真凶,留宁湛一人,无异于羊入虎口。 故而他回复道:“待叶公子回来了,我便去报案。” “嗯。”宁湛真挚地道,“多谢你。” 云奏好奇地问道:“宁公子,你私底下应是唤赵公子为淙郎的罢?为何当着外人的面,却不唤淙郎?” 宁湛想起自己方才说漏了嘴,唤了淙郎,被云奏这么一问,他自卑地道:“我原就双目失明,又遭人轮/暴,我明白自己与赵公子甚是不般配,当着外人的面,我尚可忍耐,但在仅有我与赵公子之时,我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唤赵公子为淙郎。” 云奏安慰道:“不管是双目失明,亦或是遭人轮/暴俱不是你的过错。” ——宁湛曾言自己是在患了旁的病后,为庸医所误,才不幸失明的。 宁湛是当着赵淙的面,这般说的,想来这一点应当可信。 宁湛吸了吸鼻子:“我倘若并未失明,又不曾被轮/暴该有多……” 末了的一个“好”字未及吐出来,他竟是先吐出了血来。 血液随即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来,不过须臾,他的衣襟便被浸透了。 “我……我是……怎么……怎么了……”他茫然地用右手擦拭着自己的双唇,左手却还紧紧地握着赵淙的右手。 血液呈黑紫色,这宁湛分明中毒了。 云奏不通药理,束手无策,幸而这时候叶长遥回来了。 叶长遥手上提着药包,见状,丢下药包,点了宁湛的几处穴道,使得宁湛不再吐血了,才急声道:“我去请大夫。” 不久,大夫又被叶长遥背来了。 叶长遥将大夫放下后,大夫赶忙将指尖搭在了宁湛的手腕内侧,为宁湛诊脉。 见大夫的眉头愈蹙愈紧,云奏心知宁湛的状况必然不乐观。 果然,大夫收回手后,道:“这毒凶险,但我不知这毒是甚么毒,更不知该如何解毒,你们怕是要为这小公子准备后事了。” 云奏原本疑心宁湛,突然见得宁湛中毒吐血,他还曾暗自揣测宁湛是否在故意做戏,闻言,他不敢置信地道:“他当真凶多吉少?” 大夫肯定地道:“由脉象判断,他即便暂时能熬过去,也必定活不过今年。” 叶长遥又将大夫送了回去,待他再次回到这房间,只见宁湛已躺于软榻上,并昏死过去了,宁湛面上、脖颈上的残血却是被擦拭干净了。 云奏立于窗前,解释道:“你离开后,他便昏迷了,他面上、脖颈上的血是我为他擦去的。” 叶长遥怜悯地瞧了瞧宁湛,才行至云奏面前道:“那大夫乃是全夙州城最好的大夫,宁公子恐怕……云公子,劳你看顾宁公子与赵公子,我须得为赵公子煎药去了。” 云奏嘱咐道:“你且小心些。” 叶长遥颔首,一从地上捡起药包,便往庖厨去了。 这汤药煎了两个时辰方才煎好,一煎好,他立即端着汤药,回了房间去。 他在床榻边坐了,先将汤药吹凉了些,方将汤药喂予赵淙,如此这般,费了不少的功夫,一碗汤药才见了底,但其中不少汤药却并未顺利地滑入赵淙的喉咙,而是从赵淙唇角,经脖颈,蜿蜒至衣襟、被褥了。 他堪堪放下药碗,又听得云奏道:“宁公子毒发前托我去报案,如今他生死未卜,你认为我们是否该去报案?” 叶长遥一面用帕子为赵淙擦拭着,一面冷静地道:“我们不曾作恶,又何惧去官府报案?且那大夫已知晓我们来了赵府,若要装作无事发生,便须得先封了大夫的口,若是封了大夫的口,却是显得我们做贼心虚了。” “你说得不错,但若是去报案,我们恐怕又会被怀疑。”云奏无奈地道,“赵公子失血过多,不知何时方能醒来?宁公子亦昏迷了,俩人皆作不得证。至于那大夫即便他愿意为我们作证,恐是会被方大人认为作了伪证。” 话音落地,俩人默然无声。 片晌后,云奏下了决定:“我去报案。” 他并不耽搁,立即施展身法往官府去了。 那厢,方大人因丧子之痛,难以成眠,审过染霞,正一人坐于公堂上,思考着这俩桩杀人案。 乍然听见击鼓声,他登时神经紧绷,而后亲自去开了大门。 入眼的竟是云奏,这云奏昨晨为他带来了噩耗,现下莫不是又出了甚么事了罢? 如他所料,下一瞬他便听那云奏道:“赵府险些被灭门,眼下只活了赵淙赵公子与宁湛宁公子俩人。” 望江怨·其十三 即便早已预料到了,但他仍是吃了一惊。 这两日间,先是莫公子被人一刀捅死,尸身被抛于废弃的茶肆,而后是自己的三子被人做成人彘,又被割去阳/物,且阳/物被分作四段,现下居然又出事了。 莫公子仅仅一人,自己的三子亦仅仅一人,赵府十余口人,竟只活了赵淙与宁湛俩人。 赵府在这夙州城内拥有不少商铺,当家的赵淙算是有名有姓之人,想来待明日消息传播开来,即会引起恐慌。 他按了按太阳穴,又唤来当值的两个衙役,才随云奏去了赵府。 一走进赵府果真满是血腥气,他着衙役察看情况,自己则侧过首去问云奏:“你与赵淙有何干系?何以深夜造访赵府?” 云奏作答道:“我与叶公子前日将宁公子送回赵府,又应宁公子与赵公子之邀,在赵府住了一夜。昨夜我们本是打算歇息了,但却突然听得了一声尖叫,遂赶来了此处。” 方大人质问道:“本官记得你们二人居于夙江客栈,夙江客栈离赵府虽然算不得远,但从夙江客栈到赵府最快也须得半盏茶的功夫,你们如何能听到从赵府发出的尖叫声?” 云奏坦白道:“我们二人皆是修仙之人,耳力自是较寻常人好一些。” 他又恐方大人不信,指尖一动,十丈开外的一朵木芙蓉瞬间脱离枝叶,乖巧地跃入了他掌中。 方大人细看那木芙蓉,思忖着其中可是使了甚么伎俩,毕竟所谓的修仙之人,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 云奏掌心一翻,那木芙蓉复又回到了枝头上。 方大人行至那木芙蓉前,那木芙蓉竟完好无损地立于枝头,随夜风摇曳不休。 他面上不显,心中已信了云奏与叶长遥并非凡人。 云奏从容地道:“大人倘若疑心是我们二人杀了赵府一十三口人,大可待赵公子亦或是宁公子醒来后,问一问他们。” 方大人不置可否:“你且带本官去见赵淙与宁湛罢。” 云奏并不依言而行,而是立于原地,问道:“方大人,莫公子与贵公子的案子可有眉目了?” 方大人摇首道:“并无眉目。” 云奏又问:“大人可觉得这三桩案子之间有联系?” 方大人低声道:“你认为凶手乃是同一人,或者是同一伙人?” 云奏蹙眉道:“不然,这一切未免太过凑巧了罢?一桩接着一桩。” 说罢,他便引着方大人往赵淙、宁湛以及叶长遥所在之处去了。 走出数步,方大人却见云奏蓦然回过首来,含笑着道:“你可知贵公子乃是个渣滓?” 方大人知晓自己的三子沉迷温柔乡,他劝过无数回,也罚过无数回,但并不奏效。 他对三子甚是失望,但又心疼三子天生残缺,便放任了三子。 他审问过一众娼妓,才得知三子的恶行,他颇受打击,但三子已死,他是骂不得,亦打不得了。 三子被云奏指为渣滓,他作为父亲,心下不悦,如同被当众打了脸一般,但作为父母官,他却不得不承认云奏所言属实。 他并不反驳,沉默地跟着云奏前往走。 云奏本来对这方大人并无不满,纵然方大人怀疑他与叶长遥同方三公子之死有干系,亦是合情合理,但在听闻方三公子的所作所为后,他却直想骂这方大人为何不将方三公子管教好。 可惜,事实不可更改,方三公子对花娘们的伤害已然造成,方三公子又已然身亡。 进了房间后,他便不再理会方大人,而是径直到了叶长遥身畔。 叶长遥凝视着云奏,继而凑到云奏的耳畔问道:“你可还好?” 云奏直觉得叶长遥拂于他耳上的吐息滚烫得可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方才答道:“我很好。” 叶长遥意识到是自己离云奏太近,令云奏不适了,立即致歉道:“对不住。” 云奏愕然地道:“你有何对不住我的?” 叶长遥肃然道:“我离你太近,令你不适了罢?” 云奏不由失笑道:“我只是觉得你的吐息太烫了些。” “太烫了些?”叶长遥抬手覆于自己唇边,又往掌心吹了口气,才放下了手,迷惑地道,“为何我却不觉得?” 云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送至叶长遥唇边,道:“你且往上吹口气。” 叶长遥当即往云奏掌心吹了口气,然后问道:“烫么?” “烫。”但全然没有适才烫,许是由于右耳只一层薄薄的肌肤包裹着软骨的缘故罢?不似右耳还生着些肉。 云奏思及此,却忽然闻得叶长遥叹息道:“是因为你的身体太过虚弱了,体温低于我,才会觉得我吐出来的气息太烫了罢?” 叶长遥此言有理,云奏颔首道:“确有这个可能。” 俩人说话间,方大人已将昏迷不醒的赵、宁俩人检查了一番。 赵淙被割去了阳/物,自己的三子亦被割去了阳/物,这两桩案子之间显然有联系。 假定凶手为同一人,或者同一伙人,他或者他们对自己三子的恨意显然远超于赵淙。 他又去问云奏与叶长遥:“这赵淙是因被割去了阳/物,失血过多,才昏迷的罢?宁湛又是何处受伤了?” 而后他听得云奏答道:“宁公子中了毒,我们之前已请章大夫为他诊治过了,然而章大夫不知宁公子所中的究竟是何毒/药,可否恳请大人召集城中名医,为宁公子会诊?” 却原来是中毒,自己本该想到才对,竟是受了其余受害者的影响,以为宁湛应当亦是为利器所害,才导致昏迷的。 他反省了自己一叶障目的愚蠢,才道:“可。” 话音落地,他当即出了房间去,寻到了正在查看赵府情况的一衙役,并命其召集城中名医。 ——不过章大夫已是全夙州城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了,章大夫不知宁湛中的是何毒/药,恐怕别的大夫亦无法断明。 其后,他又回到了房间内,一面等待着另一衙役的禀报,一面暗中观察着云、叶俩人。 这俩人此前不曾出现于夙州城,前日才到,偏巧从前日起,这夙州城便连出命案,且三子的尸身被发现以及赵府的命案,他们又是最快赶到现场,实在是让他不得不起疑。 约莫一炷香后,衙役到了他面前。 衙役瞧向云、叶俩人,同时迟疑起来。 他与衙役一同出了门去,才道:“讲罢。” 衙役禀告道:“死者共计一十三人,其中八人或被刺穿了心口,或被割了喉,全数是一剑毙命,现场看起来并无挣扎过的痕迹,而余下的五人则都与凶手过了数招,那五人身材壮硕,乃是练家子,应当是赵府的护院。” 莫公子是被一刀捅死的,自己那三子则是先被割去阳/物,后又被斩去四肢,凶手甚至还为其服用了药物吊命,三子恐是活生生地疼死的,假定凶手为同一人,或者同一伙人,凶手的手段残忍至此,为何莫公子与赵府的一十三名死者却死得干脆利落?又为何赵淙与宁湛竟然尚有命在? 方大人顿觉自己陷入了一团迷雾中,辨不明方向。 一刻钟后,陆陆续续地来了几名大夫,皆是束手无策。 又半个时辰,夙州城中有些名气的大夫都已到了。 然而,无人能说出那毒/药之名。 章大夫亦在其中,为宁湛诊了脉后,又道:“他的脉象较先前虚弱了不少,怕是……” 云奏瞧了瞧赵淙,又去瞧宁湛。 宁湛面如死灰,神色却格外安详。 大夫们又纷纷散去了,未多久,房间内只余下云奏、叶长遥、方大人以及昏迷不醒的赵淙、宁湛。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东方发白,有晨光流泻了进来。 云奏坐于桌案前,一手托腮,疲倦得昏昏欲睡。 昏迷不醒的俩人中却猝然有了动静,云奏霎时清醒了,循声望去,又听见一把古怪的声音咿咿呀呀着,好似被剪掉了舌头,根本听不清在说些甚么。 这把声音来自于宁湛。 宁湛莫不是哑了罢? 望江怨·其十四 他下意识地瞧了叶长遥一眼,才快步到了宁湛身畔。 宁湛的面色并未有好转,他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唇瓣一刻不停地张阖着,但却依然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他认为自己定然是听岔了,这绝对不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声音,然而,每当他颤动声带,便会有怪声没入他耳中。 他恍惚起来,顿觉自己发了个噩梦,遂又阖上双眼去,待这个噩梦结束,他便不会再发出这样的怪声了。 双眼堪堪阖上,他却突然听见了云奏的声音:“宁公子,你还好么?” 他的噩梦里何以会有云奏? 他循着声音侧过首去,又探出了一只手来。 指尖很快便摸索到了一具活人的躯体,是云奏罢? 我现下不好,一点都不好,但待我睡醒,一切便会好起来了。 他欲要说与云奏听,但发出来的声音却与适才没有任何区别。 噩梦中的他哑了。 他收回手,蒙住自己的双耳,命令自己不要被噩梦所惑。 可是,那云奏却捉住了他的食指,又将他的食指抵于一处,道:“你若是有甚么想说的,便写在我掌心上罢。” 怪不得他的指尖感受到了温软肌肤的触感,却原来是云奏的掌心。 他想了想,在其上写道:我现下身处噩梦当中,不可挣脱,你又何以入了我的噩梦来? 现下分明是现实,哪里是甚么噩梦? 云奏一时不忍心,却听得叶长遥传音与他:“我知你心中不忍,但他的确哑了,这个真相他迟早会知晓,你隐瞒又有何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宁公子,你……” 宁湛一脸天真地打断道:定是因为你与我有缘罢?不然我先前为何会不慎撞进你怀中?不过我这么想,赵公子会吃醋的罢? 云奏掌心发痒,未及出声,他身侧的叶长遥却是利落地道:“宁公子,你中了毒,我们尚且不知这毒是甚么毒,但目前看来,这毒已将你毒哑了。” 宁湛对着叶长遥眨了眨双眼,而后抿紧了唇瓣,须臾,又在云奏掌心写道:叶公子何以也入了我的噩梦来? 从宁湛神情判断,宁湛应当已经明白其目前的状况了,仅仅是不愿意面对而已。 宁湛先是失明,后又被轮/暴,好不容易回到心爱之人身边,心爱之人却被割去了阳/物,成了阉人,自己又被毒哑了嗓子,当真是命苦之人。 云奏心生怜悯,宁湛又突地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着:赵公子在何处? 赵淙尚未转醒,但面色却较宁湛好一些。 他一直在想该如何与宁湛说赵淙之事,猝不及防地被宁湛问起,他不由紧张起来,当即避重就轻地道:“赵公子还睡着。” 宁湛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又写道:多谢你,我想再睡一会儿。 下一瞬,宁湛的手便撤回去了,云奏盯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掌心,似能瞧见上头由宁湛写的字一般。 方大人就坐在一旁,见状,又唤了被他留了下来的章大夫为宁湛诊治。 宁湛听话地张开了嘴,并没有挣扎,只两行眼泪从眼尾溢了出来。 章大夫细细地看着,又为宁湛诊了脉,才到了方大人面前,低声禀报道:“他的舌头已有些萎缩了,应是真的哑了。” 方大人以眼神示意大夫退下,又问宁湛:“宁湛,昨日究竟出了何事?” 宁湛用衣袂抹去了眼泪,才在虚空写到:昨日我与赵公子去了藏书阁,赵公子在找书,我在旁边陪着他,片刻后,我突然听得一声巨响,我吓得连声唤赵公子,赵公子却并未回应我,我摸索了很久,才摸索到了一片湿润以及赵公子的身体,赵公子的身体很湿,我意识到这或许是血,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幸而不久,云公子与叶公子便来了,他们请了大夫来为赵公子诊治,救了赵公子一命。 方大人淡淡地道:“你的耳力相对于健全人要敏锐许多,你不曾听见半点动静,那么,赵淙必然没有丝毫挣扎,但赵淙年轻力壮,怎会轻易地被凶手得手?显然凶手要么是练家子,要么不是凡人……” 他话锋一转:“你怎知不是云奏与叶长遥下的手?他们许早已潜伏在这赵府中,而不是听到你的尖叫后才来的,只是你失了明,无法觉察而已。” 叶长遥闻得方大人所言,忽然又想起了一种可能性。 他到了章大夫面前,压低声音:“章大夫,赵公子可有中毒迹象?” 章大夫答道:“从脉象上来看,并无中毒迹象,但有可能是毒/药剂量不足,无法从脉象上显现出来,且让老朽再检查检查。” 言罢,他又将赵淙的舌苔、双眼等等都检查了一番,才对叶长遥道:“并无中毒迹象,赵公子或许当真不曾中毒,或许如老朽方才所言,毒/药剂量不足,无法从表面上瞧出端倪,又或许毒/药已随着血液排出去了。那凶手下在宁公子身上的毒/药颇为罕见,他若要在赵公子身上下毒,想必亦不会是寻常的毒药。” 叶长遥本是猜测凶手许只是寻常人,这般顺利地便杀了一十三人,又割去了赵淙的阳/物,是因为对赵府阖府下了毒。 但而今他却更为迷茫了。 迷茫中,他又听见方大人质问道:“宁湛,你为何不回本官的话?” 宁湛用暗去了的双眼“望”着方大人,并写道:我相信云公子与叶公子不会做出此等恶事,但我苦于自己目盲,不知如何说才能取信于大人你。” 云奏对于方大人的问话并不意外,他正疲倦地打着哈欠,忽闻宁湛所言,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子的感动。 他与叶长遥同宁湛不过萍水相逢,满打满算,认识了还不到两日,宁湛竟然如此信任他们。 方大人一面问,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云奏与叶长遥,那云奏眉眼间俱是倦意,一直在打哈欠,而那叶长遥则是在与章大夫说话,从始至终,他都未从俩人身上寻到破绽。 由于还有两桩杀人案要查,他将自己的心腹陈衙役与胡衙役留下,并嘱咐他们待赵淙醒来,定要立刻禀报,之后,他便出了赵府去。 宁湛听着方大人渐远的脚步声,又试着发出了声音来。 可惜,这世间并没有甚么奇迹。 咿咿呀呀的怪声依旧源源不断地刺着他的耳膜。 过了许久,这怪声添了些沙哑,骤然诡异起来。 云奏暗叹一声,欲要安慰宁湛,宁湛却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在虚空写到:我该如何是好?我本就是废人,如今竟是连淙郎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了,待淙郎醒来,他会伤心的罢?伤心过后,他会不要我么?他曾夸奖过我的声音,如今,我却连声音都失去了…… ※※※※※※※※※※※※※※※※※※※※ 接档文《穿书后,反派成了我的心尖宠》,反派攻,魔尊受,生子文,十月开文,求预收,下为文案: 文案1:一睁开双眼,谢晏宁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极为奢华的椅上,突然有人来报:“陆公子回来了。” 而后有一面若好女的美人进了大殿来,跪在地上道:“弟子陆怀鸩……” 陆怀鸩?谢晏宁大吃一惊,陆怀鸩不就是他之前看的书中的反派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还没来得及瑟瑟发抖,他听见陆怀鸩接着道:“见过师尊。” 他竟然成了那个十分护短,将陆怀鸩纵容得无法无天的陆怀鸩的师尊——与自己同名同姓的谢晏宁。 按照书上所载,陆怀鸩与谢晏宁皆是男女主青云路上的踏脚石,陆怀鸩是反派,而谢晏宁则是炮灰。 但他既然成了这谢晏宁,便容不得陆怀鸩涂炭生灵,更容不得陆怀鸩有丝毫损伤,即便是男女主都不行。 文案2:穿书后,谢晏宁震惊地发现自己因为修炼魔功而变成了难以启齿的体质,每逢十五,他须得与人亲热,若干时日过后,他更为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便是那陆怀鸩。 一更·望江怨·其十五 偏生这时, 那赵淙竟是醒了过来, 剧烈地咳嗽了数声,又哑着嗓子道:“湛儿, 湛儿,湛儿……” 宁湛的身体应声战栗了起来, 咬紧了唇瓣,眼眶旋即被湿润了。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所躺的这张软榻与床榻并不远,只需走一十五步。 只消赵淙坐起身来, 赵淙便能瞧见他了。 他应该逃走,他必须逃走…… 自己主动离开, 总归比被赵淙抛弃要好上许多。 他当即下了软榻,由于他目不可视, 又甚是慌乱,足尖并未落稳, 进而摔倒于地。 他一点都不觉得疼,赶紧起身,往门口冲去了。 他对这间房间是很熟悉的, 他知晓从床榻到门口要走几步, 从床榻到窗口要走几步,从床榻到桌案又要走几步……自然亦知晓从软榻到门口要走几步, 然而, 当他以为自己下一步便能出房间时, 他的整副身体却是撞在了墙上。 很疼…… 一伸手, 他便能触到门扉,仅仅差一点点。 头上似乎有甚么液体流淌下来了,黏糊糊的,暖融融的…… ——是血罢? 他顾不得去擦拭自己的血,更顾不得自己究竟伤得如何,立刻站起身来,又要往门外去。 堪堪踏出一步,他似乎听见赵淙在唤他:“湛儿,你勿要走。” 他定然是听错了,赵淙定然尚未发现他的存在。 他终是顺利地踏出了房间,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奔,奔出数十步,居然一下子栽进了一处。 紧接着,有冰冷的水将他包围了。 他是掉入水井中了罢? 他将要死了么? 死了也没有关系,总归比被赵淙抛弃好上许多。 他现下死去,勉强还能留予赵淙一些回忆罢?至少在昨夜,不对,已经是前夜了,至少在前夜的床笫之上,他让赵淙泄了好几回。 思及此,身体好似热了起来。 接着,他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欲要呼救,但却被他自己制止了。 他放松着身体,任由井水将自己灭顶,但须臾,他的身体竟是被人抱住了。 是谁? 他想去看,却目不能视;他想去问,却口不能言。 弹指间,他从井水中脱离了,身体即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你可还好?”他听见有人这么问,幸好发问之人并不是赵淙,听声音应当是叶长遥。 “无妨。”他又听见有人这么回答,回答之人是抱着他之人,听声音应当是云奏。 却原来是云奏救了他。 他抬起手来,在虚空写道:你为何要救我? 云奏反问道:“我为何不能救你?” 我已然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他这么写罢,那云奏却如同没看见般道:“我带你去沐浴,换衣衫罢,你中了毒,又掉入井中,不能再着凉了。” 叶长遥闻声赶来,乍然见得云奏一身潮湿,微微打着寒颤,心脏骤然一疼。 他正要开口,却闻得云奏道:“叶公子,劳烦你去烧热水来。” 他明白云奏的原形乃是上古神兽,不会这么轻易地丧命,而宁湛却是中了毒的凡人,倘若再受一场风寒,或许便保不住性命了,但明白归明白,眼前云奏这副模样仍是教他担忧不已。 他将宁湛从云奏怀中抱出来,放于一旁,继而抱住了云奏,同时催动内息。 云奏并未挣扎,低叹一声,又掀开叶长遥斗笠上的纱布,以自己的面颊贴着叶长遥的脸颊,而后便阖上了双眼。 叶长遥灼热的内息自后心钻入,霎时蔓遍了他全身上下的经络。 他这副身体因走火入魔,经络本就淤塞,被内息温暖着,瞬间舒服得他几乎要睡过去了。 过了片刻,他顿觉自己一身的皮肉仿若被内息熬化了,没甚么力气,只得软绵绵地伏于叶长遥身上。 他的身体与叶长遥的身体全然没有间隙,甚至连最为羞耻之处都密合着。 他直觉得不妥,毕竟他乃是断袖,按照话本,叶长遥若不是新婚当夜被原身百般引诱,绝不会同原身有染。 即便眼下他与叶长遥已成亲了,但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算不得正式的夫夫。 待到了观翠山,他便会与叶长遥和离,到时候,叶长遥便可觅一合意的女子成亲生子了。 他急欲推开叶长遥,但一双手却是不肯。 是因为这一双手留恋着叶长遥的内息罢? 叶长遥终于收起了内息,他也终于推开了叶长遥。 他的视线不由地顺着叶长遥的面孔向下而去,一触及那处,又急匆匆地偏过了首去。 其实,是他想太多了罢?于叶长遥不过是在渡内息予他而已。 他定了定神,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已被烘干的衣衫。 他瞧不见叶长遥的神情,但他能听见叶长遥关切地道:“你还好么?” 他颔首道:“我很好。” “那我便放心了,我去烧热水来。”叶长遥即刻往庖厨去了。 云奏凝视着叶长遥的背影,直到叶长遥的背影消失于九曲回廊,他才想起了宁湛。 他低下首去一瞧,宁湛竟然已半昏迷了。 他心生自责,随即将宁湛打横抱起。 宁湛猛然睁开双眼来,拼命地写道:我不要见赵公子! “好,不见赵公子。”云奏又问,“你的房间是哪一间?” 宁湛指了指自己的房间,才放任自己昏死了过去。 宁湛的房间便在赵淙房间的隔壁,一推开门,不论是大小,亦或是布置,皆比赵淙的房间要好上许多。 那赵淙是真心喜爱宁湛的罢? 云奏先为宁湛将身上的衣衫褪去,又将宁湛的身体擦干,才将宁湛裹在了锦被当中。 不久后,叶长遥便提着热水进来了,他是循着云奏的气息而来的。 他将热水注满了浴桶,又帮着云奏将宁湛浸入了浴桶当中。 宁湛立即缩成了一团,接着口齿含糊地道:“淙郎,淙郎……” 宁湛身上有不少伤,皆是新伤,尤其是隐秘处,这伤十之八/九是轮/暴宁湛之人所为。 云奏害怕宁湛淹水,立于宁湛背后,双手从宁湛腋下穿过,以支撑宁湛。 叶长遥见状,心中莫名地不悦起来。 云奏让宁湛泡了一会儿热水,便将宁湛从水中捞了起来,擦干后,为其穿妥亵衣,又放于床榻,并盖上了锦被。 他回过首去,本是要问叶长遥章大夫在何处,但一想到叶长遥方才见得了宁湛身无寸缕的模样,心脏却陡然不适了。 他抚了抚心口,才问道:“章大夫在何处?” 叶长遥不答反问:“你的心脏怎么了?” 自己恐怕活不了多久了罢?不适愈来愈频繁了。 但云奏并不想坦白,认真地笑道:“无事,不过是我的习惯罢了。” 叶长遥松了口气,才答道:“章大夫在为赵公子煎药。” 云奏见叶长遥的气息吹起了一寸纱布,心知叶长遥极为担心他的身体,不然叶长遥的吐息不会如此重,他又抚了抚心口,才问道:“赵公子如何了?” “赵公子现下疼痛难当,还起不得身。”叶长遥柔声道,“我去请章大夫来,为宁公子诊脉。” 叶长遥生得阴鸷,嗓音亦是低沉,每每用这般柔软的语气,俱是充满了违和感,叶长遥用寻常的语气只是令人觉得叶长遥其人不好相与,但用这般柔软的语气却是令人胆寒。 倘若自己乃是一牙牙学语的稚子,定然会被吓哭了去,但而今的云奏却觉得甚是悦耳。 “好。”他这么回答了叶长遥,又忍不住抿唇暗笑。 未多久,章大夫便来了,他已从叶长遥口中得知原委,为宁湛诊了脉后,道:“他瞎了,又哑了,身子骨不如何强壮,那毒又不知是否还会发作,恐怕……” 云奏蹙眉道:“那毒再次发作会如何?” 章大夫思忖着道:“那毒初次发作,便使得宁公子成了哑子,由此推断,假若再次发作,恐会夺去宁公子的听觉,亦或是味觉、触觉、嗅觉……” 倘使如此,面对赵淙,宁湛会更自卑罢? 云奏谢过章大夫,忽而想起了自己被吊睛白虎咬死一事,与宁湛相较,还是被咬死来得痛快许多。 章大夫回庖厨去了,将守着汤药的叶长遥换了回来。 叶长遥出了庖厨,经过宁湛房门口,停驻了脚步,向着云奏望去。 云奏觉察到叶长遥的视线后,粲然一笑。 云奏由于被自己渡了不少内息,面上难得有些血色,这么一笑,眉眼间陡生艳色,使叶长遥生出了已然春暖花开的错觉,明明现下仍是寒露时节。 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他心中迷惑,又朝云奏道:“我去问问赵公子可有瞧见昨夜那凶手,云公子,你便在此看着宁公子罢,以免凶手再次行凶。” 凶手再次行凶的可能性并不大,且凶手应当极为享受对宁湛的折磨,不会下杀手,但若是有个万一,宁湛定不会有命在了。 云奏清楚叶长遥的顾虑,因而他立刻答应了下来。 叶长遥又瞧了瞧云奏,才往赵淙房中去了。 赵淙躺于床榻上,双眼呆滞。 他行至赵淙面前,问道:“赵公子,你可有瞧见昨夜那凶手?” 良久后,赵淙方才满面痛楚地答道:“并未瞧见,若不是被疼醒,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被……” 话音尚未落地,有俩人从门口进来了,正是方大人与那陈衙役。 方大人到了赵淙床榻边,居高临下地道:“你与谁人有仇怨?” 赵淙见是方大人,冲着方大人冷笑一声,才道:“五日前,我的心上人湛儿遭人绑架,绑匪向我索要白银万两,后来,湛儿得其幼时好友相救,重新回到了我身边。我猜测许是绑匪所为。” 方大人浑然不知赵淙为何要对自己冷笑,问道:“绑匪是何人?” 赵淙瞪视着方大人道:“便是你那四子,方四公子还威胁我,倘若我胆敢轻举妄动,他便让他的好父亲,方大人你随便为我按个罪名,将我处死!我当然不敢如何,便听话地去筹集了一万两白银,没想到……” 他讥讽地道:“没想到你那四公子根本没命要我这一万两白银,死得好,恶人自有天收!我听闻他死得很是凄惨,报应!” 方大人目眦欲裂:“难不成是你?” 赵淙笑道:“我倒希望是我,这样我就能手刃欺辱湛儿之人了。” 他身体虚弱,过于激动之下,牵扯到了伤处,面色更白了一些。 方大人冷静下来后,又问道:“你有何证据可证明是我那四子绑架了宁湛?” “一日,我带着湛儿外出游玩,不幸遇见了方四公子,方四公子的眼神当即黏在了湛儿身上,他问我可否将湛儿让予他,我自然不肯,他又问我可否让湛儿陪他一夜,我矢口拒绝,从此之后,我名下的商铺时不时地有地痞流氓捣乱。方四公子又来见了我,威胁我假若不让湛儿陪他一夜,他便令我无法在这夙州城立足,我气得命人将他轰了出去,五日前,我外出巡视商铺,湛儿在府中被绑了去,绑匪留下了一张字条,上书:若无白银万两,你便再也见不到你的湛儿了,在我将他玩死前,你可得快些筹集银两,三日之后,我便会来取。”赵淙轻蔑地扫了方大人一眼,又客气地对叶长遥道,“麻烦叶公子去书房,将书案上的那字条取来。” 叶长遥应下了,转身去了书房,那书案上果真有一张字条。 他又回到赵淙的房间中,并将字条递予了方大人。 方大人接过字条,细细一看,这字条上并无落款,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着,似是故意为之。 他又问赵淙:“你如何证明这字条是出自我儿之手?” 赵淙答道:“除了你家四公子,我从未与人结怨,且只有他如此觊觎湛儿,不是他还会是谁?他应是害怕留下证据,才差了一不识字之人写的罢?我每回见到他,他身侧都跟着一个黑面大汉,你若是不信,可去问问那黑面大汉。” 方大人先去看了宁湛——赵淙所谓的受害者。 宁湛已陷入昏迷了,他又回府去寻那黑面大汉,那黑面大汉竟是失踪了。 二更·望江怨·其十六 半个时辰后, 章大夫端了汤药来, 喂予了赵淙。 赵淙饮罢汤药,又问叶长遥:“他可知晓了?” 叶长遥明白赵淙指的乃是其被割去了阳/物之事, 随即答道:“我们无人告诉他,他应当尚不知晓。” 赵淙的双眼黯淡无光, 又仰起首来,问叶长遥:“叶公子, 我该当如何是好?” 叶长遥不知该如何作答,遂沉默不语。 赵淙自言自语着道:“于我而言, 湛儿乃是这世间最为紧要之存在,我现如今成了阉人, 若是留他在身边,不是让他守活寡么?若是不留他在身边, 他又有何处可去?” 叶长遥发问道:“宁公子的父母亲人皆已不在了么?” 赵淙答道:“湛儿的父母皆已过世了,湛儿并没有旁的亲人。” 这赵淙还不知宁湛身中剧毒, 又哑了,寿命不长。 由于宁湛并不愿意让赵淙知晓,故而叶长遥便也不提。 赵淙又忧心地道:“我方才刚醒来时, 似乎看见湛儿了, 湛儿他现下在何处?可是安好?” “宁公子在隔壁房中歇息,云公子正看着他, 他不会出事的。”叶长遥说着, 下意识地向着墙面瞧去, 云奏就在这墙面的另一边。 一思及云奏, 他登时担心起来。 云奏身体孱弱,又是一夜未眠,全凭他渡过去的内息撑着,定然很是疲倦了罢? 偏生这时,隐约有咳嗽声钻入了他耳中,这咳嗽声甚是压抑,应是被手捂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继而往隔壁去了。 放眼一望,云奏果真捂住了唇瓣,那咳嗽声并未停歇,一声一声地在房内回响着。 他快步到了云奏面前,低下身去,将云奏拥入怀中。 云奏猝不及防,本能地挣扎起来,在感知到叶长遥的气息后,便转而伸手抱住了叶长遥的腰身。 云奏的咳嗽全数落在了叶长遥心口,仿若能穿过皮肉,直直地戳刺到心脏似的。 叶长遥用手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同时在云奏耳畔道:“你去歇息一会儿罢。” “可是……”云奏方要拒绝,却听到叶长遥打断道:“去歇息罢。” 叶长遥从来不曾用过这么强硬的语气与他说话,他分明知晓叶长遥出于关心,才这般说的,却觉得委屈。 “我……”他咬了咬唇瓣,“好,我去歇息。” 叶长遥立即松开云奏,又对云奏道:“你放心,在你歇息期间,定不会出甚么事。” “嗯。”云奏瞧着叶长遥道,“你不陪我过去么?” “我陪你过去。”叶长遥陪着云奏出了房间,往他们前夜住过的客房去。 走出数步,他又让云奏稍待,自己则进了赵淙房间去,劳烦被方大人留了下来的陈衙役与胡衙役看顾宁湛。 待进了客房,云奏立刻将房门阖上,又分析道:“许凶手的目的便是让受害者失去其最为重要之物,譬如沉迷于烟花之地的方三公子先是失去了四肢与阳/物,其后才被杀;譬如宁公子已然目不能视,凶手又令他口不能言;至于赵公子,阳/物于赵公子本人,于宁公子而言都很是重要。” 叶长遥原不知云奏为何要他陪着来房间,听得云奏这话,才知云奏是为了能单独同他分析案情,才要他陪着来房间的。 他不知何故,心脏发闷,半晌才道:“而莫公子最为重要的应当是他心爱的花娘罢。” “难不成那花娘并不是因为方三公子才投井的,而是凶手所为么?”云奏迷惑地道,“若是如此,究竟谁人同莫公子、方三公子、赵公子、宁公子皆有仇怨?尤其是莫公子,从未有人说过他的不好,又或许莫公子其实是个伪君子,只不过不被外人所知晓?” 叶长遥对这三桩杀人案毫无头绪,摇首道:“我亦不知。” 其后,他将床榻上已折叠好的锦被铺展开来,又望着云奏道:“你快些过来睡罢。” 叶长遥此言逼得云奏的心脏跳得快了些,可叶长遥分明是让他自己一个人睡,而不是要与他共眠。 待他行至床榻前,那叶长遥立刻背过了身去,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且将外衫、中衣脱了罢,这样睡起来会舒服些。” 云奏依言将外衫、中衣褪下,又鬼使神差地盯着叶长遥的背脊道:“你不陪我睡一会儿么?” 叶长遥的背脊倏然紧绷,他全然不知云奏此言何意,是要他上了床榻,与其共枕同眠,亦或是仅仅是信口一提? 他回过首去,正要发问,却闻得云奏含笑道:“抱歉,我只是与你玩笑,你切勿当真。” 玩笑?这有甚么好笑的么? 他困惑地端详着云奏,见云奏眼尾生红,后知后觉地道:“你终于不咳嗽了。” 云奏忍俊不禁地道:“叶公子,你的反应未免太慢了些罢。” 叶长遥被云奏打趣了,并不恼,反是不好意思地道:“我的反应确实慢了些。” 云奏到了叶长遥眼前,又掀开了那纱布,才失笑着道:“你这副模样很是讨人喜欢。” 叶长遥怔了怔,他的模样能不吓到人已是不错了,如何会讨人喜欢? 失了暗青色纱布的阻隔,他的双眼直直地迎上了云奏的视线,云奏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并非桃花眼,却较桃花眼多一分诱惑。 他不愿再与云奏对视,继而垂下了首去,竟是猝然瞧见了一片白腻的肌肤以及附于其上的凸起。 ——云奏已除去了外衫与中衣,现下仅着亵衣,亵衣宽松,以致于衣襟微微敞开了。 他顿觉自己轻薄了云奏,慌乱转过身去,快步地出了房间。 将房门阖上后,他稍稍冷静了些,才道:“云公子,你且好生歇息。” 云奏在房门内,尚且立于原地,他回想着须臾前叶长遥红透了的耳根,亦垂下了首去。 入眼的是自己敞开的衣襟,由他的角度瞧来,从锁骨至小腹皆无所遁形,由叶长遥的角度瞧来,应当只瞧见了心口肌肤罢? 他将衣襟拢了拢,上得了床榻去。 他已疲倦至极,一沾上玉枕,便昏昏欲睡了。 半梦半醒间,他想起了一事:为何我被叶公子拥着,羞耻之处与叶公子的相贴之时,我直觉得不妥,但我将宁公子的衣衫褪尽,为他沐浴,为他穿上亵衣之时,却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因为宁公子是病人么? 他并无余力再想,旋即昏睡了过去。 他又梦到了外祖母,梦中的外祖母正用老旧的机杼织着布,机杼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似在下一瞬便要散架。 外祖母忽然抬起了首来,一脸慈爱地凝视着他,问道:“三郎,我已托了媒婆,向村口的夏家提亲去了,那夏家的姑娘容貌寻常,但性子温柔,肥臀好生养。” 梦中的他张了张口,却是甚么都没有说。 外祖母又期待地道:“待你们成亲,隔年,我定能抱上白胖的曾外孙,云家便也有后了,我算是对得起早死的亲家公亲家母了。” “可是……”他欲要对外祖母坦白自己实乃断袖,娶不得妻,但外祖母却打断道:“三郎,你有了儿子,外祖母便能安心去了。” 紧接着,画面一转,没了机杼,外祖母浮于河面上,尸体被水泡胀了,显出了诡异的富态。 外祖母…… 他自睡梦中惊醒,登时坐起身来。 眼前的景象不断地告诉他他如今并非云三郎,他听着自己过速的心跳声,抹去了自己额上的湿汗。 而后,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叶长遥。 他成为云奏后,无亲无故,能信赖的,能依靠的仅仅一个叶长遥。 他素来不是软弱之人,即使面对吊睛白虎,他也从未想过要逃跑,但现下却在愧疚、惊恐等等复杂的情绪交织中独木难支。 他急需叶长遥的安慰,故而,他即刻下得了床榻去,往外疾奔。 手指堪堪覆上房门,房门却是被打开了。 外头站着的正是叶长遥,叶长遥手上端着一碗粥,又朝他笑道:“云公子,你可是饿了?” 外头的天气已阴沉下来了,呼啦啦地刮着风。 叶长遥说罢,于昏暗中看清了云奏的模样,马上将房门阖上了,又无奈地道:“云公子,你为何不将衣衫穿妥便下了床榻来?甚至还赤着双足。 他将粥往矮几上一放,又问云奏:“我抱你回床榻上去可好?” 见云奏颔首,他当即将云奏打横抱起,放于床榻上,又将锦被掩至云奏下颌处,不让亵衣内的肌肤泄露半分。 云奏的面色较素日苍白许多,又含含糊糊地唤他:“叶长遥……” 云奏甚少唤他为叶长遥,他心中一惊:“莫不是出甚么事了?” 云奏下意识地握住了叶长遥的手,才道:“我做了一个梦。” 叶长遥软声道:“能与我说你梦到了甚么么?” 云奏本能地颤抖了一下,方要启唇,却听得叶长遥道:“我将粥端来,你且喝一些罢。” 叶长遥先扶云奏坐起身来,而后将粥端了来,又道:“这粥有些烫,你恐怕端不住,由我喂你可好?” “嗯。”这叶长遥是觉察到自己不愿意说出所梦之事,才岔开了话题罢?这叶长遥实在体贴,不知谁家的姑娘以后能有福气做叶长遥真正的娘子。 云奏这般想着,却陡然忆起了那一声“娘子”,从那一声“娘子”之后,叶长遥又口误过一回,那之后,叶长遥再也不曾唤他为“娘子”了,而改唤他为“云公子”。 当时的那一声“娘子”嗓音柔软,却直教云奏毛骨悚然。 但如今想来,当时的叶长遥应极是紧张罢? “云公子。”叶长遥的这一声“云公子”令他回过神来,他这才瞧见已被吹凉了,并送到了他唇边的调羹。 这调羹上躺着一勺粥,里头有相思豆、黑米、花生、大米——又是一味补血粥。 他张口吃了,待软糯的粥滑入腹中,他顿觉整副身体都暖和起来了。 他半阖着眼,由着叶长遥继续喂他,又口齿不清地道:“我睡了多久?案情可有进展?” 叶长遥据实答道:“你睡了约莫两个半时辰,案情并无进展。”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云奏将口中的粥咽下,“赵公子与宁公子如何了?” “赵公子尚不能起身,不是昏睡便是发怔,而宁公子尚未转醒。”叶长遥补充道,“方大人已着人将府中的一十三具尸身下葬了,各处的血迹也已清理干净了,方大人本人不在赵府中,查案去了,只留下了胡衙役以及陈衙役,这俩衙役一人看着赵公子,一人看着宁公子,至于章大夫由于年事已高,我已安排他睡下了。” 云奏听叶长遥说罢,脑中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赵公子在这夙州城拥有不少商铺,夙州城繁华,商铺价值不菲,这赵府又是亭台楼阁,府内还摆着不少的字画古董,赵公子是如何得来这么多银两的?是赵公子的父母赠予赵公子的么?赵公子的父母又在何处?赵公子瞧来尚未而立,仅凭自己,恐怕无法如此年轻便攒到这般丰厚的家底罢?” “这一点,我方才在熬粥时亦想到了,便去问了赵公子,赵公子道他祖父当年官居二品,攒下不少的家产,但在他十七岁那年,祖父便过世了,其后他的父母也因患了痨病,相继离世,他父亲乃是独子,他又无兄弟姊妹,因而所有的家产便由他继承了。不过赵公子并非夙州城本地人,我还出赵府打听了一番,只知他与宁公子是于三年前搬来这夙州城的,一至夙州城,赵公子便大手笔地买下了这赵府以及十余间商铺,耗费了白银近两万两。”叶长遥又喂了云奏一口粥,“我暂不知晓赵公子所言是否为真,亦不知晓此事是否与本案有干系。” 云奏低首饮了粥:“除非凶手是疯子,以杀人取乐,不然既是杀人案,便不可能毫无缘由,更不可能毫无蛛丝马迹,即便凶手并非凡人。我们定然是忽略了甚么重要的线索,莫公子、赵公子、宁公子皆与方三公子有仇,前者三人又与旁人无仇无怨,若是前者三人为受害者,后者脱不了干系;若是后者为受害者,前者三人亦脱不了干系。但这四者皆为受害者,实在是教人想不通会是谁人下的手。或者这三桩杀人案仅仅是案发时间凑巧,而非连环杀人案?” 叶长遥将已见了底的粥碗往旁边一放,忽闻那云奏道:“又或者凶手是已死之人,才免于被怀疑?” “目前已死之人有莫公子、方三公子以及赵府中的一十三人。”叶长遥思忖着道,“莫公子的确死透了,我潜入灵堂,打开棺盖之时,见那尸身已生出了尸斑来,如我先前所言,他乃是被捅死的,而方三公子你亦亲眼见到了他被斩去了四肢,又被割去了阳/物的尸身,至于赵府的一十三人,是你亲自检查的,其后,我亦检查了一遍,不会有假。” 俩人说话间,房门被叩响了。 叶长遥起身将房门打开,立于外头乃是看着宁湛的陈衙役,陈衙役对叶长遥道:“宁公子聋了。” 宁湛先是被庸医所误,瞎了双眼,后又哑了嗓子,现下居然连双耳都聋了。 云奏匆忙去穿衣衫,叶长遥见状,快手将房门阖紧了,自己亦不再去瞧云奏。 待云奏穿妥了衣衫鞋履,他才将房门打开。 俩人一道去见了宁湛,宁湛坐于床榻上,面上木然一片,似是知晓自己究竟又失去了甚么,似是甚么都不知晓。 三更·望江怨·其十七 云奏捉了宁湛的手, 又在宁湛掌心写道:宁公子, 你饿了么? 宁湛本能地抬起首来,回道:你是云公子么? 云奏望着宁湛空洞洞的双眼, 道:是,我是云奏。 宁湛咿咿呀呀着, 满面痛楚,继而恸哭起来, 又在虚空写到:你为何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么?若不是你救了我,我现下早已死了, 便不必承受这般的痛苦了。 自己对于宁湛的施救反而使得宁湛堕入了地狱,但若是重来一回, 他亦会救宁湛,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死于他眼前, 然而,于宁湛而言, 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心中又后悔,又不悔,两相矛盾中, 叶长遥的嗓音突然拂上了他的耳廓:“你并未做错, 不必自责。” 他望向叶长遥,启唇道:“我们该如何是好?” 叶长遥回道:“不若我们便弃了马车, 飞身出城罢。” 云奏听得叶长遥这般言语, 煞是震惊, 叶长遥其人向来极富责任感, 这三桩的杀人案他们已经在查了,且于方大人,他们早已牵涉其中,嫌疑不浅,即便他们只消出了城去,方大人派出追兵亦不可能追上他们,但这不是显得他们是畏罪潜逃了么? 他忍不住问道:“你此言当真?” 叶长遥严肃地道:“自是当真。” 这叶长遥是为了自己罢? 怕自己由于被宁湛指责而难受么? 云奏展颜笑道:“还是待水落石出了,我们再光明正大地再出城去罢。” “好。”叶长遥见章大夫端了药碗进来,又惊又喜地道,“章大夫,你可是查明宁公子身中的是何毒了?” 章大夫遗憾地道:“并未查明,这赵府中有不少人参、灵芝等名贵药物,我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熬了来喂予宁公子而已。” 叶长遥与云奏皆是失望不已,俩人躲过陈、胡两个衙役出了赵府去,分头打听情况。 一个时辰后,他们飞身出城,于莫公子遇害的茶肆汇合。 这茶肆废弃已久,除了一滩血迹,全无异样。 究竟是谁人在这茶肆杀了莫公子? 云奏盯着那滩血迹道:“你方才去了莫府,可知莫公子是因何出府的?” “莫家做的是米面生意,莫老爷已不管事了,家中的生意皆由莫公子来管,莫公子半月前为了谈一笔生意出了城去,返家时,途径此处,竟是丢了性命,莫公子当时仅带了一个随从,而那个随从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对谁人打晕了他一无所知。”叶长遥奇怪地道,“凶手此举很是奇怪,他为何杀了赵府的一十三个下人,却不杀莫公子的随从?又为何杀了莫公子,却不杀宁湛与赵淙?” “而方三公子那日去了红袖楼,但人还未到红袖楼,便被凶手绑了,方三公子当时的随从却是失踪了。”云奏不解地道,“方三公子的随从不知在何处?若是随从已死,唯独莫公子的随从不死,那么这便是一处突破口;若是随从不死,那么赵府的下人之死便成了突破口。又或许凶手并无依据,仅仅是随心而为。” “这三桩杀人案当真是扑朔迷离,让人无处着手。”叶长遥叹息着道,“难不成我们只能等凶手露出马脚?” 云奏蹙眉道:“我若是凶手,便甚么都不做,照常过自己的日子,静待这三桩杀人案被搁置。” 他将这茶肆里里外外又搜查了一通,才去问叶长遥:“莫公子的尸身可下葬了?” 叶长遥回答道:“已于今晨下葬了。” 云奏提议道:“既然毫无线索,不如我们将莫公子的尸身以及方三公子的尸身检查一番?” 叶长遥颔首:“我亦有这打算,已提前打听好莫家的祖坟在何处了。” 俩人立即出了茶肆去,由叶长遥带着云奏往莫家祖坟去。 远远地,他们便瞧见了被狂风吹得歪斜于坟冢上的招魂幡。 走近一看,果然,招魂幡之所在便是莫公子的坟冢。 坟冢上的泥土尚且松软着,云奏用指尖一点,泥土便往两边去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旋即暴露了出来。 “冒犯了。”他用指尖将残余在棺盖上的泥土拨开,而后开了棺盖。 棺盖本是被子孙钉钉死的,他全然没用力气,便将这棺盖打开了。 棺盖里头躺着莫公子身着寿衣的尸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已满是尸斑了,更有尸臭劈头盖脸而来。 他伸手将寿衣脱去,又掩着口鼻道:“确如你所言,莫公子的尸身四肢无损,阳/物无损。” “我们这便去检查方三公子的尸身罢。”他将寿衣为莫公子穿上,正要阖上棺盖,却被叶长遥阻止了,“且慢。” 他疑惑地去望叶长遥,却见叶长遥将指尖探到了莫公子耳后,轻轻一扯,居然撕下了莫公子的面皮来,人/皮/面/具既去,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登时裸露了出来。 这人/皮/面/具做得甚是精妙,他竟是一点都未瞧出来。 叶长遥解释道:“我潜入莫府检查尸身时也未发现这人/皮/面/具,不过现下看来,人/皮/面/具上的尸斑较脖颈上要多上一些。” “莫公子何以弄了一具旁的尸身来,装作他自己?显然他极有可能便是杀人案的真凶。”云奏茫然地道,“倘若莫公子当真是凶手,他为替心爱的女子复仇杀了方三公子情有可原,但他为何要杀赵府一十三个下人,为何要割去赵公子的阳/物,又为何要在宁公子身上下如此折磨人的剧毒?” “据我们目前所知莫公子与赵公子以及宁公子之间并无交集,但除非赵府一案乃是独立的案子,不然他们三人间必定有甚么联系。”叶长遥环顾左右,将人/皮/面/具又好端端地覆在了尸身面上,而后将这坟冢恢复如初,才道,“以免打草惊蛇,此事还是勿要声张为好。” 俩人又往县衙去了,县衙后便是方府,方三公子的尸身已被方大人从义庄领了来,置于方府超度。 为保存尸身,方大人买了不少冰块,又因天气已转凉了,方三公子的尸身上尸斑不算多,亦未发出尸臭来。 方大人膝下有四子,方四公子、方三公子俱已过世,方二公子在外头求学,而方大公子则与方夫人一起守着方三公子的尸身,又请了和尚来超度亡魂,祈求冥福。 俩人在诵经声与重重白烟中进得了灵堂去,云奏直截了当地问方夫人:“为查清令郎为谁人所害,可否让我们检查令郎的遗体?” 方夫人骤然一惊:“你们是何人?出去!” 倘若方夫人是不愿亲子的尸身被外人冒犯,断不会是这副神情。 故而,方夫人应是恐惧方三公子冒充方四公子一事被揭穿罢?毕竟这有损于方家的名声。 云奏索性道:“这具遗体乃是方三公子所有,而非方四公子所有,方三公子为掩饰自身的残缺,在方四公子死后,伪装成方四公子。方四公子体弱多病,不常见外人,方三公子亦长年闭门不出,兄弟二人生得又相似,方三公子轻易地便取代了方四公子。” 方夫人勉强镇定着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我们不过是过路人,因这夙州城封了城出不去,便想为方大人分忧,早日查明案子,也好早日出城。”云奏唇角含笑,利落地掀开了棺盖,才朝着方夫人道,“唐突了,我极是抱歉。” 方夫人不言不语,旁边的方大公子则是着人去请方大人了。 云奏并不在意,方大公子要去请方大人便去请方大人罢。 他同叶长遥一道褪去尸身的寿衣,将这具尸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尸身并未覆上人/皮/面/具。 待方大人来了,他又问方大人:“可否请流霜姑娘与染霞姑娘前来认尸?” 方大人愕然地道:“你们认为这尸身有何问题么?” 云奏不置可否,复又问了一遍。 方大人立即命人将流霜与染霞带了过来。 流霜的伤看起来好了些,染霞看起来没受甚么伤。 染霞扶着流霜,到了方大人面前,两位姑娘齐齐做了个揖,道:“大人有何吩咐?” 俩人眼中皆流露着对于方大人、方夫人以及方大公子的迁怒,流霜隐藏得好些,而染霞则外露些。 对于她们,特别是于染霞而言,方三公子无异于从十八层地狱而来的恶魔。 方大人并不在意,方夫人并未觉察,而方大公子却是抬起了手来,直欲赏染霞一个耳光。 叶长遥及时制止了方大公子,同时怜悯地道:“染霞何辜?” 方大公子冷笑道:“这娼妓无辜,难道我三弟无端枉死便不无辜么?” 叶长遥不假思索地道:“方三公子死有余辜。” 方大公子气急败坏地道:“我三弟不就是玩了几个娼妓么?那些娼妓本来就是被人玩的,要是没人玩早都饿死了。” 叶长遥认真地道:“即便是娼妓亦有自己的尊严,亦有活下去的资格。” 方大公子嗤笑一声:“你便没有玩过娼妓么?” 叶长遥摇首道:“我从不眠花宿柳。” 方大公子不信有男子能抵得住温香软玉的诱惑,讥讽道:“我看你是身无长物,连狎妓的银两也无罢。” 云奏原本正看着流霜与染霞认尸,闻言,行至叶长遥身侧,挽了叶长遥的手臂道:“夫君,你勿要同小人计较。” 云奏已许久未唤自己为夫君了,叶长遥怔了怔,才应和道:“是我的过错。” 由于灵堂内白烟缭绕,方大公子先前并未瞧清云奏的容貌,直至云奏到了眼前,才瞧了清楚。 云奏实乃男子,容貌却胜过他见过的全数女子,分明无一丝女气,眉眼间却含着令人难以抵挡的媚色,又因面无血色,而引人心生怜惜。 最是喉结处的一点朱砂痣,言语间微微颤动,使人欲要尝一尝吻上这朱砂痣是何等销魂的滋味。 叶长遥不满于方大公子似在舔舐云奏的眼神,马上将云奏挡于身后。 那厢,流霜与染霞已将尸身看了仔细,纷纷道:“这具尸身的确是方四公子。” 方大人又命人将两位姑娘送回牢房,才盯着云奏与叶长遥俩人:“你们为何怀疑我儿尸身的真伪?” 云奏真诚地道:“我们毫无头绪,所以便打算将这三桩杀人案所涉及的人、事、物再检查一遍。” “你们俩人的嫌疑尚未消除,勿要乱走为好。”方大人清楚自己管不住眼前的这两个修仙者,警告了一句,又道,“不久前,赵府来了一对母子,自称乃是赵淙的妻女。” 望江怨·其十八 那赵淙居然已有妻女了? 难道他平日对于宁湛的深情全然是做戏? 云奏大吃一惊:“那对母女现下身在何处?” 方大人答道:“本官命人将那母女二人带到县衙来了, 正要审, 两位若有兴趣,本官可勉为其难, 允许你们旁听。” “多谢大人。”云奏同叶长遥随方大人一道往偏厅去了,那对母女便在偏厅坐着, 又由一衙役看着。 方大人在主座上坐了,方才问道:“你们是否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女童认生, 当即吓得钻进了妇人怀中,那妇人却是从容地道:“方大人可识得前户部尚书?” 方大人上京述职时, 曾与前户部尚书有过几面之缘,自然识得。 妇人接着道:“你可觉得我的容貌肖似前户部尚书?” 方大人细细端详着妇人, 见其确与前户部尚书有五六分相似,才道:“你难不成便是邬大人的独女?” 邬大人的原配早逝, 不曾续弦,仅有一女, 珍之重之地抚养长大,未料想,独女却在年十七之时被一强盗奸/淫, 后听闻其嫁予了管家之子。 五年前, 邬大人因贪污受贿,被凌迟处斩, 家产全数充公, 其后, 此女便同其夫婿一道下落不明了。 妇人颔首:“我便是邬大人的独女。” 方大人心中一怔, 但面上不显,问道:“依你所言,赵淙便是那管家之子?” “不错,淙郎便是管家之子,我同他成了亲,产下女儿后,他为了我们母女能过上好日子,便出门做生意去了,一般而言,他半年回家一趟,会住上三五日,本来半月前他便该到家。上一回回家之时,我听他说他在夙江城做生意,很是辛苦。我左右不见他,生恐他出了甚么事,便带着女儿来了夙江城,好容易打听到了他之所在,到了赵府,见这赵府不逊于尚书府,我本以为他是为了予我与女儿一个惊喜,才故意不提,没曾想,他竟是连赵府都不让我们母女进,而是将我们母女打发去住了客栈,过了三日,他都未露面,我心有不满,便又抱着女儿去了赵府,之后,我们母女便让衙役带到这县衙来了。”妇人苦笑道,“他应当是有新人了罢?” 非但有新人了,新人还是一男子。 且赵淙还被割去了阳/物。 云奏心生怜悯,又听得方大人道:“赵夫人,你们母女便先住于府中。” 赵夫人婉拒了:“不必了,请方大人容我去见淙郎,若淙郎当真有了新人,我定不会纠缠于他。” 方大人状若无意地问道:“昨夜你们母女可出过客栈?“ 赵夫人不明所以,但仍是道:“昨夜,我们母女不曾出过客栈。” 方大人又问道:“是哪一间客栈?” “便是夙江客栈。”妇人疑惑地道,“方大人何以有此问?” 方大人不答反道:“赵夫人,还请伸出双手。” 赵夫人更为疑惑了,伸出双手后,便见方大人的双眼将她的双手细细地瞧了一番。 方夫人不待妇人发问,又道:“你们此行,便只你们母女二人?” “便只我们母女二人。”赵夫人猜测道,“我们母女可是犯了甚么事?” 方大人不答,命一衙役去了夙江客栈。 半个时辰后,衙役回来了,凑近方大人,禀告道:“赵夫人母女二人昨夜的确不曾出过客栈。” 赵夫人初来夙州城,与自己那不成器的三子以及莫公子皆无交集,自是不可能杀人。 赵夫人双手并无剑茧,昨夜又不曾出过夙江客栈,那么在赵府作恶的亦不是赵夫人。 方大人思忖着是否该当将赵淙目前的情况告诉赵夫人,却听得那赵夫人道:“若是大人已问完了,可否允许我们母女去见淙郎?” 凶手显然恨极了赵淙与宁湛,方大人并无把握赵夫人是否会受到牵连,便道:“还请赵夫人与赵小姐在本官府中住上几日罢。” 赵夫人双眼圆睁:“淙郎莫不是出事了罢?而非变心了?” 方大人已有了决定,不再隐瞒:“昨夜赵府遭到歹人血洗……” 赵夫人颤声打断道:“淙郎他可安好?” “赵淙性命无忧,只是被人割去了阳/物。”方大人问道,“你可知谁人会这么做?” 赵夫人满面惊色,登时双眼通红,半晌才摇首道:“淙郎向来与人为善,并无仇敌,且既是阳/物被割去了……应是与男女之事有关罢?但我不曾听闻淙郎辜负过谁。” 她怀中的女童突然好奇地问道:“阳/物是何物?” 赵夫人揉了揉女童的发顶,温柔地道:“这不是小孩子该当知晓的。” “为何?”女童还要再问,她母亲却是不答了。 方大人肃然道:“本官不知凶手可是会再去赵府作案,赵夫人与赵小姐便先暂住于本官府中罢。” 赵夫人为了女儿,自是应下了:“那便劳烦方大人了。” 方大人让衙役安顿赵夫人与赵小姐,又端详着云奏与叶长遥道:“你们二人今日出了赵府可有所获?” 云奏发问道:“方大人可有所获?” 方大人并不动气,而是道:“本官三子前夜本该去红袖楼,但因与流霜有约,改道去了夙江边上的一座茶楼,他还未到茶楼便失踪了,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失踪的,并无目击者,无人知晓,但应当便是在茶楼附近失踪的。 “据流霜道,她当时之所以约三子一是为了保命,她生怕自己落得与其他烟花女子一样的下场,二是为了帮其他姑娘复仇,故而打算杀了三子,并沉入夙江,但她左等右等,都不见三子,又恐被嬷嬷发现她溜出了红袖楼,便回红袖楼去了。 “而那茶楼附近有一处挣扎痕迹,不远处的花丛中有又一块玉佩,那玉佩为赵淙所有,三子曾因赵淙不愿让宁湛陪他一夜,而收买了地痞流氓在赵淙名下的商铺捣乱,赵淙确有杀人动机。” 他顿了顿:“赵府一十三名下人无一幸存,你们二人前夜便在赵府罢?可是见得赵淙出府了?” “前夜,宁公子归来,赵公子应当并未出府,因为我们不慎听见了宁公子与赵公子的云雨声。”云奏微微有些耳热,“赵公子之所以落下了玉佩,许是凶手故意陷害于他。” “与三子有仇者,本官已一一排查过了,除了烟花女子、莫公子、赵淙、宁湛外,尚有一人,那一人前夜醉卧温柔乡,亦并无买/凶/杀/人的可能;莫公子、赵淙、宁湛除了三子,亦与人无冤无仇,要不是莫公子身死,赵淙被割了阳/物,宁湛又身受剧毒,本官定会怀疑是他们三人合谋杀了三子。”方大人又道,“该你们二人说了。” 云奏本能地望向叶长遥,见叶长遥颔首,才道:“莫公子坟冢内的尸身并非莫公子,那尸身被覆上了人/皮/面/具,伪装成了莫公子,那人/皮/面/具甚是精妙,不易被发现。” 莫公子的尸身是由仵作验过的,若有人/皮/面/具,且连仵作都不曾发现的确甚是精妙。 或者仵作早已被收买了? 方大人心存怀疑:“你们二人便随本官一道走一趟罢。” 叶长遥建议道:“以免打草惊蛇,大人倘若坚持要去,待入夜后再去罢。” 现下已是申时二刻,由于即将入冬,昼短夜长,过了一刻多钟,天色便暗了下来。 三人步行出城,方才换了马车,方大人又令数个衙役察看可有人尾随。 待到了莫家祖坟,云奏本想开棺,却是被叶长遥制止了:“由我来罢。” 叶长遥将指尖点于坟冢上,方要动作,竟是发觉这坟冢被人动过了。 他回过首去看云奏,尚未出言,却见云奏又咳嗽了起来。 云奏咳得双眼生出了重叠的水光,良久才顺利地止住了咳嗽。 他仰起首来,凝视着叶长遥道:“你可是有话要问我?” 叶长遥伸手,理了理云奏因咳嗽而凌乱的鬓发,才道:“这坟冢被人动过了。” 被叶长遥的手指触到的面颊稍稍发烫,以致于云奏有些恍惚,闻言,他细细地瞧了坟冢,蹙眉道:“的确被人动过了。” 叶长遥指尖一划,令泥土四散,并令棺盖自行打开。 棺盖轻巧地落在了地上,盛于棺材当中的尸身显然亦被人动过了。 叶长遥用手再探尸身耳后,已没了人/皮/面/具,那么这具尸身当真是莫公子了。 方大人一直未出声,见状,道:“这尸身便是莫公子,尸身的腐败状况亦无破绽,假若你们所言不假,是谁人换了尸身?又为何要这么做?” 这确是一件怪事,由于莫公子与方三公子有仇,虽不知莫公子与赵淙、宁湛有何仇怨,但自己与叶长遥曾怀疑过凶手便是莫公子,但莫公子竟然当真死了,且就是死在前夜,那如何能在昨夜作案?又为何要找旁的尸身伪装?直接用莫公子的尸身下葬便是了。 云奏查看了莫公子的双手,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剑茧,是先前的尸身所没有的。 他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迷雾当中,本来已见到些许光亮了,而今这团迷雾却是更浓稠了些。 ※※※※※※※※※※※※※※※※※※※※ 下本开《心生情障》(文名暂定),cp是坐怀不乱禁欲的和尚x媚骨天成的狐妖,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先点个预收哟 望江怨·其十九 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尸身有异, 莫公子真正的尸身才被放入棺材中的么? 亦或是莫公子真正的尸身本该在不久前放入棺材中? 不论如何, 莫公子的这具尸身应当便是这三桩杀人案的关键之所在了。 莫公子的双手上覆有剑茧,难不成杀了赵府一十三名下人的凶手便是莫公子? 但莫公子是如何死而复生, 在昨夜行凶的? 着实是令人费解。 云奏忽而头疼起来,按了按太阳穴, 又到了叶长遥面前,有气无力地道:“叶公子, 你可否让我靠一会儿?” 叶长遥并未拒绝,柔声道:“可。” 云奏软下身去, 将脸埋于叶长遥的肩窝上,一双手亦虚虚地附在了叶长遥的腰身上。 云奏的吐息略显急促, 打在叶长遥的衣衫上,仿若能透过衣衫, 钻入皮肉似的。 叶长遥心中悸动,而后伸手拍了拍云奏的背脊, 担忧地道:“你可还好?” 云奏的声音发闷:“无事,不过是有些头疼罢了。” 云奏本就体弱,从昨夜起便不曾好好歇息过, 只今晨睡了两个半时辰, 于云奏而言,远不足够。 叶长遥提议道:“我背着你罢, 这样你便可在我背上小憩了。” “嗯。”云奏先是从叶长遥怀中退了出来, 待叶长遥低下身去, 便爬到了叶长遥背上。 叶长遥后背宽厚, 但到底不如床榻舒服,可他却是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叶长遥直到听见了云奏均匀的吐息,才压低声音朝着正在仔细验尸的方大人道:“大人可瞧出甚么端倪了?” 方大人经手过不少杀人案,于验尸上虽不及专门的仵作,倒也不差。 方大人答道:“之前的那具尸身是被人一刀捅死的,这具尸身亦是被一刀捅死的,不过根据伤口推测,应是他自己动的手。” “莫公子是自尽的?他为何要自尽?”叶长遥沉吟道,“若是畏罪自尽倒是说得通,但这尸身显然不可能是昨夜作完案后才死的。” “古怪便是古怪在此处,令人想不通。”方大人说着,见有俩衙役来了,问道,“可有人尾随?” 其中一衙役禀报道:“无人尾随。” 方大人又问:“封城后,可有人出过城?” 另一衙役拱手道:”并无人出城。” 方大人发令道:“你们二人且去这附近瞧瞧可是住着甚么人家,又可有甚么诡异之处。” 俩衙役既去,叶长遥一面勘查着地面上可留有痕迹,一面道:“除非如我与云公子般的修仙之人,或是旁的妖魔鬼怪,不然不可能强行出城,却不被人发现,不过莫公子剑术不差,许轻功亦不差,应当能使轻功出城,莫公子死后,将他下葬之人,不知可有莫公子这般的功夫?亦不知是否是凡人?” 片刻后,他又指着地上的一处荒草道:“我们先前来时这荒草不曾被人踩踏过。” 他循着被踩踏过的荒草而去,走出数十步,便没了荒草,而是到了路上。 这路是泥路,因已许久不曾下过雨了,土质坚硬,并无足印,不过上面却有一道浅浅的车辙,他们先前来时并无这道车辙。 因而,他朝着方大人道:“将莫公子的尸身下葬者应当是驱车离开的。” “此地多了道车辙?”见叶长遥颔首,方大人客气地道,“还请叶公子前往查看,本官脚程不及叶公子,便在此处等待,免得拖累了叶公子。” 此地乃是莫家祖坟,周遭荒无人烟,叶长遥恐方大人有所不测,道:“待两位衙役回来,再去查罢。” 方大人摇首道:“勿要耽误了,叶公子还请快些去罢。” 叶长遥在方大人身上施了一个术法,才飞身而去。 他唯恐吵醒了云奏,虽然身法甚快,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出了五十多里地,这车辙才消失于一间客栈。 此地乃是个小小的村庄,灯火稀疏,不知是点不起灯,亦或是人家不多。 他进得客栈,去问掌柜:“适才,可有人驾了马车来住店?” 掌柜不答,兀自算着自己的账本。 叶长遥艰难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塞入掌柜掌中,道:“还请掌柜帮忙。” 掌柜盯着掌中的银两,不言不语。 叶长遥肃然道:“我在为夙州城的方大人查案,疑犯的马车到了你这客栈门口便停下了。” 掌柜扫了眼叶长遥身后的云奏,不禁奇怪地道:“还有背着人查案的么?” 叶长遥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地道:“夙州城最近出了杀人案,掌柜当真不怕杀人犯藏于贵客栈?” 他做不来这等威胁人之事,威胁起来自然丝毫不教人恐惧。 掌柜笑了笑:“不过是四个结伴出行的姑娘家罢了,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叶长遥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整锭的白银,忍痛塞入了掌柜掌中,道:“还请掌柜告知我四位姑娘住于哪间房?” 掌柜想了想,将碎银与一整锭白银还予叶长遥,才道:“现已入夜,告知你四位姑娘住于哪间房,万一出了甚么事,我如何对得起四位姑娘?” “既然如此,我便回夙州城禀报方大人,请方大人亲自过来一趟罢。”叶长遥也不为难掌柜,转身便走。 掌柜瞅着叶长遥走远了,唤来小二哥,低声吩咐道:“你去提醒天字一号房的四位姑娘,便道有一戴着斗笠,穿着书生袍,又背着一人的年轻男子正在找她们,让她们多加小心。” 叶长遥的确走远了,但由于他耳力敏锐,毫不费力地便将掌柜之言听了个仔细。 他飞身进了客栈走廊,方才站定,便下意识地回首瞧了眼云奏。 云奏素来面无血色,但而今却是生出了些红晕,是由于熟睡的缘故罢? 见云奏并未被自己吵醒,叶长遥舒了口气,才往前走,很快便到了天字一号房门口。 他叩了叩房门,又听得了小二哥上楼的脚步声。 房门里头有一把女声应道:“外头的是何人?又有何事?” 叶长遥不答,当即将门拍开了。 四位姑娘随即映入了眼中,俱是容貌上佳。 姑娘们正围着桌案说话,陡然见得叶长遥闯入,顷刻间,花容失色。 其中一位姑娘尖声道:“你是何人?” 叶长遥不答反问:“你们可去过莫家祖坟?” 话音尚未落地,小二哥已到了房门口,继而冲到了叶长遥面前,将叶长遥拦住了:“这位客人,你要做甚么?” 叶长遥并不理会小二哥,径直端详着四位姑娘的神情,少时,他有了结论:“你们确实去过莫家祖坟。” 他认为小二哥知晓太多,没甚么好处,指尖一动,小二哥便软倒于地了,他又一点房门,将门阖上,才继续道:“可是你们将真正的莫公子的尸身下葬,又将那覆有人/皮/面/具的尸身换走了?” 四位姑娘面面相觑,皆不作答。 世间对女子甚是苛刻,且女子独行容易被贼人盯上,故而女子出行大抵由其父亲、夫婿,或者兄弟相伴。 这四位姑娘又正值妙龄,虽是金钗布衣,但难掩颜色,实在惹眼。 她们究竟是何身份? 他脑中灵光一现:“你们莫不是……” 恰是这时,他背后的云奏醒了过来,接着道:“你们可曾是花娘?” 云奏施施然地从叶长遥后背下来了,又打着哈欠道:“这四位姑娘便是换了莫公子尸身之人么?” 叶长遥眉眼歉然:“是我将你吵醒了罢?对不住。” “无妨。”云奏复又问了一遍,才听叶长遥答道:“应当是罢。” 云奏轻咳一声:“你方才要说甚么?” “一如你所言。”叶长遥适才要说的已被云奏抢先说了。 云奏颔首,继而巡睃着四位姑娘:“你们是否出身于红袖楼,又是否曾伺候过方四公子?” ——方三公子冒充方四公子一事,花娘当中应该仅有流霜知晓。 四位姑娘全数闭口不言。 云奏不紧不慢地道:“莫公子杀了方四公子,为你们报了仇,所以你们才会帮莫公子这个忙的罢?,赵府一十三名下人是否亦为莫公子所杀?” 其中一黄衣姑娘佯作从容地道:“莫公子分明是前夜过世的,怎么可能于昨夜杀人?” 云奏抿唇笑道:“你们身处城外,夙州城封了城,不可进出,赵府之事由方大人封锁了消息,我又不曾说过赵府一十三名下人死于昨夜,你们是如何知晓的?” 那黄衣姑娘心知自己露了馅,霎时白了脸,登地跪于地上,朝着云奏道:“还请公子勿要宣扬此事,莫公子杀了人,已自尽谢罪了,便让莫公子安静地走罢。” 云奏将她扶起,问道:“方四公子以及赵府的案子皆是莫公子动的手?” 那黄衣姑娘不得不道:“确是莫公子动的手。” 云奏百思不得其解:“莫公子心爱之人是因受不住方四公子的折磨而死的,莫公子确有杀害方四公子的动机,但莫公子为何要对赵府下手?” “沁云并不是因为受不住方四公子的折磨才投井自尽的,她性子烈,没有将方四公子伺候好,是被方四公子用绸缎活生生地勒死后,才丢入井中的,方四公子乃是方大人的公子,前来查案的衙役为讨好方四公子便将沁云之死当做了投井自尽,不知此事方大人是否知晓。”黄衣姑娘叹了口气,“沁云本可以脱离苦海,嫁入莫家……莫公子听闻真相之时,沁云的尸身早已被火葬了,全无证据能证明沁云为方四公子所杀,莫公子为替沁云讨回公道,便打算杀了方四公子,但又生怕污了莫家的门楣,才想出了这个的计策。” 怪不得方三公子的尸身是被裹于绸缎当中的。 云奏正这般想着,又听得黄衣姑娘续道:“之所以对赵府动手,是因为赵公子曾为了生意讨好过方四公子,他甚为不耻,且赵公子为了讨好方四公子还曾于床第上折磨过沁云,至于赵府旁的人应是无妄之灾罢。” 黄衣姑娘言罢,即刻跪下身来,哀求道:“还请两位公子切勿将莫公子杀人一事禀告方大人,莫家本是书香门第之家,莫公子的两个弟弟又在拼命地念书,欲要考取功名,莫公子杀人一事倘若大白于天下,莫公子的两个弟弟便仕途无望了。方四公子乃是个恶人,赵公子亦不是良善之人,为了生意,曾暗中打压过不少本分做生意的老实人。我之所言,公子若是不信,大可去打听。” 她说着,含上了哭腔,向着云奏与叶长遥磕了个头,余下的三位姑娘亦纷纷跪下了身来磕头哀求。 云奏侧首望向叶长遥,叶长遥回望云奏,而后问道:“莫公子昨夜行凶,为何尸身瞧起来却像是死于前夜?” 黄衣姑娘回道:“莫公子道尸身于湿热中更易腐败,我们在尸身上洒了水,又拿了十个火炉来,围住了尸身。” 所以并非是被他们发现了,莫公子真正的尸身才被放入棺材当中的,而是莫公子的尸身终于瞧起来像是死于前夜了,才被放入棺材当中的。 叶长遥收起了思绪,问道:“方四公子的四肢以及一段阳/物去了何处?被替换了的尸身是何人?又如何了?” “公子的前两个疑问,我们不知,恐怕只有莫公子知晓了,至于被替换了的尸身,我们已按照莫公子的吩咐烧干净了。”黄衣姑娘答罢,又听见叶长遥道:“莫公子下在宁公子身上的是何毒?” “我不曾听莫公子说过要在宁公子身上下毒。”黄衣姑娘去瞧自己的同伴,同伴们亦是满面茫然。 那究竟是何人在宁湛身上下了毒?为何恨他至斯? 宁湛目盲,如何能得罪人? 叶长遥想不通,又忽闻云奏道:“我们会去查明情况,若你们所言属实,我们便不将莫公子之事禀报于方大人。” 云奏说罢,行至叶长遥面前道:“你背我回去罢。” 叶长遥低下了身去,让云奏重新爬上了他的背脊,又对着四位姑娘道:“你们且多保重。” 他将小二哥唤醒了,致过歉,才背着云奏出了房间去。 云奏尚觉困倦,双手双足一晃一晃着,下颌抵于叶长遥左肩上,道:“我见你方才欲言又止,你是否觉得应该将此事禀报于方大人?” “莫公子已偿命了,禀报了不过是让其家人受连累,其家人恐怕半点不知,被那具覆有人/皮/面/具的尸身蒙骗过去了罢?方三公子死有余辜,赵公子负心薄幸,或许宁公子不是被方三公子绑了去,才不幸被轮/暴的,而是被赵公子送去的罢?”叶长遥凝视着云奏道,“我确有犹豫,但仔细想来,还是不将此事禀报于方大人为好。” 现下月明星稀,云奏仰首一望,又掀开纱布,与叶长遥四目相接:“被方三公子害死的姑娘们应当安息了罢。” 叶长遥应声道:“她们定然已经安息了。” 望江怨·其二十 他见云奏眼下满是青黑, 劝道:“你再睡一会儿罢。” “嗯。”云奏方才是被那姑娘的尖叫声吵醒的, 而今他与叶长遥身处荒郊野岭,又因天气转凉, 连虫鸣也无,万籁俱寂, 故而他一阖上双眼便睡了过去。 叶长遥施展身法,往回去。 待到了莫家祖坟, 放眼一望,方大人已不在了, 只一衙役候着。 衙役快步到了叶、云俩人眼前,正要开口, 却闻得叶长遥道:“云公子正睡着,还请你将声音放轻些。” 衙役便轻声道:“赵府出事了, 大人一得到消息,便赶去赵府了。” 叶长遥心下愕然, 但并未表露出来:“赵府出甚么事了?” 衙役答道:“赵夫人不顾阻拦,闯进了赵府,又在赵淙身上刺了好几刀。” 那赵夫人难道是发现赵淙与宁湛之事了, 心生妒意, 才下了狠手? “我们回城去罢。”叶长遥说罢,立即往城中去了。 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 他便到了赵府。 赵淙躺于床榻上, 并未伤到要害, 正由章大夫医治, 而方大人还未到。 赵夫人已被制住了,由一衙役押着。 叶长遥见此情状,当即出了房间去,打算先让云奏睡下,再问个究竟。 然而,一回到客房,他正要将云奏放下,睡得迷迷糊糊的云奏却是抱住了他不肯松手。 他只得将云奏的手指一指一指地掰开来,尚未将最末一根手指掰开,他猝然听得云奏含着哭腔道:“为何我从来都不是最为重要的那一个?” 云奏是做噩梦了罢? 但即便是噩梦而已,他都甚为不忍。 他收回手指,转而将云奏拥在怀中,软声细语地道:“你于我是最为重要的那一个。” 他此言不假,并非为了安慰云奏,这人世间惟独师父与云奏不惧他的相貌,师父已驾鹤西去,便只余下云奏,云奏甚至还曾言很是喜欢他的相貌。 即便他与云奏仅有夫夫之名,而无夫夫之实,即便他不曾对云奏动心,云奏于他亦是最为重要的存在。 云奏根本没有入耳,竟是哭了出来。 云奏一哭,整张脸登时皱成了一团,可怜得无以复加,全无素日的风华,更让人无法同他华美的原身联想在一处,好似一寻常的凡间孩童。 叶长遥哪里会安慰人,自是束手无措,不得不唤道:“云公子,你且醒醒。” 云奏却是从压抑的低泣转为嚎啕大哭,让叶长遥又心疼又无奈。 叶长遥不断地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同时不断地道:“莫要哭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云奏终是又睡了过去,但云奏却并未松开手去。 叶长遥不舍得再惹哭云奏,又想快些去问赵夫人对赵淙下手的缘由,左右为难之下,云奏居然隔着纱布,以唇瓣蹭了蹭他的唇瓣,轻笑道:“叶长遥……” 这能算是一个吻么?应当不能算罢? 叶长遥怔怔地想着,其后又听到了云奏均匀的吐息声。 片刻后,云奏翻了个身,只指尖揪住了他的一点衣袂。 他抽不出这衣袂,狠了狠心,将这片衣料子撕去了。 这身书生袍花费了他将近五百文,是他所有的衣裳当中最贵的,但总比惹哭云奏要好上许多。 他将云奏面上的泪痕拭去,又端详了云奏良久,见云奏攥着他那点衣袂,神情舒展,才出了门去,又将门轻轻地阖上了。 他到了赵淙的房间,继而行至赵夫人面前,问道:“你为何要对赵公子下狠手?是因为嫉妒么?” 赵夫人冷笑道:“嫉妒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我必须为自己复仇。” 叶长遥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赵夫人怒气冲冲地道:“两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书信上道我当时之所以会失去贞洁,并不是意外,而是赵淙有意设计的,赵淙早知那条山路上有强盗出没,却约我在山上相见,甚至还不要脸面地同他当时的好友炫耀,我终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我们邬府的财产亦终将为他所有。我去向他那好友求证了,那书信所言的确属实。 “我当时有眼无珠,以为赵淙待我真心实意,倘若嫁了赵淙,定能幸福美满,为此我数次同我父亲争吵,父亲每回皆道赵淙靠不住,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直至我失了贞洁,我才得以如愿。而今想起来,确有古怪,我出事的山路距京城十余里,当时又无人经过,为何我失了贞洁一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出事后,我伤心至极,唯恐被赵淙嫌弃,但赵淙却是不离不弃,还道此生非我不娶。现下一想起他那时的模样,我便恶心得几欲作呕。我邬府被抄家时,尚有些银两不知去向,想来应当便是被这赵淙藏起来了,这赵淙还胆敢金屋藏娇!”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缓了口气,才续道:“不过有一便有二,不知那位宁公子出身如何,为何会跟了赵淙,又是否为赵淙所害?” 赵淙尚有意识,但无辩驳之力,只是不满地瞪着赵夫人。 赵夫人毫不在意:“你纵然死不了,但已成了阉人,再也骗不得人了,可喜可贺。” 赵淙勉强出声道:“贱妇,但我对湛儿是真心的。” 叶长遥发问道:“宁公子当真是被方四公子绑去的,而非被你送了去的?” 赵淙矢口否认:“湛儿自然是被方四绑了去的,我如何舍得把湛儿送去给方四那个恶棍糟蹋。” 叶长遥又问道:“你便不怕你在这夙州城无法立足么?” “有何可……”赵淙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吐出那个“怕”字。 叶长遥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信赵淙,遂默然不语。 章大夫为赵淙包扎妥当,便去庖厨煎药了。 而赵淙因失血过多,已昏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刻钟,方大人才至,他见得叶长遥,立即问道:“可有所获?” 叶长遥按照约定,摇首道:“一无所获。” “难不成那道车辙是用来迷惑我们的?”方大人自言自语着,又问赵夫人,“你为何要杀赵淙,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事么?” 赵夫人将方才所言又复述了一遍,才嗤笑道:“男子三妻四妾确是寻常事,但他曾承诺过我此生只我一人,承诺便做不得数么?仅仅是为了哄我开心么?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了,而今他于我与馊水无异,我连瞧都不想多瞧他一眼,省得污了我的双眼。” 方大人着人将赵夫人押回县衙,赵夫人挺直了背脊,正往外走去,却忽闻叶长遥道:“稚子何辜?” 一思及自己的女儿,赵夫人的背脊当即佝偻了些。 叶长遥目送着赵夫人远去,又行至宁湛房中。 宁湛躺于床榻上,神色不喜不悲,仿若死人一般。 叶长遥坐于床榻边,捉了宁湛的左手,在其上写到:你可知赵公子有妻女? 宁湛的手颤了颤,随即红了眼眶,拼了命地在抓了叶长遥的手,同时在虚空写到:所以他不要我了么?我该如何是好?我是不是死了比较好? 活下去,宁公子,人生不该托付于旁人身上,纵然只你一人踽踽独行,你也必须活下去。 叶长遥反握住宁湛的手,片刻后,又松开了,继而写到:你可知谁人恨你至此,恨到会在你身上下如此剧毒? 宁湛回道:我全然不知,应该与重创赵公子的是同一人罢? 叶长遥端详着宁湛的神色,认为其应当并未撒谎,难不成真是割了赵淙阳/物的莫公子下的手?莫公子为报复赵淙,牵连了赵府的一十三名下人,在宁湛身上下毒亦可说得通罢。 他收起思绪,又写道:饿了么? 宁湛摇首:赵公子如何了? 叶长遥答道:赵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忧。 宁湛露出笑容来:那便好。 叶长遥叹息一声,松开宁湛的手,出了赵府买了些吃食来。 他自己用了些,又亲手喂了宁湛。 喂完宁湛,他因心中担忧,守着云奏去了。 故而,云奏一转醒,便瞧见了叶长遥。 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曾扯着叶长遥的衣袂不放,乍然发现自己掌中的那点衣袂,疑惑地问道:“我掌中为何会有你的衣袂?” 叶长遥一板一眼地答道:“你之前发了噩梦,扯着我的衣袂不放,我便将这衣袂撕了去。” “抱歉。”云奏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脑中却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这不就是断袖么?叶长遥为我断袖了。 他赶忙将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压下了,又忽觉委屈:“我便不能扯着你的衣袂不放么?你为何要撕了去?” “赵夫人在赵公子身上刺了好几刀,我当时急于知晓缘由。”叶长遥遂将赵夫人所言说与云奏听了。 云奏蹙了眉:“赵淙人面兽心,他莫不是为了生意将宁公子……” 他不忍再言,去瞧叶长遥,又听得叶长遥道:“赵淙坚称自己对宁公子是真心的,而宁公子深爱赵淙,若是他知晓赵淙所为,定然不可能如此卑微地爱着赵淙,所以,目前而言,我们无法断定赵淙是否为了生意曾将宁公子送予方三公子玩弄。” “方三公子不是还有一个黑面的随从失踪了么?若是能寻到他,应当便能真相大白了。”云奏又问,“宁公子目前病况如何?” 叶长遥怜悯地道:“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与先前一般,幸而并未再恶化。” “许……”云奏本要说这般情况下,许死了好些,但他只吐出了一个字,便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妄言旁人生死。 不过叶长遥却已心知肚明,他凝视着云奏,又忍不住抚了抚云奏的双眼道:“你若有伤心事,可说与我听。” 云奏困惑地道:“你为何要这样说?” 叶长遥不愿戳人伤心处,笑着道:“我仅仅是信口一言。” 云奏打了个哈欠:“我若有伤心事,定然会说与你听。” 叶长遥见状:“云公子,你还要再睡一会儿么?” “不必了,我有些饿了。”云奏摸了摸肚子,下了床榻,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妥当,又洗漱了,便随叶长遥一道出门用膳去了。 因三桩杀人案尚未查清,夙州城城门不开,他们不得不继续待在夙州城内。 他们又在夙州城内待了一月又十八日,方大人才下令开城门。 期间,方四公子实乃方三公子,真正的方四公子早已过世一事为众人所知。 云奏与叶长遥求证了花娘所言,确定了她们不曾撒谎,便依照约定,并未将莫公子实为凶手一事禀报于方大人。 方大人查不出头绪来,奔波一月有余,连三子的四肢以及一段阳/物都未寻到,只寻到了那黑脸大汉的尸身,那尸身下/体光裸,腐烂不堪。 既然开了城门,云奏与叶长遥便须得启程了。 临行前,他们为染霞赎了身,又予了染霞一些银两做小生意。 而后,他们便去向宁湛辞行了。 赵淙由于受了重伤,伤愈后,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将宁湛照顾得很好。 宁湛体内的剧毒并未再发作过,被赵淙养得面色红润。 宁湛必然不愿意离开赵淙,因而,云奏只在宁湛掌中写道:我们要启程了,有缘再会。 宁湛面生不舍,顿了顿,才回道:两位公子,有缘再会。 他们从赵府出来,便去了夙江客栈,那白马被客栈的小厮养了一月余,长出了不少肥膘,马蹄子一动,肉便一颤一颤的。 云奏精神尚好,便与叶长遥一并坐于辕座上。 未多久,他们已出了这夙州城,还未出夙州城十里竟是下起了雪来,洋洋洒洒地为人世间诸物披上了一层银白。 他们走后半月,又出了一桩案子,那赵淙的双腿竟是被齐膝斩去了,赵淙心爱的宁湛更是不知所踪,只床榻上留下了一滩足以致死的鲜血。 案发同时,有一人立于莫公子坟冢前,抚摸着莫公子的坟冢,低喃道:“我识人不明,但我已清醒了,断不会再执迷不悟,多谢你为我查明真相,告诉我是他从中捣鬼,我才瞎了双眼,多谢你为我找来灵丹妙药治好了我的双眼,多谢你找来了奇毒让我免于被怀疑,多谢你为我报仇,赤鸢……”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罐,又在莫公子的坟冢边上挖了一个坑,将这瓷罐埋下了。 “你的沁云我为你送来了,赤鸢,我要走了,待明年你忌日到了,我再来看你。”他脑中瞬间浮现出了他与赤鸢的幼时时光,当时他由于身子骨太弱被送到寺中做俗家弟子习武以强身健体,而赤鸢是他的师兄,因初见时,赤鸢正放着赤色的纸鸢,他便将其唤作赤鸢,他吃不得苦,不久便放弃习武了,赤鸢却是坚持下来了。 他被父母从寺中接走时,抱着赤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再见之时,他错爱了人渣,又瞎了双眼,赤鸢甚至失去了心爱之人。 而今,他已痊愈,尚有命在,赤鸢却已然埋入了黄土。 他父母因他定要同赵淙走,早已被他气死了,他们宁家的财产更是为赵淙所占。 如今,这天下之大,他却是形影相吊。 他陡然想起了叶长遥写于他掌心的话,粲然一笑:“活下去,我定会活下去。” ※※※※※※※※※※※※※※※※※※※※ 写书信给赵夫人的就是宁湛 宁湛没有被方三公子和黑面大汉得逞,他身上的伤是他自己弄的 定风波·其一 夙州城以北一百里, 即是汝临城。 八年前, 外族进犯,领军迎敌的镇国将军付将军便是出身于这汝临城。 为此, 敌军曾预谋血洗汝临城作为报复,幸得当时付将军的副将丰将军驰援汝临城守军, 汝临城才免于被屠城。 付将军于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于汝临城却是罪孽深重。 而丰将军于国并无多大功劳, 于汝临城却是恩重如山。 时隔八年,汝临城再不复当年繁华。 汝临城城北有一汝临书院, 乃是全汝临城最大的书院。 一少年方要进得书院去,双足堪堪踏进书院, 竟是听得里头自己的一同窗道:“听闻丰将军要回乡省亲了。” 另一同窗兴致勃勃地道:“我不知有没有机会见识丰将军的风采。” 还有一把女声义愤填膺地道:“要不是那姓付的,我爹娘便不会惨死, 当年丰将军若是不来,我们这些人估计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诸人本来在谈论丰将军省亲一事, 一提及付将军,纷纷忆起了险些被屠城的恐惧。 这书院的学子当中,最为年长的二十四岁, 最为年幼的则是十三岁。 八年前, 他们皆已记事了,对于满城刺鼻的鲜血, 残缺不全的尸体自然记忆犹新。 少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竟是撞到了一个人, 站稳后, 他赶忙回过身去,低首致歉。 “无妨。”这人声音悦耳,却没甚么气力。 他抬起首来,一瞧,映入眼帘之人身着藕荷色的衣衫,一双眉眼让他思及了诗词中所描绘的水乡江南——蒙蒙烟雨,淙淙流水,田田莲叶,但这人的面色未免太差了些罢,较病入膏肓的祖父都要差上许多。 下一瞬,这人却是咳嗽了起来,掩着唇,直咳得双颊生红。 又过了片刻,有一穿着鸦青色书生袍,头戴斗笠的男子到了这人身边,将这人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背脊,同时问道:“你可还好?” 良久,这人才答道:“我无事。” 这人从男子怀中出来后,又问他:“你不是来书院念书的么?为何还不进去?” “我马上便进去。”虽是这么说着,他却磨蹭着,不肯进书院去。 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公子奇怪地道:“你不爱念书么?”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当然是爱念书的,但他的同窗都在抨击付将军,他若是进去了,为了随大流,必定得与他们一道抨击付将军。 他正犹豫不决,突然有一只馅饼被递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接过了,却又不好意思起来。 藕荷色衣衫的公子便是云奏,馅饼摊子生意火爆,为了买馅饼,叶长遥排队去了,而他则是在馅饼摊子周围信步而行。 他们俩人是在半个时辰前抵达汝临城的,由于他身体不佳,受不得舟车劳顿,打算在汝临城歇息两日,再往观翠山去。 他们已定下了客栈,马车亦已托客栈照料了。 他们尚未用早膳,这馅饼便是充作早膳的。 因少年愁眉不展,云奏才将自己的馅饼分了一个予少年。 见少年满脸的不好意思,他忍不住笑道:“吃了这只馅饼,便进书院念书罢,有书念是了不得的福气。” ——他尚是云三郎之时,只念了半年的书,在这半年内,他拼命地用功,虽识得了不少字,背了不少书,但到底比不得正经的读书人。 失学那年,他不过一十二岁,出了书院,却不肯回家,一个人躲在外头大哭了一场。 失学三月,他的母亲便过世了。 由外祖母抚养后,生活更为拮据,他不敢张口要外祖母送他去念书,唯恐惹外祖母伤心。 他努力地种田、打猎,望有朝一日能有足够的银两付学资,但一直到他命丧虎口,都未能如愿。 而今见这少年在书院门口踟蹰不前,他羡慕不已,才会同少年搭话。 “可是……”少年盯着自己手中的馅饼,咬了一口,这馅饼当即露出了香菇猪肉的馅料。 “多谢你。”他口齿含糊地致过谢,又将香菇猪肉馅饼吃尽了,才踏进了书院。 同窗们仍旧在抨击付将军,见他来了,义愤填膺的少女道:“付怀远,你对那姓付的是如何看待的?” 未及他出声,生得肥头大耳的一同窗道:“你亦姓付,难不成是与付将军有甚么干系么?” 少年——付怀远赶忙否认道:“付本来就是这汝临城的大姓,我怎会与付将军有干系?” 肥头大耳的同窗颔首道:“付的确是汝临城的大姓,至少有三成人姓付。” 少女催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付将军他并不是故意要害汝临城的……”他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扬声打断了:“付怀远居然为那姓付的说话!” 同窗们纷纷向着付怀远看了过去,付怀远不得不道:“但汝临城确实被付将军连累了。” 恰是这时,先生进来了,同窗们即刻噤声端坐。 付怀远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听讲。 那厢,云奏正一面吃着一只千层牛肉馅饼,一面听着琅琅念书声往前走。 因馅饼太干了些,他与叶长遥途径卖酒酿圆子的铺子,便坐了下来,要了两碗酒酿圆子。 叶长遥手中拿着一只萝卜丝鸡蛋馅饼,并不吃,而是问道:“你方才可是想起甚么了?” 自己当真太不会掩饰情绪了,仅仅是须臾的恍神,便被叶长遥发现了,不过这也意味着叶长遥很是关心他罢? “我不过是想起了我当年念书的岁月。”云奏答罢,又问叶长遥,“你当年曾在书院念书么?” “我五岁那年,师父曾带着我去书院,然而,其他的孩子一看见我就吓哭了,师父不得不把我带了回去,亲自教导。”叶长遥的神色很是平静,但五岁时的他却是委屈得厉害,他分明甚么都没做,竟是将人吓哭了。 “对不住,让你忆起伤心事了。”云奏掀开叶长遥面上的纱布,直视着叶长遥的双眼,启唇道,“倘若是我,定不会被你吓哭。” 叶长遥笑道:“我已不在意了,你不必安慰我。” 云奏正色道:“并非安慰。” “好,我知晓了。”叶长遥指了指酒酿圆子道,“快些吃罢,凉了不好。” 俩人吃罢馅饼与酒酿圆子,便回了客栈去。 俩人是分开住的,这一回,两间房间凑巧相邻。 叶长遥回房间修炼去了,而云奏则是褪至只余下亵衣亵裤,上了床榻去,阖眼而眠。 他这副身体着实太弱了些,适才走了不过数百步,他便有些受不住了。 他成为云奏已两月有余,却还是无法掌控余下三成多的道行。 若是现下要他去种田打猎,他定然会昏倒在田中,或是累倒在半山腰罢? 他不禁苦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地睡过去了。 他一觉睡醒,居然已过午时了,外头烈日灼灼,将渐凉的空气焐热了些。 他起身穿衣、洗漱,穿上外衣时,一方绣帕从宽大的衣袂中飘然落地。 这绣帕上绣有鸳鸯戏水的纹案,是叶长遥因心软买的,那时叶长遥不及接过绣帕便循着血腥味去了绸缎铺子,故而,这绣帕便到了他手中。 绣娘当时建议叶长遥将绣帕赠予心上人,这绣帕在他手中着实不适宜。 他捡起绣帕,推开房门,又叩了叩叶长遥的房门,见房门自行打开,他便进去了。 叶长遥头顶心腾着白气,收了内息后,才向云奏望去。 见云奏指尖拈着一张绣帕,他奇怪地道:“你买绣帕做甚么?” 云奏失笑道:“你忘了么?这是你在夙州城买的绣帕。” 叶长遥这才想起了此事:“你若是喜欢,这绣帕便送你罢。” 云奏怔了怔,耳尖微红,随即将绣帕往叶长遥掌中一塞,道:“待你有了心上人,将这绣帕赠予心上人罢。” “心上人……”叶长遥沉吟着道,“我从未心动过,不知是何滋味,更不知此生会不会有心上人。” 云奏鼓励道:“你自然会有心上人,只是这心上人出现得晚了一些罢了。” 叶长遥困惑地道:“心动究竟是何滋味?” “我亦不知。”云奏苦思冥想着道,“应当是为她欢喜,为她忧愁罢。” 叶长遥将绣帕好生收了起来,又祝福道:“望你能早日遇见你的心上人。” 云奏不知怎地心里发苦,但并未表露出来,而是道:“我们下楼去用午膳罢。” 俩人下了楼去,在靠窗的饭桌前坐下了,正要点菜,外头却陡然热闹非凡。 一时间,食客以及小二哥、掌柜、账房、厨子全数冲了出去,偌大的大堂内仅余下了云奏与叶长遥。 俩人便也起身往外头去了,外头已是摩肩接踵,远远地有人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而来。 骑马者瞧起来孔武有力,又有官威,即便身着便服,都不能掩去一身久经沙场的血腥气。 想来此人便是汝临书院那些学子提及过的丰将军了,丰将军救了一城池的性命,百姓夹道欢迎理所应当。 云奏在人群中忽觉吐息困难,立即回了大堂去。 不久后,叶长遥坐回了云奏对面,低声道:“那丰将军身上隐约有些鬼气。” “丰将军显然杀了不少人,沾了鬼气亦是寻常事罢。”云奏轻咳一声,“丰将军阳气重,鬼气奈何不了他。” 如同是在嘲笑他一般,原本好端端地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丰将军居然身体一歪,直直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定风波·其二 他听得这声钝响, 心有所感, 当即站起身来,足尖一点, 出了客栈大堂,掠过无数百姓, 到了丰将军身边,竟是较离丰将军不过半丈的随从都要快上许多。 然而, 他方要低下身去查看,却是猛然咳嗽了起来。 此处人太多了些, 空气混浊,他实在无法适应。 他勉强止住咳嗽, 伸手按住丰将军的天灵盖,又从天灵盖至眉心。 这丰将军体内确有鬼气, 但鬼气应当伤不了丰将军分毫才是。 这丰将军想来是突发疾病,而非鬼气所致。 随从不曾见过他, 又见他行为古怪,便将他当做了刺客,自是对他不客气。 他盯着自己脖颈处架着四道剑锋, 双眼被折射出来的剑光刺得生出了些许重影来, 阖了阖眼,才道:“你们快些去请大夫来。” 四位随从互相瞧了一眼, 由一随从请大夫去了, 而余下的三道剑光一直未撤。 其中一随从道:“这位公子, 你且随我们回府。” 云奏被烈日睡得昏沉起来, 又因吐息不畅,身体摇摇欲坠起来,脖颈因此距剑锋不过半寸,再过半寸,便要见血了。 他以最后的意识抬起指尖,欲要拨开剑锋,指尖却是被掐住了。 紧接着,他被人抱在了怀中,再接着,三位随从尽数倒地。 “叶长遥……”他伸手抱住叶长遥,遂安心地昏死了过去。 待他转醒时,他一睁开双眼,叶长遥便映入了他眼中。 叶长遥难得摘下了斗笠,以致于面上的担忧一览无余。 他本能地抬手抚平了叶长遥眉间的皱褶,又含笑道:“你是在担心我么?” 叶长遥颔首道:“对,我在担心你。” “我不会有事。”云奏又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叶长遥答道:“不久,不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明明上午他已睡了两个时辰,体力该当充足才是,竟是当街昏死过去了,实在不合理,难不成是他的身体更差了么? 他这么想着,并不说与叶长遥听,而是玩笑道:“你恐怕得再为我熬些补血粥了。” “好,我去庖厨为你熬补血粥。”叶长遥言罢,立即起身,却是被云奏扣住了手腕子。 “我是在与你玩笑,你勿要当真。”叶长遥一起身,云奏才发现他目前所躺的并非客栈的房间,“我们现下是在丰将军府中么?” 叶长遥回忆道:“你被当做了刺客,你昏死过去后,我们便被包围了,我虽能抱着你突围,但你身体不好,赶不了路,我便索性跟着他们来了丰将军府,丰将军此人据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待丰将军醒了,我们将事情讲清楚便是了。” 云奏发问道:“丰将军如何了?” 叶长遥蹙眉道:“我亦不知丰将军如何了?我一直守在你身边,还未出过这个房间。” 云奏又去抚叶长遥的眉间,并道:“你这般爱蹙眉,很容易生皱纹的。” 叶长遥疑惑地道:“但我几近飞升,相貌上已有百余年不曾有过变化了。” 却是自己睡醒不久,情绪不清,居然以凡人的思维说出了这话。 云奏赶忙道:“我睡糊涂了,你勿要介怀。” “无妨。”叶长遥凝视着云奏问道,“你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云奏试着坐起身来,见自己仅着亵衣亵裤,随即听得叶长遥道:“是我冒犯了。” 叶长遥是为了让自己睡得好些罢?他并不介意,下了床榻去,踩在鞋履上,才道:“我已无事了。” “那便好。”叶长遥戴上斗笠,而后将衣衫取来,递予云奏,云奏一件一件地穿上了,又将鞋履穿上了。 待整顿妥当,云奏朝着叶长遥道:“我们去探望那丰将军罢。” 但俩人还未踏出房间,却是被守在外头的侍卫拦住了。 “抱歉。”叶长遥衣袂一动,两个侍卫旋即倒在了地上。 丰将军府算不得大,俩人并未用多少功夫,便寻到了丰将军的房间。 丰将军房外守着一队的侍卫,叶长遥破开侍卫,与云奏一道进去了。 丰将军已转醒了,但面色略显苍白,见得他们,喝道:“你们是何人?” 他身边守着的便是方才的随从,随从将先前之事一讲,丰将军当即巡睃着俩人问道:“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云奏半靠着叶长遥,不答反问:“丰将军,你可知自己身上缠着鬼气?” 丰将军否认道:“本将不知。” 云奏又问候在一旁的大夫:“丰将军何以会突然从马背上摔下来,又昏死了过去?” 大夫望了眼丰将军,闭口不言。 丰将军沉下声去,复又道:“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云奏指了指叶长遥:“这位叶公子发现将军你身上隐约有些鬼气,我认为你既是上阵杀敌的将领,沾了鬼气亦是寻常事,且你阳气重,鬼气奈何不了你,没想到,你却是昏迷了过去。我听闻你倒下的声响,为你检查了一番,确定不是鬼气伤了你,但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他说着说着,气息急促,停顿良久,才继续道:“最近我朝并未有外敌进犯,亦并未有人犯上作乱,将军你去了何地,惹来的这鬼气?又或者这鬼气早已在了?” “本将一路从京城来,走官道,住驿站,倘若当真有鬼气,为何独独缠上本将?应是你们俩人瞧错了罢?”丰将军命令道,“请两位公子出去罢。” 不知这丰将军是真不知,亦或是装作不知? 云奏同叶长遥出了丰将军府,又回了客栈去。 早已过用午膳的时辰了,用晚膳的时辰却还未至,因而这大堂内食客寥寥,只坐了两桌。 这两桌的食客皆在谈论丰将军一事,又言要去丰将军的生祠,为丰将军烧香祈福。 云奏饥肠辘辘,点了卤牛肉,樱桃肉,以及蒜蓉粉丝娃娃菜。 而叶长遥则要了银芽黄花炒韭菜,以及花生红豆紫米枸杞粥。 这花生红豆紫米枸杞粥分明是为自己点的罢?云奏心中一暖,又问叶长遥:“为何不再点些荤食?” 叶长遥不好意思地道:“我帮染霞姑娘赎了身,这一路上又花费了不少银两,囊中羞涩……” “不过,你想吃甚么便点甚么罢。”他柔声道,“你便在这汝临城歇上两日,这两日我会找些事来做,看看能不能赚些银两。” 云奏抿唇一笑:“我若是要吃山珍海味,恐怕你两日赚的,还不够我吃的。” 叶长遥为难地道:“待我多攒些银两,再请你吃山珍海味罢。” 云奏喝了一口小二哥堪堪端上来的花生红豆紫米枸杞粥,笑意一收:“我若定要这两日吃,你会如何?” 叶长遥劝道:“过些时日再吃可好?” 云奏本就是故意的,见叶长遥软声哄他,忍俊不禁地道:“好,便过些时日再吃。” 他生前几乎是一贫如洗,山珍海味于他着实是奢望,打来的野味除了留一些予外祖母与表妹,便会被他拿到街上售卖,他自己是断然舍不得吃的,然而换来的铜板,还不够为外祖母买药,为表妹筹备嫁妆的。 但眼前却有一人许诺他,要请他吃山珍海味,明明这人手头并不宽裕。 他直觉得眼前雾蒙蒙的,用手抹了抹才好些。 下一瞬,他却听得叶长遥道:“我绝非敷衍于你,我说过些时日,便定会做到,最多一月,我定会请你吃山珍海味。” 这叶长遥以为他觉得委屈了么? 他抬起首来,展颜笑道:“嗯,我等你请我吃山珍海味。” 定风波·其三 叶长遥言出必行, 用罢迟来的午膳, 又将云奏送回房间后,便出了客栈, 去找事做了。 从未时至酉时,他将一窝山贼押去官府, 拿了赏钱,得了五百两银子, 又顺手捉了一淫贼。 五百两银子足够让云奏享用山珍海味了,他回到客栈, 因身上出了些汗,洗漱了一番, 才去叩云奏的房门。 里头的云奏却没有半分动静,他心中一急, 立即推开了房门。 幸好云奏安然无恙,正侧躺于床榻上, 有规律地吐息着。 云奏的发丝被解开了,如瀑布般散落开去,大半散于枕上, 小半散于身上, 脖颈与面颊尤为苍白,衬得发丝宛若能滴下墨汁来。 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唤醒云奏, 立于云奏床榻前, 迟疑不定。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将他与云奏都拢在了晦暗当中, 他欲要将烛火点上,又恐打搅了云奏的好眠,但若是不把烛火点上,待云奏醒来,自己的存在许会吓着云奏。 最终,他决定回自己房间去,方才走出一步,他突然听见云奏唤他:“叶公子。” 由于久睡的缘故,云奏的嗓音又软又黏,令叶长遥的心脏猛然一震。 他回过首去,又听见云奏含含糊糊地道:“已经入夜了么?” “对,已经入夜了。”他一答罢,便见云奏坐起了身来,歉然地道:“抱歉,我睡得太久了些。” “不是你的过错。”他担忧地凝视着云奏道,“除了去观翠山,便没有旁的法子能让你好起来么?” 云奏摇了摇首,弹指点燃烛火,又从叶长遥的斗笠上取下了一片枯叶来,问道:“你去了哪儿?” “我去了趟汝临山,那汝临山上有一窝山贼,时常在这汝临城抢掠,我已将他们一网打尽,送到官府去了,还得了赏银五百两。”叶长遥笑道,“不用一月,我今日便能请你吃山珍海味。” 云奏未曾听过叶长遥用这般语调说话,好似在向他献宝一般。 他抬手将叶长遥的斗笠摘下,又将斗笠一放,才去瞧叶长遥。 叶长遥即便眉眼出挑,却依旧是一副令人胆寒的模样,面上正含着笑,使得这笑意都生出了刺骨的寒意,但其中又有些失措,整个人显得极为生动。 云奏忽觉耳根发烫,但并未在意,道:“叶公子,若只你我俩人,你便勿要戴斗笠了可好?” 叶长遥并不答应,而是道:“还是戴斗笠为好。” 云奏明白叶长遥对自身相貌不自信,害怕吓着他,才会拒绝,即刻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要你的山珍海味了。” 云奏这话含有威胁的意味,叶长遥困惑不解,寻常人哪里会愿意看到他的面容? 他又认真地问道:“你当真希望我在你我独处时不戴斗笠?” 闻言,云奏抿唇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在是与你说笑么?” “好罢。”叶长遥望住了云奏,“你若是后悔了,随时都可说与我听。” 云奏双目灼灼着问道:“我为何要后悔?” 叶长遥却是坚持道:“你若是后悔了,定要说与我听。” 云奏无奈至极:“我记得我曾说过我很是喜欢你这副长相,你不记得了么?” 叶长遥了然地道:“我知你是宽慰于我。” 云奏叹了口气:“你不信便罢了。” 叶长遥慌忙解释道:“我并不认为你在撒谎,而是认为自己的长相不值得你喜欢。” 云奏又叹了口气:“你终有一日会信的。” 叶长遥沉默良久,换了话茬:“此地靠山,但那汝临山上却没有甚么山珍,此地又不近海,没甚么海味,加之并不繁华,少有外来的食材,虽能勉强凑出一桌山珍海味,但恐怕委屈了你,不若待我们出了汝临城,再去寻一有山珍海味之处罢?” “嗯。”云奏出身贫困,没甚么少爷脾气,叶长遥既这般说,他并无异议。 叶长遥又关切地道:“饿了么?要用晚膳么?” “不必了,我还有些犯困。”云奏说罢,一连打了三个哈欠,又对着叶长遥道,“你能在此处陪我一会儿么?” 叶长遥颔首,待云奏又睡过去了,才坐于地上打起了坐来。 直至外头一快一慢的打更声传入耳中,他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一更了,万籁无声,连他打开房门的“吱呀”声都扎耳了起来。 他正要睡下,却听得些许脚步声,这脚步声显然并非更夫所有。 他推开窗枢一瞧,当即吃了一惊,发出这脚步声的居然是丰将军。 更深露重,不知丰将军为何在外游荡,且丰将军的脚步似乎有些虚浮,仿若牵线木偶一般。 他无法断定这是否自己的错觉,旋即从窗口飞身而下。 双足甫落于丰将军不远处,他又行至丰将军跟前,却见那丰将军双目清明,又听丰将军出声问道:“年轻人,你从何而来?” “我住于不远处的客栈,见将军深夜独行,唯恐出了甚么事,便来看上一看。”话音落地,他立刻陷入了沉思。 难不成确实是自己的错觉? 丰将军之所以会脚步虚浮是由于丰将军的身体尚未痊愈的缘故么? 不过丰将军身上的鬼气明显更浓烈了些,并非如先前般隐约可闻。 故而,他肃然问道:“丰将军,你的身体可有不适?” 丰将军摆摆手道:“本将年过四十,身体状况远不及年轻时,不过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没甚么紧要的。” 丰将军气色不佳,最是印堂那一块,好似蕴着一团鬼气。 但丰将军的神色无异,言谈无异,应当并未被鬼占据身体罢? 可叶长遥仍是忍不住出言劝道:“丰将军,你体内确有鬼气,让我为你驱鬼可好?” “无妨,倘若本将体内当真有鬼气,亦是本将多年来杀生所应得的。”丰将军言罢,又朝着叶长遥道,“年轻人,你还是早些去歇息罢。” 叶长遥的皮相不过二十出头,但他实际上已年过三百,较眼前这丰将军要年长上许多。 他并未答应,而是问道:“丰将军,你为何不早些回去歇息?” 丰将军叹息着道:“本将已有多年不曾回这汝临城了,甚是想念,想再多走走。” “夜色已深,将军还是早些回府为好。”叶长遥并不再言,径直回了客栈去。 次日,天还未亮,云奏便来叩了他的门,又难为情地道:“我有些饿了。” 其实,云奏是因为遭噩梦惊醒,才会这般早起身,而不是被饿醒的。 怪得很,每每有叶长遥在身侧,他便能好眠,但叶长遥一不在,他便要为噩梦所扰。 他与叶长遥相识不到三月,他竟是这般依赖叶长遥了。 起初,叶长遥于他乃是一个浮于表面的人物,他仅仅从话本中得知了叶长遥的特质,他甚至暗暗地惧怕着叶长遥,毕竟若是惹怒了叶长遥,他便会被打回原形,除却开了灵智外,与旁的飞禽走兽并无差别。 但时日一久,叶长遥变得血肉丰满了,而他自身亦对这个世界多了归属感。 倘若不是噩梦每每提醒着他,他极少会想到自己尚是云三郎时的日子。 “云公子。”他突然听见叶长遥唤他,方才回过了神来,懵懂地道:“叶公子,你说了甚么?” 叶长遥方才已说了三遍了,但还是耐心地道:“我问你想吃甚么?” “鸡蛋灌饼、葱油拌面、绣球馒头、油条、豆浆、皮蛋瘦肉粥、麻球……”云奏说着说着,猝然意识到这些皆是外祖母曾经亲手做过的早膳,虽然在表妹出嫁前总有表妹的一份,且表妹的一份每回都较他的丰盛一些。 十二三岁时,他因为外祖母的偏心而暗自伤心,但人的心脏本来就生得偏,偏心是理所应当的,且他远不如表妹讨外祖母喜欢。 假若他嘴甜些,能讨外祖母喜欢,许他便是被偏心的那一个了罢? 但他假若成了被偏心的那一个,表妹亦会暗自伤心罢? 叶长遥见云奏又发起了怔来,不禁问道:“还没睡醒么?” “我做了个噩梦。”云奏笑了笑,并不解释自己究竟梦到了甚么,亦不予叶长遥发问的机会,马上道,“我们去用早膳罢。” 待叶长遥穿衣洗漱了,他们才下了楼去,一下楼,云奏又道:“我睡得太多了些,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我们便不要在客栈用早膳了,去外头看看罢。” 叶长遥当然不会反对,随云奏一道出了客栈去。 由于时辰尚早,外头没甚么人,但已有些早膳摊子了。 今日天气又凉了些,算算日子,再过一月,便是霜降时节了。 云奏已穿上了夹棉的外衫,自是不觉得冷。 他们在街上转了一圈,尚未决定要吃甚么,霞光已然将东方映红了一大片,不久,红日一跃,散发出来的光芒势如破竹地将所有的黑暗尽数驱散了。 云奏仰首望了望红日,又望了望叶长遥。 叶长遥头上的斗笠被打出了一片阴影来,阴影落于叶长遥身上,使得叶长遥一半沐浴于日光中,一半则隐于阴影中。 云奏不知怎地从叶长遥身上读出了些微孤寂,遂握住了叶长遥的手道:“有我陪着你。” ——分明是叶长遥陪着他才对罢,陪着他一起慢慢地认识这个陌生的世界。 叶长遥怔了怔,笑道:“多谢你。” 师父驾鹤西去后,他便没有再与人有甚么特别的交集了,云奏是第一个,亦是惟一的一个。 但须臾后,云奏却是松开手,转而指着一家早膳铺子,兴奋地道:“便那一家罢。” 叶长遥扫了眼自己空空荡荡的左手,才应和道:“你喜欢便好。” 定风波·其四 那早膳铺子品类丰富, 云奏要了鸡蛋灌饼与豆腐花, 而叶长遥则要了柳叶蒸饺与酸辣汤。 俩人正埋首用着早膳,云奏为了向店家多要些榨菜, 堪堪抬首,竟是瞧见了先前见过的那付怀远。 那付怀远看起来精神不振, 向店家要了一屉小笼包,还要了一碗豆浆。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但因为意外地瞧见了云奏与叶长遥而有了些精神。 他的小笼包与豆浆都还未上来,他站起身, 走到云、叶俩人面前,又对云奏道:“多谢公子上回的香菇猪肉馅饼。” 云奏眉眼含笑着道:“不客气。” 付怀远扬声道:“老板, 请将这两位公子所用的早膳算在我的账上。” 眼前这付怀远明明稚气未脱,但这句话却有一股子的豪气。 “那便多谢你了。”云奏致过谢, 才继续用早膳。 付怀远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了,不一会儿, 他点的小笼包与豆浆便端了上来。 他正用着早膳,却是陡然被人掀翻了饭桌,小笼包与豆浆齐齐地击打在他身上, 小笼包随即滚落在地, 而豆浆则将他一身的衣衫都弄脏了。 他抿紧了唇瓣,抬眼望去, 见是与自己同窗的那少女, 并不出声。 那少女却是觉得不够, 又随手抄起了一碗豆腐花, 冲着付怀远泼了过去。 豆腐花劈头盖脸而下,使得原就狼狈的付怀远更为狼狈了些。 付怀远并不动怒,而是低声唤道:“书意……” 杭书意愤愤地道:“不许唤我的名字。” 付怀远不得不改了称呼:“杭姑娘,你为何要这么做?” 杭书意冷笑一声:“你便是那姓付的留下的杂种!” 付怀远赶忙辩解道:“杭姑娘,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我每回骂那姓付的,你便一副怀有心事的模样,让我起了疑心。方才,我去了你家,同你娘亲吹捧了那姓付的几句,你娘亲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杭书意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口气,才道,“你若是早些自己认了,我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 付怀远被杭书意这一字一字催得低下了首来,默然不语,只从他身上滴落下来的豆浆与豆腐花兀自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杭书意狠狠地瞪了付怀远一眼,转身便走。 云奏立于汝临书院门口时,将里头的对话听了分明,已知杭书意便是那爹娘惨死于敌军之手的少女。 他瞧了眼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豆腐花碗,一时间也没兴致再点上一碗了。 ——被杭书意泼在了付怀远身上的便是他的豆腐花。 若是传闻属实,其实付将军并没有过错,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该当为百姓所纪念才是,汝临城被连累亦不是付将军所愿瞧见的。 但于汝临城百姓而言,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枉死的俱是自己活生生的亲人。 云奏思忖间,付怀远又是被泼,又是被砸,分明是英雄之子,却如同过街老鼠。 动手者定然皆在当年失了亲朋。 他方要站起身来,他身边的叶长遥已先他一步,挡于付怀远面前了。 叶长遥长身玉立,并不施术法,不多时,身上亦满是脏污了。 待得诸人罢手了,叶长遥才出声道:“汝临城遭难并非付将军的过错,亦不是付怀远的过错。” 其中一灰衣少年道:“不是他们的过错,难不成是我们的过错?” 叶长遥质问道:”若是付将军不出征杀敌,若是其他将军亦不出征杀敌,定会亡国,你们更愿意做亡国奴么?” 叶长遥的嗓音难得严厉,诸人沉默须臾,又有人问道:“你是何人?” “我不过是一过路人……”他方才说罢,却听人讥讽道:“你不过是一路人,不知汝临城的苦,说起漂亮话来当然容易。” 叶长遥吐出一口浊气:“你失去了亲朋,付怀远亦失去了他的父亲。” “与我何干?那老杂种若能将我的孩子还来,我才能不恨那老杂种。”说话之人乃是一中年铁匠,话说得不客气,但双眼已流下了泪来。 付怀远发着怔,待回过神来后,便从叶长遥身后出来了,道:“我父亲确实对诸位不起,但于大义上他并无亏欠。” 一少年人嗤笑道:“既然你觉得你父亲大义不亏,你为何不愿认你父亲?若不是方才那姑娘将你的身世揭了,你哪里敢与外人说?” 付怀远被戳中了软肋,吐息钝滞,半晌才低声道:“是我不孝。” 他父亲与母亲成婚前,尚是一马前卒,他出生后,战事吃紧,父亲一直在军中,无暇看顾他,祖父祖母又已早亡,母亲便回了娘家去,与外祖父、外祖母一同养育他。 母亲每日与他说他父亲乃是个大英雄,待打了胜仗,便会回来接他们母子。 但这一日没来,反而是父亲的死讯被传了过来。 父亲死后被追封为正一品镇国将军,风光大葬。 八岁的他却永远失去了父亲,又因汝临城受父亲所累,导致他不敢对人透露他便是付将军的孩子。 过去八年,他的身世终于大白于天下,而非只有寥寥数人知晓了。 他为不用再保守秘密而舒了口气,却又为自己恐无法立足于汝临城而惴惴不安。 他只想着自己,却从没想过父亲,当真是不孝至极。 他出了早膳铺子,又猛然想起还未将自己与云、叶俩人的账结了,便又回了早膳铺子去。 他从衣袂中取出铜钱,递予店家,店家收了,紧接着,却是一枚铜钱,一枚铜钱重重地往他身上掷,并不屑地道:“拿了你的铜钱,我怕脏了自己的手,还你罢。” 很疼,但没有甚么要紧的,父亲确实对不起这一城的百姓。 店家方才掷出三枚铜钱,余下的铜钱竟是重若千钧,再也动不得了,但手掌所感受到的却是正常铜钱的重量,实在古怪。 付怀远见店家并不再掷,径直回了家去。 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株梧桐树下绣花,见得他,慌忙将手中的活计一放,又站起身来,到了他面前,焦急地问道:“怀远,出甚么事了?” “都是……”付怀远本要指责母亲,若不是母亲说漏了嘴,他实乃付将军之子一事哪里会为人所知,但他明白这么说无济于事,不过是将负面情绪发泄于母亲身上罢了,而且母亲向来口风紧,之所以会在杭书意面前说漏嘴,亦是因为他曾隐晦地与母亲说过自己心悦于杭书意罢? 故而,他摇了摇首道:“没出甚么事,不过是我的身世被人知晓了而已。” 是的,他身世被人知晓了,再过不久,整座汝临城都会知晓。 母亲闻言,面色一白:“是杭姑娘说出去的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去庖厨烧了水,换了衣衫,又将自己洗干净了。 而后,他端坐于床榻上,努力地想了很久,都没有想起来,自己的父亲究竟生得是何样貌。 定风波·其五 那厢, 云奏已无心再用早膳, 朝叶长遥道:“我们走罢。” 叶长遥颔首,又巡睃着诸人, 肃然道:“你们憎恨战死沙场的付将军,为何不憎恨为了掠夺土地、粮食、妇人而来的外族?若是他们不来侵犯我朝, 你们怎会遭殃?” 中年铁匠道:“我虽是粗人,但我亦知我汝临城并非战略要地, 已百年未遭战火,即便勉强算是繁华, 但不及夙州城,更是远不及再远些的江南、岭南、京城……倘若不是那老杂种引来了敌军注意, 敌军怎会进军我汝临城?” 其余诸人纷纷应和。 叶长遥明白同他们讲不通,遂不再言语, 说到底,这些百姓关注的仅仅是自身及其亲友, 对于本国的生死存亡并不在意,全然不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八年前的那场战事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二十三年, 最为危险的便是八年前的那一仗。 当时叶长遥人在边陲, 与将士们一道上阵杀敌,亦听闻过付将军的威名, 得知付将军的死讯后, 他惋惜不已, 远远地洒了一杯酒, 敬于付将军。 但他不知付将军出生于汝临城,更不知汝临城因付将军而遭了难。 汝临城不过一座小小的城池,于战争当中,全无分量。 确如铁匠所言,倘使外族并非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根本不会进军汝临城。 外敌当时应还打着捉了付将军的亲人做人质的主意罢?但付将军却不为所动,专心应战,最终为国捐躯。 谁人能不爱娇妻幼子?谁人能不爱慈母严父?但在大局下,却不得不牺牲。 他喟叹一声,侧首去瞧云奏:“走罢。” 走出两步,他突然被一只肉包击中了背脊,肉汁随即在他的衣衫上印下了一大块油渍。 云奏本是个好脾气的,却终是忍不住生了火气,指尖一点,那脏了的肉包瞬间打在了丢肉包那人的面上。 叶长遥心生欢喜,口中却道:“你何必同他计较?” “我若是同他计较,便不会只将肉包还他了。”云奏见那人气势汹汹地要冲上来,衣袂一振,地面上竟是凭空生出了一道裂缝来,裂缝之宽足有十余丈。 那人过不来,指着云奏道:“妖怪!有妖怪!” 云奏眯着双眼,笑道:“我瞧你生得细皮嫩肉,我这早膳吃了一半,尚不足够,不如拿你来填肚子罢?” 那人是个读书人,的确生得细皮嫩肉,但肤色却呈小麦色,被这么一吓,当即白了脸。 云奏这原身本就喜食活人,他虽是信口威胁,但他这副身体居然当真蠢蠢欲动了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早膳铺子内共计一十七个活人。 原身曾一口气吃光了一镇子的活人,这一十七个活人仅能打打牙祭。 从何处下口为好?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先咬断喉咙好?还是慢慢地进食,边拆边吃好? “云公子。”被叶长遥这么一唤,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不能吃人,他绝对不能吃人,他已非喜食活人的凶兽了,假若吃了人,他以何面目面对自己?又以何面目面对叶长遥? “叶长遥……”他求救般地呢喃着,又被叶长遥牵住了手。 叶长遥明明已觉察到他有吃人的意图了,却是只字不提,仅牵了他的手。 “走罢。”叶长遥行至一小吃摊前,又柔声问道,“你没吃饱罢?你喜欢虾饼还是臭豆腐,亦或是紫菜糯米卷? “我……”云奏定了定神,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能都要么?” 叶长遥指了指茶叶蛋:“茶叶蛋要么?” 云奏不假思索地道:“要。” 叶长遥便让摊主将每一样都盛了些,包在了油纸当中。 他付过铜板后,又提了油纸包,道:“回客栈吃罢。” 待得回到客栈,叶长遥却并未去换洗,而是坐于云奏身边,瞧着云奏吃。 被云奏扫了一眼后,他又偏过了首去:“抱歉,我瞧着你,让你食不下咽了罢?” 云奏确实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坦白地道:“我只是有些不自在,并非食不下咽。” 叶长遥歉然万分:“抱歉,是我的过错。” 云奏摇首笑道:“你为何不吃?你亦并未吃饱罢。” 叶长遥从善如流地取了一只紫菜糯米卷来吃,这紫菜糯米卷是油炸过的,紫菜上面铺上蒸熟了的糯米饭,一卷,再一炸,便可食用了。 糯米饭里头除了糯米还有蚕豆、香菇以及火腿。 叶长遥吃罢一只紫菜糯米卷,又待云奏将虾饼、臭豆腐、紫菜糯米卷以及茶叶蛋吃掉,才端详着云奏道:“你下回勿要……” 云奏以为叶长遥终于要开始责备他了,一身皮肉登时紧绷至极,连吐息都不能了,但叶长遥却是道:“勿要随便施术法,会吓着凡人的,且你身体孱弱,太过耗费精力了。” 云奏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我知晓了。” “那便好。”叶长遥笑着道,“多谢你维护我。” 云奏发现叶长遥红了耳根,不由自主地抬指蹭了蹭,又赶紧将手指收了回来,端坐着,假装自己没有做过。 叶长遥的耳根更红了些,不过并没有说甚么,而是道:“我去换洗了,你倘若倦了,便睡下罢。” 云奏适才施了术法,的确略生倦意,下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右手食指一触到太阳穴,竟是将太阳穴那一块肌肤灼得滚烫,与叶长遥耳根的温度相仿。 他收回手,躺于床榻上小憩,不知为何居然梦到了初来这个世界的那一夜,又听了一遍叶长遥的那声“娘子”。 他才不要做叶长遥的娘子。 但一睁开双眼,他却是本能地起身去寻叶长遥了。 那叶长遥正在打坐,听得动静,便收起了真气来,望住了他道:“睡得好么?” “很好。”云奏又听见叶长遥问道:“饿了么?” 这叶长遥将他当做孩童了么? 云奏忍俊不禁:“你还有甚么要问的么?” 叶长遥不知云奏何意,便又问道:“要出门散步么?” “好罢。”云奏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并不饿,便同叶长遥一道出门散步去了。 他们途径丰将军的生祠,里头跪了一地的百姓,皆在为丰将军祈福。 丰将军的金身瞧来崭新,应是不久前才上过新漆。 那金身眉眼慈悯,如同寺庙当中的菩萨一般,而地上跪着的百姓较跪菩萨更为虔诚几分。 丰将军其人官不过正五品下,远不及付将军,功业亦无法同付将军相较。 付将军为万人所唾弃,而丰将军却为万人所供奉,着实讽刺。 但这并非自己能够干涉的。 云奏心中不平,却陡然听见一人暗暗地指着他,低声向身旁的同伴道:“穿白衣的便是那妖怪,生成这副模样,定是狐狸精。” 显然他之所为已被宣扬出去了。 他对着那人粲然一笑,否认道:“我可不是狐狸精,我便当你是夸赞我的容貌了。” 那人哪里能料到自己所言被云奏听了分明,听得云奏的回应,顿时吓得双股战战,连声道:“你勿要吃我,你勿要吃我……还请狐狸大仙绕我一命。” 适才还道自己是狐狸精,这会儿却成了狐狸大仙了。 云奏不由发笑,但设身处地地想想,自己尚是凡人时,倘若为了活命,亦会将妖怪奉作大仙罢。 那人引来了丰将军生祠内不少百姓的注目,其中有人亦听闻了早膳铺子之事,立即瑟瑟发抖起来,有胆量大的冲到了云奏与叶长遥面前,道:“你们二人同付将军是何关系?丰将军当街昏迷,难不成亦是你们二人所为?” 一提及丰将军,百姓摩肩接踵地出了生祠,将云、叶俩人围住了。 有人鼓励道:“我们人多势众,即便他们二人俱是妖怪,也必定敌不过我们,他们倘若敢害丰将军,我们如何能饶过他们?” 云奏被包围着,吐息又有些困难了,轻咳了两声,才道:“我们并未害过丰将军,丰将军昏迷之时,我们随丰将军的随从一同去了丰将军府,我们若是害过丰将军,丰将军为何要将我们放了?” 听得他这席话,百姓立刻又回了生祠,为丰将军祈福去了。 霎时间,仅余下了寥寥数人。 一肥头大耳的少年道:“你们既然不曾害过丰将军,又为何要帮付怀远?” 云奏奇怪地道:“我们不曾害过丰将军,便不能帮付公子么?难不成我们帮了付公子,便意味着我们定要害丰将军?” 肥头大耳的少年道:“倒也不是,但丰将军当年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付将军却弃我们于不顾,我有一表哥,效力于丰将军麾下,曾与我说过丰将军驰援汝临城为付将军所阻,丰将军还为此差点被军法处置。” 当年究竟具体是何战况,话本中不曾提过,云奏并不知晓,但付将军所为必然事出有因。 他身边的叶长遥却忽然道:“当时两军陷入胶着状态,丰将军一走,我军便露了破绽,因此战死的将士较全汝临城的百姓要多上不少,可谓是血流成河。” 肥头大耳的少年怔住了,良久才道:“这件事我从未听说过,但我汝临城便须得被放弃么?” 叶长遥眉眼慈悯,远胜于生祠当中丰将军的金身,却以坚定的口吻道:“从大局上来判断,放弃汝临城才是明智之举。” 定风波·其六 肥头大耳的少年闻言, 横眉竖目地道:“你并非汝临城人士, 当时又不在汝临城,你自是认为该当放弃汝临城, 那我们这一城的人该如何是好?引颈就戮么?” “当时并无两全之法。”叶长遥叹息着道,“倘若八年前丰将军不曾驰援汝临城, 那么或许八年前战争便可结束了,而不必多持续两年。” “照你所言, 丰将军倒是成了罪人了?”有一老妪恨恨地剜了叶长遥一眼,不待叶长遥出声, 又指着云奏道,“你快些与这妖怪一道离开汝临城罢。” 云奏却是笑道:“你要我们走, 我们偏生不走,定要在这汝临城多叨扰几日。” 老妪气得翻了个白眼, 一个字都懒得再多说,转身回了丰将军的生祠去。 那肥头大耳的少年见时辰不早, 便往书院去了。 余下的数人亦散去了。 未多久,丰将军的生祠前仅余下云奏与叶长遥了。 俩人满耳的祈福声,须臾, 云奏对叶长遥道:“我们走罢。” 叶长遥颔首, 同云奏一道往前走。 汝临城并不大,但还未走完半座汝临城, 云奏的面色已较素日又白了一些了。 他喘着粗气, 左手搭于叶长遥的肩上, 半弓着身体。 他的吐息全数漫入了叶长遥的心口衣衫, 令叶长遥的心跳微微失序。 叶长遥伸手拍了拍云奏的背脊,方要出言,却闻得云奏吃力地道:“你背我回去可好?” 他低下了身去,让云奏爬上了他的背脊,走出数步,突然想起还未与云奏说过昨夜之事,便原原本本地说了。 云奏将下颌抵于叶长遥的后肩上,半阖着眼,道:“丰将军甚是想念汝临城,为何要挑深更半夜,便不能白日多走走么?他难不成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罢?” “我昨日假装离开,实际上跟踪了丰将军,他甚么都没有做,在汝临城晃了一圈,便回了丰将军府。”叶长遥猜测道,“许他是在寻甚么人?” “你的假设如若成立,他会是在寻何人?”云奏提议道,“不若等今夜再瞧瞧丰将军可有异动罢?” “那便先如此罢。”叶长遥回过首去,欲要去瞧云奏,唇瓣却不慎蹭过了云奏的唇瓣。 云奏的唇瓣温软无匹,却生着寒气,叶长遥怔了怔,方才低声道:“抱歉。” 云奏亦怔住了,半晌才道:“无妨。” 但他却在暗地里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由于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的唇瓣向来冰凉,但现下却染上了些暖意。 不知与叶长遥接吻会是甚么滋味? 他为何会有这个想法? 他是糊涂了罢? 他命令自己清醒些,尚未成功,那叶长遥却忽然道:“客栈到了,我背你回房间罢?” “嗯。”一直到被放在了床榻上,他都在想与叶长遥接吻会是甚么滋味。 叶长遥摘下斗笠,安慰道:“你在百姓们面前施展了术法,以致于他们将你当成了妖怪,对你指指点点,你勿要难过。” 云奏并不识得那些人,于他而言,只亲朋挚友才能伤得了他,那些人仅仅是过路人罢了,更何况,他适才满脑子俱是与叶长遥接吻会是甚么滋味,根本无暇将那些人的言语听清。 他不小心对上了叶长遥的双眼,猛然害羞起来,半低着首道:“我为何要难过?” 叶长遥松了口气:“你不难过便好。” 云奏生怕被叶长遥觉察到自己的异状,催促道:“叶公子,我要歇息了。” 叶长遥复又将斗笠戴上,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云奏才睡醒不久,并不觉得困倦,努力地将脑中的叶长遥驱逐出境后,又试着去催动内息。 他成为云奏两月有余,虽较一开始好了些,但仍旧无法掌控那三成多的道行。 内息霎时翻腾不休,片刻后,他喉间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他明白不可操之过急,但究竟要到何时,那三成多的道行才能为他所用?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假若有一日他与叶长遥遇险,他恐怕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是对叶长遥施予援手了,他必然会拖累叶长遥。 幸而这两月余,他们都不曾碰见过棘手的敌人。 他取了张丝帕,将唇上以及下颌处的血液抹去,但下一瞬,他竟是吐出了更多的血来,任凭他如何抹都抹不干净。 他阖了阖眼,五脏六腑如同是被人慢条斯理地撕扯着一般,浑身难受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是因为他的身体又差了许多,亦或是他遭了内息的反噬? 应当是两者兼有罢? 他苦笑一声,苦笑未及收起,身体已经被叶长遥抱于怀中了。 是了,他吐了这许多的血,叶长遥自然闻到了。 “我……无……无事……”他瞧见叶长遥满面焦灼,唇角一扯,勉强笑了笑。 叶长遥无奈地道:“你勿要笑了。” 云奏却又笑道:“我现下笑起来很难看罢?” “不难看,但你身处痛楚当中,为何要笑?”叶长遥盯住了云奏道,“你又为何吐了这许多的血?” 云奏并未同叶长遥坦白过自己无法掌控那三成多道行一事,起初是因为叶长遥于他不过一陌生人,没有讲的必要,又恐叶长遥觉得他是拖累,后来是因为害怕叶长遥担心。 他咬了咬唇瓣,甚么都没有说。 叶长遥并不逼迫,而是道:“你若不愿说,便不说罢,但我必须从今日起日夜看顾于你。” 叶长遥此言意味着叶长遥要与他同榻而眠么?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赶忙道:“我对你说过我曾走火入魔,你可还记得?” 见叶长遥颔首,他继续道:“我因走火入魔丧失了六成多的道行,余下的三成多道行亦不能运用自如,我之所以吐血,便是因为过分催动内息。” 叶长遥听罢,当即问道:“我要如何才能帮你掌握那三成多的内息?” “你帮不了我。”云奏故作轻松地道,“但我已好多了,不像两月前只能使些雕虫小技,待过了年,我或许便能熟练地掌握那三成多的道行了。” 叶长遥并不相信,但表面上却是道:“待过了年,你定然能熟练地掌握那三成多的道行了。” 云奏正被叶长遥担忧的眼神瞧得发虚,又猝然被叶长遥按住了后心,紧接着,叶长遥的内息便被渡了过来,他受尽折磨的五脏六腑终于成功地死里逃生了。 这时,他才发现,他吐出来的血已然将一床的棉被濡湿了大半,他身上的衣衫亦是从雪白变作了扎眼的猩红。 “叶长遥……对不住,我又让你浪费内息了。”云奏微微有些哽咽,叶长遥这一回渡与他的内息较先前要多上许多,不必细看,他便能瞧出来,叶长遥的面色已白了几分。 他抬手去推叶长遥,却反是被叶长遥按住了后腰。 他整个人因此合身伏在了叶长遥怀中,好似没有一丝缝隙,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叶长遥心口的两处凸起。 他的身体不由地发软了,但精神却格外紧绷。 良久,叶长遥方才收起内息,又端详着云奏问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云奏不答反问:”你可知你自己眼下的面色如何?” 叶长遥浑不在意地道:“我并未觉得有甚么不妥的。” 自己与叶长遥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夫,叶长遥何以要待他这般好? 一弹指后,云奏震惊地听见自己道:“你可愿意与我做真夫夫?” 他瞧见叶长遥吃了一惊,他自己亦吃了一惊,他的确想过要与一合意的男子成亲,相携白首,但那人不该是叶长遥。 半晌,叶长遥的双眼才由迷惘转为清明,他随即质问道:“你是觉得对我不起,为了补偿我,才那么说的么?” “我……”云奏根本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那么说,被叶长遥一问,却摇首否认道,“不是。” 叶长遥缓了缓语气:“那是为甚么?” 云奏答不上来,遂沉默不言。 沉默逐渐扩散开去,将整间房间都挤满了,俩人间的气氛僵硬至极。 叶长遥突地站起身来,几近严厉地道:“不许再那么说了,我不需要你用身体来补偿,我并非施恩图报之人。”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背过身,径直向外走去了。 叶长遥后背上印着两个血手印,是云奏留下的,瞧来甚至可怖。 云奏目送叶长遥阖上门,又去看自己的双手,其上的血液已干涸了,陷进了掌纹中,仿若要与掌纹融为一体似的。 他惹叶长遥生气了,他轻贱了叶长遥的人格,他说错话了。 他后悔不已,但却无济于事。 鼻间俱是刺鼻的血腥味,他平躺在床榻上,望着床顶许久,才唤来小二哥,换了一床新的棉被。 期间,小二哥不敢多瞧他一眼,显然他乃是妖怪一事已传入小二哥耳中了。 这许多的血定然教小二哥以为他做了甚么恶事了罢? 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在小二哥走后,换了一身衣衫。 定风波·其七 他睁着双眼, 一动不动地盯着床顶,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阖上了双眼。 睡不着, 根本睡不着,这床榻仿佛变作了一丛荆棘, 连躺于床榻上都成了煎熬。 他猛然坐起身来,直冲到叶长遥的房门口, 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手叩了一下。 他屏气凝神着, 等待房门被打开,但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那房门依然纹丝不动。 叶长遥难不成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 叶长遥曾道从未心悦于他,适才又道不需要他的身体做补偿, 叶长遥其实已经厌恶他了罢? 自己独身一人该如何往观翠山去? 他的身体差成这样,根本到不了万里之外的观翠山。 思及此,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提出要与叶长遥做真夫夫,是因为这副身体本能地想绑住叶长遥罢? 没了叶长遥,他便到不了观翠山, 到不了观翠山, 他注定只能进入一场死局。 不过他早已死过一回了,又何惧再死第二回? 恰是这时, 房门被打了开来, 叶长遥正坐于桌案边, 端着茶盏, 不紧不慢地饮着蒙顶甘露。 白色的雾气覆于叶长遥面上,使得叶长遥的面孔若隐若现,变得难以捉摸。 “叶长遥……”云奏一急,脱口而出地唤了“叶长遥”三字,又慌忙改口道,“叶公子,你勿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亦不认为你是挟恩图报之人。” “好,我不生你的气了。”叶长遥放下茶盏,抬起双眼来,望着云奏,而后软了嗓子道,“你适才吐了那样多的血,快些去歇息罢,我去外头的药铺买些人参灵芝来熬了汤药予你。” ——他确实是生气了,但不是因为生气了,才迟迟不为云奏开门的。 云奏吐血过多,他为云奏渡了不少内息,身体有些吃力了,云奏叩门之时,他正在调息,动不得。 他说罢,站起身来,正要往门外去,却突然被云奏抱住了手臂。 云奏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卑微,他犹豫片刻,还是揉了揉云奏的鬓发道:“去歇息罢,待汤药熬好了,我再唤醒你。” 云奏乖巧地颔首:“我马上便去歇息。” 叶长遥戴上斗笠,先监督云奏回房躺好,之后才去了药铺。 凡间并没有甚么灵药,人参灵芝于凡人算是稀罕物,但于云奏恐怕无济于事。 但他还是要了最好的人参与灵芝,将自己身上的银两几乎耗费殆尽了,余下的银两仅能再住三日的客栈,再用上三日的粗茶淡饭。 须得想法子再赚些银两才行。 不过眼下,他最要紧的事情是去为云奏熬药。 他向客栈借了庖厨,熬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把汤药熬好。 他端着药,叩了叩门,待得云奏应允了,才推门而入。 未料想,他一推开门,云奏居然已奔到他眼前了。 云奏微微喘着气,仅着亵衣亵裤,还赤着一双足。 现下已是霜降时节了,叶长遥叹了口气:“不冷么?” 云奏摇了摇头:“不冷。” 云奏的面上生出了些血色,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自己渡了内息的缘故。 叶长遥想探探云奏的体温,但又觉得不妥当,他太过亲近于云奏了,才会使得云奏想出了用身体来报恩的法子,他必须与云奏拉开距离来。 故而,他只是道:“你快些回床榻上去罢。” “嗯。”云奏立即回了床榻,半坐着。 这汤药须得趁热喝,叶长遥自己端了药碗,又对云奏道:“喝罢。” “我自己来罢。”云奏从叶长遥手中将药碗接了过来,随即一饮而尽了。 叶长遥将空碗放于桌案上,又歉然地道:“云公子,请你吃山珍海味的银两被我拿去买药了,待我攒够了银两再请你吃山珍海味可好?” “你不是说待出了汝临城,再寻一有山珍海味之处,请我吃山珍海味么?”云奏含笑道,“到那时,你定然已攒够银两了。且你买药原就是为了我,不必向我致歉。” ——虽然无论是人参,亦或是灵芝于我而言都没有多大用处。 叶长遥郑重其事地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叶长遥这副模样如同是要去赴汤蹈火一般,云奏不由失笑:“我相信你。” 其后,俩人又闲话了两句,先前的不愉快好似已彻底过去了。 然而,一旦没人出声,俩人间的气氛却会在瞬间僵硬。 时过正午,在僵硬的气氛中,云奏提议去用午膳。 因云奏吃了汤药,得吃些清淡的,便点了几个素菜,叶长遥并不挑食,亦没有点荤菜。 一顿午膳用罢,俩人各自回房间去了。 一走进房间,云奏当即松了口气,叶长遥亦然。 入夜后,俩人又一道用了晚膳,之后,又各自回房间去了。 丑时一刻,外头陡然响起了脚步声。 云奏推窗一瞧,果真是丰将军。 他打开房门,正要去同叶长遥说,却见叶长遥已飞身而下了。 叶长遥的动作十分利落,落于地上没有丝毫声响。 他紧跟着飞身而下,叶长遥却传音与他:“你白日吐了那样多的血,还是去歇息罢。” 他自然不肯:“我才不要去休息。” 叶长遥的双眼原本一直追踪着丰将军,闻言,回过首去,凝视着云奏,云奏的神情、云奏的嗓音都仿若是在向他撒娇一般。 是自己的错觉罢? 他见云奏面色尚可,又怕再费功夫阻止云奏会跟丢了丰将军,便道:“你切勿逞强。” 云奏否认道:“我才没有逞强。” 俩人的对话用的是传音,因此在俩人十丈之外的丰将军并未听到丁点儿声音。 上一回丰将军是在漫无目的的游荡,而这一回的丰将军却是有目的地的。 丰将军走过最后一个拐角,到了一处民居,这处民居瞧来甚为普通,但丰将军却在民居门口停驻了,随即流下了两行泪来。 丰将军纵然功绩尔尔,但亦是上阵杀敌的将领,如何会轻易流泪,想来其中定有隐情。 叶、云俩人立于不远处的琉璃瓦之上,细细地观察着丰将军。 丰将军仿佛被抽去了三魂六魄,再无知觉似的,直要在这民宿前待到天荒地老。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因有更夫经过,丰将军未免被更夫发现,才不得不离开了。 俩人跟上了丰将军,但丰将军却是折返了丰将军府去,并未再出来。 俩人便又回到了那处民居。 云奏率先翻身进了民居去,那民居里头竟突然亮起了一支蜡烛。 那蜡烛将一人的影子印在了纸窗上,他上了屋顶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片黛瓦,映入眼帘之人居然是付怀远。 付怀远正在念书,这般早便起来念书,用功至斯,是为了争一口气罢? 但丰将军为何要在付怀远家门前落泪?是觉得自己对付怀远及其母亲不起么? 叶长遥瞧了眼云奏被月色笼着的面容,才低声道:“我们回去罢。” 云奏将那片黛瓦放好,便与叶长遥一道回了客栈去。 定风波·其八 一回到客栈, 叶长遥正要推门而入, 脑中陡然灵光一现。 未及开口,他忽而听得不远处的云奏道:“丰将军身上隐约有些鬼气, 方才瞧来印堂更是好似暗了一块,丰将军或许不单单是沾了鬼气, 而是被鬼附身了,附身于他身上的那只鬼极有可能便是付将军。” 叶长遥异口同声地道:“付将军。” 付将军这三个字俩人是在同一时间说出来的, 听得对方所言,俩人相视一笑, 又由云奏道:“倘若当真如此,那付将军的魂魄未免太过衰弱了些, 指不定……” 他停顿须臾:“指不定将要魂飞魄散了。” 叶长遥接话道:“从丰将军的身体状况来看,丰将军被附身的时日应当不久, 那付将军死后八年间,魂魄又在何处?” “若是我们的假设成立, 那么明日丰将军想必还会去一趟付怀远家。”云奏打了个哈欠,“我们到时再做打算罢。” 次日一早,俩人出了客栈, 寻了间面铺用早膳。 俩人一走进去, 食客便散去了大半,余下的小半想来并未听过云奏恐是狐狸精的传闻。 叶长遥正吃着牛肉面, 突然有一食客忧心忡忡地道:“丰将军上一次回汝临城省亲只待了三日, 这一次却不止三日了, 丰将军难不成当真病重难愈?” 他的同伴叹了口气:“待吃罢了早膳, 我们也去丰将军的生祠为丰将军祈福罢。” 叶长遥想起一事,猛地站起身来,到了俩人面前,问道:“丰将军上一次回汝临城省亲是多久之前?” “是去年,我记得亦是深秋时节,具体是甚么时候我却是记不清了。”食客邀请道,“两位可要与我们一同去丰将军生祠为丰将军祈福?” “本将已有多年不曾回这汝临城了,甚是想念,想再多走走。”叶长遥初次见到丰将军深夜在外游荡时,曾问丰将军为何不早些回去歇息,丰将军便是这么回答他的。 时隔一年如何能算得上多年?显然当时与他对话的并不是丰将军而是付将军。 付怀远瞧来十六七岁的年纪,据闻丰将军在付怀远出生后不久,便赶赴战场,再也不曾回来过,只定期寄回书信报平安。 算算最起码已过去十五年,确实是多年不曾回这汝临城了。 而丰将军去年才回来过,如何能算得上是多年? 他收起思绪,才回复食客道:“抱歉,我们有事要忙,便不去丰将军的生祠了。” 他回到座位,一面用着担担面,一面传音与云奏,将事情细细地讲了。 云奏当即传音与他:如此说来,我们的猜测得到印证了,丰将军当真是被付将军附身了。 他回道:十之八/九。 将近丑时,丰将军的脚步声又踏破了寂静。 俩人齐齐地飞身而下,不紧不慢地跟上了丰将军。 果不其然,丰将军又去了付怀远家,这一回,丰将军并未流下泪来,而是怔怔地望着那扇被阖紧了的门。 俩人见状,不再藏头缩尾,当即现了身。 丰将军瞧着乍然出现于眼前的云奏与叶长遥,面生愕然,后又质问道:“你们是在跟踪本将么?” 叶长遥不答反问:“你可是付将军?” 丰将军失笑道:“本将怎会是付将军?” 叶长遥发问道:“你既不是付将军,为何深夜在此?” 丰将军真诚地道:“本将不过是在此怀念故友。” 叶长遥又问道:“你上一回来此怀念故友是多久之前?” 丰将军摆出了官威来,提声道:“本将的行踪岂是你能过问的?” 未料想,叶长遥却是从容不迫地道:“你回了军营后,你妻子一个人照顾不了孩子,不得不回了娘家去,央自己的父母一道照顾孩子,后来,外族因你之故,欲要屠了这汝临城,你在这汝临城从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成了连累无辜者惨死的罪人,使得你的妻儿以及你的岳父岳母只得搬了家,你妻子来不及将新家之所在书信于你,你便已战死沙场了,故而,其实你并不知晓他们居于何处。 “前日一早,令公子的身世被杭姑娘当众揭开,你终于知晓了,才会于昨日丑时来此哭泣,但前日,你根本不知,只能在这汝临城游荡,希望能找出他们的住处。且你假若并非付将军,而是丰将军,你不是去年深秋才回过汝临城么?你为何要与我说你多年不曾回来过?” 丰将军淡然地笑了笑:“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叶长遥忍不住劝道:“付将军,你将要魂飞魄散了罢?何不如早些见见妻儿?了却心愿,许还来得及赶在魂飞魄散前回地府去。” 丰将军方要张口,竟是瞧见云奏叩了叩门。 片刻后,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乃是付怀远。 付怀远披着一件衣衫,揉着双眼,对云奏道:“云公子,你为何深夜来访?” 云奏指了指十步开外的丰将军与叶长遥道:“不止我一人。” 付怀远见得俩人,尤其是丰将军,不由吃了一惊,又望住了丰将军道:“敢问将军有何事?” 自己的父亲马革裹尸,却遭全汝临城唾弃,而丰将军尚有命在,明明功绩远不及父亲,却被塑了金身,建了生祠,又被百姓虔诚地供奉着,如同供奉神明一般,实在讽刺。 可若是没有丰将军,自己、母亲、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其他许多许多的人大抵已丧命于屠刀底下了罢? 因而,面对丰将军,付怀远的心情很是复杂。 “本将无事,不过随处走走而已。”丰将军转身便走,堪堪踏出一步,却猝然听得云奏道:“付公子,你的父亲付将军的魂魄附了丰将军的身,你便没有甚么话要同你父亲讲的么?” ※※※※※※※※※※※※※※※※※※※※ 旅游中,持续短小,请小可爱们见谅 定风波·其九 父亲的魂魄怎会附了丰将军的身? 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之说? 定然是自己听岔了罢? 付怀远当即问云奏:“云公子, 你方才说了甚么?” 云奏重复了一遍, 又强调道:“你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你父亲。” 付怀远将视线从云奏面上移到了丰将军面上, 他凝视着丰将军,张了张口, 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便将唇瓣阖上了, 如此四回,他又抿了抿唇瓣, 才道:“你是我父亲么?” 丰将军神情紧张,双手微握, 半晌,颤声道:“你恨我么?” “我为甚么要恨你?”付怀远平静地道, “恨你在我尚在襁褓当中之时,便毅然地离开我赶赴战场?恨你根本没有顾虑我们母子, 便决定放弃汝临城?恨你战死沙场,使得我变成了孤儿,使得母亲变成了寡妇?还是恨你让我们在这汝临城几无立锥之地?” 付怀远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逼得丰将军哑口无言。 付怀远说罢, 转过了身去,抬足便走。 眼见那扇于自己而言, 根本进不得的门将要阖上, 丰将军——付将军低声地道:“是我对你们母子不住。” 付怀远并未对此做任何表态, 而是问道:“你可记得我甫出生时是甚么模样?” 不待付将军作答, 他竟是道:“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你的模样了。我想我母亲应当亦不记得你的模样了罢?“ 付将军歉然万分:“你当时还小,自是不记得,但娘子她定然记得。” 付怀远冷笑道:“为何要记得?你有资格被记得么?是,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但你对于我而言,不是个好父亲,你压根不曾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于母亲而言,不是个好丈夫,你压根不曾护她爱她。你离开之时,并未留下甚么值钱的物件,甚至连银子都未留下一锭——不对,你留下了嗷嗷待哺的我,母亲奶水不足,养不活我,不得不抱着我向正在哺乳的妇人讨奶水喝,当时附近正在哺乳的妇人并不多,只三人,俩人不肯,余下的那妇人每喂我一回奶,便须得母亲予她十文钱,我很能喝奶,一天要喝上十来回,喝不到奶水,便会哭闹不休,母亲为了满足我,只能去做最苦最累的活,你能想象母亲曾做过挑夫么?后来,我满一周岁了,可以改喝米汤了,母亲才不做挑夫。 母亲每每收到你保平安的书信俱会激动得落泪。我尚不知事之时,母亲便日日对我说你是个大英雄,国家需要英雄,因而英雄不可能守着我们母子,我知事之后,便一直盼着你回来,想见识英雄的风采,更想向小伙伴炫耀,但你一直没有回来,我八岁那年,汝临城险些被攻破,你不但没有回来救我们,还阻止丰将军来救我们,我当然清楚我与母亲包括这汝临城的所有百姓都不紧要,你关心的是你的大局,但你可曾考虑过我们? “汝临城转危为安后,你的书信便断了,在一晴日,母亲收到了你的死讯,母亲哭了一场,又病了一场,病好后,她便带着我与祖父、祖母搬家了。汝临城不大,却也不小,我们从城西搬到城北,又从城北搬到了城南。好不容易,我长大成人,到了能考取功名的年纪了,但我却不幸被人知晓了我乃是你的儿子,以致于连书院都去不了了。我为何会这般倒霉做了你的儿子?我上辈子定是罪孽深重。” 付将军欲要辩解自己并非故意抛弃幼子妻子,欲要辩解自己之所以没有留下财物是因为自己当时不过普通的士兵,实在是捉襟见肘,欲要辩解自己从来都舍不得让他们母子俩受苦,更见不得他们母子俩的性命受到威胁…… 但辩解又有何意义? 决定既是他做下的,事情既已发生,便无可更改了。 末了,他只是不断地道:“对不住……” 付怀远却没有再理会他,为免吵醒母亲与祖父母,他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 付怀远一走,外头便只余下了云奏、叶长遥以及付将军三人。 付将军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便回了丰将军府去。 他一躺回床榻,便将身体的掌控权还给了丰将军。 丰将军随即毕恭毕敬地问藏于体内的付将军:“将军可去看望过令公子与令夫人了?” ——他之前已将付怀远及其母亲的住处告知于将军了。 付将军不答,假装自己已然沉睡过去了。 丰将军明白付将军应当已去过了,但结果明显不如人意。 他便道:“让末将在汝临城百姓面前为将军平反可好?将军本就是为了国家才做出了取舍的,反是末将不识大局,只想着要救亲人,使得我军损伤惨重。” 付将军忍不住开口道:“你为我平反有何用?倘若你的亲人死了,你会因为你的亲人是死于大局而原谅做出取舍之人么?谁人会愿意被舍弃?” 丰将军喟叹一声:“那末将便没有甚么能为将军做的了么?” “你救回了我的魂魄,并让我的魂魄暂时寄居在你体内,对我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必再做更多。”丰将军言罢,又道,“因为我的缘故,你的身体越来越不济了,你还是早些睡罢。” 那厢,云奏与叶长遥亦已回到客栈了。 云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颇为后悔,他适才所为究竟是否做错了? 或许于付将军而言,能立于门口,已足够了。 而于付怀远所言,显然还是不知晓为好。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才勉强睡了过去。 待得天明,他的房门被叩响了,他猝然被惊醒,去开了门后,一见叶长遥,他便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云奏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叶长遥却一下子领会了:“你或许做错了,或许没有做错,但我认为无论是付将军,亦或是付公子都须得向前看。” 定风波·其十 向前看…… 付将军与付怀远确实被过去困住了, 付将军是因为愧疚, 而付怀远则是因为怨恨。 俩人皆无法向前。 “多谢你安慰我。”云奏望住了叶长遥,叶长遥却是道:“我并不是在安慰你, 我仅仅是在对你说我对于此事的看法。” 云奏坚持道:“无论如何,我被你所言安慰了, 自当向你致谢。” 叶长遥接受了云奏的致谢,又道:“付将军的魂魄太过虚弱, 必然会于三日内魂飞魄散,我欲要去丰将军府劝他一劝。” “哪里能有三日?恐怕只有十二个时辰了。”云奏蹙眉道, “先前见付将军,付将军分明获得了丰将军身体的掌控权, 但鬼气却是隐隐约约,似要消散了。” 俩人用罢早膳, 便径直往丰将军府去了。 俩人见到丰将军之时,丰将军正在品茗, 将茶盏放下后,便直截了当地道:“将军已将昨日之事同本将说了,两位今日前来, 是为了将军罢?” 俩人颔首, 由叶长遥道:“望丰将军能劝一劝付将军,他须得快些去地府, 若是晚了, 便会魂飞魄散, 再无来生。” “再无来生么?这倒是遂了对方的愿了。”丰将军见俩人面生疑惑, 着人看了茶后,才回答道,“八年前,将军战死后,尸体为蛮夷所得,魂魄更是被其国师封于一处,日日夜夜忍受折磨,后来,我军大获全胜,才得以要回了将军的尸体……” 他顿了顿:“将军的尸体早已化作白骨了,但零碎得拼凑不全,且每一根骨头上全数是各种兵器留下的痕迹。我当时不知将军的魂魄尚在国师手中,一年多前,我安插在蛮夷当中的眼线意外地得到了这个消息,我费了不少功夫,终是于一月前,将将军的魂魄从国师手中偷了回来,安置于自己体内。 “将军甚是想念自己的妻儿,我借父母年迈,余寿不久之名,向陛下告了假,回了汝临城。而今将军虽已见过公子了,却还不曾见过嫂子,待将军见过嫂子,本将便会劝将军快些回地府去。” “那便好。”叶长遥心中怅然,说罢,便向丰将军告辞了。 他与云奏一道回了客栈去,待得丑时,他又听见了付将军的脚步声。 他从窗枢掠出,飞身而下,云奏却没有丝毫动静,应是睡着了罢? 他不愿吵醒云奏,只自己一人尾随付将军去见妻儿。 不多时,付将军便到了门前。 付将军惶恐不已,迟疑良久,才叩了门。 他立于不远处,清楚地听见来开门的付家娘子问道:“丰将军,你为何深夜至此?” 显然付怀远不曾对母亲提过父亲之事。 付将军却并没有丝毫的吃惊,而是道:“娘子,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付家娘子睁大了双眼,随即泪流满面。 由于素日辛劳,年不过三十出头的付家娘子瞧来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双鬓斑白,面上的沟壑深深浅浅,泪水便在那沟壑中流淌,一点一点地湿润了衣襟。 她目不转睛地望住了付将军,连眼泪都无暇去抹,片刻后,她张了张口。 付将军以为她会指责自己并未遵守约定平安归来,会指责自己放弃汝临城,将她与独子置于死地,但他听到的竟是:“我很好。我将怀远抚养成人了,怀远是个好孩子,好学、聪明、懂事、孝顺,将来定能考取功名。公公婆婆已于八年前过世了,他们的丧事皆是由我亲手操办的,我为他们烧了不少纸钱,他们在地下必然衣食无忧,你不必担心。” 将独子养大成人,为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是他临别前叮嘱妻子的,妻子做到了,他只答应了妻子一件事,他却连这唯一的件事都做不到。 ——平安归来,现下的他不过是借别人的身体归来了而已。 且八年前…… “爹娘难不成是因为我的死……”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愧疚当中。 付家娘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原不该提八年前。 公公婆婆死于八年前,但并不是由于对丈夫的死亡伤心过度而过世的,而是被入侵汝临城的蛮夷害死的,那时,汝临城守军与丰将军痛击蛮夷,使得蛮夷几乎溃不成军,蛮夷撤退前,将所有的俘虏乱刀砍死了,其中便有公公婆婆,公公婆婆甚至较丈夫走得更早些。 这个真相太过残酷了。 她说不出口,但丈夫所认为的公公婆婆的死因又较这个真相仁慈多少? 付将军以为自己猜中了,哑声道:“是做儿子的不孝,竟是害了你们二老的性命。” 她想了又想,最终甚么都没有说。 她忽而听得丈夫问道:“你恨我么?” “恨自然是恨的,但恨总归较爱少一些,且我明白你没有做错,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她苦笑着道,“我与怀远以及这汝临城当中的所有人加在一块儿都及不上你的大局。” 定风波·其十一 大局…… 于自己而言, 该当以大局为重, 但于妻儿、父母以及这一汝临城的性命而言,自己的大局显然无异于残忍的遗弃, 他们何其无辜!嫁了自己,为自己生育了孩子的妻子更是无辜, 自己的孩子最是无辜,自己将他带来这人世间, 却又从未考虑过他。 且汝临城的那一场灾难本就是由他而起的。 付将军的双唇颤了颤,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致歉过于苍白,但除了致歉, 他能作甚么? 倘若重来一回,他亦会做出这个决定罢? 所以悔恨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思及此, 他赫然听得妻子道:“你行事果决,从不言悔, 此事亦然。” “我……”他无可辩驳。 妻子忽而了然道:“你见过怀远了罢?怪不得他瞧来有些奇怪,问他他却道无事发生。” 妻子素来聪慧,儿子年不过一十六, 自然容易被看穿。 他并不隐瞒, 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同妻子说了。 “怀远恨你,不原谅你, 全数是你作为一个父亲的过错, 待他再大一些, 便会懂你, 他是你的孩子,他若是从军,若是与你一般立场,大抵亦会做出与你一般的决定。”妻子笑了笑,又道,“孩子长大了,我却老了,你方才差点认不出我了罢?” “你在我眼中,永远都是初见时的模样,言笑晏晏,娇俏玲珑。”付将军说得情真意切,引得妻子失笑道:“你怕是伤了眼睛。” 话音落地,妻子收起笑容来:“你当时很疼罢?” 很疼,自然很疼。 他当时被万箭穿心,其后又被蛮夷带走,强行续命,自此便日日忍受煎熬,直至他这副肉身终于受不住,断了气。 断气后,他的魂魄被蛮夷国师抽离了出来,各种巫术加身,较肉身所曾遭受过的痛苦要厉害上许多。 甚至于有一日,他居然生出了向国师求饶的念头,幸而他及时收了口,才勉强保全了自我。 但他口上却是道:“不疼。” 妻子不信,但并未戳穿,转而问道:“你为何会附了丰将军的身?” “他救了我,又让我附了他的身。”他深深地凝视着妻子,道,“我不日便将去地府投胎,此生我对你们母子不起,来世再报罢。” 见他要走,妻子急声道:“你且等等,我去叫怀远出来见你。” 他本想说不必了,但心底总归存了希冀,便默许了。 妻子重新走进了门里头,这里头不是他有资格进去的。 然而,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妻子都没有出来。 他明白定然是儿子不愿见他,妻子劝不动。 那便罢了罢。 他在长风明月中,微微含笑,继而转身离开了。 叶长遥并未再跟上去,而是对着付将军的背影,行了揖礼。 当时若无付将军,便会有更多的生灵变作白骨,便会有更多的沃田变作焦土,便会有更多的河川变作血水…… 他回了客栈去,远远的,居然闻见了血腥味。 不好! 他心中暗道,当即循着血腥味而去,果然,血腥味是从云奏的房中传出来的。 怪不得方才云奏并未现身。 他推开门,云奏的情状旋即映入了眼中,凌乱的发丝,猩红的下颌、脖颈与衣衫。 云奏倒在床榻边,陷入了昏迷当中,衣衫已穿妥了,但鞋履却仅仅穿上了一只。 他慌忙走到云奏身边,探了探云奏的脉象,不曾想云奏居然已全无脉象了,云奏的身体亦泛着凉气,许再过片刻,便会生出尸斑来。 云奏身体孱弱,但云奏的原形乃是绿孔雀,一落地,便身怀法力,能化出人形,因而,他从未想过云奏当真会死。 他将云奏抱起,心中生出一片茫然来。 怀中的尸身究竟是真是假? 倘若是真的,他该如何是好? 他向来一诺千金,即便云奏身死,他亦会将云奏送到观翠山去。 可去观翠山有何意义? 方才不见了云奏,自己为何不先去瞧一瞧云奏,而是径直去尾随了付将军? 他后悔不已,眼眶不受自控地湿润了。 云奏纵然已没了气息,但依旧是一副好相貌,五官生得无可挑剔,动人心弦。 动人心弦…… 他肤浅又凉薄,此时竟还有心思观察云奏的容貌。 他的唇角挟起了一抹讥讽,而后他将右掌掌心抵在了云奏的后心上。 没用的,云奏已故去了,他怀中的不过是云奏留下的皮囊,渡再多的内息都不会有丁点儿用处。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过去,云奏的身体除了被他焐热了些外,毫无动静。 也是,死人怎么会有动静? 但他不愿收回手,又半个时辰,他陡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登时觉得心肝脾肺无一不疼,尤其是那颗心脏似要爆裂了。 他将头上不及撤下的斗笠一扔,继续渡内息予云奏。 及至天明,及至他昏死过去,云奏都不曾醒来。 云奏…… 他假若死了,便能再见到云奏了罢? 自己大抵是对云奏动了心罢? 他假若不死,便去闯一闯地府,将云奏抢回来…… 这是他最后的一丝意识,之后,他便甚么都想不了了。 “叶公子……叶长遥……” 是谁在唤他? 这把嗓音实在像极了云奏。 他用力地一嗅,周身并无尸臭味。 他又紧张地睁开了双眼,眼帘尚未完全被撑起,他竟已瞧见了云奏。 云奏面色苍白,但却生动,而非先前的模样。 “你还活着么?”他伸出手,去抚云奏的面颊。 云奏本能地蹭了蹭叶长遥的掌心,才答道:“我还活着。” “那便好。”叶长遥试着坐起身来,却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云奏拭去了叶长遥唇上的血液,才叹息着道:“你一身的筋脉断了不少,是被你自己的内息震断的,而今你的身体较我好不了多少。” 叶长遥便又躺下身来,问道:“我假若并未渡内息予你,你当真会死么?” 云奏当时用过晚膳,便试着催动三成多的道行,非但无法将道行收作己用,反而为道行所噬,呈现出了一副已死的状态,并非真的死了,但若无叶长遥,他不知会昏迷至几时。 他摇首答道:“不会。” 原来自己所为根本无关紧要。 叶长遥忽觉无力,却又不觉后悔。 “不过,你假若并未渡内息予我,我至少会昏迷一月。”云奏认真地望住了叶长遥,“多谢你。” 许是意识到自己对于云奏的心意了,单纯的致谢便教叶长遥喜不自胜。 云奏何曾见过叶长遥欢喜至斯,困惑地道:“发生了甚么好事了么?” 云奏会引诱自己,并与自己成亲皆是为了让自己送其回观翠山。 云奏其人与自己全然不般配,哪里会对自己有甚么好感? 云奏与自己亲近,曾言喜欢自己的长相……这些亦是为了达成目的罢? 但心悦于一人,只消对方平安喜乐便足够了罢。 故而,叶长遥并不对云奏剖白自己的心意,仅仅道:“对,发生了一件好事。” ——不,不对,一件好事不足以形容,从不曾心动过的自己心动了,于自己而言,可谓是一个奇迹了。 他算不上无欲无求,他有口腹之欲,还曾想过要娶一房妻子,去过凡人的日子。 但他却未曾料想到自己会心悦于同性。 断袖,听闻这个词的时候,他堪堪及冠。 那时,他亲手斩杀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他擦干净了自己的佩剑,正要离开,竟是见到有一人冲过来,对他怒目而视,其后那人吻了吻劫匪的唇,紧接着,那人用劫匪的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他不及阻止,一回到家,便将事情说了,又问师父:“一个男子能吻另一个男子么?” 师父怔了怔,反问他:“长遥,你此次外出,莫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 师父见他不答,又道:“你如若看中了哪家的公子,你尽管去追,届时师父帮你去提亲。” 他沉思着道:“所以,一个男子能吻另一个男子,亦能与另一个男子成亲么?” “傻孩子。”师父严肃地道,“情之一字从来不由自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何妨?” 后来,师父便同他讲了“断袖”一词的由来。 再后来,他尝到了断袖的滋味,始料未及。 此刻,他端详着云奏,却道:“待到了观翠山,我们便和离罢。” 和离…… 云奏从一开始便打算到了观翠山,便割下一块孔雀肉来予叶长遥,助叶长遥羽化登仙,并与叶长遥和离,但这两个字自叶长遥口中吐出来,却让云奏浑身发疼。 半晌,他才故作雀跃地回道:“好。” 下一瞬,他看见叶长遥仿若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心愿般,安心地阖上了双眼,又睡了过去。 ※※※※※※※※※※※※※※※※※※※※ 我旅游回来啦,从今天起恢复日更 定风波·其十二 叶长遥到底是修仙者, 实力不俗, 将养了两日便能起身了,又过三日, 被内息震断的筋脉已好了一些。 他当时过于焦急了,才会不慎震断筋脉, 他素来从容,如此惊慌失措是从未有过的。 又五日, 他已恢复如初,但云奏却依然是那副苍白模样。 云奏并未再唤他为叶长遥, 而总是唤他为叶公子,此前, 云奏亦唤他为叶公子,但不曾这般生疏过。 生疏得如同他们仅仅是只知晓对方名讳的陌生人。 一早起身, 云奏照旧为叶长遥去熬了汤药,又端了来。 行至叶长遥房门前, 他叩了叩门,直至得到叶长遥的应允,他才推门而入。 而后, 他便将药碗递予了叶长遥, 自己则立于一旁,静待着叶长遥将汤药收入腹中。 他偏过首去, 望着窗外, 窗外甚么都没有, 但他却分外专注。 叶长遥饮罢汤药, 陡地想起来,云奏已有两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字了,忍不住低声道:“云公子……” 但他终究不知该说些甚么,无法再往下说。 云奏闻声,勾唇笑道:“你有事要对我说么?” 云奏在笑,但眼底却是一片空茫,里头甚么都没有,以致于连吐出来的话语都空茫了起来。 叶长遥语塞,良久,才寻了个话茬:“你这几日睡得可好?” 云奏简略地答道:“尚可。” 他将药碗收起,正要出去,却在半途,回过了首来:“你的身体已大好了,这是最后的一碗汤药,若你同意,我们明日便启程罢,启程去观翠山。” 叶长遥忽觉云奏好似在同他闹脾气,但无论是云奏的神情,亦或是云奏的语调却透出一股子古井无波之感。 “好,明日我们便启程。”叶长遥答罢,又见云奏出了门去。 启程前,他去拜见了丰将军,丰将军一面翻阅着古籍,一面轻呷着一盏竹叶青。 见得他来,丰将军笑道:“叶公子是要启程了么?” 他颔首道:“愿将军一切安好。” 丰将军放下茶盏,近乎于无声地道:“没甚么好的。” 便在这一刻,他发现丰将军有些不妥。 他望住丰将军,不敢置信地道:“难不成你并非丰将军,而是……” “他对我道他当时并不是为了驰援汝临城而执意离开的,却是因为当时的局势让他觉得惧怕,他不愿赴死,这才借了汝临城的名头。攻打汝临城的蛮夷远非精锐,让他觉得安全。他又道他对我不起,致我惨死,又受了诸多折磨。为了补偿我,便将这副肉身让予我了。”丰将军——付将军叹息道,“可他不曾问过我要或不要。” 叶长遥心中一震,丰将军此举将自身从愧疚当中解脱了出来,但若是让付将军做选择,付将军定然不会同意罢? 但事已至此,无可更改。 至少而今的付将军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妻儿。 他告别了付将军,堪堪踏出丰将军府,便瞧见了云奏。 云奏面无表情,身着霜白色的衣衫,整个人好似结在飞檐上的白霜一般。 天气渐凉,除了白霜,飞檐下还缀着冰棱,末端尖锐无比。 叶长遥瞧着云奏,心脏直如被那冰棱戳刺着一般。 云奏不言不语,坐上了马车去。 叶长遥坐上了辕座,但并未驱使马儿向前,而是传音将方才之事说与云奏听。 云奏没有作声,仅在经过丰将军生祠之时,道:“他们倘若知晓丰将军已死,不知该如何伤心?” 马车行了一日,没曾想,竟是没找到一处可落脚的村落。 及至月上中天,周围仍是满眼的荒草。 道路颠簸,叶长遥清楚云奏是无法在颠簸中入眠的,便停了马车。 马车停下许久,云奏都没有动静。 叶长遥一急,掀开马车帘子一瞧,却见云奏含笑着问道:“怎么了?” 自从他与云奏约定到了观翠山便和离后,云奏不是面无表情,便是对他笑,但笑容一概浮于表面,不用费半分功夫,便能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 是因为云奏已不愿意应付他了么? “饿了么?我去打只野兔来罢。”眼前的云奏的笑容使得他连言语都艰涩起来,一字一字仿若是强行拼凑在一处的。 “我不饿。”云奏看了眼天色,将准备好的棉被在马车内铺开,才对叶长遥道,“夜深了,一道上马车睡罢,待天明了再赶路。” 叶长遥矢口拒绝:“不必了。” “随你。”云奏当着叶长遥的面将自己剥得仅余亵衣亵裤,而后便扯过棉被,阖上了双眼。 叶长遥放下车帘子,忽闻云奏道:“明日怕是要下雪了。” 他以为云奏还要再说些甚么,但云奏却是发出了均匀的吐息声。 云奏欺骗了叶长遥,他根本没有睡着,他生怕叶长遥听见他的动静,在马车内一动不动,宛若一具陈年干尸。 可他为甚么要欺骗叶长遥,又为什么要害怕被叶长遥听见动静? 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只知叶长遥要与他和离。 这本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却觉得一身的筋骨被人一根一根地抽出,又一根一根地放回了原位,血肉模糊。 装干尸久了,浑身上下的皮肉全数僵硬难当,他索性坐起了身来,继而掀开了一点车帘子,去窥叶长遥。 叶长遥戴着斗笠,于荒草中打坐,惹了一身的露水。 看了一会儿,他心头泛起一阵苦味,正要躺下身去,却见一片一片的雪花从昏暗至极的空中洋洋洒洒地坠落下来。 一下子便将人间覆上了一层银白。 叶长遥大病初愈,冻不得,但他又怕自己打搅了叶长遥修炼,会令叶长遥走火入魔。 左思右想之下,他忍不住到了叶长遥身边,将自己已洗过的外衫为叶长遥披上了。 他又蹲在叶长遥面前,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纱布,端详着叶长遥的眉眼。 这是一副曾使他心生惧怕的眉眼,但而今他却甚是喜欢这副眉眼,直觉得这副眉眼无一处不好。 他或许…… 他登时止住了思绪,不敢细想。 他赶忙回到了马车上,方才躺下,又下马车为叶长遥支了一顶油纸伞。 再次回到马车上后,他不断地辗转反侧,过了不知多久,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隐约闻得了马蹄声,他才睁开双眼,掀开帘子一瞧,外头已是银装素裹。 他不去瞧叶长遥宽厚的背脊,亦不出声。 一低首,他却猝然见到了被折叠得齐整的外衫。 他鬼使神差地将外衫抱于怀中,又用面颊蹭了蹭。 外衫已然冷透了,没有一丝叶长遥遗留的温度。 他一时间气恼至极,稍一用力,这外衫便被分作了两半。 叶长遥忽然听得裂帛之声,还以为云奏出了甚么事,但云奏却是浅笑道:“我不喜欢这外衫了。” 言罢,云奏慢条斯理地将这无辜的外衫撕成了一堆碎布,又在碎布中对叶长遥道:“若是能早些到观翠山便好了。” 叶长遥满心疑惑,倘若云奏是因为这外衫曾披于他身上,而要将这外衫撕去,又何必要将外衫披于他身上? 但云奏却道若能早些到观翠山便好了,又证明了云奏不喜于他,是想早些同他和离的。 他弄不清云奏是怎么想的,但云奏明显不开心,遂柔声道:“你若是有何心事,大可说与我听。” “心事?”云奏眯着眼笑道,“我能有甚么心事?” 叶长遥骤然觉得云奏生了一身的尖刺,不好接近。 云奏本是凶兽,或许这才是云奏原本的面目罢? 叶长遥不再言语,专心驾车。 雪下得愈来愈大了,积雪再多些,便更不好行车了。 云奏盯着从车帘子风中钻进来的风雪,一瞥周身的碎布,忽然心疼起来。 他纵然心情不佳,也不该拿死物出气。 且前世他穿的是粗布麻衣,如今却亲手撕了上好的绸缎子,实在过于奢侈了。 假若母亲在身边,定会教训他,但母亲已死去很久了。 他甚是想念母亲,不禁红了眼眶。 待叶长遥终于寻得一客栈时,下了马车来的云奏瞧来可怜万分。 但面对他问询的眼神,云奏却径直从他面前越过,又进了客栈去。 云奏从衣袂中取出一锭金元宝来,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并一些吃食后,便随小二哥上了楼去。 云奏进了房间后,便枯坐在了床榻边。 即便听得叶长遥在门外唤他,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叶长遥并未进来,未多久,小二哥便将吃食送了进来。 他草草地用了些,便躺于床榻上假寐。 他全然无法入眠,但除此之外,他还能作甚么? 为免再连累叶长遥,他已决定不再催动那三成多的道行了。 叶长遥已好透了,但现如今的他却连吐息都吃力,他这具身体着实是太过废物了。 他得了凤凰羽,却无叶长遥的心头血做引子,恐怕只能吊命罢? 叶长遥无心于他,但他若是开口,素来悲悯的叶长遥想来不会拒绝,可他怎么舍得? 他对叶长遥…… 他用力地阖紧了双眼,脑中意外地浮现出了外祖母的身影。 外祖母满面失望,指着他的鼻子道:“怪不得你不愿娶妻,却原来,你竟是个断袖!你断了云家的香火,教我如何向亲家公、亲家母交代?” 白雪词·其一 是了, 他是个断袖, 是个无法传宗接代的断袖。 他不由笑了起来,笑了片刻, 面上的每一寸皮肉尽数回归了原处,使得他又变作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外头北风呼啸, 将脆弱的窗枢吹得阵阵作响, 许再过不久, 这窗枢便要被吹破了。 窗枢尚未被吹破, 反是他的房门率先被叩响了。 紧接着, 他听得叶长遥道:“我能进去么?” 他迟疑须臾,一抬指, 令房门打开, 让叶长遥进来了。 一见叶长遥到了床榻边, 他淡淡地问道:“出何事了?” “没出甚么事。”叶长遥将手中抱着的一物塞到了他手中,“抱着罢, 暖和些。” 这物乃是一只小巧的手炉, 包着一张绒布,内里盛有炭火。 “我……”他欲要拒绝, 但终究默然地接受了叶长遥的好意。 他身体孱弱,自是惧寒,躯干尚能忍受, 但一双手、一双足却已然被冻得失去了大半的知觉, 藏于被窝中虽好了一些, 可仍是觉得寒气不散。 见叶长遥满面关切, 他下意识地想对叶长遥示弱。 叶长遥无意于他无妨,但应该愿意将他抱在怀中,为他取暖罢? 他尚且记得被叶长遥抱在怀中之时,所感受到的体温,手炉全然无法同叶长遥的体温相较。 可他也想体面些,不想在叶长遥面前露出狼狈相,尤其是在他明白自己对于叶长遥的心思之后。 “你出去罢。”最终,他听见自己这么同叶长遥说。 叶长遥一步都未挪,而是道:“我是何处惹恼了你么?” 他摇了摇首,叶长遥纵有千般好,万般好,但终归不是他所能染指的,他恼的是断了袖,又对叶长遥横生情愫的自己,而非叶长遥。 叶长遥丁点儿错都没有,错的是他。 于是,他扯了扯唇角,笑道:“叶公子,你何故如此想?” 叶长遥叹气道:“你变了许多,我在想究竟是你怀有心事,还是我惹恼了你,亦或是你原本便该是这副模样?” 云奏以指尖摩挲着手炉,半晌才道:“你我本就是暂时结伴而行的陌生人,再过段时日便要分开,你又何必费心思去想我在想甚么?” 叶长遥未料到云奏会这般直白,霎时语塞。 偏生云奏又嘲讽道:“你口中道一到观翠山便要同我和离,心里莫不是迷上我了罢?” 叶长遥被云奏勘破了心思,慌忙否认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龌蹉心思。” 我倒是盼着你对我有那龌蹉心思。 云奏口中含了黄莲般发苦,却道:“你对我从未有过龌蹉心思我便安心了。” 叶长遥见云奏信了,暗暗地松了口气,又听云奏道:“出去罢。” 待房门被阖上了,云奏才吸了吸鼻子,继而自言自语地道:“这段时日若能长些该有多好?这段时间若能短些又该多好?” 前者,他能有更多的时间与叶长遥相处;后者,他能尽快忘记叶长遥。 过了半日,窗枢终是被在风雪的击打下,跌了下去,没入了积雪当中。 风雪旋即灌了进来,将云奏从噩梦中解救了出来。 云奏凝视着风雪,良久,才唤了小二哥来。 小二哥修好了窗枢,又找了木条来,将窗枢钉死了。 又三日,风雪愈演愈烈,根本没有转缓的迹象。 云奏每日在房内用膳,若不是叶长遥偶尔会来探望他,一天十二个时辰他都不会见到叶长遥。 叶长遥口舌并不灵便,每每说上一两句话,便没甚么可说的了。 俩人时常相对无言,次数多了,叶长遥从一日探望他三回,成了一日探望他一回。 这样很好。 当叶长遥再次来探望他时,他正怔怔地立于窗边,透过木条,望着风雪。 不知是着了甚么魔,他一掌将木条与窗枢一并拍碎了,而后被风雪扑了满身。 很冷。 衣衫猎猎,发丝纷乱,肌肤生疼,连双眼都几乎睁不开。 但很痛快。 “云奏!”他听见叶长遥在唤他,叶长遥生气了,而后,他被叶长遥抱在了怀中,叶长遥用身体为他挡住了风雪。 叶长遥的怀抱很暖和,可惜不属于他。 他恍惚片晌,便从叶长遥怀中挣了出来。 而后,他后退一步,凝望着叶长遥笑道:“叶公子,外头风雪交加,还要几日才会止歇?” 叶长遥用术法将窗枢封上了,才道:“不知还要几日。” 云奏不再理会叶长遥,又回到了床榻上,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叶长遥瞧着云奏,觉得自己该当离开了,却又觉得自己该当留下来。 矛盾中,他坐到了床榻边上,无奈地道:“云公子,即便我与你仅仅是暂时结伴而行的陌生人,我亦希望你能爱惜自己。” 云奏扯开棉被,端详着叶长遥道:“我没有不爱惜自己,我不过是想瞧瞧外头的天气而已。” 叶长遥肃然道:“你耳聪目明,要瞧瞧外头的天气何须将那木条与窗枢一并拍碎?” 云奏不答,指着房门道:“你出去罢。” 叶长遥心脏发疼,方要站起身来,却闻得一声尖叫:“吃人了!” 他当即循声而去,却见客栈大堂门口,有一少女软了双足,瑟瑟发抖着,而少女面前居然是一双人腿,鲜血淋漓,上半截不知去了何处。 他并未戴斗笠,少女本就受了惊,见了他,惊得昏厥了过去。 云奏下楼时,瞧见的便是叶长遥抱着少女的情状。 这与他并无干系。 他没有到叶长遥身边去,而是问缩于柜台后头的一书生:“出了何事?” 书生惊魂未定,颤声道:“有雪怪吃人了!好端端的积雪莫名其妙地自行堆成了一个雪人,然后冲进客栈,不由分说地便吃了一个人,那双腿便是那雪怪吃剩下的。” 云奏听得这话,到了那双断腿前,蹲下身来,细细察看。 断口是被硬生生地咬断的,要有这般惊人的咬合力,自然并非凡人。 他站起身来,出了大堂,捧起一把积雪,这积雪并无异状,仅仅是寻常的积雪而已。 他又回了大堂去,一一问了在场的一十七人,所言皆与书生差不离。 他沉思着,将客栈门封死,才问掌柜:“若是风雪不止,这客栈中的食物与饮水能支撑几日?” 掌柜匆忙与小二哥一道去清点了,才回道:“眼下这客栈中统共二十一人,恐怕至多能支撑三日。” 他又问:“这风雪天怕是并无野味可打,最近的城镇离这儿有多远?” 掌柜答道:“约莫三十里。” 三十里,寻常天气的三十里于他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但而今方向难辨,三十里却是不容易。 云奏毫不迟疑地扬声道:“若是三日后,天气并未好转,便由我去取食物与饮水来,诸位不必惊慌。” 其中有一商贾模样的中年人道:“若那雪怪再来吃人该如何是好?” 云奏启唇笑道:“我定教他有去无回。” 说罢,他在客栈门上施了个术法,复又回了房间去。 云奏从始至终都未理睬自己,让叶长遥登时觉得自己与云奏隔了千山万水。 他将少女交由少女的家人,追了上去,却眼睁睁地瞧见云奏将房门阖上了。 为防雪怪现身,云奏睡得并不安稳,不过他本来亦甚少能睡得安稳。 大半的时间,他都睁着双眼看着床顶。 床顶并没有甚么可看的,可他不知道除了床顶,还有甚么可看的。 一夜无事,在一束束微弱的光线从窗枢钻入之时,他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由于客栈中的饮水不足,他手指一动,引来雪水,将就着洗漱了。 洗漱过后,他下了楼去,又点了一碗阳春面。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吃过阳春面了,但生前,他却是常常吃阳春面的。 一碗阳春面上来,里头除了面条与葱花甚么都没有。 他不禁想起了外祖母,曾亲手为他做阳春面的外祖母。 外祖母的手皲裂着,神情很是慈祥,总是对他道:“三郎,多吃些。” 他以为外祖母是疼爱自己的,有一回,却瞧见外祖母暗暗地将一小盒的冰糖往表妹手中塞。 冰糖是稀罕物,纵然他并不嗜甜,但他还是想尝尝冰糖的滋味。 然而,冰糖的滋味却仅有表妹能尝。 于外祖母而言,他无法与表妹相较。 于叶长遥而言,他亦是一块烫手山芋。 他吃着阳春面,并不如何伤心,但阳春面的汤底表面却泛起了些微涟漪。 他觉察到叶长遥正往他这边瞧,便挺直了腰身,从容而淡定地将这阳春面吃了干净。 可是,最后一口阳春面尚未咽下,他的喉间却陡生腥甜。 他赶忙捂住了唇瓣,又假装无事地踏上了木阶。 一阶,俩阶,三阶…… 他以为自己瞒过了叶长遥的双眼,却是在猝不及防间,被叶长遥扣住了左手手腕子。 他不去看叶长遥,一使劲,欲要将自己的手腕子抽出来,可惜,事与愿违,他反而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他的身体即刻落入了叶长遥怀中,很暖和。 他没气力抵抗了,便这样罢,便这样罢,这样很好…… 他任由叶长遥渡内息予他,任由叶长遥将他抱回了床榻上,又任由叶长遥轻拍着他的背脊,为他顺气。 但他的咳嗽却是愈发厉害,好似身体本能地想赖在叶长遥怀中一般。 叶长遥手足无措,凝视着云奏,又要渡内息过去,却是被云奏阻止了:“不……不必了……我……我无事……” 云奏艰难地言罢,放任自己用双手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 叶长遥不是他的,这是别人的叶长遥的怀抱,这是别人的叶长遥的腰身。 然而,他却又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与我……我做……做真夫夫……夫夫可好?” 他已然不要脸面了,只消叶长遥答应,他立刻便能主动将这一身衣衫剥干净,任凭叶长遥处置。 但他得到的答案却是:“你不必勉强自己,即便你不这么做,我亦会将你安全地送到观翠山。” “是……是么?”他好容易止住咳嗽,抬起双眼来,望住了叶长遥,粲然笑道,“你是正人君子,我很是钦佩。” 这是他第二回这般与叶长遥说,亦是他第二回被叶长遥拒绝。 叶长遥会拒绝他是因为叶长遥无心于他罢?其他的不过是叶长遥的借口。 方才的云奏对自己有那么一丝的亲近,但眼前的云奏虽然笑着,眼底却是如含霜雪。 叶长遥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一细想症结许是出在自己拒绝与云奏做真夫夫上,遂踟蹰着问道:“你当真愿意与我做真夫夫?” 云奏不明白叶长遥为何要这般问,叶长遥不是已经拒绝他了么? 他倘若应是会如何?他若是应否又会如何? 不如赌一把罢? 他正要应是,他的尾指竟是一颤——有甚么活物欲要闯进客栈来,冲撞了他设下的术法。 他匆匆地抹去唇角的血液,在叶长遥唇上印下了一个吻,转而利落地从叶长遥怀中退出来,又下了楼去。 白雪词·其二 叶长遥霎时怔住了, 在夙江城之时, 他曾被发着噩梦的云奏蹭过唇瓣,而适才竟是被清醒的云奏印下了一个吻。 他从未与人接过吻, 适才的那个吻乃是他的初吻,云奏的唇瓣微凉, 却很是柔软, 仅仅相合了一刹那, 他便觉得云奏的唇瓣似能在他唇上融化。 云奏为何要吻他? 是因为云奏答应与他做真夫夫了么? 所以, 不久后, 他会与云奏做那世间上最为亲密之事么? 他素来禁欲,思及此, 却不免心猿意马。 他心悦于云奏, 自是想与云奏做那件事。 但首先, 他须得好好确定云奏的心意,因为他容不得云奏有半分勉强。 他定了定神, 又将斗笠戴上, 才下了楼去。 楼下的凡人俱已瑟瑟发抖,而云奏则闲适地吃着一碗红豆年糕汤。 客栈大门亦瑟瑟发抖着, 不过被并无将被撞开的迹象。 他行至云奏身边,云奏却突然问他:“要吃红豆年糕汤么?” 他明白不合时宜,但还是想问云奏为何要吻他, 然而, 没等他张口, 竟有雪水挣扎着从门缝漫了进来。 云奏一见到叶长遥本有些面红耳赤, 见状,立刻冷静了下来。 他将手中的红豆年糕汤一扔,几乎同时,红豆年糕汤四散开去,钻入了雪水当中,将欲要凝结起来的雪水破开了。 他的术法未破,进来的雪水并不多,但迟早会愈来愈多。 外头风雪不歇,雪水便是源源不断。 要完全消除雪水显然不可能,故而,最好的法子是找出幕后的操纵者。 操纵者十之八/九不在客栈里头,那么,他是否该当出客栈去? 便在他思忖的功夫,雪水竟然自觉地退了干净。 他奇怪地去瞧叶长遥,叶长遥亦瞧了他一眼。 太容易了,对方退得太容易了。 俩人无话,但皆是精神紧绷。 客栈中的诸人还道是云奏与叶长遥击退了雪怪,当即纷纷致谢。 云奏无暇理会他们的致谢,闭目凝神,以神识将方圆十里扫了一通,全无异样,他的血气却是翻滚不休,以免再次吐血,他不得不收起神识,低低地喘息着。 “你可还好?”叶长遥担忧不已,却闻得云奏道:“不准再渡内息予我。” 云奏的语气并不好,堪称恶劣,但望过来的眼神却十分柔软,一如曾经主动碰触他的唇瓣。 “好,我今日不会再渡内息予你。”叶长遥这般承诺着,下一瞬,居然瞧见云奏一掌向他拍了过来,掌风转眼已逼到了他的鼻尖。 他下意识地一闪身,才发现不知何时,他身后竟是出现了一把白雪凝成的匕首。 云奏的掌风将那匕首拍成了无数段,不成形的雪块随即跌落于地。 不远处的诸人间突地爆发出了骚乱,一瞧,其中一人赫然胀大了一倍,没了人形。 那人越胀越大,仿若要爆裂了。 云奏猜测定是有怪异的雪水没入了那人的体内作祟,才会将好端端的人变成这副模样。 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仅能先设了个结界,让余下的人躲到了结界里面。 由于他尚且不能完全掌控三成多的道行,结界恐怕阻挡不了厉害些的妖怪,只得央叶长遥加固结界。 叶长遥加固了结界后,才去瞧那人。 那人又胀大了一圈,云、叶俩人均是束手无策。 那人张了张口,由于体型变异,连声音都诡异万分:“救……救我……” 人体内有一半以上的水分,雪水明显混于其中,除非这些水分半点不剩,不然寻常凡人如何能将雪水逼出来?但若是这些水分半点不剩,活人便会变作干尸。 太晚了些,那人已救不得了。 叶长遥目露悲悯,却见云奏猛然被那人抱住了手臂,而后那人艰难地跪在了地上,压碎了两张饭桌并六把木椅之后,又乞求着道:“救救……救救……” 最末一个“我”字尚未吐出来,那人当真爆裂开来了,血肉倾洒,而骨头则是清脆地击打在了地面上。 叶长遥及时挡在了云奏面前,那些血肉没有一点能够落在云奏身上,却是将他一身雪白书生袍染得血淋淋的。 他正要将面上的血肉抹去,却觉察到那些血肉/欲要往他七窍里钻。 倘若被得逞了,他便会如同方才那人一般爆裂,且会连累云奏。 他后退至墙角,眼见伏在地面上的残余的血肉正在往云奏爬去,顾不得自己会如何,立即念了句口诀,引来烈火,将地面上的血肉烧了干净。 不过一弹指的功夫,他的耳孔生疼。 他一面运气,试图将血肉/逼出,一面设了一结界将云奏笼住了。 云奏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欲要到叶长遥身畔去,却未料想,叶长遥为他设的结界颇为厉害,他根本出不去。 他急得红了眼眶,那叶长遥却不忘哄他:“我不会有事的。” 进入了耳孔当中的血肉哪有那么容易逼出来,不多时,叶长遥的左臂已然胀开了。 渐渐的,原本宽大的衣袂被撑开来了,须臾,裂帛之声乍响,那衣袂自然被撑破了。 “叶长遥……你倘若死了,我便不与你做真夫夫了……”云奏这般威胁着,语调却是可怜兮兮的。 叶长遥朝云奏笑了笑,以指尖划开自己的左臂,放血,运气。 同时,他又引来烈火,凑近了伤口处。 良久,他左边的身体终是恢复了正常,但血却是一时半刻止不住。 他赶忙点了穴道,又取出了伤药。 云奏捂着心口,静静地看着叶长遥,他轻咳着,使了各种法子都破不开结界,竟然急得吐出了一口血来。 “放我出去……”他哀求着,但是毫无用处。 叶长遥包扎完毕,才到了云奏面前,柔声道:“你乖些,那雪怪不好对付,你从结界中出来,假若有所不测该如何是好?” “我……”云奏再次体味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平静了情绪,才问道,“你要如何做?” 为免被偷听,叶长遥传音与云奏:我须得找出雪怪之所在。 云奏又问:你要出客栈去么? 叶长遥答道:我的确打算出客栈去。 云奏蹙眉道:外头风雪漫天,你防不胜防,过于危险了,不若我同你一道去。 叶长遥摇首道:在我消灭雪怪前,我是不会将你从结界中放出来的。 云奏吸了吸鼻子:叶长遥,你是个混蛋,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意愿。 叶长遥从没听过云奏骂人,有些新鲜,但更多的是怜爱:对,我是个混蛋。 云奏听叶长遥承认了,无可奈何,脑中陡然闪现出一个主意:我们不若开门引雪怪进来? 叶长遥拒绝道:如此做,于我安全些,却使你们平添了危险。 云奏忧心地道:你认为雪怪许能破开你的结界么? 叶长遥严肃地道:我不知,但还是周全些来得好。 云奏见叶长遥执意要出客栈去,面颊微红:你喜欢我方才的吻么? 叶长遥未料云奏突然提起此事,坦诚地道:喜欢。 那你何不如吻我一回?云奏阖上双眼,贴上结界边缘。 叶长遥心如擂鼓,端详着云奏面上因羽睫而起的两片阴影,继而将视线落在了云奏的唇瓣上。 云奏面无血色,这一双唇瓣却如若涂了唇脂似的,红得扎眼。 他掀起纱布,轻轻地覆了上去,分明隔着一层结界,他却直觉得四片唇瓣毫无间隙。 白雪词·其三 一触即退, 他红了耳根, 却直直地凝视着云奏:“待我回来,你便告诉我你的答案可好?” 你当真愿意与我做真夫夫? 云奏当时急着下楼, 不及开口告诉叶长遥答案,却已主动吻了叶长遥。 那个吻亦是他的初吻。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掌心被自己乱窜的心脏击打着,紧接着, 他迎上了叶长遥的视线:“好,待你回来, 我便告诉你我的答案。” 叶长遥深深地望了云奏一眼,便施展身法出了门去。 叶长遥的动作敏捷至极, 云奏几乎看不清。 叶长遥一走,云奏忍不住去摩挲自己的唇瓣, 唇瓣滚烫。 与此同时,他隐约闻到了肉香。 地面上尚有些焦肉, 是方才惨死那人遗留下来的。 人命实在是过于脆弱了。 他叹了口气,满脑子的风月随之减了大半。 现下叶长遥不在此处,外头风雪正急, 倘若雪怪趁机冲入客栈, 攻破结界,在场诸人恐怕危在旦夕了。 望叶长遥能顺利除去雪怪罢。 他侧过头去问其余人:“那雪怪先前可曾出现过?” 客栈掌柜答道:“本地素有雪怪的传闻, 传闻雪怪仅在雪天出没, 一现身便要吃人。” 他追问道:“雪怪一般吃几人?” 掌柜已上了年纪了, 回忆道:“据我所知, 最多一回,吃了十人,最少一回,吃了一人。” 若是一人足矣,那么所有人都已安全了。 但若是十人…… 可若是一人足矣,雪怪何必要攻击叶长遥?又何必要杀人? 他正思忖着,忽闻那曾被叶长遥吓得昏厥的少女发出了一声尖叫。 他环顾四周,非但门缝,连窗缝都有雪水漫了进来。 他本在客栈周围设有结界,但由于身体孱弱,结界仅能减缓雪水漫入的速度,不能彻底阻止雪水。 他被叶长遥所设下结界保护着,但亦被结界困住了,甚么都做不了。 他须得出了这结界才行,但这结界,他根本出不去。 目前,他与叶长遥的实力相去甚远,他如何能破得了叶长遥的结界? 过了半个时辰,雪水凝成了雪人模样,笨重地到了其余人的结界面前。 雪人身体臃肿,双眼是用人眼做的,鼻子是美人涂了丹蔻的中指,而一双手则是两根手骨。 他用手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结界,结界迟早会支撑不住的。 那些人全数是凡人,结界假若被破,定会被雪人捉去,献予雪怪。 换作自己却还有逃出升天的可能。 故而,他敲击着结界,冲那雪人道:“你为何不来捉我?” 雪人瞧来并未听见他的声音,仅仅是有节律的敲击着结界。 结界内的诸人已抱成一团,战栗不止,有一女童大声地哭泣起来,被其母抱在了怀里。 云奏束手无策,指尖点在了结界上,继而催动内息。 内息紊乱,使得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急急地往咽喉奔涌而去,不多时,他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胡乱地用衣袂抹了抹唇瓣,继续催动内息。 然而,这结界竟然没有丝毫松动。 反是其余人的那处结界已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快些,他必须快些破掉这结界。 结界乃是叶长遥所设,结界被破后,叶长遥便能感知到,这般做会令叶长遥担心的罢? 可见死不救,他是决计做不到的。 半刻后,那处结界已破开了十寸长的一个口子,而他所在的结界却仍旧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雪人将手伸进了那道口子里头,又一把拎起了那女童的后颈。 女童挣扎不休,她的母亲更是紧紧地抱住了女童,但于雪人而言,如此弱小的反抗全然造不成甚么阻挠。 只听得数声脆响,女童母亲的双臂竟是骨折了。 女童哇哇直哭,却仍是被迫彻底地脱离了母亲的怀抱。 母亲双手垂下,眼中的光彩灭了干净,哭着道:“阿囡……” 雪人像是得了一个新奇的玩具般,用手指把玩着女童的脖颈。 女童白了一张小脸,生怕触怒了雪人,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雪人把玩够了,将女童一扔,又伸手将结界那十寸长的口子扯开了一些,去捉其他人。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住客加上客栈的掌柜、账房、小二、厨子,共计二十一人,其中一人已爆体而亡,叶长遥又出门去了,那么这客栈内应当有十九个活人,在场十八人,余下的一人想必在房间里头罢? 不知他安好否? 不知叶长遥安好否? 叶长遥…… 云奏甚是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是气急攻心,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直至原本在那处结界当中的十七人尽数被雪人提了出来,他都无法出来。 十七人向四周窜逃,又因他设了结界而逃不出客栈。 地面上的雪水霎时凝成了一张网,将十七人收于其中。 雪人仿若堪堪觉察到云奏的存在一般,迟钝地到了云奏面前,口齿含糊着道:“孔雀……绿孔雀……云奏……” 云奏听他出声,陡然意识到这雪人竟是原身穷极无聊之时,随手堆的。 观翠山山顶长年积雪不化,原身素日不是在观翠山顶修行,便是下山作恶。 这雪人曾陪伴原身许多年,不知何时下了观翠山,又不知何时为雪怪所获。 他望住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放了他们。” “云奏……可是……命令……”雪人神智低微,语言吃力。 云奏重复了一遍,雪人便拿那双原身用人眼做的眼睛看着他。 良久,那张由雪水凝成的细网碎了一地,其中的十七人随即被释放了。 雪人并没有理会那些人,而是径直对云奏道:“云奏……你还觉得……” 他未及将话说完,身体已然四分五裂了。 而将他变作四分五裂的乃是一只白雪凝成手,那只手足有半人高,却仅是一只手,旁的甚么都没有。 那雪手伸手一拍,云奏所处的结界登时生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云奏并不抵抗,由着那雪手将结界毁去了。 结界一毁,那半人高的雪手当即伸了过来,欲要去扣云奏的脖颈。 云奏闪身一躲,唤出一张弓箭来,以孔雀翎为箭,向着那只手射了过去。 原身性子傲慢,实力惊人,甚少会用到这张仅能以孔雀翎来驱动的箭,但假若不这么做他与其他人便会被这雪手捉住了。 生生地拔去一支孔雀翎实在是太疼了,这疼痛能与被吊睛白虎咬死相较。 射出一箭后,他顿觉眼前一暗,后退两步,以手撑住一张饭桌,才勉强站稳。 他缓了口气,抬眼去看,那雪手已被孔雀翎钉死在地面上了,弹指间,碎成了一堆雪块。 他喉头腥甜,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即将吐出来的一口血。 已被四分五裂的雪人努力地向他爬了过来,一触及他的足尖,却是动弹不得了。 他蹲下身去,抚了抚雪人,下一瞬,心口突地一凉。 他低首一瞧,心口处被一根白骨贯穿了,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雪人浑然不知自己做了甚么,兀自继续道:“寂……寂寞么……” 独自一人在观翠山的原身是寂寞的,才会堆了雪人。 但原身亦是凶残的,才会用人眼、美人指、白骨用来做雪人的双眼、鼻子、双手。 云奏一把将白骨拔/出,丢弃于地,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着,忽闻一把苍老的声音道:“据闻吃下一块孔雀肉便能益寿延年,若是将一整只绿孔雀吃下,不知会如何?” 客栈四面墙应声倒塌,只剩下梁柱艰难地支撑着屋顶,但显然支撑不了多久了。 风雪侵袭过来,宛若刀刃似的,在云奏面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 云奏在巨大的痛楚中出了一身的汗,汗水旋即结成了冰,冻得他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片晌,他便习惯了寒冷,亦习惯了疼痛。 不管是寒冷,亦或是疼痛,到了极致,便没有甚么厉害的了。 风雪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老叟,老叟到了云奏眼前,慈祥地道:“老朽吃了这许多年的人,倒是不曾吃过能化出人形的绿孔雀,而你吃过的人是老朽的千百倍,可曾想过会有被老朽吞食下肚的一日?” 这老叟显然便是传闻中的雪怪了,云奏低低地吸着气:“叶公子可还安好?” 老叟笑道:“你那叶公子而今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云奏肯定地道:“他必定还有命在。” 老叟将云奏全身上下巡睃了一遍,好似在打量那块肉更为可口,但末了却道:“你莫不是与你那叶公子有甚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罢?” “有何不可告人的?”云奏含笑道,“我心悦于叶公子,我不惧说与任何人听。” 老叟捋着胡须道:“不知你那叶公子可是如你一般?” 云奏不假思索地道:“他定然如我一般。” “你们既然如此情深似海,老朽便先吃了你,再吃了他罢,好教你们在老朽腹中相会。”老叟这番话着实血腥,语气却如同是在喜堂上祝新人百年好合似的。 云奏不禁恶寒,施展身法,连连后退。 但转眼间,他便被飞雪包围了,飞雪化作一把把的匕首,直直地朝着他逼了过来。 ※※※※※※※※※※※※※※※※※※※※ 小可爱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白雪词·其四 他衣袂一挥, 那些匕首便纷纷坠地了, 然而,又有更多的匕首向他逼了过来。 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闪躲不及,浑身上下被割开了不少细小的口子。 其中甚至有一把匕首钻入了他已破开了血洞的心口, 一下一下地戳刺着心脏。 他并非凡人,这颗心脏虽被贯穿了, 渗着血,却还在顽强地跳动着, 但若是这颗心脏不再跳动,他便会死去。 他指尖一点, 那把匕首在他指尖化成了雪水,却又顺着他的指尖而上, 欲要从他的耳孔进入他的身体作祟。 孔雀属火,这点雪水堪堪进入他的耳孔, 便滴落下去了。 他决计不会爆体而亡,但该如何做才能将眼前这个雪怪制服? 他一面抵挡着席卷而来的刀枪剑戟等诸多凶器,一面又拉开弓, 拔下了一支孔雀翎来。 孔雀翎搭在弦上, 弓满,下一霎, 便急急地冲向了雪怪。 但那雪怪显然早有防备, 引了地面上厚厚的积雪, 将自己护住了。 孔雀翎穿过一寸又一寸的积雪, 终是嵌入了积雪当中,再也动不得了。 他实在太过无力了,随着不断地失血,身体冰冷至极,与积雪相当。 倘若能恢复道行该有多好? 在他恍神之时,那些刀枪剑戟却不曾放松。 他勉强施展身法,立于不远处的一茅屋顶上。 电光火石间,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孔雀肉既然这般厉害,我自己吃了会如何? 眼见更多的凶器向他袭来,他不及细思,当即张口从自己的手掌上咬下了一块肉来。 他从未吃过生肉,满口血腥,直欲作呕,但仍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 便是在吞下孔雀肉的瞬间,他的身体更为冰冷了,不过体内筋脉的滞塞感似乎少了些。 他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摇摇欲坠了,定了定神,又去瞧那雪怪。 雪怪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孔雀,你的道行还剩下几成?自己的肉好吃么?不若让老朽也来尝一尝罢?” 他的身体状况一下子便被雪怪戳破了,但这没甚么稀奇的,毕竟若是换作全盛时期的他,哪里能容得雪怪在他面前放肆,只一招一式便能在眨眼间将这雪怪化作齑粉。 “你是活腻味了么?”他的眉眼间拢起了一股子的暴戾,却显得丽色逼人,眼波似水,分明是寻常的语调却一字一字都变得蛊惑人心了。 雪怪微微一怔,才夸赞道:“真真是好颜色,老朽倒是有些舍不得将你吞食下肚了。” 云奏就着已被自己咬下了一块肉的手掌又吃了几口肉,扫了眼森森白骨,不再与雪怪多话。 他飞身而上,到了雪怪面前,一把扣住了雪怪的脖颈。 雪怪猝不及防,淡定地道:“你便不顾那些人的性命了么?” 原本那些活人已不可见,不知去了何处,但雪怪话音一落地,那些活人却一个一个地从积雪中爬了起来,每一人皆被积雪做成的士兵押着。 云奏见不得杀戮,迟疑间,雪怪不由分说地令士兵将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杀了。 血染了一地,格外扎眼。 现下是白日,白雪在日光下泛着微光,被这血一染,竟是生出了妖异的美感。 云奏咬了咬唇瓣:“放了他们。” 雪怪笑道:“你母亲不曾教过你么?对别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母亲素来心地善良,不曾教过他,而原身的母亲乃是神兽凤凰,神性大于母性,想来亦不曾教过。 云奏不答,复又道:“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雪怪一出声,士兵们立即碎了一地,又融入了积雪当中。 四周荒无人烟,诸人一被释放便四处逃散。 雪怪慈爱地笑道:“孔雀,老朽满足了你的愿望,该轮到你满足老朽的愿望了。” 云奏颔首,五指一松,但却没有将五指撤去,而是一施力,“咔嚓”一声,雪怪的脖子便断了,雪怪随即断了气,歪倒在地。 他不曾杀过人,一时间满心茫然。 但倘若不杀人,死的便是他了罢? 他不想死,他想见叶长遥,更想与叶长遥做一对真正的夫夫。 他垂下首去,盯着自己杀了人的右手。 右手上满是猩红,但并非来自于雪怪的,而是来自于他自己的。 他又去看雪怪,雪怪的身体颓然着,再没动静。 他无端想起了原身堆的那个雪人,雪人已死透了,同眼前这个雪怪一般。 雪人问他寂寞么? 雪人问的自然是原身,但他亦是寂寞的罢? 从小到大,从不曾有一人全心全意地为他着想,能被他独占。 叶长遥…… 不过他已有了叶长遥了。 叶长遥便是能解他的寂寞的灵药。 叶长遥…… 他凝心定神,正欲以神识搜寻叶长遥之所在,竟是咳嗽了起来。 咳了一声,又见了血。 他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捂住心口的伤处。 待咳嗽好转,又要催动神识,却未想,心脏居然被捏住了,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垂眼瞧着自己的心脏,继而顺着抓着那心脏的枯朽的手而上,盯住了雪怪苍老的面孔。 “原来,你还有命在么?”是自己大意了,雪怪不是凡人,扭断脖子并不能断了雪怪的生机。 雪怪怪笑道:“是你轻敌了。” 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云奏连唇瓣都是一片惨白:“对,是我轻敌了,你欲要如何?” 雪怪得意地道:“先吃了你,再吃了你那叶公子,你是活了上万年的孔雀,而你那叶公子的修为亦是不俗,将你们一并吃了之后,老朽便能成仙了,不必再做劳什子的雪怪。” 云奏又是一疼,那雪怪居然一手捏着他的心脏,一手从心脏上刮了一块下来。 他这般眼睁睁地看着,甚么都做不了,又听那雪怪道:“待吃了你与你那叶公子,我再吃了那些人打牙祭。” 本来云奏便不信这雪怪会信守诺言,而今听来并不吃惊。 假若哀求有用,他定会哀求雪怪放过叶长遥,放过那些凡人。 他飞起一掌,打在雪怪的后脑勺,后脑勺应声爆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雪怪歪着脑袋,阴测测地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死么?” 言罢,他一用力,将云奏的心脏从血洞当中一点一点地扯出来。 血管一根一根地断去,云奏几乎失去了意识,但身体却依然倔强地站立着。 叶长遥…… 他忍不住想起了叶长遥,不知叶长遥现下如何了? 望叶长遥能躲过这一劫,他太过无能了,死便死了,但叶长遥定然不能死。 叶长遥若是不死,可会为他伤心? 应当会的罢? 可他一点都不想叶长遥为他伤心。 他无法想象叶长遥满面悲伤的模样,叶长遥便该是一副能治小儿夜啼的模样才是。 叶长遥生着他最为惧怕的眉眼,叶长遥亦生着他最为喜爱的眉眼…… 他陡然想起了那一夜,那一夜漫天漫地的大红,叶长遥掀了他的红盖头,又柔声唤他:“娘子。” 他与叶长遥饮了合卺酒,却对叶长遥道:“今夜,你我可否不行那云雨之事?” 当时,他若是与叶长遥行了云雨之事该有多好? 从深秋至隆冬,时间过于短暂了,却被他生生地浪费掉了。 但他若是与叶长遥行了云雨之事,叶长遥会更加忘不掉他罢? 所以还是不行云雨之事为好。 叶长遥并非全然的断袖,还可娶个合意的女子。 他没有办法再陪伴叶长遥,亦没有办法如约将孔雀肉予叶长遥了。 不过,叶长遥如若专心修行,定然能顺利羽化成仙。 叶公子…… 叶公子……叶长遥,很疼,我很疼…… 夫君,我很疼…… 一更·白雪词·其五 叶长遥出了客栈, 忍不住回过首去, 望住了云奏。 云奏衣着齐整,并未多露出一分肌肤, 亦并未做那惑人姿态,仅仅是单纯地站立着而已, 他却顿觉云奏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诱惑他将那副孱弱苍白的身体收入怀中,好生呵护, 最好能藏起来,不让旁人瞧见一分, 连觊觎都无从觊觎。 思及此,他不由红了耳根, 他尚是童子之身,何曾有过这般的冲动? 但表白了心意的云奏于他却无异于最上等的毒物, 毒走百骸,无从抵挡。 他陡然发现云奏在摩挲唇瓣, 是因为云奏留恋着他的吻么? 他亦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唇瓣,其上分明早已失去了云奏的温度,但他却觉得甚是灼热。 灼热登时窜到了他的心脏, 使得那颗心脏乱了秩序, 只顾胡乱地跳跃着。 云奏…… 他不敢再看,凝定了心神, 疾身而行。 云奏身在他的结界当中, 不会出事。 他须得快些除去雪怪, 快些回到云奏身边, 云奏今日只用了一碗阳春面,小半碗红豆年糕汤,他若不快些,会饿着云奏的,他怎么舍得饿着云奏? 少时,客栈便淹没在了风雪当中,再不可见。 他唤出了佩剑来,他这把佩剑名为“除秽”,取自“除残去秽”,乃是师父赠予他的。 他手执“除秽”,将方圆一里查看了一番,竟是毫无所获。 那雪怪究竟藏身于何处? 一直出了方圆十里,他都没有瞧见雪怪的半分踪迹。 难不成……难不成雪怪会趁自己外出之际,攻击客栈? 他暗道不好,不知雪怪可能看出云奏的原形? 一落地便能化出人形,又修行了上万年的绿孔雀天上地下仅有云奏一人,甚是稀罕。 虽然雪怪吃一口孔雀肉并不能成仙,但若是将云奏整个吞下…… 他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细想。 他慌忙折返,但前方的积雪却古怪地颤抖了起来,紧接着,有一大片积雪拔地而起,弹指间,积雪已有千万丈高,高耸入云,竟是成了一座雪山。 他从容地将真气灌于“除秽”之上,飞身而起,用力地劈了过去。 雪山上头的积雪纷纷坠地,直劈了上百下,那雪山才被他劈开了一条过道。 他堪堪踏入过道,两边的雪壁猝然齐齐地挤压过来,幸而他及时退了出去,不然他早已被困于其中了。 那雪怪恐是修炼了数千年,才这般难对付,不知云奏如何了? 他被迫退回原处,足尖一点地,他已被重重雪山包围了,前后左右无一条生路,且重重雪山还在不断地向他逼压过来。 他腾空而起,雪山即刻升高。 他默念着剑诀,生平第一次用一招式。 这招式乃是师父所创,同佩剑一般名字——“除秽”。 只消是秽物,必会在这招式中溃败。 白雪纷飞,日光不免被白雪遮挡,但他的剑光却胜过灼灼烈日。 雪山旋即崩塌,积雪继而凶狠地扑了过来,但却近不得他的身。 他一路势如破竹,顺利地到了客栈方圆一里内。 未曾想,他却突然听得一把柔弱无力的声音道:“救命……” 一面是出声求助的生人,一面是不知是否安然无恙的云奏。 他迟疑须臾,却并未停留。 纵然不符合他为人处世的准则,但此时此刻——不,该当是每时每刻,云奏于他才是最要紧的,甚至较他自身安危更为要紧。 十丈后,他乍然瞧见了横在地上的一名少年,少年身上覆了一层积雪,声音虚弱:“救救我……” 他不忍见死不救,面露慈悯,飞快地到了少年面前,一把将少年抱起。 少年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脖颈,若有似无地往他面上吹着气:“多谢恩公救了我的性命,我愿以身相报。” “不必了。”他不假思索地拒绝,抱着少年疾行。 行了不过百余步,那少年将唇瓣抵在了他的咽喉上,一张口,竟是凶狠地咬住了。 这少年明明是凡人。 ——不对,这少年并非凡人,不过是道行过于低微,他不曾觉察而已。 不然,他的咽喉仅能感受到疼痛,并不会如同中了毒一般,冰寒难忍。 他不及出手,少年已从他身上下来了。 少年咀嚼着从他咽喉扯下来的一块皮肉,微笑着,口齿含糊:“你的滋味当真不错,不知那孔雀的滋味如何?” 一听少年提及云奏,他蹙眉问道:“云奏如何了?” 少年胜券在握地道:“那孔雀应当已被父亲制服了罢?” 却原来这少年竟是雪怪之子。 叶长遥执剑一斩,少年灵敏地闪身避开了。 被少年咬了一口后,他的身体似乎要凝结了,一身的血液正不断地戳刺着血管。 他无暇顾及疼痛,亦无暇再理会那少年。 少年直觉得自己被叶长遥蔑视了,心中气愤,引积雪化作箭矢,纷纷冲着叶长遥而去。 叶长遥步履不停,衣袂一动,那些箭矢转而冲向了少年。 少年闪躲不及,被箭矢钉在了雪地之上。 少年本是凡人,为雪怪收养,修炼不过数十年,道行不足,一时挣脱不开。 待他挣脱,叶长遥早已不见踪影了。 若不是箭矢为积雪所化,伤不得他,他方才早已毙命了。 他不禁后怕,良久,终是去追叶长遥了。 毕竟若是能除掉叶长遥,他便能分得一块孔雀肉,父亲曾说过吃下一块孔雀肉便能益寿延年,长生不死。 那厢,叶长遥已赶到了客栈之所在,但左右却已没了客栈的影子。 客栈莫不是被掩埋于积雪之下了罢?又或者是他迷了路? 他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突然,他的身体竟是一歪,他及时以“除秽”支撑住了身体,才未摔倒在地。 体内的冰寒已将他的身体冻住了大半,使得他的身体僵硬无比,他须得调息将冰寒逼出,否则他恐会丧命于此。 但是云奏…… 他坐下身来,唤出烈火来,将自己围住,而后才开始调息。 调息尚未完毕,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结界,是结界被破了!他所加固的云奏设下的结界被破了,其中的凡人将会如何? 他耐着性子继续调息,没多久,居然连他特意为云奏所设的结界都被破了。 云奏! 他气息紊乱,吐出了一口血来,勉强将冰寒逼出,便站起了身来。 云奏究竟在何处? 他屏息凝神,搜寻着云奏的气息,无果。 又向南行了一里多,才有云奏的气息隐约而来。 他循着气息而去,片刻后,他猝然瞧见云奏的身体后仰着,弯得宛若云奏所用的弓,云奏的心口竟是被贯穿了,鲜血直流,正有一老叟为了折磨云奏,而缓慢地向外拉扯着云奏的心脏。 他好似能听到连接着心脏与身体的血管断裂的声响。 清脆至极。 他目眦欲裂地飞身过去,提起剑,将那老叟的双手一并斩断,又将抬足老叟踹开了。 他从不曾这般愤怒过,这是他的云奏,是他的!谁人都不能伤云奏一分! 他将老叟的断手从云奏的心脏上拨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心脏,放回了云奏体内。 云奏不过是凭着要见叶长遥的执念,才未轻易地倒下,意识已然涣散了。 他忽觉心口一热,睁开双眼去看,竟是看见了叶长遥。 “叶长遥……”他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随即安心地倒在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扯下一片衣袂将云奏心口的伤包扎妥当,却不料被云奏抚上了面颊。 云奏双眼失神,低喃着道:“夫君,很疼……” 夫君…… 云奏曾经数次唤他“夫君”,不过却从未认真将他当作夫君过。 但眼前的云奏显然是真情实意地唤出“夫君”两字的。 云奏伤痕累累,单单是面上便有十数条血痕,唇角却是含着满足的笑意。 云奏在对他呼痛,同时,却又在对他撒娇。 他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然而,他却阻止不了云奏当着他的面吐出了一口血来。 临别时,云奏明明身着水色的衣衫,但而今这水色已成了血色,极难看出原本的颜色了。 他心如刀割,轻轻地在云奏眉心落下了一个吻,歉然地道:“对不住,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遭受了这般苦楚。” 他的致歉瞧来并未为云奏所闻,云奏只是不断地道:“夫君,很疼,很疼……” 二更·白雪词·其六 未多久, 云奏的声音愈来愈低, 低得叶长遥几乎听不清了。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云奏,只能不停地向云奏致歉。 那厢, 雪怪没了双手,疼得面孔扭曲, 本是一副慈祥模样,而今却是狰狞得一如从十八层地狱逃窜出来的恶鬼。 他被叶长遥踹得翻滚了数圈, 方才停下。 而后,他挣扎着从雪地上爬了起来, 继而以刻毒的眼神盯住了云奏与叶长遥。 只消吞食了孔雀,这一双手自然会再长回来。 他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才能成事, 并不妄动。 那叶长遥的双手染上了云奏的血,总算在亲吻云奏眉心之际, 露出了破绽。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使唤全数的积雪飞扑而去。 部分积雪化作一把长矛直冲叶长遥的后心而去, 而余下的则是从四面八方密密地罩了过去。 霎时间,云、叶俩人已被积雪吞没了,只余下一个仿若坟包一般的突起。 雪怪以为自己得逞了, 开怀大笑, 谨慎起见,他并不急着去确认俩人的生死, 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俩人一人乃是修仙者, 一个更是上古凶兽, 小心为上。 一息过去了, 俩人毫无动静。 一念过去了,俩人仍旧毫无动静。 一弹指,一罗预,一须臾,一炷香…… 便是在这一炷香的时候,雪怪直觉得心口一凉。 他怔怔地低下了首去,一瞧,自己的心口居然被贯穿了,与自己对云奏所做的一般。 而贯穿他心口的乃是一柄剑,剑锋雪亮,这分明是一件死物,却奇异地予人除残去秽之感。 未及做出反应,那剑已从他心口拔了出去。 叶长遥一手揽着云奏的腰身,一手执剑,剑尖转而抵上了雪怪的咽喉。 他目中盈着愤怒与憎恨,瞪视着雪怪道:“其余人在何处?” 雪怪倒不惊慌:“你留老朽一命,老朽便告诉你他们在何处。” “留你一命?”叶长遥好似听到甚么笑话般,不由嗤笑。 倘若这雪怪不曾吃过人,不曾害得云奏重伤,他自是会放过雪怪。 但现下雪怪要他留其一命,实乃是痴人说梦。 他不由分说地挑断了雪怪左足筋脉,又问道:“其余人在何处?” 雪怪发笑道:“你既不愿留老朽一命,那些人便为老朽陪葬罢,免得老朽黄泉路上形单影只,无人陪伴。” 叶长遥一时难以抉择,他素来一诺千金,若是承诺放过雪怪,便须得做到。 但这雪怪显然放不得,放过了雪怪,将来定会有更多无辜者平白丢了性命。 “很疼……”他怀中的云奏一直在喊疼,竟是令他生出了置那些凡人于不顾的念头。 云奏浑身上下的伤口或深或浅,浅的已止住血了,而深的即便叶长遥为他上了足量的止血药粉,又做了包扎,亦在不住地往外渗血,特别是心口那处。 他依偎于叶长遥怀中,却突地咳嗽了起来。 咳嗽牵扯到了伤处,逼得他战栗难止,但同时却也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吃力地抬起手来,圈住叶长遥的腰身,简略地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低声道:“不知他们现下是否又落入这雪怪的手中了。” 诸人四散而去,下落不明,许是顺利逃出去了,许是又落入雪怪手中了。 这雪怪究竟是虚张声势,借机胁迫,亦或是当真有所凭仗? 假若杀了雪怪,雪怪所施的术法便会消失,但消失之后呢?诸人便能安然无恙么? 叶长遥不知,遂强压住心头的熊熊怒火,并未直取雪怪性命,而是朝着雪怪的后脑勺劈了过去,雪怪即刻昏迷了。 他收回“除秽”,用双手将云奏抱在怀中。 云奏埋首于他心口,闷声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你既在此处,纵有千难万险,我亦会回来。”言罢,他便催动内息,将自己的内息渡予云奏。 他方才内息紊乱,眼下尚未恢复,仅仅渡了些许内息,唇角便溢出了血来。 他仗着云奏瞧不见,悄然抹去了,继续渡内息。 叶长遥这话是情话罢? 云奏不禁抿唇一笑,又有叶长遥温热的内息渡过,使得他根本觉察不到他此刻正在遭受的痛楚了。 他是被吊睛白虎活活咬死的,当时,他以为被咬死的痛楚已然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了,后来,他以为生生拔下孔雀翎的痛楚能与被吊睛白虎咬死相较,再后来,痛楚层层加深,他不堪忍受,几欲昏厥。 但他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有叶长遥在。 他将叶长遥抱紧了些,害羞地道:“夫君你回来便好。” 他自然记得适才他唤了叶长遥“夫君”,但那时,他陷入了昏沉当中,而这一回,他乃是在万分清醒中唤出“夫君”二字的。 叶长遥收起内息后,心有余悸地道:“娘子,我回来了。” 云奏曾想过待外祖母百年后,要寻一合意的男子成亲,好好过日子。 虽然与他设想的不同,是他嫁予了叶长遥,而非他娶了叶长遥,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长遥是他的了。 既是他嫁予了叶长遥,叶长遥唤他为“娘子”实属应当,然而,他身为男子,听得叶长遥唤他为“娘子”到底有些别扭。 他想了想,折中道:“你能否只在床第之上唤我‘娘子’?” 话音落地,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甚么,床笫之上……这四个字从口中吐出来,显得他急欲与叶长遥云雨似的。 他抬眼去瞧叶长遥,叶长遥神色如常,又郑重其事地道:“便如你所言。” 他暗暗地松了口气,却又矛盾地想要叶长遥借此机会打趣他。 叶长遥不懂云奏的心思,担忧地道:“你好些了么?” 云奏颔首:“不过是心脏破了一个洞罢了,死不了。” 叶长遥语含责备:“非但心脏破了一个洞,诸多的血管亦断了,而且你身上还有不少伤。” “是我错了。”云奏明白是自己的态度太过不在意了,惹叶长遥生气了。 他认过错,却又忍不住道:“你自己身上还不是有伤,尤其是这咽喉,说起话来定是很疼罢?” “不及你疼。”叶长遥正色道,“我须得去寻那一十七人了,你失血过多,不宜走动,留你一人,我放心不下,我背着你可好?” “嗯。”云奏由着叶长遥将他背起。 雪怪尚在昏迷当中,以防万一,叶长遥仍是在雪怪身上施了一个缚身咒。 左右并无凡人的气息,由于飞雪不止,足印早已被淹没了,云奏又身受重伤动用不了神识,因而,他将下颌抵在叶长遥的左肩上,道:“我们先往东去罢,我记得当时往东的人多一些。” “好。”他听见叶长遥这般回复他,叶长遥的声音甚是悦耳,拂在耳侧,令他不由地阖上了双眼,安心得如同尚在母亲体内之时,被羊水包裹着一般。 他本就身体孱弱,失血带走了他大部分的气力,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那些凡人会如何了。 叶长遥的内息在他的奇经八脉流转着,使得他整个人暖烘烘的,又有叶长遥的体温不断地熨帖过来,片刻后,他当真睡了过去。 叶长遥忽闻云奏均匀的吐息声,回过首去,一瞧,心生爱怜,遂吻了吻云奏的眼帘。 云奏的心脏险些被挖出来了,倘若云奏乃是一介凡人,现下早已没命了。 他细细地感知着云奏微弱却顽强的心跳,一阵后怕。 若是失去了云奏,他将会如何? 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思,云奏是第一个,亦必然是最后一个。 那么,若是失去了云奏,他便能彻底绝情绝欲,一心修仙了罢? 但若是失去了云奏,他修成了仙又如何? 眼下那一十七人尚且下落不明,他须得快些将他们找出来才是。 故而,他立即收敛思绪,快步往东方去。 他生恐弄疼了云奏,不敢太快,但他的脚程应当远远地快于凡人。 那些凡人约莫是在一盏茶前逃散的,他应当不久便能追上才是。 然而,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都不曾瞧见一个凡人。 又半个时辰,他才听得一人呼救。 兴许是那雪怪早已设下了陷阱,但那声音却像极了住于客栈的那个书生。 他循着声音而去,拨开厚厚的积雪,便瞧见了一个铁笼子,铁笼子里头关的正是那书生与曾被他吓得昏厥过去的少女。 他指尖一动,铁笼子立刻开了,书生与少女从铁笼子里头爬了出来,立在雪地上,惊魂未定。 他警惕地观察着俩人,压低了声音:“你们可有受伤?” 少女浑身瑟瑟,说不得话,由那书生道:“我们一不小心跌入了陷阱,不过是摔疼了,并未受伤。” “那便好,你们且随我去寻其他人罢。”未免此二人有诈,叶长遥故意走在后头。 先往东,后往南,再往西,最后往北,叶长遥寻到了三具死尸以及十三个活人,尚有一人下落不明。 他与幸存者将三具死尸葬下,又勉强在一破庙栖身。 这破庙距客栈足有十余里,他将破庙细细地查看一番,确定并无异样,才让诸人歇下。 外头的风雪仿佛永不会止歇,天色渐暗,不知那雪怪如何了? 他担忧不已,但现下无法离开。 他生了火,一面烤着火,一面思忖着该如何果腹。 他自己与云奏无妨,但其他的皆是凡人,受不住饿。 一更·白雪词·其七 此地距最近的城镇有二十里之遥, 夜幕已降, 星月皆无,风雪愈加暴戾, 不宜赶路。 他虽受了伤,但仅仅是轻伤, 倒是无妨,可云奏昏迷不醒, 且旁的活人俱是凡人,于风雪夜赶路, 风险太大了些。 若是由他去取食物来,来去四十里, 教他如何能安心? 他正思忖着,在他怀中的云奏突然醒了过来, 软声唤他:“叶长遥……” 他自是更为喜欢听云奏唤他为“夫君”,不过尚有旁人在场, “叶长遥”便“叶长遥”罢。 ——云奏曾当着不少人的面唤他为“夫君”,但那时的云奏并不认真,而今却是不同了。 云奏面色惨白, 更显得面上的血痕扎眼, 叶长遥以指尖梳理着云奏的发丝,关切地道:“你觉得如何了?” “还好, 没有刚受伤时疼了。”云奏苦笑道, “许是麻木了罢?” 他以双手撑住叶长遥的肩膀, 坐起身来, 环顾四周,见有一尊残破得看不清是何神明的泥塑,了然地道:“我们现下是在破庙中罢?” “对。”叶长遥轻抚着云奏的背脊,见云奏的视线落在了那些凡人身上,立即低声道,“死了三人,活了十三人,尚有一人下落不明。” 不过短短的两日,包括被吃得仅余下双足那人,竟已死了六人了! 云奏眉间一蹙:“尚有一人下落不明么?不知是自己失踪了,亦或是落入那雪怪手中了?” 已死的六人与幸存者皆是叶长遥先前见过的,但下落不明那人他却是从未见过。 他脑中灵光一现:“下落不明的那人生得是何模样?” 掌柜不假思索地道:“他乃是一少年,身子骨纤细,模样不差,少言寡语,独自一人住店。” 掌柜所描述的十之八/九便是那雪怪之子了。 叶长遥当时下手并不重,想必那雪怪之子尚有命在。 那雪怪之子居于客栈,与雪怪里应外合,死不足惜,自己该当将他杀了才是。 他后悔不已,不过雪怪之子显然对孔雀肉颇为感兴趣,许会自己送上门来。 云奏一瞧叶长遥的神色,便知叶长遥定然已见过那下落不明的少年了,遂发问道:“你知晓他身在何处么?” 叶长遥附到云奏耳侧,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 云奏直觉得左耳既痒且麻,勉力维持住了镇定,才道:“原来你咽喉处的伤乃是他所为,我定要为你报仇。” 眼前的云奏病弱至斯,却道要为他复仇,使得叶长遥又心疼又感动:“那便劳你为我报仇了。” “他觊觎孔雀肉,若是不惜性命也要得到,必定会自己送上门来,我便在此处等他。”云奏又问,“那雪怪如何了?” 叶长遥答道:“还未处置。” 据叶长遥所述,那少年的道行粗浅到不易觉察,所以,那少年定然解不开叶长遥所施的缚身咒,那雪怪挣脱不了缚身咒便不足为惧,不过既然幸存的凡人已全数在破庙当中了,便该送雪怪去地府赎罪了,何必留着隐患? 故而,云奏朝着叶长遥道:“你去将那雪怪处置了罢。” 叶长遥忧心忡忡地道:“你身受重伤,万一有闪失……” 云奏坚持道:“无妨,你且快去快回。” “好罢。”叶长遥起身出了破庙去,瞬间便没了踪影。 云奏这时才放任自己咳嗽了起来,每咳一下,身体便剧痛无比,体内的心肝脾肺好似要从破洞齐齐钻出,但他必须要撑过去。 直咳了十余下,他的身体方才安静下来。 他以衣袂拭去咳出来的一点猩红,抬起眼来,才发现掌柜正分胡饼与诸人吃。 太过不合常理了,当时情况紧急,掌柜怎会想到要藏一块胡饼在怀中? 他这般想着,掌柜竟是到了他面前,客气地道:“云公子,要用些胡饼么?” 他接过一小块胡饼,直觉得其中有古怪,遂快手扣住了掌柜的脖颈,同时扬声道:“这胡饼吃不得!” 那十二人中已有四人分得胡饼了,幸而这四人都还未下口。 听得他之所言,这四人俱是犹豫起来,但无一人将手中的胡饼丢弃,是过于饥饿了罢? 他不得不厉声道:“你们难不成不想要自己这条性命了?” 四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将手中的胡饼丢了。 掌柜愤愤地道:“云公子,我生怕你饿着,好心好意地分胡饼予你,你为何要口吐恶言?” 云奏笑吟吟地道:“那你便自己先吃上一口罢。” “吃上一口便吃上一口。”掌柜立刻拿起手中余下的胡饼,咬了一口,咽下。 掌柜并无异样,半刻后,仍无异样。 那十二人见状,不顾云奏的阻止,纷纷去吃胡饼,甚至险些争抢了起来。 他们吃下胡饼后,无一人有异。 莫非是自己多疑了? 云奏暗忖着,下一瞬,那十二人竟是尽数歪倒在地,一动不动。 掌柜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冲着云奏捅了过去。 云奏猝不及防,只避开了心口,手臂却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血痕不深,流出来的血液旋即沁入了柔软的衣料子,衣料子已红透了,这点血液并不显眼。 他后退一步,质问道:“你在胡饼中下了何毒?” 掌柜笑道:“云公子且放心,那毒不过是让人睡上一觉而已,不会要人性命。” 联想到吃人的雪怪,云奏便知掌柜所言不假,这些人必然是掌柜打算献予雪怪的供品。 他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要这么做?” 掌柜不答,向西窜逃。 云奏方要去追,外头,除了北风呼啸,陡然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这显然不是叶长遥的脚步声。 云奏心下一紧,少时,有一少年踏入了破庙当中。 少年的面孔被冻得通红,身体瑟缩着,拂去身上的雪片,才呵着气道:“今日实在太冷了些。” 云奏一见这少年便猜测少年许是叶长遥所言的雪怪之子,不然这风雪天,方圆二十里荒无人烟,少年怎会平白无故地到了这破庙? 他并不言语,当即出手。 他的指尖堪堪逼到少年咽喉,少年却已敏捷地避开了。 ——全然不像是道行粗浅的模样。 不知是自己猜错了,亦或是少年有了奇遇? 他又要去抓少年,未料,竟有大团大团的积雪从外面飞窜进来,紧接着,便化作了无数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 ——与那雪怪一般伎俩。 难道……他暗道不好,下意识地想起了叶长遥,叶长遥快要回来了罢? 他眼下遍体鳞伤,身形不如寻常灵活,自是无法安然地躲过这些凶器。 不多时,他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 他飞身到了泥塑的神明后头,才得以缓了口气。 在吐出一口血后,他忽然听得那少年道:“孔雀,你不若束手就擒罢?我定会给你个痛快。”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你可是吞食了那雪怪的内丹?” 若不是吞食了雪怪的内丹,少年便不会道行暴涨,更不会使得与雪怪一般的伎俩。 少年发笑道:“与你何干?你只消乖乖地被我吃掉便好。” 自己果然猜对了。 云奏不紧不缓地道:“我听闻你乃是那雪怪之子,你竟然对自己父亲下得了手。” “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做,谁教你们在我父亲身上施了缚身咒,我解不了缚身咒,恐他在雪中着凉,染了风寒,为尽孝道,做儿子的便送了他一程。”少年难过地道,“是你们害了父亲的性命。” 少年所言令云奏一阵恶寒,少年瞧来并非精怪,而是凡人,与那雪怪应无血缘关系,但既名为父子,怎能下如此狠手? 少年说罢,那些凶器又齐刷刷地冲着他飞了过来。 泥塑抵挡不了多久,片晌,轰然倒地。 云奏再无遮挡,不得不唤出剑来,这把剑唤作“孔雀骨”,顾名思义乃是由孔雀骨所制。 原身待旁人狠绝,待自己亦不仁慈。 因为没有称手的兵器,原身竟是抽出自己的一根骨头做了这把剑。 他不会使剑,但现下他拔不得孔雀翎,用不得弓箭,情况紧急,不得不试上一试。 “孔雀骨”在手,他将内息灌于其上,剑光一如孔雀翎般华美,瞬间,面前的种种凶器便无力地坠地了。 然而,他自己亦快受不住了。 他身体太差,纵然“孔雀骨”对他的身体有所感应,自然而然地便能运用自如,但他内息不稳,实在无法长时间地操控“孔雀骨”。 叶长遥……你为何还不回来? 片晌,“孔雀骨”已然重若千钧,将要脱手,又有腥甜不断地直窜喉间。 叶长遥…… 与此同时,那少年的攻势却是愈发凶狠了。 眼见有一把斧头直逼面门,云奏闪避不及,将要见血,却见有一道剑光及时将斧头劈开了。 剑光灼灼,这把剑他是见过的,似能洗涤世间一切污秽,正是叶长遥的“除秽”! 叶长遥手执“除秽”护于云奏身前,而后势如破竹地到了少年面前。 剑尖已有些微没入了少年的咽喉,他淡淡地道:“你有何遗言?” “并无遗言。”少年心知自己全无活路,恐惧无用,故傲然站立着, 叶长遥目生慈悯,但却是毫不留情地了结了少年的性命。 少年倒地,尚未阖眼,他眼前是那泥塑的头颅。 数十年前,他饥肠辘辘,曾无比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乞求自己能活下去,后来,他为雪怪收养了,不必再担心饿肚子,再后来,他听雪怪说那客栈中住着一只有上万年道行的孔雀,只消吃上一口孔雀肉不但能益寿延年,还能法力大增。 他曾想若是他有了不俗的法力,首先,他要杀了雪怪。 这般做全然不是为了凡人,一则是复仇,二则是为了享受凡人的顶礼膜拜。 雪怪收养他,名为父子,实际上,他于雪怪而言,不过是一件工具,有一回,雪怪饥饿难当,甚至张口咬下了他腹部的一块皮肉。 他的自尊心曾被踩在泥中,他要将他的自尊心要回来。 可惜…… 他终是断了气,但却死不瞑目。 叶长遥低下身去,为少年将双眼阖上,又抱住了摇摇欲坠的云奏。 云奏指了指昏迷于地的十二人,道:“乃是掌柜所为,掌柜向西去了,你快去将他抓回来。” 叶长遥迟疑不定,他适才出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云奏又添新伤,他再出去一回,若是云奏再受伤该如何是好? 云奏生恐掌柜逃远了,一把推开叶长遥,催促道:“快些去。” 恰是这时,他听得一把古怪的声音:“云奏……” 他抬眼望去,居然瞧见了不成样子的雪人,雪人用白骨所做的一双手正扣着掌柜的脖子,又对着他笑道:“云奏……” 那白骨做的左手曾被雪怪驱使着贯穿了他的心口,如今还残留着血迹。 见云奏不理会自己,雪人又唤道:“云奏……” 雪人旁的语句都讲得分外艰难,但“云奏”二字却很是流畅。 这“云奏”二字落地,早已奇形怪状的雪人倏地散落开去,只一双人眼还无限欢喜地望着云奏。 二更·白雪词·其八 仅仅一刹那, 那双人眼已呈现出了一片黯淡。 云奏心知雪人这一回是当真死透了, 他不由心生怅然,迎着叶长遥疑惑的视线, 解释道:“这是我在观翠山之时,穷极无聊下堆的一个雪人, 我不知他是何时下了山,又是何时为雪怪所用, 或许他是在我下山后,为了寻回我, 才下山的罢。” 叶长遥揉了揉云奏的头发,由于口拙而不知该如何安慰。 雪人一死, 掌柜重获自由,而后竟是“咚”的一声, 跪在了地上。 掌柜朝着云、叶俩人磕了三个响头,才道:“多谢两位除了雪怪。” 云奏依偎在叶长遥怀中, 看了雪人半晌,才问那掌柜:“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掌柜站起身来,一五一十地道:“此地素来有雪怪吃人, 方圆百里不得幸免, 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方圆百里的百姓们同雪怪达成了一项交易, 交易内容便是在荒地上建一间客栈, 雪怪可肆意在这间客栈之内猎食, 但不得在客栈之外猎食, 方圆百里的百姓们是不会住这客栈的,住的俱是过路的外乡人,如此,百姓们如愿免去了骨肉分离之痛……” 云奏怒不可遏地打断道:“别人的骨肉便不是骨肉么?” 掌柜理所当然地道:“总比自己的骨肉被雪怪吃掉来得好。” “你负责的便是招揽客人,聘用账房、厨子、小二等人供雪怪食用么?”云奏见掌柜颔首,命令自己平静下来,以免牵动伤处。 掌柜见云奏眼中燃着熊熊怒火,哀伤地道:“我父亲便是死于雪怪之口,你以为我不愿报杀父之仇么?你以为我愿意助纣为虐么?但不这么做,我自身、我的妻儿、我底下的两个妹妹以及我母亲皆有可能遭难,终归要有人牺牲,我自然选择牺牲陌生人。” 云奏质问道:“你们为何不请高人来将雪怪除了?” “请了,当然请了,但不管是和尚、尼姑、道士,亦或是修仙人,甚至连散仙到最后都入了雪怪的口,无一幸免。我们还报了官,本地的知县以及上头的知府、知州都没有法子,死了不少官兵后,他们便没有再管过了。”掌柜回忆道,“不少人为了活命背井离乡,运气好的,能在外乡活下来,运气差的,半路就死了,达成了交易后,便不必背井离乡了。雪天,白昼能安心耕种、织布,黑夜亦能安心入睡,有甚么不好的?” 对于无辜被牺牲者而言,方圆百里的百姓们自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但对于方圆百里的百姓而言,他们为了不离开家乡,仅能想出这个恶毒的法子,实在是又可恨又可怜。 归根结底,若无那雪怪作恶,百姓们便能安居乐业了。 幸而有自己与叶长遥途经此地,不然,还会有多少的无辜者成为满足雪怪口腹之欲的牺牲品? “自私至极。”云奏到底还是难以自控地骂了一句。 掌柜笑道:“人不都是自私的么?” 自私者众,谁人不想活下去? 云奏叹息一声,又猛然咳嗽了起来。 他的伤口远未长好,一咳嗽,疼痛难忍,每一寸皮肉都不得幸免,且又有寒气钻入破庙,直侵骨髓。 他本能地将叶长遥抱紧了些,颤声道:“疼……” 叶长遥见状,心如刀绞,又渡了些内息予云奏,才问那掌柜:“他们何时会醒?” 掌柜答道:“至多三个时辰便会醒。” 叶长遥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又抱着云奏到了火堆边。 他盘腿而坐,令云奏将后脑勺枕在他腿上,而后低下头去,吻了吻云奏的眉心:“好了些么?” 云奏本想向叶长遥索吻,因有掌柜在场,便压下了自己的绮思,只是摘下了叶长遥戴着的如他一般伤痕累累的斗笠。 斗笠一摘,他的视线便直直地撞上了叶长遥的视线。 他不由红了脸,定了定神,才看着掌柜道:“你是事先服用了解药,解了胡饼的毒,才未昏迷么?” “你猜得不错。”掌柜冻得紧,将手凑近火堆,“我先前还撒了个谎,下落不明那人并非是雪怪的养子,而是一名少女,少女貌美,又有才学,生母过世得早,继母生恐少女盖过了自己亲生女儿的风头,故意让求学返家的少女住进了客栈。你们住店前一日,少女已被雪怪吃了。” 云奏听罢,甚是哀伤,便往叶长遥怀里钻了钻。 叶长遥抚摸着云奏的背脊,又仰首向外头瞧去。 外头风雪暴戾更甚,全无止歇的迹象。 今日积雪已没过小腿肚了,明日恐要没过膝盖了罢? 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未多久,云奏便睡了过去。 叶长遥在云奏发上落下了一个吻,柔声道:“安心睡罢,我守着你。” 不久后,掌柜亦睡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昏迷的十二人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 叶长遥一个一个地问,幸好无一个人有异样。 待得东方现出一线白光,他才去唤云奏:“云公子……云奏快醒醒。” 云奏一夜好眠,难得没有做噩梦,听得叶长遥唤他,含含糊糊地道:“让我再睡一会儿罢。” 叶长遥见云奏贪睡,笑了笑,但视线一触及云奏身上的伤,面上的笑意便褪得一干二净了。 又过了一会儿,云奏从叶长遥怀中出来,先是主动地蹭了蹭叶长遥的唇瓣,而后才向外望去。 不出意料,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银白的飞雪。 叶长遥瞧着云奏生红的面颊,抬指抚过,感知到一阵战栗后,当即歉然道:“对不住。” 云奏回过首去,羞赧地道:“是我过于敏感了,不是你的过错。” 叶长遥低声问道:“所以,你喜欢我这么做么?” 云奏坦率地道:“喜欢。” “那便好。”叶长遥言罢,又轻抚过云奏的面颊,才道,“我们启程罢。” 这破庙里头没有可供果腹之物,天又不知何时才能放晴,留在这破庙中,确实不如尽早离开。 故而,云奏应和道:“好,我们启程罢。” 幸存的十三人虽有异议,但因是叶长遥与云奏救了他们,咕哝了两句,并未反对。 这破庙距最近的城镇足有二十里,倘若只自己与云奏,片晌便能抵达,但带着凡人却是不易。 积雪早没过了膝盖,凡人们走得颇为吃力。 从清晨至黄昏,他们都没有走完这二十里。 夜间行走不便,但前后左右并无可蔽身之所,因此,他们不得不继续赶路。 时过子时,他们才抵达了最近的城镇。 他们寻了一客栈住下了,叶长遥本是想要两间房间的,但话一出口,却听得云奏道:“一间房足矣,你我不是早已成亲了么?” 是的,他与云奏早已成亲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漫天漫地俱是大红的新房以及身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云奏。 那时,他掀开了云奏的红盖头,云奏面有惊慌,同他饮过合卺酒后,望住了他道:“今夜,你我可否不行那云雨之事?” 白雪词·其九 他听得这话, 并无不满, 甚至松了口气。 他并非断袖,亦不愿与云奏云雨, 他之所以娶云奏,不过是因为云奏太过缠人, 且身体病弱。 但而今却已不同了,眼前的云奏乃是他所心悦之人。 他收起思绪, 并未反对,抱着云奏, 由小二哥引着往房间去了。 一进得房间,他便将云奏放在了床榻上, 又肃然道:“我想看看你的伤。” “好。”云奏舒展了身体,任凭叶长遥将他剥了干净, 仅余下一点软缎子遮住了密处。 叶长遥的视线不含丝毫邪念,如同跪于佛像前诵经的和尚般正直且禁欲, 但他却已通体生红。 他不敢直视叶长遥的眉眼,遂羞怯地用双手遮住了脸。 叶长遥将云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地看了一遍,他脑中倏地窜出了四个字——遍体鳞伤。 其中, 最严重的两处伤一处是心口, 一处是左掌。 他不忍地阖了阖眼,才轻柔地解开了心口处的包扎, 那血洞旋即暴露了出来。 除却血已经止住了, 旁的还是与昨日一般。 他为云奏上了伤药, 扎上细布, 又为云奏将衣衫穿妥了,才哑声道:“不知多久才能长好?” “恐怕得两三个月罢。”云奏反过来安慰叶长遥,“大难不死已是幸事了,你不必为我伤心。” 叶长遥自责地道:“全数是我的过错。” 云奏摇首道:“不是你的过错,你并不知晓你出了客栈后,会发生何事。” 叶长遥坚持道:“是我行事鲁莽,不够周全。” “你并非神佛,全知全能。”云奏已然倦了,见叶长遥还要争辩,索性吻了上去。 除叶长遥外,他不曾与旁人接过吻,这是他与叶长遥的第三个吻,前两个吻皆是蜻蜓点水,但这个吻他却想深入些。 他伸手勾住了叶长遥的后颈,继而试着探出舌尖来,去舔舐叶长遥的唇瓣。 孔雀属火,但他因走火入魔,筋脉淤塞,以致身体偏寒,微凉的舌尖一触到叶长遥的唇瓣,便觉得被烫到了。 他方要撤回舌尖,未料,却是被叶长遥的舌尖勾住了。 除云奏外,叶长遥不曾与旁人接过吻,这么做是本能在驱使着他。 云奏的舌头潮湿、微凉,被他的舌尖一蹭,便害羞地蜷缩了起来。 他将那舌头尝了尝,又顺势而上,直抵云奏的口腔内里。 云奏霎时失去了回应的力气,便将自己交付予了叶长遥。 叶长遥动作生涩,却让他神魂颠倒,仅仅是一个吻罢了,他竟直觉得自己所获得的崭新的体验足以在他的人生当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叶长遥将云奏的齿列以及口腔黏膜全数品尝了一遍,发觉云奏吐息不能,方才将舌头退了出去。 云奏的双手依旧勾着他的后颈,他一面将手探入云奏的背脊与床榻的缝隙,轻轻地拍着,一面端详着云奏的眉眼。 云奏生得无可挑剔,不论是骨相,亦或是皮相,眼前的云奏正剧烈地喘息着,隐约能从分开的两片唇瓣之中,窥见嫣红的舌尖,云奏的眉眼染上了一层丽色,眼波含情,又柔软得仿若能生出纤细的丝线来,将他整个人缚住,他从未见识过云奏这般的风情,竟是情不自禁地在云奏的唇上啄吻了数下。 他曾觉得自己一如凡夫俗子,为表相所惑,而今瞧来,与表相相较,他其实更为喜欢云奏所给予他的反应。 他是初次与人深吻,他明白自己做得不好,比不得长年沉浸风月之人,但云奏的每一点反应都在坦诚而炽热地告诉他:“我心悦于你。” 云奏原本眼帘紧阖,被叶长遥这么瞧着,忍不住睁开了双眼来。 他脸红得不成样子,在喘息中,唤道:“夫……夫君……” 叶长遥登时怔住了,半晌才回应道:“娘子。” “嗯……”云奏应了一声,继而将脸埋在了叶长遥的颈窝。 他的吐息一点不落地击打在了叶长遥的身上,使得叶长遥心如擂鼓。 叶长遥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声都在向云奏表白。 他因长相被亲生父母抛弃,又时常吓哭幼童,他从未料到他能遇见一人,并与之两情相悦。 云奏好容易缓过了气来,却见叶长遥满面肃然:“你当真心悦于我么?” 他粲然一笑,反问道:“你为何不自信些?” 叶长遥低语道:“我生就这副模样,与你全然不般配。” 云奏以指尖描摹着叶长遥的五官,收敛起了笑容,同叶长遥一般肃然:“我不是早就说过我很是喜欢你这副长相么?你难不成忘记了?” 叶长遥自然没有忘记,他当时听云奏这么说,直觉得云奏是在宽慰他,现下却有些不确定了。 云奏见叶长遥不信,遂仰起首来,去亲吻叶长遥面上的每一寸肌肤。 叶长遥任由云奏亲吻着,深藏于心底的对于容貌的自卑似乎渐渐地融化于云奏唇舌间了。 云奏吻罢,用双手捧住了叶长遥的面颊,一字一字地道:“叶长遥,我心悦于你,并非由于你能护送我去观翠山,而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你白首偕老。” 叶长遥凝视着云奏,亦一字一字地道:“云奏,我心悦于你,并非因为你的容貌,纵然你容貌平庸,我亦会心悦于你,我望能与你共度此生。” 话音落地,俩人俱是面红耳赤,四目交缠,再也无话,只暧昧流转。 偏生这时,云奏轻咳了一声,随即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无暇觉得不适,只觉得这口血太过煞风景了些。 叶长遥取了帕子,仔细地将云奏唇上与掌中的猩红拭去。 而后,他没有作声,只是将云奏左掌上的细布撤去了。 其他的伤口他已一一检查过了,这一处却还没有。 先前包扎时,他并未细看,故而,直到如今,他才发现这左掌上的肉竟是被人咬去的。 他怒火冲天地道:“是那雪怪所为么?” “不是。”云奏坦白道,“是我自己咬的,我不是雪怪的对手,突然想起孔雀肉的效用,便想试试我若是吃了孔雀肉可能大杀四方,可惜……” 他陡然被叶长遥按住了后脑勺,便顺势将脸埋在了叶长遥心口上。 “可惜,孔雀肉于我并无大用,只能消除筋脉中的些许滞塞感,我统共吃下了两块自己的肉,生肉当真是难以下咽,令人作呕……”他闷声说着,觉察到叶长遥微微发抖着,便没有再往下说。 叶长遥在云奏的话语中想起了那一幕——云奏的身体无力地后仰着,心口被贯穿了,鲜血淋漓,而那雪怪却是微笑着,将手探进了血洞中,缓慢地拉扯着那颗心脏,心脏与他的主人一般倔强,分明受了重创,却依然执拗地跳动着。 紧接着,连接着心脏与身体的血管断裂的声音与云奏喊疼的声音乍然出现,齐齐地戳刺着他的耳膜。 他心疼难当,自责地无法成言,只不断地亲吻云奏的墨发。 半晌,他才道:“很疼罢?以后切勿再这么做了。” “很疼。”云奏颔首,“不过我已经不要紧了。” 叶长遥默然地为云奏的左掌重新上药、包扎。 云奏有些犯困,打着哈欠,却忽然听得叶长遥道:“你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不能沐浴,要擦身么?” 云奏喜洁,当即道:“要。” 叶长遥起身去唤小二哥拿热水来,但一盆子热水送来,他却有些犯难了。 “你的左手不能碰水,我来为你擦身好么?”他顿觉自己与那登徒子无异,但云奏却道:“那便劳烦夫君了。” 夫君……当真是这世间上最为动听的词汇了。 他褪去云奏的衣衫,又将汗巾浸于热水中,绞干了,为云奏擦拭。 云奏坐于床榻边,不敢睁开双眼,两排细密的羽睫在面上印上了两片阴影。 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床榻上的棉被,又自我开解着道:我与叶长遥早已成亲了,而今又已心意相通,我在叶长遥面前不必害羞,且他方才为我伤药之时,已将我看遍了。 但他仍是因为害羞而欲要将身体蜷缩起来。 他耳边却猝然拂上了一股子的热气:“放松些。” 他努力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与适才上药时一般。 在叶长遥擦到一处时,居然有细微的低吟从他唇齿间逸了出来,着实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叶长遥。 他已然情动了,因为叶长遥不含欲念的擦拭。 叶长遥听得那声低吟,心脏应声乱了秩序,他不但是登徒子,且禽兽不如,云奏分明身受重伤,他却想将云奏压于身下,与云奏成就好事。 云奏紧紧咬住了唇瓣,以免再有低吟泄露出来。 叶长遥忍耐着,克制着,为云奏擦完身,才道:“对不住,我方才心生邪念了。” 云奏低声道:“无妨,我虽然很害羞,但我喜欢你对我心生邪念。” 云奏并没有睁开双眼,不过叶长遥清楚云奏并未撒谎。 “待你痊愈了,我们便做真夫夫罢。”云奏听见叶长遥这么说,面上红晕更甚,垂下首去,声若蚊呐地道:“夫君,我想快些痊愈。” 白雪词·其十 这短短的八个字逼得叶长遥几乎把持不住, 他体内的血液沸腾着, 不住叫嚣着:“占有他,占有他, 占有他……” 他勉强将躁动压下,生怕自己伤了云奏, 不敢再看云奏裸露在外的肌肤,而是拈起云奏的衣衫, 偏过首去,帮云奏穿衣。 云奏本来由于自己过于大胆的发言而感到害羞, 见叶长遥这副模样,却是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了叶长遥来。 叶长遥的动作很温柔, 但叶长遥的神情却严肃地好似在进行一场事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博弈一般,教他忍俊不禁。 云奏的笑声入耳, 令叶长遥心生悸动,手指更是不慎触及了一点云奏的肌肤。 这点肌肤上难得地没有一道伤痕, 滑腻如珍贵的丝缎,勾得人流连忘返。 叶长遥的指尖在他锁骨之下,再下去些, 便是那已微微发硬的突起了。 云奏吐息一紧, 紧接着,便是一阵不由自控的战栗。 云奏的战栗从指尖传至了叶长遥脑中, 他即刻收回手指, 又背过了身去, 道:“由你自己来罢。” 云奏并未作声, 而是低下首去,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妥当了。 过了良久,叶长遥才回过首去,云奏衣衫齐整,指着他的咽喉道:“我帮你包扎罢。” 他的咽喉被那少年咬下了一块肉来,不过并不严重,且早已不流血了。 但听云奏这么说,他还是由着云奏为他包扎了。 包扎完毕,他便去沐浴了。 他身上没甚么新伤,旧伤却是不少。 初出茅庐那年,他曾数次九死一生。 他极是庆幸自己能活下来,因为只有活下来了,他才能遇见云奏。 沐浴过后,他见云奏坐在床榻上,托着腮,抬起首来,凝视着他,他便揉了揉云奏的发顶道:“歇息罢。” “嗯。”云奏本想将外衫与中衣褪去,由于羞怯,掀开棉被,合衣躺了下去。 叶长遥亦是身着外衫、中衣以及亵衣。 烛火摇曳着,他迟疑须臾,到底还是将那烛火熄灭了。 俩人顿时陷入了黑暗当中,云奏睡在里侧,叶长遥睡在外侧,床榻宽度只够让俩人并肩而躺,但俩人却是留出了一片空隙。 过了许久,明明身体疲惫至极,但云奏却没有一点睡意。 这是他初次与叶长遥同床共枕,即便他明白叶长遥不会在他未痊愈时,对他做人世间最为亲密之事,但他还是又紧张又兴奋。 他能清晰地听到叶长遥的吐息声,甚至能感知到叶长遥散发的体温,叶长遥想必与他一般罢? 叶长遥有些局促,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往外一些,但云奏的吐息声以及透过棉被、床单传来的云奏的体温却再再引诱着他。 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但却事与愿违。 云奏目力过人,即便房间中并无一丝光亮,他都能隐约看见叶长遥的神情。 他正紧张着,叶长遥亦然。 见叶长遥紧张着,他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他大着胆子伸过手去,摸索着,以尾指勾住了叶长遥的尾指。 叶长遥惊愕不已,但马上回应了云奏。 叶长遥的体温直接漫了过来,使得云奏的面颊又发烧了。 他定了定神,望住了床顶,道:“我其实起初有些怕你,但我却渐渐地对你动心了,这或许便是命中注定罢。” 若非命中注定,他看了不少话本,为何会在死后进入这本话本,又为何会成为云奏? 叶长遥感动不已,回忆着道:“起初,我觉得你太过缠人了,赖着我不走,但你身体不好,我赶不得你,便决定如你所愿,与你成亲,再送你去观翠山,待到了观翠山,你便不会赖着我了。” 云奏委屈地道:“你为何将我说得如同瘟神一般?” 叶长遥赶忙安慰道:“抱歉,是我措辞不当,你切勿往心里去。” 云奏很好哄,当即笑道:“我原谅你了。” 叶长遥松了口气,思及观翠山,叹息道:“你受了重伤,定要好生休养,我们恐怕得在这镇子待上一阵子了。” 云奏清楚叶长遥想快些到观翠山,好让他快些恢复道行,但他不曾对叶长遥说过他去观翠山是为了拿凤凰羽,而那凤凰羽须得有叶长遥的心头血做引子,方能发挥功效。 纵然叶长遥并非凡人,取心头血不会要了叶长遥的性命,可对叶长遥的伤害却不小,叶长遥将会失去大半的修为…… 这值得么? 但若是不这么做,他迟早会衰竭而亡。 还是不要想这件事了罢?反正他们暂时到不了观翠山。 对,不要再想了。 “那便待上一阵子罢。”他这般说着,心底明白他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而是为了叶长遥。 叶长遥并不知晓云奏所思,柔声道:“待明日天明,我去买些补药来,为你补身,凡间的药物对你而言效果不佳,但总归有些微用处罢。” 云奏本想劝叶长遥勿要破费了,可想想这是叶长遥的心意,不能糟蹋了,便只是道:“多谢你。” 叶长遥回道:“不客气。” 云奏忽觉俩人这话说得过于生疏了,不由失笑,明明他们早已成亲了,明明他们方才才接过吻,明明方才叶长遥才看过他的身体,明明现下他们正躺于一张床榻上,触手可及。 叶长遥疑惑地道:“你想到甚么了?” “我在想……”他突然凑近叶长遥,用唇瓣蹭了蹭叶长遥的耳廓,又后退至原处,才续道,“我在想你。” 叶长遥耳廓滚烫,吐息灼热:“我便在你身畔,你为何要想我?” “我在想我甚么时候能痊愈,甚么时候能与你做名副其实的夫夫,夫君,我想同你更亲密些。”云奏仗着叶长遥现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大胆地吐露着自己所想。 叶长遥霎时一怔:“你适才不是说你须得两三个月方能痊愈么?那等到两三个月后便是了。” “两三个月乃是虚指,我想知道究竟是要两个月亦或是三个月,具体到多少天,多少个时辰。”云奏将微凉的手覆在了自己面上,为面孔降温,后又有些忐忑地问叶长遥,“你是否觉得我太过主动了些?不知羞耻?” 叶长遥摇了摇首:“不,我很是欢喜。” “那便好。”云奏话锋一转,“我其实是在想,我们本该是彼此在这世间上最为亲密的人,为何说起话来,却如此生疏?” 所以云奏先前是在戏耍他么? 叶长遥一想,却又觉得云奏不似作伪,并未深究,而是就云奏的问题道:“太过重视彼此了,才会显得生疏罢?生疏到小心翼翼,生恐对方觉得自己有哪点不好?” “我不懂,你是我的初恋,或许便如你所言罢。”云奏困惑不已,又忽然想起一事,“我本说要帮你向那少年复仇,可到最后却是你救了我,是我食言了。” 叶长遥伸长手,揉了揉云奏的发,道:“是我来迟了才对,我当时赶到雪怪之所在,见得雪怪的尸体,才匆匆赶回,我明明知晓那少年觊觎孔雀肉,许会对你不利,却离开了你。” “是我让你去处置那雪怪的。”云奏苦笑道,“说到底,是我无能,成了你的累赘。” “你不是累赘。”叶长遥试探着将云奏拥入怀中,以指梳理着云奏的发丝,复又道,“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珍爱之人。” 珍爱之人…… 云奏伸手抱住叶长遥的腰身,紧张地道:“于你而言,我是这世间上最为重要的存在么?” “对,你是我的惟一,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叶长遥忽而想起他曾经听云奏说过梦话,当时的云奏含着哭腔道:“为何我从来都不是最为重要的那一个。” 他清楚记得他当时回复云奏:“你于我是最为重要的那一个。” 云奏深陷噩梦中,根本没有入耳,甚至哭了出来,哭得无比委屈,后来却是隔着纱布,用唇瓣蹭了蹭他的唇瓣。 他当时认为自己不曾对云奏心动,不过现下想来,他其实早已心动了罢? 这个答案让云奏忐忑不安,但他终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 叶长遥是他一个人的,是他所能独占的。 遇见叶长遥是他有生以来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 他顿觉眼眶发热,在叶长遥的温柔下,并未忍耐,而是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叶长遥却是慌了神:“你勿要哭。” “我不是因为伤心而哭的,我是因为开心而哭的,叶长遥……叶长遥……叶长遥……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云奏哽咽起来,片晌后,索性放声大哭。 云奏的眼泪浸透了叶长遥的衣衫,穿越皮肉,直抵心脏。 叶长遥这颗心脏分明完好无损,但却一下一下地抽痛了起来。 “云奏……你勿要哭了……”即便是因开心而哭的,但他仍是舍不得见云奏哭。 云奏勉强止住哭泣,继而抬眼凝视着叶长遥,又在叶长遥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而后,他便伏在叶长遥心口,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云奏的心口随即压在了自己的腰腹,那颗心脏有些微弱地跳动着,似要从破洞钻出,破开包扎着的细布,贴上他的皮肤。 叶长遥慌了神:“这样不会压到伤口么?不会疼么?” “不疼。”云奏打了个哈欠,“我好困……”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酣然入睡。 叶长遥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云奏,更怕伤到云奏,便这么一动不动地过了一夜。 破晓时分,他直觉得自己整副身体都发麻了,霞光透过窗枢弥漫进来,在地面上洒出一片光晕,有些许爬到了云奏面上,使得云奏素来毫无血色的面上生出了健康的光彩。 如果云奏的身体能早些恢复该有多好?便不会在睡梦中咳嗽了罢? 他正这般想着,却看见云奏的眼帘颤了颤,将要转醒了。 下一瞬,俩人的视线交缠在了一处。 云奏面上陡生红晕,从叶长遥怀中撤了出来,才对着叶长遥道:“早。” “早。”叶长遥从床榻上下来,让小二哥送来了热水,为云奏洗漱。 云奏很乖,洗漱完,又任由叶长遥为他束发。 叶长遥没有为旁人束过发,手势僵硬,折腾了好久,才将发带绑妥当了。 他又伸手将云奏身上的衣衫理好,抚平褶皱,自己才去洗漱。 洗漱完毕,他正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却听得云奏笑道:“你若是日日这么对我,我会太过依赖你的。” 他望住了云奏,认真地道:“请尽情地依赖我罢。” 云奏出身于农家,从记事起,自己的事情便是由自己做的。 年五岁,他便帮着母亲操持家务,上山下地。 但眼前的叶长遥却让他觉得他乃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万事无须亲自动手。 他抿唇一笑:“我会尽情地依赖你的。” 俩人下了楼去,正是早膳时间,大堂内食客众多。 云奏由于受了伤,须得吃得清淡些,便点了小米粥、酱瓜以及白煮蛋。 而叶长遥则点了鸡蛋煎饼以及肉燕。 俩人用罢早膳,叶长遥放眼四顾,昨日有十三人与他们一道来了这客栈,大堂内便有五人。 他一一查看了这五人的身体状况,又问了这五人接下来的打算,才去见了另外的八人。 这十三人安然脱险,全数想快些回家,但外头的风雪却是叫嚣不休,连这般寻常的愿望都不肯应允。 又过了一日,终于雪过天霁了,十三人纷纷踏上了归途。 这客栈仅余下云奏与叶长遥。 云奏除却用膳,甚少下楼,终日卧病在床,而叶长遥则每日为云奏煎药。 五日后,叶长遥从药铺回来的路上,途径一茶馆,那茶馆里头有一说书先生,正讲着本地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乃是一个少年,少年孤身犯险,同雪怪周旋,最终同雪怪达成了交易,成功地保住了一方平安。 这说书先生的吐字铿将有力,叙述急徐得当,内容高潮迭起,引得下头的听客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全然沉浸在了英雄壮烈的故事当中。 叶长遥直觉得讽刺至极,若是英雄怎会牺牲无辜者的性命? 他扫了说书先生与听客一眼,便径直回客栈去了。 云奏正在等他回去。 ※※※※※※※※※※※※※※※※※※※※ 祝小可爱们端午节快乐 祝茗烟还有其他高考的小可爱高考顺利 爱你们哟,比心心 一更·薄命女·其一 到底已是三九寒天了, 一场雪过去堪堪七日, 昼夜相接时分,忽而雪霰交加。 云奏已用罢晚膳了, 正坐于床榻上,饮罢苦涩的汤药, 将空碗递予叶长遥,又捧起了手炉取暖。 雪霰不断地击打在窗枢上, 未多久,窗纸上生出了细小的孔洞来, 西北风便趁机从这些孔洞中钻了进来。 云奏躺下身去,将自己捂了严实, 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叶长遥抬指一点,西北风便再也进不得那些孔洞了。 他将空碗一放, 转而拿起一碟蜜饯,拈起一颗, 送到了云奏唇边。 云奏倒不怕苦,但见叶长遥喂他蜜饯,便喜笑颜开地张口吃了。 蜜饯种类繁多, 按性状分可分为糖渍、返砂、干草、凉果、果脯等, 按地区分又可分为京式、广式、杭式、苏式等。 叶长遥喂他的乃是苏式的白糖杨梅,酸酸甜甜。 这白糖杨梅含在口中, 轻易地便驱散了口中的涩味。 这白糖杨梅有核, 他正要将核吐在手上, 却见叶长遥抬手凑近了他的下颌, 道:“吐在我手上罢。” 他很是不好意思,见叶长遥坚持,才吐在了叶长遥手上。 叶长遥又喂了云奏一块海棠脯,而后听得云奏含含糊糊地笑道:“你待我这样好,会将我养成废人的。” 他向来不善与人玩笑,当即严肃地道:“即便你被我养成了废人,我亦不会变心。” 云奏本是随口一说,未料想竟是被叶长遥表白了,虽然眼前的叶长遥瞧起来更像是要同人动手。 他哑然失笑,口中的海棠脯并没有核,他咽下去后,又朝叶长遥道:“你不尝尝蜜饯么?” 叶长遥对蜜饯并没有甚么兴趣,听云奏这般说,才吃了一块糖冬瓜。 云奏见叶长遥唇上沾了点糖霜,情不自禁地覆上唇去,又探出舌尖来,舔去了。 叶长遥心生愕然,在本能地操控下,按住了将要撤离的云奏的后腰。 云奏未及反应,已被叶长遥破开了唇齿。 叶长遥的吻温柔得一如其人,让他沉溺了下去。 他张着唇齿,热情地迎合。 一吻毕,他已是面红耳赤,却有纤细的银丝还连接着俩人的唇齿,少顷,才断了去。 叶长遥亦有些不自在,但味蕾却不受自控地回味着从云奏口中尝到的汤药、白糖杨梅以及海棠脯的滋味。 他定了定神,才问云奏:“还要吃蜜饯么?” “要。”云奏的面色尚未恢复苍白,却是道,“你喂我罢。” “好。”叶长遥又将糖樱桃、糖莲子、金丝蜜枣、无花果、陈皮梅、山楂脯、桃脯、梨脯喂了云奏。 待云奏一一吃下后,他取了帕子擦拭过云奏的唇瓣,才坐于地上,开始打坐。 云奏镇日不是吃便是睡,而今时辰尚早,全无睡意,遂侧过首去,一眨不眨地望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咽喉上的伤口已全然愈合了,长出了厚厚的血痂子来,甚是扎眼。 而他身上的伤口除却浅得只微微划开了肌肤的,旁的伤口并不见好。 他的身体状况竟是连寻常凡人都及不上,恐怕三个月远远不足以让他的心脏长好。 但他心底却隐隐有些欢喜,因为这样,他们便暂时不能启程,他便暂时不必在伤害叶长遥与拯救自己的性命当中作抉择了。 叶长遥已然入定了,周身散发着让人心生平静的气息,使得他有了睡意。 他方要阖上双眼,却听得有人急声道:“快些去请产婆来!” 应是有妇人要生产了罢? 一细听,果然有妇人痛苦的呻/吟传来。 又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已从呻/吟转为了惨叫,仿若被加诸了甚么非人的酷刑一般。 他登时没了睡意,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由于自己并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他曾对母亲有所不满。 但而今,他却直觉得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母亲忍受生产之苦,好容易才能将他带到这个世上,他甚么都没有为母亲做过,却对母亲诸多要求。 那妇人足足惨叫了大半个时辰,都不曾缓下来,难不成产婆还没到? 他并无为妇人接生的经验,但曾为自家养的母猪接生过。 人命关天,一弄不好便是一尸两命。 故而,他立即从床榻上下来,将衣衫、鞋履穿上,便循声而去了。 那妇人的惨叫是从柴房传来的。 他还未走近柴房,便瞧见一小贩打扮的中年男子立于柴房门口。 他又忽闻一少女气喘吁吁地道:“爹爹,大夫来了。” 中年男子却是劈头盖脸地给了少女一个耳光:“老子让你请产婆来,你请个大夫来作甚么?” 少女哭着道:“女儿实在请不到产婆,这镇上不过三个产婆,都去接生了。” 中年男子咬牙切齿地道:“那便去邻镇请产婆。” 少女跪下身来,一把抱住了中年男子的双脚,求道:“但是娘亲快熬不住了,爹爹,你就开开恩,让大夫进去帮娘亲接生罢。” 大夫是个相貌平凡的青年,听着妇人的惨叫,不忍地道:“请让我进去接生罢,你家夫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难产而死。” 中年男子却没有一分松动,又扇了少女一个耳光:“快去邻镇请产婆,要是你弟弟没命了,老子绝对饶不了你。” 少女当即起身,冲了出去。 中年男子又瞪着大夫道:“还不快滚!” 大夫心慈,斥责道:“你莫非想害死你的娘子与孩子?” “轮得到你对老子说三道四?”中年男子黑着一张脸,“你这大夫不安好心,不就是想看妇人的私/处么?老子却偏生不给你看。” 大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是大夫,对于患者一视同仁,是男是女并无差别。” 中年男子讥讽地道:“换作你家媳妇,你愿意她被别人看了去么?” 见中年男子说不通,又不能硬闯,大夫又气又急,索性拂袖而去。 他尚未走出几步,却是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这人穿着一身霜色的衣衫,有些微慵懒之意,容貌甚美,面上却伏着数道血痂子。 血痂子非但没有破坏这人的容貌,反而为其平添了几分残缺的美感,引人心生怜惜。 他怔了怔,未及作声,已听得这人客气地道:“大夫稍待。” 云奏已渐渐习惯生人的注视了,并未在意,到了中年男子面前,劝说道:“她是你的娘子,肚子里怀的是你与她的骨肉,你舍得见死不救么?” 中年男子却是振振有词地道:“作为女子,最为重要的便是清白,没了清白,是要被沉江的。她是老子的婆娘,老子自然要保护她的清白,老子相信让她自己做选择,她亦会选择让产婆接生而不是大夫。” “但而今产婆在何处?”云奏厉声道,“若是产婆迟迟不来,你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娘子一尸两命么?” 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道:“那丫头片子去请产婆了,产婆马上便会来,若是产婆不来,老子亲自接生就是了。” 中年男子这话说得高高在上,好似要赐予自己的妻子天大的恩惠一般。 云奏不由冷笑:“你会接生么?” 中年男子奇道:“不就是接生么?老子让那婆娘把腿张大些,老子再把孩子从里头接出来不就是了么?” 自己倘若是柴房里头那妇人的兄弟,定要将眼前这中年男子大卸八块。 云奏努力地平静了下来,才道:“既然这么容易,还要产婆作甚么?” 中年男子理所当然地道:“自是因为为夫者见不得血污。” 俩人说话间,那妇人的惨叫竟是一声高过一声。 片刻后,惨叫声后接上的不再是惨叫声,而是哭声:“相公,产婆怎地还不来?” 大夫本是默然地候在一旁,闻言,才发问道:“产妇的羊水破了多久了?” 中年男子答道:“妇人之事老子怎会知晓?” 大夫急得团团转:“这位老爷,医者父母心,我发誓决计不会趁机占贵夫人的便宜,你能快些让我进去接生么?” 中年男子瞧着较自己年轻不少岁的大夫,矢口拒绝:“不行。” 两个字落地,他又没好气地道:“那丫头片子莫不是当真想害死自己的亲生弟弟?” 云奏质问道:“你便不管你娘子的死活么?” “她若是为了生老子的儿子死了,乃是她的福气,至于老子么?再娶一个也就是了。”中年男子嗤笑道,“你如此关心那婆娘,难不成对她有所觊觎?” 云奏再也忍不得,又闻得柴房内血腥味大盛,一把推开中年男子,便要往里闯。 中年男子猝不及防,跌倒于地,拦不住云奏,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 云奏冲到那妇人面前,见得跟进来的大夫,正要去庖厨烧热水,却闻得那妇人道:“你们是何人?进来做甚么?出去!” 妇人满头大汗,长发已胡乱地黏在脸颊上,却用最大的力气推了离她最近的大夫一把。 大夫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他立刻向妇人解释道:“我是来为你接生的大夫。” “出去,我的身子不能让旁的男子瞧了去,劳烦你请产婆来为我接生罢。”妇人将棉被扯高了些,以免被大夫多瞧见一分肌肤。 大夫无奈至极:“这镇子里的三个产婆都为旁的产妇接生去了,要请产婆须得去邻镇,但邻镇来去最起码得两个时辰,你家姑娘一盏茶前去了邻镇请产婆,一时半刻回不来,你熬得住,你腹中的孩子可能熬得住?” 云奏亦在一旁劝道:“夫人,你便让大夫为你接生罢。” “可我若是失了清白,你们教我如何做人?”妇人哑着嗓子道,“两位还请出去罢。不过两个来时辰,我定能熬得住。” 云奏被迫出了柴房,一望,外头本是雪霰交加,而今竟是转作了鹅毛大雪。 两个来时辰如何能够? 不要说是带着大夫回来了,少女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了。 ※※※※※※※※※※※※※※※※※※※※ 霰俗称雪子 二更·薄命女·其二 两个时辰过去, 少女尚未回来。 柴房里, 妇人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仿佛含了一口沙砾似的, 嗓音入耳,连闻者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所承受的痛楚。 但妇人的丈夫却好似聋了一般, 半点都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又过去一炷香,少女依然不见踪影。 中年男子终是忍不住了, 骂起了女儿来,满嘴的“赔钱货”。 云奏极是担心少女的安危, 恰逢叶长遥迎面走来,他立即迎了上去, 赶忙将事情简略地说了,又描述了少女的年纪、衣着、容貌、特征, 才道:“麻烦你将她寻回来,最好再带个产婆过来。” 他本是想自己去的, 但而今的他受不得寒气,若无叶长遥的内息,这般的雪夜出去, 恐会咳血不止, 昏死在外头。 叶长遥方将内息运行了一个大周天,收起内息, 向床榻一望, 见没了云奏的身影, 才循着云奏的气息, 下楼来寻。 未曾想,他竟是瞧见云奏立于柴房门口,除云奏外,柴房门口,还有一小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与一大夫打扮的青年。 细听,隐约有呻/吟从柴房里传出,又有刺鼻至极的血腥味。 他一下子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听罢云奏所言,当即飞身出去了。 他的身体堪堪钻入风雪中,又听见云奏道:“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他心中一暖,匆匆回首望了一眼,一点足尖,人已在一里开外了。 云奏望了叶长遥消失的方向许久,又试着去劝中年男子:“你娘子显然快支撑不住了,你当真要对她与她腹中的孩子见死不救么?” 这两个时辰,他已劝了中年男子无数回,每每得到的答案都甚是令人失望,这一回并不例外:“死不了的,不过就是受些罪罢了,再说谁家婆娘生孩子不受罪?” 中年男子说得天经地义,云奏气不过,用力地扇了中年男子一个耳光。 中年男子被他扇得偏过了首去,他自己亦是因此牵动了伤处,疼得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本要说些甚么,但眼下却甚么都说不出来了。 中年男子气急,扬起右手,正要还云奏一个耳光,手腕子倏地一疼,他的右掌随即无力地垂了下去。 云奏捂住唇瓣,咳嗽了一阵,良久,方才缓了过来。 他扫过掌中的猩红,一面慢条斯理地取了丝帕擦拭着,一面含笑问道:“疼么?” “你……你……你……”中年男子一副见了鬼一般的神情,指着云奏道,“你……” 云奏无辜地道:“你怎地结巴了?” 话音落地,他发现柴房里头的那妇人已不再呻/吟了,只费劲地喘息着,便不再理会中年男子,而是一把将柴房门推开了。 中年男子立即拦在前头,却是又吃了一记耳光。 适才那记耳光他尚且能瞧清云奏的动作,但而今这记耳光却如同是凭空而来的。 云奏进了柴房,又急声对大夫道:“麻烦你为产妇接生,我这便去庖厨烧热水。” 那妇人本已气息奄奄,闻言,却是尖声道:“相公,救我,快救救我!” 中年男子得意洋洋地道:“你们瞧,老子的婆娘不愧是老子的婆娘,她才不会容许一个外男为她接生。你们二人实在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自己确实是多管闲事了,但那又如何,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命。 云奏这般想着,出了柴房去,劳烦小二哥帮忙烧水,自己则返回柴房,一把按住了妇人的双肩,冲那大夫道:“快些!。” 妇人死命地反抗着,但却毫无用处。 她绝望地流出了眼泪来,与因疼痛而流出的眼泪混在了一处。 “相公救我……相公救我……”她不断地呼救着,却亲眼看见自己的相公飞出了柴房,柴房门又刷地阖上了。 紧接着,她盖着的棉被被大夫掀开了,她的下裳亦被大夫扯落了…… ——她将要失去她的清白了! 她阖上双眼,直觉得自己已然死透了。 未多久,热水一盆一盆地送了进来,又变作血水一盆一盆地被送了出去。 血腥味浓烈到云奏直欲作呕,使得他的胃袋一阵一阵地翻腾不休。 他拼命忍住了,又问那大夫:“如何了?” 大夫低声道:“羊水破了太久,胎儿的位置又不好,恐怕……” 云奏蹙眉道:“请大夫尽力而为罢。” 许久后,大夫好容易从妇人体内取出了胎儿,然而,这胎儿脐带绕颈,早已窒息而亡了。 大夫目露哀伤,将胎儿送到了妇人怀中,道:“夫人,你且抱一抱罢,这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妇人睁开双眼,一接过胎儿,即刻去看胎儿的性征,见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婴,她登时喜不自胜,而后才疑惑地道,“他为何不哭?” 大夫据实答道:“他已夭折了。” “夭折?”妇人起初像是听不懂,其后,竟是浑身失力,失手将亲生子摔在了地上。 幼小的生命早已消逝了,余下的不过是一张空空如也的皮囊,即便摔着了,亦不会觉得疼,更不会哭。 妇人挣扎着从床榻上下来了,她没甚么气力,爬着推开了柴房的门,爬着到了中年男子足边,同时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我们的儿子没了……”她泪如雨下,又卑微地一把抱住了中年男子的双腿,“相公,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失了清白的。” 中年男子面对满身血污,不堪入眼的妻子道:“你失了清白,而且连个儿子都保不住,老子要你作甚么?” 妇人哀求道:“相公,相公,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定然会为你生出儿子来的。” 中年男子不耐烦地将妇人一脚踹开,转身便走。 恰巧这时,叶长遥带着少女与一产婆来了,见状,便知自己来晚了。 他身畔的少女立马蹲下身去,欲要将母亲扶起来,她的母亲却是道:“招娣,你帮娘亲向你爹求求情,就说娘亲下一胎定是个男胎。” 少女拒绝道:“不求,娘亲,爹爹只要弟弟,不要你与我,那我们要他作甚么?” “不孝东西!”妇人气急败坏地打了少女一耳光,教训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娘亲白教你了么?” 少女被打得流出了鼻血来,但仍是倔强地没有听从。 妇人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须臾,下/身竟已流了一地的血。 大夫方要为妇人诊治,妇人投过来的眼神却是刻毒无比,妇人的言语亦如刀剑一般:“都是你的过错!对了,还有你!” 她仰起首来,瞪视着云奏:“是你们二人害得相公不要我了!全数是你们的过错,你们还害死了我的儿子!” 云奏被妇人红口白牙地诬陷着,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不住苦笑。 他当真是多管闲事了,但若是重来一遍,他亦会这么做。 突地,他身后现出了一道银光,然而他并未觉察。 那道银光直冲他的后心而去,幸而在没入他的皮肉前,“叮”地一声坠在了地上。 见匕首无端脱手,中年男子大吃一惊:“你果然不是人!” 云奏盯住中年男子,施施然地勾唇笑道:“你仅仅是披了一张人皮,便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么?” 言罢,他行至叶长遥身侧,疲倦地道:“多谢你救了我,我累了。” “累了便去睡罢。”叶长遥见云奏脚步不稳,扶住了云奏。 临走前,云奏问那大夫:“若是一早便让你接生,男胎可能平安降生?” 大夫答道:“有可能。” 男胎这两个字,云奏咬字咬得很重,他此问乃是故意为之,见中年男子满面悔恨,才觉得出了心口的些许恶气。 叶长遥将云奏扶到了床榻上,躺下了。 为了让云奏能睡得舒服些,他正要将蜡烛熄灭,却忽闻云奏道:“为何会有人将自己结发的妻子当做生儿子的工具?且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牲畜产子亦不容易,更何况是妇人了。又为何会有人觉得由大夫接生便是毁了清白?” “这世间上,有明有暗,有善有恶,有他那般不将妻子当人看待的丈夫,自然也有待妻子如珠似宝的丈夫,他结的孽果,等他下了地府,自然会遭到清算。至于那妇人,乃是女德思想的产物,无知愚昧,却又可悲可怜。”叶长遥熄灭了蜡烛,继而柔声道,“多想无用,睡罢。” “你抱着我睡可好?”云奏朝着叶长遥张开了双手。 叶长遥脱去鞋履,一上得床榻,便被云奏抱住了。 云奏又低喃着道:“那妇人恐怕活不了了,但我救不了她……” 叶长遥低叹一声,轻抚着云奏的背脊,许久,云奏才睡了过去。 一如云奏所料,次日,他与叶长遥一下楼,便听昨日帮忙烧热水的小二哥道:“人没了。” 人没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 他很清楚妇人十之八/九并非失血而亡,而是自尽的。 果然,他又听得小二哥续道:“那位夫人上吊自杀了,而她那人渣丈夫丢下尸体与女儿,提了行李便走了,连账都不肯结,竟是要我将他女儿卖了抵账。“ “那人渣欠了多少账?我帮他结罢。”他本以为最多不过几百文,未料想,那小二哥却道:“纹银一十两。” 他奇道:“为何会花去一十两?” 小二哥回答道:“那人渣住的是本客栈最贵的天字一号房,吃好喝好地住了半月,一十两不算多。” 住的分明是天字一号房,妻子要生产了,却被赶去了柴房,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云奏怒极反笑:“他不会是觉得天字一号房染了血污便睡不得了罢?” 小二哥义愤填膺地道:“我听那人渣说他打算等产婆来了,便去补眠,他还吩咐了女儿,若是生了儿子便唤醒他,若是生了赔钱货,便丢去河里淹死,免得浪费口粮。” 云奏顿觉连提起那人渣都让他恶心不已,遂不再言语,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十两银子来,递予小二哥,又问道:“那少女在何处?” 小二哥将云奏与叶长遥带到了柴房,妇人正躺于昨夜生产的简陋的床榻上,而少女则伏在妇人心口。 听得动静,少女抬起首来,见是云、叶俩人,“咚”地跪在地上,先冲云奏磕了个头:“多谢公子救我娘亲。” 而后,她又冲叶长遥磕了个头:“多谢公子救了我,还找了产婆来。” 自己的确施救过,但妇人却仍是死了。 云奏瞧了眼妇人的尸体,又去瞧少女。 少女面容憔悴,但双目中却燃着光芒,昭示着其顽强的生命力。 少女并未出声,但浑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液……都在坚定地道:“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薄命女·其三 云奏低下身去, 将少女从地上扶了起来, 才向她解释她目前的境况:“那人渣……你爹爹他已经离开了,他欠了客栈纹银一十两, 离开前将你押给了客栈抵账,这一十两我已经付清了。招娣姑娘, 你今后有何打算?” 听得招娣这个名字,少女浑身一颤, 随即冷笑道:“我哪里能值纹银一十两?就算将我卖到青楼,我都值不了这么多银两, 他将我押给客栈,显然不在乎我是否会被推入火坑, 即便我被当作菜人,烹饪了送予达官贵人享用, 他都不会伤心。” 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面黄肌瘦, 昨日瞧来还有些许稚嫩的眉眼,今日已不复见。 那个人渣确如少女所言,并不在乎少女的死活, 因为少女不过是赔钱货, 无法为其传宗接代。 女儿与儿子不是一样继承了父母的骨血么? 云奏顿觉荒谬,又见少女收起了冷笑, 对着他盈盈一拜:“从今往后, 招娣任凭公子差使。” 他仅仅是暂时在这客栈养伤, 伤愈后, 便须得与叶长遥一道启程去观翠山,此去山水迢迢,其中恐还有凶险,不能带上这少女,以免害了少女的性命。 不及他开口拒绝,他身侧的叶长遥已抢先道:“我们尚有要事,不能带上你。” 叶长遥的嗓音一如往常,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故而,他侧过了首去看叶长遥,叶长遥依旧戴着斗笠,纱布背后的眉眼似乎隐隐有些不快。 他不明所以,半晌,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来:这叶长遥莫不是呷醋了罢? 他心中生甜,暗暗地用食指剐蹭了一下叶长遥的掌心,才附和道:“抱歉,我们确实不能带上你,因此我才会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掌心霎时热到了极致,好似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情的错觉。 叶长遥堪堪镇定了心神,却又被勾了一下尾指。 少女并未发现云奏正在暗地里与叶长遥调情,不卑不亢地问道:“公子要我如何报答?” 云奏不答反问:“你不喜欢招娣这个名字罢?” 少女毫不犹豫地道:“自然不喜欢。” 云奏肃然道:“我要你应允我三件事作为报答:其一,改了招娣这个名字,你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你自己;其二,学会如何在这个世间活下去;其三,你以后倘若出嫁,定要择一良婿,且若是生了女儿,定然不能亏待了她。” 眼前这公子提出来的三件事全数是在为自己着想,少女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道:“我应下了,还请公子为我赐名。” 云奏思忖着道:“从今日起,你便唤作傲雪罢,纵然寒风刺骨,霜雪加身,我都相信你能傲然而立,无所畏惧。” “多谢公子赐名。”傲雪谢过云奏,又跪下身来,求道,“公子能再借我些银两,好让我将娘亲葬下么?” 云奏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予傲雪:“你娘亲此生不易,你且去买一口好棺材,再请些和尚尼姑来,将她好好超度了罢。” 傲雪接过银票,一瞧,吃了一惊:“用不了这许多,我也还不起这许多。” “你便先用着,多余的再还我罢。”云奏不予傲雪拒绝的机会,又道,“你同我们一道用早膳罢。” 三人用罢早膳,云奏便上楼歇息去了,而叶长遥则与傲雪一道顶着风雪去买棺材。 棺材材质以檀香木为佳,楠木次之,寻常百姓用的一般都是杉木。 傲雪挑了一口杉木棺材,又请了两个挑夫。 她娘亲出身于距此地十多里的一个小乡村,自小父母双亡,想必应当愿意被葬在父母身边罢。 她随挑夫一道将母亲葬下,又请了和尚来为母亲超度。 叶长遥立于墓碑前,满心哀伤,片刻后,他竟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云奏,他已有三个时辰不曾见到云奏了。 在挑夫将妇人的尸体放入棺材后,他曾上楼去见云奏,当时的云奏已睡着了。 现下的云奏是睡着,亦或是醒了?云奏可会想起他? 他耳中满是肃穆的诵经声,他左侧是跪于地上,哭泣不止的傲雪,他右侧则是一个和尚,面容慈悲,手持佛珠。 他明白自己不该在死者面前,想些风花雪月之事,这实乃是对死者的不敬,但云奏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云奏的体温,云奏的触感,云奏被他亲吻时的神态…… 又两个时辰,超度完毕,和尚告辞离开,墓前仅余下他与傲雪。 夜幕早已降下,因为身于坟场当中的缘故,周遭俱是墓碑,一入夜,鬼气森森,令人胆寒。 但傲雪却依旧跪着,面上无一丝恐惧。 叶长遥急着回去见云奏,可他如何能催促方才失恃的少女?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又过了一刻钟,傲雪终是起身了。 他叹息一声:“你且先将身上的积雪拍去罢。” 傲雪依言而行,又听得叶长遥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白日,她亦被问了“你今后有何打算”,她并未作答,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想念书,但她已是天涯孤独人,无人会供她念书;她想做工,但有谁人会聘用她? 叶长遥见傲雪满面茫然,遂道:“先回客栈去罢,勿要冻着了。” 傲雪的脚程并不快,由于男女授受不亲,叶长遥不便背她回去,俩人费了两个半时辰,才回到客栈。 他让小二哥为傲雪安排好了房间,便去见云奏了。 一打开房门,云奏登时映入了他眼中,云奏正坐于床榻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一身的慵懒。 云奏听得动静,当即循声望去,见是叶长遥,立刻从床榻上下来了,奔跑着扑到了叶长遥怀中。 这一日无叶长遥相伴,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以致于头脑有些昏沉。 一感知到叶长遥抱住他的力度,他舒适地打了个哈欠,才问叶长遥:“如何了?” 叶长遥将斗笠摘下后5,才答道:“尸体已葬下了,亦超度过了。” “那便好。”云奏踮起脚尖来,吻了吻叶长遥,“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叶长遥一手抚上云奏的侧腰,一手挑起云奏的下颌,不允许云奏的唇齿离开。 云奏很是喜欢被叶长遥亲吻,即刻松开了唇齿,任凭叶长遥索取。 吻着吻着,叶长遥的左手情不自禁地自云奏的侧腰蜿蜒而下,越过一团柔软,触及了一道窄缝。 云奏不觉紧张起来,却又努力地放松了身体。 这个吻结束后,他望住了叶长遥,气息不稳地道:“无妨,你想对我做甚么都可以。” 叶长遥后退一步,摇首道:“不行,你的身体尚未痊愈。” 云奏无奈地道:“既然如此,你何以这般撩拨于我?” “我亦不知我为何会这么做,简直与急色的登徒子无异。”叶长遥自责不已,却突地被云奏点上了唇瓣。 云奏一面以指尖磨蹭着叶长遥的唇瓣,一面认真地道:“我喜欢急色的登徒子,只要这个急色的登徒子是你。” 叶长遥怔了怔,口拙难言,又被云奏抱住了。 云奏伏于他怀中,仰起首来,委屈巴巴地道:“我甚是想念你,你回来得太晚了些。” 原来云奏与自己一样么? “抱歉。”叶长遥揉了揉云奏的发顶,“我亦甚是想念你。” 言罢,他将惧寒的云奏抱到床榻上躺下,才关切道:“你有乖乖喝药么?” ——临出门前,他委托了小二哥帮忙为云奏煎药。 云奏自豪地道:“我不但乖乖喝了药,还把蜜饯都吃光了。” 叶长遥失笑道:“我明日再买些蜜饯予你罢。” “嗯。”云奏又问道,“你可用过午膳、晚膳了?” “用过了。”叶长遥低下首去,在云奏眉心印下一个吻,才道,“我为你换药罢。” 云奏颔首,任由叶长遥褪下了他的上衣。 细布被撤下后,狰狞的伤口旋即暴露了出来,虽然不再淌血了,但却并未长出一点新肉来。 八日过去了,云奏这伤口几乎一如八日前。 叶长遥心疼难当,重新为云奏上了药,又包扎妥当了。 云奏见叶长遥沉默不语,反过来安慰道:“我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这安慰实在是苍白无力,但叶长遥还是勉强扯了扯唇角。 云奏见状,换了话茬,狭促地笑道:“今晨,你可是呷醋了?” 叶长遥疑惑地道:“我只是觉得心中不快,这便是呷醋么?” 云奏肯定地道:“这便是呷醋。” 叶长遥回味着当时的滋味,良久才道:“原来如此。” 他又去瞧云奏的左掌,这左掌上的伤处竟是与心口的伤处一般,并不见好。 云奏不愿见到叶长遥这副模样,待叶长遥为他将左掌重新包扎后,伸手勾住叶长遥的后颈,引诱道:“再吻我一回罢。” 叶长遥顺势吻住了云奏,他生恐自己的双手再次失控,不得不握紧了拳头。 云奏目生迷离,双手分别覆上了叶长遥的双拳,使得那十指舒展开来,又引着那十指扣上了自己的腰身。 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云奏的腰身自是不盈一握,叶长遥直觉得只消一用力,这腰身便会折于自己手中。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连带着亲吻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云奏不满地咬了叶长遥一口,而后含含糊糊地道:“我又不是瓷器,不会轻易碎掉的。” 薄命女·其四 云奏这一口咬在唇瓣中央, 咬得并不重, 叶长遥并未感知到零星痛楚,只有无尽的酥麻从被咬处蔓延开去。 他不曾品尝过这般酥麻滋味, 略略有些恍神,片晌才又吻住了云奏。 他如云奏所愿, 在亲吻间中多用了些气力,同时细心地观察着云奏的神情。 云奏软了身体, 很是柔顺,眉心舒展, 并无一丝不适,而是专心地回应着叶长遥的亲吻。 故而, 他又用力了些。 “嗯……”云奏已全然沉醉于亲吻当中了,十指下意识地抓挠着叶长遥的后背。 未多久, 叶长遥便再也没有余力观察云奏了,因为他已然失控了。 一吻毕, 他才发现云奏本就凌乱的衣衫更为凌乱了些,根本遮不住一身的风情。 一身的肌肤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泛出了层层嫣红来, 仿若是在一池清水中滴入了一点染料似的, 四散开去。 云奏正剧烈地喘息着,心口因而起伏不定, 最为嫣红处竟在无意间一下一下地向他唇边送, 宛若悬于枝头的樱桃, 引人采撷。 他情不自禁地垂下首去, 张口采撷,耳侧却倏地响起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喘息。 他惊觉自己太过分了,那突起略下一些便是层叠的细布,细布之下,便是那狰狞的伤口了。 他方要后退,却被云奏抱住了脖颈。 “另一边……另一边……”云奏眼尾生红,一双羽睫上盈着水光,甚至连鼻尖都红了,瞧起来格外可怜。 他依言做了,而后才以指轻轻地拭去了云奏的眼泪,心疼地问道:“你为何要哭?是否你心中其实并不愿意?” 云奏尚未喘匀气,心知叶长遥误会了,便用面颊蹭了蹭叶长遥的指腹,与他曾经救过的一只雏鸟一般。 叶长遥想不明白,若是云奏其实不愿意,为何要任由他为所欲为?若是云奏愿意,又为何要哭? “你……”云奏缓过了气来,瞪着叶长遥道,“你傻得厉害,我若是不愿意,为何不挣扎?即便我而今不是你的敌手,但要推开你却是不难。” 叶长遥追问道:“你既然愿意,又为何要哭?” 云奏害羞却坦白地道:“我哭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因为太舒服了。” 叶长遥面生愕然,仿若学舌的鹦鹉一般地重复道:“太舒服了?” 云奏正色道:“对,太舒服了。” 叶长遥忐忑地道:“你不会觉得我太过分了么?” 云奏顺着叶长遥的视线,瞧见了自己凌乱不堪的衣衫,又抬起首来,望住了叶长遥的双眼:“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你要对我做甚么都可以。” 叶长遥心如擂鼓,当即颔首道:“我知晓了。” 云奏沉下脸来:“我都这般主动了,你当真不多做些么?” 叶长遥坚持道:“不行,你的身体尚未痊愈。” 云奏闻言,淡淡道:“你便只会说这一句么?” “我……”方才云奏对他说“你要对我做甚么都可以”之时,他说得亦是这一句,自己的确是笨嘴拙舌。 要说甚么才能取悦云奏? 叶长遥陷入了沉思,良久都想不出答案来,便索性身体力行地又吻上了云奏的唇瓣。 云奏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压根做不了更多,恐会伤口撕裂,疼死过去。 叶长遥的温柔体贴于他甚为受用,但他又因为叶长遥太过温柔体贴而不满。 自己当真是个矛盾体。 不过,一被叶长遥亲吻,他那些不满便烟消云散了。 叶长遥吻罢云奏,又将云奏整个人纳入怀中,才道:“抱歉,我口齿不灵便,确实只会说这一句。” 云奏捧着叶长遥的双颊,将紊乱的喘息都吐在了叶长遥面上。 叶长遥的面孔不可避免地滚烫起来,不过怀中的云奏的身体要更烫一些。 片刻后,云奏已平静下来了,朝着叶长遥道:“帮我擦身罢。” 叶长遥向小二哥要了盆热水来,帮云奏擦身,由于不久前,他才对云奏为所欲为过,见云奏不着寸缕,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擦身完毕后,他为云奏穿上亵衣亵裤,又用棉被将云奏掩得严严实实,而后才去沐浴。 沐浴过后,他上了床榻去,吻了吻云奏的眉心道:“睡罢。” 云奏了无睡意,捉过叶长遥的右臂,枕于脑后,又问叶长遥:“傲雪年纪尚小,我们走后,她会如何?我们是否该为她寻一户好人家,央其将她收作养女?” “不若明日问问傲雪的想法罢。”叶长遥掬起云奏的一捧发丝,待发丝一根一根地从他指尖滑落,才道,“为女者,又无人可依仗,纵然心志坚毅,亦恐有安全之虞,她若是愿意,我想教她些剑术。” 叶长遥到底比自己周全些。 云奏颔首道:“明日便一并问问罢。” 次日,云、叶俩人一下楼,便瞧见傲雪候在楼梯口,冲他们笑道:“两位公子早。” 云奏走近时,她从怀中取出用剩下的银两,双手捧着,送到了云奏面前, “早。”云奏接过银两,笑吟吟地道,“你且过来一道用早膳罢,用罢早膳,我们有话要与你说。” 傲雪登时坐立不安起来,生恐云奏要她还钱,亦或是改了主意,要将她卖了。 这一顿早膳她全然没尝出味道来,一听得云奏唤她,竟是心惊肉跳,险些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云奏见状,安抚道:“莫怕,我与叶公子全无害你之心。” 傲雪惶恐地道:“那你们要与我说甚么?” 云奏正要回答,却是突地咳嗽了起来。 叶长遥轻拍着云奏的后背,代替云奏道:“我们有两件事要与你说:其一,你年纪尚小,我们不放心你一人独自生活,若是有好人家能够收养你,你可愿意?其二,你是否愿意随我学些剑术防身?” 傲雪不假思索地道:“前者不愿意,后者愿意。” 云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问道:“为何不愿意?” 傲雪答道:“我不愿依赖别人而活,我相信我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言罢,她又不好意思地道:“我而今连怎么样养活自己都不知,却是说了大话,公子勿要见怪。” 云奏摇首道:“你毕竟还是个孩子,遭逢巨变,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很了不起了。” 傲雪却道:“我昨年便已及笄了,到了能出嫁的年纪了,不再是孩子了。” 眼前的傲雪瞧来不过十二三岁,恐怕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罢。 云奏暗暗叹息着,又道:“我们尊重你的意愿,但在我们离开前,你必须学会怎么样养活自己。” 薄命女·其五 “我会好好努力的。”傲雪又恭敬地道, “敢问两位公子何时离开?” 纵然父亲是个人渣, 母亲又对父亲千依百顺,但到底不曾将傲雪饿死。 眼前的傲雪虽是一副坚强模样, 可眼底闪烁的不安却逃不过云奏的双眼。 云奏并未点破,而是含笑回道:“约莫再过两三个月罢。” 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 我能养活自己么? 两三个月,我定能养活自己。 傲雪为自己鼓着劲, 而后仰起首来,望着叶长遥道:“公子何时开始教我剑术?” 叶长遥扫了眼外头的天气,才道:“学习剑术前, 你须得练好基本功,今日便先扎马步罢。” 客栈大堂内并无多余的空间, 故而叶长遥便让傲雪回房间扎马步。 他先扎了马步,让傲雪照着学,又纠正了傲雪动作,便坐在了一旁品茗。 饮罢一盏碧螺春, 他并未再理会傲雪,径直去了庖厨为云奏煎药。 他不在, 无人看管,但他并不怕傲雪会偷懒, 若是偷懒了, 亦是个人选择, 且一开始便要偷懒之人绝非学武的材料, 草草学上几招几式, 能对付地痞流氓便可,不必他多费心思。 他瞧着从药罐里蒸腾出来的袅娜白气,不知怎地竟是想起了云奏昨夜一身苍白的肌肤。 那苍白的肌肤在他的亲吻与摸索下,渐渐地泛出了嫣红,仿佛染上了凤仙花汁,勾得他欲要彻底尝上一尝。 但云奏的身体…… 云奏心口的伤处已勉强长上了,薄薄的一层新肉,如若蝉翼,却是凹凸不平,无须细看,被包裹于其中的心脏便已清晰可见,那心脏倒是长得好些,已大抵愈合了,但上头的血管却没有长好,且心跳亦较先前慢了些。 而云奏左掌的伤处则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子,高高凸起。 他闻着苦涩的药味,一时间自责难当。 他曾对云奏说过“从今往后,我定会护你周全”,然而,他再次食言了。 他非但再次食言了,他还不顾云奏的身体状况,对云奏生出了欲念来,实在不应该。 云奏回答傲雪“约莫两三个月”,两三个月当真足够云奏伤愈么?云奏原就体弱,但不至于终日昏睡,受不得雪天,但自从住进了这个客栈,云奏便没有再出去过了。 他愈想愈觉得自己对云奏不起,待得汤药几乎煎好了,他又猛然想起来自己忘记去买蜜饯了。 他请小二哥为他看着汤药,旋即出了门去。 他到了蜜饯铺子,每样蜜饯都选了些,小心翼翼地从铺主手中接过蜜饯,付过钱后,却发现自己已然囊中羞涩了。 每日的汤药耗尽了他大部分的银两,再过十日,莫要说汤药与蜜饯了,他连房资都要付不起了。 须得想法子赚些银两来才行。 他忧心忡忡地踏着雪往回走,回到庖厨之时,汤药堪堪煎好。 他将药汤从药壶倒出,盛入药碗中,端了上楼,一推开门,竟是看见云奏慌忙地将双手藏入了棉被里头。 这汤药须得趁热服下,因而,他待云奏将汤药饮尽了,方才发问。 云奏本以为自己并未被叶长遥发现,堪堪放下心,却是听得叶长遥问道:“你藏了甚么?” 他从容地道:“我甚么都没藏。” “你勿要欺瞒于我。”叶长遥取出蜜饯来,展开油纸包,喂了云奏一颗糖金桔,“让我看看你的手。” 云奏含着糖金桔,伸出一双手来,当着叶长遥的面,摊了开来,道:“我当真甚么都没藏。” 叶长遥细细地察看着云奏的双手,后又道:“那是棉被里藏了甚么么?” “没有。”云奏摇首,将糖金桔的核吐在了叶长遥掌上,继而撒娇道,“我还要吃。” 叶长遥心软得一塌糊涂,云奏身体不好,但先前甚少示弱,更不要说是撒娇了。 他又将一颗甘草话梅送到了云奏唇瓣,才道:“棉被里当真甚么都没有藏?” 云奏颔首道:“当真。” 叶长遥叹了口气,一把掀开棉被,窜入眼中的乃是一张染血的丝帕,丝帕上的血并不多,但却甚是扎眼。 云奏顿了顿,才急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叶长遥将手中的油纸包放于床榻上,又伸手将云奏揽入怀中,才柔声道:“我明白你是怕我担心才藏起来的,我并未生气,亦不会责怪你。” “我……”云奏微微有些哽咽,“我对傲雪说约莫再过两三个月,但两三个月后,是否真能启程?我其实全无把握。” “有我陪着你,你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叶长遥在云奏额头上落下了几个吻,又问道,“要再吃些蜜饯么?” 云奏却是指了指自己的唇瓣道:“为甚么不吻这里?” 叶长遥遂挑起云奏的下颌,吻了上去。 云奏的唇齿很是热情,将他迎了进去后,又大胆地缠了上来。 其中隐约的血腥味却令叶长遥心如刀绞,若是换作受伤前,倒还好些,但现下咳血,必定会牵扯到伤处…… 叶长遥的亲吻温柔至极,让云奏有些想哭,但又怕叶长遥担心,便拼命地忍住了。 他向来要强,很少哭,可在与叶长遥心意相通后,他却变得软弱了,好似有了一处避难所,能供他肆意地倾泻自己的情绪。 最终,他仍是哭了出来。 被叶长遥吻去眼泪后,他坦诚地道:“很疼,我咳血时牵扯到了心口的伤,很疼。“ “谢谢你告诉我。”叶长遥揉了揉云奏的发丝,“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你是要再吃些蜜饯,还是再睡一会儿?” 云奏软声软气地要求道:“你能陪我睡一会儿么?” “好罢。”叶长遥脱去外衫,上了床榻,云奏立刻钻入了他怀中,脑袋枕在他的颈窝上,四肢则用力地缠紧了他。 这样其实并不舒服,但他甚么都没有说。 须臾,云奏平稳的吐息便漫入了他耳中,一声一声,几乎能将他一身的筋骨熬化。 他突然想起了傲雪来,他已有两个余时辰不曾去看傲雪了,不知傲雪可还在扎马步? 云奏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方才转醒,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他睁开双眼,摸了摸叶长遥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可怜兮兮地道:“我好饿呀。” 叶长遥失笑道:“饿便起来罢。” “嗯。”云奏应了一声,却又咳嗽了起来。 他并未忍耐,疼得蜷缩了身体,吃力地苦笑道:“疼……我先前还与你道‘我不是瓷器,不会轻易碎掉的’,但现下我却觉得心脏快要碎掉了。” 叶长遥束手无措,又语塞得不知该说些甚么,末了,只是将云奏稍稍抱紧了些。 薄命女·其六 云奏回抱住叶长遥, 又咳出了一些血来, 其中竟有些溅落在了叶长遥的脖颈与衣襟上。 叶长遥忽觉脖颈湿热,无须细想便知是云奏的血。 那湿热仿若钻入了他的骨血, 蔓遍全身,教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但他甚么都没有说, 只是拥着云奏。 云奏的背脊紧绷着,如搭上了弓箭的弦, 好似即将被释放,又好似即将断裂。 他为自己所想而毛骨悚然,直到云奏完全平复下来, 他才去端详云奏。 这一回的咳嗽格外漫长,陆陆续续的, 云奏面上已覆满了泪水,显然苦痛万分。 叶长遥取了张帕子来,仔仔细细地将云奏面上的泪水拭去,才又捉住了云奏的一双手腕子, 去擦拭上面的残血。 云奏很是乖巧,任由叶长遥擦拭, 仅仅用一双红了的双眼望着他,又低声唤他:“夫君……” “我在这儿。”叶长遥抱了云奏一会儿, 才起身打了热水来, 为云奏净面。 云奏抢过软布, 为叶长遥将脖颈上的血污拭去, 又撒娇道:“夫君, 我好饿。” 由于咳嗽了太久的缘故,云奏的嗓子已然沙哑了,教人心生怜惜。 叶长遥照旧身着雪白书生袍,因为猩红过于惹眼了,换过后,才问云奏:“要在房间里用午膳么?” 云奏摇首道:“我想透透气。” 窗外,风雪不歇,所谓的透透气亦不过是从客栈房间到客栈大堂而已。 俩人下了楼去,点了一大锅松茸冬笋排骨土鸡粥。 松茸冬笋排骨土鸡粥堪堪上来,叶长遥为云奏盛了一碗,放于云奏面前,才终是想起了傲雪来。 自己的全副注意力尽系于云奏身上了,竟是将傲雪忘到了脑后。 “我去唤傲雪过来一道用午膳。”他登地站起身来,往傲雪的房间去了。 他首先看到了傲雪的背影,背影直挺,却分明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到了傲雪面前,并不问傲雪是否偷懒了,而是道:“随我去用午膳罢。” “原来已经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么?”傲雪的身体摇摇欲坠,似乎是强行拼凑的一般,根本不听她的指挥。 叶长遥及时扶了傲雪一把,才答道:“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怪不得这般饿。”傲雪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是自己太贪吃了。” “走罢,慢些。”叶长遥心中清楚自己太过不负责任了,是他自己提出要教傲雪剑术的,傲雪根骨不佳,须得一点一点地打根基,他却忘了傲雪的存在,让傲雪扎了将近四个时辰的马步。 傲雪顿觉身体已不为自己所有了,费了不少的功夫,才顺利地走出了房间。 她随叶长遥下了楼去,一下楼便瞧见了云奏。 云奏面无血色,却不知为何眼尾生红,明明是一副不染俗尘的眉眼,竟是因为这点红而散发出了惊人的艳丽,远胜于她被父亲带着去青楼时见过的花娘。 ——当时,父亲其实是打算将她卖了的,由于对方的出价不合父亲的心意,她才侥幸逃离了火坑。 不对,她不应该用花娘来与云奏做对比,这样不是平白侮辱了云奏么? 思及此,她突然听得云奏道:“坐下罢,你想吃些甚么?” 她一直过的都是苦日子,并无挑食的余地,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不挑食的习惯,遂答道:“吃甚么都可以。” “那便与我一道吃粥罢。”云奏亲手为傲雪盛了一碗松茸冬笋排骨土鸡粥,笑吟吟地道,“吃罢。” “多谢公子。”傲雪方要狼吞虎咽,又听得云奏提醒道:“还烫着,慢些吃。” 叶长遥见云奏又亲手盛了一碗松茸冬笋排骨土鸡粥,还以为云奏是为他盛的,未曾想,云奏竟是放到了自己面前,而后将自己面前的那碗粥端到了他面前。 他不解地望着云奏,发现云奏红了耳根:“这碗粥我已尝过了。” 面前的这碗粥里还放着调羹,这调羹乃是云奏用过的,云奏是在隐晦地向他表达亲昵么? 他登时如含蜜糖,端起粥,执起调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不管是粥里,亦或是调羹上都没有云奏的气息,但他却是如同云奏一般红了耳根。 云奏看见叶长遥耳根发红,偷笑着,又用右手握了握叶长遥的左手。 傲雪并未觉察到俩人又当着她的面调情了,吃罢一碗粥,战战兢兢地问道:“我能再要一碗么?” 云奏的食指正在饭桌下揉捏叶长遥的指缝,神色却无任何异常:“你想要几碗便几碗。” 叶长遥被云奏撩拨着,忍不住道:“你的粥快要凉透了。” 云奏委屈巴巴地斜了叶长遥一眼,才端端正正地去吃粥。 一大锅松茸冬笋排骨土鸡粥不够三人吃的,他们便又点了包子、馒头。 吃罢后,云奏又回床榻上去躺着了,而叶长遥则继续教傲雪。 剑术的步法分为马步、并步、歇步、仆步、交叉步、坐盘等等。 他先将这些步法大致教与傲雪,才让傲雪接着扎马步。 除却根骨奇佳、天纵英才者,要习得一手好剑术根本没有捷径。 他看了傲雪一盏茶的功夫,又向小二哥要了笔墨纸砚来,才回了房间去。 云奏正看着一本诗集,见叶长遥拿着笔墨纸砚,疑惑地道:“你要做甚么?” 叶长遥将宣纸展开,道:“我须得赚些银两。” 而后,他便磨了墨,以狼毫沾了墨汁,于宣纸上写到:专事驱鬼、捉妖,要价合理,童叟无欺。 他将宣纸拿起来与云奏瞧,引得云奏笑道:“你这字写得不差,但太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了。” 叶长遥的字行云流水一般,寥寥十数字竟有开阔的意境。 闻言,叶长遥发问道:“那该写甚么才不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不管怎么写都很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云奏提议道,“雪怪被除一事看来还未流传开去,你不若寻人将此事宣扬一番,若有人被鬼、妖所缠,自会找上门来。” 叶长遥一向都是以揭官府的通缉告示为生的,此地目前并无任何通缉告示,他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但显然云奏的提议更能奏效。 他当即道:“我这便去寻人。” 云奏问道:“你要去寻何人?” 叶长遥答道:“客栈中人、路人皆可。” 云奏忍俊不禁地道:“你这么做,还是很像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哪有人亲自做的?” 叶长遥虚心求教:“那该如何是好?” “你且……”云奏轻咳一声,见叶长遥的神色立即紧张了起来,摆了摆手道,“我无事,你且先将傲雪带过来。” “你当真无事?”叶长遥行至云奏面前,低下身来,与云奏平视。 “我当真无事。”云奏以指尖蹭了蹭叶长遥的唇瓣,又探进去,滑过齿列。 叶长遥捉住云奏的指尖,吻了吻,于其上落下了一个吻。 云奏不满地道:“我更喜欢你吻我的唇。” 叶长遥从善如流地吻住了云奏的唇瓣,云奏手中本还拿着诗集,被这么一吻,诗集便拿不稳了。 诗集从他手中坠落,蹭过床沿,可怜地摔在了地面上。 他无暇顾及诗集,主动抱住了叶长遥的腰身。 叶长遥的腰身上密布着紧实的腰肌,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腰肌,却突地被叶长遥按住了手。 他的唇齿随即被叶长遥松开了,只一线银丝还接连着他与叶长遥的唇齿,但这一线银丝须臾便断去了。 叶长遥凝视着云奏水波潋滟的双眼,无奈地道:“你勿要太过考验我的自制力。” 云奏怔怔地低下首去一瞧,继而不假思索地覆下了唇去。 叶长遥吃了一惊,抬手欲要将云奏推开,却猝然被云奏吸吮了一下。 弹指间,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一处,但他并未动摇。 云奏猝不及防间被叶长遥坚定地推开了,遂可怜兮兮地望着叶长遥道:“不舒服么?” 叶长遥却是正色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云奏反问道:“你我本是夫夫,我为何不能这么做?” 叶长遥不知该如何措辞:“你不觉得……” 云奏认真地道:“我并不觉得脏,亦不觉得有甚么不妥的,这本就是夫夫间的情趣。” 这件事他没有做过,他只在话本中看过,他当时震惊至极,直觉得即便自己乃是断袖,亦不会做这等事。 可对象换作叶长遥,他却没有丝毫抗拒,他甚至很想试上一试,尤其想看看叶长遥会是甚么反应,会不会觉得舒服。 “让我做。”他抬手将叶长遥推倒于床榻上,复又低下了首去。 见叶长遥又要推开他,他含笑着道:“你且小心些,勿要碰到我的伤口。” 眼前这云奏分明是在威胁自己。 叶长遥望住了云奏的双眼,确认道:“你当真想做?” 云奏颔首道:“我当真想做。” “好罢。”叶长遥叮嘱道,“若是不舒服,你定要立刻停下。” “嗯。”云奏先是隔着软料子,而后又将软料子撤下了。 叶长遥喜洁,并无些微腥膻,但他初次做这事,很是难受。 叶长遥从未尝过这般滋味,三魂六魄好似俱被云奏衔于口中了,正在任凭云奏摆弄。 云奏的唇齿湿热,动作生涩,眉眼间媚色陡生,墨发披散着,将那纤细修长的后颈子掩去大半,但不久,那后颈子便全然暴露出来了,他伸过手去,轻轻一抚,掌下的云奏便微微战栗了起来。 由于下雪的缘故,虽未到日暮时分,天色却已渐渐暗下,他于一片昏晦中,闷哼一声,而后揉了揉云奏的额发,又从云奏光洁的额头蜿蜒至云奏的唇边,哑声道:“快些吐出来。” 薄命女·其七 云奏乖顺地吐了出来, 却仍有些沾在唇上了, 这副模样瞧起来甚是蛊惑人心。 他面上一片酡红,但与唇色相较, 却是相形见绌了。 他原本垂着眼,由于不敢看自己所吐出的浊物而偏过了首去。 他分明方才做了此生最为大胆之事, 现下却反而羞于面对了,同时, 无数画面不住地在他脑中回放着。 突然,他的下颌被掐住了,继而被挑了起来。 他阖了阖眼, 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去看叶长遥。 叶长遥眉眼间还残留着余韵, 一面为他擦拭着唇瓣,一面担忧地问道:“难受么?” 叶长遥的嗓音温柔至极,使得他再也记不得适才的呕吐感以及窒息感了。 不过他还是坦诚地道:“难受,但我从前没有做过, 待适应了,便不会难受了罢?” “不适应亦无妨。”叶长遥取了热水来, 让云奏漱口,后又道, “既是夫夫间的情趣便该夫夫俩人皆能得趣才是。” 云奏漱过口, 解释道:“我并非勉强为之, 实际上, 我亦得趣了, 虽然身体并未得趣,但这颗心脏……” 他捉过叶长遥的手覆于自己脆弱的心口上,才续道:“但这颗心脏却很是满足。” 叶长遥行走于这人世间多年,自是听闻过此技,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这么做。 他忽又听得云奏紧张地问道:“滋味如何?”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勾魂摄魄。” 云奏其实对自己并无信心,即便得到了叶长遥至高的评价,他仍是忐忑着问道:“当真不疼么?” 确实疼了,但并不严重,反是催化了欢愉。 他坦诚地回道:“疼了,但却很是快活。” 云奏被这么赞许着,面色更红了一分:“那便好。” 叶长遥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云奏的面颊,而后凑到云奏耳侧,低声道:“我素来禁欲,但适才却是全然抵挡不住。” 云奏忽觉左耳即将被烫化了,本来算得上灵便的唇舌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叶长遥喜欢被他这么做,且因他而失去了控制,此言着实胜过万千动人的情话。 叶长遥见云奏的耳根红通通的,本能地吸吮了一下那片软肉,感知到云奏的战栗后,又吻上了云奏的唇瓣。 仅仅一触,那双唇瓣便分了开来,任凭他要如何便如何。 他缠绵地亲吻着云奏,他怀中的云奏倏然剧烈地一颤。 他垂下眼去,一瞧,才继续亲吻云奏。 待得这个吻结束了,他穿妥了衣衫,道:“我去打水来。” 在叶长遥穿衣期间,云奏鬼使神差地盯住了叶长遥,登时看了分明。 他心如擂鼓着,微微失神,半晌,才觉得羞耻。 叶长遥根本连碰都没有碰上一下,他却已经……明明他先前…… 不久后,叶长遥便端着盆热水来,为云奏擦身、换衣。 粘腻感褪去后,云奏窝在叶长遥怀里,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是……” 叶长遥并未予云奏说出那个词的机会,当即打断道:“不准这么说自己。” “可你连碰都没有碰,我却……”云奏又被叶长遥打断了:“你会这般是因为你心悦于我。” 叶长遥眉眼肃然,阴鸷趁机浓烈了起来,直如从无间地狱而来,欲要食人的罗刹一般。 但云奏却觉得为他的话而动怒的叶长遥可爱得紧,遂描摹着叶长遥的五官,抿唇笑道:“得夫如此,乃是我之幸事。” 叶长遥并不赞同:“是我之幸事才是。” 云奏争辩道:“是我之幸事。” 俩人僵持了片刻后,相视而笑。 由于眼神黏在了一处,难分难解,俩人便又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许是乐极生悲,云奏竟是又咳嗽了起来。 幸而,这一回的咳嗽并不厉害,马上便止住了。 他缓了口气,朝着叶长遥道:“我身上还有不少银票,你不如拿去用罢。” “若是我实在赚不到银两,再向你要罢。”叶长遥已将云奏看作了自己的娘子,自然不会介意用云奏的银两,但他更喜欢用自己赚来的银两养活自己与云奏。 “好罢。”云奏拢了拢松散的衣襟,“你且去将傲雪带来罢。” 那厢,傲雪正在扎马步,舒适的床榻在她三步开外,叶长遥走了很久,不知甚么时候会回来。 她的身体已疲倦得无法承受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 之前她并未偷过懒,但而今偷懒的念头却是愈发强烈了。 她只消再走上三步,便能躺于床榻上了,她只消注意外头的动静,纵然叶长遥回来了,她亦有足够的时间恢复成扎马步的姿势。 不如便这么做罢,叶长遥定不会发现她曾偷过懒。 但她不能这么做,不能让救了自己的叶长遥与云奏失望,更不能对不起想要努力向上的自己。 她拼命地压下罪恶的念头,忍耐着触手可及的舒适,同时,不断地默念着: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我一定要坚持住…… 不知默念了几遍“坚持住”,她的房门突地被推了开来。 她在此地无亲无故,进来的自然是叶长遥。 叶长遥到了她面前,对她道:“随我去见云公子。” 叶长遥并未戴斗笠,那模样吓了她一跳,不过她即刻便恢复了正常,因为她清楚叶长遥乃是一个大善人,无关于叶长遥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她随叶长遥到了云奏房中,云奏正坐于矮凳上,一手翻着本诗集,一手托腮。 见得她,云奏未语先笑。 她由衷地在心中感叹道:这云公子当真是貌若天人。 感叹过后,她又觉得奇怪,云公子素来面无血色,为何眼前的云公子却是面色红润? 但她又不能问,这一问出口,会显得她不愿见得云公子有一副好气色。 云奏轻易地便读到了傲雪眼中的疑惑,不过他并不打算解释,这解释涉及隐私,不能与外人道。 他的身体其实现下还有些发热,所以面色才会好了许多。 最是那掌心,感受到的热度只较方才低一些。 一触及叶长遥投过来的视线,他的面颊便又热了起来。 他不得不传音与叶长遥:不要看着我。 叶长遥奇道:为何? 他回道:你看着我会让我想起方才之事,我便说不得正经事了。 故而,叶长遥并未再看云奏,转而去看窗外的雪花。 云奏这才镇定了下来,对傲雪道:“我有一事要你帮忙。” 傲雪恭声道:“公子所托,傲雪无所不从。” 云奏正色道:“此地原有一吃人的雪怪,十日前,已为叶公子所除,你且想法子将此事宣扬出去。” 傲雪颔首:“我这便去办。” 傲雪走后,叶长遥不解地问道:“傲雪知晓该如何做么?” 云奏含笑道:“你在这人世间多年,四处游走,却不通人情世故,但傲雪与你不同,她父亲乃是个小贩,她免不得要帮忙招揽生意。” 言罢,他又执笔写了一封书信予那为他们所救的掌柜,那掌柜的住址他曾在无意间问过。 与雪怪达成交易之事已过去数百年了,以免人心惶惶,想来而今知晓之人并不多,故而,雪怪已除这般重大之事才会不为人知。 他请小二哥将书信送去,便又坐于桌案旁看起了诗集来。 他念书不多,大抵是自学的,却对诗词颇有见解,若是他并未被吊睛白虎咬死,他许会参加科举罢。 但一看叶长遥,他便觉得被吊睛白虎咬死亦不错。 很快,他要的一壶茉莉花茶便送来了,他为叶长遥倒了一盏,又为自己倒了一盏,饮了一口,才低喃道:“不知待得春暖花开,我可能痊愈?” 叶长遥坐于云奏身旁,安慰道:“你定能痊愈。” 云奏微微一笑:“待我痊愈了,我们便能……” 他故意没有往下说,可叶长遥却已明了了。 过了三日,有人上门请叶长遥驱鬼。 云奏虽不觉得一只厉鬼能对叶长遥造成甚么威胁,但在叶长遥向他告别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你定要小心些。” 叶长遥应下了,同他接了个吻,方才离开。 半盏茶后,叶长遥便回来了,对他道:“不足为惧。” 五日后,有人请叶长遥去捉一水妖。 这一回,叶长遥费了半个时辰才回来,浑身微湿,对他道:“不好对付。” 九日后,叶长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降住了一只魔物,回来对他道:“棋逢对手。” 他见叶长遥一本正经着,不由失笑道:“不过一个时辰,便是棋逢对手了么?” 叶长遥认真地道:“的确是棋逢对手,我已许久不曾碰见过需要一个时辰以上方能解决的对手了。” 云奏陡然闻到叶长遥身上沾染了隐约的魔气,不悦地道:“你先去沐浴更衣。” 叶长遥甚少见到云奏这副神情,发问道:“为何?” “我不喜欢你身上沾着别人的气味。”云奏催促道,“快些去。” 叶长遥即刻将自己彻底清洗了一通,以内息蒸干发丝后,他才回到了云奏面前。 云奏伸长手勾住了叶长遥的脖颈,令叶长遥垂下首来,紧接着,含住了叶长遥的耳垂道:“我便将是你需要一个时辰以上方能解决的对手。” 叶长遥听不出云奏的意有所指,正直地道:“我不愿与你动手。” 云奏笑吟吟地道:“并非动武。” 叶长遥满腹疑窦:“你适才所言究竟是何意?” 云奏不答,指了指叶长遥买予他解闷的一本话本道:“夫君,我有诸多不懂之处,你可能为我解惑?” “乐意之至。”叶长遥立刻答应了,但他一翻开,却是登地红了脸。 未料想,他竟是一不小心买了本少儿不宜的话本予云奏。 他慌忙解释道:“我并非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亦无妨。”云奏垂着眼道,“只是不知男子与女子用的姿势,男子与男子是否可用?” 叶长遥摇首道:“我亦不知。” 云奏害羞地道:“你下次不若买些双方皆是男子的话本罢。” 叶长遥低声回道:“好罢。” 次日,他费了不少功夫搜罗了些双方皆是男子的话本予云奏,难免遭到了书肆掌柜的侧目。 书肆掌柜皆怀疑自己是否碰上了登徒子,不然光天化日下,又是大晴天,为何要戴斗笠?只能是为了遮掩容貌了。 一更·薄命女·其八 叶长遥驱了厉鬼, 捉了水妖,降了魔物, 已赚得了足够的银两,故而,终日不是陪伴云奏, 便是指点傲雪,甚少外出。 云奏受伤后一月, 除去心口与左掌两处, 旁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但心口新长的那肌肤却依然是薄薄的一层,叶长遥每回查看那伤口皆会心惊胆战,生恐那层肌肤一碰便会绽裂。 而左掌的伤口上原本覆着血痂子, 近日,血痂子已开始慢慢脱落了。 血痂子脱落后, 裸露出来的那点皮肉宛若方才呱呱坠地的婴孩的皮肉般, 柔嫩得过分,但却时时发痒,让云奏难以忍耐。 云奏生前,曾在打猎之时受过不少次的伤, 自然知晓新生皮肉会发痒,可没想到会痒到这个地步, 让他恨不得将那皮肉抓破了。 故而,叶长遥每日俱会为云奏抹三回药膏止痒, 可惜药膏用处不大。 这一日, 叶长遥又寻了新药来, 云奏尚未转醒,他为云奏净过手,便开始抹药膏。 云奏睡得并不安稳,清凉的药膏一被抹在手上,当即颤抖了一下。 叶长遥见云奏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来,柔声致歉道:“吵醒你了么?对不住。” “冷。”云奏撒娇着用脸颊蹭了蹭叶长遥的面颊,“你上来抱着我,再为我抹药膏罢。” 叶长遥颔首,上了床榻,从背后抱住云奏,才小心地为云奏抹药膏。 药膏尚未抹完,云奏已舒服得睡了过去。 叶长遥爱怜地吻着云奏的后脑勺,将药膏抹完后,便起身出门去了。 云奏醒来时,叶长遥已不在了。 外头,天空阴沉沉的,但并未下雪,北风却是凛冽得一如下雪天,他出不了门,百无聊赖地坐于床榻上,看着一本《竹书纪年》。 叶长遥为他搜罗了不少少儿不宜的话本,不过他眼下无法同叶长遥云雨,便也没有看的兴致。 那厢,叶长遥正在教授傲雪腕法,傲雪好学,从不喊苦。 腕法在剑术的学习中格外重要,刺、击、格、洗、挽花等等都要依仗于手腕。 他从来不曾教过旁人剑术,教得甚是仔细,唯恐傲雪没学好剑术,反而受了伤。 全数教过一遍后,他负手立于一旁,看傲雪练剑。 他与傲雪正在客栈后头的一片空地上,一仰首,他便能瞧见自己与云奏房间的那扇窗。 由于北风呼啸不休,那窗扇被击打得不住作响。 他生怕这声响扰了云奏的清净,以指一点,那窗扇便静止了。 未多久,他乍然瞧见云奏探出了首来,粲然一笑,唤他:“夫君。” 云奏音量不大,“夫君”二字轻易地被北风吞没了,但他耳力过人,自是听了分明。 云奏面色苍白如旧,但北风一打,却是即刻被冻红了。 他浮动的心思马上安静了下来,心疼地道:“你且快些将窗阖上。” 云奏却并未乖乖听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唇瓣道:“你吻我一下,我便将窗阖上。” 叶长遥足尖一点,飞身至云奏面前,吻上了云奏的唇瓣。 云奏的唇瓣冰凉,但口腔内里却是灼热。 他以舌尖搅弄了一番,堪堪收回舌尖,方要回到地面上,却忽闻傲雪道:“你已将我押与客栈了,我何为要随你回去?” 他低首一瞧,才知竟是傲雪那狼心狗肺的父亲来了。 他本该觉察到,但因满心满眼俱是云奏,五感迟钝了许多。 他又抚了抚云奏的面颊,才到了傲雪身畔。 中年男子明显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吃了一惊,但并未搭理他,而是接着劝傲雪:“招娣,从前全数是爹爹的过错,只要你跟爹爹回去,爹爹定会好好待你。” 傲雪不耐烦地道:“我已不唤作招娣了,你要儿子,便去续弦,让续弦为你生儿子罢,如果有人愿意做你的续弦的话。” 中年男子还要再言,岂料被傲雪执剑抵住了咽喉。 傲雪威胁道:“自你害死娘亲的那一刻起,你这个爹爹我便不认了,你若还想活命,赶紧滚!勿要再出现于我眼前,免得我控制不了这剑,伤了你的性命。” 中年男子见女儿蹬鼻子上脸,遂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不孝女!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既不认我这个父亲,便将身体发肤还我。” 傲雪问道:“你已将我押于客栈,云公子又从客栈赎了我,我的身体发肤已归云公子所有了,如何还你?” 叶长遥原是怕傲雪当真做了傻事,闻言,才松了一口气。 外头陡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中年男子应声跪了下来,眨眼间已是涕泪纵横。 他抱住了傲雪的双腿,哀求道:“好招娣,救爹爹一命罢。” 来者瞧来乃是一群地痞流氓,领头者以打量货物的眼神巡睃着傲雪,并不满意:“你这女儿姿色尔尔,身段亦是尔尔,哪里值得了五十两银子?” 中年男子立马道:“但我这女儿仍是处子,值不了五十两,总能值个四十两罢。” 领头者为难地道:“即使是处子,就这姿色,这身段,至多值个七八两银子。” 他言罢,又问中年男子:“我心好,算你十两银子,你卖是不卖?” 中年男子一听,不假思索地道:“不卖。” 领头者利落地道:“不卖便不卖。小的们,将他拖走,剁了喂狗。” 中年男子大惊失色,双股战战,连声道:“卖卖卖,十两便十两,我卖。” 未料想,他居然听得傲雪轻飘飘的一句:“我早已不是处子了,值不得十两银子。” “贱人,你与谁人私通了?”他扬起手来,便要给傲雪一个巴掌。 “用手。”傲雪躲过父亲的巴掌,而后露出一点笑容来,白净的一副眉眼顿生妩媚,随之而来的还有逼人的戾气。 她不紧不慢地道:“我一早便想从你身边逃跑,但舍不得娘亲,迟迟没有行动,我料定你终有一日会将我卖了,便用手指为自己破了处,流了不少血,疼得龇牙咧嘴。你可记得有一日,你骂我懒得要死,不帮你招待客人,还用柳条抽了我一顿?便是在那一日的前一日,我破了处,前一日还是我及笄之日,破处便是我赠予自己的及笄之礼。” 因父亲之故,她从不相信有男子可让她托付终身,保留处子之身不过是徒增烦恼,所以,破处之时,她觉得除了痛楚,更多的是痛快。 而今,见到父亲的表情,她觉得更为痛快了,不由轻笑了一声。 眼前的少女当真是自己养大的女儿么?怎地瞧来更像是一个毒妇? 于女子而言,最为珍贵的不就是处子之身么? 她竟敢……竟敢亲手毁去! 中年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直直地瞪着傲雪。 “你若是作为一个父亲而感到气愤,我许会后悔自己所为;但你显然是作为一个龟公而感到气愤,让我认为我做得无比正确。”傲雪收起笑意来,面无表情地对领头者道,“将他带走罢。” 中年男子未想自己所生的女儿竟然这般心狠,软了语气道:“你随他们走一趟,过一阵子便能回家了。” “一阵子是多久?家又在何方?”傲雪目生茫然,顿觉可笑至极,世间之人便是你弱他强,你强他弱,你心狠,对方便不得不客气些。 她又淡淡地道,“我已非处子之身,你哄骗我又有何用,我尚是处子之时至多不过值十两银子,你欠了他们五十两,远远不够,而今的我能值多少银子?” 领头者答道:“至多值五两罢。” “五两么?”傲雪指了指中年男子,“他又值多少?” 领头者笑道:“一文不值,年纪太大,肉质太老,当不得菜人;体力不济,干不成挑夫;办事不利索,做不了下人;爱赌钱,还想将亲生女儿卖了还债,全无做人的资格。” 中年男子听见领头者这般侮辱自己,却是敢怒不敢言,自己如何能与其作对? 他好言好语地同领头者道:“大人且宽限我几日罢。” “我可不是甚么大人,仅仅是为人所用的工具而已。”领头者眉间一蹙,“宽限你几日,你便能筹到五十两银子么?” 中年男子急声道:“能,当然能。” “是么?”领头者问道,“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女儿?但据我所知,你只这一个女儿,本来你那妻子尚能值些钱,可惜被你逼死了。” 若是早知有今日,自己便该待妻子好些。 中年男子后悔莫及,对着领头者磕了一个响头:“还请大人宽限我几日。” 领头者好奇地问道:“你已山穷水尽,还有甚么法子?” 自己确已山穷水尽,中年男子绞尽脑汁,竟是指着叶长遥道:“你与你那同伴买了招娣,我还未同意,除非你予我白银五十两。” 叶长遥见过的人不少,其中的地痞流氓亦不少,但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无赖。 傲雪倒不意外,懒得言语。 却没想,她那生身之父又道:“你们二人买了招娣,想必尝过招娣的身子了罢?就算她已不是处子了,你们也别想白得了,老子养了一十六年,哪能这么容易便将她许与你们?” 这中年男子红口白牙之能令叶长遥咂舌,未及作声,他已被人亲热地挽住了左手。 紧接着,他听到一把柔软如丝缎的嗓音道:“你如此能颠倒是非,不若由我来将你的舌头割了罢,省得污了我们的耳。” 说话之人自然是云奏,云奏披着一件裘皮,怀抱手炉,墨发未束,被北风吹得凌乱难当,显得他更为羸弱不堪,能轻易地激起旁人的保护欲,使人欲要将他捧于掌中,好生照料,又能将人心底的劣根性燃起,使人欲要不顾他的意愿,对他为所欲为,逼得他哭得一塌糊涂才好。 中年男子虽然先前便见过云奏,但并未见识过这般风情,怔了怔,根本没有听清云奏说了甚么。 但弹指间,他的舌头竟是剧烈地抽痛了起来。 随即他口中莫名其妙地多了块肉,吐出来一看,那块肉混着鲜血,居然是他的一点舌头。 那中年男子适才的所作所为,云奏已看了分明,他的修养不及叶长遥,心下气愤,难以自控地下了手。 但他远未痊愈,一催动内息,内息便翻腾起来,引起了咳嗽。 他埋首于叶长遥怀中,又因北风的缘故,咳嗽难止,即便被叶长遥抱紧了,却仍是无法抵挡直直地钻入骨头缝的寒气。 叶长遥见状,一面为云奏渡着内息,一面对领头者道:“傲雪并非他的所有物,而是活生生的人,纵然是他亲生女,亦不是能由着他任意买卖的,你且快些将这渣滓带走罢。” 傲雪执剑而立,默然不言。 中年男子恐惧自己当真被剁了喂狗,欲要去抢女儿的剑,用以逼女儿就范。 然而,他用力过猛,竟然生生地撞在了剑上,锋利的剑身一下子便将他的腰腹纵向割开了。 簌簌的鲜血随即流淌了下来,沿着剑身,没入了泥土中。 傲雪闻到了血腥味,与那日要她向父亲求情,并道下一胎定是男胎的母亲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一致。 她眨了眨眼,低下首去,张了张唇瓣,全然不知该说些甚么,直到父亲的身体倒在了地面上,她还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其实,幼年时,父亲曾是个好父亲。 父亲会带着她捣鸟窝,钓溪鱼,采野花…… 然而,随着她年纪渐长,母亲的肚子又再无动静,村人皆笑话父亲已断子绝孙,父亲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苦闷之际,迷上了赌钱,有时输,有时赢。 起初,赢的回数多些,每每赢了,父亲都会买糖人与她吃;不久,输的回数多了,每每输了,父亲都会打她一顿出气,直指她便是其输钱的罪魁祸首。 她十岁之时,母亲又怀孕了,产下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她的妹妹一出生便被父亲抱走了,此后下落不明,不知是被父亲杀了,亦或是被父亲卖了。 她十三岁之时,父亲开始做小生意,走街串巷。 后来,她没了母亲。 再后来,她没了父亲,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 她又眨了眨眼,见得满地的血红,眼睛被刺痛了。 说到底,他依然是她血脉相连的父亲,她恨他,但她的心还不够硬,见他身死,心口终究生出了些温情。 她瞧了瞧自己染血的剑,痛快才勉强战胜了温情。 父亲抢她的剑是为了逼她就范,她何必为这等丧尽天良之徒伤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来,慢慢地擦拭着剑身,再也不看父亲一眼。 中年男子已是气息奄奄,许是人之将死罢,他竟是觉得此生对妻女不起。 他方要向女儿道歉,却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吐出些血沫子。 一旁的云奏看清了中年男子的唇形,令其噤了声。 为父者非但不能保护妻女,反倒让妻女承受痛苦,致妻子上吊,又想将女儿卖了抵赌债。 临死前的幡然悔悟有何用?不过是为傲雪徒添困扰罢了。 不久后,中年男子便断了气,死不瞑目。 傲雪眼睛发酸,一松手,帕子当即飘落在了父亲面上。 而后,她转身走了,不曾回头。 领头者对于死尸并无兴趣,遂带着自己的一干属下走了。 一时间,此地仅余下了叶长遥与云奏。 俩人皆无要为中年男子收尸的意愿,但又恐惊到了旁人,便由叶长遥去了棺材铺子,请棺材铺子的掌柜将尸体收殓了,而后问过傲雪,将其葬回了家乡,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傲雪并未为父亲做法事,而是愈加刻苦地练剑。 叶长遥又配合内功心法教了傲雪眼法、身法、挽花,两月后,傲雪的剑术已有模有样了。 又半月,傲雪已能敌过小部分的凡人剑客了。 又一月,他们启程离开了。 又十年,他们居于观翠山上,有一回下山时,偶然听闻了傲雪的名声,当年骨瘦如柴的少女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一名使各路盗匪闻风丧胆的镖师,令叶长遥颇感欣慰。 二更·一斛珠·其一 父亲头七那日, 傲雪练罢剑, 沐浴换衣过后,坐于客栈大堂, 同云奏一道饮黄山毛峰。 大堂内已点了灯,云奏轻呷了一口黄山毛峰, 抬眼一望,门外, 行人渐少,暮色四合,然而, 叶长遥却还未回来。 他摸了摸肚子,正要先点些点心果腹, 却忽而听得傲雪低语道:“我若是并非女儿身,我们是否便能圆满?” 这“我们”显然指的便是傲雪及其父母。 他侧首去瞧傲雪,傲雪好似有些惆怅,遂启唇安慰道:“你若是并非女儿身, 你便不是你了。” 傲雪并未再作声,复又是一副倔强模样。 他换了话茬:“饿了么?要先用些点心么?” 傲雪摇首道:“但叶公子还未回来。” “叶公子应当再过不久便会回来了。”云奏听傲雪提起叶长遥, 不由心生甜意。 叶长遥并未收傲雪为徒,但傲雪早已将叶长遥当做了师父, 哪有师父未归, 徒儿先用点心的道理? 故而, 她坚持道:“等叶公子回来罢。” 云奏也不勉强傲雪, 他受伤后, 便忍不得饿了,遂要了一碗牛肉粉丝汤来吃。 半碗牛肉粉丝汤下肚,叶长遥便回来了。 叶长遥一身风霜,到了云奏面前道:“我回来了。” 云奏但笑不语,只是舀了一勺的牛肉粉丝汤送到了叶长遥唇边。 叶长遥张口吃下,才道:“我先去沐浴,我除了只蜘蛛精,衣衫上染了蜘蛛精的血。” 云奏闻言,站起身来,又对傲雪道:“我有事与叶公子说,过会儿便回来。” 他随叶长遥进了房间去,叶长遥见他紧紧地阖上了房门,急声问道:“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罢?” 云奏却是含笑道:“我是骗傲雪的,我无事要与你说,而是有事要与你做。” “做甚么?”叶长遥迷惑不解间,云奏已摘下了他的斗笠,紧接着,那双微凉的唇瓣便凑了上来。 他很是喜欢云奏主动亲吻他,即刻松开了唇齿,云奏的舌头宛若一尾灵蛇,若有似无地一触,他便情不自禁地反客为主了。 同时,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起了云奏的面颊、后脑勺、脖颈…… 云奏被叶长遥亲吻着,须臾,整个人软得没了骨头,若不是被叶长遥及时箍住了腰身,早已跌落于地了。 一吻毕,他已然面色生红,气喘吁吁了,他的双目低垂着,眼波流转间俱是惑人的媚色。 叶长遥定了定神,待云奏缓过气来,才松开了他,为他抚平了衣衫上的褶子,又摸了摸他的肚子,关切地问道:“饿了罢?” “饿了。”云奏轻轻地在叶长遥的唇角上咬了一口,如同偷了腥的猫儿一般,满足地道,“现下不饿了。” 叶长遥失笑道:“你先下楼点些吃食罢,我沐浴过后便下去。” 云奏堪堪颔首,竟是又咳嗽了起来。 叶长遥快手将云奏抱回了怀中,轻抚着云奏的后背,心疼难言。 尽管云奏时常在他面前咳嗽,甚至是咳血,但他却无法将之视作平常事。 每回云奏咳嗽,他总想以身相替。 云奏在叶长遥怀中,顺利地平静了下来,继而下了楼去。 三人用罢晚膳,叶长遥便去庖厨煎药了,云奏与傲雪则各自回了房间去。 叶长遥煎好药,端到床榻前时,云奏已睡着了,他不得不狠心地将云奏唤醒了。 云奏双眼迷蒙,乖巧地饮尽汤药后,又乖巧地被喂了几颗蜜饯,正要睡去,竟是突然觉察到自己的衣襟被叶长遥挑开来了。 他登地浑身发烫,睡意自是被烫得一干二净了。 他抬眼窥了窥叶长遥,随即害羞地阖上了双眼,任由叶长遥将他的亵衣剥去了。 叶长遥却并无甚么淫靡的心思,仅仅解开了云奏心口的包扎,去端详伤处。 那伤处与十日前一般,全无好转,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伤药上与不上似乎没甚么区别,但他仍是仔细地上了伤药,又仔细地重新包扎了。 云奏意识到叶长遥根本没有要彻底占有他的意图,于是,睁开了双眼来。 映入眼帘的叶长遥手足无措,全然不似素日长身玉立,剑走游龙的叶长遥。 他笑了笑,安慰道:“我无事。” 叶长遥镇定了下来:“你自然不会有事。” 随着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叶长遥愈发焦虑了,他生恐云奏再也好不了。 他开始尝试每日渡内息与云奏,云奏并不愿意,他只得一手强行按住云奏的腰腹,一手覆上云奏的心口。 这么折腾了半月,云奏左掌上的血痂子已全数脱落了,亦不再发痒了,但心口的伤处却依旧全无好转。 惊蛰时分,乍暖乍寒,春雷阵阵,惊醒了蛰伏于泥土中的昆虫,又有桃花灼灼,人世间呈现出了一派热闹景象,生机勃勃。 然而,云奏心口的伤处却仍未好透,那层薄薄的肌肤虽然已不再薄若蝉翼了,可其下的心脏却是依稀可见。 此时,距云奏受伤已过去三月有余了。 云奏不知饮下了多少汤药,在叶长遥又端来汤药予他时,他玩笑道:“许我体内而今流淌的并非是血液,而是汤药。” 这个玩笑于叶长遥而言一点都不好笑,他只是觉得心疼。 云奏见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饮罢汤药,又讨好地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同时用面颊磨蹭着叶长遥的胸膛。 叶长遥叹了口气,而后揉了揉云奏的发丝。 又七日,叶长遥去买药时,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马上激动地奔回了客栈去。 云奏穷极无聊,正在逗弄不慎飞入房间,又停在了他指尖的蝴蝶。 发觉叶长遥的脚步声不同于往常,他顿时紧张了起来,匆匆从床榻上下来,迎了上去。 叶长遥将云奏拥入怀中,兴奋地道:“我方才听闻有一枚珍珠唤作‘千岁珠’,只消将‘千岁珠’服下,你的伤便能痊愈,许你失去的道行亦能恢复。” 云奏未曾听闻过“千岁珠”,更对人世间是否有此等神物存疑,但不忍打击叶长遥,便道:“我们何时出发去寻‘千岁珠’?” 叶长遥担忧地道:“我怕你受不得舟车劳顿,你且再养几日罢。” 云奏并未反对。 又五日,他们启程了,临别前,叶长遥取出一张银票塞到了傲雪掌中。 傲雪欲要推拒,但由于她的确需要这银票,还是坦率地接受了。 她又朝着俩人盈盈一拜,双眼含泪,吸了吸鼻子:“我定会好好练剑,好好活下去的,两位公子保重,祝两位公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她一早便发现了端倪,但她不是好事之徒,不曾向叶长遥与云奏确认过他们间的关系。 云奏并不吃惊,握了握叶长遥的手,抿唇笑道:“百年哪里够?该当与天地同寿。” 傲雪认错道:“云公子说得是。” 叶长遥听得云奏的情话,心中无限欢喜,忍不住将云奏收入怀中,覆下了唇去。 因有纱布遮蔽,傲雪看得并不分明,但她却将从纱布后钻出来的云奏的唇瓣看了分明。 那双唇瓣被水光沾湿了,宛若盈着晨露的牡丹,娇艳欲滴。 她怎会觉得男子的唇瓣娇艳欲滴? 她正为自己所想疑惑着,那双唇瓣却张阖着道:“傲雪,保重。” 使得那双唇瓣沾上了水光的另一双唇瓣亦朝她道:“保重。” 两双唇瓣的主人救了她的性命,为她赎身,教她剑术,无异于她的再生父母,她自然舍不得,但她明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的人生路须得她一个人走,便收起眼泪来,含笑着送别了俩人。 有缘再会。 一路珍重。 一斛珠·其二 “千岁珠”已遗失多年, 据闻而今又回到了当年发现了“千岁珠”的千岁乡。 千岁乡乃是一江南水乡, 盛产珍珠,因“千岁珠”而改名为千岁乡, 本名已不可考。 云奏与叶长遥所居的客栈离千岁乡向南约莫三百里。 因道路坑洼不平,马车颠簸, 叶长遥生恐云奏不适,故而足足费了十日, 方才抵达了千岁乡。 但所谓的千岁乡哪里是江南水乡,分明是一片沙漠,黄沙漫天, 荒无人烟。 云奏原在昏睡,感知到马车停了, 才猛然惊醒, 他堪堪掀开帘子,猝不及防间,竟是有黄沙扑面而来, 他不慎吸入了一些黄沙,咳嗽得满面涨红。 叶长遥见状, 慌忙将云奏抱入马车中,又揽到怀中, 好生安抚。 云奏在客栈休养了将近四月, 稍稍长胖了些, 但一双手腕子仍是细骨伶仃的。 而今那双细骨伶仃的手腕子正搭在叶长遥的双肩上, 手指则是难受地揪住了叶长遥的一点衣料子。 云奏所承受的苦痛一点不落地钻入了叶长遥的心口, 教他心如刀绞。 他不断地在云奏面上落下啄吻,直至云奏安静下来。 云奏咳得双眼泛起了泪光,却冲着叶长遥展颜笑道:“我已无事了。” 叶长遥颔首,轻抚着云奏的背脊,在触及那一副蝴蝶骨之时,直觉得甚是磕手。 云奏明白叶长遥的抚摸不含情/欲,但他却忍不住乱了心弦。 他勉强自己镇定了下来,才问叶长遥:“我们已到千岁乡了么?” 云奏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叶长遥不答,而是抬手覆上了云奏的咽喉,问道:“疼么?” 云奏诚实地答道:“疼。” 叶长遥低下首去,吻上了因发声而蠕动着的咽喉。 喉结彰显着云奏的性别,与自己一般,乃是男子,喉结小巧,其上有一点朱砂痣,伏于滑腻苍白的肌肤上,格外惹眼。 他张口含住那喉结,朱砂痣亦是乖顺地被含入了口中,轻轻地磨蹭着他的舌面。 云奏从未并叶长遥吻过喉结,霎时怔住了,须臾,又不自觉地呜咽起来。 他的双手无所适从地将叶长遥的衣衫揪紧了些,头颅无力地后仰,眼帘微阖,阻挡了更多的眼波泄露。 叶长遥生怕自己失了方寸,伤了云奏,慌忙松开了那喉结,低声道:“对不住。” “我喜欢你这么做。”云奏抬手以指尖勾画着叶长遥的眉眼,“不管你对我做甚么,我都觉得很舒服。” 叶长遥正色道:“我知晓了,但你的喉咙还疼着罢?还是勿要再说话了为好。” 云奏不再出声,转而传音与叶长遥:我们可是已到千岁乡了? 叶长遥疑惑地答道:“照理说我们应当已到千岁乡了,但千岁乡乃是一江南水乡,哪里会是这副景象。” 云奏分析道:原因有二:其一,此地并非千岁乡;其二:此地本是江南水乡,因故变成了一片沙漠。 “若是其二,不知与那‘千岁珠’可有联系?”叶长遥拿起旁边的水囊,用内息焐热了,才喂予云奏。 云奏饮着温水,喉咙被滋润了,并无方才那般疼痛了。 他喝了一些,便摆了摆手,示意叶长遥已足够了。 叶长遥用木塞子将水囊塞上,放到一边,又吻着云奏的眼帘道:“此处无一个活人,我们须得找人问路。” “你说得是。”云奏不舍地松开了叶长遥,任凭叶长遥出了马车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马车又停下了。 他不敢再莽撞地拉开帘子,而是问叶长遥:“如何?” 叶长遥拉开帘子,瞧着云奏,柔声道:“出来罢。” 云奏抬首一望,双眼因适应不了乍然而现的日光而用力地张阖了几回。 待得双眼终于适应了,他见到一片村落,这村落乃是绕水而建,使得他惊愕不已。 不过一个时辰,竟是从沙漠到了江南水乡。 他被叶长遥整理了衣衫,才被叶长遥扶着出了马车。 不远处绿茵如织,繁花齐放,又有孩童在放纸鸢。 此地才该是传闻中的千岁乡。 “饿了罢?”叶长遥一指十步开外的一酒楼道,“我们先去用膳罢。” “嗯。”云奏颔首,随叶长遥进了酒楼去。 叶长遥请小二哥帮忙将马车拴好,再喂马儿些清水与干草,才开始点菜。 由于云奏还需每日喝药,吃不得辛辣,因而,他点了清炖鲫鱼豆腐汤以及笋丁蒸蛋。 云奏一手托腮,一手已潜入了叶长遥宽大的衣袂当中,抚上了小臂,但他的神情却无异常:“要红烧狮子头、醉虾……” 叶长遥忍不住打断道:“不许点醉虾,你还吃不得生冷之物。” 生前,天气转暖之际,云奏每每从河水中捕到虾,大的会带到集市上去卖,而小的则会留下来自己食用,偶尔会做醉虾。 于他而言,黄酒不便宜,一道醉虾很是奢侈。 但这叶长遥却不让他吃醉虾。 他不禁觉得委屈,用力地在叶长遥的小臂上捏了一下泄愤,才妥协道:“那便换成白灼虾罢。” 眼前的云奏的模样很是生动,令叶长遥移不开双眼,自然半点不觉得疼。 云奏被叶长遥的视线一拂,当即害羞起来,偏过首去,同时,手指又在方才自己捏过之处轻轻摩挲着。 忽而,他听得小二哥道:“清明快到了,客官要来些清明饺或者清明团么?” 清明…… 他若是没有死,清明当日该当去祭拜外祖母,跪于外祖母坟前,供上外祖母爱吃的菜肴、瓜果,再点上香烛,烧些纸钱。 但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他踏遍万水千山,他都不可能寻得到外祖母的坟冢。 且是他害死了外祖母…… “云奏。”叶长遥的嗓音倏然漫入了他的耳蜗,但他却因沉在无尽的空茫与自责中,做不出回应。 “娘子。”在听到这轻轻的一声“娘子”后,他终是清醒了过来。 是了,他已是叶长遥的娘子了,不该再自苦于前尘往事。 他仰起首来,对小二哥道:“清明饺、清明团各要两个罢。” “好咧,客官稍待。”小二哥被云奏看得红了脸,转过身去,竟是险些被自己绊倒了。 叶长遥心中不悦,片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呷醋了。 他压住醋意,紧张地问云奏:“你方才想到甚么了?” 云奏并不隐瞒:“我方才想到外祖母了。” 叶长遥猜到云奏的外祖母应已过世了,提议道:“待我们得了‘千岁珠’便去为她老人家上坟罢。” 云奏矢口拒绝:“不必了。” 云奏的原身是绿孔雀,其母为凤凰,凤凰乃是自古以来便有的祥瑞之兽,他从未听闻过凤凰有母亲。 先前,云奏亦提及过外祖母,当时他对于云奏并无情愫,便没有细想,如今想来当真是疑点重重。 不过,云奏既不愿意说,他亦不再问,便岔开了话题道:“待你痊愈了,便可吃醉虾了。” 一斛珠·其三 痊愈……自己当真能痊愈么? 云奏抬手覆于自己心口, 但仅仅一刹, 他又垂下了手去,朝叶长遥笑道:“我定能很快痊愈的。” 受伤之初, 心脏疼得厉害,半月后, 隐隐作痛,一直持续至今。 叶长遥从云奏双眼中读出了云奏所想, 深觉无力。 在小二哥送清明饺与清明团来时,他唤住了小二哥:“请问千岁乡要如何去?” 小二哥怔了怔,才道:“客官何故要去千岁乡?千岁乡早已被黄沙掩埋了, 向西行十里便是千岁乡。” 却原来,千岁乡当真变作了一片沙漠, 便是他们先前所到之处。 叶长遥又问道:“你可听闻过‘千岁珠’?” “‘千岁珠’?不曾听过。”由于有别桌的食客要点菜,小二哥匆忙过去了。 云奏拈起一只清明饺咬了一口,这清明饺里头的馅料乃是炒过的春笋、雪菜以及肉丝,是外祖母亲手做过的。 那时候, 表妹尚未出嫁,他们三人坐在离家不远处的河边, 一面吃着清明饺,一面乘凉。 ——便是淹死了外祖母的那条河。 那一年, 天气热得很早, 不过清明时节, 稍稍用些力气, 便能出一身的汗。 艾草是他摘的, 春笋是他挖的,肉丝是从他打的野猪身上割下来的,雪菜是外祖母腌的,而清明饺是他帮着外祖母一起做的。 清明饺蒸熟了甫出锅,外祖母第一个给了他,外祖母先前不管有甚么吃食,都是第一个给表妹的。 他受宠若惊,却听见外祖母对表妹道:“你细皮嫩肉的,以免烫着,待会儿再吃罢。” 表妹不乐意,发了一通脾气,被外祖母哄了很久才哄好。 而他盯着手中的清明饺吃了一口,却觉得与他想象的滋味相去甚远。 他尚未吃罢一只清明饺,外祖母已将清明饺与薛七婶送来的枇杷放入了竹篮中,又朝他们道:“我们去河边吃罢。” 日头已西斜了,向阴的那处河水阴凉着,他将双足浸于河水中,顿觉凉气一阵一阵地直往脑髓冲,还有些刺痛。 低首一瞧,他才发现自己左足脚踝处居然划开了一道口子,应是打野猪之时受的伤。 那时的他不过十三岁,很是别扭,希望外祖母发现他受了伤,而不是由他自己来说。 然而,直到他们从河边回到家,外祖母都没有发现。 但凡表妹有个头疼脑热,外祖母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可换成他,即便伤口发了脓,外祖母仍是没有发现。 后来,他才明白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偏爱理所当然。 现下,他吃着清明饺,外祖母与表妹皆已不在身边了。 不知外祖母是否投胎去了? 又不知表妹可与表妹夫琴瑟和鸣? 叶长遥见云奏一拿起清明饺,便咬下了一口,当即关切地道:“不烫么?” 云奏回过神来,凝视着叶长遥,撒娇道:“烫。” 他并不娇气,不是爱撒娇的性子,但在叶长遥面前,他却会不自觉地撒娇,因为他喜欢看叶长遥为他紧张。 眼前的叶长遥果然紧张了起来,从他指尖抢过了清明饺,吹凉了,才又送回了他指尖。 他垂首吃着清明饺,心里头快活了起来。 他与叶长遥两情相悦,世间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一炷香后,余下的笋丁蒸蛋、白灼虾、红烧狮子头以及清炖豆腐鲫鱼汤陆陆续续地上来了。 尚未用罢,他又犯困了,没了胃口,索性将后脑勺枕在了叶长遥的双膝上。 他方要阖目而眠,竟猝然瞧见有一老妪在他十步之外。 那老妪与外祖母生得一般相貌,甚至连面上的褶皱都无差别。 他登地坐起身来,但再一看,那老妪却已不在了。 大抵是他太困了,以致于眼花瞧错了罢? 假若当真是外祖母,看见他枕在叶长遥双膝上,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断袖罢? 不过他已换了容貌,外祖母应当瞧不出来罢? 他胡思乱想着,又枕在了叶长遥的双膝上,叶长遥的双膝自然不及床榻舒服,但他却觉得甚是安心。 大庭广众之下,这个姿势颇为不雅,但叶长遥并无异议,抚了抚云奏的面颊,才将所有的吃食都用尽了。 ——他向来不会浪费一颗米。 其后,他付过饭钱,又找了一间客栈住宿。 他一将云奏放于床榻上,云奏竟是醒了,软声软气地唤他:“夫君。” 叶长遥在云奏唇上印下一个吻,接着直起身来,道:“你好好睡罢,我去外头打听‘千岁珠’之所在。” “不要走。”云奏伸手扣住了叶长遥的手腕子,但又忽觉自己太过任性了,明明叶长遥是为了他才要去打听“千岁珠”的。 他逼着自己松开手,勉强笑道:“去罢,早些回来。” 他翻了个身,并未再看叶长遥。 却未想,下一瞬,他居然被叶长遥从背后抱住了,叶长遥又在他耳侧道:“我不出去了,便在这陪你睡,睡罢。” 叶长遥的身体极是暖和,同他仅仅隔着几层衣料子。 衣料子并不厚实,可他却难以满足。 他回过首来,大着胆子道:“我可以将你的衣衫尽数褪去么?” 叶长遥并未拒绝,只是问道:“你想做甚么?” “我想与你亲近些。”云奏褪尽叶长遥的衣衫后,又去解自己的衣衫,却是被叶长遥按住了双手。 叶长遥无奈地道:“我恐怕自己会把持不住。” “无妨。”反正我不知何时才能痊愈,不若我们现下便云雨罢。 云奏清楚叶长遥不会同意,且这话定会惹怒叶长遥,遂藏在了心底。 然后,他拨开叶长遥的手,坚定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他已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外祖母了,许是想起了外祖母的缘故,许是以为自己看见了外祖母的缘故,又许是“千岁珠”下落不明的缘故,他的情绪低落得很,须得叶长遥才能安慰。 他迫不及待地低下首去,吻住了叶长遥,同时抓住了叶长遥的手覆于自己的心口。 他抛弃了羞耻心,但身体却旋即红透了。 他与叶长遥唇舌相合,四肢交缠,未多久,俩人俱是汗津津的。 可叶长遥却在紧要处,轻轻推开了他:“我不愿伤了你。” 他不由含上了哭腔:“伤了我亦无妨。” 一斛珠·其四 他跪于床榻上, 深吸了一口气, 以双手将那物事捧于掌中,继而垂下了首去, 舔舐起来。 烫得厉害,近乎要将他的双手、唇瓣以及舌头齐齐烫出水泡来, 但他却不愿松手。 然而,弹指间, 他掌中已空空如也了。 他抬眼一望,叶长遥已披上了外衫,叹息着道:“勿要再继续了。” 泪珠子登时从他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随即蹭过他不着一缕的身体,没入了床单中。 他心知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叶长遥是为了他着想,并没有做错,但他却觉得极是委屈。 纵然被他舔舐过,叶长遥都未动情, 可他…… 他为全然暴露于叶长遥眼前的自己而感到难堪,扯过薄被, 立即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 片晌后,他仰起首来, 冲叶长遥笑道:“我已无事了, 你且出去打听‘千岁珠’之所在罢。” “你这般模样, 我如何舍得离开?”叶长遥将云奏身上的薄被扯落, 细细地吻着云奏的心口, 道,“你这伤处远未长好,且你的身体原就孱弱,眼下还是勿要与我云雨为好。” “我……”云奏本想争辩自己的身体已能承受云雨了,可这副身体却是要讥讽他一般,竟是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说不出话来,但一双手却是紧紧地抱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并未趁机对他说“看,你的身体果真不能云雨”之类的话,只是沉默地轻拍着他的背脊。 待他止住咳嗽,叶长遥以指尖将他面上的泪水拭去,而后竟是低下了首去。 叶长遥实在体贴得过分。 他从未尝过这般滋味,不知所措却又销魂蚀骨。 他的十指胡乱地解开了叶长遥的发带,又胡乱地抓揉着叶长遥的发丝,双足更是下意识地钳制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不曾做过这等事,毫无章法。 先前,他买了一大堆少儿不宜的话本,抽空看了一些,他想了想,依着话本而行。 与此同时,他忍耐着不适,去观察云奏的神情。 云奏半阖着眼,感知到他的视线后,央求道:“我也想做。” 云奏的央求混着失序的喘息,听起来尤其诱人,但他并不喜欢云奏用央求的语气同他说话,他适才的拒绝定然伤了云奏。 他突然想起话本中提及过一技,遂含含糊糊地与云奏说了。 云奏微微一怔,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云奏,复又低下了首去。 良久后,他们皆尝到了对方的滋味。 叶长遥将自己与云奏擦拭了一番,让云奏漱过口,自己亦漱过口后,才从背后拥住了云奏,温言哄道:“更多的下次再做罢。” 云奏没甚么气力,阖上了双眼,乖巧地应道:“好罢。” 叶长遥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云奏的耳根,终是哄得云奏睡了过去。 他听着云奏平稳的吐息声,左手竟然鬼使神差地爬上了云奏的肚子。 倘若他们适才云雨了,那么这肚子里面,现下已装满他的东西了。 自己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禁欲,云奏在渴求着他,他又何尝不是在渴求着云奏。 他并无睡意,云奏转醒时,他正在假寐,本欲睁开双眼来,怀中的云奏已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而后,云奏开始亲吻他,从他的额头至唇瓣,直至吻上了一副锁骨,才停了下来。 云奏似乎有心事,低叹一声,方才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 他再也假寐不得,睁开双眼来,去看云奏。 云奏的瞳孔因吃惊而放大了些,又咬了他一口:“你早就醒了么?” 他坦白地答道:“我本就没有睡。” “多谢你陪我。”云奏抬眼望了眼天色,方要起身,却是被叶长遥箍住了腰身,紧接着,他被叶长遥吻上了肚子。 他的身体一下子便软了下来,未料想,他竟是听见叶长遥道:“不知若是里面装满了我的东西,你这肚子可会鼓起来?” 叶长遥仅仅是在单纯地发问,全无淫靡之意,但他却觉得叶长遥这副模样让这个原就淫靡的问题愈加淫靡了。 他脸红心跳着答道:“你多给我一些,定会鼓起来的。” 叶长遥仰首去瞧云奏,却未瞧见云奏的眼眸,只那两扇羽睫激烈地颤抖着。 其后,他忽而听得云奏道:“要试试么?” 他将视线定在了云奏的心口上,才顺利地抵挡住诱惑,婉拒道:“待你痊愈了再试罢。” 云奏明知叶长遥不会答应,被拒绝了自然并不意外。 他由着叶长遥又吻了一会儿他的肚子,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快要动情了。 纵使叶长遥并未做甚么过分的事情,但这个姿势还是过于亲密了,且他们现下皆身无寸缕,更重要的是叶长遥是他心悦之人。 他不得不推开叶长遥,起身穿衣,由于动作太过急促了,左足足面居然不慎撞到了床榻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叶长遥下得床榻,跪下身去,吻了吻那足面,才柔声责备道:“你该当仔细些。” 他左足一颤,却被叶长遥扣住了足踝,他以为叶长遥会做甚么,叶长遥却只是为他将足衣穿上了。 叶长遥又站起身来,为云奏将全数衣衫穿妥当了,问道:“你睡了足有两个时辰,饿了么?” “不饿。”听得云奏这样回答,他揉着云奏的额发,“那我先去煎药好么?” 云奏根本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红着脸道:“你能先将衣衫穿上,再言其他么?” 叶长遥颔首,将衣衫穿上后,复又问了一遍,方才得到了云奏的答案:“好。” 他于医术只是略通,因云奏的伤势已久无进展,他先去了本地最有名的医馆,与老大夫说了云奏的情况,调整了药方,才又回到客栈,向客栈借了庖厨煎药。 虽然尚未到用晚膳的时候,但已陆陆续续来了食客。 有客人点了鱼香肉丝,厨子正切着肉丝,忽然听到那煎着药的公子问道:“你可听闻过‘千岁珠’?” “不曾听闻过。”他觉得这公子甚是古怪,大白天的在室内戴着一顶斗笠,看不清面目,穿的却是一身书生袍,不过这公子的声音听来却很是柔和。 叶长遥在往返医馆途中,问了不少人,其中亦无人听闻过“千岁珠”。 按理说,这镇子离千岁乡仅十里,不可能无人听闻过“千岁珠”。 那么,不是他所得的消息不实,这世间本无“千岁珠”,便是当中有甚么古怪。 毕竟,千岁乡无端变作一片沙漠已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这汤药总算煎好了。 他端起汤药,回了房间去。 一开门,只见云奏坐于桌案前,手中捧着一册书籍,正在认真研读,桌案上点了烛火,摇曳生姿,使得云奏整个人影影绰绰的,因被覆上了一层暖光,面色显得好了些。 他将全副注意力集中于云奏身上了,到了桌案前,才发现云奏居然将他所买的那些少儿不宜的话本尽数翻了出来。 他登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却闻得云奏道:“你不善风月,应是看过话本了,才知晓那般姿势的罢?” 买了话本后,他不是忙于煎药,便是出去斩妖除魔,又要教授傲雪剑术,还要陪伴云奏,故而,他只有在云奏入睡时,才得空去看话本。 他并非故意隐瞒,但被云奏这么一问,耳根却泛红了。 云奏并未看过多少,那般姿势在话本中其实颇为寻常。 他随手拣起一本,照着念道:“你从未开过荤辛,便如此贪嘴,多尝几回,待你食髓知味了,恐是离不得我了罢。” ——此言乃是观音坐莲之际,上位者说与承受者听的。 他是一时兴起,话音落地,已然心如擂鼓。 他将话本一放,端了那散着白气的汤药一饮而尽,又皱着脸道:“好苦。” 叶长遥见状,取出自己在街上买的一窝丝,以内息烘热了些,才送到了云奏唇边。 一窝丝乃是饴糖所制,色泽金黄,糖丝层叠,入口即化。 云奏被叶长遥喂食着,正惬意着,忽闻叶长遥道:“我过会儿便将话本收起来,你勿要再看了。” 他不知为何生出了逆反情绪来:“你不让我看,我却偏生要看。” 言罢,他又翻开一页,随口念道:“你且将衣衫褪去,同我一起登上那极乐之地罢,声音轻些,可不要将你娘子吵醒了。” ——这话本讲的竟是偷情,不但承受者的娘子亦在床榻上,且承受者不久前还与其交欢过。 叶长遥将话本从云奏手里抢了出来,无奈地道:“你切勿再念了。” 云奏好整以暇地笑道:“我若还要再念你能奈我何?” 叶长遥又将一窝丝喂了云奏,手指尚未撤离,却是被云奏以牙齿咬住了。 云奏并未施力,他一抽出手来,却发现其上已沾染了些许水光。 云奏委屈巴巴地望着叶长遥:“你这也不许,那也不准,我实在太过可怜了。” 叶长遥温声哄道:“待你痊愈了,我同你一道看可好?” 云奏狭促地道:“难不成你不许我看,是因为不想我念与你听么?” “不是不想。”叶长遥将最后一只一窝丝喂予云奏,才答道,“是怕自己把持不住。” 云奏抱怨道:“可你先前……我明明舔舐过了,你都毫无反应。” 他吃下了一窝丝,口腔内甜滋滋的,顺利掩去了他说这话之时的苦味。 叶长遥严肃地道:“我从不知晓我的自制力这样差,我及时制止了你,才让你觉得我并未为你所动。” “原来如此。”云奏眉开眼笑地道,“那便如你所言,待我痊愈了,你同我一道看罢。” 叶长遥正要应下,云奏柔软的嗓音竟抢先钻入了耳蜗,搅得那耳蜗一阵一阵地发烫:“到那时,每日睡前,我都要为你念一册话本。” 他思忖着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照着做么?” 这叶长遥是单纯地提出了疑问,可他脑中却在一刹那浮现出了无数场景,所有场景均是在话本中出现过的,只不过主角的脸变作了他与叶长遥。 “嗯,你便照着做罢。”尽管很是害羞,但他还是这么回答了叶长遥。 叶长遥正色道:“一言为定。” 云奏忍俊不禁地道:“我又不是在与你做生意。” ”我们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叶长遥疑惑不解地道,“我让你觉得我是在与你做生意么?” 云奏伸过手去,捧住叶长遥的双颊,捏了捏,笑吟吟地道:“不论是你的语调,还是你的神情都太过正经了些。” 叶长遥当即否认道:“不,我现下一点都不正经,我正在想着不正经的事情。” 云奏软下身去,依偎于叶长遥怀中,吻着叶长遥喉间的伤疤,又稍稍咬了一口,才吐着热气道:“想着要将我如何如何么?” “对。”叶长遥肯定地回答了,连带一双素来阴鸷的眉眼都柔和了起来。 云奏轻声一笑,手指把玩着叶长遥的衣带,将那衣带扯开,又系上了,这般重复了数回。 叶长遥任由云奏把玩这着,又在云奏发上落下了几个吻:“我共计问了二十五人,古怪的是其中无一人听闻过‘千岁珠’。” 云奏顿了顿:“确实古怪得很,难不成当时与你提及‘千岁珠’的那人是故意捉弄于你的?” 叶长遥摇首道:“我与他素未谋面,他根本没有捉弄我的动机。” “我们还是先去用晚膳罢。”云奏从叶长遥怀中退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叶长遥,又俯首咬住了叶长遥的耳尖,“而今,我这肚子正饥肠辘辘着。” 叶长遥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云奏的意有所指,视线定在云奏的肚子上,情不自禁地揉了揉。 一斛珠·其五 “嗯……”云奏不能自已地逸出了低吟来, 双手旋即搭于叶长遥的双肩, 又主动地将自己的肚子往叶长遥掌心送。 叶长遥不敢太过分,收回了手, 继而为云奏将一头墨发束上了。 云奏眼帘低垂,无意识地去窥叶长遥那已被藏好了的物事, 而后陡然直起身来,对着叶长遥道:“走罢。” 他尚未同叶长遥云雨, 但可以预见,将来他定然会沉溺于云雨当中。 他为自己的认知感到羞耻,可转念一想, 自己与叶长遥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夫,索求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 早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客栈大堂仅一桌客人,那一桌的客人正用着清明饺。 他登时觉察到自己的心境与之前已截然不同了,之前的他为悲观所控,直觉得自己无法痊愈了, 但而今,他却有信心好起来, 不管能不能顺利找到“千岁珠”。 他们随意挑了一张饭桌坐下了,点了山药筒骨粥、清蒸鲈鱼以及荠菜炒年糕。 云奏正吃着山药筒骨粥, 竟是突然听得有一人道:“千岁乡已变作了一片荒漠, 不知该去何处才能找到‘千岁珠’?” 说话之人乃是个斯文的青年, 由身上的衣衫判断此人的日子应当过得甚是清贫。 云奏本能地去瞧叶长遥, 叶长遥自然亦注意到了, 以手势令云奏暂勿妄动。 那青年对面坐着一个少妇,气色不佳,与青年年纪相当,极有可能是青年的娘子。 少妇身着的衣衫较青年好上不少,并无一个补丁。 少妇沉吟道:“我们已在这待了两日了,不但一无所获,甚至无人听闻过‘千岁珠’,许‘千岁珠’实非人间之物。” 青年眉间紧蹙:“若无‘千岁珠’……” 其后,他又握住了少妇的手,眉头一展,佯作轻松地道:“若无‘千岁珠’,我们再走访名医便是了。” 少妇欲言又止,末了,回以一笑:“相公说得是。” 显然青年与少妇前来寻找“千岁珠”是为了帮少妇续命。 云奏施施然地吃尽一碗山药筒骨粥,又夹了一块荠菜年糕吃了,才到了青年与少妇面前,客气地道:“冒昧打搅了,请问二位是从何处听闻‘千岁珠’的?” 青年警惕地道:“你是何人?问这个作甚么?” 云奏答道:“我身患重伤,急需‘千岁珠’疗伤。” 青年这才抬眼去看,见眼前这青衣公子的面色还不及自己的娘子,马上信了几分。 叶长遥亦到了俩人身边,道:“据闻‘千岁珠’仅有一枚,但一枚便能救下无数人的性命,你无须担心我们用了‘千岁珠’,你夫人便用不得了。” 他又提议道:“不若我们将自己所知说出来,以便尽早寻到‘千岁珠’。” 青年犹豫着去看自己的娘子,得了娘子的允许,才压低声音道:“我娘子乃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二十五,今年娘子已二十又四了。我与娘子青梅竹马,十五岁那年,我便央爹娘去向岳家提亲,爹娘矢口拒绝,娘子亦不同意,我坚持不懈,一直到我二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去年,我们方才成亲。娘子自小看遍名医,身体状况并无好转,她嫁我为妻后,我散尽千金,得了些珍稀药材,可惜并无大用。 “有一回,我与一友人一同饮酒,我那友人刚从江南回来,与我道,有一明珠唤作‘千岁珠’,虽不能让人活上千年,但能包治百病,活上百年不难。他还道,‘千岁珠’便在千岁乡,由守珠人看管,守珠人形貌不定,偶尔甚至并非人形。我们来这之前已去过千岁乡了,千岁乡明明是一江南水乡,应当与这明珠镇一般,不知何故,竟是变作了一片荒漠。” “千岁乡已变作了一片荒漠,那守珠人如何了?可在那荒漠之内?”叶长遥又回忆道,“我们先前在三百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我去药铺买药之时,掌柜道,千岁乡有一‘千岁珠’,‘千岁珠’乃是疗伤圣品,只消得到‘千岁珠’,便能治好云公子的伤,‘千岁珠’产于千岁乡,本已遗失,但十年前,又辗转回到了千岁乡,不过他不曾与我提及过守珠人的存在。” 青年满腹疑窦地道:“这明珠镇距千岁乡不过十里,为何这里之人却无一人听闻过‘千岁珠’?” “我共计问了二十五人,亦无一人听闻过‘千岁珠’。”叶长遥沉声道,“眼下天色已晚,不若我们明日一道再去一趟千岁乡?卯时一刻如何?” “那便如此罢。”青年祈愿道,“若是明日能顺利寻到‘千岁珠’便好了。” 云奏与叶长遥回到饭桌前,打算继续用膳,因膳食皆已凉了大半,便请小二哥又端回庖厨热了。 待膳食热好,青年与其妻已回房间去了,偌大的大堂内除了他们二人以及一个掌柜再无一人,格外冷清。 这明珠镇如千岁乡一般盛产珍珠,但珍珠品质一般,因而不如何繁华,虽无宵禁,一入夜,除了更夫与寻花问柳者,很少有人在外走动。 他们吃罢,便上楼洗漱、沐浴了。 沐浴完毕,云奏身着亵衣亵裤伏于叶长遥怀中,听叶长遥念话本与他听。 自然不是少儿不宜的话本,而是一段才子美人的佳话,出身贫寒的才子勤奋苦读,高中了状元,终是一扫诸人对他的歧视,如愿抱得美人归。 他听着听着,登时起了作弄叶长遥的心思,遂伏于叶长遥心口处,而后张口在其上细细啃咬着。 叶长遥再也念不下去,将话本一放,转而一手揉着云奏的发丝,一手覆上了云奏的后腰。 那段后腰实在是过于细瘦了,细瘦得令叶长遥觉得许会折断。 云奏被叶长遥不经意间蹭过,不禁战栗,口中却道:“如何?” 叶长遥不善言辞,苦思冥想了良久,终是想出了一个词来:“令我爱不释手。” 云奏闻言,抿唇低笑,取了丝帕来将叶长遥心口擦拭干净,又为叶长遥将松散的衣襟拢上,才大胆地道:“那便不要释手。” 叶长遥红了耳根,右手无所适从,片刻后,方才依言而行。 叶长遥的尾指离尾椎不过一寸,尾椎……尾椎若是被尾指蹭过会是何滋味? 但不要说是尾指了,叶长遥的五根手指都显得十分规矩,仅仅是安安静静地覆于其上罢了。 云奏知晓叶长遥不会再进一步,并不诱惑叶长遥,而是命令自己快些睡去。 俩人并未再说一句话,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叶长遥听到了云奏均匀的吐息声,可他自己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未经人事,但并非全然不懂,且看了不少话本后,他已了解了断袖间行云雨的具体过程以及一些让对方舒服的法子。 他适才是情不自禁,不过将右手放于此处委实不妥。 他生怕打搅了云奏的好眠,战战兢兢地将右手挪上去了些,虚虚地贴于云奏腰际,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盏茶,他仍是睡不着。 他这时才意识到他尚未将桌案上的烛火熄灭,遂弹指灭了烛火。 今日星月皆无,烛火一灭,整间房间顿时被黑暗淹没了。 他在黑暗中爱怜地吻了吻云奏的眉心,方才拥着云奏,悠悠睡去了。 次日,云奏率先醒来,觉察到叶长遥的右手并未在该在的位置,心生不满,重重地啃咬了一下叶长遥的唇角。 叶长遥忽觉唇角微疼,当即从睡梦中转醒了。 见是云奏在作弄他,他笑了笑,吻上了云奏的唇瓣:“早。” 云奏却是推开了叶长遥,叶长遥不知云奏在闹甚么别扭,但下一瞬,云奏竟是翻身伏于他身上,兵用力地钳住了他的唇瓣。 俩人唇齿交织,十指相扣,未多久,云奏便没了气力。 叶长遥一面想着话本中描述过的接吻技巧,一面身体力行地亲吻云奏。 他变换着角度,时轻时重,吻得云奏双眼迷离,面生红霞。 若不是见云奏喘不过气来了,他定要再吻一会儿。 云奏喘着粗气,瞪住叶长遥,质问道:“你怎地这般熟练?” 叶长遥答道:“应是天赋异禀罢。” 云奏决心要将被叶长遥藏起来的话本找出来,好好研习一番,争取将叶长遥吻得天昏地暗,不辩西东。 叶长遥并不知晓云奏的心思,先是将自己身上的云奏抱了下来,而后才下了床榻去。 待俩人收拾妥当,已然将近卯时一刻了。 俩人下了楼去,见那对夫妇尚未来,便点了早膳,分别是糯米烧麦,红枣糕,炸米糕,鸡汤小馄饨,香菇瘦肉丸。 用罢早膳,已过卯时一刻了,但却还是不见那对夫妇。 莫不是出甚么事了罢? 又等了一刻钟,那对夫妇依旧不知所踪。 云奏唤来小二哥,将那对夫妇的外貌体征一描述,小二哥便道:“楚公子夫妇住在三楼,上了楼向西,第三间房便是。” 云奏谢过小二哥,与叶长遥上了三楼,向西,到了第三间房门口,由云奏叩门。 门内随即应声道:“请问是何人在门外?” 云奏问道:“楚公子,你昨日不是与我们约好今日一道去千岁乡寻‘千岁珠’么?你与你夫人为何迟迟不下楼?” 不久,门被打开来了,开门的乃是那青年,青年端详着他们,一头雾水地道:“我记得我昨日与你们说过话,但不记得与你们约好一道去甚么千岁乡,寻甚么‘千岁珠’。” 青年又好奇地问道:“我知道这明珠镇向北十里便是千岁乡,但‘千岁珠’是何物?又是做甚么用的?” 一斛珠·其六 云奏愕然不已, 本能地侧首去看叶长遥, 见叶长遥眼中亦有惊色,方才发问道:“楚公子, 你当真不记得了?” 青年摇首道:“当真不记得了。” “你夫人先天不足,许活不过二十五, 你从一友人处听闻千岁乡有一‘千岁珠’可治百病,你才带着你夫人来寻‘千岁珠’, 你来到这明珠镇之前便去过千岁乡了,可千岁乡却已从一江南水乡变作了一片沙漠。我们亦要去寻‘千岁珠’,故而, 昨日与你们约定今日卯时一刻一道出发去千岁乡,寻‘千岁珠’。”云奏一边说话, 一边观察着青年,青年的神情并未作假,应是真的半点不记得了。 “我娘子的确天生不足,被大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 但我从未从友人处听闻过甚么‘千岁珠’。”青年想了又想,然而实在想不起来曾经与眼前两位公子有过约定, “倘若‘千岁珠’当真能救娘子的性命,我愿意随你们一道去千岁乡, 寻‘千岁珠’。” 云奏并未应承下来, 而是问道:“若不是为了‘千岁珠’, 你们夫妇二人为何会来江南?” 青年略有迟疑地答道:“自是为了求医问药。” 云奏又问道:“你方才说你记得昨日与我们说过话, 说的具体是甚么内容?” 青年绞尽脑汁, 却全然想不出甚么来,他的脑子如同被人挖走了一块似的,他真切地记得昨日与眼前两位公子说过话,但说了甚么?他又为何要与他们说话?他们又对他说了甚么? 他回过身去,唤道:“娘子,你且过来。” 妇人立刻便从房间中出来了,见与自己相公交谈的乃是两个生人,她迷惑地问道:“相公,你认识这两位公子么?” 青年惊诧地问道:“你不记得了么?昨日,我们在楼下大堂吃罢清明饺,又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 妇人不假思索地道:“不记得了。” 青年闻言,低喃道:“我莫非当真是为了‘千岁珠’才来江南的?” 妇人听青年言及“千岁珠”,饶有兴趣地问道:“甚么是‘千岁珠’?” 青年答道:“那‘千岁珠’据闻能治你的病。这两位公子说我们昨日曾与他们约定今日卯时一刻从客栈出发去寻‘千岁珠’。” “真有此事?”妇人迷茫地道,“我不记得了。” 娘子甚至连眼前两位公子都不记得了,自然不会记得约定。 青年不知到底是何缘由,但无暇细究,当即道:“请务必让我们随两位公子一道去千岁乡,寻‘千岁珠’,这便出发罢。” 此事太过蹊跷了,楚氏夫妇二人俱是寻常的凡人,连武功都不会,云奏唯恐害了他们的性命,矢口拒绝道:“楚公子与楚夫人且好生在客栈待着,我们假若得了‘千岁珠’,定会来救楚夫人。” 青年还要再言,未料想,方要开口,原本立于眼前的两位公子居然不见踪影了。 莫不是自己生了幻觉罢? 他按着太阳穴,问自己的娘子:“适才可是有两位公子与我们说话?” 妇人答道:“两位公子?我倒是不曾看见。” 自己当真生了幻觉? 青年进了房间,将房门阖上后不久,竟然连两位公子的面容都不记得了。 他洗漱完毕,与妇人一道下楼用早膳。 他正吃着一碗皮蛋瘦肉粥,小二哥却突然到了他面前,道:“楚公子、楚夫人,方才有两位公子有事找你们,你们与那两位公子认识么?是我将你们的房间告诉他们的,我是否多嘴了?” 他放下调羹,道:“我不曾见过你口中的两位公子。” 小二哥看着青年,提醒道:“一位公子相貌惊人,一位公子戴着斗笠。” 见青年面生疑惑,他自言自语地道:“难不成两位公子并未来找楚公子与楚夫人?” 他并不觉得这是件甚么大事,说罢,便忙去了。 青年将皮蛋瘦肉粥吃尽,望着自己的娘子道:“此地又无名医,又无奇药,我们不若今日便离开罢。” 妇人并无异议:“便如相公所言。” 那厢,云奏与叶长遥已赶去千岁乡了,照旧由叶长遥驾车,由于云奏今日精神不错,便与叶长遥同坐于辕座之上。 明珠镇河水绕城,出了明珠镇,外头的荒草密密麻麻,青翠欲滴,然而,一到了千岁乡,竟是连草根都无,像是被甚么人划下了分界线似的。 云奏下了马车,踩上那分界线,恰有春风乍起,前面是被吹拂得宛若荡漾碧波的荒草,而后面则是被席卷至半空的黄沙,遮天蔽日。 在面向黄沙之际,他几乎睁不开双眼。 叶长遥见状,便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戴在了云奏头上。 斗笠上满满俱是叶长遥的体温与气息,让云奏安心了下来。 云奏一把抱住叶长遥,掀开纱布,吻了吻叶长遥的唇瓣,方道:“我们必须进千岁乡去。” 叶长遥凝视着云奏的双眼,一字一字地道:“我进千岁乡去,你在外面等我。” 云奏笑道:“你明知我不会答应,又何必这么说?” 话音落地,他转过身去,从马车中取出水囊,到了附近一小溪装满了。 他今日束了发,白生生的后颈裸露在外,他方要起身,竟有人抬手直冲着他的后颈劈去。 千钧一发间,他伸手钳制住了对方的手腕子,又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以致于声音断断续续的:“叶……长遥,你以为……以为我全无防备么?我……我早已……早已猜到你会这么做了……” 叶长遥叹息一声:“我舍不得你随我去冒险。” 云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用面颊磨蹭着叶长遥的小臂,又扑到了叶长遥怀中,低声道:“你本就是为了我才去冒险的,你却想将我劈晕,不许我同去,这是何道理?” “事关你的安危,我为何要与你讲道理?护你周全才是最为要紧的,上一回……上一回,你便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身受重伤……”叶长遥未及言罢,已然被云奏吻住了。 云奏以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继而钻入他口中,百般搅弄了起来。 须臾,云奏引着他的舌尖进入了其温热的口腔内里,一点一点去抚摸那敏感的黏膜。 他微微失神,迎合着云奏,片晌,又转为主动。 云奏伸手勾住了叶长遥的脖颈,承受着缠绵的亲吻。 而今的叶长遥露出了许多破绽,但他并不打算动手,他若独去,要是一切顺利,哄一哄叶长遥事情便能揭过,要是遇上甚么凶险,再次受伤,甚至丧命,叶长遥定然会自责。 待唇舌被叶长遥松开,他已是气喘吁吁了。 他抬眼与叶长遥四目相交,然后,正色道:“我们一道去罢。” 叶长遥轻叹一声,并未拒绝。 俩人又回到了分界线,云奏将马儿从马车中解放出来,摸了摸马鬃,道:“走罢,照顾好自己。” 沙漠中不便行车,且他们此去千岁乡,前途未卜,这马儿亦是生灵,还是勿要与他们一道去了为好。 马儿用脑袋蹭了蹭云奏的掌心,不肯离开。 云奏收回手,不再理会马儿,与叶长遥一道踏入了沙漠中。 沙子很深,一脚踩下,能没到膝盖。 倘若是凡人,恐怕走不了多久,幸而他们皆身怀法力。 奇的是,他们走出了不过十余步,再往后看,分界线外的马儿与荒草居然再不可见。 云奏瞧了眼叶长遥,叶长遥亦瞧了他一眼,俩人都没有说话。 他探过手去,将五根手指都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当中,叶长遥随即将他的手握紧了。 他感受着叶长遥的温度、力度与触感,不再往回看。 这沙漠东南西北看起来一模一样,他们向北走了半日,并没有甚么发现。 他们的脚程不慢,千岁乡又不大,不可能向北走半日都走不到尽头。 云奏停下脚步来,问叶长遥:“我们该继续向北走,还是换个方向?” 叶长遥思忖着道:“再往北走,想来亦不会有甚么发现。” 云奏含笑道:“那我们不若试试往回走。” 他们往回走了半日,果然同样走不到尽头。 且早已过了日暮时分了,却仍是烈日当空,好似要将他们烤成人干一般。 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 叶长遥一手掐住云奏的腰身,一手抵上云奏的后心,将自己的内息渡了过去。 他又肃然道:“此地恐怕并非沙漠,而是幻境,我们应是被困住了。” 其后,他一手拥着云奏,一手唤出“除秽”来,将内息灌注于剑上,用力一劈,欲要劈开幻境。 弹指间,剑光亮得直逼天上的烈日,然而,待剑光退却,沙漠依旧是沙漠,没有丝毫变化。 勿要说是传闻中“千岁珠”了,他们连这个千岁乡都出不去。 叶长遥又执剑劈了百余下,眼前的沙漠还是没有甚么变化,却突地有一声细微的响动窜入了他耳中。 为何会有响动? 他细细听着,向西而去,一里之外的黄沙里头,竟埋着一片黛瓦。 一斛珠·其七 他低下身去, 拂开黛瓦上的沙粒, 手指触及那黛瓦的一刹那,整片黛瓦竟是当着他的面化作了齑粉。 他脑中登时浮现出了一个想法:或许这片沙漠是由千岁乡所有的活人与死物构成的。 他被自己所想惊出了一身冷汗, 同时,他猝然听得有人呼救。 却原来, 那细微的声响便是呼救声,由于自己适才身处一里之外, 并未听清。 俩人循声而去,向东南十步,齐齐停驻了脚步。 云奏因不久前被叶长遥渡了内息, 嗓音不似素日般绵软无力:“其中或许有诈,若是放出一怪物来, 该如何是好?” 此地无一处不透露着一股古怪的气息,叶长遥自然不敢妄动。 他旋身护于云奏身前,方才回应道:“是何人在底下?” 那人的嗓音听起来应当已过古稀之年:“贫道乃是千岁乡千岁观的观主。” 叶长遥追问道:“道长为何会被困于底下?” 老道愤愤地道:“千岁乡盛产珍珠,知州年年都会亲自择选一斛品相最好的珍珠上供予皇帝陛下, 有一年,约莫是百余年前, 知州择选出的那斛珍珠竟然个个皆有鸽子蛋般大小,当时陛下身边有一术士因巧舌如簧而受到重用, 那一斛珍珠过了他的眼, 他大呼天降吉兆, 若以产出珍珠的千岁乡为祭品, 炼出一颗‘千岁珠’, 陛下便能福寿延绵,江山永固,享用千年的无上皇权,陛下误信谗言,命那术士速去炼‘千岁珠’,那术士快马加鞭赶至千岁乡,布下法阵,可怜我千岁乡中的无辜百姓半点不知,活生生地被当作了祭品,除却百姓,猫狗猪牛鸡鸭草木等活物亦逃不掉,甚至连房屋、寺庙等死物皆成了法阵的祭品。” 倘若这老道所言为真,那么这满眼的黄沙便是不计其数的生命,与他所想一致。 而他们之所以出不了千岁乡,便是因为法阵的缘故罢? 叶长遥正思索着,身旁的云奏道:“依你所言,那术士将千岁乡所有的一切当作了祭品,那么‘千岁珠’是否炼成了?而那术士是否尚在这千岁乡?” 老道嗤笑道:“那术士不过是招摇撞骗的蠢货,哪里懂得如何炼‘千岁珠’?且这世间本无能炼成‘千岁珠’的法阵,至于那术士是死是活贫道如何知晓?贫道见过他一面,无甚修为,百余年过去,应当早已死透了罢。” 若世间上当真并无“千岁珠”,那云奏的伤该如何是好? 叶长遥又担忧又怜惜地去看云奏,云奏却只是牵了他的手,将信将疑地问道:“千岁乡为何会变成一片沙漠?” 老道答道:“仅仅瞧来像是沙漠罢了,实际上全数的黄沙皆是活人、禽畜、草木以及死物被法阵所炼成的齑粉。” 云奏望了一眼叶长遥,才继续问道:“为何你却并未被法阵炼成齑粉?” 老道颇为自得地道:“贫道修为不浅,千岁乡出事前半月,贫道正在渡劫,不幸为天雷所重创,陷入昏迷,贫道转醒不久,从徒儿处听闻此事,慌忙赶去阻止,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贫道的一十三名徒儿,三十五名徒孙皆……”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他们皆死于阵中,只余贫道一人,苟活于世,贫道本欲出去复仇,却出不去,百余年过去,哪里还有仇能让贫道复?” 这老道说得真情实感,引人落泪,叶长遥心生怜悯:“请节哀。既然世间并无‘千岁珠’,为何外界会有关于‘千岁珠’的传闻?守珠人又是何人?” “贫道在阵法被启动之时,已被困于此处了,并不知晓外界关于‘千岁珠’的传闻。至于守珠人更是从未听说过。”老道满头雾水,“难不成外界将‘千岁珠’传成了无所不能的神物?那为何贫道在此百余年,除了你们二人外,并无一人踏足此地?” 倘若这老道并未撒谎,那么这老道根本不知为何与“千岁珠”相关的记忆会被消除。 叶长遥反握住云奏的手,又问道:“道长可知如何能出这片沙漠?” “这沙漠出不去么?”老道喃喃着,而后保证道,“贫道依稀记得那术士是如何布阵的,两位若是救贫道出去,贫道必然会有法子找到出路。” 叶长遥闻言,并未回复老道,而是传音与云奏:你认为我们是否该救这老道? 依照他的性子,他定然会救,假若这老道有古怪,那这老道便是突破口;假若这老道所言全数属实,这老道亦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自是应当救。 但他现下已经不是独身一人了,他成亲了,云奏是他的娘子,是他想要共度一生之人,面对未知的风险,他迟疑不决。 云奏提议道:不如我们同时说出自己的想法。三、二、一。 俩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音与对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俩人的传音一字不差。 目前,俩人不出了这沙漠,又寻不到“千岁珠”,为了不坐以待毙,便只能冒险了。 听得对方的传音,俩人相视而笑,眼神交缠在一处,灼热滚烫,胜过当空的烈日。 云奏登时红了脸,偏过首去,却陡然被叶长遥吻上了后颈。 这个吻不过蜻蜓点水,他们间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深吻了,他们甚至还为对方含过,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却使得云奏的脸又红了几分。 而今不合时宜,叶长遥并不再进一步,转过身去,方要将那老道从地底下救出来,却突地被云奏从背后抱住了。 云奏的唇瓣抵在他的耳后,气息一点不落地没入了那薄薄的一层软骨:“你且小心些。” 叶长遥颔首,又对云奏道:“你先退后,保护好自己。” 云奏松开叶长遥,乖乖地往后退了三步。 叶长遥回过首去,命令道:“再退十步。” 叶长遥从未用这样严厉的语气与他说过话,他不由觉得委屈,同时又觉得对不住叶长遥。 叶长遥已是惊弓之鸟了,其实叶长遥没有过错,是他能力不足,保护不好自己,才不慎被贯穿了心口。 于是,他听话地又往后退了十步,但一双眼睛却盯紧了叶长遥,更是暗暗地唤出了佩剑“孔雀骨”来,紧紧握于掌中。 如若那老道危害于叶长遥,他便会用“孔雀骨”将老道斩杀。 叶长遥催动内息,弹指间,发丝纷飞,衣衫猎猎。 几乎是在转眼间,他眼前的沙粒已顺从地往两边分开了。 沙粒既去,暴露出来的乃是一间囚室,老道便在囚室内,白发苍苍,皱纹纵横,连被铁链子吊起的双手的皮肉都已耷拉下来了。 除去双手,老道的双足亦为铁链所制。 老道面露笑容,朝着叶长遥道:“多谢居士搭救。” 叶长遥居高临下地瞧着老道,疑惑丛生,为何这老道会被锁于囚室,是老道口中的术士所为?术士既然将老道锁于囚室,为何仅缚以铁链,为何不索性用铁链将老道的手足洞穿? 老道窥见叶长遥眼中的疑惑,解释道:“那术士欲要将贫道也当作法阵的祭品,贫道当时身受重伤,敌不过他的邪术,被他锁于囚室,他定然想不到贫道能不被法阵所吞噬。” 双手双足被制,依旧能活上百余年,这老道的修为确实不浅,须得仔细防范才是。 他指尖一点,老道双手、双足的铁链并无松动。 他转而用“除秽”一劈,铁链才断去了。 老道神志清醒,身体却很是虚弱,朝着叶长遥招手道:“麻烦居士扶贫道一把。” 叶长遥下了囚室去,将老道从囚室中扶了上来,又将一只水囊递予了老道。 老道已有百余年不曾饮过水了,激动地将水囊当中的溪水饮尽了,由于饮得太急,不少溪水沾在了他花白的胡须上。 他坐于沙粒上,一抹嘴,长叹一声:“好水,贫道都快忘记水是甚么滋味了。” 云奏行至叶长遥身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老道。 叶长遥捉了云奏的手,在云奏掌心写到:小心为上。 云奏明白现下不该去想甚么风花雪月,但被叶长遥的指尖轻轻划过,仍是让他心生甜意。 而后,他在叶长遥掌心写到:你亦要小心。 于老道而言,一水囊的溪水并不足够,他随即又向叶长遥索要:“居士,可还有水?” 统共只两水囊的水,即便自己与云奏能长时间不进一滴水,不过有备无患,且烈日当空,身体极易脱水。 故而,叶长遥答道:“抱歉。” 老道摇首道:“是贫道得寸进尺了。” 叶长遥见老道精神不济,问道:“道长可要歇息一会儿?” 老道苦笑道:“居士心善,但贫道已歇息了百余年了,且眼下哪里是歇息的时候?” 言罢,他吃力地站起身来,一指西北:“若是贫道记得不错,阵眼便在西北。” 自己与云奏确实不曾往西北去。 叶长遥应道:“那我们便往西北去罢。” 三人立即向西北而行,一个时辰后,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沙漠,两个时辰后,三个时辰后,六个时辰后…… 十二个时辰过去了,他们似乎是在原地打转,周遭根本没有一点不同,除了黄沙,便是烈日。 一斛珠·其八 云奏已在沙漠当中困了将近两日了, 即便他由于走火入魔, 加之重伤未愈而体质偏寒,但两日的暴晒还是令他出了一层热汗, 衣物半黏不黏地贴在肌肤上,令他极为难受。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是因为被暴晒的缘故么? 他难不成是中暑了么? “叶长遥……”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先他一步的叶长遥立刻回过首来,发现他不太对劲,当即将他抱在了怀中。 “我……”他猛然咳嗽了一声, 然后,伸手回抱住叶长遥, 撒娇道,“你背我好不好?” 叶长遥依言将云奏背了起来,感受着云奏的体重,他整个人踏实了不少。 云奏随着叶长遥的脚步一晃一晃着, 迷迷糊糊中,他不由憎恨起了自己的无能。 若不是叶长遥方才渡内息予他, 而今他早已昏厥过去了罢? 他于叶长遥不过是一件负累,更何况若不是他身受重伤, 久久不愈, 叶长遥根本就不需要来千岁乡, 寻甚么“千岁珠”。 叶长遥时常渡内息予他, 长久下去, 并不是办法,有害于叶长遥本身的修为,甚至于会危害叶长遥的身体。 倘若老道所言不假,这个世间从未有过“千岁珠”,“千岁珠”自然救不得他。 那么,便只有凤凰羽能救他了。 可凤凰羽……凤凰羽须得有叶长遥的心头血方能催动…… 负面的念头在他脑中此起彼伏,期间,他伸长了手,摸索到了叶长遥的心口。 叶长遥疑惑地侧过首去,问道:“我有何不妥么?” 云奏摇了摇首,抿唇笑道:“你若无任何不妥,我便碰你不得么?” 叶长遥马上否认道:“当然不是,你要碰何处便碰何处。” 这叶长遥的神情很是认真,但吐出来的话语却如同是在调情。 云奏慢条斯理地蹭过叶长遥左心口的凸起,揉捏了一下,又含住了叶长遥的耳垂,低语道:“待出了这沙漠,我定要将你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碰上一遍。” 叶长遥霎时耳根通红,但并没有拒绝。 云奏听自己说出了这么令人羞耻的话,不由羞赧,但见叶长遥红了耳根,便满足地以唇瓣磨蹭起了叶长遥那耳根来。 叶长遥定了定神,放眼去瞧那老道。 为了与云奏说话,他故意走得慢了些,现下那老道不知何故立在了全然没有甚么不同的黄沙前。 他快步赶到老道身畔,细细观察着黄沙,还是没有发现有甚么不同。 老道盯着黄沙,陡然将左手没入了黄沙当中,转瞬间,他竟是将一个婴孩从其中提了出来。 婴孩瞧来并未满月,白白胖胖的一团,穿着喜气的红色肚兜,身上还沾着不少黄沙。 老道指着这婴孩道:“这婴孩便是阵眼。” 婴孩一双黝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并不知晓将会有甚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很是乖巧,即使被提着后颈肉,也不哭不闹,甚至还挥舞着藕节似的双手,咿咿呀呀着,好像是在要求老道抱他。 老道自然不会抱一阵眼,而是瞧着云奏与叶长遥道:“贫道这便动手将阵眼毁去,如此这吃人的阵法便不复存在了。” 云奏无法确定这婴孩是否真是阵眼,但乍一看,这婴孩乃是一寻常人家的婴孩。 老道用“毁”这个字眼,显然并未将婴孩当做活人看待,与设阵的术士一般。 但寻常人家的婴孩如何能在黄沙中熬过百年,且半点长不大? 所以,一如这老道所言,这婴孩十之八/九便是阵眼了。 从理智上来判断,自当立即将婴孩诛杀,可云奏实在不忍,遂将脸埋于叶长遥后背,不去看。 老道一掌往婴孩拍去,尚未伤到婴孩的毫发,婴孩却已被叶长遥抢走了。 叶长遥蹙眉发问道:“便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老道愠怒道:“没有旁的法子了,你若是不忍看,便走远些;你若是不愿让贫道杀了这婴孩,我们三人便一道死在此处罢。” 叶长遥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将婴孩抱于怀中,对老道道:“我们再想想旁的法子罢。” 老道瞪着叶长遥道:“你要死贫道不拦着,但你勿要害了贫道与你的同伴。” 他又朝云奏道:“你当真不阻止他?你快要撑不住了罢?且这婴孩的确并非婴孩,只是被那术士伪装成了婴孩罢了。” 云奏不假思索地道:“不论叶公子做甚么决定,我都不会有异议。” 那婴孩像是知晓三个大人正在争论他的死活一般,胖嘟嘟的双手抱住了叶长遥,又讨好地在叶长遥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老道懒得再理会云、叶俩人,索性坐于黄沙上,仰首望天。 三人再也无言,半晌后,云奏温言问道:“道长,除去杀了这个婴孩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 老道没好气地答道:“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 叶长遥端详着怀中娇软的婴孩,低声道:“既然如此……” 他尚未说罢,却被那老道打断了:“这杀孽还是由贫道来造罢。” 叶长遥摇首道:“由我来罢。” 老道却是不肯,伸手便要来抢。 自老道从黄沙中提出一个婴孩起,叶长遥便觉得古怪,见状,霎时确信老道必然有所隐瞒。 几乎同时,云奏传音予他:那老道只许自己杀这个婴孩,却不许你杀这个婴孩,显然亲手杀婴孩者能得到甚么好处。 好处?会是甚么好处? 除了能出了这个法阵,还有甚么好处? 但若只是为了出这个法阵,由谁人来动手并无区别。 那么…… 或许这婴孩便是…… 叶长遥苦思冥想着,老道却突然变出了一把剑来,紧接着,便向着那婴孩的后颈砍去,直要生生将婴孩的脑袋割下。 叶长遥闪身一避,堪堪唤出“除秽”,四面八方的黄沙居然侵袭过来了,刹那间,遮天蔽日。 他将黄沙劈开,又急声对云奏道:“小心背后。” 由于他正背着云奏,他背后不会出现空门,换言之,云奏成了他的肉盾,但同时,他亦护住了云奏的前胸,亦成了云奏的肉盾。 云奏颔首,继而埋首于叶长遥后颈,深深地汲取了一口叶长遥的气息,亦唤出了“孔雀骨”来。 黄沙自然不足为惧,但这黄沙竟在被他们打散后,变成了一头足有百丈高的怪物,浑身长着尖刺,口生獠牙,四爪锋利。 这样的怪物在眨眼的功夫出现了足足四头,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叶长遥的剑光扫过一周,这四头怪物被拦腰砍断,当即倒在了地上,然而,又在须臾间变出了更多的怪物来。 叶长遥怀中的婴孩应是受到了惊吓,嚎啕大哭。 叶长遥哪里有时间哄婴孩,而他背后的云奏却是伸长了手去,揉了揉婴孩的脸颊,软声道:“乖,莫要哭了,等出去了,我熬米粥予你吃。” 婴孩好似听懂了,砸吧了一下嘴巴,便破涕为笑了。 那老道已不见踪影了,不知躲在何处? 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便是那老道罢? 无论如何劈斩,根本无法将所有的怪物都除去。 折腾了半个时辰后,叶长遥已出了些薄汗。 他又乍然闻得那老道远远地道:“你们将那婴孩还予贫道,贫道便送两位出去。” 老道既然有这等本事,先前为何会被困于囚室? 若老道便是其口中的术士,那么,将老道困于囚室的或许是真正的千岁乡千岁观的观主。 老道是因为被他从铁链中释放出来了,才能这般兴风作浪。 自己原不该将那老道放出来。 叶长遥心生后悔,忽闻云奏厉声道:“小心前面。” ——竟是有一只黄沙做成的人手欲要从叶长遥怀中将婴孩偷走。 叶长遥及时劈碎了人手,但更多的人手却逼了上来。 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自己迟早是会疲惫的,而云奏快撑不住了罢…… 叶长遥一面对敌,一面思忖着该如何是好。 云奏重伤未愈,一个时辰后,已觉得手中的“孔雀骨”重若千钧。 那老道依旧不知所踪,叶长遥已数不清自己究竟劈斩了多少下了。 他瞧了眼云奏,见云奏的面色愈发不好了,心下焦急。 “除秽”知晓主人的心意,剑光更盛,几乎要将整片沙漠劈开。 既是阵法便该有破解之道,然而,自己仅仅是粗通阵法。 叶长遥定心凝神,观察着黄沙的变化。 恰是这时,他猝不及防地闻到了些许血腥味。 紧接着,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被送到了他的唇边,圆润的指尖已被咬开了一个小口子,正汨汨地溢出血来,衬着苍白的肌肤,甚是扎眼。 云奏心生一计,既然孔雀肉能助叶长遥羽化成仙,那么孔雀血应当也有些用处罢。 故而,他咬开自己的指尖,送到了叶长遥唇边。 但叶长遥却并没有去吸食,而是回过首来,凝视着他,责问道:“云奏,你在作做甚么?” 他生前曾带着表妹出去游玩,表妹不慎掉入了河中,他将表妹救了上来,还是免不了一顿责骂。 叶长遥现下的语气严苛得一如当时责骂他的外祖母。 可叶长遥的眼底却满满是怜惜与自责。 “叶长遥……叶长遥,你可知咬开这指尖疼得很?”云奏肃然道,“这血已流出来了,你若不吸食,不但平白浪费了,还辜负了我遭受的痛楚。” 趁叶长遥全副注意力俱在云奏身上,被叶长遥劈碎了不知多少次的黄沙变作了成千上万把利剑,直直向着俩人刺去,欲要将俩人剁成肉泥。 一斛珠·其九 云奏抬指一点, 那些由黄沙做成的一把把利剑旋即碎作了无数段, 跌到地面之际,已恢复成了细碎的黄沙。 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见叶长遥仍是不肯吸食他的血液,遂强硬地用指甲破开了叶长遥的唇瓣, 钻入唇缝中,抵上了齿列。 叶长遥咬紧了牙关, 但血液仍是从云奏的指尖滑落,撞上了他外侧的口腔黏膜。 “云奏!”他瞪视着云奏,云奏却趁此机会将指尖尽根没入了他口中, 又含笑着威胁道:“要么你将我这手指咬断,要么你乖乖地吸食我的血液, 不然,我定不会将手指收回来。” 他又忽闻云奏笑道:“你若是将我这手指咬断,便能吸食到更多的血液了罢?这样亦可。” 这可恶的云奏仗着他一手怀抱婴孩,一手执着“除秽”根本没有余力拨开手指, 才如此说。 但他怎么舍得…… 几个弹指后,云奏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其实已经有些微血液流入他的口腔了, 他还能如何? 且这孔雀血当真有奇效,他已能隐隐感觉到丹田生热, 内息涌动了。 叶长遥直觉得自己仿若手无寸铁的孩童, 甚么都做不了。 他随即叹息一声:“你咬得太深了。” 言罢, 他到底还是张口去吸食了。 “好乖。”云奏用哄婴孩的语调夸奖着, 又以唇瓣磨蹭着叶长遥的后颈。 叶长遥吸食了一些, 已觉足够,便吐了出来。 云奏瞧着指尖上沾染的叶长遥的津液,将指尖含入了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对不住,我逼你做了你不愿做的事情,但是叶长遥,不这么做,我们如何才能获得转机?” 叶长遥面生怅然,的确,黄沙源源不竭,不知疲倦,而他却是血肉之躯…… 这法阵吞噬了千岁乡所有的一切,被那老道驱动后,威力极大,实在不好对付。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云奏却突然用面颊贴上了他的面颊,而后羞怯地道:“你可知孔雀是有发情期的?六月至八月便是孔雀的发情期。” 他霎时怔住了,不过手中的剑依旧剑光灼灼。 云奏是在邀请他陪其一起渡过发情期罢? 云奏见叶长遥耳根染红,抿唇笑道:“你愿意与我交/配,陪我渡过发情期么?” 极端羞耻的话语一从口中逸出,他便本能地垂下了首去。 但他的唇齿却大着胆子接着道:“虽然你与我交/配,我也生不出孔雀蛋来。” 谁人能受得了被心上人这般撩拨? 叶长遥亦然,他正心思浮动,却猝然感觉到云奏从他背后下来了。 云奏被叶长遥背着,足弯本该由叶长遥勾着,然而,叶长遥的双手不得暇,他便只能用双足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但这个姿势对于他太过吃力了些。 他其实并非自己从叶长遥背后下来的,而是一时不慎掉下来的,只不过他反应及时,佯作是自己下来的,并未被叶长遥觉察罢了。 他的左足稍微有些崴到了,疼痛正从左足蔓延上来,为了不让叶长遥担心,他只字不提,亦未表现出来,仅仅是走到叶长遥面前,抬起了首来,与叶长遥四目相接,继而逐字逐字地道:“所以,我们须得出去。” 叶长遥颔首,又对云奏道:“劳你抵挡片刻,予我些功夫将体内的内息驯服。” 云奏转到叶长遥背后,贴上叶长遥的后背,手执“孔雀骨”。 “孔雀骨”的剑光一如云奏原身绿孔雀的尾屏般绚烂夺目,可他实际上已然快要支撑不住了,他一面挥舞着“孔雀骨”,一面默念着:撑下去,撑下去,我须得撑下去。 叶长遥阖目感受着内息的流动,浑然忘我。 片刻后,内息终于乖顺地安静了下来,可为他所驱使。 他将内息灌于剑身,轻轻一扫,先前与他缠斗的黄沙跌在地上后,再也不动了。 他一抬眼,便看见了立于三丈外的老道。 老道面有惊色,欲要再去驱动法阵,未果。 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剑尖已抵上了他的咽喉。 他马上讪讪笑道:“居士何故如此?” 叶长遥面无表情地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道无辜地道:“贫道方才不是向居士通报过姓名、来历了么?居士不记得了么?” 他又故作关切地道:“居士莫不是被那黄沙伤到了头?贫道粗通歧黄之术,居士可能允许贫道为居士诊治?” 云奏忍不住想讥讽老道两句,但为了保存体力,他甚么都没有说。 叶长遥是个好脾气的,只是又质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道答道:“贫道乃是千岁乡千岁观的观主。” 叶长遥三问,依旧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他便又耐心地问了第四遍、第五遍。 云奏已摇摇欲坠了,费劲地以“孔雀骨”支撑着身体,又觉得心脏发疼,用手一探,掌心居然微微湿润了。 幸而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衫,便于隐藏。 又过须臾,他终是忍不住将身体靠在了叶长遥背上。 叶长遥心脏一紧,回过首去,瞧了云奏一眼,紧接着,不由分说地砍去了老道一只左臂。 老道吃痛,惊呼一声,却仍是对叶长遥道:“贫道真乃千岁乡千岁观观主。” 倘若有足够的时间,叶长遥定会将这老道好生拷问一番,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叶长遥换了个问题:“如何才能出去?” 老道抱着自己血淋淋的断臂道:“由我将这婴孩杀了,便能出去。” 叶长遥作势又要去砍老道的右臂,老道嘴硬道:“贫道所言实属。” 叶长遥将剑往下压,剑锋慢条斯理地割开了老道的右肩。 老道左半边的身体已然被鲜血浸透了,右半边正汹涌地淌出血来。 霎时间,老道几乎像是被人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因他生得慈眉善目,反是衬得叶长遥仿佛是从十八层地狱逃窜出来,向他索命的恶鬼。 叶长遥见老道并不松口,索性将老道的右臂砍下大半。 那右臂耷拉着,只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身体,白森森的骨头的断口很是齐整。 叶长遥又猛然抽出剑来,以剑尖将老道抱于怀中的断臂一挑,其后,利落地剁成了肉泥。 他惩奸除恶多年,从未做过这等事,即便是大奸大恶之徒,他亦会予其一个痛快。 但现下,却有无处发泄的暴戾充斥于他的心口,横冲直撞着,使得他原就阴鸷的眉眼令人不敢直视。 云奏快要昏厥过去了,他再一次食言了,他未能保护好云奏。 云奏是他心悦之人,是他在这人世间惟一需要之人。 若是云奏死在此处…… 不对,云奏绝不可能死在此处! 他放下“除秽”,改为用意念运剑,之后,他便将云奏从背后捞到了怀中。 意念运剑自然敌不过以手运剑,但对付重伤的老道已足够了。 他左手抱着婴孩,右手抱着云奏。 云奏乖巧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又由着他渡内息过去。 婴孩好似很喜欢云奏,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云奏的脸颊,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云奏感受着叶长遥渡过来的内息,身体稍稍舒服了一些,不再摇摇欲坠了。 叶长遥一面渡着内息,一面看着那老道道:“你考虑地如何了?” 老道坚持道:“这婴孩当真是法阵的阵眼,由贫道杀了这婴孩,我们便能出去。” 叶长遥淡淡地道:“我便先将你做成人彘,再问你罢。” 云奏从未听过叶长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更没料到叶长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长遥性子温和,被逼至此,是由于他的缘故罢? 他吻了吻叶长遥抿紧了的唇瓣,粲然笑道:“我不会有事的。” 被云奏亲吻,叶长遥体内的暴戾微微被稀释了些,遂回以一笑:“我知道你是不会有事的。” 老道见云、叶俩人说着话,以为自己有机会偷袭,但他的口诀尚未念完,原本耷拉着的右臂居然彻底地与身体失去了联系,一声钝响后,便陷入了松软的黄沙当中。 叶长遥怒目而视,指挥着“除秽”去砍老道的左足。 “除秽”一触及左足,老道不得不恐惧地求饶:“居士手下留情,这婴孩确是阵眼,居士将婴孩的手指割开一些,滴一滴血在黄沙上,这法阵便破了。” 叶长遥料定老道不敢撒谎,变出一根银针来,在婴孩指尖刺了一下,使血液滴在了黄沙上。 婴孩疼得哭了起来,委屈巴巴地望着叶长遥。 叶长遥全副心思皆系于云奏身上了,哪里能腾出心思来去哄婴孩。 下一瞬,周遭的黄沙不复见,而是成了大片大片的白光。 白光消散后,展现于叶长遥眼前的乃是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这废墟当中甚么都有,人骨、兽毛、残垣断壁……应当是尚未被法阵消化之物。 这便是而今真实的千岁乡的面貌了,人踪迹灭,活物无一,死物亦无一完好。 云奏双眼湿润,而后从叶长遥怀中接过婴孩,软声哄着。 为免老道失血过多而亡,叶长遥将老道包扎了一番,打算寻个清净之地,好生拷问一番。 老道虽言世间本无“千岁珠”,但他对于“千岁珠”还是无法死心。 有了“千岁珠”,云奏便能很快痊愈了。 一思及云奏,他的心脏便柔软了下来,他抬首去凝视不远处的云奏,心脏顿时又柔软了几分。 云奏使他心生戾气,却又教他心生柔软。 他收回视线,正想着该往何处去,却陡然发现他心口处的衣衫被染红了些许。 是老道的血么? 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衣衫不曾沾上老道的血。 那么会是谁的血? ——是云奏! 他行至云奏面前,从云奏怀中将那婴孩抢了过来,然后,伸手覆上了云奏的心口。 云奏明白他隐瞒不了叶长遥多久,当即承认了:“我的伤口似乎裂开来了。” 叶长遥顿觉心脏停滞,半晌,那颗心脏才又跳动了起来。 他收回手,盯着掌上的猩红,自责难当。 老道趁机念了个口诀,瞬间出了一里地,但他的身体却突然被定住了。 不久后,有一匹马儿冲着他跑了过来,前蹄将他踹倒在了地上,后蹄甚至踩到了他左肩的断口。 他疼得几乎晕厥,但因被施了定身咒,连呼痛都做不到。 马儿全不理会老道,欢快地跑了一里地,欢快地到了云奏与叶长遥面前,又欢快地叫了起来。 它终于又找到它的主人们了,但是主人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是因为没有它的陪伴之故罢? 一斛珠·其十 它绕着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实际上却很温柔的主人转了一圈, 又绕着看起来很病弱,实际上也很病弱的主人转了一圈。 它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为甚么前者的斗笠,竟然由后者戴着。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回来了。 可两位主人正望着对方,都没有理会它。 难不成他们是思念它太过心切,才不敢看它么?类似于近乡情怯。 它没有离开, 它来找他们了, 他们惊喜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了罢? 它正欲再转一圈, 向他们证明它是真的回来了,重要的当然是充分向他们展示它完美的肌肉。 然而, 那个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的主人却抬起手来,扯开了看起来很病弱的主人的衣襟。 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的主人的手阻止了它的充分展示自己完美肌肉的计划。 看起来——打住,这定语太长了些, 它是一匹言简意赅的骏马。 以下简称为不好相与主人以及病弱主人。 似乎还是不够言简意赅。 以下简称为不好主人以及病弱主人。 病弱主人的衣襟被扯开来后, 有一片正在渗血的肌肤裸露了出来。 不好主人霎时蹙起了双眉, 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勉强为病弱主人上药。 等等病弱主人的伤口为何会绽裂开来? 再等等,这婴孩是从何处而来的? 难不成…… 难不成病弱主人是为了产下这个婴孩, 伤口才绽裂开来的? 它低首瞧着病弱主人平坦的小腹,陷入了沉思:男性能产子么?病弱主人又是何时怀上身孕的? 没等它想出个所以然来, 它威武的鬃毛被抚摸了一下, 对它动手的乃是不好主人。 不好主人抚摸了一下他威武的鬃毛后, 便将怀中的婴孩放在马鞍上,又叮嘱它:“勿要乱动。” 它自然不会乱动,作为一匹忠实护主的骏马,它绝对不能摔了小主人。 不好主人将婴孩放到了它的马鞍上后,便继续为病弱主人上药去了。 上过药,又包扎后,不好主人吻上了病弱主人的唇瓣。 人为何会喜欢接吻?它再次陷入了沉思。 沉思之际,马鞍上的婴孩被不好主人抱走了,不好主人对它道:“你方才瞧见一道士了么?你且将他叼回来。” 它方才确实看见了一道士,还不小心踹到、踩到了那道士,但那道士半点反应都没有,应当不疼罢。 不过,它再见到那道士,还是得向其致歉。 它领了不好主人的命令正要去把那道士叼来,又忽闻病弱主人道:“你确定它听得懂么?” 它当然听得懂人言,明明是他们听不懂它的马语。 不好主人摸了摸它的额头,对病弱主人道:“马儿是通人性的。” 它受到了表扬,欢快地一扬马蹄子便执行任务去了。 可惜,它并不知晓,不好主人是怕病弱主人害羞,才将它支开了,至于它究竟能不能将那道士叼回来并不要紧,反正那道士已被施了定身咒。 一无所知的它跑出了一里地,先是垂首向那道士致歉,而后才张口将其叼住了。 道士的身体不重,它叼得一点都不费劲,没一会儿,它便又回到了两位主人身旁,并将口中叼着的道士放下了。 病弱主人面色微红,唇瓣湿润,让它极是担心。 病弱主人不会是因为产子留下了甚么后遗症罢? 它正担心着,病弱主人抬手揉着马鬃道:“真是聪明的马儿。” 它登时骄傲得连尾巴都要竖起来了,它猜对了,病弱主人当真是因为产子留下了后遗症。 但它却又听得病弱主人含笑道:“我们这养的究竟是马,亦或是犬?” 素来只有犬才会依照主人的命令去叼猎物——如果那道士算是猎物的话。 它才不是犬,犬哪里及得上它威武雄壮? 它“嘶嘶”地叫唤了两声,向病弱主人表达了它的不满。 可病弱主人不及它聪明,听不懂它的马语,而是对着它笑道:“你来寻我们,我很是高兴。” 好罢,它是一匹宽容的骏马,且病弱主人笑得这么好看,它便原谅他的失言了。 云奏并不知晓马儿究竟经过了多少的心里挣扎才原谅了他,他瞧了眼那老道,又朝叶长遥道:“我记得向东三里有一废弃的食肆,我们先去那儿可好?” 叶长遥目中凝着的心疼尚且浓郁着,不答反问:“疼么?” 云奏诚实地答道:“疼。” 叶长遥明白自己是明知故问,他希望得到“不疼”的答复么?即使云奏道“不疼”,他亦很清楚云奏是在说谎,完全无法得到宽慰,但云奏道“疼”,却让他更加心疼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在听到“疼”这个字的一霎,他觉察到自己心中的暴戾又疯长起来了,他甚至当真想将那道士做成人彘。 直到被云奏抚上了眉眼,他才觉得平静些。 眼前的叶长遥端的是一副又暴戾又阴鸷的模样,如同饮了无数人血的凶剑,直欲再饮上更多的人血。 云奏将叶长遥的五官一一抚过,才柔声道:“叶长遥——夫君,我已无事了。” 叶长遥严肃地反驳道:“你分明……” 云奏打断道:“我分明好端端的,我们先去食肆罢,我想歇息会儿,便劳你审问那老道了。” “好罢。”叶长遥将云奏抱上马儿,让马儿驮着,自己则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提着那老道。 婴孩已睡着了,白胖的小脸上泛出了一点熟睡的红晕,还含着自己的一根手指。 叶长遥放下那老道,将手指从婴孩口中拔/出来,未多久,婴孩便又含了进去。 这般大的婴孩或许都爱含手指罢。 这婴孩乃是阵眼,吸纳了千岁乡所有的活人、活物的性命,这世间上倘若真有“千岁珠”,恐怕这婴孩便是“千岁珠”了…… 若是被他不幸言中,云奏定然下不了手,而他自己亦下不了手。 由于云奏经不得颠簸,他并未催促马儿快一些,是以,仅仅三里地便费了他们不少的功夫。 到了食肆后,叶长遥让云奏抱着婴孩,自己将老道一扔,收拾出了一块空地来,将其上的灰尘拂尽,又褪下自己的外衫铺在了上面。 而后,他凝视着云奏道:“你且在上面将就着歇息一会儿罢。” 云奏颔了颔首,躺于叶长遥的外衫上,又将婴孩放于自己身侧。 外衫上满满皆是叶长遥的气息,让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了下来。 不久后,他居然熟睡了过去,一如身侧的婴孩。 地面明明很硬,躺着一点都不舒服,他还须得以手臂为枕,并且由于这食肆久未通风,腐朽味正不断地再往他鼻尖窜。 可他非但睡着了,且睡得很香。 是由于他足有两日未眠的缘故么?不,是由于叶长遥的缘故。 叶长遥发现云奏已熟睡了,爱怜地抚过云奏的额发,才解除了那老道的定身咒,发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千岁珠’又究竟在何处?” 那老道领教了叶长遥的本事,心知自己逃不出叶长遥的手掌心,他觑着叶长遥暴戾与阴鸷混杂的眉眼,生怕叶长遥当真将他做成人彘,不得不坦白道:“贫道便是百余年前,受皇命设下法阵之人,至于‘千岁珠’……” 他停顿了片刻,才一指云奏身侧那婴孩:“那婴孩便是‘千岁珠’。” 他实在不愿吐露真相,他对外宣称“千岁珠”是为了陛下炼的,但事实上,他是为了自己炼的,此番人为刀俎,他迫不得已,颇为不甘。 叶长遥并不意外,面色不变,追问道:“‘千岁珠’可能医治重伤?使人益寿延年?” 老道答道:“当然能,不论是多重的伤,只消尚有一口气在,服下‘千岁珠’便能立即痊愈,且长生不老。” 叶长遥阖了阖双眼:“‘千岁珠’要如何服下?” “很是简单,由病患将婴孩杀了,再将婴孩吃下便可。”老道补充道,“生吃,亦或是煎炒煮炸炖皆可。” 老道虽然将婴孩呼之为“婴孩”,但半点未将其当人看待,煎炒煮炸炖,与料理食材无异。 倘若“千岁珠”乃是一颗珍珠的模样,或者是旁的活物的模样,叶长遥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但“千岁珠”却偏生长成了婴孩模样,教他如何下得了手?纵然他能下得了手去煎炒煮炸炖,云奏又如何能忍心夺了婴孩的性命? 他便又问道:“除了杀了那婴孩,再吃下,可还有其它的法子?” 老道摇首道:“并无其它的法子,或许你可以试试每日割下婴孩的一块肉,让患者吃下,再挤出一碗血,让患者饮下,但这么做恐怕治不了重伤。” 割下一块肉,挤出一碗血…… 叶长遥料定云奏不会同意,但还是决定等云奏转醒,与云奏商量了,再做打算。 故而,他不再继续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问题:“这婴孩可会长大?” “没了法阵后,他会如同寻常婴孩般长大,阳寿长至千年,但他乃是精魄所筑,身怀罪孽,极有可能会在知事后堕入魔道,为祸苍生。”老道好声好气地道,“你不若早些让你的同伴将他服下罢,待他堕入魔道,便不好对付了。” 叶长遥清楚这老道对于苍生并不在意,不然便不会设下刻毒至斯的法阵了,老道这般言语是为了让自己放其一条生路。 但老道作恶多端,自己哪里有资格放其一条生路,只能让其死得痛快些了。 他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可知为何千岁乡方圆百里无一人听闻过‘千岁珠’?来寻‘千岁珠’之人又为何会无端失去了关于‘千岁珠’的全部记忆?” “乃是千岁乡千岁观观主所为,他来得晚了些,贫道的法阵既成,威力无穷,他阻止不得,遂耗尽真力,将贫道锁于囚室,又在贫道的法阵之外,另设一法阵,他那法阵绵延方圆百里,于人无害,仅会消除记忆,他既是为了保护那婴孩,亦是为了阻止世人为得到‘千岁珠’而起流血纷争,不过他既已身死,他设下的法阵日渐衰弱,再过数十年,法阵便会自然消亡了。”老道双膝跪地,“贫道先前撒了谎,贫道当年实乃奉旨办事,并非出于自身的意愿,贫道倘若抗旨不遵,便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而今贫道双手被斩,已能抵消贫道所犯的罪孽了,还请居士高抬贵手,饶贫道一命罢。” 老道所布下的阵法不知要了千岁乡多少活人、活物的性命,叶长遥无法心软,唤出“除秽”来,利落地要了老道的性命。 老道猝不及防间便没了性命,死不瞑目,一双已浑浊了的眼珠子看着叶长遥,全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 叶长遥伸手覆上老道的双眼,低声道:“待去了阎罗殿,阎罗王自会清算你的罪孽,阎罗王御前,无事能隐藏,你若当真为陛下所迫,他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杀过不少作奸犯科之徒,但每每杀人,很少觉得痛快,更多时候会觉得不舒服。 年少时,师父便曾说过他的手不是执剑的手,照他的性子,他应当出家做和尚才是,不该手染鲜血,但他却选择了为天理公义而杀人。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提着那老道的尸身,出了食肆,葬下了,又清理了老道残留的血迹。 然后,他寻了小溪净过手,回到食肆,在云奏背后躺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云奏拥入了怀中。 纵然已入春了,料峭的寒气散去大半,但云奏的身体却仍是偏凉,宛若冷玉一般。 云奏好似感觉到他的存在了,翻了个身,主动依偎了过来,又将脸埋在了他的心口。 云奏的吐息较正常情况慢一些,且隐约有些痛苦。 他束手无措,眼尾余光一触及那婴孩居然微微动摇了。 或许,或许为了云奏,他甚么都能做罢?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杀一个婴孩又有何妨? 但这个念头仅仅闪过了一下,他便意识到他根本做不到。 对着一个娇软乖巧的婴孩,他如何能下得了杀手? 云奏一睁开双眼,便看见了叶长遥宽阔的胸膛,胸膛上的一点凸起甚至就在他唇边。 他情不自禁地用唇瓣蹭了蹭,随即感知到了叶长遥的视线。 他抬眼与叶长遥对视,又低下首去,以舌尖逗弄,并濡湿了一点衣料子。 叶长遥先前并不知晓作为男子,自己的此处会有反应,被云奏逗弄着,他陡然失控,虚虚地将云奏压于身下,开始缠绵地亲吻。 云奏并未反抗,反是用双手勾住了叶长遥的脖颈。 由于他的心脏绽裂开来了,他吐息困难,稍稍被吻得厉害了些,便受不住了。 叶长遥立即松开了云奏,继而一手抱住云奏的腰身,一手轻拍着云奏的背脊。 云奏剧烈地喘息着,不幸牵扯到了伤口,引起了一阵一阵的抽痛。 “疼……”他向着叶长遥诉苦道,“我很疼。” 叶长遥无法为云奏止痛,只能不断地在云奏面上落下啄吻。 过了许久,云奏才缓过来。 他缓过来后,问道:“那老道在何处?” “我已将他杀了。”叶长遥又将先前他同那老道的问答复述与云奏听,唯独隐下了“千岁珠”之事。 “杀了么……”云奏将叶长遥的一双手抓在了手中,低喃道,“怪不得你目有怅然,你这一双手并非杀人的手。” 现下,叶长遥的目中正混杂着暴戾、心疼以及怅然。 “你没有做错。”云奏凝视着叶长遥,“你没有做错,他死有余辜。” 说罢,俩人默然无言。 片晌后,云奏发问道:“这世间上是否当真并无‘千岁珠’?” 叶长遥略有迟疑:“我问了那老道,这世间上当真有‘千岁珠’,‘千岁珠’便是……” 云奏见状,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了然地道:“便是这婴孩罢。” 一斛珠·其十一 对于云奏能猜中真相, 叶长遥并不意外, 他颔了颔首,问道:“你有何打算?” 云奏思忖片刻, 答道:“我打算寻一千年古刹,托主持大师收养他, 他既是罪孽之身,恐怕凭你我的能力无法将他教养好,千年古刹所蕴含的深厚佛气定能消解他将来的戾气, 他既入了千年古刹, 便须得日日诵经、吃斋, 应能令他心平气和,免于堕入魔道罢。” “便如你所言罢。且我们还得往观翠山去, 不知途中会有多少凶险,时而得风餐露宿,带着一婴孩, 实在不便。”一如自己所料, 云奏不曾动过要将婴孩服下的念头, 于云奏而言,婴孩便是婴孩,而非“千岁珠”。 这婴孩虽然满身罪孽, 但并不是他自己所能选择的,何其无辜。 叶长遥想了想, 提议道:“眼下, 他瞧来尚未满月, 待他知事了,我们须得常常去探望他,若他有入魔的迹象,我们许能及时阻止。” “你想得较我周全些。”云奏的话音尚未落地,原本熟睡着的婴孩却猝然有了动静。 婴孩许是知晓自己即将被送走了,竟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对着云、叶俩人瘪了瘪嘴巴,继而眼眶一红,哭了出来。 同时,他胖乎乎的小手握拳,胡乱地摇晃着,一双小短腿更是不断地蹬着。 须臾,他小小白白的脸皱成一团,又涨红了,实在可怜。 云奏于心不忍,将婴孩抱在怀中,软声哄道:“勿要哭了。” 叶长遥生怕婴孩的腿蹬到云奏的伤口,马上从云奏怀中接过婴孩。 他正抱着婴孩哄着,突然听得云奏道:“我们不若为他取个名字罢?” 他当即摇首道:“还是勿要取名为好,免得你我舍不得。” “好罢。”云奏并未与叶长遥争辩,仰首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我们回客栈去罢。” 正是隅中,天色却是灰蒙蒙的,乌云密布,隐隐有闷雷从远处逼来,将要下雨了,然而,这食肆废弃已久,屋顶嵌着星星点点的破洞,压根阻挡不了雨水。 俩人立即出了食肆,骑马而行,云奏在前,叶长遥在后,婴孩已被叶长遥哄好了,改由云奏抱着。 叶长遥手持缰绳,他的手臂内侧随着马儿的奔跑而一下一下地摩擦着云奏的侧腰。 云奏的侧腰微微发痒,不适地扭动着腰身,却又因为这般正直的亲密而心生甜意。 他回过首去看叶长遥,发现叶长遥红了耳根,故意狭促地问道:“叶公子,你在想甚么?” 叶长遥被云奏一问,才意识到自己正想着少儿不宜之事——他欲要将云奏剥了干净,于幕天席地之下,于马背上,彻彻底底地占有,逼得云奏全身心地攀附于他,用潮湿又沙哑的嗓音唤他“夫君”,教天地皆知云奏为他所有。 但这样的话,他哪里说得出口?他苦恼地想着该如何措辞,半晌才道:“我想与你做真夫夫,便在这马背上。” 云奏已有所预料了,但听叶长遥亲口说出来,到底还是太过刺激了些,即便叶长遥的用词无一淫言秽语。 他羞怯不已,垂下了首去,脖颈弯曲着,肌肤白皙,弧度优美,倘若其上的骨头并未较寻常人凸起许多,这便是一段完美无瑕的脖颈了。 叶长遥改为用左手持着缰绳,右手手指一触及那骨头,心中的绮念旋即烟消云散了。 眼下,最为要紧的是为云奏将伤治好,再送云奏去观翠山,取凤凰羽,以便其能尽快恢复道行,而不是想入非非。 他堪堪说服了自己,竟忽闻云奏道:“我亦想与你在这马背上做真夫夫。” 他登时怔住了,良久后,才能顺利地发出声音来:“等你的身体彻底痊愈了,我们便在这马背上做真夫夫罢。” 未待云奏应声,他又急急地道:“但绝不能是初夜,初夜于你很是辛苦。” 云奏快速地回首窥了叶长遥一眼,方才答道:“你说如何便如何。” 叶长遥的眉眼满是温柔,但其中的那点暴戾却尚未散尽。 他低叹一声,待回到客栈房间,将婴孩在床榻上一放,便将叶长遥抵于墙面上,用双手拥住叶长遥的腰身,一点一点地亲吻着叶长遥的眉眼。 叶长遥直至而今,都有些后怕,如若云奏有何不测,他该如何是好? 周遭是已熟悉的房间,又被云奏亲吻着,他才慢慢地放松下来。 云奏不通吻技,但却吻得认真万分,然而,不过片晌,便失去了掌控权。 而后,他的口腔内里即被叶长遥侵入了,是一个略显粗鲁的吻,像是在确认他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与叶长遥之前的吻截然不同。 有一丝痛楚,但这丝痛楚却勾起了更多的欢愉。 他柔顺地依附于叶长遥身上,由着叶长遥搅得他的口腔内里津液泛滥。 叶长遥果真是天赋异禀,每一回接吻,吻技都会较上一回有所长进。 他被吻得软了身体,根本站不住,他还…… 叶长遥结束了这个缠绵至极的吻,用指腹蹭了蹭云奏嫣红的唇瓣,紧接着便低下了身去。 他以齿咬下了软缎子,不久,口腔便被填满了。 怪得很,他先前从未想过他会是一个断袖,成了断袖后,亦从未想过会做这件事,但做过一回后,他不得不承认他并无半点抗拒,甚至还因为云奏所给予他的反应而热衷于此。 云奏被他按着腰身,上半身低垂,唇齿距他的双耳不过数寸,使得他能完完全全地将云奏的喘息收入耳中,云奏发丝凌乱,垂下的那一部分随着云奏的动作而搔弄着他的后背。 偏生这时,那婴孩居然醒了过来,咿咿呀呀着不知在说些甚么。 云奏闻声,身体不由紧绷了,婴孩分明懵懂无知,又全然瞧不见,他却直觉得自己是在与叶长遥偷情,且还被人发现了。 叶长遥抬眼去瞧云奏,又安抚地抚过云奏的鬓发。 云奏猝不及防间,将叶长遥的情状看了仔细,又害羞又满足。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蹭过叶长遥的唇瓣,才阖上了双眼去。 过了未多久,他早已将这房间中尚有一婴孩之事忘了一干二净。 他只记得叶长遥在对自己做一件万般亲密之事。 待得尝到云奏的滋味了,叶长遥才将云奏软绵绵的身体抱到了床榻上。 婴孩正坐在床榻上,好奇地在俩人间望来望去,又用白胖的小手去捏云奏的面颊。 云奏尚在余韵中,昏昏沉沉的,被婴孩这么捏着有些不舒服。 叶长遥将婴孩抱到软榻上躺着,又取来热水为云奏擦身。 云奏半阖着眼,向着叶长遥坦白道:“我的左足不慎崴到了,有点疼。” 叶长遥当即将云奏左足的足衣褪去,窜入眼中的那左足足踝果真发肿了,应当已过了不少时间了,幸好并不严重。 他明白云奏是怕他担心,才不提及的。 因而,他并不责备云奏,只是吻了吻那足踝,继续为云奏擦身,并为云奏换了一身衣衫。 ※※※※※※※※※※※※※※※※※※※※ 隅中:时近中午 一斛珠·其十二 这之后, 他便出门去买了冰块来, 又将冰块包裹于帕子当中,敷于云奏左足足踝上。 云奏惧寒, 身体猛然一战栗,引得叶长遥关切道:“冷么?” “冷。”他以额头蹭了蹭叶长遥的颈窝, 撒娇道,“你抱着我好不好?” “好罢。”叶长遥脱下鞋履与外衫,上了床榻去, 又将云奏抱起, 面对面, 坐于他腿上。 这么坐着其实有些磕,但叶长遥既要为他冰敷, 便不可能将他抱于怀中。 叶长遥一手托起云奏的后足跟,一手为云奏冰敷,眉眼认真, 先前残余的暴戾已褪了干净了。 云奏松了口气, 才觉得这个姿势其实有些许羞耻, 略略一看,叶长遥更像是在亵玩他的左足。 亵玩双足本就是床笫之事中的一项。 死于虎口前,他方才及冠, 二十年的岁月当中,无一人留下痕迹, 他亦甚少抚慰自己。 可在与叶长遥心意相通后, 他时常会想些使人脸红心跳之事。 他显然是欲求不满了, 对于叶长遥。 他一面反省着,一面又去瞧叶长遥。 叶长遥觉察到他的视线,正色道:“你莫不是还有旁的伤处尚未坦白罢?” 他因叶长遥的反应而欢喜,但面上却不显,反是道:“你不若亲自检查检查。” 适才为云奏擦身之际,除却余下了伤痕的左手,伤口又绽裂了的心口,以及发肿的左足足踝,云奏并无不妥,但听云奏这般说,叶长遥还是将云奏剥净了,细细检查。 检查结果与适才一致。 叶长遥为云奏将衣衫穿上,继而凝视着云奏的双眼道:“你莫不是有内伤罢?” 云奏忍俊不禁:“我并无内伤,乃是故意言之。” 叶长遥脑中灵光一现:“所以你是在诱惑我么?” 云奏摇首道:“我喜欢看你为我担心的模样,至于诱惑你么?你定然不会答应与我云雨,我诱惑你有何用?” 叶长遥严肃地道:“你应当知晓我若非苦苦克制,早已与你成就夫夫之实了,但是我不愿伤了你。” “知晓归知晓,但我仍是觉得……”欲求不满这四个字,云奏实在是说不出口。 叶长遥见云奏欲言又止,发问道:“觉得甚么?” 云奏满面生红,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坦诚地道:“觉得欲求不满。” “欲求不满……”叶长遥一时间没有领会到这四个字所指为何,须臾后,耳根才缓缓地红了。 自己心悦之人对自己欲求不满当然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 他立刻承诺道:“待你的身体恢复如初,你要与我云雨几回,便云雨几回。” 叶长遥之言太过直白了,云奏怔了怔,才低低了应了一声:“嗯。” 云奏这一声“嗯”入耳,若是换作旁的人,早已被勾得心旌摇曳了,但叶长遥却还能镇定地继续为云奏冰敷。 云奏对他欲求不满,他又何尝不是? 但现下不是时候。 他的眼神无意间扫过帕子,那帕子以及帕子当中裹着的冰块使得他不禁想起了旧事,那时他与云奏相识不久,在祭拜过林寒露林姑娘后,云奏昏昏欲睡,他便将云奏抱到了新房中,未料想,午膳时分,他居然听得了一声巨响,推开门一看,云奏竟是从床榻上摔了下来,唇瓣、下颌、脖颈猩红,连那鸳鸯被都不得幸免。 且云奏额头撞地,当即肿起了一个包。 他亦是去买了冰块来,裹于帕子当中,为云奏冰敷消肿。 思及此,他轻轻地在云奏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云奏被叶长遥一吻额头,亦想起了旧事,呢喃着道:“当时的我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与你两情相悦的一日。” 叶长遥赞同地道:“当时的我亦然。” 待冰敷完后,叶长遥朝云奏道:“我去买药材与牛乳来。” 他方才转过身去,却忽觉后腰有些冰凉,意识到是云奏将左足踩于他后腰上之时,心跳微微失序,回过了首去,又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左足,吻了一下。 云奏该当歇息了,他生恐云奏睡得不舒服,只为云奏穿上了亵衣、亵裤,这般的姿势下,云奏的身体瞧来无半点防备之力,且云奏已是面染红霞,眼波迷离。 他定了定神,让云奏躺好,又拿了薄被来,为云奏盖上了,才耳语道:“睡罢,待我煎好药了,再唤醒你。” 云奏乖巧地阖上了双眼,又乖巧地道:“好。” 他情难自已地以唇瓣蹭了蹭云奏的唇瓣,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门去。 药材易得,牛乳却不好找,他费了一番功夫,终是找到了一户养奶牛的人家,要了一碗牛乳。 他提着药材,端着牛乳,回到房间,一看云奏已熟睡了,而那婴孩正美滋滋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他将药材放于桌案上,在软榻上坐了,又将那婴孩抱于怀中,他根本没有喂这般大小的婴孩喝过牛乳,毫无经验,故而,有一小半的牛乳都浪费了,甚至将婴孩的红色肚兜都浸湿了。 幸而婴孩很乖,并没有哭,只是用一双小手捧着碗,瞧了眼已空了的碗,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不觉心软,便又出了门去。 这一回,他提了个木桶去盛牛乳,在回来的途中,他还买了一只拨浪鼓与一些衣衫。 他有了上次喂食的经验,这一次,一碗牛乳全数被送入了婴孩口中。 他为婴孩擦过身,又将婴孩的肚兜脱下,为其穿上了衣衫。 小小的衣衫,小小的婴孩,娇软得他生怕一不小心被自己弄伤了。 一些前尘往事不由浮现于他脑中,据师父所言,师父捡到他之时,他亦未满月,也是这般大,但这般大的他已然被父母抛弃了。 而这婴孩,从一开始便没有父母。 他放下婴孩,不管婴孩能不能听懂,嘱咐道:“你乖乖的,勿要出声,倘若你闹醒了我娘子,我便不予你拨浪鼓玩了。” 我娘子……这个称呼甜蜜至极,分明是出于他自己之口,却轻易地安抚了他的怅然。 他又行至云奏床榻前,端详了一会儿云奏的睡颜。 云奏的吐息极浅,浅得好似下一瞬便要断去了。 而今用不得“千岁珠”,不知云奏心口的伤得多久才能长好? 他提着药材,待阖上了房门,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直至夜幕降下,汤药方才煎好。 他端着汤药回了房间去,却看见云奏依然睡着。 他虽是说过待汤药煎好了,会唤醒云奏,但云奏未免睡得太久了些。 是由于心脏的缘故么? “云奏。”他将烛火点上,才低低地唤了一声,但云奏却并未转醒。 他便先将汤药放于桌案上,抚过云奏的面颊,又唤了一声:“云奏。” 睡梦中的云奏听见了叶长遥的呼唤,费劲地撑开了眼帘来,睡眼迷蒙地问道:“我睡了很久么?” 叶长遥答道:“你睡了约莫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怪不得天都黑了。”云奏闻见了药味,坐起身来,“你将汤药端来予我罢。” 叶长遥去端了汤药来,他在其中多添了些甘草,即便云奏从不喊苦,但他还是希望汤药能更容易入口。 云奏接过汤药,一口饮尽,正要向叶长遥讨要解苦味的甜食吃,却突然听得那婴孩哭了起来。 叶长遥取出了黑米糕来,以内息烘热了,递予云奏,才去看那婴孩。 婴孩小脸通红,一见到叶长遥便不哭了,咿咿呀呀地对着叶长遥说着甚么。 叶长遥自然听不懂,试着盛了一碗牛乳来,婴孩马上“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喝罢一碗牛乳,婴孩又向着叶长遥张开了双手要抱抱。 云奏见叶长遥抱着婴孩,登时心生歉然,叶长遥会是一个好父亲,却因为他的存在而无法成为一个父亲。 叶长遥抱了一会儿,便将婴孩放下了,又回到云奏面前,褪下云奏的亵衣,为云奏换药。 绽裂的伤口已经重新长上了,血痂子显得很是脆弱,薄薄的一层肌肤好似被这血痂子束缚着,直欲挣开束缚,这层肌肤呈半透明,其下暗红色的脏器正一下一下吃力地跳动着。 他将伤口包扎好,又问云奏:“饿了么?除了黑米糕,你已有两日半不曾进食了。” 云奏并不觉得如何饥饿,他只是觉得困倦,睡了三个时辰,却仍旧打不起精神来。 “饿了,要醉虾……”他故意这么说着,又委屈巴巴地道,“要淮山牛肉小米粥。” 他怕叶长遥担心,撒了谎。 叶长遥揉了揉云奏的墨发:“还要甚么?” 云奏思忖着答道:“肉松咸蛋黄烧卖。” “好,你且稍待。”叶长遥下了楼去,向小二哥点了淮山牛肉小米粥与肉松咸蛋黄烧麦,由于淮山牛肉小米粥要费些功夫,因而,他请小二哥待淮山牛肉小米粥熬好后送上来,自己则先端了肉松咸蛋黄烧麦,上了楼去。 云奏似乎又有了睡意,听见他的脚步声后,才睁开了双眼去看他。 他并不点破,坐到床榻边,喂云奏吃肉松咸蛋黄烧麦。 云奏困倦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被叶长遥喂着肉松咸蛋黄烧麦,竟是觉得连咀嚼都甚是费力。 他勉强吃下两只肉松咸蛋黄烧麦后,便摆摆手道:“你不饿么?余下的留予你罢。” 叶长遥便将余下的四只肉松咸蛋黄烧麦吃掉了,期间,云奏又睡了过去。 一斛珠·其十三 他不得不在淮山牛肉小米粥送来后, 又唤醒了云奏。 云奏几乎睁不开双眼, 却在被他喂了一口淮山牛肉小米粥后,努力地笑着道:“很是可口。” 他将一碗淮山牛肉小米粥全部喂予云奏后, 才为云奏擦拭了唇瓣,柔声道:“睡罢。” 下一瞬, 云奏便已彻底睡过去了。 他心中焦灼,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沐浴过后, 将云奏揽入了怀中。 过了五日, 云奏心口上的血痂子总算剥落了, 新生的肌肤微微发痒。 又两日,痒意才散去了。 期间, 叶长遥叩开了楚氏夫妇的房门,见开门的乃是新的住客,便又去向小二哥打听了, 得知夫妇二人是在他们前往千岁乡后不久便离开的, 一时间百味陈杂。 云奏曾向夫妇二人承诺过假若得了“千岁珠”, 必定会救楚夫人。 他们的确得到了“千岁珠”,但这“千岁珠”却用不得。 假若“千岁珠”能用,云奏便不会如此容易困倦了。 叶长遥日日为云奏煎药, 一直过了半月,云奏心口的那片肌肤终于不再呈半透明状了。 然而, 仔细观察, 其下心脏的轮廓仍是隐约可见。 足足一月后, 那片肌肤才好透了。 此时,距云奏受伤已过去将近五月了,从隆冬至初夏。 但云奏的身体却孱弱依旧,只是恢复到了受伤前的状态而已。 而下月便是六月了——六月至八月乃是孔雀的发情期。 须得赶在六月前,抵达观翠山。 叶长遥这般想着,一日用过晚膳后,便对云奏道:“向东南六十里,有一千年古刹,我们明日便出发罢。” 云奏正坐于桌案前,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摇着拨浪鼓。 闻言,拨浪鼓当即滞住了,他低下首去,瞧着这个已陪伴了他将近两月的婴孩,有些出神。 这婴孩长大了许多,被叶长遥买来的牛乳喂养着,更为白胖了,显得很是讨喜。 他伸手抚着婴孩柔软的胎发,道:“我明日熬米粥与你吃可好?” 在那法阵内之时,他曾哄婴孩,若是其不再哭泣,待出去了,便熬米粥与其吃。 这将近两月中,由于他缠绵病榻,连吃食大抵都是由叶长遥喂的,更勿要说是去庖厨熬米粥了。 而今分别在即,他定要为婴孩熬上一碗米粥。 叶长遥不知该说些甚么,遂默然不语。 而那婴孩似乎听懂了云奏所言,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来,又一把抱住了云奏拿着拨浪鼓的手。 云奏便又摇起了拨浪鼓,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拨浪鼓,转而哼起了儿歌。 他隐隐约约记得母亲是如何哄年幼的他入睡的,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 他的音色十分动人,不过由于从未哼过儿歌而荒腔走板。 婴孩倒并不觉得难听,反而生了睡意。 片刻后,云奏的儿歌终是有了他记忆中母亲的曲调。 他一面哼着,一面想起了诸多往事。 他羡慕着能被母亲重视的仲兄,羡慕着能被外祖母重视的表妹,但他是否对于母亲与外祖母太过苛刻了?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亏待他,但他却对他们心生埋怨。 叶长遥听着云奏的儿歌,登时想起了师父曾哼过的儿歌,他记事早,两岁便记事了。 师父五音不全,一首儿歌哼得杀气腾腾。 他自然不觉得儿歌好听,但他喜欢被人陪伴,故而,他每每听到儿歌都不哭不闹。 师父误以为自己极具音乐天赋,非但哼儿歌哄他睡觉,素日闲来无事,便要哼儿歌与他听,还同好友炫耀,得到了好友的白眼后,依然毫无自觉,反是认定好友缺少欣赏的能力。 一直到他五岁了,师父才不再哼儿歌与他听。 师父已过世多年了,但一想起有关于师父的往事,仍旧历历在目。 云奏将婴孩哄得睡着了,又将其放入了叶长遥亲手做的婴儿床中,才绕到坐于自己对面的叶长遥背后,伸手圈住叶长遥的脖颈,附耳道:“在想甚么?” “在想师父。”叶长遥回过首去,为了便于接吻,他将云奏抱到自己腿上坐在,才缠绵地吻了上去。 云奏喜欢与叶长遥接吻,一被抵上唇瓣,便松开了,一双手更是难耐地在叶长遥背后抓挠着。 叶长遥将云奏的唇齿尝了又尝,却觉得不论怎样都尝不足够。 背后时轻时重的抓挠逼得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断片,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将云奏的腰带扯去了。 已是初夏,但猝不及防地失去了上身的大半遮掩还是令云奏忽觉凉意,他本能地更为贴近了叶长遥一些,竟又意识到自己心口的两处已…… 叶长遥松开云奏,将云奏抱到床榻上躺着,才去安抚。 舌头稍稍被刺到了,用牙齿轻轻一咬,吐息紊乱的云奏便会发出了类似于哭泣一般的声音。 他将那两处好生安抚了一番,才起身向小二哥要了热水来。 俩人依次沐浴过后,又相拥着躺在了床榻上。 云奏难得没甚么睡意,用指尖勾了叶长遥的一缕发丝玩耍。 叶长遥任由云奏玩耍着,又忽闻云奏道:“你果真是天赋异禀,方才我很是舒服。” “能让你舒服便好。”他从少儿不宜的话本中看过如何侍弄,但并未实践过。 看着云奏如含秋水的双眼,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道:“我们做真夫夫那日,我定会让你更舒服的。” 叶长遥的神情不含些许欲念,而是满面严肃,云奏先是惊愕,而后便笑了:“我希望那日快些到来。” 他若不彻底痊愈,叶长遥是不会同他做真夫夫的,但要彻底痊愈谈何容易? 纵然到了观翠山,得到了凤凰羽…… 他抬指磨蹭着叶长遥的心口,情绪不由低落了下去。 凤凰羽须得有叶长遥的心头血方能发挥功效,而要取心头血,便须得先破开叶长遥的胸膛皮肉,再剖开心脏,何其痛苦,何其残忍,他如何舍得? 叶长遥几近天人,如此做不会要了叶长遥的性命,却会要了叶长遥大半的修为。 在话本中,原身本来极是黏叶长遥,不能离叶长遥半刻,说尽了甜言蜜语,且日日缠着叶长遥与他云雨,但取了叶长遥的心头血后,他马上变了一副面孔,视叶长遥如草芥,瞧都不瞧垂死的叶长遥一眼,便扬长而去了,留叶长遥一人在关翠山顶等死,幸而叶长遥命不该绝,在原地躺了足足两日后,竟能起身了。 下山后,叶长遥不再做惩奸除恶之事,为了早日复仇而醉心于修炼。 五十一年后,叶长遥的修为终于恢复了。 又一百年,原身被叶长遥打回了原形,连凤凰羽都护不住。 原身自视甚高,却再也过不得横行霸道的日子,为了不落入猛兽之口,时时刻刻疲于奔命。 叶长遥被云奏磨蹭着心口,不禁乱了心弦,遂一把按住了云奏的指尖,道:“歇息罢。” “嗯,寐善。”过了许久,云奏才睡了过去,可他却陡然做了噩梦,噩梦中的叶长遥一身是血,捧着被剖开了的心脏,朝他笑道:“娘子,我心悦于你。” 他被噩梦惊醒,瞪大了双眼,于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 他侧过首去,凝视着叶长遥,继而将叶长遥拥得更紧了些,恨不得将自己整副身体都嵌入叶长遥的身体之中,与叶长遥融为一体。 他阖上了双眼,神志却十分清醒,时近破晓,他才又生了睡意。 用早膳之时,叶长遥见他眼下一片青黑,担心地问道:“昨夜没睡好么?” 他避重就轻地道:“做了个噩梦,但我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梦见甚么了。” 叶长遥抬起手来,覆于他执着调羹的手上:“你倘若有心事,切勿隐瞒于我。” 他并非擅长撒谎之人,叶长遥亦并非傻子,叶长遥当然能瞧出他的异常,但叶长遥并不戳破,这便是叶长遥的温柔。 “好,我知晓了。”他用尽了最后的一点五谷杂粮粥,便向客栈借了庖厨,用以熬米粥。 白花花的米粒在锅中翻滚着,教他满心怅然。 怅然于自己这副不中用的身体,怅然于即将到来的别离。 他希望米粥能熟得慢一些,但米粥终究是被熬好了,再熬煮下去,便要变作浆糊了。 他将米粥盛起,待凉了些,才端上去。 房间的门敞开着,叶长遥抱着婴孩,婴孩手里拿着拨浪鼓。 一见得他,婴孩便将拨浪鼓递予了他。 他忽觉眼眶发烫,将米粥放下,陪着婴孩玩了一会儿拨浪鼓,才喂婴孩喝米粥。 小小的婴孩坐在他怀中,又香又软,婴孩被叶长遥用牛乳养着,从未吃过米粥,第一口米粥含在口中良久,才咽了下去。 但婴孩乖巧万分,他喂一口,便吃一口。 喂完一碗米粥,他为婴孩擦了擦嘴巴,又换了一身新衣,才对叶长遥道:“我们出发罢。” 向东南六十里,果真有一古刹,古刹位于山顶,这座山乃是佛家名山,海拔颇高,一眼望去,山顶上层云缠绕,宛若仙境。 云奏抱着婴孩下了马车,与叶长遥一道拾级而上。 可惜他体力不济,尚未到半山腰,已喘不过气来了,婴孩便改由叶长遥抱。 一盏茶的功夫后,叶长遥看着云奏,心疼至极,忍不住道:“我背你上去罢。” “我无事。”云奏拒绝了,然而,愈往上,山势便愈陡峭,他不得不答应了。 叶长遥让婴孩坐于他的脖颈上,才用双手勾住了云奏的足弯。 婴孩觉得有趣,不是摸云奏的脸,便是摸叶长遥的头发,又时不时地在云奏面上亲上一口。 婴孩一身的奶香,云奏被亲了不知多少口,亦染上了奶香。 云奏心脏发软,瞧着婴孩懵懵懂懂的眼珠子,直想立刻下山去。 但…… 即便心口的伤好透了,但他的身体却孱弱依旧,若无被叶长遥的心头血催动的凤凰羽,他还能活多久? 在这种情况下,他全然没有能力照顾好一婴孩。 过了约莫半刻钟,三人便已到了古刹门口。 有僧人在门口扫地,待叶长遥说明来意后,僧人当即去禀报了住持。 主持白须白眉,慈悲为怀,请他们入了内室,呼了句“阿弥陀佛”,才道:“这婴孩便交由老衲罢,老衲会将他好生养大,两位不必挂心。” 云奏不适地低咳着,叶长遥一面轻拍着他的背脊,一面向主持讲述婴孩的身世:“主持大师可知向西北七十里,有一地唤作‘千岁乡’?” 主持颔首:“但那‘千岁乡’不是变作一片沙漠了么?这婴孩与‘千岁乡’有何干系?” 叶长遥答道:“百余年前,有一术士在‘千岁乡’布下法阵,欲要炼成‘千岁珠’,‘千岁乡’内的所有活人、活物、死物皆被那法阵吞噬了,而这婴孩便是由法阵炼成的所谓的‘千岁珠’,因其由精魄所筑,怨气太重,知事后,许会堕入魔道。” 主持吃了一惊,端详着婴孩:“阿弥陀佛,那术士实在是罪恶深重,但这婴孩却是无辜的。” 他并不问“千岁珠”有何用处,而是从叶长遥怀里接过婴孩,许诺道:“老衲会教他明辨是非善恶,定不会容许他堕入魔道。” 素来除去饿极了,甚少哭泣的婴孩却在被主持抱起的一刹那,大哭起来。 婴孩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冲着云奏与叶长遥不停地挥着,又委屈又可怜,竟然又咬字不清地道:“爹爹……爹爹……” 婴孩不足三个月大,远未到能唤出“爹爹”的时候。 云奏本能地伸出手去,欲要将婴孩抱回来,却被叶长遥阻止了。 叶长遥扣着云奏的一双手,又对着主持道:“劳烦了。” 片晌后,云奏才寻回理智,躬身道:“劳烦了。” 他并未再多看婴孩一眼,便在哭泣声中,被叶长遥背着下了山去。 他将下颌抵于叶长遥的左肩上,低喃道:“我身上是不是还有奶香?” 叶长遥不答,而是安慰道:“你若是舍不得,待你痊愈了,我们再将他接回来罢,为他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将他抚养成人。” “当真么?”云奏双眼晶亮,霎时忘记了自己所面临的进退两难的境况。 “当真。”叶长遥将云奏抱进马车里,吻了吻云奏的额头,“我亦有些舍不得。” “向善。”他听见云奏突然吐出了两个字来,不明所以。 云奏解释道:“我已为他取好名字了,向善,一心向善,如你一般。” 叶长遥认真地道:“向善的寓意是不错,但太过像法号,亦或是道号了罢。” “便唤作向善,不许反对。”云奏主动吻住叶长遥,待得叶长遥同意了,才将叶长遥松了开来。 云奏这阵子时常情绪低落,但眼前的云奏却是不同。 叶长遥欢喜不已:“我们这便启程去观翠山罢。” 云奏下意识地瞧了眼叶长遥的心口,才应了一声。 待得到了凤凰羽再言其他罢,许单凭凤凰羽便足已治好他了。 他顺利地说服了自己,旋即冲着叶长遥粲然一笑。 人月圆·其一 俩人继续向观翠山去, 照旧由叶长遥驾车, 而云奏大多在马车内歇息,若是精神好些, 亦会与叶长遥一道坐于辕座上。 两日后,五月初五, 端午。 叶长遥为了让云奏能好生过节,端午当日并未赶路,而是由着云奏睡至日上三竿。 因为已顺利地将自己说服了, 又有叶长遥在侧, 是以, 云奏不曾再失眠过, 一早便睡醒了。 日光穿过窗枢, 攀爬着上了床榻, 晒得云奏暖烘烘的。 他翻了个身,整个人伏于叶长遥怀中, 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全无起身的迹象。 叶长遥享受着云奏的撒娇与依赖, 被刺眼的日光逼得微微阖着眼,柔声问道:“饿了么?” 他已然辟谷, 无须进食,但云奏却是不同,仔细算算, 云奏已有将近八个时辰未曾进食了。 云奏的确饿了, 可他不愿从叶长遥怀中出来, 如此惬意的时光实在是难得。 他仰起首来,凝视着叶长遥的双眼,坦诚地道:“饿了,但我想这般与你腻在一处,半点都不想起身去用午膳。” 由于日光被云奏遮住了些许,叶长遥终于能将眼帘全数撑开了,他探过手去,覆上了云奏的肚子,劝道:“待用过午膳,你再这般与我腻在一处可好?” “不好……”云奏说得急了,不慎岔了气,以致于咳嗽了起来,同时,整副身体更是不住地颤抖着。 未多时,他苍白的面色已因咳嗽而涨红了,双眼亦是泛起了层层水光。 叶长遥心疼难当,一手扣住了云奏的腰身,一手轻拍着云奏的背脊。 云奏咳嗽不止,可怜兮兮地望着叶长遥,使得叶长遥不得不哄道:“你要如何便如何。” 他得了叶长遥的承诺,欢欣雀跃,但咳嗽却是无法止住。 又过片刻,他倏地淌下了泪来。 纵然云奏并非在哭泣,而是被咳嗽所迫,但眼见云奏落泪,叶长遥仍是手足无措。 他低下首去,细细吻去云奏的眼泪,口中霎时苦涩得如同含了一把黄莲。 云奏被叶长遥亲吻着,又将叶长遥抱得紧了些,良久后,整副身体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抬手扯开了叶长遥的衣襟,将脸埋在叶长遥赤/裸的心口,竟然又睡了过去。 叶长遥以手梳理着云奏的发丝,见云奏的面色渐渐失去了血色,不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云奏方才转醒,却依然不肯从叶长遥怀中出来。 时近申时,他才被饥饿逼得不情不愿地起身洗漱。 叶长遥被云奏怨念的眼神望着,直觉得自己将云奏欺负得狠了,但自己明明只是要云奏起身用膳而已。 俩人收拾妥当便下了楼去,因今日是端午,自是要了些节令吃食。 云奏还仗着心口的伤已好透了,明目张胆地点了醉虾。 他们所处的这座城唤作望春城,望春城中有一望春河,每逢端午,便会有百姓自行组织,在望春河上赛龙舟。 这客栈临着望春河,若是坐于临窗的位置,便能将赛况一收眼底。 虽然还未到赛龙舟的时辰,亦远未到用晚膳的时辰,不过一年一度的赛龙舟吸引了不少客人,临窗的位置早已坐得满满当当了。 云奏曾是赛龙舟的好手,听闻有赛龙舟,当即兴奋起来,一面吃着一只咸蛋黄鲜肉粽,一面探首往望春河瞧。 叶长遥正饮着雄黄酒,他甚少饮酒,却是海量。 他饮罢一盏,又剥了只茶叶蛋递予云奏。 云奏接过茶叶蛋,乖巧地吃了干净,却趁着叶长遥去吃酱烧黄鳝之际,抢了叶长遥的雄黄酒。 他轻呷一口,面色登时酡红,他自认酒量不差,未曾想,这副身体竟然这般不中用。 叶长遥见状,站起身来,行至云奏身畔,从云奏手中取出酒盏,放于桌案上,又关切道:“无事罢?” “还好。”云奏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有些烫。” 叶长遥伸手覆于云奏的额头上,问道:“头疼么?” 云奏摇首道:“不疼。” “不疼便好。”醉虾还未上来,本来叶长遥是打算让云奏稍微吃几只的,但显然还是不吃为好,故而,他扬声对小二哥道,“劳烦小二哥将我们方才点的醉虾撤了罢。” 小二哥正要应声,却听得坐于那公子对面的美人抢先道:“不许撤。” 那公子身着雪白书生袍,头戴斗笠,有些古怪。 而那美人身着樱草色的衣衫,极少有人能衬得起樱草色,但美人竟是使得这樱草色生出了一股子清尘绝俗的气息。 小二哥到了俩人面前,左右为难。 末了,那公子妥协了。 不久,醉虾便被小二哥端上来了。 云奏心满意足地吃着醉虾,面颊自是又烫了几分。 叶长遥舍不得对云奏说重话,好言好语地劝道:“勿要吃太多,一则,你的道行尚未恢复,身体孱弱;二则,你不胜酒力,若是醉了,该如何是好?” 云奏舔了下唇瓣,双目灼灼地盯着叶长遥,低声道:“夫君,你可听说过酒后乱性?” 叶长遥当然听说过酒后乱性,但云奏此言何意?是要与他酒后乱性么? 他当即严肃地道:“你的身体尚未好透,还是勿要酒后乱性为好。” 云奏清楚自己这副时不时便会咳嗽、吐血,又受不得累的身体不宜与叶长遥云雨,听得叶长遥所言,又是欢喜又是郁闷。 欢喜于他心悦之人以他为先,并不急着与他云雨;郁闷于他心悦之人过于冷静,全然不向他索求。 他哼了一声,又吃了一只醉虾,便将一整盘醉虾往叶长遥面前一推,转而拈了一块绿豆糕来吃。 绿豆糕清甜香软,口感绵密。 叶长遥见云奏专心致志地吃着绿豆糕,压根不理会他,出言哄道:“待你的道行恢复了,即便你吃下一整盘醉虾,我都不会阻止你。” 云奏斜了叶长遥一眼:“一整盘如何够?” 叶长遥担忧地道:“但若是再多,你恐怕会醉死,头疼欲裂,天旋地转……” 云奏打断道:“你究竟是在哄我,还是在威胁我?” 叶长遥语塞:“我……” 云奏莞尔道:“罢了,我便当你是在哄我了。” 叶长遥松了口气,竟又听得云奏害羞地道:“你应当说‘待你道行恢复了,即便你酒后乱性,缠着我不放,我都不会阻止你’。” 他怔了怔,才依言道:“待你道行恢复了,即便你酒后乱性,缠着我不放,我都不会阻止。” 云奏失笑:“你莫不是属鹦鹉的罢?” 叶长遥自知自己笨嘴拙舌,并不反驳。 云奏明白其实叶长遥的言行皆是为了他着想,吃罢手中的绿豆糕,便向着叶长遥道:“对不住,是我无理取闹了。” 叶长遥困惑地道:“你为何要向我致歉,又为何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恰是这时,赛龙舟将要开始了,鼓声如雷。 云奏不答,牵了叶长遥的手,将叶长遥扯到了客栈临河的那一边。 叶长遥猝不及防,面上却不禁露出了笑容来。 人群拥挤,他被挤得后面了一些,一垂眼便能瞧见云奏白腻的后颈。 四周的观客都在为自己所支持的龙舟队助威,云奏不由恍惚起来。 生前,他亦是在这样的助威声中赛龙舟的,而现下的他,勿要说是赛龙舟了,多走几步路便会气喘吁吁。 但那又如何,他有叶长遥了,与叶长遥两情相悦实乃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迹。 思及此,有两片温热忽然轻柔地跌落在了他的后颈上——是叶长遥吻了他。 他旋即回过首去,掀开纱布,踮起脚尖来,吻上了叶长遥。 唇齿交缠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较外头的鼓声更为响亮。 人月圆·其二 他又从叶长遥口中尝到了雄黄酒以及白酒的滋味, 直教他醉得一塌糊涂。 ——白酒是用来腌制醉虾的。 他分明亦饮了雄黄酒, 尝了醉虾,却全然未醉成这样。 由于赛龙舟尚在进行中, 只有寥寥几人为他们所为而侧目。 他不是胆小之人,但于情爱上并不大但, 他是冲动为之,唇瓣一贴上去,便觉得自己已耗尽了气力, 可他未料到, 一与叶长遥的唇舌纠缠, 他竟再也感知不到旁人的目光了。 旁人要如何想便如何想罢, 与他有何干系? 云奏其实常常主动亲吻自己, 但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却是不曾有过的。 故而, 叶长遥一被云奏的唇瓣碰触,便怔住了, 片刻后,才开始回应云奏的亲吻。 他最为擅长之事即是与孤独相处, 是以,他从不奢望能有人与自己作伴, 更不曾想过他会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亲密举动。 自从与云奏心意相通后,他已不再这么认为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让他生出了无限欢喜,他从云奏口中尝到了雄黄酒以及白酒的滋味, 这是他生平初次觉得自己醉了。 他不曾练过酒量, 但怪的是, 他十五岁那年初初饮酒,便能饮下一大坛子,且面不改色,其后,他更是随师父一道疾行百里,跋山涉水地去除了一只作恶的妖怪。 若是云奏含了酒液喂他,许只消喂上数口,他便会醉死过去罢。 他忽而觉察到云奏快要吐息不能了,才将云奏松开。 耳边是愈来愈响亮的鼓声,显然赛龙舟亦至白热化。 云奏喘息着,背靠于叶长遥身上,又仰首去瞧。 他不再是坐于龙舟上之人,但亦觉得赛龙舟扣人心弦。 可即便他这么觉得,他大半的注意力仍是放于叶长遥身上了。 叶长遥拂于他后脑勺的吐息,叶长遥拥抱着他的力度,叶长遥渡过来的体温……再再诱惑着他。 望春河河面上有两艘龙舟几乎是并驾齐驱,而旁的六艘龙舟已被甩开了一大段的距离。 此时,领先的两艘龙舟距终点不过十余丈,鼓声已是震天。 两艘龙舟互不相让,最终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了终点。 末了,由坐于终点的县令裁定,李氏龙舟队获胜,肖氏惜败。 适才点的吃食已用得七七八八,赛龙舟又已结束了,云奏提议道:“我们去外头走走罢。” 叶长遥担忧地道:“那便稍微走走罢。” 云奏其实已有好久不曾与叶长遥一道散步了,迎着叶长遥的视线,含笑道:“我无事。” 对于叶长遥而言,云奏此言根本没有说服力。 俩人出了客栈,双足踩于青石板上,方才应当下过小雨了,青石板上尚有些湿滑。 叶长遥生恐云奏摔跤,便伸手扶住了云奏。 云奏并未反对,只是在心中道:我若是能早些恢复道行该有多好? 望春城不大,但不过走了百余步,云奏便已喘得将要断气了一般。 他不得不由着叶长遥背着他回客栈去。 街上皆是雄黄酒、艾草以及粽子的气味,间或有凤仙花的香气。 ——民间有女子在端午当日以凤仙花染红指甲的习俗。 他嗅着种种气味,与叶长遥耳语道:“待我将酒量练好些,我们把酒言欢可好?” 叶长遥不置可否:“若是饮酒不会让你不适,你要如何便如何。” 云奏不曾与人把酒言欢过,但曾向往过大口吃肉,大口吃酒,快意恩仇的侠客生活。 为此,他曾练过一阵子的酒量,可惜由于手头紧而作罢。 像是要打击他的自信心似的,他居然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叶长遥原本目视前方,听得云奏均匀的吐息,回首一瞧,云奏果真睡着了,方才云奏还道要与他把酒言欢。 他不由失笑,但笑容须臾便凝固了,焦虑陡生。 虽然云奏心口的伤已痊愈了,但与初见时相较,云奏的身体更差了。 他将云奏背到客栈,为云奏擦身,换衣,在为云奏掩上薄被时,不禁后悔起来。 他今日本不该容许云奏沾一滴酒,云奏体弱,酒液于云奏并无好处。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褪下,正准备沐浴,却突然听得云奏唤他:“夫君,夫君……” 云奏的声音软软绵绵的,脸上是傻乎乎的笑,分明醉得不清。 他吻了吻云奏的额头,柔声道:“睡罢。” “不要睡……”许是觉得不舒服,云奏竟是将身上的亵衣、亵裤都剥去了,又冲他张着双手,唤道,“夫君……” 叶长遥苦笑道:“你乖乖将亵衣、亵裤穿上可好?” “不好,夫君抱。”云奏撒着娇,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叶长遥无法,又道:“你快些去睡可好?” “不好,夫君抱。”云奏似乎只会说这五个字,见叶长遥不肯,不断地重复道,“不好,夫君抱,夫君抱……” 叶长遥揉了揉云奏的额发:“我先去沐浴再抱你可好?” 云奏歪着头,一脸茫然,好似并未听懂,良久后,才道:“好罢。” 叶长遥转身沐浴去了,换上干净的亵衣、亵裤才上了床榻。 云奏立刻扑到了他怀里,又不住地扯他的亵衣。 他一把按住了云奏的手,云奏竟然委屈地道:“太过不公平了,我身无寸缕,你却衣着齐整。” 他当即道:“那我为你将亵衣、亵裤穿上可好?” “不好。”言罢,云奏欲要挣脱他的钳制,继续扯他的亵衣。 醉了的云奏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只能努力地守卫住他的亵衣。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云奏折腾得累了,终是彻底睡过去了。 叶长遥长舒了一口气,才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他心悦于云奏,又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岁,假若与云奏赤身相贴,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能把持得住。 云奏一转醒,便发现自己在叶长遥怀中,这是寻常事,不值得吃惊,但接下来,他却意识到自己是不着一缕地在叶长遥怀中,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他登时红了脸,见叶长遥未醒,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叶长遥的手。 他正欲去拣床尾的亵衣,却突然听得叶长遥道:“早。” “早。”他应了一声,慌忙穿上了亵衣、亵裤,才问叶长遥,“我昨夜做了甚么?” ——叶长遥不同意与他云雨,自是不会将他剥得一干二净,那么便是他自己所为了。 叶长遥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又一本正经地道:“昨夜的你很是诱人。” 云奏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对我做些甚么?” “因为我舍不得。”叶长遥在云奏的眉心印下一个吻,又问道,“你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么?我们不如在这望春城多待几日罢?” “我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云奏心中矛盾万分,他盼着快些抵达观翠山,取到凤凰羽,又希望这一辈子都抵达不了观翠山。 他想了想,答道:“那便多待几日罢。” “好,那便多待几日。”叶长遥轻吻着云奏的眼帘,“你再睡会儿,我出去买药材,再为你煎药。” “不许去,我想与你腻在一处。”云奏心知人间的药材于他用处不大,还是勿要浪费银两了为好,但一触及叶长遥的双眼,他却不忍心了,于是,他改了口,“好罢,你去罢。” 叶长遥一走,他便觉得整张床榻,整间房间都冷清了下来。 明明叶长遥不是多话之人,为何会这样冷清? 因为叶长遥是他心悦之人罢? 他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一不小心睡了过去,直到被叶长遥唤醒,他才听见了外头雨声,雨声当中,又隐隐有闷雷。 他从叶长遥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正要将空碗递予叶长遥,外头的闷雷霎时震耳欲聋,直要将人世间所有的建筑劈开一般。 叶长遥从云奏面上寻不出半点惧怕,但他仍是本能地将云奏抱在了怀中。 云奏抿唇笑道:“我不怕打雷,但我喜欢被你抱着。” 雷声夹杂着闪电,与此同时,小雨变作了暴雨,天色骤暗。 房间内一片昏暗,只偶尔被闪电照亮。 叶长遥弹指点上了烛火,而后松开了云奏,从云奏手中接过了空碗,才问道:“饿了么?” 云奏答道:“不是很饿。” “那便先吃一只豆沙粽罢。”叶长遥取出早已备着的豆沙粽,剥去粽叶,送到了云奏唇边。 云奏小口小口地吃着,外头惊雷不休。 在他堪堪咽下最后一口豆沙粽之时,居然有诡异的肉的焦香从窗缝钻了进来,并窜入了他的鼻腔。 他顿时精神紧绷,瞧着叶长遥道:“恐怕出事了。” 叶长遥颔首:“我去一探究竟。” 云奏坚持道:“我与你同去。” 叶长遥拒绝道:“你淋不得雨。” “淋不得雨,我便戴伞去。”云奏抓了叶长遥的手不放。 叶长遥无奈地道:“好罢,我去为你寻把伞来。” 云奏将衣衫穿妥,叶长遥正巧推门而入,手上不止有油纸伞,还有一件蓑衣。 他并不与叶长遥争辩,乖巧地穿上了蓑衣,才与叶长遥一道出了门去。 门外,依旧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他手中的油纸伞一下子被吹翻了。 叶长遥赶忙将头上的斗笠戴与云奏头上,自己则接过了云奏手中的油纸伞。 有他的内息相护,不堪一击的油纸伞变得坚固无比。 俩人循着焦香而去,行至一巷口,巷口横着一具焦尸,显然是被雷劈死的。 焦尸旁,立着一老妪,神情呆滞,已然被吓傻了。 焦尸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焦香引来了一只乌鸦,乌鸦绕着焦尸飞了几圈,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方要去啄,却是被赶跑了。 叶长遥赶跑了乌鸦,环顾四周,这四周并无参天树木,应当不会轻易招引雷电才是。 又过了些时候,雷电尽消,有过路人途径此处,围住了焦尸。 其中一人并不识得死者,却是理所当然地断言道:“他定是做了甚么亏心事,老天爷才会降下天雷惩罚与他。” 又有一人附和道:“十之八/九,不然为何只劈死了他一人?”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死于非命,不但成了谈资,还成了其做亏心事的证据,实在可笑。 叶长遥顿觉齿寒,牵了云奏的手,道:“我们回去罢。” 这桩案子既然是意外,他们便并无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随着雨势渐弱,更多人围了上来,其中大部分乃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而非单纯的过路人。 他们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着,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乍然响起。 他们齐齐回过首去,一瞧,是那老妪在哭泣,这在他们的意料当中。 老妪整个人已经湿透了,甚至连皱纹里头都盈着雨水,她跪于水洼当中,引人同情。 但同情又有何用? 少时,有一青年急匆匆地穿过人群,到了老妪面前,将老妪扶了起来。 老妪看清了青年的眉眼,哀嚎道:“你爹没了。” 青年人双眼含泪:“阿娘,我们先回家去罢,将你安顿好后,我再赶回来为阿爹收尸。” 老妪自是不肯:“你且先将你爹带回家去。” 青年生怕老妪出事,以致于俩人僵持不下。 观客中有一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道:“由我看着大娘罢,你便听大娘的。” 青年犹豫不决,不久后,官府来了两个衙役并一个仵作,不知是谁报了官。 仵作一瞧便知死者是被雷劈死的,但还是将焦尸检查了一番,对着青年道:“将你爹爹好生安葬了罢。” 其后,他便又与两个衙役一道离开了。 青年说不动老妪,只能向中年人道:“麻烦你了。” 中年人摆摆手道:“不麻烦。” 青年便将焦尸背了起来,突地一阵脆响——有不少块焦肉自焦尸脱落了,撒了一地。 云奏不忍再瞧,将五指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之中:“走罢。” 他方才走出三步,那背着焦尸的青年从他身边走过。 他隐约闻见了甚么气味,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并未细想,便与叶长遥一道回了客栈。 人月圆·其三 次日破晓, 云奏正在好眠, 竟是被唢呐声惊醒了。 他从叶长遥怀中出来,打开窗枢, 唢呐声登时更为扎耳了些,又有哭泣声混于其中。 他心下了然, 放眼望去,果真有死者在今日出葬,不知是否昨日无辜丧命的老者? 送葬队不近不远, 最首一人身着惨白的丧衣, 捧着死者的牌位, 其后所有人皆身着丧衣, 吹唢呐者便在其中, 又有人举着招魂幡。 招魂幡亦是惨白, 却被夏风击打得不成样子,似极了活生生从人体内抽出来的三魂六魄。 这望春城处处栽有绿植, 正值初夏,一片的生机勃勃, 衬得送葬队愈发凄凉。 天空本就阴沉沉着,猝然间, 乌云逼压过来,转眼便下起了雨来。 雨帘细密,因有夏风作祟, 他暴露于窗口的上半身霎时被淋湿了。 他受不得凉, 欲要将窗枢阖上, 却是被叶长遥抢先了一步。 叶长遥一脸严肃,他以为叶长遥会责备他,但叶长遥仅仅是一言不发地取出帕子来,为他擦拭。 他眨了眨眼,栖息于他的一双羽睫上的雨珠子随即纷纷地跌落了下来,其中有不少跌落在了叶长遥的手背上。 他抬手去揩叶长遥的手背,叶长遥终是开口道:“不妨事。” 他便收回了手,乖乖地任由叶长遥为他擦拭。 叶长遥将云奏的脸擦干,又去擦脖颈,云奏的喉结处生着一颗朱砂痣,那朱砂痣沾了水,显得鲜艳欲滴。 他情难自已地垂下首去,衔住了那颗朱砂痣,稍稍磨蹭了一会儿,才松开了。 云奏的喉结极度敏感,纵然是这般不含欲念的磨蹭,仍是使得他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叶长遥感知到云奏的战栗,柔声问道:“是很舒服,还是很难受?” “是很舒服。”在与叶长遥心意相通后,无论如何羞耻,云奏都不会对叶长遥隐瞒自己的感受。 “那便好。”叶长遥以指尖划过那颗朱砂痣,又将云奏的亵衣剥去,换上了一件干爽的亵衣。 云奏陡然想起了昨日之事,发问道:“在那青年背着焦尸从我们身边经过之时,你可闻到甚么异样的气味了?” 叶长遥摇首道:“我并未闻到甚么异样的气味。” 云奏追问道:“当真并未闻到?” 叶长遥认真地回忆了一番,肯定地道:“当真并未闻到。” 他又望住了云奏,道:“你的嗅觉远胜于我,你闻到了而我闻不到,乃是稀松平常之事。所以,你闻到了甚么气味?” 云奏无法断定:“我只是隐约闻到了异样的气味,但不知究竟是甚么气味,不过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他便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才未细想,且他昨日喝了汤药,当时已有些头脑昏沉了。 叶长遥为人谨慎,细细端详着云奏,见云奏状态尚可,遂提议道:“我们再去瞧瞧那具焦尸可好?许老者之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云奏闻言,立即去穿衣洗漱了。 叶长遥亲手为云奏穿上蓑衣,又为云奏戴上斗笠,才与云奏一道出了门去。 俩人赶上送葬队,云奏一瞧,捧着死者牌位的正是昨日那青年——适才,由于有些距离,他并未瞧清青年的容貌,仅能大致看出其人乃是男性,且是青壮年。 他深深地一嗅,青年身上并无昨日曾闻到过的气味。 那么,倘若那气味并非他的错觉,便是从焦尸身上传出来的了。 他又到了棺材旁,然而,隔着棺材除了焦香,根本闻不到甚么气味。 他不得不稍稍凑近了些,但仍是没有闻到其他的气味。 他倘若要青年将棺材打开,青年定然不会同意,他反而会被认定为对死者不敬。 可是,为防那气味当真与死者的死因有干系,他不得不这么做。 故而,他到了青年身侧,低声道:“杜公子,可否允许我验一验令尊的尸身?” ——老者的牌位上刻有“杜公”二字,是以,他称呼青年为杜公子。 这杜公子闻声,侧过首来,望着他,睁大了双眼,显然是被他所言惊到了。 他便又补充道:“令尊之死或许别有隐情。” 杜公子不识得眼前这人,且昨日仵作已验过尸了,自然不信,反是问道:“你所图为何?” 杜公子的反应一如云奏所料,云奏正色道:“我全无所图。” 自己的父亲乃是寻常人,家产不丰,本就没甚么可供图谋的,而今又不幸被雷劈死,成了一具焦尸,那棺材内,除了一身寿衣与一个木枕别无长物。 他是否该听信眼前这人所言,让其验一验父亲的尸体? 杜公子迟疑不定,半晌后,才道:“你且随我们一同去墓地,下葬前,我可让你打开棺盖瞧上一瞧。” 云奏颔首,扯了叶长遥的手,去了送葬队的末尾。 送葬队出了城去,又行了一里地,才到了杜家的祖坟。 棺材被两个壮汉放在了一旁,他们转而去挖掘能容纳棺材的土坑了。 云奏与叶长遥到了棺材旁,那杜公子亦过来了。 杜公子适才见叶长遥伴在云奏身边,便知俩人定是一道来的,因而,他朝着俩人道:“我不便放下父亲的牌位,两位公子若要验尸,自行打开棺盖便可。” 叶长遥指尖一点,那棺盖便轻巧地打开了,露出了大半的焦尸。 杜公子面有惊色,心道:这俩人并非寻常人,难不成父亲之死确实别有蹊跷? 他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甚么都没有说,只是盯住了俩人。 棺盖一开,便有气味隐隐传来,一如昨日。 然而,云奏依旧无法辨明这气味到底为何。 他蹙了眉,附到叶长遥耳侧,问道:“你当真并未闻到甚么异样的气味?” 叶长遥低下/身去,鼻尖距尸体不过寸许,良久后,才答道:“我实在闻不到甚么异样的气味。” “实在古怪,难不成真是我的错觉?”云奏低喃着,又一寸一寸地去查验焦尸。 焦尸早已面目全非,剥去寿衣后,身体亦无完肤。 从头顶心至心口,并无古怪。 云奏正要往下查验,却有一人冲了上来,怒目而视着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不敬死者?” 云奏回道:“我姓云,名唤云奏,乃是路过望春城的修仙人。” ——他虽非修仙人,但叶长遥是,所以,他不过是嫁夫随夫,算不得撒谎。 叶长遥以为云奏是信口而言,并未想到这一层。 那人愤愤地道:“我从未见过修仙人,今日倒是长见识了,但修仙人又如何?修仙人便能对死者不敬么?” 言罢,他便要为焦尸将寿衣穿上。 一旁的杜公子解释道:“小叔,我已答应两位公子了,且两位公子并非不敬我爹爹,而是为了查明爹爹的死因。” 你爹爹不就是被雷劈死的么?有甚么可查的?小叔腹诽了一句,又撇了撇嘴:“随你罢。” 又有一人走到四人面前,道:“该下葬了。” 这人便是昨日毛遂自荐帮着杜公子看着杜母的中年人。 中年人住得离杜家不远,今日杜父出葬是主动过来帮忙的。 他突然发现棺盖被打开了,又见焦尸被剥去了寿衣,既惊奇且疑惑地问道:“出甚么事了么?” 杜公子信得过他,据实道:“这两位公子怀疑父亲或许并非遭雷击而死。” 中年人怔了怔,又问云、叶俩人:“那么,杜先生的死因为何?” ——死者不曾教过书,但素来好书,因而他尊称死者为先生。 云奏不答,继续查验焦尸,从心口至足底。 末了,他为焦尸将寿衣穿妥,又将棺盖阖上了。 而后,他歉然地道:“一无所获,应是我弄错了。” 他忽而想起一事,环顾四周,确定那老妪的确不在,才问杜公子道:“令堂可还好?” 杜公子叹气道:“娘亲伤心过度,病倒了。” “望大娘能早些好起来。”云奏又向着杜公子端端正正地鞠了一个躬,“抱歉,冒犯了。” 杜公子并不在意,邀请道:“两位公子假若得闲,来我家用解秽宴罢。” 解秽宴顾名思义是为了解除秽恶而办的,一般而言,出葬后,主人家须得办解秽宴,为来送死者最后一程的亲朋好友解除秽恶。 叶长遥猜测云奏定会推脱,未料想,云奏竟是一口答应了。 棺材打了子孙钉,才被泥土吞没了。 接着,招魂幡被插入了湿润的坟包当中。 这之后,便是上贡品,做法事。 云奏目视前方,于诵经声中,压低声音道:“那老者是被雷劈死的,但并非意外。” 叶长遥不明所以地道:“你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瞧。”云奏抬手在叶长遥眼前晃了晃。 云奏掌中空空如也,但食指与中指间却夹着一张几乎只有米粒一半大小的纸屑。 这纸屑明显是从焦尸身上得来的。 叶长遥不再言语,转而传音与云奏:便是这纸屑要了老者的性命么? 云奏将纸屑送到叶长遥掌心,叶长遥立刻知晓了这纸屑是何物。 ——这纸屑竟是引雷咒的一部分! 老者之所以被雷劈死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引雷咒所致。 人月圆·其四 引雷咒余下的部分应当已化作灰烬了。 究竟是谁人在老者身上施加了引雷咒, 又与老者有何仇怨? 你怀疑是在场之人所为, 才不告知杜公子此事的么?叶长遥传音与云奏,却听得云奏回道:我亦有些怀疑杜公子, 不过我目前半点证据也无。 诵经声仍在继续,片刻后, 俩人从和尚手中接过三支香, 依次向着墓碑躬了躬身, 又将三支香插入了香炉当中。 待法事结束后, 一行人便回了杜家去。 杜家不大, 前来帮忙的乡邻已在杜家备好了解秽宴。 一开始, 解秽宴上,众人默然不语, 埋首进食,但后来, 不知是谁起了头,竟是推杯换盏了起来。 云奏坐于其中,深觉荒谬,不过这其实是寻常事罢?活人逝去, 会伤心的仅有其身边人而已。 他吃了一口鸡蛋羹,堪堪咽下,却突地咳嗽不止。 叶长遥见状, 立即将右手覆于云奏后心, 渡内息予云奏。 待得叶长遥的内息在全身上下的筋络内游/走了一遍, 云奏方才止住了咳嗽。 叶长遥又在云奏耳侧道:“我们回去罢, 你须得歇息了。” 在场众人无一人有修为,做不出引雷咒,倘若真凶便在其中,那么,引雷咒定是真凶从别处得来的了。 目前为止,云奏对于凶手毫无头绪。 不若便如叶长遥所言,先回客栈歇息罢。 他站起身来,正要辞别杜公子,竟然又有一股子异样的气味直冲鼻尖。 他侧首去瞧叶长遥,这一回,叶长遥亦闻到了。 俩人循着气味而去,数十步后,到了一间矮屋前,未及查明气味的来源,这矮屋居然腾地升起了火来,霎时火势冲天,直逼云霄。 从昨日起,不肯止歇的雨却偏生在这时候停了,天边甚至现出了一道蝃蝀。 有一人惊声道:“娘亲还在里面!” 说话之人正是杜公子,他当即为自己泼了一盆水,方要冲进去,却被叶长遥制止了。 叶长遥转而冲入了烈火之中,不多时,烈火便将他整个人吞没了,连衣袂都看不见半点。 云奏本要去扯叶长遥手,然而却慢了一步,他盯着自己已伸出去的右手,缓慢地收了回来,又用自己的左手将右手填满了。 叶长遥几近天人,不过是凡间的烈火,自然不能将其如何。 但他仍是担心不已,若是叶长遥有所不测,他该如何是好? 不对,叶长遥怎会有所不测?叶长遥定将平安归来。 一息,两息,三息,四息…… 眼帘中,除却熊熊烈火,全无叶长遥的身影。 五息,六息,七息…… 云奏再也等不下去了,旋即如叶长遥一般冲入了烈火之中。 由于白烟弥漫的缘故,视线不佳,他根本瞧不见叶长遥。 孔雀属火,烈火无法伤到他,但呛人的白烟却令他又咳嗽了起来。 他一手捂住口鼻,明知不该开口,他还是出声唤道:“叶长遥……” 又有更多的白烟趁机钻入了他的口鼻,逼得他咳嗽得更为厉害了。 他虽被叶长遥用汤药好生喂养着,但并没有长出多少肉来,这么一咳嗽,整副骨架尽数抵住了皮肉,好似要将皮肉破开,尤其是那一双蝴蝶骨。 他努力地仰起首来,向前走去,双眼却又被醺红了,疼得几欲落下泪来。 他又向前走了数步,竟是被人扣住了腰身。 他回过首去,见是叶长遥,马上放松了下来,抬首抚过叶长遥的眉眼,叹息道:“你……你无事便好。” “我无事,我们快些出去罢。”叶长遥已寻到那老妪了,正背于身上。 说罢,他松开云奏的腰身,又去牵了云奏的手。 突然,有一横梁挟带着烈火从天而降,叶长遥欲要避开,竟是看见云奏徒手将横梁拍开了,横梁滚落于地,发出了一声巨响。 他心脏一疼,慌忙牵着云奏出了火场。 一出火场,他便将老妪交由了杜公子,而后一把扣住了云奏的右手手腕子,细细去看。 幸而,云奏的右手完好无损,并无灼伤。 他松了口气,快手将仍在咳嗽的云奏拥入了怀中。 云奏汲取着叶长遥的气息,纵容自己落下了泪来。 叶长遥凝视着云奏发红的双眼,无奈地问道:“你进来作甚么?” “我……”云奏咳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很是担心你。” “你应当知晓我不会有事。”叶长遥摘下云奏的斗笠,继而梳理着云奏乱了的鬓发,告诫道,“下一回勿要再做这般危险之事了。” 云奏欲要向叶长遥解释自己的原形乃是孔雀,不会为烈火所伤,自己不是在做危险之事,但尚未出口,他已觉得自己的解释过于苍白了。 自己一身狼狈,又是咳嗽又是哭泣,而叶长遥连衣袂都未被烧去一分,与冲入烈火之前,别无二致。 自己非但帮不上叶长遥的忙,反是为叶长遥添了乱。 “我……”他顿了顿,致歉道,“对不住,全数是我的过错。” 叶长遥苦笑道:“我不是在责备你。” 云奏垂着首道:“我明白你不是在责备我。”是我自己在责备自己。 叶长遥不顾有旁人在场,掐住云奏的下颌,令云奏抬起首来,当即吻了上去。 云奏猝不及防间被叶长遥吻上了唇瓣,并无一丝的抵抗,乖巧地张开了唇齿,迎接叶长遥的侵入。 叶长遥的亲吻极尽温柔,云奏被吻得身体发软,再无责备自己的余力了。 现下着实不合时宜,故而,叶长遥稍稍吻了吻云奏,便将云奏松开了。 他一手抱住云奏,一手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在不少人的侧目中,面不改色。 他耳力过人,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被他收入了耳中,不是觉得断袖恶心,便是觉得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伤风败俗。 他全然不在意,待云奏吐息平静了,才牵着云奏的手,到了杜公子,问道:“令堂可还好?” 杜公子已经将母亲安顿好了,答道:“母亲方才醒过来了,以防万一,我着人去请大夫了,打算让大夫再为母亲检查一番。” “那便好。”叶长遥扫了眼正在救火之人,朝着云奏道,“我们回去罢。” 火势不减,须得快些灭火,不然定会蔓延开去,祸及邻人。 若是换作旁的时候,他定会留下来,一道救火,但于而今的他而言,云奏才是最为要紧的。 ※※※※※※※※※※※※※※※※※※※※ 一息:一呼一吸 蝃蝀:彩虹 人月圆·其五 出了杜家, 他便对云奏道:“我背你可好?” 云奏被叶长遥牵了手, 却时不时地往后看:“我们不若还是留下来帮忙救火罢?” 叶长遥难得拒绝了云奏:“我们回客栈去,你须得歇息了。” 因为白烟的缘故, 云奏的双眼还疼着,但他却是放心不下:“可是……” “没有可是, 他们这许多人, 火势不久便会减弱的。”叶长遥蹲下身来, 柔声道, “上来罢。” 云奏迟疑片刻, 仍是爬上了叶长遥的背脊, 并用双手抱住了叶长遥的脖颈。 他的足弯被叶长遥勾着,身体的重量全部交付于叶长遥了。 先前的担忧、无措骤然消失殆尽了, 恍若隔世一般。 叶长遥背着云奏回到客栈,又将云奏抱到了床上, 才问道:“我实在不放心,能让我检查你的身体么?” “孔雀属火,不会为火所伤。”云奏解释了,又红着脸道, “你要如何检查都随你。” “我知晓孔雀属火,你不会为火所伤,可若非亲眼所见, 我始终放心不下。”叶长遥满面严肃, 在云奏的配合下, 将云奏身上的衣衫褪了干净, 一寸一寸地细看。 云奏在叶长遥的视线下,害羞至极,肌肤泛出了嫣红,他直欲用手遮掩,却是被叶长遥拨开了手去。 他不禁呜咽了一声,既然阻止不了叶长遥,便只能捂住了自己的脸,下一瞬,他竟是突然被叶长遥翻过了身去。 最为隐秘之处终是暴露于叶长遥眼前了,不知叶长遥现下是何模样? 他又羞耻又好奇,悄悄地去窥叶长遥,却见叶长遥如方才般严肃、禁欲。 他失望不已,紧接着,却是被叶长遥抱住了。 叶长遥跪坐于他面前,几乎哽咽了:“你安然无恙便好,你可知我瞧见你出现于火场之中时是何等的惊慌?” 云奏愕然,他从来不曾见过叶长遥这般模样,以致于一时语塞。 怪不得叶长遥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他,一直到方才,叶长遥的神色都与平常无多大差异,却原来叶长遥竟是惧怕至斯。 自从他身受重伤后,叶长遥便成了惊弓之鸟,即便除了被醺红了双眼,被呛到了之外,他安然无恙,但于叶长遥而言,他却无异于对着叶长遥拉开了弓,使得叶长遥受到了惊吓。 “对不住,对不起,对不住……”他用双手捧住叶长遥的双颊,每印下一个亲吻,便朝叶长遥道一声“对不住”。 叶长遥并未言语,却在他吻至叶长遥的唇角时,将他压于了身下。 他承受着叶长遥随之而来的亲吻,同时,抬起手来,覆于叶长遥的后颈上头,难耐地磨蹭着。 叶长遥被他磨蹭得后颈发痒,不得不将他的一双手捉住了,转而亲吻起来。 叶长遥的亲吻一如其人,柔若春风,他被亲吻得连骨头似乎都要融化于叶长遥唇齿间了。 他又忽而闻得叶长遥道:“你为了我冲进火场,我其实很是欢喜,但欢喜远不足以抵消恐惧,你身体不好,我明知你不会因此丧命,可我还是担忧不已,我明知日日喂你汤药,于你而言,效用不大,可我还是觉得即使只有丁点效用亦是好的,我过于无能,能为你做的并不多。” 他登时泪盈于睫,凝视着叶长遥,一字一顿地道:“你并不无能,你亦无须恐惧会失去我,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我都会陪伴于你身边,不离分毫。” “我记下了。”叶长遥为云奏将衣衫穿上,又问道,“眼睛还疼么?” 云奏颔了颔首,又摇了摇首,才答道:“原本还有些疼,被你一问便不疼了。” 叶长遥舒了口气:“那便好。” 云奏不满地道:“我是在对你说情话。” 叶长遥正色道:“所以你其实还疼着么?” “其实……”云奏故意拖长了尾音,又停顿了良久,见叶长遥面生急色,方才道,“其实真的不疼了。” 叶长遥闻言,深情地道:“云奏,我心悦于你。” 云奏怔了怔,问道:“你为何要突然向我表白?” 叶长遥答道:“我不会说情话,只能将心里话说与你听。” 云奏失笑:“你不若多看些话本,学些情话罢。” 叶长遥认真地道:“我先前买的那些话本里头,甚少出现情话,多是床笫间的荤话,待我再买些话本来,好生研读一番罢。” 话音落地,云奏的右手已覆上了他的眉眼。 云奏一面轻柔地描摹着叶长遥的眉眼,一面表白道:“叶长遥,我亦心悦于你。” 其后,他不好意思地道:“我与你一般,不善说情话。” 叶长遥提议道:“待我买了话本,我们一道好生研读罢。” 云奏直觉得眼前的叶长遥像极了教书先生,遂忍俊不禁:“好罢,我与你一道研读。” 说罢,他收起笑容来,问道:“你进得火场后,可有瞧见引火咒?” ——那股子异样的气味十之八/九便是出自引火咒。 之所以这一回他与叶长遥都闻到了,是因为当时引火咒尚未被点燃。 叶长遥仔细地回忆着,半晌才道:“并未瞧见。” 云奏追问道:“你可有再闻到异样的气味?” 叶长遥摇首道:“并未再闻到。” “我亦未再闻到,那引火咒应当已经被烧干净了。”云奏眉间微蹙,“在场所有人无一人身怀修为,可能性有二:其一,那两张符咒皆是旁人所做,凶手得了符咒后杀人;其二,凶手不在现场。若是其一,不知凶手是无意中得了符咒,亦或是特意找人做的;若是其二,凶手应是趁我们不备逃了出去,是我们大意了。” “可惜,而今线索全无,无从判断是其一,亦或是其二。”叶长遥行至窗口,向着杜家方向瞧去,其上浓烟滚滚,其下烈火熊熊,竟是较适才更为厉害了些。 适才他感情用事了,但冷静下来后,他认为自己必须得回杜家救火。 故而,他又回到了床榻前,道:“你好好歇息,我要回一趟杜家。” 云奏一听便知定然是那火势已控制不住了,立刻道:“你快些去罢。” 叶长遥出了房门,正要阖上,却又冲回了云奏面前,嘱咐道:“你不许跟来。” 云奏承诺道:“我绝对不会跟去的。” 叶长遥垂下首去,吻了吻云奏的眉心:“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回来。”云奏见叶长遥转过身去,又添了一句,“我的夫君。” 叶长遥猛然回过首去,深深地望了云奏一眼,才出了门去。 房门被阖上的声音窜入了云奏耳中,让他整个人都不安了起来,与之前眼见叶长遥被烈火吞没的不安是一模一样的。 实际上,从叶长遥冲入火场到他冲入火场,不过十息,从他冲入火场到他被叶长遥牵着手走出火场,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但他却觉得不管是那十息,亦或是那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俱是漫长难言。 此番要等待多久叶长遥才会回来? 他答应了叶长遥不跟去,不可食言。 他默默地望着房门,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遥总算回来了。 叶长遥看起来并未受伤,但他仍是当即从床榻上下来,匆匆趿了鞋履,冲到叶长遥眼前,并仰首盯住了叶长遥,命令道:“将身上的衣衫脱了,我要检查你可有受伤。” 叶长遥便将衣衫一件一件地脱下了。 云奏又指挥道:“将足衣也脱了罢。” 待叶长遥将足衣脱下后,他肆意地巡睃着叶长遥的身体,直到叶长遥红了耳根,才慢条斯理地道:“转过身去。” 叶长遥身上有不少的旧伤,他不由心脏发疼,哑着声音道:“将亵衣、亵裤穿上,上床榻来,抱着我睡。” 叶长遥发觉云奏的嗓音有异,不及穿上亵衣、亵裤,便上了床榻去,抱住了云奏,急声道:“出了何事?” 云奏抚摸着叶长遥腰腹上的一道伤痕,道:“当时很疼罢?” “很疼,不过早已痊愈了。”叶长遥这才意识到云奏是因他身上的旧伤而哑声的。 “这伤痕很淡,我知晓你早已痊愈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心疼。”云奏舔/舐了一下那道伤痕,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又催促道,“你且快些将亵衣、亵裤穿上罢。” 叶长遥下了床榻去,将放于桌案上的亵衣、亵裤穿上后,才又上了床榻去。 他一上床榻,云奏便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上,问道:“除了灭火外,你可有所获?” “别无所获。”叶长遥疑惑地道,“不知那对老夫妇与谁人有仇怨?” “待我睡醒,我们再去打听打听罢。”云奏已犯困了,“杜家一家统共三口人,倘若杜公子并非真凶,许凶手会对杜公子下手……” 他拼命地睁开了双眼,又从叶长遥怀中出来了:“你还是回杜家去罢,保护好杜老夫人与杜公子。” 叶长遥将云奏捞回了自己怀中,道:“你无需担心,我已在杜家设下结界,并嘱咐他们切勿外出。” “睡罢。”他轻抚着云奏的背脊道,“我陪着你。” 云奏安心地睡了过去,两个半时辰后,他被饿醒了。 他一睁开双眼,叶长遥随即映入了他眼中,他迷迷糊糊地用面颊蹭着叶长遥的锁骨道:“好饿,我好饿。” “那便下楼用膳罢。”叶长遥正要为云奏穿衣,尾指竟是猛然颤动了一下。 ——他所布下的结界被人闯入了! 人月圆·其六 云奏发觉叶长遥双手一滞, 猜测道:“莫不是出事了罢?” “有人闯入了我所布下的结界。”叶长遥一面为云奏穿着衣衫, 一面道,“我须得赶去杜家, 你去楼下用过晚膳,便上来歇息罢。” “可是我……”云奏话未说完, 便被叶长遥打断了, 叶长遥眉眼温柔, 但却不容置喙地道:“你乖些, 勿要让我担心。” 云奏瘪了瘪嘴:“可是我不喜欢等待, 而且我睡过一觉, 已好些了。” 他抱住了叶长遥的胳膊,撒娇道:“夫君, 别丢下我。” 叶长遥无奈至极:“我怎会舍得丢下你?不过……” 云奏并未让叶长遥将不过说完,立即道:“你既然舍不得丢下我, 便带上我罢。” “好罢。”叶长遥狠不下心甩开云奏的手,不得不应允了。 他抬起手来,覆于云奏心口,渡了些内息过去, 才道:“走罢。” 由于云奏饥肠辘辘,半路上,叶长遥为云奏买了一只牛肉千层饼, 让云奏拿着吃。 杜家距客栈有些距离, 他们使了身法, 须臾功夫便已到杜家了。 杜家大门敞开, 幸而并未有血腥味传来。 叶长遥堪堪松了口气,进得杜家去,却猝然瞧见了一只鬼魂,鬼魂隐于暗处,模样不明。 他定睛一看,居然看见鬼魂掐住了杜公子的脖颈,杜公子已昏迷了,无法呼救。 这鬼魂道行粗浅,若不是现下时近黄昏,哪里能出来作祟? 他以指一点,这鬼魂便被迫松开了手去。 其后,这鬼魂回过了首来,望住了他,笑道:“呀,是个修仙人,我好怕哦。” 他并未对这鬼魂手下留情,但这鬼魂面上却无半点痛楚,鬼魂仍旧维持着凡人四五岁女童的模样,诡异的是她的左眼上下眼帘竟是长在了一起,上眼帘微微隆起,显然底下如右眼一般是生着眼球的。 女童觉察到叶长遥所想,毫不在意地道:“我尚是凡人之时便是这副模样了,若是惊吓到你了,我很是抱歉。” 云奏趁着女童说话之际,已到了杜公子身边,他拍了拍杜公子的面颊,杜公子便转醒了。 杜公子盯着女童,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唤道:“小五。” 女童咯咯地笑着:“你若是不提醒我,我都快忘记自己是没有名字的了。” “我以为你早已投胎去了。”杜公子并不惧怕,站起身来,到了女童眼前,张开了双手,欲要将女童拥入怀中,双手却穿了过去。 女童歪着脑袋,迷惑不解地道:“阿爹掐死我之时,你不是在旁边看着么?你当时并未阻止,而今做出一副兄长模样作甚么?” ——却原来这女童居然是杜公子的妹妹,难怪能进得叶长遥专门为杜公子以及杜老夫人所设的结界。 云奏解了惑,又见杜公子不由后退了数步,解释道:“我当时……我当时……” 女童一脸天真烂漫地道:“你当时怎地了?” “我当时年纪不大,被阿爹吓着了,不敢救你,生怕自己也与你一般被阿爹掐住脖子。”杜公子惨白着脸道,“小五,是哥哥错了。” “你如今知错不觉得太晚了么?”女童指了指叶长遥,又指了指云奏,“你找了一个修仙人,还有一个不知是甚么的妖怪,不就是为了除去我么?” ——凭她的道行根本瞧不出云奏的原形,只知其人非人非鬼。 “这两位公子并不是我特意找来的,你勿要误会了,他们心善,生怕我与阿娘遇害,才……”杜公子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才续道,“难不成是你害死了阿爹?又险些害死了阿娘?” 女童无辜地道:“你此言何意?” 杜公子抚摸着自己印了十道指痕的脖颈道:“你又为何要杀我?” “我杀不得你么?”女童理所当然地道,“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掐死,我不过是也想看着你被掐死而已。” 女童嗓音娇嫩,但言语间却是满满的恶意。 云奏直觉得口中的牛肉千层饼无甚滋味,吃尽最后一口,才质问道:“引雷咒与引火咒可是为你所有?” 女童满头雾水地道:“甚么是引雷咒,甚么是引火咒?” 杜公子亦不知,但一想便猜到了大概。 叶长遥到了云奏身畔,取了帕子来,为云奏将唇上的碎末拭去,又为云奏擦净了双手,才望着女童道:“你既已身故,为何要流连人间?又为何要杀父弑母戮兄?仅仅是为你平添罪孽罢了,你天生残缺,过得辛苦,且死时年纪尚小,想来不曾作孽,来世定能投生于好人家,何苦要为生前之事所累?你父亲掐死了你,自有恶报,而你母亲、你兄长见死不救,待下得地府,阎王爷亦会秉公处理。” “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么,且我不曾杀父弑母,我不过是想掐死哥哥罢了。”女童乖巧地道,“我明白自己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你们。” 叶长遥叹息一声,又问杜公子:“你认为该将她如何是好?” 杜公子不假思索地道:“送她去地府罢。” “便如你所言。”叶长遥念着超度经文,在经文声中,女童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他行走多年,甚么都会一些,倘若换作恶鬼,便没有这般容易了。 杜公子瞧着女童已浅淡得难以分辨的面容,满怀怅然,一眨眼,女童已彻底地消失了。 他怔怔地立于原地,良久,方才对着云、叶俩人致谢道:“多谢你们救了我的性命。” 云奏这时才得空问道:“你唤那女童为‘小五’是因为她行五么?换言之,你最起码有四个兄弟姐妹,除了你与那个小五,其他三人又在何处?” 杜公子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云奏不紧不慢地道:“其他三人莫非全数死干净了罢?莫非亦是死于你父亲之手?所以你才会觉得难以启齿?” 杜公子扶着额头道:“我行三,上头的两个哥哥,爹娘不曾提过,我从旁人处听闻他们一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至于底下的小四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杜家统共五个孩子,连着两个夭折,一个失足落水,一个被生父掐死,仅一个存活,孩子的存活率未免太低了些罢?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云奏思及此,又问道:“小五被你父亲掐死是因为她的左眼天生残缺罢?” 杜公子哀伤地道:“阿爹嫌弃小五丢了他的颜面,反正小五嫁不了人,赚不到彩礼钱,阿爹索性……索性将小五杀了,又草草埋了,我记得……” 说到这,他恍然大悟地道:“我记得小五的尸体被埋于那槐花巷巷口,当年尚无槐花巷,那边是大片大片的槐树,怪不得阿爹会在槐花巷巷口被雷劈死,是小五用所谓的引雷咒将阿爹劈死的罢?” 女童并未承认其杀父弑母,倘若当真是那女童用引雷咒害死了老者,又用引火咒意欲烧死老妪,那么女童便是犯了杀孽,纵然事出有因,亦须得赎完罪才能去投胎。 云奏心生怜悯,发问道:“你父母可与他人有何仇怨?” 杜公子摇首道:“不曾听过。” 云奏传音与叶长遥:你确定引雷咒与引火咒为那女童所有么? 叶长遥回道:她虽然很是可疑,但我并不确定,我方才乃是故意言之。 云奏提议道:我们还是按计划先去打听打听老夫妇二人与谁人有仇怨可好?为防万一,你这结界便先留着罢。 叶长遥赞同地道:如此亦可。 云奏朝杜公子嘱咐道:“烦请杜公子与杜老夫人待在家中,勿要随意走动,以策万全。至于食物、饮水以及其他必需物品,我与叶公子自会送来与你们。” 杜公子应下后,云奏便与叶长遥出了杜家去。 夜幕骤降,云奏回首瞧了杜家一眼,莫名地觉得其上笼罩着不详之气。 俩人费了半个多时辰打探,得出的结论是:老夫妇二人的确与人无仇无怨,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一个牛肉千层饼全然无法填饱云奏的肚子,行至一家酒楼之时,云奏闻见了馋人的香味,忍不住扯住了叶长遥的衣袂,软声软气地道:“夫君,我好饿。” 叶长遥摸了摸云奏的肚子道:“里面不是已经装了一只牛肉千层饼了么?” 云奏可怜兮兮地道:“一只牛肉千层饼怎么够?” “好罢,那便再将这肚子填满些罢。”叶长遥想起了重伤之时的云奏,那时的云奏对食物没有甚么兴致,即便很努力地佯作享受,亦是被他一眼看穿,而今的云奏着实让他深感欣慰。 “填满到鼓出来么?”云奏听见自己破口而出,霎时面染红霞,视线更是情不自禁地扫过了叶长遥那藏于软料子里头的物事。 叶长遥本没有多想,但云奏的神情举止却是使得云奏所思昭然若揭了。 他立即忆起了那时云奏所言:你多给我一些,定会鼓起来的。 加之云奏滚烫的视线,他的耳根登地红了一片。 俩人凝视着对方,心照不宣。 片刻后,云奏不满地道:“你小气得很,不肯给我,便由食物让我的肚子鼓起来罢。” 人月圆·其七 叶长遥是顾忌着云奏的身体, 才不身体力行地让云奏的肚子鼓起来的。 被云奏这么抱怨着, 他又觉无奈又觉甜蜜,末了, 低声道:“抱歉。” 云奏不过是在撒娇,听得叶长遥致歉, 抿唇笑道:“你无须向我致歉, 待我的道行恢复了, 让我的肚子鼓起来作为补偿即可。” 俩人身处人来人往的街市, 云奏面皮薄, 不敢说如何过分的甜言蜜语, 一牵叶长遥的手腕子,便进了酒楼去。 名为酒楼, 叶长遥不嗜酒,云奏这副身体亦喝不得酒, 俩人便只要了几个菜。 菜还未上来,云奏一手急切地抓着一双竹箸,一手细细地摩挲着叶长遥的手指道:“我好饿。” 云奏是愈发得爱撒娇了,是因为云奏已对于自己毫无保留, 全身心信赖之故罢? 叶长遥心中欢喜,一把握住了云奏的手:“菜很快便会上来的。” 云奏手上没长甚么肉,骨头有些磕手, 叶长遥心中的欢喜顿时去了大半, 关切地问道:“你走火入魔前, 便这般瘦么?” 话本里不曾提及过原身走火入魔前是胖是瘦, 但曾描述过原身是何等的风华逼人,既要风华逼人,想来应当不胖,至于是否如他眼下般清瘦,他哪里知晓。 他遂避重就轻地道:“你努力将我养胖些罢。” 叶长遥并未察觉到云奏的不自然,心疼地道:“我分明已将你养胖了一些了。” 云奏放下竹箸,捏了下自己的脸,又捏了捏自己的肚子,自己确实长胖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他一扯叶长遥的手腕子,将那手扯得离自己近了些,继而垂下首去,以面颊磨蹭着那手背道:“继续努力将我再养胖些罢。” 除却臀瓣,面颊乃是云奏浑身上下肉最多之处了,云奏重伤之时,面颊甚至微微凹下去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可被云奏这么用面颊磨蹭着手背,叶长遥仍是心疼不已。 他性子柔软,年幼时,有一回,瞧见了一只被车轮碾成了肉泥的鸟儿,他将鸟儿葬下后,难受得几乎一夜没睡。 但除了云奏之外,无人能教他心疼至此。 他抬起双眼来,与云奏四目相接:“我定会努力将你再养胖些的。” 云奏失笑道:“你若是将我养胖了,胖得你都背不动我了该如何是好?” 叶长遥打了个比方:“即使你胖成了一座小山,我亦能背得动你。” 云奏轻哼一声:“我才不要胖成一座小山,你见过胖成一座小山的人么?” 见叶长遥摇首,他又道:“那你见过胖成一座小山的孔雀么?” 他不悦地道:“无论是人,亦或是孔雀,胖成一座小山,还能看么?” 叶长遥肃然道:“只消是你,无论是人身,亦或是原形,即使胖成一座小山,亦是最好看的小山。” 云奏不知是该感谢叶长遥不嫌弃他胖,还是该怀疑叶长遥的审美。 ——不对,他才不会胖成一座小山。 他瞪着叶长遥,同时松开了叶长遥的手腕子。 叶长遥瞧着自己悬空的手腕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云奏生气了。 他急声解释道:“是我比方不当,你切勿往心里去,我是想表达我心悦于你,无论你是胖是瘦,胖成甚么模样,亦或是瘦成甚么模样,我都心悦于你。” 云奏知晓叶长遥不善言辞,被叶长遥一哄,便雨过天晴了。 他矜傲道:“我大人大量,这便原谅你了。” 叶长遥长舒了一口气,见小二哥端了香菇酿肉上来,立即夹了一只香菇酿肉送到了云奏碗中。 云奏一面吃着香菇酿肉,一面正色道:“杜家统共五个孩子,两个早夭,一个失足落水,一个被生父掐死,假若早夭的那两个孩子与失足落水的那一个孩子实际上并非早夭与失足落水,而是被生父……” 他被自己所言惊出了一身冷汗,却闻得叶长遥道:“你的猜测如若为真,那三个孩子或许如那女童一般,天生残缺。” 纵然天生残缺,亦不该被父母剥夺生存的权利。 希望仅仅是自己想得太多了罢。 云奏又陡然想起了一事:叶长遥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抛弃,若不是侥幸为其师父所救,这世间上已无叶长遥了罢? 分明早已是陈年旧事了,他却是心疼难当,拼命地咽下了香菇酿肉后,他立刻凝视着叶长遥的眉眼道:“叶长遥,不管今后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不会抛弃你,即使我身死魂断,我亦会从地府爬上来见你。” 叶长遥一听便知云奏为何要这样说,云奏是在担心他。 他是因为容貌被父母抛弃的,他曾一度自卑于容貌,后来,他长大了,学会了自己调节,再后来,他遇见了云奏。 可诸如身死魂断之类的言辞不该从云奏口中说出来,实在不吉利。 他本不想用太过严苛的语气斥责云奏,但却控制不住:“不准说自己身死魂断,就算是假设都不行。” 云奏当即认错道:“是我失言了。” 叶长遥缓和了语气:“往事如烟,在你的陪伴下,我已不在意了。” “那便好。”酸菜鱼正巧被小二哥端上来了,云奏夹了一片送到叶长遥唇边,待叶长遥张口吃了,他自己亦夹了一片来吃。 由于云奏尚在日日喝汤药,食不得辛辣的缘故,叶长遥点菜之时,特意请小二哥叮嘱了厨子勿要放辛辣,因而,这酸菜鱼与云奏生前吃过的酸菜鱼相较稍显清淡,不过方才叶长遥吃那片酸菜鱼之时,唇瓣触及了竹箸尖,而这竹箸尖现下正抵着云奏的唇瓣。 云奏骤然心跳失序,右手却欢欣雀跃地又夹了一片酸菜鱼来吃。 叶长遥见云奏微微发怔,好奇地道:“你在想甚么?” 云奏本能地回答道:“我在想你。” 叶长遥不由笑道:“我不就在你眼前么?你为何要想我?” 云奏忍耐着羞耻,压低了声音道:“我在想与你接吻的滋味。” 叶长遥回应道:“待用罢这晚膳,我们便回去接吻罢。” “仅仅接吻如何能够?”云奏吸了吸鼻子,不再言语,埋首吃起了瑶柱牛肉滑蛋。 待得所有的主食用罢,叶长遥又点了红豆状元糍。 云奏先是大口将三个红豆状元糍收入了腹中,又将余下的一个红豆状元糍塞到了叶长遥口中,留下了一小块碎银,便扣住了叶长遥的手腕子。 叶长遥的身量较云奏高一些,骨架子亦较云奏大一些,被云奏这么拉扯着往前疾走的场景瞧来颇为有趣。 酒楼离客栈不远,未多久,俩人已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上了楼,进得了房间去。 一进房间,云奏便将叶长遥困于房门前,踮起足尖来,以齿尖钳住了叶长遥的双唇。 叶长遥一手覆于云奏腰侧,一手抚摸着那一对过于精致的蝴蝶骨,由着云奏亲吻他。 云奏的亲吻全无技巧,横冲直撞,但于叶长遥而言,却是无可挑剔。 叶长遥迎合着云奏的亲吻,慢慢地让云奏缓下来,不过须臾,云奏已将主动权奉上了。 他缠绵地亲吻着云奏,直吻到云奏逸出接近于呜咽的低吟,方才将云奏松了开来。 云奏并未睁开双眼,便这么伏于叶长遥怀中,静待自己的吐息平静下来。 许久后,他终是睁开了双眼来,他的双眼因留恋着叶长遥的亲吻,而不自觉地流淌出了艳丽的眼波。 叶长遥被这眼波所呈现的风情所蛊惑,复又侵入了云奏的唇齿。 吻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松开了云奏。 云奏剧烈地喘息着,使得他能轻易地在唇齿的张阖间,窥见那又甜又软又湿的舌头。 他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云奏被叶长遥吻得不知西东,若不是被叶长遥抱着,早已软倒于地了。 通过一次一次的实践,叶长遥的吻技是愈发得好了,而他却全无进步,着实气人。 他不满地在叶长遥心口锤了一拳,引得叶长遥忐忑地道:“不舒服么?”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很是舒服。” 叶长遥将云奏微乱的衣襟理好,才道:“倦了罢?我去请小二哥送热水来。” “我现下满心满眼皆是你,这颗心脏更是跳得厉害,怎会疲倦?”云奏说罢,发现自己愈发会说情话了,信手拈来,明明白日他还与叶长遥道要同叶长遥一道好生研读话本,学些情话。 若论说情话,叶长遥是决计胜不了自己的。 他找回了自信,不禁自鸣得意。 而叶长遥听得这情话却是马上出了房门去,请小二哥送热水上来。 他不明所以,待得叶长遥回到他面前,委屈地道:“你不喜欢我说情话与你听么?” “喜欢,极是喜欢。”叶长遥苦笑道,“所以你还是少说些罢。” 云奏垂眼一瞧,叶长遥那物事并无不妥。 其后,他竟是不怀好意地道:“若是我多说些你会如何?” 叶长遥清楚云奏所指为何,坦白地道:“我会把持不住。” 云奏含笑道:“若是我多做些你又会如何?” 叶长遥不知云奏具体要做甚么,但显然是会让他失控之事。 故而,他无奈地道:“还是勿要做了罢。” “不做便不做……”偏生这时,云奏咳嗽了起来。 他面上本就染了丽色,一咳嗽,便更红了些。 叶长遥心底隐隐约约的绮思霎时褪了干净,他随即将云奏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云奏的背脊。 云奏这咳嗽之症待其道行恢复便能痊愈了罢? 须得快些赶到观翠山去。 云奏咳得喉咙发疼,双眼生泪,好一会儿,才将咳嗽止住了。 他安静地待在叶长遥怀中,反省着自己。 他这副身体的确受不得云雨,但他却时不时地撩拨叶长遥,这是不对的。 是因为将要到发情期了罢? 他的身体选择了叶长遥作为交/配的对象,并下意识地对叶长遥发出了求偶的信号。 不过屏除天性原因,他自身亦是想与叶长遥做那最为亲密之事的。 不久后,热水便被送来了。 云奏沐浴过后,躺于床榻上,不断地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许再随意撩拨叶长遥了。 然而,在叶长遥上得床榻后,他却又想撩拨叶长遥了。 他阖上了双眼,对自己道:快些睡罢。 同一时间,他听见叶长遥道:“快些睡罢。” 自己与叶长遥当真是心有灵犀。 下一瞬,叶长遥伸手将他揽入了怀中,他的鼻尖登时挤满了叶长遥的气息,以致于他花费了很久,才顺利地睡着了。 叶长遥的修为已臻化境,他其实并不需要过长时间的睡眠,一日睡上一个时辰便足够了,熬上七天七夜亦不会有些许倦意,可每每被云奏的吐息声包围着,他却很容易入眠。 一早醒来,他便小心翼翼地松开了云奏。 他出了门,往药铺去,在距药铺不过数丈之时,他看见了之前曾见过的中年人。 ——便是那个主动帮忙看着杜老夫人,让杜公子先将杜老先生的尸体带回家,后又为杜老先生送葬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据闻住得离杜家不远。 中年人亦看见了叶长遥,他到了叶长遥跟前,向叶长遥致谢道:“多谢公子昨日施予援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你客气了。”叶长遥不善寒暄,直截了当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可以。”中年人随叶长遥到了不远处的一间茶肆,点了小山正种,叶长遥则要了茯砖茶。 小山正种属红茶类,为松针或松柴熏制而成,茶香浓烈,茶叶呈灰黑色,茶汤为神琥珀色。 而茯砖茶属黑茶类,为黑毛茶发酵而成,茶香持久,茶叶呈黑褐色,金花茂盛,茶汤橙红透亮。 叶长遥轻呷着茯砖茶,道:“杜老夫妇二人平日为人如何?” 中年人满面哀伤地道:“他们乃是大善人,半年前,我因家乡闹饥荒,流浪至此,若不是他们,我早已饿死了。” 叶长遥又问道:“你可知他们除却杜公子外,尚有四个孩子?” 中年人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杜公子乃是他们二老的独子。” 叶长遥从中年人的神情、言语中瞧不出半点异常,遂一面呷着茯砖茶,一面细思:那女童否认对杜老夫妇下了引雷咒与引火咒,杜老夫妇又与旁人无冤无仇,那么凶手究竟是何人?杀人动机又是甚么? 昨夜,灭了火后,他曾去探望过杜老夫人,那时的杜老夫人惊魂未定,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只得放弃询问杜老夫人,不知今日杜老夫人可好些了? 不如便去见见杜老夫人罢。 他打定了主意,放下铜板,将茶盏中的茯砖茶一口饮尽,即刻辞别了中年人。 他走出茶肆,快步去药铺买了药材,又买了油炸糖糕,便匆匆回客栈煎药去了。 真相重要,云奏更为重要。 目前杜家无恙,他必须让云奏喝了汤药,才能去杜家。 煎药甚是耗时,加之天气渐热,他看着药壶,被从壶盖与壶嘴腾出的蒸汽与柴火散出的热气熏着,待汤药煎好,他额上已生出了一层薄汗。 他舍不得耽搁,胡乱地一抹额头,将汤药从药壶当中倒出。 他端了药碗上楼,盯着云奏将汤药一滴不剩地喝下,又喂了云奏一个油炸糖糕解苦,才问道:“我要去杜家,你是要与我同去,亦或是待在客栈歇息?” 云奏不经思索地道:“我随你同去。” ※※※※※※※※※※※※※※※※※※※※ 茯砖茶中的金花是一种有益菌,生物学家现定名为“冠突散囊菌”,是国家二级机密保护菌种,在自然界只有千年灵芝才有。 状元糍即糯米糍。 人月圆·其八 叶长遥闻言, 端视着云奏, 不发一言,应是由于方才睡醒的缘故, 云奏面上有些血色,但不久, 这血色将褪去, 被苍白所替代。 他其实更希望云奏能待在客栈, 好生歇息, 但云奏不喜欢等待, 不喜欢被丢下。 末了, 他取了张帕子来,将云奏沾了油气的唇瓣细细擦拭了, 才道:“起身罢。” “嗯。”云奏坐起身来,睡过一觉后, 他身上的亵衣亵裤凌乱不堪,大片大片细腻的肌肤因而暴露了出来。 他全无所觉,拿了中衣与外衫来,正要穿, 却是被叶长遥接了过去。 叶长遥帮他穿上衣衫、足衣、鞋履,最后为他将墨发束上了。 叶长遥素来对他无微不至,让他错觉得自己乃是千娇万贵的富贵公子。 他不由粲然一笑, 抬起手来, 勾住了叶长遥的后颈, 令叶长遥低下首来。 他随即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以舌尖剐蹭着叶长遥的唇缝,诱出叶长遥的舌头,并与之交缠。 一吻罢,银丝逐一断去,他听叶长遥简略地讲了适才遇见那中年人之事,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来:“难……难不成……” 他喘息不定,一时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叶长遥却已会意:“难不成凶手便是余下的那三个孩子之一?又或者并非一人,而是合谋?他们或许与那女童一般天生残缺,被生父害死了?” 自己所想一如叶长遥所言。 他抚摸着叶长遥的眉眼,喘息平静后,道:“我们目前并无证据,不能妄下结论,走罢。” 俩人出了门去,一道用了早膳,又为杜公子与杜老夫人买了充足的食材,才往杜家去了。 杜公子坐于床榻前,手上端了一碗白粥,正慢慢地喂予杜老夫人。 杜老夫人上了年纪,短短的三日间,成了寡妇,又差点葬身火海,还后怕着,面若死人,一双手更是无意识地颤抖着。 杜公子听见叩门声,将白粥放下,开门去了。 见是云奏与叶长遥,他赶紧让出了路来,客气地道:“两位请进。” 叶长遥将手中提着的食材交由杜公子,方才问道:“杜老夫人如何了?” 杜公子蹙眉道:“阿娘她不言不语,我不知她是否神志清醒,且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叶长遥又问道:“我们能否见见杜老夫人?” 因为对方是自己与母亲的救命恩人,杜公子自然不会拒绝,他将食材放于庖厨后,便引着云、叶俩人进了母亲的房间去。 白粥被杜公子放于床榻前的矮几上了,杜老夫人还饿着,右手颤颤巍巍地要去抓那调羹,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调羹每被她一碰,便会灵活地在碗里打转,反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又要去抓,那调羹竟是越过她的手背,坠落于地,碎片四溅。 她转而去端那粥碗,欲要直接端了来喝,然而,她如何能拿得动粥碗? 尝试了许多次后,粥碗亦如调羹一般,粉身碎骨了。 她遂伸长了手,从地上捧了白粥来吃。 杜公子进得房间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跑了过去,慌忙阻止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母亲。 杜老夫人抬起首来,望着他,艰难地从喉咙底挤出了一个字来:“饿……” 多亏叶长遥及时将杜老夫人从火场中救了出来,是以,杜老夫人一身完好,但大悲大惊已然将杜老夫人击垮了。 “阿娘,你且等等,我重新去盛白粥来。”杜公子出了房间去,不多时,便端来了白粥。 待将一碗白粥全数喂了杜老夫人,他又问道:“阿娘,你还饿么?” 见杜老夫人摇了摇首,他才去拿了扫帚、簸箕来,将地上的碎片以及白粥扫了干净。 其后,他行至俩人面前道:“你们有话要问阿娘罢?” 叶长遥颔首,到了杜老夫人面前,试着问道:“杜老夫人,你生了五个孩子,杜公子行三,杜公子上头有两个兄长,据闻那两个兄长皆是早夭,而底下的小四是失足落水而死的,小五是被杜老先生掐死的,对是不对?” 杜老夫人循声瞧了叶长遥一眼,浑身打颤,半晌才道:“不……不对。” 幸好杜老夫人神志清醒,叶长遥即便很是不忍,但仍是接着问道:“那他们是如何死的?” “他们……”杜老夫人突然大哭起来,再也说不得一个字。 杜公子安慰着杜老夫人,又对叶长遥道:“叶公子、云公子请回罢。” “抱歉。”叶长遥做不出逼问之事,只得离开。 云奏却是将杜公子请出了房间,又压低声音道:“杜公子,你父亲死于引雷咒,你母亲险些为引火咒所害,小五应当不是凶手,而今凶手下落不明,我们怀疑许是你的两个兄长或者小四所为。所以,叶公子才会向你母亲发问,并非故意要使你母亲伤心,请见谅。” 这席话若是在他被小五掐住脖子前,说与他听,他定然嗤之以鼻,但而今,他已相信了这世间上当真有鬼。 自己的两个哥哥,两个妹妹变成了鬼,时隔多年,要来索命了。 两个哥哥夭折时,他尚未出生,不知真相为何,小四失足落水时,他亦不在现场,但…… 杜公子悲伤地道:“小四她甫出生便无法听见丁点声响,她死时不过五岁,因为天生失聪,她从不独自外出,她恐怕……恐怕是被阿爹推下水的……” 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及过小四之死,只当她真是失足落水而死的,现下终于说出口了,他先是觉得轻松了些,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难言的痛苦。 “假若两个哥哥亦是被阿爹害死的,阿爹罪孽深重,死不足惜,阿爹现已偿命了,我与阿娘是无辜的,万望他们勿要再来索命了。”言罢,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得很,无辜?呵,他无辜么?不,他是眼睁睁地看着小五被父亲掐死的;母亲无辜么?不,父亲掐死小五之时,母亲便在他身旁垂泪,倘若父亲当真还害死了两个哥哥与一个妹妹,母亲必定心知肚明,甚至是亲眼目睹的。 父亲是杀人犯,而他与母亲纵容了父亲,并未阻止。 云奏见杜公子情绪不稳,道:“许他们并非死于你父亲之手,许真凶不是他们,你勿要太快下结论。” “多谢云公子宽慰于我。”杜公子瞧着躺在床榻上,哭泣不止的母亲,再无一言。 云奏与叶长遥出了门去,又在周围打听了一番,可惜并无所获。 俩人束手无策,回了客栈去。 三日过去了,无人闯入叶长遥的结界,杜公子与杜老夫人平安无事,但杜老夫人却仍未恢复。 又五日过去了,一切似乎已经结束了。 俩人用罢早膳,一道送食材去杜家。 杜公子正搀着杜老夫人在小院中散步,见得俩人,打了个招呼:“早。” 杜老夫人今日的精神头好了些,望着俩人道:“进来罢,老身告诉你们他们是如何死的。” 俩人进了屋去,坐于堂屋,杜老夫人被杜公子扶着坐下后,道:“老身十五岁出嫁,十七岁产下一子,那孩子生得极是丑陋,孩子他爹厌恶于他,一日,将他丢到了河里,对外谎称孩子夭折了,老身一觉醒来,不见了孩子,哭得昏天暗地,慌忙出去寻找,未果。那条河水流湍急,又有诸多支流,将近四月后,下游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具婴孩的尸体,已不成样子了,十之八/九便是那被害死的孩子了。 “九个月后,老身又有了身孕,第二胎又是一子,然而,这孩子竟是天阉,这一回,老身有了防备,日日守着孩子,孩子却仍是被他用老身做的小被子闷死了。这之后,老身想过与他和离,但老身的娘家已无一人了,老身又无谋生的技能,不得不凑合着与他过日子。其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老身都不愿意与他行房事,以免再怀上身孕,他不满地强/暴了老身,又十月,老身产下了第三子,幸而,这个孩子并无缺陷。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了,老身渐渐忘了前面两个孩子……” 她苦笑着道:“应当说是老身强迫自己忘记了前面两个孩子,后来,我产下了长女,这个孩子模样好,却是个聋子,有一回,老身正在做菜,有村人说她失足落水了,她从来不出门,怎会失足落水?想来是被她生父害死的。再后来,我又产下了次女,她的左眼天生畸形,孩子他爹当着老身的面将她掐死了,老身不敢阻挠,因为他威胁老身,若是老身胆敢阻挠,他便将健全的三子一并掐死。他认为养有缺陷的孩子是白费口粮,但他待三子却很好,为了送三子上学堂,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杜公子震惊不已,他从未想过父亲曾威胁母亲要将他掐死,许久后,他才附和道:“阿爹确实待我很好。” 很是丑陋的长子被丢到了河里…… 叶长遥亦是因为相貌被父母抛弃的,虽然父母并未将他丢到河里,而是将他丢在了荒郊野岭。 荒郊野岭,人迹罕至,野兽却是不少。 他的父母恐怕是盼着他死的罢? 思及此,他的双手突然一热,低首一瞧,那双手已被云奏握住了。 云奏甚么都没有说,只拿一双充满了浓浓爱意的双眼凝视着他,却已胜过万语千言。 他明白云奏是在诉衷情:我心悦于你,定不会抛弃你。 他反握住云奏的双手,与云奏四目相接。 片刻后,他松开了云奏的双手,疑惑地问杜老夫人:“你可知为何你们夫妇二人的五个孩子中仅有一个孩子健全?” “他……”杜老夫人显然难以启齿,良久才续道,“他的父母乃是亲兄妹,他患有隐疾,从江湖郎中那买了烈性壮阳药,应是这两个原因之一罢,又或者两者兼有。” 叶长遥与云奏不知该作何反应。 杜公子亦是默然不语。 须臾,他们三人猝然听得杜老夫人对杜公子道:“永别了,你要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紧接着,杜老夫人竟是脑袋一歪,吐出了一口血来。 人月圆·其九 杜老夫人吐出来的血呈黑色, 显然是中了剧毒。 叶长遥探了探她的鼻息, 随即掰开了她的下颌,细细查看, 她那齿缝中竟是藏了剧毒,只消轻轻一咬糖衣, 剧毒即会在口中爆裂开来。 叶长遥将她的下颌阖上, 又为她阖上了双眼, 并对杜公子道:“请节哀。” 杜公子无法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呆立于原地, 半晌, 才落下了泪来。 他扑倒于杜老夫人跟前,哭道:“阿娘……阿娘……” 云奏别开眼去, 道:“这剧毒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杜老夫人这般做是出于个人意愿,亦或是被迫自尽?” 叶长遥分析道:“杜老夫人是在说完其他四个子女之死后, 才咬破了糖衣的,想来中间应当有关联,她或许早已知晓真凶是何人了,她的死许是为了赎罪, 考虑到她的遗言是要杜公子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我认为她亦极有可能是为了保护杜公子才死的。” “这八日间, 除了你我, 无一人踏足过你这结界, 杜老夫人是如何得到剧毒的?她莫非出去过?又或者剧毒早已在杜家了?倘若是为了赎罪, 她为何要挑这个日子赎罪?倘若是为了保护杜公子,是何人威胁了她?”云奏行至杜公子身畔,蹲下身来,问道,“这八日间,杜老夫人可出过结界?” 杜公子想了想,答道:“我不曾扶阿娘出去过,我亦不曾见阿娘出去过,阿娘身体不好,没我扶着应当很难出去。” 倘若杜公子并无隐瞒,那么便是杜老夫人趁杜公子不备出了门去。 但杜老夫人行动不便,应当走不远。 至于真相究竟为何,恐怕只有杜老夫人以及与杜老夫人见面之人知晓了。 云奏看着恸哭的杜公子,竟是忍不住怀疑是否杜公子才是这两桩杀人案的真凶。 惟有他最接近杜老夫妇二人。 但杜公子为何要杀父弑母?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颇为荒谬,便将这个想法收了起来。 杜公子又哭了一阵,才对云、叶俩人道:“不管是否有人要害了我的性命,一如害了我爹娘般,我都须得出去为阿娘买一副好棺材。” 而后他向着俩人鞠了一个躬:“请两位照看我母亲的尸身。” 说罢,他便往外头走去了。 云奏扬声道:“为策万全,让叶公子与你一道去罢。” 云奏并未言明,但叶长遥已从云奏的眼神中读懂了,其实他亦有些怀疑杜公子。 五个孩子中,仅杜公子一人活下来了,其他的四个孩子如若要报复,杜公子当是众矢之的,但杜公子除了差点被那女童掐死外,再无损伤。 “你且小心。”他深深地望了眼云奏,才赶紧跟上了杜公子。 “你放心罢。”云奏在撒谎,待得叶长遥走远,他便咳嗽了起来。 这八日间,他的身体尚可,叶长遥不曾渡内息与他,到今日,他已受不住了。 自他成为云奏起,身体从未好过,道行丧失了六成有余,且在一日一日地恶化。 可若是要叶长遥时常渡内息与他,于叶长遥而言,自然不是甚么好事。 他怀疑杜公子是为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支开叶长遥,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调息。 他坐下身来,运气调息,须臾后,他喉头一甜,咳出了一口血来。 一盏茶后,他才觉得好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去了庖厨,洗去了手上的血污,又沾湿了丝帕去擦拭衣襟上的血渍。 而后,他回了堂屋去,陪伴着杜老夫人的尸身,静待叶长遥与杜公子回来。 今日天朗气清,堂屋内光线不佳,叶长遥一进得堂屋,乍然发现云奏的面色更为苍白了些。 他立即快步到了云奏面前,抚摸着云奏的面颊,柔声问道:“你无事罢?” “我无事。”云奏用面颊蹭了蹭叶长遥,又伸手抱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听出云奏的嗓音微微沙哑,不由分说地抬手覆于云奏的背脊,渡内息与云奏。 云奏不及挣扎,身体被从叶长遥处奔涌过来的内息抚慰着,心脏却深感无力。 片刻后,叶长遥收起了内息,叹息着道:“你勿要独自忍受痛苦,多依赖我一些罢。” 叶长遥并未斥责他撒谎,而是教他勿要独自忍受痛苦,多依赖其一些。 “我……”云奏心虚地垂着首道,“可我不喜欢你渡内息予我。” “我知晓你不喜欢,待你恢复道行了,我便不渡内息予你了。”叶长遥肃然道,“但在你恢复道行前,你若有不适,我定要渡内息予你。” 云奏并不情愿,但又不忍辜负叶长遥的心意,遂默然不言。 那厢,棺材铺的小厮已与杜公子一道将杜老夫人的尸身装入棺材了。 杜公子又托小厮帮忙买了些香烛、纸钱,还请了和尚来超度。 不多时,堂屋——灵堂内已是烟雾弥漫,经声绕耳。 又有乡邻听闻死讯,前来送杜老夫人最后一程。 入夜后,杜公子跪于牌位前守夜,叶长遥与杜公子一道守夜,而云奏则向杜公子借了房间歇息。 叶长遥耳力敏锐,能清晰地听见云奏平稳的吐息声。 这一日,不少人进进出出,叶长遥生怕杜公子遇害,几乎是寸步不离。 月上中天,今日是十五,月若银盘,然而,于杜公子而言,却不是甚么团圆的日子。 他哑声对身旁的叶长遥道:“五月初五,端午当日,我没了阿爹,阿爹头七堪堪过了三日,我又没了阿娘,叶公子,我是否亦不会长命?” 叶长遥安慰道:“你毋庸担心,我绝不容许凶手对你下手。” 八日间,他已将方圆百里搜查了一遍,这方圆百里确有孤魂野鬼,但其中并无杜公子的两个哥哥与一个妹妹,不知是他们藏得太好了,逃过了他的双眼,亦或是他们早已投胎去了,根本不在人间。 若是前者,实在太过棘手了,他须得快些带着云奏去观翠山,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望春城,保护杜公子;若是后者,究竟是谁人下了引雷咒与引火咒,毒死了杜老夫人的剧毒又是从何而来的? 思来想去,嫌疑最大的便是眼前的杜公子了。 杜公子是最接近杜老夫妇之人,能轻易地对杜老先生下引雷咒,亦能轻易地在杜老夫人供着佛龛的矮屋下引火咒,但他是如何让杜老夫人留下遗言,并咬破糖衣的? 假若杜公子当真是凶手,杜公子的动机为何? 杜公子是惟一活下来的孩子,且杜老夫妇二人待杜公子并不差。 杜公子假若要为自己的两个哥哥与两个妹妹报仇,为甚么这许多年过去了才动手? 他直觉得自己深陷于迷雾当中,难辨方向。 夜色渐散,将要到出殡的吉时了,不知是谁报了官,有两个衙役突然冲进了灵堂来,欲要打开棺盖。 杜公子制止道:“望两位官爷勿要扰了阿娘死后的安宁。” 其中一衙役道:“你母亲死于非命,你便不想找出真凶么?” 杜公子素来极是克制,却在此时厉声道:“真凶恐怕非人是鬼,你们如何能找得出真凶?” 杜公子虽用了“恐怕”二字,但从语气判断,他已断定其父母便是死于哥哥亦或是妹妹之手。 衙役听得此言,大吃一惊:“这世间怎会有鬼?” “这世间的确有鬼。”杜公子按住棺盖,“两位官爷请回罢。” 两个衙役自然不信,一人推开了杜公子,一人随即打开了棺盖。 未曾想,棺盖一被打开,杜老夫人的尸身竟是当着他们的面化成了一滩尸水。 杜公子见状,仰首嚷声道:“你们可在此处?纵然阿娘对不住你们,但你们已将阿娘害死了,你们还不满足么?为何不留予阿娘全尸?” 无人应话。 他又讥讽地道:“你们亦想害死我罢?你们很是嫉妒我身体健全,能活下来,能为爹娘所爱罢?” 叶长遥清楚这灵堂内根本没有鬼,当即到了杜公子身侧,劝道:“杜公子,他们不在此处,你且冷静些。” 杜公子却是恍若未闻,其后,更是状似疯癫,又哭又闹。 两个衙役本是来查杜老夫人的案子的,既然没了尸身可查,索性回了衙门去。 云奏原在里屋歇息,被外头的一通动静闹醒了,才去了灵堂。 一到灵堂,他便瞧见杜公子木然地跪在棺材前,泪痕满面,像是受了甚么刺激。 他到了棺材前,一看,杜老夫人的尸身不知所踪,正奇怪着,叶长遥传音与他解了惑:适才有两个衙役强行打开了棺盖,棺盖一开,杜老夫人的尸身居然化作了一滩尸水,不知是否那剧毒的缘故? 突然,他听见杜公子喃喃自语道:“我也快要死了,我也快要死了,我也快要死了……” 杜公子自杜老先生死后便恐惧着其终有一日会被害罢? 现下,恐惧明显已超过其承受范围了。 云奏心生怜悯,欲要将杜公子扶起,杜公子却是登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又冲到了杜老夫人的房间内。 他跟了上去,只见杜公子仔细地收拾着杜老夫人的衣物。 收拾完毕后,杜公子又将衣物整齐地放在了棺材当中。 之后,杜公子便将棺材阖上了。 不久,吉时到了,前来送葬的乡邻陆陆续续地进了灵堂。 众人身着丧衣,杜公子捧了牌位,与杜老夫人亲近的一个妇人举了招魂幡,两个壮汉抬了棺材。 ——一如为杜老先生出葬的那日一般。 天灰蒙蒙着,圆月当空,月色清亮。 云奏与叶长遥照旧在送葬队最末。 杜老先生坟冢上的泥土还松软着,又被挖了开来,而后,杜老夫人的棺材被放在了他边上。 云奏心道:不知杜老夫人可愿意与杜老先生死同穴? 朝阳陡然从天边跃起,将这座新坟照得分明。 其上旧的招魂幡尚在,却已添了新的招魂幡。 人月圆·其十 杜公子跪于坟冢前, 失声痛哭, 连纸钱都无力去烧。 两个妇人便从杜公子手中接过纸钱,帮着烧了。 在他的哭声中, 云奏忽然听到方才抬了棺材的两个壮汉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人道:“那副棺材轻得很, 里头恐怕并没有尸身。” 另一壮汉道:“你莫要瞎猜。” 棺材里面的确没有尸身, 这坟冢充其量只能称之为杜老夫人的衣冠冢。 不过那心存怀疑的壮汉并未向杜公子求证。 这场算是体面的葬礼结束后, 又是解秽宴。 上一回, 解秽宴过半, 成了推杯换盏的宴会, 喧闹如集市,但这一回, 众人许是可怜杜公子短短九日便死了爹娘,气氛从头至尾很是沉闷。 用罢解秽宴, 众人陆陆续续地向杜公子辞别了。 杜公子反应迟钝,如同中风了一般。 帮忙的妇人将残羹冷炙、杯碗瓢盆收拾了,便也向杜公子辞别了。 杜公子甚么都没吃,便这么一直坐着, 时不时地自言自语道:“我也快要死了,到时候,谁人能帮我办葬礼?” 云、叶俩人也一直坐着, 过了一个时辰, 云奏终是坐不住了, 到了杜公子面前, 大声地道:“你且振作些。” 杜公子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来:“昨日,我还有阿娘,九日前,我还有阿爹,纵然阿爹害死了我的两个哥哥与两个妹妹,但阿爹待我极好,他穿的衣衫全数是打了补丁的,可他从来不让我穿打了补丁的衣衫,他送我去学堂,阿娘她为了贴布家用,整夜整夜地做手工活,把眼睛都熬坏了……” 他猛然抬起首来,盯住了云奏:“阿娘要我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她自尽是为了平息哥哥、妹妹们的怨恨,保住我的性命罢?” “你说……”他一把抓住了云奏的手,“阿娘是不是为了我才死的?你说,我是不是死了比较好,这样我就能见到阿爹阿娘了?” “倘若杜老夫人当真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才死的,你适才所言对得起杜老夫人么?”云奏抽出手来,一巴掌打在了杜公子的右颊上,那右颊应声生出了五枚指印。 杜公子被打得偏过了首去,半晌后,他登地站起身来,进了自己的房间去。 云、叶俩人不放心,跟了进去,却见杜公子正在收拾些值钱的物件。 杜公子听得俩人进来,解释道:“解秽宴的花费是乡邻们凑的,我须得还他们。” 待收拾妥当了,他又道:“我去当铺将这些当了,应该足够了。” 他并未理会俩人的反应,出了门去,去了一家当铺,得了一小块碎银以及一串铜板。 而后,他回村问了负责张罗解秽宴的妇人,知晓是谁人凑的钱后,便去一一还上了。 其中有推脱不肯收的,亦有一脸失而复得的。 回到家中之时,他手中不过九枚铜板。 他攥着九枚铜板,又倏地松开了。 九枚铜板随即散落一地,脆响阵阵。 他又侧过首去,对着俩人道:“多谢两位公子,两位公子且离开罢,毋庸再管我,若是他们执意要杀我,防不胜防,我安然就死便是了。” 随着六月渐近,叶长遥心中愈发焦急,他恨不得立刻便赶去观翠山,但真相尚未水落石出,若杜公子并非真凶,恐有性命之虞,他无法眼睁睁地任由一条鲜活的性命逝去。 故而,他一口拒绝道:“在查出真凶前,我们绝不会离开。” 杜公子肯定地道:“真凶不就是我的哥哥、妹妹之一么?又或者是之二、之三、之四。阿爹阿娘不曾与外人结仇,无人有杀害他们的动机。” 恰是这时,天未亮便出现过的那两个衙役又出现了。 他们到了杜公子面前,由其中一人道:“你不是有杀人动机么?我听闻你父母日日/逼着你念书,要求你必须要考上三甲。” 杜公子不敢置信地道:“阿爹阿娘逼我念书,要求我必须考上三甲,是寄望于我,我怎会因此事而杀父弑母?” 衙役道:“不过九日,你接连死了爹娘,教人如何不疑心?县太爷吩咐我们要带你走一趟,这便走罢。” 杜公子不卑不亢地道:“走一趟便走一趟,我行得正坐得端,还会怕你们不成?” 杜公子随衙役们去了官府,这杜家便只余下叶长遥与云奏了。 云奏自从天蒙蒙亮便被闹醒,现下已过午时了,云奏还不曾歇息过,且今日份的汤药亦未喝,是以,叶长遥吻着云奏的额角道:“我们回客栈去罢,这案子便交由县太爷去查。” “嗯。”云奏确实已困倦了,他堪堪打了个哈欠,右手突地被叶长遥捉住了。 叶长遥揉了揉他的右手,问道:“疼么?” 他坦白地道:“不疼,已经不疼了,只在打完后疼了一会儿。” 叶长遥舒了口气:“不疼了便好。” 一回到客栈,云奏便去歇息了,而叶长遥则去庖厨煎药了。 待汤药煎好,已是夕阳西斜了。 叶长遥唤醒了云奏,喂云奏喝罢汤药,又拿了红糖肚脐饼来,送到了云奏唇边。 云奏一面吃着红糖肚脐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不知杜公子如何了?” 叶长遥心口不由腾起了一股子的妒意来,片刻后才寻回了理智,道:“你若是放心不下,待夜深人静了,我们潜入牢房去瞧一瞧罢。” 云奏吃罢一只红糖肚脐饼,欲要问叶长遥再要一只,却发现叶长遥眉眼间有些微妒意,遂失笑道:“你在吃杜公子的醋么?” 叶长遥理直气壮地道:“你一觉睡醒,第一句话便是关于杜公子的,我如何能不吃醋?” 他以为自己所言语调平和,但落在云奏耳中,却是又别扭又幼稚。 云奏取出一张丝帕来,施施然地将自己拿过红糖肚脐饼的手指擦拭干净,后又伸手勾住了叶长遥的后颈,冲着叶长遥面上吐了一口热气:“让我来消除你的妒意罢。” 叶长遥顺势低下首去,吻上了云奏的唇瓣。 云奏主动地松开了唇齿,他即刻从云奏口中尝到了汤药的苦涩以及红糖肚脐饼的香甜。 苦涩与香甜交织出一种奇妙的滋味,让他不断不断地沉溺了下去。 他以舌尖在云奏口中轻扫了一番,紧接着,张口将云奏的一双唇瓣含入,细细地吸吮起来。 云奏的唇瓣柔软得不可思议,宛若娇嫩的花瓣。 他小心翼翼地品尝着,不敢太用力。 云奏感受着叶长遥的珍惜,却又心生不满,于接吻的间隙,喘息着道:“我并非易碎物,无妨,你要如何便如何。” 叶长遥多用了些气力,并以齿尖轻轻拉扯着云奏的上唇。 这叶长遥于吻技上太过天赋异禀了。 被这么亲吻着,云奏的身体滚烫难当,神志更是乱作一团。 他全然忘却了适才对于杜公子的担忧,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直到被叶长遥按住了右手,他才回过神来。 叶长遥拨开了云奏正欲去扯他腰带的右手,同时舔/舐着云奏的齿列。 一吻毕,他轻抚着云奏的背脊,又在云奏发间落下了一串啄吻。 云奏努力地平复着紊乱的吐息,良久,苦笑道:“我原本下定了决心不再肆意撩拨你,却没忍住。” “你太过考验我的自制力了。”叶长遥情难自禁地又在云奏潮湿的唇瓣上印下了一个吻,才换了话茬,“你还要红糖肚脐饼么?” “要,喂我。”云奏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张开了嘴。 叶长遥喂云奏吃罢余下的两个红糖肚脐饼,又问:“要去用晚膳么?” “不要。”云奏摸了摸肚子,“待会儿再吃晚膳罢,你先上来陪我睡觉。” 叶长遥褪至只余下亵衣亵裤才上了床榻去。 云奏将叶长遥的右上臂当作了枕头,不久便已睡了过去。 一个半时辰后,叶长遥将云奏唤醒,一道去了县衙牢房。 杜公子与三个犯人关在一处,云、叶俩人不便现身,见杜公子并无损伤,便出了牢房。 这日是五月十六,圆月当空,俩人踏月而归。 五月二十,白日,暴雨,牢房不远处便是望春河,河水因暴雨而暴涨,是夜,杜公子所在的牢房居然被湍急的河水冲破了,其中四人包括杜公子全数被河水卷走了,下落不明。 人月圆·其十一 杜公子被河水卷走后, 又被河水送至了望春城城外三十里。 他从河水中站起身来, 上了岸去,环顾四周, 并未见到其他的三个狱友,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但愿他们能活下来罢。 他浑身透湿, 抖了抖衣衫, 又抹了一把脸, 才往东行。 十数步后, 他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迎上前来,一把拥住了杜公子道:“春生, 你无事便好。” 杜公子笑道:“我无事,幸好而今已是盛夏, 不然,我恐怕会被冻死。” “走罢。”那人松开杜公子,褪下自己的外衫,披于杜公子身上。 俩人相携而行, 片晌后,却是被人拦住了去路。 杜公子怔了怔,才疑惑地道:“云公子, 你怎会知晓我打算今日越狱?” 云奏素来苍白的面孔因被洒上了月光而散发出了如暖玉般莹润的光泽, 他轻咳一声, 方才答道:“我并不知晓你打算越狱, 更不知晓你打算今日越狱。” “那你为何会在此处?”杜公子嗤笑道,“总不会是巧合罢?” 云奏摇首道:“并非巧合。” 他尚未睡醒,是觉察到叶长遥的动静才醒来的,他身体不适,又咳嗽了一阵,才解释道:“我与叶公子曾认为你便是真凶,但杜老夫人死后,你的表现却让我们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叶公子早已将方圆百里搜查了一遍,孤魂野鬼中并无你的两个哥哥与一个妹妹。所以,我们后来认为两桩杀人案并非他们所为,又无人与你父母有仇怨,那么真凶究竟是谁?你被两个衙役带走时,叶公子担心你遇害,在你身上下了追踪术。故而,你一被河水冲出牢房,叶公子便知晓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我们本以为你是无辜受害,赶来救你,竟是看见你一身完好,从容不迫地上了岸,我们还发现了……” 他抬起右手,那右手中指与食指间夹着的一张符咒。 “这便是引水咒罢?”他指了指杜公子身畔那中年人,“引水咒是你做的么?你应是初学咒术罢?你身上咒术之气不浓,且你佩戴了香包,以致于我与叶公子都未觉察到。” ——眼前的中年人便是曾帮杜公子照看杜老夫人,又为杜老夫妇送葬的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当即承认了:“引雷咒、引火咒、引水咒皆是我所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杜公子护于中年人面前,道:“我才是主谋,你想做甚么,冲我来便是了。” 云奏抿唇笑道:“你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我再决定如何处置你们。” 杜公子据实道:“我乃是杜家长子,而非杜家三子。” 云奏心下吃了一惊,面上不显,淡淡地道:“你且往下说。” 杜公子细细地回忆道:“我面上有一大块胎记,相貌丑陋,因而被阿爹丢入了河中,我命大,为一神医所救,我那时还未记事,连疼痛都不记得,据神医说我的脸以及身体被河石划伤了不少处,鲜血淋漓,他将我救起后,为我治好了伤,还为我将脸上的胎记除去了。 “当时神医亦不知我是被阿爹丢入河中的,我十岁时,他与我说我是他从河中救起的,我以为是我顽皮,或者是别的事故,才导致我掉入河中的。我顺着河水而上,欲要寻找我的家人。我在无意中得知杜家曾有一孩子早夭,后其父将他水葬了,我怀疑我便是那个孩子,暗暗猜测我许是被阿爹丢入河中的,阿爹的目的便是将我淹死。 “我正要去杜家,却发现一个长得与我有五六分相似之人提着一个女童的后颈,将那女童丢入了河中。我一下子便意识到了那人便是阿爹,我果真是被阿爹丢入河中的,而那个女童便是我的妹妹,不过五岁,我被丢入河中时尚未满月,但那一幕却莫名地使我脑中浮现出了我被丢入河中的场景:我哇哇大哭,被河水冲着不住地往河床撞,嵌于河床的河石随之不住地划开我的皮肤,流淌出来的血液将我周遭的河水染得发红——我明明不该记得。 “阿爹走后,我将妹妹救了起来,抱着妹妹回了神医那,妹妹记事晚,不记得这件事,六年前,她年十八,嫁了个不嫌弃她失聪的打铁匠,三年前,她得了一个女儿,幸福圆满。” 提及妹妹,他露出了笑容来,却听得一人道:“那个出嫁的妹妹便是小四罢?” 他颔了颔首,又见说话之人到了云奏身边,将其头上的斗笠摘下,戴在了云奏头上。 说话之人自然是叶长遥,他费了些功夫将其余昏迷的三人救上了岸,并将他们送回了衙门,这才赶到。 今日白日,疾风暴雨,入夜后,风静雨止,但在他出了衙门后,竟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他见云奏立于雨中,心脏一疼,为云奏戴上斗笠后,又用内息为云奏将微湿的衣衫烘干了,才问道:“冷么?” “不冷。”云奏身体孱弱,但天气已炎热起来了,即便入了夜,空气中的热气亦未散去。 他将自己左手的五指插入了叶长遥的指缝当中,一面摩挲着,一面问杜公子:“真正的杜三公子何在?你又是如何替了他的?” “三弟得了恶疾,已过世了。”杜公子叹息道,“半年前,我偷偷去了杜家,想要见见三弟与小五,却意外地听到了阿爹阿娘的对话,我这才得知小五早已不在了,且二弟与小五皆是被阿爹害死的——我不够周全,我该当在小五降生后便确认小五是否健全,我该当想到小五或许有危险,但我不想见到阿爹阿娘,救了小四后便没有再踏足过那个村子。 “我当场下定决心要向阿爹阿娘复仇,我镇日想着对策,过了半月,我竟是听闻了三弟病重的讯息。那日,阿爹出门做工去了,阿娘亦筹药钱去了,我趁机溜进杜家,见到了三弟——然而,三弟已然断气了。由于我与三弟仅仅相差两岁,形貌相当,我便想出了取代三弟,伺机复仇的主意。 “我将三弟的尸体从杜家偷了出来,葬下了,而后让神医为我配了一服药,使得自己瞧起来病恹恹的,我本就身体康健,喝了阿爹请来的大夫配的药,自是很快痊愈了。起初,我生怕自己偷梁换柱之举会被发现,极是忐忑,想着须得快些动手,免得暴露,又想着须得周全些,不能为了复仇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没想到,一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都未被发现。 “端午前五日,我得了引雷咒与引火咒,静待雷雨天,端午次日,电闪雷鸣,我在阿爹身上下了引雷咒,阿爹果然被雷劈死了。至于阿娘,我对她说她死去的四个孩子来复仇了,若要保住我的性命,她必须自尽,她听话地任由我将裹着糖衣的剧毒塞入了她的齿缝中。 “不久,你们便来了,你们来之前,她欲言又止,握了握我的手,又松开了,但她到底唤了我一声‘春生’,春生是我真正的名字,我是在初春降生的,且生于望春城,故而他们为我取名为春生,我这才知晓,阿娘早已认出我并非三弟了,只不过并未戳穿我而已,她或许还在阿爹起疑时,为我打过掩护罢。” 若杜公子所言非虚,那么杜老夫人定然清楚杜公子是为复仇而来的,她甘愿就死,以赎自身罪孽,才装作不知。 杜老夫人曾言十七岁产下长子,这杜公子又言其十岁那年救了五岁的小四,六年前,小四年十八,是以,杜公子今年年二十九,而杜老夫人不过四十六,瞧来却是年近花甲,想必是日子过得太过辛苦之故。 杜老夫人的确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但罪不至死。 云奏满心怅然,忽闻杜公子微微哽咽道:“对于害死阿娘之事,我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杜公子平静了一会儿,冷声道:“但我那阿爹,我恨不得他再死上几回。” 云奏思及了小五,又问道:“你是否一早便与小五团聚了?你为了让我与叶公子不对你起疑,故意要小五掐住了你的脖子?” 杜公子否认道:“在被小五掐住脖子前,我不曾见过小五的魂魄,亦不知她并未投胎去。她将我当成了三弟,才会想掐死我,是你们及时赶到,救了我的性命,多谢。” 叶长遥尚有一疑点未解,发问道:“杜老夫人的尸身之所以化作尸水是那剧毒的缘故么?” 杜公子答道:“阿爹被劈死已被县太爷断定为意外了,我本是想烧死阿娘,也伪装成意外,但被你们搅黄了,我不得不改为下毒,我怕被你们或者县太爷查出甚么来,便趁你们不备,又在尸身上下了化尸水。毕竟那剧毒甚是罕见,只消知晓其名称,来源并不难查,倘若查到了来源,便能查到我身上。” 叶长遥一指那中年人:“你可是杜公子口中的神医?” 中年人颔首道:“你猜得不错。” 叶长遥又道:“所以你所谓的半年前家乡闹饥荒,流浪至此,为杜老夫妇所救皆是谎言?” “对,我是随春生来到那个村子的,我为了帮春生复仇,刻意接近杜老夫妇,还学了如何做符咒。”中年人揽住杜公子的肩膀,“春生的父亲禽兽不如,春生的母亲助纣为虐,春生并未做错,且无论是符咒,亦或是剧毒、化尸水皆是我予春生的,你们若要报官,请定要将春生摘去,我愿认罪。” 杜公子闻言,大惊失色,急声道:“不行,我不准!” 叶长遥扫了眼中年人与杜公子,才低声问云奏:“你认为该如何做?” 云奏思忖半晌,答道:“放了他们罢,他们害了杜老夫妇的性命,但情有可原,待他们死后,阎王爷自会按罪量刑。” “那便如此罢。”叶长遥端详着中年人与杜公子道,“你们走罢。” 杜公子松了口气,向云、叶俩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连声道:“多谢,多谢你们……” 直起身来后,他对叶长遥道:“我十分羡慕你,羡慕你不曾被父亲厌恶。” ——叶长遥一直戴着斗笠,适才摘下斗笠,他才初次看见了叶长遥的长相,与其人温和的气质半点不般配。 杜公子说得隐晦,但叶长遥已明白了,杜公子是指他生得凶恶,却并未如其一般被父亲丢入河中。 他笑了笑:“不,我如你一般,是侥幸为人所救才活下来的,不同的是你父亲将你丢入了河中,而我父母将我丢在了荒郊野岭。” 杜公子惊诧不已,须臾,问道:“你可曾想过要向父母复仇?” “自然想过,但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查他们究竟姓甚名谁,时日一长,恨意便淡了。”许多年前,叶长遥便已释然了,却是一度想着自己假若生得俊秀些该有多好,那样他便能在父母膝下长大了。 那个的念头让他对于自己的容貌愈加自卑,但时间乃是一剂良药,如同恨意一般,自卑亦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了,转而潜伏于心底,直到与云奏心意相通,他才彻底地拔除了自卑。 叶长遥的语气风轻云淡,但云奏却听得揪心,叶长遥能长成这般良善之人,多亏了叶长遥过世的师父的教导罢? 他将叶长遥的手握得紧了些,同时传音与叶长遥:我心悦于你,我亦喜欢你的容貌。 叶长遥心知自己让云奏担心了,回道:我知晓你心悦于我,我亦知晓你喜欢我的容貌,我很是欢喜。 杜公子听了叶长遥的回答,顿觉自己不该问,慌忙致歉道:“对不住。” 未待叶长遥出声,云奏抢先道:“就此别过,两位保重。” 云奏其实在生杜公子的气罢?叶长遥不禁心生甜意。 杜公子便与中年人一道离开了,而云、叶俩人则回了客栈去。 一回到客栈,云奏立刻摘下了斗笠,又将叶长遥抵于墙面上,并踮起脚尖来,吻遍了叶长遥面上的每一寸肌肤,末了,他的唇瓣落于叶长遥的唇上,与叶长遥唇齿交缠。 长相思·其一 随着发情期愈来愈近, 云奏的身体一日热过一热, 且所有行为举止都如同是在向叶长遥求欢。 与此同时,云奏的精神愈来愈差了, 一日十二个时辰,仅有两个时辰左右是清醒的。 是以, 叶长遥不再与云奏同榻而眠, 却又放心不下云奏, 无法分房而居, 遂改为睡于软榻上。 五月二十七, 他们距观翠山三百余里, 打算歇息一日,再往观翠山去。 未时三刻, 叶长遥驾着马车进入了一座小城,城门上书有三字——状元城, 一进状元城,他乍然见得两排侍卫齐整地立于状元城主干道两侧,其中有一侍卫到了马车前,客气地对他道:“新科状元郎不久便要进城了, 请公子勿要在主干道内驾车。” 故而,他就近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将马车停在了客栈的后院, 又从马车中将云奏抱了出来。 云奏正在昏睡, 但一被叶长遥抱起, 却立即睁开了双眼来, 凝视着叶长遥,而后用唇瓣磨蹭着叶长遥的面颊,撒娇道:“抱我好不好?” 叶长遥清楚云奏所谓的“抱”并非指单纯的拥抱,而是指最为亲密之事。 “抱歉。”他将云奏抱上了楼,又抱到了床榻上放好,方要松开手,却被云奏扣住了一双手腕子。 云奏顺着他的手腕子一寸一寸地往上攀爬,摸索到了他的衣襟,紧接着,将他的衣襟一分。 他不得不使了些气力,拨开了云奏的手指。 云奏浑身无力,不过是被拨开了手指,身体却因为失衡,而跌倒在了床榻上。 叶长遥见状,揉了揉云奏的鬓发,怜惜地道:“抱歉。” 云奏顺势用额头磨蹭着叶长遥的掌心,其后,又捉着叶长遥的手抚摸自己。 从额头至眉眼,从眉眼至口鼻,从口鼻至下颌,从下颌至喉结,从喉结至锁骨…… 云奏肤如凝脂,逼得叶长遥不禁心思浮动,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云奏的身体根本受不住一场云雨。 他抽回了手,后退三步,方才对云奏道:“我去买药材,你好生歇息罢。” “不要!”云奏激动得“咚”地一声从床榻上掉落了下来,不及感觉到疼,一双手已经死死地抱住了叶长遥的双足,“不许走。” “疼么?”叶长遥低下/身去,正欲将云奏扶起来,竟是被云奏张口咬住了。 云奏双眼中全然没有一丝清明,一副身体已然被发情热所操控了。 叶长遥强行掰开云奏的下颌,继而轻轻地将云奏推开了:“你乖一些,我出去买药材,很快便会回来。” “夫君,让我做。”云奏红了双眼,觉察到叶长遥并无改变决定的迹象,又软声软气地道,“很快是多久?” 叶长遥端详着云奏道:“你且忍一忍,我立刻去请小二哥送冷水来。” “我不要冷水,我只要你。”云奏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褪了干净,媚眼如丝地道,“夫君,给我。” 叶长遥摇首拒绝道:“不行。” 云奏含着哭腔道:“可我们早已是夫夫了,为何做不得?” 叶长遥肃然答道:“你的身体受不住,所以做不得。” 云奏急得当真哭了出来:“可是我的身体亦受不住发情热。” 叶长遥见云奏垂泪,恨不得以身代之。 孔雀本就有发情期,这乃是本能,云奏若不是失去了将近七成的道行,很容易便能克服身为孔雀的本能,可而今的云奏身体孱弱,克服不了本能,不得不被发情热折磨,极是痛苦。 叶长遥不敢碰触云奏,连为云奏拭去泪水都做不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串一串的泪珠从云奏的眼眶中流淌出来。 云奏一面哭泣,一面尝试着靠近叶长遥,然而,他每靠近一些,叶长遥便会后退一些。 他哭得几近哽咽了,都无法近叶长遥的身。 叶长遥心如刀割,出了门去,请小二哥送冷水来。 因云奏现下身无寸缕地跪在地上,他不愿让小二哥看见分毫,一桶一桶的冷水被送来后,由他自己亲手往浴桶倒,待得浴桶被注满了大半,他才走到云奏面前,将云奏从地上抱了起来。 云奏一感知到叶长遥的体温,当即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他热情地去吻叶长遥,但叶长遥却是咬紧了牙关,不予他半点回应。 他委屈地道:“你当真不肯抱我么?” “不是不肯,是不能。”叶长遥抱着云奏到了浴桶前,后又小心翼翼地将云奏放入了浴桶当中。 云奏猝不及防,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明明只是冷水而已,明明眼下已是盛夏了,但他被冷水包围着,却直觉得寒气正在争先恐后地往他的体内钻,连骨头缝都不放过。 “好冷……”他战栗不止,蜷缩成一团,但拼命地忍耐着,并未从浴桶中出来。 他知晓叶长遥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不能辜负了叶长遥的心意。 过了一会儿,发情热终是缓解了,他寻回了理智,仰起首来,望着叶长遥道:“对不住。” “并非你的过错。“叶长遥见云奏已好些了,才道,“我出去买药材,等我回来。” “嗯。”云奏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叶长遥出了门去。 他忍受着严寒,苦中作乐地想着:我不会被冻成冰人罢? 那厢,叶长遥出了门去,远远地便瞧见了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锦衣的状元郎。 状元郎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出众,微微含笑,笑容中已有了几分威严,全无一朝登天的得意,显得很是沉稳。 数不尽的百姓推挤着,欲要将状元郎看得仔细些。 叶长遥满心满眼俱是云奏,哪里有看热闹的兴致,自是径直往药铺去了。 然而,药铺中却无一人,想来掌柜亦去看状元郎了。 他心急如焚,耽搁不得,索性自己抓了药,而后将药钱放在了柜台上。 他快步回了客栈去,又向小二哥借了火炉与药壶。 云奏目前情况不好,他实在放心不下,改为在房间中煎药。 他先前煎的药皆是滋补养身的,今日抓的药却是清热降火的,不知对发情热可有用处? 一进得房间,半点动静也无,他匆匆地将手中的物什放下,到了屏风后头,映入眼帘的仅有云奏如云的墨发,那墨发铺陈于水面上,静止不动。 他慌忙将云奏从浴桶中提了起来,云奏溺了水,已陷入昏迷了,面无血色,一双眼睛却还红肿着。 长相思·其二 他又将云奏平放于地面上, 用手一按云奏的胸腔。 云奏旋即吐出了一口水来, 却仍是昏迷不醒。 他转而一手捏住了云奏的鼻尖,一手掐住了云奏的下颌, 送气与云奏。 如此反复了几回,云奏方才转醒过来。 云奏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 满面懵懂, 看清了叶长遥之后, 随即开心地扑入了叶长遥怀中, 温言软语地唤着:“夫君, 夫君, 夫君……” 叶长遥被唤得心脏好似要化成一滩水了,轻抚着云奏红肿的双眼, 问道:“你还好么?” “还好,只是眼睛有点疼, 是我太爱哭了。”云奏自然记得方才之事,那时候的委屈现下依旧堵在心口,教他吐息滞塞。 叶长遥从来不曾对他如此残忍过,不允许他靠近, 拒绝他的求欢。 一如他方才所言,他宁愿身体因承受不了云雨而受伤,而不愿意被发情热所折磨。 他昨日还能勉强控制住理智, 但今日却是理智全无。 今日不过是五月二十七, 明日、后日、大后日……发情热会愈加厉害罢? 他不由惧怕起来, 下意识地伸手圈住了叶长遥的脖颈。 叶长遥听云奏道自己太爱哭了, 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疼,云奏之所以会哭,是因为他的百般拒绝。 他将云奏抱起,让云奏坐于床榻上,正要去拿干净的细布,云奏却不肯松开他的脖颈。 “我不走。”他低声道,“松开罢。” “不要。”云奏摇了摇首,后又哀求道,“我现下并未发情,你吻我一下好不好?” 叶长遥迟疑须臾,到底垂下首去,吻上了云奏。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但云奏想要的却是一个唇齿交织的亲吻。 云奏不满地一使力,将叶长遥掀翻于床榻上,继而重重地吻了上去。 叶长遥生怕深吻会勾起云奏的发情热,才只轻轻一吻,被这么重重地吻上后,他有一瞬间的犹豫,末了,却是由着云奏去了。 云奏的吻技仍然没有丁点进步,生涩却急切。 他安抚地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同时温柔地回吻云奏。 云奏被叶长遥亲吻着,渐渐放松下来,乖巧地伏于叶长遥怀中。 一吻毕,叶长遥小心地推开云奏,下了床榻去,拿了细布,浸透水,又绞干了,才用细布为云奏擦身。 云奏头颅微微后仰,双眸半阖,一双手却是不安分地在叶长遥身上捣乱。 因为云奏并未发情,所以叶长遥不予制止,而是纵容着云奏。 擦拭至密处之时,云奏微微一颤,本能地表白道:“夫君,我心悦于你。” “娘子,我亦心悦于你。”叶长遥放下细布,为云奏穿上亵衣亵裤,才问道,“你可知你适才溺水了?” “溺水?”云奏一想便知自己是在浴桶中溺水了,先是苦笑,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般浅的浴桶中溺水,后是歉然,“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无妨。”叶长遥端视着云奏,关切地道,“你现下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很好。”云奏抱住叶长遥,将脸埋于叶长遥腰腹上,“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好罢。”叶长遥便这么立着不动,任由云奏抱着他。 片晌后,他突然被云奏推开了。 他全无防备,趔趄着后退了一步,方才站稳。 “对不住。”云奏缩到床尾,抱着双膝,只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我似乎又开始发热了。” 叶长遥安慰道:“我这便去煎药,你且忍忍。” “嗯。”云奏颔首,又催促道,“你快些去罢。” 这一次的发热并无之前厉害,应当归功于泡过的冷水罢。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目不转睛地望住了叶长遥,叶长遥的每一个动作他都暗暗地刻在了心底。 便这么过了一个时辰,汤药总算是煎好了。 叶长遥端了汤药来,吹凉了一些,才递到了云奏唇边。 云奏一饮而尽,手指却在将药碗还回去时,不慎碰到了叶长遥的手。 那片肌肤登时滚烫,仿佛燃着一簇火苗。 “我……”他又往里缩了缩,才拼命地对叶长遥笑道,“解苦的点心呢?” 叶长遥刚才心急如焚,哪里能顾得上买点心,便只能将两日前买的,尚未吃尽的山楂雪球取了出来。 由于天气炎热之故,其上的一层雪花——即白糖凝成的白色结晶已融化了,山楂雪球瞧来黏黏糊糊的,让人食欲全无。 云奏从小过的是苦日子,自是不会挑剔,从叶长遥手中接过山楂雪球便吃了起来。 “你想吃甚么?我出去买予你吃罢。”叶长遥见云奏美滋滋地吃着,顿觉自己委屈了云奏。 “不许出去。”云奏沾满了糖汁的唇瓣张阖着,“你须得在此处陪我。” “好,我不出去,我在此处陪你。”叶长遥又问,“要用晚膳么?” 云奏没甚么食欲,却故意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才答道:“还早,待会儿再用晚膳罢。” 说罢,他忽然想起在叶长遥出门后,外头极是热闹,好奇地问道:“今日是当地的甚么节庆日么?” “并非甚么节庆日,而是当地的一个少年郎高中了状元,今日锦衣还乡。”叶长遥待云奏吃罢山楂雪球,将一张帕子送到了云奏手边,“擦擦罢。” 云奏拈起帕子一角,叶长遥便马上松了手。 叶长遥陡然记起了一事,他原本坐于床榻边,立即站起了身来。 云奏不明所以地道:“出甚么事了么?” 叶长遥简略地回道:“绣帕。” 绣帕是他因心软从绣娘处买的,其上绣的乃是鸳鸯戏水,因闻到了血腥味,他未及接过绣帕便离开了,绣帕被云奏得了,后来,云奏将绣帕还了他,并要他将绣帕赠予心上人,而今他已有心上人了。 绣帕……云奏记得叶长遥将绣帕好生收起来后,祝福他能早日遇见心上人,当时他心中莫名发苦,而今想来,他当时他已对叶长遥动心了罢? 叶长遥找出绣帕,郑重地用双手将绣帕递予云奏,并肃然道:“云奏,我已找到我的心上人了,你便是我的心上人。我已知晓了心动究竟是何滋味,正如你所言,为你欢喜,为你忧愁。” ——当时,他曾问云奏,心动究竟是何滋味?而云奏回答他,应当是为她欢喜,为她忧愁罢。 云奏并未明说,但他清楚当时的云奏回答的那个她是她,而非他。 他当时亦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云奏断袖。 云奏并不接过绣帕,叶长遥见状,登时惶恐起来:“难不成我其实并非你是心上人?” 云奏失笑道:“我不久前才向你表白过,由你瞧来,我是这么容易变心之人么?” 叶长遥眉眼舒展,继而困惑地道:“那你为何不接?是嫌弃这张绣帕的纹案不够精美?料子不够名贵?” 云奏摇首道:“你应当知晓我对于吃穿用度并不挑剔。” 叶长遥急声问道:“那是为何?” 云奏微笑道:“我没有资格接,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抱歉,我总是让你为我忧愁。” 云奏虽然在微笑,却更像是在哭泣,泪水仿若流入了叶长遥心中,将那颗忐忑的心脏淹没了。 他方要张口,又觉口中如含黄莲,他不会安慰人,亦不善甜言蜜语,遂依着自己的内心,道:“你确实总是让我为你忧愁,我从前不曾品尝过这许多的忧愁,但更多的却是欢喜,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皆是崭新的,你让我尝到了担忧的滋味、呷醋的滋味、有人陪伴在侧的滋味、被人依赖的滋味、被人需要的滋味、拥抱的滋味……” 他觉察到自己的耳根滚烫,被逼得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还有接吻的滋味、与人赤身相贴的滋味,被人含入那物事的滋味,自己含入那物事的滋味。” 云奏不曾听叶长遥说过如此令人羞耻的话,不觉面生绯红,竟又闻得叶长遥道:“我还想尝尝与你云雨的滋味。” 这叶长遥……分明讲得认真,无一丝欲念,但一字一字却勾得他的身体愈加滚烫了些。 “我亦想尝尝与你云雨的滋味。”云奏垂下眼去,无奈至极地道,“你切勿再撩拨我了。” 叶长遥满头雾水地道:“我撩拨你了么?” 云奏肯定地道:“对,你撩拨我了。” 叶长遥仔细回想着自己所言,解释道:“我是在向你讲述我之所想。” 言罢,他才意识到自己讲述得过于露骨了,如同情人在床笫之间的爱语。 于是,他朝着云奏承诺道:“我定不会再撩拨你了,你且放心。” 听叶长遥这般承诺,云奏却又心生不满了。 可这副身体却无情地提醒着他:现下讲情话不合时宜。 叶长遥又将绣帕往云奏面前递了,并柔声道:“你且收下罢。” 云奏仍是不接,而是捂住了心口道:“我当时一想到你或许将会有心上人,便觉得心口发苦。” “叶长遥……”他抿了抿唇瓣,“我当时便已对你动心了,不过自己却不知晓。” 叶长遥怔了怔,才道:“我很是欢喜。” “叶长遥……”云奏仰起首来,注视着叶长遥的双眼道,“这绣帕便先寄放在你那,待我的道行恢复了,你再将这绣帕赠予我罢。” 云奏被发情热折磨着,一身颓然,说罢这话,却是倏地双目灼灼。 叶长遥将绣帕收了起来,笑着道:“便依你所言,到时候,我们再去将向善接回来。” 云奏瘪了瘪嘴:“你不是觉得‘向善’二字太过像法号,亦或是道号了么?” 叶长遥正色道:“你不是不许我反对,还吻了我么?” 那时,自己的确吻了叶长遥,直吻到叶长遥不反对了,才松开了叶长遥。 云奏面颊发烫,若不是眼下他碰不得叶长遥,他定要吻得叶长遥向他讨饶。 ——不过,他好像从来不曾吻得叶长遥向他讨饶。 “待我的道行恢复了,我会吻得你浑身燥热,向我求欢,你且等着。”云奏发下豪言壮语,面色却又红了几分。 “我希望那一日早些到来。”叶长遥被云奏所惑,向着云凑伸过手去,直欲将云奏拥入怀中。 云奏盯着叶长遥的手,明知自己该当躲开,却是动弹不得。 仿佛过了千万年,叶长遥将手收了回去,又道:“去用晚膳罢,用罢晚膳,你再睡上一觉,便于汤药发挥效用。” 云奏颔首,自己穿了衣衫、鞋履,与叶长遥一道下了楼去。 还未下楼,他们已听到不少人在谈论状元郎了,一下楼,更是满耳的“状元郎如何如何”。 却原来这座城名唤“状元城”竟然从未出过一个状元,连榜眼、探花都无。 “状元城”建城五百余年,据闻第一任城主从年少时便开始考科举,一直到人过不惑,才得了进士。 他毕生的心愿便是能高中状元,被委任为城主后,便将这座城改名为“状元城”,以期城中能早日出一个状元,时隔五百余年,终于有人实现了他的心愿,且其人相貌堂堂,正值好年华。 因城名为“状元城”,城中的百姓亦与第一任城主一般,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有人高中状元。 每一回有学子去应试,全城百姓皆是夹道相送,而今一少年郎得了状元,令全状元城都沸腾了起来,喜庆得胜过春节。 叶长遥对于这些并没有兴趣,他见云奏身形不稳,伸手去扶,尚未触及云奏,却被云奏躲过了。 “你还是勿要与我肢体接触为好。”云奏走到最近的一张空着的饭桌前坐下了。 叶长遥欲言又止,唤来小二哥点了银丝鱼脍与翡翠白玉羹,而云奏因为没甚么食欲,不知点甚么好,索性甚么都没有点。 叶长遥默然不言,只在银丝鱼脍端上来时,道:“吃罢。” 这道银丝鱼脍鲜爽滑,主料为鲤鱼,做法并不难,第一步:活杀鲤鱼,去内脏、骨、刺、皮,再将净鱼肉切成鱼丝,用热水烫过,放入凉水漂洗,沥干水分;第二步,取白萝卜,用热水烫过,放入凉水漂洗,先沥干水分,再用布包住,挤出汁水;第三步,取白萝卜,切成与鱼丝一般粗细长短的丝段;第四步,生菜洗净,去梗留叶;第五步,生姜去皮切成碎末;第六步,韭黄洗净切段;第六步,将姜末、盐、黄酒、萝卜汁、韭黄以及鱼丝充分搅拌,萝卜丝、生菜备用,又有酱油、醋、辣椒面等调味品,供食客自行调配。 云奏食欲不振,夹了一块银丝鱼脍后,添了些醋,让银丝鱼脍变得更容易入口了。 不久,翡翠白玉羹便上来了,叶长遥为云奏盛了一碗,又为自己也盛上了一碗。 翡翠白玉羹,翡翠喻青菜,白玉喻豆腐,其实便是青菜豆腐羹。 叶长遥一面吃,一面观察着云奏。 他本想问云奏是否要米饭,但单单银丝鱼脍与翡翠白玉羹,云奏已吃得很是艰难了。 云奏虽然甚么都没有说,可他能感觉到云奏的体温又上升了一些。 他顿时味同嚼蜡。 云奏努力地让自己多吃了些,但却只吃下了他平时食量的十分之一左右。 他不想放下竹箸,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似乎失去吞咽能力了,惟一想要吞咽的,叶长遥不会给他。 “吃饱了么?上楼歇息罢。”叶长遥柔软的话语钻入了他的耳蜗,将他从痛苦中解救了出来。 ——终于,终于,终于不用再吃了。 他应该多谢叶长遥的体贴,叶长遥并未揭穿他的努力,只问他是否吃饱了。 他笑着凝视着叶长遥:“嗯,我吃饱了。” 叶长遥含笑道:“那便好。” 叶长遥并未发现他目中流泻出了隐约的心疼,而这心疼让云奏觉得既扎眼又满足。 长相思·其三 云奏先行, 叶长遥慢云奏一步, 待到了房间,云奏便解去外衫, 上了床榻去。 他背对着叶长遥,不敢看叶长遥半点, 同时命令自己快些入睡。 然而, 事与愿违, 他的身体竟然又热了起来, 幸好并没有先前那般热。 他出了一身热汗, 折腾了约莫两个余时辰, 方才睡了过去。 五月二十八,一早, 叶长遥便将云奏唤醒了,又对云奏道:“我们出发去观翠山罢。” 观翠山……凤凰羽……叶长遥的心头血…… 云奏脑中混沌一片, 下意识地道:“不要去观翠山。” 叶长遥奇怪地道:“你睡糊涂了么?待到了观翠山,得了凤凰羽,你的道行便能恢复了,再也无须受发情热的折磨。” “不要去观翠山。”云奏揪住了叶长遥的一点衣袂, 哀求道,“我不要去观翠山。” 叶长遥柔声道:“能告诉我原因么?” 云奏费力地寻回了自己的神志:“来不及了,发情期已经开始了, 凤凰羽固然厉害, 但恐怕结束不了我的发情期, 且这状元城距观翠山尚有三百余里, 至少四日方能到观翠山,我的身体承受不住,这四日间,你便无暇为我煎汤药,亦无法让我沐浴,以缓解我的发情热了。” 他不愿去观翠山的原因有二,他之所言是为其一,其二则是他唯恐自己因发情热而神志不清之际,会不慎吐露一直深藏于心底之事,叶长遥定然不会拒绝用心头血做引子,以催动凤凰羽,即便会丧失大半的修为,但他如何舍得? 倘若在这状元城待着,纵然他不慎吐露了此事,毕竟山高水远,叶长遥一时半刻得不到凤凰羽,取出心头血也无用,如此便能保全叶长遥的修为了。 云奏言之有理,但不论是汤药,亦或是冷水浴,俱不能彻底根除云奏的发情热,治标不治本。 “凤凰羽能缓解你的发情热么?”叶长遥寄望于凤凰羽,但云奏却是摇了摇首。 他又听得云奏可怜巴巴地道:“你忍心让我生生受上足足四日的发情热么?若是途中出了甚么岔子,或许我得熬上五日、六日、七日……” 他叹了口气:“便如你所言罢。” 发情热下令,要云奏离叶长遥近一些,云奏不从,并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我想沐浴了。” 且因热汗的缘故,他的发丝与亵衣亵裤全数黏于肌肤上了,甚是不适,此时沐浴当真是一举两得。 他这般想着,不由催促道:“你且快些去。” 叶长遥依言而去,须臾,又回到了云奏面前,低声道:“你能起身么?” 云奏并未作答,而是试着直起身,从床榻上下来了。 每一步皆甚是艰难,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正在摇晃,但他更清楚自己不能求助于叶长遥。 叶长遥立于一旁,满面心疼,一双手分明张开来了,其中却是空空如也。 云奏好容易到了浴桶前,连亵衣亵裤都未褪下,便迫不及待地跨入浴桶当中,将自己整个人浸没了。 叶长遥见此,心惊胆战地提醒道:“小心勿要再溺水了。” 云奏从水面中探出首来,冲叶长遥笑道:“我无事。” 云奏的面孔湿漉漉的,发丝胡乱地黏在面上,说不出的勾魂摄魄。 叶长遥稍稍偏过首去,问道:“饿么?早膳想吃甚么?” 由于发情热被缓解了,云奏起初觉得很是舒服,但未多久,昨日折磨过他的寒气复又逼压了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去偷窥叶长遥,见叶长遥并未看他,遂佯作无事地道:“绿豆汤、红糖冰粉、凉糕之类便可。” 叶长遥提议道:“你今日恐怕下不了楼,我去买了,再端上来与你可好?” “嗯。”云奏应了一声,直到听见叶长遥离开的脚步声,他才放任自己颤抖了起来。 片刻后,叶长遥便端着早膳进来了,他将早膳一放,快步去瞧云奏。 云奏并未溺水,还软声软气地抱怨道:“你回来得好慢。” 叶长遥眉间一舒,致歉道:“是我的不是。” “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话音落地,云奏突然从浴桶中出来了,赤足到了饭桌前。 如若换作发情期前,叶长遥定会轻斥云奏不该赤足而行,虽是盛夏,但地面于云奏而言还是太凉了些,感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但而今的云奏处于发情热中,这点凉算不得甚么。 云奏坐于桌案前,慢慢地吃着红糖冰粉。 这红糖冰粉当中放了山楂片、葡萄干、寒瓜丁、小圆子以及酒糟,清凉可口。 吃了几口冰粉后,他难得有了些食欲,便执着竹箸,夹了一只红油抄手送到了唇边。 叶长遥吃罢一个香葱花卷,见云奏去吃红油抄手,当即唇角含笑。 云奏乃是凶兽,并未辟谷,必须进食以维持性命,仅吃红糖冰粉是远远不够的。 云奏趁着自己尚能吞咽,一口气将整碗红油抄手吃尽,又从叶长遥那抢了半只韭菜盒子。 叶长遥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云奏的额发。 云奏整副身体登时紧绷起来,咬住了唇瓣道:“你勿要碰触我。” “抱歉。”叶长遥收回手,默然着去吃自己的雪菜肉丝面。 云奏瞧了叶长遥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浴桶当中。 寒气又如何,终究比发情热容易忍耐些,更重要的是寒气能使他清醒。 他听得外头的动静,推开屏风,双手手肘抵于浴桶边缘,双掌托腮,凝视着叶长遥。 叶长遥正在煎药,觉察到云奏的视线后,便朝着云奏望了过去。 俩人旋即视线交缠,不久后,几乎同时,一人垂下了首去,一人偏过了首去。 云奏面色生红,眼波含情,一双唇瓣更是鲜艳欲滴。 而叶长遥则是红了耳根,心如擂鼓。 待药煎好了,叶长遥才行至云奏面前,蹲下身来,与云奏平视:“你还好么?” 不好,当然不好。 寒气入骨哪里会好? 但云奏面上不显,甚至粲然笑道:“我很好。” “那便起来罢,药已煎好了。”叶长遥见云奏精神尚可,微微松了口气。 云奏跨出浴桶,自己将湿透了的亵衣亵裤褪尽,擦干身体,又换上了叶长遥递过来的干爽的亵衣亵裤。 他喝过汤药后,不觉有些犯困,应是叶长遥加大了药量的缘故罢? “夫君……”他软软地唤了一声,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五月二十八、五月二十九、五月三十,云奏依靠着冷水浴与清热降火的汤药安然渡过了。 然而,六月初一,天未明,他却是硬生生地被发情热折磨醒了。 他望着床顶,咬紧了唇瓣,发情热从未这般厉害过,他恐怕熬不过去…… 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不敢看睡于软榻上的叶长遥,只是对叶长遥道:“夫君,今日冷水已不足够了,且劳你请小二哥送冰水来。” 叶长遥睡得并不安稳,云奏一出声,他便转醒了。 冰水…… 孔雀虽然属火,但云奏因走火入魔而体质偏寒,前四日的冷水已教云奏备受煎熬了,若是冰水…… 但若是不用冰水,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得不下了楼去,小二哥不在,只掌柜趴在一张饭桌上打盹。 他将掌柜唤醒后,又问道:“这客栈内可有冰块?” 掌柜睡得迷迷糊糊的,半晌才回答道:“冰块不多,你若想要便全数拿去罢。” “多谢掌柜。”他从掌柜手中接过半木盆的冰块,又请掌柜送冷水上来。 他将冷水注入浴桶,又将全数的冰块放进了浴桶中,才行至床榻前。 入眼的云奏蜷缩着,下唇已被咬破了,淌着血。 “云奏。”叶长遥轻唤一声,取出帕子,欲要为云奏将血拭去,却是被云奏拍开了手。 “你离我远些。”云奏言罢,立刻睁开了双眼来,唤他,“叶长遥。” 自从发情后,云奏一直唤叶长遥为“夫君”,故而,听云奏久违地唤他为“叶长遥”,他有些不习惯。 他并不知晓,而今的他于云奏而言无异于一味解药,云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要与他交合,“夫君”这个称呼过于甜蜜了,云奏不敢再唤,以免自己毫无廉耻地向他求欢,唤他为“叶长遥”乃是云奏对于自己的警示。 “冰水备好了么?”云奏的嗓音因发情热之故而沙哑着。 叶长遥蹙眉道:“备好了。” 云奏从床榻上下来,急匆匆地将自己浸入了冰水当中。 叶长遥点起了烛火,立于屏风后,以防云奏再次溺水。 六月初二,云奏再也忍耐不住,趁叶长遥睡着之时,一面想着叶长遥,一面侍弄自己。 六月初八,分明置身于冰水当中,他却感受不到些许寒气,冰水对于缓解发情热的作用已是微乎其微了。 六月初十,发情热竟是让冰水沸腾了起来。 叶长遥见状,慌忙将昏沉的云奏从冰水中抱了起来。 他将云奏抱回床榻上,正束手无策,却闻得云奏道:“你快些将我拍晕罢。” 云奏的语气极为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 叶长遥狠下心,在云奏的后颈拍了一掌,云奏倏然昏睡了过去,过了四个多时辰方才醒来。 六月十五,这个法子已经不管用了,不过一盏茶左右的功夫,云奏便会被发情热折磨醒。 六月十六,再次醒来的云奏双眼低垂,哑声问道:“我这一回昏睡了多久?” 叶长遥答道:“仅仅半盏茶。” “叶长遥……”云奏微笑着道,“我该如何是好?今日是六月十六,我的发情期是六月至八月,之后的两个多月,我该如何是好?” 由于食欲不振,又忍受着折磨,云奏每日吃不了多少,原就清瘦了身体又瘦了一圈,双颊更是凹陷了下去,显得黝黑的瞳仁大得突兀。 但云奏一身的风情竟然愈加惑人了,连吐息都动人心弦。 叶长遥无能为力:“我不知你该如何是好……” “抱我罢。”云奏紧紧地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并用自己的面颊磨蹭着叶长遥的心口。 叶长遥定了定神,继而用力地将云奏的十指一指一指地掰了开来。 云奏吃痛,红了眼眶,控诉道:“叶长遥,你为何不心疼我?你便忍心见我受苦么?” 叶长遥无法为自己辩解,后退了数步,才道:“抱歉。” 云奏仰起首来,望住了叶长遥,又冲着叶长遥伸出了手去。 叶长遥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叶长遥……”发情热毫不留情地将理智从他的身体剥离了,他探过手去,当着叶长遥的面,肆意揉捏着。 他顾不上叶长遥会如何看待他,他只想让自己舒服些。 叶长遥不发一言,背过了身去。 良久后,他身后的云奏没了动静,他慌忙回过首去,居然发现云奏的亵裤被染红了。 他冲过去,扣住云奏的双手一瞧,那双手的十枚指甲里头竟然尽数盈满了猩红,其中一枚甚至还有一点肉屑。 云奏已然昏迷了,不知是由于疼痛,亦或是由于发情热。 叶长遥为云奏将伤口包扎了,又为云奏将十指擦拭干净,才将云奏抱在了怀中。 云奏是被疼醒的,他发现自己被叶长遥抱在怀中,即刻挣扎起来。 叶长遥由着云奏从他怀中挣脱了,又问道:“疼么?” 云奏见叶长遥满目哀伤,明白自己让叶长遥伤心了,但他不是故意的,他并未打算弄伤自己,他只是想要自己舒服些,可最终的结果却仍是将自己弄伤了。 他抿紧了唇瓣,许久才回道:“疼,很疼,但没有发情热难受。” 叶长遥叹息着道:“以后勿要再自己做了,由我来罢。” “我不想……”云奏双目含泪,“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不脏的。”叶长遥伸长了手,以指尖揩去云奏眼尾的泪水,后又温柔地道,“我去端些吃食来可好?” 云奏颔首:“好,我会努力多吃些的。” 叶长遥出了门去,端了两碗鸡汤面以及一碟伦教糕回来。 他一进门,便瞧见了乖巧地坐于桌案前的云奏,倘若云奏的发情热能就此结束该有多好? 在千岁乡之时,云奏提及发情期,他感受到的只有甜蜜,未曾想,事情竟会发展至此。 他将鸡汤面、伦教糕放于云奏面前,又拿了竹箸与调羹送到了云奏手边。 云奏伸手接过后,立刻吃起了鸡汤面。 堪堪送入口中,他便朝着叶长遥笑道:“这汤底远不及你所熬的鸡汤。” 叶长遥便也笑了:“待你的道行恢复了,我再熬鸡汤与你罢。” “一言为定。”云奏面上挂着明朗的笑,拼命地将一碗鸡汤与一碟伦教糕吞入了腹中,但实际上,吃到一半,他便已尝不出鸡汤与伦教糕的滋味了,他的身体又不受自控地发烫了。 虽然叶长遥承诺了会帮他,但他还是想试试自己能忍耐多久。 热汗漱漱而下,将他半干的亵衣亵裤又浸湿了。 过了半个时辰,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一处是干的。 他终是再也忍耐不得了,坦诚地对着叶长遥道:“帮我。” 叶长遥将云奏从桌案边抱到了床榻上,并让云奏躺于他怀中。 因为那物事受了伤,他生恐为其再添新伤,不敢用力。 云奏阖着双眼,吃力地喘息着:“不够……” 指甲极易造成新伤,叶长遥索性让云奏躺平,而后低下了首去。 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云奏方才睡了过去。 即使极是小心,叶长遥仍是尝到了血腥味。 ※※※※※※※※※※※※※※※※※※※※ 寒瓜:西瓜 长相思·其四 过度使用的口腔黏膜、喉咙、舌头、下颌已在纷纷抗议了, 但叶长遥却因迟迟不褪的血腥味而恍神着。 半晌, 他才感受到无尽的酸疼,若是再折腾一个时辰, 这下颌恐怕要阖不上了罢? 绝非长久之计,他须得再想旁的法子。 他去漱了口, 才端着一盆水到了云奏身旁, 为云奏擦拭干净, 又换了一身亵衣亵裤。 他适才其实吞下去了不少, 但还是有些残留。 云奏睡得很是安稳, 他揉了揉云奏湿润的额发, 已入夜了,望云奏能得一夜好眠。 他坐于床榻边, 端详着云奏,细若蚊呐地道:“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免于受苦?” 云奏自然不会回答他。 他灭了烛火, 房间霎时被黑暗吞没了大半,但小半却被铺上了一层银光。 又是月圆时。 他全无赏月的兴致,突然想到云奏失水过多,而房间中的茶壶已无茶水了, 便拿着茶壶下了楼去。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大堂内食客满座。 他候在一旁,正欲等小二哥空闲些了, 再请小二哥将茶壶灌满, 却忽闻一食客道:“状元郎好似失踪了。” 同桌的另一名食客吃惊地道:“状元郎怎会失踪?你勿要胡言乱语。” 俩人的谈话被旁边那桌的食客听了去, 一书生模样的青年问道:“状元郎怎会失踪?我昨日方才同状元郎切磋过学问。” 提及状元郎失踪的那食客道:“我便居于状元郎隔壁, 状元郎孝顺,我每日出门做生意,都能瞧见状元郎提着为他外祖母买的热气腾腾的早膳,但今日我却未瞧见他。” “是你多想了罢。”书生猜测道,“许今日状元郎起晚了些,亦或是起早了些,与你出门做生意的时间错开了,你才未瞧见他。” 叶长遥见小二哥得空,不再去听他们的对话,立刻到了小二哥面前,将茶壶递了过去,客气地道:“麻烦将茶壶灌满。” 小二哥手脚利落,未多久,便回来了。 “多谢。”叶长遥接过茶壶,便上了楼去。 他先去看了云奏,见云奏正好眠着,才将茶壶放在了桌案上。 他喉咙生疼,不过与小二哥讲了不到十个字,已疼得似要撕裂了。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之后便躺到在了软榻上。 他必须歇息了,必须赶快将喉咙养好。 不若去买些药材来罢? 思及此,他出了门去,买了药材回来,偷偷煎好了,又偷偷喝尽了。 余下的药材则被他藏了起来。 六月十七,处于发情期中的云奏起初还有些分寸,但不久,便丧失理智了。 叶长遥又偷偷地自己煎了药,喝下了。 六月二十,叶长遥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发肿了,口腔黏膜、舌头、下颌,连牙齿都难受得紧。 近几日,云奏一释放便会昏睡,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六月二十一日,云奏却在叶长遥为他擦拭之际,抬手抚摸着叶长遥的面颊道:“对不住,很难受罢?” 叶长遥无法开口,仅仅摇了摇首。 云奏并未觉察到叶长遥在隐瞒甚么,粲然笑道:“我已好了许多了,下回,你便让我自己熬着罢。” “不……”叶长遥忍不住吐出了一个字来,便是这一个字将他暴露了。 叶长遥的嗓音如同含着一把砂砾,其中的痛楚昭然若揭,这嗓音侵入云奏的耳蜗,令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双眼随即被覆上了一层水光。 “叶长遥……”他登地坐起身来,注视着叶长遥,顿时泪流满面,“是我太过分了……” 既然被云奏发现了,叶长遥索性张口道:“不是你的过错,是那发情热的过错。” 云奏被泪水模糊了双眼,拼命地欲要抹去泪水,却怎么都抹不干净。 叶长遥将云奏揽入怀中,细细地去吻云奏的泪水。 苦涩与腥膻交杂于口腔内,变作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滋味,逼得叶长遥顿生呕意。 他不得不松开云奏,出了门去,吐了一通。 他漱过口,才回到云奏身边。 一开始,每每那么做,俱会有呕意,后来,他有些习惯了。 应是喉咙发肿的缘故,他才会当真吐出来罢? 云奏一把抱住了叶长遥,命令道:“我不许你再那么做了。” 叶长遥并不答应,只道:“我喝过药便会好,你不必担心。“ “药?”云奏怒气冲冲地道,“你每日皆要背着我喝药么?” 叶长遥不作声,无异于默认了。 六月二十二,云奏自己一人缩于床尾,拒绝叶长遥的靠近。 叶长遥却是强行打开云奏的身体,检查了伤口,见伤口长出了血痂子来,脑中灵光一现,去买了一匹名贵的绸缎来。 裹上绸缎应当便能避免指甲破开血痂子了。 事实证明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六月二十三,云奏一身绵软,圈着叶长遥的腰身,与叶长遥接吻。 他本沉溺于甜蜜的亲吻当中,他的舌尖却猝然告诉了他一件事:叶长遥的口腔粘膜破了口子。 这显然是他的过错。 他登时红了眼,猛然推开叶长遥,不断地对叶长遥道:“对不住,对不住……” 叶长遥却是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拥在怀中,耳语道:“无事,不如何疼,马上会好起来的。” 叶长遥过于体贴了,使得他的眼眶较身体更为滚烫,他吸了吸鼻子,忍了又忍,最终仍是在叶长遥怀中哭了起来。 叶长遥轻抚着云奏的背脊,笨嘴拙舌地哄着:“云奏……娘子,娘子,你勿要哭了。” 娘子…… 云奏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的娘子。 但这两个字自叶长遥口中唤出来,便如同触及了叶长遥捧予他的温软的心脏一般,教他欢欣雀跃。 他破涕为笑,将自己的左耳凑到了叶长遥唇边,并要求道:“我喜欢你唤我为娘子,多唤我几声罢。” 叶长遥的喉咙虽已好些了,但尚未痊愈,是以,他又听了几声娘子,便制止道:“等你的喉咙痊愈了,再唤我娘子罢。” 叶长遥含笑道:“你要听几声,我都会唤予你听。” 六月二十四,午膳时分,叶长遥下楼点了松茸干贝粥、水煎包以及黄金糕。 他正坐于大堂等待,竟瞧见有两个衙役抬着一副担架,打客栈门口过,担架之上覆着一层白布,又有尸臭四散,显然担架上躺着的必定是一具死去三日以上的尸体。 既是衙役,想必见惯了生死,但奇的是这两个衙役居然一面前行,一面流泪。 死者难不成…… 他陡然想起了先前听过之事——状元郎好似失踪了。 状元郎难不成当真失踪了,而这死者难不成便是状元郎? 若是状元郎,无怪乎两个衙役会默默流泪了。 六月二十五,单单纾解已不足够了,云奏伏于叶长遥怀中,噙着泪,忍耐着。 六月二十七,云奏一身汗湿,试探着问叶长遥:“抱我好不好?” 叶长遥不是傻子,自然已觉察到云奏的不妥了。 先前,只消这么做,其后,云奏便会倦极而眠,但今日,他的双手已酸软难言了,云奏却尚无昏睡的迹象,且他手中的绸缎只被弄脏了些许。 他苦思冥想着,末了,提议道:“用手指好么?” 手指应该伤害小一些罢? 云奏并不满足,但手指也是好的。 故而,他当即颔首道:“嗯,我喜欢你的手指。” 叶长遥手指一动,行李中一盒伤药当即飞入了他掌中。 他将伤药涂抹于自己的食指之上,才战战兢兢地开始探索。 云奏自己从未这么做过,亦从未被人这么做过,但热乎乎的身体却无一丝抵抗。 他羞怯地将脸埋在了叶长遥的颈窝中,吐息紊乱。 叶长遥小心至极,费了不知多久的功夫方才成事。 云奏品味着从来不曾品味过的绝佳滋味,同时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迎合着云奏的亲吻,后又将云奏眼尾细碎的泪珠收入了口中。 六月二十九,叶长遥的喉咙终于痊愈了,云奏轻柔地亲吻着那喉结,又含着哭腔道:“好了便好,你多说些话罢,我喜欢听你说话。” 但话音落地,云奏却又捂住了叶长遥的唇瓣,紧张地道:“你还是勿要说话了为好,你这喉咙堪堪痊愈,须得好生休养。” 七月初四,手指已然近乎于无用。 七月初九,云奏再也受不住了,终是被本能驱使着,死死地抱住了叶长遥,哭着哀求道:“夫君,抱我。” 叶长遥低叹一声,以指轻抚着云奏唇上的血痂子,默然不语。 并无旁的法子了,云奏所承受的苦楚正一点不漏地通过云奏战栗的身体一下一下刺入他的心尖。 可倘若这般做了,会有甚么后果? 可倘若不这般做,又会有甚么后果? 两者相较,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能让云奏少受些苦? 叶长遥并不知晓,遂郑重地问云奏:“我倘若抱了你,你可知会有甚么后果?” 云奏答道:“我不知会有甚么后果,我只知我想让你抱我。” 自己该如何是好?不计后果地依云奏所言么? 但若不如此,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奏遭受煎熬了。 两相权衡之下,叶长遥以指尖描摹着云奏的眉眼:“那便如此罢。” “嗯。”良久后,云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足以改写他一生的无上滋味,手指哪里及得上? 他的身体已被发情热熬得仿佛没有骨头了,热汗似要将每一寸肌肤都烫化,他阖着双目,感知着生命的相接,以及灭顶的快活。 他又忽觉自己的喉结被咬住了,才掀开了眼帘。 叶长遥的汗水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为他潮湿的肌肤又添了一层湿气。 他端详着叶长遥,难耐地道:“夫君,我心悦于你。” 他已无法去思考措辞了,本该用些更为甜腻的词汇才是。 云奏每吐出一个字,被自己虚虚衔于齿尖的那颗朱砂痣便会轻轻地颤动,仿若是在逗弄自己的齿尖似的。 “娘子,我亦心悦于你。”言罢,叶长遥将那颗伏于喉结的朱砂痣好生取悦了一番。 “我终于与你成为真夫夫了。”云奏以额头磨蹭着叶长遥的面颊,并将叶长遥拥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身体宛若一叶扁舟,无所凭仗,于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中颠簸不休。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了,他凭借着最末的一丝清明,覆上了相合之处。 一声满足的喟叹随即从他口中溢了出来。 叶长遥抽身而出,倒了一盏温水来,以口哺予云奏。 云奏失水过多,唇瓣已开裂了,尤其是那血痂子周遭,干燥至极。 云奏半睡半醒着,吞咽着从叶长遥口中而来的温水,满面餍足。 待叶长遥哺罢温水,云奏已彻底地昏睡过去了。 叶长遥用将云奏抱到了浴桶中,为云奏沐浴。 幸而因前几日之故,云奏并未受伤。 沐浴完毕,叶长遥将云奏抱到软榻上躺着,又换了干爽的床褥,才将云奏抱回了床榻上,亦入睡了。 七月初十,云收雨歇,叶长遥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云奏的面颊,云奏憔悴了许多,但浑身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媚色。 云奏将自己左手的五指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中,嗓子微哑:“我想用些吃食。” 云奏已经很久不曾主动向自己提出要用吃食了,叶长遥霎时激动不已:“你想吃些甚么?” “咸蛋黄鸡翅、青菜猪油渣芋艿羹……”云奏想了想又补充道,“西施舌。” 叶长遥先抱着云奏沐浴过,才下了楼去。 云奏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眼巴巴地望着房门,等待叶长遥回来。 发情期开始后,他不曾觉得饿过,但现下他却觉得很饿很饿。 叶长遥一推门而入,便瞧见了云奏纠缠过来的视线,将手中的食案一放,行至云奏面前,不禁笑道:“饿了罢?” 云奏犹如初生的雏鸟似的扑腾到了叶长遥怀中,软声软气地道:“我好饿。” 叶长遥感受着云奏全身心的依赖,吻了吻云奏的额角,才问道:“站不起来么?” “嗯,腰身以下发软着,没甚么气力。”云奏害羞而坦白地道,“但是很舒服。” 叶长遥心下悸动,又问道:“能坐下么?” 云奏摇首道:“我也不知。” “我将食案端过来罢。”见云奏颔首,叶长遥便去端了食案来,放于床榻前的矮几上。 云奏迫不及待地抓了咸蛋黄鸡翅来吃,吃得手上、唇上皆是油气。 叶长遥为云奏盛了一碗青菜猪油渣芋艿羹,舀了一勺,送至云奏唇边。 云奏吃着青菜猪油渣芋艿羹,又执了竹箸,去夹西施舌。 这西施舌乃是清蒸的,只放了盐与生姜,再无旁的佐料,尝起来鲜美软滑。 正是蜜桃丰收的季节,所以除了云奏点的三品菜,叶长遥还要了一碗蜜桃冰粉。 云奏吃着菜,又被叶长遥喂了一大碗米饭。 吃罢后,他乖巧地让叶长遥为他拭去双唇与双手上的油气,才端起蜜桃冰粉,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云奏的状态较先前好了不少,令叶长遥不由后悔起来,是他太过多虑了,他该当早些与云奏云雨,让云奏安稳地度过发情期才对。 他伸手梳理着云奏过腰的墨发,歉然道:“是我的不是,教你受了足足一月又十日的煎熬。” 云奏正含着一大块蜜桃冰粉,勾住了叶长遥的脖颈,将这块蜜桃冰粉渡入叶长遥口中,才双颊嫣红着道:“你是想说你该当早日与我做真夫夫么?” 叶长遥将蜜桃冰粉咽下,才答道:“我便是这个意思。” “无妨,你是为了我着想,才迟迟不与我做真夫夫的。”云奏半咬住叶长遥的耳垂,吹着热气道,“瞧着我发情,你应当被勾引了罢?” 叶长遥承认道:“我的确背着你抚慰过自己。” 云奏促狭地笑道:“能勾得如你这般清心寡欲之人抚慰自己,让我很有成就感。” 叶长遥正色道:“面对你,我从来不是清心寡欲之人。” 云奏被叶长遥的坦诚催得双目含情:“我一早便知晓我乃是断袖,我本打算寻一合意的男子成亲,举案齐眉,相携白首,但我未曾想过自己会如此着迷于一个人,可你却利落地打破了我的认知。” “夫君。”他唤了一声,又撒娇道,“你得了我的身子,何日再与我洞房花烛?” 上一回的洞房花烛并未留下甚么美好的回忆,当时的他初初成为云奏,便被叶长遥掀开了红盖头,全无浓情蜜意,只有忐忑与错愕。 漫天漫地的大红历历在目,而今回味起来,却有丝丝甜意。 叶长遥亦感染了云奏的甜意,满腔柔情地道:“待你的道行恢复了,我们再过一个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罢。” 云奏闻言,身体不觉紧绷起来。 他的道行须得凤凰羽方能恢复,而凤凰羽须得叶长遥的心头血方能催动。 若非如此,原身根本不会下山,根本不会赖上叶长遥。 叶长遥发觉云奏的身体紧绷着,担心地道:“又难受了么?” 云奏全然没有咳意,却是咳嗽了数声,作为掩饰。 他生前身体康健,少感风寒,但成为云奏后,他初次佯作咳嗽,已很是熟练了。 “还好么?”叶长遥摩挲着云奏的下颌,“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咳出血来。” 云奏乖巧地张口让叶长遥查看。 叶长遥仔细地看了,才长舒了一口气。 云奏捉着叶长遥的手放于自己的肚子上,娇气地道:“好撑,帮我揉揉肚子。” 叶长遥便帮着云奏揉起了肚子,片刻后,云奏抬手遮住了脸,不去看叶长遥,说出来的话却极为大胆:“适才我这肚子并未鼓起来,待得洞房花烛夜,你定要教我这肚子鼓起来。” 叶长遥怔了怔,才意识到云奏是何意。 听不见叶长遥的回答,云奏忍不住透过指缝去窥叶长遥,入耳的叶长遥莫要说是耳根了,连面颊都泛红了。 “你脸红了。”云奏得意洋洋地笑着,又垂首道,“我们明明甚么都做过了。” 许久,叶长遥才失笑道:“我们明明甚么都做过了,你却是如我一般脸红了,非但脸红了,整副身体俱是发红了。” 云奏被叶长遥反击了,抿了抿唇瓣道:“你喜欢我脸红么?喜欢我这副发红的身体么?” “极是喜欢。”叶长遥吻上了云奏的唇瓣。 由于嵌着血痂子之故,云奏的唇瓣粗糙不堪,直要将叶长遥的唇瓣划破。 叶长遥心疼万分,予以云奏一个格外温柔缱绻的亲吻后,又揉着云奏的肚子道:“歇息罢,你耗费了过多的体力,须得歇息了。“ “好罢。”云奏本来清醒着,被叶长遥揉了一会儿肚子后,便舒适得打起了哈欠。 又过了一会儿,他已彻底地睡着了。 叶长遥将余下的吃食用尽,又将碗、盘、竹箸、调羹全数收拾好了,放于食案上,端下了楼去。 眼下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了,大堂内仅寥寥两桌食客,气氛悲痛。 这两桌食客每一人都如丧考妣,忽而有一长者道:“不知状元郎的案子何时能破?” 叶长遥把食案递予了擦罢饭桌,在一旁立着的小二哥,小二哥亦是一脸哀伤。 接过食案后,小二哥对叶长遥道:“状元郎便是在子夜时分遇害的,客官若无要事,切勿在子夜时分出门。” 因为云奏已好些了,叶长遥难得发问道:“状元郎是如何遇害的?” 小二哥哽咽道:“我只知状元郎与他曾经的同窗在一酒楼一同饮酒赋诗,子夜时分返家之时,竟是……竟是被人从背后捅死了,死于离自家门口不过数丈的一株柳树下,后又被埋于一久无人居的老宅,旁的细节恐怕只有城主大人知晓了。” 那长者惋惜地插话道:“本来,今日状元郎早已返程回京,做那翰林院修撰了,然而……”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品秩算不得高,却能修书撰史,起草诏书,有时亦会为太子、皇子、公主等做侍读,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前朝、当朝宰辅出身于翰林院者高达七成。 叶长遥只匆匆瞧过状元郎一眼,但清楚地记得其人乃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物,且沉稳得不似少年人,想来若是状元郎顺利地回到京城,做了翰林院修撰,不日,朝廷内外,将会有一番新气象。 可惜了,确实是可惜了。 不知这案子是否凡人所为,假若是凡人所为,此案死者为新科状元郎,朝廷乃至于当今陛下定会下令尽早破案,且这状元城中的百姓亦是盼着尽早破案的,负责查案的城主想必不会怠慢;假若并非凡人所为,纵然城主天纵英才,心思缜密,恐怕…… 如若云奏身体无恙,他定会帮忙查个水落石出,但他而今自顾不暇,单单照顾云奏已很是吃力了。 望城主能早些破案罢。 他上得楼去,沐浴过后,便将云奏拥入了怀中。 云奏吐息均匀,一双羽睫借着烛火在面颊上洒落了两片阴影。 “寐善。”他轻轻地吻过云奏的眼帘,才弹指熄灭了烛火。 今日是七月初十,距云奏发情期结束尚有一月余,应当能顺利度过罢? 七月十一,将近午时,发情热才占据了云奏的身体。 黄昏时分,发情热已褪去了。 云奏汗津津地趴在叶长遥怀中,一面轻咬着叶长遥的锁骨,一面等待余韵消退。 七月十五,杀害状元郎的凶手尚未落网,从京城中来了负责此案的钦差大臣。 叶长遥出了门去,为云奏买桃花酥、莲蓉开口酥以及葱油饼。 一出门,他满耳皆是“钦差大臣定能查出杀害状元郎的凶手”之类的话语。 他提着三样点心回了房间去,却见云奏正趴在床榻上,双手手肘撑着床面,左手手掌托腮,右手翻着一册书籍,双足还摇摇晃晃着。 云奏一派天真模样,但叶长遥走近了些,竟是发现云奏翻阅的不是甚么正经的典籍,而是被他收了起来的少儿不宜的春宫图。 云奏看得专心,全然没有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他到了云奏面前,道:“要吃点心么?” “要。”云奏倏然闻见了香味,本能地回答了,才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而后,他慌忙将春宫图往木枕下一塞,又朝叶长遥讪讪地笑道:“夫君,你回来了呀。” 当真是做贼心虚。 但他们已是真夫夫了,看春宫图算得上做贼么? 即便他们尚不是真夫夫,云奏早已成年了,看春宫图又何妨? 叶长遥认真地道:“你要看便看,我不会嘲笑你,亦不会阻止你。” “真的么?”见叶长遥颔首,云奏将春宫图从木枕底下扒拉了出来,翻到一页,指着上头的绘图,问叶长遥,“可否?” 叶长遥亦瞧见过这般姿势,思量须臾,才道:“于你而言,过于辛苦了。” “我想试试。”云奏被叶长遥喂着桃花酥,含含糊糊地道,“夫君,让我试试好不好?” 叶长遥哪里能拒绝得了云奏,即刻道:“你既然想试试,那便试试罢。” 一个时辰后,发情热又发作了,云奏试了一试,果真是过于辛苦了。 本来,由于叶长遥甚为体贴,他不必用甚么气力,只需享受便可,但这般姿势下,他须得用尽全身的气力,将自己往叶长遥送。 他又努力了一阵子,终是力竭,瘫软于叶长遥怀中,喘着粗气道:“还是由你来罢。” ※※※※※※※※※※※※※※※※※※※※ 西施舌:沙蛤 flag高高立起 长相思·其五 待得发情热退去, 沐浴过后, 云奏慵懒地倚于叶长遥怀中,由叶长遥喂他吃葱油饼。 葱油饼本已凉透了, 被叶长遥的内息烘热后,又恢复了甫出油锅之时的香气。 云奏眯着双眼, 手指抓了叶长遥的一缕发丝在手指上绕圈圈。 喂罢云奏, 叶长遥自己将余下的吃了, 又洗净了双手, 为云奏按着腰身以缓解酸疼。 “唔……”云奏将脸埋于床褥上, 若有似无地轻哼着。 叶长遥闻声, 情难自禁地在云奏的后脑勺上印下了一个吻。 云奏回过首来,凝望着叶长遥道:“你可还想再抱我一回?” 叶长遥摇首道:“待明日再抱你罢。” “好罢。”云奏有些失望, 但并未反对。 他原被发情热折磨得痛苦万分,但而今他却觉得如登极乐, 与极乐相较,前些日子所受的痛苦全然算不得甚么了,他甚至有些感谢发情热。 若无发情热,按照叶长遥的性子, 定要等到他恢复道行了,才会与他成为真夫夫。 可要恢复道行谈何容易? 他处于发情期中,体力不支, 身体发软, 叶长遥对他付出良多, 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他几乎甚么都不用做,一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 眼前的叶长遥瘦了不少,面容清癯,一副眉眼被温柔浸透了,长久萦绕不去的阴鸷退了大半,竟是显出了几分温润来。 “夫君。”他软软地唤了一声,而后直起身来,吻了吻叶长遥的眉眼。 “娘子。”叶长遥轻抚着云奏的一双蝴蝶骨,又问道,“不困么?” “不是很困。”云奏满怀信心地道,“许再过几日,我便能出门去了。” 叶长遥提议道:“那再过几日,我们一道去泛舟罢。” 云奏从未泛过舟,极是期待,双眼晶亮。 七月二十一,破晓时分,云奏闹醒了叶长遥,又缠着叶长遥道:“我们去泛舟罢。” 哪有人会这么早去泛舟,但于云奏而言,惟有上午才能泛舟。 ——最近云奏的发情热总是在午时前后造访。 叶长遥心生怜惜,先为云奏穿衣洗漱,后又将自己收拾妥当了,便与云奏一道出了门去。 自五月二十七住进这间客栈后,云奏还未出过门,顿觉入眼的人事物都分外新鲜。 应是最近日日与叶长遥云雨,将那发情热驯服了的缘故,他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萎靡不振了,加之睡过一觉,他的精神格外饱满,甚至较发情期前要好上一些,虽然他的面色苍白如旧。 俩人先去用了早膳,云奏坐于早膳铺子中,忽闻有人谈及状元郎的案子,当即吃惊地问叶长遥:“状元郎当真被人谋害了么?” 叶长遥叹惜道:“状元郎于六月二十一子时左右被人从背后一刀捅死了。” 云奏蹙眉道:“着实是乐极生悲,不知是谁人下的手?” 叶长遥低声道:“状元郎当夜与他的同窗一道在一家酒楼中饮酒赋诗,同窗共计九人,其中七人与他一道应试,然而,均是名落孙山,故此,城主首先查的便是那七个同窗。” “城主是怀疑那七个同窗因状元郎出人头地,与其有了云泥之差而心生嫉妒么?”见叶长遥颔首,云奏又续道,“此案已足足过去一月了,倘若那七个同窗当真有鬼,定已查出甚么来了罢?显然那七个同窗十之八/九与此案无关。” “你说得不错。”叶长遥并未特意去了解过这个案子,知晓不多,便将自己所知尽数讲与云奏听了,“城主将那七个同窗一一查了,全无所获,后来,当今陛下委任一钦差大臣专办此案,钦差大臣赶到这状元城后,亦将那七个同窗彻查了一番,仍无所获。不过此案触怒了当今陛下,至关紧要,以免有漏网之鱼,那七个同窗至今仍旧被关押于牢房中,不得释放。据闻状元郎素来与人为善,人缘极佳,受到师长的器重,后生的钦慕,无人有谋害他的动机。” “或许凶手杀错人了?”云奏猜测道,“又或许那状元郎实为人面兽心之徒?” 叶长遥回道:“目前并无证据能证明那状元郎实为人面兽心之徒。” 云奏又猜测道:“或许与男女之事有关?” “据闻状元郎洁身自好,并无大多文人流连烟花之地的癖好,终日不是帮外祖母干活,便是闭门念书。”叶长遥吃下一口方才送上来的酸辣粉,又指了指云奏面前的熏鱼面,“快些用罢,凉了便不好了。” 云奏拿了竹箸,一面思忖,一面吃着熏鱼面。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连状元郎生得是何模样都不知晓,却再无机会一睹其风采了,真真遗憾。 “望能早日查出凶手。”云奏咀嚼着熏鱼,突地瞧见一人从早膳铺子门口经过。 此人乃是一个老妪,满面皱纹,身形佝偻,竟是与自己的外祖母一般相貌。 ——在明珠镇之时,他亦见过与外祖母一般相貌的老妪,他当时以为自己瞧错了。 这老妪应当与他在明珠镇见过的老妪是同一人,却原来,他并未瞧错。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妪,又忽然听得有人指着老妪道:“王老夫人实在可怜,好容易将状元郎拉扯长大,岂料……” 这老妪应当便是叶长遥提及过的状元郎的外祖母了。 为何她会长得与自己的外祖母一般相貌? 难不成外祖母身故后,亦来到了这个世界? 若是如此,外祖母为何相貌不改?是附身之人机缘巧合之下与她一般相貌么? 外祖母会责骂他害了其性命么? 外祖母如若发现他乃是断袖又会如何看待他? 会对他很是失望罢?会指责他断了云家的香火,让她无颜面对死去的亲家罢? 但他已过世,纵然并非断袖,亦无法为云家续上香火了。 他惊慌失措,生怕自己被老妪瞧见了,本能地往叶长遥身后躲了躲。 直至老妪走远了,他才意识到他这张皮囊与云三郎无半点相似,纵然被老妪瞧见了又有何妨? 叶长遥担心地抚了抚云奏的面颊道:“又不舒服了么?” 云奏已无泛舟的兴致了,索性顺着叶长遥的话道:“嗯,我有些不舒服,用罢早膳,我们便回客栈去罢。” 一回到房间,云奏便将叶长遥压于门扉上,摘去叶长遥的斗笠,并踮起脚尖来,吻住了叶长遥。 他的双手将叶长遥身上的衣料子抓皱了,接吻过后,他又不由分说地跪下了身去。 叶长遥猝不及防,揉着云奏的发顶,问道:“出甚么事了么?你现下分明还未发热。” 云奏不答,专心侍弄着,良久后,他才吐了出来,继而仰首凝视着叶长遥道:“我不发热便做不得么?” “并非做不得,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叶长遥低下/身去,捧着云奏的双颊,一字一字地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有任何隐瞒,若有甚么心事,大可说与我听。” 他该当说与叶长遥听么?会被叶长遥认为是无稽之谈罢? 生前,他在翻阅话本之时,叶长遥于他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他眼前的叶长遥却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温度的。 叶长遥能接受自己其实仅仅是被著者用文字所编织出来的人物么? 云奏有了决定,遂对着叶长遥撒谎道:“我无事,夫君,抱我。” 叶长遥端视着云奏的眉眼,其中的心虚闪烁着,隐约可见,但云奏既然不愿吐露,他亦不会勉强。 他佯作不知云奏是在撒谎,一面细细地亲吻着云奏的侧颊,一面温柔地摩挲着云奏的发丝。 云奏喜欢叶长遥所给予他的一切,但适才那老妪的出现却毫不留情地唤醒了他深藏于心底的罪恶感,罪恶感四窜开去,已然占领了他的四肢百骸,以致于不论是亲吻,亦或是摩挲,都无法将他从罪恶感中解救出来。 他乃是个断袖,他已经与叶长遥有了夫夫之实,他正在与叶长遥做那罪恶之事。 叶长遥觉察到云奏并未如寻常般回应与他,心中低叹一声,继而将云奏拥在了怀中,不再更进一步。 自己的谎言漏洞百出,自己甚至连掩饰都做不了,叶长遥发现他在撒谎了罢?但叶长遥却甚么都不问,温柔得令他心疼。 云奏紧紧地环住了叶长遥的腰身,用力地汲取着叶长遥的气息,以对抗体内的罪恶感。 他心悦于叶长遥,即便要背负着罪恶感度过这一生,他都不会放开叶长遥的手。 三个时辰后,发情热复又翻滚了上来,未多久,便将罪恶感燃烧殆尽了,他的神志亦慢慢地溃散了,他甚么都不知晓了,他只知自己心悦于叶长遥,叶长遥亦心悦于他,他与叶长遥又已拜过天地了,不管做甚么皆是天经地义的。 长相思·其六 七月二十四, 午膳时分, 云奏难得与叶长遥一道下楼用膳。 自从与叶长遥成了周公之礼后,云奏已恢复了食欲, 原本被发情热折磨得凹陷了下去的面颊已长了肉,身体虽然仍旧过于清瘦, 但已不再瘦骨嶙峋了。 反倒是叶长遥, 瞧来较他更为清瘦, 一身书生袍穿出了仙风道骨之感。 他坐于叶长遥对面, 忧心忡忡地道:“你须得多吃些。” 叶长遥不由失笑:“该当我对你说这话才是罢。” 云奏摇首道:“你太过关心我了, 为何不关心关心你自己?” 叶长遥心里满满装着云奏, 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是胖是瘦,被云奏这么一说,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确瘦了,因为腰带变长了。 他马上承诺道:“我定会多吃些的。” 云奏唤来小二哥:“再添一道笋干老鸭煲。” 笋干老鸭煲需要费些时候, 过了一会儿,先前点的花雕蒸蟹、锅包豆腐、菜蟒已被端上桌了。 花雕蒸蟹有些微酒气,但不至于让云奏醉了去,其下铺着一层河粉, 河粉已充分吸收了花雕的酒香与青蟹的鲜美。 这道菜最为讲究的乃是花雕与火候,花雕须得用正宗的绍兴花雕,火候若是掌握不好, 青蟹肉质过老, 自是败兴。 因青蟹凉了会有腥味, 故而, 俩人皆先尝了花雕蒸蟹。 云奏甚少吃青蟹,剥得慢,叶长遥索性剥好了,甚至连蟹腿上的肉都剔出来了,才一并送到云奏碗中。 云奏吃着青蟹肉,满口鲜嫩,忍不住想:这花雕蒸蟹若是配上一壶绍兴花雕岂不美哉。 可惜他这副身体着实不胜酒力,一杯绍兴花雕下肚便会醉罢? 且他现下处于发情期,若是醉酒,不知会发生何事,是以,他断然不敢向叶长遥提及要饮绍兴花雕。 俩人吃罢花雕蒸蟹,不约而同地去夹了菜蟒来吃,两双竹箸不慎撞在了一处,即刻发出了一声脆响。 俩人相视而笑,而后各自夹了菜蟒送入了口中。 菜蟒乃是一面皮卷着馅料,因形似蟒蛇而得名菜蟒,内里的馅料分别是鸡蛋、韭菜、粉条以及虾皮。 菜蟒下肚,俩人才去吃了锅包豆腐,锅包豆腐先将豆腐炸至金黄,再裹上酱汁,撒上葱花,酸甜可口。 云奏吃得唇上尽是酱汁,透出一股子的天真烂漫,好似一偷吃的孩童。 叶长遥伸长了手,将一张帕子送到了云奏面前。 云奏不接,而是直直地望着叶长遥,不发一言。 叶长遥会意,亲手为云奏将唇上的酱汁拭去了。 俩人俱是男子,且叶长遥还古怪地在屋内戴着斗笠,自是引来了旁的食客的侧目,但俩人并未在意。 将桌上三品菜吃罢后,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哥才将笋干老鸭煲端来了。 笋干老鸭煲油而不腻,酥而不烂,令人食指大动。 云奏见叶长遥欲要去拿他的碗,自己抢先将碗拿了起来,去盛那笋干老鸭煲。 一些笋干,一大块老鸭肉,半碗汤。 他将自己的碗递予叶长遥,待叶长遥含笑接过后,又抢了叶长遥的碗。 俩人交换了碗,埋首吃着笋干老鸭煲,均是心思浮动。 待得笋干老鸭煲吃尽,云奏的肚子已鼓起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听得叶长遥关切地道:“可觉得有何不妥么?” 他明白叶长遥是在问他发情热是否上来了,便摇了摇首道:“并无不妥。” “那便好,我们一道饮茶罢。”叶长遥言罢,又点了六安瓜片。 俩人正闲适地饮着六安瓜片,却忽闻一人道:“据闻那状元郎竟然乃是断袖,当朝左相本欲将掌上明珠下嫁于他,却被他坚辞拒绝了。” 这说话之人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俩人耳力敏锐,自然听了分明。 未料想,坐于说话之人身旁的那妇人闻言,竟是指了指俩人,轻蔑地道:“那俩人亲昵得很,想必亦是断袖,这世间怎地会有这许多的断袖?” 那妇人吃下一块酱牛肉,又接着道:“不过状元郎已死,纵然是断袖亦没甚么可惜的,反正留不下一儿半女了。” 自己与叶长遥确是断袖,那妇人并没有猜错。 倘若状元郎当真亦是断袖,其外祖母是如何想的? 倘若状元郎的外祖母便是自己的外祖母,瞧见自己与叶长遥这般亲昵,又会如何想? 云奏死死地盯着手中端着的六安瓜片,不知该何以为继。 云奏时常主动当着旁人的面亲近于自己,但现下却因为被旁人指为断袖而情绪低落,这究竟是何缘故? 云奏似乎是从见过那老妪后,便再无先前般喜欢与他亲近了,时而若有所思,时而神魂恍惚。 难道云奏变心了? 应当不是。 那么到底是为甚么?与那老妪有何关联? 叶长遥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想逼迫云奏吐露缘由,便只是朝云奏道:“如我之前所言,你若有甚么心事,大可说与我听。” “我……”此地不便说话,云奏放下茶盏,朝叶长遥道,“我们回房间去罢。” 叶长遥随云奏回了房间去,云奏打开了窗枢,迎着暖风,墨发纷飞,衣衫猎猎,启唇道:“在这世间,男子合该与女子在一处,成亲生子,相伴一生,男子与男子纵然能成亲,却无法繁育后代,不合世俗常规,受到诸多歧视,我在想我若非断袖该有多好……” 听至此,叶长遥直觉得自己如堕冰窖,下一瞬,他又听得云奏续道:“我又在想,我若非断袖,我便不会心悦于你,不会与你接吻、云雨,我与你之间可能仅仅是点头之交,倘若不曾品尝过与你相恋的滋味,我或许会觉得点头之交亦可,但既然已经品尝过了,我定不会放开你的手,叶长遥……” 云奏说着,陡然含上了哭腔,唤他:“夫君……” 叶长遥快手将云奏拥入了怀中,垂首去吻云奏面上的泪痕,苦涩随即在口腔当中蔓延了开来。 他并不知晓云奏其实对于断袖之事是怀有罪恶感的。 但即便背负着罪恶感,云奏依然选择了他。 他顿时又心疼又感动,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哄道:“你莫要哭了。” 云奏却很是难哄,非但未被他哄好,更是放声大哭。 显然云奏并未将心中所想全数坦白。 云奏哭得急了,岔了气,拼命地咳嗽起来。 但云奏却是一面咳嗽着,一面将十根手指都嵌入了他的指缝当中。 他感受着云奏沉甸甸的爱意,不知该如何措辞。 云奏尚未止住哭泣,他怀中云奏的身体,他掌中云奏的十指竟是在弹指间滚烫了起来。 “娘子。”他低首吻了吻云奏的额角,而云奏则是将十指抽了出来,继而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明白云奏是在向他求欢,顺势将云奏抱至床榻上,后又伸手去解云奏的衣衫。 云奏的双眼红肿着,发丝胡乱地黏在了面上,双唇上的血痂子仍在,整个人瞧起来狼狈不堪。 但云奏却是迎上了他的视线,并无一丝闪避。 “娘子,我心悦于你。”认真地告白后,他便温柔地将云奏占有了。 云奏变得愈加狼狈了,却是露出了笑容来,又轻咬着他的耳垂道:“夫君,我亦心悦于你。” 七月二十九,云奏又缠着叶长遥去泛舟了。 俩人坐于小舟上,饮着茶,吃着点心,好不惬意。 ——这是云奏自见过那个老妪后,初次主动要求出门。 八月初九,状元郎一案终于真相大白了,真凶居然便是状元郎的外祖母——王老夫人。 状元郎年已二十又五,王老夫人生恐自己年岁不久,为了能在死前见到自己的曾外孙,便打算为状元郎说一门亲事。 因状元郎赴京赶考,亲事便暂时搁置了。 状元郎高中状元后,数不尽的媒人几乎要将王家的门槛踏破了,其中有不少之前王家高攀不起的贵女,这些贵女中甚至有几人只求做状元郎的妾室。 王老夫人为自己有这般出色的外孙而感到骄傲,整日挑选着合意的外孙媳妇。 然而,原本素来孝顺的状元郎却是坚决不肯成亲。 一日,状元郎晚归,王老夫人出门去寻状元郎,意外地目睹了状元郎与一男子在一偏僻的小巷拥吻。 她怎会想到自己的外孙竟是一断袖,当即惊得跌倒于地。 状元郎听得动静,回首一瞧,见是王老夫人霎时面无人色,立即将王老夫人扶回了家去。 一到家,王老夫人便逼着状元郎从媒婆送来的画像中择一女子成亲生子。 状元郎不从,逼得她气昏了过去。 她转醒后,见状元郎守在她床前,语重心长地劝状元郎过寻常人的生活,娶妻纳妾,儿孙满堂。 状元郎沉默以对。 她气得拿起自己放于床榻边的拐杖重重地打在了状元郎的背上,一连打了十下,状元郎都未有半分松动。 状元郎乃是她一手带大的,她自然舍不得,又打了十余下便作罢了。 她开始绝食,绝食两日后,状元郎跪于她面前,求她谅解,并道自己已与一男子两情相悦了,宁死不做负心人。 她认为状元郎不过一时迷惑,总有回头是岸的一日,不再绝食,而是日日拿着不同女子的画像与状元郎瞧,满面堆笑,好言好语地问状元郎是否中意,又时时在状元郎面前畅想着状元郎开枝散叶后的情景。 状元郎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在王老夫人面前,沉默得一如家中的物什。 王老夫人一日较一日地焦虑,案发当夜,状元郎从酒楼中归来,一身酒气,见王老夫人在等他,趁着酒劲,求王老夫人勿要再与他提及成亲之事,被拒绝后,他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了。 面对从不违背她,却在亲事上一再违背她的外孙,王老夫人一时冲动,拿了老伴许久前送予她防身的匕首,追了上去,将自己的亲外孙活生生地捅死了。 其后,她生怕事情败露,用板车将尸体推到一无人居住的老宅埋了。 次日,她谎称状元郎失踪了,一夜未归。 由于无人知晓状元郎乃是断袖,更无人知晓状元郎曾被王老夫人逼婚,且状元郎素来孝顺,王老夫人亦对状元郎爱护有加之故,不曾有人怀疑过王老夫人,是以,这桩杀人案过了将近三个月才告破。 长相思·其七 八月初九, 云奏慵懒地伏于叶长遥怀中, 一副身体软得好似没了骨头,他唇上的血痂子已掉落了, 裸露出来的新肉又嫩又软,薄薄的一层, 吹弹可破, 不过被叶长遥轻轻尝了尝, 竟是发肿了。 他有些困倦, 却不舍得就此睡去, 一面打着哈欠, 一面把玩着自己与叶长遥的发丝。 俩人均是散发,发丝纠缠在了一处, 难分难解,温顺地铺洒于床面上。 他又拨开了叶长遥左侧锁骨上覆着的几缕俩人的发丝, 继而有一下没一下地以唇瓣磨蹭着叶长遥汗津津的锁骨。 锁骨被云奏磨蹭得又麻又痒,使得叶长遥忍不住挑起云奏的下颌,低首吻上了那格外脆弱的唇瓣。 云奏唇缝微张,一被叶长遥的舌尖触及, 便乖巧地将柔软至极的口腔内里暴露了出来。 叶长遥当即深深地吻了上去。 云奏面对叶长遥全无抵抗之力,任由叶长遥剐蹭着他的舌面。 将那舌面全部剐蹭过一遍后,叶长遥才去舔吻云奏朱色的唇瓣。 叶长遥这个事后吻不徐不疾, 却是激起了云奏久久未散尽的余韵。 云奏红了一双眼尾, 不盈一握的腰身兀自微颤, 并难以忍耐地轻唤道:“夫君……夫君……” 云奏的嗓音软软糯糯着, 中间还夹杂了些许沙哑,引得那食髓知味的凶器又欲逞凶作恶。 须臾后,云奏如愿以偿地又被折腾了一通,才被叶长遥抱着去沐浴了。 沐浴过后,他浑身绵软,再无气力,餍足地枕着叶长遥的手臂睡了过去。 他睡了两个余时辰便清醒了,在叶长遥怀中赖了一会儿床,才对叶长遥道:“夫君,我们去用晚膳罢。” 叶长遥瞧了眼窗外,日光早已被夜色吞噬了,这晚膳未免太晚了些。 他摸了摸云奏的肚子,接着坐起身来,为云奏穿上衣衫,又让云奏坐于床榻边。 他随即单膝跪地,利落地为云奏将那足衣、鞋履穿上了。 云奏一踩上地面,顿觉双足微微发软,缓了缓,方才站起身来。 叶长遥为云奏净面,又让云奏自己漱口。 云奏漱口完毕后,坐于桌案前,瞧着叶长遥。 叶长遥正在穿衣,手臂上匀称的肌肉若隐若现,自己便是被这双手臂抱着…… 他不觉红了脸,竟又无端思及了那筋络虬结之物事。 “云奏。”叶长遥已收拾妥当了,发觉云奏眉眼低垂,似在出神,才轻唤了一声。 云奏登地抬起眼来,双眼猝然触及了那物事。 叶长遥见云奏面色绯红,抬手覆上云奏的额头,才困惑地道:“你并未发热,面色怎会红成这样?” “我……”云奏的面色更红了一些,却是坦率地答道,“因为我在想你。” 叶长遥不解地道:“我不就在你面前么?” 云奏忍着羞耻道:“我在想与你云雨的滋味,不,不是在想,而是在回味。” 叶长遥怔了怔,方才道:“纵欲太多,于身体无益,待你恢复了道行,你想要如何纵欲,我都允你。” “三日三夜。”云奏站起身来,半含着叶长遥的耳垂,“待我恢复了道行,我想要与你纵欲三日三夜。” 三日三夜…… 叶长遥耳垂生红,郑重地应下了:“三日三夜便三日三夜。” 这身道行是否能在不取叶长遥心头血的前提下恢复? 云奏很是烦恼,不过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若便先将这烦恼抛诸脑后罢,左右他的发情期尚有二十一日,不必着急。 他随叶长遥出了房门,尚未下楼,满耳俱是状元郎一案告破的消息。 他侧过首去对叶长遥道:“总算是破案了,状元郎该当能瞑目了罢。” 然而,接下来传入耳中的话语却教他浑身僵硬了:“谁人能想到杀人凶手居然是王老夫人。” 王老夫人乃是状元郎的外祖母,与他的外祖母一般相貌,或许便是自己的外祖母。 他与叶长遥缠绵数日,刻意命令自己将外祖母之事忘却了,闻言,罪恶感陡然复苏了。 他将罪恶感压下,又慌了神,倘若王老夫人当真是他的外祖母,即使王老夫人犯了杀人罪,但他能眼睁睁地看着王老夫人被处死么? 他分明还欠着外祖母一条性命。 可杀人偿命实属应当,即便当真是他的外祖母,他便能做违反天理之事么? 早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了,一下楼,食客仅仅四桌,食物的香气窜入鼻尖,云奏却是半点胃口也无。 叶长遥觉察到云奏有异,低声问道:“出甚么事了么?” 云奏传音与叶长遥:你能陪我去一趟牢房么?我想见一个人。 他不能再逃避了,他须得知晓王老夫人究竟是否是他的外祖母,他亦想知晓王老夫人为何会对引以为豪的外孙痛下杀手?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向叶长遥坦白自己的来历了。 他深吸一口气,竟是不敢去瞧叶长遥了。 云奏自来到这状元城后甚少外出,为何会想去牢房?云奏想见的究竟是何人? 叶长遥满腹疑窦,却仍是开口应下了:“好罢,稍待。” 云奏不知叶长遥何意,转眼却见叶长遥上了楼去。 时近中秋,入夜后,已有些微寒气了。 云奏受不得寒气,故而,叶长遥回房间取了一件外袍来,披于云奏身上。 原来叶长遥是怕他受寒? 云奏心生欢喜,又被叶长遥牵着手出了客栈去。 虽无宵禁,但状元城中的百姓大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以,外头没有甚么行人。 行至牢房不远处,云奏踮起脚尖来,轻轻地吻了吻叶长遥,才道:“夫君,我心悦于你,这点绝不会更改,待出了牢房,我便会向你坦白一切。” 眼前的云奏让叶长遥觉得充满了谜团,但无论如何,云奏依旧是他的娘子,是他心悦之人。 他当即颔了颔首。 而后,俩人施展身法,潜入了牢房当中。 俩人本是并肩而行,但云奏却是突地吐出了一口血来,以致于慢了叶长遥许多。 云奏趁叶长遥不备,偷偷地将血擦去了。 牢房中的气味极为刺鼻,又有虫蚁鼠类爬行的声响。 叶长遥不知云奏想见的是何人,见云奏落在了后头,立即到了云奏身边。 云奏借着昏暗的烛光,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找寻。 见得叶长遥,又听得叶长遥发问,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未与叶长遥说过自己想见的是何人,便道:“我想见的乃是状元郎的外祖母,亦是杀害了状元郎的凶手——王老夫人。” 叶长遥不知云奏与王老夫人有何牵扯,但上一回,云奏见到王老夫人后,便明显有些异常。 云奏既然承诺他待出了牢房便会向他坦白一切,他并不追问,而是帮着云奏一道找王老夫人。 狱卒正在聚众赌钱,俩人纵然不使术法,亦不会被发现。 俩人费了一番功夫,终是在一角落的牢房当中,寻到了王老夫人。 王老夫人瞧起来并未受到严刑逼供,一身完好。 栅栏对于俩人形同虚设,俩人即刻进了牢房去。 王老夫人闻得动静,抬起了首来,望着俩人,问道:“你们是何人?” 云奏不答反问:“前年你可在这状元城?” 王老夫人满面疑惑地道:“你问这个作甚么?要交代的,老身都已交代清楚了。” 云奏又问:“今年四月,你可去过明珠镇?” 见王老夫人颔首,云奏三问:“你可有一外孙女?” 王老夫人摇首道:“老身并无外孙女,老身仅有一个外孙……” 提及状元郎,她皱纹遍布的面上满是后悔。 云奏四问:“你可识得云三郎?” 王老夫人问道:“云三郎是何人?” 云奏五问:“王老夫人,你能将左掌摊开来,让我瞧一瞧么?” 王老夫人依言而行。 那左掌上除了老茧,并无伤疤,自己的外祖母掌上是有一个伤疤的,那个伤疤是为了表妹才留下的。 王老夫人又言并无外孙女,并不识得云三郎,显然这王老夫人仅仅是一个与他外祖母生得一般相貌的陌生人。 他不由舒了口气,才问道:“你为何要杀状元郎?” 王老夫人笑着道:“这位公子,你若是成亲生子了,那儿子却是个断袖,不愿延续你的血脉,你会如何做?” 由此言可推断,王老夫人之所以杀状元郎,便是因为状元郎乃是一个断袖。 云奏霎时如遭雷劈,王老夫人确实并非他的外祖母,但顶着与外祖母一般的皮囊,对他说这话,如同是在指责他一般。 见云奏不答,王老夫人又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子孙者,自当担起繁衍家族的使命,我那外孙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学有才学,且高中了状元,无数的名门贵女可供他挑选,他却是坚决不肯成亲,你说这不是糟蹋了自己么?别人家的公子哪里能得到这么多的名门贵女垂青? “他今年若是娶妻,明年,最迟后年,便能得一大胖小子,即使不是大胖小子,闺女亦是好的,接下来的几胎能得大胖小子便可。他又被封为了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量,不日许能登阁拜相。妻妾侍奉左右,儿女承欢膝下,又有当今陛下赏识,可一展抱负,这般的福气是多少人修了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他倒好,推三阻四,咬死了不肯成亲,甚至对老身道‘我已与一男子两情相悦,宁死不做负心人’。两位公子,你们且来评评理,老身要他成亲是老身的不是么?” 王老夫人之言字字诛心,云奏抚了抚心口,又听那王老夫人道:“老身将他一手养大,他便是这么报答老身的么?不知他是不是犯了甚么病,亦或是撞到了头糊涂了。” 长相思·其八 云奏自小失怙, 年十二失恃, 后由外祖母抚养长大。 倘若外祖母知晓他乃是个断袖,且已与叶长遥云雨了不知几回, 十之八/九亦会说出如王老夫人一般的话罢? 他颤声问道:“男子便不能心悦于男子么?” 王老夫人反问道:“男子为何会心悦于男子?” 她又续道:“不但有损于自己的名声,且两个男子在一处又无法传宗接代, 不过是沉迷于肉/欲罢了。” 云奏清楚王老夫人的观念根深蒂固, 无从变更, 自己无法让王老夫人理解断袖并非仅仅是沉迷于肉/欲, 断袖除却不能生儿育女外, 与男女间的婚恋并无差别。 他低叹一声, 才对叶长遥道:“我们回去罢。” 叶长遥却是望住了王老夫人道:“心悦于何人,对方是男是女, 并非自己所能掌控。你之所想符合世俗观念,并无过错, 但状元郎亦无过错,你竟是对他痛下杀手,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对于状元郎最大的不满,恐怕不是状元郎有断袖之癖, 而是状元郎违背了你的心意。状元郎原本前程锦绣,却死于你手,何等无辜。” 言罢, 他不再理会王老夫人, 方要与云奏一道离开, 却忽闻一声冷笑:“你们俩人亦是一双断袖罢?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父母亲人么?” “走罢。”他瞧见云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心脏猝然生疼。 但下一刹那,他的左手竟是被云奏握住了,他感动不已,用力地回握了云奏的手。 俩人出了牢房后,踏着月色,穿过夜风,回到了客栈。 云奏承诺待出了牢房便会向自己坦白一切,但出了牢房后,云奏却是一言不发。 叶长遥并不逼问,耐心地等待云奏主动坦白。 回到房间后,云奏坐于桌案旁,又示意叶长遥也坐下。 叶长遥坐下后,却迟迟不见云奏开口。 云奏紧张万分,一双手攥得死紧,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吐出第一个字。 他努力了许久,方才唤了一声:“夫君。” 叶长遥含笑应了:“娘子。” 云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着双眼道:“夫君,我初见你乃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 叶长遥错愕地道:“如此说来,其实你并非真正的云奏,真正的云奏被你夺舍了?” 云奏答道:“与夺舍不尽相同,我并非真正的云奏,我唤作云三郎。” 叶长遥应声记起了适才云奏曾问王老夫人可识得云三郎。 他暂时没有头绪,朝着云奏道:“你且继续说。” “我尚是云三郎之时,乃是一农家子,上山打猎,下地种田。我自小失怙,年十二失恃,后由外祖母抚养,外祖母膝下尚有一表妹,外祖母偏心表妹,令我好生羡慕,表妹出嫁后,我才得到了外祖母的重视。我上头有两个兄长,长兄未及满月,便因高热不退,没了性命;仲兄在总角之年患了恶疾,药石罔效,我是兄弟三人中活得最长的。外祖母生怕我如同我的兄长般短命,耽误了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不曾想过要为我说亲。在我及冠那年,外祖母才开始为我张罗亲事。我一早便知自己乃是一断袖,娶不得妻。 “一日,外祖母同我提及亲事,我借口须得多攒些聘礼钱,万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便上山打猎去了。我上了山后,才想起来我走得太急,忘记挑水了,我正要下山去,待挑了水再上山,未曾想……”云奏登时双目盈泪,“未曾想,与我们比邻而居的薛七婶却是上了山来寻我,她哭着告诉我外祖母没了,是挑水时,失足落水,溺死的,我若是早些想起来自己忘记挑水了该有多好?夫君……” 他抬起首来,透过蒙蒙水雾,凝视着叶长遥道:“是我害死了我的外祖母,我罪孽深重,不配做她的外孙。” 怪不得云奏会对断袖怀有深重的罪恶感,外祖母当时与云奏提及亲事,云奏若非断袖便不会匆匆上山,便不会忘记挑水。 且外祖母既然提及亲事,亦是期盼着能抱上曾外孙的,而云奏非但辜负了外祖母的期待,甚至间接害了外祖母的性命。 却原来云奏一直默默地背负着这一切。 叶长遥思及此,吐息不由一滞,赶忙伸手将云奏抱于怀中,继而垂下首去,一面细细地吻去云奏的泪水,一面柔声道:“并非你的过错,你如何能预知到你外祖母会在那一日失足落水?” “可我若是挑了水,外祖母便不会去挑水,便不会失足落水,更不会溺死。”云奏下意识地揪住了叶长遥的一片衣料子,好似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 叶长遥摇首道:“人的阳寿是有定数的,你外祖母阳寿已尽,不是溺死,亦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死。” 他抬手揉了揉云奏的额发,问道:“而后如何了?” 云奏知晓叶长遥是故意岔开话题的,遂从善如流地道:“而后我与薛七婶一道下山,我脚程快,走在了薛七婶的前头,行至半山腰,我忽闻一声虎啸,我生恐薛七婶有难,即刻折了回去,百余步后,果真有一吊睛白虎窜入了我的眼帘,而薛七婶便在不远处,面色煞白,瘫软于地,我让薛七婶先行离开,自己留下来对付那吊睛白虎。 “那时的我身体康健,但到底并非吊睛白虎的对手,最终命丧虎口,临死前,我以羽箭重创了那吊睛白虎,吊睛白虎吃痛,将我的头颅咬了下来,头颅在地上翻滚了数圈后,我死透了,魂魄从尸身中钻了出来,飘至半空,我眼睁睁地看着吊睛白虎啃食我的尸身,明明感知不到痛楚了才对,却觉得连魂魄都疼得战栗了。 “待得那吊睛白虎断气,我的尸身早已不成样子了,我想将自己的尸身埋了,然而,我却做不到。其后,我下了山去,欲要见外祖母最后一眼,我回到家中,跪在外祖母面前磕头赔罪,不知磕了多少个头,都不觉得疲倦。突然,薛七婶冲了进来,跪下身,在外祖母面前哭嚎,她道我是个好儿郎,为救她而丧命。我对她道,并非她的过错。话音落地,我眼前无端端地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暗,我隐约见到了黑白无常,又陡然失去了意识,待我再睁开双眼,我眼前是喜庆的大红,我咳嗽不止,之后便被你掀开了红盖头,你柔声唤我‘娘子’。” 他猛然松开了叶长遥的那片衣料,才忐忑地道:“你乃是我翻过十余页的一册话本中的主角,原来的云奏百般欺骗、辜负、伤害于你,被你打回了原形。” ——他并不明说究竟原身是如何欺骗、辜负、伤害叶长遥的,至此,他只余下了一个秘密,未曾向叶长遥坦白。 叶长遥恍然大悟地道:“怪不得我当时觉得你有些怕我,与先前不同,先前的你分明使出了浑身解数勾引于我,但在洞房花烛夜,你却问我可否不行那云雨之事。” 云奏反问道:“我之所言甚是荒诞,你不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么?” 叶长遥吻了一下云奏的唇瓣:“我心悦于你,你说甚么我都信。” 叶长遥的反应完全出乎于云奏的预料,云奏抿了抿唇瓣:“你不过是著者以文字所编造出来的一个人物,而非真实存在的。” 叶长遥闻言,全无动摇,正色道:“于我自己而言,我是真实存在的,我所处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我怀中的你亦是真实存在的,这已足够了。” 倘若换作叶长遥与自己道自己乃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自己会作何反应?断不可能同叶长遥一般淡然处之罢? 云奏眼眶一热,竟又想哭了,这回不是因为自责自己害死了外祖母,而是为叶长遥所动容了。 他吸了吸鼻子,忽而听得叶长遥感激地道:“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寻不到一个能相知相许之人,多谢你从那个世界而来,来到我身边。” 他被叶长遥所言催得当真哭了出来,却又听得叶长遥道:“我之言语不够准确,说得好似盼着你命丧虎口一般,是我的过错,我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措辞,望你勿要误会。” 自己只有命丧虎口,才能遇见叶长遥,才能与叶长遥相知相许,从这个角度看,死亡并不是甚么坏事。 他明白叶长遥所想表达的意思,粲然笑道:“我定不会误会。叶长遥,夫君……” 他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伸手将自己的十指尽数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当中,将那指缝填满了,而后,十指紧扣,指尖贴于叶长遥的手背上,正色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叶长遥吻住了云奏的双唇,轻轻一触,那双唇便分开来了,热情地供他采撷。 他以舌尖将诱人至极的口腔内里尝了一遍,方才缠住了云奏的舌尖。 同时,他觉察到云奏紧绷的身体亦与舌尖一般柔软了下来,乖顺地伏于他的怀中。 无论云奏来自于何处,他对云奏的心意不会改变。 一吻毕,他松开了云奏,轻抚着云奏的背脊,深情地道:“三郎,我心悦于你。” 听得叶长遥唤自己为三郎,云奏的身体倏地一震,于急促的喘息中道:“叶……叶长遥,我……亦心……心悦于你……” 他说得岔了气,不住咳嗽起来,引得叶长遥双目中尽是怜惜之色。 一更·长相思·其九 咳嗽逼得他面色涨红, 亦逼得他的身体蜷缩了起来, 一双蝴蝶骨高高隆起,分外惹眼, 蝴蝶骨之下,便是不盈一握的楚宫腰, 似要折断了一般。 费了良久, 他方才止住了咳嗽。 紧接着, 他抬起手来, 一点一点勾画着叶长遥的眉眼, 并继续道:“那王老夫人与我的外祖母生得一般相貌, 我原以为她便是我的外祖母,如我一般在死后来到了这个世界。” 难怪那一日云奏见过王老夫人后, 便有些异常。 当时的云奏必定很是忐忑不安罢? 叶长遥顺势在云奏的手腕内侧印下了一个吻:“你该当早些将此事说与我听。” 云奏叹息道:“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叶长遥肃然道:“从今往后,你勿要再独自承担痛苦, 让我为你分担罢。” 云奏不禁哽咽,却无法应下,他还隐瞒了一件事,不能说与叶长遥听。 八月十二, 云奏上身后仰,细密的汗珠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因他这姿势之故, 纷纷滚落开去, 没入床褥中。 他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下的床褥, 发丝凌乱。 倏然灼热四散, 使得他有一弹指的恍惚,恍惚过后,他的上身随即坠落于床褥上,但不久,那上身复又起伏不定,腰身以下却是被钉住了,动弹不得,惟有十趾蜷缩着。 “夫君……”他浑然不知自己欲要说些甚么,他只是想唤叶长遥而已。 叶长遥抚过他汗涔涔的面颊,声音暗哑:“三郎,你还好么?” 自从叶长遥知晓他其实唤作“云三郎”后,便时常唤他为“三郎”。 平时他只觉得不习惯,而在这此时此刻是教他直觉得叶长遥好似触及了他的魂魄。 闻言,他气喘吁吁地颔首。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的体温方才恢复正常。 云奏半睡半醒,猝然间,眼前俱是大团大团的白光。 他当即被叶长遥抱回了怀中,叶长遥在他耳畔道:“还好么?” 他以自己的面颊磨蹭着叶长遥的面颊,半阖着眼道:“我很好,只是有些倦了。” “那便睡罢。”叶长遥爱怜地将云奏平放于床榻上,之后便去要了一盆子水来,为云奏擦身。 以免云奏乱动,叶长遥不得不腾出左手来按住了云奏的后腰。 须臾,云奏竟是睁开了双眼来,可怜兮兮地望住了他。 被他按住后腰应当极为难受罢? “夫君,夫君,夫君……”云奏脑中一片混沌,似乎只会喊“夫君”二字了。 叶长遥松开那后腰,转而抚上了云奏的面颊,温言道:“哪里不舒服么?” “我……”云奏自己翻过身来,又扣住了叶长遥的手腕子。 叶长遥见状,立即低下了首去。 云奏眼尾泌出了一点湿意,而后便彻底地睡过去了。 叶长遥为云奏擦过身,自己亦擦过身,便拥着云奏睡去了。 八月十五,中秋,人圆月圆。 直到日暮时分,发情热才退去。 因云奏已极是疲倦了,叶长遥并未将云奏唤起来赏月。 云奏一旦入睡,甚少会在天明前转醒,但叶长遥还是备了月饼、螃蟹以及桂花酒。 八月乃是金桂飘香的时节,亦是螃蟹最为肥美的时节。 叶长遥准备妥当,便坐于桌案前,看着一册《世本》。 《世本》乃是一本史书,“世”指“世系”,“本”表“起源”。 亥时过半,万籁俱寂。 叶长遥起身开了窗枢,便有幽幽桂花香伴着清亮的月光而来。 他仰首一望,高悬于空的银色月盘即刻映入了他眼中。 他回过首去,望向云奏,云奏尚且昏睡着,被月光洒了一身后,显得容颜绝俗,不可直视。 他心脏一颤,行至云奏身畔,吻了吻那双唇瓣。 云奏竟是被他吻醒了,双手攀上他的腰身,又软声软气地唤他:“夫君……” 他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吻云奏的眼帘:“抱歉,将你吵醒了,你想起身么?” 云奏嗅着桂花香,突然想起来:“今日是中秋么?” 叶长遥答道:“今日确是中秋。” 云奏蹭了蹭叶长遥的心口:“我想吃月饼。” 叶长遥被云奏磨蹭得心脏不住地发软,道:“你且先松开我,我去拿月饼来。” 云奏却是不肯松手:“再让我抱一会儿罢。” 叶长遥便任由云奏抱着,足足一盏茶后,云奏才勉强松开了叶长遥,后又自己从床榻上下来了。 他的双足酸软着,虽较前几日好一些,可他犹是一踉跄。 叶长遥快手扶住云奏,将云奏扶至桌案前坐下。 云奏先是瞧见了月饼、螃蟹以及桂花酒,后又瞧见了那册《世本》。 《世本》他曾看过,恍若见证了那些光辉灿烂的年代以及英雄气魄的人杰一般。 但他仍是忍不住欲要打趣叶长遥:“夫君,你堪堪抱过我,便看这般严肃的史书,实在无趣。” 叶长遥严肃地问道:“由你瞧来,我该看甚么,才能算得上有趣?” 云奏羞怯地道:“自是春宫图。” 叶长遥从未看过春宫图,闻言,苦恼地道:“春宫图被你藏起来了,我不知藏在何处。” 云奏大着胆子道:“可要我拿来予你。” 叶长遥颔首道:“劳烦了。” 云奏站起身来,取出藏着的春宫图,递予叶长遥。 叶长遥接过了,又一本正经地道:“我定会好生研读。” 云奏的面色已红得不成样子了,垂首道:“那你便好好研读罢。” 叶长遥将春宫图与《世本》一道收了起来,又为云奏倒桂花酒。 这桂花酒度数不高,但因云奏不胜酒力,他仅仅倒了半盏。 云奏轻呷一口,顿觉自己的面颊更烫了,伸手抚了抚,又去拿了月饼吃。 这只月饼乃是莲蓉蛋黄馅的,他方才吃罢半只月饼,叶长遥已将一碟子推到了他面前。 这碟子里面盛着的是叶长遥亲手剔出的蟹肉,叶长遥手指灵巧,蟹肉都是整块的,除却没有壳之外,与尚未剥壳的螃蟹一般模样。 他沾着酱油,吃得欢快,吃罢后,又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剥蟹壳的叶长遥。 叶长遥手指修长,剥起蟹壳来,有着难以形容的美感。 由于练剑的缘故,叶长遥手上生着厚厚的剑茧,肌肤略显粗糙,且指节较寻常人粗大些。 便是这手指使他尝到了…… 他猛然偏过了首去,他从不知晓自己竟然如此欲求不满。 叶长遥将第二只剥好壳的螃蟹送到了小碟子中,见云奏偏着首不瞧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云奏将余下的半只莲蓉蛋黄月饼吃尽,才答道:“我喜欢你的手指。” 叶长遥更为疑惑了:“你既喜欢我的手指,为何要偏过首去?” 云奏声若蚊呐地道:“我看着你剥蟹壳不由地想起了你的手指所给予我的感觉,我现下有些害羞。” 叶长遥失笑:“原来如此。” 他又问道:“还要吃蟹肉么?” “缓缓再吃罢。”云奏是背对这窗枢而坐的,他回过首去,赏了一会儿月,才道,“夫君,明年我们再一道赏月,一道吃月饼,一道吃螃蟹,一道饮桂花酒可好?” 叶长遥明知云奏瞧不见他的神情,仍是正色道:“好。” 叶长遥的回答着实简洁,云奏忍俊不禁,又凝视着叶长遥道:“一言为定。” 叶长遥一脸严肃地道:“一言为定。” 云奏又用竹箸夹了蟹肉来吃,一面吃,一面道:“你勿要再为我剥蟹壳了,你也快吃罢。” 叶长遥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内,陪在云奏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并无一文钱进账,囊中羞涩,因而,他仅仅买了三只螃蟹,闻言,摇首道:“待我剥完这最后一只螃蟹罢。” 云奏却是在叶长遥的手指触到这螃蟹前,将螃蟹抢了过来。 叶长遥无奈一笑,便去吃月饼了。 他这个月饼是豆沙馅的,很是香甜。 云奏生怕叶长遥抢他的螃蟹,是以,不再吃剥好的蟹肉,而是剥起来螃蟹来。 然而,他剥出来的螃蟹远远没有叶长遥剥的螃蟹美观,蟹肉七零八落。 他愤愤地想着:待我过完这个月的发情期,定要苦练剥螃蟹的功夫。 他将自己剥好的蟹肉同样盛入了一个空着小碟子中,放到了叶长遥面前,笑吟吟地道:“吃罢。” 叶长遥张了口,却并未去吃蟹肉,而是对他道:“我亦喜欢你的手指。” 云奏的十根手指宛若匠人用白玉精心雕琢的一般,无半分瑕疵,但叶长遥在这个时候夸奖他的手指却是令他不由自主地思及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 他的手指在叶长遥身上留下了不少抓痕,他每一回都会命令自己勿要再抓伤叶长遥了,但每一回,他都会丧失理智。 故而,每一回,待他寻回神志,都能瞧见叶长遥被他抓出来的伤口。 一道一道的,犹如细细的红色小蛇,散发着莫名的艳丽。 他定了定神,以指尖拈起一点蟹肉,送到了叶长遥唇边:“吃罢。” 叶长遥怔了怔,一张口,非但那点蟹肉,连那段指尖都被送入了他口中。 他抬眼去瞧云奏,云奏的眼神并没有一丝闪避,而是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以舌尖将蟹肉挑起,舌尖不可避免地滑过了云奏的指尖。 云奏收回指尖,眼波含情:“是我剥的蟹肉更合你的口味,亦或是我的指尖更合你的口味?” 叶长遥不假思索地道:“我未及尝出蟹肉的滋味,却已尝出了你指尖的滋味,自是你的指尖更合我的口味。” 云奏心满意足地道:“那便好,你若是回答我我剥的蟹肉更合你的口味,我便再也不剥蟹肉予你吃了。” 叶长遥笑道:“蟹肉何能及得上你的指尖。” 云奏便又拈了蟹肉送到了叶长遥唇边,直至叶长遥吃下他所剥的所有蟹肉,他才又拿起了一直云腿月饼来吃。 未多久,他便将半盏桂花酒饮尽了,口齿生香。 他欲要再去倒桂花酒,却是被叶长遥制止了。 他委屈巴巴地望着叶长遥,叶长遥却无半点松动:“你还是少饮些酒为好,若是醉酒了,该如何是好?” 他未曾醉过酒,想尝尝醉酒究竟是何滋味,便道:“无妨。” “身体要紧。”叶长遥见云奏还要再言,索性当着云奏的面,将酒壶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你好生小气。”云奏言罢,到了叶长遥面前,居高临下地吻住了叶长遥。 灵活的舌尖钻入叶长遥口中,肆意地搜刮着残余的酒液。 吻着吻着,云奏陡然觉得头脑晕乎乎的,竟是有些醉了。 映入眼帘的云奏面色酡红,如同上了胭脂似的。 叶长遥将云奏抱回了床榻上躺好,自去吃那余下的一只桂花月饼。 月色如水般淌满了大半的房间,偶有犬吠,云奏吐息均匀,突然,含含糊糊地唤了叶长遥一声:“夫君。” 叶长遥不由心生悸动,他自小被父母抛弃,懂事后,认定自己必将孤独终老,毕竟连父母都会抛弃他,谁人能长久地陪伴于他左右? 师父待他不薄,但他对师父谈不上多亲近,师父过世后,他更是独来独往,若非必要,他绝不会主动与人攀谈。 在他早已习惯于孤独之时,云奏却是闯入了他的生命中,让他尝到了被人依赖,被人需要,被人喜爱的滋味。 他将最后一口桂花月饼咽下,当即上了床榻,拥住了云奏,于云奏耳畔道:“今日已是八月十五了,八月三十那日,你的发情期便结束了,到时我们便能出发去观翠山了,待得到了凤凰羽,你的道行便能恢复了。” 八月二十三,王老夫人的卷宗早已由城主呈予当今陛下了,而这日一早,城主得到了陛下的批复——即日斩首示众。 死刑犯按照惯例,素来是秋后问斩,这个秋后指秋分之后。 王者配天,天有四季,王有四政,应当相互对应,春、夏、秋、冬,分别对应庆、赏、罚、刑。 但八月二十三尚不到秋分,足可见陛下之震怒,容不得凶手多活上一日。 城主命人为王老夫人送了断头饭,并于午时将王老夫人押送至刑场。 烈日当空,王老夫人跪于刑场,原就蓬头垢面,游街过后,整个人身上沾了不少臭鸡蛋、菜叶子之类的,显得极为狼狈。 她未料想这一日来得这般早,她杀人实乃一时冲动,但在被抓捕后,便早有心理准备了。 不过面对晃眼的砍头刀,她还是惊得面色煞白,浑身瑟瑟。 侩子手将砍头刀擦拭了一番,便将刀一提,直冲她的后颈而去。 她欲要去躲,却因双手双足全数被缚而不得。 刀锋贴上皮肉,紧接着利落地将皮肉破开,她不及感受到疼痛,头颅已然落地。 在一片欢呼声中,她似乎隐约听到有人道:“砍头倒是便宜她了,合该凌迟才对。” 她的意识立即涣散了,最末的一丝意识告诉她那个勾引了她外孙的狐媚子就在她向南三丈,而那双不知如何进得了牢房的断袖则在她向东十丈开外。 这三人是来看她的笑话的罢?实在可恨,该当下地狱。 同一日,有人在状元郎的坟头一头撞死了,血液染红了墓碑,瞧起来像是状元郎所流下的血泪。 八月二十六,状元城中一盐商为末子出葬,盐商为了末子下一世能投胎于好人家,请了五百余个道士、和尚、尼姑,从八月二十三起的三日间,状元城中充满了香火气与诵经声。 八月二十七,状元城恢复了平静,但状元城中再无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以及那个逢人便笑的小公子了。 二更·长相思·其十 八月二十三, 云奏得知王老夫人即将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之时, 正与叶长遥一道在排队买盘丝饼。 他正闻着盘丝饼的香气,垂涎欲滴, 突然,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王老夫人将于今日午时被斩首示众。” 他的身体应声僵硬了, 吐息亦是一滞。 王老夫人夺去了状元郎的性命, 自当抵命, 但一想起王老夫人的模样, 他如何忍心见其身首异处? 他甚至生出了劫法场的念头, 便当做还自己外祖母一命了。 但王老夫人终究不是外祖母, 纵然是自己的外祖母,他亦无法容忍自己做下违法乱纪之事。 按例, 王老夫人理当秋后问斩,城主定是收到了皇命, 才会下令于今日午时将王老夫人斩首示众。 状元郎是陛下钦点的,陛下显然甚是痛惜。 现下距离午时尚有两个余时辰,而到了午时,恐怕那发情热已然上来了罢? 他阖了阖眼, 又抱住叶长遥的手臂,在其上磨蹭了一下。 叶长遥自然清楚云奏所想,抬手拂过云奏的鬓发, 问道:“还要买盘丝饼么?” 他们前头排着一十七人, 要吃到盘丝饼还得费些时候。 云奏胃口顿失, 本能地欲要给予否定的答案, 但转念一想,他须得向前看,叶长遥为他付出良多,他切不可再让叶长遥操心,便道:“要买。” 叶长遥颔了颔首,并未再说甚么。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们才拿到了两个火热出炉的盘丝饼。 盘丝饼物如其名,是由细细的面丝做成的,面丝金黄透亮,吃起来酥脆香甜。 云奏此前不曾吃过盘丝饼,若是并未听闻王老夫人的消息,定然很是欢喜,然而…… 他松开叶长遥的手臂,堪堪咬了一口盘丝饼,即有不少碎末子跌落了下来,他只得用手接着。 一个盘丝饼吃罢,他接了满满一手的碎末子,情绪略微好了些。 盘丝饼果真可口,他有些后悔该当再多买两个才是。 叶长遥担忧地观察着云奏,见得云奏的神情稍稍松弛了些,方才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他手中的盘丝饼还未吃,方要去吃,竟是被云奏光明正大地咬出了一个缺口来。 他莞尔一笑,将手中的盘丝饼递至云奏面前:“还要吃么?” 云奏却是摆摆手道:“你且留着自己吃罢。” 言罢,他忍不住回过首去瞧了眼卖盘丝饼的摊子,可惜,足有二十八人在排队,要再吃上盘丝饼恐是需要耗费近半个时辰。 叶长遥一面吃着盘丝饼,一面与云奏一同回客栈去。 俩人途径一家点心铺子,又去排队买桂花糕。 云奏嗅着桂花香,陡然想起了一件旧事,他亦是金桂飘香的时节来到这个世界的,洞房花烛夜次日,他亦与叶长遥一道排队去买了桂花糕,他记得他们当时约莫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买到了桂花糕。 他与叶长遥已相识一年了,当时的他身若浮萍,毫无实感,决计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心悦于叶长遥。 而今,他与叶长遥做尽了羞耻之事,早已离不了叶长遥了。 巧合的是这一回,又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云奏才从铺主手中接过了桂花糕。 他拈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桂花糕,又递予叶长遥,感慨万千地道:“一年过去了。” 叶长遥从桂花糕的破口处咬了一口,含笑道:“一年前,我原打算将你送到观翠山,便与你和离。” 云奏并未明说,但叶长遥却已了然了。 他与叶长遥的成长环境不同,叶长遥年逾三百,较他年长许多,但不知为何,早在他尚未与叶长遥两情相悦前,叶长遥便能明白他之所想。 许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老天爷为了补偿他不幸葬身于虎口罢? 思及此,他又闻得叶长遥道:“这桂花糕与一年前那桂花糕的滋味不尽相同,那时候,你吃着桂花糕,似有泪意,是因为在思念你的外祖母么?” 闻言,他的眼眶又不受控制地红了,他随即握住了叶长遥的手道:“每每金桂飘香,外祖母都会做桂花糕予我与表妹吃,表妹嗜甜,外祖母总会多分她一些,而我虽然极为喜欢外祖母做的桂花糕,但因为我是兄长,我从来不敢同表妹争抢。” 叶长遥吃尽手中的桂花糕,柔声细语地道:“于我而言,你是最为重要的,其他人都无法与你相较。” 云奏当即笑逐颜开:“有你陪着,我早已不会为外祖母偏心之事而难过了。” “那便好。”叶长遥踟蹰再三,仍是问道,“你想去观刑么?” 云奏怔了怔,方才回答道:“我想去,但不知那发情热会不会发作。” 他其实很是犹豫,但又觉得那王老夫人生得与自己外祖母一般模样,自己应当去送王老夫人最后一程才是,且王老夫人除去状元郎外无亲无故,他想为王老夫人收尸。 叶长遥将拿过桂花糕的手指擦净,而后揉了揉云奏的额发,担心地道:“你若想去便去,但那王老夫人生得与你外祖母一般模样,你可受得住?” 云奏怅然地道:“我不知我受不受得住,但我想去送她最后一程,再帮她收尸。” 于叶长遥而言,他自是不希望云奏去观刑、收尸,但若是不去,云奏定会后悔,毕竟云奏对于外祖母之死心怀内疚,云奏必然将此视为对外祖母的补偿。 是以,他并未反对:“随你罢,但前提是你的发情热并未发作。” 俩人继续往客栈去,百姓奔走相告,满耳俱是王老夫人即将于今日午时问斩之事。 回到客栈,正在客栈内用早膳的食客所谈论的亦是此事。 俩人上了楼去,云奏默默地吃罢最后一只桂花糕,才对叶长遥道:“发情热如若在午时发作了,便麻烦你替我去观刑、收尸。” 叶长遥矢口拒绝道:“不行,我若是离开了,你该如何是好?” “我能熬得住,你快些赶回来即可。”见叶长遥全无妥协之意,云奏发问道,“我若不去为她收尸,还有谁会为她收尸?” 若无云奏为王老夫人收尸,便无人会为王老夫人收尸了,尸身大抵会被衙役随意丢弃至乱葬岗,任由各种鸟兽啃食。 但要他留下处于发情热中的云奏,去为王老夫人收尸,教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叶长遥强硬地道:“不行,王老夫人的尸身被丢至乱葬岗与否与我何干?” 云奏从未听过叶长遥用如此强硬的语气对他说话,叶长遥心慈仁善,且死者为大,叶长遥原本不该产生这般无视尸身的想法,更何况是说出来了。 但他的心脏却发烫了,因为叶长遥为他而违背了自己的本性。 他将自己的双手擦拭干净,继而伏于叶长遥怀中,闷声道:“夫君,我心悦于你。” 叶长遥抚摸着云奏的后脑勺,微恼地道:“即便你向我表白,我都不会应承你的要求。” 云奏不再为难叶长遥,妥协道:“若是发情热在午时前发作了,那么,你便陪我到发情热退去,再去为王老夫人收尸可好?” 自从与叶长遥云雨后,云奏的发情热大约会在日暮时分退去,待到那时,王老夫人的尸身应已被丢至乱葬岗了,倘若运气好些,还能留一个全尸。 听得云奏妥协,叶长遥的语气旋即柔软了下来:“好罢,我应下了。” “多谢你。”云奏吻了吻叶长遥的脖颈,又低喃着道,“多谢你万事以我为先。” “万事以你为先乃是我作为你的夫君该当做的。”叶长遥伸手探了探云奏的额头,确定云奏的体温一如往常,遂由着云奏亲吻自己。 云奏将叶长遥大片的脖颈肌肤亲吻了一遍后,尚觉得不足够,双唇蜿蜒向上,吻上了下颌。 云奏的亲吻不含欲念,像是在向他表达亲昵,更像是在向他撒娇,但叶长遥却仍是乱了心弦。 发情期中的云奏体力不济,不可随意浪费,自己须得冷静下来。 叶长遥在心中告诫着自己,但下一瞬,云奏的双唇却是贴上了他的唇瓣。 已是处暑了,处暑意为“出暑”,但暑气却未散尽,可纵然如此,正轻轻磨蹭着他的唇瓣的那一双唇还是泛着些微寒气。 凤凰羽,必须尽早得到凤凰羽。 叶长遥一思及凤凰羽躁动的心脏立即平静了下来。 云奏觉察到叶长遥的若有所思,不满地在叶长遥的唇上轻咬了一口,质问道:“你在想甚么?” 叶长遥答道:“我在想凤凰羽。” 凤凰羽…… 云奏勾唇笑道:“此时此刻,你想凤凰羽做甚么?你应当想我才是。” “抱歉。”叶长遥伸手掐住云奏的下颌,舌尖抵上云奏的唇缝,待那唇缝开启后,便温柔地品尝了起来。 云奏顿时软了腰身,柔顺地承受着叶长遥的亲吻,同时不由自主地以双手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 以免对云奏的身体造成负担,一吻毕,叶长遥便拨开了云奏的手,又去看他那《世本》。 云奏明白叶长遥这么做的缘由,但还是觉得委屈,便去拿了春宫图坐于叶长遥身侧。 映入他眼帘自是春宫图,但未多久,他全副的注意力却被叶长遥占据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生了作弄之心,时不时地抓一把叶长遥的发丝把玩,又时不时地去扯叶长遥的衣衫。 叶长遥却是岿然不动,半个时辰后,一身衣衫已不成样子了。 他再也忍不得,放下手中的《世本》,四分无奈六分甜蜜地道:“三郎,你勿要再作弄我了。” 一被叶长遥唤“三郎”,云奏即刻将春宫图收起来,换作了寻常的话本,而后乖巧地端坐于叶长遥对面。 叶长遥让小二哥送了一壶祁门红茶上来,与云奏一道品茶、看书。 时近正午,叶长遥方才放下《世本》,侧过首去问云奏:“你觉得如何?” “我无事。”云奏亦放下了话本。 须臾,外头陡然热闹了起来,云奏行至窗前,一望,王老夫人已被衙役从牢房中提了出来,困于囚车当中,开始游街了。 不少的臭鸡蛋与品相不佳的蔬菜瓜果直冲王老夫人而去,王老夫人惊慌地闪躲着,却无济于事。 云奏阖上窗枢,朝叶长遥道:“我们走罢。” “你当真无事?”见云奏颔首,叶长遥将云奏揽至怀中,确定云奏的体温无恙后,依然迟疑不定。 云奏安抚地吻了一下叶长遥的唇瓣:“你勿要为我担心。” 叶长遥低叹一声,终究任凭云奏出了房门去。 俩人下了楼,一走出客栈,便汇入了汹涌的人潮中。 叶长遥生怕自己与云奏走散,去牵了云奏的手。 云奏心情沉重,但一感受到叶长遥的体温,便下意识地朝着叶长遥笑了笑。 百姓对于状元郎极为惋惜,自然对王老夫人恨得牙痒痒,谩骂者众多,更有甚者追上囚车,冲着王老夫人吐唾沫子。 民愤逼得囚车前行艰难,恐会误了时辰,故而,负责押送的衙役不得不将欲要泄愤的百姓拦住了。 王老夫人微微舒了一口气,一转眼,囚车居然已到法场了。 她被衙役从囚车中押了出来,被迫跪于法场中央,而她的身侧理所当然地立着一个侩子手。 云奏不敢再看,偏过了首去。 叶长遥见状,抬手按住了云奏的后脑勺,令云奏将脸埋于他的心口。 云奏双耳敏锐,远超凡人,他曾想过假若他生前的双耳能有这般敏锐,于打猎会方便许多。 但眼下,他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他若是个聋子便不会听见砍头刀划破皮肤的声音,更不会听见砍头刀砍断颈椎的声音,再接下来…… 他慌忙捂住了双耳,又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登时后悔不已,他为何要允许云奏送王老夫人最后一程?左右王老夫人并非云奏真正的外祖母,左右王老夫人实乃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他双眼低垂,轻抚着云奏的背脊,猝然间,头颅点地之声窜入了他耳中,而他怀中的云奏应声一颤,后颈煞白。 他再抬起眼来,便瞧见了大片大片的猩红,失去了头颅的尸身,死不瞑目的头颅以及拍手叫好的围观百姓。 不一会儿,百姓已散了大半,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周遭只余下一人,安静得近乎于死寂。 他眼见衙役要去抬那尸身,才耳语道:“三郎,我们去为王老夫人收尸罢。” 云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叶长遥怀中出来,转过身去,后又拼命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颤了颤,他并不习惯于血腥,更何况这血腥来自于与他外祖母一般模样的王老夫人。 他脚步迟缓地到了王老夫人面前,正要将那颗头颅抱起,竟是有一把嘲讽的嗓音道:“你是何人?何故要为她收尸?” 他循声一瞧,出声的乃是一身着丧衣的小公子,小公子瞧来不过十七八岁,面上犹有稚气未脱,双目红肿且布满血丝,眉间堆着重重霜雪。 这小公子必定是状元郎的心上人了。 云奏不禁心生怜悯:“王老夫人已偿命了,你勿要再怨恨,不若自去过自己的日子罢,不然状元郎在地下亦无法安心。” 小公子指了指叶长遥道:“他倘若死了,你能不怨恨凶手,自去过自己的日子么?说得倒是轻巧。” 倘若叶长遥被人所杀,自己许会疯了似地将凶手剁成肉泥罢? 云奏阖了阖眼,哑口无言。 “要不是她……要不是她……”小公子含上了哭腔,“我宁愿他娶妻生子,亦不愿见他横死,这恶妇若是早些与我说,我定会主动离开他……” 最末的几字已变了调子,言罢,小公子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今日本来万里无云,但哭声一起,天上竟是骤然阴云密布,少时,便落下了雨来。 雨水冲刷着血腥,血腥漫延开去,漫过了云奏的鞋履。 小公子再不理会俩人,兀自哭着。 片刻后,有一对夫妇着家丁将小公子带回了家中。 至此,法场内除了云奏与叶长遥外再无活物。 俩人打听到了王家祖坟之所在,买好棺材与一些祭品,便赶了过去。 将棺材葬下后,云奏跪于坟前烧着祭品,而叶长遥则为云奏打着油纸伞,免得雨水将火苗浇灭了去。 叶长遥想劝云奏早些回去,不然,那发情热假使发作起来,实在不便应对,但他又不忍打断了云奏。 云奏烧着金元宝,忽觉身体滚烫了起来,他强忍着将其余的祭品烧尽,方才站起身来,扑到了叶长遥怀中,喘着粗气道:“夫君,快些送我回去。”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被叶长遥打横抱起。 叶长遥施展着身法,弹指间已出了坟地。 他回过首去,望着王老夫人的坟冢所在的方向,低喃道:“状元郎孝顺,你假如不杀状元郎,现下已在京城过好日子了罢?但如今你却连墓碑立不得。” ——立墓碑或许会导致王老夫人被愤怒的百姓挖坟、鞭尸。 他的理智渐渐涣散了,一到房间,他当即粗鲁地去撕扯自己的衣衫。 裂帛之声扎耳,叶长遥那耳蜗被刺得生疼,他复又快手将云奏抱回了怀中。 因故意压抑发情热的缘故,发情热并不让云奏好受,及至半夜,才放过了云奏。 叶长遥凝视着怀中昏睡了过去的云奏,低声道:“你送了王老夫人最后一程,又为她收了尸,下了葬,烧了祭品,可觉得好些了?” 八月二十四,俩人在客栈大堂用早膳,却意外地听闻了小公子的死讯。 小公子一头撞死于状元郎的墓碑前,血液浸入了坟冢的泥土中,不知可能触及状元郎的棺木? 不少人扼腕叹息,但其中亦有不少怀着猎奇之心,挤眉弄眼地说着闲话,毕竟当今世间断袖并不多见。 云奏难以抑制地想着:我如若能看住他,救他一命该有多好? 他昨日迟迟不走,直至小公子被家丁带回家中,才出了法场,便是生恐小公子寻短见。 然而,小公子却仍是寻了短见。 状元郎死于六月二十一,而小公子死于八月二十三,相差二月又二日,不知状元郎可投胎去了?不知小公子能否在地府见上状元郎一面? 定能见上一面罢。 小公子或许本是打算在听闻状元郎的死讯后,便追随状元郎而去的,行尸走肉般地活至昨日想来是出于怨恨,为了能亲眼见证杀害心上人的凶手伏法。 心上人无辜丧命,谁人能不怨恨? 云奏本能地瞧了眼叶长遥,确认叶长遥安然无恙后,才接着去吃自己的油条。 他将油条往豆浆里一蘸,才送入了口中。 油条被豆浆浸透了,一口咬下,满口皆是顺滑的豆浆。 叶长遥端详着云奏,一字一字地道:“绝非你的过错。” 云奏抬起首来,苦涩地道:“但是叶长遥,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没了,且我本来许能救他,你教我怎能不自责?” “如此说来,我亦有过错,我与你一般,许能救他。”叶长遥伸手覆于云奏的手背上,叹息着道,“但是三郎,你该当明白活人若是生了死志是救不得的,就算你能救他第一回,那第二回,第三回……你能救么?” “我……”云奏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天真了,有些伤痛并非熬过一段时间便能痊愈,伤痛若在,便如附骨之疽,活人不过是活生生地忍受折磨罢了。 “我救不得他。”他感受着从叶长遥手掌处渡来的体温,“你说得是,多谢你开解于我。” “快些吃罢。”叶长遥抚过云奏的手背,收回了手,“你的发情期尚未结束,你须得多吃些。” “嗯。”云奏当即埋首用膳。 吃罢早膳,俩人一道去客栈外头散步,堪堪走出百余步,便有隐约的香火气与诵经声扑面而来。 这香火气与诵经声显然来自于小公子家。 状元城不大,小公子的死讯不胫而走,俩人周围的百姓无一不在谈论小公子。 其中有一人道:“谢家小公子脾性好,逢人便笑,相貌清秀,怪不得能得到状元郎的垂青。” 又有一人道:“谢家尚未发迹时,谢家与王家比邻而居,应是自小便对对方有好感了罢。” 诸人口中的小公子与云奏见过的小公子判若两人。 云奏不忍再听,对叶长遥道:“我们回去罢。” 叶长遥自然不会反对:“好,我们回去罢。” 八月二十六,小公子出葬,为了小公子,其父母将小公子与状元郎埋在了一处。 发情热退去后,云奏与叶长遥一道去祭拜了小公子与状元郎。 小公子与状元郎合葬墓的泥土尚且松软着,其中混着淡淡的猩红,扎眼至极。 墓碑已被擦拭过了,却仍有几丝血线嵌入了石缝当中。 时近黄昏,天边挂满了绚丽的火烧云,火烧云轻柔地为这座坟冢覆上了一层暖光,竟是使得这座坟冢显得格外温馨,小公子与状元郎仿若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正在毫无知觉地等待尸身腐烂、变质,生出蛆来。 八月二十七,状元城中再无诵经声。 八月二十九,久久不散的香火味终是散去了。 八月三十,这一日乃是云奏发情期的最后一日,发情热来得凶猛,天未明,已将云奏从睡梦中逼醒了。 他正在叶长遥怀中,因不想扰了叶长遥的好眠而拼命地咬住了自己的唇瓣,免得自己所逸出的喘息泄露了他的情状。 但在叶长遥怀中实在不妥,他留恋片刻,便挣扎着从叶长遥怀中出来了。 床榻一边抵着墙面,而他睡得正是抵着墙面的那一边,他慌忙靠于墙面上,借着墙面为自己降温。 可惜,全无效用。 他已许久不曾这般难受过了。 他方要去抚慰自己,眨眼间,身体却已落入叶长遥怀中了。 叶长遥料想这最后一日的发情热应当颇为厉害,只敢浅眠,故而,云奏一从他怀中出来,他便转醒了。 他一面探过手去,一面啄吻着云奏的面颊。 “夫君……”云奏的呼唤带着气声,又软又黏,一副身体更是如同桂花糕一般几乎要融化于叶长遥怀中了。 九月一日子时一刻,云奏已然疲倦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他瘫软于叶长遥的臂弯中,口齿含糊地道:“渴……我好渴……” 叶长遥马上去倒了一盏凉水来,又内息烘热了些,才扶起云奏,让云奏坐着,以便饮水。 然而,他只喂了一些,云奏却是呛到了,他转而以口哺于云奏。 云奏吞咽着从叶长遥口中而来的温水,双手双足却循着孔雀本能缠住了叶长遥。 他的原形乃是一只雄性绿孔雀,而叶长遥则是他的配偶。 他的原形假若是一只雌性绿孔雀,经过三个月的发情期,他定然已经怀上叶长遥的孩子了罢? 他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不久后,便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至此,他的发情期终于结束了。 而他与叶长遥不日将会启程,往观翠山去。 一更·阮郎归·其一 发情期过后, 云奏的身体较之前更为孱弱了, 一日足要昏睡七个时辰以上。 俩人又在状元城待了五日,才于九月初六启程往观翠山去。 九月十二, 俩人距观翠山只五十余里。 观翠山周围乃是延绵不绝的山脉,途径一山间羊肠小道之际, 陡然有一弱冠公子直冲马车而来。 幸而叶长遥及时勒住了缰绳, 那弱冠公子才完好无损。 那弱冠公子是突然冲出来的, 一弹指前, 马蹄离那弱冠公子的鼻尖不过一寸。 但他却无一丝后怕, 而是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叶长遥道:“这位公子, 你可瞧见阮郎了?” 叶长遥并不识得甚么阮郎,问道:“你的阮郎生得是何模样?” 那弱冠公子沉思良久, 苦恼地道:“我亦不知阮郎生得是何模样了,怎会如此?” 叶长遥无暇管旁人之事, 温言道:“这位公子可否请你让一让?” 那弱冠公子却像是并未听见一般,双目灼灼地盯着叶长遥,复又问道:“你可瞧见阮郎了?阮郎何时能回来?” 叶长遥摇首道:“我不识得阮郎,更不知他何时能回来。” 那弱冠公子蹲于地上, 双手抱膝,呜咽着道:“阮郎是不是不要我了?” 叶长遥无法,从辕座上下来, 欲要将其扶起。 恰是这时, 有一女子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中跑了过来, 到了那弱冠公子身畔, 而后气喘吁吁地揉了揉那弱冠公子的头发,劝道:“阿弟,你且快些起来罢,勿要耽误了这位公子的行程。” 那弱冠公子却是不肯,又问叶长遥:“你可瞧见阮郎了?” 女子向叶长遥致歉道:“阿弟六年前发过一次高热,智力有损,望公子勿要见怪。” 叶长遥问道:“阮郎可是你阿弟的心上人?” 女子生恐被自己弟弟听见了,压低了声音答道:“阮公子确是阿弟的心上人,不过五年前便不告而别了,只托人送来了一株千年灵芝以及一封书信。” 云奏掀开帘子,探出首来,道:“能否让我看一看那封书信?” 他本睡得迷迷糊糊的,却是被急急停下的马车惊醒了。 环顾四周,此地离观翠山并不远,许今日便能抵达观翠山。 然而,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去观翠山,因为他尚未想出能代替叶长遥心头血之物。 加之眼前这那弱冠公子瞧来可怜,他想帮上一帮,是以,他才会有此问。 书信是自家阿弟之物,不该随意让外人看,女子正要拒绝,她足边的阿弟竟是猛地冲到了那病弱公子面前,激动地问道:“你可瞧见阮郎了?” 云奏摇首道:“我不识得阮郎,不知自己是否瞧见过他。” 女子将弱冠公子拽到一旁,又朝着俩人作了揖,并歉然道:“耽误两位了,实在对不住。” 叶长遥方要令马儿继续前行,却是被云奏制止了:“稍待。” 叶长遥回过首来,望住云奏的双眼,他瞬间清楚了云奏的心思,软声哄道:“待你的道行恢复了,我们再回来帮他找阮公子可好?” 倘若用叶长遥的心头血做引子,叶长遥将会丧失大半的道行,哪里能有余力再回来找甚么阮公子? 倘若不用叶长遥的心头血做引子,自己根本无法恢复道行。 云奏面上不显,唇角含笑道:“能帮便帮上一帮罢,至于道行不急于一时。” 叶长遥登时气急:“你太过不爱惜自己了,你可知自己现下的面色与死尸无异?” 他甚少对云奏说重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即刻向云奏致歉:“抱歉,是我口不择……” 云奏打断道:“你不必向我致歉,我明白你是心疼我才这么说的,但是叶公子,方才你及时勒住了马儿,这位公子才得以捡回了一条性命,若有下回,他许会丧命于马蹄之下。” “随你罢。”照叶长遥的性子,他自然愿意出手相帮,可目前而言,云奏的身体才是最为重要的,但他终究是妥协了。 云奏知晓自己令叶长遥为难了,下得马车后,握了握叶长遥的手,复又问那女子:“能否让我看一看阮公子的书信?” 女子不答,而是问弱冠公子:“阿弟,能让两位公子看一看阮公子的书信么?” 弱冠公子一派天真地问道:“看了阮郎便能回来了么?” 女子回道:“看了他们许能帮你找回阮公子。” 弱冠公子歪着头想了一阵,冲着云奏与叶长遥笑道:“你们要帮我找阮郎么?阮郎甚么时候能回来?” 云奏真诚地道:“我不知能不能帮你找回阮公子,但我们愿意试上一试。” 弱冠公子一手握住云奏的手,一手握住叶长遥的手:“两位兄长请随我来。” 原身已活了千万年了,但云三郎死时堪堪及冠,这弱冠公子瞧来较其还要年长上数岁,可这弱冠公子的智力恐怕不过七八岁。 云奏暗自惋惜,由弱冠公子扯着往前走。 不远处便是弱冠公子的居所了,他将俩人扯到自己房间,又从木枕底下珍之重之地取出一封书信来,好生轻抚了一番,才递予俩人。 叶长遥伸手接过,将书信从信封中拿出,上面赫然写着三行字:你我自此恩断义绝,山高水长,永不相见。 那阮公子当真狠心。 他压低声音问女子:“你阿弟可识字?” 言下之意是弱冠公子若是识字便不该再想着阮公子了。 女子示意叶长遥出了房间,才心疼地道:“阿弟六年前高中解元,然而,六年前那场高热后,他竟是一个字都不识得了。我曾念过那书信与他听,但他死活不信,认定是我蒙骗于他。阮公子是六年前离开的,临别前曾承诺待得到千年灵芝后,便会回来。阿弟服下千年灵芝后,不久,高热便退了,日日去村口等阮公子,逢人便问‘你可瞧见阮郎了?’,他甚至为了找阮公子走失过无数回,但阮公子却不曾回来过。” 叶长遥先是将书信放回信封中,进了房间,双手递还予弱冠公子,而后才又到了女子面前:“那阮公子可有家人?” 女子答道:“阮公子年幼时,家中遭盗匪洗劫,只他一人幸存,后被我父亲带回家中抚养。” 既是如此,便无法通过阮公子的家人得知其下落了。 叶长遥又问道:“阮公子可曾说过要去何处找千年灵芝?他又是托何人送来这千年灵芝与书信的?那人何在?” “阮公子去了丹谷峰找千年灵芝,至于千年灵芝与书信,他是托本村的李先生送来的。”女子叹息道,“我曾问过李先生,为何阮公子突然变心了,那李先生居然告诉我阮公子爱上了一美娇娘,相较之下,阮公子更喜温柔乡,千年灵芝便当补偿我阿弟曾陪他睡过一夜了。我与阮公子年岁相当,乃是一起长大的,我不信阮公子会说出如此粗鄙之言,做下那等负心之事。” 她回忆着道:“六年前,阿弟卧病在床,阮公子侍奉左右,悉心照料,一日十二个时辰,他要定时为阿弟煎药,喂阿弟喝药,根本睡不上一个囫囵觉,整整一年,人都瘦了一大圈,但他从无一句怨言。可这五年来,他却连面都没有露过,容不得我不信。阿弟本就是个死心眼,发过高热后,更为死心眼了,一日一日,口口声声地‘阮郎,阮郎’,但他那阮郎……” 叶长遥闻言,瞧了眼弱冠公子,他正坐在床榻边,将自己的面颊贴在了他书信上,满面欢喜。 女子无奈至极:“断袖便也罢了,为何不挑个能靠得住的?” 云奏忽然出声道:“阮公子既然不曾露过面,仅凭李先生一面之词,你便定了他的罪并不妥当。” 女子愤愤地道:“他若不是变了心,为何会写下那般绝情的书信?” “或许有苦衷罢。”云奏猜测道,“我不识得阮公子,更不知他为人如何,但你且仔细想想,一株千年灵芝价值千金,且有市无价,他若是已无心于你阿弟,为何要托人送来千年灵芝?为何不将灵芝卖了换取银两,以求今生吃用不愁?若说千年灵芝乃是补偿,他不过一个孤儿,这出手未免太过阔绰了罢?” 云奏言之有理,女子平息了怒气,冷静下来后,才道:“不知他会有甚么苦衷?” 俩人说话间,那弱冠公子已将书信收了起来,快步到了女子面前,问道:“阮郎何时能回来?” 见女子沉默不语,他又问叶长遥:“阮郎何时能回来?” 叶长遥面对弱冠公子满含期待的双眼,心有不忍:“我亦不知。” 弱冠公子接着问云奏:“阮郎何时能回来?” “我不知他何时能回来,但我会尽己所能找到他之所在。”听得云奏这般说,他当即开心了起来,如孩童一般,扑入云奏怀中,闷声道,“你若是明日便能找到他之所在该有多好?” 云奏没甚么气力,足下踉跄,被叶长遥托住了后腰方才站稳。 “冒犯公子了。”女子将弱冠公子从云奏怀中提了出来,才问道,“两位打算如何找?去丹谷峰么?” 云奏颔首道:“我正有这个打算。” 弱冠公子乖乖地站在女子身旁,垂着头,露出一双洁白的耳朵,衬着墨色的发丝,显得那双耳朵白得扎眼。 “抱歉。”女子温柔地训斥道,“但你应当明白自己做错了,你不该对这位公子无礼,且这位公子身体不好,禁不住你这一扑。” “阿姊,全数是我的过错。”弱冠公子又向着云奏道,“万望见谅。” “无妨。”云奏向着姐弟二人道,“我唤作云奏,这是我的夫君叶长遥。” 云奏与叶长遥并未特意掩饰俩人间的关系,女子自然早已瞧出来了,并不吃惊,指了指自己的阿弟道:“阿弟名为子嘉,樊子嘉,我已成亲了,须得避讳,故而我的闺名不便向两位透露,我乃是这方圆百里内惟一的女先生,两位唤我樊先生便可。” 云奏发问道:“事不宜迟,樊先生,可否带我们二人去见李先生?” “两位请随我来。”樊先生本想将自家阿弟留在家中的,又恐其无人照看,出了意外,索性带着他一道去了。 李先生住于村口,一身粗布麻衣,正在门口劈柴。 樊子嘉一见李先生,方要冲过去,竟是被阿姊拦住了。 他可怜地瞧了阿姊一眼,又朝着李先生扬声道:“你可瞧见阮郎了?” 李先生并未听见,樊先生气力不及樊子嘉,见樊子嘉欲要挣扎,从衣袂中拿出了一条粗布来,以单手将一头绑住了樊子嘉的腰身,打上死结,而另一头则绑在了自己腰上。 ——她为了防止樊子嘉乱走,时常将自己与樊子嘉绑在一处,今日是樊子嘉向她保证绝不会走出村子,她才没有将粗布绑上的。 云奏见状,心道:手法这般熟练,显然已这般做过无数回了。 四人静待李先生将柴火劈好,才由樊先生道:“李先生,可否再问问你阮公子之事?” 李先生将柴火抱回庖厨,又出了门来,一面拍着身上的木屑,一面惋惜地道:“子嘉的失心疯还没好么?” 樊先生自是不乐意李先生说自己的阿弟患了失心疯,但阿弟的表现与失心疯有何异? 她暗叹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之言。 李先生扫了云奏与叶长遥两眼:“他们是何人?” 樊先生据实道:“他们乃是两个过路人,菩萨心肠,愿意帮阿弟去找阮公子。” “五年过去了,许那阮星渊连孩子都不止一个了,还找他作甚么?”李先生规劝道,“他本就是风流胚子,迷恋女色,对于子嘉不过是玩玩而已,并不当真。” “不准你诋毁阮郎。”樊子嘉顿时怒气冲冲地要上去揍李先生,但因阿姊的体重,到不了李先生跟前。 李先生语重心长地道:“我李三从不说谎,子嘉你还是另觅他人罢。” “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只心悦于阮郎一人,你勿要胡言乱语,阮郎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阮郎他许诺过我不会与别人生孩子的……阮郎他……”樊子嘉说着说着,红了眼眶,眼泪刷刷地流淌了下来。 李先生颇感歉然:“樊先生,你快些将子嘉带回去罢。” 樊先生哄不好樊子嘉,只得强行将樊子嘉带回家,临走前,对李先生道:“麻烦你将你所知之事说与这两位公子听。” 樊先生与樊子嘉走后,李先生将云奏与叶长遥请回家中,送上粗茶,才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位请问罢。” 云奏开门见山地问道:“阮公子当真变心了?” 李先生毫不犹豫地答道:“阮星渊当真变心了。” 云奏二问:“阮公子去了丹谷峰,你是在何处遇见阮公子的?” “我娘子出身于离丹谷峰下的丹谷镇,前一日,我陪着娘子回到了娘家,当日,我与娘子、岳母一道上了丹谷峰峰顶的丹谷寺拜神,在丹谷寺门口,我偶遇了那阮星渊,见他与一美娇娘举止亲密,立刻上前质问,他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待子嘉本非真心,正欲返乡向子嘉说个清楚,既然偶遇了你,便劳烦你帮我带一封书信以及一株千年灵芝予子嘉’,他言罢,不由分说地向寺里的僧人借了笔墨纸砚,利落地写下了那封绝情信。”李先生不屑地道,“那般的负心汉不知给子嘉灌了甚么迷魂汤,使得子嘉对他念念不忘。” 李先生这一席话全无破绽,李先生的神情亦无破绽,这李先生应当并无一句虚言。 云奏三问:“你可知阮公子下了丹谷峰后去了何处?” “自丹谷寺一见后,我再未见过阮星渊,更不知他而今的下落。”李先生饮了一口粗茶,“我乃是子嘉与星渊——那阮星渊的启蒙先生,我更喜爱子嘉一些,子嘉断了袖,我虽觉可惜,但我尊重他的意愿,发自内心地祝福他能与阮星渊日久天长,然而,天有不测风雨,六年前,子嘉突发急症,卧床不起,病情好好坏坏,五年前,子嘉病入膏肓,那阮星渊听大夫道仅有千年灵芝才能救子嘉一命,当即启程去了丹谷峰,我还曾赞叹那阮星渊情深似海,毕竟丹谷峰险峻陡峭,要找一株千年灵芝,恐得豁出命去,岂料那阮星渊……”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续道:“我劝过子嘉不知几回了,子嘉不听劝,只会问我是否瞧见那阮星渊了。” 五年前,李先生想必被阮星渊气得不轻。 恰是这时,有一妇人从门口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竹篮浆洗过的衣裳。 见得妇人,李先生赶忙将竹篮接过来,又朝俩人道:“两位公子可还有甚么要问的?” 俩人不便再叨扰,别过李先生与李夫人出了门去。 云奏走出百余步,远远地瞧见李氏夫妇正在晾衣裳,纵然俩人皆是一身粗布麻衣,房屋亦很是简陋,但因俩人是一副恩爱模样,自是惹人生羡。 二更·阮郎归·其二 云奏与叶长遥又回了樊家去, 一进门,便见得樊子嘉在一旁哭闹着要去质问李先生。 他身旁的樊先生却是一言不发。 由于他们腰间的粗布尚未解去, 樊子嘉根本出不了门。 樊先生终究是女子,突地被樊子嘉闹腾得一踉跄,站稳后, 登时冷下了脸来:“樊子嘉。” 樊子嘉闻言,不敢再动, 只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瞅着樊先生。 樊先生瞧见俩人回来了, 软下声音来,问道:“如何?” 云奏并未事先询问于叶长遥,而是当即道:“我们须得启程去一趟丹谷峰, 你手头可有阮公子的画像?” 樊先生摇首道:“我手头并无阮公子的画像。” 由于之前樊子嘉曾言不知阮公子生得是何模样,因而云奏先问樊子嘉:“樊公子, 你若是见到你的阮郎, 可能认出他来?” 樊子嘉不经思索地道:“我当然能认出阮郎来。” 云奏又问樊先生:“我们能否带樊公子一道去丹谷峰?” 樊先生迟疑着道:“太过麻烦你们了罢?” 她手头并无阮公子的画像,她虽善画,但仅凭记忆作画,容易失真, 引起误导。 故而,她自是希望云、叶俩人能带着阿弟一道去。 可是, 一则,阿弟智力有损, 恐会增添麻烦;二则, 她不放心将阿弟交予两个不知底细的生人。 云奏明白樊先生的顾虑, 起誓道:“我定会将令弟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樊先生无法决断,而她面前的樊子嘉像是方才才觉察到俩人的存在似的,含着哭腔问道:“你们可瞧见阮郎了?” 云奏不厌其烦地答道:“我们并未瞧见阮郎。” 樊子嘉伤心地道:“阮郎何时才会回来?” 云奏歉然地道:“我们不知。” 樊子嘉又回过首去问樊先生:“阮郎何时才会回来?” 五年过去了,阮公子并未传来只言片语,倘若不去找寻,恐怕直到阿弟百年,阮公子亦不会有丁点儿消息;但倘若找到了阮公子,阮公子当真如李先生所言,已成亲生子了,该如何是好?阿弟定然接受不了,可这么一直等下去并不是办法。 樊先生仰起首来,打量着云奏与叶长遥,半晌后,她有了决定:“我尚有一女儿要照顾,不能与你们同去,恳请两位公子帮忙照顾阿弟,阿弟不懂事,有甚么得罪两位公子之处,万望两位公子见谅,待他回来后,我定会好好教训他的。” 言罢,她将自己与樊子嘉腰间的粗布解下,双手递予云奏,道:“阿弟若是乱走,你便将这粗布绑于他腰上,我曾与他说过,他如若解了粗布,我便不认他这个阿弟了,是以,只消将这粗布绑于他腰上,便不怕他走失了。” 云奏接过粗布后,又瞧了眼天色:“我们这便出发罢。” 樊先生颔首,而后一面为樊子嘉擦着眼泪,一面望住了樊子嘉的双眼,嘱咐道:“阿弟,两位公子将带你去找阮公子,你要乖乖地听他们的话。” 樊子嘉兴奋地道:“我只要乖乖地听他们的话,就能马上见到阮郎了么?” “希望如此罢。”樊先生又向着俩人道,“请稍待。” 她去樊子嘉房间内整理了些换洗的衣物,又将自己多年的积蓄全数取了出来。 “这些便当做两位公子照顾阿弟的费用。”她让樊子嘉自己提着行李,又将积蓄递向云奏,云奏竟是不接:“不必了。” 她将碎银与铜钱往云奏掌中塞,却是被云奏躲过了。 她不得不将目标转向叶长遥,然而,她却近不了叶长遥的身。 她抿了抿唇:“但是……” 云奏打断道:“没甚么但是。” 他又对樊子嘉道:“樊公子,我们快些启程罢。” 樊子嘉随云奏走出数步,又回到了樊先生面前:“阿姊,你当真不与我们一道去?” 樊先生摇首道:“抱歉。” 樊子嘉握了樊先生的手,良久,才猛然松开了:“阿姊,我定会带着阮郎回来的。” 樊先生眼见樊子嘉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到了樊子嘉身畔,喘着粗气道:“好好照顾自己,听两位公子的话。” 见樊子嘉颔首,她又向云、叶俩人道:“一月后,假若还找不到阮公子,还请两位公子将阿弟送回来。” 此地距丹谷峰并不远,至多一日便能到,去掉往返的两日,时间充裕,一月内假若找不到阮公子,恐怕那阮公子已不在丹谷峰左近了。 云奏答应了:“樊先生且放心罢。” 他与樊子嘉进了马车去,照旧由叶长遥驾车。 樊子嘉探首瞧着阿姊,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抱着行李,端坐于马车内。 叶长遥自别过李氏夫妇后,便再未出过声,定是在生闷气,云奏见樊子嘉极是乖巧,便安心地出了马车去。 叶长遥默默地将辕座让出了一些,以供云奏坐下,但仍是不发一言。 云奏坐于叶长遥身侧,讨好地吻了吻叶长遥的面颊:“夫君,你勿要生我的气。” 叶长遥原在气云奏不与他商量,私自做下决定,但被云奏吻了面颊,又被云奏软声软气地撒着娇,一颗心脏霎时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余力生气。 他侧首注视着云奏道:“你该当以己身为先,丹谷峰虽然不远,但若是我们途中遭逢意外该如何是好?” 云奏将后脑勺枕在了叶长遥的膝上,抱住了叶长遥的腰身,进而以额头蹭了蹭叶长遥的小腹,道:“全数是我的过错,但我既已决定要帮樊公子找阮公子了,必须竭尽全力。” 云奏并未引诱他,可叶长遥却是有一弹指的恍惚。 连云奏的吐息,他都觉得灼热得过分。 云奏已有些困倦了,打了个哈欠,倏然窥见叶长遥的耳根微红,随即打趣道:“夫君,你在想甚么少儿不宜之事么?” 叶长遥怔了怔,坦诚地道:“对,我在想少儿不宜之事。” 云奏狭促地笑道:“三月的发情期不足以将你喂饱么?” 叶长遥直觉得自己被云奏的视线擒住了,逃无可逃,亦无逃跑的意愿。 他素来少欲,从来不曾料想过自己会沉溺其中,但与云奏做了真夫夫后,他竟是见识到了自己对于云奏无穷无尽的渴求。 他当即肃然答道:“三月的发情期远不足以喂饱我。” 云奏被叶长遥的坦诚羞红了面颊,遂大胆地埋下首去,以舌尖湿润了一点衣料子,后又仰首道:“今夜,你要如何便如何。” 叶长遥拒绝道:“你身体不好,万万不可对身体造成太大的负担。” 眼前的叶长遥一如发情期前的叶长遥,任他如何引诱,兀自岿然不动,实在可气。 他气得牙痒痒,哼了一声:“三月的发情期果真不足够,我该当日日发情才是。” ——他如若日日发情,叶长遥便须得日日与他耳鬓厮磨。 叶长遥又无奈又甜蜜地道:“不许说出自暴自弃的话,发情期明明对你而言很是难受,时常精疲力竭,食欲不振。” “只要你在,我便不难受了。”云奏在心中盘算着该怎样诱得叶长遥上钩,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已睡过去了,均匀的吐息打在叶长遥的腰腹上,再再考验着叶长遥的自制力。 叶长遥本是两手持着缰绳,情不自禁地腾出一只手来,轻抚云奏的鬓发。 天气炎热,那点的湿润不久便被蒸发了,再不可见。 他顿感遗憾,定了定神,才专心地驾车。 他们约莫是巳时一刻从樊家出发的,一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抵达丹谷镇的一间客栈。 ——这丹谷镇是绕着丹谷峰而建的。 一路上,云奏睡睡醒醒,由于日光灼热,叶长遥生怕他晒着,为他披上了一件外衫。 但睡着睡着,这件满是叶长遥气息的外衫竟是被云奏压在了左颊下。 叶长遥抽不出来,只得又拿了一件外衫来。 马车一停下,叶长遥便撤去了外衫,又低首在云奏苍白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叶长遥已出了一身汗,云奏却是清凉无汗。 云奏咕哝了一声,本能将叶长遥的腰身圈得更紧了些。 叶长遥心生甜意,附耳道:“娘子,起来罢。” 娘子…… 是叶长遥在唤他娘子…… 云奏睁开双眼来,环顾四周,又一连打了数个哈欠,才慵懒地伏于叶长遥怀中,睡眼朦胧地道:“我们现下在何处?” 叶长遥抚着云奏的背脊道:“此地乃是丹谷峰下的丹谷镇。” 丹谷镇……云奏睡得迷糊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从叶长遥怀中钻了出来,又将被自己压在左颊的外衫叠好了,嗅了嗅,才不舍地还予叶长遥。 然后,他掀开了帘子,马车里头的樊子嘉乖巧依旧,瞧着他道:“我等一会儿便能见到阮郎了?” 他好脾气地道:“我们今夜在客栈歇息,明日再去找阮郎。你且先下马车罢。” 樊子嘉颔首,即刻下了马车。 午时左右,叶长遥曾买了杏仁酥予他充饥,他下了马车后,突然发现有一些碎末子不慎被他掉在马车里头了,慌忙又回了马车去。 云奏不知樊子嘉出了何事,一瞧,竟是瞧见樊子嘉借着月光,一粒一粒地捡着碎末子,捡完后,又战战兢兢地向着云、叶俩人道:“我会很乖的,你们不要讨厌我。” “我们并未讨厌你。”云奏含笑道,“下来罢。” 樊子嘉抱着行李下来了,立于一旁,听候俩人的指示。 叶长遥的双足有些发麻,便对云奏道:“你们先进客栈去罢。” 云奏见状,垂下首去,于叶长遥左右膝盖上各吻了一下,才与樊子嘉一道进去了。 叶长遥缓了缓,下了马车后,将马车交由了小二哥。 一进得客栈,他立即瞧见了云奏,云奏正坐于一张长凳上,手上端着一碗酸梅汤。 他堪堪坐下,云奏手中的调羹已被送到了他唇边。 他张口喝下,又道:“点些吃食罢,你应当饿了,樊公子亦饿了罢?” 樊子嘉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我不饿。” 云奏指了指樊子嘉面前的那碗酸梅汤:“酸梅汤清热降暑,快些喝了罢。” 樊子嘉低声道:“可是……你们不要阿姊的银两,我又身无分文,不该吃太多,杏仁酥足矣。” 云奏正色道:“待将你送回家,我们会向你阿姊讨回你所有的花费。” 闻言,樊子嘉才去喝那酸梅汤。 云奏又喂了叶长遥一口酸梅汤,才唤来了小二哥,点了四菜一汤。 时近子时,大堂内空空荡荡的,这四菜一汤很快便上齐了。 樊子嘉不敢多吃,生怕花费太多,增加了阿姊的负担。 云奏为了让樊子嘉宽心,道:“这四菜一汤是由我们三人一同吃的,我们俩人吃的多些,便不算你的花费了。” “多谢云公子。”樊子嘉并未因为云奏此言多吃一口,反是吃得较平日的食量更少了一些。 云奏向客栈要了两间房间,吃罢后,云、叶俩人将樊子嘉送到房间后,请小二哥送了水来,又由云奏叮嘱道:“樊公子,你切勿随意外出,以免走失,你若是走失了,你便再也无法见到你阿姊了,更无法再见到阮公子了,我们亦无法向你阿姊与阮公子交代。” 樊子嘉应下了,又恭恭敬敬地道:“寐善。” “寐善。”话音落地,云奏便扯着叶长遥回到了俩人的房间。 阖上门后,他立即吻住了叶长遥,同时以双手双足死死地缠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温柔地回吻着云奏,轻刷过云奏的齿列,又抵上了云奏的舌尖。 云奏的舌尖甚是热情,旋即迎了上来,一时间,与叶长遥的唇舌难舍难分。 直至云奏吐息急促,叶长遥方才松开了云奏。 云奏又要去诱惑叶长遥,那叶长遥居然开了门,扬声朝着正抬水上来的小二哥道:“劳烦送浴水来。” 云奏瘪了瘪嘴,将门阖上了,继而轻咬着叶长遥的耳垂道:“夫君,你可愿与娘子我试一试鸳鸯浴?” 叶长遥分明红了耳根,却是一本正经地道:“明日一早,我们须得动身上丹谷峰,沐浴过后,你便去歇息罢。” 云奏不满地瞪了叶长遥一眼,不再理会叶长遥。 叶长遥只得去哄,但又不知该如何哄,束手无策。 云奏不看叶长遥,待得浴水送来了,便径直沐浴去了。 沐浴过后,他躺于床榻内侧,背对着叶长遥。 叶长遥明白云奏不喜听他讲道理,搜肠刮肚,末了,仅仅吐出了一句:“娘子,你勿要生我的气。” 先前,叶长遥生闷气,云奏便是说了一句“夫君,你勿要生我的气”。 云奏不觉笑道:“叶长遥,你是属鹦鹉的不成?” 见叶长遥不答,他又续道:“我上午说了这话后,做了甚么?你既是属鹦鹉的,为何不依样画瓢?” 下一瞬,他的侧颊得到了一个亲吻,再接着,叶长遥枕在了他的膝盖上,伸手圈住了他的腰身,并用额头蹭了蹭他的小腹,最后舔湿了一点衣料子。 云奏哭笑不得,不知该夸奖叶长遥做得一点不差,亦或是该生气叶长遥当真是依样画瓢,不多做一点。 他想了想,开出了条件:“一回,做一回我便原谅你。” 叶长遥踟蹰间,猛地被云奏推开了。 他望着云奏清瘦的背影,心疼地道:“好罢,我先去沐浴,稍待。” “不必了。”云奏掀翻了叶长遥,“快些。” 叶长遥解释道:“我出了一身汗,并非故意拖延。” 云奏勾唇笑道:“不久后,你还会出一身汗。” 叶长遥终究敌不过云奏,不得不由着云奏去了。 云奏白日睡睡醒醒,睡着的时候占大多数,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被一身干爽的叶长遥抱住后,却是很快睡了过去。 云奏眼角眉梢的媚意不及散去,端的是一副惑人姿态。 叶长遥凝视着云奏,苦笑道:“你可知我需要费多大的自制力方能把持住自己?” 云奏已睡着了,自然不会作答,但睡梦中的云奏竟然用唇瓣摩挲着叶长遥的脖颈,梦呓道:“夫君,我心悦于你。” “娘子,我亦心悦于你。”明知云奏听不见,叶长遥仍是认真地回应了云奏的爱语。 他又端详了云奏一会儿,方才弹指熄灭烛火,随云奏沉入梦乡。 ※※※※※※※※※※※※※※※※※※※※ 巳时(sì shí):指上午9时至中午11时 一更·阮郎归·其三 次日, 云奏从叶长遥怀中转醒,见叶长遥仍未有醒来的迹象, 趁此机会,百般作弄,终是将叶长遥闹醒了。 叶长遥睁开双眼, 凝视着云奏,继而抬手扣住云奏的后脑勺, 并覆下了唇去。 起初, 这个吻带着些微的惩罚性质,但一转眼,又变作了似水柔情的吻。 云奏回应着叶长遥的吻, 与此同时,暗自不满地道:为何夫君的吻技又有了长进, 我却止步不前? 叶长遥发觉云奏正在走神, 转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吮着云奏的唇瓣,并在间隙问道:“你在想甚么?” 云奏唇似点朱,沾染了水光后,那朱色似能流淌下来。 云奏一启唇, 朱色的唇瓣与嫣红的舌尖交相辉映,令叶长遥心动神摇, 全然没有听清云奏究竟说了甚么。 他不得不发问道:“娘子,你方才说了甚么?” 云奏被叶长遥灼热的视线催得双颊发烫, 赶忙伸手捂住了, 为双颊降温。 片刻后, 他才重复道:“我在想为何你如此天赋异禀,我却天生愚钝?明明你先前不曾沾染过红尘。” 叶长遥清楚云奏所指的乃是吻技,遂安慰道:“我喜欢你的天生愚钝。” “我却不喜欢。”云奏气呼呼地问道,“我若是天赋异禀,你便不喜欢了么?” 叶长遥摇首道:“三郎,无论你是天赋异禀,亦或是天生愚钝,我都很是喜欢。” “你倒是愈来愈会哄我开心了。”云奏勾住叶长遥的后颈,奉上自己柔软的唇瓣,“不继续么?” 叶长遥从善如流地衔住了云奏的唇瓣,进而细细地品尝着。 一吻毕,云奏已不知南北东西,伏于叶长遥怀中,一双手本能地揪住了叶长遥背后的亵衣料子。 夏日炎炎,亵衣料子用的乃是丝缎,泛着些许凉意,但这凉意却早已被叶长遥的体温冲刷干净了。 云奏缓过了气后,即刻松开了叶长遥,方要下床榻,却是被叶长遥唤住了:“由我来为你洗漱罢。” 叶长遥素来温柔体贴,云奏顿觉自己迟早会被叶长遥养成四体不勤的废人。 他粲然一笑,在叶长遥为他穿足衣时,吻了一下叶长遥的发丝。 叶长遥为云奏洗漱好,穿妥了衣衫、鞋履,又望住了云奏道:“你能起身么?” 云奏哼着气道:“我怎会孱弱到起不得身?” 话虽如此,他的双足一落地,一股子酸软却毫不留情地冲了上来。 他果真太过孱弱了。 叶长遥见云奏双股战战,慌忙扶住了云奏,又蹲下身去,不轻不重地按摩着云奏的双足,以舒缓皮肉。 良久,他才低声道:“下回,从背后抱你可好?” 如此于双足的负担轻些,但却瞧不见叶长遥的面孔,云奏并不喜欢。 是以,他矢口拒绝道:“不好。” 叶长遥坚持道:“但于你的双足而言,负担太重了。” 云奏妥协道:“除非是数回中的一回。” “但你的道行尚未恢复……”未待叶长遥说罢,云奏气呼呼地打断了,又全不讲理地道:“叶长遥,你实在小气。” 叶长遥说不过云奏,索性揭过了这个话题,双手覆于云奏的两处膝盖上,渡了些内息过去,估摸着内息已在云奏双足筋络流转一周了,方才问道:“好些了么?能起身了么?” 云奏试着站起身来,适才的酸软已不复存在了。 “我已无事了。”他仰首望着虚虚地扶住了他的手臂的叶长遥,心一软,“我不该与你较劲,我明知你是为了我着想。” 叶长遥并不与云奏计较,当即眉眼舒展,自去穿衣洗漱了,才又回到云奏身边:“我们去将樊公子唤醒罢。” “嗯。”云奏依依不舍地舔舐了一下叶长遥的唇角,推门而出。 叶长遥戴上斗笠,才跟上了云奏。 云奏立于樊子嘉房门前,见叶长遥又戴了斗笠,无奈地道:“你能否不戴斗笠?” 叶长遥苦恼地道:“若是吓哭了幼子该如何是好?” 云奏语塞,隔着纱布,于叶长遥唇上轻轻一吻,方才去叩门。 叩门声一响,那房门应声开了。 樊子嘉冲着俩人笑道:“两位公子可瞧见阮郎了?” 云奏已记不清樊子嘉究竟问过几回了,若不是樊子嘉还曾说过别的话,他定会以为樊子嘉只会说这几个字。 这樊子嘉当真是个痴子,望其能得偿所愿罢。 他思忖间,他身畔的叶长遥已作答了:“我们并未瞧见阮公子,待用过早膳,你与我们一道上丹谷峰找阮公子可好?” “好。”樊子嘉早已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急匆匆地出了房门,又阖上了,“我们快些去用早膳罢。” 三人在楼下用过早膳,因客栈距离丹谷峰并不远,他们将马车交由客栈照顾,徒步到了丹谷峰下。 从山底下往上看,丹谷峰高耸入云,显然要抵达峰顶的丹谷寺并不容易。 叶长遥侧过首去,担忧地提议道:“三郎,让我背你上山罢。” 云奏并不逞强,走到叶长遥身后,待叶长遥蹲下身,便爬上了叶长遥的后背。 叶长遥的后背让他极有安全感,使得他不由哼起了儿歌,还顺手摘了一枝红艳艳的山花。 他将山花簪于叶长遥的发髻间,自己偷偷乐了一会儿,又抓在手中,轻嗅着花香。 叶长遥对于云奏的捉弄并不介意,但红艳艳的山花明显与云奏更为般配些。 他为了配合樊子嘉的步调,走得并不快,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尚未行至半山腰。 云奏见樊子嘉出了一身的热汗,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帕,递予樊子嘉,又关切地道:“你可还好,要歇息歇息么?” 樊子嘉体力不济,但他性子倔,更重要的是或许一到山顶的丹谷峰便能见到阮郎了。 故而,他用丝帕抹去了汗水,又气喘吁吁地道:“我不要歇息。” 云奏叹息一声,并未再劝。 半柱香后,他又犯困了,在阖上双眼的一刹那,他附耳道:“夫君,记得提醒樊公子多饮些水,以免虚脱。” 一得到叶长遥的答复,他便不再抵抗睡意了。 云奏规律的吐息入耳,让叶长遥陡然生出了云奏已将性命交付于他的念头。 但须臾后,忧虑陡生。 云奏醒了仅仅一个余时辰,居然又睡过去了,云奏的身体…… 他不敢细想,视线一触及樊子嘉,不觉微恼。 若不是为了帮樊子嘉找阮星渊,昨日他们便该到观翠山了。 但樊子嘉本身并无过错,原就是云奏主动提出要帮樊子嘉找阮星渊的。 他其实与云奏一般不讲道理。 他暗暗苦笑,一盏茶后,按照云奏的嘱咐,提醒樊子嘉饮了水。 樊子嘉从未这般累过,且从未出过这许多的汗,他直觉得自己的双足全然不听使唤,将要残废了,体内的一身血液更是已然尽数化作汗水了。 大病一场后,他的记忆便混乱了,有许多事情他根本记不清。 或许他曾经这般累过,亦曾经出过这许多的汗罢? 阿姊告诉过他,他在患病前的一月高中了解元,他不知解元意味着甚么,问了阿姊,阿姊耐心地解释与他听,他才勉强懂了。 患病前的自己出类拔萃,将患病后的自己衬得黯淡无光。 他明白自己从阿姊的骄傲堕落成了阿姊的累赘,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离家出走,但每一回阿姊都会千辛万苦地找到他,抱着他哭。 他舍不得阿姊哭,但他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离家出走。 他的智力已被那场高热烧没了,起初,他甚至连生活都无法自理,俱是阿姊一一教会他的。 但那场高热却并未烧去他对于阮郎的执念。 阮郎,阮郎,阮郎…… 待到了这丹谷峰顶,他便能见到阮郎了罢? 阮郎定会很是惊喜地拥住他,给予他一个炽热的亲吻。 叶长遥突然发现樊子嘉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每一步皆是凶险,若是不慎失足,滚下山去,恐会丢了性命。 他背后的云奏已睡着了,他不忍唤醒云奏,但却不得不唤醒云奏:“三郎,醒醒。” 云奏艰难地掀开眼帘,有气无力地问道:“到了么?” 叶长遥答道:“还未到,樊公子快走不动了,你且先下来,我先送樊公子上去。” “好罢。”云奏乖乖地从叶长遥身上下来了,又倚在一旁的老树树干上,不断地打着哈欠。 叶长遥不敢耽搁,一提樊子嘉的后襟,飞身而出。 不过一个弹指,他与樊子嘉已到了丹谷寺前的青铜香炉前。 他将樊子嘉放下,叮嘱道:“我去背云公子上来,你便在此处等我们罢。” 见樊子嘉颔首,他才又去背云奏了。 云奏迷迷糊糊的,一触及叶长遥,却是本能地将叶长遥抱住了。 又一弹指,叶长遥已回到了樊子嘉身边。 不远处,有一老僧正在清扫,他背着云奏到了那老僧面前,问道:“敢问大师可识得一位阮姓公子?那阮公子应与一美娇娘在一处。” “阮姓公子?”老僧问道,“那阮公子生得是何模样?” 叶长遥去瞧樊子嘉,樊子嘉沉思半晌,迟疑着道:“阮郎生得丰神俊朗。” 樊子嘉听见自己这般说,惊恐地意识到他的确不记得阮郎生得是何模样了,连丰神俊朗这个词都是他从不久前阿姊读与他听的话本中摘出来的。 老僧想了想,道:“阮姓公子的俗名可是阮星渊?” 叶长遥闻言,吃了一惊,俗名,换言之,那阮星渊已出家了么? 樊子嘉却是不知俗名是何含义,兴奋地道:“对对对,阮郎的名字便是阮星渊。” 老僧道:“阮星渊已出家了,法名善安。” 樊子嘉困惑地问道:“何为出家?阮郎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么?为甚么要改名为善安,法名又是何意?” 老僧压低声音问叶长遥:“这位公子莫不是?” “他曾生过一场大病。”叶长遥客气道,“还请大师带我们去见善安师傅。” 老僧将扫帚、畚箕放好,道:“贫僧这便为三位施主带路。” 行至一间偏殿,老僧指了指在佛前诵经的一僧人道:“这便是善安了。” 那善安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头上印着戒疤,背脊直挺,瞧来与周遭的僧人并无多大差别。 樊子嘉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善安便是阮郎,随即冲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善安,亲热地唤道:“阮郎。” 然而,不过一息,樊子嘉即被那善安推开了。 善安转过身来,一副清隽的眉眼平静无波,无处不彰显着其人的一片梵心。 他呼了一声佛号,才道:“敢问施主是何人,有何贵干?” 樊子嘉登时红了双眼:“阮郎,你不识得我了么?我是子嘉呀。” 善安予以了否定的答案:“贫僧出家前确实姓阮,但贫僧并不识得你,更非你的阮郎。” 泪水登地夺眶而出,樊子嘉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哽咽道:“你就是我的阮郎,阮郎……” 他又要去抱善安,自是被善安躲过了。 善安复又道:“贫僧并非你的阮郎,你应当认错人了罢?” 樊子嘉哭着道:“你就是我的阮郎,我怎会认错人?” 善安悲悯地道:“施主,你当真是认错人了,贫僧法名善安,乃是这丹谷寺的僧人,出家前不识情爱,出家后并未再下过这丹谷峰。” 樊子嘉扑过去,跪于地,并一把抱住了善安的双足,哭泣不止:“阮郎,阮郎,你随我回去罢,我很是思念你。” 善安低下身去,平视着樊子嘉泪眼婆娑的双眸,叹息着道:“贫僧当真不识得你,你莫要再为难贫僧了。” 云奏已被这一番纠缠吵醒了。 眼帘沉重,又阖了片晌,才睁了开来。 他磨蹭了一下叶长遥的后颈,而后道:“敢问善安师傅是何方人士?缘何要出家为僧?” 善安回道:“贫僧降生于这丹谷峰下的丹谷镇,自识字起,便喜研读佛经,五年前,贫僧来这丹谷寺参拜后,心有所感,遂下定决心要出家为僧。” 云奏令叶长遥放他下来,双足甫落地,便行至樊子嘉面前问道:“樊公子,你当真确定眼前的这位善安师傅便是你的阮郎么?” 樊子嘉拼命地道:“他便是我的阮郎,我绝不会认错。” 从应答瞧来,这善安除非是阴险狡诈,善于信口雌黄之徒,不然,未免掩饰得太好了些,让人挑不出一处破绽。 樊子嘉智力有损,不知是否认错了。 云奏思忖着,传音与叶长遥:不若我们便在这丹谷寺借住几日? 叶长遥别无法子,只得答应了。 云奏遂问那老僧道:“大师,可否容我们三人在贵寺借住几日?” 老僧颔首,又向着善安道:“善安,劳你引三位施主去寮房。” “阿弥陀佛。”善安见樊子嘉不肯松手,无奈至极,“施主,你且将手松开可好?” “不松,你是我的阮郎,我一松手,你定会弃我而去。”樊子嘉泪流满面,嗓子亦沙哑了。 “贫僧确非你的阮郎。”面对难缠的施主,善安索性一面拨弄佛珠,一面诵经。 云奏将丝帕递予樊子嘉,樊子嘉不接。 他便也不强求,收回丝帕,回到了叶长遥身畔,并传音道:这僧人五年前出家,俗名阮星渊,且樊公子既然认定他便是阮公子,他的形貌应当与阮公子相当,他若非阮公子,这巧合着实太多了些。 叶长遥却并未与云奏一道分析如今的状况,而是道:“你现下身体如何?可还觉得困倦?” “我无事,亦不困倦。”云奏扫了眼樊子嘉,又听得叶长遥传音道:三处巧合的确太多了些,但阮公子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与樊公子原是一对互许终身的眷侣。可能性有三:其一,他当真并非阮公子;其二,他因故失去了记忆;其三,他出于某个原因无法与樊公子相认。 云奏提议道:善安既然自称降生于丹谷镇,我们不若下山去丹谷镇打听打听。 但他们若是下了山去,樊子嘉该如何是好? 且云奏身体孱弱,不宜奔波。 故而,叶长遥传音道:你便留在寺中,由我下山打听罢。 云奏瘪了瘪嘴,坚持道:我要与你同去,樊公子便交予这善安照顾罢,左右我们现下无法让樊公子离善安分毫。 “但你的身体……”叶长遥顾不得传音,出言道,“你须得留在寺中。” 云奏毫不妥协,直直地瞪着叶长遥。 僵持片刻,叶长遥不得不妥协了:“好罢。” 云奏霎时眉开眼笑,而后对善安道:“善安师傅,我们欲要下山一趟,樊公子便劳烦你照顾了,落日前,我们定会赶回来。” 善安面上波澜不惊,因在诵经,不可出声,只是微微颔首。 云、叶俩人立刻下了山去,云奏本想自己下山,但在叶长遥的坚持下,仍是由叶长遥背下了山。 这丹谷镇物产不丰,丹谷峰并非名山,景致尔尔,丹谷寺亦非古刹,敬香者仅丹谷镇以及周遭乡镇的百姓,因而,这丹谷镇并不繁华,人口自然不多,且少有外人定居。 丹谷寺在丹谷镇人人皆知,倘若有甚么婚丧嫁娶之事,十人中有九人会上丹谷寺敬香。 丹谷寺的僧人极易打听,加之善安样貌过人,俩人一连问了三十人,每一人都识得善安,但奇的是无人知晓善安出身于丹谷镇。 云奏偶尔见得有一孩童在卖川楝子,便买了两只。 川楝子为苦瓜属,表皮呈金黄色,亦生着与苦瓜一般凸起的颗粒,拨开后,里头那被瓜瓤所包裹着的一颗颗红色的籽便无处隐藏了。 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川楝子,而叶长遥则去了不远处的一唤作阮家村的村子打听。 善安俗名阮星渊,出身于阮家村的几率较丹谷镇其他地方高些。 然而,一盏茶后,出了阮家村的叶长遥却朝着他摇了摇首。 又半个时辰后,俩人坐于一点心铺子,云奏喝着一碗冰糖雪梨银耳羹,而叶长遥则吃着云奏予他的川楝子。 云奏看着叶长遥吃川楝子,不由心生感慨:“当年我家院子里便栽了川楝子,我与表妹每日要看好几遍,生恐这川楝子熟过头了,表皮会裂开,里面的籽会掉出来。” 叶长遥将最后的一颗籽取出,送到了云奏唇边,待云奏吃下瓜瓤,又吐出了籽后,才含笑道:“三郎,待你的道行恢复了,我们是居于观翠山上,亦或是回我家?那观翠山上可有院子?” 云奏故意忽视了叶长遥所言的前提,回复道:“观翠山上并无院子,只有一洞府。” 叶长遥柔声道:“你若想居于观翠山上,我便为我们建一间有院子的小屋,你若想回我家去,院子便是现成的了,到时候,我们种上川楝子,我会日日夜夜看着,定不会让它熟过头。” 云奏不禁双眼湿润,凝视着叶长遥道:“再种些你喜爱之物罢。” 叶长遥抬指擦拭着云奏的眼尾,补充道:“再养几只母鸡,我天天熬鸡汤予你。” 云奏失笑道:“照你的性子,若是养久了,怕是舍不得杀了熬鸡汤。” 叶长遥饮了一口凉茶:“我从未养过甚么活物,但你应当是对的。” 云奏正色道:“我不正是活物么?从今往后,我便仰仗你来养了。” 叶长遥怔了怔,难得玩笑道:“你要如何报答我?” 云奏一双眼波流转:“以身相许如何?” 叶长遥耳根微红:“求之不得。” 二更·阮郎归·其四 云奏喝罢一碗冰糖雪梨银耳羹, 而后正色道:“我们统共问了百余人,囊括了男女老幼, 每一人都曾在敬香之时见过善安,却无一人知晓善安出身于这丹谷镇,实在古怪。即便善安无亲无故, 但绝不可能长年闭门不出,不见外人。” 叶长遥脑中尚且回荡着云奏的那句“以身相许如何?”, 凝了凝神, 方才道:“若不是那善安在撒谎,便是其中有甚么蹊跷。” “其中会有甚么蹊跷?”云奏喃喃着,又道, “阮公子乃是为了得到千年灵芝才上的丹谷峰,症结应为千年灵芝, 亦或者阮公子仅仅是单纯地变心了?” “既是千年灵芝哪里能这般容易到手。”叶长遥将猛然站起身来, 一口饮尽凉茶,继而对云奏道,“走罢,我们再去打听打听如何能得到千年灵芝。” 俩人又打听了半个时辰, 诸人所言大同小异,大抵是只听闻过丹谷峰上长有千年灵芝, 但无人见过,亦无人听闻过谁人摘得了千年灵芝。 千年灵芝价值千金, 阮星渊父母双亡, 又无遗产, 断不会有如此一大笔钱财,故此,阮星渊托李先生带回去的千年灵芝只能是阮星渊自己摘的。 阮星渊究竟是如何摘得千年灵芝的? 着实令人费解。 亦或者那千年灵芝并非真正的千年灵芝?而是寻常的灵芝,阮星渊寻不到真正的千年灵芝,又因做了负心汉而对樊子嘉心怀愧疚,索性买了寻常的灵芝凑数,而樊子嘉能病愈不过是凑巧而已? 若是如此,那么善安便不是真正的阮星渊,真正的阮星渊已然成亲生子去了。 善安又为何要谎称自己出身于丹谷镇? 云奏百思不得其解,随手买了一只肉夹馍,吃掉半只,又将余下的半只递予了叶长遥。 叶长遥欢喜地吃着云奏吃过的肉夹馍,因已是用午膳的时辰了,遂问道:“要用午膳么?” 云奏苦思冥想着,无暇注意时辰,被叶长遥一提醒,当即颔首道:“要。” “那便先去用午膳罢。”俩人又走了一会儿,叶长遥见一酒楼门外有不少食客等候着,便道,“便去那家酒楼用午膳如何?” 云奏人生地不熟,不知哪家酒楼的菜色可口,并无异议。 俩人排在最末,不久后,又来了一对夫妇。 云奏闲来无事,出声问那对夫妇:“你们可识得丹谷寺中的善安?” 妇人答道:“自然识得。” 云奏又问:“善安是何时出家的?出身于何地?” 妇人想了想,才道:“我每月都会上丹谷寺敬香,若是我并未记错,善安师傅应是五年前出家的,至于他出身于何地,我便不知了。” 云奏三问:“我问了善安,他自言出身于这丹谷镇。” 妇人不假思索地道:“丹谷镇不大,镇中之人要么是近亲,要么是牵来扯去的远亲,其中如有人出家为僧,决计不会不为人所知。” “多谢夫人解惑。”云奏谢过妇人,又听得妇人道:“你是外乡人罢?你为何要打听善安师傅?” 云奏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一友人的兄长失踪了,那兄长神似善安。” “善安师傅若是你那友人的兄长,兄长若要出家,该当告知你那友人,所以我认为善安师傅恐怕并非他的兄长。”妇人祝福道,“望你那友人能早日找到他的兄长。” 云奏拱手道:“谢夫人吉言。” 说话间,已有小二哥迎上前来,招呼云奏与叶长遥进去用膳了。 俩人在靠近窗枢的一张饭桌前落座,云奏点了凉拌三丝、酱大骨,而叶长遥只点了地锅鸡。 这丹谷镇地处北方,菜量较南方多些,俩人好容易才将三道菜吃尽。 云奏摸着自己浑圆的小腹,遐思顿生:我这小腹里头好似孕育着孔雀蛋。 他下意识地瞧了叶长遥一眼,又慌忙垂下了首去。 叶长遥正饮着大红袍解腻,一觉察到云奏的视线,即刻望向了云奏。 云奏头颅低垂,以致于他无法看见云奏的眉眼,但露出来的那一段后颈却是渐渐泛红了,宛若有桃花次第盛开。 发情期分明已结束了,云奏莫不是又发情了罢? 他赶忙放下茶盏,急声问道:“三郎,你可是身体不适?” “我无事。”云奏声若蚊呐,“我适才吃得太多了些,以致于小腹凸出来了,让我错觉得里头好似孕育着孔雀蛋。” 这于叶长遥未免太过刺激了,云奏并非雌性绿孔雀,哪里会怀上他的孔雀蛋? 但这番话却让叶长遥再次深切地认识到了云奏对于自己的情意。 他本坐于云奏对面,随即站起身来,转而坐到了云奏身边,并握住了云奏的一双手,耳语道:“三郎,听得此言,我欢喜得无以言表。” 云奏回握住叶长遥的手,困惑地道:“我不知我为何会有这个错觉,但我喜欢这个错觉。” 他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觉是因为他心悦于叶长遥罢?心悦到甚至想为叶长遥产下孔雀蛋。 他更觉羞耻,抽出手来,端了茶盏,饮了一口大红袍,一口大红袍堪堪咽下,他才反应过来,他弄错了,他手中的茶盏并非自己的,而是叶长遥的。 他状若无事地放下茶盏,随即手指却不可自控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唇瓣。 他微凉的唇瓣由于沾染了茶水而温热着。 叶长遥并不戳破,凝视着云奏:“我们饮罢这大红袍便上山去罢。” “嗯。”云奏端起自己的那盏大红袍默默地饮着。 饮罢大红袍,俩人回客栈拿了寄存的行李,才又到了丹谷峰下。 叶长遥蹲下了身去,但云奏却迟迟不肯上来,而是道:“我吃得太多了些,须得消消食,我们一道慢慢走上山罢。” 云奏说罢,脑中陡然浮现出了他不久前的遐思,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接着去牵了叶长遥的手。 俩人十指相扣,拾级而上,自是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但他们早已习惯了,并不在意。 行至半山腰,云奏有些疲倦了,扯着叶长遥的手,让叶长遥与他一并坐于一棵银杏树下歇息。 银杏部分金黄,树枝上挂着未熟的银杏果。 云奏突然想起了一事,手指往衣袂一探,拿出了先前被叶长遥背上山时所摘的一枝山花。 叶长遥从云奏手中取过山花,而后将那枝山花簪于云奏发间,山花虽非桃花,他却顿时生出了人面桃花相映红之感。 果真与自己所想一般,云奏与这红艳艳的山花更为般配,可惜这山花被摘下来的时间过久,已有些萎靡了。 他见左右无人,取下斗笠,伸手抬起云奏的下颌,轻轻地一吻。 云奏猝不及防,未及回应,叶长遥的唇瓣已撤去了。 他不满地咬上了叶长遥的双唇,又在叶长遥的默许下将叶长遥的口腔扫荡了一番,才扬长而去。 叶长遥情不自禁地回吻,恰逢一片银杏叶盘旋而下,使得他竟是隔着银杏叶吻上了云奏。 云奏抽去了俩人间的银杏叶,银杏叶落地前,俩人的唇瓣已粘在了一处。 日光倾泻,穿过银杏树繁密的枝叶,于叶长遥面上洒落无数耀眼的斑驳。 云奏眼帘微掀,见此,本就乱了秩序的心跳直要冲破胸腔。 他方将眼帘紧紧阖上,却被叶长遥拽进了树林里,又被抵于一棵梧桐树的树干上。 凤栖梧,他莫名地想起了这个典故,原身的母亲凤凰便该栖息于梧桐树上罢,而他却被叶长遥抵于树干上,被叶长遥温柔地亲吻着。 忽而有人声自他耳畔拂过,怪不得叶长遥会将他往树林里拽。 ——他们本坐于石阶边的银杏树下。 人声不绝于耳,过了好一会儿,才远去了。 他被叶长遥抱在怀中,吐息急促,双目迷离。 待他缓过气来了,他才朝着叶长遥道:“走罢。” 叶长遥复又戴上了斗笠,将云奏发间的山花取下,插于梧桐树下,理了理云奏的鬓发与衣衫,才又与云奏十指相扣。 由于云奏体力不济之故,俩人走走停停,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方才抵达丹谷寺。 丹谷寺前,那青铜香炉里已供了不少香,白烟袅娜。 俩人进了丹谷寺去,越过香客,到了偏殿。 从他们下山到上山已过去了将近三个时辰,但樊子嘉与善安却依旧如他们下山时一般,前者抱着后者的双足,后者一面拨弄佛珠,一面诵经。 仅有一点不同——樊子嘉并未再哭泣——应是再也哭不出来了罢? 云奏端详着樊子嘉,樊子嘉面上泪痕纵横,双目已哭肿了,瞧来甚是可怜。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温言道:“樊公子,快些去净面罢。” 樊子嘉矢口拒绝道:“不要,我若是松手,阮郎定会不知所踪。” 云奏肯定地道:“善安乃是这丹谷寺的僧人,断不会不知所踪。” 樊子嘉委屈地道:“阮郎乃是我的阮郎,我与阮郎山盟海誓,他还不是不知所踪了。” 云奏一时语塞,若是换成叶长遥无端弃他而去,再见到叶长遥,他十之八/九会与樊子嘉一般不肯松手罢? 他轻叹一声,转而劝道:“你快些去净面罢,净完面便去用午膳,你该饿了罢?你的阮郎亦该饿了。” 樊子嘉仰首望住了善安,着急地问道:“阮郎,你饿了么?” 善安满口佛经,不答。 樊子嘉忽觉善安与自己相距千万里,不觉红了双目。 过去种种他已忘记了大半,但他却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与阮郎的亲昵。 当年他们情窦初开,连与对方对视都会脸红。 他们对于情爱之事都算不上大胆,故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感情并无任何进展,只是愈加暧昧了。 他三岁那年,初见阮郎。 他五岁那年,阮郎家惨遭盗匪洗劫,父母被害,阮郎被父亲带回家中抚养。 他十九岁那年,二十四岁的阮郎吻了他。 他二十二岁那年,二十七岁的阮郎抱了他。 同年,他考取了解元,后又身患重疾。 他二十三岁那年,二十八岁的阮郎为了医治他的病,启程来了这丹谷峰。 从三岁至二十八岁,他从未觉得自己与阮郎有这般遥远过,任他如何拼命,他都无法缩短些许距离。 一身僧袍,一串佛珠利落地划下了一道鸿沟。 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阮郎,非但抛弃了他,连如此简单的问话都不愿回答他。 “阮郎……”他的嗓子生疼,又不知该说些甚么,他的脑子混沌一片,思考不能。 阿姊曾言他是其所教过的学生中最为聪颖的,而现下的他应当是最为愚钝的罢? 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将阮郎带回家去——与他许诺阿姊的一般。 他亦全然不知为何阮郎不认他了,眼前的明明是他的阮郎,而不是甚么善安。 他的阮郎合该身着长衫,而非僧袍。 他松开手,下一瞬,竟是用力地撕扯起了月白色的僧袍。 裂帛之声乍然响起,久未理会他的善安终是对他道:“施主,住手。” 他才不要住手,只消将这身僧袍撕去,阮郎便会换成长衫了,再将头发养长,阮郎便与五年前的阮郎无异了。 善安见樊子嘉不但不住手,反是愈撕愈凶狠,无奈之下,伸手去推樊子嘉,樊子嘉纹丝不动,他只得用了些气力。 樊子嘉猝然摔倒于地,怔住了,良久后,方才站起身来,冲着善安扑了过去。 善安躲过,后退数步,口呼“阿弥陀佛”,其后眉眼肃然地道:“贫僧当真不是你所要找的阮郎。” “你便是阮郎,我绝不会认错。”樊子嘉折腾了半盏茶的功夫,都无法近善安的身,颓然瘫软于地,端视着善安。 善安身上的僧袍已不成样子了,他并未再理睬樊子嘉,从后门出去了。 樊子嘉追不上善安,脚步踉跄,幸而及时被云奏扶住了,才未再摔倒于地。 他抬起双目来,问云奏:“云公子,为何阮郎不认我?阮郎是不是嫌弃我是个傻子?” 云奏不能确定善安其人究竟是否阮星渊,自然无法作答,只是道:“你不是傻子。” 樊子嘉苦笑道:“你勿要安慰我了,我确是个傻子,我忘记了数不清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都记不得。” 那厢,叶长遥快步追上了善安,并拦住了善安的去路。 善安不解,竟听得叶长遥道:“你并非出身于丹谷镇。” 善安拨了颗佛珠道:“出家人不打逛语,贫僧确实出身于丹谷镇。” 叶长遥正色道:“我已下山打听过了,这丹谷镇不大,镇中百姓大多沾亲带故,但无一人与你沾亲带故,我问了百余人,每人皆道你约莫是五年前突然在丹谷寺出家的。” 善安奇道:“此言当真?” 叶长遥见状,心中疑窦更甚,答道:“自是当真。” “但贫僧分明记得贫僧出身于丹谷镇阮家村,上有一兄,下有一妹,年二十八,贫僧看破红尘,执意出家为僧,至今已有五年。”善安细细回忆着,“五年前,父母并不同意贫僧的决定,为此贫僧绝食数日,父母无法,只得同意了,阿爹气得不愿再见贫僧,是阿娘、兄长、小妹送贫僧上的山,住持大师一见,直道贫僧有佛缘,当即为贫僧剃度了。” “我不知你是否有佛缘,但你的记忆是错误的。这丹谷镇确有阮家村,但阮家村中却无人识得阮星渊。”叶长遥见善安面露疑色,提议道,“不若你自己下山去阮家村打听打听。” 善安为难地道:“若无住持大师的允许,寺中僧人是不准私自下山的。” 云奏忽然插话道:“你的记忆显然出了岔子,你或许便是樊公子口中的阮郎,你当真不想知晓真相么?” 樊子嘉跟在云奏身后,他不太听得懂三人在说甚么,他只知善安便是他的阮郎。 一触及阮郎冷淡的视线,他生怕惹恼了阮郎,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亲近阮郎。 善安不置可否:“贫僧须得去换件僧袍,三位施主稍待。” 樊子嘉眼睁睁地看着阮郎消失于走廊的尽头,几乎干涸的眼眶中居然复又聚满了水汽。 未多久,阮郎便回来了,已换上了完好的僧袍。 善安面对樊子嘉纠缠过来的视线并未刻意闪避,亦并未刻意迎合。 他以最为寻常的语调向着三人道:“三位施主,请随贫僧去寮房。” 樊子嘉痴痴地望着阮郎的背影,直觉得自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至于三魂六魄已尽数粘于阮郎身上了。 善安行至一间寮房前,开了门,道:“这间宽敞明亮些,三位施主可自行决定由哪一位住下。” 他出了这间寮房,然后,开了隔壁的门:“这间稍小些,亦是朝阳的。” “朝阳的寮房仅余下两间了,还有间是背阴的,三位施主这边请。”他说罢,又要出寮房去,却被云奏唤住了:“两间寮房足矣。” 善安以为云奏不喜背阴的寮房,道:“贫僧的寮房亦是朝阳的,施主若不嫌弃,便由贫僧去住背阴的那间罢。” 云奏心知善安误会了,挽住叶长遥的手臂,解释道:“我与这位叶公子乃是拜过堂的夫夫,住一间便可。” 善安怔了怔,才道:“原来如此。” 他又道:“待三位施主安顿妥当了,便随贫僧一道用些斋饭罢。” 云奏与叶长遥已用过午膳了,但因不放心樊子嘉,齐齐颔首。 叶长遥将樊子嘉的行李放于较为宽敞的那间寮房,又将自己与云奏的行李放于另一间寮房。 之后,三人便随善安用斋饭去了。 云、叶俩人略略用了些,便放下了竹箸,而樊子嘉并无胃口,只顾着拿一双眼睛去瞧善安。 善安目不斜视地吃着斋饭,吃罢后,淡淡地道:“三位施主请自便。” 他回了偏殿诵经,堪堪跪下,眼尾的余光已将躲在佛像后头的樊子嘉收入了目中。 他并不喜爱樊子嘉,亦并不讨厌樊子嘉,众生平等,只消是众生,便无喜恶之分。 但一瞧见樊子嘉,他却不由想起了先前那戴着斗笠的叶施主之言。 难不成他的记忆当真不实? 诵经至夜幕降下,他才去求见了住持大师,恳请住持大师允许他下山一趟。 住持大师白须白眉,闻言,道:“可。” 他出了大殿,瞧见依旧跟在他身后的樊子嘉,道:“施主,你且早些去歇息罢。” 樊子嘉怯生生地道:“阮郎,你能随我回去见阿姊么?” 善安耐心地道:“贫僧确非你的阮郎,自是不能随你回去见你阿姊。” 樊子嘉的双目还红肿着,生疼,连撑开眼帘都极是吃力,但一被善安拒绝,满腹的委屈却是逼得他又哭了出来。 被阮郎狠狠地推开过一回,他已不敢再去抱阮郎了,便这么不近不远地站着。 他不明白为何阮郎不愿意随他回去见阿姊,明明阮郎与阿姊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他是个傻子,不知该说甚么才能打动阮郎,末了,仅软软地唤了一声,“阮郎……”又迟钝地致歉道,“白日撕了你的僧袍是我的不是,阮郎,你勿要怪罪于我,不,你怪罪于我罢,本就是我的过错。” “贫僧并非你的阮郎。”善安拂袖而去。 樊子嘉独自立于原地,形影相吊。 他瞧着天上近乎于正圆的皎月,突地打了一个寒颤。 叶长遥身于暗处,目送樊子嘉回了寮房,自己才回了寮房去。 云奏早已入睡了,在摇曳不休的烛光下,云奏的面色瞧起来好了不少。 沐浴过后,他仅着亵衣亵裤,上了床榻,拥住了云奏。 云奏身体孱弱,似乎稍一用力,便会碎于他怀中。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心道:若是能早一日得到凤凰羽该有多好? 他怀中的云奏好似发了噩梦,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眉间紧蹙,尖声道:“夫君,不要!” 云奏到底梦见甚么了? 他安抚地轻拍着云奏的身体,直到云奏整个人舒展开来,他方才安心地放任自己沉入了梦乡。 次日,九月十三。 云奏正坐于桌案前,由叶长遥为他梳发,他睡眼惺忪,时不时地打着哈欠,却忽闻叶长遥发问道:“昨夜,你发噩梦了么?” 昨夜,他确实发了噩梦,噩梦的场景历历在目。 噩梦中的他不知为何受了重创,横在地上,鲜血满身,而叶长遥竟然以指尖划开了自己的心口,进而剖开了心脏,取出了一滴心头血来,落于凤凰羽之上。 原本颜色暗淡的凤凰羽旋即展现出了璀璨的光芒,不可直视。 紧接着,他恢复了一身的道行,体内内息流转,几乎控制不住。 而叶长遥竟是面若死人,朝着他笑道:“三郎,恭喜你恢复了道行。” 话音落地,叶长遥昏厥了过去,不知多少日后,方才转醒。 转醒后的叶长遥衰弱至极,连一双竹箸都拿不稳。 这个噩梦牵扯到了他深埋于心底的秘密,他不愿告诉叶长遥,故而,他扯谎道:“我梦见你我遭遇强敌,你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 叶长遥素来云奏说甚么便信甚么,当然并未起疑。 他从背后将云奏揽入怀中,柔声道:“我定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为我担心。” 叶长遥的吐息温热,从头顶倾洒而下,使得云奏的面颊热了起来。 云奏将自己放空,甚么都不去想,左右想不想并无差别,这世间上,并无一物能代替叶长遥的心头血,不然原身便不必百般勾引叶长遥了。 原身无恶不作,性喜食人,于云雨之事全无兴趣,但为了勾引叶长遥,却耐着性子在南风馆潜伏了半月。 他敛起思绪,一手勾住叶长遥的后颈,一手抱住叶长遥的腰身,同时阖上了双目。 叶长遥覆下唇去,俩人于晨曦当中唇舌交织。 一吻毕,连接着两双唇瓣的银丝依次断去。 叶长遥以指尖摩挲着云奏湿润的唇瓣,致歉道:“是我道行粗浅,你才会发此噩梦。” 云奏张口衔住了叶长遥的指尖,含含糊糊地道:“绝非你的过错,是我太过多虑了。” 他将叶长遥那指尖舔舐了一番,又取出了丝帕来,擦拭干净了,才由叶长遥继续为他梳发。 云奏着了一件藕荷色的衫子,叶长遥用同色的发带将云奏如墨的长发束上了。 时辰有些晚了,寺中已无早膳了。 不知樊子嘉可用过早膳了? 樊子嘉不在寮房内,想来应当缠着善安去了。 是以,俩人打算下山去用早膳。 行至丹谷峰下,俩人偶遇了善安与樊子嘉。 樊子嘉天未亮,已起身去用早膳了,后又候于善安寮房门口。 待善安出来后,他便远远地跟着,守着善安做完早课,用过早膳,又尾随善安下了丹谷峰。 见得云奏与叶长遥,樊子嘉招呼道:“两位公子是要下山用早膳么?” 不及俩人开口,那善安出乎意料地道:“两位施主何故蒙骗于贫僧?贫僧的确出身于丹谷镇阮家村,贫僧的确有父母兄妹。” 怪不得善安会下山,却原来是回家去了,但丹谷镇阮家村应当并无善安的家才是。 叶长遥满头雾水,去瞧云奏,云奏亦不知是何缘故。 善安又道:“贫僧确非阮郎,两位施主快些将樊施主带走罢,勿要扰了贫僧的清修。” 樊子嘉原本不敢再近阮郎的身,闻得此言,欲要伸手去抱阮郎,理所当然地被阮郎躲过了。 他手足无措,索性跪于地上,卑微地哀求道:“阮郎,你勿要赶我走。” 善安不由心软:“无论你缠着贫僧多久,贫僧都不可能变成你的阮郎,樊施主,相思无益,你那阮郎既然已离你而去了,便是已无心于你,你何不如忘了他?另觅一有心人?” 眼见阮郎坚持要赶自己走,樊子嘉猛地朝阮郎磕了个头:“求你。” 樊子嘉这个头磕得过于用力了,额头即刻破开了,嫣红的血液从破口流淌下来,染红了樊子嘉天真的眉眼。 他的一双羽睫上栖息着过多的血珠子,每眨一下双目,血珠子便会纷纷滴落。 他却并不觉得疼,他只是不喜自己眼前的阮郎被血色玷污,遂用衣袂拼命地擦拭着自己的双目。 然而,毫无作用,他根本擦不干净自己的双目,难以抗拒的晕眩更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身体击打得摇摇欲坠。 他再也辨不出天地日月,但阮郎的模样却是愈加清晰了。 阮郎不要他了。 他是个傻子。 要是再傻一些,傻得将阮郎一并忘记了该有多好。 那样,阮郎便不会觉得困扰了罢? ※※※※※※※※※※※※※※※※※※※※ 做个小调查,小可爱们能接受生蛋番外么? 一更·阮郎归·其五 樊子嘉已经失去意识了, 但口中却依然不断地喃喃着:“阮郎,阮郎, 阮郎……” 然而,片刻后,他竟是咬住了下唇, 牙齿嵌入后,生生地逼出了鲜血来, 与从额头流淌出来的鲜血混在了一处。 云奏见善安一动不动, 伸手去抱樊子嘉,堪堪抱起,却听得叶长遥道:“由我来罢。” 于是, 他由着叶长遥从他怀中接过了樊子嘉。 这丹谷寺中并无大夫,故而, 叶长遥抱着樊子嘉去了医馆, 云奏紧随而去,无一人再理会善安。 善安看着地上的鲜血,不由发怔。 他长伴于青灯古佛,不通情爱, 全然无法理解为何樊子嘉会为了能留在他身边而自残。 情爱当真有如此大的力量? 可他明明并非阮郎。 他不再细思,又觉佛门之地不该染上血污而跪下了身去, 以自己的衣袂将血污拭去。 鲜血微微发烫着,使得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颤。 擦拭干净后, 他当即上了山去。 昨日诵经之时, 他因叶长遥所言而心思不稳, 现下他已确定自己并非樊子嘉口中的阮郎,该当能沉下心来了才是,但他竟是一再无端地想起樊子嘉。 那樊子嘉执迷不悟,定会再上这丹谷峰,来这丹谷寺,缠着自己罢? 那厢,樊子嘉已交由大夫诊治过了,却是昏迷不醒。 云、叶俩人俱是沉默不语,最后由云奏打破了沉默:“事到如今,不管那善安是不是阮星渊,为了樊公子,我们该当带樊公子离开才是。” “待查明真相罢,且是否要离开,并非我们能决定的。”叶长遥低叹一声,“樊公子恐怕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我们先带樊公子回客栈去罢。” 云奏颔首,照旧由叶长遥抱着樊子嘉回了客栈。 ——他们上山前,为防情况有变,并未将先前的房间退掉。 叶长遥将樊子嘉抱到了床榻上躺好,又买了早膳来,与云奏一道用了。 用罢早膳,云奏顿觉困倦,便回了房间去。 待他一觉睡醒,已过午时了,但樊子嘉却尚未苏醒。 依大夫所言,樊子嘉并无性命之忧,应当不久便会苏醒才是。 云奏坐于樊子嘉床榻前,对叶长遥道:“夫君,樊公子便由我看着,你去一趟阮家村罢,此事着实古怪。” “好罢。”叶长遥垂首于云奏眉心印下了一个吻,方才出了房间去。 阮家村离客栈并不远,叶长遥并未使甚么身法,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到了阮家村。 他抵达村口,唤住了一中年男子,问道:“丹谷寺中的善安可是出身于阮家村?” 那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善安师傅确实出身于阮家村。” 叶长遥心下吃了一惊,客气地道:“那善安是否有父母兄妹?” “善安师傅确有父母兄妹。”中年男子忽而警惕起来,“这位公子,你为何要打听善安师傅,莫不是与他有甚么仇怨罢?” 话音落地,他又恍然大悟地道:“你昨日可曾来此打听过善安师傅?” 叶长遥并不隐瞒:“你所言不差,但我与善安并无仇怨。” “善安师傅自小一心向佛,料想不会与人结仇。”中年男子又发问道,“你打听善安师傅究竟意欲何为?” 叶长遥照着昨日云奏所言道:“我有一友人的兄长失踪了,那兄长神似善安。” “原来如此。”中年男子道,“善安师傅有一兄长,他知晓善安师傅一直在丹谷寺,想来你那友人的兄长仅仅是神似善安师傅,而非善安师傅。” 叶长遥疑惑地道:“为何我昨日来打听之时,无人道善安出身于这阮家村?” 中年男子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你打扮古怪,瞧来并非善类。” 叶长遥已习惯了,并不在意,又问道:“你能否带我去见善安的父母兄妹?” 中年男子为难地道:“你若是对他们不利,我该如何向善安师傅交代?” 叶长遥起誓道:“我断不会不利于他们,你若不放心,大可将我的双手缚上。” 中年男子思忖着道:“便如此罢。” 他找来粗麻绳将叶长遥的双手捆死了,才道:“你且随我来。” 其后,他将叶长遥带到了一处瓦房,抬手一叩门,便有一女子开了门。 女子扫了眼叶长遥,了然地道:“你便是昨日打听二哥出身之人罢?” 说罢,她又瞪着中年男子道:“你将他带来作甚么?” 中年男子解释道:“他并非恶徒,是因为你二哥与他一友人的兄长相貌神似才会来打听你兄长的。” 女子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位公子,你若有甚么要问的,便问罢。” 叶长遥问道:“善安当真是你二哥,且出身于这阮家村?” 女子颔首:“你可还有别的要问的?” 叶长遥便又问道:“你二哥为何要出家?” 女子答道:“二哥自小喜爱佛经,出家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这女子的说辞与善安一致,但这女子长得与善安却并不相似。 叶长遥心中生疑,面上不显:“可否让我见见你大哥与父母?” “你且稍待。”女子将门阖上了,不久,又开了门,身边便是其长兄与父母。 这一家子未免太过齐全了些,竟然无一人出门,如同是在静候自己的到访。 叶长遥细细端详着,这一对兄妹与父母皆有相似之处,然而,这四人却惟有兄长有几分肖似善安。 他又问了与适才一样的问题,而后得到了一样的答案,这四人像是提前对好供词了似的。 他请中年男子为他解去束缚,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阮家村后,他又问了几个路人,路人倒是与昨日一般,皆道不知善安出身于何地。 显然,方才阮家村中的那五人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至于出于甚么目的,暂时不得而知。 他买了一串糖油果子,才回了客栈去。 他一开门便瞧见了坐在桌案前,一手托腮的云奏。 云奏已然昏昏欲睡了,闻得动静登时清醒了,当即起身,疾步扑入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一手揽住云奏的腰身,一手将那糖油果子递了过去。 云奏张口咬下一只糖油果子,含含糊糊地问道:“如何?” 叶长遥将门阖上,牵着云奏的手,在桌案前坐了,方才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一一讲了。 云奏闻言,思忖片晌,有了结论:“那五人应当不是为了蒙骗你而安排的,而是为了蒙骗善安,那善安十之八/九便是阮星渊,因故记忆混乱。” 叶长遥满头雾水:“假定善安便是阮星渊,阮星渊其人身无长物,无利可图,将他留在丹谷寺做和尚有何好处?难不成是为了拆散他与樊公子?” “阮公子与樊公子皆已父母双亡,要拆散他们之人总不会是樊先生罢?又或者是倾慕他们之人?倘若幕后之人倾慕于阮公子,阮公子出家为僧,他亦不能得到阮公子;倘若他倾慕于樊公子,待我修书一封,问问樊先生。”云奏言罢,立即去向小二哥借了纸笔来,后又请小二哥帮忙送出去了。 两日后,云奏得到了樊先生的回信,樊先生在回信中道:阿弟虽曾有诸多爱慕者,但因阿弟智力受损,六年间,其人皆已婚配,无一人探望过阿弟。 云奏将回信放于桌案上,行至樊子嘉床榻前。 樊子嘉自昏迷后,便再未醒来过,大夫直言并非身体之故,而是郁结在心。 樊子嘉并不想面对待他如生人的阮星渊,他自然能理解,但逃避并不是办法。 “吱呀”一声乍然响起,他即刻望了过去,是叶长遥回来了。 叶长遥请了大夫来为樊子嘉复诊,复诊结果与之前一般。 叶长遥将大夫送了回去,再回到房间,便见云奏指了指桌案上的书信道:“樊先生的回信到了。” 他看过回信,从背后抱住了云奏,耳语道:“我们先去用午膳可好?用罢午膳,你便去歇息,由我守着樊公子罢。” “嗯。”云奏回过首去,吻住了叶长遥,叶长遥的唇瓣炽热得过分,他却由于天气渐渐转凉而更容易发冷、咳嗽了。 但只消一与叶长遥接吻,他的身体便会发烫,于他而言,叶长遥便是一把武火,能轻易地将他一身的骨头熬化。 他不徐不疾地吸吮着叶长遥的唇瓣,间或施以轻咬,未多久,他从主动转为被动,栖身于叶长遥怀中,由着叶长遥侵入口腔内里。 叶长遥抚摸着云奏绯红的面颊,满心忧虑,阮星渊之事全无进展,但云奏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云奏双眼低垂,捉了叶长遥的食指去摩挲自己潮湿的唇瓣,却突地被叶长遥紧紧拥住了。 紧接着,便有温热的内息自叶长遥体内渡了过来,内息流转,他舒服得喟叹了一声:“足够了,你切勿再浪费内息。” 叶长遥收起内息,继而将自己的食指贴于云奏的唇瓣上,细细地摩挲着。 这唇瓣上的潮湿已然蒸发干净了,被遗弃的唇瓣甚是干燥。 他不由心生怜惜,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方才道:“走罢。” 俩人坐于客栈大堂,要了地三鲜、苦瓜酿肉、糖醋小排以及虾仁蘑菇豆腐羹。 这三菜一羹尚未上桌,云奏面上的绯红却早已褪去了,一副眉眼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直教人想起被当作祭品的纸人。 二更·阮郎归·其六 叶长遥被自己所想惊出了一身冷汗, 凝定心神后,又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云奏觉察到叶长遥的异常, 发问道:“怎么了?” 叶长遥坦白地道:“你的面色太过苍白了些。” 云奏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自己的面颊,随即含笑道:“我无事。” 这副身体却像是要同他作对一般,话音未及落地, 喉咙痒意顿生,紧接着, 便是似无止境的咳嗽。 他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即将尽数自他口中一跃而出, 喉间更是陡然腥甜,垂首一瞧,掌心果真被染红了。 他明知自己咳血一事十之八/九逃不过叶长遥的双目, 但仍是佯装自己仅仅是在咳嗽而已。 现下大堂内宾客满堂,由于他的咳嗽声太过扎耳, 自是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叶长遥起身到了云奏身边, 道:“我们还是回房间去罢。” 云奏说不得话,只得颔首。 叶长遥嘱咐小二哥将那三菜一羹送到房中来,又将云奏打横抱起。 云奏将脸埋在叶长遥心口,使得深埋于皮肉下的心脏生疼, 那咳嗽声化作了根根尖刺,密密地刺入了那心脏当中。 叶长遥将云奏抱回了房中, 放于床榻上,自己亦上了床榻去。 云奏伏于叶长遥怀中, 感知着叶长遥轻抚着他背脊的手, 思绪甚是清明。 他的身体状况明显正在恶化, 他急需叶长遥的心头血。 过了足有半盏茶,他的咳嗽方才止住。 他将下颌抵于叶长遥肩上,一手圈着叶长遥的腰身,一手把玩着叶长遥的发丝,不发一言。 叶长遥亦不发一言,只不断地轻抚云奏的背脊,云奏又瘦了一些,脊椎骨极为磕手。 打破沉默的是倏然而至的一把嗓音:“客官,你们的菜来了。” 叶长遥下了床榻去,打开房门,从小二哥手中接过食案,将三菜一羹从食案端出,置于桌案上,才将云奏抱到了桌案边。 他先为云奏盛了一碗虾仁蘑菇豆腐羹,又抬手覆上了云奏的喉咙,关切地道:“疼么?” 云奏摇了摇首,并不去吃虾仁蘑菇豆腐羹,而是将双手拢在衣袂当中,状若无事地用丝帕拭去了其上的血污。 咳嗽了这许多的时候,喉咙怎会不疼? 自己显然是明知故问。 叶长遥反省着,见云奏摇首,并未揭穿,只是指了指那碗虾仁蘑菇豆腐羹,道:“吃罢。” “嗯。”云奏一手端起瓷碗,一手执起调羹。 一口热乎乎的虾仁蘑菇豆腐羹滑过喉咙,让他的喉咙好受了些。 他并未意识到单单一个“嗯”已将他的谎言揭穿了。 叶长遥欲言又止,他想教云奏勿要逞强,但不逞强还能如何? 他分明不久前才渡了内息予云奏,可云奏仍是咳嗽不止。 他索性埋首用膳,但酸甜的糖醋小排入口竟无半分甜味。 片刻后,他终是问道:“我要如何做,才能缓解你的痛楚?” 云奏抿唇笑道:“我又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皆在咳嗽,你毋庸这般忧心忡忡。” 他的嗓子很疼,不长的一段话直教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已被撕裂了。 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的痛苦,甚至还夹了一块苦瓜酿肉来吃。 叶长遥阖了阖眼,继而一把扣住云奏执着竹箸的右手手腕子:“我们这便启程去观翠山罢。” 云奏问道:“我们尚未查明真相,此时离开,阮公子会如何?樊公子昏睡不醒,我们要将他丢在这客栈么?” “与我何干?”叶长遥目中盛满了心疼,“三郎,我一生所愿便是你平平安安的,你勿要以为我并未拆穿你,便不知你咳血了,长此以往,任你是绿孔雀,亦会丧命。” “哪来的长此以往,待查明真相,我们便能启程去观翠山了。”云奏本想糊弄过去,但一触及叶长遥的双目,不觉心虚了。 “三日,至多三日。”叶长遥正色道,“三日后,不管真相是否水落石出,不管那阮公子会如何,不管樊公子是否能转醒,我们都必须启程去观翠山。” 叶长遥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逼得云奏无力拒绝。 一日后,九月十六,樊子嘉仍未转醒。 两日后,九月十七,黄昏时分,外头骤然电闪雷鸣,暴雨旋即倾盆而下。 云奏被惊醒了,一坐起身来,便瞧见了守着他的叶长遥。 叶长遥揉了揉他的额发,柔声道:“我去了一趟丹谷寺,寺中的僧人皆道善安出身于丹谷镇阮家村,善安本人亦坚称自己出身于丹谷镇阮家村。” 全无线索。 明日,三日的期限便到了,该如何是好? 云奏苦思冥想着,问道:“那些僧人有何可疑之处?” “我所见到的僧人并无可疑之处。”叶长遥补充道,“但我并未见到住持大师。” “仔细想来,我们从未见过住持大师,听闻住持大师便在寺中,那主持大师是故意躲着我们,亦或仅仅是凑巧而已?”云奏蹙眉道,“无论如何,我们须得见一见那住持大师。” 叶长遥瞧了眼窗枢,道:“现下外头狂风暴雨,倘若主持大师是故意躲着我们,他定然料不到我会去而复返。” “我与你同去。”云奏一把抱住了叶长遥的腰身。 叶长遥不忍拨开云奏的手,为难地道:“你身体不好,以免受寒,还是勿要与我同去了罢。” “不行。”云奏放心不下,坚持道,“我定要与你同去。” 叶长遥百般无奈地道:“好罢。” 他为云奏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又蹲下了身去。 云奏会意,爬上了叶长遥的背脊。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俩人便已到了丹谷寺前。 善安正在打扫正殿,见得俩人,忍不住问道:“樊施主可安好?” 云奏满面笑意地道:“你那樊施主自从磕伤了额头后,便再未醒来过,你说他是安好,还是不安好?” 怪不得樊子嘉并未上这丹谷寺来缠着自己。 善安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不知怎地想起了樊子嘉唤他“阮郎”的模样。 他又问云奏:“樊施主为何昏迷不醒?” 云奏淡淡地道:“不过是郁结在心罢了。” 郁结在心,是由于自己的缘故罢? 善安心生愧疚,又听得云奏道:“住持大师在何处?” “师父应该已歇息了。”他答罢,还要再问,但云奏与叶长遥竟然在弹指间无影无踪了。 他们恐怕并非凡人。 既是郁结在心,即便樊子嘉转醒,亦不会再来缠着他了罢? 于他而言,这着实是个好消息。 但樊子嘉何时才会转醒? 那厢,云、叶俩人去了寮房,一间一间地搜寻,其中一间寮房最为宽敞整洁,想必便是主持大师的住处了,然而,住持大师却不在里头。 俩人正立于寮房前,云奏鼻尖猝然飘过了一丝气味,他当即拍开了门,细细去嗅。 叶长遥并未发觉这寮房内有甚么异样的气味,却突地听见云奏道:“那主持大师并非凡人,亦非妖怪,应是这丹谷峰的山神。” 话音落地,俩人忽闻一声“阿弥陀佛”,紧接着,那主持大师踏入寮房内,又将房门阖上了。 住持大师不紧不慢地到了俩人面前,慈祥地笑道:“绿孔雀,倒是被你看穿了,不过你母亲本就是上古神兽凤凰,你继承了你母亲的血脉,能看穿贫僧的身份倒也不稀奇。” 云奏未及开口,那住持大师又道:“贫僧全然感受不到你的内息,你是走火入魔了罢?” 叶长遥闻言,顾不得阮星渊与樊子嘉,急声道:“大师可知如何才能助三郎恢复道行?” 主持大师答道:“容易得很,得到他母亲留下的凤凰羽便可,至于那凤凰羽现下在何处,贫僧却是不知,除却凤凰羽,理当还需要一味引子……” 听到此,云奏紧张万分,生怕住持大师说出那味引子便是叶长遥的心头血。 幸而,住持大师接下来说的是:“至于那味引子为何,贫僧亦不知。” 云奏暗暗地松了口气,这是他的秘密,决不能被叶长遥知晓。 叶长遥其实已对凤凰羽起疑了,不然为何从云奏的表现瞧来,云奏根本不想去观翠山,取凤凰羽?他们本该先去取凤凰羽,再下观翠山帮樊子嘉找阮星渊才对。 听得主持大师所言,他登时放心了下来。 云奏窥了眼叶长遥的神情,才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师,善安可是樊公子的阮郎?” 住持大师并不隐瞒:“善安便是樊施主的阮郎。” 云奏又问:“阮家村中的那五人可是你安排的?” 住持大师颔首:“你猜得不错。” 云奏质问道:“你如是做所图为何?” “世间万事,有失才会有得,善安得到了千年灵芝,失去了记忆,在这丹谷寺中出家为僧,很是公平。”主持大师慈眉善目,拨弄着佛珠,道,“这乃是善安自己的选择。” 云奏了然地道:“难怪他记不得樊公子了,却原来是你取走了他的记忆。” “此事已尘埃落定,善安已是佛门中人,红尘之事,与善安无关,你们且快些离开罢。”主持大师手指一点,俩人被迫出了寮房。 与此同时,有一把声音乍然钻入了云奏耳中:所谓的引子,便是你身边这位施主的心头血罢? 他霎时如坠冰窖,肌肤寸寸生寒,寒气侵入骨髓,使得他几乎能结出一层霜雪来。 他抿了抿唇瓣,问道:“你要能否放过善安?” 半晌,并无回复。 叶长遥抬掌一拍,那寮房门纹丝不动。 他唤出“除秽”,正要劈去,那寮房门却自行敞开了,主持大师转瞬到了云奏面前,道:“你割下一块孔雀肉来予贫僧,贫僧便将善安的记忆还他。” 云奏还未作答,他身边的叶长遥已执剑护于他面前,厉声道:“你休想伤三郎一分。” 住持大师并不相逼:“绿孔雀,你且慢慢考虑罢。” 云奏在叶长遥身后道:“你已是山神,得了孔雀肉有何好处?” “山神?”住持大师冷笑道,“贫僧被囚禁在这丹谷峰,若是得了你的孔雀肉,贫僧便能下丹谷峰,出丹谷镇。” “山神守护着这一方的安宁,乃是你的职责所在,你若是下了丹谷峰,出了丹谷镇,此地该如何是好?”云奏猛地咳嗽了数声,面色涨红,“你既是山神,便不该逃避自己的职责。” 住持大师讥讽地道:“你可知千百年被囚禁于此的滋味?” “我不知千百年被囚禁于此的滋味,但是我知晓你定然犯了错,不然,即便你乃是山神,亦不会连丹谷峰都下不了。”云奏安抚地抱了抱叶长遥的腰身,而后从叶长遥背后出来了,与叶长遥并肩而立。 住持大师坦白地道:“贫僧的确犯了错,但主要责任并不在贫僧,三百年前,这丹谷峰山洪暴发,是降水过多的缘故。” “丹谷峰山洪暴发之时,你却不在丹谷峰?”云奏见住持大师变了面色,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担忧地道:“我若是割下孔雀肉予你,我怎知你不会弃这方圆百里的百姓于不顾?” 未待住持大师答话,他又道:“被困在寺中的凡人除了阮公子还有几人?” 住持大师摇首道:“除了善安,再无一人,世人大多只顾自己,来这丹谷峰求取千年灵芝者甚众,但愿意付出相等代价者,百年间,惟有善安一人。旁的僧人皆是自愿出家为僧的。” 云奏思忖须臾,有了决定,向着住持大师确认道:“我若以孔雀肉交换阮公子的记忆与自由,你可否答应我守护这一方平安?” 于住持大师而言,自己的自由自然较善安要紧多了,立即道:“可。” “那便好。”云奏变出一把匕首来,正要将自己小臂的肉割下一块,却是被叶长遥制止了。 叶长遥抓着云奏的手腕子,肃然道:“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腥甜直冲喉咙,云奏拼命地压下了,又反过来安慰道:“我无事,不过是割下一块肉来罢了,过几日,便能长齐全。” 言罢,他眼尾余光中映入了一个人,正是樊子嘉,樊子嘉浑身透湿,到了云奏与叶长遥面前,道:“我已向善安师傅道别了,我不要找阮郎了,我明白我的阮郎已不在了,云公子、叶公子,请带我回家罢,我想念阿姊了。” 樊子嘉身后不远处,立着善安,善安同样浑身透湿,僧袍黏在身上,瞧来较樊子嘉更为狼狈。 善安面无表情,扫了眼樊子嘉,便转身离开了。 云奏端详着樊子嘉,承诺道:“我定会将你的阮郎带回来的。” 而后,他又对叶长遥道:“叶长遥,松手。” 叶长遥不肯,俩人僵持不下。 樊子嘉一派天真地道:“我甚么时候能回家?” 云奏劝道:“夫君,左右不过一块孔雀肉罢了,你便忍心见樊公子与阮公子生离么?” 叶长遥被云奏逼得眼眶一红:“但我更不忍心见你从身上生生割下一块肉来。” “我无事,不会太疼的,你可记得我曾被贯穿心脏,不过割下一块肉罢了,哪里会有心脏被贯穿疼?”云奏以左手掰开叶长遥的手指,一指,二指,三指…… 正要去掰第四指,叶长遥竟是将手指从云奏的手腕上撤走了。 云奏仰首去瞧叶长遥,叶长遥立在雨水中,满面痛楚,叶长遥将斗笠让予他了,因而现下并未戴斗笠,雨水冲刷着叶长遥的面孔,叶长遥恍若正在流泪,叶长遥的发丝胡乱地黏在了面上、脖颈上,叶长遥明明生得阴鸷,能止小儿夜啼,但眼前的叶长遥却脆弱得如同三岁的孩童,甚么都做不得,可怜至极。 “抱歉。”他踮起脚尖来,于叶长遥唇上印下一个吻,方才利落地将匕首尖没入了自己的小臂。 叶长遥的唇瓣空前未有的寒冷,与雨水一般。 匕首一动,一小块肉便带着血液脱离了小臂。 他并未感觉到疼痛,因为他脑中挤满了叶长遥唇瓣的寒意。 他定了定神,将那一小块肉交予住持大师,道:“我信大师不会食言,望大师勿要让我失望。” 他的小臂生得粉雕玉琢,而今鲜血直流,使得那小臂散发出了扎眼的残艳。 叶长遥赶忙将云奏抱到了屋檐下躲雨,继而撕下衣袂来,为云奏将小臂包扎了。 云奏面上更添苍白,连唇瓣都无一点血色,但云奏的一双眼睛却是流光溢彩。 云奏注视着叶长遥,道:“抱歉,让你为我担心了。” 叶长遥叹息一声:“你该当向自己道歉,而不是向我道歉。” 云奏便抚摸着自己的小臂道:“抱歉,伤了你。” 叶长遥一时语塞,伸手将云奏拥入了怀中。 未多久,主持大师将那善安带来了,善安的模样不同于先前,一见到樊子嘉,便欢喜地道:“子嘉,你已能起身了么?” 樊子嘉却不理会善安,反是往云奏身后躲,又问云奏:“你是不是很疼?” 他其实根本不明白云奏为甚么要这么做,云奏适才拿的那物件应是匕首罢?那般尖锐之物刺入肌肤,更是割下了一块肉来,定然很疼。 “对,很疼。”云奏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他尚在叶长遥怀中,伸出完好的左手,将樊子嘉眼前的发丝拨开,勉强笑道,“所以,你与阮郎要好好的。” 樊子嘉迷惑不解地道:“你的手臂疼不疼,同我与阮郎有何干系?” 云奏扫了眼善安——阮星渊,阮星渊让樊子嘉吃了不少苦头,他不能让阮星渊轻易地得到樊子嘉,便道:“待你回到家了,我再告诉你可好?” 樊子嘉乖巧地道:“好。” “我们回客栈去罢。”叶长遥一手将云奏扛在肩上,一手提起樊子嘉的后襟,飞身而去。 待到了客栈,他便将樊子嘉丢进了房中,又抱着云奏回到了俩人的房间。 云奏几近昏迷,被叶长遥脱去了蓑衣、斗笠后,方才掀开了眼帘来。 窜入眼帘的叶长遥宛若惊弓之鸟,他怜惜地吻了吻叶长遥的唇瓣:“我想沐浴了。” 叶长遥请小二哥送来了热水,将云奏抱入热水中,一面为云奏清洗着,一面歉然地道:“被我扛着很不舒服罢,对不住。” “我并不觉得不舒服。”云奏以指尖描摹着叶长遥的眉眼,欲要将其上的痛楚抹去,“但我还是更喜欢被你抱。” 叶长遥本想责备云奏,却不舍得,干脆不再提适才之事。 他亲吻着云奏近在唇边的掌心,道:“等会儿我便抱着你睡。” 云奏瘪瘪嘴:“夫君,你果真小气。” 叶长遥这才反应过来云奏所谓的“抱”并不是单纯的拥抱。 他无奈地道:“你受伤了,待你好些了,我再抱你罢。” 云奏愤愤地咬住了叶长遥的耳垂:“我伤的乃是小臂,又不是那一处。” 叶长遥不愿妥协,但一股子酥麻竟是从被咬住了的耳垂蔓延开去了,逼得他不得不妥协。 为云奏沐浴过后,他自去沐浴了,其后,才温柔地抱了云奏。 待得云收雨歇,他重新为云奏上药、包扎了,又为云奏擦过身,并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拥着云奏入睡。 余韵渐退,在半睡半醒中,云奏回抱住了叶长遥。 外头风雨交加,不曾稍缓。 叶长遥听着风雨声,难以成眠。 云奏分明在他怀中,他却觉得甚是不安。 云奏一再地在他面前受伤,他却甚么都做不了。 他自诩道行不差,但为何无法将云奏保护周全? 他先前便不该松手,许有别的法子,不一定须得以孔雀肉做交换。 但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他自责不已,一夜难眠,眼睁睁看着东方发白。 云奏从叶长遥怀中转醒,一睁开双目,便对撞上了叶长遥的视线。 叶长遥双目中尽是血丝,可见其镇夜未眠。 他凝视着叶长遥,默然不言,继而覆下了唇去。 叶长遥迎合着云奏的亲吻,与云奏唇齿交织。 云奏的唇瓣柔软着,虽是微凉,但显然是鲜活的。 他任凭云奏搅弄着自己的口腔,又以舌尖缠住了云奏的舌尖。 云奏的舌头极是乖顺,在被他彻底地品尝过一遍后,才害羞地蜷缩了起来。 他轻轻地吸吮着暴露出来的舌底,使得那舌头复又舒展开来了。 一吻毕,云奏喘息不定,双眼含情,面色生红。 叶长遥轻拍着云奏的背脊,待云奏的吐息平稳后,又将其小臂上的包扎解去了。 他本以为经过一夜,那破口应当已长出血痂子了,再不济,总该止住血了,但包扎一解去,猩红居然又缓缓地流淌了下来。 他拿来昨日用过的止血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上,包扎好了,才发问道:“你这伤口何时能长好?” 云奏并非凡人,仅仅被割下了一块肉而已,不日便会痊愈才是。 但他盯着自己瞧来新鲜的伤口,却全无把握了。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伤口不知要费上几日方能痊愈。 他不想欺骗叶长遥,故而据实道:“我亦不知。” 叶长遥并未就此再说甚么,而是摸了摸云奏的肚子道:“饿了罢?我们去用早膳可好?待用罢早膳,我们便启程去观翠山。” “嗯。”云奏并未反对。 他先为云奏洗漱好了,穿上衣衫,自己亦穿衣洗漱了,才去叩了樊子嘉的门。 樊子嘉立刻开了门,冲着俩人笑道:“要回家了么?” 之前,樊子嘉一见他们,第一句话必定是“你可瞧见阮郎了?”,但转醒后的樊子嘉却是绝口不提阮郎。 阮星渊若要樊子嘉回心转意,恐怕得费些功夫了。 樊子嘉额头上的伤已生出了厚厚的血痂子,被额发覆着,乍一看,全无异样,但樊子嘉的双目却是红肿着,想必哭了一通。 云奏笑吟吟地道:“先下楼用早膳罢,用罢早膳,我们便带你回家去。” 樊子嘉兴奋地道:“太好了。” 三人遂下楼用早膳去了,早膳尚未用罢,云奏竟是瞧见了阮星渊。 阮星渊已脱下僧袍,换上了寻常的长衫,明明不过是换了长衫而已,却无一点僧人的模样了。 他见得樊子嘉,双目一亮,冲到樊子嘉面前道:“子嘉,我终于找到你了。” 樊子嘉却是道:“我不识得你。” 阮星渊急声道:“我是你的阮郎。” “你我自此恩断义绝,山高水长,永不相见。”这是阮星渊的书信中所写的,一个字一个字都刻在了樊子嘉的心脏上,令那颗心脏心血淋漓,他已识不得字了,是阿姊念与他听的,他原不信阮郎会绝情至斯,但经过这几日,他已信了,阿姊并未欺骗他,阮郎是当真不要他了,至于眼前的阮郎为何要来找他,他不懂,亦不想懂,他已对阮郎死心了,他不该再让阿姊担心,他该回家去了。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日日冲着人问“你可瞧见阮郎了?”。 阮星渊自然记得此言是他写予樊子嘉的绝情信中所写的,他写这封绝情信时,心如刀割,但他不得不写。 当时,他已与山神做了交易,他答应用自己的记忆与自由交换千年灵芝,只因千年灵芝能救樊子嘉一命。 写下这封绝情信,他便能让樊子嘉死心,死心后的樊子嘉便不会再想着他,便可找一个较他好千百倍的良人共度一生。 但他没料到自己竟又恢复了记忆与自由。 回想这几日自己是如何对待樊子嘉的,他便想将自己揍个半死。 失忆前,他从来不舍得樊子嘉吃半点苦,可失忆后,他却让樊子嘉卑微如蝼蚁,甚至磕破了头。 樊子嘉如今气他恼他实属应当,但不该无视他。 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子嘉……” 樊子嘉置若未闻,兀自用着早膳,用罢早膳后,便对云、叶俩人道:“云公子、叶公子,我们这便出发罢。” 一更·阮郎归·其七 叶长遥明白樊子嘉不知云奏为其做了甚么, 他亦明白樊子嘉在阮星渊处受了委屈,已对阮星渊死心了, 是以,樊子嘉而今所为理所应当,但他却还是陡生不满。 云奏为了樊子嘉与阮星渊, 生生地割下了一块肉,可樊子嘉却在同阮星渊置气。 不知从何时起, 事关云奏, 他便再无理智可言。 他侧首凝视着云奏的眉眼,又当着诸人的面,隔着纱布, 吻了一下云奏的眉心,才对樊子嘉道:“我们出发罢。” 三人无一人理睬阮星渊, 上得楼去, 将行李收拾妥当了,又下了楼来。 叶长遥去结了帐,待小二哥牵了马车来,三人依次上了马车, 绝尘而去。 阮星渊被遗弃在原地,他望着已不见踪影的马车, 长叹一声。 他并非故意为之,但他确实伤了樊子嘉。 他赶忙买了一匹骏马, 紧跟上去。 他识得回樊家的路, 且骑马较乘马车要快上一些, 因而,不过一个时辰,他便远远地瞧见了那马车。 云奏正坐于辕座之上,依偎着叶长遥,打着哈欠,见得阮星渊,他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伏在了叶长遥的双膝上。 叶长遥并未刻意加速,亦未刻意减速。 阮星渊不近不远地跟着,及至子夜时分,方才抵达了樊家。 一到樊家,樊子嘉便下了马车。 樊子嘉有所预感,见到阮星渊,并未吃惊。 樊先生听闻动静,下了床榻,开了门,见是樊子嘉回来了,笑逐颜开,一把抱住了樊子嘉,又朝着叶长遥致歉道:“多谢你们将阿弟安全地送回来。” 言罢,她方才发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 那人半隐在黑暗中,她瞧了良久,才认出那人乃是久未露面的阮星渊。 她又惊又喜,很是为樊子嘉开心:“你们竟然当真找到阮公子了,真是太好了。” 她未料到樊子嘉的反应极为平淡,甚至未多瞧阮星渊一眼。 她困惑地问道:“出甚么事了么?” “无事。”樊子嘉扯着阿姊的手,道,“我们进去罢。” 尚未进门,有一男子出了门来,先是为樊先生披了一件外衫,而后才对樊子嘉道:“子嘉,你回来了便好,你阿姊日日盼着你平安回来。” 樊子嘉乖巧地道:“姐夫,我回来了。” 男子抬手揉了揉樊子嘉的头发,道:“进去罢,天气转凉了。” “嗯。”樊子嘉从樊先生怀中出来,到了马车前,邀请道,“已是月上中天,今夜,两位公子便住在我家罢。” 叶长遥颔首,抱着昏睡中的云奏下了马车,随樊子嘉进了樊家。 樊先生正要请阮星渊进来,却是被樊子嘉阻止了:“勿要理他。” 樊先生闻言,直觉得不可思议,时常将阮郎挂在嘴边的阿弟居然如此讨厌阮星渊。 她不解地问道:“难不成你的阮郎欺负你了?” “他才不是我的阮郎。”樊子嘉催促道,“阿姊,快些将门阖上。” “好罢。”樊先生将门阖上了,她已提前为云、叶俩人收拾好房间了,便引着叶长遥去了房间内,又客气地道,“若有甚么需要,叶公子知会我便可。” 叶长遥轻手将云奏放于床榻上,而后压低声音道:“樊先生请送一盆热水来。” ——云奏喜洁,若不净面、擦身恐怕睡不安稳。 “稍待。”樊先生去了庖厨煮水,从窗口望出去,那阮星渊依然在原地茕茕独立着。 她与阮星渊算得上青梅竹马,但深爱着阮星渊的阿弟既然生气了,显是阮星渊做了过分之事,因此,她并不打算请阮星渊进来。 她亦未向阮星渊搭话,煮好热水,便将热水端去给叶长遥了。 叶长遥接过热水,待樊先生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将为云奏净面,随即将云奏身上的衣衫除下,为云奏拭去一身的风尘,出门将水倒掉后,他又从水缸中取了一盆冷水,才回到房中。 他正擦着身,却突然听得一把柔软至极的嗓音夸赞道:“好景致。” 他回过身去,倏然被云奏的视线洒了一身,不觉耳根生红。 云奏下了床榻,抬手抚摸着叶长遥的右耳,取笑道:“你浑身上下有哪一处是我未曾瞧见过的,你有甚么可害羞的?” 叶长遥的双耳登时更红了些,又捉了云奏的左手,垂下首去,隔着一层软缎子,亲吻着那伤口。 ——适才他检查之时,那伤口已愈合了,但仍未长出血痂子来。 云奏没了戏弄叶长遥的兴致,安慰道:“我无事,你勿要担心。” “无论是那樊子嘉,亦或是那阮星渊,于你而言,不过是生人而已,你又是何苦?”叶长遥叹息着,鼻息尽数洒落在了那伤口周遭。 云奏扑入叶长遥怀中,左耳抵着叶长遥的心口,倾听着其下的跳动,道:“我希望天下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你过于良善了。”叶长遥轻抚着云奏的后脑勺,“我抱你去睡觉可好?” “不好,我要看着你擦身。”云奏从叶长遥怀中出来了,双目灼灼地盯着叶长遥,“你且继续罢。” 叶长遥无法,当着云奏的面,将自己擦拭了一番。 期间,云奏甚至还吹了一会儿口哨。 生前,云奏曾瞧见过村里头的几个地痞吊儿郎当地围着一少女吹口哨,当时他见义勇为,将那几个地痞赶跑了。 而今,他自己倒是吹起了口哨,不过看着叶长遥非但双耳,连面颊都红了一片,便让他甚是自得。 叶长遥穿上亵衣、亵裤,又将云奏打横抱起,放于床榻上,并纳入怀中。 云奏其实已有些困倦了,以四肢缠住了叶长遥,便阖眼睡去了。 次日,九月十九,他是被外头的鸡鸣犬吠闹醒的,他赖在叶长遥怀中,不舍得起来。 叶长遥任凭云奏赖了一盏茶,而后才亲吻着云奏的眉眼道:“起身罢,我们须得启程去观翠山了。” 云奏霎时清醒了,他已无理由再推迟去观翠山的时间了,只能等到了观翠山,取了那凤凰羽再做打算。 叶长遥取了热水来为云奏净面,让云奏漱了口,方才解开了包扎,窜入眼中的伤口凹陷着,依旧不曾生出血痂子来。 他又洒了些药粉,重新包扎了。 待俩人全数收拾妥当,便相携而出,向主人家告别去了。 樊子嘉正在用早膳,闻言,登地站起身来,道:“请两位公子告诉我,我统共花了两位公子多少银两?” 云奏随口道:“十文。” 樊先生正在喂女儿喝稀粥,自是不信:“十文哪里够?” 她的女儿不过两岁,白白软软,一见云奏,立即朝着云奏张开了双臂,道:“抱抱。” 云奏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迟疑半晌,听得樊先生道:“云公子,阿囡很喜欢你,你便抱抱她罢。” 他战战兢兢地将娇软的白团子抱在了怀中,白团子大方地给了他一个香吻,又在他怀中咯咯地笑着。 他想倘若他或者叶长遥有女儿,定然会很可爱罢,但他与叶长遥已不可能会有女儿了。 片刻后,他正欲将白团子送还给樊先生,那白团子竟是哭鼻子了。 樊先生知晓云、叶俩人已被自家阿弟耽误太久了,一面哄着女儿,一面去取了一两银子出来,往云奏掌中塞。 云奏不接,扯着叶长遥的手,疾步而出,一出门,那仍在樊家不远处的阮星渊居然登地冲俩人跪下了,又磕了三个响头。 他到了阮星渊面前,欲要将阮星渊扶起,那阮星渊却是不肯,恭声道:“多谢两位公子,大恩大德,我定铭记于心,若是有我能为两位公子做的,两位公子定要知会我。” ——想来住持大师已将事情经过与这阮星渊说了。 “你且起身罢。”云奏含笑道,“樊公子一腔深情,终日念着你,他虽气你恼你,但从未忘却过你,你要与樊公子好好过日子,切勿辜负了他。” “我绝不会辜负子嘉,云公子,你受此重伤,定要保重。”阮星渊披了一层露水,浑身微湿,又冲着云奏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 他的额头亦磕破了,与先前的樊子嘉一般,淌出了鲜血来。 云奏递了一张丝帕予阮星渊,即刻上了马车去。 叶长遥驱车,不久后,马车便消失于山间的羊肠小道中了。 阮星渊瞧了片刻,又回过首去,凝视着樊子嘉。 樊子嘉立于门口,他脑中一片混沌,思忖许久,突地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跪下身去,亦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懂云奏为何要自残,更不懂阮郎——阮星渊为何又愿意理睬他了,但他清楚云奏与叶长遥为他做了许多。 他却没有甚么能报答俩人的,只能学着阮星渊朝俩人磕头道谢。 他的额头还疼着,这么一磕,直觉得天旋地转,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体不免摇晃了起来。 却有一人抱住了他,他定睛一瞧,见是阮星渊,虽然心疼于阮星渊额头猩红,但还是将阮星渊推开了,又阖上了门去。 阮星渊虽有苦衷,但自觉伤了樊子嘉,闭口不提,由于樊子嘉不愿理睬他,他便在村中帮人种田为生。 每每得暇,他便会去见樊子嘉。 樊先生不知阿弟与阮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却也不问,因为这须得由他们自己解决,并不是她能插手的。 樊子嘉到底心软,被阮星渊缠了三月,一日,天降鹅毛大雪,他见阮星渊立于雪中,整个人如同雪人一般,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了阮星渊。 又一月,他与阮星渊云雨了,事后,他窝在阮星渊怀中,一身汗津津地听阮星渊将事情的始末细细讲了,他听不太懂,中间提了无数个问题,阮星渊一一耐心地解释了。 他努力地思考着,最终认识到阮星渊是无辜的,且阮星渊为他付出良多,他后悔不已,双目含泪,被阮星渊吻去眼泪后,又软声问道:“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现下的我是个傻子,你为何要那么做?” 阮星渊答道:“你便是你,无论你变作了甚么模样,你都是我的心上人。” “阮郎,阮郎,阮郎……”樊子嘉红着眼睛唤了几声,突然又道,“我与云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他却割肉换回了你,下一回,若有幸能再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向他道谢,送上谢礼,不知他喜欢吃甚么……” 即便云奏乃是自己与樊子嘉的大恩人,阮星渊亦不愿听樊子嘉喋喋不休地在床笫之上念叨着云奏,故而,他覆下了唇去,让樊子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二更·相见欢·其一 马车穿过羊肠小道后, 前方的道路便开阔起来了,但却甚是崎岖。 马车颠簸不定, 云奏躺在马车内,苦思着待得了凤凰羽该如何是好。 他突然发现那矮几之下藏着一锭银子,脑中即刻回想起了适才樊先生曾在阮星渊向他们磕头之时, 喂了马儿一把青草,这锭银子想必是在那个时候被樊先生藏于矮几之下的。 他将这锭银子拣起, 而后掀开帘子, 坐到了叶长遥身侧,又将这锭银子与叶长遥看,叶长遥当即道:“樊家家贫, 这锭银子樊先生攒得不容易,待你恢复了道行, 我们便将这锭银子送回去罢。” “嗯。”他又有些犯困了, 爬到叶长遥身上,依偎着叶长遥,阖目而眠。 愈接近观翠山,马车便颠簸得愈厉害。 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 竟有大团大团的浓烟直逼俩人而来。 叶长遥快手卸去马车,转而抱起云奏, 策马疾行,然而, 却无法冲出浓烟的包围。 这浓烟着实诡异, 他唤出“除秽”来, 左手持着缰绳,右手以“除秽”一劈。 浓烟瞬间被劈开了,日光随即射入,将周遭照得分明。 适才,他们明明已能瞧见观翠山了,而今却无观翠山的影子了,反是变作了一片汪洋大海,马儿亦不见了,而他与云奏现下正在一艘渔船上,数不清的鲜鱼在甲板上扑腾不休,其中有几尾得以逃生,复又回到了海水之中,并激起了层层浪花。 云奏已惊醒了,他闻着鱼腥味,对叶长遥道:“我们不慎被拖入了法阵当中,你定要小心些。” 言罢,他亦唤出了“孔雀骨”来,与此同时,腥甜逼上他的咽喉,他根本压不下去,不得不吐出了一口血来。 发情期开始后,他统共催动过三回内息:第一回,他为了见与外祖母一般模样的王老夫人,施展身法,潜入了牢房;第二回,他为了割肉而变出了一把匕首来;第三回,便是唤出了这把“孔雀骨”。 第一回,他吐出了一口血来;第二回,他拼命地忍住了;第三回,他亦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之所以使不得内息,是因为他同叶长遥做了真夫夫的缘故罢? 不祥的念头笼罩了他:他或许已然用不得内息了,倘若如此,面对凶险,他定然会拖累叶长遥。 他抿紧了唇瓣,环顾四周。 这法阵的阵眼不知在何处?又是何人设了这法阵?其人目的为何? 他毫无头绪,浑身紧绷,防备着敌人来袭,连拭去血污的功夫都没有,一盏茶过去了,他们虽然仍是在渔船上,但除去他与叶长遥却别无一人。 叶长遥自是瞧见云奏吐血了,因惧怕敌人趁机偷袭而无暇关心云奏。 经过这一盏茶,他不知敌人有何打算,可他无法不开口:“三郎,你可还好?” “我无事。”现下并非向叶长遥坦白的时候,云奏按下不提。 又一盏茶,敌方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又半个时辰,甲板上的鲜鱼已死去大半了。 又一个时辰,他们找不到阵眼,出不了法阵,束手无策。 云奏直觉得自己连“孔雀骨”都快要拿不动了,阖了阖眼,颇为吃力地提议道:“夫君,你且饮一些我的血罢,如此便能劈开这法阵了。” 叶长遥见云奏已然快要撑不住了,明白自己只能这么做,便执起云奏的右手,将那食指含入了口中,随即心疼地咬出了一个破口,并从中吸取了一些血液。 血液入喉,他浑身的内息登时翻腾了起来,好似无穷无尽。 他慌忙将那食指吐了出来,偏生这时,有一道人影直冲云奏而来。 云奏以“孔雀骨”作为支撑,才勉强站立着,全然没有反击的余力,竟是轻易地落入了对方手中。 叶长遥目眦欲裂,冲上前去,欲要将云奏夺回来,眼前平静的海面居然卷起了足有百丈高的波涛。 他飞身而起,足踏波涛,双目瞪视着挟持了云奏的一白衣公子。 那白衣公子生得风流倜傥,笑容轻佻,一手掐住了云奏的脖颈,一手一挥衣袂,又有汹涌波涛袭向了叶长遥。 叶长遥劈开波涛,逼到白衣公子面前。 云奏无力再使“孔雀骨”,那“孔雀骨”已自行回到了他的体内,他努力地睁开了双眼,侧首问道:“你是何人?” “我听闻世间有一修行万年的绿孔雀,只消吃下一块孔雀肉,凡人能益寿延年,而妖族则能立即飞身成仙。”白衣公子眯眼笑道,“我想试上一试,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叶长遥听得心惊胆战,剑尖往前一送,弹指间,剑尖已顺利地抵上了白衣公子的咽喉。 白衣公子似笑非笑地道:“绿孔雀若是死了,效用将会大减。” 叶长遥受了威胁,后退数步,紧接着,剑光大盛,利落地将这法阵劈开了。 剑光散去后,再无汪洋大海、渔船、鲜鱼。 他正立于马儿面前,而云奏与那白衣公子则在他三步开外。 白衣公子心生愕然,他本以为有云奏在手,叶长遥会乖乖地听话,未料想,那叶长遥却是劈开了他的法阵。 不过这也证明了孔雀血的效用,不然,叶长遥仅仅一介修仙者是决计劈不开他的法阵的。 他欢喜地垂下首去,正要咬破云奏的侧颈尝一尝孔雀血的滋味,孔雀血尚未入口,他的心口竟然被人拍了一掌。 这一掌没甚么气力,软软绵绵的,他却在猝不及防下一趔趄。 出掌的正是云奏,云奏借机从白衣公子的钳制中逃了出来,未及站定,又陡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不出所料,他已然用不得内息了。 叶长遥伸手将云奏收入怀中,下一瞬,他们明明身处于山坳之中,却凭空有万顷波涛从四面八方涌来了。 白衣公子立于一块巨石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云、叶俩人,道:“你们逃不掉的。” 叶长遥足尖一点,拥着云奏,上了山顶,那波涛亦紧跟而上 白衣公子微笑着建议道:“修仙人,你仅凭孔雀血,不足以打倒我,勿要再浪费气力了,不过是徒劳而已,你不若试试吃下一块孔雀肉,你若能成仙,我定然敌不过你。” 叶长遥连吸食云奏的血液都万分心疼了,哪里舍得去吃云奏的肉。 于他而言,云奏并非甚么修行万年的绿孔雀,更非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而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 他怀中的云奏却是启唇附和道:“他说得不错,夫君,你修行不过三百余年,他却已有千年的道行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若要救我,你便须得吃下我的肉。” 他从未见过苍白至此的云奏,仿若已断了气息,踏入了鬼门关,他一时间心疼难言,云奏却是一扯他亲手包扎于其小臂上的细布,而后将尚未长出血痂子的伤口送到了他的唇边,低声道:“吃罢,我不怕疼。” “你不怕疼,我却怕你疼。”叶长遥的嗓音几近哽咽,他偏过了首去,云奏却是执拗地又将那处伤口凑了过来。 ※※※※※※※※※※※※※※※※※※※※ 这是最后一个单元了 相见欢·其二 那处伤口所散发的血腥味不断窜入叶长遥的鼻腔, 又将叶长遥整副身体缠住了。 他舍不得,当真舍不得。 他曾多次向云奏保证要护云奏周全, 但他却每一次都食言而肥。 修仙究竟有何用处? 他连自己的娘子都保护不了。 而今的他与手无寸铁的山野村夫有何异? 他的双唇被那处伤口抵着,只需一张口,便能咬下一块孔雀肉来。 云奏唇角含笑, 视线柔柔软软地铺洒于他面上,甚至还软声哄道:“夫君, 吃罢。” “不行!”他欲要抬手拨开云奏的手臂, 那手臂却在刹那间离他远去了。 云奏被一波涛卷起,叶长遥飞身追赶,一息后, 云奏却已被波涛送到了白衣公子手中,同时波涛仿若有了生命一般, 张牙舞爪, 难以对付。 白衣公子和善地道:“我好心好意地告诉了你打败我的法子,你却不采纳,不若还是由我先来尝尝这孔雀肉的滋味罢。” 云奏已被波涛缚住了双手双足,全无抵抗之力, 眼见白衣公子露出了森森牙齿来,他不得不强行唤出了“孔雀骨”, “孔雀骨”剑光绚烂,直逼白衣公子的心口。 白衣公子被迫后退, “啧”了一声, 又舔了舔唇瓣:“绿孔雀, 你是在找死。” 云奏应声喷出了一口血来,鲜血溅了好容易才赶到叶长遥满身,烫得叶长遥战栗不止。 “我……我无……无事……”云奏安慰着叶长遥,但被他以内息催动的“孔雀骨”却跌落在了地面上。 叶长遥五内如焚,那处伤口却又凑了过来。 “我知晓你不愿意,但是夫君……”云奏咳出了血来,唇瓣猩红,“目前你已别无选择。” 叶长遥垂下首去,双唇贴上了那处伤口。 叶长遥的双唇温热着,让云奏不禁恍惚起来,他与叶长遥分明身处于险境,他却直觉得自己是在与叶长遥亲热。 他定了定神,见叶长遥并未张口去吃,又粲然笑道:“夫君,我的性命仰仗于你,劳你吃下我的肉,再救我一命罢。” 但叶长遥却仅仅温柔地舔舐了一下云奏的伤口,旋即剑光如雪,气贯长虹,竟是砍下了白衣公子的左腕。 白衣公子原打算趁俩人不备,要了叶长遥的性命,再将云奏收入手中,岂料,非但未成事,且还丧失了左腕。 他气得面色一变,层层波涛登时遮天蔽日。 叶长遥却是临危不惧,蹲下了身去,柔声道:“上来罢。” “嗯。”云奏伏于叶长遥背上,整个人疲倦至极。 甫成为云奏之际,他纵然无法熟练地掌握三层的道行,时常咳嗽,但断不会孱弱至此,竟是连凡人都不如。 他不想拖累叶长遥,却不能不拖累叶长遥,他惟一能做的便是奉上孔雀肉,但叶长遥却不愿吃。 这白衣公子是为他而来的,倘若叶长遥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如何是好? 叶长遥以内息运剑,剑光分作万千碎片,将他与云奏团团围住,使得波涛再也近不得身。 他明白云奏已身受重伤,并不与白衣公子缠斗,只欲带着云奏到一安全之所,为云奏疗伤。 他已掠到了波涛尽头,一仰首便能瞧见那层云环绕,恍若仙境的观翠山了。 他分神去瞧云奏,见云奏双目紧阖,他急声唤道:“三郎,你且醒醒。” 云奏的唇瓣颤了颤,未及吐出一个字来,前路却被一巨大的活物挡住了。 ——赫然是一条白色的蛟龙。 叶长遥的道行远不及白衣公子,自然看不出其原形,只知其乃是一妖物。 ——他初见云奏,第一眼便能看出云奏的原形,乃是因为云奏走火入魔,无法将一身的气息掩藏好,不然,云奏上万年的道行哪里是他能够看破的。 他后退一步,手指一动,“除秽”入手,使出了师父所教导他的种种招式来,霎时石破地裂,声响震耳欲聋,但那白蛟却只伤了些许鳞片。 白蛟口吐人言:“你若将绿孔雀放下,我便饶你一命。” 叶长遥不予回应,一踩白蛟,腾空而起,到了那蛟首之上。 紧接着,他手执“除秽”,用力地刺向白蛟的左目。 白蛟吃痛,叶长遥险些从白蛟首上滑落,他不容许白蛟有喘息的功夫,又将“除秽”往白蛟的左目送。 然而,白蛟并非就地待死之辈,蛟尾一甩,激起数十丈高的浪花,逼得叶长遥不得不闪避,连拔出“除秽”的功夫也无。 假若被那蛟尾击中,他恐怕会当场丧命。 由于他只有左手托着云奏,他身后的云奏已往下滑了一些,云奏依然阖着双目,甚至连吐息都轻了几分。 “三郎!”他惊声一呼,云奏并未作声,而是吐出了一口血来。 血液侵入他的衣衫,灼伤了他的皮肤,又渗进他的四肢百骸,教他疼得钻心。 须得快些杀了这白蛟! 他杀过不少人,但那些人皆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即便面对那些人,他都不曾有过这般强烈的杀意,他甚至想将白蛟挫骨扬灰。 “除秽”感知到他的杀意,剑光更甚,被他的内息驱使着一寸一寸地没入白蛟的左目。 白蛟巨大的身体挣扎不休,片晌后,竟是硬生生地将“除秽”逼了出来。 叶长遥及时唤回了“除秽”,“除秽”才免于被白蛟折去。 白蛟怒目而视,他先前因为生怕弄死了绿孔雀,又因为未将一区区修仙人放在眼中,故而并未使出全力来,如今他又遭重创,再也顾不得绿孔雀的死活,蛟尾重重地向着叶长遥拍去。 叶长遥飞身躲过,立于一迎客松上,细细端详着白蛟。 白蛟全身裹着鳞片,鳞片坚硬,不便下手,腹部的鳞片稍微柔软些,但白蛟不会乖乖露出腹部来,任他宰割。 那么,白蛟的弱点便只有一双眼睛了。 白蛟的左目已被他刺瞎了,若是能再刺瞎右目,白蛟便只能坐以待毙了。 他背上的云奏又滑落了几寸,他改为用左手环住云奏的腰身,右手持剑。 惊涛骇浪奔涌着劈头盖脸而来,他足尖一点,跃至那浪涛之上,踏浪疾行,转瞬又逼近了蛟首。 白蛟见状,不假思索地张开血盆大口,直直地冲着叶长遥与云奏咬了下去。 索性将这修仙人与绿孔雀一并吞了罢,虽然这修仙人食之无用,皮肉甚少,连果腹都不能。 白蛟之口亦无鳞片,叶长遥料想白蛟定然猜到他的目标便是其右目,是以,他将全身内息灌于“除秽”,改为攻击白蛟之舌,那舌头厚实无比,“除秽”没入大半,才将那舌头贯穿,进而将那舌头横向砍下。 白蛟不但对于叶长遥的算计毫无防备,还以为自己能成功地将俩人吞入腹中。 剧痛传来之时,他先是一怔,而后才意识到发生了甚么。 可恶的修仙人! 失了左腕,伤了左目,断了舌头这些都无妨,只消他能得到绿孔雀,将那绿孔雀整个吃尽,他便能恢复原样,飞身成仙。 百余年前,他在无意中得知观翠山中居住着一只绿孔雀便起了将绿孔雀吞食的念头。 待他成了仙,他便再也不会比那些龙矮上一截,该轮到那些龙低下高贵的头颅,在他面前做低伏小,唯唯诺诺了。 可惜那时的绿孔雀处于全盛期,动动手指,便能将他碾死。 那绿孔雀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对于他不屑一顾,他多的是偷袭的机会,却每每被绿孔雀的实力所威慑而不敢下手。 终于,昨年秋,那绿孔雀在修炼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 他正欲下手,那绿孔雀竟是不知所踪了。 百余年来,绿孔雀偶尔会外出,但至多半年,便会回观翠山。 因此,他并不出发去寻绿孔雀,而是在这观翠山耐心等待。 但是,半年又半年,绿孔雀仍是踪影全无。 他日日恐惧着绿孔雀会死在外头,便宜了那些低贱的凡人,幸而,他终是等到了他的绿孔雀。 绿孔雀孱弱得很,陪伴着绿孔雀的那修仙人亦不过三百余载的道行,不足为惧。 他本以为自己能轻易地将绿孔雀捉住,然而…… 他盯着面前的修仙人,口中不断地溢出鲜血来。 他无暇为剧痛所制,他必须得到绿孔雀! 既然巨涛伤不得这修仙人,他不得不再疼一回了。 弹指间,数不尽的白色鳞片扑向了叶长遥,叶长遥旋身踏上蛟首,冲着白蛟右目刺去。 鳞片冲击着他临时设下的结界,鳞片尖利,剑尖尚未刺入右目,结界却已摇摇欲坠了。 倏然又有密密麻麻的鳞片护住了右目,“除秽”一时半会儿破不开鳞片。 叶长遥生恐鳞片伤了云奏,欲要先加固结界,却忽而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他侧首去瞧云奏,云奏面色惨白,屏气凝神地唤回不知落于何地的“孔雀骨”,又对叶长遥道:“夫君,这把‘孔雀骨’能破开鳞片,我没甚么气力了,由你来使罢。” 言罢,云奏的唇角淌下了血来,血液蜿蜒而下,衬得云奏一身的肌肤色若纸钱。 叶长遥收起“除秽”,堪堪接过“孔雀骨”,却猝然被云奏吻住了。 云奏咬破唇瓣,逼着叶长遥又饮了些他的血,才催促道:“快些,你的结界马上要支撑不住了。” 叶长遥颔首,以“孔雀骨”刺向白蛟右目,须臾,“孔雀骨”吃力地破开了一层鳞片。 云奏挣开叶长遥的左手,立于叶长遥身侧,继而将双手覆于叶长遥的手背上,与此同时,他费劲地催动内息,以助叶长遥一臂之力。 “孔雀骨”当即利落地刺入了白蛟右目,并从右目起,将巨大的白蛟一分为二。 白蛟轰然倒地,惊涛骇浪应声褪得一干二净,鳞片亦纷纷坠地。 白蛟死不瞑目,目不转睛地瞪住了杀害了他的凶手。 叶长遥伸手抱住云奏,方才去确认白蛟是否已断气了。 见白蛟再无生机,他吻了吻云奏的唇瓣,双目含泪:“我们这便去观翠山,取凤凰羽罢。” 云奏本已用不得内息了,但他却用了过多的内息,以致于他一腔的脏腑疼得厉害,好似已全数破碎了,浑身的筋脉亦在不住地作痛。 我快要死了罢? 他这般想着,断断续续地道:“夫……夫君,我……心……心悦于你,我……我死后……你切勿……糟蹋……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捂住了唇瓣,接着道:“好好……好好地活下……活下去……若有来世,我定会……会来寻你,与你……与你长……长相厮守……” 话音尚未落地,他顿觉眼帘重若千钧,只得阖上了。 云奏的遗言入耳,叶长遥满心悔恨:“我若是适才便吃下你的肉,你定不会身受重伤。” “并非……并非……你……你的过错,我知……知你……舍……舍不得……吃下……吃下……我的肉……”从指缝流淌出来的鲜血已将云奏染作了血人,云奏用最后的气力道,“等我……等我……” “你的今生来世本就都是我的,我不允许你从我身边夺走你的今生。”叶长遥急声问道,“凤凰羽在何处?” “在……”云奏勉强吐出了一个字,捂住了唇瓣的右手随即垂下了。 叶长遥无力地跪于地上,失声痛哭。 他的三郎死了,是被他间接害死的。 倘若他的道行能再高强一些,倘若他能早些发现三郎已用不得内息了,倘若他能等三郎的身体好些了,再与三郎一道来观翠山,倘若他能狠心吃下三郎的肉…… 他在百般自责中,拿起了那把“孔雀骨”,三郎的魂魄理当还未走远,他若能立刻自尽,必定追得上。 剑锋抵住咽喉,他方要施力,却有一物骤然而至。 那物光彩夺目,不可直视。 光芒笼住了云奏的尸身,使得那尸身腾至半空。 叶长遥正要将那尸身夺回来,定睛一瞧,却发现那物居然是一片凤凰羽。 既是凤凰羽便不会伤害云奏,于是,他收起了内息,仰着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半盏茶后,光芒才渐渐散去,云奏的尸身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只绿孔雀。 绿孔雀头顶一簇直立冠羽,羽毛呈蓝翠绿色,尾屏华美,上有眼状斑纹,当真是一身金翠画不得。 绿孔雀并无外伤,但瞧来有些虚弱,身体不稳,拖着长长的尾屏到了叶长遥面前,又亲热地用自己毛茸茸的前额蹭了蹭叶长遥的双足。 叶长遥跪下身来,快手将绿孔雀拥入了怀中。 绿孔雀抬起右翼,以右翼去擦拭叶长遥面上的泪痕。 “抱歉,让你担心了。”叶长遥抬手揉了揉绿孔雀的右翼,又问道,“三郎,你要多久才能化出人形?” 绿孔雀摇了摇首,突地倒在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吐息一滞,浑身发冷,良久后,他才意识到三郎只是昏厥过去了,而不是死去了。 他将跌落于地的凤凰羽拾起,仔细地藏入怀中,又抱起绿孔雀,一步一步地上了观翠山。 他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找到了绿孔雀的洞府之所在。 洞府入口设有法阵,惟有绿孔雀方能通过,因他怀抱绿孔雀,体内又有孔雀血,法阵拦不住他。 洞府内一如绿孔雀身上的羽毛般,处处金碧辉煌。 他将绿孔雀放于大得不可思议的床榻上,自己亦上了床榻去,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绿孔雀,生怕眼前的绿孔雀仅仅是他的幻觉而已。 他这么瞧了三个余时辰,终是累得睁不开双眼了。 之前,他为了保护云奏,不少次以身相替,可谓是遍体鳞伤,幸好伤口都不深,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他将绿孔雀拥紧了些,才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但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被噩梦惊醒了,噩梦中的云奏浑身是血,指着他道:“叶长遥,是你害死了我。” 绿孔雀的身体是温热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帕子拭去额上的冷汗,又伸手去抚摸绿孔雀的羽毛。 绿孔雀并未转醒,却是本能地张开双翼,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双足亦缠上叶长遥的双足,并将脑袋埋在了叶长遥的心口。 ——与尚是人形时一般。 ※※※※※※※※※※※※※※※※※※※※ 科普一下,孔雀分为绿孔雀,蓝孔雀,白孔雀(为蓝孔雀的白化种)以及刚果孔雀。 绿孔雀是我国古代就有的孔雀,孔雀东南飞指的就是绿孔雀,而蓝孔雀原产于印度、不丹、孟加拉、尼泊尔、巴基斯坦和斯里兰卡。 绿孔雀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濒危物种,数量不足五百只,比大熊猫要少得多。 而蓝孔雀的数量则非常多,甚至在台湾金门由于数量太多而被送上了餐桌。 从外形上看,雄性绿孔雀和蓝孔雀都非常漂亮,雌性绿孔雀除了没有尾屏外,和雄性绿孔雀差别不大,而雌性蓝孔雀不但没有尾屏,且浑身的羽毛呈灰褐色,远不及雄性蓝孔雀。 “一身金翠画不得”出自李郢《孔雀》,全诗如下: 越鸟青春好颜色,晴轩入户看呫衣。 一身金翠画不得,万里山川来者稀。 丝竹惯听时独舞,楼台初上欲孤飞。 刺桐花谢芳草歇,南国同巢应望归。 相见欢·其三 叶长遥感受着绿孔雀全身心的依赖, 又瞧了良久,终是倦极而眠。 时近子时, 他方才从睡梦中醒来。 洞府内一片昏晦,他弹指点了烛火,方才将绿孔雀看了分明。 绿孔雀尚在昏睡中, 并无转醒的迹象。 他从怀中取出凤凰羽来,细细端详着, 这凤凰羽黯淡无光, 其中灵力似已耗尽了。 按照云奏的说辞这凤凰羽应当能恢复其道行,怀中的绿孔雀虽因凤凰羽而捡回了一条性命,但瞧起来却是一副道行全失的模样, 这究竟是何缘故? 是由于云奏伤得太重,凤凰羽已无力恢复云奏的道行了?亦或是云奏其实对他有所隐瞒? 最重要的是云奏需要多久方能化出人形来? 他陡然想起了那丹谷峰的住持大师, 住持大师既是山神, 不知能否为他指点迷津? 次日,九月二十。 待绿孔雀醒来后,他端了一盆水来,又朝着绿孔雀道:“我为你擦身罢。” 绿孔雀昨日过于疲倦了, 无暇细想自身的状况,今日一醒, 先是扑腾了一番,又对着盆中的水所映出的倒影瞧了又瞧, 才可怜兮兮地凑到叶长遥面前用自己额头磨蹭着叶长遥的心口。 “你定能恢复人形, 勿要着急。”叶长遥一面抚摸着绿孔雀背部的羽毛, 一面软声问道,“你可知谁能帮你?” 见绿孔雀摇首,他取出凤凰羽来:“这凤凰羽可能帮你?” 又见绿孔雀摇首,他将凤凰羽小心藏好,问道::“你可知何处有神仙能求助?” 见绿孔雀摇首又颔首,他将绿孔雀抱了满怀:“你想到住持大师了么?” 听得绿孔雀轻快地鸣叫了一声,他吻了吻绿孔雀的面颊:“我本就打算带你去见住持大师,先让我为你擦身好么?” 绿孔雀从叶长遥怀中退了出来,又用右翼将水中的倒影搅散了,甚是不自在地任由叶长遥为他擦拭。 叶长遥为绿孔雀将一身的羽毛擦拭了一遍后,又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抱着绿孔雀出了门去。 尚未走出几步,他意外地瞧见了一匹在吃草的马儿,正是他们先前用来拉车的那匹马儿。 马儿听见动静,抬起首来,望了过去。 这一望,它从耳朵到尾巴都怔住了,不好相与主人手中居然抱着一只绿孔雀,而它的病弱主人却是不见踪影。 明明不好相与主人与病弱主人几乎影形不离,难不成不好相与主人变心了?爱上了怀中的绿孔雀? 人能爱上绿孔雀么? 它不禁陷入了沉思,且昨日不好相与主人还不惜性命地保护病弱主人,这心未免变得太快了些罢? 它突然发觉不好相与主人欲要抚摸它的鬃毛,不满地躲过了,又冲着不好相与主人低低地嘶叫起来:“病弱主人在何处?” 可惜,愚蠢的不好相与主人根本听不懂它在说甚么,只是柔声道:“你无事便好。” 它得意洋洋地道:“我当然不会有事,毕竟我可是千里挑一——不,万里挑一的骏马,身姿优美,四肢灵活……” 叶长遥听着马儿“咴咴”的叫声,道:“你自由了,大可自行离开。” 他原本是因为云奏身体不好,不宜奔波劳累,才买了马儿与马车,以便赶路,而今云奏变回了原形,且他们已到观翠山了,马儿自是派不上用场了。 所以自己是被抛弃了么? 马儿用黑溜溜的眼珠瞪着不好相与主人,随即张口咬住了不好相与主人的衣袂,它好不容易才找到不好相与主人,不好相与人却不要它了,岂有此理? 下一瞬,不好相与主人怀中的那只绿孔雀竟是用喙蹭了蹭它的额头。 绿孔雀生得很是美貌,尤其是那长长的尾屏,令它目眩神迷。 它望住了绿孔雀,又听得不好相与主人道:“三郎,你想将这马儿留下来么?” 见绿孔雀颔首,叶长遥嘱咐道:“我要带三郎再去一趟丹谷峰,你便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回来后,我会为你搭马棚,供你休憩。” 三郎?三郎! 这绿孔雀竟然是它的病弱主人? 马儿直觉得自己幻听了,它的病弱主人怎会变成一只绿孔雀? 待它回过神来,它的两个主人皆已不见了。 好罢,它就勉为其难地在这儿等他们回来罢。 叶长遥先抱着绿孔雀去了白蛟尸身之所在,他必须将那尸身处理好,以免吓着活人。 然而,窜入眼帘的那尸身早已被飞禽走兽分而食之了,仅余下一些残渣。 他念了个口诀,那些残渣当即被焚烧殆尽了。 他随即施展身法,直奔丹谷峰丹谷寺。 他受了伤,虽然已趁绿孔雀沉睡之际处理好了,但一身的伤口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身法,本来不过半柱香便能抵达的丹谷寺,却足足耗费了他将近一炷香的功夫。 他在丹谷寺前受到了不少侧目,他清楚一则是因为他怀中的绿孔雀,二则是因为他的容貌。 昨日,他们遭遇白蛟的突袭,他的斗笠不慎在打斗中遗失了。 他怀中的绿孔雀觉察到香客与僧人的目光,登地从他怀中跳了出来,不悦地拍打着双翼,又朝着一与其夫人低声议论叶长遥的香客飞了过去,并抓了一下那香客的头顶心。 那香客伸手去捉绿孔雀,绿孔雀已飞到了丹谷寺的飞檐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香客。 那香客捉不到绿孔雀,径直到了叶长遥面前,讥讽地道:“你且将你的绿孔雀管好,勿要惹是生非。” 话音落地,他的后背忽然一疼,回首一瞧,那立于飞檐上的绿孔雀的左爪上抓了一片衣料子,那衣料子上沾有血迹。 他伸手一探,果真探了一手的血,遂愤愤地指着绿孔雀道:“我今日定要将你吃了!” 绿孔雀倒也不惧,左爪一松,那片衣料子便跌落了下来,正巧跌落在那香客足边。 这显然是故意挑衅,那香客气得吹胡子瞪眼,指挥着自家家丁去捉绿孔雀。 见一家丁正要往飞檐爬,叶长遥生怕绿孔雀受伤,飞身将绿孔雀抱住了,倏然有一把声音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来者正是丹谷寺的住持大师,住持大师劝住了那香客,又拨弄着佛珠道:“叶施主,云施主,你们且下来罢。” 叶长遥闻言,抱着绿孔雀从飞檐上下来了,后又随住持大师去了一僻静处。 住持大师瞧着绿孔雀道:“出了何事?” 叶长遥言简意赅地将昨日之事讲了,又急声道:“大师可知三郎如何才能恢复人形?” “且先让贫僧查看一番。”住持大师从叶长遥手中接过绿孔雀,仔细查看着,片晌,他又将绿孔雀还予叶长遥,“之前,贫僧见到这绿孔雀之时,全然感知不到这绿孔雀的内息,这绿孔雀是因走火入魔而道行尽失了罢?” 叶长遥否定道:“三郎并非道行尽失,而是丧失了将近七成的道行。” 住持大师疑惑地道:“但由贫僧瞧来,他应当在六月左右丧失了全部的道行。” 六月左右……六月至八月乃是三郎的发情期,莫不是因为…… 叶长遥吐息滞塞,住持大师的询问骤然入耳:“六月左右发生了甚么事?” 住持大师见叶长遥变了面色,突地想到了一事:“六月至八月便是绿孔雀的发情期罢?” 叶长遥颔首道:“大师说得不错。” 住持大师叹息着道:“按你所言,他丧失了将近七成的道行,必然身体孱弱,本不该纵欲。” 叶长遥登时面无人色,伸手揉着绿孔雀的羽毛,道:“对不住,全数是我的过错。” 绿孔雀欲要反驳,却吐不出人言来,心急火燎。 住持大师出言安慰道:“但若不纵欲,他恐是熬不过发情期罢。” 绿孔雀不住地叫唤着,以应和住持大师所言。 叶长遥垂首迎上绿孔雀的视线:“你当时便知你若是与我做了真夫夫,便会道行全失么?” ——他当时曾问云奏,“我倘若抱了你,你可知会有甚么后果?”,而云奏的回答是:“我不知会有甚么后果,我只知我想让你抱我。” 绿孔雀见叶长遥满目自责,拼命地摇首。 叶长遥猝然将绿孔雀抱紧了一些,而后抬起首来,道:“大师可有法子助三郎恢复原形?” 住持大师正要张口,绿孔雀陡然想起了甚么,从叶长遥怀中挣脱,飞到住持大师面前,不断地鸣叫着。 住持大师劝道:“绿孔雀,你不觉得你如此模样更让叶施主伤心、自责么?你该当让叶施主自己决定。” 他不顾绿孔雀的意愿,道:“叶施主,凤凰羽能助绿孔雀恢复道行,但一如贫僧先前所言需要一味引子,而这味引子便是你的心头血,你必须亲手剖开心脏,将心头血滴于凤凰羽之上。” 这一字一字打在绿孔雀耳侧,使得他的脑袋与尾屏耷拉了下来,他旋即用喙拨开叶长遥的衣襟,叼走了凤凰羽,又用力地拍着双翼向远方飞去。 叶长遥见状,足尖一点,追上绿孔雀,又快手将绿孔雀拥入了怀中。 绿孔雀挣扎不休,赫然听见叶长遥含着哭腔道:“娘子,你不要我了么?” 他一时间没了挣扎的力气,回过首去,凝视着叶长遥,他从未见过叶长遥无助至此,与此同时,他脑中忽而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个尚未满月的男婴被父母遗弃于荒郊野岭,于群兽环伺中,吓得嚎啕大哭。 相见欢·其四 他低低地鸣叫了数声, 终是展开双翼,回抱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抱着绿孔雀, 回到了住持大师面前,又蹲下身来,将绿孔雀放于地面上, 揉着绿孔雀的羽毛道:“三郎,我心悦于你。” 绿孔雀以双翼环住了叶长遥欲要收回的右手, 同时, 双目一眨不眨地望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一点一点地抽出手来,而后起身向住持大师确认道:“须得几滴心头血?” 住持大师不答反问:“你为何不问贫僧你剖开心脏,取出心头血后会如何?” 叶长遥其实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并不在意,复又问道:“须得几滴心头血?” “着实是个痴情子。”住持大师答道, “一滴足矣。” 叶长遥闻言, 当即扯开衣襟,露出胸膛来,后又毫不迟疑地将右手食指没入了肌肤。 血液霎时沿着他的手指蜿蜒而下,及至手肘处, 方才坠地,“滴答滴答”地作响着, 逼得绿孔雀哀声鸣叫起来。 叶长遥低首凝视着绿孔雀,满腔深情地道:“三郎, 我心悦于你。” 他的食指应声剖开了那兀自跳动着的心脏, 而后利落地抽了出来, 抚上了那片凤凰羽。 凤凰羽旋即从叶长遥手中飞至半空,弹指间,原本黯淡无光的凤凰羽散发出了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将绿孔雀紧紧笼住了,久久不散,照得满是阴云的一方天空明亮得扎眼。 叶长遥长身而立,他满心满眼俱是云奏,以致于全然感受不到疼痛。 住持大师欲要为叶长遥止血,不知为何这血竟是根本止不住。 流淌出来的鲜血已将叶长遥一身的衣衫染作了血衣,又自衣料子边缘纷纷坠下,在他足边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洼。 一盏茶过去,他的身体已然摇摇欲坠了,但他的双目却执拗地不肯离开绿孔雀分毫。 又一盏茶过去,他勉强手持“除秽”作为支撑,他的身体才未倒地。 片刻后,他连“除秽”都快要抓不出了,突地,“除秽”脱手,“叮”地一声坠地,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着,在将要倒下之际,他被一双手抱住了。 那双手的主人唤他:“夫君……” “你无事了便好。”叶长遥努力地睁开了双目,并抬手去抚摸着云奏面颊。 他清楚他恐要命丧当场,他并非神佛,剖开心脏后,哪里还能有生机? 但在弥留之际,他却不知该说些甚么好,他实在太过笨嘴拙舌了。 末了,他艰难地道:“三郎,我心悦于你,你要好好的。” 与此同时,被他亲手剖开的那颗心脏变得安静了。 云奏眼见叶长遥胸腔当中的心脏一动不动,只猩红不断地流淌出来,登时惊慌失措,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请住持大师扶住叶长遥,又当机立断地从自己手臂上割下了一块肉来,一手掰开叶长遥的下颌,一手拈着那块肉正欲往叶长遥口中送,叶长遥却拼命地将下颌阖上了。 “我怎能容得你在我眼前断气?夫君,你且听话些,你若是不听话,如何与我白首偕老?”云奏手下施力,再次掰开了叶长遥的下颌,不容叶长遥抵抗,硬生生地将自己血淋淋的孔雀肉送入了叶长遥口中,并逼着叶长遥吞咽了下去。 孔雀肉入腹,叶长遥的身体霎时软了下来,双目亦阖上了,即刻昏睡了过去。 他裸/露了出来的心脏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暗红色的心脏愈合后,云奏如愿看见那颗心脏跳动了起来,紧接着,包裹于心脏外头的肌肤亦长好了。 云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着住持大师道:“可否请大师安排一间寮房,供我们暂住几日?” 话音落地,他发现自己居然又变回了绿孔雀。 他不解地去瞧住持大师,住持大师猜测道:“凤凰羽先是救了你一命,后又助你恢复了人形,其中所蕴含的灵力恐怕不足够,故而,目前你的道行其实尚未完全恢复,你却在此时割肉救叶施主,才导致你的道行无法维持住你的人形,不过你毋庸担心,不久后,你应当便能恢复人形了。” 他侧首去瞧凤凰羽,那凤凰羽黯淡无光,他行至凤凰羽面前,用喙碰了碰,那凤凰羽竟是灰飞烟灭了。 住持大师言罢,将绿孔雀与叶长遥安排妥当了,才又诵经去了。 过了四个时辰,叶长遥方才转醒,他发觉自己浑身无力,甚是虚弱,后又感知到有甚么物件正压着他的左臂,沉得很,未料想,一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绿孔雀。 他顿时大惊失色:“你分明已恢复了人形,为何又变回了绿孔雀?” 叶长遥一有动静,绿孔雀便转醒了,绿孔雀用啄咬开了叶长遥的衣襟,继而细细地端视着,以确认叶长遥完好无损,其后,他才撒娇地用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去磨蹭叶长遥的心口。 ——叶长遥一身的血衣已由小沙弥换下了。 绿孔雀可怜得紧,张了张喙,居然吐出了人言来:“住持大师道应是凤凰羽灵力不足,无法使我完全恢复道行的缘故。” 须臾,他才意识到他虽然尚是一只绿孔雀,却能口吐人言了。 叶长遥亦愕然不已,先前,绿孔雀除却芯子乃是云奏之外,旁的与寻常的绿孔雀并无多大差别,而今绿孔雀能口吐人言显然多亏了凤凰羽。 但他很快便从中发现了绿孔雀刻意的隐瞒,遂发问道:“你之所以变回绿孔雀,是因为你在道行尚未完全恢复之时,便割肉救我的缘故罢?” 绿孔雀并不为自己被叶长遥戳破了而感到窘迫,反是理所当然道:“难不成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断气?” “抱歉,让你担心了。”叶长遥安抚地拍着绿孔雀的背脊,又感激地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绿孔雀轻轻地在叶长遥的面上啄了两下,才道:“多谢你用心头血助我恢复道行。” 叶长遥突地想起一事:“你是否一早便知晓惟有用我的心头血作为引子,凤凰羽方能助你恢复道行?” 绿孔雀不答,算是默认了。 “怪不得这一路上,你总是一副并不急着赶去观翠山的模样。”叶长遥低叹道,“心里压着事情很是辛苦罢?” 叶长遥为他付出良多,更是险些命丧黄泉,却觉得他很是辛苦,实在是过于温柔了。 “你当真是个傻子。”绿孔雀在叶长遥的唇瓣上啄了一下,“不知我何时才能恢复人形,我想与你接吻。” “我亦想与你接吻。”话音未及落地,叶长遥却陡然咳嗽了起来。 绿孔雀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 片晌后,叶长遥止住了咳嗽,含笑道:“我已有许多年不曾咳嗽过了,早已忘记了咳嗽的滋味,你之前却时常咳嗽,我终于能体会到你的感受了。” 绿孔雀瞪着叶长遥,不知该说些甚么。 叶长遥又道:“不知住持大师所谓的‘不久’是多久?” 恰是这时,他眼前的绿孔雀忽然被白光包围住了,白光一散,绿孔雀再不复见,却见云奏赤身横陈于床榻上。 他怔了怔,回忆着道:“我记得你之前从绿孔雀变回人形是穿了衣衫的。” “青天白日之下,又有住持大师在侧,我在变回人形后的一息内以术法变出了一身衣衫来,而现下只有你与我,我何必多费力气?”云奏明白叶长遥的身体虚弱着,并未缠着叶长遥与其云雨,仅仅以四肢缠住了叶长遥的四肢,并将脸埋在了叶长遥心口,汲取着叶长遥的气息。 叶长遥的头脑略有昏沉,其中乍然现出一丝清明:“我不是吃了你的肉便能飞身成仙么?所以我已是神仙了么?” 云奏摇首道:“我的肉应当只是救了你的性命,你若想飞身成仙,须得再吃一块我的肉。” “不必了,我舍不得。”叶长遥吻住云奏的唇瓣,搅得云奏乱了吐息,才正色道,“下次不许再提及此事了,不然……” 云奏打断道:“不然如何?” 叶长遥耳根微红:“不然我会吻得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红晕亦爬上了云奏的面颊,他竭力克服了羞耻,启唇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然你会抱得我下不了床榻。” 叶长遥的耳根更红了些,他肃然承诺道:“待你我康复,我定要抱得你下不了床榻。” 云奏粲然笑道:“我极是期待。” 相见欢·其五 叶长遥虽然被云奏救回了一条性命, 可起初却虚弱得连床榻都下不了,亦如云奏所发的噩梦般, 甚至连一双竹箸之于他而言都重若千钧。 云奏的道行尚未完全恢复,时不时地会变回原形,但到底较叶长遥要好上许多。 俩人留在丹谷寺中休养, 日日闻着香烛味与诵经声,心境渐渐沉稳了下来。 足足五日后, 叶长遥方能自己执着竹箸用膳, 而无须由云奏喂食于他。 用午膳之时,云奏又突然变成了绿孔雀,他眼睁睁地看着竹箸落于地上, 气得鸣叫了数声,而后飞到了叶长遥的双膝上, 委屈巴巴地将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埋在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伸手摸了摸绿孔雀的小脑袋, 又揉了揉背脊以及双翼,才探到了肚子上,道:“饿了罢?你现下乃是绿孔雀,能用人的吃食么?亦或是得用川梨、黄泡、蟋蟀、蚂蚁之类的?” 川梨与黄泡尚可, 至于蟋蟀,蚂蚁…… 绿孔雀不由打了个寒颤:“我才不要吃蟋蟀、蚂蚁之类的。” “抱歉。”叶长遥在绿孔雀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接着将一块煎豆腐放在了自己掌心,又凑到了绿孔雀的喙边。 绿孔雀低下首去, 就着叶长遥的手, 去吃煎豆腐, 他生怕自己尖尖的喙会伤到叶长遥,吃得极慢。 良久后,他方才将煎豆腐吃尽,又指挥道:“我要吃糖醋莲藕。” 叶长遥便又将一块糖醋莲藕放在了掌心,绿孔雀一面吃着,一面含含糊糊地道:“我想吃桂花糖芋苗、小炒肉、水煮鱼……” “待我好些了,与你一道下山去吃罢。”叶长遥的口吻满含歉然,教绿孔雀顿觉自己说错话了。 “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便好。”绿孔雀在叶长遥唇上轻啄了一下,“你先吃罢,待会儿凉了便不好吃了。” 叶长遥并不拒绝绿孔雀的好意,快速地吃完了,又拿了一只菜包喂绿孔雀。 绿孔雀正吃着菜包,寮房门陡然被叩响了,一把声音在外头道:“两位施主,你们有访客。” 访客? 他们俩人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哪里会有甚么访客? 绿孔雀瞧着叶长遥,叶长遥亦瞧着绿孔雀,皆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疑惑。 由于叶长遥尚不能独立行走,连用膳都须得由云奏将他扶到桌案边,故而,绿孔雀自己从叶长遥怀中飞了下来,身姿优雅地开了门。 僧人正候在寮房门前,住持大师令他照料叶长遥与云奏,是以,他见得绿孔雀并不吃惊,而是面不改色地道:“云施主,请随贫僧来。” 绿孔雀被僧人带到了大殿前,未料想,所谓的访客居然是那匹马儿。 不好相与主人让自己等其回来,一日又一日,马儿终是等不得了,它本有满腹的委屈,但一见绿孔雀,却登时消弭了。 它可怜的病弱主人竟然还是无法恢复人形,绿孔雀虽是貌美,但还是人形更为姿容绝俗。 绿孔雀飞至马儿背上,柔声道:“多谢你来找我们,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们却迟迟不回去,实在对不住。” 马儿吃了一惊,绿孔雀居然能口吐人言了。 绿孔雀用右翼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叶公子为了我,遭受重创,必须在这丹谷寺静养,你便与我们一道在这丹谷寺住上一阵子罢。” 马儿颔首,好罢,住在丹谷寺亦可,他并非挑剔的马儿。 幸而大殿前现下无人,不然,一只绿孔雀口吐人言,与一匹马儿说话定会惊着凡人。 “你且随我来。”绿孔雀立在马背上带路,少时,一绿孔雀一马便到了寮房前。 绿孔雀抬起右翼一推,寮房门便敞开了,依旧坐于桌案前的叶长遥循声望去,愕然发问:“三郎,所谓的访客便是这马儿么?” 绿孔雀当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又飞进了叶长遥怀里,撒娇地蹭了蹭叶长遥的一副锁骨,才答道:“对,便是这马儿。” 马儿见不好相与主人面色煞白,与人形时的病弱主人一般,“咴咴”地叫了一声,才到了不好相与主人身侧。 叶长遥抬手抚过马儿的额头道:“路途遥远,你来此很是辛苦罢?” 马儿倒也不觉得辛苦,他只是委屈于自己被抛弃了。 但显然它的两位主人并非故意抛弃了它,而是实在回不来了,作为一匹宽宏大量的马儿,它便原谅他们了。 叶长遥已有些倦了,朝绿孔雀道:“三郎,劳烦你将马儿安顿妥当。” 绿孔雀以喙在叶长遥唇上啄了数下,才飞出去,请僧人安顿马儿。 马儿既去,这寮房中便又只余下绿孔雀与叶长遥了。 叶长遥强打着精神,将余下的半只菜包喂予绿孔雀,又歉然道:“我须得去歇息了,抱歉。” “有甚么可抱歉的?”绿孔雀叼来浸过水的丝帕,含含糊糊地道,“将手摊开。” 叶长遥依言而言,由着绿孔雀为他擦拭双手。 擦拭完毕,绿孔雀飞至叶长遥腰身处,道:“你趴到我背上来,我驮你去床榻。” 绿孔雀体型不大,叶长遥不忍心,拒绝道:“不必了。” 绿孔雀扭过首去,瞪着叶长遥:“夫君,你且乖些,你若是不乖,我便要生气了。” “好罢。”叶长遥小心翼翼地趴到了绿孔雀的背上,并用双手虚虚地抱住了绿孔雀的脖颈。 倘若是寻常的绿孔雀,早已坠地了,但云奏并非寻常的绿孔雀,他顺利地将叶长遥驮到了床榻上,待叶长遥躺好后,先是为叶长遥盖好了被衾,而后才将自己窝在了叶长遥怀中。 每一回他变回绿孔雀,恢复人形的时间不定,时长时短。 一开始,他很不自在,毕竟他从未当过绿孔雀,但时日一长,便也勉强习惯了,他已能熟练地在叶长遥入睡之时,找到自己最为舒服的位置了。 而今的叶长遥便如同先前的他一般,虚弱难言,不过叶长遥从不抱怨,即便双足无力,形同废人,叶长遥也依然常常对他展露温柔的笑容。 他明白这并不好受,他生前乃是农家子,下地种田,上山打猎,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费了许久的功夫,才适应了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 叶长遥已阖上了双眼,绿孔雀肆意地巡睃着叶长遥的身体,后又以喙扯开了叶长遥的衣襟,并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了那赤/裸的心口上,以便倾听着那心跳声。 自从叶长遥亲手剖开自己的心脏,取出心头血后,他便喜欢倾听叶长遥的心跳声,他一直记得这颗心脏曾经因为他而停止跳动。 叶长遥其实并未睡安稳,抬手揉着绿孔雀的羽毛道:“我无事,你勿要自责。” 见绿孔雀默然不言,他以轻快的语调道:“三郎,我先前总是心疼你身体不好,但却始终无法知晓身体不好究竟是甚么滋味,而今我终是知晓了,我很是欢喜。” 绿孔雀抬起首来,在叶长遥身上乱啄了一通,才张口道:“如你一般的傻子,这世间上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了。” 叶长遥好脾气地将绿孔雀搂住了,又用自己的面颊磨蹭着绿孔雀毛茸茸的面颊,告白道:“三郎,我心悦于你,心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消你不离开我,旁的我全不在意。” “夫君,我亦心悦于你。”绿孔雀用双翼抱住叶长遥,又闷声道,“若是我能为你产下孔雀蛋就好了。” “是否有子嗣并不要紧,且我们不是还得将向善接回来么?”叶长遥打着哈欠,“娘子,你陪我睡一会儿可好?” “嗯。”绿孔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毛肚皮,才附和道,“待你我痊愈了,我们便去将向善接回来罢。” 叶长遥睡醒后,发现在他怀中的已不是绿孔雀了,而是变回了人形的云奏。 云奏正好眠着,夕阳在其面上洒下了一片灿烂的斑驳,使得云奏一身的肌肤瞧起来艳丽无匹。 天气已转凉了,叶长遥轻手为云奏将被衾掖好,又吻了吻云奏的鬓发。 云奏被叶长遥吻醒了,先是黏糊糊地唤了一声“夫君”,而后才睁开了双目来。 他亦发现自己变回人形了,旋即吻住了叶长遥。 他喜欢与叶长遥接吻,但因他时而会变回孔雀,接吻的机会并不多,他自然要抓紧机会。 叶长遥怔了怔,才去回应云奏的亲吻。 俩人唇齿交织,拥抱着对方,好似全天下惟有对方与自己一般。 又七日,叶长遥终于能独立行走了,但云奏却不放心,不肯离叶长遥一步。 丹谷峰虽然算不得陡峭,但不论是上山,亦或是下山,于叶长遥而言都不容易,云奏又想食些荤腥、点心,便冲着叶长遥撒娇道:“夫君,我背你下山好不好?” 叶长遥摇首道:“不好。” 云奏吸了吸鼻子:“你背过我无数回,为何却不允许我背你一回?” 叶长遥正色道:“因为你的道行尚未恢复。” “我已好多了。”云奏扯着叶长遥的衣袂,“夫君,便让我背你一回罢。” 云奏确实好多了,面色已不复先前的苍白。 叶长遥迟疑不言,惹得云奏气愤地甩开了叶长遥的衣袂,哼着气道:“我讨厌你。” 叶长遥突然想到了那匹马儿,马儿能独自上山、下山,但要驮着他下山怕是不易。 他见云奏背过了身去,无法,只得妥协道:“三郎,那便劳烦你背我下山罢。” 云奏即刻转过身来,笑逐颜开,又蹲下了身去,静待叶长遥爬上他的后背。 他从来没有背过叶长遥,背着叶长遥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承受着叶长遥的体重,感受着叶长遥的体温,感知着叶长遥那颗心脏击打在他背上的力度,直觉得甚是满足。 他的夫君还是活生生的,这真是太好了。 相见欢·其六 云奏的双足一踏上平地, 叶长遥立即在云奏耳畔道:“放我下来罢。” “被我背着不舒服么?”云奏却偏生不肯放叶长遥下来,继续背着叶长遥往前走。 “不是不舒服, 而是很心疼。”叶长遥亲吻着云奏柔软的耳根,“你的身体虽然好了很多,但却尚未好透。” “好罢。”云奏回过首去, 提出了要求,“你吻我一下, 我便放你下来。” 叶长遥如云奏所愿, 在其唇上印下了一个吻,而后便被云奏放了下来。 云奏将自己的五根手指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当中,兴奋得难以言表, 他已有足足十二日不曾下山,更不曾吃到荤辛与点心了。 俩人走得不快, 费了些时候才来到繁华的街市。 因云奏与叶长遥生得不般配, 且皆是男子而受到了不少人的侧目。 云奏并不在意,但叶长遥却甚是不自在,他鲜少不戴斗笠出门,时日一长, 他已不习惯被生人看到自己的面容了。 经过一卖斗笠的铺子,叶长遥停驻了脚步, 对云奏道:“稍待,我须得去买一顶斗笠。” 未料想, 云奏竟是强硬地道:“不准去买斗笠, 我喜欢你的容貌, 所以你亦必须喜欢自己的容貌。” 叶长遥苦笑道:“我知晓你喜欢我的容貌,我亦不讨厌自己的容貌,但倘若吓到旁人便不好了。” 云奏劝道:“你越是觉得自己的容貌会吓到旁人,便越容易吓到旁人。夫君,你不若坦然些罢。” 叶长遥踟蹰着道:“除了生恐会吓到旁人外,我被旁人瞧着不太自在。” “慢慢会习惯的。”云奏一扯叶长遥的手腕子,到了一卖芝麻球的摊子面前,道,“要两个芝麻球。” 摊主是个老妇人,一瞧俩人,热情地道:“好咧。” 叶长遥正低首盯着在热油中翻滚的芝麻球,却闻得云奏道:“老人家,这位公子乃是我的夫君。” 他不由怔住了,他不曾想到云奏会这般向生人介绍自己。 老妇人倒是没甚么偏见,一面将芝麻球放入油纸包中,一面笑道:“祝两位公子百年好合。” “多谢老人家。”云奏与叶长遥几乎是异口同声,俩人随即相视而笑,才各自接过了芝麻球。 云奏正要吃,却是被叶长遥制止了,他困惑地去看叶长遥,却见叶长遥低下首来,将自己手中的芝麻球吹凉了些,他又听得叶长遥温言道:“吃罢。” 叶长遥实在太过体贴了。 “嗯。”他应了一声,才咬了一口芝麻球。 芝麻球里头是空心的,经过油炸之后,又酥又香又甜。 他欢欣雀跃地吃尽了,陡然想起了一事,遂压低了声音道:“我先前只许你在床笫之上唤我为‘娘子’,是因为我觉得别扭,但现下我却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乃是我的夫君,我乃是你的娘子,你这样好,我生怕你被旁人抢了去。” 方才云奏之所以特意向老妇人介绍自己乃是他的夫君,是为了宣示自己为他所有么? 叶长遥正色道:“无人会想抢我,想抢你的怕是不少。” 云奏失笑道:“无人能抢得走我,我今生今世缠定你了。” 俩人说话间,已到了一酒楼。 眼下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了,酒楼内食客寥寥。 俩人上了二楼去,云奏点了他想吃的桂花糖芋苗、小炒肉以及水煮鱼,叶长遥并无特别想吃的食物,便点了小二哥推荐的时令的莲藕花生筒骨汤。 叶长遥忽觉疲倦,按了按太阳穴。 云奏见状,伸手覆上了叶长遥的后心,渡内息予叶长遥。 后心一热,叶长遥便拨开了云奏的手,道:“不必了,我无事。” 云奏质问道:“自识得你起,你不知为我渡过多少回内息,为何换作我为你渡内息你却是不愿意?” “因为我舍不得,你的身体……”叶长遥未及说罢,却被云奏打断了:“你舍不得,我便舍得么?” 叶长遥初见云奏,云奏的身体便不好,是以,他一直自居为云奏的保护者,但而今情况逆转了,他该当坦率地接受云奏的好意才是,就像方才让云奏背着他下山一样。 云奏与他俱是男子,云奏并非弱不禁风,他们理当互相保护。 他想了通透,遂主动抓着云奏的右手覆在了自己的后心上。 云奏会意,渡了些内息予叶长遥,才问道:“好些了么?” “无事,只是有些倦意罢了,但有了你的内息,我已觉得好了许多。”叶长遥吃着已上桌的桂花糖芋苗,满口生甜。 云奏亦吃起了桂花糖芋苗来,吃罢一碗,尚觉不足够,于是又向小二哥要了一碗。 待他吃罢第二碗桂花糖芋苗,他点的小炒肉便送上来了。 云奏的吃相很是斯文,却让人很有食欲。 叶长遥一面吃着小炒肉,一面瞧着云奏,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四个字——秀色可餐。 他的耳根登时微红,他又听见云奏向小二哥介绍道:“这位公子乃是我的夫君。” 紧接着,水煮鱼以及莲藕花生筒骨汤亦被送上来了,水煮鱼与莲藕花生筒骨汤所用的皆是海碗,占据了大半张饭桌。 云奏直吃得肚子浑圆,捉了叶长遥的手来,为自己揉肚子。 被叶长遥揉着肚子,他的思绪不禁又飘向了孔雀蛋。 但他本就不是雌性绿孔雀,怎会产下孔雀蛋? 他明白自己不该再胡思乱想,遂定了定神,双手托腮。 见信阳毛尖上来了,他才伸手为自己与叶长遥各倒了一盏。 他轻呷了一口信阳毛尖,道:“夫君,再过几日,我们便住到山下来罢。” 这云奏定是为了吃食才出此言,叶长遥心下了然,自是答应了:“你喜欢便好。” 俩人饮尽信阳毛尖,又十指相扣着往回走。 一路上,云奏逢人便道:“这位公子乃是我的夫君。” 直到被云奏背上了丹谷寺,叶长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云奏或许并非为了宣示其所有权,而是为了让他对自己的容貌更为自信些,更能坦然地面对旁人的视线。 云奏总说他过于温柔了,其实云奏亦很温柔。 思及此,他被云奏放了下来。 双足一站稳,他便郑重其事地向着云奏承诺道:“以后除却下雨天,我决计不会再戴斗笠以图遮掩容貌了。” 云奏怔了怔,方才抿唇轻笑:“你早该如此。” 叶长遥与云奏四目相望,道:“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云奏却是摇首道:“我并不担心,我巴不得全天下只有我一人能看见你的容貌。但是夫君,容貌乃是你的心结,我不愿见你困于其中,我知你已不再为容貌而自卑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更自信些。” 叶长遥伸手拥住了云奏,并吻着云奏的发丝道:“多谢你一直以实际行动鼓励我。” 今日香客络绎不绝,云奏见香客纷纷看向了他们,踮起脚尖来,又勾住叶长遥的后颈,覆唇而下。 住持大师正巧在大殿讲禅,见此,百般无奈,这寺中供奉的是欢喜佛便也罢了,然而,这寺中供奉的乃是释迦牟尼佛以及十八罗汉。 但他吃了孔雀肉,得了自由,始终觉得对绿孔雀有所亏欠,索性随他们去了。 云奏到底面薄,不敢如何过分,蜻蜓点水地一触后,便松开了。 他牵了叶长遥的手,并不理会香客。 堪堪越过大殿,他居然又变回了绿孔雀。 不过他并未在用膳之时与接吻之时变回绿孔雀已是好的了。 叶长遥瞧了瞧自己掌中的羽翼,蹲下身去,揉了揉绿孔雀的额头,而后将绿孔雀抱了起来。 绿孔雀依偎于叶长遥怀中,不解地道:“我要到何时才能自行决定要不要变回绿孔雀?” “你勿要焦急。”叶长遥抱着绿孔雀回了寮房,又拿了一本话本来,念与绿孔雀听。 绿孔雀却是抗议道:“这话本太过无趣了,我想听你念少儿不宜的话本。” 叶长遥莞尔提醒道:“三郎,你现下乃是一只绿孔雀。” 绿孔雀气呼呼地道:“绿孔雀便不能听少儿不宜的话本么?是谁人规定的?” “好罢。”叶长遥放下绿孔雀,从乾坤袋中找出了一本少儿不宜的话本。 他正要念,但由于太过露骨了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窝在他怀中的绿孔雀却是催促道:“为何还不念?” 叶长遥只得念与绿孔雀听,他每念一个字,他的耳根便应声红上一分,未多久,不但耳根,连面孔都红透了,嫣红又蔓延至脖颈、锁骨,末了,没入了衣襟内。 绿孔雀自己亦是面赤耳热,但因他乃是一只绿孔雀,无人能瞧出他的面色如何。 又听叶长遥念了一会儿,他不知为何有些坐不住了,继而本能地从叶长遥怀中跳了下来,甚至本能地展开了尾屏。 这是他初次开屏,感觉很是奇怪,但这尾屏却一时间无法收起来。 须臾后,他才觉察到这副身体是在求偶,对象便是叶长遥。 叶长遥知晓孔雀开屏的原因有三:其一,求偶;其二,自我保护;其三,受到了惊吓。 绿孔雀并未遭遇危险,不必自我保护,亦并未受惊,那开屏的原因便只能是求偶了。 他吻了吻绿孔雀的喙:“还要听我念话本么?” 绿孔雀不答,而是道:“我想快些变回人形,夫君,我更想让你抱我。不过你身体不好,还是待你身体痊愈了再抱我罢。” 叶长遥吻了吻绿孔雀的羽毛:“我亦想抱你。” 又半月,叶长遥已能独自下山了。 俩人别过住持大师,带着马儿,去山下住了。 直至寒冬悄然造访,叶长遥的身体方才痊愈了,可云奏还是时不时地会变成绿孔雀,奇的是云奏的食量一日较一日大了。 ※※※※※※※※※※※※※※※※※※※※ 完结倒计时 生蛋预警,不看生蛋的小可爱把这章当做结局吧 相见欢·其七 由于食量一日较一日大, 云奏如叶长遥所愿, 长胖了些, 显得珠圆玉润。 长胖了的云奏变得极是嗜睡,且喜欢让叶长遥为他揉肚子。 叶长遥生怕云奏患了甚么病,请了大夫为云奏看诊, 但大夫却诊不出甚么来。 又一月, 云奏变成绿孔雀的时间越发长了,一日十二个时辰,至少有十个时辰会变成绿孔雀。 叶长遥担忧不已, 但又全无法子, 只得日日看着绿孔雀。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俩人本是约好了一道去看花灯的,天尚未亮,叶长遥却突地被云奏吵醒了。 叶长遥弹指点了烛火, 紧张地问道:“出何事了?” 云奏的神色异常复杂,张了张口, 却并未吐出一个字来, 只是捧起了一物。 此物温热着, 卵状, 呈乳白色,约莫两寸长。 叶长遥细细端详了一番, 方才发问道:“三郎, 你买只鸡蛋作甚么?” 云奏垂着首道:“这若是鸡蛋, 你不觉得太大了些么?” “你说得不错。”叶长遥又猜测道,“难不成是鸵鸟蛋?但若是鸵鸟蛋未免太小了些罢?” 话音落地,他闻得云奏声若蚊呐地道:“我入睡之时,尚未变回人形,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产下了一枚孔雀蛋,一转醒,我已变回人形了,还发现自己身下压着这只蛋。” “难不成……”叶长遥沉吟着道,“这当真是孔雀蛋?” 云奏摇了摇首道:“我也不知。” “这若不是孔雀蛋,这蛋是从何而来的?”叶长遥陷入了沉思,“但这若是孔雀蛋,又该如何孵化?” “应当与母鸡孵化小鸡差不多罢。”云奏变回了原形,道,“由我来孵化罢。” 叶长遥感觉十分奇妙,这若当真是孔雀蛋,他与云奏便要为人父了。 绿孔雀被叶长遥瞧着有些不自在:“你勿要看我。” 叶长遥便不去看绿孔雀,而是抚摸着绿孔雀的羽毛,满怀期待地道:“倘若是寻常孔雀蛋至多一月便能孵化,不知这孔雀蛋要多久才能孵化?” 绿孔雀接话道:“倘若是寻常绿孔雀,应当隔日产卵一枚,直到将所有卵都收齐了,才会开始孵卵,且孵卵通常是由雌性绿孔雀来做的。至于这蛋究竟要多久才能孵化,我却不知。” 他亦不知这蛋究竟是甚么蛋,但并不信这蛋当真是孔雀蛋。 不过面对叶长遥期待的双目,他很是希望这蛋当真是孔雀蛋。 “换言之,这若是孔雀蛋,你明日许会产下第二枚?”见绿孔雀颔首,叶长遥提议道,“那你现下还是勿要孵卵了,待明日确定了这是否为孔雀蛋,再做打算罢。” 绿孔雀小心翼翼地将蛋放在了桌案上,又将身体埋在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觉察到了绿孔雀的心思,软声道:“我能拥有你已足够了,即便这蛋并非孔雀蛋亦无妨。” “嗯。”绿孔雀应了一声,瞧了一眼那只蛋,后又捉了叶长遥的手来,为自己揉肚子。 被叶长遥揉了一会儿肚子,他舒服得昏昏欲睡,便当真睡了过去。 一入夜,外头已热闹起来了。 叶长遥任由绿孔雀睡了整整一日,此时,他才不得不开口去唤醒绿孔雀:“三郎,快醒醒。” 绿孔雀勉强睁开双目来,又听得叶长遥道:“还要去看花灯么?” 花灯!绿孔雀霎时清醒了,他变回了人形,又穿上了衣衫,才去牵了叶长遥的手。 堪堪走出房间,他不放心地拿起那枚蛋,拢在了掌中。 或许这里头的当真是他与叶长遥的孩子,他必须慎之又慎。 灯会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云奏生怕掌中的蛋撞着磕着了,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便从灯会出来了,与叶长遥一道坐在一离灯会不远的小摊子边吃浮元子。 云奏全副的神志皆集中于掌中的蛋上了,被叶长遥喂食着,却是吃得心不在焉。 叶长遥低叹一声,才问道:“浮元子的滋味如何?” 云奏根本没尝出滋味来,怔了怔,才将蛋揣在了怀中,又对叶长遥撒娇道:“再喂我一只浮元子罢。” 叶长遥依言而行,待云奏咽下了,才又问道:“滋味如何?” 云奏答道:“又糯又甜又香,很是可口。” “你既然喜欢,便多吃几只罢。”叶长遥正要再喂云奏浮元子,却是被云奏婉拒了:“由我自己来罢,你快些去吃你自己的那碗罢。” “好罢。”叶长遥吃了一只浮元子,笑道,“果然是又糯又甜又香。” 俩人吃罢浮元子,便回客栈去了。 不知是谁在放烟火,应了那句“火树银花不夜天”。 尚未回到客栈,云奏竟已维持不住人形了,只来得及将怀中的蛋交予叶长遥。 叶长遥心生担忧,但同时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许云奏是因为要产蛋了,才会维持不住人形的。 一回到客栈,绿孔雀便窝在了床榻上,并命令道:“夫君,你先勿要靠近我。” 自己的猜测大抵成真了。 叶长遥候在门口,直到绿孔雀允许他靠近了,他才到了床榻边。 绿孔雀处于极度的羞耻与极度的惊喜当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原是凡人,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云奏,后来,他又变成了绿孔雀,而适才他竟是以绿孔雀之姿产下了孔雀蛋。 叶长遥见绿孔雀不言不动,伸手将绿孔雀揽到了怀中,揉了揉绿孔雀毛茸茸的肚子,柔声问道:“难受么?” 绿孔雀回过神来,从身下取出了一枚孔雀蛋,才回道:“不难受。” “那便好。”叶长遥将孔雀蛋放在了床榻上,吻了吻绿孔雀的喙,道,“明年,我们便能带我们的孩子们一道去看花灯了。” 绿孔雀想象了一下由自己与叶长遥领头,后面跟着小绿孔雀的场景,登时忍俊不禁。 而后,他变回了人形,进而勾住了叶长遥的脖颈,索吻道:”吻我。” 叶长遥覆下了唇去,先是轻轻地吸吮云奏的唇瓣,接着才去撩拨云奏的舌。 云奏口中满是浮元子的甜味,使得叶长遥不由沉醉其中了。 吻了不知多久,直到云奏伸手去推他,他才松开了云奏。 云奏眼波生艳,唇瓣已被他吻得红肿了。 “抱歉。”他抬手磨蹭着云奏的唇瓣,又道,“睡罢。” “寐善。”云奏伏于叶长遥怀中,暗暗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道:不知这里面还有几枚孔雀蛋? 接下来的两日,云奏又产下了两枚孔雀蛋。 云奏产下第四枚孔雀蛋后,将全数的孔雀蛋捧在掌中,喃喃道:“你们还有兄弟姐妹在我肚子里么?” 又三日,云奏并未再产下孔雀蛋,便开始孵化孔雀蛋了。 为了孵化孔雀蛋,他只在用膳之时会变回人形,而叶长遥则是守着他寸步不离。 足足一月,小绿孔雀终于纷纷破壳了。 许是云奏并非寻常绿孔雀的缘故,孔雀蛋一出现裂缝,便有绚丽的光芒从裂缝中钻出来,直至小绿孔雀顺利地破壳而出,这光芒才渐渐散去。 最先破壳的小绿孔雀先是探出了小脑袋,见得云奏与叶长遥,便亲昵地用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俩人的手。 统共四只小绿孔雀,其中两只为雌性绿孔雀,另外两只为雄性绿孔雀,因雄性绿孔雀还未生出尾屏来,故而,雄性绿孔雀与雌性绿孔雀生得一般模样。 产下孔雀蛋后,云奏不会再时不时地变成绿孔雀了,道行亦很快复原了。 因为在丹谷镇养育孩子并不方便,他便与叶长遥带着俩人的孩子们与马儿一道回了观翠山去。 四只漂亮的小绿孔雀还化不出人形来,终日在一块儿玩耍,有时候,云奏亦会变成绿孔雀,与孩子们一同玩耍。 待得料峭的春寒散尽,四只小绿孔雀终是能化出人形来了,被云奏与叶长遥养成了白白胖胖的白团子。 一日,叶长遥将四只小绿孔雀哄睡了,才得暇去砍了竹子来建竹屋,竹屋建好后,他又在竹屋外头围上了篱笆。 云奏双手托腮,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长遥,叶长遥曾许诺要为他建一间有院子的小屋,栽上川楝子,现下只差川楝子了。 叶长遥又为马儿搭了马棚,才行至云奏面前,道:“我山下去买川楝子的种子,孩子们便劳烦你看顾了。” 云奏喜欢粘着叶长遥,但又不能不管孩子们,只得嘱咐道:“早去早回。” 叶长遥答应了,又在云奏眉心印下了一个吻。 云奏起身去看孩子们,明明方才还是四只白团子,睡着睡着,却是变成了四只绿团子。 他低声一笑,出了洞府,到了小院中,翘首望着叶长遥离开的方向。 叶长遥果真言出必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他一回来,不及将川楝子栽下,已被云奏扯进了竹屋。 “夫君……”云奏热情地引诱着他,他如何能忍得住,自是攻城略地了一番。 由于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云奏有些犯困,汗津津地趴在叶长遥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叶长遥的双唇道:“夫君,我心悦于你,心悦到甚至想为你产下孔雀蛋,而今我已美梦成真了,我很是满足。” “有你做我的娘子,已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四个孩子更是意外之喜。”叶长遥轻抚着云奏的背脊,耳语道,“睡罢,我抱着你。” 云奏在半睡半醒中,想起了自己与叶长遥间的诸多往事,遂本能地伸手将叶长遥抱得更紧了些。 生前,他的愿望是为外祖母养老送终,待外祖母百年后,寻一合意的男子成亲过日子。 未料想,他在命丧吊睛白虎之口后,竟是成为了云奏。 他初见叶长遥,要说丁点儿不害怕自然是骗人的。 但在相处中,他却情不自禁地对叶长遥动心了。 幸运的是叶长遥亦对他动心了。 而今,他已与叶长遥有了四个孩子。 上天实在是太过厚待他了,慷慨地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给予了他。 他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含含糊糊地道:“夫君,我们定要白首偕老。” 叶长遥吻着云奏潮湿的发丝,深情款款地道:“娘子,我们定会白首偕老。” ※※※※※※※※※※※※※※※※※※※※ 浮元子就是元宵 至此,正文完结,接下来是番外 接档文《穿书后,反派成了我的心尖宠》,《一觉醒来,全世界Omega的梦中情人向我求婚了》求预收,比心心 番外二 大团子是四只绿团子中最先睡醒的, 他用喙为自己梳理了一会儿羽毛, 而他的一个弟弟与两个妹妹依旧睡得四仰八叉,全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大团子是耐不住寂寞的绿团子, 无人陪着他玩耍,他便无聊地从小床上飞了下来, 出了洞府。 一出洞府,他便瞧见了一间不知甚么时候出现的竹屋,一圈不知甚么时候出现的篱笆, 以及篱笆旁边一个不知甚么时候出现的马棚。 马儿正在一旁悠闲地吃嫩草, 突地被大团子跳上了马背, 吓得口中的嫩草都掉了。 大团子用额头蹭了蹭马儿的鬃毛, 问马儿:“竹屋、篱笆以及马棚是甚么时候出现的?” 马儿喜欢他的两位主人, 自然也喜欢他的小主人们, 尤其小主人们还毛茸茸的,极是可爱。 但他听着大团子在自己的毛耳朵旁边说话, 却顿时陷入了沉思,因为他着实听不懂孔雀语。 大团子飞至马儿眼前, 又问道:“父亲与爹爹在哪里?” 他们四只绿团子是被父亲哄睡的,岂料, 一醒来,既不见父亲,亦不见爹爹, 父亲与爹爹是背着他们去玩耍了么? 马儿是一匹聪明的骏马, 见大团子东张西望着, 猜测大团子应是问它两位主人去哪儿了。 两个时辰前,他瞧见不好相与主人被病弱——划掉——病弱主人已经不病弱了——貌美主人扯着进了竹屋,便知两位主人定是做少儿不宜的事情去了。 它贴心地“咴咴”地叫了两声,以提醒两位主人。 大团子觉察到马儿往竹屋瞧,遂朝着竹屋飞了过去。 但他堪堪飞至竹屋门前,那门却刷地开了。 开门的乃是他的父亲,父亲的衣衫有些微凌乱,发丝未束,身体将门挡得严严实实的,又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父亲。”他喊了一声,才意识到父亲听不懂孔雀语,便又换成了人言,“父亲,爹爹去哪里了?” 叶长遥答道:“你爹爹累了,须得歇息了,你勿要打扰他。” 大团子突然发现父亲的耳根微红,用左翼摸了摸父亲的耳根,关心地道:“父亲,你生病了么?” 叶长遥摇了摇首,见大团子探头探脑着往竹屋里瞧,便将竹屋门阖上了。 大团子瘪了瘪嘴,将小脑袋埋进了父亲怀里——像他爹爹一样。 叶长遥揉着大团子鲜艳的羽毛,柔声道:“想爹爹了么?” 大团子耷拉着小脑袋,道:“我想爹爹了。” 许是四只绿团子尚且年幼的缘故,每只绿团子都很黏人,特别黏云奏。 叶长遥哄道:“父亲陪你玩可好?” 大团子的双目亮晶晶的,抖了抖羽毛,道:“父亲,我们去镇上买吃食罢。” 叶长遥不置可否,先抱着大团子轻手轻脚地去了洞府,见三只绿团子睡得正安稳,便又出了洞府,为洞府与竹屋设了结界,才答应了:“好罢。” 一路上,大团子有时会在父亲头上盘旋,有时会立在父亲的肩膀上,有时会钻进父亲怀里,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明白一只小绿孔雀口吐人言会吓到凡人,在快要接近镇子的时候,便变出了人形来。 大团子快满三个月了,瞧来与一岁左右的孩童一般身量。 叶长遥抬指一点,为大团子变出了一件衣衫来,才抱着大团子,进了镇子。 在大团子的指挥下,他买了一堆吃食,刚买好枇杷,恰有一货郎拿着一拨浪鼓从他们身边经过,便听得大团子问道:“这是甚么?” “这是拨浪鼓。”他与云奏虽然带过向善,不算毫无育儿经验,但四只绿团子还是搅得他们手忙脚乱,特别是小团子爱哭爱闹,直到最近绿团子们长大了些,他们才松了口气。 因而,他们自是无暇想到买拨浪鼓。 他并不问大团子是否想要,直接唤住了货郎,买了四个拨浪鼓。 由于买了太多吃食,不好提,他让大团子坐在了后颈上,又将其中一个拨浪鼓递予了大团子。 大团子摇着拨浪鼓玩,又问父亲:“父亲,你小时候亦会玩拨浪鼓么?” “父亲小时候不曾玩过拨浪鼓。”叶长遥尚未满月便被亲生父母遗弃了,捡到他的师父为人严肃,不曾买过拨浪鼓,但会哼儿歌与他听。 大团子将下颌抵于父亲的后脑勺上,道:“那我再玩一会儿,我的拨浪鼓便送给父亲玩罢。” 叶长遥怔了怔,又笑道:“父亲已经长大了,不是玩拨浪鼓的年纪了。” 大团子困惑地道:“为何长大了便不能玩拨浪鼓?” 叶长遥被问住了,为何长大了便不能玩拨浪鼓?玩拨浪鼓对于成人而言是甚么不好的行为么?是因为太幼稚了罢?但成人为何不能有幼稚的时候? 大团子见父亲不答,道:“就这样决定了。” 到了观翠山山脚下,他不舍地将手中的拨浪鼓递予父亲:“给你玩罢。” 叶长遥回过首去,望着大团子,又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拨浪鼓,一转动,拨浪鼓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片刻后,他将拨浪鼓递还给大团子,笑着道:“父亲已经玩过了,还给你罢。” “父亲若是想玩拨浪鼓了,一定要向我要哦。”见父亲颔首应下了,大团子才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拨浪鼓。 叶长遥能看出大团子对拨浪鼓的喜爱与不舍,心中感动,忍不住亲了一口大团子又白又软的脸颊。 大团子亦亲了叶长遥一口,才顺手摘了一颗路边樱桃树上的樱桃来吃。 叶长遥本想批评大团子樱桃须得清洗过了才能吃,见樱桃并不脏,便只是提醒道:“下次勿要直接送入口中,以免闹肚子。” 话音落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并非寻常的绿孔雀,定不会为此闹肚子,但大团子已经乖巧地应下了。 大团子正玩着拨浪鼓,又想起之前的问题:“父亲,竹屋、篱笆、马棚是甚么时候出现的?” “是在你睡着的时候,父亲为你爹爹搭建的。”一思及云奏,叶长遥不由口中发甜,“你爹爹喜欢吃川楝子,父亲打算在院子里栽上一片。” 大团子舔了舔嘴巴:“川楝子好吃么?” 叶长遥笑道:“待川楝子成熟了,你尝尝便知晓好不好吃了。” 父子俩一回到观翠山上,便瞧见了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回来的云奏以及三只绿团子。 叶长遥当即将大团子放下了,吻了吻云奏的额角,低声道:“不累么?” 云奏伸手圈住叶长遥的腰身,附耳道:“有些累,但你一走,我便睡不着了。” “抱歉。”叶长遥献宝似地道,“我们下山买了枇杷、油桃、翡翠白菜饺、金钱饼、酒酿饼以及粘糕,你要吃哪一样?” 云奏张口轻咬住叶长遥的耳垂道:“我想吃你。” 叶长遥瞧着一只白团子以及三只绿团子颇为为难,却又听得云奏莞尔笑道:“骗你的。” 云奏松开叶长遥,见叶长遥还买了拨浪鼓,不禁又想起了向善。 他本是打算待他与叶长遥痊愈了,便去将向善接回来的,但因他后来产下了四枚孔雀蛋,忙着带孩子,耽误了。 他记得他曾抱着向善,摇拨浪鼓,哼儿歌。 他先是将余下的三个拨浪鼓分予了满脸好奇的三只绿团子,又问白团子与绿团子们:“你们想要小哥哥么?” 四只团子异口同声地道:“想要。” 云奏这才对叶长遥道:“我们明日便出发去接向善可好?” 叶长遥由于“骗你的”三个字而不觉失落着,闻言,颔首道:“好罢。” 云奏自然感知到了叶长遥的情绪,在与白团子们一道用着吃食时,传音与叶长遥:是真的。 ——我想吃你,是真的。 叶长遥的耳根又红了,他低首吃了口酒酿饼,而后为吃得满脸都是碎屑的四只白团子一一擦拭干净了。 云奏抬起首来,弹了下叶长遥的左耳,才一本正经地对白团子们道:“明日我们便出发去接小哥哥,小哥哥唤作向善。” 白团子们正忙于往口中塞吃食,一只含含糊糊地应了,其余三只俱是颔首。 待得夜幕降临,叶长遥先将四只白团子哄睡了,又去将川楝子栽下了,才回了房间去。 然而,一进得房间,他却只看见了云奏躺于床榻上的背影。 他不免失望,沐浴过后,正要上床榻去,却猝不及防地被云奏掀翻于床榻上。 云奏身上仅着轻薄的亵衣,且根本未将亵衣系带系上,便这么敞着。 他垂下首来,唇齿于叶长遥的唇瓣上辗转不休,后又吐气如兰地道:“夫君,抱我。” 叶长遥登时气血翻滚,抬手描摹着云奏的眉眼,问道:“明日几时出发?” 云奏了然地道:“过了午时再出发罢。” 时间充裕,一直到三更天,摇曳着的烛火才被叶长遥熄灭了。 叶长遥为了喂绿团子们用早膳,一早便起身了,而云奏则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坐起身来,由着叶长遥为他穿衣洗漱。 出发前,叶长遥叮嘱四只绿团子:“这一路上,你们不许在变回原形的时候口吐人言;不许乱走;不许乱吃。” 绿团子们从未出过远门,正兴奋着,听见父亲的叮嘱纷纷答应了。 云奏与叶长遥带着绿团子们与马儿下了观翠山,重新买了马车,又将绿团子们塞进了马车里头。 云奏已不复苍白模样,与叶长遥一道坐于辕座上,靠着叶长遥的肩膀,低喃着道:“不知向善可还记得你我,不知向善如今是何模样?” 他们是昨年五月将向善送至千年古刹的,送走之时,向善将近两个月大,而今已是四月了,过去足足十一月有余。 可向善乃是“千岁珠”,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不可能是一岁大小的模样。 叶长遥安慰道:“我不知他可还记得你我,亦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但是三郎,你勿要太过忐忑了。” “嗯。”云奏吻了一下叶长遥的唇角,“夫君,我心悦于你。” 叶长遥侧首吻了一下云奏的唇瓣:“娘子,我亦心悦于你。” 云奏其实时常会对他表白,但每一回入耳,他总是心动神摇。 因为有绿团子们在,马车行得并不快,耗费了足有半月,他们才到了千年古刹。 云奏与叶长遥分别一手抱着一只变出了人形的白团子,上了山去。 在他们说明来意后,僧人请来了住持大师,住持大师自然还记得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命弟子将孩童带来了。 孩童抽长了许多,瞧来五六岁的年纪,一见到生人怯生生的,不言不语。 云奏正欲开口,他怀里的两只白团子已然跳了下来,又齐齐冲到了孩童面前,连声唤道:“小哥哥,小哥哥,小哥哥……” 孩童从未见过较自己还小的孩童,登时手足无措。 叶长遥怀中的两只白团子不甘落后,亦从叶长遥怀中跳了下来。 四只白团子立刻将孩童团团围住了。 孩童看看白团子们,看看云奏与叶长遥,末了,发问道:“是你们将我送到这里来的么?你们此来是要确定我尚且安好,再正式向我道别么?” 云奏不及否认,又闻得孩童道:“我并非凡人,而是个怪物,被抛弃是理所当然的,你们毋庸愧疚,且快些离开罢。” 见小哥哥要赶他们走,小团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团子一哭,二团子与三团子亦是泫然欲泣,而大团子则是在哭声中仰首问道:“小哥哥,跟我们回家好不好?我把我的拨浪鼓让予你。” 孩童当即想起了那只拨浪鼓——抛弃他之人将他与拨浪鼓一并交予了住持大师。 大团子得不到答复,又道:“我让爹爹与父亲买好多好吃的予你,你跟我们回家好不好?” 云奏一面为三只白团子擦眼泪,一面笑意盈盈地看着大团子与向善,但叶长遥却是心生忧虑,从昨年六月,即云奏的发情期起,他便再也未赚过一文钱,早已囊中羞涩了,近期的花销皆是云奏所出。 云奏见孩童已被打动了,蹲下身来,轻声道:“你并非凡人,我与夫君与这四个孩子亦非凡人,我与这四个孩子的原形乃是绿孔雀,而我夫君则是修仙者。” 他身畔的叶长遥亦蹲下身来:“你并非怪物,你不过是个一岁的孩子。” 孩童有些情怯,不安地道:“你们当真要带我回家?” “当真。”云奏催促道,“你且收拾收拾,随我们走罢。” 孩童转过身去,走出两步,又回过了首去,确认他们并未离开后,才直直地冲到了自己的寮房,将行李收拾妥了——其中只有换洗的衣物以及那只拨浪鼓。 他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大殿前,即刻被白团子们包围了。 白团子们对于小哥哥很是新鲜,抢着要与小哥哥牵手。 孩童不得不先牵了两只白团子,走下几阶石阶后,再换成另外两只白团子。 云奏牵着叶长遥的手走在后头,却忽闻小团子奇怪地道:“小哥哥,小哥哥,你为甚么没有头发?” 云奏忍俊不禁,又正色道:“因为小哥哥出家了,但小哥哥已还俗了,很快就会长出头发来的。” “甚么是出家,甚么是还俗?”面对白团子们的疑问,他耐心地解释了许久。 下山后,叶长遥将四只白团子一一抱进了马车中,又朝着孩童道:“从今往后,你便唤作‘向善’意为‘一心向善’。” 孩童——向善已有法名了,听对方为他取了一个较他的法名听起来更像法名的名字却并无异议:“多谢公子为小僧——我取名。” 叶长遥望了眼云奏,才道:“你便如孩子们一般唤我‘父亲’,唤三郎‘爹爹’罢。” 向善微微哽咽着道:“父亲,爹爹。” 他终于有家人了。 叶长遥又将向善抱进了马车中。 向善一进得马车,并未瞧见四只白团子,而是瞧见了四只毛茸茸的绿孔雀。 绿团子们争先恐后地拍着双翼,往他身上扑,唤他:“小哥哥,小哥哥……” 午膳时分,云奏掀开马车帘子一看,四只绿团子正趴在向善身上呼呼大睡,向善亦睡着了。 他放下马车帘子,唇角含笑:“晚些再用午膳罢。” 叶长遥生恐饿着云奏,经过一点心摊子时,买了各式点心。 云奏吃着点心,时不时地投喂叶长遥。 咽下核桃酥后,他忽然想起一事,害羞地道:“夫君,下下月便是我的发情期了。” 他已恢复道行,不会再为发情期所控了,但他还是想与叶长遥一道渡过发情期。 叶长遥自是记得此事,红着耳根道:“到时候便劳烦向善帮忙照顾孩子们罢。” “嗯。”云奏的右手从叶长遥的左侧耳根蜿蜒而下,摸索到叶长遥的左手,与叶长遥十指紧扣。 番外三 叶长遥稍一用力, 云奏整个人便落入了他怀中。 云奏瞧了眼洒落了少许的点心,擦净了双手, 才伸手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又抿唇笑道:“夫君,你未免太过粗鲁了些。” “太用力了么?对不住。”叶长遥心疼地低下首去, 端详着云奏的右手。 “无妨,我喜欢你粗鲁些。”云奏意有所指, 进而将后脑勺枕于叶长遥的双膝上, 把玩着叶长遥的发丝。 叶长遥轻轻地吸吮了一下云奏的唇瓣,方才郑重地道:“我还欠你一个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我们且先勿要回观翠山去了, 我带着你与孩子们回家可好?” 昨年发情期,俩人有了夫夫之实后, 云奏曾向叶长遥撒娇:“你得了我的身子, 何日再与我洞房花烛?”,而叶长遥则是满腔柔情地道:“待你的道行恢复了,我们再过一个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罢。” 当时的云奏浑身紧绷,因为他舍不得让叶长遥取心头血, 自然无法恢复道行,但如今, 他已恢复道行了,叶长遥的身体亦痊愈了。 闻言, 云奏的面色登时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分明已与叶长遥云雨了不知多少回了, 甚至还产下了四个孩子,但一听叶长遥提及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他却是又忐忑又悸动又期待,仿若连手都不曾与叶长遥牵过似的。 他吸了口气,才坦率地凝视着叶长遥,颔了颔首。 叶长遥亦是耳根生红,更是波及了面颊。 俩人不由相视而笑,叶长遥又掐住云奏的下颌,覆下了唇去。 马儿跑得正欢,觉察到俩人正在接吻,遂贴心地跑慢了些。 一行人一面游玩,一面往叶长遥的住处去,一直到五月底方才抵达。 六月初一,是夜,叶长遥哄着四只绿团子入睡后,又对向善道:“劳烦你照顾孩子们三日。” 言罢,他便将一袋子的银子、铜板交予了向善。 叶长遥并未明说,向善亦不知晓叶长遥与云奏这三日究竟要去做甚么,不过他性子早熟,且已将同他亲近的绿团子们当成了家人,当即应下了。 “抱歉,你年纪尚小,明明还是个孩子,我与三郎却不负责任地让你照顾四个孩子。”叶长遥摸了摸向善的头,向善已长出头发来了,俩人又为向善买了不少衣衫,故而,向善瞧来已不似一月多前的那个小沙弥了。 “我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的……”向善有些内向,有二字挤于喉间,忽上忽下,见叶长遥转身离开,他才鼓足勇气唤道,“父亲。” 这是他初次唤叶长遥为“父亲”,此前,他从未主动唤过,叶长遥亦不曾强迫他唤过。 “父亲”二字入耳,叶长遥顿时怔住了,后又回过首去,笑着道:“我很是欢喜,你若是能唤三郎一声‘爹爹’,三郎亦会很是欢喜。” 向善不好意思地垂着首,陡生担忧:“这三日,你们不会去做甚么危险之事罢?” 叶长遥摇首道:“我们便在另外一间房间里,不会离开。” 向善追问道:“那你们为何要将弟弟妹妹交由我照顾三日?” 对着一个连一岁半都不到的孩子,叶长遥如何能说得出口,便只是笑了笑。 向善见父亲不愿作答,便也不再追问,而是再次向着父亲保证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 “多谢你。”叶长遥又嘱咐道,“若有甚么你无法解决之事,在房间门口唤我一声即可。” “父亲,我记下了。”向善目送叶长遥离开,为了让绿团子们睡得好些,遂将烛火熄灭了。 叶长遥别过向善,行至新房前,心如擂鼓。 他在新房门口站了片刻,才抬手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云奏已换好喜服了,盖着红盖头,坐于床榻边。 他亦去换了喜服,才执起了放于桌案上的喜秤。 他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喜秤几乎要从他手中滑落。 与此同时,他的吐息声与心跳声齐齐击打着他的耳膜,使得他紧张更甚。 上一回,他是在“云奏”的死缠烂打,软硬兼施下,心软了,才会迎娶“云奏”的,但这一回却全然不同,眼前身着喜服,被红盖头遮掩了容颜之人乃是他今生挚爱。 吐息声与心跳声业已失序,他以左手拢住了右手,右手中的喜秤才未坠下。 红盖头下的云奏亦紧张万分,上一回,他猝不及防地被叶长遥掀起了红盖头,而这一回,叶长遥分明立于他面前良久了,却迟迟不掀起他的红盖头。 他调整着自己的吐息,欲要催促,却又不敢,便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多久后,他的红盖头终是被喜秤掀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仰起首来,眼前是漫天漫地的大红——同上一回一般,且他与叶长遥仅仅将这些布置上的灰尘掸去了,并未换掉任何一样。 他的视线陡然触及了叶长遥的视线,他的心脏随之猛地一跳,遂羞怯地偏过了首去。 须臾,他听见叶长遥唤了他一声:“娘子。” 这把嗓音柔软至极。 上一回,叶长遥唤他“娘子”的嗓音亦很是柔软,柔软得令他毛骨悚然,但其实叶长遥并无恶意,是因为他恐惧于叶长遥,才会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两者相较,还是这一回的嗓音更为柔软些。 他亦唤道:“夫君。” 上一回,他连名带姓地唤了叶长遥。 叶长遥无法自控地心颤着,去拿了合卺酒来,而后坐于云奏身侧,并将其中的一瓢递予云奏。 云奏接过合卺酒,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望住了叶长遥。 叶长遥身着喜服,眉宇间的那股子阴鸷去了大半,更显得剑眉星目。 他心中霎时爱意涌动,与叶长遥一道一口饮尽了合卺酒,又主动地拥住了叶长遥,半咬着叶长遥的耳廓道:“夫君,今夜,你我定要行那云雨之事。” 上一回,饮尽合卺酒后,他对叶长遥说的乃是:“今夜,你我可否不行那云雨之事?” 叶长遥耳廓发烫,解去云奏束发的大红发带,继而一手捧着云奏的后脑勺,一手扣住云奏的腰身,并吻上了云奏的唇瓣。 云奏的道行恢复后,不复苍白,这一双唇瓣如若涂了唇脂般,他错觉得自己会在亲吻中蹭下唇脂来。 几息后,他哪里还有错觉的余暇,他全副的神志已被云奏的唇齿所俘获了。 他于亲吻的间隙中,伸手松开云奏的腰带,而后压下了身去。 直至红烛烛泪尽了,东方发白,满室的春色才散去了些。 云奏浑身无力,哑声唤了一声“夫君”,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待云奏转醒,俩人稍稍用了些吃食,满室的春色复又浓稠了起来。 六月初二、六月初三、六月初四,及至六月初五破晓,满室的春色方才彻底散去了。 叶长遥为云奏擦过身,又吻了吻云奏的额角道:“我去看看孩子们。” “嗯。”云奏已然疲倦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了,但叶长遥一走,却又睡不着了。 余韵与异物感支配了他,他脑中随即浮现出了一幕一幕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叶长遥很快便回来了,他撑着眼帘问道:“孩子们可还好?” 叶长遥答道:“五个孩子都长胖了些,除了非常想念你我之外,一切都好。” “那便好。”云奏捉了叶长遥的手,以面颊磨蹭着叶长遥的手背道,“我已做爹爹了,却如此任性,实在对不住他们。” “我喜欢你的任性,我亦与你一般任性。”叶长遥上了床榻,将云奏揽入怀中,柔声道,“睡罢,待你睡够了,我们便陪孩子们去玩耍。” 云奏将脸埋于叶长遥怀中,餍足地汲取着叶长遥的气息,不久便发出了均匀的吐息声。 黄昏时分,他从叶长遥怀中转醒,一睁开双目,便又瞧见了漫天漫地的大红。 “夫君,夫君,夫君……“他一面以额头磨蹭着叶长遥的心口,一面软声软气地唤着,直唤得叶长遥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叶长遥用手指梳理着云奏的墨发,问道:“要起身了么?” “春宵果真苦短。”云奏依依不舍地从叶长遥怀中出来,双足未及落地,便一阵一阵地发软,逼得他不得不坐于床榻边。 叶长遥起身为云奏穿妥了衣衫、足衣与鞋履,又在云奏发上落下了一个吻:“今夜亦是春宵。” 云奏忍不住取笑道:“夫君,你莫不是已对我食髓知味了罢?” 叶长遥肃然答道:“我早已对你食髓知味了。” “我亦然。”云奏勾住了叶长遥的后颈,与叶长遥接吻。 这个吻极尽缠绵,一吻毕,俩人才牵着手,推门而出了。 四只绿团子一听得动静便纷纷冲了过来,两只扑进了云奏怀中,另外两只则扑进了叶长遥怀中,由于过于激动了,其中一只绿团子还掉了一片羽毛。 云奏揉着两只绿团子的羽毛,又朝着不远处的向善招了招手:“向善,过来。” 向善一到云奏面前,云奏便展开了双手,将他与两只绿团子一并抱住了。 “辛苦你了。”云奏面含歉意,却突然闻得向善道:“爹爹,我不辛苦,弟弟妹妹们都很乖。” 云奏惊愕地去瞧叶长遥,叶长遥并未将向善已唤过他“父亲”一事说与云奏听,这才坦白道:“向善亦已唤过我‘父亲’了。” 云奏的双目乍然泛起了一层雾气,他传音与叶长遥:我们要将向善好生抚养长大,定不能容他堕入魔道,为祸苍生。 叶长遥应道:这是自然。 此后,俩人白昼带孩子,黑夜共度春宵,发情期几乎一转眼便过去了。 俩人在叶长遥——俩人的住处待到了九月初五,即云奏的发情期结束后的第五日,才启程回观翠山去了。 ——这住处并不大,缺少足够的空间供孩子们玩耍,且白团子们时不时地会变回原形,被邻人瞧见便不好了。 一月后,俩人带着孩子们回到了观翠山。 云奏蹲下身来,与向善平视,又含笑着道:“向善,我们到家了。” 向善将自己的家人一一瞧了一遍,不禁双目含泪,哽咽着道:“父亲、爹爹、弟弟、妹妹,我回来了。” 番外四 又是一年中秋, 云奏、叶长遥以及孩子们一道坐在院子里赏月。 四只绿团子与向善皆长大了许多,其中两只雄性绿团子已长出了尾屏来, 正开着屏,互相较量着谁的尾屏更为华美。 云奏依偎于叶长遥怀中,半阖着眼, 由叶长遥喂他已剥好的蟹肉吃。 他被叶长遥养得愈发娇气了,前年的发情期还想着待发情期过后, 要苦练剥螃蟹的功夫, 但而今却一点儿都不想动。 吃罢蟹肉,见叶长遥又要去剥,他努力地克服了懒惰, 从叶长遥手中抢过了螃蟹,而后直起身子来, 开始剥蟹肉。 他所剥的蟹肉一如既往的七零八落, 他拈起一块蟹肉,并将其送到了叶长遥唇边。 叶长遥张口去吃,未料想,非但蟹肉, 连云奏的手指亦一并送入了他口中。 孩子们便在不远处玩闹,叶长遥又无奈又甜蜜, 未及出声,舌面突地被云奏的指甲微微划过, 酥麻顿生。 云奏抽出手指来, 继而慢条斯理地揉捏着叶长遥的唇瓣。 叶长遥生怕被孩子们瞧见, 将蟹肉咽下后,不得不求饶道:“娘子,你且勿要再作弄我了。” 云奏唇角一勾,建议道:“想要我不作弄你,你将我推开便是了。” 叶长遥摇首道:“我如何能舍得将你推开?” “是么?”云奏的指尖蜿蜒而下,转而伏于叶长遥的喉结之上。 叶长遥直觉得喉结发烫,窜入眼中的云奏喉结处的那颗朱砂痣愈加扎眼了。 云奏巡睃着叶长遥,指尖又自叶长遥的喉结行至叶长遥的心口。 这心口曾被叶长遥亲手剖开,取出心头血,虽然伤口早已痊愈了,伤痕却依旧狰狞着。 他低叹一声,指尖却已搭上了叶长遥的腰带。 叶长遥浑身紧绷,本能地向着孩子们望去,居然瞧见三团子朝着他们飞了过来。 即便舍不得,他还是只能去拨开云奏的指尖,未料想,那指尖却是先行撤去了。 指尖的主人面色如常地擦净了手指,又摸了摸三团子的额头。 三团子向爹爹与父亲展示着自己的尾屏,亟待肯定:“我的尾屏是不是较哥哥华美?” 云奏不答,而是拿了一只蛋黄莲蓉月饼送到了三团子的喙边,三团子当即欢快地吃了起来。 三团子堪堪吃下小半只蛋黄莲蓉月饼,大团子亦飞了过来,立于爹爹的膝上,道:“明明是我的尾屏……” 大团子尚未说罢,他的喙边亦出现了一只月饼,他啄上一口,才知乃是五仁馅的。 云奏喂三团子与大团子吃罢月饼,又一把将两只团子抱入了怀中,含笑道:“在爹爹眼中,你们的尾屏一般华美。” 三团子、大团子自然不服气,但对着爹爹的笑容不知怎地不想再比美了,更想撒娇。 三团子亲热地在爹爹的左颊啄了一口,大团子亦不甘示弱地在爹爹的右颊啄了一口。 叶长遥见状,微微一笑,又剥起了螃蟹来。 将螃蟹尽数剥好后,他朝着二团子、四团子与向善柔声道:“过来一道吃螃蟹罢。” 二团子与四团子正在荡秋千,而向善则在帮两只团子推秋千,一听见父亲唤他们,便乖巧地到了父亲身边。 叶长遥将蟹肉平均分予了五个孩子与云奏,云奏接过后,又将自己先前剥的那一碟子蟹肉递予叶长遥。 叶长遥吃着蟹肉,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云奏的指尖之上。 倘若此地仅他与云奏,云奏定会…… 思及此,他竟是听得云奏传音予他:月色如水,幕天席地,不做些甚么着实是可惜了。 他抬眼去瞧云奏,从云奏的神色全然瞧不出来须臾前云奏曾诱惑于他。 云奏甚至还状若疑惑地问他:“夫君,你瞧我作甚么?”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云奏的传音又漫入了他的耳蜗:不知是何滋味? 他当即传音与云奏:我亦想知晓是何滋味。 云奏将蟹肉吃尽,待孩子们亦吃尽了蟹肉,便道:“天色不早了,爹爹带你们去歇息罢。” 五个孩子之中最大的向善不过两岁多,正是早睡的年纪,故而,无一反对,乖乖地跟着他去歇息了。 叶长遥亦跟去了。 待所有的孩子睡着后,他们才又回到了院子里。 叶长遥正要去吻云奏,却见云奏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壶桂花酒。 云奏又变出了两只酒盏,为自己与叶长遥各倒了一盏。 酒液入喉,云奏顿觉双颊滚烫,这是他恢复道行后,初次饮酒,他还以为自己的酒力能好上一些,然而,事与愿违。 他又轻呷了一口,发觉双颊更烫了些,便将酒盏一放,扑入了叶长遥怀中,委屈巴巴地道:“夫君,我想与你把酒言欢。” 叶长遥揉着云奏的发丝道:“我们现下不就在把酒言欢么?” “是么?”云奏仰起首来,舔舐了一下叶长遥的唇瓣,“我们现下不是在谈情说爱么?不若你含了桂花酒喂我罢?” 叶长遥颔首,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桂花酒,含于口中,接着低下首去,吻住了云奏。 桂花酒从叶长遥口中被渡了过来,云奏醉得更厉害了,口齿含糊地道:“你是个骗子,你前年明明答应我昨年要与我一道赏月,一道吃月饼,一道吃螃蟹,一道饮桂花酒的。” ——昨年的中秋,他们仅仅与孩子们一道吃了月饼,其余的时间皆在床榻上耳鬓厮磨。 “对不住。”叶长遥吻了吻云奏的唇瓣,又问道,“还要桂花酒么?” 云奏兴奋地道:“要。” 叶长遥便又喂了云奏一口桂花酒,云奏并不满足,缠着叶长遥道:“我还要。” “你醉了。”叶长遥正色道,“勿要再饮了。” “好罢。”云奏双目含情,肌肤醺红,“让我知晓那滋味罢。” 叶长遥难以拒绝来自于云奏的邀请,即刻覆下了身去。 云奏脑中一片混沌,只能感知到叶长遥所给予他的一切。 他闻着被碾压过后的青草的气味,望着皎月,紧紧地拥住了叶长遥。 月色如水,幕天席地,果真别有一番滋味。 番外五 一番肌肤之亲过后, 云奏倾听了一会儿叶长遥的心跳声, 又轻柔着亲吻着其上嵌着的伤痕。 已过去将近一载了,这伤痕却依旧狰狞着。 叶长遥全然不记得当时的痛楚, 他只记得绿孔雀凄惨的哀鸣声。 他伸手梳理着云奏潮湿的墨发,柔声道:“我早已无事了, 你不必挂怀。” 云奏如何能不挂怀?若非为了他, 叶长遥便不会身受重伤, 性命垂危。 他抬起首来, 见叶长遥的一副眉眼俱是柔情, 对此毫不在意,先是气愤于叶长遥对于己身的漠视, 后又双目含泪。 叶长遥并非逞强之人, 亦非不识痛楚的死士, 叶长遥自然会疼,却因为他而对己身下了杀手。 “夫君……”他轻唤一声, 又探出舌尖来, 去舔舐这伤痕。 他的舌尖稍稍被刺到了,霎时心若刀割:“全数是我的过错。” 叶长遥不由叹息, 抬手挑起了云奏的下颌,以吻封缄。 云奏享受着叶长遥温柔似水的亲吻,适才所感即刻复苏了, 紧阖的双目当即睁了开来, 去瞧叶长遥。 叶长遥会意, 将云奏折腾得更为黏糊了些。 云奏疲倦不堪, 昏昏欲睡,沐浴过后,便拥着叶长遥彻底地睡了过去。 叶长遥注视着云奏,良久后,方才阖上了双目。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睡着,亦或是醒着,他眼前居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暗。 他慌忙将云奏抱紧了些,但怀中的云奏却似幻象一般轻易地消逝了。 他猛地坐起身来,欲要去隔壁看孩子们,然而,他却无法辨明方向。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除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一无所有。 他寻不到云奏,亦寻不到孩子们。 他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高声呼喊,却无人回应他。 陡然间,黑暗尽散,豁然开朗。 他竟是身处于田埂之上,周围俱是农田,再无其他。 正是插秧的时节,农田里有不少人正弯着腰插秧。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更不知此地究竟是何处。 他欲要尽快回到云奏与孩子们身边去,却根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少年,少年生得秀气,肌肉匀称。 他莫名地觉得少年有些眼熟,少年到了他面前,道:“请问这位公子立于我家的农田前做甚么?” 少年的嗓音以及说话的调子他很是熟悉——像极了云奏。 他不由恍惚,正要发问,忽闻一人扬声道:“三郎,你外祖母可好些了?” 少年答道:“七婶,外祖母吃了十帖药已好多了,再歇息歇息便能下床了。” 叶长遥循声望去,同少年说话的乃是一中年妇人,想必便是三郎口中的薛七婶了——三郎便是为了救薛七婶而命丧于虎口的。 他仔细端详着少年,纵然换了一身皮囊,但眼神不会变,他出言确认道:“你可是云三郎?自小失怙,年十二失恃?后由外祖母抚养,还有一表妹?” 少年警惕地道:“你是何人?” 眼前的少年果然便是他的三郎。 叶长遥心知自己莽撞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少年——云三郎复又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叶长遥不善撒谎,且他在三郎面前素来坦白,遂据实答道:“我乃是你将来的夫君。” 云三郎霎时怔住了,咬了咬唇瓣,又心虚地瞧了眼正在不远处插秧的薛七婶,才低声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实为断袖的?” 叶长遥明白三郎的顾忌,亦明白三郎并不相信他之所言,与三郎一般低声道:“我名唤叶长遥,乃是你将来的夫君,自然知晓你实为断袖。” 云三郎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奇道:“我为何会嫁予你?” 叶长遥将三郎穿入话本,成为云奏之事大略讲了一遍。 “我确实喜爱看话本,但我不曾看过你口中的这本话本,你应是弄错人了罢?”云三郎言罢,不再理会叶长遥,下了田去,小心翼翼地将稻秧从秧田拔起,移植至稻田。 叶长遥虽听三郎说过其乃是农家子,但未曾见过三郎做农活的模样,顿时觉得颇为新鲜。 不过这新鲜仅仅持续了须臾,他已是满怀忧虑。 他不明原因地来到了此处,三郎与孩子们又在何处?应当尚在话本当中罢? 倘若能找出话本,他是否便能回到话本中去? 可三郎是死后才穿入话本的,他亦必须死上一回么?倘若死后并不能回到话本中该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得先找出话本。 故而,他朝着三郎问道:“你可知何处有话本卖?” 云三郎连瞧都未瞧叶长遥一眼,一面插着秧,一面答道:“这村子里并无卖话本之处,你须得去镇子里。” “多谢。”叶长遥走出数步,方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遂回到了原先的田埂上,厚着脸皮问道,“三郎,你可否借我些铜钱,用于买话本?” 为了替外祖母治病,云三郎的积蓄余下不多,叶长遥于他而言,与生人无异,他思忖良久,还是从怀中摸出十枚铜钱,递予了叶长遥。 叶长遥谢过三郎便离开了,他问了几个路人,才到了镇子上。 这镇子不大,三郎不曾与他说过那话本是何标题,他费了一日,将所有话本都翻了一遍,遭到了不少白眼。 然而,未果。 他不得不回村子里去了,日头早已西沉,他不知三郎具体居于何处,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寻找。 庆幸的是第三间房子便是三郎家了,三郎家的院子里栽了川楝子,一妙龄少女坐于川楝子前,吃着李子,而三郎正忙前忙后。 这妙龄少女显然便是三郎的表妹了。 三郎的衣衫打满了补丁,而这妙龄少女的衣衫却是完好无损。 吃罢李子,妙龄少女冲着云三郎道:“我饿了,你怎地还未将饭做好,要饿死我不成?” 云三郎正在为外祖母换被褥,外祖母听见自己的宝贝孙女喊饿,自是催促道:“三郎,你还不快些做饭去。” 云三郎看着又脏又臭的被褥,迟疑地道:“但是……” 外祖母打断道:“还不快去。” “好罢。”云三郎赶忙去了庖厨,生火做饭。 叶长遥向来不是自己下厨,便是带着三郎与孩子们下山去吃,连三郎主动提出要打下手,他都舍不得。 他正欲冲进去,换自己下厨,但又觉得不妥。 根据三郎所言,三郎年十九,表妹出嫁,三郎被吊睛白虎咬死之时,业已及冠,而话本是三郎在及冠后所买的。 现下,于三郎而言,他不过是个生人。 云三郎堪堪生好火,又闻得表妹道:“你且先倒一杯茶水予我。” 他只得先去倒了茶水,送到了表妹手中。 表妹嫌烫:“待凉些了,再递予我罢,不准兑凉水。” 这茶水是温的,而今的天气入夜后还有些凉意,应当正好才对。 但云三郎已习惯顺着表妹了,便端着茶杯,等待着茶水凉下来。 他眼尾的余光意外地扫到了白日见过的那叶长遥,那叶长遥立于不远处,眼神温柔至极,直让他觉得自己在叶长遥眼中如珠似宝。 但那叶长遥自称为他的夫君,他却根本不识得叶长遥。 他此前可曾见过叶长遥?他苦思冥想着,许久后,得出了结论:我的确不曾见过叶长遥。 待茶水凉下来后,他又将茶杯递予表妹,表妹接过后,饮了一口:“你快些去做饭罢。” 他颔了颔首,快步去了庖厨,他动作熟练,很快便将春笋炒猪肉、葱烤鲫鱼以及小青菜粉丝汤做好了,卖相尔尔,滋味尚可。 他将两菜一汤端上桌后,又为自己与外祖母、表妹盛了米饭,才将外祖母扶了出来。 春笋炒猪肉里头的猪肉是他从好不容易打来的野猪身上割下来的,不多,表妹便净挑着猪肉来吃。 他明白外祖母是向着表妹的,也不说甚么,专心地伺候着外祖母用膳。 表妹与外祖母都吃罢后,他将仅剩下的春笋、半条葱烤鲫鱼以及几乎见底的小青菜粉丝汤吃尽,便去收拾碗筷了。 收拾好碗筷,他去收拾了庖厨,为外祖母换上干净的被褥,又为外祖母擦过身,才将脏了的被褥抱去河边清洗。 今夜星月黯淡,河边路滑,幸而有人及时扶住了他,他才并未摔了去。 他仰首去瞧,扶住他之人乃是叶长遥,叶长遥依旧是一副温柔的眉眼,嗓音亦温柔得过分:“三郎,你可还好?” “我无事,你且松开罢。”叶长遥松开后,他便蹲在河边洗被褥,因为过于昏暗,十分费眼。 叶长遥心脏发疼,变出了蜡烛来,为三郎照明。 云三郎吃了一惊,见烛泪将要滴落于叶长遥的手上,提醒道:“会烫到的,你且将蜡烛放下罢。“ 叶长遥并未将蜡烛放下,而是又变出了烛台来。 云三郎不再言语,费了些时候将被褥洗好了,正要往回走,却听得叶长遥发问道:“三郎,你年方几何?” 他并未隐瞒:“我今年一十九岁。” 叶长遥又问道:“你一般是去何处买话本的?” 云三郎答道:“镇上的悦海书肆。” 叶长遥白日已去过悦海书肆了,悦海书肆并无那话本。 云三郎无奈地道:“我当真不是你娘子。” “待你及冠,被吊睛白虎咬死,你便会成为我娘子了。”话音落地,叶长遥顿觉自己所言对于三郎太过残酷了,且他已见到了活生生的三郎,哪里舍得三郎被吊睛白虎咬死?可三郎若不被吊睛白虎咬死,他便不会遇见三郎,更不会拥有他与三郎的孩子。 在他思忖间,三郎已走远了。 他暂无居身之所,便从山上砍了竹子来,在一片荒地上搭了一间竹屋。 云三郎回家将被褥晾好,沐浴过后,才躺于床榻之上。 他又要打猎又要插秧,原本该当一沾床榻便能睡着才是,但今日,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叶长遥。 他当真会在及冠后,为了救薛七婶被吊睛白虎咬死么?外祖母当真会溺水而亡么?他当真会成为云奏,嫁予叶长遥么? 他胡思乱想着,叶长遥所言渐渐淡去,惟有叶长遥温柔的眉眼愈发鲜明。 他倘若嫁予叶长遥,叶长遥必定会善待他罢? 次日,一出门,他便又瞧见了叶长遥。 叶长遥向着他致歉道:“对不住,我昨日口不择言,我并非盼着你死。” “我知晓了。”他不再理睬叶长遥,径直上了山去。 叶长遥目送三郎离开,而后便去了悦海书肆,一问掌柜,并无新到的话本,他便又回了村子里。 一日又一日,他甚是想念他的三郎,不知三郎如何了?不知孩子们如何了? 他想快些回到三郎与孩子们身边去,又放心不下这个世界的三郎,是以,他每日不是去悦海书肆,便是远远地看着三郎。 他见三郎总是被表妹呼来喝去,极想将表妹训斥一顿,但又深知自己根本没有这个立场。 有一回,表妹命令三郎为其去洗染了月信的下裳之时,他终是忍不住了,冲到表妹面前,怒气冲冲地道:“你终日不事生产,须得三郎养活,非但不心存感恩,反是将三郎当做奴仆对待,实在不应该。” 表妹见有一生人竟然闯入了家中,尖叫一声:“你是何人?” “我唤作叶长遥。”以免三郎尴尬,叶长遥只通报了自己的性命,只字不提自己乃是三郎将来的夫君。 “叶长遥,你无故闯入我家中,还出言训斥我是何缘故?”表妹将自己的下裳往云三郎手中一塞,“还不快去洗了。” 叶长遥手指一点,下裳又回到了表妹手中,表妹惊慌地道:“有妖怪!” 表妹的叫声引来了不少村人,表妹指着叶长遥道:“他便是妖怪!” 村人将叶长遥团团围住了,云三郎只知叶长遥并非寻常人,不知他是否妖怪,但他唯恐村人伤害叶长遥,便挡在了叶长遥面前,解释道:“这位叶公子乃是我的友人,并非妖怪,你们切勿伤他。” 村人虽然构不成甚么威胁,但能被三郎保护,自是让叶长遥心生甜意。 恰是这时,外祖母下田回来了,见状,她方要发问,自己的孙女却垂泪着到了她面前:“表哥他学坏了,与一妖怪做了友人,那妖怪还要欺负我。” 外祖母生怕表妹失了贞操,慌忙问道:“那妖怪是如何欺负你的?” 表妹哭道:“我仅仅想让表哥为我洗衣裳,那妖怪便要打我。” 叶长遥听着表妹颠倒黑白,心中对于三郎的心疼更甚。 云三郎否认道:“叶公子只是将表妹塞到我手中的沾了月信的下裳还予了表妹而已,并未动手。” 表妹早已将下裳藏好了,被这么指出来顿感难堪,当即嚎啕大哭。 外祖母慌了神,不分青红皂白,瞪着云三郎道:“你何故要诬赖自己表妹?” 云三郎气急,一扯叶长遥的手道:“我们走。” 走出几步,他便松开了手,又走出了一里地,他方才停下脚步,朝着叶长遥道:“相较于我,外祖母更喜爱表妹,连累了你,我很是抱歉。” “无妨。”叶长遥安慰道,“少有人能将两碗水端平,偏心者众,你勿要往心里去。” “多谢你。”云三郎淡淡地道,“我一直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 叶长遥情不自禁地道:“我心中只你一人。” 云三郎怔了怔,才道:“倘若我当真被吊睛白虎咬死了,我便做你的娘子罢。” 听得此言,叶长遥一时间百味陈杂,伸手拥住了三郎。 云三郎愕然,少时,才抬手去推叶长遥。 “对不住。”叶长遥收回手,又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云三郎是一时冲动才扯着叶长遥的手腕子离家的,他害怕外祖母无人照料,便道:“我等会儿便回家去。” 叶长遥自然清楚三郎的心思,三郎脾气好,性子软,才会被表妹得寸进尺。 他提醒道:“外祖母并非你一人的责任,你表妹该当与你一道分担。” “嗯,我明白,但是叶公子……”云三郎苦笑道,“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根本不知该如何照顾外祖母,外祖母的病已经好了,我不辛苦。” 叶长遥揉了揉三郎的额发,温言道:“我带你去镇上罢。” 云三郎知晓自己不该答应,却还是答应了。 这一阵子,叶长遥捉鬼降妖赚了不少银两,便请三郎上了酒楼。 云三郎从未来过酒楼,局促不安,耳中又有叶长遥的嗓音传入:“要醉河虾、花雕蒸蟹、梅菜扣肉、四喜饺子。” 叶长遥点了三道菜、一道点心,其中醉河虾与梅菜扣肉是他喜爱的菜色,而花雕蒸蟹与四喜饺子他未曾尝过,不知是何滋味? 叶长遥见三郎发着怔,再次问道:“快些点菜罢,你想吃甚么?” 云三郎摇了摇首:“三菜一点心足矣。” 叶长遥并不勉强,小二哥热情地道:“好咧,两位客人稍待。” 这酒楼上菜很快,不一会儿,四喜饺子便上来了,又过了一会儿醉河虾、花雕蒸蟹、梅菜扣肉亦上来了。 云三郎执起竹箸,夹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四喜饺子来吃,这四喜饺子分为四瓣,分别盛了猪肉、虾仁、香菇、胡萝卜,极合他的口味。 他又去吃花雕蒸蟹,花雕蒸蟹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鲜嫩可口。 这叶长遥未免太了解他的喜好了罢? 他抬眼去瞧叶长遥,叶长遥对他笑道:“多吃些,你太瘦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太瘦了,他有的是力气,但眼眶却不争气地发烫了。 ——是因为他被叶长遥关心了罢? “嗯。”他应了一声,低下首去,继续吃花雕蒸蟹。 他脑中陡地生出了一个想法:这花雕蒸蟹若是配上一壶绍兴花雕岂不美哉? 仿若心有灵犀似的,几乎同一时间,他闻得叶长遥道:“三郎,你愿意与我一同饮酒么?绍兴花雕可好?” 这叶长遥难不成能窥探他之所想? 他不答反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术法?” 叶长遥回复道:“我乃是修仙人。” 修仙人……这世间上居然当真有修仙人——不对,叶长遥是来自于话本之人。 他立即问道:“你既是修仙人,应能窥探我之所想罢?” 叶长遥予以否定:“我无法窥探你之所想,我只是认为花雕蒸蟹适合配着绍兴花雕来吃。所以,你愿意与我一同饮绍兴花雕么?” “我愿意。”云三郎不知为何能肯定叶长遥并未撒谎,叶长遥明明是个生人,却能给予他安全感。 叶长遥唤来小二哥,要了一壶绍兴花雕。 他特意点了三郎喜爱的菜色,他在这个世界滞留了足有三十七日,他亦足有三十七日不曾与三郎一道用膳了。 他凝望着三郎,不禁想起了五个孩子,三郎定会照顾好孩子们的,不知孩子们想不想念他?不知三郎想不想念他? 他极是想念孩子们,对三郎更是相思入骨。 他明明还记得三郎的体温与喘息,柔软与湿热,窒息与纠缠,但那个三郎却已不在他身边了,他来到了三郎的世界,见到了成为云奏前的三郎。 云三郎发觉叶长遥并未动竹箸,而是一直注视着他,本能地红了脸:“你快些吃罢,瞧我做甚么?” 叶长遥为自己与三郎各倒了一盏甫送上来的绍兴花雕,方才执起了竹箸。 成为了云奏后的三郎不胜酒力,但他曾听三郎说过在其尚是云三郎之时,酒力不差。 果然,他看着三郎饮尽了一盏绍兴花雕,面上都未红上一分。 他见三郎又去吃醉虾,猝然想起了有一回三郎吃醉虾之时,曾低声道:“夫君,你可听说过酒后乱性?” 他定了定神,亦吃了一只醉虾。 俩人吃罢三菜一点心,绍兴花雕还余下半壶。 俩人默然无言,饮尽绍兴花雕,便出了酒楼去。 夜幕早已降下了,云三郎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塞到了叶长遥手中,道:“这些还不足够,但这些已是我全部的积蓄了,请容我几日,过几日我一定还上。” 三郎的态度很是生分,叶长遥将铜钱又塞回云三郎手中,含笑道:“不必还了,这一顿本就是我请你的,且我不是还欠你十枚铜钱么?” 云三郎提议道:“下一回,由我请你罢。” 叶长遥正色道:“不必勉强,我知晓你尚有外祖母与表妹要养活。” 云三郎坚持道:“不行,我必须回请。” 叶长遥不得不妥协了:“好罢,随你。” 云三郎无甚可讲,遂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行至村口之时,他无端地想与叶长遥再待一会儿,却听得叶长遥道:“寐善,你且早些歇息罢。” 他一抬眼便瞧见了那间竹屋,叶长遥便居于竹屋之中。 “寐善。”他看着叶长遥进了竹屋,顿了顿,才继续往家里走。 他堪堪走进院子,便听到外祖母道:“三郎,老身已将经过问清楚了,并非你的不是,但囡囡较你小了三岁,你且让着她些,老身已说过她了,她自己的衣衫须得自己洗,尤其是沾了月信的。” 外祖母立于门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老,面上皱纹纵横。 外祖母是抚养他长大之人,外祖母与表妹是他仅余的亲人。 只要表妹不太过分,他一向是顺着表妹的。 “我知晓了。”他伸手扶住外祖母,“天色不早了,我扶你去歇息罢。” 外祖母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问道:“你吃酒了么?” 他默认了,又听见外祖母道:“老身已为你表妹说好人家了,明年一月初九便是吉日,老身无能,嫁妆便仰仗你了。” 他一言不发,扶着外祖母上了床榻后,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是三间房间中最小的,分外逼仄。 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叶长遥,叶长遥曾道:“我心中只你一人。” 他是被叶长遥偏爱着的,这世间上会偏爱于他的,惟有叶长遥。 由于被外祖母说了几句,表妹收敛了些时日,但不久又故态复萌了。 他被表妹差使着做这做那,偶尔会出言拒绝。 半月后,他卖了柴火回来,将卖柴火得来的铜钱换成了一壶劣酒。 他提着劣酒去寻叶长遥,叶长遥不在家中,他等了两个时辰,才将叶长遥等回来了。 叶长遥方才除妖回来,一见三郎,便笑道:“你在等我么?” “对,我在等你。”云三郎歉然地道,“我买了一壶酒,想与你一同饮酒,但我捉襟见肘,买的酒不是绍兴花雕,而是最便宜的劣酒。” “与你一同饮酒,劣酒亦是美酒。”叶长遥开门将云三郎请入家中,又取出了酒盏来。 劣酒易醉,见云三郎面生绯色,叶长遥便将其抱到了床榻上小憩。 云三郎并未拒绝,鼻腔内登时挤满了叶长遥的气息,随即心如擂鼓。 叶长遥唯恐有自己在,三郎会不自在,遂出了房间去。 他适才又去了那悦海书肆,但并未寻到那话本。 自此之后,每隔三日,云三郎都会提着一壶劣酒,去叶长遥家,与叶长遥把酒言欢。 于他而言,与叶长遥饮酒的时光乃是偷来的浮生半日闲。 流光易逝,似乎一眨眼便到了次年的一月初一。 他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拼死拼活地攒下了一两银子,已将这一两银子交由了外祖母置办嫁妆。 他答应回请叶长遥,却为了嫁妆而一直拖着,幸好叶长遥并未催促。 一月初七,他将置办好的嫁妆尽数装入木箱当中,便知这些嫁妆不止一两,就算加上夫家的聘礼都不足以买下这些嫁妆。 显然,外祖母将自己压箱底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买了嫁妆。 恰是这时,外祖母进来了,道:“如何了?” 他仰首答道:“已装好了。” 他又忍不住道:“你老人家实在不该把棺材本都用尽了。” “嫁妆若是少了,夫家会看轻了囡囡,老身买不起凤冠霞帔已对不住囡囡了。”外祖母安慰道,“且老身不是还有你么?你再为老身赚棺材本便是了。” 外祖母果真是向着表妹的,这半年多他的辛苦,外祖母不可能没瞧见。 有一回,他甚至因为过于疲惫,双足不稳,险些坠崖,要不是叶长遥,他早已尸骨无存了。 他顿觉委屈,当即出了房间,去寻叶长遥。 叶长遥正在院子里烤叫花鸡,站起身来,朝他招手道:“你来得正巧,这叫花鸡马上便能吃了,我本是打算送过去予你的。” 他并未回应叶长遥所言,而是扑入了叶长遥怀中。 叶长遥的怀抱甚是温暖,他又试探着伸手拥住了叶长遥的腰身。 叶长遥并未回抱三郎,只是问道:“出了何事?” 云三郎闷声道:“没出甚么大事,不过是外祖母用自己的棺材本为表妹买了嫁妆罢了。” “你表妹出嫁后,你外祖母便无法偏心表妹了。”叶长遥轻拍了一下三郎的背脊,“我们一道吃叫花鸡罢。” 云三郎放开了叶长遥,看着叶长遥将叫花鸡从泥壳中取了出来,撕下半只,送到了他手中。 叶长遥又生了火,道:“我去拿酒,你一面吃叫花鸡,一面烤火罢。” 云三郎手中的叫花鸡色泽金黄,油润光亮,片刻后,叶长遥又提了新丰酒来。 新丰酒有活血驱寒之功效,叶长遥变了张石桌出来,又拿了酒盏出来,为云三郎倒了一盏,才道:“快吃罢,凉了便不好了。” 云三郎吃着叫花鸡,饮着新丰酒,适才的委屈轻易地烟消云散了。 一月初八,表妹出嫁。 表妹舍不得外祖母,抱着外祖母哭了一通,才对他道:“表哥,我上花轿了,别过。” “照顾好自己。”他与外祖母送表妹上了花轿,迎亲队一路吹吹打打着,渐行渐远。 他忽然想起了叶长遥,他假若做了叶长遥的娘子,叶长遥亦会与表妹婿一般来迎娶他,他亦会如表妹一般,身着嫁衣,坐上花轿,再与叶长遥拜堂成亲,最后与叶长遥行那云雨之事罢? 他被自己所想催得心跳失序,但面对外祖母他却本能地心虚了,他乃是个断袖,但外祖母尚且被蒙在鼓里。 “外祖母……”他下定了决心,“我想去见叶公子,我有话想与叶公子说。待我回来,我亦有话想与你说。” 说罢,他顾不上去瞧外祖母是何反应,飞奔着去见叶长遥。 叶长遥正提着一壶秋露白,陡然被三郎冲入了怀中,右手不稳,那秋露白坠落在地,酒香四溢。 于这令人沉醉的酒香当中,他听见他的三郎面红耳赤地道:“叶公子,我心悦于你,我愿意做你的娘子,你可愿意娶我?” 他震惊地凝视着三郎,紧接着,三郎的唇瓣压了下来,与他的唇瓣再无间隙。 他方要回应,弹指间,他又被大片大片的黑暗包围了。 待得黑暗褪去,他觉察到自己正躺于床榻之上,他怀中伏着一人,那人与他一样身无寸缕。 他垂眼一瞧,怀中之人自是三郎,三郎换了云奏的皮囊,眉眼间尽是媚色。 所以,他又回到话本中了么? 云奏觉得叶长遥有些异常,慵懒地问道:“你在想甚么?” 叶长遥不确定自己是否发了梦,但由云奏的态度瞧来,他应当不曾离开过。 他将自己所经历之事细细讲了,引得云奏吃醋地道:“我也想与你把酒言欢。” 他忍俊不禁地道:“你怕是饮上一盏绍兴花雕便要醉了。” 云奏张口咬住了叶长遥的喉结:“才不会。” 然而,事实证明,云奏果真饮上一盏绍兴花雕便醉了。 叶长遥低声让向善带着白团子们去歇息,而后亦抱着云奏去歇息了。 醉了的云奏格外黏人,含着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我不知你所经历之事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但那个我一定很幸福,我生前甚少有开心的时候,甚少能吃自己喜欢的吃食,甚少能买新衣裳,甚少……我想要念书,却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我如若生前能遇见你,你必定是我生命中最为耀眼的一束光芒。” 云奏的音量愈来愈低,叶长遥还以为云奏将要睡着了,云奏柔软的嗓音竟又漫入了他耳中:“我成为云奏后,能遇见你,能产下我与你的孩子亦很幸福,夫君,夫君,夫君,我心悦于你。” 叶长遥吻了吻云奏满是酒气的唇瓣:“娘子,我亦心悦于你。” ※※※※※※※※※※※※※※※※※※※※ 至此全文完结,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陪伴,爱你们哟~ 8月18日,即本周日开新文《心生情障》,禁欲和尚攻x媚骨天成狐妖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