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刃与玫瑰》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银刃与玫瑰》作者:无花果子 文案: 警校毕业后,扎尔斯被推荐到一个神秘机构就职,这里有女人有小孩有狗,以上所有同事看起来都不是正常人。 而他的职责主要是给老大开车。 -“老大为什么不自己学开车?” -“他活得太久,不想频繁学习交通工具驾驶技术。” cp:埃德温x扎尔斯,大美人上司和他的帅哥助理联手解决超自然事件的单元剧。 微博@养老果,有事或者休息会在微博说一声。 第1章 洛克希尔街179号有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 灰扑扑的外墙,小两层的结构,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连每天清晨外出买菜的家庭妇女经过也不会多看它一眼。门前的草地上用木板搭了狗屋,但从没有人在这里见过狗,直到今天。 “176号,177号……”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年轻人一边抬头看门牌号,一边核对手上拿的地址,最后在179号门前停下脚步,让自己牵着的大狗过去嗅了嗅门牌。 那狗足有半人高,通体黑色,很温顺地过去抬头嗅了门牌一下,就在旁边的草坪上趴下了。 看来是这里没错。 他看了那个空荡荡的狗屋一眼,想了想,还是牵着狗上前去按门铃。狗原本一副不想动的模样,但见他没松开牵引绳,又懒洋洋地站起来跟着走了。 一人一狗站在门前足有半分钟,年轻人才伸出手去按门铃。可他还没来得及按响,门就像是感应到外面有人似的,自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深处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点灯光亮着,也没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他在门口愣了几秒,迟疑着开口道:“……你好?有人在吗?” 没人应答。 倒是脚底下的黑狗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是让他一起进去。他抬腿跟着跨过门槛,刚走进屋子里,门就在他身后又自己关上了。 那门是木制的,看起来很有些年代感,怎么想也不会是声控门这么具有科技感的解释,他没敢多想,牵着狗匆匆朝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楼梯下的拐角处有个房间,灯光就来自半掩的门里。他敲了敲门,里面总算有人声应答道:“进来吧。” 身材娇小的金发女性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书桌后,听见他推开门的声音才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你就是今天来报到的新人?” 说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桌面贴的粉色便条,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扎尔斯·德雷克?” 她有一头洋娃娃似的灿金色卷发,皮肤雪一样白,眼睛却很黑,像两颗黑沉沉的玻璃珠子,看得人浑身凉飕飕的。扎尔斯站在房间门口,明明比她高出一大截,又离得有些距离,却无端觉得自己像被蛇盯住的猎物,一股凉意从脊背直窜上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扎尔斯下意识想要躲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自己牵着的狗,一直懒洋洋的大黑狗却忽然直起身来,不避不让地和房间里的女人对视。 女人像是刚注意到它,挑了挑眉,随口指挥道:“狗牵出去就好,外面的狗屋是它的。” 扎尔斯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也许她没有发出不太友善的“啧”一声,也没有对这条异常温顺友善的黑狗翻了个白眼,活像见到了什么讨厌的人。 “它是录用我的人让我带过来的,说是这里主人的宠物……” “我知道,”女人打断了他的解释,“你先去工作,老大现在人不在,它自己呆着就行。“ 她摆摆手,从文件夹上扯下一张纸条递给扎尔斯,说:“去吧,楼上左手边第二个房间是你的,平时没什么事就别下来了,我不太喜欢人类。” 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她说话老气横秋,扎尔斯听话地往外走了两步,然后才迟钝地意识到她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不太喜欢人类”。 扎尔斯是人类没错,他从小到大经历过那么多次体检,从来没发现过什么异于常人的症状。 所以她是什么? 第2章 扎尔斯·德雷克今年21岁,上个月刚从警校毕业。 他在学校里成绩优异,毕业后被推荐到约克市的警队,本来应该已经从巡警做起,过着平淡的生活,却在经过一系列堪称严格的二次面试后收到了另一封录用通知,让他到别的地方去报到。 “你在那里会比在警队过得更有意思。”给他录用通知书的警官这么说。 这算是内部调动还是别的什么,扎尔斯也没弄明白,不过看过薪资待遇后,他觉得新工作和在警队里应该没太大区别,大概只是换了个部门——毕竟连保密协议都是同一个模板,上面还盖着同样规格的印章,他总不会被人从警队里拐卖去打黑工。于是他云里雾里地从警队里接到一条大黑狗,又拿到自己新的就职地点,第二天就到洛克希尔街来报到了。 事实证明,他可能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扎尔斯把狗牵到屋外去,打开狗屋的门让大狗自己呆着,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伙计,你家看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大黑狗回到自己的地盘,趴在窝里用脑门拱他掌心,眼神平静,像在说他没见过世面。 狗屋里有一袋已经开封的狗粮,扎尔斯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还没过期,于是给大狗把狗食盆填满,叹了口气,起身上楼去看自己今天开始要住的房间。 灰房子的二楼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一侧有四个房间,另一侧则是挑高的一楼大厅,天花板上悬着一盏落了灰的水晶灯,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清理了。扎尔斯沿着走廊一路走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第一个房间房门大开,里面有沙发茶几和饮水机,显然被当作会客室在使用。第二个房间则是扎尔斯刚刚被安排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他伸手去拧门把手,却没有拧动。 有人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他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门,可这确实是“左手第二个房间”,二楼只有这一排房间,即使是小学生也不可能数错一二三四。 楼下倒是有人可以问,不过以对方刚才的态度,问得多了恐怕要被嫌弃,扎尔斯犹豫一下,还是先抬手敲了敲门。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忽然传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数秒后,反锁起来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扎尔斯有心想要为自己敲门的行为解释两句:“抱歉,这里……” 他的声音在看见开门的人后戛然而止。 扎尔斯敲过门后,二楼左手第二个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人。 有楼下那位女士的前车之鉴,扎尔斯也不敢保证这位是人类,毕竟他看起来……比洋娃娃一样的女性更不像人。 对方身材矮小,相貌看起来也像个小孩子,但头上长着弯曲的双角,蓬松的褐色卷发也没能遮住它们,再加上穿得整整齐齐的小号西服三件套,怎么看都像个被父母换上万圣节装扮,正在假扮小恶魔的小朋友。 但他表现得丝毫不像小孩子,甚至连人都不太像,面无表情地仰着头看了扎尔克一会儿,然后突兀地咧嘴露出一个笑来,说:“是新来的孩子啊,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关门’。” 他长得很可爱,如果不是张口说话的语气比楼下的女人还要老气横秋的话,扎尔斯说不定会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还没来得及思考对方口中的“关门”是什么意思,扎尔斯注意到,男孩已经走出房间,转身把门给关上了。 他动作又快又急,跳出门外再伸手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门板被“砰”一声匆匆合上,扎尔斯都没反应过来,险些被夹到鼻子。 “好了,‘门’已经关上了,里面是你的房间,可以先休息。老大晚上应该会回来,到时你再到走廊尽头的房间跟他打个招呼就好了。” 男孩又朝他笑了笑,笑容的弧度仍然很僵硬,但已经比刚才自然不少,就像是……刚学会该怎么笑似的。 扎尔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边努力把它从脑子里赶走一边问:“呃,可里面不是……” 刚才对方站在门里,出于礼貌他没有多看房间里面的摆设,可也记得那是个会客室模样的地方,只有沙发没有床不说,还有个硕大的酒柜立在墙角,怎么看也不像是提供给员工住的宿舍。如果这是他的房间,那确实有一点不太对劲。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男孩笑容不变,又拧着门把手打开了房门:“来,看看你的房间。” 会客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大不小,布置得很舒适的卧室。里面有床和衣柜,窗边还有单人沙发和小桌子,浅灰色的窗帘被挽起来,露出摆在窗边的绿色盆栽来——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正常的卧室,和扎尔斯先前设想的所差无几。 真实得让他以为自己刚刚产生了幻觉。 “还满意吗?”男孩仰着头看他,这次像是已经能够熟练牵动面部肌肉了,笑容变得非常天真可爱,“我是这里的管家缪恩,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到楼梯口的房间来找我。” 自我介绍过后,没等扎尔斯对房间发表什么评价,缪恩已经松开门把手,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出去,进了他口中“楼梯口的房间”,也就是这个房间的隔壁。 扎尔斯看看他消失的背影,又看看貌似毫无异常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房间,最后还是试探性地往里迈了一步,走进了房间里。 地板很牢固,其他东西看起来也没有问题,他又往里走了几步,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床边,一切都正常得让他怀疑自己刚刚看错了。扎尔斯把外套脱了挂在衣帽架上,环视一周后走到窗边,推开了虚掩着的玻璃窗。 来到这里以后遇见的人和物都不太寻常,他不是无神论者,但也不是动不动就联想超自然事件的人,虽然楼下的女人和缪恩说的话都很奇怪,扎尔斯还是愿意相信他们只是在跟新同事开玩笑。 ……但愿如此。 他往敞开的窗口外面看了一眼,见大黑狗已经趴在狗屋里睡着了,于是打消了下去看看它的念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他是约克市本地居民,父母家在郊外的农庄,所以带过来的东西不多,只有几套换洗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来之前扎尔斯以为雇用自己的会是什么特殊部门,但洛克希尔街是再普通不过的住宅区,这房子看起来也其貌不扬,进门前他已经打消了自己的猜想。 不过现在看来,可能现实比他想象中更让人难以相信一些。 还在警校的时候,他就听一些教官和已经毕业的学员隐约提及这样的秘密机关——和警察不同,他们不公开行动,也不对公民负责,不承担人们日常安全的责任,而是和一些“别的生物”打交道,作为沟通的桥梁存在。 这样的机构不会需要很多工作人员,但偶尔会有分部要走像他们这样的毕业生,通常是担任保镖或者善后者的工作,具体工作内容他不清楚,不过去了这些机构的学员,工作后几乎都不太和他们来往了。 扎尔斯忽然觉得颈后有股凉意,或许他有必要了解一下工作内容,以决定是否增加职业保险的金额。 这么想着,他还是先把自己带来的行李收拾好,打算出门去问问缪恩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以及晚餐他是否需要自己解决。 缪恩正在隔壁房间整理大堆大堆的书,见他敲门来问,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道:“晚餐会送到房间里,没有工作的时候你也可以自己出去吃,房间里没人的话不会送餐的。” 扎尔斯帮他把整理好的架上,接着问:“那有工作的时候呢?” “嗯……”缪恩皱了皱眉头,“有工作的时候,我们通常很难按时吃饭,几乎都是结束后再一起解决。” 见扎尔斯还不理解,他又道:“等老大晚上回来你就知道啦,没有助手,他这次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处理事件,以后你跟他一起行动,不会有问题的。” 缪恩表现出一副解释不清楚的样子,扎尔斯也就没有多问,帮他整理完那一地的书就回房间洗了个澡。等他从走廊尽头的浴室回到房间里,准备好的晚餐果然已经摆在桌上了。 晚餐比他想象中更丰富,有烤得正好的面包片和火腿,还有一份海鲜焗饭和爽口的小菜,几种不同的酱料摆在盘子的另一侧,准备晚餐的人似乎拿不准他的口味,还在旁边放了几罐啤酒和果汁。 扎尔斯开了罐冰啤酒,一边喝一边走到窗边去看狗屋,却发现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车。 是辆越野车,车灯还亮着,有人从驾驶座里下来,正从后备箱往外搬东西。缪恩从门口小跑着出去帮忙,和车上下来的人一起往房子里搬东西——看起来是好几个沉甸甸的箱子,一个人很难搬得动。 “需要帮忙吗?”扎尔斯扬声道。 缪恩抬起头来,看见靠在窗边喝啤酒的他,很高兴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穿了件外套下楼去,和缪恩一起搬箱子的是个生面孔,点了点头算是和他打招呼,便无言地和他一人一头搬起下一个箱子,往大门的方向走。 小个子的缪恩得以解放双手,跟在他们旁边道:“来得正好,我还在想一会儿去敲你房门请求支援呢。” 扎尔斯低头看他:“嗯?” “我们老大在车上睡着了,”缪恩叹了口气,“麻烦你等下跟桑切斯一起把他抬到楼上去,可以吗?” 扎尔斯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去看还停在原地的越野车。 车不新不旧,但车身灰扑扑的,轮胎也全是泥,像是刚从野外开回来;车上灯还亮着,后备箱大开,刚才缪恩和桑切斯搬东西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有人在上面睡着的样子。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就跟桑切斯一起继续往前走,把剩下的箱子搬进了屋子里。 第3章 出乎扎尔斯的意料,把车开回来的桑切斯不是洛克希尔街179号的员工,只是别的地方借调来的,而且要连夜赶回自己所属的协会去。至于驱魔人协会这个名字他从前只在电视剧和小说里听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老大不会开车,”缪恩解释道,“我和汉娜都不方便出门,人手紧缺的情况下只好借个人来负责他的交通安全——现在有你了,下次要好好干啊。” 开车不是什么大问题,扎尔斯点点头,对他口中的“我们老大”感到更加好奇:“他还在睡吗?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叫醒?” 要把成年人从车上搬下来再送到楼上,虽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还是对缪恩这看似多此一举的选择感到有些奇怪。如果只是普通的睡着,那叫醒他当然很方便……但如果不是普通的“睡着”呢? 以缪恩和汉娜表现出来的异常,扎尔斯几乎不用多想就能肯定,传说中的“老大”也是个怪人。 果然,缪恩很为难地笑了笑,解释道:“老大睡着了就不太容易醒,醒了也会有起床气,我们还是直接把他搬到房间里去比较好——” 扎尔斯点点头,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答案,并在搬完最后一个箱子后谢绝了缪恩帮忙的提议,决定和桑切斯一起把他们老大搬到楼上去。 从别的地方被借调来的桑切斯看起来像个普通工薪族,但对缪恩要做的事情都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配合扎尔斯把东西都搬完以后,非常自然地准备和他一起接着搬运洛克希尔街179号的主人,他们的老大。 “他昨天开始就没醒过了,”桑切斯说,“前几天还是醒的时间比较长,从26好开始就经常睡着,这次的事件有点麻烦,好像比较累。” 缪恩谢过他的关照,有点担忧地皱了皱眉:“老大最近好像不太稳定,也许该找人来给他检查一下。” 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这时他们三个已经走到了车前。要把人从车上搬下来,首先得有个人上去帮忙抬,桑切斯个头比较大,上后座搬人不太方便,扎尔斯主动道:“我上去吧。” 另两人都没有异议,于是他打开越野车后座的门,在昏黄的灯光里爬上了车。 车里的灯好像出了点问题,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好在扎尔斯运气和视力都不错,上去后没有碰到躺在后座上的人,顺利地扶住前座的椅背,弯下腰来扶睡得仍然很沉的,他们的“老大”。 他们刚才搬箱子闹出的动静绝对不算小,可车上的人好像毫无知觉,还在沉甸甸地睡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从缪恩和汉娜的表现来看,扎尔斯原以为这位老大也会是个怪人,或许上了年纪不愿意开车,也可能是个难应付的中年人。可当他低下头借着晦暗的灯光去打量睡着的人时,才发现对方看起来出乎意料地正常,甚至年轻得有些过分,目测不超过25岁,有优美的脸部轮廓和一头比汉娜更引人注目的白金色短发,即使在昏暗的车后座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托着对方的肩膀,小心地把人扶了起来。这人看着很瘦,扶着却沉甸甸的,扎尔斯把他往车门的方向送,以便让外面的桑切斯接住,推到一半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有股异样的凉意从脊椎直蹿到大脑,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皮肤,因为太过突然,扎尔斯差点松手把扶在怀里的人推出去。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扎尔斯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了。 原本睡得毫无知觉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正仰着头看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问:“你是谁?”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洛克希尔街179号的餐桌上,结束了一片混乱的自我介绍。 用搬运醉汉的手法搬运老板并且被当场捉包后再进行自我介绍,扎尔斯开始思考自己第一天报到就被辞退的可能性。 半小时前,他差点被突然苏醒的人当作歹徒反击,幸好桑切斯和缪恩及时劝止,才避免了一桩可能发生的血案。之后扎尔斯自觉从另一边下车,在冰冷而充满不信任的目光注视下进了门,上楼把汉娜发给他的工作证拿下来,这才勉强洗脱了嫌疑。 “咳咳,”害他差点变成嫌疑犯,缪恩有点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为扎尔斯介绍道,“这就是我们老大埃德温·欧文。” 约克市十个人里至少有两个姓欧文,这不算什么稀奇的姓,可放在他们这位老大身上,这么大众的姓氏总让人觉得和埃德温格格不入,听起来简直像是假的。 毕竟到了正常亮度的灯光下,他才意识到对方的长相有多惊人——撇去罕有的发色不谈,无论猫眼石一样的浅绿色眼睛还是姣好的五官、略显苍白但仍然有血色的皮肤,都让眼前的人有种非人的美感,垂眸看他时长而浓密的浅睫毛半掩住瞳孔,简直像个电影里的精灵。 ……说真的,长得这么好看的埃德温居然比他还高一截,扎尔斯觉得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 他坐在餐桌靠门的一侧,看着汉娜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盘食物,从埃德温的方向一一分发到他这里。盘子里是和晚餐差不多的面包和蘸酱,额外多加了水果和配菜,埃德温面前还有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其他人则人手一罐冰啤酒。 “只有这些了,凑合着吃吧。”按人头分完食物,汉娜把餐盘扔在一边,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现在人多了,明天让厨子多做点。” 被留下来吃晚饭的桑切斯笑了笑,用一种空巢老人的语气欣慰道:“好久没见179号这么热闹了。” 扎尔斯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融入这个奇奇怪怪的群体,只好一句话不说,干巴巴地吃面包。他用余光打量坐在桌前的其他人,发现埃德温也一言不发,安静地喝着汉娜端来的热牛奶,喝完后放下杯子朝桌上伸出手,却被汉娜先一步拿走了啤酒,放到桑切斯面前。 “老大刚醒过来,不许喝酒。”她警告似的说。 埃德温便又慢吞吞地收回手,继续安静地吃他盘子里的面包,像尊不会说话的雕像,也没再看其他人一眼。 扎尔斯想起刚才在车上埃德温看他的眼神,忽然觉得之前的他和现在不太像了。虽然回到室内后发现埃德温的眼睛是绿色的,可大约是他的错觉,先前在车上他看到的是一双红眼睛,而且眼神和现在判若两人—— 应该是他的错觉吧。扎尔斯自我安慰道。 他下楼前已经吃过晚餐,现在其实不太饿,但刚才搬东西多少流失了体力,所以还是跟着吃了不少。等大家这顿迟到的晚餐吃完,扎尔斯已经觉得吃过头有点撑,决定休息一下出去走走。 “你去吧,反正明天暂时没有工作。”缪恩说,“出去散步的话,可以把刻耳柏洛斯带出去跑几圈。” 扎尔斯愣了愣:“刻耳柏洛斯?” 想起只介绍了人,还没给他介绍过狗,缪恩补充道:“哦,就是你今天带回来的那条狗,借走它的人没告诉你它叫什么名字吗?” 确实没有,也许是因为名字太霸气,毕竟不是每一条狗都会拥有地狱犬的名字,还温顺又听话,和路边叫约翰或保罗的其他狗差不多。他对刻耳柏洛斯的印象不错,觉得它还挺可爱的,于是没有拒绝,答应了缪恩的遛狗请求。 扎尔斯还和父母一起住的时候,他们家里也养了一条狗,每天晚上他出门夜跑时会带上狗一起,省得父母还要按时遛它。习惯这样的生活后,他在学校过得还有些不太习惯,正好洛克希尔街179号的其他人看起来也不像会遛狗的样子,或许以后他夜跑可以带上刻耳柏洛斯一起,这样也不错。 他回房间收拾了一会儿行李,换了身运动服下楼来,一边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一边朝趴在狗屋里的刻耳柏洛斯吹了声口哨:“伙计,出门散步吗?” 大黑狗抖了抖耳朵,好像真能听懂他说什么似的,抬头来看了扎尔斯一眼,见他晾完衣服朝自己招招手,便起身慢吞吞地叼了狗绳,向等在门口的他走来。 扎尔斯接过狗绳,把连在上面的项圈给它戴上,然后牵着刻耳柏洛斯出了门。他有意放满速度慢慢地走,刻耳柏洛斯也不急,就像早上来的时候一样慢吞吞地走在他身边。 洛克希尔街区有近两百户的居民,179号在其中一条街道的最深处,房子看起来有点旧,灰扑扑的很不起眼。扎尔斯走出来后又看了看周围的邻居们,觉得179号恐怕拥有整条街上最破的一栋房子。 他带着刻耳柏洛斯慢慢地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于是牵着绳子开始慢跑。扎尔斯开始跑动以后,刻耳柏洛斯也跟着跑起来,他们一起跑到了另一个街区,路上经过自动贩卖机时扎尔斯停下来买水,刻耳柏洛斯就乖乖地蹲在一边等他,简直像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默契。 “名字太长了,感觉有点生疏,”扎尔斯弯腰拿出矿泉水后顺手摸摸它的头,“叫你刻耳怎么样?” 大狗温顺地用头拱了拱他的掌心,扎尔斯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蹲下来揉揉它,却听见一墙之隔的不远处传来突兀的枪声。 这条路上没什么人,枪声在安静的夜里尤其响亮,扎尔斯看了刻耳柏洛斯一样,拍拍它的脑袋,安抚式地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过去看看。” 第4章 刻耳站着没动,扎尔斯确认过后就独自往前走,绕过墙去查看传来枪声的地方。 他原本是打算毕业后进警队的,在学校里就经过长期训练,对这种突**况的应对方法早就烂熟于心,熟练地借墙壁掩护自己,在阴影里悄悄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一个穿着旧夹克的男人举着手枪警惕地打量周围,他站在路灯底下,被亮得有些晃眼的灯光一照,即使隔了不算短的距离,扎尔斯仍然能看出他脸上的惊慌。 看起来好像是他开的枪,可扎尔斯环顾四周,发现这条路上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这个男人好像只是对着空气自卫而已。 被攻击的目标是谁?还是说,刚才的枪声只是持枪男子神志不清,在袭击想象中的对手? 扎尔斯没有轻举妄动,先用手机报了警,再抬头看时发现那个男人仍然在警惕戒备,于是从墙后往外走了两步,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冷静,开口道:“先生,你还好吗,是否需要帮助?” 那人的枪口立刻转向了这边,扎尔斯往右退开半步,见他没有开枪,才继续道:“我刚才在那边遛狗,听见枪声所以过来看看,有人袭击你吗?” 他举着手不动,等对方看清确认了开口让他过去,才慢慢地朝男人所在的位置走——那是一个路标下面,姑且算是这条路上为数不多的掩体后,但路标上还有弹孔,可见男人刚才开枪时慌不择路,根本不知道打中了什么,还是说什么也没打中。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扎尔斯是不是坏人,而后好像确认了他的安全性,迟疑着开口问:“你……你看到是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扎尔斯疑惑地重复。 “就是袭击我的那个,”男人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但我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把我掀翻了,还流了血——” 他把外套掀开来给扎尔斯看,只见左肋下有道不浅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某种猛禽抓伤的,流出的血已经浸红了上衣,只是刚才隔着外套扎尔斯没能发现。 “叫救护车了吗?”他问。 男人置若罔闻,举着枪又开始到处张望:“它还没走,你快帮我看看,万一再来了怎么办?” 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扎尔斯皱了皱眉,虽然对方身上的伤是真实存在的,但眼前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是医护人员,没办法为对方检查伤口,只能再打个电话叫救护车。可他拿出手机打算拨号时,男人又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警惕道:“你做什么?” “给你叫辆救护车,”扎尔斯说,“你伤得不轻,需要处理伤口,万一感染了可不是小事……”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刚才男人描述得很含糊的“那个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扎尔斯原本以为,所谓的“这么大,但看不清是什么”是由于男人神志不清才描述成这样,现在他亲眼看见了这东西,才发现原来他错怪了对方,因为它真的就长这样。 它飞在半空中,差不多跟篮球一样大,却有和篮球截然不同的外表。身体是没有杂色的一团黑,混在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蝠翼和四肢能勉强看清。从一团漆黑中延伸出来的四肢有和猛禽类似的利爪,或许甚至更危险一些,因为它的爪子在路灯下反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扎尔斯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也可能根本不是动物,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刚才是它袭击了这个男人,后者惊慌之下选择开枪反击,不过好像没有打中,这东西还想再进行第二次袭击。 不明生物悄无声息地飞在空中,似乎暂时没有发动攻击的打算,他下意识把受伤的男人护到身后,把对方手里的枪接手过来,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应付眼前的未知存在。他只是出来跑步,身上除了手机和零钱什么也没带,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突**况,现在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希望接到警队能尽快赶到…… 扎尔斯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在半空中盘旋已久的不明生物忽然姿态一转,振翅朝他们俯冲下来。 “砰”地一声,扎尔斯毫不犹豫地对它开了枪。他枪法不错,又是近距离射击,几乎不需要瞄准就打中了。这一枪直接穿透了不明生物的身体,但好像打在烟雾上一样无事发生,它甚至连速度都没有减缓,仍然以原本的姿势朝他冲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子弹没用,他直接把枪扔在了地上,带着人往后退了几步,险险躲过这次俯冲,然后把男人安置在路边一个商店门口,自己往另一边跑,打算引开已经把攻击目标转向他的不明生物。 扎尔斯跑得很快,但它追得更快,还没等他跑到街道尽头,那东西已经追上了他。 手边没有任何可以格挡的工具,他只能随手推过路边的一辆自行车,用它挡下了不明生物的一次俯冲攻击。 自行车散架了,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那东西被弹到另一边去了,扎尔斯愣了愣,它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路边可没有第二辆自行车了,他猫腰躲到花坛后面,开始思考下一次散架的会不会是他的手臂。 他留心听着外面传来的响动,等那东西挣扎着从墙边又飞起来,扑扇翅膀的声音越来越近,马上要到他的头顶时就地一滚—— 下一秒,即将砸在花坛上的不明生物突然被中途拦截,一个黑影落在了扎尔斯身边的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这边来的刻耳柏洛斯嘴里叼着那只不明生物,用脑袋拱了拱扎尔斯的手臂。 “……” 扎尔斯看着它嘴里还在扇翅膀的不明生物,第一反应居然是让刻耳柏洛斯吐出来,不要乱吃东西。 刻耳柏洛斯浑然不觉,叼着那东西朝他摇了摇尾巴,见嘴里的活物还在挣扎,于是咬了一口—— 刚才气势汹汹追了扎尔斯两条街的不明生物不再动弹了。 扎尔斯愣愣地看着刻耳柏洛斯把它吐出来,不知该夸奖一下,还是感慨刻耳柏洛斯比子弹管用,子弹打不中的东西,它居然就这么弄死了。 看来洛克希尔街179号连狗也不是普通的狗,他的新工作可能不会很顺利。 这次事故的后续是由警方和179号共同处理的,匆匆赶来的缪恩看见扎尔斯和刻耳柏洛斯在旁边配合调查,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辛苦了,没想到会有东西溜出来伤人,还好你们从这边经过。”缪恩拍拍刻耳柏洛斯的脑袋,抬头朝扎尔斯笑了笑,“现在你应该大致上了解我们的工作内容了吧,就是处理这类不寻常的事件,其中大部分出来捣乱的东西,最后都会由我们重新关进‘门’里。” “门?” 扎尔斯想起下午他上楼时,门里的缪恩对他说“我先把‘门’关上”,恐怕和这是同一个门。 “具体情况原本想明天再跟你详细说明,没想到今天晚上就出现了意外。”缪恩说,“先处理完突发事件,晚点如果你想了解的话,我会提前为你解说。” 他转身去跟到现场来的警官沟通了,扎尔斯带着刻耳等了一会儿,做完基本笔录后得知受到袭击的男人已经在医院处理完伤口,总算松了口气。 “这次多亏你了。”他蹲**来摸摸刻耳柏洛斯,“我还以为要受伤了,没想到被你救了下来。” 大黑狗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凑过来舔舔他的脸,然后坐下来继续朝他摇尾巴。 “刻耳柏洛斯好像很喜欢你,”缪恩抽空看了这边一眼,解释道,“挺不错的,看起来你们好像能成为好搭档。” 所谓的联合处理事件,其实只是把这个案件的档案直接转移到179号来,由他们负责处理和善后,把涉案的不明生物转移,免得引起社会恐慌。处理事件的警官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对缪恩的儿童外形见怪不怪,和他沟通完毕后就带着助手开车离开了。缪恩对着现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过来找还在撸狗的扎尔斯:“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扎尔斯牵着狗和他一起往回走,这里离179号其实不远,走几百米就到了,但缪恩人小走得慢,扎尔斯也就配合他的步子慢慢走,边走边问:“所以我们的工作就像……呃,《x档案》之类的?” “不太一样,”缪恩说,“我们其实不是专门处理这类案件的,严格来说,其实算是这座城市的守门人。” “门”这个概念已经被他提及太多次,而且缪恩看起来也没有避讳他的意思。扎尔斯对此感到越发好奇,但在马路上聊这个好像很容易被别人当作疯子,于是他识相地闭上嘴,决定回去再接着问。 刻耳柏洛斯跟在他身边,看起来心情不错,摇摇尾巴接着往前走去。 第5章 已经凌晨两点多,洛克希尔街179号的灰房子却仍然灯火通明,起居室里甚至坐满了人。 埃德温像是刚洗过澡,穿着睡袍迷迷糊糊地坐在沙发上打瞌睡。他的头发只吹得半干,偶尔还有水从上面滴下来,穿着睡裙的汉娜拿来大毛巾盖住他的脑袋,然后给缪恩和扎尔斯每人端了杯茶。 “你白天打扫的时候一定没关好门。”她从桌子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点心盒子,边打开盖子往外面拿饼干边对缪恩说,“不然怎么会有东西跑出去?” 缪恩挠了挠头:“可是扎尔斯呆在里面,好像也没事啊……” 扎尔斯原本坐在旁边喝茶,闻言忽然有点背后发凉。 “我房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这就是我们打算给你解释的事情了,”缪恩往他面前递了一盘小饼干,然后道,“你那个房间呢,是我们上一位同事住过的,之前是由他来负责守门,所以这个城市的‘门’就开在了他的房间里。后来他离职了,我们没能立刻找到他的下一任,所以房间空置了很久,由老大来分出一部分力量守住。” 他只说了房间的问题,还是没说清楚“门”究竟是什么东西,汉娜接过话头,解释道:“所谓的‘门’,其实是连通两个世界的一个点,在全世界大约有十余个这样的‘门’,由不同的人来看守,约克市的这一个就是由我们来负责。由于看守人的力量偶尔会出现虚弱期,或者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有时可能会有异界来的东西从这道门里逃出来,就像今天晚上一样。” 她说得比缪恩清晰一些,这次扎尔斯大致上明白了。至于他们说的这些是否符合自然科学,他一个多小时前刚在大街上被不明生物袭击过,已经默默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扎尔斯向来心大,以前听各种都市异闻时接受度都相当良好,甚至还做过相关的专题研究。不过有一点他比较在意,刚才缪恩说他房间里的这扇“门”现在是由埃德温负责守护,那么…… “所以今天晚上从‘门’里逃出来的那个东西,是因为……”他看向坐在一旁到现在也没开口的埃德温,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因为老大睡着了,‘门’上的封印有一点松动,所以让刚才那个无关紧要的小东西跑了出去。”缪恩摸摸趴在沙发旁边的刻耳柏洛斯,“还好你带着它出门,不然可能会受伤。”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个“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已经是子弹没办法打中的级别,扎尔斯无奈道:“拜托,我差点被它杀了,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东西,那门里还有什么?” 汉娜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乱想比较好。” “没关系,以后见得多了,你就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小东西了。”缪恩没有接话,起身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了本厚厚的书,“砰”一声放在扎尔斯面前,“这是一些常见的怪物集锦,里面也有些对付它们的方法,有时间可以从前往后看。” 那本书厚得跟字典有得比,扎尔斯拂去上面经年累月积的灰,只见皮质封面上标题都是他不认识的文字,下面隐约写了“低阶魔物图鉴”几个小字。 他收下了这本字典一样的图鉴,又问:“所以,以后我的工作是……?” “约克市偶尔会有别的地方逃出来的怪物造成各种损失,接到这类报告后我们会派人去处理。最近人手紧缺,所以我和汉娜留守,老大负责出去解决问题。”缪恩耸了耸肩,“不过老大虽然很强,但一直没什么生活常识,有时还会突然睡着,遇到什么意外会很麻烦,我们才得给他找个助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扎尔斯也知道了,他们一直从协会借人来帮忙,桑切斯成了洛克希尔街179号的常客兼埃德温的个人司机;另一方面他们还从各个渠道去找新人,扎尔斯就是不知幸运还是不幸,被他们招到的那一个。 “现在你大致上了解我们是什么人了,”缪恩说,“老大很强,但需要人来照顾,而且一旦睡着就毫无战斗力,所以遇到危险你可能需要想办法自保……” 这些都是实话,他也不希望让扎尔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面临未知危险,所以才在工作开始前事先进行说明。他们在很多地方寻找合适的人选,最后是一个老朋友向他们推荐了扎尔斯,说他聪明又机警,应变能力不错,所以才通过对方向扎尔斯发出了邀请。 不过现在看来,那位老朋友对扎尔斯卖了个关子,没有直接告诉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向他事先说明这份工作的危险性,缪恩迟疑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决定把重点都跟他说明一遍,再让他自己决定去留。 他看向扎尔斯,等待对方的回复,后者却拍拍那本魔物图鉴,笑着道:“我会努力学的。” ……看来是他多虑了。缪恩想。 “那改天为你补办欢迎仪式,”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今天太晚了,大家还是先去休息。” “早该睡了,我困得要命。”汉娜打着哈欠从沙发上爬起来,顺便推了还在旁边打瞌睡的埃德温一把,“老大,上楼去睡。” 埃德温睁开眼,见他们一副已经讲解完毕可以解散的模样,就自顾自地起身上楼了。他的头发还是有点湿,不过扎尔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提醒。 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休息,扎尔斯抱着欠,摸摸刻耳柏洛斯的脑袋,打算把它送回狗屋里去再上楼,缪恩却在后面叫住了他。 “欢迎加入我们,扎尔斯。” 平心而论,在179号的生活比在学校舒服惬意得多。 扎尔斯有早晚锻炼的习惯,他早起晨跑时会把刻耳柏洛斯带上,回来再给它倒一盆狗粮,进门时通常早餐已经准备好放在餐桌上了。这里好像有个总是见不到本尊的厨子,但做的食物味道都不错,扎尔斯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厨子的身份,尽可能心安理得地吃下一日三餐,这么过了几天,居然也习惯了。 汉娜平时不怎么跟他打交道,基本都独自坐在楼梯下的那个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缪恩则一直忙上忙下,把管家该做的事都做得面面俱到,连二楼尽头的浴室里沐浴露快要用完了,他都能第一时间换成新的。埃德温虽然住在屋子里,但扎尔斯几乎见不到他,他好像一天里有16小时都在自己的房间,剩余时间扎尔斯在睡觉,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总的来说,179号的大家看起来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但好像忘了给他安排工作,让他体验了一段悠闲的时间。虽然扎尔斯想要留下来体验缪恩口中惊险刺激的新生活,但在这里住的几天安逸得让他偶尔会以为自己在度假。 扎尔斯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到院子里和刻耳柏洛斯玩了一会儿丢球游戏,恰好遇见开车过来送东西的桑切斯。后者把车停在院子门口,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他打了个招呼,问;“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吗?” “还好,不过暂时还没开始工作,好像有点悠闲过度。”扎尔斯把球丢给狗,起身走到车旁和他说话,“需要帮忙吗?除了体力活,现在似乎真没什么事情需要我来干。” “体力活没有,不过你可以帮我把这个送到楼上给埃德温。”桑切斯递给他一个盒子,“谢了,我就不上去了,还要去小学接女儿下课。” 扎尔斯欣然应允,目送他倒车离开后拿着那个盒子上了二楼,在走廊尽头的埃德温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先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答。 他又敲了两下,问:“埃德温,在吗?” 和他刚来的那天一样,在179号敲门好像总是要等很久,扎尔斯又敲了两次,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在房间里,埃德温才慢吞吞地过来开门:“什么事?” 他看起来还没睡醒,连睡袍带子都没系好,头发也乱七八糟,迷迷糊糊地打开门时好像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才清醒了点,皱着眉低头看扎尔斯,看起来因为没睡饱心情很不怎么样。 即使刚起床整个人都乱七八糟,他看起来仍然赏心悦目,连因为开门的动作漂浮在空气里的灰尘都像自带特效,好像在拍什么画报。 “呃,桑切斯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扎尔斯慢半拍地把盒子递过去,见他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可能打扰了他的补眠,于是道了个歉,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埃德温在他身后拆盒子,拆开后皱了皱眉,又把他叫住了:“准备一下,半小时后跟我出一趟门。” 他作为埃德温的助手参与解决的第一个异常事件,就这么开始了。 第6章 埃德温没有驾照,也不会开车,扎尔斯接受了自己当司机的命运,任劳任怨地从缪恩那里拿来车钥匙,把179号地下车库里的车开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会和桑切斯开的一样是越野,但出乎意料的是车库里停着一辆体型不大的轿车,改装款,轮胎和发动机应该都动过,不过实在有点小,让扎尔斯怀疑埃德温能不能在后座睡着。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人开过,车上都积了层灰,他从后备箱找到抹布清理了一下,又确认过油箱水箱都是正常情况没出问题,然后才上去启动车子,把它一路开到院子门口。 埃德温穿了件驼色的长风衣站在门前等他,车停下后拉开车门,两手空空地上了后座。 “去哪里?”扎尔斯问。 话说出口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看起来很像一个真的司机,但已经说完也没办法再收回了,只好懊恼地悄悄叹了口气。后座上的埃德温浑然不觉,脱下风衣后随口告诉他这次出行的目的地:“希望郡。” 希望郡位于约克市东南,其实是个小村庄,但有个很容易吸引游客的名字,于是逐渐发展起了旅游观光业,每年能有几万游客仅仅为了这个名字过来玩,经济也逐步发展了起来。扎尔斯去过一次,觉得很没意思,所有人都只是为了给路牌拍照发在社交网络上,对于村子里有什么,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他一边设定导航目的地,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了埃德温一眼,有些好奇地问:“希望郡出什么事了吗?” 像是懒得回答他这种需要大费口舌来解释的问题,埃德温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后按了几下,直接把手机递到了前座给他看。 扎尔斯还在跟导航搏斗,抽空看了一眼,小声读出短信页面显示的文字:“大部分居民从上个月起一直闭门不出,只剩下一家旅馆对外营业,入住的几名旅客至今下落不明……” 算得上是相当严重的失踪事件了,不知为什么至今仍然没有新闻报导,扎尔斯也是第一次听说。通常这样的社会性案件如果没有被大规模报导,一般是因为官方特地压下了消息,先行想办法处理妥善再进行公布,免得引起群众恐慌。 “一直没有人报案,”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埃德温说,“直到上个周末才有人发现自己住在希望郡的朋友很久没更新过博客,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向当地警署报案也没有收到回应,约克市警方上门调查才把案件定性,转到了我们这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有几个音节甚至像用气声在说,初听时有种悄悄话般的亲昵,扎尔斯有意忽略了这种错觉,再去听时就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漠。 导航终于设好了,开始用很难听的声音播报路线,扎尔斯忽略了它,继续道:“居民们真的只是闭门不出吗?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去了就知道。”埃德温闭上眼睛,“专心开车,不要说话。” 他只好闭上了嘴,去和难听的导航搭档上路。 约克市到希望郡大约四十五分钟车程,路上几乎都是农田和树林,虽然称不上荒芜,但也没什么风景可看。扎尔斯开车开得有点无聊,见埃德温在导航的声音里都能闭目假寐,于是悄悄伸手开了车载音箱,想要来点音乐解闷。 谁知他刚按下开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从音箱里传出来,伴着难听得令人发指的吉他伴奏唱着不成调的民谣,听得他汗毛倒竖,立刻又把它关掉了。 这歌声比导航的杀伤力大多了,扎尔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后视镜,埃德温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不太高兴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听听歌……”对方目光里的不悦太过明显,他很没有底气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他总觉得埃德温马上就要发火,可后者只是皱了皱眉又闭上了眼,说:“旁边的抽屉里有CD,把汉娜的歌换掉。” “……” 汉娜唱歌原来这么难听吗?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讪讪地拿了CD塞进去,这次不再是刺耳的歌声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钢琴曲。埃德温这次没再发表什么意见,闭着眼靠在后座假寐,于是扎尔斯把导航的声音关小了点,继续朝希望郡的方向驶去。 扎尔斯印象中的希望郡路口是停着好几辆车,有游客从车上下来排队留影的,可他们到路口时,整条路都空空荡荡,别说游客了,确实连普通居民都看不见。以往这里应该有不少居民背着相机或摆摊兜售摄影套装,但眼前的主干道一个人都没有,扎尔斯沿着路往前开,直到进了希望郡的居民区也没看到人。 真的像信息里说的一样,居民都闭门不出,像在躲避什么。 按照导航结果,他把车一路开到出事的旅馆门前,先让埃德温下车,然后去找停车的地方。等他将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再回来,却发现埃德温还站在旅馆门前,若有所思地盯着楼上的某个窗户发呆。 虽然他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但站姿意外地挺拔又不失随意,这会儿只穿了一件衬衫,风衣外套搭在小臂上,看起来就像个过来旅行的普通有钱人。 扎尔斯走到他身边,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先进去?” 好像和埃德温独处的时候,他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不过这次对方没有不耐烦,淡淡道:“我先进去的话,你可能会有危险。” 扎尔斯:“……?” 埃德温没有多说的意思,只嘱咐一句不要离他太远,就率先抬腿走上了旅馆门前的台阶。 这旅馆看起来不算大,不过装潢看起来还不错,应该是个合格的住处。他们一起进了门,埃德温对前台坐着的服务员说:“一个房间。” 那是个中年女人,看起来憔悴得像几天没睡好,眼下两抹乌青明显得像画上去的。她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着过期杂志,闻言抬眼看了看他们,哑着嗓子问:“只要一个?” “就一个。”埃德温说。 扎尔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安静地听从他的安排。最后他们领到了门钥匙,乘电梯上了三楼,见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埃德温才低声说:“旅馆里有古怪。” “什么东西?”扎尔斯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 埃德温摇摇头,示意自己也还没弄清楚。他们开门进了房间,扎尔斯又拿手机去看刚刚自己用埃德温的手机转发过来的案情简介:“失踪的几个住客都住在这层,其中一个就在隔壁的311号房间。” 埃德温微一点头,他又问:“我去隔壁敲门看看?” “不急,”埃德温拉开窗帘,外面居然还有个小露台,“先看看隔壁是什么情况。” 原来他刚刚在楼下看的就是这个露台,看起来早就打算要这么调查隔壁的情况……扎尔斯跟着他进了露台,隔壁露台的门却关得严严实实,连里面的帘子也拉得好好的,看起来好像没有人。 埃德温皱着眉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过去看看。” 扎尔斯愣了愣,点点头,转身往房间门口走,准备按照自己先前的设想,去敲隔壁的门看看情况。可他还没迈出两步,就被埃德温抓住了手臂:“这边。” 抓住他的那只手和前几天在车上时一样,比正常人的体温要低一些,扎尔斯还把袖子捋到了小臂上,被埃德温抓住时小臂突然一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往回一拽,拉回到了露台上。 “从这边过去。”埃德温说。 他的力气比扎尔斯想象中大得多,被拽了这一下险些没站稳,撞到埃德温身上,好在旁边就是栏杆,他扶了一把立刻就稳住了。 露台其实有点小,容纳两个男人多少有点勉强,这一撞倒是节省了些空间——扎尔斯直起身来,觉得自己都能嗅到埃德温身上的男士香水味,是很清淡的冷香,不知是什么牌子,还挺好闻。 他没问为什么不要去敲门,如果房间里有什么会被敲门声惊动的东西,从露台过去确实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而且两个房间的露台之间离得不算远,对他来说从这边过去还挺轻松的。 被他撞了一下,埃德温看起来也不太适应,自己后退了半步,把露台上的空间都让给了扎尔斯。 “过去以后用这个,”埃德温递给他一把钥匙,“把门打开,如果里面有人就叫我。” “如果有其他东西?”扎尔斯问。 埃德温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怔,突然笑了一下。 “不会有的,”他说,“如果开了门还有其他东西在,大约也会被你吓跑。” 那点笑意像融雪似的稍纵即逝,但他确实是笑了,扎尔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奇异地放下心来,在露台栏杆上借力一跃,准确地落在了隔壁房间的露台上。 距离确实很短,他都没费什么力,落在地上后就拿出埃德温给的钥匙开门。那根钥匙很小,但完美地嵌入了露台门上的锁孔,扎尔斯轻轻一扭,只听见“咔嚓”一声后再伸手去推,露台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他拨开窗帘往里看了一眼,房间里很暗,几乎看不清东西,但床上有个人影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 扎尔斯环顾一周没发现其他异常,于是回身朝等在对面露台上的埃德温招招手,自己先进去了。 第7章 进去以后,扎尔斯才发现房间里比他想象中还要暗,床上的人影仍然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黑乎乎的一团,直到他走到床前都没有动弹。 他怕有什么东西还藏在房间里,一边留意四周一边伸手去推了推躺在床上的人影。原以为顶多毫无反应,没想到指尖触到一点湿意,卷在被子里的人被他轻轻一推,居然就这么化了。 不是真的融化,而是像被虫子蛀空的树一样,只剩下一个人形的躯壳,被他轻轻一碰就散了架,露出里面已经腐坏成泥的血肉来。 扎尔斯皱起眉头,难怪他刚才就觉得房间里有股怪味,那湿漉漉的触感原来是血糊在被子上,半干不干时摸起来就是这样。尸体腐烂后污血已经流了满床,连地上都有干涸的血迹,只剩下被子上的还有湿意,光用看的也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景象。 即使拉开了窗帘,房间里还是说不明原因的暗,扎尔斯随手按下床头的按钮开了灯,黏稠得仿佛无法驱散的昏暗终于被照亮了。房间里看起来没别的东西,人看样子大概已经死了好几天,但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却还这么快就腐烂得不成样子,想必是有外力催化的结果。 扎尔斯没嫌尸体恶心,比这恶心的他也不是没见过。他淡定地根据尸体的状态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可能的几种死因,然后在床单上擦了擦手,转身去给埃德温开门。 埃德温看见他招手后就转身出门,这时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没对扎尔斯来这么晚发表什么意见,一进门就皱起眉头,想必是腐烂的味道让他觉得不舒服。他越过扎尔斯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过躺在床上的尸体,然后又抬头来环视房间,片刻后才道:“……有点麻烦。” “嗯?”扎尔斯不明所以地接了个问号。 “那东西在这里呆了几天,但已经跑了,”埃德温没碰已经烂成泥的尸体,看着它说,“我们得把它抓出来。” “去哪里抓?” 埃德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窗外,意思很明显。 整个希望郡都可能是它的藏身之处,他们要找的地方可不少。 他们离开了这个满是血腥味还有尸体的房间,回到隔壁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扎尔斯去洗了好一会儿手,但还是觉得能隐约闻到一点腥味。见他半天没有出来,埃德温站在浴室门口道:“别洗了,味道一时半会是不会消失的。” “……为什么?” 既然要到处去找,扎尔斯积累已久的问题总算可以一个个排着队问出口了。 “洗不干净的不是尸体的臭味,而是那东西身上的味道。”埃德温这次倒是很有耐心地为他解释,“它被人类称为噩梦使者,而我们通常管它叫噩梦虫,被缠上的人会一直做噩梦,直到在反复的噩梦中痛苦死去也无法醒来——这里的居民闭门不出,多半就是为了躲它。” “可刚刚那个房间的门窗都关着。”扎尔斯不解道。 “它只有这么大,而且是黑色的,”埃德温用手指比了个圆,直径只有不到一个指节长,“不需要门窗,从下水道里也能进来。” 连普通蜘蛛都比它个头大,想要进屋可太容易了。何况普通人即使封闭门窗也不会想到下水道和空调管道一类的小地方,多的是让它钻空子的机会。 扎尔斯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没敏锐到能发现路边飞过的小虫子,靠他自己肯定没办法找到,“那……我们要怎么找?” 他想了想,就算挨家挨户去找,先不谈居民是否愿意为外来的他们开门,即使进了门,他也不可能看遍每一个角落,要找到那么小的东西实在不太可能……扎尔斯对此无计可施,只好抬头看向埃德温,希望他能给个有效的搜寻方法。 “能让希望郡的人都避之不及,噩梦虫肯定不止一只。”埃德温说,“我们去找它的巢。” 幸亏扎尔斯出门还没忘记随身携带参考书,这会儿抓紧时间翻阅图鉴补了补课,大致上了解了噩梦虫是什么样的生物,然后跟埃德温一起出了门。 这东西其实是个球状物,叫它“虫”其实不太准确,不过用来形容它们群居的属性倒是意外地合适。这种生物从异界来,到这边后以人类噩梦为食,因为有能用噩梦困住人的能力,所以一旦发展出族群就容易造成大规模死亡事件。 他们已经来得足够晚了,距离约克市警署接到亲友报案已经过去两天,此前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旅馆房间里的游客肯定不是第一起死亡案件。发生了这么古怪的命案,希望郡的居民却不知为什么既没有对外透露这件事,也没有报警处理,最后拖到现在,可能已经有好几只噩梦虫在这里筑巢了。 “它害怕火的话,找到以后我们直接点火烧?”扎尔斯回忆着图鉴上写的内容,边走边问。 他这答案太简单粗暴,埃德温摇了摇头。 “噩梦虫平时不在巢里,几乎都在宿主附近呆着,只有宿主死亡后才会短暂回巢一段时间。直接把巢烧了只会让它们另寻筑巢地,而且我们也没办法抓住它,循着巢里留下的痕迹找到它们才是真正的办法。” 噩梦虫喜欢湿润的环境,通常将巢穴筑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可能是水边或树丛,希望郡临湖,这样的地方还不少。不过埃德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先从旅馆前台要来一份地图,然后直接锁定了西边的一个农场。 扎尔斯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问了大约也得不到他能听懂的答案,反正从埃德温胸有成竹的表情上看,这个地址一定是对的。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途径的所有民宅都门窗紧闭,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否都还安全。扎尔斯回头看了好几次,可疑的反复动作终于引起了埃德温的注意:“你在看什么?” “没有,”扎尔斯小小叹了口气,不无担忧道,“我只是有点担心居民的安全。” 希望郡居民不少,应该有几十户,至少有上百个常住居民,如果有复数噩梦虫正在这里吸食噩梦,那…… 他快把担心写在脸上了,埃德温却不以为然:“是他们选择不报案,自然要承担后果。” 这话也没错,而且他们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在处理完毕前希望郡总会有人因为噩梦虫死去,但扎尔斯仍然感到担忧和难过。毕竟他们原本可以早点得救,不会有这么多人在睡梦中痛苦地死去。 他这么想着,往前走的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埃德温似是感受到他内心复杂的情绪,补充道:“没必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指责自己。” “……你说得对。”扎尔斯勉强笑了一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还是先把巢找到再谈其他吧。” 希望郡面积原本就不大,他们徒步去农场也不需要太久,大约十分钟后已经能够看见农场大门。扎尔斯先抬手敲了敲门,里面理所当然地没人应答,于是他没多犹豫,直接推门进去了。 “分头找吧,噩梦虫的巢是黑色蜂窝状的东西,大约半人高。”埃德温递给他一个橡胶圈一样的东西,“找到了就扯断它,我会过来。” 还没等扎尔斯来得及问这是什么,他就像是想要逃避问题似的快步朝另一边走开了。 ……其实他也没也想要问,这种功能性物品再去问埃德温总觉得自己显得有点傻。扎尔斯无奈地把那根橡皮筋套在手腕上,朝反方向走去。 这农场不大,埃德温径自进了屋子,留给他的就只剩另一边的草场和粮仓了。扎尔斯先看了草场,没发现什么异常,然后才推开粮仓的门—— 他多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埃德温刚才跟他说是黑色蜂窝状,眼前的巢确实也是这样的,但大小相差得实在有点远。 面对两人高还泛着黑曜石光泽的黑色蜂巢,扎尔斯无从下手,最后选择默默地退出门外,把手腕上的橡皮筋扯断,开始等待埃德温来处理这个东西。 他没等太久,片刻后,埃德温不紧不慢地走到粮仓门前,向他宣布这户人家的去处:“没有尸体,可能已经在巢里变成了养料。” “……” 扎尔斯抬手推开自己身后粮仓的门,没有说话。 埃德温怔了怔,他也没想到噩梦虫的巢会这么大,走进去时发现地上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更佐证了他的想法。 噩梦虫筑巢用的材料多且杂,其中有动物尸体,这里没有其他动物的情况下,能被用来筑巢的只有人了。 “希望郡的噩梦虫可能不止几只。”站在粮仓入口端详那个造型完美还颇具艺术感的巢片刻后,他改变了自己先前的说法,“至少有十几只才会有这个规模的巢穴,从时间上看,这里的活人可能已经不多了。” 第8章 后来扎尔斯才从汉娜那里拿到希望郡的人口数量,常住的大约有110人,而在噩梦虫事件里不幸身亡的有超过80人,事后盘查时,决定继续在这里住下去的不超过10人。可以说,这个一度发展得很好的小地方,因为这件事注定要衰落了。 但眼前他还是更加在意埃德温要怎么处理这个巨大的巢,毕竟它看起来实在很大,而且他真的想不明白要怎么从巢里出发,找到寄居在人身上的噩梦虫。 “刚才我不是说过吗,噩梦虫身上有味道。”埃德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密封好的管子,打开后把里面的粉末撒在巢的几个出入口上,最后剩下的一点直接往上一扔,和管子一起丢到了巢穴顶部,“跟着它就能找到。” 明明只是分量很少的一管粉末,被他撒出去后却像瞬间挥发似的,魔术般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浅色的光路——不算很明显,只是淡淡的半透明的白色,不过留心去看,还是能发现它清晰地通往几个不同的方向。 “分头去找?”扎尔斯仰头看着那条分叉的光路问。 “你能处理噩梦虫?”埃德温反问道。 这就触及他的知识盲区了,埃德温讪讪地摇了摇头:“……不能。” 埃德温挑了挑眉:“那就一起去。” 他们循着光路的轨迹往回走,在第一个终点停下时,埃德温忍不住扭头看了扎尔斯一眼。 “……怎么了?”扎尔斯被他看得发毛,莫名其妙地问。 “这是你刚才不断回头看的地方。”埃德温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道,“而且,连我也没发现里面有噩梦虫。” 扎尔斯愣了愣,也跟着看了一眼那房子,好像还真是刚才他停下脚步的地方。可他当时也没觉得里面有什么,只是想着担心普通人的安全,不知不觉地就在附近停了下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 见他一脸茫然,埃德温也觉得这大约只是个巧合,没有再多纠结这件事,直接上去敲了敲门,没等里面传来任何应答的声音,他就直接破门而入了。 没有开锁,是直接抬腿踹开的门,踹开以后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直接就往房间里走了。 扎尔斯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的同时对着被踹坏的门板研究了一下,发现这门还挺新的,如果换作他自己要一脚踹开这扇门的话,姿势可能远不如埃德温美观。 为了不被扣上私闯民宅的帽子,虽然感觉很徒劳,但他还是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提高音量问了声:“有人在吗?” 埃德温没理会在身后嚷嚷的他,径直往楼上走,上了楼梯后拐进一个门口挂着飞机模型的房间,等扎尔斯跟进去时,他已经在从床上的男孩脖子上捉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看看,”埃德温把那东西丢给他,“这就是噩梦虫。” 扎尔斯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接,又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黑色的手套,于是又迟疑着问:“……我也要戴吗?” 这东西的味道沾在手上是不是真的洗不掉? “不用,”埃德温随口道,“我只是觉得它们有点恶心才戴的。” “……” 扎尔斯无言地抓住了他丢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还真是噩梦虫。圆圆的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大小,不说是生物的话看起来像个钥匙扣挂件或别的什么,仔细看还有半透明的翅在高频颤动。 某种程度上,其实长得还蛮可爱的,不知道埃德温为什么会觉得它恶心。扎尔斯怕这可爱又恐怖的东西从自己手里跑了,小心翼翼地捏着它问埃德温:“这样它不会逃跑吗?” 埃德温看了他手里的噩梦虫一眼,淡淡道:“我在,不敢跑。” 扎尔斯:“……哦。” 他也不懂原理,捏着虫子等埃德温检查那孩子的身体状况,片刻后得到结论:“没什么事,应该是刚寄居没多久,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扎尔斯松了口气,又想到这户不可能只有一个小男孩在家,他们进来折腾这么久都没人出声,看来其他人多半凶多吉少。他征求过埃德温的意见后去检查其他房间的情况,总共在房子里发现两具尸体,都已经像旅馆房间里的一样,腐烂成泥了。 只有这个男孩还活着,如果他们再晚来一两天,说不定也会像他的家人一样在噩梦中死去。 他回到刚刚的房间里,虽然明白这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但仍然多少觉得有些难过。 “没有活人了。”他对等在房间里的埃德温说。 埃德温的回答却和他是截然不同的方向:“至少救下了一个。” 其实扎尔斯自己心里也明白,噩梦虫生来不好动,能吃得久一点,就不会选择去吃更快消耗完的。如果这房子里还有活着的大人,它们通常不会选择先吸食孩子的梦,只有当其他“食物”都被吃光了,才会对相对更弱小的孩子下手。可真的看到一家人只有孩子幸存,他又在想,这孩子失去家人后恐怕要去寄宿家庭,或许活得不会很好。 或许换个方向想,埃德温说得也很对,至少他们救下了一个孩子。 扎尔斯叹了口气,找了个空的矿泉水瓶把噩梦虫丢进去,然后拧上盖子,跟埃德温一起前往光路的下一个终点。临走前他从楼下的冰箱拿了些食物和水,看看没有过期,于是把它们放在了仍然沉睡的男孩旁边。 希望他醒过来时,不会因为睡了太久没有力气进食,也不会因为家人逝去而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他们一连看了好几户人家,捉到了七八只噩梦虫,扎尔斯手里的矿泉水瓶越来越满,这些球型生物在里面挤成一团,居然真的没有一只表现出想要逃跑的样子。 他晃了晃瓶子,不无疑惑地问埃德温:“它们真就这么怕你,完全不敢逃跑?” 怎么跟熊孩子见了教导主任似的…… 埃德温意味深长地反问他:“你赤手空拳地和美洲狮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会想要逃跑吗?” “……”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扎尔斯敢想不敢问,最后还是把已经快蹦出口的问题又强行咽了下去。 总觉得会得到很可怕的答案,或许他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埃德温步态悠闲地走在前面,天色渐晚,温度开始下降,他又把风衣穿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希望郡遍地尸体而影响心情。 又或者说,他的心情好像一直都不怎么样,今天已经破例迁就扎尔斯给他讲解了很多小学生程度的问题,算是仁至义尽了。 “还有三只,”扎尔斯数着逐渐变淡的光路,勉强打起精神道,“今晚大约还能赶回去。” 希望郡瞒而不报的原因还没查清楚,这里的旅馆看起来实在有点可疑,他认为还是不要过夜比较好。 可埃德温不赞同他的意见,停下脚步回头来看他:“我们回去了,谁来清理巢?” “哎?”扎尔斯愣了愣,“我以为你可以……” “以为我能打个响指就把巢变没?” “呃……” 扎尔斯没敢说,他真以为埃德温可以。 “把它变没是可以,”埃德温居然笑了一下,“你手上的味道可能就不会消失了。” “那我们还是住一晚上吧。”扎尔斯迅速改口。 他们把余下的噩梦虫都捉起来,清点了一下数目,居然有14只之多。之后去的几个地方几乎都没有留下活口,没再遇到像第一户的男孩一样幸运的人,扎尔斯大致记下了数字,光是他们进门捉噩梦虫的这14户人家,就有20多具被噩梦虫吸干的尸体。 被捉住的噩梦虫塞了满满一个矿泉水瓶子,扎尔斯把它带回旅馆去,那个坐在前台的女人看见他们还表现得很惊讶:“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外面有……” 她像是想起什么不能说的话,立刻闭上了嘴。扎尔斯和埃德温对视一眼,没有多问什么,直接上楼回房间去了。 装着噩梦虫的瓶子被放在埃德温的床头,扎尔斯简单洗漱后就躺到自己的那张床上,一边听着浴室传来埃德温洗澡的水声,一边想今天经历的事。 隔壁还躺着一具尸体,严格来说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但扎尔斯也没觉得害怕,只是又在想,或许希望郡原本可以活下很多人。 最初有人死亡的时候,他们可能认为是谋杀案或者别的什么,为了不影响游客的热情,所以把案件压下来没有报警。但之后呢?按照噩梦虫增长的速度,死的人绝对不止一个两个,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报案,直到有失踪游客的亲友报案,外面的人才知道消息? 有多少人是在这期间被耽误才死的?如今的他不得而知,扎尔斯也明白,再想下去根本没有意义,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把楼下前台那个女人抓住,从她嘴里想必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至于噩梦虫,多半是由他们带回179号去,有可能重新放回“门”里,也有可能是直接销毁。警方大概率不会公布案件的真相,也许最后这些死去的人只能带着虚构的死因安静地消失,没有谁会怀疑他们是被异界生物杀死的。 这样想,他的新工作其实也不错。 至少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真实的光景。 第9章 埃德温洗完澡出来就躺下了,扎尔斯看看他床头的瓶子,见里面的噩梦虫安分地一动不动,于是也跟着闭了眼。 这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清晨六点多桑切斯就带着人赶到了。彼时扎尔斯已经下楼慢跑三圈,埃德温还在床上躺着,得益于同住一屋的情况,他接到桑切斯的电话后上楼去喊人,还有幸看见了自己上司熟睡的样子。 其实他也不是有意要看的,但埃德温躺在那里实在太安静了,仰面朝上平躺着,双手非常安分地交握在身前,一点也不像普通人睡觉的模样。扎尔斯起床的时候没留意,洗漱完就下楼晨跑了,这次上楼看了一眼,被他安详过头的睡姿吓了一跳。 埃德温被他叫醒,还带着点起床气问:“……怎么了?” 他声音比平时低沉,有一点哑,听起来好像没睡好。 “呃……”扎尔斯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在看床头柜上的噩梦虫,“桑切斯到了,在楼下等我们。” 埃德温像是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桑切斯是谁,伸手把自己睡乱的头发全都捋到脑后,然后从床上坐起来。 “知道了,”他有些烦躁地说,“等我十分钟。” 他睡袍领口没系好,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胸膛来,在公共浴室里洗了好几年澡的扎尔斯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晃眼,胡乱应了一声,就找借口先到楼下去了。 桑切斯在楼下已经带人把前台的女人抓住了,正在让其他人进行审问,见扎尔斯独自下楼来,了然道:“还没醒?” 扎尔斯点点头,问他情况怎么样,桑切斯摇摇头,说:“那女人精神状态不太好,可能要先带回去进行心理辅导。” 也可以理解,毕竟希望郡活人目测剩得不多,她又在死了不止一个游客的旅馆工作,想要正常恐怕也不容易。 桑切斯是和警局的人一起来的,先和他们一起到处搜寻把活人都找到,然后才来旅馆找他和埃德温,想要了解昨天的具体情况。扎尔斯先简单跟他说了说,刚说到打算今天继续去处理农场那个虫巢,就看见埃德温从电梯口走过来,昨天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像刚熨过似的,笔挺又熨帖。 “起来了?”桑切斯开玩笑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扎尔斯告诉我你没起床,我还以为要等到中午才能看见你呢。” “要是能来晚一点,我会更高兴见到你。”埃德温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一起去了农场,桑切斯对两人高的虫巢叹为观止,频频回头来夸扎尔斯:“不错啊,这种规模的噩梦虫族群,你第一次见居然没有被吓坏。” 扎尔斯无奈道:“尸体多了点而已,我怎么说也是在警署实习过的……” 至于虫子本身,就更不可怕了。他实在没明白桑切斯夸他的理由,在他看来,除了死亡人数惊人以外,这案子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考验人的地方,目前为止困扰他的也只有希望郡人不报警的原因,只要能得到答案,他心里的结就解开了。 桑切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埃德温一眼,又回头来看他,最后笑起来:“看起来,埃德温拥有了一个可靠的新助手。” 他半开玩笑地向扎尔斯诉苦道:“埃德温可不好相处,我被借调来的这几个月里,他就没给过我几次好脸色。” “那是因为你总是早上八点前就把我吵醒。”埃德温没好气地说。 他的声音那点刚醒过来时的沙哑已经消失了,恢复成了扎尔斯熟悉的样子,但和桑切斯说话的语气里又比对他多了几分熟稔,其实还是不太一样的。 “好了,”桑切斯笑着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先把巢处理一下吧。”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排试剂样的小管子,掰开来分给他们每人三管,然后问扎尔斯会不会用。 “只要洒在巢的各个出入口就可以了,后面的事可以留给我来。” 那些小管子里面是流动的液体,稍微带着点闪烁的微光,扎尔斯拿在手里轻轻晃了晃,问他:“这是什么?” “转移剂,配合转送法术可以把这个巢整体转移到协会的实验室里去。”桑切斯解释道,“其实让埃德温来也可以,但这个巢体积有点大,他现在力量还有点不稳定,万一丢到其他地方可能会有麻烦。” 扎尔斯扭头看了埃德温一眼,后者好像没听到,已经绕到巢后面去洒转移剂了。桑切斯朝他眨眨眼,压低声音道:“他每次沉睡前后都有一两天的力量不稳,你们住一晚等我来其实是对的。” 原来这才是埃德温不直接转移虫巢的原因。桑切斯看起来好像不想让埃德温听见他说这些,可他不知道,其实过夜等支援的提议的埃德温主动提出的。 埃德温好像并不介意向他暴露自己目前力量不稳定的事实,意识到这一点,扎尔斯其实还是挺欣慰的。毕竟以后他还要长期陪埃德温一起外出,像这次一样处理事件,如果对方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会觉得有点苦恼。 身为助手,了解对方的情况其实还是挺重要的。 扎尔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去虫巢的各个出入口撒试剂。巢顶有个可供出入的大孔,他从粮仓里找到一把木制梯子,摇了摇觉得还挺稳,于是自己踩着梯子爬上去处理那个洞。 从洞口往下看,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里面类似蜂巢的结构,或者说这个巢的大部分出入口都集中在上方,其实这里才是最需要被处理的位置。不过因为虫巢太高,不像他这样踩着梯子爬上来的话,实在看不见这个角度的情况——扎尔斯惊讶地发现,里面其实并不是空的,有几个白点在深处缓缓蠕动,看起来好像是幼虫。 之所以用了“好像”,是以为那几个白点看起来比噩梦虫要大不少,根据距离推算直径约在十公分左右,但也不排除蜕壳后体型发生大变化的可能,出于怀疑,扎尔斯还是叫来了在下面扶着梯子的桑切斯。 “……还真是,”后者看过以后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幸亏来得早,再过几天这几只可能就成蛹蜕变了。” 这么大的噩梦虫族群很少见,他打算整体转移后让研究室的人也过来实地检查一下,恐怕是希望郡发生了什么异变,才会让它们在这里筑巢生产,将居民们当作自己的粮仓。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早点回去了。”桑切斯拍拍他的肩膀,“第一次出外勤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其实没有多辛苦,这一趟的运动量远不如一次定向越野,扎尔斯并不觉得累。不过他意识到自己有多需要紧急补习,决定回去以后把图鉴认真看一遍,否则下次遇见突**况还要临时查资料,可能会来不及。 埃德温对回去这件事没什么意见,上车就又开始闭着眼睛补眠,扎尔斯向桑切斯道别以后启动了车子,往约克市的方向驶去。 路上他还是听的来程那张钢琴曲CD,路程过半时从后视镜里看了埃德温一眼,对方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看起来好像真的睡着了。可等到扎尔斯把车停在179号门口,他又已经睁开了眼,主动打开车门下了车。 扎尔斯原本还想叫醒他,既然埃德温自己醒了,他就没有开口,打算把车开回地下车库去。他刚松开踩着刹车的脚,却看见埃德温绕了一圈,走到他这边的车窗旁,伸手递给他一个东西。 他下意识先接了过来,见是个小盒子,晃了晃里面还有轻微的响动,于是问:“是什么?” “除臭剂。”埃德温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扎尔斯想起昨晚洗不掉的那点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无奈地把盒子揣进了外套口袋里。 他把车停好,进院子时不忘给刻耳柏洛斯倒了半盆狗粮,又和它玩了一会儿扔球游戏,这才上楼去洗澡。 拿着换洗衣服进浴室后扎尔斯才想起口袋里那个盒子,拿出来拆开看了看,发现盒子里是个盛着药膏的小圆盒,跟噩梦虫差不多大小,拧开后里面是有点清淡香味的凝脂。他试着抹了一点在手上,那股奇怪的血腥味真的消失了。 这又是什么神奇除臭剂?他拿着圆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任何标志,看起来就是个手工制品,只好先放在洗手台上去洗澡。 等他洗完澡再把脏衣服丢进洗衣篮里,那个盒子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洗手台上,扎尔斯把它揣进口袋里,去走廊尽头敲了敲埃德温的房门,打算把东西还给他。 和平时一样,他敲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敲开,埃德温换了件睡袍,睡眼惺忪地开门看他:“什么事?” “还你。”扎尔斯把盒子递给他。 埃德温愣了愣,看了那盒子一眼才反应过来,丢下一句“你拿着吧”就又把门关上了。 扎尔斯差点被门板拍到鼻子,无奈地把盒子收回去,心想,他好像真的很急着补眠。 第10章 三天后,扎尔斯收到了希望郡噩梦虫事件的结案报告。 报告还是采用非常传统的方式投递——桑切斯开车送来的,连带那个装满噩梦虫的矿泉水瓶一起交到了他手里,还给刻耳柏洛斯带了一箱新狗粮。彼时扎尔斯正在院子里洗车,听见喇叭声后关了水管擦擦手过来接,边签收边问他:“希望郡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桑切斯摇了摇头,“幸存的居民中大部分都暂时搬离,选择留下的数量很少,而且最近要举办集体葬礼,有些死者的亲属甚至不愿意来,觉得希望郡是遭遇了瘟疫,自己过来也会有生命威胁。” 为了避免引起社会恐慌,警方不可能对外公布事件真相,所以从隐瞒真相的角度看这或许是件好事。但与之相对的是,希望郡以后可能就只是一个居民很少的、半荒废的普通村庄了。 扎尔斯收下了报告,送走桑切斯后先回房间自己翻了翻,心情复杂。 还真被他猜中了原因,第一起游客死亡案件发生后,希望郡明令禁止居民向外透露,直到旅馆连续发生几起命案后仍然将其当作谋杀案看待,因为死的是游客,居民们只是远离旅馆和其他游客,也没有足够重视这件事的危险性。到后面终于有人发现了噩梦虫,虫子的数量却已经增长到他们没办法应付的程度,农场主人一家再也没有出现,其他人闭门不出,却仍然不断有居民死去。有人忍不住写了博文求救,不过因为网络中断的缘故,这通求救博文最终没能发出去。 噩梦虫筑巢的位置恰好在希望郡电缆的入口,随着巢的规模日益增长,联通地面以下后切断了电缆。或许许是没有人敢打电话给通讯公司报修,也可能是已经恐慌得没有心思上网,所以这里已经断网好多天了。 这场灾难持续时间不长,从希望郡居民开始闭门不出到他们开始处理,其实只过了不到十天。他们原本可以避免产生这么大的伤亡,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 报告篇幅不长,扎尔斯没花多长时间就看完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想,只觉得有些悲哀。 不向外透露的决定固然愚蠢,但旅游业是那里的居民赖以为生的收入手段,站在他的立场也没有什么好批判的。可悲的是最终有人想要向外界求救了,信号却到死也没能发出去,那种绝望该有多难熬呢? 他带着报告去敲埃德温的门,后者居然没在睡觉,很快就打开了门,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文件袋就明白来意,让开位置道:“进来吧。” 扎尔斯抬腿走进去,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进埃德温的房间。 此前他总是在门口跟对方说话,从未受到邀请进来。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这个走廊尽头的房间比其他房间大一圈,但里面比其他房间都要空,几乎没什么家具,除了简单的纯色墙面衣柜以外,只有中间一张大得可容三人躺下的床格外引人注目。 虽然很空,不过意外地很符合埃德温的气质。 埃德温随手拉开厚重的深色天鹅绒窗帘,外面的阳光洒了进来,把原本光线不足的房间照亮了。 “坐。”他走到露台前的椅子旁,对进门后就站在原地没动弹的扎尔斯说。 那里摆了造型别致的小圆桌和两张布质单人扶手椅,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了谈话准备的。扎尔斯过去把报告放在桌子上,觉得这样光说有点尴尬,于是问埃德温:“要不要喝点什么?” 埃德温挑了挑眉,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没有拒绝他自告奋勇的跑腿:“咖啡,谢谢。” 扎尔斯便又去了趟楼下,从汉娜的咖啡机里倒了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又打开冰箱拿了罐啤酒,上楼后还不忘把自己的参考书一起带上——难得埃德温邀请他进房间,他想趁这个机会和对方好好谈谈。 他带齐东西再进入房间时,埃德温背对着他,正趴在露台上往下看,扎尔斯还能听见刻耳柏洛斯的叫声,猜想他是在逗院子里的狗玩。他往前走了几步,埃德温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来看他,接过咖啡杯后还说了声谢谢。 “你把它照顾得很好,”埃德温说,“很少见刻耳这么亲近一个人。” 他也一样管狗叫“刻耳”,扎尔斯想。 扎尔斯确认自己没在埃德温面前这么叫过刻耳柏洛斯,或许这也是某种巧合。 “它很乖,大家都很喜欢它。”他说。 这话多少掺了点水分,刻耳柏洛斯的温顺听话还是很看人的。埃德温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客气话:“我还能不知道么,汉娜就和它水火不容,天天吵架。” 狗和人吵架的场面扎尔斯已经见过几次,讪讪地闭上了嘴,没再盲目夸赞刻耳柏洛斯。 埃德温看起来也对汉娜和刻耳柏洛斯能否和睦相处的可能性没有太大兴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拆开了他带来的报告,粗略看过一遍后点点头:“和我想的差不多。” 扎尔斯拉开啤酒罐的拉环,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埃德温却反过来向他提问:“你已经看过了吧,有什么想法?” 被他这个突然袭击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但扎尔斯也没多作纠结,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他。在他看来,埃德温长期处理这类超自然案件,希望郡这样的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见,或许对方的意见能让他更快地适应…… 他做好了像在希望郡时一样被对方教育的心理准备,可?出乎他意料地,埃德温听完以后点点头,夸奖道:“不错。” “……嗯?” 扎尔斯满头问号。 “你的前任曾经说我的处理方式缺少一点‘人性’,但很遗憾,他自己也没有这东西。”埃德温说,“现在挺好,有填补这个缺漏的人出现了。” “人性”与否先不提,他提起了缪恩没有细说过的人,又勾起了扎尔斯的好奇心。虽然时机可能不太恰当,不过扎尔斯还是问了出口:“你的上一任助手,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把“门”开在自己房间里,日夜守在它旁边免得有异界生物从里面逃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在扎尔斯看来,对方肯定不会像他一样看见异界生物还要查图鉴,从缪恩的描述里看,应该是个很强的人才对。 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会主动放弃这份工作,那他为什么会离职呢?要说殉职也不像,缪恩用的是“离职”这个单词,而且如果这份工作有这么大的危险性,他们大约也不会找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来做埃德温的新助手。 扎尔斯好奇了很久,终于有机会问到这个人,看埃德温的眼神里写满了求知欲,眼睛简直像是会发光。 “跟你长得差不多,两只眼睛一张嘴。”埃德温明显不想多谈,随口糊弄了他一下,就把报告丢还给他,“你去写个总结,然后跟这个一起带给汉娜,她会收起来的。” 扎尔斯还在想前任助手的事,下意识道:“怎么还要写总结?” 埃德温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正规政府合作机构,当然至少要走走形式。” 这种整理收纳案件的形式和警局的档案库类似,扎尔斯还是能够理解的。至于为什么是他来写,原因就很明显了:埃德温自己懒得动手。 扎尔斯任劳任怨地拿来纸笔,在他的口头指挥下结合自由发挥写了一段总结,然后把这张纸条夹在案件报告里,准备下楼拿给汉娜。临走前他带上了自己喝空的啤酒罐,又看了看埃德温已经空掉的咖啡杯,随口问:“要再帮你带杯咖啡吗?” “谢谢。”埃德温不客气地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扎尔斯带着杯子下楼去,在楼梯下的房间里找到汉娜,把附带总结的报告递给她,然后又从咖啡机里倒了杯咖啡——居然还是热的,也不知是汉娜新磨的还是这咖啡机自带保温功能,如果是后者,感觉他应该给家里买一台。 但他当然没有主动开口问,毕竟汉娜不太愿意跟他交流,扎尔斯也就很识趣地决定安静进门,拿了东西安静离开。他安分得不得了,反而是汉娜主动叫住了他,疑惑道:“你怎么突然开始喝咖啡了?” “给埃……呃,老大带的。” 扎尔斯下意识想直接叫埃德温的名字,又想起她和缪恩对埃德温的称呼,说到一半又硬生生改了过来。 虽然好像还没有直接叫过埃德温的名字,不过或许还是有点等级感比较正式,他慢半拍地想。 “老大居然没在睡?”汉娜狐疑地从桌子后面抬眼看他,“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她不相信也没办法,扎尔斯无奈道,“你自己上去看看?” “不去,他肯定要指使我去干活。”汉娜翻了个白眼,从手边的糖果盒里摸出两包奶精丢给他,“老大很挑的,经常嫌我的咖啡苦,你给他加点奶吧。” 可是刚才埃德温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杯既没加奶也没加糖的咖啡,而且没对他表达什么意见,完全没有要加奶的样子。扎尔斯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汉娜也许她被骗了很长时间,把奶精放在杯托上,端着上楼去了。 埃德温的房门还半开着,和他走的时候一样。扎尔斯端着咖啡轻轻敲了敲门板,里面传来含糊的一声应答,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埃德温不在房间里。 房间里的摆设和他离开前没有两样,露台门还开着,窗帘随着吹进来的风轻微起伏,让扎尔斯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他确实听见有人应答的声音,埃德温到哪儿去了? 他把咖啡放在桌面上,正想看看无故消失的埃德温人在哪里,就听见身后那个和墙一体的大衣柜里传来异样的响动。声音听起来有点吓人,有撞到衣柜发出的声音,也有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东西发出的痛呼声,好像有不止一个人在里面打架,而且打得很激烈。 扎尔斯皱了皱眉,放轻脚步小心地靠近衣柜,见里面声音未停,于是握住把手一下拉开了门。 两个人头互相撞着从里面滚了出来。 是真的人头,没有连着身体,会动的,还会说话,活生生的那种。光看头的部分,这两个人头和常人无异,有头发和五官,表情灵动,嘴里说的也是他能听懂的话,如果不是没有身体的话,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扎尔斯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神奇生物,站在衣柜前看两个光秃秃没有脖子以下部位的人头一边互相碰撞,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对方,虽然画面很魔幻,但他居然有一点想笑。 两个人头互骂了一阵,一边骂一边滚动,直到撞上床脚才迟钝地意识到有人把衣柜打开了。它们齐刷刷地扭转方向看了扎尔斯一眼,又看了看对方,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开始尖叫。 “啊——!!!!!” 尖叫的声音是和说话全然不同的尖锐,扎尔斯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第11章 扎尔斯觉得自己鼓膜要炸了,那两个头不停歇地叫了大半分钟,直到埃德温从门外赶来才闭上了嘴。 此时扎尔斯已经几乎听不见声音了,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从一片空白里隐约听见埃德温在问:“没事吧?” “没事……”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无奈道,“就是有点听不太清,大概过会儿就好了。” 地上那两个人头看见埃德温就一副想跑又不敢跑的样子,呆在床脚瑟瑟发抖,满脸写着惊恐。扎尔斯看了它们一眼,还是没法理解这东西的生理构造,于是万分迷惑地问埃德温:“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们不是东西!”其中一个人头忿忿地尖叫。 另一个也跟着同仇敌忾地叫道:“没错!不是东西!” “好,好,不是东西。” 扎尔斯耳朵嗡嗡响,一边随口附和一边继续用求知的眼神看埃德温,希望能从对方口中得到答案。 结果他发现埃德温在笑。 没有很明显,还微微侧过了脸,像是怕被他们发现,但嘴角噙着的那点笑意不是假的。 “这是库鲁鲁,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干杂活的低等生物。”他斟酌着词汇向扎尔斯解释,“至于它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大约是有人给我送来的礼物。” “礼物?” 扎尔斯满头问号,又扭头看了一眼敞开的衣柜。 里面挂着几件外套,其他衣服也整齐地叠好放在下面,干净整洁得让人难以想象他会把这种……礼物,塞在自己的衣柜里。要是他没有凑巧打开衣柜的门,这两个东西难道会在里面一直呆着? “你的衣柜……”他犹豫着问埃德温,“是不是也连着什么我看不见的空间?” 埃德温挑了挑眉:“你看出来了?” “我没有,但是我一定不会把这……两位,”扎尔斯低头看了又开始互骂的两个脑袋一眼,艰难道,“藏在我的衣柜的,相信你也不会。” 他原本还想问问埃德温为什么会有人送这种礼物,不过考虑到两个库鲁鲁都能听得懂他说话,还是决定自己回去查查资料。 两个脑袋还在床脚互骂,大概是嫌吵,埃德温踢了一脚,它们骨碌碌地滚回衣柜里去了。扎尔斯还没来得及看,他顺手推了衣柜门一把,库鲁鲁们就这么消失在了衣柜里,连叫骂声都听不见了。 “退回去了。”他对扎尔斯说。 敢情还是刚送过来的? 无论如何,它们不在了,扎尔斯的耳朵觉得舒服不少。他告诉埃德温咖啡在桌子上,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后者突然开口问他:“你在那个房间里住得怎么样?”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扎尔斯还是如实回答道:“还不错?” 埃德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神神秘秘的,也不告诉他是什么意思,是在猜谜吗? 扎尔斯今天的问号多得前所未有,但埃德温一点要解答的意思也没有,他只好抱着书回房间去了。 扎尔斯入住179号以后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挺干净,虽然不像埃德温那里一样几乎什么都没有,但还是简单整洁得像个警校宿舍。 缪恩借给他的图鉴上是没有库鲁鲁的,扎尔斯昨晚睡前把目录翻了一遍,至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他想了想,去隔壁敲门请教缪恩,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查找怪物资料?” “可以上网呀,”缪恩大概正在收拾房间,一边在大堆纸箱子里翻找东西,一边抽空告诉他,“你那个房间里不是有电脑吗,收藏夹里有个内部网站,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上面查。” 房间里确实有电脑,但扎尔斯住进来这么多天一直没想过要去动它,总觉得可能是前任助手留下的东西,原来居然不是。 说实话,今天以前他还以为179号只有汉娜用的电脑通了网呢。 谢过缪恩回到房间里,扎尔斯插上电源,打开了桌上那台原本已经有点积灰,他住进来后还细心擦过一遍外壳的电脑。电脑虽然看起来还挺新,不过型号很旧,看起来至少是他上高中那会儿生产的了,按下开机键后,电脑一启动,主机机箱里立刻传来风扇飞速转动的声音,听起来里面也积了不少灰尘,有些时候没人清理了。 扎尔斯想着一会儿或许拆机清清灰,与此同时,电脑成功开机进入了桌面。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桌面的照片异常温馨,拍的是一人一狗在草坪上玩球的场景。狗是刻耳柏洛斯,和它一起玩的男人扎尔斯不认识,大约就是埃德温的前任助手了。 是很英俊的一个年轻男人,黑头发黑眼睛,看起来有点东方血统,但身材高大强壮,看起来应该在190cm以上。他穿了身普通的牛仔服,手里拿着刻耳柏洛斯最喜欢的玩具球,跟刻耳柏洛斯在草地上滚作一团,也许是发现了在被抓拍,他抱着刻耳柏洛斯朝镜头的方向笑了笑。 很爽朗的笑容,扎尔斯想,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他。 看得再多他也没办法认识已经离职的人,扎尔斯没换桌面图片,看了看周围的图标们,选了名叫内部网络的浏览器点开,发现自动跳转到了一个只有黑白两色的网站。 网站做得很简洁,首页只有简单的检索框和背景里一张看起来让人不那么舒服的黑白图片,扎尔斯输入库库鲁这个单词,按下回车后就进入了结果页。 他原本以为会像其他搜索引擎一样跳出很多个模糊搜索的结果,但出乎意料的是,结果页大半都是空白,只有顶部出现了一个词条,点进去后果然是他要找的库库鲁。 看起来,这个网站似乎能准确检索到他需要的所有异界生物。 扎尔斯又选了几个昨晚看图鉴时印象比较深刻的名字进行搜索,果然,结果?页里出现的都是他的目标生物。这个内部网络应该是相关人士专门制作的,类似维基一样的搜索引擎,但收录的词条全都是异界生物,方便有需要的用户进行检索。 难怪叫“内部网络”呢,普通人就算误入了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认知内的词条存在。 他后退到库库鲁的词条页,顶端的照片和刚才在埃德温房间里看见的那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简直像孪生兄弟——如果库库鲁也是胎生的话。 资料描述这是一种性格温和的异界生物,虽然只有一个看似人类头颅的躯体,但可以用意识简单操纵一些自重较轻的物体,算是具有一定杀伤力的生物。因为智商不高,所以也很容易被驯养,因此多数时候被用作家庭清洁等不需要太多智能的简单工作。不过因为外形不太讨喜,近年来培养它们家务技能的商人已经越来越少,库库鲁逐渐退出了家养生物的市场。 ……说实话,以前居然有人把它们当作扫地机器人一样的角色,扎尔斯也实在没办法理解。 难道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它们不会被吓一大跳吗? 他大致了解了库库鲁的习性,又看见它们多数性格温顺,可以和家养宠物狗做朋友,不禁想如果把刻耳柏洛斯放进来会是什么情形。正想去窗边看看楼下的狗,扎尔斯就听见有人在敲他的房门,属于缪恩的声音在门外问:“扎尔斯,方便帮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吗?” 他开了门,从缪恩手里领到一份购物清单,发现实在有点长,忍不住用疑问的眼神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孩:“怎么突然要买这么多吃的和日用品?” “负责采购和做饭的威廉昨天受伤了,暂时找不到人来顶替他的位置,所以要买些简单的半成品和速食材料回来,这个星期我们都需要自己动手做吃的。另外还有一些用完了或者剩得不多的日用品也需要一起补充,我就把它们一起列进单子里了。”缪恩叹了口气,“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麻烦你,但实在是事态紧急,如果不去趟超市,剩余的食物可能只能做顿晚饭了……”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其实早上晨跑时我也可以去买。”扎尔斯大致看了遍他列的清单,觉得数量实在有点多,可能得开车去,“那我现在就出发吧,如果一会发现有什么遗漏,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缪恩把采购用的卡给了他,扎尔斯进门拿上外套和车钥匙就打算出门,临走前看到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内部网络”的页面,于是随手关掉,把电脑关机后出门了。 车子他上次洗完保养了一下,现在状态比去希望郡时好多了,开起来也觉得舒服不少。洛克希尔街外两个街区的地方就有个大型超市,扎尔斯来面试时曾经路过那里,这次也决定去那里采购——毕竟缪恩要的东西有点多,普通商店可能买不齐,还是去大超市比较好。 他把缪恩那张清单折起来和手机放在一起,然后顺手打开车载音箱,目的地不远,又是去过的地方,他应该不用设置导航了…… 音箱里传来的声音让扎尔斯停下了启动车子的动作。 有人在唱歌,但他播的是上次埃德温选的那张钢琴曲CD。 这不应该。 第12章 明明播的是钢琴曲CD,声音却是男性在唱歌。即使按下开关键,那歌声也仍然在车厢里回荡。 因为这个突发状况,扎尔斯没有立刻启程,开始思考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异常情况。 他拿过手机,拨通了缪恩的号码,对方接听后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把收音的位置正对音箱,让缪恩听里面传出来的歌声。 和之前听到过的汉娜的歌声很不一样,这歌声甚至称得上好听,但因为出现得太不合时宜,加上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多少有点鬼故事的效果。扎尔斯听得有点头皮发麻,等了一会儿才把手机凑到耳边,问缪恩听见没有,可对面只有一片诡异的安静,没有人回答他。 “……缪恩?”他低声确认道。 没有回应,一片空白过后,通话被挂断了。 扎尔斯也说不准这通电话到底有没有打通,但既然打了也没有用,他就不再继续尝试了,转而打开录音功能,将这诡异的歌声录下了一段,然后伸手试图把音箱关掉。他成功按下了开关,音箱逐渐平静下来,可歌声仍然没有消失。 它不是从音箱里传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扎尔斯也拿它没有办法了,只能开门下车去求救。他没有犹豫地按下车门开关,但什么反应也没有——扎尔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被困在车里了。 他满脸无奈地放弃挣扎,心想,为什么出门采购也能遇见这种怪事? 诡异的歌声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扎尔斯叹了口气,被困在驾驶座上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干,万般无奈之下,他开始留意歌词的内容。 唱歌的男声轻柔而略带沙哑,调子不高,像是一支普通的小情歌,柔软而缱绻。它像点唱机里播放的老歌,慢慢地唱着:“夜风带来我的爱人/她像一支盛放的玫瑰/娇艳而芬芳/有人将她折下别在胸前/有人将她揉碎变作泥泞/只有我始终如一地/将她视为生命中的唯一……” 轻柔的歌声回荡在车厢里,明明歌词写得还不错,唱得也很好,可不知为什么,扎尔斯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他突然觉得,比起情歌,这支歌听起来更像某种诅咒,将歌词里的“她”困住了。这想法毫无来由,连他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会萌生这样的念头,但它出现以后就难以动摇,接下来简直越听越像了。 ……这种歌听得久了,他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歌声还在继续,歌词却不再有新变化,一直循环着他刚才听见的部分,重复好几次后扎尔斯越发觉得不安——他还得被迫在这里当多久听众? 歌声还在继续,毫无停止的意思,扎尔斯逐渐觉察出了歌声里不祥的含义:他像歌里唱的那支玫瑰一样,感觉自己五脏六腑正在被挤压,胸口闷得很不舒服,有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堵塞感。 车里的空调还在正常工作,应该不是缺氧,那么他身体的异常只能是这来历不明的歌声造成的。 扎尔斯试着给缪恩和埃德温发短信,但发送进度条走到一半就不再动弹,过了一会儿,连信号格都变弱了。 人被关在车里,门打不开,又联系不上外面的人,这样耽误时间也不是办法,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失去知觉了。扎尔斯想了想,爬到后座伸手从后备箱里拎出工具箱,从里面找到看起来最方便破窗的扳手和螺丝起子,在车窗玻璃上比划了一下,找好位置正准备下手去砸,车子突然响了一下,发出车门解锁的声音,歌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他试探性地按了按开关,车门应声而开,下一秒,扎尔斯看见埃德温正越过院子,朝车子所在的方向走来。 还穿着睡袍和拖鞋,看起来是匆匆从楼上下来的。 埃德温在他不无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走到车前,慢吞吞地问:“没事吧?” “……没有。”扎尔斯下意识道,“你怎么下来了?” “见你一直在楼下没走,就来看看。” 埃德温看了一眼他的手,又若有所思地抬眼去看车里的摆设,似乎在猜刚才发生了什么。 扎尔斯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扳手和起子,可能有点引人误会。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了,他就又放回了工具箱里,然后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边播录音边向埃德温描述刚才经历的事。 他心里也有些猜想,关于那歌声为什么突然停下,以及车门忽然能打开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埃德温来了。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一直在唱歌,也许应该等到离开车子再谈。 “我说你怎么没走呢,原来是有东西在车里。” 听完他的叙述,埃德温点点头,绕到另一侧副驾驶的位置拉开门,在扎尔斯疑惑的目光里坐上了车。 他的正前方,就是那个发生故障,不知被什么东西附在上面的车载音箱。 他上了车,扎尔斯也不知道该下去还是继续坐着,坐在驾驶座上沉默了几秒,犹豫着问:“……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超市采买吗,我陪你一起去。”埃德温说。 扎尔斯扭过头去,上下打量了他的穿着一番,重复道:“一起去?” 他身上还穿着睡袍,睡袍带子系得松松垮垮,怎么看也不是适合出门的打扮,如果去超市,说不定会被当作裸奔的变态报警处理。 他心里一直在犯嘀咕,埃德温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伸手去拍了拍音箱,随口道:“到了你下车,我在车里等你。” ……这还好些,至少被路人发现的可能性大幅降低了。 鉴于实在不敢自己呆在车里,今天又不能不去超市,扎尔斯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同行的要求。 他启动了车子,这回音箱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没有再传出奇怪的歌声。 好像还真的有效。 车子顺利地驶出了街区,在僻静的路上开着。扎尔斯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埃德温和那个安静的车载音响,发现埃德温已经闭上眼开始假寐,而音响仍然安静地呆在那个角落,既没有播放钢琴曲,也没有开始唱瘆人的歌。 ……开关是扭到“on”的位置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这么害怕埃德温吗? 快到超市了,一会儿他就要下车去采购,为了不让自己神智恍惚,等下照着单子也买错东西,扎尔斯还是把困扰他的疑问说了出口:“车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埃德温眼睛都不睁,随口道:“付丧神。” “嗯?” 这又是个新名词,而且发音怪异,不像是本土语言。扎尔斯努力回忆了一下,图鉴里好像有这个名字,只是他之前一直没把车里的怪声跟它联系在一起。 “付丧神,一种由年代久远的旧物发展、幻化而来的妖怪,由于远东关于它的传说比较多,也有专门的叫法,所以我们近年来就直接这么称呼了。”埃德温把那个音箱拿起来,随手拧了拧开关,见它仍然没有反应,笑了一下,又把它丢回原来的位置上,“这一带很少出现付丧神,但偶尔也会遇到像这样没被发现的——这音箱看起来很新,但是格兰特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零件改装成的,说不定有哪个零件就已经有付丧神了,一点也不奇怪。” “你们以前就没发现?”扎尔斯问。 埃德温耸了耸肩:“以前只有格兰特会自己开车,他有没有遇见过我不知道,但如果我在车上,即使有付丧神,它也不敢出来。” 行吧,敢情就是以前都被吓得不敢露面,直到遇见他这个软柿子才冒头来欺负一下。 扎尔斯把车停在超市门口的停车场里,听得彻底没了想法,摇摇头,带着缪恩给的单子下车去了。 缪恩那张购物清单足有三个手掌长,他折了好几下才收进口袋里,这会儿向超市员工借了支笔,拿出来推着购物车边走边找,深感厨子兼采购的不易。 购物车从空空如也到塞满一半花了十分钟,而清单上被他划掉的只有三分之一。扎尔斯小声念着香辛料的品牌,从货架上找到后拿了两盒放进购物车,看了眼里面的剩余容量,觉得一会大概得搬好几趟才能把买的东西全都运上车。 大约是他看起来愁眉苦脸得太显眼,有店员主动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怕埃德温在车上等太久,扎尔斯立刻答应了。他在店员的帮助下只花了十来分钟就把单子上剩余的商品全部拿齐,推着两辆车去收银台结账时看了看时间,觉得今晚大约不能按时吃上晚饭了。 “一共580,先生,刷卡还是现金?”收银台后的女孩儿问。 扎尔斯连忙从口袋里拿出卡递给她,签单时想了想,最后写的是埃德温的名字。她笑着接了过去,熟练地刷卡结账,打印小票,等把小票拿到手,扎尔斯发现对方在上面写了一行数字。 女孩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朝他眨了眨眼。 扎尔斯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有些哭笑不得,把购物小票和卡一起塞进了裤子口袋里,推着购物车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他花了点工夫才把东西全都放进后备箱,再上车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果然,埃德温已经在车上睡着了。 扎尔斯无奈地想,幸好他在下车前把驾驶座的车窗开了条缝,才让对方不至于被闷死在车上。 但他也得谢谢埃德温,如果对方没有主动下楼来查看,他恐怕才是已经被闷死的车上的那一个。 第13章 埃德温一路睡回了洛克希尔街179号,直到扎尔斯下车打开后备箱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自己下车。 他从扎尔斯进超市后没多久就睡了过去,这会儿倒是清醒了,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走到车后,问正哼哧哼哧从车上往下卸东西的扎尔斯:“要帮忙吗?” “你上去睡吧,我自己能行。” 扎尔斯把两大包卷纸拿下来,觉得埃德温已经帮了他很多,而且让没睡醒的人帮忙也不好,还不如让他回去接着睡。反正也不是多难搬动的东西,几大袋日用品而已,多走几趟就行。 埃德温却没有走的意思,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不怕吗?” 扎尔斯边搬东西边随口道:“嗯?” “如果我没有来,你可能会被困在车里很久。缪恩很粗心,汉娜也不会出门,等到他们发现你时,付丧神可能已经把你杀死在车里了。”埃德温重复道,“你不害怕吗?” 这问题实在有点严肃,扎尔斯也不能随意回答他,直起身来想了想,老实地说:“其实你来之前,我正准备砸窗来着。” 要说完全不害怕,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没有任何手段能直接伤害到把他关在车里的付丧神——甚至在埃德温告诉他以前,他连车里是什么在唱歌都不知道——只能想办法自己逃出去,如果埃德温没有来,他又没能把车窗砸破逃出来,扎尔斯觉得自己肯定还会想别的办法。 比如弄出点什么声音吸引屋里的人的注意,或者和那歌声的主人谈谈心,总有办法的。 但他能想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办法,并不代表他没有为此感到害怕。他只是个普通人,面对超自然生物没有什么有效的杀伤手段,即使经过长时间的训练,这也是人类的本能。 “我还是害怕的,怎么可能不怕死呢。”他说,“但如果害怕了就坐以待毙,那害怕就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埃德温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下。 不是多高兴的笑,看起来甚至不太高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总之扎尔斯觉得他虽然在笑,但脸上眼里几乎都没什么笑意,比起微笑更像在叹息。 “如果格兰特像你一样,说不定就不会死了。”他说。 扎尔斯这才意识到,刚才在路上埃德温提到的“格兰特”,应该就是他的前任助手,已经离职的那位。 他什么情况都不明白,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胡乱安慰些什么,又觉得提起这个人会让他们感到难过,只好道:“……抱歉。” “你道歉做什么,”埃德温看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杀的。” 扎尔斯:“……” 那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啊? 他认命地放弃这个话题,继续从后备箱里往外搬东西,抱着大堆食材越过埃德温走进屋里。刚才把买回来的所有东西整理了一遍,除了手提卷纸以外还装满了三个大号购物袋,他先提了卷纸,抱着一个装满食材的袋子进去放在厨房里,再回头时却发现剩下两个购物袋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到餐桌上,埃德温人已经不见了。 ……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缪恩和汉娜一看就不像能搬动这些东西的样子,而且起居室里也不见他们来过的痕迹,只能是刚才还在院子里的埃德温帮了他的忙。扎尔斯挠挠头,回去把后备箱关上,又把车开回到地下车库里去,这才上楼敲缪恩的门,告诉他东西已经买回来了。 “哎呀,怎么去了这么久。”缪恩好像正在打扫卫生,灰头土脸地顶着纸帽子出来开门,有点担心地打量了他两眼,“我刚刚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呢,毕竟你一个人出门,如果遇到危险也没办法解决——” “是有点小状况,不过老大帮了忙,没出什么大问题……” 被关在车里差点闷死这种事,告诉缪恩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说了。 缪恩似乎也看出他不想说详细情况,点点头没有多问。他手上还戴着手套,特地摘了才接过扎尔斯递回来的卡和小票,原本准备直接放进围裙口袋里,放进去前却鬼使神差地先看了一眼。 “嗯……这个还是还给你?” 他把小票还给扎尔斯,表情有点尴尬。 扎尔斯有点疑惑,展开来看发现小票背面写了串数字,这才想起是那个收银的姑娘留下的电话号码,号码后还画了个小小的鬼脸。 他也觉得尴尬,但毕竟是别人的一份心意,也不好让缪恩直接处理掉,只好接过来攥在手里,确认缪恩不需要帮忙后在对方慈爱如长辈的目光注视下回房了。 “不要让女孩儿失望呀!”缪恩在身后贼兮兮地喊。 关上门扎尔斯才发现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的是被他关掉的那个内部网络的窗口。他皱了皱眉,确认自己出门前是关了机的,不知为什么又自己开机回到这个页面了。 他上楼前拿了冰啤酒,现在也顾不上喝,把写了号码的小票折了几下随手压在罐子底下,先坐下来看电脑的情况。 仔细看他才发现,屏幕上显示的不是他刚才搜过的库鲁鲁的搜索结果,而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条。 付丧神。 刚才埃德温在车上说过的那个拗口又难记的名字,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房间里的电脑上。词条显示了另一个英语写的名字,以及付丧神这个远东文字写的,后面还贴心地标注了读音,扎尔斯才得以一下就认出来。 扎尔斯平时没有锁门的习惯,出门时也只是把房门关起来,如果有人要进来的话打开门就能进,想开机搜点什么再简单不过。可有一个问题,谁会特地在电脑上搜这个名字,还留下页面给他看呢? 除了受害者他本人,这屋子里大约只有埃德温一个人今天能和付丧神扯上关系,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嫌疑人了。 扎尔斯叹了口气,托着下巴坐在电脑屏幕前发愁。 刚才谈到格兰特的事,埃德温明显心情不太好,他又不太会说话,不知道这个情况下该怎么安慰对方才显得自然又不突兀。而且埃德温的脑回路异于常人,扎尔斯想破头也想不出如果他再说出“又不是你杀的”这种话,自己该怎么回应才好。 他满肚子愁思地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擦头发时还在想要不要去找埃德温谈谈——毕竟这几天里他们谈的次数实在有点多,但最后都没谈出什么结果来,看起来实在是非常多余的互动。 可如果是埃德温主动在网页上为他搜出了付丧神的词条,他是应该去向对方道谢的。 这么想着,扎尔斯还是出了门,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他敲了敲门,以为又要等埃德温一会儿,没想到里面立刻传来脚步声,几秒以后门就被打开了。 埃德温看起来很清醒,刚才应该没有在补眠,甚至换上了颇正式的衬衫和长裤,一边戴袖扣一边问他:“有事吗?” “呃,”扎尔斯还没想好开场白,下意识问,“你要出门吗?” “嗯,晚上有个会议需要我到场。”埃德温说。 “那要我开车送你吗?” 埃德温的动作顿了顿,先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不用了,桑切斯会开车过来。” “……哦。” 这么一打岔,扎尔斯想开口道谢就变得有点突兀了。他用毛巾擦了把自己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还在心里组织语言,埃德温就先一步道:“有时间可以多看看,没有坏处。” 扎尔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内部网站”。 接收到他呆愣愣的目光,埃德温补充道:“那个‘网’是驱魔人协会做的,以前格兰特有为他们做技术支援,所以从我们这里也可以接入。缪恩给你的只是低等生物图鉴,还有很多书上没有的可以从那上面找到。” 他主动提起了格兰特,扎尔斯犹豫了一下,先向他道谢,然后小心地问:“那个……格兰特的事,你有时间的时候可以和我说说吗?” 没等埃德温回答,他又立刻道:“不方便也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好奇,感觉他是个很好的人。” 埃德温没在意他这个补丁,把袖扣戴好后拿起门边衣帽架上的外套,然后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要是真想听,等我回来可以到这里来。” 扎尔斯欣喜道:“真的吗?” 埃德温又看了他一眼,心想,也许扎尔斯自己不知道,他眼睛亮晶晶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和楼下的刻耳柏洛斯有点像。 他没给扎尔斯一个确定的答案,只道:“等我回来再说吧,太晚的话就等明天。” 毕竟今天的会议不知会持续多久,那群老家伙一个个都是夜行动物,依照以往的惯例,说不定会耽误到拂晓时分才结束。如果是这样,让扎尔斯不睡觉等着也没什么意义。 扎尔斯浑然不知还有这样的可能性,跟他一起往外走,身后像有尾巴在摇似的:“那我等你!” 他们一起下了楼,埃德温很快就出门上了桑切斯的车,扎尔斯则拐进了厨房,想看看汉娜是否需要他帮忙准备晚餐。 无论如何,埃德温愿意说的话,他还是愿意等晚一点的。 毕竟格兰特像个存在于179号每个角落,却所有人都不愿提及的特殊符号,他作为后来者,真的很想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4章 平心而论,仅仅从作为司机的表现上看,桑切斯得到的评价要比扎尔斯高上不止一个等级。 他话很少,知道埃德温喜欢在车上闭眼假寐,就几乎不开口打扰他。格兰特离开后他被从驱魔人协会借调过来,表面上看工作时间似乎比从前自由,但其实无论薪资还是待遇都不如他在协会里好。 毕竟给人当司机和助理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特别让人羡慕的一份工作,在和他不和的人眼里,这和被降职外派没有太大区别。即使如此,桑切斯也没有向埃德温抱怨过什么,好像在179号和在驱魔人协会没有什么两样。 因为他的态度,埃德温其实还挺欣赏他,甚至对缪恩说过如果一直招不到新人的话,可以考虑把桑切斯从驱魔人协会彻底挖过来。 不过两个星期后扎尔斯就牵着刻耳柏洛斯来面试了,这个可能性最终没有成真。 由于今天的会议地点定在驱魔人协会约克市的总部,桑切斯主动提出要过来接埃德温——扎尔斯还是个纯新人,连协会大门往哪开都还没弄清楚,还是暂时不要让他过来比较好。 埃德温对此没有异议,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晚上七点半,他如约上车就闭上了眼,桑切斯早已习以为常,也没有开口说什么,直接启动车子驶离了179号。 会议之所以选在夜里召开,主要是因为参会人员的种族问题。这些人可比埃德温难缠一万倍,有不愿意白天出门的,也有讨厌人多的地方的,更有甚者整个白天都在睡觉,所以为了迁就他们,协会只能选择在晚上开会。 埃德温倒是一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即使会议本身是针对他的前助理召开的,他也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听说要开会,没说什么就答应了。 桑切斯一向摸不清埃德温的想法,不过知道对方心里有数,他也不太担心。 驱魔人协会的总部坐落在距离洛克希尔街10公里左右的郊区,开车用不了多少时间,桑切斯把车停在协会门口,叫了埃德温的名字,问他:“你自己进去?” 后座上的人睁开眼,看起来毫无困意,一点也不像闭着眼睛睡了全程的样子。 ……或许他真的没有睡。桑切斯想。 “嗯,你回去吧。”埃德温说。 他径自下了车,桑切斯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把车停好,也跟了进去。 协会一天24小时都有人在值班,但只开了几个房间的灯,走廊上亮了几盏壁灯,仅仅是可以看清路的程度。 埃德温没太在意这有些寒酸的待客之道,沿着螺旋楼梯下楼,很快看到了在楼底的圆形大厅里等着的人。 “来了,”约克市驱魔人协会会长索隆朝他伸出手,“这么晚把你喊过来,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埃德温不置可否,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什么时候开始?” 索隆吃了个瘪,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仍然笑着说:“随时。” 既然他说随时,埃德温也不想在这里逗留太久,当然是选择直接开始。他抬手在空气中画了个圆,然后在圆心点了一下,空中就凭空出现了一道圆形的“窗”,透过它能看到和协会里全然不同的景色。 看起来像是窗,但其实这东西跟扎尔斯房间里的“门”没有什么两样。 约克市其实有两道门,一道从前由洛克希尔街179号的格兰特·穆德负责看守,另一道严格意义上说,应该就是埃德温·欧文本人。 只要有他在,随时都能打开一道通往异界的门。 格兰特死了以后,179号只剩下埃德温一个有战斗力的人,协会曾经几次提议将那道固定的门转移过来,但都被埃德温拒绝了。 “‘门’因我而开,不可能留给别人看守,你们也不一定能守住。”他说。 协会有不少人因此对他颇有意见,但埃德温说得也没错,如果他不在,“门”发生大异变的话他们确实没办法应付。 现在也一样,索隆虽然心有不悦,但也不敢对埃德温说什么不好听的——这位如果真不干了,约克市的治安可要下降好几个等级。 被埃德温打开的那扇“门”正在缓缓推进,门里的景色不断变化,最后停在了一座昏暗的宫殿前。他打了个响指,一道红光从他的指尖窜出,直奔门里那座宫殿,在最高的塔尖上炸开了一朵华丽的烟花。 烟花爆炸的声音大得把索隆都吓了一跳,他看了埃德温一眼,正想说什么,就有人比他更急地赶来兴师问罪了:“大公,您敲门能不能有点礼貌?” 嗓门比刚才的爆炸声还大,索隆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先向对方问了个好:“昂萨斯特子爵,您好。” 片刻后,一个身材矮小,脸干得像风干橘子皮的老头从宫殿里慢吞吞地飘了出来。他穿了件做工精致讲究的晨衣,飘在半空中朝索隆点点头,然后转向坐在一旁的埃德温:“您每次都这样,我被吵醒没关系,里面还有很多孩子——” “下次你再不提前出来等着,我就把你的亡灵殿炸了。” 埃德温挑了挑眉,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很可怕的话。 老头:“……” 他忿忿地闭上嘴,不一会儿又不甘心似的开口问:“其他人呢?” 埃德温打了个响指,三道“门”在他附近相继出现,里面的景色各不相同,但都已经有人在能看见的位置等待了。其中有衣着华贵的艳丽美女,也有长相稚嫩但面无表情的孩子,剩余一个长着形似狼的头,与传说中的狼人无异。狼人朝老头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你迟到了。” 老头,不,昂萨斯特子爵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然后往脸上挂上笑容,好像刚才骂骂咧咧的人不是他似的:“幸会了,各位。” “快点结束吧,”穿着低胸礼服的红发美女端着酒杯,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一会儿还有个约会呢,可不想和你们耽误太多时间。” 她的视线飘到埃德温脸上,眨了眨眼,想想又改口道:“如果大公愿意和我约会,倒是耽误多久都无所谓。” 埃德温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道:“开始吧。” 索隆巴不得赶紧结束,连忙拿着这次的会议内容出来主持。 “那么各位大人,我们今天要探讨的是发生在半年前的格兰特·穆德异界连杀三十人事件——” 对179号的所有人来说,半年前的那一天像个噩梦,直到今天还笼罩在众人头顶。 埃德温有事去了外地,并且把缪恩和汉娜都一起带走了,负责守“门”的格兰特独自留在家里。不知为什么封印松动,有闻风而来的大恶魔发现了守在外面的他,并对格兰特出言蛊惑,试图让他把“门”上的封印解开,让它可以从异界穿越而来。 格兰特当时说了什么,是否有受对方蛊惑,他们都不得而知。等埃德温傍晚回来,“门”的封印确实被解开了,但只有一些威胁不大的异界生物从那里逃出来,他让缪恩和汉娜去清理,自己跨进了“门”里,去寻找失踪的格兰特。 他嗅到了大恶魔的气息,知道这道“门”多半通往地狱的方向,心里怀疑格兰特打开“门”的动机,但一路找过去,却又发现了不少打斗的痕迹。 格兰特和大恶魔打起来了,从留下的痕迹来看,无疑是动真格的。 虽然面对绝大部分“越狱”的异界生物,出身驱魔人协会的格兰特都有独自处理的能力,但他始终是个人类,要和大恶魔打得势均力敌,还是有一些难度的。而且除了打斗痕迹,路上还有一些其他生物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发现“门”开了想要趁机出去的,却都被杀死在了路上。 以他对格兰特的了解,一边和大恶魔缠斗,一边还要杀死这些东西,不可能不受伤。 果然,没多久埃德温就在路上找到了血迹,有大恶魔的,也有属于格兰特的人类血液。他忍不住加快脚步,甚至选择了飞行,最终在一片沸腾的岩浆湖边找到了格兰特的尸体。 还是温热的,他刚刚死去不久,胸前有一道贯穿伤,应该是恶魔的尾巴穿透他的胸膛,把他杀死了。 恶魔没有留在附近,也许是发现他来了,也许是和格兰特的打斗让它大伤元气,总之埃德温没能找到凶手,只能把格兰特的尸体带回了179号,然后把“门”封印起来。 缪恩告诉他,从留下的痕迹看,之前的封印是格兰特主动解除的。 他们都不明白格兰特这么做的动机,杀死他的恶魔至少是大恶魔以上等级,虽然格兰特是以战斗能力为特长的驱魔人,但以人类之躯去和大恶魔近身搏斗无疑胜率渺茫,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他们只能接受。汉娜把这件事报给协会,想要通过他们联系格兰特的家人,却被告知格兰特已经没有亲人了,协会可以代为火化尸体。 得到答案后汉娜就把电话挂了,如果只是要火化,他们根本不需要协会来帮忙。 虽然感到疑惑和悲伤,但这之后他们过了好几天相安无事的日子,直到一周后协会送来一则消息,有人声称格兰特越“门”而入后杀害了自己的子民,需要向埃德温讨要真相和补偿。 可真相是什么,连埃德温自己都对此一无所知,自然也无法告知他们。 协会还要仰仗他,自然不会主动要求他进行说明,这场公证会一拖再拖,直到前几天昂萨斯特子爵声称得到了新的证据,才不得不选在今天开会讨论。 有子民受害的几位领主都到场了,声称有新证据的昂萨斯特却来得最晚,埃德温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看他会拿出些什么来。 昂萨斯特子爵的领地确实在当时“门”的入口附近,他能找到些什么并不奇怪,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即使地狱的时间流逝得比人类世界要慢,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连打斗的痕迹都会被狂风抹平,他是怎么在这时候突然拿出新证据来的? “我前几天从一个孩子手里得到了样东西,”昂萨斯特子爵从晨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说,“这不是我们这里会出现的东西,应该来自人类世界——” 他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块手表。 埃德温眼神微动,他曾经在格兰特的手上看到过它。 “有人用这个和他做了交易,说是自己的东西,根据描述也很像格兰特·穆德。”昂萨斯特子爵意味深长地看了埃德温一眼,“我怀疑他根本没有死。” 第15章 “你这是什么意思?”埃德温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是怀疑我在包庇他吗?” “哦,当然不是,您不要误会了。”昂萨斯特子爵道,“只是那孩子说对方看起来是个人类,我拿了格兰特·穆德的照片给他看,他说就是这个人——也许连您也被他蒙蔽了呢?” 他看起来把埃德温从中摘了出来,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埃德温已经宣布会对格兰特的事件负责,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关系。 “我不喜欢这种假设。”埃德温淡淡道。 退一万步说,即使格兰特真的没有死,他也会亲自解决这件事,而不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些什么就随意相信。他不是这么愚蠢的人,而且这也是对格兰特的不尊重。 双方意见不合,这场会议最终不欢而散,昂萨斯特子爵在他的压力下改口说会寻找新的线索和证据,倒是参加会议的另两名领主对他表示了信任。 “衷心期待下一次与您的见面。” 凡妮莎女爵朝他抛了个飞吻,主动切断了“门”的联系,随后狼人布林也关闭了“门”,偌大的会议厅里只剩埃德温和索隆和昂萨斯特子爵对峙。 这两位之间的气氛可不怎么好,万一吵起来,遭殃的说不定是他,索隆努力打圆场道:“如果没什么别的事,这次我们就到此为止……?” 埃德温微一点头,站起身来。昂萨斯特子爵却像是不乐意就此结束,冷哼一声道:“会长,你可不要偏帮某一方啊。” 索隆尴尬地干笑两下,正准备说句什么为自己辩解,埃德温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就自觉噤声了。 “如果不相信驱魔人,一开始就不要请他们做公证。”这种把戏埃德温见得太多了,欺软怕硬的老家伙们总喜欢来这一套,他并不买账,“如果不相信我会查清格兰特事件的真相,那你现在就可以哭着去找人告状,相信有人会愿意借此来找我的麻烦。” 他没给昂萨斯特子爵解释的机会,直接挥手把“门”关闭了,然后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总算是结束了,索隆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跟上他的脚步。 “辛苦了。”他真心实意地对埃德温说。 连他这个被牵扯进来做公证的局外人都明白,即使真是格兰特犯下了罪行,以埃德温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为几个低等子民的死负责,昂萨斯特之所以敢纠缠不休,背后肯定有身份更高的人在为他撑腰。至于被拖下水一起做受害者的凡妮莎和布林,两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并没有对埃德温施加什么压力,从头到尾要求开会解决事件的都是昂萨斯特,他们俩只是按时到场做个样子而已。 身为约克市的驱魔人协会会长,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处理过类似事件,但埃德温身份特殊,又掌管着约克市的“门”,他还是希望对方能好好地留在洛克希尔街179号,而不是被这种事情绊住,把“门”留给其他能力不足的人。 格兰特的事就是前车之鉴,所幸没有对约克市的普通人造成什么大影响,但如果“门”再开一次,带来的后患可能就没这么简单了。 两个世界交融得太过频繁,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你最好不要和昂萨斯特走太近,”埃德温没回应他的话,只是提醒道,“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索隆愣了愣,正在想他是什么意思,他们恰好在这时走上最后一节楼梯,遇见了等在那里的桑切斯。 “你怎么还没回去?”埃德温问他。 “时间太晚了,总不能让你蹭会长的车回家。”桑切斯向索隆打了个招呼,然后无所谓地笑了笑,“把你接过来,我总要负责再把你送回去,免得扎尔斯他们担心。” 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埃德温没有多说什么,向索隆点了点头,和他一起离开了。 索隆目送他们的背影走出协会大门,慢半拍地想:扎尔斯是谁? 179号来的那个新人吗? 179号的晚餐是简单的速食咖喱饭配鲜榨果汁,用的都是扎尔斯下午从超市里带回来的材料。汉娜准备这些花了不少功夫,她连切胡萝卜都做不好,最后还是扎尔斯接过厨刀,替她处理了所有需要用到的食材,包括切块榨汁的水果。 吃过晚饭后,扎尔斯带着刻耳出门散了会儿步,回来时从便利店里带了几盒冰淇淋,先敲了敲汉娜的房门。 “什么事?”汉娜隔着门问。 扎尔斯说:“请你吃冰淇淋。” 汉娜狐疑地打开门看了一眼,见他手里真的提了一袋子冰淇淋,疑惑道:“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顺路。”扎尔斯拿了一个香草味的递给她,“准备晚餐辛苦了。” “我也没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汉娜还是收下了冰淇淋,然后把房门又关上了。扎尔斯笑了一下,准备上楼给缪恩也送一盒,却听见汉娜隔着门说了句谢谢。 声音不大,但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缪恩白天做了大扫除,这时已经躺在床上了,嘱咐扎尔斯放进冰箱里他明天再吃。扎尔斯依言把装着冰淇淋的袋子放进冰箱里,想了想,还是给自己拿了一盒。 他原本不准备吃的,毕竟冰淇淋的热量和健身的习惯背道而驰,但埃德温看起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他总需要一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顶多吃完再锻炼嘛。扎尔斯很没有骨气地想。 他带着一盒冰淇淋上了楼,打开电脑边吃边进行今天的课程学习——既然能上网了,用内部网络的资料配合图鉴进行记忆再好不过。 因为这个账号有权限,所以扎尔斯可以阅览绝大部分的资料,除了昨天埃德温替他搜索的付丧神,他还看了不少其他怪物的词条,觉得还挺有趣的。网站是驱魔人协会的内部网站,那么自然也有账号资料认证,他点进个人页,看到认证姓名是格兰特·穆德,里面还有这个人作为驱魔人活动的履历。 虽然扎尔斯知道这样不太好,但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点开来看了看。 格兰特是6年前成功通过考试成为驱魔人的,一直活动在约克市周边,附属于约克市驱魔人协会。他没有家人,成为驱魔人也是因为老师引荐,最重要的是,在成为驱魔人之前,格兰特曾经是一名警察。 ……他为什么会突然成为驱魔人呢? 从履历上看,作为驱魔人活动的5年里,格兰特得到的评价一直很优秀,几次获得年度最强认证。来到洛克希尔街179号则是在一年多以前,由于埃德温向协会要求一名助手,他主动脱离协会加入了这里。 这么看,他在179号也只呆了一年左右,就离开了人世。 埃德温说如果格兰特像他一样会害怕就好了,扎尔斯其实没太明白,但对方承诺今晚回来会告诉他格兰特的故事,扎尔斯还是很期待的。 把格兰特那份堪称顶级的履历关掉,扎尔斯挖了勺冰淇淋放进嘴里,突然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前景还挺有压力的。 埃德温的前任助理实在很优秀,而且经过专业训练又是驱魔人出身,相比之下,他确实像个没有合适人选被勉强录用的菜鸟。他从小在学校里得到的评价一直不低,也是以前三名的成绩毕业的,但在格兰特的履历面前,还是免不了有些自卑。 但无论如何,既然179号的所有人都决定让他留下,他也愿意尝试这份工作,当然还是要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一边吃一边想事情,不知不觉间一盒冰淇淋就见了底,扎尔斯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吃空了。 “……”怎么就吃完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盒子,无奈地起身丢掉,心想真是好久没吃冰淇淋了,一口气吃一盒真的得去锻炼才行。 简单漱过口后,扎尔斯换了身轻便的运动服,下楼去院子里锻炼。 虽然房间里的摆设少得可怜,只有床衣柜和桌子三个大件,但也许是以前格兰特需要锻炼,179号的后院其实有简单的健身器材,比如推拉训练器和哑铃杠铃,角落里甚至还有个单杠,都是有明显使用痕迹的,但现在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想来是没有人使用的原因。扎尔斯最近除了慢跑以外都没怎么运动,反省了一下自己,热过身后调整了器材,决定先试试平推。 他弯着腰在调,身后却突然有东西拱了拱他的背——刻耳柏洛斯不知什么时候从前院跑了过来,看起来像是想陪他一起。 扎尔斯摸摸它的脑袋,无端想起电脑桌面的那张照片。 狗这么长情的动物,应该是很想念格兰特的吧。他想。 从照片上看,以前遛狗的工作应该是交给格兰特,就像他现在做的一样。刻耳柏洛斯之所以对他这么热情,会不会有这样的原因在呢? 似乎看出他有些失落,刻耳柏洛斯用脑门拱了拱他的掌心,低声呜呜两下,往他身上靠了过来。 扎尔斯没防备,被它这一靠撞得坐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 “干什么,”他抱着刻耳柏洛斯的脖子揉了揉,边笑边说,“你是知道我有点不太开心吗?所以才来安慰我。” 刻耳柏洛斯当然没法回答他,靠着他歪了歪头,没出声。 狗确实是能感受到人类情绪的,扎尔斯家里那只也是,在他们家人难过的时候会主动靠近,也不吵不闹,就这么安静地陪在旁边,像是陪伴又像是安慰,实在很通人性。 扎尔斯捧着它的脑袋,突发奇想道:“这里什么都有,你是不是也能听懂我说话?” 刻耳柏洛斯安静地看着他,扎尔斯也知道自己在说傻话,摇摇头,起身坐到训练器上开始锻炼。 “你就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吧,刻耳。” 他对刻耳柏洛斯说。 大狗趴在草坪上看着他,安安静静地没有动弹。 第16章 院子里很安静,刻耳柏洛斯也没有来捣乱,扎尔斯把能做的项目都做了一遍,完了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埃德温还没回来。 有什么会非要半夜去开,他原本就够难理解的,而且都这个点了埃德温还没回来,说实话,扎尔斯也不太指望今晚能听到故事了。 以埃德温嗜睡的习惯,他总不能缠着对方让给他讲故事,不让埃德温去睡觉。 他把刻耳柏洛斯送回狗屋里,又给它满上狗粮,正准备上楼去洗个澡,就看见桑切斯的车从街道另一头开过来,车前灯把街道照得很亮,刺得他抬手遮挡了一下眼睛。 车子停在179号门口,埃德温从后座上下来,看见满身大汗的他还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扎尔斯已经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身上全是汗,连头发都湿了——有段时间没有锻炼,又想着无事可做,他今晚断续练了有三个多小时,还没来得及上楼洗澡,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 但他也没办法,只能这样湿漉漉地和桑切斯打了个招呼,然后对埃德温说:“我先上去洗个澡。” 至于还有没有故事听,就看埃德温的意思了。 他跑上楼拿了衣服就进浴室去洗澡,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不仅湿得像落汤鸡,而且脸上还有陪刻耳柏洛斯在草地打滚留下的泥渍,埃德温和桑切斯看了以后可能觉得他在后院种地呢。 扎尔斯无奈地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拧开花洒准备好好洗个热水澡,却听见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洗完到我房间来。”埃德温在门外说。 扎尔斯应了一声,然后拧开花洒,哗啦啦的水声立刻淹没了门外属于埃德温的脚步声。 看这样子,一会说不定还有故事可以听?他边洗头边想。 惦记着故事,又怕埃德温回了房间很快就睡着,扎尔斯速战速决,只花了十分钟就飞快地洗好出来,连头发都不顾上擦,顶着毛巾就去敲埃德温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里面却没有埃德温的身影,一个圆滚滚还顶着块格子方巾的球在地上滚,还撞了他的小腿一下。 “……”这又是什么东西? 埃德温人不在房间里,房间附带的浴室隐约传来一点水声,大约是在里面洗漱。扎尔斯也不急着去喊他,先蹲**来掀开“球”上盖的方巾看了一眼,然后发现这东西居然不是球,是个库鲁鲁。 上次被埃德温退货的两个“礼物”之一,说自己不是东西的那个库鲁鲁,顶着咖啡色的格子方巾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说退回去了吗,怎么这东西还在这里? 扎尔斯想了想,把方巾按照原样盖回去,尽可能地让它看起来和刚才一样像个球形矮几。库鲁鲁也很配合地一动不动,好像刚才来开门的不是它似的。 做完这些,扎尔斯站起身来,见埃德温还没有出来,就像上次一样下楼去拿了饮料——汉娜已经睡了,楼梯下的房间里连灯光都没有,更别说热咖啡,他只能从冰箱里拿了罐装的,和啤酒一起带到埃德温那儿去。 他刻意虚掩着门没关上,果然,再进去时埃德温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正背对着他,从那个大得离谱,里面还不知藏着什么异空间的衣柜里拿衣服。大约是洗澡前忘了拿衣服,他只在腰间围了块浴巾,从扎尔斯的角度可以看见他肌肉不夸张但线条流畅匀称的背部。 以及从右肩斜着往下,横亘整个背部的一道伤疤。 看起来像是刀伤,但比普通刀伤要更可怕,伴随着烧伤的痕迹,不知是被烧红的刀刃砍的还是受伤后伤口被火焰灼烧过。即使伤口已经愈合,光看疤痕也能想象到受伤时有多痛。 他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埃德温从衣柜里找到衣服,一边穿上一边回头看他才回过神来。 “来了,”埃德温说,“以为你没这么快,所以洗了个澡。” “……哦,没关系,”扎尔斯楞了一下,慢半拍道,“我在下面拿了饮料,你要咖啡吗?” 埃德温披上睡袍朝他走来,那道骇人的伤疤看不见了,却在扎尔斯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把罐装咖啡递给埃德温,主动在露台门前的椅子上坐下,说:“你这么晚才回来,我以为要先睡一觉再说……” “答应过你,自然不会食言。”埃德温道。 他“啪”一声打开了咖啡罐子的拉环,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把它放在一旁。见扎尔斯捧着啤酒,一副既兴奋又期待的样子,他忍不住问:“就这么想知道?” 格兰特和扎尔斯之间仅仅是前后任的关系,其实他不是很明白,后者为什么这么在意格兰特的事情。但既然已经答应扎尔斯要说给他听,埃德温也不会因为不能理解而食言。 “怎么说呢……”扎尔斯皱着眉想了想,解释道,“来到这里以后,大家看起来都不怎么愿意提起他,但他留下的痕迹到处都是,想要不去在意也很难吧。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有应该怎么做才能代替他成为能帮上忙的角色——” “我说过,你不是他,不用勉强自己变成格兰特的样子。”埃德温道,“我让缪恩找的不是和格兰特一模一样的替身,而是一个新的助理,在听故事以前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扎尔斯点点头。其实他知道埃德温没有要他学谁的意思,但自己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也没有办法。 也许听完故事以后他会改变想法,也许不会,不过他对格兰特的好奇是不变的。 “他刚来的时候是个刺头,对缪恩和汉娜都很不满意,对我的意见也不小。‘门’开在他的房间里是他主动要求的,因为在那时的他看来,179号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靠谱。” “可是大家看起来都很好啊。”扎尔斯忍不住道。 “那是你的想法,”埃德温笑了一下,“以一个职业驱魔人的目光看,当时的缪恩和汉娜确实不太够格做守门人。” 可是179号的守门人现在也不是缪恩和汉娜,格兰特离开以后,重担全都压在了埃德温身上。 “后来出了一些意外,汉娜虽然很讨厌他,但还是救了他的性命,格兰特才因此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执行任务时也不再做独行侠,而是和我一起行动。”埃德温的手动了动,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拿起那罐被他嫌弃的咖啡,“但也不总是这样,像希望郡那种程度的任务他一个人就能完成,也就懒得叫上我一起去了。” 他看了扎尔斯一眼,补充道:“以后你也能做到,但不必急在一时。” 扎尔斯想说的话被他堵了回去,无奈地说:“你怎么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 “你想的事情全都写在脸上,我想看不出来也很难。”埃德温道,“总之我们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直到他出事以前,都只是一个我信赖的成员,而很难称他为搭档。” 一个职业驱魔人或许有自己的固定搭档,但大多数是习惯独行的,也并不需要新增搭档。格兰特就是这样一个成熟的驱魔人,当时179号待处理的案件有点多,他愿意也能够单独处理一部分,埃德温自然不强求他同行,也选择了单独行动。 他们少有的几次共同处理案件,都是些上了社会新闻的,没能压下去的重大事件。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格兰特能力的欣赏,以及一些说了也没有被采纳的建议。 “他和你不太一样,”埃德温说,“因为能力成熟,所以他太过沉着冷静,很多时候面对未知事物都不会感到害怕——恐惧是人类最有用的本能之一,如果不知恐惧,很容易对自己的能力有错误估算,最终因此败北。” 他把格兰特出事那天的大致经过告诉了扎尔斯,隐去“门”开往地狱的部分,最后道:“今晚的会议就是讨论怎么处置他,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依然有人紧咬不放,想要从我这里讨些好处。” 换言之,某种程度上格兰特现在是179号的麻烦,他暂时还没有找到彻底解决遗留问题的办法。 也许要再去地狱走一趟,但对他而言,每一次重返都是对身体的负担,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埃德温不打算自己走这一趟。 而且,现在的179号也容不得他离开。 缪恩和汉娜始终能力有限,扎尔斯又是个还没有自保能力的新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否则“门”很可能再次失控,给约克市乃至整个人类世界带来**烦。 他诚实地将目前的处境告知了扎尔斯,没有作太多保留,至于能否接受这样的现实,就全看扎尔斯自己了。 “这份工作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危险。”埃德温警告他,“格兰特的事没有我预料中那么简单,也许之后你会面临相同处境的麻烦。” 他确实需要一个助理,但不意味着要让扎尔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冒险。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短时间内提升战斗力吗?”扎尔斯没有被他说的话吓退,还比划了一下,“我是说,面对你说的那种情况的战斗力。” 埃德温怔了怔。 “我现在还没有自保能力,如果遇到你说的那种情况,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扎尔斯认真道,“如果有办法能速成,我很愿意去试试看。” 毕竟已经决定要继续做下去,因为一点小事就半途而废,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埃德温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道:“如果你愿意学,我可以给你特训。” 第17章 严格意义上说,埃德温实在不是个好的老师。 他不会像学校里的教练一样教扎尔斯做什么基础训练,也没有将项目分门别类,而是把训练内容不分主次地一次性塞给他,让他按照上面的内容自己选择要先练什么,后练什么。 这些条目看起来也非常与众不同,比如吃很难吃的绿色糊状食物,或者在房间里睁着眼睛过一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些像是整蛊节目的内容,但既然埃德温要求他做,扎尔斯也没有多想什么,都照他的意思去做了。 而他在执行这些训练内容的时候,也确实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平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房间到了深夜好像变得不那么平和,虽然他看不见,但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蠢蠢欲动。他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去敲埃德温的门,告诉对方以后却得到“今晚继续”的答复。 扎尔斯不知道埃德温想让他看到什么或者看不见什么,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回了房间,继续看他的参考书。 书已经不是缪恩当初给他的那本初级图鉴了,扎尔斯花了两天把它全部看完,然后接受了埃德温的测试,得到了从的权力——书房在埃德温的房间里,衣柜两面靠墙的那侧打开以后里面居然是挖空的建筑结构,埃德温就把他的书房藏在这里面。 这是个圆柱形的空间,占地面积不大,但层高有点吓人,大约是把两层楼挖通了,只用梯子和分层书架之间的窄小通道行动。扎尔斯跟在埃德温身后走进去,发现里面全是满满当当的大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像个用架构筑成的秘密洞窟。 “适合新手看的不多,这边的比较基础,是儿童读物,你可以先看看。” 埃德温指了指靠近地面的一角,那里摆了一些封面色彩斑斓的绘本,扎尔斯蹲**把它们取出来,又看看,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基础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看不懂它们封面上写的字。 奇形怪状的,和先前那本图鉴封面上看不懂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不是扎尔斯认知内的外语。他也不能指望埃德温给他当活字典,只能先收下了这些“儿童读物”,把它们带回自己的房间去读。 然而翻开以后他就后悔了,埃德温骗了他,这根本不是什么儿童读物,里面写的内容比缪恩借给他的图鉴大约硬核十倍。 来179号第一天遇到的东西在这些书里约等于厨房垃圾的级别,只提了一句该如何分类,好像能解决它们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不过因为没有语言障碍,扎尔斯还是看得比较舒适——埃德温说有不懂的可以问他,于是他把疑问都记在了本子上,打算消化一晚后再去提问。 至于夜里做什么,自然是按照自己制定的训练计划来实行,睁着眼睛到天亮了。 扎尔斯洗过澡后换了睡衣,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书和笔记本都放在一旁,自己躺到床上,关了灯后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呆。 也许是格兰特不喜欢,也可能是装修时就没有这需求,扎尔斯住的这个房间里连顶灯和风扇都没有,只有一根灯管在墙上寂寞地发着光。把这盏灯熄灭以后,他看着明知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却无端生出一种在和什么东西对视的感觉。 ……也许是错觉。他想。 床垫不软不硬,是他喜欢的程度,床单和被套也是他带来的私人物品,穿着棉T恤和短裤躺在被窝里本该是很惬意的一件事,但自从开始执行这个训练计划,扎尔斯每天盯着天花板到天亮,已经到了即使没有任何东西也觉得会被他看出些什么的地步。 比如现在,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天花板上和他对视。 这就是埃德温让他每天晚上不睡觉的目的吗?让他觉得房间里还有别的东西? 扎尔斯很想看清天花板上究竟有没有异物,但关了灯后只有路灯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即使他既不近视也不夜盲,这灯光也远不到能让他看清东西的程度。他多少有些忐忑,但想到真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捶墙喊人,又勉强定下心来,维持原本的姿势躺在床上没有动弹。 原以为只要继续这样就会度过和前几天无异的一个夜晚,可他躺了一会儿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只是像站在人群中央,被人用无关好坏的眼神沉默地注视着一样。扎尔斯越发觉得头皮发麻,想要闭上眼睛,又不愿意就这么中止训练计划,只好强迫自己继续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默默希望那里什么也不要有。 就在这时,街道上有车驶过,车灯反射到房间里,有一瞬间照亮了房间的天花板。 扎尔斯背后的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 不想要什么偏偏来什么,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和他刚才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这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他僵硬地躺在床上想。 光一闪而过,房间里立刻又恢复了黑暗,看不见天花板上的那些脸了。扎尔斯心里明白,这大概就是埃德温让他睁眼躺一晚上的原因,如果它们一直都在这里,那他每天晚上都在这些脸的注视下睡觉,好像也没出过什么事。无论怎么想,缪恩他们也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住在有危险的房间里,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那些脸多数表情都是平静的,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扎尔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回忆有没有在书里看到过它们。 密集的人脸,让人发毛的沉默注视……啊,是有的。 扎尔斯翻身下床,从桌上拿了放在角落里的一本“儿童读物”。它的封面写了《简易驱魔指南》的标题,但配图色彩斑斓,更像是在用绘本的方式讲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驱魔故事。扎尔斯下午粗略翻了一下,觉得里面的故事像是说给一些比他还强的小孩子听的,毕竟他不能徒手抓住飞行中的小魔精,也看不见暗中窥视人类家庭的“喜怒哀乐”,只能像对待童话一样看这些对他来说暂时还只能靠想象的绘本故事。 而天花板上的这些人脸,大约就是书里提到的“喜怒哀乐”了。 这是一种滋生于人类社会的怪物,以人类不同的极端情绪为食,通常寄宿在多口之家,普通人类是看不见它们的。它们也不是真的没有表情,只是半夜时分通常所有人都在睡觉,它们没有感应到情绪波动,所以没有出现特殊表情。在白天,它们是被宿主的情绪影响表情变化的,如果家里的人都因为某事感到愤怒,它们也会随之出现愤怒的表情。 而《简易驱魔指南》里的那个故事,则是驱魔人旅行时经过一家旅店,发现里面的“喜怒哀乐”吸收了大量过往旅客的情绪,每到夜里就像巡视领地一样在店里四处游荡。它们只能依附在墙面上现形,所以像房间里这个一样出现在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面上,普通人看不见,否则这旅店绝不会繁荣起来。 “喜怒哀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怪物,寻常手段比如火烧刀砍一类都没办法杀死,故事里是旅行的驱魔人把它们赶走了,而旅店主人和其他过客都毫不知情。 ……等等。 扎尔斯慢半拍地想,既然普通人看不见,那他为什么会看见? 他坐在床上,又仰头去看刚才出现“喜怒哀乐”的那片天花板,但现在没有光照亮房间,他什么也没看见。 扎尔斯犹豫片刻,伸手直接打开了灯。 刚才看见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有男的也有女的,老少不一,在天花板上挤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第二天早上八点,扎尔斯敲开了埃德温的房门。 看他满脸写着神采奕奕,精神得像刚睡了一个好觉,埃德温被他敲鼓似的敲门声从床上喊起来,按捺着起床气靠在门边问:“什么事?” “我昨晚看见了!”扎尔斯兴冲冲地说,“天花板上的那个!” 语气简直称得上兴奋,半点没有夜里见鬼的样子。埃德温挑了挑眉,反问道:“然后?” 扎尔斯楞了一下:“你让我晚上别睡觉,不是想让我看它吗?” “当然不是。”埃德温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怎么会让你看那种无聊的东西?” 如果说天花板上有密密麻麻的人脸也是无聊的东西,扎尔斯实在不敢去想,自己的房间里到底还有别的什么值得他去看的高级货色。 也就是现在没看到,哪天要是真看见了,说不定他会吓得当场跑出来敲埃德温的门求救。 扎尔斯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房间里到底有多少我看不见的东西?” “那可就多了去了。”埃德温意味深长道。 他显然话里有话,暗示房间里除了不知在哪里的“门”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但出乎扎尔斯意料的是,比起害怕,自己居然更好奇究竟有些什么每天都和自己呆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在179号呆的时间长了还是最近看的奇奇怪怪的书太多了,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吓唬了他一通,埃德温也没继续说些什么,打了个呵欠就准备关门补眠——时间还很早,他通常中午才起床,扎尔斯把他吵醒了。他正要关门,扎尔斯又道:“我去跑步,要给你带什么早餐吗?” 埃德温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是很精神,没一点被打击到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活力充沛得半点不像整夜没睡。 他原本想说不用,但想了想,最后又改口说:“咖啡和三明治,谢谢。” 扎尔斯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他又补充道:“晚一点送来。” “知道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埃德温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摇摇头关门回去继续补眠。 第18章 这种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训练持续了一周,还没等扎尔斯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第二次外勤就飞奔着朝他赶来了。 “这次情况比较特殊,”埃德温在房间里吃早餐,顺带向他解释道,“我们是接到别人的委托,为他解决事件。” “我们还承接这种业务?”扎尔斯疑惑道。 他记得179号不是和政府合作的正规组织吗,怎么还能干私家侦探的活? “平时是不接的,但这次情况特殊。”埃德温递过来一封邀请函,示意他打开来看,“没有这个受委托的身份,我们很难进入需要调查的地域范围以内。” 他说得神神秘秘,扎尔斯其实没太理解,不过打开那封邀请函后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晚宴的邀请函,举办地点则是在城郊的一座私人庄园。庄园属于市长夫人所有,她素来只邀请约克市的名媛贵族,也就是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参与庄园里的宴会,约克市的报刊杂志都报导过她举办的奢靡晚宴,时常被用来当作教育小朋友的谈资。 约克市的这位市长政绩还不错,也有自己的得力属下,有望在下一届选期连任,但市长夫人温妮或许是他连任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她作风太奢靡浪费,一个整天以花钱出名,常常上各路花边杂志的市长夫人,总是容易让普通民众感到不满的。 “所以委托我们的是……?” 扎尔斯晃了晃那张邀请函,埃德温不说要查什么,他也搞不明白是谁委托了他们调查,他们又要去市长夫人的晚宴上做些什么。某种意义上,就像三流侦探经常在侦探里打的哑谜,让人好奇又不耐。 “市长委托我们调查他的夫人,他怀疑对方被邪神蛊惑,在庄园里搭建祭坛作供奉。”埃德温从衣柜里拖出一个行李箱,边输密码边说,“当然,据我所知约克市没有邪神降临,她大约只是遇上了什么从‘门’里逃出来的异界生物。” 他输完了六位密码,“啪”一声打开箱子,里面躺着几套用防尘袋装好的礼服,颜色和款式不一,但看起来都价值不菲。 扎尔斯还在想他是不是要让自己帮忙挑一套,埃德温已经直起身来看向他,语气平淡道:“挑一套喜欢的吧。” 扎尔斯愣了愣,迟疑着看了箱子里的礼服们一眼,这才问:“我?” “你不能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去温妮夫人的晚宴。” 他迟钝地没有反应过来,于是埃德温耐心地解释道。 扎尔斯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上前看了看箱子里的几套礼服,从中挑了看起来最朴素最不起眼的一套黑色的,拿起来后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对埃德温说:“我之后送去干洗再还给你,可以吗?” 他确实没有礼服这种脱离小市民日常范畴的服装准备,埃德温不提他都没有想起这回事,这套礼服可以说帮了他的大忙。 埃德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先试试看,礼服不合身是很失礼的事。” 拿别人的手软,何况这也是合理要求,扎尔斯带着礼服回房间试穿了一下,意外地发现非常合身。 他选的这套虽然是低调的黑色,但从防尘袋里拿出来后才发现,其实礼服外套和衬衫的细节都很多,是比扎尔斯想象中精致许多的类型。衬衫是尖领宽袖口的,有配套的领饰和袖扣,大小和长度也正好,穿在身上合身又服帖。扎尔斯把衬衫下摆束进裤子里,然后披上外套,觉得浑身都不太自在。 埃德温已经换上了出门要穿的衣服,站在门口等他,看见出来的扎尔斯后挑了挑眉,难得地夸奖道:“不错。” “真的吗?”扎尔斯怀疑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我只在毕业典礼穿过西装,也没试过这么复杂的款式……” “领饰戴错了,”埃德温突然打断了他,往前两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摘下了他扣在领结上的装饰,“它不应该在这里。” 离得太近,扎尔斯都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男士香水味,有点不自在地想要后退,却被埃德温按住肩膀,又僵硬地站住了。他把领饰重新扣在扎尔斯的衣领上,轻轻抚平胸前因为没有拉好而出现的褶皱,然后退了半步,又回到原本的安全距离。 “好了。”他说,“准备一下,把礼服带上,我们下午出发。”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扎尔斯莫名其妙加快的心跳才慢慢平息下去。 ……糟糕,应该要带几本参考书,他要赶紧去选才对。 扎尔斯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去干什么,再抬头去看,埃德温的房门已经关上了。 他回房间把礼服换了下来,又穿上自己的衣服——刚刚被埃德温嫌弃过的夹克衫和牛仔裤。他努力把礼服原样挂在衣架上,用防尘袋重新套好,然后放进自己的行李箱里。 埃德温说这次他们要去至少三天,虽然庄园里应有尽有,但最好还是带些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扎尔斯来的时候没带行李箱,因为要带的衣服和东西有点多,这箱子还是临时去向缪恩借的。 毕竟他总不能把从埃德温那里借来的昂贵礼服放进随身背包里带着,实在有点不太合适。 话说回来,他和埃德温的身材其实并不一样,为什么从对方那里借来的礼服会这么合身? 埃德温至少比他高7、8公分,看起来也比他瘦,可礼服无论大小还是长短都恰好合适,简直像是量身定制。而且礼服虽然没有吊牌和标签,但看起来非常新,一点不像谁穿过的旧衣服,实在有点合适得匪夷所思,让人怀疑埃德温拿了他的体检报告去定制礼服。 ……不过那个行李箱里有好几套呢,总不能都是给他量身定制的吧,那也太浪费了。 扎尔斯立刻打消了自己荒谬的想法,摇摇头,蹲**继续收拾行李去了。 他花了十几分钟收好自己要带的东西,把装好的礼服放在箱子深处,然后下楼吃了个午饭,向缪恩和汉娜交待下午要出门的事。 “我有听说这份委托。”缪恩一边喝饭后果汁一边道,“没有通过协会,是直接找上门来的——市长先生有些手段,不过还是没弄清我们是怎么样的工作模式。” 见扎尔斯满头问号,他又道:“如果不通过协会委托,我们会收取高额委托费用,用来维持日常开销。你和老大出这一趟门,我们至少有三个月不愁吃喝了。” 忽然变成了家庭经济支柱,扎尔斯一下子还没反应得过来:“那我们不接这类委托的时候,花销都从哪里支付?” 他是签了劳动合同的,每个月还有工资按时打到卡上,平时帮缪恩采购也不需要自己花钱。如果真是像他说的这样,那平时花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协会每个月要支付我们一些佣金,约克市政府也会报销我们调查案件所需的费用,这些一般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们偶尔也会接委托赚些外快,比如这次的案件,只要解决就能得到不菲的报酬。” 还真是靠埃德温在养家。 听了他的解释,扎尔斯忽然觉得这声老大叫得确实不冤。在这之前,他还以为都是靠缪恩和汉娜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养活179号所有人呢。 “不过你们去市长夫人的庄园,应该要穿正式礼服吧?”缪恩突然想起什么,跳下椅子准备上楼,“之前老大要了你的体检数据,说要找人给你做正装,不知道做好没有,我去问问他——” 扎尔斯愣了愣,连忙在缪恩跑上楼梯前伸手拉住他。 “……已经给我了。”他对缪恩解释道。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很神奇,那行李箱里的好几套礼服,还真是埃德温特意为他定做的? 可为什么要做好几套,又不全都给他,而是让他自己挑一套,然后又把其他的收起来呢? 如果只是应付这次的需求,那一套礼服已经绰绰有余了啊。 这问题一直困扰他到下午,缪恩和汉娜是从不会质疑埃德温的行为的,只有他一个人纠结到出发,从后视镜里看了埃德温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礼服……是按照我的尺寸定制的吗?” 埃德温原本正闭着眼睛假寐,闻言睁眼看他,点了点头。 扎尔斯把导航目的地设在即将举办晚宴的庄园,见他没有否认,疑惑道:“可是为什么要给我做礼服?” 而且一做就是好几套,既没让他花钱,也没有告诉他这些,甚至没有拒绝他事后归还的承诺——礼服是按他的身材尺寸定制的,埃德温再收回也没有用,这到底是为什么? “总会有需要的,”埃德温又闭上了眼,淡淡道,“你没有符合礼仪的正装,像这次的场合总不能去成衣店里现买。” 扎尔斯想问“为什么不能”,又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像他这样连睡袍都带金线绣边的人,大概无法理解有人会去百货商店里买一套价值不到千元的西装应付所谓“正式场合”。 没错,他留在家里的那套正装就是这样,毕业典礼时穿着其实也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穿着效果当然没有定制礼服那么好,不过也还凑合,至少在他先前的交际圈里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人会穿昂贵的定制礼服去参加毕业典礼。 这样看来,某种程度上是他迈上了一个全新的人生阶梯。 埃德温什么也不说就为他准备了这些,老实说,扎尔斯有些不知所措,但难以拒绝这份明显又不求回报的好意。他知道埃德温不在意这个,不过收到对方送的礼物,他还没有认真地表示过谢意,其实很不应该。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车,从后视镜里看了闭眼假寐的埃德温一眼,低声说:“谢谢你,埃德温。” 这次对方倒是回应了他的谢意:“不客气。礼服不用还了。” 扎尔斯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 第19章 温妮夫人的庄园大得超出扎尔斯的想象,他开着车停在门前接受检查时楞了一下,还是被埃德温提醒才想起来应该把邀请函递给保安查看真伪。 既然是市长先生亲自给的邀请函,自然不可能会有假。庄园的保安在邀请函上盖了个章,例行询问道:“是欧文先生和他的助理对吗?” “是的。”扎尔斯应道。 保安从车窗外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提醒道:“请注意晚宴着装。” 扎尔斯:“……” 他也没有打算穿这身去参加晚宴啊,那不是明天的事吗? 把车开到停车场去,他和埃德温一起提着箱子住进了为宾客准备的四层别墅。一楼有漂亮的侍女在发房间钥匙,确认他们的邀请函后微笑着递来了其中一把,告诉他们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是特意准备的套房。 “夫人让我转达,谢谢欧文先生能来,她很期待接受《时代女性》的采访。”她向埃德温鞠了个躬,很标准的90度,看起来像个很有礼貌的漂亮机器人。 埃德温朝她微一点头,没说什么,带着扎尔斯上楼去了。 这栋别墅是老式装潢,门锁都是复古的铜锁孔,把刻意做旧的钥匙**去一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扎尔斯跟在埃德温身后走进去,心想,这么大的声音,晚上想要出来查些什么恐怕只能翻窗。 埃德温不知道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把箱子靠在墙角,然后问:“相机带了吗?” “带了,”扎尔斯下意识道,“相机包在我的行李箱里。” 原本当然他不准备带这种东西,是埃德温出门前突然让他去缪恩那里取,说是有用处,他才又从门口折返去拿的。上了车埃德温才告诉他为什么要带,原来这次他们要扮演女性杂志的记者和助理摄影师,借采访温妮夫人的名义去庄园做客,顺带参加这个月例行的庄园晚宴。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携带了事先写好的采访稿,并且需要用录音笔记下“采访”的内容,事后交给真正的杂志记者让他们去写采访稿,扎尔斯扮演摄影师时拍下的照片也会用在杂志专访上。也就是说,他和埃德温得像真正的摄影师和记者一样,对温妮夫人做一番虚假的采访才行。 老实说,扎尔斯对自己的摄影技术没有任何信心。他连拍个老妈做的菜都会被对方嫌弃拍得太差,更别说什么正式杂志采访的人像摄影了。这话说给埃德温听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他索性放弃了求助,自己用手机开始上网恶补初级摄影技巧。 缪恩给他的相机看起来还不错,至少在外行人看来是这样,扎尔斯从相机包里找到说明书,对着型号搜索使用教程,很快弄明白了基础操作。 他做这些的时候,埃德温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逛了两圈,又折返到门边,从打开的两个箱子里取出礼服,把它们分别挂在衣柜里。然后他无聊地凑到扎尔斯旁边,见后者对着手机屏幕和相机埋头研究,难得好奇地问:“在做什么?” “试试相机。” 扎尔斯按照教程调整好镜头,举起相机对着他“咔嚓”一声,拍下了一张照片。 屏幕里,还穿着格纹风衣的埃德温一脸莫名地看着镜头,似乎正对他光明正大的偷拍行为感到不解。 他忍不住笑起来,把相机翻转给对方看:“好像还不错。” 当然,不是他的摄影技术不错,而是模特不错。埃德温已经是连他这样的摄影新手拍了都不会出错的级别,不去做专业模特而是在这里假扮记者,实在有点可惜。 埃德温对照片本身兴趣不大,看了一眼,敷衍地点点头,并不太在意自己被抓拍这一事实。反而是扎尔斯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决定回去以后悄悄拷贝出来,不和明天要拍的照片混在一起发给别人。 他继续摆弄相机,埃德温把外套脱了挂在衣帽架上,又想起什么,从箱子里翻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递给他。 “明天的采访流程,熟悉一下。” 按照约定好的,明天晚宴以前他们要对温妮夫人进行采访。埃德温负责提问,扎尔斯则负责摄影和细节沟通,这份采访流程是市长先生从专业访谈记者那里要来的,附带详细采访稿,他们只需要按照上面写的内容来进行采访就可以了,用跟他们对接的市长助理的话来说,就是中规中矩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纰漏的程度。 扎尔斯接过来翻了翻,发现这稿子写得还挺详细的。不是平时在杂志上看见的访谈模板,而是详细到提问语气的采访稿,显然是拟稿时跟对方事先沟通过的,上面把温妮夫人的回答也大致上写好了,省去了采访者反应的时间。 理论上说,他觉得埃德温拿着这份稿子去采访温妮夫人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毕竟他长成那个样子,一般人大概也不会很注意他的采访水平怎么样,何况温妮夫人是女性。采访时发现记者长了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漂亮脸蛋,无论是谁态度都会好上一点。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也熟悉一下采访流程,扎尔斯只能理解为埃德温懒得记,让他来帮忙现场补充细节了。 他把整个流程简单地记了一下,见采访内容大部分都是些关于温妮夫人奢华生活的提问,还有小部分关于市长先生和她的家庭关系问题,但真的只占很少一部分,大约只是三两句话,扎尔斯怀疑它们最后甚至可能都不会被收入访谈内容刊登在杂志上。 在他看来,这份采访稿有意在淡化市长和市长夫人之间的关系,不知是市长本人授意拟稿人这么做还是出于巧合,总之是这么一回事。扎尔斯希望是自己多心,但比起这个,他更希望明天的采访能顺利完成。 如果温妮夫人真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要是影响到晚宴的举办,拖延太长时间他们可能会被揭穿身份。埃德温原本计划用持续两天的晚宴来调查庄园里的异常情况,太快遇到事情的根源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那意味着缓冲期太短,他们处理和对抗的时间会大大减少。 见他看着看着脸色逐渐凝重,埃德温问:“怎么了?” “没什么,”扎尔斯摇了摇头,“想到一些事,还不确定。” 他没有说的意思,埃德温也不去追问,挑了挑眉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欧文先生,餐厅已经开始供应晚餐了,需要给您和助理先生送到房间里来吗?” 埃德温和扎尔斯对视一眼,然后道:“不用了,我们自己去餐厅,谢谢。” 窝在房间里可什么也查不到,这点道理他们还是心知肚明的。 餐厅在一楼西边,埃德温和扎尔斯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三三两两地聚在桌边聊天,没有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什么好奇。 中间的长桌上摆着各类冷盘和自助菜肴,现做的如牛排一类需要向侍应生点单,冷饮类则在一角的冰柜里,有专门负责准备的侍应生。基本算是自助餐厅的标准,用的食材看起来也颇高级,一顿的价值大约和高级餐厅差不多。扎尔斯拿着盘子转了一圈,取了些自己喜欢吃的,又问过埃德温的意见,然后向离他们最近的侍应生点了两客牛排。 “好的,”侍应生颔首应道,“请问需要几成熟?” “呃,八成就好。”扎尔斯看了埃德温一眼,“你呢?” 埃德温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温妮夫人喜欢几成熟呢?想必她喜欢的一定味道不错。” 他这个又快又淡的微笑没有逃过侍应生的眼睛,后者想了想,没有直说不能透露,但还是给了埃德温一个参考答案:“夫人平时喜欢尝试不同风味,今天大厨推荐的是七分熟菲力。” “那就来份七分熟菲力,”埃德温又朝她笑了笑,“谢谢。” 侍应生离开后,埃德温和扎尔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至少温妮夫人饮食习惯还是正常的,不用太担心她的身体健康。 等主食的间隙里,他们就随意吃吃扎尔斯刚才拿回来的小吃和饮料,顺便谈了谈明天晚宴前采访的着装问题。埃德温倾向于随意些,采访结束再回房间准备晚宴着装,扎尔斯则觉得不如事先准备好,采访结束后直接去参加晚宴。 扎尔斯有自己的考量,但他不说出口,埃德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只道:“不同场合穿同样的衣服,容易被认为不礼貌。” “可是我也没有第二套正装了……”扎尔斯无奈道。 这是问题之一,问题之二是他觉得采访结束他们可能会赶不及参加晚宴,还不如事先换上礼服比较保险。 “不用穿得太正式,简单一点就可以。”埃德温说,“你现在这样也行。” 扎尔斯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灰色衬衫牛仔裤,这也行的话那确实没有什么正式不正式可言,但穿成这样的采访温妮夫人…… “不会有点不礼貌吗?”他忍不住问。 “穿全套礼服扛摄影机,好像也没有礼貌到哪里去。”埃德温道,“我们是来采访的,穿合适的衣服才最重要。” “哎呀,”一个女声突兀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好奇和笑意问,“你们是记者吗?” 扎尔斯回过头去,发现是个穿着浅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这张桌子是埃德温选的,离其他宾客的位置都有一段距离,是餐厅里相对僻静的地方。而且因为讨论的不是什么秘密,他们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大约是被她听见了。 见他们回过头来却没有搭话的意思,女孩也不生气,笑着朝扎尔斯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艾琳·基尔萨,不小心听见你们的谈话,真是不好意思。” 她有一头漂亮的浅金色长发,让扎尔斯想起汉娜,但这个姓氏…… “你好,基尔萨小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托住她的手,轻轻掂了一下就松开,没有接触太长时间。 基尔萨,是约克市市长格罗泰尔·基尔萨先生的姓氏。 第20章 这位基尔萨小姐还很年轻,看起来不超过18岁,脸上还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天真和纯稚。她穿着剪裁精致的浅葱色连衣裙和绑带小皮鞋,露出白皙光滑的手臂和小腿来,落落大方地朝扎尔斯伸出手时看起来像个惯于社交的上流社会名媛。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生活在约克市最富有权势的家庭之一,从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基尔萨市长和温妮夫人结婚多年仍然没有自己的孩子,而是收养了一些孤儿,亲戚家的孩子也常常来往于他的家中。这位艾琳小姐大约就是其中一位,大大方方地出入庄园餐厅,光明正大地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且对此有恃无恐,因为某种意义上,她也算是庄园的主人之一。 “我听说明天的宴会很热闹,没想到还有记者来。”她笑着看扎尔斯和埃德温,目光像水一样捉摸不透,“是要采访伯父和伯母吗?居然派来两位这么英俊的记者先生,看起来好像是很不得了的杂志社。” 扎尔斯从口袋里拿出工作证给她看,解释道:“我们是《约克杂谈》的记者,这次来是为了给温妮夫人做专访,恰好她要在庄园里举办晚宴,所以我们才有幸来参加。” 工作证当然也是假的,埃德温昨天才领到两份赶工制作的证件,上面有《约克杂谈》的logo和他们的资料照片,为埃德温登记的职位是记者,扎尔斯则是摄影师。因为是市长先生从杂志社那边拿到的,走的是正规渠道制作,所以和真正的工作证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甚至可以拿着它直接刷卡进杂志社大楼。 他拿着“真的”工作证,艾琳自然也看不出什么纰漏来,饶有兴趣地看了两眼,评价道:“你的证件照拍得不错。” “……”扎尔斯默默地把证件又放回了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位小姐不会无缘无故过来和他们搭话,肯定还有别的意图,埃德温不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开口说话,扎尔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和她交谈。 “我对记者的工作还挺感兴趣的,”艾琳显然不打算立刻离开,站在桌边伸手扶住了椅背,一副想要继续谈的模样,“方便跟我谈谈你们平时的工作内容吗?或者明天打算怎么采访伯母,我都很好奇。” 正说着,有侍应生上来送牛排,她立刻让开了位置,却仍然站在一旁没有离开,语气抱歉道:“是不是打扰你们用餐了?或许我过会儿再来。” 嘴上这么说着,她连动都不动,扎尔斯当然明白她半点也不想走,只好道:“没关系,坐吧,小姐。” 他绅士地拉开旁边的一把椅子,于是艾琳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 埃德温好像打定主意要装聋作哑,他只好将就着跟艾琳聊了一些日常工作的内容,也顺带提了几句明天的采访——当然,没有涉及什么实质性的采访内容,只是说了些“我第一次采访温妮夫人这样身份的女性,感觉有些惶恐,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之类没有营养的话。三两句下来,饶是艾琳这样年轻的女孩也能看出他对自己没有多大兴趣,只好转着手上的戒指眨了眨眼,把目光投向坐在另一边的埃德温。 “那这位先生呢?” 她有一双含情脉脉的蓝眼睛,专注望向某个人的时候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让人难以拒绝。 但埃德温当然不是一般人。 此前扎尔斯和她说话时他一直安静地重复着切割牛排——把牛排送进嘴里——切下一块的动作,像个没有感情的吃肉机器,不开口还以为是个机器人的那种。艾琳直截了当地把话题带到他身上,扎尔斯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来圆场,他却忽然停下了手,把刀叉放好,抬眼来看坐在对面的艾琳。 无论先前吃牛排的动作,还是摆放刀叉的习惯,无一不表现出他经历过正式的餐桌礼仪训练。艾琳被他看得愣了愣,很快又恢复笑容,和埃德温对视着问:“怎么了?不方便说吗?” 埃德温轻轻摇了摇头,从外套口袋里取出自己的证件,递给坐在对面的她。 扎尔斯连忙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也不怎么说话,请不要介意。” “没关系,”艾琳笑了一下,“欧文先生这么英俊,不用开口也能虏获许多女性的芳心。” 她在餐桌前坐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看够了眼前的这两人,动作优雅地抚平裙子站起身来,突然开口向扎尔斯告辞。等她慢慢地走远了,扎尔斯才压低声音对埃德温说:“我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埃德温反问道。 扎尔斯也说不清楚,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不知道,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太自然。” 明明艾琳举止得体,除了一直追问他们的身份和工作内容有点讨人嫌以外,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像个普通的大小姐—— 等等,她好像确实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扎尔斯忽然想起了什么,艾琳刚才缠着他们问东问西的时候,好像偶尔会很不自在地转动手指上戴的戒指,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原本是个很常见的动作,但出现在她身上就显得很不自然。 艾琳看起来不超过18岁,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肯定不到法定结婚的年龄。 可是她为什么会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手指上还有明显的常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迹? 涉及到不应该在公共场合说的内容,扎尔斯最后还是没有在餐厅里说这个,而是回到房间后才把自己看到的告诉了埃德温。 埃德温把外套脱了挂在衣帽架上,点点头,说:“你也发现了。” 扎尔斯跟在他后面,没穿外套所以没什么好脱的,只好把工作证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问:“为什么会这样?” 房间颇大,还有小型起居室,埃德温在沙发上坐下,把扎尔斯丢在沙发上没带的手机递给他, “基尔萨家根本没有一位叫艾琳的小姐。”埃德温道,“刚才那位也不是什么艾琳小姐,她就是温妮夫人。” 扎尔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迟疑着说:“可是她看起来很年轻啊?” 他接过埃德温递过来的手机,在对方的授意下上网搜索了温妮夫人年轻时的旧照,惊讶地发现还真和刚才见到的“艾琳小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网络上的照片更有年代感,妆容和衣着都是至少十几年前流行的风格,这也是跟“艾琳小姐”差别最大的地方,长相完全就是同一个人。 即使是亲生女儿也不太可能有这种程度的相似,除非是双胞胎,但温妮夫人的双胞胎姐妹也不应该只有十几岁了。 扎尔斯迟疑着低头看了眼埃德温,见后者一脸早就知道的模样,于是问:“这才是你刚才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埃德温点了点头。 “我说得太多,明天容易露馅。”他说。 扎尔斯随口搪塞几句,出了差错还能用他是摄影师的理由来弥补,毕竟明天采访温妮夫人的人是埃德温不是他。至于埃德温,今天不说话但也没有失了礼节,明天自然有更多的发挥空间。 “可是……她怎么会这么年轻?我记得以前看过她的照片,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扎尔斯还是觉得不能理解。 “想必这就是市长先生委托我们来调查的原因了。”埃德温说。 他看起来不觉得温妮夫人突然返老还童有什么奇怪,只有扎尔斯一个人迷迷糊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问埃德温要不要下去夜跑。 “不了,”埃德温打了个呵欠,“我去洗澡休息了。” 套房分内外两个卧室,埃德温非常自觉地选择了里面的那个,刚才已经把箱子拿进去了,现在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往里面走,看起来确实对夜跑这项活动没有半点兴趣。扎尔斯知道他半天没睡就困得不行,也不去吵他,打算自己换身衣服下去走走。 他从箱子里翻出运动服,庆幸自己带了这个,准备去浴室里换时鬼使神差地又抬头看了一眼埃德温的房间,发现对方已经把衬衫脱掉了,正光着上身在箱子里找东西。房间里灯光不是很亮,但那道扎尔斯之前无意间见到的疤痕横亘在他背上,埃德温皮肤又很白,伤疤还是非常显眼。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两次都是不小心撞见,总不能上去就问埃德温是不是被什么人砍过一刀。既然对方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无意间看到已经不太礼貌了,还是先不要问比较好。 虽然这么说服了自己,但扎尔斯换好衣服下楼夜跑时还是忍不住想那道疤痕,它像有魔力似的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实在很让人烦恼。 庄园很大,但除了划分出来招待客人的这一栋楼,其他区域都暂时没有开放允许客人们进入。扎尔斯没办法跑太远,只能在楼下绕着这栋楼凑合跑几圈,顺便观察了一下庄园的结构。 他们来的时候是直接封了通往其他部分的路,只留下通往这一栋楼的道路,用以指引所有宾客顺利入住。但除了这栋楼以外的部分占了庄园占地面积的五分之四还要多,大部分都是绿地和花圃,住人的建筑物倒是不多,扎尔斯看了一圈,最让他在意的是东南角的一个矮房子。通常来说应该是不太起眼的,但这房子建在离这边不远的角落里,周围都是大半人高的植物隔离墙,只有一条路可以到达,而那唯一的路是从这栋楼的后门延伸而出的。 后门没有开放给他们使用,上面挂着工作人员专用的牌子,小路也被篱笆围了起来,他没办法进去看看。扎尔斯想了想,装作刚锻炼完回来的样子,问一楼的一个女佣:“请问这边有健身房吗?” “有的,”女佣为他指了个方向,“就在一楼,您往走廊尽头走就能看到健身房的牌子。” 扎尔斯猜得不错,恰好就是通往后门的方向。 下午刚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里有健身房了,刚才绕到楼后去看时猜想后门的位置应该就在健身房附近,果然没有猜错。 他在女佣的目送下往她指引的方向走,果然在走廊尽头找到了健身房。 以及被锁从里面铐起来的后门。 第21章 时间其实有点晚了,健身房里没什么人,扎尔斯在跑步机上慢跑了一会儿,又做了几组推拉,周围的其他客人已经陆续都整理好离开了。他看了看时间,晚上十一点半,为了明天的采访作准备,其实他也应该回房间休息了,但那扇被锁起来的门让他很在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扎尔斯还是想去看看。 因为没带备用衣服,他放弃了在健身房自带的浴室里冲澡的打算,简单擦了擦汗就往外走,经过那扇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停下了脚步。 扎尔斯记得很清楚,他进健身房以前,这扇门上扣着一把半个巴掌大的锁。当时他很想打开门出去看看,但碍于这把锁的存在没能成行,只好真的走进了健身房,免得引起刚才的女佣怀疑。 可是现在,门上的锁消失了。 门好好地关着,没有上锁,内侧同样写了工作人员以外不得入内的标语,通常情况下确实不会有人想要打开,因为它看起来和杂物间的门没有什么两样。 但扎尔斯知道它通往哪里,内心的好奇和怀疑蠢蠢欲动,教唆他打开门走过去看看,他都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了,又突然清醒过来:他自己去了也做不到什么,应该先跟埃德温商量一下。 他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回房间去找埃德温。可他刚迈开腿走了两步,还没离开后门的范围,就忽然感觉脑后一痛,随即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有人从身后袭击了他,而他从头到尾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一击之后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再醒过来时,扎尔斯已经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他没被蒙住眼睛,但手脚都被绳子束缚,身上什么利器都没带,一时半会也无法挣脱。迫于无奈之下,扎尔斯只好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以观察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至少比他和埃德温住的套房要大两倍以上,整体空间很开阔,尽头有个楼梯间入口一样的小门,看起来像某栋建筑物的一楼。房间里的窗户都被厚重的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他没办法根据窗外的天亮程度判断现在的时间,只能去看房间里的挂钟——凌晨两点半,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候。 已经这么晚,埃德温多半已经睡着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在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了一下身体。被绑得有点久了,手脚都有点酸麻感,他得保证自己四肢都能正常活动,免得在有逃脱机会时因为手脚发麻没办法行动。 扎尔斯不指望能立刻等来埃德温的救援,只希望能尽可能拖住袭击他的人的脚步,免得连等待救援的时间也没有。 房间里说不上很暗,四处都点着蜡烛,但因为房间很大,稍远的位置他就看不清了,只能听见一片安静里传来某种有些诡异的滴水声。扎尔斯被丢在角落里的地毯上,待遇倒是算不上很差,不过看到不远处的桌子上摆着什么时,他心里一沉,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 桌上摆了个装了面包的篮子,面包的样子他记得,是晚餐时宾客都可以自取的那种,无论是谁都能拿,而且是厨房无限量供应的品种。当时他拿了一些回去,还被埃德温嫌弃太甜了没有吃,所以印象还算深刻。 厨房是在同一栋楼里的,他们住的那栋楼附近除了花园,就只有一栋别的建筑物。 也就是说,他正被关在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那座建筑物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扎尔斯明白,无论是谁袭击了他,这都不算是件好事。 他还没来得及跟埃德温说自己对这里的怀疑,对方也不会读心,不太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发现他被关在这里,而他对袭击者一无所知,很可能没有办法应付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珍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的独处时间,扎尔斯靠在墙上头脑风暴了一阵,忽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有件东西可以用。 他侧过身,用被反绑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用上面别着的一个挂饰开始摩擦绑着手的绳子。那是上次在超市采购得到的赠品,是个还挺精致的折叠小刀,虽然开了刃,但一看就不是用来切东西用的,锋利程度相当有限。扎尔斯觉得它还挺好看,恰好又有车钥匙和179号的钥匙需要串,索性就用来当钥匙扣挂坠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小刀像个玩具,用相对锋利的一面在绳子上摩擦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它割断,扎尔斯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割,就听见门的方向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房间里铺了砖地板,外面应该也是,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来的人多半是女性,扎尔斯想。 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想,门被打开以后,这个猜想很快就成了真。 艾琳·基尔萨,不对,应该是温妮·基尔萨背着光站在门外,她换了身白裙子,头发也挽成了简单的发髻,看起来和晚餐时间有些微妙的不一样。她在门口站了两秒,似乎在确认房间里是否有什么?不同,然后才提起裙摆走了进来。 扎尔斯的视线一路跟着她,直到她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才仰头朝她笑了一下。 “你。 先不论一个少女外表的女性要怎么把他打晕后拖到这里,温妮夫人独自出现在这里,已经基本证实了他夜跑看到这座建筑物时的猜想——这里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也许和她逆生长有关,也许和市长说的“邪神”有关。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扎尔斯总算来对了地方。 他其实不是很害怕,见到预料中的人后反而越加镇定,甚至能朝温妮夫人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以示自己没有危险性。见他这么镇定,女孩有些惊讶,她折好裙摆在扎尔斯面前蹲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的表情,轻声问:“你好呀,先生,不害怕吗?” “害怕有什么用吗?”扎尔斯反问道。 她摇了摇头,勾起嘴角笑起来。 “我第一次见像你这样的记者,”她说,“很少有人被关到这里来还不害怕的,如果没有在说谎,那你是第二个。” 扎尔斯不避不让地直视着她,故作镇定道:“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挖新闻了,来之前就做过心理准备。” 既然她还没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扎尔斯也不打算就这么主动暴露,配合着继续扮演记者的角色。 “能发现那道门,你确实挺厉害的。”艾琳盯着他笑,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下巴,娇声道,“之前的人都是被抓到这里的,只有你,从白天就开始一直很不安分地到处看,最后还发现了我的秘密基地。” 她连神态都像少女一样,要不是扎尔斯事先已经从埃德温那里听说她到底是谁,说不定真会对“艾琳小姐”的身份深信不疑。 “怎么啦,这样看着我。”她有些凉的手指摸了扎尔斯的脸,又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歪着头很可爱地说,“你还挺英俊的,跟之前那些人都不太一样,不如就留下来陪我一晚上吧?” 不得不说,她用少女的外表和声音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让人不适。扎尔斯很明显地往后靠了靠,避开她的手,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被他躲开,艾琳显然有点不悦,但还是站起身来回答道:“不是说了吗,这是我的秘密基地。” 她转身去墙边开了灯,先前因为光线太暗没能看清的房间里的摆设一下子全都呈现在扎尔斯眼前。扎尔斯这才发现,放着面包的桌子和自己呆着的位置已经是房间里中最正常的部分,其他地方摆放的东西看起来都不那么正常,甚至称得上惊悚。 先前扎尔斯看不清的位置,大部分都摆着奇怪的刑具模样的器具,还有一些看不懂的雕像,蜡烛被捧在这些雕工精致但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的雕塑手里,看起来像某种祭祀活动。和他相对的房间另一端摆了个浴缸,就像是会出现在惊悚片里的那样,里面有个皮肤惨白的少女,背对着他躺在装满水的浴缸里,看起来生死不明,即使没死也快要死了。 浴缸里的水已经满得溢了出来,正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这就是扎尔斯一直听见的滴水声。 “看她做什么,还没死呢。”艾琳不高兴地往旁边走了两步,挡住扎尔斯看那女孩的视线,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我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能让你立刻变成她那样,明白吗?记者先生。” 她的外表看起来和那边的少女没什么两样,同样的青春美丽,后者躺在浴缸里不知死活,艾琳却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眼里流露出与外表不符的成熟和狠厉。 “听明白了就点点头,现在你是我的宠物了,先生。” 她哑着嗓子说。 第22章 今天以前,扎尔斯从来没想过宠物这种词汇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而且他还没能割断绑着手的绳子,只能坐在原地继续忍受越来越疯的艾琳。 之所以仍然称呼她为“艾琳”,实在是因为扎尔斯先入为主,对“艾琳小姐”的印象远比“温妮夫人”深刻。再者,对方十几岁少女的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只有眼神和说话的语气泄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和阅历,直到听见以上的危险发言,扎尔斯也没办法叫她一声温妮夫人。 老实说,即使他心理上已经接受眼前的“少女”比他年长十几岁,也没想到什么能从这虚假的少女手里逃出生天的好方法。 绑着他手脚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小刀几乎没能割动它,而且艾琳就站在面前,扎尔斯也不能动作太大地用力去尝试,只能小幅度地继续用刀刃摩擦绳子,但收效甚微,半天也没割断什么。 像是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艾琳脸色不善地关了灯,鞋跟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走远又折返,再次在扎尔斯面前停下了脚步。 “不好奇我是怎么把你弄到这里来的吗?”她挑衅似的问。 扎尔斯抬眼看她,没有如她所愿开口问。她笑了一下,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弯腰靠近扎尔斯的脸,在距离很近的情况下和他对视。 还没等扎尔斯继续往墙上靠,她就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跑什么呀,这么怕我吗?我还什么也没说呢,记者先生。” 声音甜美,靠近的时候还带着略显甜腻的香水味,也许是出于心理原因,扎尔斯觉得香味浓得有点恶心,皱着眉侧过脸,不和她直接对视。 原本这应该是对女士非常失礼的行为,但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眼前的女性不是什么单纯少女,那边还有个女孩生死未卜,他实在没有那么多心思顾及礼貌问题。而且艾琳身上的香味太过甜腻显得有点刺鼻,他确实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莫名走神想,同样是用香水的人,埃德温身上的香味可比这个好闻多了。 “艾琳小姐,”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先为那边的女孩叫医生,我们再来谈别的事……” “也许你还没搞懂自己的处境,”艾琳打断了他的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把它从鞘里拔出来,在扎尔斯面前比划,“现在你只是任人宰割的东西,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明白吗?” “她快要死了。”扎尔斯强调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艾琳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你还是担心自己会不会死比较现实。” 她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扎尔斯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艾琳拿着匕首,用扁平的刃面在他领口露出来的一小截锁骨上轻轻划动,冰凉的触感激得扎尔斯颤了一下,她满意地笑起来。 “当然是取悦我,”她说,“我是这里的女主人,你应该竭尽全力讨好我才对。” 她得意洋洋地放弃了自己的伪装,像是热爱恶作剧的少女一样向扎尔斯公布了答案,后者却仍然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普通记者,疑惑又隐隐不安地问:“什么意思?” 艾琳故弄玄虚地笑了笑,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衣领,凑过来悄声道:“不告诉你。” 即使她不说,扎尔斯也明白是什么意思,让他不解的是她的行为——扎尔斯也不想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但艾琳看起来……好像真的对他有某种方面的企图? 因为是出来夜跑,扎尔斯特意换了运动服,上半身脱掉外套以后只剩一件黑色背心,锻炼时汗湿了大半。现在外套自然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在他昏迷的时候背心已经彻底干透,艾琳割破了他的领口,有弹性的布料立刻崩了开来,露出小半片胸膛。 扎尔斯:“……” 他觉得有点不安。 四肢还被绑着,小刀割绳子的自救行动收效甚微,他也没什么办法就地逃脱,只好又往后退了退,开始思考该怎么让艾琳打消这个荒谬的念头。 说实话,除了被什么东西附身,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艾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他查到的资料里,温妮夫人虽然喜爱奢华生活,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仅为贫苦少女提供庄园女仆的工作,而且收养了不少孤儿。有杂志以女慈善家称呼她,还为她做过一期专访。 ……等等,庄园女仆,少女? 他下意识往浴缸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因为艾琳的刻意遮挡没能看见躺在浴缸里的那个少女。扎尔斯记得她没穿衣服,整个人仰躺在浴缸里,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小半个赤裸的背部和苍白的皮肤。至于脸和表情则看不清楚,她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脸上,看起来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温妮夫人该不会表面帮助这些少女,实际上利用她们去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还在看那边?”艾琳不悦地盯着他,又把已经移开的匕首重新挪到他眼前,“真是不长记性,或许你该受一点教训。” 这次她直接用匕首划破了扎尔斯胸前的皮肤,用力不大,但因为匕首很锋利,血立刻就流了出来,把整道伤口变成了一道继续蔓延的血线。扎尔斯吃痛地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她却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像是看到血很高兴似的又把伤口划深了些。 要说不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扎尔斯什么也没说,任她拿着匕首在自己身上画画,心里却忍不住想,要是这匕首能用来割绑着他的绳子,说不定他早就逃出去找埃德温求救了。 “疼不疼?” 艾琳笑着问,见他皱着眉不肯开口,又笑得更开心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匕首,像是想要把它插回鞘里,又想到什么似的重新拔出来,用自己的白裙子把刀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做完这些,她看了看扎尔斯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突然俯身下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从伤口流出来的血。 粉色的舌尖舔过血后立刻沾上了红色,扎尔斯想要后退,却被她搂住肩膀,硬生生拖了回来。 力气大得让人吃惊,实在不像一个少女或成熟女性该有的力度,甚至比通常成年男性的力气更大,因为扎尔斯在被绑着双手的情况下完全无法在她的禁锢下动弹。 艾琳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弯下腰来低着头,把他胸前伤口流出的血一点点地舔舐干净,也不在意自己弯腰的动作会走光,扎尔斯被迫看了一眼她丰满的胸部,立刻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刀伤火辣辣地疼,被她舔过以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痛了。扎尔斯忽然觉得,艾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已经不是普通人类了。 从前也有一位这样的女性,纳达斯迪伯爵夫人,也就是匈牙利那位被传用少女的鲜血沐浴以求永葆青春的伊丽莎白·巴托里,在传说中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与自己早年作风截然不同的贵族女性。扎尔斯小时候看过以她为原型的电影和戏剧,前些日子也在协会的网站上无意中找到了关于她的卷宗——巴托里一家都在驱魔人协会被备案,不仅伊丽莎白本人,连同她的兄弟姐妹甚至后代都被包括在内,其中有与邪神交流的,也有伊丽莎白这样虐杀少女的,看起来都不太正常。时至今日,协会仍然追踪着新巴托里家的后裔,将他们的行踪记录在案,当作风险人物看待。 之所以突然想起这么一位人物,是因为扎尔斯忽然觉得,眼前艾琳疯疯癫癫的样子,某种程度上和电影里的伯爵夫人有些相似。 思索间,艾琳已经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甜美又诡异的微笑,满意道:“连血都是甜的,看来你是个好孩子。” 她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人,这会儿又松开了手,扎尔斯毛骨悚然地往后挪了挪,觉得自己弱小又无助,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期望埃德温从天而降拯救他。 但埃德温当然没有出现,艾琳冰凉的手在他身上摸了一会儿,居然顺着他的手臂抓住了他的手。扎尔斯被摸得汗毛倒竖,连忙把一直握在手里偷偷割绳子的小刀丢到地上,又立刻藏在了自己身下,才没有被她发现。艾琳抓住他的手,柔声问:“想要我帮你解开绳子吗?” 她好像已经确认扎尔斯丧失了逃生欲望,只是还不能接受被囚禁的事实,态度也就随之柔和下来。扎尔斯却没有放松警惕,和她对视片刻后才装作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老实说,现在艾琳在他眼里已经和危险程度上升几倍的噩梦虫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对方愿意为他解开绳子,扎尔斯认为自己还有逃生机会,所以暂时扮演丧失求生欲的记者先生没什么坏处。 艾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确认他没有什么威胁,或是即使解开绳子也不怕他逃跑,最后居然真的拿着匕首,把绑着扎尔斯手脚的绳子都割断了。扎尔斯如释重负,正准备找个她回头的机会往外跑,她却没有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的打算,或者说,根本不准备放开手。 把绳子都割断以后,艾琳把匕首丢在一旁,整个人扑到扎尔斯怀里,坐在了他身上。她低下头来想要亲吻扎尔斯的脸,白裙子擦过沾血的匕首,现在又蹭到还在流血的伤口,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血迹,离得太近,扎尔斯甚至嗅到了铁锈味。 他感到生理性的恶心,伸手想要推开对方,房间的门却在这时被人“砰”一声踢开了。 艾琳怒气冲冲地直起身来,和惊魂未定的扎尔斯一起看向门口,只见埃德温穿着睡袍站在那里,慢悠悠地收回踹门的左脚,露出一个称得上和善的微笑来。 “晚上好,”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睡袍袖口,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继续道,“打扰了,温妮夫人,我来带摄影师回去准备明天的采访。” 第23章 “打扰了,温妮夫人,我来带摄影师回去准备明天的采访。” 他看起来出门很匆忙,连衣服都跟不上换,穿着墨绿色的丝绸睡袍就出现在了这里。虽然他在179号可以一整天穿着睡袍,但见惯了在外整洁优雅的埃德温,扎尔斯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出现在外人面前。 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梳,就像刚起床就跑出来了似的。 惊讶归惊讶,扎尔斯没有闲着不动,推开艾琳后就地一滚站起身来,趁后者没反应过来前顺手抄起被她丢在地上的匕首,朝站在门口的埃德温跑去。 他受了伤仍然动作灵敏,艾琳即使与实际年龄不符,也始终是个少女外表的女性,想要追时猎物已经逃回到了埃德温身边。她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去整理已经满是血污又乱七八糟的裙子,先朝扎尔斯伸出了手,急匆匆道:“还给我!” 扎尔斯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手里的匕首。 他是怕艾琳用匕首继续制造流血事件才把它捡起来的,现在当然也不可能爽快地还给她,先去确认了浴缸里的少女还活着,然后才抬头和她谈条件:“现在给她叫医生,我可以不报警处理这件事。” “报警?”艾琳挑了挑眉,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你觉得警察会到这里来办案吗?” 这次回答她的人变成了埃德温:“为什么不?” 他还穿着睡袍,和穿着破破烂烂的背心的扎尔斯站在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一个像刚从五十平米的床上醒来的贵族,另一个像军旅片里出来,刚从歹徒手里救下无辜少女的退役特种兵。两人都和这个邪神祭坛一样的房间画风不合,满身血污还开始尖声大笑的艾琳倒是和这里非常相称。 她一边笑一边看了埃德温一眼,见他没有动的意思,于是继续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自然能想到为什么不会有人来。” “你是在暗示约克市警局和你有利害关系?”埃德温也笑了一下,不痛不痒道,“这可不是能随便说给记者听的话,会对市长先生的从政生涯造成难以想象的巨大影响。” “谁在乎他怎么样。” 艾琳翻了个白眼,倒是没对他的假设作出否认。埃德温和扎尔斯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样的事件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的事实。 难怪市长要绕过她私下联系他们,看来他的妻子已经彻底失去控制,听不进他讲的话,也不需要靠他庇荫才能掩盖自己犯下的罪行了。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需要继续绕圈子,可以无所顾忌地直入正题了。 埃德温往前走了两步,艾琳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她从桌子上拿了另一把匕首——这张桌子上全是各种利器和带有干涸血迹的大小容器,看起来像是她用来虐待别人顺便放血的工作台——像是不愿意和埃德温有身体接触似的后退了两步。后者不以为意,又抬腿继续往前迈,直到把她一步步逼到墙边才停下脚步。 艾琳把匕首举在身前,却不敢轻易刺他,先看了他身后的扎尔斯一眼,然后立刻将视线转移回埃德温身上。 也是因为这个动作,扎尔斯才忽然发现,原来艾琳看他和埃德温两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艾琳看他时是放松的,像在看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眼神里还带着假模假式的少女般的甜蜜。而她看埃德温的时候,则像是警惕地看一只带着毒刺的蝎子,虽然自己高高在上,但如果这只蝎子要伤害她,下一秒就能举起尾巴取她性命。 埃德温慢吞吞地把她逼到墙角,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但艾琳已经开始对他有所忌讳,注意力不再钉在扎尔斯身上。扎尔斯松了口气,并不担心埃德温的安全,于是转过身去顺手扯下旁边的桌布,用它盖住浴缸里少女的身体,然后为她简单检查身体状况。他只学过一些简单的急救手法,眼前的少女却已经陷入深层昏迷,体表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除了手腕上那道半愈合的伤口。 如果这个浴缸和里面的人在别的地方,扎尔斯或许会怀疑是少女反复自杀,但结合房间里的摆设和艾琳刚才的表现,他不得不怀疑她被艾琳非法拘禁,伤口也多半是艾琳制造的。 伤口看起来就是被他捡来的这把匕首造成的,有反复割伤的痕迹,表层其实已经有愈合的趋势,但中心还露着鲜红的血肉,显然是今天刚刚重新加工过。扎尔斯轻轻碰了一下伤口,她一点醒来的意思也没有。 这女孩看起来不超过18岁,如果不是紧闭着眼,加上全身皮肤都是失血过多又长期泡在水里造成的苍白,应该是相当漂亮的一个年轻姑娘。 既然背心已经被艾琳割破了,扎尔斯索性把它脱下来,撕出布条来替女孩包住伤口,然后把她连人带桌布一起从水里抱了出来。 她身体冰凉,毫无知觉,如果不是还有轻微呼吸和心跳,看起来跟死了没有什么两样。联想到艾琳刚才对自己做出的举动,扎尔斯皱了皱眉,怀疑这女孩伤口里流出的血可能已经都进了艾琳的肚子。 这种饮人血的习性,无论怎么说都不是正常人类应该有的,她到底被什么影响了? 扎尔斯把女孩安置在旁边的地毯上,然后站起身来看埃德温,后者仍然背对着他站在原地,面前的艾琳却已经不复刚才的模样。 她不再像个青春貌美的少女了,年轻紧致的皮肤逐渐变得松弛,即使脸上精致的妆容仍然不变,却已经能够看出明显的老相来。 现在她看起来确实和网上的照片没什么两样了,无论怎么看都是温妮夫人本人,而不像先前那样能够谎称自己是基尔萨市长的侄女,以此来欺骗扎尔斯这样的无知客人了。 扎尔斯不知道埃德温对她做了什么,总之艾琳……不,温妮夫人看起来非常生气,举着匕首就朝他刺了过去。 “还给我——!!!” 她嗓音尖锐,听起来甚至有金属碰撞的刺耳感,加上穿着一件带血的白裙子,举着匕首的模样简直像是疯了。 又或者说,她可能早就已经疯了。 正常人谁会把少女禁锢在房间里,每天反复割伤她的手腕来取血呢? 毕竟她看着已经很不正常,扎尔斯下意识想要提醒埃德温注意不要手上,正要开口,埃德温却朝他摆摆手,然后随意打了个响指。 像被某种外力袭击,温妮夫人还没能碰到埃德温,就很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她捂着脚踝,愤怒地抬头看向埃德温,像是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尖声道:“你怎么敢这样,我可是贝丽坦大人的——” “贝丽坦算什么东西?” 埃德温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嫌脏似的又立刻转移了视线,他示意扎尔斯先带女孩出去寻求救援,等后者抱起女孩离开房间后,他才抬起脚踩在温妮夫人撑地的手指上,脸上是不变的冷漠。 被他踩到的手指火辣辣地疼,温妮夫人尖叫着举起匕首要刺他,那把尖锐得碰一下就会见血的匕首却像碰到了无形的墙壁,发出“噌”一声刺耳的声响。 埃德温环视房间一周,看到那些形状奇诡的雕塑后挑了挑眉,即使刚进房间没多久,他也已经知道了温妮夫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贝丽坦,由水而生的邪神,有海藻般的绿色长发和曼妙的身姿,喜爱少女的鲜血和年轻英俊的男性,经常从水边掳走自己看中的猎物。她本性邪恶,力量不强但擅于蛊惑人心,在南方各省的某些小村落里,到现在还有不少她的信徒。 像这种等级的货色,确实还远不到能引起他重视的程度。 埃德温松开了踩着温妮夫人的脚,俯下身来和惊恐万分的她对视,低声说:“即使是她本尊在这里,也别想动我的人。” 扎尔斯抱着女孩回到了别墅一楼,拜托先前为他指路的那名女佣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后者先是惊慌地看了浑身是血的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女孩,失声道:“艾琳!” 扎尔斯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女孩,追问道:“她叫艾琳?” 女佣点点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向他解释了一番,扎尔斯勉强从她的话里拼凑出部分信息来:女孩名叫艾琳,是受温妮夫人收养的孤儿之一,目前还没有成年。她原本应该参加上个月的升学考试,却在考试前几天忽然失踪,大家报了警,却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她的线索。 “上帝啊,她怎么会在这里……”女佣担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奔向有电话的房间里为她叫救护车。 扎尔斯不敢离开这女孩,生怕会出什么别的意外,即使温妮夫人已经有埃德温去应付,万一这里还有别的她的帮凶呢?女孩已经足够可怜,他不希望看到对方才出狼窟又入虎穴。 他把女孩放在一楼的沙发上,自己在旁边坐下,勉强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后,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女佣打完电话回来后带了药箱和宽大的男性外套,扎尔斯向对方道谢,接过外套穿上后开始自己处理伤口。 “您是怎么找到艾琳的?她难道一直在庄园里吗?” 关于救出这女孩的过程细节,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随口搪塞了几句,正在思考要说个什么样的谎才能糊弄她,就看见埃德温从走廊尽头走来。 “埃——” 他正想叫对方的名字,却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脸朝下栽向地面。 在女佣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扎尔斯直截了当地昏了过去。 第24章 老实说,扎尔斯也搞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 他醒过来时已经在套房里的床上,房间里只亮了一盏昏黄的壁灯,窗外则是沉沉的黑夜。 扎尔斯动了动,刚想要起身,却觉得胸口钻心地疼。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没穿上衣裸着上身,之前被温妮夫人用匕首割伤的地方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纱布,以至于他半截身体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觉得自己像急需破茧的昆虫。 床边趴着个人,看起来已经睡着了,从一头小卷发看应该是缪恩没错。 可缪恩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最后的记忆是在楼下,看到埃德温从后门进来…… 大约是被他刚才的动作惊醒,缪恩动了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看他:“你醒啦?” 有前车之鉴,扎尔斯也不敢再随便乱动,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躺在床上,一边用眼神表示自己有心无力,一边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大在楼下跟警局和协会来的人沟通,吩咐我照顾你一下。”缪恩打了个呵欠,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满意道,“没发烧,看起来没有大碍。” “我这是……” 扎尔斯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严严实实的绷带,试图让他解释一下眼前的处境。 “哦,这是医生给你包的,他说你12小时内不要随便乱动,所以老大才把你就近安置在这里。”缪恩从床头柜上拿了药和水,还贴心地往水杯里插了根吸管,喂他吃完药后说,“不过你已经睡了这么久,12小时已经过了。” 扎尔斯:“……” 他居然昏睡了整整半天? 缪恩总不会骗他,因此虽然伤口仍然在疼,扎尔斯还是忍着痛下了床去上了个厕所——在床上躺得太久,他实在有点内急。 等他解决完个人问题从浴室里出来,恰好看见埃德温推门而入。 男人穿着来时那件外套,神色有些疲惫,看起来风尘仆仆,不像刚在楼下跟人谈事情,反而像刚从野外回来。他看到扎尔斯从浴室里走出来,先端详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和伤口缠着的纱布,像是微微松了口气,开口道:“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有点疼。”扎尔斯诚实地回答,“以前也不是没受过刀伤,但这次好像特别严重。” “正常的。”埃德温不太在意他感受到的异常,用这只是走路摔了一跤的语气道,“毕竟是附有诅咒的匕首,你现在就能活蹦乱跳已经很不错了。” “……” 扎尔斯无言以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随手捡的是什么诅咒匕首,但这确实能够解释伤口比寻常刀具造成的要更难以愈合的原因。他还想继续问,埃德温却一副很累的模样,随手丢给他一件东西,边脱外套边说要去洗澡休息,然后就进了浴室。 扎尔斯低头看了一眼那东西,发现正是他从温妮夫人那里抢来的匕首。 也是割伤他的那一把。 现在它好好地被收进了短鞘里,看起来只是一把做工精致考究的装饰性匕首。鞘上雕刻着他看不懂的花纹,让人想起房间里那些奇诡的雕塑,扎尔斯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 缪恩说自己肚子饿就出去找吃的了,他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听见浴室里水声不断,不知不觉间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房间里就只剩下他和埃德温两人了。后者穿着睡袍靠在床头翻书,见他睁眼就合上了书看向他:“醒了。” 扎尔斯点点头,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又睡过去了,他就道:“起床准备一下,我们十点回去。” 扎尔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快九点了,留给他的时间着实不多。 他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惊讶地发现伤口已经不疼了。不知是谁在他睡着时给他换了药,身上缠的纱布已经大幅减少,厚度变成了让人觉得舒适的程度,行动也方便了很多。他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宽松的大卫衣套上,不小心扯到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地继续找外套——外面在下雨,他得多穿一点。 明明昨天一直天晴,晚上也是很舒服的不干不湿的程度,今天忽然就下起了雨来。他套上外套后拉开窗帘看了一眼楼下,发现门前停了好几辆车,警车就不说了,还有两辆纯黑的低调房车,以及扎尔斯见过的桑切斯的车子。 “桑切斯也来了吗?”他扭头去问埃德温。 埃德温正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系领带,闻言道:“是的,他现在负责处理和179号相关的案件。” 这次他们接下的委托严格说来算是私人事务,并未事先和警局以及驱魔人协会沟通,所以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的桑切斯见到埃德温也感到莫名其妙。问清事情原委后,他无奈地告知了埃德温外面的情况:“你们算是惹了个麻烦,温妮夫人私下供奉邪神贝丽坦的事情已经泄露出去了,不知是谁给报社投了匿名信,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埃德温并不在意,反正委托他们的是市长先生本人,对方总有办法能把消息压下去。既然桑切斯来了,他也懒得花更多时间去和警察打交道,直接把知道的信息全都告诉了对方,然后回房去看扎尔斯的情况。 老实说,扎尔斯被刺伤在他的意料之外。虽然当天晚餐时间他就发现“艾琳”很不对劲,并且直接识破了对方的身份,但没想到扎尔斯会因为这个孤身涉险,把自己送上门去。等他料理完显然受贝丽坦影响很深的温妮夫人再出去找扎尔斯,后者却当着他的面直愣愣地往地上栽去。 埃德温在扎尔斯脸朝地前接住了他,并且意识到对方情况很不妙,脸色苍白不说,连身体也开始发冷,倒下后完全没有再睁眼的意思。 “老天,”旁边的女佣捂住了嘴,指指他身上被扎尔斯蹭上的血,颤抖着说,“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完全没有急救常识的埃德温在她的帮助下把扎尔斯平放在沙发上,又在对方的建议下给他喂了点糖水,用自己的手替他暖暖身体,免得因为失血过多冻僵。 埃德温觉得这动作怪滑稽的,但还是用自己的手碰了碰扎尔斯的脸颊。 有点凉。 他的体温原本就低,现在扎尔斯的皮肤比他还冷,埃德温不得不承认女佣说的是对的。 扎尔斯抢来的匕首就丢在沙发旁的地面上,他伸手去捡起来,拔出匕首看了一眼,确认上面确实附有诅咒。 贝丽坦的力量不是很强,这匕首顶多让刺伤的人无法止血,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埃德温一手捏着刀刃一手握着刀柄,轻轻把它一掰——“叮”地一声,匕首应声而断。 它被折断后,扎尔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埃德温拜托女佣帮忙照顾他,又看了一眼躺在旁边深度昏迷的少女,决定去找被他关在屋子里的温妮夫人谈谈。 他打开门时,温妮夫人躺在地毯上,仍然穿着那件沾满血污的裙子,脸上的表情却有些茫然。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扭过头来看埃德温,轻声问:“先生,我这是在哪里?” “你的庄园里,这是你用来囚禁、虐待少女们的秘密基地。”埃德温道。 对“囚禁”和“虐待”两个词反应激烈,她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看上去非常惊讶:“我……囚禁、虐待少女?” 她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甚至被角落里的刑具吓到,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些东西怎么会是我的?” 她一边低声喃喃自语一边后退,不小心撞倒了一尊放在桌子上的贝丽坦雕像。 那雕像雕工精致,上面刻了一个大体上算是人类的女性外表,有长及脚踝的卷曲长发,身材姣好面容艳丽,整体气质妩媚迷人,同时却也让人很不舒服。仔细看会发现,这女人的四肢末端都带有利爪,小腿处也有隐隐约约的鳞片,笑容诡异,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适合摆放在家里的普通雕塑。 埃德温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经过美化的贝丽坦塑像。 他曾经见过这位水中邪神一面,对方幻化出艳丽女性的外形参与宴会,却在天亮以前不得不变回原形匆匆离开,因为她白天无法变化身形,只能以自己的原貌示众。 贝丽坦的本体是一只鳄鱼,实在算不上多有美感的生物,因此她的信徒在雕刻塑像时都会加以美化,展现出她最为动人的外形,同时也要加上一点原生元素,以确认这些雕像都被当作传说中的贝丽坦来供奉。 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埃德温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他已经很久没听说过有贝丽坦的信徒出现在大陆了,没想到她的信徒还挺有本事,居然能哄骗温妮夫人成为新信徒,还听信他们的话饮用鲜血。 后果自然是神志不清,甚至产生了身为虔诚信徒的“艾琳”人格,犯下好几桩杀人案。可恢复以后对自己做过的肮脏事毫无印象,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运气好的话,她可以因为这个免于自责和刑罚,继续做自己的市长夫人;运气坏的话,她的余生都将为此感到愧疚,并且付出自己的自由作为信奉贝丽坦的代价。 等扎尔斯艰难地穿戴整齐后,埃德温和他一起下了楼。 出乎扎尔斯意料地,一路上埃德温都主动拉着他的行李箱,他只需要两手空空地跟在对方身后走就可以了。 “其实我自己也能拉箱子——” 他试图自己来,却牵动了伤口,又迎来一轮新的微妙疼痛,接触到埃德温拒绝的眼神后只好讪讪地收回手,老老实实扮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伤患。 说真的,这感觉还有点新鲜。 他走在埃德温身后看对方拉着两个箱子的背影,忽然傻乎乎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埃德温头也不回地问。 扎尔斯脖子上还挂着相机,突发奇想拿起来拍了一张,然后紧走几步跟上去,和他并肩进了电梯。 “没什么。”他说。 第25章 温妮夫人的事最后还是被压下去了,市长先生钱权并用,费了很大功夫才驯服了各大杂志报纸,因此这件事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始终没有见报,像一个天方夜谭的都市异闻。扎尔斯等了很久也没看见新闻,埃德温又没有告诉他详情,还是他从桑切斯那里得到一份案件报告,才从里面了解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温妮夫人在去年的一次旅行里遇见了贝丽坦的信徒,对方是个妙龄少女,和她一见如故,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彼时温妮夫人正疑心于市长先生有外遇,想要找合适的办法挽回他的心,于是她的“朋友”给她出了个主意。 尽管这主意听起来很疯狂,但在对方的反复劝说下,温妮夫人居然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她坐拥数处房产和许多财富,很快在庄园里找了个隐蔽的独栋建筑,按照对方的要求购置了数尊贝丽坦的塑像,又把主意打到了自己收养的孤女们身上,从中选了几个最漂亮听话的,把她们陆续都带到了庄园里生活。这些女孩儿有的已经到了工作的年纪,便被她安排在庄园里工作;有的则还需要上学,被她送进了附近的私立学校,只在周末和假期回到庄园里度过,但无一例外地,她们都年轻貌美,并且被温妮夫人死死地拴在了庄园里。 没能撑上太久,这几个被带到庄园里的漂亮姑娘,在半年多里以各种不同的理由逐个消失了。在温妮夫人的安排下,她们有的遇见了命中注定的对象,决定离开庄园去结婚;有的想要自己做一番事业,留下一封信感谢温妮夫人的救助便远走高飞;有的则有了自己的理想学校,一旦通过考试就会到远方去读书。她们怀抱着对未来不同的憧憬,最后却无一例外,全都到了温妮夫人的秘密基地里。 艾琳·约翰逊是这些女孩儿里的第五个,升学测试之前突然失踪,扎尔斯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浴缸里躺了两个多星期,彻底失去了意识。直到现在,她还在医院里深度昏迷,医生的诊断是失血过多导致大脑缺氧,长时间保持这种状态让她的大脑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需要等待一段时间观察情况,才能为她制定进一步的治疗方案。 扎尔斯回来后也去了趟医院,除了肉眼可见的匕首造成的伤口,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还有别的异常,只能开车去医院做全面体检,顺便探望还在医院里的艾琳。 当然,他自己开车来回,埃德温并没有陪他的意思,只在他出门前说了句“路上小心”。 也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从前他都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呢。 供奉邪神、绑架、虐杀少女,这些罪行一一清算,温妮夫人要被同时以多项罪名起诉,最终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但她对自己做过的事一无所知,做了详细检查也没能发现她的大脑有什么问题,医生只能给出“也许是应激反应”的万金油答案,勉强把它填在了体检报告上。 他从头到尾都不在状态,自作主张想要调查,被绑到温妮夫人的秘密基地里以后也没能问出什么来,最后还是靠埃德温才能脱险。老实说,这多少有点让他感到不甘心,明明书都看了特训也做了,但遇到突发情况他的那点学习成果根本不够用,这次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如果他是埃德温,说不定已经在考虑辞退这个助理再换个新人了。但对方不仅没有,回来后还继续给他新的特训项目,让他每天都自己从里面选来练习,好像并不把他那天没用的表现放在心上。 扎尔斯有点丧气又有点不甘心,憋着这股劲每天练习,直到昨天晚上,他终于知道房间里除了天花板上的“喜怒哀乐”以外还有什么了。 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他躺在床上就能很清楚地看见它的全貌——那是一个蓝色的圆,大小能容一个成年人躬着身体通过,正不间断地、幽幽地发着光。 他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确信,这就是他两个多月来只闻其名却看不见的,被格兰特移到房间里来看守的“门”。 他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这扇“门”也一直安静地呆在这里,没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但由于一直没办法看见它,两个月来扎尔斯都很在意房间里的各种摆设,无论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都是。现在他终于看见了“门”,而且绝不可能忽视它,因为甚至不用肉眼看,扎尔斯都能感受到那个位置传来的微妙波动。 那感觉很奇妙,他人生中的前22年都没有遇见过,很难描述它具体是什么样的,但扎尔斯就是知道,那个地方有很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不知道被封印的“门”这会儿正通往什么地方,埃德温说过,它背后的世界随开门人的思想而动,门对面的人想要通过却只能到达这里。某种程度上,对这边的人来说是个选择题,对另一边的人而言却是单向通道,他们无法通过这扇“门”去到其他时间。扎尔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不过既然是这样,守门人确实是非常有必要存在的。 他坐在床上,正对着“门”所在的位置,最后还是决定去找埃德温聊聊。 凌晨两点,按理说正是埃德温的睡眠时间,他不应该去打扰,但扎尔斯半小时前出门倒水时看见他房间的门缝里还透出微弱的光,想来对方应该还没睡。他站在埃德温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伸手敲了一下。 还是那个盖着桌布的库鲁鲁,蹦跳着来给他开门不说,还吹了口气把盖在脑袋上的桌布掀起来,看了他一眼:“哦,是你。” “……” 扎尔斯和他对视一眼,率先选择了转移视线,在房间里搜寻埃德温的身影,最后发现他坐在露台前的扶手椅里,正低着头看手里的东西。 “这么晚了,有事吗?”他头也不抬地问扎尔斯。 很少见他这么晚还不睡,扎尔斯习惯性地关心了一句:“你怎么还醒着?” “刚刚收到了个小东西。”埃德温把手里的那东西举起来,示意他过去,“你也来看看。” 扎尔斯依言走到他身边,就着他的手打量那件东西。 看起来像是某条项链的吊坠,应该是纯银质地,打造成十字架造型,中心镶嵌着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宝石。埃德温本身皮肤已经很白,这颗宝石在他手里却显得更加灿烂夺目,被嵌在造型精致的凹槽里,美得好像正在自体发光。 他迟疑着伸出手,埃德温把吊坠放在他手上,让他自己拿着好好看。那宝石落在他手心里,触感略微有点冰凉,但很快适应了体温变得温暖起来,并逐渐开始改变颜色。 在埃德温手里时,它像一颗发光的白宝石,璀璨生辉,简直能把整个昏暗的房间照亮,等落入他手里,却逐渐变成了温暖而柔和的琥珀色,连刚才那股微妙的攻击性都消失了,甚至整个十字架都变得暖融融的,温热的触感从他的掌心一直扩散到了全身。 能让埃德温大半夜不睡觉盯着它研究,这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项链吊坠,除了一看就不太寻常的宝石,十字架整体的设计也让人觉得很奇怪。扎尔斯把它握在手里,小心地避开锋利的地方,明明它很温暖,他却无端觉得有股奇异的不适感。 这个十字架整体设计偏细长,横着的一划比常规意义上的十字架要短不少,竖着的一划则是超出比例的纤长,大约有他的两个指节长,末端则被磨得很尖,整体看来比起十字架,倒是更像一把微缩的短剑。 扎尔斯没能看出什么玄机来,又觉得它肯定不太寻常,迟疑着问:“这是……什么?” “逆十字剑。”埃德温端起桌上已经没冒热气的咖啡,喝了一口后嫌弃地放下,说,“许多人类认为它和恶魔有关,其实关系不大——它代表了苦难,虽然也有人认为苦难过后会得到幸福,但它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诅咒。” “诅咒?” 扎尔斯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他的话,犹豫了一下,没把吊坠放下,仍然拿在自己手里。他不认为埃德温会把危险的东西直接递给他,而且这十字架上镶嵌的宝石……虽然给他不适感,但其实不是很坏的感觉。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给我以后,上面的宝石变色了?” 他在埃德温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自己拿着十字架的手伸出来给对方看,埃德温低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要是知道就没必要问他了。扎尔斯无奈地想,胡乱猜测道:“体温不同?” 埃德温的体温比常人略低,像他这种天生体温偏高的无意间碰到都觉得有点凉,除了这个,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其他可能的理由。 埃德温没说是或不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道:“再猜猜?” 第26章 “再猜猜?” 埃德温意味深长地说。 也许是因为夜深了,他说话似乎压低了嗓子,像是不想吵醒其他人,又像故弄玄虚,想看看扎尔斯还能瞎猜些什么答案。扎尔斯又胡乱说了几个,都被用同样的话间接否定了,无奈道:“你要不直接告诉我算了。” 埃德温却没听他的,好像突然迷上了这个没有什么智商含量的游戏,执着道:“再猜最后一次。” 扎尔斯没有办法,只好不抱希望地随口猜了一个:“总不能是因为我是人,你不是吧?”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埃德温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忽然笑起来。 扎尔斯楞了一下,然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该不会是真的被他猜对了吧? 然后如他所想地,埃德温笑着从他手里拿走了十字架,说:“没错,就是这样。” 到了他的手里,宝石开始迅速褪色,很快又变回了洁白如雪的样子,并且开始发光。埃德温用手指轻轻抚过它圆润的表面,宝石的光芒立刻变得更盛,像个小灯泡似的,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一度。 “人类是黄色,象征平衡,另外还有白色和金色,分别象征另两个类别——这是一枚日光石,能够对不同的种族做出不同反应,通常被用来检测犯人的种族。”他把十字架放在桌面上,宝石散发的光芒逐渐褪去,颜色和透明度也随之减淡,最后留在那里的是一颗水晶一样透明无色的石头,丝毫看不出先前的模样。 亲眼看着宝石褪色,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扎尔斯脱口而出:“另两个类别是什么?” 话出口了他才发现可能有点冒犯,又改口道:“我只是好奇……你不说也没关系。” 埃德温看了他一眼,难得好奇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今晚你会不会睡不着?” 扎尔斯:“……” 说不定真的会。 埃德温也知道答案,笑了一下,开始给他讲解另两种颜色分别代表什么。 “类别不是按照种族划分的,来自地狱的是一种颜色,来自白地的又是另一种——”接触到扎尔斯完全懵掉的眼神,他又贴心地补上了解释,“哦,按照人类的宗教说,你可以简单把白地理解为天堂,虽然并不完全相同,其中的差别以后你会明白。” “那白地就是白色?”扎尔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这次埃德温没有再告诉他是不是,而是卖了个关子:“以后你会知道的。” 他把十字架吊坠放进盒子里收起来,痕迹明显地岔开话题:“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不提起这个,扎尔斯已经完全把来意丢到脑后,现在一拍脑袋想起来,连忙告诉埃德温自己过来以前看见“门”的事。 埃德温微一挑眉,似乎对他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你确定自己是看见了‘门’?” 原本他是坚信那就是“门”的,被埃德温这么质疑,扎尔斯愣了愣,迟疑着想,难道房间里还有别的东西会长成那个样子? 他比划了一下大小,形容道:“大约这么大,圆的,一直在发蓝光——” 埃德温点了点头。 “还真是。”他说。 扎尔斯没明白他为什么会怀疑自己看见的不是“门”,问出口后得到了“我以为你不会进步得这么快,至少还要两到三周才能看见它”的答案。 埃德温回答完他的问题,还煞有其事地道了个歉:“是我低估了你的学习能力,抱歉。” 扎尔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连埃德温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生气了,他才终于忍不住破了功。 “……噗。”他边笑边说,“我没生气,不用在意。” 虽然这么说,但他难得捉弄埃德温一次,确实开心得有点过了头,最后得意忘形,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埃德温自觉有点理亏,也没对他的行为表达什么不满,自己起身下楼换了杯热咖啡,回来看见扎尔斯还在房间里,于是问他:“要吃点心吗?” 扎尔斯愣了愣,他已经自动默认答案为是,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放在桌上,道:“随意吃。” 既然他主动邀请,现在又确实睡不着了,扎尔斯还是去楼下拿了饮料,回来跟他一起吃点心。而且因为啤酒和汽水都清空了,他别无选择,只能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缪恩喜欢的牛奶上楼。 埃德温已经把点心盒子放在他的位置前,自顾自地喝着咖啡,见他回来只是扬扬下巴,示意他自便。 凌晨三点多,两个男人在露台前吃点心,不得不说实在有点奇怪,但扎尔斯一点也没觉得不对,抱着点心盒子边吃边思考明天的训练计划。 各种意义上的,包括但不限于学习和运动。 点心确实很好吃,而且造型精致,是小小一个圆形,白白胖胖的,里面包着微甜的豆子馅,面上装饰着坚果碎和糖粉,看起来很可爱,吃起来也甜而不腻,很对扎尔斯的胃口。他抱着盒子,翻过盖子看了一眼,想从上面找到品牌名,却什么也没找到——这盒子就是一个浅黄色画着花朵的再普通不过的点心盒,别说品牌名了,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 他又拿了一个,看埃德温好像在边喝咖啡边发呆,小声问:“你是不是困了?” 埃德温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事。” “点心很好吃,”扎尔斯晃了晃盒子,仅剩的几块点心在里面滑来滑去,一听就吃得差不多了,“是什么牌子的?我也买一点回来大家一起吃。” “外面买不到,是别人送的。”埃德温看了盒子一眼,说,“你要是喜欢,下次我让他多给点。” “也不用这么麻烦……”扎尔斯对上他的目光,改口道,“好吧,谢谢你。” 埃德温把空掉的咖啡杯放在桌子上:“不客气,以后也不用客气。” 扎尔斯愣了愣。 “缪恩和汉娜想要什么就会开口直接说,不像你,有什么喜欢的或想知道的都要假装没有也没关系,”埃德温说,“虽然这样不会为难别人,但不是个好习惯,久而久之,别人会忽略你的需求。” 又过了两天,扎尔斯遛狗回来准备洗澡,却在走廊上被埃德温叫住,得到了一个大盒子,足有半人高。 “是什么?” 他掂了一下,觉得还挺轻的,里面隐约还有纸盒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你要的点心。”埃德温说。 扎尔斯被震了一下,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是和上次一样的点心盒,全都垒在一起叠在大纸盒里,目测至少有20盒。 “……也太多了吧。”他喃喃道。 埃德温没听清:“?” 想起他那天晚上说的话,扎尔斯没有再客气,把点心都收下了:“没什么,谢谢你。” 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埃德温点点头,转身回房间去了。扎尔斯蹲下来清点了一遍,大盒子里有22盒点心,他一个人肯定吃不完会坏掉,只能拿去分给大家一起吃了。 他把盒子搬回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拿出6盒,打算给缪恩和汉娜每人三盒——再多他们大概也吃不完,还不如分给其他人。不过数量实在有点多,扎尔斯给自己留了5盒,大盒子里还剩下不少,他想了想,又去敲埃德温的房门:“我可以回一趟家给爸妈送点心吗?” 片刻后,埃德温隔着门说了声可以,得到肯定答复的扎尔斯欢欢喜喜地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他用绳子把几盒点心叠在一起绑起来,又带上给缪恩和汉娜的那份,先去给缪恩送了他的那份,然后问:“我可以把车开出去一趟吗?” 缪恩还在看点心盒子,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又打开盒盖去看,满脸写着不可思议,慢半拍地回答道:“当然可以,去吧。” 扎尔斯觉得他的反应有点怪,还想关心他一下,不过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知道想要赶在晚上回来的话自己现在就得动身,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带着点心盒去分给楼下的汉娜。 汉娜的反应就比缪恩大得多了,瞪大眼睛问他:“你从哪里弄来的?” 扎尔斯被她吓了一跳,老实道:“埃德温给我的,怎么了?” “……没什么,你走吧。” 汉娜摆摆手,似乎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纠结中。扎尔斯带着余下的点心出门,一边往地下车库走一边想,难道埃德温给的点心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埃德温为什么会一次性给他这么多,而且还同意让他拿来送给别人? 缪恩和汉娜的反应给他心里蒙上一层疑云,路上一直困扰着他,直到车子驶入自己家所在的街区,扎尔斯才下意识地打起精神来:自从开始在洛克希尔街179号工作,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家呢。 总不能让父母看到他没精打采还很疑惑的样子。 他把车驶入家里的院子,停在父亲的车旁边,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钥匙来开门。 因为有段时间没回家,最近出门都只带车钥匙和179号的钥匙,连家门钥匙都是他从桌面上的杂物筐里找出来的。扎尔斯把钥匙插到锁孔里,刚把门扭开,就听见耳边传来破风声——有人在旁边挥动棒球棍袭击他。 他下意识弯腰一躲,连声道:“是我是我!” 棒球棍这才没挥第二下,举着它的人就站在门边,看清他后大声地松了口气,一把抱住了扎尔斯。 扎尔斯回抱住她,很无奈地说:“下次看清楚再打,妈咪。如果回来的是爸爸怎么办?” 第27章 扎尔斯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曾经是一名护士,在他念小学时因为意外不能再继续工作,于是回归家庭,成为了半个家庭主妇,把他们父子的生活照料得井井有条。 之所以说半个,是因为他的母亲莉莉安女士,目前是一位兼职的手工博主,经常在视频网站上传自己的手工视频,比如编织、陶艺还有各种插花视频,因为她手艺不错又愿意在上面花心思,在网站上还有不少粉丝,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金额还不错的打赏。 这事也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扎尔斯还小的时候网络不如现在发达,她也一直用自己的手工活赚钱,那时喜欢她的人就不少了。她经济上一直不依赖扎尔斯的父亲比尔,而且由于这笔钱的存在,莉莉安向来不把自己当作家庭主妇,而是一位独立自信能够自给自足的职业女性,每天都以自己喜欢的状态生活着。 扎尔斯很喜欢她,虽然她有时很孩子气,但无疑是个尽职又可爱的好妈妈。 比如现在,在发现自己差点用棒球棍把他打晕之后,莉莉安牵着他坐在沙发上,连连道歉之余还不忘把自己藏起来的小饼干拿出来给他吃,自己也偷偷拿了一块,边吃边竖起手指:“嘘,不要告诉你爸爸,他血糖高不能吃这个。” 扎尔斯哭笑不得:“爸爸本来就不喜欢吃小甜饼,不是吗?” 莉莉安撇撇嘴,无趣道:“你小时候都很配合我,还和我一起把饼干藏起来,现在这样不可爱了。” “我也早就过了可爱的年纪了。”扎尔斯无奈道。 他把用绳子捆在一起的几盒点心放在桌面上,一边动手拆一边简单说明了它们的来历,包括他是怎么吃到这个点心,埃德温又是怎么给了他一大箱子,他不得不到处分发—— “这点心看起来很贵。”莉莉安揭开最顶上的盒盖看了一眼,笃定道。 “呃……”扎尔斯解说的声音顿了顿,原本想说不是很贵让她安心,想了想,最后还是诚实道,“我也不知道,他让我不要在意。” “听起来是个很大方的上司。”莉莉安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埃德温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上司,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扎尔斯无端生出一点不详的预感,果然,莉莉安的下一句话就是:“那么,你那位上司是男的还是女的?” “……” “当然是男的。”扎尔斯没好气道。 他前面说起埃德温时用了那么多个“他”,全都被她吃掉了吗? 莉莉安置若罔闻,抱着点心盒子一边吃一边开始畅想他的办公室生活,内容堪称天马行空,反正扎尔斯在179号工作了近三个月,也没经历过她想象中的那种“浪漫生活”。没有安逸整洁的办公环境,也没有警局那样的工作时间,甚至经历了一场差点把命丢掉的采访工作,说到底,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工作生活,更别提什么浪漫不浪漫。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对莉莉安说,扎尔斯暂时不打算把自己现在的工作内容告知父母,毕竟缪恩早就建议过他对家人保密,在他看来这也确实是不让他们担心的好主意。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说,不过肯定不是现在。 比尔和莉莉安无疑是非常好的父母,正是因为这样,扎尔斯才不想让他们继续为他操心太多。从选择报考警校开始,莉莉安就总是担心他会遇到比常人多得多的危险,害怕他会受伤,活像他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扎尔斯希望她能更开心一些,每天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对她谎称自己找了份私人企业老板助理兼保镖的工作,免得她在家里天天胡思乱想担心他。 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自己现在这份工作的,只是性质比较特殊,总要保持一点神秘性,这样才能安稳地继续做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畅想完将来,就突然被一阵门铃声打断了,莉莉安起身去开门,扎尔斯却觉得有点奇怪:现在远不到比尔下班的时间,莉莉安平时也不太和邻居们聚会,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按门铃? 他坐在沙发上,只犹豫了一瞬间,就决定站起来去找莉莉安。 然后他就看见莉莉安带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进了门厅。 扎尔斯:“?” 他下意识先打量那个年轻男人一眼,对方穿着简单的卡其色休闲西装外套内搭白T恤,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或稍大一些,长相端正,称得上有点英俊,看起来是那种很硬朗的类型—— 而且微妙地有一点眼熟。扎尔斯不解地想。 “宝宝,正好向你介绍我的健身教练。”莉莉安不知道他满心疑惑,开开心心地把那男人带到他面前,“这是我儿子扎尔斯,这是威廉,今天特地绕路来给我送新的减脂食谱……” “威廉?”扎尔斯重复道。 面对面站着,他发现对方个子比他高一点,脸上挂着微笑的模样愈发眼熟。扎尔斯确信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对方不完全是他印象中的影子—— “你好,我是德雷克太太的私人教练威廉。”男人友好地朝他伸出手来,扎尔斯握了握,发现他的手意外地凉。 有了这个新发现,对方身上的许多地方都一下显露出疑点来:伸出手要和他握手时原本打算伸右手,却像想起什么似的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左手伸了出来;明明天气很不错,“威廉”却还穿着不算薄的外套,手心冰凉,不像是刚洗过冷水澡,反而像是扎尔斯认识的某个人…… 扎尔斯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家伙了。 他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反问道:“你真的是‘威廉’吗?先生。” 对方怔了一瞬间,笑容不变:“什么意思?”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死而复生,还做起了健身教练,但你绝不是什么威廉,健身教练也肯定不是你的本行。”他的一丝犹豫虽然很不明显,不过确实存在,扎尔斯抓住了他冰凉的左手,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我说得对吗?格兰特·穆德。” 男人想要挣动的左手僵了僵,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看向他。 “……你知道我。”他对扎尔斯说。 我不仅知道你,还看过你“生前”的所有档案。扎尔斯默默地想。 清空密码和网页记录也许是个坏习惯,但如果格兰特这么做了,他的工作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展开,所以他还要感谢格兰特才对。不过对方突然出现在他家里,看起来还不是第一天和他母亲有联系,这件事就变得复杂多了—— 他们握着手站在客厅中央,剑拔弩张,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打起来。莉莉安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选择劝扎尔斯:“宝宝,先冷静一下,有什么话……” “莉莉安,到房间里去,我喊你之前不要出来。”扎尔斯打断了她的劝阻,不留情面地说。 莉莉安愣了愣,她从没见过扎尔斯这样的态度,虽然很想留下来,但还是听他的话进房间关上了门。 关门以前,她还对面向自己的格兰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吵架。 格兰特朝她报以安抚性的微笑,等门关上以后才对扎尔斯说:“你妈妈很可爱。” “这无法当作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扎尔斯面无表情道,“你应该已经死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格兰特耸耸肩,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前言不搭后语道:“你才入职多久,怎么就把埃德温的习惯学了个十足,这表情真像他。” 扎尔斯愣了愣,他又说:“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从旁观者的角度了解一下你,毕竟‘门’现在开在你的房间里,如果不是合适的人守着它,也许会出现无法挽回的意外。” 他表情认真,不像在说假话。但这些内容埃德温从来没告诉过他,老实说,扎尔斯多少有一点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见他好像不是很相信自己的话,格兰特无奈地保证:“你可以去问埃德温,这绝对是真的。” “然后我告诉他,你不仅没有死,还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区当健身教练?” “……”格兰特改口道,“那你还是别问了,不相信也没关系。” 他都这么说了,扎尔斯也不再怀疑。至于埃德温事先没告知过他的理由,现在这样的情况也不允许扎尔斯去打电话问,只能等待晚上回179号再寻求解答。 至于现在要怎么办…… 扎尔斯示意格兰特坐下,自己则回到了刚才的位置,摆出面对面盘问的架势来。 “现在,我们来谈谈你死而复生的原因。”他说。 第28章 “不要这么严肃嘛,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坏事。”格兰特多少有点委屈,无奈道,“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我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死而已,不是吗?” “埃德温找到了你的尸体。”扎尔斯说。 格兰特挑了挑眉:“他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扎尔斯皱起眉头,他立刻又投降了,解释道:“那确实是我的身体,我被迫舍弃了它,想办法换了个身体,所以你现在才能跟我握手。” “……我并不是很想和你握手。”扎尔斯说。 只是怕他逃跑,所以才抓着他不放。扎尔斯想通知埃德温,但在格兰特眼皮底下实在没办法这么做,只好悄悄把手伸进口袋里,解锁手机按下了紧急通话键。 从上次去希望郡的时候起,为了能够及时联系埃德温,他就把紧急联系人设成了对方,到现在也没有改。老实说,扎尔斯对埃德温能否及时接到电话没什么信心,但格兰特的出现不是什么普通突发事件,他总得通知对方一声。 毕竟据他所知,埃德温直到现在仍然因为格兰特惹出的事接受一些人的公证,而且那些人很难缠,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解决——如果格兰特还好好地活着,这些事情就完全不应该由埃德温来承受。 在扎尔斯看来,格兰特这样的行为等同于把所有自己惹的麻烦都丢给了埃德温,自己却逍遥自在地到处乱跑,还有心思以健身教练的身份来和莉莉安交朋友,实在很不负责任。 他不打算让格兰特再逃跑,但这是在他家里,他不能让莉莉安或者比尔因为他的决定受伤。 像是知道他的疑虑,格兰特主动提议道:“我们到外面去谈谈吧,毕竟这里不太方便。” 扎尔斯跟莉莉安说了一声,让她不要乱跑就呆在家里,然后和格兰特一起出了门,找到附近的咖啡馆进去坐下。 “冰美式,谢谢。”扎尔斯对侍应生说。 格兰特点了杯卡布奇诺,坐在对面笑吟吟地看他。 “你和家人的关系很好。” 原本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夸赞,听在扎尔斯耳中却像某种威胁。他皱着眉和格兰特对视,警告对方:“你不许再接近莉莉安和比尔,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对我已经很不客气了。”格兰特无奈道,“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我们还住过同一个房间呢,难道不应该更亲近些吗?” “别套近乎了,我没兴趣跟你谈这个。”扎尔斯打断了他,“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吧。” 如他所料地,格兰特根本没打算就这么告诉他些什么,还找了个最幼稚的借口:“你这么对待我,我可不想告诉你。” 他摆明了不想说,扎尔斯也没办法。正好咖啡送了上来,他喝了一口就扭头问刚准备转身离开的侍应生:“请问有三明治或面包吗?” 小半天没吃东西,他肚子饿了,既然格兰特一副要跟他耗时间的样子,他也不介意在这里吃顿下午茶。咖啡其实不算他喜欢的饮料,但既然进了咖啡馆,点杯咖啡吃点东西也很不错。 说不定,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他还能等来埃德温呢。扎尔斯默默地想。 他点了一客烟熏鸡肉蔬菜三明治,抬眼看格兰特,后者仍然笑着看他,还问:“真的这么想知道吗?” “我想不想知道,和你告不告诉我没有太大关系。” 扎尔斯没兴趣跟他继续玩文字游戏,如果他不愿意说,那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耗两个小时也不是问题。如果一直搭格兰特的话,他总有种被愚弄的无力感,实在很没有意思。 虽然称不上讨厌,但他本能地不太喜欢格兰特。对方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他原以为格兰特会是一个对工作尽职尽责的人,出事也一定有苦衷,最后不得已才带着遗憾死去。然而事实上对方还好好地活着,甚至优哉游哉地来到他家里,以观察继任者是否真正合适的理由,带着玩笑似的姿态审视他。 他很不喜欢这样。 平心而论,扎尔斯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新助理,在工作中埃德温帮了他很多,绝对不如格兰特在的时候轻松惬意。可在他看来,埃德温、桑切斯甚至缪恩和汉娜,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说他做得不够好,而格兰特是唯一没有资格来评定这个的人。 他警校出身,虽然没有成为警察或军人,但依旧以基本的标准看待别人,不喜欢逃兵,也不喜欢逃跑以后若无其事回来的人。在格兰特没有坦白自己的动机之前,扎尔斯并不太想和他交流,和他一起出来也只是想保护家人,不让他们和格兰特接触,如果格兰特说不出些什么,他也不打算继续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 被当作下午茶的三明治和咖啡很快就消化完了,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五点半。扎尔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亮,正准备说先走了,拿在手上的手机就开始嗡嗡嗡地震动,连坐在对面的格兰特都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刚才的通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了,屏幕上闪烁的来电显示是埃德温的名字,扎尔斯按下通话键,把手机凑到耳边:“埃德温。” “你在哪里?”对方问他。 扎尔斯没有提及格兰特的名字,只道:“在我附近的咖啡馆,正打算回去。” “好。” 埃德温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就挂断了电话。格兰特坐在椅子上,半是玩笑半是调侃地问:“这么分不开,一个下午就催你回去了?” 不知道埃德温打电话来是什么意思,但扎尔斯觉得他可能会来,于是又靠回了椅背上,喝掉最后一口已经变成常温的咖啡,挥手招来侍应生:“劳驾,再来一杯。” “不是准备走了?”格兰特问。 “突然想到你还什么也没说,还是先不走了。”扎尔斯看着他,故意摆出一副要跟他耗到咖啡馆闭店的架势,“万一你又跑了,谁也找不到你怎么办?” 格兰特哈哈大笑,似乎觉得很有趣:“假如我要跑的话,你还能拦得住我吗?” 扎尔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咖啡馆的门被人推开,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在风铃声里有人替他回答道:“他是拦不住你,但我可以。” 埃德温谢绝了侍应生的招待,独自从门口朝他们这桌走来,先看向浑身僵硬的格兰特,笑了一下。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站在店里却像是天然的发光源,连刚才主动要为他引路的侍应生妹妹都还在旁边带着其他女生偷偷看他。扎尔斯没说话,悄悄抬眼去瞄他,下一秒就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掌放在自己肩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好久不见,搭档。”埃德温维持着手按在他肩上的姿势不变,俯身靠近格兰特,刻意压低声音道,“你的‘死’,还真是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他语气轻柔,但无论格兰特还是扎尔斯都听出了其中的不悦。格兰特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可面对扎尔斯时很管用的那些话术对埃德温根本不管用,他知道对方是怎样难以应付的一个人,寻常借口根本不管用,而且即使动起手来他也完全不是埃德温的对手。 无论动口还是动手都没用,他只能选择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商量道:“我们……回去谈?” 所谓的“回去”,当然指的是回洛克希尔街179号。那里曾是他们作为搭档一起生活的地方,也是绝对安全的地方,格兰特想,整个约克市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大约就是有眼前这个人在的179号。 他对埃德温的能力持绝对信任的态度,与此同时,也深知对方是个巨大的定时炸弹,因此才没将自己诈死离开的事告知埃德温。但现在目睹了对方怎么袒护扎尔斯这个新人,格兰特又忽然觉得,他做的那些事情埃德温未必不能理解。 逃反正是逃不掉了,倒不如给自己找个帮手。 一个小时后,扎尔斯驾车把这两位载回了179号门前。 他在路上接了莉莉安至少三个电话,被反复询问有没有和格兰特打架,并且提及了受伤的话记得回家让她包扎,不要随便做出会被报警处理的事,也不要因为和人闹纠纷丢了工作等等。因为着急,她声音有点大,扎尔斯的手机又有点老旧,以至于后排的埃德温和格兰特都或多或少地听见了她说的话。 “……我没事,也没有和他打架,只是谈了些事情。”扎尔斯把车停在路边,不厌其烦地又安抚了她一番,“真的没骗你,今天有事要忙,下次再回去看你们好不好?” 莉莉安还不相信,他只好把手机递给格兰特,示意他来安抚一下女士,自己还要开车。 格兰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手机,说了几句安抚电话那头的莉莉安,表示自己真的没问题,也没和扎尔斯动手,他们只是工作上有一些交集才需要出来讨论,并且现在已经完美解决——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有这么好的口才。” 他挂断电话以后,埃德温淡淡道。 格兰特后背僵了僵,硬着头皮道:“只是面对可爱的女士,下意识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扎尔斯从后视镜里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格兰特不敢说话了。 他像只上了贼船的羔羊,因为埃德温的存在动也不敢动,直到车停在院子门口,格兰特才像是突然找到了话题:“啊,刻耳柏洛斯还在吗,好久没见过它了。” 扎尔斯打开车门锁,还没等后座的两人下车,刻耳柏洛斯已经从狗屋里跑过来,趴在车窗上朝他摇尾巴。 “汪汪!汪!” 扎尔斯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扭头去看格兰特:“快看那是谁?” 格兰特配合地下了车,朝大黑狗张开双臂,等着它来一个久别重逢的飞扑拥抱,刻耳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友善,以保护者的姿态把后下车的埃德温护在自己身后,露出獠牙来朝他吠了两声。 扎尔斯也楞了一下,不是说刻耳柏洛斯和格兰特关系很好吗,怎么看起来好像第一次见还敌意很大的样子? “你用了见不得人的办法换身体,它觉得你是恶灵。”埃德温轻飘飘道,伸手摸了刻耳柏洛斯的脑袋一把,大狗像是得到了主人认证,没再凶巴巴地朝着格兰特吠,但仍然警惕地望着他,完全没有从前对他的亲热。 格兰特无奈道:“我有什么办法,只能这么做……” “有什么就到屋里来说,”汉娜猛地推开大门,站在门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再在这里站五分钟,可能邻居就要报警了。” 第29章 扎尔斯事后回想了一下,他们三个平均身高超过185公分的男人在门口站着,还有只巨大的黑狗在旁边狂吼,看起来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甚至已经到了有小孩路过可能会被吓哭的程度。 然而事发当时,他们谁也没违抗汉娜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进屋去了。扎尔斯原本想先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去,汉娜看了他一眼,低声催促他“快进来,别磨蹭”,他只好把车停在院子门口,也跟了进去。 他刚进门就听见“哐当”一声,扭头去寻找发声源头,发现是缪恩无意间把手里的不锈钢水壶掉在了地上。 “格兰特,你怎么会……”缪恩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埃德温和扎尔斯,见后两者都一脸正色,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确认这是真的,“你怎么会还活着?” 光凭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格兰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距离,像从前一样哄着他说话:“一点小意外而已。” “哐当”又一声,只见缪恩把托盘上剩下的杯子丢到了他身上,砸出闷响后杯子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格兰特疼得龇牙咧嘴,扎尔斯却敏锐地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缪恩对什么人动手。缪恩每天都和和气气,很有耐心,好像从来不会和谁生气似的——至少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可对方现在对格兰特大发脾气,还把手里的东西拿来砸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扎尔斯认识的缪恩。 也许他们曾经感情非常好,不需要每天都笑着说话一团和气,所以缪恩面对格兰特忽如其来的死而复生才会这么生气,这么失态。 扎尔斯头一回这么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刚来没多久的新人,和其他人之间的感情尚且停留在普通同事上,至少缪恩对他有求必应,从不会和他打闹,向来把他当机器人的汉娜脸上也流露出了愠怒,和平时很不一样。 好像这屋子里唯一对他有点特殊的只有埃德温,院子里倒是有很喜欢他的刻耳,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打算悄悄出门去停车,却被人叫住了。 “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的埃德温低声问他。 扎尔斯愣了愣,摇摇头。 总不能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没用,以往的好人缘在这里似乎毫无作用,近三个月下来唯一感觉距离有拉近的对象只有埃德温。这样说的话,未免显得他太幼稚了,像个交不到新朋友就嗷嗷大哭的幼儿园小朋友。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埃德温却像听见了什么似的,突然说:“有段时间我不在,一直是格兰特在照顾他们,所以感情还不错。” 扎尔斯扭头看他。 “我把格兰特的尸体带回来时,缪恩哭了很久,汉娜也好几天没出房间,都很伤心。但事实上,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照看自己的角色,以前是格兰特,以后也会变成你。” 扎尔斯不明白他的意思,争辩道:“可是人的感情不会那么随意被替代……” “但缪恩和汉娜不是人。”埃德温冷静地打断了他,“被设定好的情感是不会有人类那样强大的不可预测性的。” “设……什么?”扎尔斯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被设定好的?” “缪恩和汉娜是魔偶,所有情感需求都由制作者决定,他们不需要你同情自责,因为即使你死了,他们也只会像这样模式化地悲伤和愤怒。”埃德温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的内容,站在原地看向还在争吵的缪恩、汉娜和格兰特,好像在看几尊没有自我意识的花瓶,“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出于对你的心理健康考虑,缪恩主动建议不要向你提起这件事。” 老实说,即使一开始不告诉他,突然听说这件事的冲击程度也并没有小到哪里去。扎尔斯有点没办法接受,扭头去看缪恩和汉娜,仍然觉得他们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有自己的情感,会笑会生气,完全不像埃德温口中模式化的魔偶。 但他也知道,埃德温是不会骗他的,而且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觉得缪恩和汉娜都成熟得与年龄完全不符,即使不是魔偶也不会是人类。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连情感都是可以事先设定好的。 “所以,不用太难过。” 埃德温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上前分开缪恩和格兰特,提高音量道:“都坐下,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他以绝对命令的语气说话,缪恩像是突然冷静下来,有些后悔地往沙发的方向退了几步,不小心撞了沙发扶手一下,直接跌坐在上面。扎尔斯恰好站在这个沙发后面,缪恩发现了他的存在,还仰头朝他笑了笑。 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扎尔斯想,他恢复正常了。 也许埃德温是对的,但他仍然想要把缪恩和汉娜当作正常人类或别的什么东西看待。埃德温当然也不是人,可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们连生物都不是,只是一堆冷冰冰的人造物而已。 扎尔斯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和推他的汉娜一起坐在沙发上。 “也不用摆出这种会审的架势来盯着我,”他们把所有沙发都占了,被留在中间独自站着的格兰特举手投降,“我说了会坦白,就不会骗你们。” “你的信誉度可不高。”埃德温说。 “好吧,好吧。”格兰特无奈道,“那可以准备一下茶和点心了,这故事可有点长。” 格兰特·穆德出生在北方一个小城市,那里偏远落后,年轻人大多都离乡远走在外面工作,只有他的父母留在了那里,因为他们身份特殊——这座城市的居民多数信奉地狱领主昂萨斯特,而格兰特的父亲是其中的信徒代表,负责主持祭祀,虽然可能算不上祭司,但确实是信徒们的领导者。 他从小受到家庭环境感染,对昂萨斯特也抱有天然的好感,如果12岁那年的意外没有发生,也许格兰特也会跟随父母的脚步,成为昂萨斯特信徒中的一员。 但意外就那么发生了,那一年他刚刚小学毕业准备进入中学就读,在一个周末被父母带到昂萨斯特的教堂里,准备让他接受仪式正式加入。 昂萨斯特为城里的信徒带来了不少福音,他们不愁吃穿,有足够使用的流通财物,同时也要接受昂萨斯特苛刻的考验——新入信徒需要以引领者的血液为引召唤昂萨斯特,直至得到他的认可才能将新信徒正式带入他们的行列,成为同道者。理所当然地,这个引领者的角色由他的父亲担任,年幼的格兰特看着自己的父亲用刀割开手腕,密集的血珠滴落在火堆里,蒸腾起一阵红色的水雾,随后,恶魔的影子从那之中浮现出来。 时隔多年,他仍然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看见的情形:昂萨斯特的身影应召而出,却没有如约对他进行考验,而是紧紧抓住了离它最近的人。他的父亲猝不及防,直接被拽进了火焰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恶魔的毒焰如同蛇信般冰冷,缓缓舐过他朝前伸出的双手,似乎觉得不合胃口,最终没有对他做什么,原地燃烧片刻后自己熄灭了。 格兰特神志恍惚地步行离开小教堂,一路慢慢地走回家,没有搭理向他打招呼的任何人。他的母亲等在家门口,看见他独自归来,心里一沉,抓过他的双手来仔细查看,然后也呆住了。 同行的丈夫不知所踪,独生子的双手被灼烧得发白,用力去捏也毫无知觉,她也是昂萨斯特的信徒,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怔愣片刻后,她一把抱住格兰特,痛哭失声。 那之后不久,他们搬离了那座城市,到了约克市附近居住。这里社会氛围多元开明,驱魔人协会没有发现他的母亲曾是恶魔的信徒,将他们当作父亲意外遇难的孤儿寡母留了下来,为他母亲提供居住地和工作,还向他提供了驱魔人学校的就读机会。 格兰特顺利入读,并在学校中展现出不俗的天赋,各个科目的老师都对他很满意,除了一门学科。神秘学的任课教授弗朗西斯科偶尔会对着他满是灼伤痕迹的双手皱眉,格兰特怀疑他看出了这些伤疤的来由,但对方几年里一直没对他说过什么,直到毕业的那一天。 “昂萨斯特,地狱的黑焰子爵,常从血液燃烧的火焰中现世,偶尔会带走一些自己的忠实信徒用作奴仆。”他仍然盯着格兰特的双手,梦游般说着,“逝去者无法主动归来,他们的灵魂已为恶魔拘禁,亲缘者却能勇闯地狱,从恶魔的牢笼中带回至亲。” 格兰特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弗朗西斯科是在告诉他还有救回父亲的可能性。 他还想问更多,对方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慌张地把他赶出了办公室。之后他再去找弗朗西斯科,也没能再见到对方,更别提得知更多细节了。 后来格兰特入职驱魔人协会,在约克市呆了几年以后机缘巧合下加入了洛克希尔街179号,成为了埃德温的助手。 179号特别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埃德温本人,二就是“门”了。而这扇能够通往异界的门扉,恰恰是他前往地狱救回父亲的最好手段之一。 第30章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抱着特殊目的来这里的。” 埃德温对他的行为下了定论。 格兰特没有对他的看法表示反对,反而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 对他坦然得过了头的态度感到无言以对,扎尔斯叹了口气,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罐饮料,正准备关上门,想了想,又多拿了罐咖啡,经过埃德温身后时顺手递给他。 “谢谢。”埃德温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把咖啡罐子拿在手里没有动,等扎尔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才继续开口,“有件事刚才我就想说了,格兰特。” 房间里太安静了,他一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看向他。 “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前,你应该先向大家道歉。”埃德温淡淡道。 包括格兰特本人在内,其他人都愣了愣。片刻后,格兰特才站起身来,郑重地向所有人微微颔首:“给大家带来不少麻烦,我确实应该道歉,对不起。” 缪恩和汉娜都没有开口,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也许是不愿意原谅格兰特,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站在面前的格兰特。好半天,缪恩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你的道歉,但现在179号已经不需要你了。“ 格兰特笑了一下,点点头:“这倒是,你们已经找到了很不错的新人。” “不再需要你”这句话乍一听有点伤人,不过只是实事求是,格兰特很早之前就不是会因为听见实话而伤心难过的年轻人了,即使缪恩这么说,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沮丧。而且恰恰相反,他脱离179号以后能做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不会波及179号,也不会波及其他人。 因为此时此刻,他确实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我和大恶魔芬德耶打了一架,一直打到昂萨斯特的领地附近。”他把自己如何死去的经过大致上说了一下,“他很强,而且一心要穿过‘门’离开地狱,这算是个大意外,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拦住他,最后也没能把他杀死。” “以人类之躯是几乎不可能战胜大恶魔的,别说你,驱魔人协会的王牌也很难做到。”埃德温说。 “是啊,所以我输了,而且被他杀死,只能想了个肮脏办法脱身——”格兰特在客厅中央张开双臂,向他们展示自己现在的身体,“你们看,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埃德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真相,此时并不对此感到意外,替他把话说完整:“你袭击了昂萨斯特的子民,将自己的灵魂强行塞进了对方的身体。” “没错。” “所以埃德温找到的,确实是你的尸体。”扎尔斯道。 “如果不是我,他肯定会发现不对。”格兰特笑着看了埃德温一眼,语气无奈道,“我能骗过芬德耶的眼睛,但埃德温……老实说,如果我随便找个尸体丢在那里,他怎么可能在一年时间里都没发现我还活着?” 地狱并不全是恶魔,也有被掳走的人类和其他一些原生种族,格兰特抢夺来的这个身体,恰恰就是个活在地狱里的人类。而且因为他的长时间寄生,相貌和他原本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相似,所以扎尔斯看见他后虽然觉得微妙地有点不太像,但还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大恶魔芬德耶长于战斗,喜爱纷争,想到人类世界也是想要挑起战争。格兰特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穿过“门”以后遇见了他,自然不能轻易把他放出来。 “门”的封印是被他解开的,他自然也要负起责任来,如果把芬德耶放出去,格兰特也许等不到回程,“门”就会因为大恶魔现世而被驱魔人协会紧急封锁。他当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拦住芬德耶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的父亲被昂萨斯特掳走,母亲也在他十六岁那年病逝,家里已经没有家人仍然在等待他的归来,所以格兰特没有多作犹豫,果断舍弃自己的身体,避开了芬德耶贯穿灵魂的一击。他的灵魂在离体后游荡了很久,凭借最后一丝意志力朝昂萨斯特的领地而去,最后才终于找到一个灵魂弱小的人类,用尽全力把自己塞进了那具身体里。 格兰特为此感到愧疚,但不觉得后悔。如果没有这样做,他可能没办法从芬德耶手下幸存,也没办法继续实行自己的计划—— “我需要借用扎尔斯房间里的‘门’,”他没有隐瞒自己的来意,开门见山地告诉大家,“不是现在,将来的某一天,我需要再去一次地狱,把我的父亲从昂萨斯特那里带回来。” 他足够坦诚,既然被埃德温逮到,也不再多作隐瞒,把自己的所有打算都全盘托出,只为了达成一直以来的愿望。扎尔斯今天遇到他后就开始怀疑他跟莉莉安来往的动机,格兰特也主动向他坦白了。 “我原本是想以陌生人的身份接近扎尔斯,和他成为朋友后再‘借用’一下他的房间……现在也不需要了。”他朝扎尔斯点了点头,“抱歉,没有利用你母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所以才选择这么做。” “你应该向她道歉,”扎尔斯说,“当然,是以健身教练威廉的身份。” 他不希望莉莉安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包括格兰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最后以后也不要知道。格兰特做这些的动机他能够理解,但牵涉到他的家人,扎尔斯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出任何让步。 他这么说了,格兰特当然不会拒绝,欣然道:“我过几天会上门向她道歉,顺便告知已经从健身房辞职的事,以后不会再和她联系。” “上门就不必了,把我家地址从你脑子里删除。”扎尔斯打断了他看起来异常诚恳的保证,拒绝让他再和莉莉安有任何见面的机会。 得到他的保证以后,扎尔斯没再参与他们的对话,主动和汉娜一起进厨房准备迟到的晚餐。埃德温则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等到扎尔斯把厨房的门轻轻合上,他才抬眼去看重新坐下的格兰特,一针见血地揪出了他话里隐瞒没说的问题:“你现在不进‘门’,是还要准备什么?” 他对格兰特怎么接近扎尔斯的家人不感兴趣,反正没有造成实际性损失,不需要去弥补什么,只要保证不再继续就好。比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更在意对方接下来的行动计划——“门”不是可以随便打开的,现在上面的封印由他本人施加,先不说格兰特打算怎么破坏封印,既然有时间去跟扎尔斯玩做朋友的过家家游戏,就代表他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并不急着现在就穿越“门”到地狱去。 他想做什么? 虽然不再是原本的人类之躯,但现在格兰特有的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低等地狱子民的身体,本质上和人类也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可能比不上他原本的身体强壮。埃德温不认为他会选择再次更换身体,这对灵魂的损耗非常大,而且一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格兰特能够选择的,只有用某种方法强化自身,才有希望穿过“门”,并且安然无恙地穿过长长的熔岩地带,到达昂萨斯特的领地。 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格兰特蛰伏这一年,除去灵魂创伤恢复的时间,余下的时间大约就都在忙活这个。 并不意外被他看穿自己的打算,格兰特无奈地笑了笑,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没想过要跟你谈这个。”他说,“毕竟‘门’和你的存在关系匪浅,我要解开封印进入地狱,某种程度上是在给你添麻烦——” 他是知道约克市为什么会在几十年前突然出现“门”的,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出生。驱魔人协会有一间绝密资料保管室,里面保存的文件大部分都没有上传内部网络,甚至需要很高权限才能够查阅,格兰特本身没有查阅权限,但他负责协助建立和完善协会的内部网络,曾经得到过一次进入保管室查找资料的机会。 那时他还不认识埃德温,179号也没有正式成立,他只是想要利用这次宝贵的机会尽可能查找更多的关于前往地狱的方法。他也的确在里面找到了有实用性的方法,而且机会近在眼前:几十年前,约克市因为某位地狱的大人物被表决流放到此地,产生了一道能够沟通不同世界的“门”。 那扇“门”的存在并不稳定通往地狱,而且不是什么一次性的通道。因为那位大人物留在了约克市,它也长久存在着,协会和对方开会协商后决定,以降落地的“门”为基点建立一个独立于政府机关和协会的机构,也以此为那位大人物在约克市的容身之处,让对方能够安全地、不受怀疑地留在这里生活。 他们当然不能把这尊大佛赶走,非但不能,还要尽可能地把对方留下,以保证约克市的安全——如果他离开了,“门”在短时间内不会消失不说,还有可能因为他的离开引发空间波动,造成更加可怕的入侵事件。协会不希望看到这件事发生,于是决定从内部选派一名驱魔人做对方的副手,辅助建立这个独立机构。 格兰特知道内情,于是积极争取这次机会,在其他不知情的竞争对手都不愿意的情况下得到了成为埃德温搭档的机会。 共事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他知道埃德温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冷淡而无趣,讨厌麻烦。他的“意外死亡”已经给179号造成很大影响,埃德温多半不会愿意帮他,甚至可能追究他的假死,所以格兰特原本并不打算向他求助。 但出乎他意料地,埃德温好像没有拒绝他的打算,反而道:“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如果理由充分、准备充足,我会考虑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31章 这实在不像是埃德温的作风。 格兰特与他共事一年有余,因为性格不合,所以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一起行动。少有的几次共同行动期间,埃德温都刷新了他对“麻烦”这个词的印象,完全没想过能和他和睦共处,只是埃德温确实需要他这么一个人帮忙,所以才能继续共事下去。 在他的印象里,埃德温很少给人第二次机会,没办法一次性解决问题就要选择其他办法。因为这样,处理179号接到的案件时,格兰特一直都用能力范围内最短的时间解决,埃德温也对他比较放心,很少来干涉他的行动。 他得以私下做很多与工作无关的事,比如调查“门”周边的情况,比如和179号的其他成员打好关系,最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以守门的名义,把“门”挪到自己的房间里。 “门”是不能轻易移动的,每一次移动都可能让延伸至异界的通道发生不稳定的波动,格兰特提出这个请求以后无论驱魔人协会还是埃德温起初都不同意,但“门”原本位于179号的地下室,平时来往的人少,没办法时刻关注上面的封印,这也是事实。他搬出了大堆理由,最后终于成功说服了埃德温,在一个午后把“门”转移到了他的房间里,封印也由协会派来的结界师重新加固,暂时把它稳妥地安置在了他的房间里。 在那之后,只要没有出任务,格兰特每天都和“门”共处一室,夜里熄了灯也能看见它不变地在角落里静静发光,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人吸入难以想象的异世界。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必须得去,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事实上,他确实没花多长时间就等到了这个机会:那个179号只有他一个人的下午,很偶然地,“门”的封印松动了,从中传来属于大恶魔的气息。 正如格兰特所愿地,它通往地狱。 他其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在地狱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也没能进入昂萨斯特的领地寻找父亲,格兰特拖着还没能够适应的虚弱身体走了一段,然后在路上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他已经身处某个公园里,和流浪汉们竞争长椅失败被丢在地上,后脑勺巨大一个包,坐起来就觉得头晕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协会或者179号,否则很可能连这条捡来的命也要丢掉。为了安静地养伤,格兰特最后选择伪造一个身份,在城市的小角落里以新的身份生活一段时间。 这具身体起初和他长得并不像,所以他很轻易地走以前的门路伪造了身份证明,对方没认出他是谁,只当是某个熟人介绍来的客户,为了避免麻烦,办完证明后就把他的来访记录彻底删除。格兰特带着自己的新身份回到居民区,用以前私下存的钱租了房子,养好伤后找了份能糊口的工作,开始为重返地狱做准备。 他很快得知了179号有新人,连走的什么途径招进来的都了解完后,格兰特认为扎尔斯很快就会被埃德温赶出来——普通人是没办法达到那家伙的严苛要求的。但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多月过去了,扎尔斯仍然在179号过得很好,甚至没有任务时每天都在街区里遛狗,俨然已经取代了他从前的地位。 格兰特百思不得其解,确认过扎尔斯没有相关背景,于是决定从他的家人着手。恰好莉莉安为了保持身材到健身房来找私人教练,他很轻易就得到了这份业务,开始进一步调查扎尔斯。 起初他是想要借对方单纯的心思混入179号,借机穿越“门”到地狱去,但见到扎尔斯本人后这计划就被他丢到了脑后。 格兰特不得不承认,埃德温留下这个年轻人是有理由的。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扎尔斯的成长程度已经抵得上普通驱魔人的一年,他很有天赋,甚至称得上天赋惊人,只要多给点时间和耐心,确实很适合给埃德温做助手。 和他当初的各走各路不同,是纯粹的助手,从这个角度来看,扎尔斯很适合埃德温。 直到重新回到179号,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坐下后,格兰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想念这里,包括人和事物都是。而从前和他相处得很好的缪恩却在愤怒后平静下来,对他表示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汉娜沉默地站在旁边,对这个事实表示了默认。 格兰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而且没有时间去细想,因为紧接着,埃德温就给了他一个选择题。 “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如果理由充分、准备充足,我会考虑再给你一次机会。” 埃德温这样说。 但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理由充分、准备充足”这个前提就是不存在的,即使是他这个程度的驱魔人,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在地狱通行无阻。那里有深湖,有沼泽,有熔岩也有雪原,地形恶劣之余还有许多难缠的对手,而且芬德耶上次交手时触到了他的灵魂,格兰特可以想象到,自己再次踏足地狱时,会被他如跗骨之蛆般缠上来杀掉。 见他无话可说,埃德温挑了挑眉:“没有准备,这就是你的准备?” 格兰特叹了口气:“我上一次去可没捞到什么好处,这次虽然很想,但秘密武器哪有这么容易拿到手?” “秘密武器?” 埃德温手里捏着咖啡罐子,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刚才就猜格兰特有什么不得不滞留的理由,看来确实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东西,但肯定没那么容易到手,格兰特才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在约克市活动,等待时机。 事已至此,再对埃德温隐瞒自己的计划也没有意义,格兰特只好把秘密都从心里掏了出来放在对方眼前,坦白自己的计划。 “你听说过‘白衣人’吗?”他问埃德温。 “那个赤足走过地狱火海,全靠一件神赐白衣护身的白衣人?”埃德温反问道。 这是一个在地狱流传许多年的故事,许多地狱子民孩提时代都听过,埃德温也不例外:来自白地的使者弗莱沙抵达地狱,想要为结束持续千年的战争做和谈的努力,却被地狱君主以无尽黑炎挡在地狱之外。他在熊熊燃烧的黑炎之前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闭上双眼,赤足踏上了能将人烧成灰烬的黑色火焰。 弗莱沙没有被黑炎燃烧殆尽,恰恰相反,他毫发无损,闭着眼睛缓缓走过了那片燃烧着的海洋,最终抵达了君主的王座之下。 “让战争结束吧。”他说,“无论地狱还是白地,人们都无法再承受更多战火了。” 故事到此结束,没有更多的后续。但既然地狱和白地现在相安无事,也许故事的最后,弗莱沙确实以自己的手段说服了地狱君主,让他同意结束战争。 这个故事被收纳在驱魔人协会的秘密卷宗里,格兰特看过他并不感到奇怪,埃德温靠在沙发背上,和眼神有些躲闪的格兰特对视,直接地问:“你想去找弗莱沙的白衣?” 先不说弗莱沙是活在什么时代的白地使者,他的那件白衣究竟是否真有抵御黑炎的能力尚未可知,他认为格兰特把希望放在这么一件不靠谱的东西上是很不理智的选择。但对方既然这么坚持,而且为了它付出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埃德温还是想听听格兰特说自己的理由。 格兰特也不对他做任何隐瞒,开门见山道:“我已经找到了。” 扎尔斯开门把晚餐端出来时,埃德温和格兰特已经不在沙发上了。他到处找了一圈,想喊这两位来吃迟到太久的晚饭,最后在埃德温的房间里找到了他们。 准确地说,是在埃德温房间那个藏在衣柜里的书房找到的。他推开衣柜门时还被库鲁鲁拦了一下,好像里面那两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扎尔斯犹豫着敲了敲衣柜门,开门一看才发现,他们俩只是在书架上找书而已。 “你们两个,”他站在门口朝下面喊,“出来先吃完晚餐再找吧。” 埃德温低着头在看某本厚厚的硬皮书,闻言应了一声,但一点动腿的意思也没有,反而道:“扎尔斯,下来帮个忙。” 第32章 “……帮什么忙?” 扎尔斯楞了一下,沿着楼梯走到他们旁边,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埃德温手里的书。 那是一本很厚的硬皮书,封壳是深棕色,看起来应该是皮质的,上面有精致的压花和他看不懂的文字,内里的纸张则旧得发黄,薄得透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翻动而碎掉。见他凑过来看,埃德温配合地让开一点位置,让扎尔斯能够更方便地看清摊开的书页上的内容。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扎尔斯发现这一页几乎没有字,整整一个跨页都用来描绘某个复杂又神秘的图案:最上方是飞翔在云端的极乐鸟,精致的短剑倒悬在中央,末端刺入一个倒伏在地的男人的脊背,从剑刺破的裂隙中生出了一对纯白的翅膀。说是图案其实有点委屈它了,即使当作一幅画也不为过,笔触精致的程度不输部分书上的图鉴,而且既然是在埃德温书房里的书,它肯定有什么神秘的含义。 扎尔斯皱起眉头,盯着那图案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埃德温:“是什么书?” 他能力不足,看不出什么具体的问题,却觉得这图案有哪里不太对劲,怎么看都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埃德温和格兰特不知在这里找什么,如果是这个东西……难道它和格兰特要做的事情有关吗? “这是一本游记的上册。”埃德温把书递给他拿着,自己又从书架上拿出另一本厚度不输它的,和上一本摞在一起,“相传作者是个很有名气的吟游诗人,曾经走遍整个世界——包括地狱、白地和人类世界。” 扎尔斯点了点头:“然后?” “你对白地了解不多,这是象征‘白衣使者’弗莱沙的图腾。”知道埃德温不喜欢当老师,格兰特主动解释道,“传说中,弗莱沙苦修数十年,在即将死亡之际从天而降了神之匙,为他开启通往白地的大门。到达白地后,弗莱沙也一直承担引路人以及和平使者的工作。我要寻找弗莱沙的白衣,所以才拜托埃德温让我到这里来借阅这套游记。” 其实他高估了扎尔斯的知识储备,不是了解不多,而是只听埃德温提过那么一次,除了“和天堂差不多”以外没有任何了解。但这图腾的画风和他理解中的天使也没有太大区别,其实也能够想象。 只是他没能理解格兰特为什么要找这个——传说中的什么白地使者,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找这不知真假的游记来看,会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吗? “……所以呢?”他迟疑着问。 事实证明格兰特还没理解扎尔斯的脑回路,他好奇的只是为什么,而不是这是什么。埃德温头也没抬,就着他的问题随口解释道:“格兰特认为自己找到了弗莱沙的白衣,想要借助它的力量再去一次地狱。” 扎尔斯恍然大悟。 格兰特站在他们旁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多余,多余到跟这两位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 要不怎么他说话那么费劲呢? “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说自己找到的是弗莱沙的白衣,但确实需要一点证据,而且如果没办法拿出有信服力的证据,埃德温可能会立刻把我从这里扔出去。”格兰特故作可怜地撇撇嘴,有意无意地试探他对埃德温的态度,“老实说,我都差不多准备好了,你们让我进‘门’里试试,不就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了吗?” “怎么能让你随便试试,”扎尔斯并不上当,翻过后一页看上面的内容,淡定道,“埃德温愿意让你去试吗?” “……” 这真是没法说了。 没有别的办法,格兰特只能低下头,跟他们一起从书架上取下了所有提及弗莱沙的书。也亏得埃德温能全部记住这些书里说了什么,周围都是满满两层书架,没有他这好得离谱的记忆力,大概他们得找好几天。 最终他们一共搬出来三套书,放在篮子里吊到楼上,然后依次离开了这个微型图书馆。 格兰特站在一摞书面前,多少有点头疼。 “我来把它们都看一遍,然后给你们汇总?”他扶额道。 “不用担心,你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拿到新的案件记录的扎尔斯安慰他,“我和埃德温要到300公里外的一个村子去看看,你可以把书带走,等我们回来再来。” “我不能留在这里读书吗?”格兰特疑惑道。 这其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毕竟这三套书加起来有半人高,带着它们往返实在很不方便,但事出有因,扎尔斯也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埃德温的吩咐来传达。 他耸了耸肩,把埃德温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格兰特:“埃德温怕你又趁他不在自己偷偷闯进‘门’里,不同意让你留下。” ……好吧,反正他确实也是信用破产的人。 格兰特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理由,表示会把书带回自己的住处去,等他们电话通知再驱车过来。扎尔斯对拒绝他留下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帮他一起把捆好的书搬到门口,然后问:“你怎么走?” “有多远,我打个车回去。”格兰特和他交换了手机号码,拎着书往外走了两步,“放心,埃德温不在,我不会自己过来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扎尔斯愣了愣,意识到自己被误会了,但他也没说什么,目送格兰特提着一捆书走上街道,慢慢地朝路口有出租车的地方走去。天早就已经黑透了,只有路灯还兢兢业业地站在街道两旁发光发热,看着格兰特的背影越来越小,逐渐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扎尔斯忽然想,这里也曾经是对方很熟悉的居所。 格兰特曾经在179号工作不短的一段时间,对这里不会完全没有感情,而现在取代对方的人是他,扎尔斯心情有点复杂,却并不对让格兰特离开的决定后悔。 埃德温其实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是否允许格兰特留在这里,决定权在他的手上,埃德温在表态以后不会多作干涉。扎尔斯选择让格兰特离开,也不是对他有多不信任,只是觉得,如果让他留下来,即使一开始打定心思不准备偷偷通过“门”,也难免会因为它的存在受到诱惑。 是的,“门”不是完全的死物,有它自己独特的诱惑力,好奇心和执念都会成为它鼓动你的手段,因为它多年来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剥离长期束缚自己的封印。 扎尔斯正是从埃德温那里听说了这个,才不希望格兰特留在179号。 他不知道上一次格兰特是不是受到“门”的蛊惑,但现在他不愿意让这种可能性有成真的机会。 “走了?” 扎尔斯回到楼上敲了敲埃德温的房门,听见里面的人这样问。 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扎尔斯应了一声,拉开窗边的椅子在埃德温对面坐下。 “在想什么?一脸的不情愿。” “没有,刚把格兰特送走。”扎尔斯答非所问,又想起什么似的,转移话题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快到睡眠时间,埃德温却没有穿着他惯例的睡袍,而是换了一身罕见的黑衣服,头上还扣了顶狩猎帽,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出门似的。扎尔斯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没洗漱也没准备什么,看到他一副准备齐全就等着出发的模样,觉得有点怵——没告诉他这就要出发啊,还没收拾东西呢。 “我有事要办,等下就要出门。”埃德温脸色不变,端着咖啡杯喝掉最后一口,然后道,“你可以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回来,到时再出发。” “……哦。” 既然埃德温这么说了,那肯定是不方便带着他的行程,扎尔斯也不打算多问,决定等对方出门就去洗漱休息。可埃德温站起身来穿外套时又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考量了什么,最后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你换身衣服,跟我一起走。”他对扎尔斯说。 半小时后,扎尔斯开车载着埃德温,离开了洛克希尔街179号。 他换上了和埃德温一样全黑的衣服,因为没有正装,只好拿黑色T恤凑数,穿得相当凑合。扎尔斯抬眼看了看后视镜,深刻意识到和坐在后座的埃德温相比,自己看起来确实像个司机。 临走前,埃德温制止了他拖行李箱的行为,解释道:“明天早上还要回来,先不用带箱子。” “那我们去干什么?”扎尔斯茫然地问。 “去借一把‘钥匙’。” 直到按照埃德温的意思设定了导航目的地,开车的扎尔斯仍然没弄明白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因为埃德温的目的地在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里,是坐落在东南方的一片野林子,这种占地广袤荒无人烟的地方,里面无论有什么东西扎尔斯都不会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埃德温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带他一起来? 他没有把这份疑问埋在心里,毕竟已经习惯了埃德温会对他的无聊问题作出解答,扎尔斯开着车,没有多想就问了出口:“为什么要让我陪你一起来?” 出乎他意料地,埃德温在后座上轻轻挑了挑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你会知道的,等我们到了地方。”他卖了个关子,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森林公园夜里也是营业的,有极少数游客会选择在里面野营,扎尔斯开着车停在门前和守门人谈了几句,拿到了一个代表野营游客的牌子。 “帐篷就不需要了,我们带着呢,谢谢。” 他谢绝了推销帐篷的守门人,把牌子放在汽车出入口的闸机上刷了一下,关闭的闸口应声而开。 开车通过闸口,开往里面的露营地途中,扎尔斯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树林努力分辨方向,自言自语地喃喃:“东南……哪边是东来着?”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东南方,驱车往埃德温所说的位置驶去。在森林公园的介绍中,那一带没有什么珍稀动物,也没有什么独特景观,只是恰巧在公园规划时被划进来成为了公园的一部分,应该只是一片原始森林而已。但埃德温半夜不睡觉也要来的地方,无论怎么想也不会只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森林。 扎尔斯心里大致有个猜想,并不肯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里面必然有什么重要的人物。 不然埃德温也不会穿得像要参加葬礼似的,来这里找什么“钥匙”。 第33章 夜晚的森林黑黢黢的,因为没什么游客会过来,所以路灯也没有修到这一带。扎尔斯把车停在月光下的一片空地,环顾四周连个活物都没发现,心里多少有点疑惑,但埃德温看起来好像认定就是这里,他只好把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和对方一起走进了森林。 这一带应该是刚下过雨不久,草地是吸饱了水的湿滑,树梢上还滴着水,经过时不小心就会被淋湿衣服。扎尔斯被打湿了肩上的衣服,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埃德温,却见对方什么事也没有,身上也仍然干燥,没有被树上落下的水淋湿,也没有被伸出的树枝打中,看起来和刚下车时一样,整个人优雅干净,和狼狈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扎尔斯楞了一下,意识到埃德温可能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把滴下来的水都挡住了。 他没说什么,埃德温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 扎尔斯说不出让他给自己也挡一下这种话,无奈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片刻后却发现树上没再落下过水滴,自己原先被打湿的肩膀也慢慢地干了。他再扭头去看埃德温,对方恍若未觉,专注地在森林里找路,好像什么也没做似的。 他只好把话题转向了正事:“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这里面好像没有路……” 从刚才到现在,他们两个人都走在树与树之间的间隙里。森林里没有什么人生活的痕迹,甚至没有一条现成的路,埃德温应该是知道他们该往什么地方走,一直目的性明确地引着他深入,但随着他们进入树林深处,能容纳人行走的“路”逐渐变得越来越狭窄,扎尔斯这才问了出口。 “快到了。”埃德温说。 他带着扎尔斯穿过一片生长得格外茂密的树木,在那之后,水流声和越发浓郁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这树林后面竟然藏着一个瀑布。 瀑布不算大,但森林公园里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下来的。哗啦啦往下落的水流直冲到一个小水潭里,形成了他们听见的声音,而水潭旁边则是一片绿地,上面盖了间木屋。 屋子的窗口透出一点昏暗的灯光,烟囱还在往外冒烟,想来应该是住了人的。扎尔斯扭头看了埃德温一眼,后者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他去看那木屋:“走。” 他们踏过厚厚的草地,走向不出的木屋,期间扎尔斯发现这里的草地没有浸水,踩在上面感觉干燥而柔软,和树林里外的地面都不一样,仿佛没有下过雨—— “这里好像有点怪。”他压低声音对埃德温说。 “嗯?” 扎尔斯继续小声道:“天气,地形,感觉都和树林外面的环境格格不入……” “很正常,”埃德温说,“因为穿过刚才那片树林后,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独立于外界的地方。” 扎尔斯愣了愣:“什么?” “守林人的小屋。”埃德温站在木屋前面,伸手握住生了锈的门把手,“吱呀”一声拧开了门,“也许不是救过你的那一个,但我得从他们手里借东西,或许你能帮上忙。” 他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扎尔斯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跟着一起进门,也看见了门里的情况。 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一张木头桌子,上面点了盏亮度不足的油灯,看起来将熄未熄,眼看着就要因为燃料不足彻底灭掉;桌子旁边则是一张旧木床,上面铺了床破破烂烂的被子,没有人躺在上面。整个房间里的家具和地面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看起来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过了。 可是没人住的屋子,怎么会亮着灯呢? 扎尔斯求助地看了埃德温一眼,后者却没搭理他,视线落在油灯旁边的空气上,朝什么东西点了点头:“打扰了,我来请瓦格纳先生帮个忙。” “……” 扎尔斯看看埃德温又看看那个只有空气的位置,识相地没有插嘴。 “瓦格纳先生。”没有得到回应,埃德温也不生气,继续对着空气说话,“如果不是有必要,我也不会特意到这里来打扰你——有人被困在‘不归之森’,他的家人向我们求救,所以我和我的助理才来寻求守林人的钥匙。” 空气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可不是一般人,也需要向我们这种微不足道的游魂请求帮助?” 扎尔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看不见那团空气的位置究竟有什么,却能感觉到其中有微弱的波动。和“门”的那一种不太一样,像是某种流动的气息,又像是…… 下一秒,就在他的眼前,一个披着斗篷的老者出现了。 头发花白,脸上也有符合年龄的皱纹,身上披着件边缘起毛的旧斗篷,里面则穿着款式老旧的连体工作服,脚蹬旧登山靴,看起来确实符合“守林人”这个身份的印象。但问题是他凭空出现,和鬼魂没有什么两样,这一举动还是有点吓人。 埃德温早就知道他在那里,自然没有被他突然现身吓到,脸色不变道:“毕竟假如没有钥匙,别说普通人,连我也可能会在里面迷路,而我暂时没有献身于援助事业的伟大打算。” 老人冷哼一声:“我不会把钥匙借给你这样的人。心思狡猾,满肚子花花肠子,和地狱那些嘴上抹了蜜的家伙一样,完全不值得信任——” “用不着借给我,我可以不做钥匙的保管人。”埃德温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抱怨,把扎尔斯拖到自己面前作展示,“你瞧,这孩子小时候曾经被守林人救过,心思单纯,没有什么坏念头,也有想要救助弱小的一腔热血,不是很适合暂时保管钥匙,带着它到‘不归之森’里救人吗?”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扎尔斯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埃德温还要再讲些别的什么。他先看了眼站在对面的老者,发现对方也眯着眼睛,似乎很认真地正在打量他。 这在验证埃德温话里的真假吗?扎尔斯无奈地想。 “其实我……” 他正想解释一下,说明自己只是个普通助手,没有什么特别能力,也没听说过什么“不归之森”,即使真要去救人也跟埃德温脱不了关系。可老人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往前一步,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开口问:“孩子,你很小的时候,是不是曾经在戈林湖边差点被拐走?” “……” 扎尔斯愣了愣,他又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高度:“大约这么高,逃脱以后还在湖边的守林人小屋里躲了一夜。” “……是的。”他说得这么具体,扎尔斯想否认也做不到,因为这确实是他小时候经历过的一场意外,还在希望郡的旅馆里给埃德温当故事讲过,“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想要把我带进森林里去,它看起来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那是森林里的怪物,经常变成人类的样子出来拐走儿童。”老人说,“如果我们恰好遇见,会帮忙救下孩子,把他们送回父母身边。” “可是我……”扎尔斯回想起那一天,疑惑道,“我好像是自己找到了一间木屋,进去躲了一晚上。” 他也忘记了小时候的自己具体是怎么想的,大约是觉得很害怕,不敢独自回去,才随意找了旁边的屋子进去躲起来。 恰好那间木屋没有锁,所以他才能在里面呆着,直到第二天被比尔找到。如果那个晚上他顶着夜色往回走,不知还会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什么奇怪的人。 “你有些自己都没发现的才能,而且没有坏心思,所以我把你留了下来,免得那东西跟着你回去,伤害你和你的家人。”老人又看了他一眼,语气怀念,似乎在回忆些什么,“虽然你看不见我,但你过夜的那个小木屋曾经是我的住处,我把你引到了那里,你果然安心地留了下来。” 扎尔斯惊讶得睁大了眼。 “是您救了我吗?”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展开,他不知道埃德温是不是来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无论如何,他找到了曾经救过自己的守林人,这确实是件好事。 “当时你看起来只是个有点小天赋的普通孩子,父母也是普通人,我也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以后还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 老人伸出手来,扎尔斯想去扶他,却什么也没触到,他的手穿过了守林人的手,扶了个空。 年迈的守林人拍拍他的手臂,看起来心情欣慰又复杂。扎尔斯明明什么触感也没有,却好像被长辈拍了拍,忍不住笑了一下。 “谢谢。”他郑重地朝对方鞠了个躬,“之前我听埃德温说也许是守林人救了我,想去戈林湖景区找救了我的人,却发现那里已经被拆,森林也没有了。没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您,我很高兴。” “我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守林人勾起嘴角,干枯的脸上出现一个称得上慈祥的笑容,“更没想到你不仅记得我,还能看到我了。” “如果你还是普通人,是不会看见守林人的。”埃德温适时解释道,“他们是有执念的游魂,守护森林和土地,你小的时候即使站在他面前,也不会看见他的存在。” 扎尔斯扭头看他:“所以我现在不是普通人了?” “当然,”埃德温笑了一下,“你能看见瓦格纳先生,就是进步的最好证明。” 第34章 守林人对埃德温印象不佳,但意外地对扎尔斯观感不错,好像还觉得他和小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埃德温在背对守林人的位置朝他耸了耸肩,示意他专心跟守林人说话。 与此同时,扎尔斯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脑子里响起:“靠你了,把钥匙借出来。” 他看看埃德温,又看了看守林人,确认后者没有听见埃德温的声音,暗自叹了口气。 他连“钥匙”是干什么用的都不知道,埃德温让他去借,守林人也不一定愿意给。不过来都来了,他总得试一试,才能知道对方究竟愿不愿意。 “这么说,你现在为他工作?”守林人不太满意地看了埃德温一眼,语气里满是嫌弃,“我不认为这样的上司能让你什么好待遇,地狱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您认识别的从地狱来的人?”扎尔斯顺着他的话问。 “见过那么几个,”守林人没好气地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见不可取这种话当然不能说,扎尔斯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其实我现在的工作也是机缘巧合下得来的。” 守林人看向他,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得到推荐后才开始做埃德温的助理,他帮了我不少,至少如果没有他,我肯定没办法当面向您道谢。” “他那是别有所图。”守林人冷哼一声。 “但也是为了救人。”扎尔斯见他态度有所软化,立刻乘胜追击,“如果有机会能救下一条性命,相信我们都不会犹豫太多。” 守林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连他借钥匙要做什么都还不知道吧?” 扎尔斯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道:“用自己的名义向我借钥匙,你考虑过他在骗你的可能性吗?” 埃德温确实没有告知过他具体的任务内容,但他每次都这样,扎尔斯发现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到地方才开始听讲,今天也是一样。他也明白,即使埃德温早早把案件资料给他,其实以他的水平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抬眼去看埃德温,后者站在原地没动,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从他脸上寻找答案无果,扎尔斯只好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守林人。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骗我。”这种问题上其实也没必要说谎,扎尔斯诚实地把自己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我和他一起工作不到半年,之前根本不知道地狱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但既然选择做他的助手,和他一起行动,我想,我应该全身心地相信他,把自己的性命都交托给他。” 这是他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他也愿意这样信任埃德温——对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对他很有耐心,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重要的事,在他看来,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上司。 扎尔斯不会因为守林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埃德温的真诚,但也不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他当着守林人的面转向埃德温,很认真地问对方:“你愿意先把情况跟我说一遍吗?” 埃德温刚才一直沉默地站着,好像一尊雕刻精美的人像,听了他的话才回过神来,挑了挑眉。 “当然,我原本打算借到钥匙再跟你讨论,现在说也只是稍微提前一点。”他在刚擦过的旧椅子上坐下,用脚尖踢了踢对面的另一张椅子,“瓦格纳先生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坐下来听。” 大约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埃德温收到了一封信。 那时扎尔斯还没有在自己家里巧遇格兰特,179号平静无波,接连两周都没有接到需要处理的新案子,像个悠闲的普通办事处。埃德温找到送他库鲁鲁的某个旧识,朝对方要了几盒之前的点心,在家里等着收货的时候却提前等到了一封信。 不是什么寒暄叙旧的废话,这是一封求救信。 起先他以为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老有这样的无聊人士给他添麻烦——但拆开信看过以后,埃德温认为它是真实的。 信上的字迹很凌乱,到处都是墨水痕迹,像是急着书写时不小心用手抹过,很多字母都已经被墨水洇得乱七八糟,很仔细地去看才能从中辨认出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拈着这张脏兮兮的信纸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封从空间夹缝里漂流而来的求救信。 他对这封信会漂到179号并不意外,毕竟这里有不稳定的通道,如果有什么东西意外进入空间夹缝,确实会随着某些东西一起沿着缝隙寻找出口。他们偶尔会抓到一些从“门”里逃出来的小东西,有时是活的魔物,有时则是一些物件,这封信大约也是这样混过来的。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大概意思是说自己无意间走进一个森林想散散心,却发现自己被困在里面无法离开。他被困很多天,一直想要向外界求救,用尽所有能用的方法,又写了好多封信,但都没办法投出去。这是他剩下的最后一张纸和墨水,写完以后他就只能靠发出声音呼救了。 落款是“维罗尼尔·海因斯”,大约是因为写信的人已经被困太久,他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还拼错了好几个词。这封信也许是被风卷走,也许是被不稳定的空间带入,但埃德温对他所处的位置有些猜想,认为写信的人应该还在原来的地方。 “你是说,那个被困的人走进了‘不归之森’?” 听完埃德温的描述,守林人瓦格纳问。 “信就在这里,你可以自己看。” 埃德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上面被墨迹抹得乱七八糟,确实难以辨认字迹。守林人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很有几分不情愿地承认了他的猜想:“看起来确实像是这样。” “一个人迷路太久,很可能再也没办法回来。”埃德温把信递给旁边的扎尔斯,然后继续道,“但‘不归之森’不是谁都能平安往返的地方,所以想要救这个人,我们需要守林人的钥匙,还有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守林人冷哼一声:“别告诉我那个人是你自己。” 他指责自己可能将钥匙占为己有,埃德温却不生气,反而因为他这句话笑起来。 “当然不是我,我对自己能否走出那片森林可没什么信心。”他笑着说,“正如你的想法,地狱子民大多贪婪无度,不愿意将到手的利益让出去,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认为自己能通过‘不归之森’的考验,所以携带钥匙去那里救人的不会是我,我也不会碰那把钥匙哪怕一下。” 守林人皱着眉,把目光投向了还在读信的扎尔斯。 “他太年轻了。”他不赞同地说。 “但你不能否认,他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埃德温已经看透了他的想法,轻飘飘地揭开了他的潜台词,“年轻、正直、勇气可嘉、意志坚定——这样的人,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他们打了半天哑谜,扎尔斯大部分都没听明白,却感觉到埃德温和瓦格纳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结合他们的对话……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 他迟疑着说。 “准确地说,是你自己一个人去。” 埃德温帮他补完了整句话,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守林人叹了口气,接过他的话头为扎尔斯解释:“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成为守林人必要的条件——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也曾经是他描述中那样的人——只有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才能做到拿着钥匙穿过那片森林,到达写信的那个人被困的位置。” “‘不归之森’的中心,守林人的圣地。”埃德温说。 “他不去是对的,”守林人还是不待见埃德温,但已经承认了他的决定,“如果是他拿着钥匙走进去,可能走不到一半就会消失在森林里——森林的意志不会承认他,毕竟他没有任何值得夸赞的美好品质。” 扎尔斯下意识想替埃德温说话,却看见埃德温在对面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只好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你们说我有什么美好品质,什么成为守林人必要的条件,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他把那张沾满墨迹的纸片放在桌子上,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埃德温和瓦格纳,“我还没有尝试过独自走进一个充满未知的地方,就像埃德温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我也没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很可能遇见什么东西就失去勇气,放弃救助被困的人……” 守林人想说什么,却发现埃德温一直没动,嘴角还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又疑惑地坐了回去,等待扎尔斯的下文。 “但如果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努力去尝试。”扎尔斯说。 他没有什么过人天赋和丰富经验,甚至只是个新手菜鸟,要无惊无险地解决问题几乎完全不可能。但埃德温临行前才决定带上他,说明他原本是打算自己来借钥匙的,甚至有可能准备由自己进入“不归之森”,去救那个被困的人。 按照守林人的说法,埃德温并不具备在森林里不会迷失的品质,如果贸然独自进入,很可能会在森林里迷路,最终像被困的人一样,在里面再也没办法离开。扎尔斯当然不希望让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如果有成功的可能性,他愿意自己去尝试。 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冲动,但他还没见过埃德温失败,也不想让他失败。既然守林人同意他有这样的潜力,那由他来试试看也不错。 反正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埃德温一定会来救他。如果是埃德温在森林里出了事,他能起到的作用反而微小得几乎能够忽略,在这样的前提下,扎尔斯相信无论是谁都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让我试试吧。”他再次重复道。 第35章 严格说来,这件事也不是扎尔斯想试就能试,埃德温并不打算让他直接进“不归之森”,因为里面实在艰险莫测,扎尔斯贸然进入可能会出大问题。 所以从守林人那里借来了钥匙,他也没有立刻和扎尔斯一起回179号,而是选择先去另一个地方。 扎尔斯念了几遍他说的地址,疑惑道:“你去监狱干什么?” 现在是凌晨四点多,天还黑着,而埃德温报出的监狱地址他去过,以前他从学校过去坐公车要三个多小时,而现在从森林公园开车过去也至少要两个小时,等他们到了,天也该亮了。 “找一个人。”埃德温破天荒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也许是为了方便和他说话,“那人在监狱服刑,短时间内出不来,只能我们去找他。” 扎尔斯想问是什么人,又觉得另一件事更重要:“你该系安全带了。” 埃德温语气疑惑:“什么安全带?” 扎尔斯:“……” 原来这位先生坐了这么久的汽车后座,却从来不系安全带? 他忽然觉得,虽然埃德温战斗力很强而且不是人,但他在人类社会生存,所以很需要一堂生动的交通安全教育课。 小学生通识课堂里会有的那种。 他无奈地解开自己已经系好的安全带,越过埃德温的身体去拉他那一侧的安全带,把它好好地系上,听见“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后解释道:“这是保护乘车人安全的措施之一,不系安全带的话,如果出了车祸可能会整个人飞出去。” “可我当然不会飞出去。”埃德温淡定地反驳他的观点。 扎尔斯顿了顿,继续道:“交警发现你没系安全带,会罚款的。” 他放弃了继续对埃德温进行交通安全教育,一边设置导航,一边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件事情。 “这音箱好像再也没把我关在车里过。“他轻轻拍了拍那略显老旧的音箱,它正兢兢业业地播放着埃德温喜欢的钢琴曲,完全不像以前把他关在车里过,“它是坏掉了吗?” 埃德温看了一眼那音箱,不以为意地说:“欺软怕硬而已,其他人从来没被它捉弄过,是以前你太弱了。” “……” 虽然确实是实话,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无端多了几分嫌弃的意思。 扎尔斯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之前这么弱,是不是给埃德温添了不少麻烦,毕竟连一个车载音响都敢欺负他,还得靠埃德温来救,现在虽然好像没再被欺负,但也应该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低着头没说话,埃德温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太对的内容,愣了一下,突然改口道:“我是说,你这段时间的进步很大。” 他这么说,扎尔斯回过神来也愣了愣,然后才说:“其实我没有在意这个。” 埃德温微一点头,没有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除了音箱里播放的曲子以外只听得见发动机传来的一点声音,扎尔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安静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音箱除了播钢琴曲也没发出别的声音,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天边亮了起来,车在监狱门口的停车场里停下,埃德温才开口说:“以后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记得说。” “……嗯?” 正在拧钥匙熄火的扎尔斯愣了愣,他却已经自己开门下车去了。扎尔斯从窗口往外看,发现埃德温径直朝登记处走去,伸手敲了敲还亮着灯的值班室窗户,等里面的看守打开交流用的窗户,他才开口说了什么,指指扎尔斯所在的方向,然后在登记簿上写字。 扎尔斯连忙把车钥匙拔出来,锁好车跟上了他的脚步,一起走进打开的小门里。 他想说些什么,可能是谢谢埃德温,也可能是问他们要去找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思前想后,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埃德温一起进了约克市监狱的接待大厅。 看守已经把他们登记的信息传到了里面,负责联络的狱警坐在接待处里,先是确认了他们俩的身份证件,然后才例行公事地问:“欧文先生和德雷克先生,两位是要探视薛斯汀·芬吗?” 扎尔斯压根不知道他们要探视谁,扭头去看埃德温,等他开口回答。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薛斯汀·芬这个名字有点说不清来源的耳熟。 他想了片刻,等埃德温和对方交流完毕,才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他在什么地方听过—— 那是他在学校上的案件分析课,薛斯汀·芬是三年前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在约克市流窜期间至少杀了五个人,死者的尸体全都被折磨得面目全非,要靠DNA鉴定才能判定身份。能够抓住芬也是因为他在现场留下了没有清理干净的痕迹和DNA,这个案件发生时扎尔斯还在上高中,但直到他上大学一年级,芬才被抓捕归案。 凶手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案件的侦查在他归案后很快顺利结束。这个案子在约克市引起了大片民众恐慌,庭审的时候有很多人等在法庭外,想要得到一个结果——最终芬被判处终身监禁,至今仍然被关押在监狱里。 扎尔斯还记得,他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崇拜者,在他入狱后仍然想方设法要去监狱里探望他,采访他。这种畸形的崇拜当时被他们的老师特地挑出来讲,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那些人当时都没有获准进监狱里探视,被安保设施拦在了门外,监狱不允许这些“不稳定因素”进入探望危险的连环杀手,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要探望芬?”他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他不是……” 不允许探视吗? “我们身份特殊,当然也有特殊的资格。”埃德温不动声色道,“而且薛斯汀·芬原本就是驱魔人协会的人。” 说话间,他们恰好转到一个监控死角,这段路只有短短半米,埃德温却像是故意似的放慢了脚步,利用这段短暂的空隙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另有其人,只是案件的社会影响太大,必须有一个凶手被审判,所以才选了他。” 扎尔斯:“……这样的吗?” 这种事情就算是真的,在监狱里说这个真的好吗? 为什么就不能在车里告诉他,非得到这里了才慢过头地抛出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埃德温却说:“我以为你已经看过约克市所有登记在案的驱魔人名单。” ……原来如此。 扎尔斯确实看了一段时间驱魔人档案,但没有全部看完——他只看了仍然在活动的以及他觉得有必要了解的部分,却忽略了已经停职的一些人。 想来薛斯汀·芬的档案就被归类在了那一部分里面,才会被他忽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边走边问埃德温,刻意压低声音,没让走在三四步以外的领路狱警听见,“我只是听过那起案件,没见过他本人。” “不是什么好人,”埃德温随口道,“路上遇见记得绕着走。” 扎尔斯原本以为他只是打个比方,没想到一段时间后,自己还真会在路上遇见这个危险的“连环杀人犯”。 至少现在,他只把薛斯汀·芬这个名字当作他们要找来帮忙的对象,进了探视室后,也配合埃德温装作沉默寡言的助手,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然后他听见埃德温语出惊人:“好久不见,想不想越狱?” 第36章 “好久不见,想不想越狱?” 扎尔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发现站在门口的狱警没有反应,好像什么也没听到,这才安下心来,继续听埃德温怎么说。 “我需要从你这里借件东西,只要你愿意交出来,就可以得到一次越狱的机会。” 堪称诱人的条件,但薛斯汀·芬看起来并不买账。他隔着玻璃盯着埃德温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砰”一声拍在玻璃上。 他力气很大,发出了不小的声音,连狱警都抬头看过来,警告式地举起了手里的电棍。被严厉警告过,薛斯汀·芬这才不甘不愿地把自己摔到扶手椅上,冷笑道:“真稀奇,这帮狗杂种居然没跳起来把你抓住,绑到电椅上去坐一坐。” “他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埃德温面不改色地和他对视,“或者说,他以为我在说别的东西。” 能做到这种事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薛斯汀了然地挑起眉头:“原来是驱魔人协会的大人?怎么,让我顶罪良心不安吗?还是说,你们终于抓住了真正的凶手?” 知道狱警听不见,他才放心大胆地开始说这些话,扎尔斯发现了这一点,心里明白这人大约一直为驱魔人协会保守秘密,并没有让普通人得知连环杀人案的真相——如果真是被当作弃子推出来顶罪的,那这可太高尚了。 “我不隶属于驱魔人协会,准确来说,和他们算是合作关系。”埃德温也没打算替驱魔人协会承担责任,立刻跟他们撇清关系不说,还抛出了更加诱人的条件,“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我保证让你以后不受驱魔人协会管束,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年轻英俊,看起来像个训练有素的骗子,即使说出这么一番漂亮话来,薛斯汀仍然不相信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一直被他这么反驳,埃德温多少有点不高兴——面前不是什么无辜民众也不是什么老弱妇孺,他的温和友善实在很有限——正想丢出一句“我没有必要证明”,扎尔斯已经抢先一步问对方:“他要借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薛斯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可疑的犹豫。 用不着他回答,扎尔斯已经知道了答案,继续问:“现在它在你身上吗?” 薛斯汀连眉毛都竖了起来:“我可没有答应过要借什么给你们。” “好,所以你随身带着那件东西。”扎尔斯无视了他虚弱的谎言,对自己的问题下了定论,“那么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接受我们的邀请,离开这座监狱。” “……”薛斯汀硬着头皮道,“那又怎么样?你们别想硬抢,行不通的。” “我们向来奉行温和的作风,”扎尔斯附和道,而后话锋一转,“但对象难以沟通的情况下自然除外。” 埃德温配合地用指骨在桌子上敲了敲,两秒以后,把他们隔在两侧的防弹玻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是碎了,也不是融化或者别的什么,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薛斯汀原本仗着在会见室里,旁边还有狱警在守着,隔了层玻璃他们没办法拿自己怎么样,还算有恃无恐,现在玻璃没了,狱警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对他们这一圈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坐在那里发呆…… 他终于开始有点信了。 “你们到底是谁?”他问。 “埃德温·欧文,”埃德温做了个非常简洁的自我介绍,又看了旁边的扎尔斯一眼,“这是我的助手。” “……欧文。” 薛斯汀迟疑着重复了他的姓氏。 这个姓在约克市实在太烂大街,通常不会有人喜欢特地报出来,而眼前这个一看就不简单的年轻人说出了这个姓氏…… “你是‘179号’的主人?” 虽然他在监狱里呆了两年多,但在他入狱以前,驱魔人协会就已经在和一位大人物商量在约克市建立据点的事。他的职位还没到能听说那位大人物姓甚名谁的程度,但因为和某个消息灵通的家伙交好,还是听对方说了“欧文”这个姓。 当时他还想姓欧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现在亲眼见到了那个人…… 欧文果然只是个假姓氏。薛斯汀·芬想。 少了玻璃的阻隔,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看起来越发地引人注目。他只穿了件款式简单的黑衬衫,却合身得不可思议,一看就不是百货公司能买到的普通货;白金色的头发有点长,被服帖地拢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五官来。他坐在会见室堪称简陋的旧椅子上,却像坐在王座上一样自在,嘴角的笑意里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不屑。 对方看不起他,但如果确实是那个人,看不起他再正常不过。 “好吧,你们赢了。”薛斯汀看了一无所觉的狱警一眼,催促道,“把我带出去,我会把‘那东西’借给你们。” 他投降了。 选择相信眼前来历不明的人是洛克希尔街179号的主人,并且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对方。 也许是被关得太久有些失去理智和判断能力,薛斯汀·芬答应得比扎尔斯想象中快很多,甚至显得有点急躁。他看了埃德温一眼,见对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正想问问为什么,埃德温却突然抢先一步开了口。 “不好意思,”他抬起一只手,刚才消失的玻璃又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和薛斯汀之间,“既然你同意了,那我们现在来谈谈别的条件。” 半小时后,他们带着连环杀人犯离开了监狱,陪同狱警和门口的安保对此一无所觉,因为监控里还有一个“薛斯汀·芬”好好地坐在自己的单人囚室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至于薛斯汀·芬本人,则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他们上了车,任凭谁看他都像一团空气。从会见室到监狱门口,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跟着访客一起出来了,连自动感应门也没报警。 “真的没问题?” 直到坐在了汽车后座上,他仍然觉得这样很容易被识破,不放心地扒着座椅问驾驶座上的扎尔斯。 出了监狱,他的生死就全部捏在了埃德温手上,此刻微妙地不太敢跟他说话,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和看起来好相处得多的扎尔斯搭话。 老实说,在他看来埃德温的这个助手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一眼看去就很突出的才能,他有一点好奇埃德温为什么会选这么一个除了长得帅以外没什么明显优点的人做自己的搭档,但这种问题当然不能问出口,他只能坐在后面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两位之间的相处。 扎尔斯本能地对他不太放心,尤其埃德温提醒过他不要和对方走太近,于是他连回答这么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都故意显得很无知:“我相信埃德温不会出问题。” 这答复等于没回答,薛斯汀不死心地继续问:“刚才见面时,欧文先生对我说好久不见,可是我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他——” “你的脸上过约克市本地的所有报刊杂志和电视新闻,我想,大概是那时候见的吧。”扎尔斯不痛不痒地说。 他像个守口的胆瓶,薛斯汀无计可施,泄了气往座椅上一靠,无奈道:“你们知道我身上有‘猎人的斗篷’,总不能是从驱魔人协会的档案里看来的吧?” 这个名词扎尔斯还是头一回听说,下意识看了埃德温一眼,果然,上了车就开始闭目养神的人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档案里当然没有写这个,因为你不是从正规手段得来的那东西。”他抬眼去看后视镜,里面的薛斯汀已经面露菜色,“是你的老朋友卖了我一个人情,恰好我需要这么一件东西,于是他就直接把你卖给了我。此外,那声好久不见也是替他说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用不着他把那人是谁说出来,薛斯汀已经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个名字嚼碎了吐出来。 “格兰特——” 扎尔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想了想,决定当一个安静的司机,先把车安全地开回家去才是正道。 他启动了车子,把导航目的地设置成洛克希尔街179号,听见薛斯汀在后座小声咒骂格兰特,话里带了不少肮脏难听的词汇。这骂声并不算小,可埃德温坐在副驾驶座上,已经又重新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把自己隔绝在了空间之外—— 薛斯汀似乎觉得格兰特出卖自己的行为特别可耻,普通的脏话已经不足以泄愤,正准备骂点更难听的,却突然发现自己张不开嘴,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唔”声,而且音量特别小,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的公鸡,再也叫不出声来。他捏着自己的脖子在后面“唔唔”了几声,知道没办法解开,终于安静下来,做一个乖巧无言的犯人。 原来埃德温也不是听不见。扎尔斯开着车想。 薛斯汀不能开口,车里就彻底安静下来。扎尔斯没有开车时聊天的习惯,埃德温直接闭着眼睛睡觉,被封了口的薛斯汀在后面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近四个小时的车程,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开到日上三竿,他们才终于回到了洛克希尔街179号。把车子停在院门口,扎尔斯照例想让埃德温先下车,在狗屋里趴着休息的刻耳柏洛斯却先汪汪叫着跑了出来,扒在车窗上把脑袋探进车里,想让扎尔斯摸摸它的脑袋。 扎尔斯撸了它两把,正准备喊埃德温下车,后座的薛斯汀却在这时悠悠转醒,睁眼就被从车窗外塞进来的硕大的脑袋吓了一跳。 刻耳柏洛斯早就发现了他,大约是觉得没什么威胁,所以才一直在跟扎尔斯撒娇没搭理他,这会儿薛斯汀叫了一声,它又抬起头来,朝他所在的方向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以示威胁。 “我操,”薛斯汀忍不住又骂了句脏话,半是惊半是惧地感叹道,“原来你们这还养地狱犬啊。” 第37章 嘴上一直骂骂咧咧的薛斯汀看见刻耳柏洛斯以后彻底安静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直到他们进了屋,把龇着牙的大狗隔在门板背后,他才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忽然又活了过来,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缪恩刚换上新沙发套的位置上。 缪恩站在沙发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兀自上楼去忙了。 “不是我说,你们这把地狱犬养在院子里……”薛斯汀没发现已经有人无奈地离开,坐在沙发上比划了个手势,想到屋子的主人不好得罪,于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有点尴尬地说,“不怕出事啊?” 因为埃德温已经上楼去了,所以这话是对扎尔斯说的。但老实说,扎尔斯自己今天以前也不知道刻耳柏洛斯真的是地狱犬,对于这个问题也没办法回答。 其实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么一回事,只是他和179号的其他人都把刻耳柏洛斯当作普通小狗看待,时间一长,好像无论是不是什么奇怪的犬种也无所谓了。在扎尔斯看来,刻耳柏洛斯那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刻耳柏洛斯,就算是地狱犬也没什么关系。 “你们昨天半夜跑出去到现在才回来?”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的汉娜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老大疯了吧,万一他在路上睡着封印出问题怎么办?” 她说到一半才看见起居室里坐着个陌生人,愣了一下:“这谁?” “呃……”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薛斯汀才好,想了想,道,“格兰特的朋友,我们有事要请他帮忙。” 汉娜哦了一声,对陌生人兴趣缺缺,又回厨房里去了。倒是薛斯汀看了她几眼,突然说:“她也是你的同事?看起来好像年纪很小。” 扎尔斯哑然。汉娜看起来确实很年轻,外表应该在15-17岁左右,还是少女的模样,而且金发碧眼皮肤白皙,是非常漂亮的少女。但这位少女一开口就老气横秋,时常用比他大几十岁的语气教训人,但凡多沟通半小时都不会还觉得她是个少女。 虽然已经知道她是魔偶,外形和性格都是被预先设定好的,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扎尔斯还是觉得她像个童颜不改的女怪物。 薛斯汀话里似乎对汉娜很感兴趣,扎尔斯有点怀疑他有什么不良癖好,又不想直接说出来,只好换了种方式警告他:“不要对这里的人有什么想法。” 要是真有,倒霉的大概也不是汉娜而是他。扎尔斯自认已经尽了提醒的义务,没有再就汉娜的事情多说什么,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猎人的斗篷’你现在带在身上吗?”他问薛斯汀。 回来的路上他们在休息区停过一阵,扎尔斯下车去便利店买了点吃的和水,顺便用手机连上驱魔人协会的内部网站查了点资料。 他用的是经过审核的初级账号,之前为了方便学习朝桑切斯要的,因为不是在179号的电脑上使用,所以资料库范围有限,只能查阅很少的一部分。但问题不大,因为这一小部分资料里面就包含了他想知道的信息。 猎人的斗篷,是一种很有名气的道具,通常用来隐蔽气息和身形,效果很不错,不少著名人士都想要拥有。但由于这种斗篷原本就数量稀少,制作者也随着时间推移销声匿迹,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登记在案的几件都有主人,其中也没有住在约克市的,不知薛斯汀是从从什么地方,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它。 连环杀人案锁定他为凶手的时间很早,约克市警局分出了很大一部分警力追捕他,却仍然让他潜逃一年多,最后才因为一桩小意外发现他还留在本市。他能躲过层层追捕,在对他而言最危险的约克市活得这么滋润,应该也跟这件斗篷脱不了关系。 资料只有短短两行字,没有附图,不知道“猎人的斗篷”到底是什么样。在扎尔斯的理解里,这件道具应该是像里写的隐形斗篷一样,能把整个人都遮盖住,让别人无法判定行踪的东西。但出乎他意料地,薛斯汀真的从身上拿出那件道具后,他发现所谓“猎人的斗篷”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斗篷,而是一个精致的项链吊坠。 吊坠被挂在一条精致的银项链上,以银为底座,上面镶嵌了几颗不同颜色的宝石,被拼成叶子的形状。扎尔斯不懂珠宝设计,但他想无论是谁都会像他一样,只看一眼就觉得这吊坠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 实在是很漂亮的一条项链,而且仅从外表上看,着实看不出和“猎人的斗篷”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这是艾寇的图腾,她是德鲁伊们信仰的森林女神,会护佑自己的子民。”薛斯汀似是有点不舍,脏兮兮的手指几乎要抚上那枚吊坠,又怕弄脏它似的收了回来,“我是在一次任务里意外得到它的,要不是它,说不定我在被追捕的时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扎尔斯愣了愣:“可是警察都是普通人,还能把你怎么样?” 按照埃德温的说法,薛斯汀在被当作连环杀人案的替罪羊被捕以前是驱魔人协会的人,普通人给他上通缉令,再不济他总是能跑的吧? 薛斯汀冷笑一声,像是嘲讽他的天真:“警察?可不止警察,连驱魔人都在全城搜捕我。” 他倒不排斥说起这段经历,相反好像还觉得挺带劲的,活下来完全是自己命硬,很值得向扎尔斯这种初出茅庐的菜鸟吹嘘一番。于是就着窗外升起的朝阳,扎尔斯听他说了一段自己人生中最惊险刺激的故事。 “那时我也天真地以为协会还能接纳我,”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们推我出去顶罪的时候承诺会照顾我的家人,也会给我准备一个新身份,让我能继续在外面过好日子……结果真进了监狱我才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我再出去。” 扎尔斯坐在他旁边,沉默不语。 “以前的兄弟没几个还愿意来看我,格兰特算一个,所以我把‘猎人的斗篷’告诉了他——我靠它东躲西藏一年多,最后也没等来什么好结果,但东西是好东西,我跟他说如果我死在监狱里,就把这项链交给我儿子。” “你有儿子?”扎尔斯问。 “有啊,怎么没有,但都是以前的事了。”薛斯汀说,“出事以后我托人去找过,但他们母子早就搬走了,只剩下一个空房子。” 所以那之后他才彻底放弃了澄清自己,安安分分地呆在监狱里过了这么久,好像自己真的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被判处终身监禁是罪有应得。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惯常地不会安慰人,但薛斯汀的遭遇比他想象中要不幸得多,他绞尽脑汁也想说点什么安慰对方。 即使他也知道这迟来的,不痛不痒的安慰并没有什么作用。 反而是薛斯汀先发现了他情绪低落,直接开口打断了他那点藏不住的同情和愁思:“行了,替我难过没用,还不如赶紧祈祷你老大不会这样把你卖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扎尔斯回过神来,哭笑不得:“……他应该不会。” 先不说没必要怀疑对方的人品,至少埃德温应该也不会落到需要用他来顶罪的地步,那也太丢人了。 薛斯汀不以为然:“事情没发生之前,谁能说得准呢?”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依照约定把“猎人的斗篷”借给了扎尔斯,还教了他详细的使用方法,约好等他任务结束就归还。 协会的档案里只把这当作一件罕见的道具粗略介绍了一下,薛斯汀教的方法完全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有没有副作用还未知,不过扎尔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他说的话,然后把那根项链戴在了自己胸前。 “对了,我还没问你们,借这东西要去做什么?”薛斯汀随口问。 这任务也不是什么机密内容,没必要瞒着他,扎尔斯就说了实话:“我们从守林人那里借来了钥匙,要到‘不归之森’去救一个被困在那里的人。” 薛斯汀:“……” 他张着嘴愣了两秒,然后没反应过来似的从嘴里发出声音:“啊?” 扎尔斯以为他没听清,就再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内容。 “我操,刚刚还说你老大不会把你卖了,你可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薛斯汀一拍大腿,伸手就来拽他挂在胸口的项链,“不行不行,你借我的东西去送死,回不来了我岂不是很吃亏。” 他说得好像扎尔斯这次必定有去无回,后者正想开口为自己和埃德温辩驳两句,就听见有人在楼梯上说:“按照你的用法,那确实是必死无疑。” 两人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缠在一起,动作一致地抬起头,只见埃德温换回了平时经常穿的衣服,边整理袖口边慢吞吞地从楼梯口走下来,好像觉得他们的状态多少有点有伤风化,不忍直视地扭过了头。 扎尔斯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三十公分,顺便把吊坠从薛斯汀的手里解救出来。 “你说什么呢,”薛斯汀没去管他的动作,还在为埃德温轻视自己的使用方法忿忿不平,“这可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研究出来的,只要不解除咒语,谁也找不到我——” “错就错在这里,‘猎人的斗篷’根本不是需要用咒语维持的道具,你自己摸索出的是完全的错误方法。”埃德温在自己的专用沙发上坐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自白,转向旁边有点茫然的扎尔斯,吩咐他,“把他刚才教的垃圾都忘掉,我来教你正确的使用方法。” 第38章 薛斯汀觉得很不服气,原本想跟着扎尔斯一起看看埃德温能教出什么好方法来,却见他们俩自顾自地上了楼,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板差点拍在他的鼻子上,薛斯汀自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下楼去了。 扎尔斯浑然不觉自己差点把别人的鼻子拍扁,关上门后才突然想起没带笔记本,还想回房间去拿。 “用不上。”埃德温已经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过来吧,没那么难。” 扎尔斯将信将疑,坐在他旁边,把“猎人的斗篷”递过去。 埃德温还没亲眼看过这条项链,这会儿拿到手上,就着阳台的光打量片刻,微一点头,说:“是真的。” “什么?” “之前我怀疑格兰特说谎,”埃德温也不瞒着他,“老实说,我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他口中走投无路的薛斯汀·芬。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我需要这么一件东西,他就恰好通过格兰特的介绍走入我们的视野,如果不小心用了假货,你很可能会一去不回。” 这倒是实话,179号的所有人都不再信任格兰特,这一点扎尔斯还是能感觉到的,而且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不过在他看来,格兰特倒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们——如果埃德温或他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格兰特无疑都会失去从179号的“门”进入地狱的机会。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埃德温,后者却不这么想,挑了挑眉问他:“如果我自己进去了呢?” 扎尔斯愣了一下,他又道:“缪恩和汉娜可拦不住格兰特。” 他就更别提了。 先前没想到这一点,但即使埃德温这么说了,扎尔斯也不愿意轻易怀着这种可能性去揣测别人。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仍然很天真,所以没有说出口,免得埃德温再把时间花在教育他上面。 “但你看到了,格兰特确实没有骗我们。”他说。 “确实。”埃德温手里捏着那个吊坠,把它举到阳光下看,“这东西是真的没错,但因为不当使用,里面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了。” 镶嵌宝石的银托中间镂空,从扎尔斯的角度也可以看到宝石透光的情况——几颗宝石中间都有一道细细的、不仔细看几乎没办法发现的浅色痕迹,看上去像轻微的裂痕,显然状态不太好。 “这东西说是德鲁伊做的,其实关系不大。”埃德温把吊坠递还给他,随口道,“我的一个老朋友闲来无事做了点小玩意,原本打算送给小辈做礼物,却被人盗走卖到了黑市,最后四散无踪,一直没找回来。我原本准备用别的道具代替,没想到约克市就有一件,算是运气不错。” “既然是你的老朋友,那为什么不去请他再做一件?” 扎尔斯没有多想,脱口而出这么一句,问完才意识到不应该——如果方便的话,埃德温也不会退而求其次,打算找别的东西代替“猎人的斗篷”。 果然,对方笑了一下,语出惊人:“他都死了快一百年,我去哪里请他再做一件?” 扎尔斯:“……” 他无言以对,又忍不住问:“那你到底几岁了?” 虽然早就知道埃德温不是人类,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到现在,他们又在家里安全的地方,趁这个机会问一下说不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只是他作为埃德温目前的搭档,还是希望对方能多信任他一些,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情况。 可埃德温只是看了他一眼,说:“我暂时不建议你问这个。” “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埃德温道,“也许下周,也许下个月……等你再有大的进步,我会再认真考虑这件事。” “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信任问题,怎么就扯到我有没有进步上了。”他显然在岔开话题,扎尔斯能接受他直截了当地说不能,但不能接受这种明显拖延时间的说辞,“如果你不想说,就直接告诉我好了。” 他站起身来想走,又想到埃德温原本是说要教他怎么用“猎人的斗篷”,回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立刻迈开腿走人。 埃德温也在看他。 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他没见过这样的埃德温,眼神锐利中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像要把人看透似的。虽然他还坐在椅子上,没有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思,扎尔斯却觉得自己有点不太想走了。 “……” 扎尔斯叹了口气,又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不走了吗?”埃德温说,“我以为你生气了。” “是有点生气,但没到要跟你吵架的地步。”扎尔斯无奈地把项链放在桌子上,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较真很没有必要,“快来教我怎么用这个吧。” 吊坠刚才被他握在手心,仍然带着一点体温,埃德温的手指触到它时顿了顿,然后才把吊坠连着链子一起拿起来。 “手。” 他朝扎尔斯伸出手来,手心朝上,是要他把手叠在自己的手上。 扎尔斯依言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上,发现埃德温的手出奇地凉,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埃德温却没在看他,用另一只手拿起项链,放在他的手心,然后用自己的手裹住他的手,让他握紧拳头。 宝石的切面不算锋利,即使这样捏着也没有硌疼他的手,但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起来——凉意从埃德温的手心蔓延而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感觉到他反射性的微微一颤,埃德温沉声道:“别动。” 即使他不说,扎尔斯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动,僵硬地挺直了腰,整个人像一根冻得硬邦邦的棍子,一动也不敢动。 那股凉意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像某种洗礼,又像一层凉飕飕的布,把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裹在里面。他能感觉到埃德温握住他的手轻轻松开,那层“布”却没有因此消失,而是继续留在了他的身上。 埃德温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扭头去看放在房间角落的穿衣镜。 扎尔斯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仍然存在,却像蒙了一层纱,呈半透明状态不说,还有点若隐若现的意思。 “这是……?” “艾文的一点小把戏,不那么高明的使用者可以用它骗过人的眼睛,但骗不过死物,镜子可以照出他们,所以薛斯汀·芬在逃亡的时候需要避开镜子和其他会反射人像的东西;与之相对地,高明的使用者却可以借它隐蔽身形和气息,甚至能够骗过‘不归之森’的守林人,从它的眼皮底下溜到森林里去。” 艾文想必就是埃德温那位朋友,也就是这个吊坠的制作者,但另一个名词…… “‘不归之森’还有守林人?和瓦格纳先生一样吗?” “不一样。”埃德温果断地否认,“瓦格纳只是人类的亡魂受指引守护森林,而‘不归之森’的守林人和人类没有半点关系。” 他看着镜子里扎尔斯半透明的身体,似乎在想这能不能骗过守林人的眼睛,片刻后才道:“那是一头野兽,森林自体诞生,用以守护核心的兽。它常年守在森林里,会撕碎每一个在里面迷路的人。” “可那个迷路的家伙不是进去了吗?”扎尔斯觉得他的话和事实之间有点矛盾。 “如果那个人没有说谎,他就是被空间乱流直接卷到森林中央的‘核心’地带,这样的话守林人不会发现他,因为它的存在本身与核心相悖,没办法靠近那一带。” “相悖?” “很难解释,”埃德温说,“等你进去就会感觉得到。” 他又把手覆在了扎尔斯握着吊坠的那只手上,低声道:“放松。” 老实说,这个要求有点难。 他离得很近,身上淡淡的冷香隐约飘到扎尔斯的鼻子里,手明明很凉,却微妙地中和了那层“布”带来的凉意,像是一阵清冷的风,突然靠近将他吹回了现实。 扎尔斯下意识地挣了挣被握住的那只手,抬眼去看镜子里的埃德温,却发现自己身上的“布”已经消失了,镜子里的他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正常得像是他刚刚做了一场梦。 埃德温没有松开手,仍然维持着那个近得过分的距离,在他耳边说:“专心点,想你要怎么样。” “嗯?” 扎尔斯愣了愣,大约是因为埃德温靠得太近,他迟钝地感觉自己有点大脑缺氧,一时间没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想你要隐蔽,要消失在旁人的视线里,要成为无法捕捉的风……什么都可以,它会感受到你的想法。” 这形容有点虚无缥缈,扎尔斯努力让自己别去在意身后的埃德温,尽可能专注地想象了一下,只见镜子里的自己闪了闪,有一瞬间像是那层“布”又出现了,但很快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好像抓住了什么感觉。 扎尔斯再试了一次,这回那层“布”实实在在地出现了,被无形的凉意覆盖全身,镜子里的他重新变成了刚才影影绰绰,看不清晰的模样。 难怪埃德温说使用方法没办法三言两语说清楚,这确实要切身体会才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知道他的尝试已经成功,埃德温松开了握住他的手,退后两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已经学会就别多试了,”他说,“这东西用不了几回就会失去效力,省着点。” “好。”扎尔斯依言把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想到刚才微妙的接触和感受,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好像对埃德温的突然靠近没有什么抵抗力,对方离得近了,他就像被石化的雕像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扎尔斯从不知道自己会对别人的接触有这么大的反应,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他直觉不太妙,但因为对方是埃德温,他又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 他把乱跳的心按住,又恢复到了平时的自己,站起身来准备回房间拿衣服洗个澡。 埃德温却在身后叫住了他。 “我不会把你卖掉的,放心。” 第39章 薛斯汀还不知道自己跟扎尔斯讲的悄悄话已经一个字不漏地进了埃德温耳朵里,赖在沙发上喝了一会儿茶,然后被从厨房里出来的汉娜嫌弃地瞥了一眼:“你还要在这呆多久?” 起居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薛斯汀愣了愣,抬头来看她:“啊?你们老大把我带回来的,当然要看他这么安排我了。” 汉娜显然不太待见他,把做好的早餐往餐桌上一放,上楼去敲埃德温的房门。 “老大,”她隔着门板说,“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出发?” 里面先是无人应答,片刻后才传来埃德温的声音:“不吃了,你去叫扎尔斯吃吧。” 他不吃东西光顾着睡觉也不是第一次,汉娜不疑有他,又到扎尔斯房间门口去敲门。 扎尔斯开门倒是很快,顶着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边擦边来给她开门,说:“我一会儿换了衣服就下去吃,谢了。” 汉娜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走的意思,站在原地压低声音问他:“楼下那个可疑的家伙,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弄走?” 也不怪她觉得薛斯汀可疑,毕竟这人穿着囚服,满头满脸的大胡子没刮,看起来邋遢又古怪,一看就是刚从哪个监狱里弄出来的。扎尔斯不知道埃德温打算怎么处理他,想了想,没怎么犹豫就把责任推到了格兰特身上。 “格兰特下次过来应该会把他带走,毕竟这是他的好朋友。”他说。 汉娜一脸嫌弃:“也就是说,格兰特一天不来,我们就得收留他一天?” “……这也没办法,他还是个在押杀人犯,总不能让他到外面去到处跑。”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还可以把薛斯汀丢给驱魔人协会,但薛斯汀早先就被整个协会背叛过,无疑是驱魔人协会的一枚弃子,如果他们把人送回去,不提这是违约行为,薛斯汀能活几天还很难说。 除此之外,扎尔斯能想到的只有让格兰特把他接走这一条路了。 汉娜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他的说辞,先下楼去了。扎尔斯把头发擦得半干,然后换了件出门穿的衣服,也下楼去吃早饭。 他们折腾了一晚上外加半个早上,现在肚子空空,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扎尔斯在餐桌旁边坐下,拿了一块面包烤得正好的培根三明治,咬下一口后盛赞道:“煎培根和鸡蛋的时候放了白胡椒吗?真好吃。” “行了,用不着拐弯抹角地讨好我。”汉娜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突然的奉承是什么目的,不为所动道,“如果是你和老大的意思,我不会把他赶出去的。” “你在想什么呢,我是真的觉得这三明治比平时好吃。”扎尔斯无辜道。 他暗自松了口气,汉娜会看穿他的意图并不奇怪,但对方答应了不会赶走薛斯汀,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三明治的味道也没有他夸的那么好,培根稍微带了点焦糊味,但不影响整体口味,还是挺好吃的,至少确实比汉娜平常的手艺好一点点,扎尔斯也没有在说谎。他三两口把一个三明治吃了,又从冰箱里倒了杯牛奶,见薛斯汀还坐在沙发上没动弹,忍不住问:“你不饿吗?” 薛斯汀摇了摇头。 扎尔斯只当他在监狱里吃过了,拿了第二个三明治和牛奶上楼去敲埃德温的房门:“你不吃早餐吗?” 片刻后,埃德温过来开门,低头看了他手里的三明治一眼,兴趣缺缺地摇了摇头。 “吃完你去睡一会儿吧,”他说,“我们下午出发。” 眼看他又要关门,扎尔斯抢先一步把手臂卡在门板和门框之间,趁还有工夫掺和这事赶紧问:“薛斯汀·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埃德温和他对视,看起来有点不解。 “你要把他安排到什么地方去躲着吗?还是说,就让他在这里暂住?”扎尔斯想起自己刚才跟汉娜说的处理方法,又道,“我刚刚和汉娜说,让他先在这里呆着,等格兰特下次过来再接走……” “这种小事以后你自己处理就可以了,用不着来问我。”埃德温打断了他,“这方面汉娜和缪恩都会听你的意见,随便你怎么做。” 突然之间好像得到了很大的权力,扎尔斯愣了一下,埃德温已经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所幸动作很温柔,他又离得有点距离,门板没对他造成什么不可逆的伤害。 扎尔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按照埃德温的吩咐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刚吃饱,也没有什么睡意,把从楼下带上来的三明治和牛奶消灭掉,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从协会的内部网站里调出薛斯汀的档案,细细地看了起来。 在连环杀人案发生之前,薛斯汀一直不是什么受到驱魔人协会重用的对象,他的履历看起来非常普通,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角色,扎尔斯没花半分钟就把所有内容过了一遍,短短一页纸的档案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他没从里面看出薛斯汀是在什么任务里得到“猎人的斗篷”,因为对方处理的都是一些很小的事件,仅有的几次外出任务也只是作为其他人的助手,没走得太远,大多在约克市周边晃悠。 经手的案件都有编号记录,扎尔斯按照编号逐个查阅,最后锁定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像的。 那是大约四五年前,在约克市附近一个村庄发生的失踪案。明面上最后以小孩子贪玩在森林里溺水的理由告结,只有协会内部的案件档案才说明了详细原因。原来这孩子是被迷信古神的父母送进森林里当作祭品祈求发财,而后自己逃脱出来,在森林里迷了路,最后才不慎跌落河里淹死的。 这种案件每一年似乎都要发生几起,因为村庄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多,很多人都容易受到蛊惑,迷信某些神祇——别说这些村民,连温妮夫人那样的名媛都会把邪神当作救命稻草,老实说,现在扎尔斯对普通人在这方面的抵抗力没有什么信心,会把自己的孩子丢在森林里也不奇怪。而他仔细查阅了一遍这个案子的记录,负责人的签名上却只有薛斯汀的名字,以及前面的一团污黑,看不出上面曾经写过什么。 薛斯汀的档案里写他是作为副手参与的这个案子,那么被涂掉的那个名字,就是真正的主办人? 为什么要用墨水把这个名字涂掉呢?是名字的主人已经去世,还是……有别的原因? 扎尔斯给桑切斯发了条消息询问,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 “无论因为意外还是协会里的事务丧生都不会这么做,一般是因为参与机密案件,才会把这个人留存的签名抹消。” 桑切斯没多问他在查什么,只在讲解之余嘱咐他注意安全,消息里没有其他内容了。对于他给出的答案,扎尔斯也觉得很合理:只有需要对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保密,才会大费周章地处理掉他所有的签名,连协会内部留存的档案也不放过。 这个人固然很神秘,但既然薛斯汀的名字没有一起被人抹掉,就说明他没有参与更多机密案件,可能得到“猎人的斗篷”的机遇应该还是在这个案子里。 引起扎尔斯注意的是溺亡孩童父母信奉的神,那是流传在南方一带的古树之神,没有证据表明曾经存在过,但信徒不少,多是行走在山林之间的农户和猎人。这样的人迁徙概率不高,协会也做过调查,但尚未查明是什么人在传播这个古神的信仰。记录中写薛斯汀和他的搭档进了森林,找到孩子之前先找到了一个祭坛,也许东西就是从那里来的,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瞒过另一个人,把它据为己有,才会有这件连协会也不知情的道具让他在重重追捕下逃了那么久。 案件资料也不长,因为是个不痛不痒的案子,所以他的权限能看到所有内容。扎尔斯找不到更多可疑的地方,只好把电脑关了,躺到床上思考接下来自己要面临的任务。 他离开埃德温的房间之前,对方才把他这次要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不归之森”的入口不定,全靠守林人的钥匙开启,所以进去以后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别说没有地图,即使有地图,森林里的地形也会一再变化,地图根本起不到作用。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进入森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遇到什么,都朝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走,直至抵达森林的中心地带,找到那个发出求救信的被困者。 “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听起来实在很不靠谱,扎尔斯也就这个问题提出了疑问:“如果我走错了呢?里面都是未知的地带,我也不会知道朝哪里走才是对的。” “这就是我不能去的原因。”埃德温说,“‘不归之森’对待外来者并不友好,尤其是心思不纯,杂念众多,不够专注的人。我能够对付里面真正的守林人,却没办法屏蔽自己内心的想法,即使进去也是空有力量无法施展。但你不一样,不仅是我,连守林人也认可你是有希望通过森林的专一之人,加上钥匙和斗篷,还是值得一试的。” 像是怕扎尔斯多担心,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在外面等你,如果你迷失在森林里,会立刻发现。” 扎尔斯其实不是很怕他口中未知的恐惧,反而是埃德温郑重的语气让他有点想笑:“可你不是也不敢进去,怕会迷失自我吗?” 那即使发现他在里面迷了路,也很难进去把他救出来吧?还是说要在他身上绑一根绳子…… “我进不去,但可以把整个森林毁了。”埃德温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很恐怖的话,“当然这个方法会招惹很多麻烦,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做,如果实在不行,让里面被困的人死了也无所谓。” 扎尔斯:“……” 他是不知道自己说了像反派大boss一样的台词吗,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淡定,好像只是在商量今晚吃什么。 想归想,他还是没对埃德温的决定做什么质疑,为了让自己精神状态更好一些,能面对森林里未知的情况,扎尔斯躺在床上努力放松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第40章 这一觉睡得挺香,等他再醒过来,已经是午饭时间。扎尔斯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从洗手间出来,发现埃德温的房门开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他没有偷听的意思,下意识地走到门口附近,想要提醒埃德温他没有关门,却听见里面的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这是格兰特的声音,“但扎尔斯不知道吧?你这样冒险,等于把他往火坑里推,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定,我建议你还是先把实情说清楚,让他自己选择去或不去。” 门外的扎尔斯愣了愣,话到嘴边又不知不觉咽了下去,站在门外没动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关于自己的事。 其实他能感觉到埃德温还有事瞒着他,也知道自己不明真相就答应去冒险很不谨慎,但他觉得埃德温不会害自己,也对描述中的“不归之森”很感兴趣,所以才同意进去救人。 这件事他不敢跟莉莉安或者比尔说,反正即使当初去了警局也会遇到危险任务,不告诉他们反而省得让他们担心,也省去了他日后解释需要花的时间和精力。 莉莉安原本就对他要从事高危行业感到各种担忧,以为他现在是给出入需要人打理的有钱人做私人助理,还放心不少,虽然扎尔斯有以后跟她全盘托出的打算,但肯定不能在这种时候告诉她。 他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觉得自己应该能好好活着从“不归之森”里走出来。如果这份自信成了真,他打算回一趟家,把最近在做什么告诉莉莉安。 扎尔斯没有敲门的打算,听了几句他们的对话就准备离开,门里的人却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开口叫住了他:“扎尔斯,等一下。” 不是埃德温的声音,而是背对着他的格兰特。 扎尔斯有点尴尬地在门前停下脚步,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既然被发现了,就只能承认自己在偷听…… “你是故意让他听见的吧。”格兰特扭头对埃德温说。 埃德温不置可否,站在原地看缓缓转过身来的扎尔斯,似乎觉得让他听听也无妨,主动让开了一个位置示意他进来。 他都这样了,扎尔斯也不好再走,配合地进了房间,站在他们俩中间想了想,循例先问了一句:“……你们在谈什么?” “谈他到底想让你去做什么。你都不在意这个吗?”格兰特没好气地说。 埃德温表情如常,好像格兰特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似的。他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旁边的库鲁鲁头上——后者本来蹦蹦跳跳想越过他们去露台的方向,这下战战兢兢地停在原地,生怕把埃德温的杯子摔了——然后朝扎尔斯伸出手:“东西给我。” 扎尔斯听话地把项链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递给他。 埃德温接过项链,把吊坠亮给格兰特看:“这是什么?” “你们从芬那里得到的‘猎人的斗篷’。”格兰特觉得他这行为有点无聊,“我还能不认识这东西吗?连它的存在都是我告诉你的——” “不,”埃德温淡淡道,“这是艾文的东西。” 见他眼露茫然,埃德温补充道:“你们应该对他的另一个名字更熟悉,地狱的埃尔文斯伯爵。” 格兰特果然认识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漆黑使者——” “他死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找到尸体,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假装的。”埃德温说,“这东西是他以前做着玩的,还算满意,我想应该不至于让扎尔斯遇险。” “既然是他的东西……”格兰特沉吟片刻,又觉得不太对劲,“可这只是一件隐身斗篷,能做到什么?” 这个问题埃德温已经解释腻了,摇了摇头把项链抛还给扎尔斯:“你用给他看吧。” “不是说用不了多久吗?” 虽然疑惑,但扎尔斯还是当着格兰特的面试用了一下,看见对方惊愕的眼神后明白过来:埃德温是想借此打消格兰特对他的怀疑。 自从他遇见格兰特以后,179号的所有人,尤其是埃德温,对格兰特都持一种警惕又怀疑的态度。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格兰特对他们欺瞒利用在先,但他自己一直隐约有种感觉:格兰特这次回来以后,还没有对他们说过谎。 没有什么证据,所以这话他一直没对埃德温说,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是真实的。格兰特也许仍然想要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比如去地狱救回自己的父亲,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对他们说谎,甚至还表现出了对没什么交情的他的担心。 “这确实能骗过驱魔人,但‘不归之森’里的,可不是人……”格兰特说。 “总要有人去试试,”埃德温挑了挑眉,看向他,“如果觉得他不行,你去试试看?” 格兰特知道他在激自己,无奈道:“我要是能去,大概是比他管用一点,但也有限。可惜不能,理由和你不去的理由一样。” 他对自己的心无杂念可没有什么信心,那森林驱魔人协会不是没人进去过,早年也有人被困,他们派人去解救,可去了几个都有去无回,最终索性放弃了。他不觉得自己比曾经进入森林的那些人强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加容易中招——那里面有什么还未可知,但无疑是对人的心智和专注极大的考验,他到目前为止的大半人生都在为亲人担忧烦恼,甚至一度被执念占据心绪,谁也不知道进了森林以后会不会有什么考验,像扎尔斯这样初出茅庐又没什么痛苦过往的新人,在这一方面确实比他有优势。 而且埃德温看起来颇为重视他,说不定扎尔斯还手握别的他不知情的道具,他已经不是179号的人,确实没有资格再对埃德温的决定指手画脚。 “我可以的。“扎尔斯也顺着他的话说。 “你最好准备好,”格兰特看了他一眼,“不然进去了出什么意外,外面的人可救不了你。” 扎尔斯想起埃德温之前的反派发言,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格兰特面前提起这个。 万一埃德温是随口说着玩儿的呢? 格兰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说了句先走了就出了门,把他们俩留在房间里。 扎尔斯看了埃德温一眼,等格兰特走远了才开口:“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连格兰特都能发现他站在门外,埃德温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说到底,刚才格兰特在房间里说的那些话都是埃德温想让他听见的,只是格兰特没有发觉,就把自己心里想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埃德温也许是自己不想开口,也许是懒得开口,反正格兰特找他谈了,就索性让扎尔斯听。 孤身进入森林的危险每个人都说了一遍,他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扎尔斯心里明白,如果还有别人能去尝试,也不会轮得到他。 埃德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看出他有些犹豫,才终于开口道:“跟我来。” 他带扎尔斯进了书房,一直下到最底端,才打开书柜边上的一道暗门,示意他进去。 扎尔斯之前只在书房里呆过,还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暗房。埃德温开了灯,把他带到里面的一个柜子前,说:“打开看看。” 扎尔斯打开了柜门,里面挂着几件东西,有冷兵器也有热兵器,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防身用暗器的东西,比如袖箭和指虎之类的。他看了一圈,没搞懂埃德温要做什么,敞着柜门扭头问对方:“做什么?” “选一件合用的。”埃德温背着手站在原地,视线在柜子里的武器上逡巡一圈,落在其中一把小巧的手枪上,“你枪法怎么样?” 这就涉及扎尔斯的专业领域了。他把埃德温看中的手枪取下来,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感觉还不错,这才说:“毕业考试射击项目第一,怎么样?”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有底气地说话,埃德温忍不住笑了一下,挑眉道:“要不要试试?” “可以,”扎尔斯没多犹豫就应了下来,然后才意识到要实现这件事有点难度,“可是……去哪里试?” 片刻后,他们回到了埃德温的房间里。扎尔斯拿着刚才那把枪,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埃德温打开自己的衣柜,伸手把他推了进去。 很难说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扎尔斯觉得自己像跌进了一片厚厚的云里,浑身轻飘飘的落了一会儿,最终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着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发现云雾散去后居然露出了宽阔坚硬的场地。 居然是个靶场。 “移动靶有点麻烦,先试试这个吧。”埃德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下落的距离恰好合适,扎尔斯举起手里的枪,开了保险,原地朝对面的靶子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过后,靶子上多了个洞。 九环。 成绩其实很不错,但扎尔斯还是皱了皱眉,低头去看自己拿着的枪。 刚才枪里射出的子弹和常见的子弹重量都不太一样,开枪以前他以为是枪本身的重量,没想到是子弹与众不同。他开枪时对这一点认识不足,子弹出膛时手僵了下,所以打偏了一点。 “子弹是特殊材质?” 他问埃德温。 后者没有回答,上前两步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里的枪,也对着靶子开了一枪。 十环。 正中靶心,精准得像瞄准过后自动射击的成果。 “子弹里加了东西,能伤害森林里的东西。”他把枪还给扎尔斯,解释道,“普通的枪不太管用,你得适应一下这个。” 扎尔斯还想说什么,他又丢过来一个盒子,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闷响。 “子弹暂时只有这么多,省着点用。” 第41章 扎尔斯没什么机会继续证明自己的射击水准,因为时间不多,他得准备一下出发去救人了。 他从埃德温的地下室里得到的不止是那把手枪和子弹,还有一件软甲,纯黑色,皮质,穿在身上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但据说可以抵挡龙牙和龙焰的伤害,关键时候说不定能保命。 至于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龙……恶魔都有了,人死了也能从地狱里爬出来了,真有龙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都准备好了吗?”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把枪套的皮带系好,又检查了一下其他东西,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 他也说不清埃德温做了什么,反正回过神来,他已经握着从守林人那里借来的钥匙,站在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里。 微风吹过,树梢摆动发出轻微的哗哗声,还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扎尔斯站在原地,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方,却仍然忍不住为这里的环境赞叹一番。 和他去过的其他森林不一样,这里充满陌生的自然气息,没有一点人类存在过的痕迹。林间没有路,茂密的草木生长在树与树之间,其中有一些兽类留下的脚印,泥土混合植物的湿润味道扑鼻而来,如果不是事先听说过这里有什么,恐怕他会以为自己到了一个保护得很好的森林公园。 扎尔斯用手指碰了碰脚下的草地,是湿润的,看来这里要么刚下过雨不久,要么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保持地面湿润,如果是有活物在森林里洒水,他想对方应该暂时不会再回到这一带来。 运气不错,算是个好机会。 没在入口耽误太长时间,扎尔斯把“猎人的斗篷”激活,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森林里。 密密麻麻的树木间没有路,自然也分不清该往哪走。但埃德温说过让他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走,扎尔斯努力根据林间洒下的阳光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找了个看起来不错的方向,弯腰钻进那里的树丛。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长环境过度自由,这些灌木都长得比寻常品种更高更密,扎尔斯好不容易从中找到一个能通过的缝隙,有点困难地从中间钻过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到相对开阔的地方不去走,却觉得这个几乎没办法容纳他通过的地方是正确的选择,但既然这么觉得,他就遵循直觉这么走了,并不打算回头。 埃德温说森林里有一只兽,那些开阔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它常常通行才出现的,贸然取道可能会和它迎面撞上。他心里明白有这样的可能性,也就越发不想走那边,一路上净挑难以通过的边角缝隙钻,还没走出多远,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树枝和灌木丛里的小刺勾破了好几个口子,里面的皮肉也多了几道小伤口。可他暂时没心思去处理这点小问题,停下来辨别方向后继续往有阳光照着的地方走。 不管是从森林的哪个位置进入,反正他没有地图,先固定朝同一个方向走总是没错的。而且他一路走来,眼前的树木越发茂密,能通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少,应该是离森林的中心越来越近了才对。 扎尔斯野营经验不多,以前也没有独自进入过这么原始的森林,只能依靠临时补课记下来的办法一路前行。找阳光,找水源,找适合通过的地方——安全起见,后两项他找到以后都刻意避开了,宁愿受点苦也不想碰到传说中那只可怕的兽。 连埃德温都用“难缠”来形容,总不会是什么他能轻易对付的东西。虽然有“猎人的斗篷”他说不定能逃过一劫,但为了节约时间和安全起见,扎尔斯还是不情愿去冒这个险。 他一路走出很远,始终没有遇见除了自己以外的活物,眼前的森林却仍然在变得越来越茂盛,像被施了什么魔法,连树都高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虽然远处一直有鸟鸣声,但他一路走来,却始终没有看见过任何一只鸟,连会发出声音的虫子也没有。 好像整个森林里只有他自己是有生命的,又或者,这个森林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 扎尔斯对自己的想象力无可奈何,知道是在自己吓自己,但仍然忍不住想森林里真正的守林人,那只兽会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他幸运地到达森林中央的禁地,兽会不会守在那里等待他呢? 他趁着休息靠在一棵树上胡思乱想,虽然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也没有因此打消想要救人的念头。扎尔斯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水壶喝了两口,估算一下剩下的水还能喝多久,觉得至少前路的饮用水余量还是比较乐观的。 这里好像没有天黑的概念,他根据自己体力的消耗情况大致上估计过,从进入森林到现在应该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按照来这里前的时间算,如果时间是同步的,那现在应该已经是晚上八点,早就该天黑了。这是个好现象,因为如果天真的黑了下来,他还得想办法在黑暗中前进——夜视仪在这种枝叶密集的森林里用处不大,动不动就可能撞到脑袋,要想安全前行,说不定得打个手电筒。 那可就想不暴露行踪都很困难了。 其实到目前为止扎尔斯还没遇到什么真正的难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更对未知的前路感到一点担忧。这森林处处都透着古怪,虽然被称为“不归之森”,但他一路走来别说人了,连动物和尸骨都没有看见过。整个森林好像一个设计得过于完美的幻象,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不见任何动物存活的痕迹。 连童话故事也不会这么写,所以这里确实很危险。 他坐在树下,四下打量一番,从口袋里摸出片口香糖,剥开了塞进嘴里。他选的这棵树是附近最大的,直径足够大,能把他整个人藏在树后,确认过这一点扎尔斯才坐了下来,借树的遮挡打算好好休息下。 嚼口香糖让他的心绪安定了一些,原本渐渐浮上来的不安被强行按捺下去,扎尔斯明白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如果他意志不够坚定,很可能会被自己带错路,迷失在森林里。 “不归之森”像是座不变的坟墓,里面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其中可能有专门为它而来的,也有可能是像这次要救助的对象一样,不小心误入这座森林的人。因为找不到出去的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永远留了下来,成为这座森林里游荡的亡魂…… 等等。 扎尔斯皱起眉头,他好像知道这里最不对劲的是什么地方了。 他们在守林人的小屋里问过瓦格纳,对方说“不归之森”会把迷失在里面找不到出路,最终含恨死去的人的灵魂禁锢在这里,它们只能一直在森林里徘徊游荡,永远也等不到被解放的那一天。 听的时候他觉得这有点可怕,可能整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游荡的亡魂,可进了“不归之森”后他一直没想起这件事,这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他从进来开始到现在,不仅没看到活的东西,连死的也没有看到过。 “猎人的斗篷”是能让他看到亡灵的,这一点埃德温有特意向他提起过,就是为了防止眼前这样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发生。谨慎起见,从进入森林开始扎尔斯一直没有将斗篷解除,但一路走到了这里,他也没有看见任何灵魂在视线范围内出现。 看起来,情况好像有点不妙。 可能是幻象,也可能是他由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迈入过真正的森林一步。 扎尔斯没有多想,直接拔枪朝面前的树干扣动扳机,枪响过后,眼前的景象像玻璃一样从中间开始裂开,最后彻底变成了看不见的碎片。 像是摄影棚被突然拆除,截然不同的景色出现在他的眼前。 和刚才所见所闻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恰好相反,这是一个喧哗的森林。鱼鸟走兽到处都是,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还有各色蝴蝶翩翩起舞,瀑布流下的水声近在耳边,湿润的水气和花香混合起来,让人心旷神怡。如果说上一个所见的森林是沉默的风景画,这里就是动物世界。 看起来好像不错,但也不像他想象中的“不归之森”。 正当他思考要不要再来一枪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随后眼前的幕布又一次碎了,呈现在眼前的风景变成了原始雨林的模样。 草地仍然是湿的,有落叶堆积在上面,踩上去会发出湿哒哒的声音。石头爬满了青苔,大树的根生出了地面,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抓住了岩石和土地,停留在不起眼的角落。眼前的景象反复变化,让人几乎完全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但目前扎尔斯无心关注这些,径直朝刚才响起枪声的位置走去。 这里怎么会有别人? 他绕过几棵长得很近的树,警惕地没有放下手里的枪,却在转过树后时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埃德温站在那儿,正把枪往腰间的枪套里塞,看见他后居然笑了一下:“走得挺快,居然已经到这里了。” “你怎么来了?”扎尔斯有些疑惑,犹豫着想要放下枪,但又觉得不太对劲——埃德温说过他不会轻易进来,但现在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来自森林的影响。 “对你不放心,怕会出问题。” 埃德温朝他走了几步,伸手想要拍拍扎尔斯的肩膀,却被后者闪身避开了。 “你到底是谁?”扎尔斯举起枪对准他,握枪的手非常稳,一点也没抖。 他是警校的射击冠军,但没想到有一天会对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举起枪……至少外形上确实是埃德温,不过里面是什么东西就难说了。 这人虽然长得跟埃德温一模一样,却模仿得不太到家——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收枪的手势很熟练,好像已经重复练习过无数次,问题也不是出在这一点上,而是握枪的手。 埃德温是个左撇子,在靶场练习的时候他留意过,对方一直用左手持枪,收枪时也不例外。 但眼前的这个人,刚才收枪用的是右手。 第42章 扎尔斯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手却一直稳稳地举着枪,对准站在面前的那个人。他不打算对这人下杀手,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但也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如果可以,能把他击伤,使之失去行动能力最好。 为什么能变成埃德温的样子?要不是惯用手没有模仿到家,埃德温又事先说过不会贸然进入森林,说不定他真的会被骗过去。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想害你。”那人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仍然很镇定,慢慢地举起双手以示没有反抗意图,解释道,“只是怕你不相信陌生人,所以伪装成了你最信任的人,没想到居然刚碰面就被识破了。” “最信任的人”这个词他说得很笃定,似乎知道扎尔斯不会反驳。原本想说些什么的扎尔斯也确实在思考后放弃了辩驳,因为刚才他在树后看见埃德温的身影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是欣喜的,然后才意识到其中不合理的地方。连他自己也无法开口否认,因为在此时此刻,埃德温确实是他最信任的人。 埃德温强大得仿佛无所不能,却拿这个诡异的森林没有办法,才让眼前的家伙钻了空子。其实扎尔斯觉得心无杂念、一往无前更像是一种信念,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专注做到,但埃德温笃定自己经受不住这项考验,才让他独自进入森林。 可惜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埃德温,否则他会觉得轻松很多,而不是把神经绷得像弓弦,时刻准备给这个不稳定因素来一枪。 “你怎么知道他的?”扎尔斯谨慎地问。 他没有主动暴露埃德温的名字,但对方既然能变成埃德温的样子,想来也不会对这个人毫无了解—— 有着埃德温外形的人摇了摇头,纠正了他问题中的错误:“我并不‘知道’他,是你在想他,所以我才能变成他。” “什么意思?” “我跟了你一路,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身在幻象之中,开枪打破平衡,才决定要现身和你交流。”对方的身体突然变得模糊,像扭曲的幻影一样闪烁几下,在扎尔斯开枪之前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像这样,我可以变成你正在想象的某个人,比如现在这个……他是你的什么人?看起来好像不是人类。” 扎尔斯被眼前大变活人的表演震了一下,“埃德温”就这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缪恩的外形,他就站在那儿没有动,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一眼看出的破绽,几乎就是缪恩本人。 “……你变回自己的外表吧,我知道了。”他忍不住说。 刚刚他确实想到了缪恩,因为对方提及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把179号的所有人,甚至连带桑切斯和格兰特都想了一遍,眼前的人开始变化的时候,他恰好想到了缪恩。 如果一件事巧合到这种份上,那就多半是真的了。 见他似乎开始相信自己,变形怪一样的人松了口气,却没有按照扎尔斯说的变回自己。 他看出扎尔斯不能接受自己变成埃德温,于是没再选择变回去,而是维持着缪恩的外形举起手:“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很遗憾,我并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所以没办法变回去。” 扎尔斯:“……” 听起来很离奇,连写进里都可能会被别人骂,一般人说谎大约也不会找一个这么蹩脚的借口。这人好像也觉得很尴尬,举着手的同时舔了舔嘴唇,属于缪恩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但即使扎尔斯面露怀疑,他也没有更改自己的说辞。 看起来,好像真的是这样没有错。 两相僵持了一阵,最后赶时间的扎尔斯先一步投降了,改口道:“那你也随便变个别的人吧,顶着我每天都要看见的人的外表,我实在很难跟你正常交流。” 对方也很纠结,站在那里冥思苦想了一阵,变了个模样。 五官平平,身高平平,整个人普通得面目模糊,褐色头发褐色眼睛,像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人,走过他面前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 扎尔斯这才满意了点,至少不用对着埃德温或者缪恩的脸举枪,他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问:“那么,你到底是谁?据我所知,这片森林里不应该有活人在四处走动才对。” 那人眨了眨眼,无辜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 扎尔斯忽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他耍了。 “是真的,”那人摆了摆手,又换了张脸,满脸真诚,一副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没说谎的样子,原本还想朝扎尔斯走两步,但因为仍然对准他的枪口没能成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醒过来时就在这个森林里,也一直没办法走出去。今天看到你走进来,原本以为又是一个迷路的人,但看你一直目的明确地朝一个方向走,就想着找你问问路——” “你失忆了?”扎尔斯皱着眉打量他。按理说,这种有能力读取别人内心想法,还能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人的人,当然也可能不是人,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位受伤失踪落在这里,埃德温应该会知道才是…… 除非他表面上看不是受伤失忆,而是已经“死了”,才不会有人追究他的去向和生死,让他一直在“不归之森”里游荡。某种程度上,这么看还是个金蝉脱壳的好办法。 “你在这里多久了?”他问。 “不清楚,”那人摇摇头,“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这里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也见不到几个人,误入的几乎都很轻易就死了……” 他随口说了些扎尔斯来之前就能想到的情况,但始终不提自己是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扎尔斯说破了这一点,他才恍然道:“我存在的形式和你们人类不太一样,所以不需要进食,也不会被发现。” “你们人类”。 这个词被扎尔斯敏锐地捕捉到,立刻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 “你知道自己不是人啊?”他试探着问。 对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你有匕首吗?借我用一下。”他朝扎尔斯伸出手。 匕首可是危险物品,扎尔斯并不打算借给他,摇了摇头道:“虽然有,但不能借你。” “好吧,那就这样。” 并不在意他不愿意借匕首,那人收回了手,从自己耳朵上取下一枚耳钉。红色的,看起来像是玛瑙质地,戴在耳朵上像一颗别致的红痣,取下来后却发现末端很尖,几乎可以当作针来用。他就这么捏着耳钉,用尖端在自己朝向扎尔斯的手臂内侧划了一道血口子。 他用力又快又狠,立刻就有鲜红的血沿着伤口流出来,伤口却迅速愈合如初,流出的血还没来得及滑落,它已经消失在了手臂上。 “你看,”他把耳钉重新戴上,不管自己满手的血,朝扎尔斯笑了一下,“这样的怎么可能是人类?” 扎尔斯目睹了一场果决又迅速的自残,还没来得及阻止,他的伤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说:“你……算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接着说吧。” “我也没什么要说,”相貌平平的变形怪说,“你是要离开森林,还是要找什么东西?我跟你一起。” 扎尔斯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而你是目前为止最有可能走出去的人。”他坚定地说。 两个半小时后,扎尔斯和海德找到了一处水源。 海德是他给变形怪现起的名字,因为没有名字称呼实在很麻烦,只好随口起了个,所幸对方也不在乎,就这么应下了海德这个名字。 这处水源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只有一点点细细的水流,扎尔斯尝试喝了一口,没什么问题,这才把空掉的水壶灌满。 在森林里逗留的时间有点长了,连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手腕上的表究竟准不准。他和海德一起打碎了总共五层幻象,一路走到这里,总算看见了几个飘荡的游魂。给水壶灌满水以后他抬起头来,海德已经叫住了其中一个,正不知在跟它谈些什么。 扎尔斯跟着过去,恰好看见游魂给他指了个方向,什么也没说,兀自飘走了。 “怎么了?”他边放好水壶边问海德。 “我刚刚问它死在哪里。”海德耸了耸肩,“这问题大概有点冒犯,它好像不太高兴。” 扎尔斯叹了口气。 “换作我死在这里还要被你问这种问题,也会觉得不高兴。” 这个人确实和埃德温一样没什么为人处世的常识……这么说可能有点对不起埃德温,因为海德显然不太会看人脸色,比在人类社会生活了几十年甚至更久的埃德温更无可救药。 见海德一脸无辜,他又问:“所以它指的方向就是吗?” “嗯。”海德点点头,“不止它一个,我刚才一连问了好几个都是死在那里,说明这里的守林人可能经常在那个方向徘徊。” “那我们避开那个方向,从别的路走。”扎尔斯说。 “不行。”出乎他意料地,海德伸手抓住了他,“我们要去找守林人。” 他的手跟埃德温一样凉,扎尔斯被冻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问:“为什么?它很危险。” “我知道你身上有钥匙和别的什么东西,所以能在这里面活得好好的,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但守林人负责把守这里所有通往中心和林外的道路,不去会会它,我们恐怕会一直被困在里面。” 他的说法和埃德温不太一样,原本扎尔斯是无条件信任埃德温的,但海德不知在森林里游荡了多久,见证过不少迷失的人尝试各种方法,他的说法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扎尔斯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把埃德温说的话告诉了他:“但有人告诉我,只要意志足够坚定,就能从森林里找到正确的出路。” 海德忍不住笑起来:“那都是过了时的说法,不知你是从哪听来的,但如果只需要这点,我早就出去了。” 他个子比扎尔斯略矮一些,微微低头时视线恰好落在扎尔斯胸前的吊坠上。海德盯着那绿叶形状的吊坠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身上的这东西我觉得很熟悉,让你进来的人也许我认识。” 第43章 进入森林之前,埃德温曾经说过这吊坠是他一个朋友做的“小玩意”,原本只是送给小辈玩的,最后却越传越玄,变成了德鲁伊的护身道具。这东西的功用毋庸置疑,至于那位朋友的名字……好像是叫艾文,他没补习过地狱通史不认识,但格兰特听到这个名字后表现得很吃惊。 “漆黑使者”这个名号,听起来和“白衣使者”弗莱沙像是对称的双生子。想到这里,扎尔斯低头去看海德,对方相貌平平,看起来像大街上随时可能路过的行人,即使知道这是他随意变出来的,连五官都显得很潦草,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海德自称失忆,又说他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从表现上暂时看不出有像是说谎的地方。那么,埃德温口中那位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朋友埃尔文斯伯爵,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失去记忆却又强得离谱的“海德”? 扎尔斯有这样一个猜测,但没有说出口。他还不是完全信任海德,虽然对方表现得纯良又无辜,可能在这森林里活那么久,又目睹了先前那么多闯入者死在这里而无动于衷,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是什么无公害小白兔。 所以面对对方朝守林人可能出没的地带走的建议,他没有因为这一句套近乎的话就应承,而是先问了一句:“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已经试过了?” 海德不知道他正在各种怀疑自己,坦然地点点头:“是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棵树旁边停下来,伸手捡起树下的一片落叶。那叶子还是绿的,看起来不像要被更新换代的程度,却早早从树上落下来,如果没有被人拾起,它很快就会腐烂成泥,变成生养自己的树木最好的养分。海德用两根手指捏着这片叶子向扎尔斯展示,问:“你想到了什么?” 这爱打哑谜的习惯倒是确实和埃德温如出一辙,扎尔斯仿佛回到了在希望郡被连环提问的时候,有点头疼地想了想,试探性道:“时间?” 海德似乎有点惊讶,扎尔斯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这片森林的时间独立于外界,有时会一次性跳跃好几天,有时又会长时间停滞在某一刻不动。”他把那片叶子揉碎,嫩绿的叶片被揉搓却发出枯叶般的干燥声音,落到地上时已经是一堆残渣,“不是我发现的,有一个误入者曾经每天用刻画的方法记录时间,却发现时间总也对不上自己的笔画。后来我们试探着用新鲜花草做时钟,才看到它们还没盛放就落地,或者维持花骨朵的状态一连好几周——这里的时间是混乱的,要想打破它离开,必须找到守林人。” 两者之间并没有很明显的联系,扎尔斯没找到其中的关联,于是问:“为什么?” “我见过它,”海德说,“只有在它的周围,时间流逝才是正常的速度。” 事到如今,情况已经超出了扎尔斯能够预测的范围,他很难再依照进入森林以前埃德温叮嘱过的流程行事。海德说得煞有其事,即使要证明其中的真假,也需要他亲身到守林人身边去体验才能实现,但那要冒很大的风险,扎尔斯有点犹豫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做。 看出他的迟疑,海德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他们相遇的契机并不平和,他也能感觉到扎尔斯仍然不太信任自己。他把叶子丢在地上,回到扎尔斯身边,然后道:“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先带你去看。你远远地看就好了,我自己过去。” 他看起来不太在意守林人,只是想说服扎尔斯过去看看。扎尔斯想,如果他真的是埃德温的那位朋友,那么守林人对他来说确实不会是什么麻烦。问题在于海德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不是打算把他卖了——这么长时间还在森林里逗留,说明海德确实没有办法离开,这次是不是要拿他去当试金石还很难说。 见他没说话,海德默认他同意了自己的提案,点点头道:“那我去了。” 扎尔斯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转过了身,目标明确地朝刚才游魂指引的方向走去。这时再开口拦也来不及了,扎尔斯只好认命地跟上对方的脚步,打算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别的不提,至少时间混乱这一点他确实亲眼见证了,如果破解时间的钥匙在守林人身上,那么去看看也无所谓。但这其实和他们能不能出去没有太大关系,如果埃德温说的方法仍然奏效,只要时间不是飞速向前或者倒退,那么把时间置之不理,专心找出去的路也不是不行。 这么想着,他一路跟在海德身后前进,对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跟得太紧,同时不忘隐蔽身形,免得突然遭遇守林人来不及躲藏。他们越发深入森林,地上不再是相对干燥的草地,多了很多小型沼泽,稍不留神就会踩在里面被绊住。为了避开这些沼泽,扎尔斯不得不放慢速度前行,海德却不受影响,依旧速度飞快地朝前走。 扎尔斯没去追他,眼看海德越过沼泽马上要踏入森林的另一端,却停下脚步来等他。 他没有办法,只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这里是不太好走,”海德低声说,“你自己小心一点。” “……”扎尔斯没好意思说自己原本想让他先去探路,跟上以后没有办法,只好跟他并肩往前走,“你之前来过这一带吗?这些沼泽看起来好像是最近才形成的。” 积水不深,但底下全是泡烂的泥土,散发出淡淡的,专属于腐殖质的味道。他刚走进这一带时不小心踩了进去,差点陷在里头拔不出来,还好靴子防水,不然这一路上有他好受的。 海德点点头:“我来过,但之前这边没有水,可能是下了雨积在这里的。” 即使这样,他还是走得很熟练,地上的沼泽好像没对他造成什么困扰,或者说,他行走的方式不会受到地面沼泽的影响。 扎尔斯刚才留意过,海德行走的步伐很轻很快,每一步都像只是脚尖着地,立刻轻飘飘地又迈出了下一步。因为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干燥的地面上,没有受到沼泽的干扰,所以走得很快,把扎尔斯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也不知他是有意识这么走还是下意识的避开了那些沼泽,如果是后者,那说明他以前也是这么走的,早就已经形成了习惯。 “我先去看看,你就在这边等着,如果守林人出现了,记得躲在一旁看。” 海德这么说完,把他留在原地,自己先往前走了。扎尔斯留意了一下,他在干燥平坦的地面上行走的姿势和刚才越过沼泽时不太一样,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 看起来,应该真的是下意识的动作。 海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扎尔斯按照他说的没跟上去,原地找了棵树隐蔽,侧耳聆听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起初是安静的,这一带连风也没有,树木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起,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海德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这里安静得过分了,和刚才走过的地方都不同。 这实在不合常理,扎尔斯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另一端树木之间的一双眼睛。 杯口大的一双黄色眼睛,像两颗硕大的灯泡,隐在林间的大脑袋因为这双眼睛太亮,导致一眼看去只能看见这一双眼睛,灰色的皮毛反而很不明显。见扎尔斯发现了自己,它往前走了两步,整个身体暴露在光线底下,扎尔斯才得以窥见它的全貌。 就体型来看,它个头和熊差不多,脑袋也不大,但眼睛大得惊人,像某种复眼昆虫,身体却是哺乳动物的模样,长着一双浅金色的翅膀,看起来不伦不类,像故事里的不同生物被强行拼贴在了一起。 它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许一直跟在他和海德身后,也许刚刚才发现他,悄无声息地藏在森林里看着。即使扎尔斯已经发现了它的存在,它从树丛里走出来,四只蹄子踩在地上,居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扎尔斯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背靠在了刚才藏身的那棵树的树干上。碰到实物了,他才安心了点,死死盯着那只兽没有动弹。 不知名的兽仍在靠近,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它就能纵身一跃扑向扎尔斯。扎尔斯伸手摸到了枪,刚握住枪柄,就看见它提速奔跑,没两步就朝他扑来。 “砰砰砰!” 他拔出抢来连开三枪,每一枪都打在兽的身上,与此同时,有无色透明的丝线从他们之间的森林里飞出,缠住了兽的身体。 它被正面枪击,却没有受什么重伤,子弹从它身上擦过留下几道血痕,除此之外,只有森林里飞出的丝线困住了它,限制了它的行动。 海德从飞出丝线的位置走了出来,满意道:“果然要这样才能把你引出来,守林人。” 扎尔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原来不是好心探路,而是想把他留在后面当诱饵引出守林人啊? 兽睁着一双大眼睛瞪它,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似乎不会说话。海德还想往前两步看看它,不知为什么又停下了脚步,改口向扎尔斯解释道:“我想抓住它很久了,没有它就不能离开森林,这一点没有骗你。” 此时此刻,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纯良无辜,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和冷淡,看着兽的眼神好像只是在看一滩肉,没有什么感情。 即使还顶着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扎尔斯也确实地从他身上看到了埃德温的影子。 他们的确是同类,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44章 兽被几不可见的透明丝线捆住四肢,倒在地上忿忿地蹬着海德,倒是忽略了扎尔斯这个它最初瞄准的目标。扎尔斯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要对它做什么?” 以及,你到底是什么人? 后面这一句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基本已经肯定自己心里的答案,加上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不问了。 “它想偷袭你,你就一点也不生气?”海德不答反问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他做了好事,可扎尔斯也没忘记,刚才他之所以会孤身遭遇守林人,完全是因为海德故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后面。这里面有扎尔斯故意的成分在,但溯及源头,是因为海德把他引到了这一带,才有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 扎尔斯暂时不打算跟他计较这一点,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要对它做什么?” “没什么,”海德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抓住它,从它身上得到真正的钥匙而已。” 他看起来有点嫌弃守林人,并不亲自去碰它,而是指挥扎尔斯去干活:“它的脖子上应该挂着一根项链,吊坠是把钥匙,可能和你身上的有点像,去把它找出来。” 现在他说话的语气比埃德温更不客气,和刚才假装出来的和善好相处几乎完全相反,但扎尔斯没从他的话里听出颐指气使,反而更像是任性不愿意完成家庭作业的小学生。 “既然是你自己提议要抓住它的,就由你去搜身找钥匙。”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故意这么说。 海德原本已经准备找棵树靠着坐下等他去找钥匙,闻言惊奇地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我刚被你摆了一道,现在心情不是特别好,不想做这个。” 扎尔斯面无表情地说。 跟埃德温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也学会了一点假装高冷的技巧,虽然完全是脱胎模仿于埃德温本人,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有几分神韵在。 至少海德看起来完全被他唬住了,明明已经找好地方准备坐下,却又迟疑着停下动作,再次看向他的脸,好像想从那上面找到什么玩笑的表情,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 扎尔斯板着脸和他对视,确实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他犹豫了片刻,又扭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守林人,似乎努力说服了自己,站直身体朝它走去。 扎尔斯忍笑忍得差点胃抽筋,等他背对自己开始在兽的身上翻翻找找,才忍不住别过脸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海德浑然不觉,因为守林人的毛太浓密,又被绑得严严实实没办法徒手翻动,他趴在它的身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口中“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他几乎整个人陷在毛里,有点狼狈地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差点被守林人一探头咬住脖子。 他随手一挥,守林人像被巨力打中,往后飞出两三米,撞在树上才停下来。扎尔斯目睹了全过程,不知应不应该阻止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来吧。” 他站起身来,越过海德走向倒在树下的守林人,顺带随手把枪插回枪套里,好腾出手来查看它的状况。海德被他叫住,原本应该觉得不用亲自动手是件好事,却无端生出点沮丧来,退后几步不说话了。 守林人倒在自己撞上的那棵树下,它不是被直接击飞过来,路上还一直在草地上摩擦,浅灰色的皮毛上沾满了土,还有一点绿色的花草汁液,显得狼狈不堪,完全没有了刚才蓄势待发,打算正面袭击他的威风。扎尔斯原本就对它没什么偏见,加上喜欢动物,见它被海德单方面教训多少有点不忍心,这才接过了从它身上找钥匙的任务。 既然海德自己都不得不纾尊降贵在它颈间茂密的毛发里寻找,说明即使没有钥匙,守林人身上也必然携带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能把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海德应该不会太任性妄为,再及时抛出橄榄枝,大概就会选择跟着他一起走。 扎尔斯在守林人面前蹲下,先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它,见它只是呼呼地喘气,没有什么大反应,这才开始打量它的身体状况。 近距离看,守林人确实是一头古怪而美丽的兽。它有浅灰色的光亮皮毛,背上生了一双漂亮的翅膀,虽然眼睛大得惊人,但有种电影里外星人的诡异美感,至少对他来说没有可怕到让人退却的地步。扎尔斯把手放在它的身上,能感觉到心脏在血肉下轻轻跳动,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开始为它检查伤处。 海德已经不太高兴地走开,没有人看着他,他可以有更多空间偷偷为兽查看伤情,是件好事。 “我们只是借钥匙用一次,”检查的间隙,他压低声音对守林人说,“有人在森林深处向外界求救,我只是来找他的,找到以后会立刻离开。” 老实说,扎尔斯也没指望守林人真的能听懂,只是把自己的来意解释清楚后,他无异于抢劫的行为也能进行得更安心些。 见守林人没有挣扎反抗,他在对方身上摸索一番,除了一处被尖锐树枝割破的伤口以外没找到其他外伤,但在这个过程中守林人的体温越来越高,显然有什么伤势让它开始发热了。 海德刚才只是把它打飞,应该是下意识的推拒举动,大概没有包含杀意在内,但守林人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扎尔斯找了一圈,连钥匙都找到了,也没能找到第二处外伤。 他把那枚小小的金色钥匙连同项链一起取下来,守林人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没有表现出抗拒或愤怒。扎尔斯把钥匙握在手里,看了看守林人那双异常大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它的头。 它不是人类熟知的任何一种动物,却和其他动物一样会受伤,可能也会生老病死,被新生的兽替代,生生不息,繁衍不绝。 但永远承担守林人的责任,在这座没有尽头,没有时间的森林里生存,即使寿命无穷无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不同于对待把它困住的海德,守林人面对扎尔斯的接触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在他大胆伸手来摸自己脑袋时微微低下头,让扎尔斯更轻易地摸到了它的头顶。 那里没有像它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长着厚厚的毛发,看似毛的地方其实是一片薄薄的角质层,碰到以后还能感觉到微微的热度从里面透出来——里头大约就是它的大脑,如果它有的话。 守林人把它最大的弱点暴露给了他。 扎尔斯睁大了眼睛:“你……” 它温和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伏下身来,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说,它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在了扎尔斯手上。 “里面有钥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扎尔斯的脑海里响起,“真正的钥匙。刚才那把钥匙是假的,会把你带进死路。” 口音听起来生硬又拗口,像是刚花了几分钟学会一句非母语的话,把一句话拆分成几个短语才勉强记住发音,就为了表达自己急急地说了出口。扎尔斯努力分辨出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先松开了手:“不,我不能——” 虽然来之前就想过也许要杀死守林人才能得到钥匙,但眼前的情况已经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想,朝完全意外的方向一路狂奔。扎尔斯愣了两秒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却行动比思维更快,已经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他可以在生死搏斗之后杀死一头想要自己性命的兽,假如真是那样,动手的时候他会非常果决,一刀毙命。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他没办法下手取走一条自愿交在他手上的性命。 虽然埃德温已经教育过他很多次,但面对捏在自己手上的方向盘,扎尔斯仍然觉得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真正的钥匙在守林人的身体里,它长年累月地带着一把假钥匙在森林里游走,也许有人打败过它取走钥匙,却带着假钥匙走上了死路,它冷眼旁观,目睹了这些人的死亡,大概早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身为这片森林的看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钥匙,却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要亲手杀死这样一条生命,扎尔斯实在做不到。 “如果你不能,就让你的同伴来。”那个声音说,“他很强,却不记得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也没有什么好的,坏的,比你适合动手杀死我。” 它说的是实话,扎尔斯也不得不认同这个观点,却没有立刻按照它所说的做,而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主动把关乎自己性命的秘密说出口,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他?如果它不说这些,扎尔斯会尽力不让海德杀它,带着那把假钥匙和从前的迷失者一样走上死路,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的钥匙究竟在哪里。 它却选择把钥匙交了出来,连带自己的性命一起。 “我死了,还会有新的出生,成长,继续看守这片森林。被人杀死就是守林人的最终宿命,如果不被你杀死,也许要等年、年、年,才能等到下一个值得做的人类。”守林人的语速很慢,像在当场拼凑需要的单词,勉强用他能听得懂的话表达自己,“我已经做了很久,想要解放。” 它花了好几分钟才说完这么一段话,期间夹杂了数次呼呼的喘气声,像是用尽了剩余的所有精力,眼睛却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扎尔斯和它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大眼睛里看见了疲惫、无奈,甚至有一点眷恋。也许是对这片森林,也许是对自己漫长而短暂的生命,也许…… 也许是对自己生来就戴着的枷锁感到愤恨和无奈,却没有任何办法。 他听见海德的脚步声从自己身后传来,对方踩碎了一根树枝,发出清脆的“啪”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样,找到钥匙——”海德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才冒出了一个迟疑的问句,“它死了?” 第45章 “它死了?” 扎尔斯回过神来,才在他的提醒下意识到守林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离得很近,兽的脑袋就搭在他的腿上,刚刚的高热已经逐渐退去,只剩下一点残余的温度。 “……它死了。”他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海德的话。 他不知道守林人是怎么死的,但可以想象,它这么做多半是自愿的选择。守林人最后的交流对象是他,虽然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但无论是否认同它的选择,扎尔斯都尊重这个结果。 海德上前两步,伸手探了探守林人的体温,皱起眉头问:“刚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他没有怀疑扎尔斯什么,因为在他看来,扎尔斯根本不会对守林人动手,更别说把它杀死了——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向来最让扎尔斯这样纯良得好像头一天感受世界的家伙同情。 他确认自己没有对守林人下重手,那一下顶多让它受点冲撞伤,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没有做什么,扎尔斯更不会,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一种:守林人是自杀的。 扎尔斯对守林人突然死亡的原因避而不谈,只道:“我从它身上找到了假钥匙,至于真的……” 如果按照守林人的说法,他确实不忍心下这个手,应该让海德来动手取出它身上的钥匙。但扎尔斯又觉得,守林人出于信任把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交托给他,如果他一味地逃避责任,多少有些对不起它。 他从腿上绑的刀套里抽出匕首,站了起来。 海德有点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脱口而出道:“你要干什么?” “取钥匙。”扎尔斯说。 没再管面带茫然的海德,他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剖开了守林人头顶的角质层。 他带的匕首也是从埃德温那里拿来的,重量和手感都与军刀类似,但直到现在真正用它来切割东西,扎尔斯才意识到这把匕首有什么特殊之处。 守林人头上的那层角质看似薄得能透出里面的温度,实际上却很坚硬,至少不是普通匕首能轻易破坏的程度。他动手之前先估算了一下这东西的厚度,敲上去是坚实的触感,换作寻常匕首可能要摩擦很久才能切开,可他稍微用了一点力气去试探着切了一下,刀刃就没入了角质层,像切一块蜂蜡似的,没花多少力气就深入了内部。 “你这匕首不错。”海德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站在他身后看他要做什么,表现出了对匕首的兴趣,“看起来有点眼熟,我应该也见过它。” 扎尔斯暂时没精力和他纠结寻找记忆的事,专心切开了角质层,对着里面的东西陷入沉思。 守林人不是普通生物,大脑也和动物不太一样,破坏角质层后里面是柔软的透明物,触感有点像布丁,还残留着余温。他忍着心里的异样感伸手进去,手指触到那些透明的物质后反射性想要抽出来,但还是强忍着穿过了它们,抓住了埋在深处的一把钥匙。 个头很小,比他先前从守林人脖子上找到的那一把还小上一圈,不是金属材质,半透明的蓝色,看起来像某种晶体雕刻而成,比起钥匙更像个装饰品。扎尔斯把它从透明的“大脑”里拽出来,没费什么工夫,却能够切实地感受到守林人的身体迅速变冷。等他把钥匙握在手心里,那具死去的身体已经彻底凉透,好像从未有过灵魂的死物,只是一滩没有生命的肉。 海德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更没想到守林人的脑袋里藏了真正的钥匙,看着那把还沾着一点透明胶质物的钥匙愣了愣,迟疑着问:“你……怎么知道里面有钥匙的?” 他不是没想过所谓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会是假的,只是扎尔斯表现得太淡定,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对方了。 把钥匙穿进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扎尔斯站起来脱了外套,轻轻地把它盖在守林人身上,然后转身对海德说:“走吧,去森林中心。” 他还要去救人,多耽误一分钟都可能会让救援对象遭遇不可避免的危险,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就让它这么留在这里吗?”海德还在看地上的尸体,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着急离开,“明明你看起来很不忍心让它受苦,却又亲手把它的头盖骨掀开来翻找钥匙,现在还要让它的尸体躺在森林里腐烂发臭?” 一瞬间,好像他们的角色突然互换,海德站在半小时前他的立场上,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扎尔斯听在耳朵里,突然明白了海德先前是怎么想的。 他叹了口气,为对方解释道:“会有新的守林人出生,也许不是它,也许还是它,这具身体还是留在这里,万一新任守林人有用处呢?” 更重要的是,他把尸体留在这里,如果救了人还有剩余的时间,而尸体又还在原地,说不定他可以把守林人带出森林。 以他们现在的负重能力,想要把它带着同行是不可能的事,森林中心还有不知安危的被困者,无论怎么想都是优先救援更合适。扎尔斯在尸体旁边的地上插了一支细长的棒子,调试完成后朝海德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吧,救了人说不定还能回来,再在这里继续呆着就没时间了。” 他留下的是一支电子烟花,触发器在他手里,如果事后要原路折返而找不到方向,可以用这个辨明方位。 见他一副已经做好准备的模样,海德把原本想要说的话默默咽了下去,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越往森林中心,就越没有能够称之为“路”的东西存在。扎尔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又一片沼泽,终于从密集的林木间看到了一点光。 这片好像没有尽头的森林里终于有了一处开阔地,就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他们。 “先说明,我从没来过这里,你自己看着办。”眼看前方就是扎尔斯此行的目的地,海德靠在旁边的树上率先撇清关系,“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救了人带过来吧。” “如果我在里面遭遇危险呢?”扎尔斯看着他问。 “那就放声大叫,”海德说,“我听到了会根据情况考虑要不要救你。” 扎尔斯:“……” 对这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还真是他的错。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摆摆手独自往前走。从沼泽里上来后,扎尔斯终于久违地踩到了硬实的地面,还没来得及感慨,开阔的视野就像等不及问好似的迎面赶来。 这是一片难得开阔的地方,没有了遮天蔽日的茂密树荫,光秃秃的地面上铺了白色的砖石,一路延伸到前方不远处看起来像神庙的建筑门前。神庙前方静静伫立着一尊雕像,终于找到出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在上面,扎尔斯朝前走了几步,才得以看清它的外表。 迄今为止,无论在森林内外,他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把“不归之森”和德鲁伊以及他们信奉的森林女神联系在一起,连守林人瓦格纳先生也始终认为他是受森林女神庇护的子民,并且一直虔诚地信仰自己的神。可等他真正打破幻象屏障来到这座森林中央,亲眼看见这里的神庙供奉着谁,才意识到所谓的“不归之森”和守林人这一存在,原来全都是彻彻底底的骗局,连身在局中的守林人们都信以为真,千百年来一直主动维持着自己不明真相的谎言。 雕像以白色石材雕刻而成,通体洁白,高度在三点五米左右,是一尊雕工精致的人物雕像。像所有神庙门前可能存在的雕塑一样,这一尊雕像刻画的无疑正是神庙供奉的神明,虽然打扮很陌生,但那张脸雕刻得栩栩如生,扎尔斯立刻就辨认出了所谓的“神明”是谁。 那是海德的脸。 雕像披着斗篷,兜帽脱下来搭在背上,露出长卷发和俊秀的脸庞,无疑就是海德。斗篷盖住了他背上的什么东西,扎尔斯绕到后面去看,才发现他衣摆下露出两小段生着羽毛的翅膀来。 雕像一手举着油灯,另一手紧着自己的斗篷,似乎正在照亮前方的路,又怕斗篷滑落露出什么秘密来——那双翅膀露出的一点尖尖很不明显,如果不是雕像高大扎尔斯又刻意弯腰去查看,很可能发现不了。 背生双翼又要隐藏自己,连性别都不对,这可和森林女神的资料大相径庭,一看就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海德的雕像会被供奉在森林里的神殿?既然他是被这里的族群信仰的神明,又为什么会被困在森林里无法离开? 还有,他究竟是不是埃德温的那位朋友,“漆黑使者”埃尔文斯伯爵? 好几个不同的疑问同时闪过他的脑海,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扎尔斯暂时把它们搁置一旁,决定先继续查看眼前的雕像和里面的神庙。 雕像举着灯,可能是为自己照明,也可能正在寻路,他紧紧裹着斗篷前进,说明身边有需要对之隐瞒身份的人,可制作这尊雕像的人却连斗篷下隐约露出的翅尖也刻画得异常仔细,必然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扎尔斯绕着雕像走了几圈,从刻画细节上没再找到更多的疑点,却在它手中的提灯里找到了别的东西。 一颗无色透明的石头,外表被打磨得很圆润,是完美的鹅蛋形。扎尔斯无意中因为光线的折射发现了躺在油灯里很不显眼的它,踮起脚尖伸手去拿,到了手里却发现它开始缓缓变色。 从无色透明开始变化,逐渐染上了温暖的琥珀色,在他的掌心里散发出淡淡的暖意。 扎尔斯低头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确认这就是他想的那个东西。 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像灯芯似的静静地躺在一尊石雕像的提灯里,但这颗貌不惊人的小石头,应该就是他见过的,能反映持有者种族的日光石。 他在温妮夫人的吊坠上见过,埃德温还特意向他讲解了这石头会怎么变色。眼前的这颗和当天被镶嵌在吊坠上的不尽相同,没有经过精致的切割,显得有点普通,但散发出的光芒和温暖是几乎完全一样的。 为什么这里会有日光石? 第46章 扎尔斯把日光石放进口袋里,没在雕像上再继续浪费时间,决定进神庙里看看。 写求救信的人至今还没有露面,按照信里写的,他应该就在森林中心等着,这里是守林人的圣地,按理说不能随便走动,所以大概率是在神庙里面。 扎尔斯站在神庙门前仰头去看,建筑物不高,地面以上应该只有一层,但很难说会不会还有地下部分。他刚才先检查了建筑外部,主体都是用和地面相同的白色石头盖的,辅料则是看不出材质的黑色,整个神庙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却修整得很精致,而且地面很干净,墙上也没有污渍,看起来应该有人常年打理。 换作别的遗迹,这不算什么难以想象的事,可这里是“不归之森”的中心,原本就不应该有人,更别提打理整座建筑物了。 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加上还没厘清的海德雕像的问题,谜团越来越多,扎尔斯又忍不住想,如果是埃德温来到了这里,说不定会比他现在游刃有余得多。 但也只能想想,现在要面对这一切的人是他,总不能一直靠臆想中的埃德温来处理眼前的问题。 扎尔斯上前两步,伸手推开了神庙的门。 起先他以为门也是和外墙一样的石质,伸手去推才发现它是漆成白色的木头制成,比想象中要轻便很多。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很轻易就被他推了开来,门内的景象随之展现在扎尔斯的眼前。 和他想的一样,神庙在地面上只有一层,是特意挑高的结构,能够看到高高的尖顶上洒下来的阳光——石质的屋顶上开了许多小洞,洒落的阳光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星星落成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祭坛下。 说是祭坛可能不太合适,但这就是扎尔斯第一眼看见它时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它大约有半人高,坐落在阶梯之上,由和阶梯同样材质的白石雕刻而成,原本应该像个讲台,却无端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之所以觉得它是祭坛,是因为上面放了一尊小的石雕,外形是生了羽翼的恶魔,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盏提灯。 某种程度上,和神庙外面的人像是对应的存在。 祭坛周围长满了紫色的花,泥土和花应该都是特意移到这里来的,上面还有翻动过的痕迹。扎尔斯没上台阶,远远地打量祭坛上的那尊恶魔雕像,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埃德温曾经说过白地和人类口中的天堂差不多,背生双翼无疑是天使的特征之一,在这尊雕像上却长在恶魔身上。 神庙外面的那尊雕像也是同样的异常,如果海德真是埃德温的好友埃尔文斯伯爵,那么无疑也是地位崇高的上位恶魔。在驱魔人协会的记载中大恶魔并不是全部有翅膀,拥有翅膀的少数派长的也是蝠翼,而雕像上刻画的却是羽翼…… 他现在就想从这里出去,也许能揪住海德的衣领让他看看自己长了什么样的翅膀。扎尔斯难得有点恶趣味地想。 事态已经彻底朝失去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反而逐渐放松下来,没刚才在森林里那么紧张了,甚至开始欣赏神庙里的壁画。雪白的墙上画了好几幅不一样的画,他没有什么艺术才华,只能从世俗的角度去看,但也能看出作者很擅长作画,画里的人物栩栩如生,和外面的雕像一样,一眼看去就能和本人对号入座。 第一幅画描绘的是森林里野兽横行,猎人们惨遭屠戮,只剩下一些没有战斗能力的老弱妇孺躲在角落里,惊慌之余仍然不忘祈祷。 兽群的王出现在第二幅画里,是一头巨大的灰狼,它将狼群远远地甩在身后,站在高丘上和人类部落最后的勇士遥遥对峙,身后却是一支闪着光的箭矢。 箭矢穿过这幅画刺穿了第三幅里的狼王身躯,拉弓的人背上长着蝠翼,面容英俊,显然是个恶魔。 在第四幅画里,海德……应该称呼他为埃尔文斯伯爵了,他仍然是雕像上的装扮,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带领一队恶魔骑着马在森林里前行。有人类匍匐在他们前进的路边,以膜拜神明的姿态伏地等待他们通过,显然很尊敬这一队人,尤其是领头的埃尔文斯。画面下端写了一行小字:献给埃尔文斯大人,这也印证了扎尔斯对海德身份的猜测。 最后一幅画的是这座神庙,白色的尖顶建筑之前伫立着雕刻精致的人像,和扎尔斯从外面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应该是拯救了这个森林里的古老部落,让他们得以留存下最后的火种,能够继续在森林里繁衍生息。人类为领头人埃尔文斯修建了一座神庙,将他当作神明来供奉,直到千百年以后森林子民彻底灭亡,只留下与他们有些渊源的守林人还在传承“不归之森”的传说。 按照壁画来解读,应该就是这么个故事没错。但扎尔斯来回看了几遍,仍然觉得中间应该缺少了点没画进去的细节。 制作雕像的人显然知道埃尔文斯是恶魔,而且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信息藏在了雕塑里,与之对应的是祭坛上摆放的小雕像,二者虽然用料一样,也同样雕工精致,却体现了截然不同的氛围。门外的人像将埃尔文斯的神情刻画得平静而柔和,像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祭坛上的那尊刻画的却是隐藏在斗篷下面目狰狞的恶魔,翅膀上的羽毛根根立起,像一只身上插满刀片的怪物。 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祭坛更像是憎恨埃尔文斯的人布置的,这个人知道埃尔文斯恶魔的真实身份,并且出于某种原因憎恶甚至想要诅咒他,所以将这样一尊雕像放在这里,改变了神庙存在的原本意义。 神庙是人类供奉信仰的神明的地方,一旦神坛被篡改,信徒的虔诚信仰和愿望,都可能因此被扭曲成截然相反的形式。 在森林公园的守林人小屋里,瓦格纳先生曾经托他留意一些事,希望能弄清“不归之森”存在的原因。在他看来这座森林已经存在得太久了,久到所有和他一样的守林人都只是听从前辈的口口相传来维护钥匙的存在,甚至忘了守护它的原本意义是什么。如果能够弄清森林封锁的原因,说不定能解开这个长期以来困扰他的谜题。 现在扎尔斯明白了,有人篡改了森林子民的信仰之力,以这座神庙为中心,将整个森林变成有入无出的大型迷宫,也许这才是“不归之森”存在的真实原因。 至于埃尔文斯失忆后出现在这里,被困在这里的原因,大约也和这里有他的雕像脱不了关系。既然森林中心有空间乱流能够吸引游荡在裂隙中的人,埃尔文斯很可能会被自己残留在这里的一丝气息吸引过来,却又因为失去记忆迷失在森林里,出于找不到钥匙以及和埃德温类似的原因一直没能找到这座神庙,所以才在森林里游荡着,直到遇见了进入森林的他。 如果他的猜想正确,那么…… 扎尔斯回过神来,顾不上去找可能被困在神庙里的人,径直朝门的方向走去。 他得去找到还在林子里等待的海德,让他呆在原地不要进来—— 在他离门的位置还有两三米的时候,原本被他推开靠在墙上的门忽然自己合上了。 “既然进来了,就别急着出去。”有个声音这么说。 扎尔斯在门自己关上的瞬间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拔枪,枪拔出来后却找不到目标。那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好像只是自动开关门的人工智能,再也没有开口,也没有进一步的任何行动。 他举着枪往前走了几步,确定只是被关闭了大门,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威胁,才回身去尝试能不能把门打开。 半分钟后,扎尔斯放弃了继续这个愚蠢的举动,叹了口气,转身往祭坛的方向走去。 看似普通的木门纹丝不动,好像原本就是被焊死的一堵墙,连埃德温的匕首都捅不动,除非他随身带着炸药,否则实在没有什么继续尝试的价值。把他关在门里,无非是觉得他已经看破了神庙的秘密,要去告诉等在外面的人,既然得到了这样的反应,扎尔斯认为自己的猜测即使不是全中可能也对了大半。 他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最终还是踏上了通往祭坛的台阶。 不就是想让他走上来看这个吗?那就看看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尊恶魔雕像被放在祭坛中央,周围点了一圈蜡烛,火苗像真的一样在烛芯上跳动,蜡烛却不见往下燃烧,雕像在阳光和烛光的双重照映下表情狰狞恐怖,从他的角度看简直像在对着他狞笑。 扎尔斯和雕像恶魔对视了片刻,朝它伸出手。 如果蜡烛和火焰是真的,他伸手的时候就该被灼伤,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手轻而易举地穿越了燃烧的烛火,甚至连热度都没感受到,就触碰到了白色的恶魔。 “刚才是你在说话吧,”他语气笃定,像是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石像触手冰凉,扎尔斯确实握住了它的一条腿,不是假的。但他等了一会儿,刚才的声音并没有回答他。 ……不是吗? “你再继续装下去,我就要动手了。” 他警告式地又说了一句,刻意提高音量,想要起到震慑的作用,却只得到了桀桀的笑声作为回应。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那东西是我的真身?”和刚才相同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找不到源头,“我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会把自己的弱点送到你手里——小崽子,想坏我的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扎尔斯单手给子弹上了膛,直截了当地开枪打碎手里的恶魔雕像。 子弹确实打在了雕像上,却被突然出现的无形屏障挡住,弹射偏移了方向,落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至于恶魔雕像,还好好地在祭坛上放着,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你不是不把它当回事。”扎尔斯只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了然道,“恰恰相反,这东西对你来说确实很重要。” 第47章 知道子弹没用,扎尔斯不再坚持用枪,转而取出了埃德温的匕首。他将锋利的刀刃抵在雕像上,心里默默地猜测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没有急于开口,对方却忍不住先打破了沉默:“连‘旧约之刃’都愿意给你,看起来,他应该很看重你才对。” 听起来他好像认识这把匕首,而话里的那个“他”,指的应该是埃德温。 这人果然是埃德温的旧识。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扎尔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骗他多说点,对方却笑了一下,并不上当:“别装了,你能走到这里来,还带着他的东西,亚伯应该很喜欢你吧。” 他说得笃定,扎尔斯却有点疑惑。 老实说,他并不认识一个叫亚伯的人,但从这家伙刚才的话里听起来……这好像,可能,也许,大概,是埃德温的本名?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认错了,可是这家伙在神庙里守株待兔应该已经很长时间,既然是他在这里是要针对埃尔文斯,那么认识埃德温也一点都不奇怪,认出那把匕首是埃德温的东西也很正常。 他隐约猜到了真相,却没有依照自己的猜测来说话,只是茫然道:“我不认识一个叫亚伯的人。” 他脸上那点茫然恰到好处,像是个普通人无辜被卷进这些事情,现在还得知老板一直在坑骗自己,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对方没有立刻接话,像在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开口:“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你还愿意替他卖命?” “我只是来救人,”扎尔斯勉强镇定下来,解释道,“来之前只知道要怎么进来救人和怎么离开,不知道还会在这里遇到你这样难缠的对手。” “哦?”那声音挑高了两度,“你知道我是谁?” 他声音里有些苍老,扎尔斯对地狱有地位的人员构成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上了年纪的总共没有几位,而其中他只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只能碰碰运气。 “昂萨斯特子爵?” 他试探性地丢出这个名字,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沉默。 于是扎尔斯明白,对方刚才只是在诈他,但他唯一知道的可能答案却答对了。 这个名字是他听桑切斯说的。他刚到179号不久的时候还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有一天晚上埃德温凌晨出门,坐的是桑切斯的车,也没让他跟着一起去。后来桑切斯过来送档案资料,等埃德温起床时和他聊了一会儿,恰好提及过这个名字。 他知道埃德温那天晚上是因为某件事去开公证会,参加会议的人里就有昂萨斯特子爵,所以后来知道了事情原委,在内部网络查阅格兰特的资料时,也顺带搜索了这位子爵大人的名字。 因为频频插手人类世界的事,还多次绑架人类到地狱作为自己的奴仆,驱魔人协会将他列为高级警戒对象,和他打过交道的几名驱魔人不是战死就是失踪。桑切斯听见他的声音时很惊讶,没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约克市协会总部,优哉游哉地和埃德温开了个会,所以之后才跟扎尔斯提了一句,让他单独行动的时候多小心些。 毕竟“黑焰恶魔”昂萨斯特虽然年纪大了,但对付他这种初出茅庐,连驱魔人都算不上的小菜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扎尔斯心里一直记得这个名字,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上他。 虽然他已经学了很多,但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相对清醒准确的评估:即使昂萨斯特真身不在这里,仅仅靠眼前这尊小雕像来施展力量,他应该也远不是对手。既然不能硬碰硬,那他只能想点其他办法,要么向海德或者埃德温求救,要么自己想办法从神庙里逃出去。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神庙逃亡,比以前玩过的手机游戏真实太多了。他无奈地想。另一头,昂萨斯特没想到他会直接点明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夸他大胆还是愚蠢,最后忍不住笑起来:“你知道直呼我的名讳会有什么效果吗?” 他心里愈发认为埃德温这个新助手是个空有皮囊没什么本事的花瓶,居然敢在这种地方呼唤恶魔的名字,即使他不能直接降临在埃尔文斯的祭坛上,也会因为这一声“昂萨斯特子爵”凭空增强两分力量。 足以把这愚蠢的年轻人杀死的力量。 他透过石雕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扎尔斯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眼前的人类,得意地笑起来:“让你这种连人都没杀过的小朋友进来,他是真的没人可以用了吧?” 他的声音仍然飘在空气里,一时半会没办法锁定位置,扎尔斯只好继续把匕首架在雕像的脖子上,跟着他笑了一下:“那没有,人我还是杀过的。” 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扎尔斯也只是在179号显得好像什么也不会。在学校他是全级总分第一,无论体能还是各项比赛的分数都是顶尖的,还没毕业就曾经被抽调到军队去辅助执行过一次任务。当时有恐怖分子把炸弹绑在了一辆幼儿园校车上,需要一个了解地形路线的本地人辅助救援,他成绩足够优秀,家又恰好住在两个街区以外,就被部队直接要走了。 救援行动前半部分都很顺利,他们疏散了附近的群众,带来了拆弹专家和谈判专家,已经和绑匪取得了初步沟通。校车被停在一个陡坡上,只要驾驶位的人一踩油门,他们就会带着一车孩子冲到山下去——山坡下面是一个很深的湖,如果车子落水,以他们的人力很难第一时间安全救出所有孩子。 扎尔斯原本只是跟在车里引路,后来却因为人手不足跟着谈判专家上了斜坡,装作电视台来采访的记者和摄影师,只需要沉默地扛着摄像机就好。绑匪很谨慎,不愿意打开校车门让他们上去,只把窗开了一条缝,用小女孩挡在自己身前和他们对话。 只说了两句话,他就发现他们不是记者,气急败坏地把小姑娘抵在窗玻璃上就要动刀,扎尔斯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绑匪已经被子弹打穿头部,带着汩汩流血的枪眼倒了下去。女孩惊慌失措地逃,驾驶座上的另一个绑匪却知道没办法在重重包围下逃命,一脚油门踩下去,校车直接往坡沿上窜。 谈判专家是部队的人,虽然是文职,但枪也使得不错,劈手夺了扎尔斯手里的枪,朝校车轮胎连开五枪,车子偏移原本前进的轨道擦在坡顶的一棵树上,成功减缓了冲劲。 其他人一拥而上,制服了还想拿孩子当挡箭牌的绑匪,把车里的十几个孩子都救了下来。那个被扎尔斯开枪救下的女孩一直不肯说话,被抱下车后经过呆立在原地的他,才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四个月后,扎尔斯在毕业考核里拿了全优,却被负责心理辅导的教官带到房间里,很直白地问他:“你想做警察吗?” 他下意识地点头。 “但你这么久还没有恢复过来,”教官说,“现在还会梦到开枪的那一幕,对吗?” 扎尔斯没说话。 “上次调你去帮忙的队伍点名想要你,但我不会推荐你上前线,即使去了警局,你也应该先从办公室文职开始做起。”看到他的反应,教官明白了一切,无奈地摇摇头,“你还没能适应和活生生的人殊死搏斗,这样的态度会让你丢掉性命。” 两周后,他带着推荐信去了警局,原本想按照教官的吩咐从头开始,却收到了一份新的推荐信,以及一条听话的大黑狗。 再后来,他去了洛克希尔街179号,几个月里逐渐磨平了那一枪给自己带来的伤痕,开始学着适应超乎自己想象的世界。 “我不是没杀过人。”他动了动自己拿着匕首的那只手,“这只手,握过枪,杀过人。” 他的手经过严格训练,无论举枪还是拿着匕首都很稳,纹丝不动,如果匕首抵在人的脖子上,应该到现在也没有划开任何一道血口子。一味的示弱很容易引起对方怀疑,扎尔斯只好搬出自己的这段经历,壮着胆子开始跟昂萨斯特谈条件。 “你刚才说亚伯就是我的老板,我想知道更多,可以吗?” 昂萨斯特子爵盯着他的手,饶有兴趣地问:“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能替你把外面的人引进来,”扎尔斯说,“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你想杀他,他现在只能信任我,如果我把他引进来,你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他笃定对方想杀埃尔文斯,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如果能引他上钩,有机会离开这座神庙,遁入森林后也许就能脱险。 但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昂萨斯特笑了两声,反问道:“你为什么认为我想杀他?我不想,我想干掉的是他的好朋友,你的好老板亚伯。” “……”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他立刻说要帮忙动手,那未免太过可疑。现在还不知道昂萨斯特是真的想这么做还是说来诳他,无论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见他沉默,恶魔放声大笑。 “怎么,不敢了?”他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屋子,夹杂着一点难听的嘶哑,“你很害怕他?还是说,你可以牺牲埃尔文斯,却不愿意牺牲亚伯换自己的命?” “都不是。” 扎尔斯开口打断了他。 他的手还稳稳地握着刀柄,示威般在雕像上划了道口子,雪白的石材被轻易割开,里面果然流出血来。 鲜红的,不是恶魔,而是人血。 “这不是什么石像。” 他意识到了真相,把匕首收回,在自己的裤子上随手擦掉上面的血。雕像上的血还在汩汩地流,好像他刚才不是在一块石头上动的刀子,而是一个……人。 “这是个人,向我们发出求救信的就是他,现在他是你的奴仆,你正通过他的眼睛窥视这里的情况。”他冷眼和雕像的眼睛对视,“我说得对吗?昂萨斯特子爵。” 第48章 现在扎尔斯已经明白,所谓的求救信应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昂萨斯特子爵知道179号的近况,明白埃德温无人可用,想借这封信把他骗到“不归之森”里来,如果他能像埃尔文斯一样迷失在森林里最好,如果他穿越森林到了这里,昂萨斯特也能透过这尊雕像对他做些什么。 至于他是否早就知道埃尔文斯还活着,扎尔斯倾向于不,否则昂萨斯特应该不会让一个失忆的仇家在森林里到处乱晃,时刻有可能闯进这座藏着秘密的神庙来。 这件事由头到尾都在昂萨斯特的算计当中,可惜他没料到埃德温不是亲自来,最后一步突然落了空,肯定不太甘心。 而他现在该做的,就是逃出这座神庙,带上海德……埃尔文斯一起离开森林。 他虽然把架在雕像上的匕首收了回来,但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和那尊诡异的恶魔石雕对峙了片刻,飞快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昂萨斯特冷哼一声,并不反驳他的说法,只道:“即使我只有十分之一的力量降临至此,你也完全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他说得很嚣张,扎尔斯却明白这是事实。昂萨斯特是地狱的大恶魔,他不仅只是个人类,而且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驱魔人训练,近身肉搏和射击也讨不到任何好处,无论怎么看都完全不是对手。 但打不过,他还能逃。 “你不应该让我猜到这些的,”他笑了笑,心里已经有了个办法,嘴上却没停下,“虽然我没办法呼救,但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昂萨斯特的声音顿了顿,怒道,“你想把自己一起烧死吗?” 扎尔斯不知什么时候往地上丢了个小球,那材质不明的球向前滚了一段路,突然开始自燃,明明周围没有可燃物,这火却越烧越旺,最后蔓延到了祭坛上的花田里,一发不可收拾。 “我当然不想。”扎尔斯几步跑下台阶跃上离得最近的窗台,回过头无辜地看了石像一眼,“所以请你自己去死吧。” 他试了一下,窗果然没有被锁住,上面也没有什么封印,于是果断抬起手肘砸碎窗上的玻璃,正准备往外跳,就被追上来的滚烫的巨手抓住了手臂。 那只手像翻滚的熔岩,抓住他的时候扎尔斯几乎以为自己的右臂瞬间熟了,散发出难闻的焦糊气味,直接接触的位置疼得钻心,连衣服也被瞬间烧成了灰。他艰难地回过头,发现手臂是从破损的石雕上伸出来的,末端还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抓着他丝毫不愿意放手,一副要把他也烧死在这里的架势。 温度太高了,又混入了烟,他被烧得有点大脑空白,于是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口,含着满嘴的血腥味勉强清醒过来。扎尔斯知道自己当然不能死在这里,当机立断地用另一只手捡起掉在窗台上的匕首,原本想切断自己的手臂,却临时改变主意,将它刺入了巨手的腕部。 一股黑气蒸腾而出,昂萨斯特发出愤怒的尖叫声,扎尔斯不顾右臂传来的剧痛,咬着牙握住匕首,艰难地拧了半圈,深深扎进那只巨手里。 昂萨斯特表现得很在意这匕首,还凭借它认出了他是谁的人,想来匕首不会差到哪里去—— 果然,他坚持了几秒,那只手就因为匕首造成的伤害减轻了抓着他的力度。扎尔斯没打算继续死磕,最后用力把匕首往下一捅,借力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他在草地上翻滚几圈,顺便把衣服上烧起来的火滚灭,没有多想就跑进了森林里。神庙中传来恶魔震怒的尖啸声,里面的火势越烧越大从他逃生的窗口灌了出来。 扎尔斯暂时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他跑进森林里后就被伤口剧烈的疼痛转移了注意力,虽然身上有紧急处理的药物,但他一来疼得手抖,二来普通的急救药可能对恶魔的黑焰不起效果,有药也起不了大作用。他想先找到还在森林里等他的海德,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努力分辨了一下方向,撑起自己往来时的位置走。 他只走了一半就碰上闻声而来的海德,后者见他受伤下意识要伸手来扶,扎尔斯却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先不要靠近。 “刚才你杀了守林人,”他狼狈地喘着气,警惕道,“已经得到出去的钥匙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你在说什么?”海德一脸茫然,“不是我走开回来以后它就死了吗?而且钥匙……” “好了,过来吧。”扎尔斯放松警惕,把自己就近放倒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下,“我被烧伤了,你看看有没有办法。” 他刚刚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衣服上的火已经熄灭了,但被抓住过的位置疼得麻木,好像还在持续燃烧,焦糊味也越来越浓。 “我怀疑……” 他这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海德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直接徒手把伤口附近的布料撕开,露出刚才他被昂萨斯特抓住的位置来。 那地方恰好在上臂中部靠近手肘的位置,几道巨大的指痕清晰可见,表面已经焦成了碳色,深处却还隐约可见一点闪烁的火光。 海德皱起眉,看了一眼神庙的方向,然后回过头来看他。 “你真是人类吗?这火能把你整个人烧焦成灰,你居然还从里面逃了出来跑到这里?” 他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下,取了刚才扎尔斯让他暂时保管的水壶,然后用透明的线在自己手上割了道口子,往里面滴血。 “你……”伤口灼烧的痛感让人开始麻木,扎尔斯已经有点意识模糊,却还不忘问,“干什么?” “救你。”海德头也不抬地说。 扎尔斯刚才砸窗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他,起初他在考虑进去看看情况,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扎尔斯就从神庙另一侧的窗口跳下来,逃进了森林里。于是他跟了过来,看清对方的伤势后却愣了愣,忽然意识到神庙里的人是谁。 其实他不记得很多事,但扎尔斯身上的伤口他也曾经有过,当时他刚在森林里醒过来,对身上的伤毫无办法,最后是靠体质自愈的。那之后他开始积极发掘自己能做的事,才逐渐有了一些能够用来自保求生的手段。至于刚醒过来时身上残留的伤,则被他当作仇人留下的,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他明白困住他的人就在神庙里,却不急着进去复仇,而是先把混合了自己的血的最后一点水喂给扎尔斯,然后问:“里面是什么人?” 扎尔斯亲眼看着他往水壶里面滴血,原本是有点不太想喝的,不过海德看起来确实觉得这是有效的方法,坚持要喂给他,他还是顺从地低下头,把里面的水喝完了。 他脑袋里有点空,惯用的右手又受了伤,左手有点艰难地伸向右边裤兜,从里面摸出那块提灯里的日光石来,放在海德的手心上。 宝石落下后就开始变色,很快从淡淡的琥珀色变成了纯净的白。海德看着它沉默了片刻,开口不确定道:“……日光石?” “你知道它。”扎尔斯说。 “只是好像记得这个名字。”海德用两根手指把石头拿起来看,然后又低头去看他,“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给我?” 扎尔斯边用左手去摸自己的右臂,边给他解释了一句:“日光石会根据持有者的种族变化颜色,让我进森林里救人的那家伙,他的颜色和你一样……” 他摸到自己滚烫的手臂,不再说话了。 刚才在神庙里被抓住后和昂萨斯特搏斗的情形还印在他心里,当时手臂虽然被烧得剧痛,但还是有知觉的。可现在他再用左手去碰右手,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的右臂已经失去了知觉,那几道焦黑的指痕留在上面,仿佛还在血肉深处继续燃烧,不把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不罢休。 虽然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是死里逃生,但面对眼前这个事实,扎尔斯还是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他坐在树下,不知不觉地忽略了还站在面前的海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发呆。 海德见他喝了自己的血也没有好转,心里明白他的右臂可能得切掉,但扎尔斯靠在树干上坐着,有点迟钝又有点茫然地用左手去摸自己的右臂,看起来实在让人说不出口。他站在扎尔斯面前好一会儿,突然道:“你要救的人已经死了,还是从头到尾都没存在过?” 扎尔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死了。” 他想起那尊破了个口子的石雕,不是他打破的,应该是昂萨斯特为了控制住他自己打破了雕像,然后才得以从里面伸出手来——雕像就是那个求救的人,按照这个思路,那人先是被他割了道血口子,又被昂萨斯特直接打破了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活不成了。 事实上,因为黑焰的温度太高,他回头看的那一眼连血都没看见。 这次的救援任务可以说完全失败了,但没关系,他还找到了重要的人。昂萨斯特不知为什么没有追出神庙,也许是受容器所限,也许是现界的力量不足,总之他死里逃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虽然受了伤……也许埃德温能想办法替他解决呢。 他也摸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思绪自顾自地飘忽了一阵子,直到林间有鸟飞过,清脆的叫声才把他飘远的心带了回来。 扎尔斯挣扎着扶着树站起来,朝海德伸出完好的那只手。 “来吧,”他想到自己的手就觉得沮丧,有点疲惫地说,“别的事情先别管了,我们离开这里。” 第49章 他们离开森林时出了点意外,从守林人身体里得到的钥匙挂在扎尔斯的脖子上,海德要跟他一起走就得伸手一起握着那枚钥匙。可扎尔斯还没来得及把项链从衣领里拽出来,就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象居然在悄无声息地飞快崩塌。 海德也跟着他的动作回头去看,并不意外地说:“这座森林的核心没有了,它不再有维持幻象的力量,所以自行开始消失。” 扎尔斯愣了愣,想起神庙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心里明白大概是他纵火引发的事故,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海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抓住他完好的那根胳膊,催促道:“快走,不然我们也要被卷进这场崩塌里,很危险。” 森林风景像画布一样融化着,扎尔斯最后看了一眼,把钥匙拿出来,和海德一人一端握住了它。 随后他默念了来时的咒语,和对方一起被卷入风构成的旋涡之中。 和来时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多带了个人,风显得非常暴躁,要不是海德的手像钳子似的一直抓着他的手臂,扎尔斯都觉得他们可能会被风吹散。等他好不容易看见面前有一点明显的光,下意识想抓住它却没能成功抬起手,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左手被海德抓着,右手已经没办法动了。 没办法,他只好开口叫海德伸手去抓住那点光,也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旋涡的出口。 他们一起跌在埃德温房间的地板上,幸好海德还记得他身上有伤,刻意把自己当做肉垫先落在了地面,随后扎尔斯摔在他身上,他抬眼去看时对方已经失去知觉,彻底晕了过去。 海德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平放在地,见他呼吸平稳,应该没有大问题,这才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看看扎尔斯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 有些出乎意料地,他看到一个摆设简单,因为没有多余杂物甚至显得有点空的房间,再然后,他的视线和一双带点惊讶的绿眼睛相对。 扎尔斯难得做了个梦。 他睡眠质量不错,虽然偶尔会因为想事情失眠,但一旦入睡就不会轻易被吵醒,而且睡得很香,通常不太会做梦。 良好的睡眠质量让他在学校凌晨紧急集合时吃过不少亏,不过只要作息正常他又身体健康,生物钟都会督促他早睡早起。这个好习惯一直维持了很多年,来了179号以后也不例外,即使没有任务时不用早起,他还是雷打不动的六点半起床晨跑,几乎没有落空过。 所以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第一反应是这到底是不是梦,然后才开始留意眼前是什么样的梦境。 眼前是个很亮的世界,亮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亮,所见之处到处是光,建筑物却是突兀的纯黑色,在耀眼的光照下一点也不反光,像是把这些光都吸入深渊似的,保持着自己纯粹的黑。 脚下的地面也亮得刺眼,只有一条和建筑物相同的黑色道路延伸向远方,他犹豫了一瞬间,还是选择踏上这条指引方向的路。 这个梦真实得过分,连在路上走动的脚步声都异常明显,扎尔斯一边沿着道路向前走,一边观察远处那个纯黑的尖顶建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个建筑物有一点微妙的眼熟,却说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停下脚步观察那座建筑,纯黑色的建筑物,占地面积不大,大约有两到三层,有塔楼和尖顶,看起来像个小教堂。但如果去掉塔楼和其他多余的部分,它看起来就有点像…… 像森林里的那座神庙。 一个纯白,一个纯黑,简直像是同一物件的镜像。 他皱了皱眉,还想继续往前走,到那座建筑里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景象,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自己的名字。 等他回过头,浓郁的白雾就兜头笼罩过来,把他整个人埋在了里面。他无法呼吸,努力挣扎了一会儿,才成功从那团白雾里挣脱出来,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扎尔斯听见有人在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讨论了一会儿后渐渐平息下来。他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正低着头和某个从他的角度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他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埃德温的房间里,正躺在埃德温那张空荡荡的大床上,盖了张薄被,仰躺着就能看见雪白的天花板。 埃德温房间的天花板上原来也有“喜怒哀乐”,扎尔斯迷迷糊糊地想。 片刻后,库鲁鲁滚动的声音从床下传来,渐渐远去。埃德温则转过头来看躺在床上的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醒了?” 扎尔斯费劲地应了一声,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又干又涩,像个好几天没喝水的人。埃德温微微皱了下眉,从床头柜上拿了杯子递给他。 扎尔斯无奈地摇摇头,他靠近床边的右手动不了,又坐不起来,即使拿了杯子也很难喝水,还不如先老实躺着。 于是埃德温又把杯子放在柜子上,低头看了他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臂一眼,压低声音问:“右手能动吗?” 扎尔斯躺在床上和他对视,谈及这个问题只能继续摇头。他刚醒过来就想起自己的手,下意识动了一下右手,却什么都没发生——他是想动动手指,可大脑明明下了指令,手指却没有接收到,被裹着厚厚的绷带放在身侧一动不动。 伤口应该是包扎过了,否则也不会缠上绷带,但他的右臂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知觉,即使看不见那几道恐怖的伤口,扎尔斯也明白大约不会很容易好起来。 他不说话了,埃德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抱歉。” 扎尔斯抬眼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里却说着很不符合个人风格的话:“如果我没有掉以轻心让你独自进入森林,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不是你的错。” 扎尔斯艰难地开口。 他心里明白埃德温说的是事实,但他们事先谁也没想到这会是个陷阱,要说只有埃德温轻敌实在很没有道理。如果要讨论这件事是谁的错,那扎尔斯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怪不到埃德温的身上。 现在再来评定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埃德温垂眸看他的右臂,道:“艾文说他已经让你喝过他的血,但没起作用。我们刚才在讨论怎么处理你的伤口,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会去把昂萨斯特抓到这里来,让他给你治好。” 扎尔斯可不认为昂萨斯特子爵会乖乖听他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牵动干裂的嘴角,疼得抽了抽。 “我知道你会想办法。”为了不再波及无辜的嘴角,他放满了语速,蠕动着嘴唇道,“没关系,不用着急,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了。” 右手是他的惯用手,动不了对行动影响很大,扎尔斯最近一段时间估计连生活上都有些困难,更别提继续工作了。困扰他的问题还有很多,但他这样的情况,大约至少三两天内是没办法跟埃德温好好谈的,只能等过几天好一点再说。 至于手…… 扎尔斯已经努力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件事上,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它。 右臂现在已经不疼了,但毫无知觉,好像已经不属于他。埃德温现在还把手放在他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有点难过。 “先别想这些。”埃德温留意到他在看自己的右臂,有点不自然地皱了下眉,安抚道,“我会和艾文继续研究,尽快把它治好。” 这已经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提到同一个名字,扎尔斯会意地笑了一下:“他果然是埃尔文斯伯爵。” 埃德温点点头:“虽然丢失了记忆,但不是什么大事,已经想起来了……谢谢你把他带回来。” “是你的好朋友,我总不能把他丢在森林里,那儿已经坍塌得不见原形了。” 扎尔斯说了几句话,越发觉得口干,于是不好意思地抬起左手请求他的帮助:“还是把水给我吧,确实有点渴。” 埃德温闻言,并不急着端杯子,而是站起身来,先把他扶着靠在床头坐起来,确认扎尔斯不仅能坐稳,坐得还挺舒服以后才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 他穿着连褶皱都没有的挺括白衬衫,身上隐约带了点香水味,起身时阴影笼罩在扎尔斯脸上,连带清淡的香味一起扑面而来。扎尔斯无端坐得更直了些,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于是傻乎乎地看着埃德温取来水杯,原本打算直接递到自己手里,却不知想到什么,又中途收了回去。 “杯子有点沉,自己能拿得住吗?”他低头问扎尔斯。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扎尔斯有点茫然地伸出左手,不知该不该收回去。 “我……”他犹豫着说,“左手没事,可以拿。” 埃德温这才把杯子放在他完好的那只手里。 杯子里的水还是温的,应该是刚倒出来不久。扎尔斯用左手拿着杯子,没滋没味地喝了两口,突然问:“我怎么在你的房间里?” “你回来就昏迷了,艾文去看了看你的房间,说那边什么也没有,所以把你留在这里方便照顾。”埃德温面不改色地说。 扎尔斯愣了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虽然他房间里东西确实不多,只有一些衣服和简单的日用品,但别的不提……埃德温自己的房间里东西也多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阳台边的桌椅,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好嫌弃他“家徒四壁”的。但扎尔斯天生不太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其眼前还是难得散播好意的埃德温,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就这么在对方的房间里住下了。 至于埃德温这几天住在哪里,他也忍不住问了,却只得到一个“我有别的去处”的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知道对方不想多说,于是识趣地没再追问,点了点头:“谢谢你。” “应该的,”埃德温说,“不算什么事,我得为你的伤负责。” 第50章 扎尔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埃德温的房间里住了下来,因为一直躺在床上休息,睡得又早,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自然醒了,端着空杯子下楼想倒杯水喝。 右手仍然动不了,还生出了一点隐隐约约的酸痒,扎尔斯努力忽视它,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往楼梯的方向走。因为床底下没有鞋子,他光着脚踩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一直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他的房间房门紧闭,看起来好像有人在里面。 因为房间里有179号唯一一台电脑,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有锁门的习惯,平时不在房间里的时候通常都把门留着,可现在却被关了起来。 他有些疑惑,心里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于是悄悄转动门把手,无声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果然,埃德温盖着薄被,平躺在他的床上睡得很熟。 扎尔斯看了片刻,没有打扰他的睡眠,又悄悄合上了门,沿着楼梯往下走。时间还很早,厨房里没有人,起居室的一角摆了张折叠床,海德……埃尔文斯伯爵和衣躺在上面,没有睡着,正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早安,伯爵。”扎尔斯拉开冰箱的门,“要来一杯咖啡或者茶吗?” 右手没办法用,他用左手开冰箱门的动作有点笨拙,自己都忍不住发笑,笑完无奈地摇摇头,从里面拿出一盒开了封的果汁。埃尔文斯应了一声,说:“你拿了什么,顺便给我倒一杯就行。” 扎尔斯便拿了两个杯子,往里面各自倒满,先给他端了一杯,然后才回头取自己的那份。埃尔文斯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你也可以叫我艾文,不用那么生疏。” 他都这么说了,扎尔斯也就没有拒绝,笑了笑道:“好,艾文。” 他们人手一杯果汁,各自坐在沙发上,沉默片刻,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扎尔斯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埃尔文斯则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口,直到楼梯拐角处汉娜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闹铃声,里面开始一片混乱地翻箱倒柜,他才终于找好了措辞,开口道:“我已经……” 已经怎么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汉娜已经一阵风似的从房间里吹出来,直奔厨房而去,人已经进了门,又发现了起居室里的异样,倒退回来看他们。 “一大早的,”她的视线在扎尔斯和埃尔文斯之间绕了两圈,疑惑道,“你们不睡觉,在这里聊什么天?” 她昨天夜里才听说来了位贵客,是老大的朋友,和扎尔斯一起从“不归之森”里出来,在老大的房间里摔作一团,所幸没受什么伤,只有扎尔斯一个重伤患。她和缪恩忙了半个晚上,又是烧水又是买药,最后扎尔斯的伤势稳定下来,她才有时间来关注这位和他一起回来的贵客。 贵客长得不错,身形颀长,虽然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大衣,但并不影响他的风度。他起先有些茫然地呆在埃德温的房间里,看他们忙来忙去一直没停,才起身主动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坐在床边的埃德温抬起头,像是终于想起有他这么个人在,微一点头站起身来,说:“你先跟我来。” 他们进书房单独呆了一个多小时,再出来时,原本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已经变了副表情,皱着眉头沉默地看躺在床上的扎尔斯。 “我确实要感谢他,”他沉声道,“如果没有他,我恐怕还在里面徘徊,也不知道神庙里有昂萨斯特的祭品——你从哪里捞来这么个宝?虽然力量不强,但直觉很准,也很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别说我了,森林里那只兽可不轻易相信人类。” 他失踪得早,也是刚刚才听埃德温提及被放逐的事,以为扎尔斯是他自己找来的,殊不知埃德温摇了摇头,平淡道:“我帮过一个人类,他推荐来的。” 扎尔斯不知道自己被推荐到洛克希尔街179号的真相,埃德温心里却对他的来历一清二楚:约克市警局负责人曾经遇到意外险些丧命,是他恰好经过搭了把手,那时格兰特刚“死”不久,对方和驱魔人协会对接过,知道他正缺个助手,于是单方面承诺要替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埃德温起先并没把这个承诺当回事,直到一个多月后扎尔斯拿着推荐信,牵着刻耳柏洛斯一脸茫然地过来敲门,他才意识到那家伙是来真的。 这些他没有告诉过扎尔斯,现在也不打算告诉艾文,简单解释了一句就岔开话题:“跟我说说,他是怎么受的伤。” 艾文皱起眉头,看了在旁边忙前忙后的缪恩和汉娜一眼,埃德温挑了挑眉,让他们先出去,艾文才把在森林里遇见扎尔斯以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但很有先见之明地隐瞒了自己用扎尔斯做诱饵引出守林人的那段,只说是守林人偷袭他们反被抓住。 “先说清楚,我没有杀它。”他怕埃德温怪自己杀了守林人害他们差点拿不到钥匙出来,先一步澄清道,“就走开了十分钟,喝了口水的时间,回来他就抱着那只兽的尸体在发呆了。” “知道了。”埃德温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他先前不知道森林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如果事先知道,绝对不可能让扎尔斯这初出茅庐的菜鸟自己进去。现在好在人算是回来了,可手臂上被黑焰烧灼的部分还没熄灭,如果不赶紧想办法,扎尔斯的右手可能会就这么废掉。 看出他眉头紧蹙是在为什么烦恼,艾文无奈道:“我受伤落入森林时身上也有灼伤的痕迹,但很快自愈了,应该是因为我等级比昂萨斯特高,他的黑焰对我伤害有限。但扎尔斯不一样,他是人类,喝了我的血也没有任何好转,我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办法是有,”埃德温说,“但要征求他本人的意见,先等他醒过来再说吧。” 艾文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那先给他重新包扎下,上点药?” 埃德温摆摆手,示意他要上什么药就去,自己则久违地从烟盒里取了根烟,走到露台上,关了门,把自己隔绝在房间之外。 不常抽烟,身上连打火机也没有,他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响指,用凭空窜出的火苗点燃了烟,深吸一口,熟练地吐出一口圆形的烟。 埃德温看着那个烟圈越飘越高,最终消失在夜空里,忽然皱了皱眉,掐熄了刚燃了个头的烟,。 他很久没有这么烦躁的时候了。 虽然对艾文夸大说自己有办法,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方法是不是真的管用,因为在今天以前,应该从来没有人试过这个办法。而且如果他把这个办法告诉艾文,对方一定也不同意,说不定还会搬出半个长辈的架子来阻止他,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但即使是这样,埃德温也认为这是目前可行性最高,又最不耽误时间的方法,没有之一,所以他才会想要这么做。 不过也只是他这么想,关系到扎尔斯的人生,他不可能越过对方的个人意愿自作主张,必须等他醒过来再征求他的意见。 他必须解决这件事,因为扎尔斯受伤完全是因为他过于自满,他应该负起全部责任,补偿对方。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困扰着他。 他想了好一会儿,努力分辨这点异样情绪究竟是什么,直到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水一般的月光洒在露台上,洒在他的脸上,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他在担心扎尔斯。 扎尔斯在楼下喝了杯果汁,又吃了汉娜烤好的面包片,小小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走什么走!”汉娜一把抓住他的左臂,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手,现在出去乱晃干什么?”扎尔斯忍不住笑了一下,挣脱自己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又不用手臂走路,别担心。” 虽然只是睡了一晚,但他觉得自己像浑身上下生了锈,急需一点运动来找回状态,这才想出门走走。可惜汉娜抓着他死活不肯放人,扎尔斯跟她解释了好久也没有成功让她放行,最后只好忍痛放弃。 他端着倒满了水的杯子上楼,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埃德温的房间。谁知他低着头走路没留意,进门时恰好迎面撞上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浴室洗漱的埃德温,对方手里的吊坠被他一碰,掉在了地上。 那是艾文做的护身符,“猎人的斗篷”,埃德温刚才拿着它在浴室里做什么? 疑惑归疑惑,自己弄掉的东西,扎尔斯也不好意思让他去捡,连忙跟着埃德温的动作一起匆匆弯腰低头—— 他的嘴唇因为这个动作上的巧合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接触,轻轻擦过埃德温的脸颊。 扎尔斯愣了愣,触了电似的直起身来,脸上几乎立刻就开始燃烧:“对不起,我……” 不是有意的。 但……好像感觉还不错。 他慢半拍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忍不住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感觉像在做梦。 不然他为什么会对埃德温有这种想法?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再次向对方道歉。 埃德温没把这个意外当回事,伸手捡起那枚吊坠,淡淡道:“没事。” 他还穿着睡袍,显然刚醒过来不久,扎尔斯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道:“要吃早餐吗,还是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埃德温随口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睡不着。” 扎尔斯愣了愣,原本已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想起什么来又抬眼盯着他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埃德温已经越过他走到露台门口,把吊坠随手丢在桌子上,背对着他问:“手疼吗?” “不疼,有点痒。”扎尔斯诚实道。 他以为埃德温要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可他等了好一阵,对方只是声音平淡地开口:“过来坐,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第51章 扎尔斯用左手端着杯子,慢吞吞地挪到桌子前面坐下,抬眼看埃德温:“要商量什么?” “关于你的手。” 埃德温的视线落在他裹着绷带的手臂上,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改了口。 “我去倒杯咖啡。”他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房间。 扎尔斯愣了愣,以前这种小事都是他顺便下楼去跑个腿,埃德温怎么变得这么勤奋? 然后他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的伤,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等对方回来。 片刻后,埃尔文斯从门外探进头来:“你在这里等亚伯吗?” “……对。” 扎尔斯迟疑着说。 “他在楼下跟人偶说悄悄话呢,”埃尔文斯指了指下面,“要不要来一起偷听?” 这实在算不上多么光彩的邀请,但他一脸坦然,好像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扎尔斯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 埃尔文斯耸了耸肩,自己转出门外,从扎尔斯的角度看过去,他正倚在栏杆上侧耳偷听楼下的对话声。 他听得专注,一副很有料的样子,即使扎尔斯没想跟他一起偷听,也觉得埃德温可能在楼下跟缪恩或者汉娜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埃德温刚才明明打算和他谈些什么,却突然改变主意去了楼下……所以谈话内容是和他有关吗? 埃尔文斯倚着栏杆,发现他在看自己,朝他眨了眨眼,招招手。 扎尔斯无声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做起了不光彩的偷听者。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是缪恩的声音,他抱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纸箱站在沙发旁边,听起来好像不太赞同埃德温的意见,“他毕竟是个人类,应该也不太愿意……” 后面的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扎尔斯没能听清,站在旁边的埃尔文斯却讶异地挑了挑眉,扭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 “他还真的挺看重你。”埃尔文斯意味深长地说。 扎尔斯没听懂他在打什么哑谜,但直觉自己没听清的是什么重要内容。埃尔文斯不愿意直说,他只能等埃德温回来才能知道错过了什么,应该跟他的伤势有关,可是…… 既然提起他是人类这件事,那么大概不会是什么很轻松的话题。他有点无奈地想。 在森林里埃尔文斯已经把自己的血给他喝过,但没起什么效果,他其实已经做好长期恢复甚至截肢的打算,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也愿意去尝试,不过既然连埃德温都表现得这么迟疑,也许那谈不上什么好办法,至少有一方面存在弊端。 他没再继续偷听,转身进了房间,埃尔文斯也跟了进来,显然有话想跟他说。 “昂萨斯特的黑焰在人类身上不需要火种也能持续燃烧,这是他用来虐待人类奴隶的方式之一。”他面色凝重,把在森林里没能想起来的事告诉了扎尔斯,“我是高等恶魔,他的黑焰无法对我造成太大威胁,很快就会自行熄灭,但你不一样,普通人类只要沾上一点火星就会成为人形燃料,用不了多久就得燃烧成灰。” 扎尔斯皱起眉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 “可是我身上现在除了右臂以外没有异常的地方。” 他有些不解地说。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才放心把你的伤留到现在,等你醒来再决定这么做。”埃尔文斯点点头,脸上带着点犹豫,“只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打算用那个方法……” “什么方法?”扎尔斯警觉道。 埃尔文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 “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他总要跟你商量的。” 他躲躲闪闪,怕提前说了会惹某人不高兴,又换了个话题道:“谢谢你把我带出来,等力量恢复完全我得回地狱一趟,在这之前可能要在这里多打扰一段时间。” “没什么,”他突然这样态度郑重地道谢,扎尔斯也不好再追问上一个问题,就着这个话题道,“昨天太晚了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被困在森林里的,想起来了吗?” 他习惯性地用和埃德温相处时随意提问的态度对待埃尔文斯,话出口后才意识到或许他们没有这么熟,正想改口,埃尔文斯已经笑了一下,说:“我忘记了自己的真名,所以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如果没有你,我可能真的没办法从里面挣脱,毕竟恶魔注定心怀欲念,少了外力推动确实难以脱离这类意志考验,这也是他选择让你进入森林的原因。” 他在说明原因之余还为埃德温解释了一番,扎尔斯心里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他对埃尔文斯说,“如果没有你做的道具,我大概也没办法安全深入森林。” 埃尔文斯还想说几句,结果埃德温推门而入,打断了他们的友好交谈。 “没完没了地互相道谢干什么?”他看了埃尔文斯一眼,对对方刚才带着扎尔斯在楼上偷听的行为一清二楚,却没有出言点破,只是毫不留情地开口赶人,“出去吧,我有事要跟他谈。” 扎尔斯愣了愣,埃尔文斯已经识趣地迅速起身,朝他点了点头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房间。埃德温没管他跑得有多快,径自在扎尔斯对面坐下,把手里拿着的啤酒和咖啡丢在桌面,抬眼和他对视,问:“你刚才都听见了?” “也没有……只听到了一点。”扎尔斯斟酌着说。 他刚才在楼上和楼下的埃德温视线相接,这才是放弃继续偷听回到房间的真实理由。不管埃德温和缪恩是不是在谈和他有关的事,偷听始终让他理亏,扎尔斯还是做不到像埃尔文斯一样大大方方偷听别人的对话,埃德温一问他就全都说了,诚实得像个没学会说谎的小孩。 埃德温点点头,没在意他听到的是哪一点,直接道:“昂萨斯特的黑焰对人类有很霸道的效果,你的手臂我没办法治好。” 他突然把结论一样的话说出口,扎尔斯睁大眼睛,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哦,这样啊,没关系。” 其实也不是真的没关系,他还是觉得很难过,只是有苦自己吞习惯了,暂时没办法把感想说出口。他口不对心,自觉理亏,低下头回避了埃德温的视线,难得有点笑不出来。 “但是解决方法还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埃德温发现他肉眼可见地很失落,没再继续卖关子,把可行性高的几个办法放在他面前,“一是尽快做截肢手术,把被黑焰腐蚀的右臂切除,以后再安装义肢;二是由我和艾文来控制黑焰的蔓延速度,不让它在短时间内入侵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但风险有点高,一旦力量失衡,很容易加速它的燃烧。” 这两个办法都治标不治本,扎尔斯之前就想到过,只是不知道可行性怎么样而已。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埃德温应该不会这么犹豫不决才对。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轻轻地开口。 埃德温的声音顿了顿,重新看向他。 不得不说,扎尔斯现在的样子有点邋遢。身上穿着缪恩从他房间找来的松松垮垮的运动背心和长裤,右臂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因为手不方便都没来得及打理自己,隐约冒出来的胡茬没有刮,头发也乱七八糟,整个人看起来不比住院的伤患状态好上多少,一双眼睛却很亮,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他。 他很少这么直接地打量扎尔斯,完事以后却忽然忍不住想,他和刻耳柏洛斯真的有点像。 尤其是直勾勾地望着人的时候。 片刻后,埃德温才把刚才没说出口的第三种办法缓缓道来。 “昂萨斯特的黑焰之所以能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是因为你是完全的人类之躯,艾文因为身为恶魔的阶级比他更高,所以没受到太大损伤,黑焰很快就自己熄灭了。”他把刚才埃尔文斯已经说过的原理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提出一个扎尔斯没听过也没想到的办法,“如果不能改变它对人类的伤害,那么,只要你不再是人类,黑焰就不会让你失去右手。” 房间里很安静,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扎尔斯在这片沉默里思考了半天,最后问:“不再是人类,那我会变成什么呢?恶魔吗?” “不完全是。”埃德温道,“因为要压过昂萨斯特,所以只能由我……或者艾文来做这件事——签订契约后,你会变成上位恶魔的契约者,为契约对象效忠的同时体内也流动着恶魔的血液,不再是完全的人类,也不会是完全的恶魔。” 简单来说,就是向比昂萨斯特更高级的上位恶魔出卖自己,签一张卖身契来换取恶魔的血液,这样黑焰就没办法再继续灼烧他的身体。但与此同时,一个很突出的需要注意的事实是,签订契约以后他也不会再是完全的人类了。 不是人类也不是恶魔,以作为上位恶魔的附庸换取力量和血液,其实对某些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除了不可逆以外结果并不坏,他也不会用这份契约逼迫扎尔斯为他做些什么。但埃德温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比起成为这样的存在,扎尔斯一定更愿意做一个纯粹的人类。 这才是他先后跟艾文甚至缪恩商量的原因。 可出乎他意料地,扎尔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吧。” 他神游天外了一阵子,下意识地朝桌子上的啤酒伸出手,然后被埃德温中途截走了目标物,摸了个空。 “伤患不能喝酒。”埃德温说。 扎尔斯慢吞吞地收回左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想:伤患不能喝,埃德温自己也不会喝,那把啤酒拿到楼上来干什么? 埃德温不知道他在想这种事情,闭上嘴继续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扎尔斯却忽然坐不住了,被他盯着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猛地站起身来。 “我去遛狗。”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考虑结果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刻耳柏洛斯每天都要出门散步,昨天他不在,大狗一定在院子里被闷得慌,顺便陪他散散心也不错。 他这么想着就要往外溜,结果埃德温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你牵狗不方便,我陪你去吧。” 第52章 不仅是扎尔斯,连刻耳柏洛斯都对埃德温来遛狗感到受宠若惊,叼着牵引绳绕着他转了两圈,像是在确认是不是本人。 埃德温拍了拍它的脑袋,把牵引绳从它嘴里拿出来:“走吧。” 刻耳柏洛斯这才撒着欢跑出院门,按照平时的路线带着他们俩往街道上走。它一直很乖很听话,每次扎尔斯带它出门几乎都走这条路,现在头一回遛狗的埃德温来了,它就很自觉地担任起了领路人的角色。 扎尔斯习以为常,为了照顾埃德温的速度,跟在它身后慢吞吞地走。两人并肩走着,他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埃德温则一直没开口,像是等着他就刚才的提议作出答复。 认识埃德温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得到这种紧迫盯人的待遇,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不说,想随口找点其他话题,大脑却一片空白。 最后还是埃德温先开了口:“刚才说的那些,我没有别的意思。” 扎尔斯愣了愣:“嗯?”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不愿意失去自己的手臂,所以才提出了最后一个方法。”埃德温边走边说,“至于要怎么样选择,完全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他神情自若,走路时肩背挺得很直,像在讨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语气却意外地正经。扎尔斯扭过头去看他,埃德温却没有看过来,视线落在刻耳柏洛斯的背上。 “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应该的。”扎尔斯说。 之前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每天遛狗,刻耳柏洛斯又这么喜欢他,在他刚来179号的时候就救过他一次,扎尔斯当然会好好照顾它。严格说来,刻耳柏洛斯甚至算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他知道埃德温在没话找话,自己心里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方,却一时间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才好。犹豫了片刻,他才主动开口问:“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吗?” 埃德温停下脚步,看向他。 “我还没吃早餐,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他们恰好走到一家咖啡店前,于是问过店员意见后牵着狗进了店里,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点了些吃的。刻耳柏洛斯乖乖地趴在桌子底下,大尾巴一甩一甩,轻轻打在扎尔斯的腿上,像是安抚他似的。扎尔斯弯下腰摸了摸它,等店员把埃德温点的三明治和咖啡端上来才直起身,见店员还站在桌边没有走,忍不住问:“还有什么事吗?” 那店员是个年轻女孩儿,看上去大约还在念高中,原本盯着埃德温的脸有点迈不动腿,被他这么一问,像做了贼似的摇摇头,抱着托盘匆匆跑开了。 扎尔斯看着她跑回柜台前,小声跟里面的同事说着什么,脸上还有没散去的红晕,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应该是想跟埃德温说两句话。 打断了别人的小心思,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也不可能再去把那女孩叫回来,只好朝对上视线的女孩笑了笑,假装只是无意中的一次对视。 然后他回过头,对上埃德温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喜欢那种类型?” 扎尔斯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连忙道:“没有,她刚才应该是想要你的电话号码,被我不小心打断了,所以才……” 埃德温满意地点点头:“干得好。” 扎尔斯:“?” 他楞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刚才那点莫名其妙的思绪被他这么一打断,忽然就全都不见了。扎尔斯低头掩饰了一下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开口道:“现在可以讲故事了?” 埃德温微一点头。 “那就先给你说说‘白衣使者’弗莱沙到地狱来的真实原因吧。” 之前埃德温就用天堂和地狱类比过白地和地狱的关系,这一点是真实的,准确地说,地狱像是一个与白地相对,镜像而生的地方,从其中诞生的恶魔也和处事平和公正的白地人截然相反。地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种自然形成的规则一直延续至今,谁的拳头够硬谁就是老大,于是大恶魔们从厮杀中选出了地狱君主,引领十五名大恶魔统治地狱。 地狱有地狱的规则,乱中有序,白地却也不是什么完全和平的地方。白地人几乎不进行武力争斗,但党派纷争一直存在,和人类传说中的堕天使类似,有那么一批白地人因为和新任君王意见相悖逐渐被边缘化,最后不堪忍受被排挤和孤立的待遇,从白地逃往了地狱。 他们抵达地狱后没有被立刻接纳,恰恰相反,地狱君主大肆嘲讽他们一番,然后把他们赶出了门。地狱君主以为这样就能把他们赶回自己的地盘去,却没想到面对凶恶的地狱犬,逃亡者们没有离开,还就地安营扎寨住了下来,不多时,连看门的狗都驯服了。 “我们不可能回白地了。”领头的那位这样对亲自走下王座来赶人的他说,“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只要你让我们留在这里生活。” 君主摸摸下巴,玩味一笑。 “既然这样,你们就先入乡随俗,变成跟恶魔一样的存在吧。” 他开出一个条件,没等他们讨论要不要答应就飞走了,并不在意这群讨厌的白地人会不会应允这种条约。等到半个月后,他才从自己的臣下那里听到令人意外的消息:三个白地人用冥河的水染黑自己的翅膀,徒步走进了地狱第一层的城市。 白色羽翼和本名是白地人的力量源泉,这行为无异于亲手将自己推向没有回头路的深渊——冥河水会从羽翼渗入,浸染他们的灵魂和力量,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他们不可能再回到白地了。 能有亲手斩断后路的勇气,让人不禁想象他们在白地究竟遭遇了什么。地狱君主饶有兴趣地和领头那位交流,得到的却只是“意见不合”这种一听就半真半假的答案。 这三名白地人在击败十二位大恶魔后得到了自己的领地,正式进入恶魔的群体中。恶魔们原本认为白地人都磨磨唧唧没点血性,却在战斗中一一败给了领头的那位背着黑色羽翼的前·白地人。最终领头人因为力量强大被封了公爵位,成为除了地狱君主本人和常年在外的三位大恶魔以外地位最高的存在之一,另两名白地人则自愿成为了他的附属,也得到了应有的地位。 虽然地狱乱七八糟,他们却很快地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徘徊在门外的余下几名白地人中有几个最终也选择渡过冥河加入地狱,剩余的则返回了白地。 再之后,由于族人的背叛,白地挥戈向地狱宣战,开启了长达千年的战争。被封地狱公爵位的赫尔莱特带领恶魔军团应战,千年里一直没让白地人靠近地狱大门一步。最终为了求和,“白衣使者”弗莱沙独自前往地狱大门,赤足跨越地狱君主的无尽黑炎,走到了他的王座之下。 赫尔莱特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最后在战斗中用自己的尖枪刺穿了弗莱沙的胸膛。 白地人被刺穿胸膛并不会死,因为力量源泉不在那里,所以弗莱沙只是被固定在枪上,还不忘朝赫尔莱特露出一个笑容。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赫尔莱特没说任何一个字,无言地拔出自己的枪,转身离开。 弗莱沙是他的恋人,而他恰恰是因为对方才被白地驱逐,最终不得不带领自己的亲族离开白地,到地狱来谋求一片生活的地方。他已经不再为过去的感情纠缠,也不想再见到弗莱沙的脸。 最终弗莱沙带着和平协议离开了地狱,临行前深深地看了赫尔莱特的领地一眼,跨越黑炎和冥河,从三头犬看守的大门离开。他确实把这份协议送回白地,结束了千年纷争,却在那之后神秘失踪,最后只能根据有人找到他的白衣断定他已经死亡。 有人说他舍弃自己的名字去了地狱,可地狱里并没有这么一号人。而赫尔莱特在那以后孤独了数百年,自愿舍弃自己的名字和羽翼,将爵位留给自己的孩子,消失了。 “我就是赫尔莱特的孩子。”埃德温语气平淡地说。 在这么一个背景宏大的故事之后骤然听见这么一句,扎尔斯有点没吸收完毕,却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问:“埃尔文斯伯爵也是那批白地人的后代,对吗?” 所以才会身为恶魔却长着羽翼,忘了名字就失去了自己的力量。 之前让他困惑的大部分问题,好像都通过这个简短又漫长的故事得到了答案。在埃德温点头以后,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证实,心里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又有新问题,好像无穷无尽似的。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不变的是因为不解微微皱着的眉头,埃德温打趣道:“我以为你会说‘你怎么会是恶魔’呢。” 扎尔斯回过神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在你心里是这种角色吗?” 即使刚开始没往这个方向想,可他们都呆在一起这么久了,要是还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觉,那真的有点太迟钝了,显得有点蠢。 埃德温眼里隐约有点笑意,说:“逗你的。” 他今天好像格外有闲情逸致,又是讲故事又是逗人玩,扎尔斯习惯了他冷静沉着话不多的样子,既觉得有点不习惯,又觉得埃德温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他不再是对老板一无所知的普通员工,有了这一次坦诚,感觉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比起普通的工作关系更像是朋友了。 扎尔斯抬眼看他,认真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是真的高兴,不是什么虚假的客套话。被埃德温信任的感觉和以往被其他人信任很不一样,就像是…… 像是驯化了某种大型动物一样,很有成就感。 第53章 埃德温提出的最后一个办法其实有点考验信任度。 严格说来,扎尔斯认识他甚至还不满一年,要就这么把自己的自由和未来都托付在他身上多少有点草率,但即使他想要继续考虑,他的手臂也等不了太久,所以才有了听埃德温讲故事这么一出。 他想要更了解对方,这个想法不是今天才有,却在今天突然变得迫在眉睫,而埃德温也没有让他失望,把他想要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我只是个人类。”他知道自己不会,却还是忍不住问,“你就这么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埃德温笑了一下。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知道。” 他语气笃定,扎尔斯也确实不会这么做,被看穿也不觉得丢人,只叹了口气道:“你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 埃德温逗他玩,他也想逗对方玩玩,却被一眼看破,也不知道该说埃德温太了解他,还是他实在太好看穿了。不过无论如何,埃德温表现出了对他的充分信任,扎尔斯还是挺高兴的。 “下次装一装,”埃德温说,“至于刚才说的那件事……” “我答应。” 没等他说完,扎尔斯就抢先说道。 埃德温怔了怔:“我还没有说完。” “嗯,”扎尔斯笑着说,“你总不会把我卖了,我知道。” 他学着埃德温刚才的样子说话,后者却皱起眉头,语气严肃地纠正他这个坏习惯:“不要随便答应恶魔任何事情。” “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埃德温肯定了他开玩笑的反问句。 见扎尔斯满脸讶异,他又补充道:“不要轻易相信恶魔,我也有可能会害你,但这一次不是。” 扎尔斯这才明白他是在警示自己,松了口气点点头:“好。那……契约内容具体是什么呢?” “很简单,”埃德温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个人,这条性命和你的自由,全都归属于我,我对你有绝对的命令权,因为体内流淌着我的血液,你也无法反抗我。” 听起来像是个霸王条款,扎尔斯正想着,就看见悄悄凑过来想搭话的服务生听完这句话僵在原地,表情可疑地转身回去了。 “与之相对的,你会获得远超人类的力量,因为是我的眷属,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埃德温明知在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还是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了。 他是有意把前半句说得这么暧昧的,只有这样才能不费口舌就把那个蠢蠢欲动还想再来搭讪的女孩吓跑,免得因为他们的谈话内容招来麻烦。但这些话好像也误导了扎尔斯,后者脸上有点犹豫,于是他又补充道:“我们可以另外订一份血契,以保证我不会因为这份契约强迫你做些什么违背内心的事。” 当然,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恶魔和人类签订这种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契约,不过他们的情况不一样,埃德温倒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有了这层关系在,他以后也用不着担心格兰特死亡事件再次发生,也不用再频繁更换助手了,动动手指签个名就能得到一个永久性的好用助手,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件好事。 “这倒不用,”扎尔斯无奈道,“我不是不信任你的人品,犹豫的原因只是在于……我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以后如果被他们发现真相,可能会觉得不能接受。” 他连自己在一个什么性质的地方工作,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也没跟比尔和莉莉安讲过,现在还要瞒着他们和恶魔签的契约,如果能永远瞒着他们还好,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露馅,到时如果他们太过伤心,不能接受该怎么办,这才是扎尔斯担忧的地方。 至于他自己,即使埃德温亲口说了不应该轻易信任他,扎尔斯仍然相信对方不止这一次,以后也不会害他,所以对签订契约这件事没什么抵触——他实在不想失去自己的右臂,即使装了义肢也会对行动造成很大影响,而且这样更加瞒不住父母;至于埃德温提出的第二种方法,连他都知道这很不稳定而且需要长时间维持封印的力量,一旦他因为什么事情远离埃德温或者埃尔文斯,手臂上的黑焰很容易失控,造成更大的麻烦。 扎尔斯心里很明白,无论怎么看,其实都是跟埃德温契约最保险。他连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只是担心比尔和莉莉安不能接受。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帮忙解决。”他皱着眉烦恼时,埃德温突然说。 扎尔斯抬眼看他。 “今天下午,我会以你上司的名义去一趟你家,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埃德温道,“我会告诉他们你打算和我签订长期协议,直到退休之前都一直为我工作,待遇丰厚,而且只要没有出远门就可以随时回家看望他们。以后你可以常常回去看他们,每次回去我都会为你下禁制,即使大恶魔亲自到场也看不出你是我的契约者。” 埃德温在这件事上已经为他做得足够多,扎尔斯认为说服或隐瞒比尔和莉莉安应该是他自己烦恼的事,下意识道:“用不着这么……” “我应该做的。”埃德温伸出手来,微凉的手指在他搭在桌面的手背上画了一个符号,“就像这样,是个遮蔽气息的简单咒语,你以后也可以自己用,但我来做更保险。” 那个符号很简单,三两下就画好了,扎尔斯却无心留意应该怎么画,注意力都集中在埃德温那根手指上。 修长而骨节分明,虽然是很好看的一只手,透过皮肤传递而来的体温却一如既往地低。 “你的手好像比埃尔文斯伯爵凉很多,”他小声说,“为什么?” 脚下卧着的大狗是温暖的,扎尔斯自己体温也不算低,衬得埃德温的手指更加凉了。他和埃尔文斯都是在地狱定居的白地人的后代,后者的体温却是正常的——在森林里扎尔斯和他有过不少肢体接触,彼此体温相近,并没有他和埃德温接触时这么大的差异。 “我的力量不完全,被抽走一半后放逐到人类世界来。”埃德温不以为意,随口解释道,“和艾文不一样,他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力量还在自己身上,而我身上只有原本的五成力量,所以昂萨斯特那种跳梁小丑才敢对我下圈套。” 而他即使只有一半力量,要杀昂萨斯特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样会招惹麻烦,他才没有立刻选择这么做。 反正将来总有机会的,他也不会一直逗留在这里,始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昂萨斯特应该自求多福,别让自己活到他回地狱的那一天才是。 “……原来是这样。” 扎尔斯原本还有点好奇他为什么会被放逐,但今天埃德温已经说得够多了,一直缠着对方问这种隐私也不太好,于是他把问题咽回了肚子里,看对方已经慢吞吞地把早餐吃完,提议道:“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刻耳应该还想在外面跑两圈。” 埃德温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没有反对他的意见:“好。” 他们带着刻耳柏洛斯在路上又走了一会儿,到了没其他人的偏僻路段,索性解了绳子让它自己在草地上撒欢。扎尔斯没敢走开,怕有人突然过来被它吓到,埃德温便也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看刻耳柏洛斯在草地上自己玩得开心。 大狗很懂事,见扎尔斯手臂有伤,根本不来找他玩,至于埃德温则是从它还没断奶时就没带它玩过的主人,它更不会来找这位名义上的饲主陪自己玩耍。 “谢谢你。”扎尔斯说。 他视线还在刻耳柏洛斯身上,话却无疑是对埃德温说的,说完以后像是怕埃德温又来一句“应该的”,自顾自地加上了承诺:“最后一次,之后不为这件事道谢了。” 埃德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原本不是想说“应该的”,扎尔斯实在不太听话,他有很多别的方法让他放弃道谢,不过既然对方主动承诺不再说了,那就这么算了吧。 一路相安无事,回到179号后扎尔斯说要洗澡就上了楼,想到绷带只是绑着看看,手臂表面已经没有伤口,打湿也无所谓,埃德温就没有阻止,随他去了。他去汉娜的房间里倒了杯咖啡,汉娜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问他:“老大,你真要跟扎尔斯契约啊?” 早上跟缪恩说过这件事,埃德温不意外他会告诉汉娜,微一点头,难得反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汉娜忧愁地单手托腮,迟疑着说,“就是觉得……扎尔斯是人类其实挺好的。” “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人类吗?” “是啊,”汉娜立刻肯定这一点,然后又道,“可是吧,他这个人类还……挺好的。” 言外之意,就是不希望扎尔斯和恶魔契约后变成另一个她不熟悉的人。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以前就有人类和恶魔签订契约后受恶魔影响性情大变,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情况,但埃德温不认为扎尔斯也会变成那样。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他?”他这样问汉娜。 汉娜扭过头来看他,精致的小脸上起初是混合疑惑的忧愁,后来这些情绪都逐渐褪去,又恢复到了她平时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我知道了,对不起,老大。”她低声说。 见她已经明白,埃德温没再多说什么,端着咖啡杯离开了房间,对恰好经过门外的埃尔文斯说:“帮个忙,准备一下契约要用的材料。” 后者愣了愣,看了一眼楼上浴室的方向:“谈好了?” 埃德温点了点头。 “那……”埃尔文斯看着他,“你来还是我来?” “当然是我来,”埃德温看都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你跟我的助手契约干什么?” 第54章 埃德温原先设想的是先陪扎尔斯回一趟家,晚上回来再进行契约,扎尔斯却少有地对他的决定表示强烈反对:“不行,先契约吧,明天再去我家也可以。” 埃德温原以为扎尔斯这么在意父母的看法,安抚他的父母优先度会比契约本身更高,闻言疑惑道:“为什么?” 扎尔斯心虚地转移视线,实在没办法蒙混过关才老实交代:“莉莉安以前是个护士,我手臂有问题,她肯定看得出来。” 这样一回去立刻就要露馅了,他还不想回到家马上就被勒令辞职,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 虽然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慌张,但埃德温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那过去看看艾文准备好了没。” 他带着扎尔斯进了衣柜,落在一个扎尔斯没见过的房间里。和上次的靶场不一样,这房间里很暗,光源只有一盏油灯和几个烛台,油灯底下则是一个小型祭坛,扎尔斯无端觉得有点眼熟,回想以后才意识到和森林里的神庙有点像,只是雕像的位置换成了那盏油灯。 油灯其实他也见过,准确来说,是见过埃尔文斯的雕像上那盏石头雕刻成的灯。灯的外形和雕像手上提着的那盏没有太多明显差异,只是有了灯芯——一簇白色的火苗在灯中跳跃,像冰冷却明亮的灵魂。 “来了?”埃尔文斯站在油灯后面,一只手虚笼在灯的上方,和埃德温对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和扎尔斯就位,“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你们不等晚上吗?白天可能有点费劲。” “用你的魂灯照着,不会丢的。”埃德温不以为意道。 他从祭坛上取下一柄匕首,样子和之前给扎尔斯用的那把有点像,扎尔斯看见它才想起自己带进森林的匕首,“啊”了一声。 “那个……”他迟疑着告诉埃德温和埃尔文斯,“旧约之刃”被他插在了昂萨斯特的手上,因为顾着逃命没来得及拔出来。后来被手臂上的伤分散了注意力,回来以后又陷入昏迷,扎尔斯差点把这件事忘了,看到匕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埃德温微一挑眉:“谁告诉你那是‘旧约之刃’的?” “昂萨斯特说的,”扎尔斯有点茫然,“不是吗?” “当然不是,”埃尔文斯接过话头,“给你带进森林的那把,包括他现在拿的这一把,全都是我做的仿制品。真正的‘旧约之刃’人类根本没办法驾驭,平时他大约也不会拿出来用。” “为什么?”扎尔斯直觉这东西不是什么普通匕首,即使只是仿制品,也让他从昂萨斯特手上争取到了机会,如果是真品…… “它的能力是‘切断’,可以暂时阻隔血脉里的力量,也可以切断原本相连的两个人之间所有的联系。”埃尔文斯的视线落在埃德温拿着的那把匕首上,见埃德温没有开口,于是任劳任怨地担当起解说的角色,“你们接下来要举行的契约模式就需要用到它,但因为真品不在这里,只能用仿制品来凑合一下。” “要切断什么?”扎尔斯还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当然是他的力量。”埃尔文斯看了埃德温一眼,无奈道,“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力量会因为契约瞬间涌入你的身体,虽然也会熄灭昂萨斯特的黑焰,但你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冲击,需要一点防护措施。” 扎尔斯恍然地点点头,自觉在刚才他指示的位置上坐下。那是祭坛中央的一个凹陷处,恰好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他盘腿在那里坐下,然后下意识地看向埃德温。 后者丢给他祭坛上的另一把匕首,然后拿着自己那把,面不改色地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埃德温低着头,隐约可见表情和昨天在森林里割腕给他喂血的埃尔文斯有点不太一样,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扎尔斯却能看出他在思考什么。 直到从他手腕上流出的血沿着地上的凹槽流入祭坛,他才抬起头来,无声地对扎尔斯做了一个割手腕的动作。 扎尔斯忽然发现埃德温的眼睛颜色变了,从他熟悉的湖水般的绿色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红色。 像浓稠的血,又像惑人的红宝石,他只看了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心里想:原来初次见面那天晚上他没有看错。 “快。”埃尔文斯提醒他,“血流到你身上之前把你的手割破,伤口泡在他的血里。” 扎尔斯如梦初醒,没有多想,用埃德温丢来的匕首划破了自己没受伤的那边手臂。因为用力不小,伤口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出血来,他把淌着血的伤处按在地面的凹槽上,恰好埃德温的血流到面前,碰到他手腕伤口的瞬间亮了亮,无声地没入了扎尔斯的伤口。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埃德温的血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像输液一样流入他的身体,并且很快适应了他的体温,像是原本就属于他一般,沿着血管流淌到他全身的各个部位。扎尔斯抬起头,埃德温坐在他的对面,已经收起了流血的那只手,殷红的血意犹未尽地从他的伤口流出来,和他比普通人白皙的皮肤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像在上面开了朵颜色鲜艳的花。 埃德温不甚在意地随手一抹,血立刻就止住了,余下一道红痕横亘在手腕上,他没再去管,抬眼看向扎尔斯的方向,皱起眉头。 扎尔斯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 从刚才开始,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埃德温身上,连自己的血越来越多也没发现。从他身上流出的血量已经远超过埃德温的,身体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像某种排异反应正在发生,被排斥的却是他自己的血。 “不太对劲,”埃尔文斯警觉道,“他好像在飞快适应你的力量,但是……” 但好像过了头,要被属于埃德温的力量占据全部了。 几乎从来没有人类能以这种速度接受契约,他们通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连主人给的血也要在完成契约后分几次慢慢注入身体,才能在休养过后得到契约者应有的力量。因为扎尔斯的情况等不了那么久,他们才决定一次性完全契约,但也许是因为身体里还有昂萨斯特的黑焰,埃德温的力量又太强大,血液带着他的力量立刻就吸收了残余的黑焰,开始修复扎尔斯的身体,逐渐转化为他本人的力量。 看似是好事,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他不能保持意识清醒,很容易会失去自我,成为被力量支配的傀儡。 埃德温立刻起身来到扎尔斯身后,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埃尔文斯举着他的魂灯,将它悬在扎尔斯头顶,扎尔斯才觉得自己飞逝而去的意识又像被什么牵引着,慢慢流回了他的身体。他意识有点模糊,倚在身后的躯体上,勉强开口问:“好了……吗?” “好了。”属于埃德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别睡,清醒点,抬头看我。” 这着实有点难度,扎尔斯艰难地仰起头看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有千百斤重,动一动都要花费全身力气。 埃德温皱着眉低头看他,眼睛已经恢复到了他熟悉的绿色,却好像有了别的不一样。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可以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埃德温不太高兴,又有点焦躁,和他对视的瞬间才缓缓平静下来,然后伸出手抓住了他裹着纱布的右臂。 “试试看,能动了吗?”他沉声说。 扎尔斯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茫然地摇摇头。 那只冰凉的手又放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埃德温看起来心情糟糕透了,扭头对埃尔文斯说:“把‘旧约之刃’拿出来。” 埃尔文斯睁大了眼:“不行,那东西在——” “他可能会死。”埃德温打断了他的话。 “那也不行,拿出来以后用什么平衡你身体里的力量?”埃尔文斯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让步,坚持道,“我能把它取出来,但没办法再放进去,赫尔莱特的咒语也会随之解除,那样你会面临更加严重的问题。而且现在这样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要……” “出去。”埃德温说。 埃尔文斯愣了愣。 “我不想说第二遍。” 见他没有再坚持刚才的决定,埃尔文斯稍微松了口气,又担心扎尔斯的安危,还想说点什么,埃德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不再多话,自觉离开了。 听到他关上门的声音,埃德温垂眸看向仍然仰着头倒在他腿上的扎尔斯,后者体温越来越高,他揭开绑着当作摆设的纱布,对方右臂上被黑焰灼烧形成的伤痕已经消失了,里面残留的火星也已经熄灭,他的力量应该已经占据完全上风,就差彻底支配这具身体了。 但埃尔文斯说得对,除了取出“旧约之刃”切断他们之间的契约关系,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扎尔斯身上力量失控的现状。 他来不及多想,也没有犹豫,俯下身吻住了已经意识模糊的人。 他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支配权,血液已经被扎尔斯的身体吸收,但带去的力量还在他的身体里四处冲撞,暂时没有找到归宿,就这么被埃德温又吸了回去。担心人类的身体无法适应一强一弱的剧烈变化,埃德温没有完全取走刚才通过血液流转到扎尔斯身上的力量,留下了一些让他自行吸收,然后直起身,拍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迷的家伙的脸颊,见他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才松了口气,抱着他换了个方向,靠在祭坛上。 扎尔斯对恶魔的力量适应力强得离谱,他让艾文用魂灯照着原本只是保险,被吸入的血液不应该有这么多,即使流到了人类的身体里,也应该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慢慢吸收。可从扎尔斯的情况看来,这具身体立刻吸收了属于他的力量,而且身体的主人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这就是他没有被黑焰灼烧成灰,完好无损地离开森林的原因吗? 埃德温盯着失去意识的扎尔斯看了很久,直到埃尔文斯悄悄回来看情况才移开视线:“把他带上去吧,应该暂时没事了。” 埃尔文斯看看他又看看昏迷的人,确认他没有擅自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这才伸出手抱起扎尔斯,原地消失了。 剩下埃德温独自留在房间里,难得心烦意乱,挥挥手撤走了临时架设的祭坛,整个房间倏然一变,空间变得宽广,入眼的墙面、地板和所有摆设都一并消失,只剩下单调而纯粹的黑。 他缓缓走上台阶,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思绪里走出来。恰好这里很安静,适合沉思和冥想,和过去的千百年里一样,他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梳理这件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扎尔斯并不如他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是个普通人类。 第55章 扎尔斯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中午。缪恩坐在床边,见他睁眼连忙端来杯水,松了口气说:“你睡了快一个礼拜,我在这里守着你都快守成蘑菇了。” 他怕扎尔斯睡醒了会饿,水和食物都准备在旁边放着,不过待遇没平时那么好,只有干面包和能量饮料,饱腹感十足但味道实在堪忧。扎尔斯确实饿得没心思挑剔什么,飞快地吃了两个面包,又灌下半瓶饮料,这才像是活了过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你的手臂好了吗?”缪恩兀自问,“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被他一提醒,扎尔斯握着饮料瓶的手顿了顿,这才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 之前毫无知觉的右臂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他刚才用右手拧瓶盖也能使得上力气,但浑身上下像是被大锤子砸得粉碎再重组的一样,骨头倒是长好了,只有肌肉里透出微妙的刺痛感,不影响行动也不太严重,不过…… 他想起自己刚开始长高的时候每天夜里都因为腿疼睡不着,那种痛感倒是和现在差不多。 看起来像是他二十岁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痛。扎尔斯哭笑不得地想。 他知道这肯定和那天的契约仪式有关,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问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缪恩:“老大呢?” “哦,老大出门办事去了。”缪恩没隐瞒埃德温的去向,“格兰特来了一趟,把那个讨人嫌的家伙带走了,老大和他们一起出的门,说有事要办晚上再回来。埃尔文斯阁下倒是在楼下,要去叫他吗?” 扎尔斯摇了摇头。 “你去忙吧,我这就起床洗漱了。” 缪恩每天有自己的很多工作,既然他已经醒了,当然不能让对方再耗在这里照顾他。扎尔斯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心里有很多疑惑和猜测,却因为埃德温不在,既没有人可以询问,也没有人可以倾诉。 等缪恩再三确认过他的身体状况良好后离开,他也从埃德温房间里那张大床上爬起来,到浴室去洗漱换衣服。他房间的门虚掩着,按照他平时的习惯没有关上,扎尔斯推门进去,在床上发现了一个装着新衣服的大纸袋。 扎尔斯拿起来看了一眼,原本以为是埃德温或者埃尔文斯的东西,没想到袋子里除了衣服还有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行字。 “给扎尔斯:换好衣服等我回来。” 没有落款,但一看就是埃德温的语气。扎尔斯迟疑着把袋子翻转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一件外套和内搭T恤一起落在床铺上。 外套是宽松的款式,扎尔斯也看不出贵不贵,反正手感很好,样子也是很简单的工装款。他把衣服拎起来翻了翻,没找到吊牌,只好暂时放弃自己看价格的想法,按照埃德温的吩咐去换上这套衣服。 T恤是简单的白色,什么图案也没有,不过和上次的礼服衬衫一样合身。袋子里没有裤子,扎尔斯别无选择,只能穿自己的牛仔裤和军靴,好在缪恩前几天已经贴心地替他把从森林里穿出来的一身都彻底洗刷过,看起来倒也不是很邋遢。 扎尔斯披上那件黑色外套,到浴室里沾了水随手拨了拨头发,想了一下,还是拿上车钥匙才下楼。 缪恩恰好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招手示意他过去一起吃奶油茄汁意面,扎尔斯摇摇头:“我刚刚吃饱了,陪你们坐会儿吧。” 他拉开冰箱的门,原本下意识想拿罐啤酒,却发现原本装满啤酒的最底下那层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啤酒都喝完了吗?”这件事实在有点离奇,扎尔斯忍不住问坐在餐桌旁的缪恩。 平时179号只有他一个人喝啤酒,所以对冰箱里的余量还是有印象的,前几天至少还有七八罐啤酒放在这一格里,再怎么也不该一罐都没有了才对。 “哦,”缪恩这才想起来,“那个薛斯汀·芬每天都喝,剩下最后一罐的时候被老大拿走了……他没给你喝吗?说是要给你才拿上楼的。” 扎尔斯愣了愣,想起那天没喝成的啤酒,无奈地笑了一下。 “给我了,但我受伤不能喝酒。”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拿了罐汽水出来,陪缪恩和汉娜吃了顿迟到的午饭。汉娜做了三人份的意面吃不完,他就也帮忙吃了小半份,觉得有点饱,于是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说:“我先带刻耳出去走走,老大回来你们再给我打电话。” 汉娜抬头看他:“老大把狗带走了,你还是在家里等着吧。” “嗯?” 扎尔斯有些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埃德温把刻耳柏洛斯带出门,做什么去了? “说是去帮格兰特找东西了。”汉娜随口说着,用叉子卷起面条塞进嘴里。 “那他有说要带我去做什么吗?”扎尔斯问。 “没说,”汉娜头也不抬,“可能是要带你出外勤吧。” 她都这么说了,扎尔斯也就当作是有新工作,坐在沙发上等埃德温回来的时候给莉莉安发了条消息:“过几天回家看你和比尔,周末有空吗?” 莉莉安半分钟以内就给他回了个电话。 “怎么突然要回家了?”她有点高兴又有点担心地问,“有假期吗?你最近好像一直很忙,我打了几次电话都转到了留言信箱,回消息也很少,还以为你出远门了呢。” 是去得挺远的,“不归之森”也不知道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一来一回险些连手臂都丢了一条。只是他这几天根本没办法看手机,大约是缪恩或者汉娜替他回了消息,才免得莉莉安着急。扎尔斯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只说:“是出差了,可能信号不太好,没留意电话,就只回了消息。” 莉莉安嗯了一声,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又问:“那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扎尔斯怕她担心,补充道,“还有点后续的琐事要处理,空出时间我就回家。” 知道他没出事,现在又有空余时间,莉莉安抓着他聊了一会儿,期间提及格兰特,她说那天以后就没再见过他,之后听健身房的人说他直接电话辞职了,连工资都没要。扎尔斯猜想格兰特是继续为营救他父亲做准备去了,但这不能跟莉莉安说,于是只说这样就好,让她以后不要轻易相信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还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对方。 “可那是我写在健身房的会员资料上的呀,他自己去查的。”莉莉安无辜地说,“我可没对他有什么想法,虽然他确实长得挺帅。” 旁边有人存在感非常强地清了清嗓子,莉莉安不悦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小伙子跟你儿子差不多大,你介意什么?” 她小声跟旁边的人争执了两句,这才不甘不愿地让出了电话听筒。 “什么时候回来?”比尔在电话的那一头问。 扎尔斯抬头看了眼日历,今天确实是工作日。 “或许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总要把事情彻底解决才能休息。”他说,“你今天没去工作?” 比尔可疑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说不说好,最后还是告诉了他实情:“上周在工地摔了一跤,有点骨裂,现在拄着拐杖在家里休息。” 他是个工程师,平时工作确实老是往工地跑,不小心摔了跤也不奇怪。扎尔斯上初中的时候,比尔有一回在工作的时候从三楼摔下去,幸好挂在了脚手架的边缘,只休息了一周,如果再往外一点,说不定就这么退休了。对他受伤见怪不怪,扎尔斯无奈道:“你好好休息,我尽快回家。” 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挂断电话后,扎尔斯还是查了几种对骨头好的药物,决定晚上到药店去买了改天带回家。 其实他原本打算今晚就回去,不过埃德温出了门,还把刻耳柏洛斯一起带走了,一副事态紧急又严重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对方需不需要帮忙,还是先等人回来再说。 他也没在179号等多久,半小时后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刻耳柏洛斯从格兰特的车上下来,一路狂奔到开门等着的他怀里,像分别了一个世纪似的用脑袋疯狂蹭他。扎尔斯差点被它撞倒,蹲下来伸手摸它,忍不住笑着问:“你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虽然以往大狗也很喜欢他,不过很少有这么热情外露的时候,力气大得把他撞了个趔趄,像颗小炮弹。 “你身上有恶魔的气息,”随后走进院子的埃德温听见了他的问题,代为解答道,“它会更亲近你。” 扎尔斯抬头看他,他穿了黑色的长风衣,里面是件高领白针织衫,看起来像是刚去了什么很冷的地方,连风衣纽扣都系了两颗。 他在“什么时候放假”和“你们去了哪里”两个问题里摇摆不定,最后选择第三个问了出口:“你让我等你回来,要去什么地方?” 至于为什么他身上会有恶魔的气息,扎尔斯心想应该和契约有关系,反正之后可以让埃德温再教一次那个遮蔽气息的符咒,就暂时不问了。他抬眼去看停在门口的车,格兰特坐在驾驶座上正和不知从哪来出门的埃尔文斯说着什么,埃德温却没在意他们,示意他放开刻耳柏洛斯站起来。 “不是答应你要陪你回家吗?”他上下打量扎尔斯两眼,似乎觉得还过得去,微一点头道,“走吧。” 第56章 扎尔斯也不知道这算惊喜还是惊吓,总之他确实被埃德温惊到了。 “我以为你还要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地方要去的,”埃德温随手拍拍刻耳柏洛斯的脑袋示意它自己去玩,然后道,“格兰特的事已经办好了,正好可以给你放个假回家看看。” 所谓“格兰特的事”,大约就是之前约定好的替他验证找到的白衣的真假。之前扎尔斯只把弗莱沙当作传说里的人物,对埃德温“是否真的存在过都难说”的说法深信不疑,不过现在知道了弗莱沙和埃德温之间的那层关系,事情好像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埃德温的脸色,没发现什么异常,对方却先一步发现了他的偷瞄:“看什么?” 扎尔斯下意识地直起腰:“没什么。” “手臂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好像已经好了。” 埃德温点点头,又问:“能开车吗?不能就让格兰特送我们去你家。” 扎尔斯可不想让格兰特再靠近他家一步,连忙打起精神道:“可以,我把车钥匙带在身上了,现在走吗?” 他伸手把钥匙从口袋里摸出来,没给埃德温反悔的机会,转身飞快地往地下车库走,没发现埃德温站在他身后意味深长的目光。 “怎么样?”和格兰特交涉完毕的埃尔文斯回到埃德温身边,压低声音问。 埃德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等格兰特开车离开了才开口。 “没什么,”他避重就轻道,“你帮忙看下家,我要出去一趟。” “你不是才刚回来吗?”埃尔文斯愣了愣,“又要去哪?” 埃德温目送扎尔斯的背影消失在车库入口,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去扎尔斯家。” 埃尔文斯看看他又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地库入口,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道:“你小心一点。” 他依言听话地进门看家,和刻耳柏洛斯分享职责,埃德温则往回走了两步,站在院子门口等扎尔斯。 老实说,他不认为去一趟扎尔斯家有什么需要小心的,毕竟从对方之前讲过的儿时奇遇看,大约只是他的家人遗传了一点不知多少辈以前的祖先血脉,天生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却已经逐代减淡到几乎发挥不出来了。这点残存的力量让扎尔斯来到179号后进步神速,不过对埃德温来说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 扎尔斯也许有某一位祖先曾经和地狱或白地存在联系,他是这样猜想的,具体怎么样,看到扎尔斯的父母后应该就能确认了。 这样想着,扎尔斯恰好把车开到面前,于是埃德温没再多想,随手把自己的风衣纽扣解开,拉开车门上了车。 “一会儿我能在路边买盒蛋糕吗?”扎尔斯等他系好安全带后问。 埃德温没有多想,随口道:“可以。” 见他答应了,扎尔斯才解释道:“因为莉莉安喜欢吃甜点,上次你给我的点心她就很喜欢……” 虽然这次没有了,不过带点别的也不错,莉莉安应该也会很高兴。 埃德温其实有点难以理解这种回家带食物的行为,但既然扎尔斯认为他的母亲会因此感到高兴,他也没有什么意见。 察觉到他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扎尔斯想了想,把“你喜欢吃什么,要不要带一份回179号,那家店的面包不错”咽回了肚子里,改口问:“那天的契约仪式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好像从中间就晕过去了,连有没有成功都不知道。” 埃德温看了他一眼,确认他脸上没什么异常表情,这才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小意外。” 确实是意外,不过并不算小,至少埃尔文斯如临大敌,已经觉得扎尔斯是地狱那伙人派来找他麻烦的棋子,即使不能肯定也有很大嫌疑,建议他不要和对方单独相处。不过在埃德温看来,扎尔斯本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他确实对自己的血统一无所知,即使真有什么,问题也该出在他父母身上。 “那就好,”扎尔斯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单方面地被看得透彻,“我是没什么大事,就担心会对你造成什么损伤。”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那就是……他其实没有完全昏迷,当时还是有一点残存的意识的。 并不清晰,但还是能感觉到房间里少了个人,大概是埃尔文斯离开了,然后…… 他觉得那应该是个意外,或者是他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既然埃德温什么都没说,那就代表不是真的。 前面路口亮了红灯,扎尔斯慢慢把车停下来,忍不住稍稍侧过脸,用眼角余光偷看了埃德温一眼。 对方神色如常,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在想什么问题,没留意到他在偷窥。 埃德温的侧脸线条相当精致,垂眸时睫毛稍微垂下,能看见被掩了一半的绿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从他这个角度看,简直漂亮得像个假人一样。 怕被他发现,扎尔斯收回视线,努力集中注意力,在绿灯亮起后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压着限定速度蹿了出去。 他家其实并没有很远,即使在路上停车买了蛋糕和小饼干,他们到的时候也还很早。下车以前,扎尔斯郑重地叮嘱埃德温:“等下如果莉莉安邀请你留下吃晚饭,一定不要答应。” 埃德温微一挑眉:“为什么?” “那样你今晚可能就走不了了。”扎尔斯语重心长地说。 直到进了门,埃德温才意识到扎尔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穿着围裙的莉莉安从厨房里跑出来开门,原本看他长成这样就忍不住热情起来,听说他是扎尔斯的老板后,热情程度又更上一层,坐下来的十分钟之内已经接受了馅饼、茶和水果三重招待。 她长得很年轻,其实看起来有点像扎尔斯的姐姐,只有眼角的细纹暴露些许真实年龄。埃德温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她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莉莉安确实就是一个普通人类,什么特殊血脉也没有。 “谢谢您。”他接过被满上的茶杯放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扎尔斯的父亲不在家吗?听说他出了点意外,这次来也是想要看望他一下。” 其实要来这里是早就约定好的,他在路上才听扎尔斯说起这件事,不过实在没必要告诉她,这是个不错的借口。 他得看看扎尔斯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楼上,”莉莉安笑着说,“有点骨裂,行动不方便,所以让他在床上呆着了……要上楼看看吗?宝宝的卧室也在楼上。” “宝宝”闻言大窘,艰难道:“早就说过让您别这么叫了——” 埃德温弯起眼睛笑了笑:“好,那就劳烦您了。” 扎尔斯怕他真去参观自己的房间,连忙上前一步走在他前面,和埃德温对上视线后却看见对方脸上笑容不减,无声地说了个词。 “宝宝”。 “……” 扎尔斯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莉莉安是个货真价实的外貌协会,之前因为格兰特长得还过得去,她随随便便就接受对方上门送东西,现在埃德温已经不是简单的“好看”能够概括了,她态度越发地好,以至于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后对床上的比尔来了个大变脸:“快起来看看,宝宝回来了,还带着他老板一起来探望你。” 跟在后面礼貌地没进门的埃德温听见这声“宝宝”又忍不住笑,扎尔斯已经放弃抵抗,求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率先进了门。 比尔穿着睡衣靠在躺椅上,正在露台边晒太阳,见他进来笑着伸出手:“最近怎么样?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挺好的,你的腿怎么样?” 扎尔斯握住他的手,蹲下来看他受伤的腿。因为骨折,他腿上打了厚厚的石膏,架在椅子上没办法随意移动,只好坐着晒太阳,这伤说重不重,不过比尔年纪不小了,应该得在家里多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复工。 莉莉安转述的医嘱和他想得差不多,扎尔斯和他们聊了两句,发现等在门外的埃德温一直没进来,又出去找他。 “怎么不进门?”他疑惑地探出头看对方。 埃德温正打量走廊墙壁上挂的几个相框,闻言指了指其中一张示意他看:“这是在哪里拍的?” 埃德温循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是他很小的时候被带出门旅行拍的,照片里的他还在襁褓里,年轻的莉莉安抱着他,靠在比尔怀里比了个剪刀手,背景是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的古迹,都塌成一堆废墟了,他看不出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问问他们。” 他顺手取下那个相框,拉着埃德温进门,向比尔介绍以后举起这张照片:“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莉莉安接过他手里的相框,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你八个月大的时候吧,我们全家一起出门旅行,去了……” 她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扭头去问靠在椅子里的比尔:“我们去了什么地方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比尔也皱着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埃德温站在他们旁边,已经确认比尔同样是普通人类,那么问题大约就出在这张被他一眼发现的照片上。 见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扎尔斯知道问不出来也没关系了,于是改口说没事只是突然好奇,又陪他们说了几句小时候的趣事,找个借口带着埃德温先下楼了。 “怎么了?”楼梯上,他压低声音问。 埃德温只摇摇头,轻声道:“回去再说,先谈正事。” 比尔还在楼上坐着,他们要谈的正事当然不可能避开对方,只能按照借口说的拿了饮料就上楼,又回到了比尔和莉莉安的卧室里。 “这次来,其实除了探病还有件事想征求两位的意见。”埃德温拿出随身带进门的文件夹,郑重地放在他们面前,“可能有点突然,但可以先看看这个。” 莉莉安愣了愣,拿起文件夹翻开,看了几行就震惊地抬眼看他。 埃德温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最有诚意的微笑,解释道:“我想聘用扎尔斯做长期助理,期限是到我离职为止。” 第57章 取得比尔和莉莉安的同意比想象中简单,准确来说,是埃德温让说服莉莉安这件事变得简单了许多。 他语速不快不慢,言简意赅地把合同内容解释了一遍,没有什么霸王条款,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一份普通的雇佣合同,只是时间长得稍微有点超出意料。那份纸质合同放在莉莉安面前的小矮几上,用铅笔划了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最后签名的位置上甲方已经签了埃德温的名字,乙方还空着等待他们的审核。 当然,这也确实只是份普通雇佣合同,埃德温和扎尔斯之间的契约是血脉契约,并不受这一纸合同影响,或者说,契约关系才是把他们牢牢绑在一起的合约。这些莉莉安和比尔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不会说,扎尔斯更不会说,他们只会拿着这份合同的副本,以为扎尔斯不过是在为他打工。 确认合同公正、待遇丰厚以后,比尔和莉莉安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旁边的扎尔斯:“你觉得怎么样?” 扎尔斯下意识眨了眨眼,不明所以道:“我觉得挺好的……?” 他有点担心莉莉安不同意这件事,接下来会难以收场,心里还挺紧张,不由自主在衣摆的遮掩下捏住了沙发套。结果莉莉安只是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打量他在想什么,然后说:“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 他眨了眨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莉莉安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如果你喜欢这份工作,我们当然支持你。”莉莉安温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温柔坚定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是不加掩饰的鼓励和关爱,“其实你这段时间不太联系我们,我还觉得有点难过,不过看到你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和生活,我和比尔都很高兴。” 比尔也点点头表示赞同,补充道:“虽然她一直认为你还小,不过在我心里,你早就是个大人了。” 扎尔斯哑然,过了片刻才低下头,慢慢地笑起来。 “……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们嘴上说着支持,实际上很不想让我去警校,也不想让我毕业后做警察。” 这应该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比尔从来不跟他的同事朋友们说起他在哪里念书,直到他警校快要毕业了,回家时遇见比尔的朋友,对方还以为他在哪所大学里深造。莉莉安虽然没有这样,不过她的好闺蜜丽萨曾经私下找过扎尔斯,隐晦地表示他的职业规划让莉莉安对他的安全很担忧,希望他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莉莉安没有否认他的猜测:“确实是这样。” 没等扎尔斯说些什么,她又道:“以你在学校时的成绩和实习经验,毕业后应该会去做刑警,可能是市警察局的,也可能是我们这一带的——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就是刑警,我太清楚优秀的刑警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家庭了,也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我和比尔更希望你能找份普通的工作,不那么危险也不会那么忙。你当时想做警察,我们不反对,不过很高兴你能像现在这样,和欧文先生签一份长期合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不会离我们太远。” 她并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但也没有用身为父母的意愿强行要求扎尔斯去做什么,只是为他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感到高兴。 扎尔斯毕业前夕出了点小意外,她和比尔都知道,因为教官私下联系他们,希望他们能配合心理医生对扎尔斯进行心理疏导,让他更快地好转,才能赶在时效内进入警队成为正式警察。 莉莉安当时有私心,所以听扎尔斯说收到另一封推荐信后,几乎毫不犹豫就鼓励他先去看看情况再做最终决定。现在她发现自己当时的推波助澜有效果,扎尔斯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只是变得成熟了些,像是她的宝宝终于真正地长大了。 “感谢你愿意和扎尔斯长期共事。”她郑重地对埃德温道谢,“如果可以,希望能够替我将这份谢意传达给他的其他同事,也谢谢他们。” “不用这样,”埃德温坐在离她最近的沙发上,伸出手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让下意识前倾的莉莉安坐直,“扎尔斯帮了我许多忙,老实说,我也很高兴能意外得到这么优秀的助手。” 洛克希尔街179号在明面上是市政府的一个合作单位,专门处理旧案悬案的档案,偶尔需要外出去和其他部门沟通细节,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职单位”。他不意外扎尔斯的父母希望他平平稳稳地过一生,这是所有父母想庇荫后代的通病,连赫尔莱特还在的时候也一直护着他,但雏鸟总有离巢学飞的时候,扎尔斯已经飞得很好,不用再回到父母筑的巢里去继续当他的“宝宝”了。 他没有把这席话说出口,因为扎尔斯的父母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知道他活得很好,工作舒心就心满意足。他靠在沙发靠垫上,沉默地看着扎尔斯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缓缓攥起拳头,将那个签名里蕴含的力量握进手中。 书面合同成立,他和扎尔斯之间的那根纽带也越发坚固。埃德温抬眼去看扎尔斯,对方也恰好看过来,笑着朝他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目标达成,这个笑容里既有满足也有几乎满溢出来的喜悦,扎尔斯笑起来眼睛会弯成一道月牙形状,并不遮掩自己的情绪,因此笑容结合长相气质显得格外有感染力。埃德温原本想象征性地回给他一点笑容,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刚刚冒出嘴角的那点笑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忽然被他驱除了。 扎尔斯和他视线相对,把他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埃德温脱口而出,突兀地站起身来,朝比尔和莉莉安微微颔首,“我突然想起有件急事,你在家陪父母过个家庭日,我先走了。” “不用我送你吗?”扎尔斯愣了愣。 埃德温摇了摇头,拿起外套匆匆出门离开。扎尔斯原本想追出去问问他怎么了,却被眼尖的莉莉安开口叫住:“宝宝,欧文先生落下了东西。” 已经往门口方向走出两步的扎尔斯只好生生止住脚步,又回头来看落在沙发上的那个小盒子。 埃德温穿了件黑风衣,这盒子也是黑色天鹅绒质地,和他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几乎融为一体,现在落在浅色的沙发套上才显得格外突兀。扎尔斯把它拿在手里,估算了一下大小,应该是从风衣口袋里掉出来的。 他没让比尔和莉莉安看到里面的东西,怕会是什么普通人不能看的,可背着他们打开那个丝绒小盒以后发现里面是条手链,还附了张小而精致的手写卡片:“给德雷克夫人”。 居然是送给莉莉安的。 扎尔斯把首饰盒递给对面的莉莉安,在对方“为什么刚才没有拿出来,现在也不能随便退回礼物,显得很没有礼貌”的疑问下摇摇头,无奈地说:“他没告诉我还带了这个,应该是原本想送给你做见面礼,后来忘记了。” “这是那个丽萨偶尔会戴的牌子,一条手链可不便宜。”莉莉安看着躺在盒子里的手链,显然有点喜欢,但还是把它推了回来,“你就假装没打开,当作他遗漏的东西送回去吧。” 她不是买不起这手链或者不喜欢,只是以前在医院养成了不戴首饰的习惯,连结婚时都只戴了一串母亲留下的珍珠项链,即使收下了这条手链,她一方面要托扎尔斯回礼,另一方面可能也不怎么戴,实在有点派不上用场,还不如假装不知道,让儿子把这份有点贵重的礼物还给对方。 莉莉安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那位英俊得像杂志模特的老板为什么会给员工家人送这么贵的东西,但想想扎尔斯刚和对方签了份长期雇佣合同,又将将安下心来,觉得也许只是一份对方看来平平无奇的见面礼。 她不知道的是,埃德温原本打算见到比尔后再把这份礼物送给她,后来却被走廊墙上的照片和那声“宝宝”吸引了注意力,难得地把一件事忘了,才闹了这么一出不在场送礼的笑话。 在场的三个人对着项链面面相觑,扎尔斯知道莉莉安在想什么,也不坚持,把那个盒子合上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打算回去再还给埃德温。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车钥匙还在他这里,合同也在他这里,他们此行的目的全部达成,埃德温却独自提前一步离开了他家,不知去向。 他了解对方,埃德温多半是不会打车的,身上自然也没有手机,总不会徒步去了什么地方,大约是有人把他接走了。可等他打了一圈电话去问,无论缪恩还是格兰特、桑切斯,没有一个人说是自己接走了埃德温,格兰特还笑他:“那家伙不知道活了多久了,你怎么像个走失儿童的家长到处找?” 扎尔斯无言以对,挂断电话后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放弃这一次埃德温口中的“家庭日”,站起身来穿外套。 “我也得走了,下次再回来看你们。”他特意看了比尔的腿一眼,叮嘱对方,“注意不要乱动,好好养伤免得留下后遗症。” 扎尔斯不知为什么有点担心埃德温,这份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怎么也放不下。他迅速把外套穿好,没等莉莉安说些什么,他就背对着他们摆摆手,快步离开了家。 第58章 埃德温没有手机,要找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换作以前扎尔斯一定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不过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有了契约的联系,他可以隐约感觉到埃德温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对方并没有走远,粗略估计应该还在这个街区里。 他开着车找了一段路,最后在一个便利店门前停下来。 大约是这条街上没有咖啡店,埃德温正在里面买咖啡。他没穿外套,风衣搭在手臂上,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白色高领针织衫,下摆服帖地束在裤子里,显得他肩宽腰细腿长,像个时装模特。扎尔斯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牌子,直觉埃德温身上的那一身也不会是便宜货,至少绝对不是普通人会买了穿得也不心疼的价位。 他坐在车里看,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和店员说了两句话后埃德温就站在收银台前安静地等,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门外车里的他。 扎尔斯朝他摆摆手,于是拿到咖啡以后埃德温走出便利店,在车窗前停下脚步。 “不是给你放假了吗?跟过来干什么。” 他语气淡淡,听起来有点不高兴,但这点不高兴毫无来由,扎尔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了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却没有说什么,只道:“你说的急事,就是赶到这里买一杯速溶咖啡喝?” 他被莫名撒了气,也不阴不阳地回敬了这么一句,忽然觉得很不应该,却又不知怎么开口。谁知埃德温沉默了一下,居然没有反驳他。 “你……到底怎么了?”扎尔斯犹豫着问。 他已经早早把车锁打开,埃德温却一直没有上车的意思,拿着便利店咖啡站在车外,显然没意识到他把车停在这里要被贴罚单。他只是站在车门外,隔着一道敞开的车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车里的扎尔斯,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他鼻梁挺直,垂眸时羽扇似的睫毛掩住一半眼睛,扎尔斯却能从坐着的角度看清他的眼神——难得一见地,埃德温确实有点困惑。 近五分钟后,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绕到另一侧开门上车,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走吧。”埃德温淡淡道,“回去。” 这句话听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扎尔斯却没有往回程路上开,而是找了个路边的临时停车点再次停下,直接把车熄了火,然后转过身问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埃德温的反常,大约是直觉原因和自己有关,总想要刨根问底得到一个答案。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回家也是埃德温主动提出来的,结果对方突然一声不吭地跑了,他追出来也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可那家伙只是沉默地坐在旁边,没有回答他这个简单的问题。 车子里的气氛一时非常僵,扎尔斯看着埃德温没说话,埃德温也没有开口的意思,相对沉默几分钟后,车载音箱突然自己启动,开始放一首节奏欢快的流行歌。 扎尔斯愣了愣,下意识伸手去扭开关,没反应。 是音箱里的付丧神在放歌。 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想让他们开心一下,不过效果几乎不存在,因为埃德温皱了皱眉,头也不抬地把它禁言了。 付丧神安安静静没能再出声,埃德温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开车。 因为气氛太僵,扎尔斯没有直接把车开回洛克希尔街去,而是在市里绕了个圈子,想等等看埃德温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不过他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乱晃了一阵,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埃德温带到了什么地方。 由于是郊区,路上车很少,视野开阔,不用抬头就能看见远处大门上巨大的招牌。 “克兰维尔警察学院”几个单词看起来太显眼,埃德温听见里面隐约传来训练的声音,适时抬起头,恰好看到那个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招牌。 他终于暂时放下了自己那点纠结的思绪,扭头去看扎尔斯。 “我就想兜兜风,”扎尔斯诚恳地说,“不知不觉就绕到这来了,可能是以前从家里出来几乎都是去学校,形成习惯了。”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不过警校大门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觉得很久,其实也就几个月而已。 而警校除了每年有新生入学和毕业生离开以外,其实基本不会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无论几年前来还是几年后来,也许都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扎尔斯有点怀念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想起自己还在这里念书的时候偶尔会和大门轮值的同学互相通气,趁休息时间偷偷溜出去,在隔了两条街的便利店里给自己和其他同学买垃圾食品。 那时他们每天要早起训练,学校严格控制他们的饮食和身体素质,校内便利店只卖矿泉水和全买面包一类的“健康食品”,大家都吃得索然无味,才有了轮流溜出校外买零食这一出。扎尔斯对膨化食品不感兴趣,只在轮到他时给自己带两罐啤酒,趁宿舍里没人时偷偷喝,居然直到毕业也没被教官发现。 四年时间说不上多快乐,不过他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在学校里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他转过脸看埃德温,对方还在看他,和他对上视线也没说什么。扎尔斯想了想,把车子靠边停下,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 埃德温不置可否:“为什么?” 好像今天他变成了新的问题儿童,和以前的扎尔斯一样,凡事先问为什么。 扎尔斯也说不清为什么想带他进去看,毕竟里面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 “这是我生活过四年的地方,”他笑了一下,“即使你不想进去,我也想去看看。” “那就去。”埃德温立刻说,“我可以自己——” 扎尔斯伸手抓住他作势要动的手臂,脱口而出道:“你得跟我一起行动,我不放心。” 这话一出口,他们俩都愣了愣。 埃德温眼里难得有不加掩饰的讶异,扎尔斯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有点理亏地松开他的手。 “我……想让你看看以前的我。”他改口道。 其实他原本不想说的,这话听起来活像小朋友要请家长去看看自己的教室,怎么说都显得很难为情。可是他如果不开口,埃德温可能会就这么走了。 埃德温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罕见的风景,出乎扎尔斯意料之外地专注。被他盯着看实在很不自在,扎尔斯正想转过头不再和他对视,埃德温却在这时候改变了主意。 “好。”他说。 扎尔斯是克兰维尔的毕业生,而且刚毕业不久,刷脸其实就可以进校园。但埃德温显然和他不一样,得在大门外进行访客登记,得到里面的安全人员审核通过以后才能进去。他在登记处麻利地给自己和埃德温填好了表格,递给里面的大叔时还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啦。” “是你啊。”大叔一看就记得他,咧嘴笑了笑,看了他身后的埃德温一眼,“有朋友要考这里,带他来看看?” 扎尔斯愣了愣,解释道:“是朋友,带他看看。” 大叔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电子许可下来后给他发了两个出入许可证,叮嘱道:“走的时候给我登记,记住了。” 这一套从他上学的时候就没变过,以前莉莉安来看他每次都要这么登记,扎尔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他摆摆手,把两张证都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朝埃德温招手:“走吧。” 克兰维尔虽然名义上是大学,不过比起传授知识,这里更注重实践。学生每天以军队标准起床训练、上课,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什么课余时间,只有周末才能休息。不过他们来得正巧,现在是下午学生们的放松时间,操场上没有挥汗如雨喊口号训练的大批猛男,大多都休息或者吃饭去了,只有零星几个精力充沛的还在篮球场打球。 他和埃德温在篮球场外的小路上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点痒痒,不过知道旁边的人肯定不感兴趣,所以倒没想着要上去打。只是看着那几个男生打球放松,想起自己以前也常常这样,只不过那时一起打球的同学几乎都四散去了不同城市就职,现在也很难再聚在一起打球了。 他有点走神,却被埃德温的声音拉回现实。 “以前你也在这里打球吗?” 扎尔斯点点头。 “这边不允许带电子设备,没什么别的活动,所以休息的时候大家除了看书复习以外要么打球,要么在宿舍里打扑克。” 他不喜欢打牌,平时还是在外面呆得比较多,除了书面考试前去图书馆复习以外基本都在操场篮球场或者附近的教学楼里。所以严格说来,这个篮球场算得上他在学校里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埃德温的视线扫过篮球场上正跃起投篮的那个人,明明没看扎尔斯,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情绪——他应该很想打球,看着那个被人争抢的球的眼神都闪闪发光。 他对人类发明的几个人争夺一个球的运动不感兴趣,不过…… “离家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个社区篮球场,想去的话让缪恩带你去。” 他对扎尔斯说。 “啊,好。”扎尔斯愣愣地应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热心,又解释道,“其实我打得一般,而且体格没其他人健壮,被防只能靠巧力躲,好在三分投得不错,所以同学们还愿意带我玩。” 能挨得住训的学生体格都不差,扎尔斯算是其中比较单薄的。他是不容易练出壮硕肌肉的体质,虽然身体很好也经常锻炼,但身上也只有不夸张的一层肌肉,穿着衣服根本看不出来,只觉得他身高腿长,是个衣架子。而他的同学中不乏那种能竞选健美先生的肌肉体型,和他们站在一起,扎尔斯的身材确实很不占优势。 不过打篮球确实是不错的锻炼手段,可惜他在179号没有结伴打球的对象,否则像埃德温说的,休息日就在附近打打球也不错。 他对篮球的热情有限,只是有点怀念校园时光,想够了以后扎尔斯也不再纠结于这项运动,带着埃德温越过训练场去后面的学生食堂,想带他试试这里有名的面包, “真的很不错,而且以前是限量的,我们都排着队买,毕业前才改成不限量出售……” 他边走边向埃德温推荐那个食堂面包,后者兴趣缺缺,还没来得及走到食堂,在经过某个场地时就突然停下脚步。 “那是谁?”埃德温皱着眉打量格斗场里的一个人。 扎尔斯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几个人在格斗场里,大约是在教格斗技巧,埃德温看的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那人上身穿了件黑色背心,下身是迷彩裤和军靴,看起来不像这里的学生,应该是教官之类的。 “不认识。”他看了半天,确认是陌生面孔,不理解埃德温为什么突然盯上对方,“怎么了?我觉得他很普通啊。” “他刚才在看这边,”埃德温没再盯着那个人,转身走上学生食堂的楼梯,语气平淡,“也许是我看错了。” 扎尔斯不疑有他,跟着他跑了,却没留意到埃德温眼里闪过的那一丝疑惑。 那个人确实是在看他们,但他的视线追过去时,又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他是个普通人,说不定会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埃德温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不简单,至少已经发现了他刻意压抑的力量。 “有认识的人在学校吗?”他跟着扎尔斯在买面包的队伍末尾排队,低声说,“找人查查看他是什么人。” 他比扎尔斯高,站在对方身后要说悄悄话就得微微低下头。埃德温随意地单手插兜站着,低头在扎尔斯耳边说话时微热的气息打在他耳朵上,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扎尔斯却莫名觉得不自在,往前挪了挪。 “好,”他逃避似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留校的同学的号码,余光却没有离开身后的埃德温,“我问问同学,你……要不你在这里排队吧,我去买饮料。” 没等埃德温说什么,他就拿着手机跑到自动贩卖机前去了。埃德温挑了挑眉,看他背影的眼神里隐约带着点笑意。 算了,不急。他这么想着,随排队的人流往前走了两步。 第59章 扎尔斯很快就问到了那个人的身份。 他有同学留校,现在恰好在后勤工作,他打通电话还没把那个人的特征描述完整,对方就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罗杰特上校。” “上校?”扎尔斯疑惑道。 “他是空军那边的人,应该是在附近执行任务,完了休假期间被请过来做指导的。”他的同学八卦兮兮地说,“听说是校长和他有交情,难得有机会就邀请他来了——” 这位同学以前就是全年级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不是有他有多么过硬的情报网,单纯是因为他和校工关系好,能打听到很多不告知学生的消息。他们绕过进出安保岗从轮值的同学那里出门买东西,这条路线也是他经过多方调查后才最终敲定的,不知道有没有传给下一届学生。 既然知道了目标的身份,扎尔斯也不继续打扰他,道谢以后就准备挂电话,对方却急急忙忙地问:“怎么,你回学校了?” “嗯。” “那晚上一起吃饭呗,我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下班了。” 他热情邀请扎尔斯共进晚餐,换作平时,为了向他道谢扎尔斯不会拒绝,不过今天埃德温也在…… “抱歉,我不是自己回来的,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对方没有再坚持,又寒暄两句,叮嘱他下次再来记得联系自己,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扎尔斯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一罐汽水,从队伍的人流里找到埃德温,把饮料递给他,说:“你去找个位置吧,我来排。” 他本意是不想让埃德温在这里继续人挤人,虽然他有丰富的食堂排队经验,但埃德温不一样,刚才是他要走开打电话才让对方排队,现在回来了还是换埃德温去休息比较好。 可埃德温似乎不这么想,跟他交换位置后也没有走开,只是抬眼看了看前面还有几个人,然后问:“到底是什么面包这么好吃?排队的人一直没少过。” “嗯……”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道,“等会儿你吃了就知道了。” 食堂阿姨动作很快,队伍以稳定的速度前移着,很快就轮到了他们。反正问埃德温也没有用,扎尔斯索性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2号3号各五个,现金。” 他要得比较多,又是现金支付,和打卡的学生不一样,阿姨把用纸袋装好的面包递过来时多看了他一眼,和看门大叔一样认出了他:“是你啊,同学。” “谢谢。”扎尔斯把纸袋拿在手上,朝她笑了笑,“好久没吃了,顺便带朋友来尝尝这里的面包。” 阿姨恍然,收下现金后看了站在队列旁边的埃德温一眼,又从旁边拿了个小包的饼干给他:“今天多出来的材料做的,送给你和朋友吃。” 扎尔斯不得不感慨,长成埃德温那样确实是有好处的。 他在这里念了四年书,没见过几个人得到食堂阿姨的特别礼物,连他自己每个礼拜都去买面包也没有,结果埃德温第一次来就拿到了。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不过比起那个,他更想看看埃德温的反应,觉得应该很有意思。 这么想着,他随手把饼干塞进埃德温怀里。埃德温抬眼来看他,但由于扎尔斯刻意转头去看别的地方,他这一眼恰好对上食堂阿姨的视线。 “送你们吃。”食堂阿姨笑着朝他挥挥手,指了指那包饼干。 埃德温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朝她点头示意。 他很少和这种以外表来看算是自己“长辈”的中老年人打交道,也第一次得到这种送小礼物的好待遇,有点不习惯,但不会拒绝对方的好意。 收下那包饼干,他和扎尔斯一起找了张靠窗的干净桌子坐下。扎尔斯从大纸袋里拿了两个面包出来摆在桌面上,一边开汽水一边示意他随便挑:“2号是烤香肠的,3号是鸡肉沙拉,比较清爽。” 这两个口味的面包是公认最受欢迎的,扎尔斯通常在需要增肌的时候吃3号,平时更喜欢2号,因为面包里夹的香肠是用柴火烟熏的,调味正好,不咸不淡,有很特别的香味。他等着看埃德温喜欢哪个,自己再拿剩下的,结果埃德温先拆开了那包小饼干,从里面拿了一块,剩下的递给他。 扎尔斯有些意外地接过来,说:“其实我以为你不会要的。” “为什么?” “……不知道,”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我形成思维定式了。” 埃德温很少吃外面的东西,他在温妮夫人的庄园和扎尔斯吃的那一顿饭根本没吃多少,好像只要不吃外食,在家吃汉娜做的味道不怎么样的三明治也无所谓。他总觉得对方有点轻微洁癖,吃食堂面包已经难为他了,没想到埃德温不仅收下了阿姨送的饼干,还在这里打开来吃。 扎尔斯也拿了块饼干吃,里面加了坚果碎,混合在奶香小饼干里增添口感,味道很不错。他边吃边看埃德温,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还是把拿的那一块吃掉了。 “怎么样?很好吃吧,以前我们想要都没有呢。”他把饼干袋子重新扎起来,打算带回去让缪恩汉娜还有埃尔文斯也尝尝,“阿姨很少送饼干,我还是有一次吃了别人拿到的,比莉莉安烤得好吃太多了。” 莉莉安是典型的爱好烘焙但手艺一般般的家庭主妇,虽然也会做这些小点心,但味道不怎么样,单纯只是爱好而已。虽然偶尔也会买外面的点心吃,不过扎尔斯吃她烤的面包和小饼干长大,来到克兰维尔后对食堂阿姨的手艺惊为天人,只要有限量面包卖他都会去排队。 所以食堂阿姨记得他,不过他也没想到埃德温靠脸就拿到了小饼干,能蹭吃还挺高兴的。 他等着埃德温的评价,对方垂眸细细嚼了片刻才把半块饼干咽下去,矜持地评价道:“不错。”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把那块饼干吃了,然后拿了桌面上的3号面包,打开包住它的油纸,沉默地观察片刻后,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面包烤得正好,外面酥脆里面香软,烤之前就分开的顶部放了撕碎的无油煎鸡胸肉和拌了沙拉酱的卷心菜丝,味道和包裹着面包的浅绿色油纸一样清爽。 即使埃德温一向不喜形于色,扎尔斯还是看出他尝这一口时眼睛亮了亮,不过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继续把整个面包吃完。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埃德温摇摇头,沉默地把面包吃了,等扎尔斯收拾垃圾回来,他才终于开了口。 “你很怀念校园生活。”他笃定地说。 扎尔斯以为他要说什么,听见这句话后失笑:“是啊,在这里过得挺不错的,学到很多东西。” 可人不会一辈子在学校里呆着,做学生的时间短暂又易逝,一不留神就过去了,总要学会长大。 “后悔吗?到179号去工作。” 埃德温突然问。 扎尔斯愣了一下。 “当然不后悔,”他有些意外于埃德温会这么问,联系对方今天的反常,突然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说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后悔了吧?” 如果他不愿意,之前就不会同意和埃德温签订契约;既然决定契约,他当然也不会为自己思考过后做的决定感到后悔。至于埃德温为什么会这么想……其实他知道对方一直为他受伤感到自责,不过没想到埃德温会因为跟他回了趟家又来了趟学校就认为他为自己做的决定后悔。 “我不是动不动就后悔的人。”他和埃德温对视,强调道,“所有决定都是我经过考虑才这么做,我不会后悔,你也完全没必要为此感到自责。” 喜欢这里的面包只是因为味道好,而洛克希尔街179号是他自己选择的去处,那里有他的伙伴,大家都对他很好,他也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要后悔? 埃德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是我想太多了。”他说。 不止是人类,恶魔也会贪恋安逸美好,在他看来扎尔斯完全可以有更舒适的生活,却选择了一条不好走的路。 走在这条路上,他可能会失去很多。比如家人和朋友,甚至是爱情,这些人际关系因为时间流逝都不会一直稳定存续,在不久的将来扎尔斯要面临很多离别和失去,现在他看到了这些短暂却美好的东西,才因此更担心对方后悔。 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扎尔斯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过来安抚他。 “你以前一定有很多朋友。”他低声说。 在这样的校园里,扎尔斯又是这种性格,想跟他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喜欢他的一定也不少。 而洛克希尔街179号只有两个魔偶一条狗,再加上他也是个很冷清的地方。 “我很高兴那天拿着推荐信去了179号。”扎尔斯说,在埃德温看过来后朝他笑了笑,“不然怎么会认识你?” 第60章 (上) 扎尔斯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像个发光体,看到的人都会被他照亮。 直到他们离开克兰维尔,开车回到洛克希尔街179号,埃德温还莫名惦记着那个笑容。 平心而论,扎尔斯的长相在他见过的人里不算最出色的那一批,从恶魔到人类到各种邪神,比扎尔斯好看的不在少数。不过扎尔斯有他们没有的优点——好像从来没有坏心,埃德温从他的笑容里看不到阴霾,全是纯粹的光。 而光这种东西,恰恰是最稀缺的。 他在没有光的黑晶殿长大,到赫尔莱特消失之前几乎都没有见过光,第一次是同样年幼的埃尔文斯推开了黑晶殿的大门,那之后他才逐渐适应了有光的世界。 因为赫尔莱特不在了,觊觎黑晶殿的恶魔不在少数,他早早地拿起了剑,为了保护这个没有光的地方战斗了许多年。等到他从血海里爬出来,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179号最初也是这样的,他和格兰特各自处理案件,缪恩和汉娜机械式地在179号呆着,和他没有太多交流——在他看来魔偶都是死物,坏了还能修理,但实在没必要倾注感情。当初格兰特怀着别的意图,对缪恩和汉娜都不错,他嘴上没说什么,其实知道对方有其他目的,只是懒得挑明。 扎尔斯来了以后,起先他也怀着同样的戒心,不过对方太好懂了,第一次见面他就发现这家伙和格兰特不一样,根本不用读心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埃德温和这位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的新助手共事了一段时间,意外地发现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用蜜糖混合橘子味的阳光照亮了原本没什么人味的179号。 即使最初不觉得有什么,到现在埃德温也不得不承认,扎尔斯改变了他们。 但…… “你不会遗憾吗?”下车前,他这样问扎尔斯。 扎尔斯愣了愣,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件事,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 他必须得让埃德温安心,不然对方恐怕得把这事记挂到明年。 埃德温听了这句话后没什么反应,下车进屋一气呵成,扎尔斯也不知道自己的否认有没有效果,惴惴地把车开回车库,打算去找埃尔文斯谈谈这件事。 如果埃德温继续因为这件事纠结下去,他也没办法了,得找个人分担一下这份苦恼才行。 等他停好车进门,埃德温果然已经上楼去了,他问了缪恩该去哪里找人,按照对方说的去了起居室。果然,埃尔文斯坐在沙发上,正低头鼓捣几个放在茶几上的小配件,看起来像在做什么手工活。 “回来了?”听见扎尔斯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打了个招呼。 不意外他会发现自己,扎尔斯把装着面包的纸袋放在他手边不远处的桌面上,从冰箱里倒了杯水。 “嗯,顺路去了趟我的母校。”他端着杯子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吃面包吗?味道挺不错的。” “我得先把这东西修好。”埃尔文斯用两根手指轻轻捏着一颗石头,举起来透光观察,“亚伯……埃德温大概是把我当修理工,有点什么东西坏了就丢给我,从小到大我都这么帮他修,不会修的也学会了。” 扎尔斯看了一眼他在摆弄的零件,猜测道:“是个怀表吗?” 埃尔文斯点点头,把石头清理干净,用镊子夹着放在外壳表面的凹陷处,微微用力一拧,那颗透明的石头就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上面。他放下镊子看了扎尔斯一眼,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手借我用一下。” 这话听起来似曾相识,扎尔斯按照他的要求伸手握住那个坏掉的怀表外壳,果然,上面的石头开始变色,不一会儿就被浅黄色的光充满了。 果然是一枚日光石,镶嵌在怀表盖子上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埃尔文斯把它拿回去时石头发的光又变成了白色,扎尔斯想起埃德温之前故弄玄虚没说的白色光和金色光代表的种族,忍不住问:“日光石的不同颜色都代表什么?” 埃尔文斯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 “你在森林里给过我一块日光石,知道它是什么,却不知道不同颜色象征什么种族?” 他看起来对扎尔斯的片面了解感到难以理解。 “埃德温没告诉我,只说了黄色代表人类。”扎尔斯解释道,“后来也一直没机会问,直到我在‘不归之森’里见到你的雕像,它提的油灯里有一块日光石,才想起这件事。” 埃尔文斯短促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却没有立刻说什么,片刻后才道:“……那雕像应该是我救过的一些人类立的,当时为了保护他们才留下那块日光石做灯芯,想让他们离地狱的人远点,不过好像没什么用,那森林里连活人都没有了。” 听起来和他之前猜的差不多。扎尔斯想。 他在森林里把从提灯里捡到的那枚日光石交给埃尔文斯时,对方还不记得那块石头的来历,大概是埃德温让他恢复记忆后才想起来的。至于原本生活在“不归之森”里的一族,也许早就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现在只有守林人们知道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真正守护森林的只有那头兽了。 “你想问日光石的颜色代表什么,”埃尔文斯怀念往昔也只花了一瞬间,想起他的问题,没有像埃德温那样故弄玄虚,直白道,“白色是白地人,黄色是人类和其他一些种族,金色是地狱里的东西。” “东西”这个词显得有点突兀,不过地狱里恶魔确实不占数量优势,只是凭借力量成为统治者,还有一些别的从深渊爬上来的种族存在。扎尔斯并没有很在意他的遣词,只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下意识道:“那埃德温和你……” 埃德温是白色,埃尔文斯也是白色,两者都是他亲眼见过的。可按照埃德温的说法,从赫尔莱特那一代,他们已经成为地狱的一份子,按理说身为下一代的埃德温他们也应该是金色才对。 他没有把话说完,埃尔文斯已经明白问题所在:“想问我们为什么是白色?很简单,因为没有和地狱通婚,我们虽然连翅膀都是黑的,但本质上还是白地人。” 扎尔斯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与众不同,埃德温为什么被地狱放逐又封印一半力量,昂萨斯特为什么针对他们,这些问题好像一下子就全都有了答案。 “这些事……告诉我没关系吗?”想通一切后,他迟疑着问。 “没关系,”埃尔文斯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把修好的怀表上好发条,指针又开始滴答滴答地走动,“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你和埃德温已经是契约关系,这些原本就应该告诉你,大约是他没来得及说。” 谈及埃德温,扎尔斯才忽然想起自己来找他的本意。虽然现在谈这个好像有点怪,不过他们也很少有这种单独谈话的时机,扎尔斯还是把埃德温今天的反常行为粗略说了一遍,然后问:“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别继续纠结这件事了吗?” 扎尔斯讲故事的技巧普普通通,埃尔文斯很难想象埃德温在为这种小事烦恼,不过一切反常结合起来,突然就好像有了解释。 他心念一转,作恍然状示意扎尔斯靠近些,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在扎尔斯疑惑的目光里笑起来。 “去吧,”他微笑着说,“应该会有效的。” 第60章 (下) 扎尔斯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在楼梯口还不忘继续看他,实在是很怀疑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什么叫“拥抱他,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他早就说过了,可是为什么要拥抱埃德温?听起来怪怪的。 他倒是不介意,可埃德温肯定很介意被他拥抱。扎尔斯犹豫了半天,虽然觉得不太靠谱,不过还是去敲开了埃德温的房门。 埃德温穿着睡袍来给他开门,看起来正准备睡个回笼觉:“怎么了?” “呃……”被他那双绿眼睛看着,扎尔斯打好的腹稿突然就被自己无意识删除了,好不容易才挤出半句话,“我……来看看……” “看什么?”埃德温皱起眉头。 扎尔斯还没来得及临时想出什么说辞,就听见房间里穿来咕噜噜的重物滚动声,不多时,头顶着桌布的库鲁鲁从里面滚出来,找存在感似的跳了两下,然后开口道:“有人找!” 听声音,这应该是扎尔斯见过的其中一个库鲁鲁,不过被桌布盖着已经看不出长什么样子,想来埃德温也是嫌它看起来太碍眼才盖上的。他有点在意这时候会有什么人通过它传话来找埃德温,又不好意思说,犹豫着站在门口没动。 埃德温倒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随口问:“谁?” “昂……昂萨斯特子爵。”似乎知道这个名字很不受怀疑,库鲁鲁颤颤巍巍地说。 扎尔斯和埃德温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也看到了几不可察的疑惑。 昂萨斯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找埃德温?他怎么敢这么做? 老实说,扎尔斯都怕埃德温生起气来直接把昂萨斯特撕了——设计把埃尔文斯困在“不归之森”,又想用假装求救的手段把埃德温诱导到森林里,这已经算是明面上的撕破脸,昂萨斯特还敢主动来找埃德温,实在是勇气可嘉。 只是这么一来就真没必要把扎尔斯赶走了,埃德温让开位置,示意他进屋,然后把门关上,越过等在原地的扎尔斯直接朝衣柜的方向走去。 走到柜门前,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抓住了扎尔斯的手腕。 “跟紧点,别松手。”他低声说。 扎尔斯很想说,被抓得这么紧,即使他要松手也办不到。 他力气很大,用冰凉的手抓着扎尔斯跳进了衣柜里。 虽然早就知道埃德温的衣柜像个任意门,但这一次是扎尔斯经历过最艰难的过场。他们立刻被如有实质的黑暗笼罩,经历一段长得让人呼吸困难的下坠后,扎尔斯才被埃德温引导着落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他觉得自己有点缺氧,没什么形象地大口呼吸几下,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地方。 完全的黑暗,除了被埃德温牵着的那只手以外,他既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这里有什么,因为眼前看到的是黑暗,四周好像空空荡荡,他们落地时弄出的动静还有回声。 “有点黑,”埃德温语气自然地说,“要点灯吗?” 好像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黑暗,扎尔斯愣了愣才道不用了,用空着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亮,又开了手电筒功能。屏幕的光稍稍照亮了周围,手电筒则照亮了前方的一小段路,然后就虚弱地被黑暗吞噬了余光。 “是挺黑的,怎么会这么黑?”他无奈地说。 “这里没有光,即使把整个大殿都照亮,也只能看到黑色的墙壁和地板,没别的什么东西。”埃德温半摸黑地牵着他往前走,看起来对这里熟悉到了极致,一步不错地带着扎尔斯上了台阶,停留在一个平台上。 “坐那里。”他给扎尔斯指了个方位,“我不让你开口就别出声。” 他终于松开了手,冰凉的触感消失后扎尔斯还有点不习惯,下意识地朝那个位置看了一眼,不过也只能看到一团漆黑——手电筒在埃德温的示意下关了,手机待机前留下的一点余光也只能让他找到位置坐下,周围又恢复了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被动体验了一番失明人士的不便,摸索着屁股底下的位置,觉得可能是张石制的椅子,和下面的地板连在一起,应该是一体的。 他在脑海里拼凑这里的地形:平坦开阔的空地尽头是二十四级的台阶,顶端也没有别的什么摆设,只有一张连着地面的宽大椅子,结构像公园长椅,却冷冰冰的,像一块冻在这里的大冰,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黏在上面。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扎尔斯的手不老实到处在摸,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埃德温所在的位置,生怕把对方跟丢了。他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碍于埃德温刚才“不要出声”的要求,又把话都暂时咽回了肚子里。 他坐在那张冷冰冰的椅子上,看见黑暗里忽然浮起一点光——埃德温在半空中开了一扇“窗”,里面浮现出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景色。 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只点了几支蜡烛,昏黄的烛光里老人穿着深色晨衣坐在高脚椅上,戴着同样花色的睡帽,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表情难以捉摸,好像每一根皱纹里都隐藏着算计。 这是扎尔斯对昂萨斯特本人的第一印象,和他在神庙里遇到的那个黑焰恶魔不同,看起来个子瘦小,老态尽显,一点也不像暴怒中能只用一根手臂现世就点燃整座神庙的大恶魔。但他开口以后,声音又确实和扎尔斯在神庙里听见的一模一样,确实是同一个人没错。 “大公阁下,您居然愿意见我,真是少见。”借着自己这边投过去的光线,昂萨斯特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埃德温几回,显然对他毫发无伤感到有些遗憾,嘴上却还留了点礼貌,“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因为一个人类部下受了伤,就跑回地狱来和你打个你死我活?”埃德温玩味地笑了笑。 昂萨斯特的声音顿了顿,连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太看得起那个人类,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埃德温打断了他的自白,“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回来有事要办,没时间因为你这点事耽误太久。” “是,是。”昂萨斯特立刻低下头,用帽檐遮挡自己眼里闪过的一丝恶毒,又道,“是这样的,我听说格兰特还活着,最近又开始和您打交道,想提醒您不要忘了之前谈过的事——” 他语气卑微,好像真的指望埃德温替自己讨个说法似的,像普通老人一样絮絮叨叨说了一阵,瞥见埃德温眼里的不耐烦,又讪讪地闭上了嘴,改口问:“您回地狱来,是想……?” “轮不到你管。”埃德温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说完了吗?还要说就自己到黑晶殿门口说。” “说完了说完了。”昂萨斯特连忙道,“那我就不打扰您了,等您联系我。” 他作势要结束这次通话,埃德温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等等。” 昂萨斯特的动作僵了僵,对上他的视线:“您还有别的事吗?” “你今天夹着尾巴来找我,没有别的话要说吗?”埃德温意有所指道,“虽然只是个人类,但也是我的人,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又让他活着跑了,自己还记得吗?” 他最后才杀个回马枪,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昂萨斯特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这次通话原本就是为了试探埃德温的态度,毕竟那个人类不可能在被黑焰灼烧的情况下还能活着回到人类世界,所以只是死了个手下,埃德温应该不会知道他在神庙里说了什么。但从埃德温的表现看来,那个人类不居然还活着? 不可能,人类沾上一点黑焰就会被烧成灰。他立刻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应该是埃尔文斯活着回到了他的身边,还恢复了记忆,埃德温才急着找他算账。 “我只是收下了一个新的信徒。”他没有时间多想,略一思忖就张口半真半假地解释,“他在危难时向神庙里的雕像祈求,我就把他带走了,没想到遇上您的人也来救他,所以产生了些误会。” 在他看不见的位置,扎尔斯满脸不可思议,没想到还能有这种颠倒黑白的说法,感觉大开眼界。 难怪埃德温要带他过来,原来是让他看昂萨斯特演戏呢。 第61章 (上) “以为是要杀他的追兵,我才打伤了您的那名随从,因为他是人类,受的伤比我想象中更重,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昂萨斯特演得情真意切,扎尔斯要不是当事人说不定就信了。他坐在椅子上,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却从昂萨斯特的台词里品出了一点喜感,忍不住勾起嘴角偷偷笑了一下。 埃德温没回头也能感觉到他在傻乐,有点不能理解,但还是继续配合昂萨斯特演,免得这场戏演不下去当场撕破脸。 他暂时还不想跟昂萨斯特打起来,对方背后肯定有别人,因小失大未免太亏。暂时吊住昂萨斯特这条小鱼,再借机引出他身后的那家伙,才不枉费他花时间在这里配合对方演戏。 “我对你收人类信徒不感兴趣,不过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我得找你清算一下。” 他装模作样地追究责任,昂萨斯特也装模作样地认错道歉,双方都没提起埃尔文斯失忆被困的事,好像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也不存在什么需要承担的责任,只是就扎尔斯被他重伤“身亡”的情况说了几句。等昂萨斯特唯唯诺诺地认错,表示要赔他一个“好用的”人类奴仆时,埃德温终于忍不住嫌弃地皱起眉头,冷冷道:“留着你自己用吧。” 套不出更多有营养的信息,他看起来很不耐烦地打发对方几句,结束了这次通话。没有来自昂萨斯特那边的光线,室内一下又恢复了刚才的黑暗,扎尔斯连忙伸手去按手机,却在黑暗中被埃德温按住了摸索手机的那只手。 “先别急。”他低声说。 扎尔斯听话地停下了动作,感觉到埃德温往左走了一步,恰好在他面前停下,却没松开按住他的那只手。 他的心突然像被摁了开关,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其实本来也看不到什么,只是本能反应而已。但下一秒埃德温俯身下来,微热的气息打在他耳畔,扎尔斯就彻底变成了一块人形石头,动也不敢动。 “这里黑吗?”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诚实地点点头。 这里要是还不算黑,恐怕就没什么能称之为黑了。不仅黑,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周遭只剩下完全的寂静,好像被隔绝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一个空间里,完全没办法接触到外界的恐慌会在这片寂静里渐渐蔓延,逐渐腐蚀人心。 就像那个著名的水滴实验,当一个囚犯被蒙住双眼,限制行动,无法和外界产生有效交流时,有人划了一下他的手腕,告知他正在被放血,这个人在恐慌之中将听见的水滴声当作自己的血液一点一滴流出的声音,最终可能会陷入极端恐惧,因为害怕失血过多死亡而陷入昏迷。这是体验过光明和自由的人会产生的错觉,埃德温当时却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不正常的,在成长过程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根本难以想象。 “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埃德温在黑暗里说,“赫尔莱特不常回来,数不清多长时间里,我都是自己呆在这,既没人敢来看我,我也没办法打开门出去看看。”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不该出生的孩子。白地人不像人类一样用血肉孕育新生命,而是用自己的力量滋养胚胎,等待成熟以后再将它分离出来。而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他没有自愿想留下后代,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父亲,义无反顾地离开白地,在地狱定居后才发现我的存在。”埃德温说,“他没有经验,又不愿意让其他同胞知道,所以我一出生就被他丢在这里,直到他解决战乱回来才打开了门,把我带到外面去,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继承人。” 听起来,赫尔莱特的做法对幼小的他造成了不少伤害。扎尔斯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小时候的他被关在这种地方,可能用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彻底崩溃,可埃德温不知在这里独自生活了多久,才等来了赫尔莱特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 他心里觉得有点难过,埃德温的父亲也许并不爱他,否则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觉得我童年时期一直被虐待?”感受到他的低落,埃德温居然笑了一下,“其实没那么难熬,我从出生起就在这里,一直没有时间观念,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严格说来只是花了点时间自己长大,后来被带到外面的世界了,也没有多讨厌这个地方。” 扎尔斯不愿意戳他的伤疤,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他讲。 “我那时候没有‘黑’和‘白’的概念,因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触感分辨周围的事物和自己所在的位置。直到那一天,赫尔莱特打开了门,我才知道这里和外面到底有什么区别,或者说,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被关在里面。” 埃德温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扎尔斯听见他渐渐走远,下意识喊他的名字:“你去哪里?” 他没听到埃德温的回答,几秒过后,随着沉重的大门被推开发出的声音,强光撕裂了黑暗,用霸道的姿态闯进了他的视线。 骤然遭遇强光,扎尔斯反射性地抬手遮住眼睛,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这份光亮,慢慢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看见埃德温背光站在门前的身影。 门外是光,很纯粹的光,亮得要把他的眼睛刺伤,光亮之中却有一条黑色的纽带,从远处一直延伸到门前,连接他们所在的这座建筑物。 “赫尔莱特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虽然他发现我以后没告诉任何人,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关在了这里,但他也没有把我没发育完全的灵魂打散,还把自己的一片灵魂碾碎来保护我,才艰难地把我分离出他的身体。”埃德温站在门里光与暗的交接处,像是在看外面无尽的天光,又像在看当年打开这扇门的那个人,“而且是他把这个世界带给了我,即使没有父子这层关系,我也应该感谢他。” 听了他的话,扎尔斯的心情有点复杂,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身来走到埃德温身边的,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无垠的白光和那唯一的一道黑色。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过这里,在梦里。 那是他刚从“不归之森”里逃脱,带着埃尔文斯回到179号以后发生的事。他确认回到埃德温的房间以后就失去了意识,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最后还做了个陌生的梦,醒来时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后来有很多别的事情要操心,这个梦就暂时被他泡在了脑后。 梦里有座和森林里的神庙有点相似的尖顶建筑物,纯黑的,在全是光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并没有被光夺走存在感。恰恰相反,穿越那座建筑物的光像被它吸收了似的,除了延伸到它脚下的黑色道路以外,那个梦里再也没有别的物体存在。 现在扎尔斯看见的景象和梦里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个方位,看到的东西比在梦里多了一部分。埃德温穿着白衣黑裤,伫立在门前的样子像一副原本就该在这里的画。他的视线落在光海中的某一点,那里什么也没有,白茫茫的一片。 而他自己是那个梦里唯一的异物,就像现在一样。 “埃德温,”扎尔斯实在没办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里,疑惑地拉住了身边人的袖子,“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关于这里和我之前做过的一个梦。” 第61章 (下) 他把自己那个怪异的梦说给埃德温听,期间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眼前的景色。 黑白分明的世界罕见而壮观,扎尔斯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而且也不知道下次再有机会看见是什么时候了。 毕竟地狱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来的。 虽然埃德温没有明说,不过既然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么必然是地狱的一角,也许就是地狱君主给他们白地人的领地。起先他没想到埃德温能从自己的衣柜里直达地狱,后来仔细一想,好像除了这个答案以外也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他不想再戳埃德温的伤疤,有意没问这个,可对方听完他的梦以后脸上也少有地露出一点错愕,主动道:“你等一下,我得找个人来问问。” 向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埃德温像是突然遭遇了术业有专攻的难题,抬手释出一道雪白的影子,那道影子离手后倏地变了形状,像鸟一样展开双翼飞走了。 “那是什么?”扎尔斯问。 “使魔,”埃德温意识到他没见过这东西,解释道,“我是被放逐者,目前在地狱除了黑晶殿以外的地方都没办法去,所以得把人叫过来谈。” 扎尔斯恍然,又想起刚才跟昂萨斯特的远程通讯,表示理解。 以埃德温有点洁癖又龟毛的性格,多半是嫌昂萨斯特会脏了他的地板,所以才懒得把他叫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至于黑晶殿的地板黑成那样,也不用担心会脏到哪里去,这一点则被他选择性忽略了。中学时他就有个同学有重度洁癖,和对方相处过后扎尔斯深刻地理解了,有洁癖的人才不管看在眼里的是不是脏东西,只要心里觉得脏,那它就一定是脏。 埃德温大概也一样。 他们就这么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扎尔斯还能看看风景,可埃德温面对这看了几百年的景色,实在觉得有点无趣,于是把注意力放在扎尔斯身上,问他:“这有什么好看的?” 黑晶殿位于地狱一个很偏僻的沙漠尽头,建筑主体是一块天然形成的黑色辰晶,现在他们看到的黑晶殿是当年赫尔莱特带着族人来到这里以后才在辰晶上修建而成,他们利用地势设计了黑晶殿,用辰晶雕刻出大殿的雏形再进行精雕,花了很长时间才造好这座神殿。至于雕刻后剩下的废料则被喜欢做手工的瑟坦那带走,做出的大部分小玩意都给新生的孩子们当作玩具,小部分得意作品还被他本人收藏着。 这位瑟坦那也是他们之中最为博学广识的长者,即使已经在地狱繁衍了几代,也没人能在这方面超越他。埃德温让使魔去找的就是他,因为解梦有很多种方法,他自己也只知道一点,还是应该找杂学专家来解答。 除了赫尔莱特以外,其他人都不住在这里,到沙漠的另一端找了有水源的绿洲定居,只有黑晶殿孤单地伫立在沙漠上,已经经历白银荒漠的强风很久,却一点也没被风沙侵蚀,还是原来的样子。 “好看啊,”扎尔斯在他旁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风景,感觉很特别,其他地方应该都没有吧。” 他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说完了才意识到可能这话在埃德温面前说有点不合适,自知失言,又解释道:“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第一次看见,觉得很新鲜。” “没关系,确实只有这里有。”埃德温没计较这点小事,随口道,“不过你们人类观念里的色盲看见的整个世界大概都这样,其实没什么稀奇的。” 如果只能看见黑白两色的世界,那确实是全色盲没错,但扎尔斯觉得眼前的景象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漫无边际的天光还是存在感强烈的黑晶殿,一切都显得那么鲜活,像流动的水,又像永恒的石。 他确实觉得这里很美,也很像埃德温成长的地方。感觉只有这种纯粹的、单调又平静的地方,才能养出埃德温这样的性格。 但这话他不会再说了,静静地站在埃德温身边,直到远处空中飞来一个显眼的小黑点,他才睁大了眼睛,看活人从天上一路飞过来,降落在不远处的黑色石路上。 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姿态优雅地降落在地面,抬头看到他们并肩站在黑晶殿门前时脸上流露出一丝错愕,快步上了台阶朝他们走来。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皮肤微黑,面容俊朗,只有眼下一点不明显的皱纹能看出年龄感。满头红发编成几个小辫子,又在脑后束成一个大辫子,垂落在他的黑色长袍上,和上面的金饰很相衬。就这么一个看起来和他们最多差十几岁的男人,走到面前时却用长辈的语气开了口,对埃德温说:“怎么要回来不先通知我?大家都想见见你,但临时凑不到一起,所以托我向你问好。” “没必要,我马上就走。”埃德温抓住扎尔斯的手臂,把他朝前推了两步,然后对来人说,“他之前做梦梦见了黑晶殿,那时还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存在,也和我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你知道为什么吗?” 单刀直入,一点也没给对方留时间寒暄。扎尔斯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脸色,又看看自己面前的男人,心里有点疑惑。 对方说话的语气就像莉莉安责怪他回家前不先打电话似的,无疑是以长辈身份自居,应该年纪比埃德温还要大很多……不过埃德温也没有对他很生疏的样子,应该是熟人,否则他不会这么说话。 见他面露疑惑,埃德温想起另一件事,向扎尔斯介绍道:“这是瑟坦那,艾文的父亲。” 扎尔斯愣了愣,下意识地朝瑟坦那点头:“伯父好。” 瑟坦那:“?” 在他们的领地上,他的感知不会出问题,眼前这个无疑是人类,可仔细探查才发现,对方身上隐约有点他很熟悉的气息,应该是…… “你们契约了?”他睁开碧绿的眼睛,直白地问。 虽然眼睛盯着扎尔斯,但这话无疑是在问埃德温。后者点了点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艾文找到了,我先把他留在身边帮忙,过段时间再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瑟坦那脸上严肃的表情才缓和了些,像是松了口气,却不忘问:“怎么找到的?” “他救回来的。”埃德温看了扎尔斯一眼,淡淡道,“受了点伤,艾文没事。” 他没说受的那点伤才是契约的真正原因,扎尔斯不明就里,也不会多说,任由瑟坦那握住自己的右手,后知后觉地开口:“没什么,我也是猜到他是谁才把他带出森林的。” 瑟坦那不容拒绝地握着他的手,闭上眼检查片刻后点点头:“伤已经好了,谢谢你救了艾文。” 他松开扎尔斯的手,没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着眼于埃德温叫他来的初衷,问:“那个梦是你们契约之前,还是之后的事?” 埃德温代答道:“之前。” 瑟坦那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对扎尔斯说:“再跟我说说你的梦。” 第62章 (上) 大约是因为他救了埃尔文斯,谈话过程中,扎尔斯发现瑟坦那对他的态度一直不错,几乎称得上和蔼。 但这不代表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也同样友好。 “如果是契约以后做的梦,那么很好解读,这是因为你们之间产生了力量上的联系,你通过他的血得到了他的一部分能力,同时也意外窥见了他的一些记忆。”瑟坦那坐在黑晶殿门前的台阶上说,“这种事不少见,因为泄露给对方的记忆可能会成为自己的软肋,所以绝大部分恶魔都会谨慎选择契约对象——既然你救了艾文,亚伯又选择信任你,我姑且不怀疑你是否可信,只解读梦本身的来由和启示,不过你们的情况不是这种,所以不是这个原因。“ 也就是说,他前面说的这些全是基础知识,用来给扎尔斯补课的,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 埃德温站在旁边,对他的补习班课程没什么意见,但这些他自己也能给扎尔斯讲,实在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快说吧。”他有点无奈,碍于对方是赫尔莱特的朋友,算是他的长辈,又不能对瑟坦那说什么不礼貌的话,只道,“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他也不能,你知道的。” 瑟坦那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如果你是做了这个梦以后才和亚伯契约,那么……” “那么……?”扎尔斯适时乖巧地接上他的话头。 瑟坦那挑了挑眉,没对他们这一唱一和的行为发表什么感想,顺着扎尔斯的话说下去:“那么应该是在契约以前,你们之间就存在某种联系。” 这话听起来有点容易让人误会,需要一点解释,他在扎尔斯和埃德温一个讶异一个狐疑的视线里泰然自若地补充道:“不是血缘,他是纯粹的人类,没有其他血统混杂,应该是力量。” 扎尔斯一脸茫然,他哪能跟埃德温有什么力量上的联系?在去179号报到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如果突然世界末日大概死在第一批的那种,又怎么会有什么特殊力量? 他疑惑地仰着头看埃德温,对方也正在看他,眼里还带着点不明显的疑虑,眉头微微蹙着,像在想什么烦心事。 见扎尔斯抬头看自己,埃德温敛去眼里的情绪,伸手按住他的脑袋:“没事,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晚点告诉你。” 然后他把扎尔斯留在原地,拉着瑟坦那走到台阶下有些距离的地方说悄悄话。扎尔斯有点不满足于等着听结论,但埃德温总不会骗他,他也就又重新坐下了,没有坚持要参与他们的对话。 难以想象这样的自然景观是怎么形成的,埃德温刚才告诉他这里的名字是白银荒漠,扎尔斯觉得还挺贴切,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漠系着条黑丝巾,像个冷淡而无情的老人,沉默地经受风雨吹打。虽然现在是晴天,但他已经开始想象下雨时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身处地狱,他几乎都有点爱上这里了。 等埃德温结束谈话过来找他,扎尔斯还坐在台阶最顶端看天,见他过来才勉强收回自己的视线:“怎么样?” “和我想的差不多。”埃德温微一点头,朝他伸出右手,“走吧。” 扎尔斯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被他拉了一把站起身,又去看刚才他和瑟坦那谈话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瑟坦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瑟坦那就这么走了?” 埃德温挑了挑眉:“他很忙,不走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 “他不想见见埃尔文斯吗?”扎尔斯疑惑道。 从他们的描述里可见埃尔文斯失踪已经很长时间,至少好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孩子,瑟坦那却只是了解了埃尔文斯的近况,又感谢了他,甚至没提出要见埃尔文斯一面就走了。 “过段时间艾文就会回来,”埃德温说,“现在只是留在179号替我办事,用不了太长时间。” 扎尔斯这才点点头。 “我们去哪里?”他又问埃德温。 “还记得你家走廊墙壁上挂的那张照片吗?”埃德温说。 扎尔斯点点头。 他对照片的背景毫无印象,这原本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根据莉莉安的说法,拍摄那张照片时他只有八个月大。但从小到大他们全家一起出门旅行的次数屈指可数,连莉莉安和比尔都对照片的拍摄地点毫无印象,那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那张照片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挂在走廊的墙壁上,按照照片里他的样子看,八个月这个年龄应该是没有错的。 “可是,比尔和莉莉安都不记得那是在哪里拍的了。”他遗憾地说,“是那个地方有什么不妥吗?在我家的时候你就很在意它。”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黑晶殿内部。因为重新关上了门,室内又变得一片漆黑,扎尔斯不得不再次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明。埃德温没借他的光,兀自熟稔地走在黑暗里,严格意义上扎尔斯是跟着他走,一路走上台阶,来到了刚才自己坐过的“椅子”前。 借着手电筒照明面积有限的光,扎尔斯惊讶地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石质长椅,它比他想象中还要宽大,造型朴素大方,只在扶手上雕刻了羽翼花纹,而且整张椅子和黑晶殿是一个整体,应该是在造这座宫殿的时候就一起造好的。 比起一张普通的长椅,在有光的情况下看它,扎尔斯觉得这更像是…… 王座。 感受到他迟疑的目光,埃德温转过身来,看了那黑色的王座一眼。 “是赫尔莱特的座位,渡河来到地狱的白地人奉他为王,虽然他没有接受,但在消失之前一直履行着王的职责。” 他解答了扎尔斯的疑问,却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扎尔斯看了看周围,好像除了这张椅子也没别的地方好坐了,于是道:“所以……你也坐在这里吗?” 他并不在意自己刚刚坐过白地人们的“王座”,埃德温既然能让他坐在那里看戏,就说明并不是那么在意有别人坐上王座,因为对不久前的他来说,所谓的王座只是一张冰冷的石头椅子。但既然这是赫尔莱特曾经的位置,现在它对埃德温来说,肯定不是简单的一张椅子。 埃德温不置可否,冷漠地看了王座一会儿,转身走到另一边去,直到带他回去也没有再开口。 扎尔斯直觉他并不喜欢这个王座,虽然没有亲口这么说,但喜恶都已经体现在了埃德温的眼神里。 他的心也随之低落下去,刨除门外对他而言异常奇丽的景色,黑晶殿里的一切都冰冷而坚硬,更别提这里连光也没有,和门外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难以想象从出生到长大都被关在这里的埃德温会怎么看待这里。 还有伫立在殿内高处的这个王座…… 扎尔斯站在埃德温和王座之间,和对方一起看着那个冰冷的座位。 它代表着责任。埃德温刚才也说了。 所以赫尔莱特消失以后,是由身为继承人的他来承担起了这份责任吗? 渡河的白地人里不乏比他年长又更有见地的,刚才见到的瑟坦那就是一个,但黑晶殿至今仍然是埃德温的个人领地。所以扎尔斯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猜错的。 埃德温看那个王座的眼神和看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与其说是冷漠,其实更像是在看一个长久存在又无法抹除的死物。 他好像既眷恋那里,又恨着那里。 漫长的岁月里,他独自坐在王座上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第62章 (下) 扎尔斯自己对八个月大时去过哪里旅行毫无印象,好在179号怎么也算是个名义上的政府合作机构,汉娜花了点工夫,还是把比尔和莉莉安的出行记录要了一份过来。 “违规了,你们低调点用,别声张。”她把那张打印纸递给扎尔斯时压低声音说,“走正规途径我们没资格调这种记录,我找朋友帮忙才弄到的。” 汉娜每天都呆在楼梯下的这个小房间里,几乎从来不出门,扎尔斯按捺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什么朋友?” “网友。”汉娜冷冷道。 她脸色不佳,看起来不太高兴让他问这个,扎尔斯摸了摸鼻子,识趣地闭上嘴,带着那张印了比尔和莉莉安半年内通行记录的纸走了。 按理说他该为汉娜保密,但等到了楼上,扎尔斯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埃德温。 他本意是认为网络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怕汉娜会遇到坏人,结果埃德温点点头把这件事就这么带过,朝他伸出一只手:“让我看看。” 扎尔斯一边把纸递给他,一边还放心不下汉娜那个“网友”,忧心忡忡道:“能调阅这种鸡毛蒜皮的旧记录的人,要么权力很大,要么就是个看档案室的,万一他想利用汉娜做什么……” “179号的网络连通的是驱魔人协会。”埃德温说,“就算要担心,你也该担心他们是不是被盯上了,而不是每天呆在家里的汉娜会不会被人拐卖——过来看这里,我觉得这份记录不管来源是否正当,应该都是真的。” 扎尔斯依言凑到他身后,弯下腰来看纸上划了线的那一行,上面写了个地点,根据时间来看,是那一年八月比尔的车通过某段公路的记录。 “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埃德温问。 “不知道。”扎尔斯说着,用手机打开电子地图,很快查到这段公路位于什么地方,“是南部的一个景区,附近好像有个没怎么开发的遗迹。” 他搜索这个遗迹的名字,发现它是近三十年前发掘出的古代建筑群,内部已经坍塌了绝大部分,不过留下了一些有考古价值的壁画和古物,所以有不少这方面的爱好者去那里参观。扎尔斯点开其中一个实地拍摄的vlog看了看,遗迹四周绿意葱茏,应该是在森林里。 把手机递给埃德温看,扎尔斯粗略扫了一眼纸上的其他记录,没发现其他可疑的地方。比尔的车几乎都在公司、工地和家三点一线间来回,莉莉安则每天都在家里陪着年幼的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外出记录。看起来,除了那次不知为什么前往遗迹的家庭旅行和去看望他的外婆,他们家一直没怎么离开过约克市。 埃德温盯着手机屏幕看,上面仍然在重复播放扎尔斯刚才点开的视频,反复看了几次后,他在某一处点下暂停,又递还给扎尔斯看。 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和环境格格不入的露背连衣裙,正笑容灿烂地介绍着自己身后坍塌的几堵墙,她说了什么扎尔斯没能听到,只从暂停的画面上看见了她身后的遗迹。 因为过了二十年,环境变化下建筑物的坍塌更加严重,又被博主挡去了大部分,看起来并不完全一样,但应该就是那张照片的拍摄背景。 他看看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又看看埃德温,想起一件事:“上次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对这地方这么在意?” 这一次,埃德温倒没再拒绝回答,直接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就存在于那个地方。” 按照导航指引开了几百公里车到记录上的那个高速出口时,扎尔斯觉得比尔当年可能有点疯了,不然怎么会带着莉莉安和他不远千里开车到这偏僻得人都没一个的地方旅行。 他开车沿着破破烂烂没人打理的小路穿过树林,等到终于看见零星几辆车时,遗迹入口的指示牌也已经清晰可见了。 那几辆车没按照地上隐约还能看清的停车线停放,横七竖八地停在大门外,车上下来几个扛着各种设备的年轻男性,清点一番后才拉开车门,让等在里面的女孩子打伞下车。那女孩穿得很朴素,长相也很普通,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下车后撑开一把粉色阳伞,又从车里接了另一个女孩下车。 这次从车上下来的女孩他们都见过了,就是他们看过的那支vlog里笑着介绍遗迹的博主。她身材高挑,一头金发挑染了粉色和白色,穿着时髦,化着浓妆,任由先下车的女孩替自己打着伞,从随身包包里拿出镶满水钻的手机看了一眼,带着这群人进遗迹里去了。 “她不是已经做过这里的专栏了吗?”扎尔斯有点疑惑,“为什么还要带一群人再来一次?” 看那全副武装的架势,简直像是要在里面拍电影。 埃德温不太在意这个女网红要到遗迹里拍什么,反正和他们的目标不同,避开就是了。他急于寻找遗迹里的异常,因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这座遗迹里确实有点什么东西,正隐约吸引着他。 扎尔斯没他那么敏锐的感知,不过也觉得这里怪怪的。明明研究价值有限,却有不止一个网络名人跑到这里自发宣传,他搜到的几个视频里都是热情洋溢的赞美,可被他们吸引来的游客仍然非常有限,就像他们现在看到的,只有刚才那一批人的车停在门外,根本没有慕名而来的人。 有点奇怪。他想。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埃德温已经先一步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走,进去看看。” 头一回行动力比不上埃德温,扎尔斯愣了愣,连忙熄火下车,小跑几步跟上了他。 因为研究价值有限,这座遗迹甚至没有什么安保人员,大门就这么敞开着随意出入,泥土地上凌乱的脚印想分辨出谁是谁都很难,想要调查出入人员是不可能了。他们像普通游客一样进了门,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于是默契地转了个头,朝相反方向走去。 这一边相对更加偏僻,半隐藏在树林里,不比那群人在的位置,看起来人迹罕至,连脚印都没几个。没有明显的路,凸出地面的树根乱七八糟,很容易绊倒,扎尔斯下意识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埃德温:“扶着我走吧,别摔倒了。” 他以前定向越野没少走这种路,经验丰富,想让埃德温方便点,后者却没领情,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看他。 “我很像需要帮助的人吗?”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啊了一声,有点懊恼地笑了下:“没想那么多,就怕你被绊住……” 埃德温当然不是需要帮助的弱者,是他潜意识驱使的行动冒犯了对方—— 他正想道个歉收回手臂,埃德温却先一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开玩笑的,走吧。” 穿的外套有点厚度,扎尔斯不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不过…… 埃德温有点反常。 他也不差。 好像他们都被这座遗迹影响了,行为表现都有点怪怪的。扎尔斯慢半拍地想。 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把胳膊借给了埃德温,避过地面凸起的树根朝高处的一座破败建筑走去。 他们都是成年男性,身高腿长,没花多长时间就爬上了那个矮坡,几个塌得只剩地基的房子出现在他们眼前。埃德温放开他的手朝前走了两步,扎尔斯则随手捡起地上的半块砖头,捏在手里朝上抛了抛,又接住。 “你觉得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他没话找话地问,“新闻报道都只说疑似古代建筑群,好像那些专家也没搞懂是什么……” “不是人类的建筑。”埃德温突兀地说。 扎尔斯眨了眨眼:“……什么?” “这房子没塌之前,是白地人的建筑样式。”埃德温学着他的样子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往前一扔,石头在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墙上砸了个洞,“白地不下雨,但这里会,所以它禁不起风雨,没过几百年就塌了。” “你是说……这些房子是白地人建的?” 扎尔斯难以置信地扭头去看那堆残垣断壁,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只有他们面前的这一间被埃德温砸出洞来,隐约能看见里面的废墟里有点光亮。 “不是这些,只有这一间。”埃德温抬腿跨过塌得只剩半米高的外墙往里走,“具体怎么回事,看看就知道了。” 第63章 (上) 严格算来,这地方已经不能说是“屋子”了。破破烂烂的外墙只剩半截,里面也只有一些腐朽的木桌椅,值钱的东西大概早就被人拿走了,他们什么有价值的物品都没能找到。 但埃德温的神色越发凝重,好像这地方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疑点,他皱着眉绕着外墙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前回头问扎尔斯:“有能挖土的工具吗?” 扎尔斯愣了愣,立刻道:“我去找找。” 他转身要去找,埃德温却又说:“不用了。” 这深山老林里想找个铲子估计也不现实,埃德温叫住了他,悬在空中的右手一抬,有个东西沾着泥土从地里飞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那是个木盒子,被落地这一下摔得打开来,露出里面显眼的红色。 扎尔斯下意识想替他捡起来,却被埃德温拦住:“你别碰它。” “……怎么了?”扎尔斯有点茫然。 埃德温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格纹手帕,裹着那盒子拿起来,看它的眼神有些疑惑,更多地是警惕。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低声说。 扎尔斯摇摇头。 他直觉是很重要的东西,而且埃德温把它从土里翻出来后,他好像能隐约听见一点不寻常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唱歌,声音空灵而飘忽,找不到来处,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埃德温把盒子从地上捡起来以后,那诡异的声音越来越近,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像是贴在他耳边吟唱着什么。 扎尔斯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埃德温听,然后叹了口气:“我听不懂它在唱什么。” “能学着哼给我听吗?”埃德温问。 “……我试试。” 他艺术天赋有限,勉强跟着听见的旋律哼起来,中间有几个错了的音也顾不上纠正,因为光是跟上旋律就够吃力了。听他这么哼了几句以后,埃德温忽然抬起头——他也听见了。 听了两句以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随后一柄闪烁着微光的细剑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手中。 “小心点。”他沉声说,“这东西是白地人保存血脉力量的陨盒。” 先听见歌声的扎尔斯听不懂也情有可原,那支歌谣他在族群里听过,是白地流传已久的唤灵曲,通常在有人寿命已满,化作光点消失的时候,他的亲人会为他唱这支曲子。 “光与夜交集之一线,圣人指引归途,永昼之人化为星夜,终有渡海重回之时……” 歌声动听,出现在这里去格格不入。只有亲人逝去时白地人才会唱这支歌,那么……是谁死在了这里,又将自己残存的力量安置在陨盒里,等待有人将它挖出来? 为什么会有白地人死在这里? 埃德温在地狱出生长大,当年跟随赫尔莱特渡河进入地狱的族人没有年长者,至今仍未有人死亡,他唯一一次听见这支唤灵曲是在赫尔莱特消失很久之后,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在黑晶殿前为他唱了这支歌。 他手中的剑微微颤动,似是对陨盒里的力量有所反应,埃德温神色凝重,把盒子丢在地上,然后向前半步,把扎尔斯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类世界感受到威胁,盒子里的力量似乎在排斥他,又像是某种试探。或许已经死在这里的白地人可能是赫尔莱特的敌人,也可能不是,但总不会是朋友。 消除陨盒里残存的力量有很多种方法,但大多繁琐又费时,这东西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他懒得花时间精力去多想,于是直接抬手挥剑,想要将陨盒一分为二。 “逝星”是赫尔莱特留给他的佩剑,剑刃淬过羽兽的毒,对白地人同样有杀伤力,在最终导致他被流放的那场战斗里,它曾经斩下过另一位地狱公爵的左翼。来到人类世界后,埃德温一直把它封存在自己的身体里,这还是第一次使用。 但出乎他意料地,“逝星”挥劈的力量落在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陨盒上,竟然被全部吸收了。 他第一次遇见自己的剑无法斩断的事物,想也不想就再次挥剑,银白色的剑刃化作一道闪电,落在同一个位置,却仍然没能对陨盒造成任何伤害。 扎尔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埃德温凭空变出那把剑到木盒被砍两次仍然毫发无损,最后埃德温的怒气几乎要实体化了,他才忍不住开口道:“是不是要用别的办法?” 埃德温看了他一眼,手里的剑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消失了。 “你觉得要用什么办法?”他问。 从他得到“逝星”的那一天起,还从没有遇见过斩不断的东西。眼前这个陨盒被击中两次却不受任何影响,像是吸收了他的力量,必然不普通。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尝试,但这遗迹处处透着古怪,他也不能在这里弄出什么大动静,把另一边的普通人招惹过来只会更加麻烦。 倒不如听听扎尔斯的意见,反正对方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说不定歪打正着,恰好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嗯……”扎尔斯其实只是想让他别再用剑去劈那个盒子,看起来没什么用,剑刃溢出的力量都被无底洞一样的盒子吸走了,但他也没什么好办法,想了想,迟疑着道,“要不……我来试试?” “不行,”埃德温一口否决,“很危险。” 他越是不同意,扎尔斯心里反而越是有点痒痒,看向那个貌似没什么异样的盒子,反问道:“如果真这么危险,所有来过这里的人类都应该被它影响才对,为什么我和其他游客都没有任何异常?” 埃德温不说话,他又紧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是普通人类了,有你在旁边盯着,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他也不是胡乱做的决定,这盒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能吸收埃德温的力量,这让他想起和埃德温缔结契约的那天,自己也是通过血液飞快汲取埃德温的力量。即使事后埃德温和埃尔文斯都没有和他谈这一点,但他当时还有残存的意识,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们此行是为了寻找彼此之间的力量联系,也确实循着他二十年前的行程找到了这里,如果他身上发生的异常情况就是由于小时候接触这个盒子才出现…… “让我试试吧。”扎尔斯放软声音重复道。 埃德温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给他让开了位置。“逝星”再次无声地出现在他手上,随时防备着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 扎尔斯弯腰捡了埃德温刚才和盒子一起丢在地上的手帕,包着盒子把它捡起来。 木盒的盖子敞开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被透明的外壳包裹在内的血液。大约是年代太久远,那一小汪血显得有点浓稠,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流动,像小时候玩过的油沙漏一样,血液撞在了外壳上。 “好像……没什么事。”他下意识地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血。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刚才砍不动大约只是某种防护法术。埃德温伸手过来,想要接过扎尔斯手上的盒子,但扎尔斯把手帕垫在盒子下面,他的手指没隔着手帕,直接碰到了外面的透明隔层,然后穿过它,沾染了里面浓稠的血液。 在他的指尖被血染红的瞬间,一个半透明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张脸曾经出现在白地圣岛的圣人雕像上,有一头卷曲的短发,穿着和瑟坦那样式类似的长袍,只不过是纯白的,被外面同样是白色的斗篷遮住了大半。他赤着脚,斗篷上开了洞,让他纯白的羽翼得以伸展,虽然只是个半透明的幻象,看起来却像是真的一样。 它缓缓睁开双眼,绿得像春天第一片叶子的眼眸看向他们,眼里没什么情绪,像尊没有情感的雕塑。 “唤醒这个陨盒的人啊,我赐予你力量。”它语气平和地开口,“这是我最后的力量,但足以让你在人类中没有敌手,唯一的请求是,希望你能替我找到一个人。 “他叫赫尔莱特,如果消息不假,大约在人类纪年的两百年前从地狱里消失。我找了许多地方,但一直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只好在这里定居,等待他重新出现。” 听见“赫尔莱特”的时候,扎尔斯惊讶地扭头去看埃德温,后者脸上却没有讶异,仿佛他已经猜到似的,眼里缓缓浮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愤怒。 幻影还在兀自说着:“我留下的这份力量会和他的力量互相吸引,这是我们一族伴侣间无法解除的咒印,只要他出现,你就会被身上的力量指引去寻找——如果你真的遇见了他,请替我告诉他,弗莱沙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它语速很慢,像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看着像是要结束了,却又匆匆补上最后一句:“……算了,还是不要说名字了,只要能见到他就好了,谢谢你。” 说完,它闭上眼睛,化作数不清的漂浮光点消失了。 扎尔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如果这个幻影真是“白衣使者”弗莱沙,它说的又都是真的,那么先前困扰他们的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他像一把钥匙,幼年时意外得到了弗莱沙留存在这里的力量,在之后的二十年里逐渐适应,最终去了洛克希尔街179号,在那里遇见了埃德温。 好像他们的相遇变成了安排好的事,他不愿意相信,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他求助般看向埃德温,却见对方也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走吧。”埃德温冷声说着,从他手里夺过陨盒摔在地上,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一个骗子留在这里的小把戏,我还被耍得团团转,真是可笑。”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扎尔斯却不想把那个盒子就这么丢在这里,想了想,还是捡起来塞进外套口袋,快步跟上埃德温的脚步。 第63章 (下) 扎尔斯察言观色,觉得也许他现在不该多说什么,埃德温看起来需要一点个人空间来慢慢消化刚才发生的事,身为称职的助手,他。所谓的力量来源变得无足轻重,比起那个,他更在意的是埃德温表现出的情绪。 他看起来……恍然过后愤怒又伤心,像是被骗的人终于知道了半遮半掩的事情真相,既怀疑自己又怀疑别人。 扎尔斯跟在埃德温身后往来时的方向走,心里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慰对方,可还没等他想出点什么,就有一伙人突然从旁边冲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上就要到遗迹入口了,刚刚扛着摄影设备的那群人却冲到他们面前,一副拦路抢劫的样子,领头那个拿着棍子拦住埃德温,气势汹汹地问:“是不是你们绑架了艾米丽?” 埃德温心情正差,突然被他这么一拦,忍不住皱起眉头。 扎尔斯怕他生起气来给这不识趣的路人一剑,连忙拽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后推,自己和那群人对话:“艾米丽是谁?我们不认识这个人。” “你在说谎!”为首的年轻人愤怒道,“这里只有我们两批人在,你们跟在我们后面进来的,如果不是你们绑架艾米丽,难道她会自己消失?” “……” 扎尔斯很想说,这还真说不定。 他看了一眼拦在面前的这群人,只发现了躲在最后的助理模样的女孩,很显然,艾米丽是那个vlog博主的名字,应该是她突然消失了,这群人才想到拦住他们问个究竟。 “我们真的不认识你说的艾米丽,更不会绑架她。”他无奈地解释道,“因为看见你们进来拍摄,为了不打扰你们,刚才我和他在另一边,根本没听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那人更怀疑了:“你看到我们在拍摄,谁能保证你是不是艾米丽的狂热粉丝,所以把她绑走了?”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只能说:“我们不认识她。” 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那女孩拍的vlog,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成为狂热粉丝了。不过这里太过偏僻,游客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米丽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反复跑来这里,当然不会是找人,可能除了拍视频还有别的目的…… 对方其实也不能确定人就是他们绑走的,只是这里怎么看也没其他人了,如果不是眼前这两个男人,他们抓不到人又抓不到艾米丽,回去不知要被公司怎么骂不说,说不定还要被艾米丽的家人告上法庭。 他和自己的同伴们对视一眼,放软了口气:“那你们见过她吗?一个大约这么高的年轻女孩,穿着裙子和高跟鞋,自己应该走不远的。” 扎尔斯摇摇头,刚才他和埃德温去的地方太偏僻,又要爬坡,穿高跟鞋应该很难爬上去。换作平时,他会考虑帮着他们一起找人,不过埃德温现在状况不太好,他不想让对方在这里呆太久。 “我建议你们再找找或者直接报警,她应该还在这里。”他把自己的分析结果告知对方,“但我们真的没有遇见她,不要在我们这里浪费时间了。” 说完,他拉住埃德温就想走,那个领头的男孩却追着不放,坚持道:“你们帮帮忙吧,警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万一艾米丽出了事,你们还是要被叫过来的,为什么不能帮我们一起找?” 他不依不饶,甚至要伸手来拉走在后面的埃德温,被扎尔斯眼疾手快地挥开。 “你别碰他,他有洁癖。” “洁癖?有洁癖的人会大老远跑来这种鬼地方?”对方显然不信,又想到什么,嘲讽道,“艾米丽也说她有洁癖呢,还不是来了一次嫌不够,叫了我们还要再来一次,说是这里有能让她热度登顶的好东西——” 扎尔斯愣了愣:“她是这么说的?” “不然呢?要不是她信誓旦旦,公司也不会给她派这么多人来拍新一期的内容,结果我们来了什么也没拍到,只能拍了点风景准备收工。都准备要走了,她说自己走开一下,杰西以为她是去打电话,但过了十分钟再去找,她已经不见了。” 这个遗迹说普通也不普通,至少弗莱沙可能在这里住过,还留下了保存着信息的陨盒。不过如果艾米丽只是个普通想红的视频博主,应该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会感应到那个盒子的存在。 扎尔斯原先猜想,自己听到的歌声应该是指引能够接受力量的普通人类前往那里的讯号,而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选中,所以才能比埃德温先听到。那么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陨盒不仅向他发送了信号,而是二十年里仍然向到达这里的其他人类传递着歌声,想要吸引他们,借他们的手寻找赫尔莱特呢? 万一艾米丽是听见了那首唤灵曲,才坚信这里有能让她爆红的大新闻呢? 他不禁扭头去看埃德温,见对方没什么表示,于是开口低声问:“……要帮他们吗?” 埃德温没有反对,只道:“你要帮就帮,我不插手。” 他说不插手,就真的没有插手,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上了车,一副不想和这群人交流,想自己静静的样子。 零头的男生见他只是上了副驾驶座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看扎尔斯。 “你这朋友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不过你们长得都不错,刚见面我还以为也是哪家公司的艺人来取材呢。” 扎尔斯配合地干笑两声,仍然有点担心埃德温,但相比之下还是不知所踪的艾米丽更需要帮助,这一点毋庸置疑。于是他暂时把担忧压在心里,给大多数人分配了搜索范围,只留下一个男生和那个女助理留在原地等待,就让其他人分头去找艾米丽了。 他对这里同样不熟悉,但比其他人都更有自保能力,于是独自去了刚才他们去过的方向,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上坡的路被他们刚才来回踩踏得比之前更加倾斜,他三两步爬上去,远远地看见埋了陨盒的那个院子里有个人影,于是借着树木的掩护无声地走进了些,看清楚了里面是什么人。 金色挑染的及腰长发,身上浅色的连衣裙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赤着脚,高跟鞋被她扔在一旁。 那个穿高跟鞋,“不可能走远”的姑娘,居然避过所有人的耳目独自跑到了这里。 她有些茫然地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片刻后一无所获,有点失落地低下头,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鞋子,却没有穿在脚上,而是拎着它们往扎尔斯来的方向走。 等她走近了些,借着树枝的掩护,扎尔斯能看见她脸上被树枝刮了道口子,脚也脏兮兮的,想来是刚才脱了鞋才爬上了坡,目的性明确,就是要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 他想得应该没有错,陨盒在他们来之前,还在选择合适的人释放信号。艾米丽在上一次来这里时听见了歌声,却碍于条件不足没有来找,这次她带了更多的人,却一直没听见,直到准备离开才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上一次的歌声,于是抛下所有人自己跑了过来。 “你在找什么?” 扎尔斯走出林子,在她试探着下坡时突然开口道。 第64章 (上) 艾米丽被他吓了一跳,差点从坡上滚下去,手脚并用地扒住了边缘才幸免于难。 她手忙脚乱地在土里刨了两下,没能能立刻爬起来,眼前适时出现一只手,她也顾不上对方是刚才把她吓得差点掉下去的凶手,连忙抓住它借力爬上来。 扎尔斯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女孩身上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从山坡上滚下去不知会受什么伤,他没多想就跑过来想救人,谁知艾米丽比他想象中坚强,扒着边缘居然硬是没松手,半挂在土坡上没掉下去。 艾米丽站起来后看了看被自己预先丢到坡底的鞋,见暂时是穿不上了,于是转过身来面对扎尔斯:“你有病啊,为什么突然说话,吓死人了。” 虽然嘴上声音不小地抱怨着,但她眼神躲闪,始终没和扎尔斯对视,显然并不是真觉得这次相遇毫无来由。扎尔斯低头看她,恰好看见女孩吊带裙领口露出的一小截乳沟,下意识地转移视线,也不好意思再直接看她。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他看着旁边的一棵树问,“你的助理和摄影团队在到处找你,可能已经报警了。” “报警?”艾米丽失声道,“我不是说只走开一下吗,他们报警干什么?” “他们以为你被狂热粉丝绑架了,”扎尔斯对她没什么好感,说到底,她自己脱离团队跑到这里来,就应该承担遇到危险的责任,反过来责怪同伴报警实在说不过去,“我只是帮他们的忙,既然你没事,那我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怎么可能会被绑架,他们在想什么?” 艾米丽语气里满是惊慌,看起来并不希望自己的行程公开,光着的两只脚在地上来回走动几步,像找到救星似的一把抓住扎尔斯的手臂。 “你快带我回去,别让他们报警。” 扎尔斯双臂环胸,视线刻意避开领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虽然出门比平时还匆忙,但有了埃德温送的衣服,他看起来并不显得邋遢狼狈,也不像警察,就是个相貌出众,穿着简便的年轻男人。艾米丽起先被他看得有点发憷,又觉得他既然受自己的团队所托来找人,应该不会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 于是她又挺直了腰,仰着脸,睁大眼睛看眼前的年轻男人:“快送我回去呀,我鞋子没法穿了,你背我。” 她穿的裙子不长,高跟鞋也没办法穿,除了被背回去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扎尔斯没打算把她扔在这里等人来接,但在把她带回去之前,他还有些问题要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独自跑到这里来,是要找什么?” 艾米丽的行为实在太可疑,既然被他先找到了,没问清楚这件事以前他不会急着把人送回去。 “……我只是随便走走,迷路了。”女孩手指绞着裙角,慢吞吞地低声说。 她看起来有点委屈,和视频里大方自信的样子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扎尔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被她这点演技骗到,开口道:“你在说谎。” “我没有!”艾米丽立刻说。 “你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觉得这里有超自然现象,想要做一期专门讲这个的视频,觉得能让自己的热度登上网站热门第一。”扎尔斯说,“我猜得对吗?艾米丽小姐。” 艾米丽的表情僵了僵,扎尔斯居然从她那张描画精致,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也没脱妆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没掩饰好的慌乱。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她底气不足地说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鞋,“既然你不肯送我回去,那我走了。” 扎尔斯伸手拦住她:“小姐,我是专门处理这类事件的警员,不是坏人。你最好老实说说自己为什么而来,即使今天躲过了我这一关,下次你还会再来,然后被那个声音引诱,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这话半真半假,是他从缪恩那里学来的话术,说服力有限,不过骗骗小女生还行,尤其是艾米丽这种一看就对那个声音深信不疑的。扎尔斯拿出在校门口站岗的严肃表情和艾米丽对视,很快,对方就在他的连哄带吓之下说了实话。 “我听到有人唱歌,女声,忽远忽近的。”顾不上裙子会变得更脏,她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最近流行都市怪谈,所以我之前来过一次,做了附近几个城市里有闹鬼传闻的地方的特辑。本来以为都是传出来吓人的假故事,结果我真的在这里听见了歌声——别的怪谈大多是有人编故事骗人,我这可是真的,做一期节目效果绝对好!” “你相信那歌声是真的?”扎尔斯问。 “当然,”艾米丽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信?我还相信世界上真有地狱呢。” 听起来她确实只是想红,扎尔斯暗自松了口气,至少不会有其他方面的麻烦,可以说这是最好的答案。 但他还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你拍这些是为了什么?这种地方太偏僻了,今天你是自己乱走,下一次可能真的会遇到危险。” 闻言,艾米丽的脸色沉了沉,从地上爬起来,对他翻了个白眼。 “你是警察也好,是别的什么也无所谓,要去哪里做什么是公民自由吧,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还挺叛逆。 扎尔斯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把她拉起来,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艾米丽可能比他想象中的年纪更小,应该不超过十六岁。只是她长相本来就艳丽,打扮得又太成熟,视频里又加了各种花里胡哨的滤镜,所以之前他才没看出这姑娘的真实年龄。 “走吧,我带你回去找他们。” 他弯下腰示意艾米丽爬上自己的背,原本打算把她背回去,艾米丽却撇撇嘴,拎着自己的鞋自顾自往前走,溜滑梯似的坐着滑下了土坡。 到了下面,她才拍拍裙子后面的土,朝扎尔斯比了个中指:“不稀罕。” 艾米丽不用他背,扎尔斯也没强求,只是一路上留意有没有扎脚的锐物,免得她赤着脚走路受伤。等他带着这原形毕露的小女孩回到遗迹入口,果然碰上了留在附近等待的助理和另一个男生。衣着朴素还戴着眼镜的女孩看见艾米丽后立刻就哭了,边哭边从包包里拿纸巾,却顾不上给自己擦眼泪,先擦了擦艾米丽沾了泥土的脸颊。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跑了,急死我了,呜呜呜……”没管艾米丽身上都是泥土,她抱住对方哭得越发大声。 艾米丽有点不耐烦又拿她没办法,抬眼看了看扎尔斯:“虽然你是害我摔倒的元凶,但看在你送我回来的路上,一笔勾销啦。” 她有点蔫蔫的,显然兴师动众又没拍到好东西,回去得挨一顿训。扎尔斯点点头,跟旁边管理器材的男生交代几句就准备走,结果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只小手抓住了衣服。 艾米丽抬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声问:“所以你也听得见,对吗?不是我的幻觉。” 扎尔斯没骗她:“对。” 女孩这才松开了抓着他衣服的手,盯着被沾染上的一点污渍看,像是把那污渍看出花来了,才突然扬起脸朝他一笑。 “如果我被人说是骗子,你要来帮忙作证。” “行。” 面对这张浓妆艳抹却犹带稚气的脸,扎尔斯实在说不出拒绝。 他给艾米丽留了号码,没再耽误时间,快步走出大门,看到车子还停在原来的位置,里面隐约有个人影,偷偷松了口气。 埃德温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假寐,听见开门声才睁开眼。 “带孩子开心吗?”他淡淡问。 扎尔斯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她还是个小孩?” 埃德温不置可否,又闭上了眼。 “走吧,回去洗个澡,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有吗? 扎尔斯偷偷闻了闻,除了和艾米丽一起行动时沾上的一点香水味以外,好像没什么别的味道。 怎么就很难闻了?他有些郁闷地想着,启动了车子。 第64章 (下) 回到179号,他们一前一后上了楼,扎尔斯原本准备晚点私下去找埃尔文斯研究一下陨盒的问题,结果埃德温站在他房间门口堵着,面无表情地伸出手:“给我。” “什么?” “陨盒。”埃德温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带回来了。” “……” 扎尔斯没办法,只好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盒子给他,小心翼翼道:“你还在生气啊?” 埃德温这才看了他一眼。 “我在生气?”他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差把这个词写在脸上了,”扎尔斯觉得有点好笑,伸手去摸他眉间微微隆起的那道皱褶,“平时你虽然也没什么表情,但通常不皱眉,也不会臭着脸说话——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想找人说说话,可以叫我。” 说完以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好像有点亲密过头,又尴尬地补充道:“……或者艾文。” 被他这么进行了“人工干预”,埃德温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微一挑眉,重复他刚才的称呼:“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叫他艾文了?” 他记得不久以前,扎尔斯还拘谨又生疏地称呼艾文为埃尔文斯伯爵,一转眼,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似乎两人已经成为了朋友。 扎尔斯冷不防被他转移了话题,愣了愣才慢半拍地解释道:“他让我不要太生疏,就这么叫……有什么问题吗?” 埃德温摇摇头,拿着陨盒往自己的房间走,扎尔斯站在原地看他,忽然觉得埃德温的背影跟艾米丽有一点点像。 他当然是挺拔的,即使心情不佳,走路时也挺直肩背,像尊仪态良好的雕像,可他不是雕像,总有真实的、能够被人感受到的想法,现在扎尔斯眼里的埃德温…… 有点孤单。 和艾米丽一样,像个认为身边的人无法理解自己,就自顾自地变得孤单的孩子。 于是扎尔斯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确定不需要一点心理辅导吗?我还挺有经验的。” 所谓的有经验,是指有不少被辅导的经验。毕业前夕因为任务里出现的意外,他被各种怀疑有心理问题,前后接触过不下五拨评估和疏导人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没什么毛病,只是没能立刻接受自己击毙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实,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而已。这些扎尔斯自己全都清楚,但也明白说出来大家都不会相信也不会放心,于是没有抗拒,顺从地接受了几次明里暗里的测试,这才拿到了学校的推荐信,打算去警队。 包括他经历的那场“意外”在内,这些埃德温应该全都不知道,在对方眼里,他应该一直是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扎尔斯还在想该怎么向他解释,埃德温已经关上了房门,抬腿把挡住路的库鲁鲁踢开,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 扎尔斯站在离床稍远的位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滚了两圈,扯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人形的茧。 “那个……” 他迟疑着开口,却被埃德温隔着被子闷声打断:“闭嘴。” 扎尔斯立刻不说话了,片刻后才听见对方在被子里小声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你睡吧,”扎尔斯很好商量,“我在这里陪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叫我。” 倒也不是他非要陪床,埃德温有手有脚也没病,只是心情不太好,即使没有他也会恢复。但扎尔斯看着那个被子裹成的“茧”,突然觉得也许他留下来才是更好的选择。 埃德温平时不会这样,他需要的也和平时不一样。扎尔斯想。 他拿出看护小朋友的细心打算守着埃德温,后者却被他关怀得莫名其妙,觉得空气都要因为房间里存在两个人凝固了,又掀开被子坐起来看他:“你怎么突然黏着我不放了?” “就……”扎尔斯和他一样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陪陪你。” 明明对方有埃尔文斯这样的好朋友,理论上根本不需要他来陪,但他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脸皮自然要厚,决定不管埃德温说什么也要留下。 结果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埃德温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改了口。 “去洗澡。” “……啊?” 埃德温掀开被子下床,连着床单和被套一起扯了丢给库鲁鲁,然后边脱外套边说:“不是要给我做心理辅导吗?洗完澡再过来,太脏了。” 库鲁鲁在扎尔斯没反应过来的呆滞目光注视下顶着脏衣篓追着埃德温跑,收了床单被罩又收他脱下的脏衣服,来回滚动时因为盛满了的篮子太沉还撞了扎尔斯一下。 等到埃德温连打底的针织衫都脱了,赤着上身只穿一条长裤背对他时,扎尔斯才火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夺门而逃。 “我我我回去洗澡!你等我!” 埃德温看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眼,挑眉问旁边举着篮子的库鲁鲁:“我脱衣服很可怕吗?” 库鲁鲁把脏衣篓往上抬了抬,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确认没生气后才摇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可怕,您可是地狱头号美男子。他可能只是被您背后的伤痕和男子气概吓到了,所以才逃跑的。” 扎尔斯当然不会被什么男子气概或者伤疤吓跑,埃德温在楼上看见过他在院子里锻炼的样子,对方身上伤痕也不少,是经过训练也受过伤的身体,只是不像他这样集中在一个位置。 对它谄媚的奉承不置可否,埃德温解了皮带丢在脏衣篓里,示意库鲁鲁拿去给缪恩清洗,他则从衣柜里抽了件睡袍带进浴室,关上门后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浴室里一直都有镜子,但说实话,他并不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白地人里流传着一个故事,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大致上是个女孩独自历险的传说。故事的前半段和大部分勇士传说类似,主角出身普通,却通过了重重历练,成为拯救自己和世界的英雄。这些都很俗套,他听的时候觉得很没意思,唯独对结局印象深刻:女孩战胜了恶魔,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决定直面自己心里的一切黑暗,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张极端丑陋的脸。 比她战胜的所有困难加起来更难以接受的是,从头到尾她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完美勇士,只是一个瘦小又丑陋,从脸部开始腐烂,已经不成人形了。她顶着这样一张脸杀死了嘲笑自己的恶魔,最终发现他们都没有说谎,她才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 女孩最终在镜子前自杀了。 这样一个故事被用来教育小孩子学会自省,老实说,埃德温并不赞同。在他看来,主角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即使她真的丑陋又肮脏,也不是被人唾弃伤害的理由,她只是为受到的伤害进行报复,却因为对自己存在错误的认知和希望,最终被自己杀死。 因为这个故事,他一直对照镜子这件事并不热衷。虽然他知道镜子里是怎样的一张脸,不过正因为对自己有完整而全面的认知,所以才不愿意经常看到自己。 他知道自己皮囊底下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也害怕有一天会在镜子里看见腐烂的脸。 埃德温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然后伸手打开淋浴开关,热水把他从头淋到了脚,蒸汽迅速弥漫开来,把镜子里的他涂抹成了一片模糊。 第65章 (上) 扎尔斯迅速冲了个澡,出来擦头发的时候恰好遇上抱着脏衣篓下楼找洗衣机的缪恩,于是拿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跟他一起下楼,趁机问他有没有吃的。 缪恩把埃德温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又接过他手里的衣服一起塞进去,然后才回头看他:“吃的?汉娜做了蓝莓馅饼,还有昨天没吃完的饼干,你想吃的话就去厨房拿。不过你和老大下午才到家,难道没在外面吃饭吗?” 确实是这样,去的时候是天没亮就出发,前一天晚上睡得不错,所以直到他们下午到达遗迹时扎尔斯精神还算好。但回程时因为埃德温不想住旅馆,他们只在车里简单休息了几个小时,连夜又开了几百公里车回来。这一来一回的,车上只有面包和矿泉水,埃德温没觉得怎么样,负责开车的他倒是真的很累,急需一点食物和饮料来补充能量。 “出了点小意外,耽误了时间。”扎尔斯两口吃掉一个蓝莓馅饼,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故意岔开了话题,“汉娜的手艺有进步,馅饼味道不错。” 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觉得不错,他一连吃了三四个,被噎得灌了口水才接着说:“我顺便给埃德温带点吃的,吃完睡一觉,一会晚饭不用叫我了。” 知道埃德温对甜品兴趣一般,扎尔斯拿了咸饼干,又照旧从汉娜房间的咖啡机里倒了咖啡,发现汉娜居然不在,还问了缪恩一句。 “哦,她有事出门去了。”缪恩说,“桑切斯出外勤,所以事故报告得我们自己送到协会去。恰好她想出门,我就把报告托付给她了。” “事故报告?”扎尔斯疑惑道。 看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缪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以为老大无缘无故开了门,带着你从这里直通地狱,这还不算重大事故吗?光是报告我和汉娜就每人写了好几页纸,叠在一起厚得跟毕业论文似的,她的包都装不下。” 扎尔斯无言以对,觉得连累了他们很抱歉,正想说点什么,缪恩又有点苦恼地说:“老大最近真的有点任性,好难办。” 语气像青春期少年的家长,有点滑稽,但那份忧愁无疑是真实而温暖的。 任性吗?扎尔斯想,好像是有点,但埃德温一直都是那样,想做什么就去做,用不着考虑后果,其实也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不也挺好的吗?”他笑着说。 缪恩拿他也没办法,摇摇头走了。扎尔斯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罐啤酒,然后端着这一大堆东西上楼去敲埃德温的房门。 还是那个头上顶着桌布的库鲁鲁来给他开的门,小心翼翼地示意他看房间里的床,低声说:“睡着了。” 扎尔斯了然地点点头,端着盘子蹑手蹑脚地进门,又小心地把门板合上。他经过这方面的训练,确信自己没发出能把人吵醒的声音,可床上的埃德温还是睁开了眼,也不知是不是清醒,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有点含糊地说:“……过来。” “吵醒你了?”见他坐起身来,扎尔斯索性拉过旁边的椅子,把它放在床边,把盘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下来放在上面,“先吃点东西,只有馅饼和小饼干,馅饼有点甜,所以给你拿了咸饼干配咖啡。” 咖啡是温热的,把杯子捧在手里,隔着杯壁感受到热度后,埃德温紧抿的唇角才稍微松开了些。片刻后,他捧着咖啡杯干巴巴地开口:“我既不是病人也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你用不着把吃的都送到房间里来照顾我。” 扎尔斯愣了愣,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脱口道:“可是之前我不也给你送过早餐和点心吗?只是顺便而已,总不能我自己吃,让你饿肚子。” 这完全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埃德温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冷漠地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只是在戏弄你呢?” “你不会。”扎尔斯愣了愣,然后笑了一下,“你这么讨厌麻烦,又怎么会做这么麻烦的事。” “你的任何想法都瞒不过我,只要我想,就可以把你骗得团团转。”埃德温动动手指,盛着咖啡的杯子就在他手里碎裂消失,“我可能是个偏执、冷漠,手上沾满鲜血的疯子,只是在你面前表现得正常而已。” 除了讲解以外,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大一段话,把扎尔斯炸得有点懵,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眼前是什么情况。 他不知道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埃德温想了些什么,但一定和他的过去有关,结合被放在床头柜上的陨盒来看,应该和赫尔莱特或者弗莱沙脱不了关系。 “……你一直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他迟疑着问,沉默则是埃德温的回答。 扎尔斯其实有点茫然,不明白埃德温为什么突然开始说这种话,那双绿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让埃德温看起来像个精致而无生气的人偶,只有呼吸是属于活物的特征。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能够感受到说这些话的埃德温心情很低落。也许埃德温之前就是这样看着他,不,应该更加清晰,能够清楚地读到他的所有想法,对于他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么多次时机正好的解答不可能都是恰好。 在扎尔斯看来,读心并不是真的像看起来那么愉快的事。 如果一个正常人能读懂身边所有人的想法,那么他的行为就难免受到这些认知的限制,本人的观念也可能因此有所偏移。有些人会手握这个优势操控别人,也有些人会因为这个“烦恼”被影响,逐渐被别人的想法淹没。偶尔的察言观色有助于沟通交流,单方面的完全看穿其实会让一段关系加快奔向结束的速度。 不对等的东西是不可能会长久的。他想。 埃德温之前应该就把自己放在和他不对等的位置上,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明明一直都知道他的想法,却还要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手段让他自己亲口说出来。因为他突然的坦诚,现在他们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他仍然能读心,不过扎尔斯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你不用试探我,我不会因为你丢了个盒子就笑话你,也不会因为你一直知道我在想什么而生气。”为了让气氛轻松些,扎尔斯半开玩笑地说,“我是来听你说故事的,就像之前一样,保证安静听讲绝不插嘴,怎么样?” 他不避不让地和埃德温对视,嘴上说的是“怎么样”,手却怕埃德温继续逃避,难得态度强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其实他想抱抱埃德温,像小时候莉莉安对伤心的他做的那样,但现在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埃德温也不一定愿意。各项冲动都被他自己否决了,所以想要拥抱对方的手才改变了方向,握住了埃德温露在睡袍袖口之外的一截手臂。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会背叛,不用担心。”扎尔斯说。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和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一样。埃德温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干枯的蝴蝶终于找回了生气,扇动翅膀挣脱了他的手。 接下来,出乎扎尔斯意料地,他居然听见埃德温在自己面前叹了口气,然后他眼前一花,被拥进了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 “谢谢你,”埃德温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我很高兴。” 第65章 (下) 扎尔斯洗完澡后只穿了件T恤,袖子挽到最手肘以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被埃德温抱着,有些差别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过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热。 埃德温和他不太一样,身上永远有点淡淡的冷香,他对男士香水一窍不通,只觉得那味道初闻淡得几乎察觉不到,但当意识到时香味已经抹不去了,无论走出多远都还记得他身上的那股香味。 像淬了冰的植物香气,后调却意外地醇厚绵长,以前扎尔斯偶尔想起它时会认为是香味太独特,但现在他觉得,也许是因为在埃德温身上,所以才显得那么独特。 他有点舍不得这个带着凉意的拥抱,于是抬起手臂,回抱住了对方。 这么说可能有点怪,不过扎尔斯是真的觉得气氛还挺温馨的,直到片刻后,埃德温拥住他的那只手缓缓放下,似乎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咖啡杯在他的另一只手里,他垂眸看杯子里剩下一半的咖啡,低声道,“我偏执,因为赫尔莱特的消失,和最讨厌他的里诺尔打了一架,削了他一只翅膀;我冷漠,因为艾文在那场战斗中受伤失踪,随后我被流放到这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却一直没能找到他。” “……不是你的错。”扎尔斯安慰他。 埃德温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他会被困在‘不归之森’里,因为从不知道他还带人去过那个地方。” “那就更……” 扎尔斯想说“那就更不能怪你”,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埃德温就打断了他:“他是听我说赫尔莱特失踪了,才带着人去找的。” 他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至于最后一点,”埃德温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没杀过人吧?” 他们离得很近,还是伸手就能拥抱的距离,扎尔斯坐在属于埃德温的那张大床一角,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好像光凭呼吸就能判断一个人,但当然不是这样。 他了解埃德温,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对于对方而言不值一提,不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分辨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你没有自己说的这么坏。” 扎尔斯和埃德温对视,为他这一系列“自白”下了结论。 埃德温没有说话,良久,他越过扎尔斯把杯子放在临时充当桌子的椅子上,随口道:“你既是我的助手又是契约者,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我确实不在意人类的死活,比如上次那个疯女人,把贝丽坦的意识从她身体里抽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就顺带把她杀了。” “你没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同类,不止温妮夫人,也包括其他大部分的人类。”扎尔斯说,“其实……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如果和现在相反,你可能要花比人类寿命更长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 埃德温笑了笑,没反驳他的话。 扎尔斯很认真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和位置思考,而且偏心得很彻底,他能感觉到。 然而事实上,不止是人类,连恶魔和白地人都无法让他共情,因为他和两边都格格不入,即使是瑟坦那等一众族人,也很难体验到他是什么样的处境。 “名义上,我们已经融入了地狱,和恶魔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地方,虽然时有争斗,但他们始终没有把我们推到白地一方。可事实是地狱君主只想借助赫尔莱特的力量在和白地的战争中取胜,这样他们既不用折损大恶魔,也不用担心落败——最了解白地人的,永远是他们的同胞。 “所以来到地狱的白地人其实生活并不平静,他们像游离在夹缝之中,既不属于白地,也不被地狱接纳,至今仍然封闭地生活在白银荒漠的尽头。” 他用的是“他们”这个词,也就是说,其实他并不把自己当作他们之中的一员。 察觉到扎尔斯的目光,埃德温笑了笑:“我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从黑晶殿出来后没过多久,赫尔莱特消失,我才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他们的首领。” 空有首领甚至王的名头,却对自己的族群没有归属感。像这群白地人游离在双方势力之外,埃德温其实也不认为自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是不是有点矛盾?”他说,“但就是这样,出事之前,我只和艾文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扎尔斯点点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他的感受:“你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但其实,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一方的人。” 他说得很直白,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被人点破了一直隐藏在心里,连自己都不愿意去承认的想法,埃德温的瞳孔还是有一瞬间的收缩。即使他掩饰得很好,情绪波动还是传达给了扎尔斯。 “别担心,”扎尔斯拍拍他的手背,笑着说,“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有缪恩,有汉娜,还有我陪着你,不是吗?” 埃德温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无奈地遂了他的意,逐渐放松下来。 “……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 “不是说了吗?我很有心理辅导的经验。”扎尔斯故作轻松地说。 埃德温挑起一边眉毛,其实已经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但还是想逗逗他:“真的?” 他只是觉得,扎尔斯警校毕业,学的也不是相关专业,也许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接触到所谓的心理辅导,结果扎尔斯被他怀疑一下就露了馅,叹了口气,问他:“说谎说得很明显吗?那我坦白好了,其实是我有丰富的被辅导经验,不过也没学到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开导你。” 不想再在自己的问题上纠缠,埃德温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被辅导?” 扎尔斯点点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推荐到179号来?” 他把自己毕业前夕经历的那场意外和之后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有点礼尚往来的意思——埃德温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他,虽然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说不上精彩,也没那么跌宕起伏,不过了解是双方的,扎尔斯并不介意把这些事说给埃德温听。 “所以你看,我也不是没杀过人。”他耸了耸肩,“其实只要事出有因,不是坏事,就都能理解的。” 心理辅导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管用,那之后他偶尔还是会梦到自己开的那一枪,明明没有记忆,梦里却鲜明得像电影。扎尔斯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开了那一枪,但来到洛克希尔街179号以后,这些事都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你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开了枪吗?”埃德温看着他,“我可以帮你想起来。” “你不要再读我的想法了,”扎尔斯有点无奈,“都过了那么久,想不起来就算了,他们也不会把没做过的事情安在我头上,这个案子严格说来我还算是立了功。” 想不起来就不再纠结,现在他有了新的工作和生活,那件事其实早就不再困扰他了。只是想要安慰埃德温,他才顺口这么一说而已。 埃德温却不这么想:“如果你很在意,就要验证它的真假,不能被真相不明的‘记忆’阻拦前行的步伐——” 他说得头头是道,扎尔斯举手投降:“我现在的目标和它没有关系,不过好吧,如果你想,那就看了告诉我。” 第66章 (上) 虽然牺牲了自己的一点隐私,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他成功安抚了埃德温的证明,扎尔斯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要说他不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开那一枪,这肯定是不可能的,这是他短暂人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点,而他现在已经记不清自己经历过什么,准确地说,是他以为自己知道,事实上好像恰恰相反。 他当然想知道,但如果这件事要从埃德温口中听到真相,扎尔斯又觉得有点别扭,还有点遗憾。 事实真相不是由他自己回想起来,也不是当时在现场的知情者告知他,而是由埃德温用特殊手段看到再转述给他。身为当事人,他连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权利都没有,即使是为他进行心理辅导的那些人,也没有谁告诉过他什么,好像只是他自己忘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那对他来说分明很重要。 扎尔斯闭上眼,感觉到埃德温略凉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奇异地缓和了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郁。 “什么也别想,放轻松。”属于埃德温的声音说。 扎尔斯无奈道:“你也太难为我了。”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又有肢体接触,要他什么都不想简直比做梦还难。扎尔斯按捺着有点雀跃过头的心跳,又觉得自己除了记性以外还有个地方也不太好。 他……最近好像对埃德温的行为有点反应过度了。 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埃德温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继续在他的记忆里搜寻那件事的片段,并且很快有了收获。 如果把人类的记忆比作一盘磁带,扎尔斯有关毕业前夕那次意外的记忆就像被反复读写过,已经有点难以辨认原貌。埃德温把这盘磁带细细梳理,从中挑选出那一截痕迹明显的,然后把它抚平展开来看,从中窥见了扎尔斯曾经经历过的事。 他看见了比现在青涩一些的扎尔斯,头发被削剪得很短,两侧露出一点头皮的颜色,穿着简单普通,便衣打扮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扮演着跟班一样的角色,小心翼翼地接近一辆车,企图和里面的人建立交流。但他们的伪装被对方看穿,事态顿时发生了巨大改变,眼看就要有人质被撕票,扎尔斯和同行的男人来不及交流眼神,几乎同时拔出了枪,对准眼前的歹徒—— “砰!” 一声枪响,却留下了两个弹孔,一个打在绑匪拿着利器的手上,另一个则贯穿了他的额头,血汩汩地从这两个洞里流出来。 他死了。 扎尔斯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偏差,他似乎一直认为和自己同行的是谈判专家,直到从他手里夺走枪之前都两手空空,但事实上,这个人和他一样有配枪,看起来像是怕他情绪不稳失控走火才缴了枪。 至于是谁打中了手腕,又是谁打中了额头,埃德温无法从本就模糊的记忆里分辨,但他反复回看这段记忆,在“倒带”中仔细观察两人的动作和弹道轨迹,最后终于确认:打中手腕的子弹应该才是从扎尔斯的枪里射出的。 警队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及时击毙歹徒”的功劳颁给扎尔斯,却丝毫不提歹徒手腕上的贯穿伤,事后的表彰也只提及扎尔斯击毙歹徒,对那道再明显不过的伤痕只字不提。当时的情况下,其实哪怕不把绑架犯当场击毙,他也会因为这道伤放开那个一直挣扎的小女孩,扎尔斯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开枪打他持刀的手,另一个人却直截了当地打中了他的头。 埃德温猜想,应该是有人想把这次对比之下产生的“失误”抹消,却苦于有一个做了正确选择的新人在自己身边,于是无奈之下抹消了手腕受伤的记录,将自己开出的那一枪安在扎尔斯头上,让他立了功。 至于扎尔斯的记忆混乱…… 可能是他自己对是否曾经开枪有所怀疑,出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可能是在那不止一次的“心理辅导”下才开始怀疑自己。 埃德温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毫无所觉,不设防备的扎尔斯,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揪了一下。 如果是前者还好,至少是他自己胡思乱想才走进了死胡同;如果是后者,他就是在自己信任的对象刻意引导下,逐渐开始相信谎言,怀疑自己。 某种意义上,扎尔斯的遭遇和他有点像。 无论出于利己主义还是“为他着想”,让扎尔斯变成这样的人都没安好心。他在扎尔斯的意识里读到了迷茫和抗拒,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开始自我怀疑,被隐瞒的不知道是真相还是尖刀,无论谁有这样的遭遇都很不好受,他自己也是这样。 在看到那个陨盒之前,他一直把弗莱沙当作背叛赫尔莱特,害他离开白地沦落到在地狱生活的元凶。他憎恶着,愤恨着,不平着,在赫尔莱特消失以后时常想要怎么把弗莱沙碾碎,为此锻炼自己的法术和各种武技,成为了赫尔莱特称职的继承人,白银荒漠的新主人。他想过很多次见面时该怎么让弗莱沙跪地求饶,诚心忏悔,却没想到当自己打开一个气息陌生又熟悉的陨盒时,会从里面看到弗莱沙的脸。 扎尔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弗莱沙的力量影响,主动靠近他,这是他们相遇的原因,却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半则是因为,他体内既有源于赫尔莱特的力量,也有从弗莱沙那里继承来的一部分,扎尔斯也不知不觉受了这份吸引,才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加入洛克希尔街179号,成为他的新助手。 埃德温很少对命运产生认同感,在他以往的思维里,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神棍会信,靠不靠谱全看概率学。但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扎尔斯的相遇确实受到某种力量影响,这力量十余年间不曾间断,最终把扎尔斯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是赫尔莱特和弗莱沙的孩子,继承了赫尔莱特“虚空”的力量,也同样继承了弗莱沙“净化”的力量。由于后者和地狱显得格格不入,存在得也很不合理,所以他从没对地狱的任何人使用过,但它一直存在着,埋藏在血脉深处,被他当作可能用得到的隐藏牌,背面朝上地藏在手里。 这些年来,埃德温一直为自己为什么有两种不同源的力量感到困惑,现在他知道了这份力量的来源,愤怒之余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扎尔斯被命运安排着一步步走向他,他也被命运禁锢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扎尔斯把这个圈涂掉了一截,于是他猝不及防,掉进了不曾知晓的世界。 他头一回这样细致地面对面观察扎尔斯的脸,青年有一张俊朗、棱角分明却不失天真的脸,眉毛很浓,形状很漂亮,睫毛不太长却同样浓密,鼻梁挺直,末端稍稍有点勾,巧妙地中和了浓眉的锐利,和不厚不薄、颜色浅淡的嘴唇组合在一起,显得有点稚气。 扎尔斯像个人形暖炉,即使只是面对面地坐着,他也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散发的淡淡热度,从长相到其他,都好像身上自带暖洋洋又有点扎眼的阳光,偶尔有阴霾也很快散去。 无论哪一项,都是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埃德温深深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弗莱沙选人的眼光不错,他确实被扎尔斯吸引了。 “可以睁开眼了。”他看着扎尔斯,低声说道。 第66章 (下) 扎尔斯睁开眼睛,先看到了埃德温的脸,被对方那张漂亮得像画的脸震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们离得有多近。 他动也不敢动,下意识用手撑住了床,然后在埃德温倾身过来吻他时成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 是个很轻的吻,像轻轻呼气就会飘飞起来的羽毛,仿佛只是擦过他的嘴角,除了温度没留下别的任何痕迹。扎尔斯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埃德温神情认真,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他只好认清事实——埃德温刚才亲了他一下。 “你……干什么?”他迟疑着问。 既然不是开玩笑,这个吻的意义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不确定埃德温是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意思,但…… “觉得你闭着眼睛没有防备的样子很可爱,?就亲了一下。”埃德温说。 这话半真半假,扎尔斯毫无防备,全身心信任他的模样确实有点招人,但比起这个,其实他更想看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以扎尔斯动不动就一路红到耳朵根的脸皮厚度,恐怕下一秒就会从他的床上蹦起来,火烧屁股般夺门而逃…… 会是这样吗?埃德温有点恶趣味地想。 他盯着扎尔斯不放,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大不了的事,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他想知道扎尔斯对他的接受度有多少,或者说,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 果然,对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睁大了眼看他,像只惊慌的小动物,力气却不含糊,推开他的同时往后退了一截,几乎从床上掉下去。 埃德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边缘拖回来,忍不住笑:“就这么吃惊?很可怕吗?” 也不是可怕,就是……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受到的惊吓,下意识挣了挣被埃德温抓住的那只手,但没有成功,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平时很不一样。” 不仅是说话,行为也很莫名其妙,刚才那个吻…… “怎么个不一样法?”埃德温又凑近了些,眼睛盯着他不放,“形容一下。” 扎尔斯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说:“你先离我远一点,这样我没法说话。” 他说起话来都快结巴了,因为埃德温的靠近,脸上的红色又深了一点。埃德温这才放过他,后退了小半米的距离,没再紧逼着他说什么。 扎尔斯这才松了口气,无奈道:“你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奇怪,感觉有点陌生,像另一个人。” 埃德温的五官是精致而锐利的,眼尾微微上扬,长睫毛把那湾绿色掩去一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像个漂亮的精灵,而且带有难以形容的攻击性。扎尔斯很难形容这种微妙的感觉,埃德温靠得太近时他心跳加速,觉得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跳声都被埃德温听见了,心里在想什么也被对方读到了,所有难以言说的、连自己都没弄明白是什么的情绪全部暴露在埃德温眼前,让他觉得有点慌乱。 “你以前认识的我,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我。”埃德温说,“我可以有别的样子,你需要思考的是能不能接受。” “我当然……” 扎尔斯下意识想说可以,但中途意识到什么,改口道:“你当然可以做自己,但下次不要这样了。” 埃德温明知故问:“不要怎样?” “……不要再莫名其妙地亲我。”扎尔斯红着脸,有点艰难地说,“我们不是亲人,而且亲吻嘴唇通常是恋人之间才会有的行为,这样不合适。” 他不知道埃德温是否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而且自己的反应也很怪,只能把原因归结在离得太近,受对方影响太严重上。而且他们刚才明明在讨论别的事情,埃德温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好吧,”埃德温耸了耸肩,“你不能指望赫尔莱特来给我一个充满父爱的吻,当然我也不可能打开陨盒和里面那家伙有什么亲情之吻,所以要理解成后一个意思,也没有什么问题。” 扎尔斯愣了愣,捕捉到他眼里那点促狭的笑意,悬起的心又被自己松了口气放下来。 “别开玩笑了,”扎尔斯无奈地挣脱他的手,这次很顺利地挣开了。他猜对方也许只是想岔开话题,但既然已经看了,他当然要知道结果,“告诉我,你在我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见他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上,埃德温只好把自己看到的内容和猜想都告诉了他。 “我觉得,你会怀疑自己有没有真的开那一枪,这一点可能不是他们在心理疏导时引导你去想的。”他说,“恰恰相反,他们不希望你这么想,因为如果你对这一点产生了怀疑,很可能会在进入警察系统后再次回头查当时的细节。比起那样,造假的人当然更希望这件事能就这么过去,你不再回头去想,安安分分地拿到毕业推荐去别的地方就业,其实才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 扎尔斯还是有点恍惚:“可是当时和我一起假扮记者的,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前辈……我也不记得他有和我同时开枪。事实上,我连自己开枪击中歹徒的过程都记不清了,所以才会产生怀疑。” “你记不清,是因为有人借心理辅导的名义混淆了你的记忆,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应该叫催眠。”埃德温说,“如果你想用同样的方法找回那份记忆,可以让汉娜帮你联系心理医生。” “不,”扎尔斯摇摇头,没同意他这个提议,“你刚才说,‘用人类的话说’是叫催眠,那么用你那边的话说,这是什么方法?” “偶尔会有这么对付不听话的奴隶的人,把他们的记忆抹消、篡改,有时只需要扭转一下通往结局的路标,天平就会倒向他的一侧。被篡改记忆的人很难自己解开这个法术,但再次遇到相似的情形时,因果会将他们导向正确的彼方,和被修改过的过去相悖,所以会在冲突之下想起过去,开始怀疑自己。” 见扎尔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埃德温说:“你现在就是这样,所以我怀疑不止是催眠这么简单。你越是挣扎着想要回忆自己有没有开枪,那段记忆上的封条就越是被你反复涂抹,真相被隐藏在最下方,在重重遮盖下变得越来越模糊。记忆法术可能会产生不可逆的结果,我可以为你解开,但那样就没办法查到是谁在你身上做过手脚了。” 扎尔斯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你要解开吗?”埃德温问他。 “当然。”扎尔斯果断地说,“现在就可以吗?来吧。” 既然开了个头,他不会再把问题留到之后解决,既然埃德温有办法,那么他当然不会拒绝。 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他再次闭上了眼,感觉到埃德温用一根线绑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活结,然后缓缓收束到恰好绑紧却不会勒人的程度,再把绳子系好。随后有什么凉凉的液体随着绳子流到他的手腕上,形成了一个液体做的包围圈,埃德温同样冰凉的手指覆在那根绳子和他的皮肤上,低声念了句什么。 两秒后,数不清的光点从周围漂浮起来,扎尔斯的视野从一片黑暗到被它们彻底点亮,惊讶地睁开了眼。 他身处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浮在空中的光点却把他的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等到这些光逐渐黯淡下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山坡,坡顶停着一辆小巴,附近楼顶的最佳狙击点上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瞄准镜的反光。 是那件事发生的地方,一切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扎尔斯看见“自己”和一同假扮记者的那位警队前辈一起向校车走去,两人没有什么眼神交流,但眼里都有被恐惧掩盖的警惕,衣服下摆盖住的后腰上有枪套微微凸起的痕迹。 另一个人果然有配枪。 第67章 (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埃德温讲述的基本一致,但扎尔斯在枪械方面比他更专业,亲眼看到“自己”开枪的那一瞬间,就对会打中什么位置有了判断。他看着绑匪头上和手上的两个弹孔,清楚地明白埃德温的猜想是正确的。 他确实开了枪,但击中的是歹徒持刀的右手,而不是像报告里说的那样,正中眉心一枪将其击毙。开枪击中头部的是与他同行的哈洛特·特里修斯,一名经验丰富的特警,如果他没有记错,对方已经在那次事件后升任特警队副队长。 属于自己的记忆像电影放映般走到了尽头,扎尔斯睁开眼,对上埃德温有些担心的目光,朝对方笑了笑,语气轻松道:“总算弄明白这个问题,觉得轻松了很多。” “你不在意?”埃德温问。 扎尔斯摇了摇头。 “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追究责任也没什么意思。”他说,“我已经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和警队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也不再是丢失既得利益的受害者了。” “但他原本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现在却因为‘协助’了你受到表扬,甚至升职。” “就算把功劳全都让给他也无所谓,”他表现得比自己还要在意这件事的公平,扎尔斯忍不住笑起来,“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留在这里。就让他抱着虚假的荣耀继续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我会回去找他算账,不也挺不错的吗?” 他这么说了,埃德温面色稍霁,总算没再表达什么意见。扎尔斯解决了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难题,觉得浑身轻松,看看窗外已经开始天黑,肚子也跟着开始咕咕叫起来。于是他站起身来,跟埃德温说了一声,打算下楼去看看汉娜准备了什么晚餐。 走到门口了,扎尔斯才听见埃德温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刚才的事我是认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迈出门的脚总不可能再收回来,扎尔斯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有点没反应过来,回头看埃德温房间门缝下透出的光。 “刚才的事”是指什么事?他慢半拍地想。 把前面几个小时里他和埃德温的对话走马灯似的在脑海过了一遍,扎尔斯才难以置信地捕捉到可能的答案。 他看着门下漏出的那一线昏黄的灯光,隔着一扇门板,突然觉得自己比刚才还像是在做梦。 “不用怀疑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直到埃德温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扎尔斯才突地回过神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埃尔文斯正在楼下跟缪恩聊天,桌上放了盘刚烤好的小饼干,还散发着带着芝麻香味的热气。 “来尝尝,汉娜研究的新品。”埃尔文斯把装饼干的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华人超市买的白……芝麻?是这么说吗,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扎尔斯惊魂未定地在沙发上坐下,甚至忘了向他问好,接过递来的杯子灌了两大口茶,又忍不住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这才回过神来——他刚才听到的话应该是真的,埃德温好像真的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拿了块饼干,吃进嘴里都没品出什么味道,味同嚼蜡地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旁边的埃尔文斯:“你觉得埃德温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嗯?他说什么了?”埃尔文斯困惑地看他一眼,用太阳就是从东边升起般笃定的语气说,“亚伯平时很无趣的,认识他这么久,我好像从来没见他开过玩笑。” 扎尔斯:“……” 要不是才刚过去没几分钟,他又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埃尔文斯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没什么。”他艰难地摆了摆手,说,“饼干不错,不过我不太饿,晚上吃点这个就好了。” 扎尔斯端着饼干和缪恩倒给他的茶,正准备上楼去思考人生,就听见门外传来有点耳熟的喇叭声,顺路过去开门,发现是有段时间没见的格兰特。 “有什么好吃的?给我来点。”格兰特把车停在门口,进门时很不见外地顺手从他的盘子上拿了块饼干,“连续开了好几个小时车,一路上什么也没吃,快饿死了。” 他嚼着饼干大步走进门,穿过门廊进了起居室,虽然人不少,却没得到什么好的待遇。扎尔斯明显不在状态,缪恩不愿意搭理他,只有埃尔文斯礼貌地笑了笑:“汉娜烤的饼干还剩一些,要尝尝吗?” 格兰特奇道:“你们刚刚在干什么?怎么扎尔斯魂不守舍的,都没空给我甩脸色了。” 是个好问题,可惜埃尔文斯和缪恩都不知道答案。扎尔斯开了门就抱着盘子走神,连饼干被格兰特拿走一半都没发现,直到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忽然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怎么一直在走神,”格兰特站在他面前,一脸疑惑地收回自己的手,“埃德温呢?我有事要找他。” 提到埃德温,扎尔斯的脸就迅速可疑地变红:“我……他应该在楼上,但你问我干什么?” 格兰特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说你跟埃德温谈事情刚出来,我的事你也知道,不就顺便问问吗?” 扎尔斯这才勉强把自己脱缰的思绪拉扯回正轨,拍拍脸清醒了一下,正色道:“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你有事直接去敲门就好了。” “不用了。”埃德温站在楼梯上说。 谁也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只有坐在沙发上喝茶的埃尔文斯习惯成自然,弯腰拎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示意他坐自己平时的专属位置。 埃德温越过原地石化的扎尔斯在沙发上坐下,神态自若地开口:“有什么事就说吧。” “都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又到休眠期了呢。”格兰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确认眼前的是本人还是冒牌货,然后才说,“之前你答应过我的事,差不多该是时候兑现了。” 格兰特之前和埃德温的约定他们都还记着,如果事情没有很大的进展,他应该是不会过来的。既然要说正事了,扎尔斯连忙调整状态,抢先一步问他:“你想到办法潜入昂萨斯特的领地了?” 反正这一屋子人谁也不会出去泄密,格兰特并不隐瞒什么:“弗莱沙的白衣,我找到了。” 扎尔斯愣了愣,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埃德温。 这里只有他知道弗莱沙和埃德温之间的关系,连埃尔文斯也不知情,更别提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的格兰特了。也许是他的目光太殷切,又也可能是他和埃德温之间的气氛很不对劲,埃尔文斯敏锐地察觉了异常,开口道:“怎么回事?” “没什——” “你在哪里找到的?” 扎尔斯和埃德温几乎同时开口,只是后者的问题比前者的否认稍长,听起来像是埃德温打断了他的话。扎尔斯心虚地偷瞄埃德温一眼,想到对方能读心,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忍不住又转移了视线。 格兰特目睹了他们可疑的互动全程,直觉这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眼下他的事情更重要,于是很没有好奇心地压下自己心里的疑惑,回答了埃德温的问题:“一个叫夏诺尔的小地方,离这里大约五小时车程。东西被普通人类收藏着,说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我花了点钱才买下来。” 这地名扎尔斯还有印象,距离遗迹很近,开车应该只需要半小时左右。如果格兰特是在这么近的地方找到了弗莱沙的东西,是真货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拿来看看。” 沉吟片刻后,埃德温说。 第67章 (下) 虽然弗莱沙在地狱的各种传说中被称为“白衣使者”,但这并不是他原本的称号,仅仅是因为那件能抵御黑炎的披风而这样称呼他。那件披风是弗莱沙亲手制作,钉入了他灵魂里的本源力量,又经过白地最深处的冰雪洗涤,蕴含着强大的魔力,所以才能和地狱君主的黑炎抗衡。可惜披风随着他的失踪也一同不知去向,只流传下了名声,却一直没有人能找到。 许多年后,埃尔文斯从瑟坦那的藏书里读到了它的制作原理,觉得很感兴趣,这才仿造了几个力量远不及原件的小玩意。但他胆子不大也没什么野心,和被用作灵魂武器的白衣不同,几个吊坠里只灌注了一点不痛不痒的力量,顶多能当个护身符用用,还不是永久性的。再后来,其中一个吊坠机缘巧合下被扎尔斯带进了森林,又救出了他。 作为尝试仿制过这东西好几次的工匠,埃尔文斯几乎在格兰特刚把披风拿出来的瞬间就确定这是真货,但还没等他开口要过来仔细检查,埃德温就先一步下了结论:“是真的。” 埃尔文斯怔了怔,下意识想问他怎么这么肯定,但对面的扎尔斯拼命给他使眼色,于是他很识趣地把这个问题又咽了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格兰特没他这么旺盛的好奇心,并不在意细节问题,直入主题道:“之前你答应过的,只要我能找到这东西,你就能带我潜入地狱,去昂萨斯特的领地。” “我不是这么说的,你可能记错了。”埃德温淡淡道,“我只是同意再开一次‘门’,别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 格兰特正要发火,他又慢悠悠地补充道:“而且这东西你用不了,在你手里,它只是一块毫无作用的破布而已。” “什么?”格兰特愣了愣,“可是我明明能用——” “薛斯汀·芬曾经拥有的那个吊坠只是它的仿制品,制作者就在这里,你可以问问他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埃德温并不伸手去拿那件披风,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边说边朝埃尔文斯摊开手,“不信的话,你可以现在试试。” 埃尔文斯会意地往他掌心里放了个吊坠,坐在旁边的扎尔斯看了一眼,从使用痕迹上看,应该就是之前他们从薛斯汀手里要来的那一枚。 从“不归之森”回来以后,吊坠就被收走了,扎尔斯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埃德温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他还给了埃尔文斯。埃德温把吊坠抛给格兰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试用”这两件东西,扎尔斯见他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才勉强放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在格兰特身上。 和名为斗篷实际上却是吊坠的仿制品不同,所谓弗莱沙的白衣并没有那么多美观的小设计,其实只是一件半透明的、貌不惊人的披风。如果没有事先听说它是什么,扎尔斯或许会将它当作一件普通雨衣,但当格兰特催动附着在它上面的力量时,虽然白衣给了他回应,却并没有为他所用,只是从一件普普通通的披风变成了布料上隐约有光流动的披风。 看起来倒是很漂亮,有点像电影里的隐形衣。扎尔斯默默地想。 “怎么会这样?”又尝试过“猎人的斗篷”能正常使用后,格兰特忍不住问。 “弗莱沙的白衣是以他的力量本源分割制成的,可以说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只承认属于他的力量。”既然被埃德温指派了解说任务,埃尔文斯尽职尽责地为他讲解两者之间的区别,“简单地说,就是只有弗莱沙本人或他的血缘者能够驾驭这件披风,你不具备能使用它的力量。” “资料上可从来没有提及这点,”格兰特皱起眉头,“如果不能用,那我浪费时间去找它岂不是……” 埃尔文斯不着痕迹地瞥了埃德温一眼,见后者没什么反应,便也当作无事发生,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喝茶。 辛苦找来的道具却不能使用,格兰特也不知该感慨自己的时间精力都打了水漂,还是该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看着坐在对面,老神在在地喝着咖啡的埃德温,心里有点恼火于对方没有提前告诉他,却不得不继续求助于埃德温:“你必须帮我这一次,作为给你帮忙的报酬。” 如果连地狱的大门都进不去,那他的救援计划甚至无法开始,更别谈成功了。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埃德温说,“但我做不了主,你得去找别人,求他用这东西把你带进地狱。” 格兰特觉得他在说什么梦话:“弗莱沙已经消失几百年了,连他的白衣都丢在一个破落农家里,我上哪去找他来带我下地狱?” 简直是天方夜谭。 埃德温挑了挑眉,探身从他腿上拿走那件恢复如常的披风,然后把它丢在看热闹的扎尔斯怀里:“试试。” 扎尔斯愣了愣,像个课堂上突然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旁听生,傻乎乎地拿起披风:“……怎么试?” 如果需要弗莱沙的血亲或者同源力量,那怎么说也应该是埃德温自己来才对,突然让他来试试,扎尔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之前怎么用艾文仿制的小玩意,就怎么用它。”埃德温说。 扎尔斯迟疑着把它披在肩上,按照埃德温的说法去做,身上的披风又像刚才一样开始若有若无地发光,随后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上面流动的光斑亮了一下,很快消失在了衣料上。他以为自己也像格兰特一样失败了,坐在旁边的埃尔文斯却诧异地直起身来,把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面上,朝他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很快碰到了扎尔斯,既没有像穿过空气一样穿透他的身体,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很普通地碰到了他,之后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埃尔文斯抓住了他被披风盖住的右臂,在扎尔斯的手臂上画了个符号,下一秒,他身上燃起浅红色半透明的火焰,沿着手臂一路蔓延到扎尔斯的身上,燃烧得更加热烈。 有点像是昂萨斯特在神庙里燃起的黑焰,却又不太一样,温和地舔舐着扎尔斯的皮肤,没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确实奏效了。” 埃尔文斯收回手,低声说道。 火焰在他的手离开时倏然消失,速度快得像没有出现过,扎尔斯解除了披风的效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又是怎么回事?” “弗莱沙的这件灵魂武器和我做的有点不一样,当时我还小,理解不够透彻。”对象是扎尔斯,埃尔文斯显得好说话许多,解说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当时我以为它的作用是‘伪装’,所以做出来的仿品也是这个思路。直到刚才看到它的时候才知道我从头就错了,并不是我以为的‘伪装’,其实它应该是‘同化’才对。” 第68章 (上) “所以这算是一个种族检测?但我不是恶魔,充其量只算一个有点关系的人类。”扎尔斯问。 “你理解得不错,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埃尔文斯微微颔首,“严格说来,它算是一种防卫法术,地狱的所有入口都设有法阵,如果入侵者不满足条件,就会被拒之门外。” 在弗莱沙出使地狱的传说中,地狱君主施放的那片黑色火海其实就是大法术的具现化,而他之所以能平安无事地穿越火海,就是因为披风具有“同化”的能力。严格说来,这算是一种幻术,只是骗过了认知,而没有改变事物的实质,但它又足够强大,连地狱君主都能骗过,直到弗莱沙走到他的王座之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无数眼睛都上当了。 据瑟坦那所说,在他们跟随赫尔莱特离开白地之前,弗莱沙的灵魂武器还没有成形,应该是那之后才决定做成披风的。得知这一点后,连他也不得不感慨,弗莱沙有勇气把自己的本源力量用来做这样一件“武器”,可以说是孤注一掷要到地狱来。 “所以为什么他行我不行?”格兰特百思不得其解。 埃尔文斯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埃德温的契约者?” 因为有外人在,他很周到地称呼埃德温的假名。 格兰特反射性地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什么,扭头去看扎尔斯:“契约?” “……出了点意外,总之就是这样。”扎尔斯摸摸鼻子,肯定了埃尔文斯的说法。 “和那个没关系。”实在听不下去,埃德温加入了他们一片混乱的对话,“他小时候接触过弗莱沙的陨盒,得到了残留在里面的一点力量,所以这件披风才会回应他。” 格兰特觉得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展得超出想象,揉揉额头决定放弃追问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已经到了哪一层,努力把话题带回正轨:“所以你要让扎尔斯用这个把我带进地狱?我好歹早就是个死人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有别的事要办。”埃德温说。 他当然不会亲自把格兰特带进去,不仅不会这么做,还要在他到昂萨斯特的领地里搞事情的时候趁乱去做点别的。 “地狱入口不止这一项防护措施,还有三头犬、独眼巨人等守护者。不过你们打算从‘门’进入的话,这些就都不用在意了。”埃尔文斯察言观色,立刻继续说道,“只需要骗过外围的黑炎,就可以不被发现地潜入地狱。” “你愿意?”格兰特问扎尔斯。 虽然他只穿越“门”去过一次地狱,但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遍地熔岩焦土,各种想要他命的东西,偶尔还会遇见不好惹的家伙。他上次运气不好,正面遇见察觉气息想离开地狱的芬德耶,陷入苦战不说,还直接把自己的性命也丢在了那里。这样的地方,身为局外人的扎尔斯根本没必要冒着危险把他带进去。 都说到这份上了,扎尔斯无奈道:“如果不愿意,我还会坐在这里继续听吗?” 格兰特固然曾经背叛过179号的其他人,私自打开“门”不说,还招惹了一大堆麻烦,让缪恩和汉娜为他善后,还把埃德温卷进昂萨斯特主导的听证会里……不过老实说,他觉得为了救出自己的亲人这样不顾一切,某种意义上其实还挺酷的。 而且他也不是没有私心。前一次被埃德温带到他出生的地方,扎尔斯只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白银荒漠,他还想看看其他地方,了解埃德温离开黑晶殿后经历了什么,还想…… 还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他。扎尔斯想。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不自量力,不过既然能做些什么,他还是很乐意帮这个忙的。 “这可和协会派下来的那些不痛不痒的任务不一样,一不小心就会没命的。”格兰特强调道。 之前他一直各种试探,想从扎尔斯这里切入179号,找机会再闯一次“门”,但现在真的得到承诺要带他进去,却是由扎尔斯这个新手来执行。他实在想不通埃德温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看起来很重视这个新助手,却要让他去送死? 他忍不住看了坐在另一边的埃德温一眼,后者表情如常,正在听埃尔文斯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好像这件事他早就决定好了,而其他人也都没有任何意见,包括被决定命运的扎尔斯。 扎尔斯笑了笑,对他说:“我已经从昂萨斯特的手底下死里逃生一次,相信还会有第二次。” 格兰特欲言又止,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又都咽了回去,接受了这个安排。 “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再反对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缪恩给格兰特收拾出楼下的一个空房间让他暂住几天,扎尔斯则跟着埃德温一起上了楼,已经推开房门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见埃德温在走廊尽头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他回过头,对上埃德温的视线。 “有是有,”扎尔斯低声说,“但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你都没开口问,就知道我不想说吗?” 扎尔斯有点无奈,改口道:“那你为什么突然决定让我使用弗莱沙的遗物,把格兰特带到地狱里去?” 埃德温站在走廊尽头注视着他,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 这种时候来读心,真的太违反游戏规则了。 扎尔斯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举手投降:“我想知道你在格兰特找昂萨斯特麻烦的时候要去做什么。” 真是够了,明明自己不用开口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非得逼他自己开口问? 埃德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扎尔斯犹豫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他反手关上门,手里还拿着弗莱沙的那件披风,把它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等待埃德温向自己解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上一秒他还在为对方看似无心的一句话魂游天外,下一秒就被即将面临的选择拉扯回现实,扎尔斯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什么感到惊讶了。 埃德温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解开外套扣子,把它脱下来丢在床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衫朝他走来,手在反射性僵硬的扎尔斯面前调转了方向,取下了他刚刚挂好的披风。 “我需要一个人去引开昂萨斯特,恰好格兰特要从昂萨斯特手里救自己的父亲,我们各取所需,只是他不知道我要在这段时间里去做什么。”埃德温说着,朝平时喝茶的桌子走去,把披风展开铺在上面,“艾文用不了这东西,所以只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扎尔斯说。 “我知道。” 埃德温安抚似的说了一句,然后“逝星”突然出现在他手里,被他握着朝桌面上的披风一挥。 “砰”一声巨响后,披风安然无恙,桌子塌了。 扎尔斯愣了愣,看着他用剑从残骸里挑起披风,慢半拍地问:“你要毁了它?” “没有,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分成两半。”埃德温收起剑,把披风丢还给他,“你拿着吧,注意安全。” 扎尔斯接住他抛过来的披风,见属于逝星的银光消失在他的手心里,又说:“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库库鲁滚过去蹦蹦跳跳地开始收拾地上的桌子残骸,埃德温后退半步给它让出地方,随口道:“我要去一趟王座上,找地狱君主问点事。” 第68章 (下) 地狱君主是个神秘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属于什么种族,又从哪里得到力量。总之在地狱被分化出来,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他就以绝对的武力镇压了领头的几位大恶魔,成为他们名副其实的上级。地狱的都市结构和各个大恶魔的领地建成以后他就很少出现了,几乎都呆在自己的王座上,赫尔莱特在时偶尔还能因为公务见他一回,埃德温继承他的爵位后则一次也没见过这位强者,连上次被流放到人类世界也是通过别人传来的封禁法术将他的力量封印了一部分。恰好埃德温不想再每天坐在黑晶殿里发呆,索性就服从他的命令离开了地狱。 他并不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感到后悔,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找茬,只是在拿到弗莱沙的陨盒后突然有了一丝困惑,需要一个知情者为他解答问题,所以才想到了地狱君主。 虽然表面看来没什么人会知道赫尔莱特的秘密,但仔细一想,无论赫尔莱特带领族人在地狱定居,还是之后领兵与白地军队对战,这些都是在地狱君主的授意下进行的。另一方面,以使者身份来地狱议和的弗莱沙行为处处透着与传说不符的古怪,他也应该知道些什么才对。 这么多年来,埃德温一直没找到赫尔莱特消失的原因,心中的困惑还随着时间流逝越积越多。他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一个能正面接触地狱君主的机会,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 “所以你想借这个机会私下回一趟地狱,找到他单独谈话?” 听完埃德温的陈述,扎尔斯迟疑着问。 虽然他了解的信息并不算多,但无论在什么版本的资料里,地狱都是严格到难以想象的等级极度分明的社会。既然坐在这个金字塔的顶尖位置,那位大人应该不是什么易于相处的对象。埃德温身为赫尔莱特的继承人,却在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没见过他,这样的一个人,扎尔斯很怀疑他是否真的会好好地和埃德温对话。 面对他的质疑,埃德温摇了摇头:“不管能不能问出来,我都要试一试。” 没等扎尔斯再说什么,他又道:“弗莱沙当时出使地狱可能还有别的目的,赫尔莱特的失踪我也一直没有摸清原因,这些问题的答案只可能从他那里得到,难得有机会避开他的耳目去到王座底下,我不想错过。” 扎尔斯还没打好腹稿就被他读了心,无奈地把话咽回去,再次强调自己的主张:“你不要再不经同意就擅自读我在想什么了,这样我们没办法平等交流。” 埃德温举起双手:“只是下意识,没有恶意。”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这件事……“扎尔斯想了想,觉得埃德温大概也没办法理解他的想法,于是直白道,“我不喜欢这样,希望你能换一种方式和我交流。” 这下埃德温明白了:“好吧,我会注意。” 解决了这个问题,扎尔斯也没能松一口气,还有另一件事要和埃德温谈谈。 “到了地狱以后,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埃德温说,“只要把格兰特带到昂萨斯特的领地附近,然后就原路返回。” 扎尔斯愣了愣:“我以为你让我去是还有别的任务。” 毕竟为了他要把弗莱沙的披风带在身上,应该还能帮得上埃德温其他的忙才对。 “用不着。”埃德温看了他一眼,语气里隐约有点笑意,“只要把他丢在目的地,然后跑得越快越好,不用管其他人的死活。” 扎尔斯无奈道:“虽然很难得,但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 埃德温不常开玩笑,但每次开玩笑的时候都有点冷。扎尔斯当然不可能扭头就跑,但埃德温这么说,他还是没有来由地觉得有点高兴。 扎尔斯摇摇头把自己的胡思乱想甩在脑后,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看着库库鲁把地面都打扫干净,还到房间外面去喊来了缪恩,让他来换一张新的桌子。缪恩腰间系着围裙小跑着进来,看到被堆在一旁的残骸和空出来的位置,看看埃德温又看看扎尔斯,迟疑着开口:“你们……打架了?” “没有没有,”扎尔斯连忙解释,“只是一点小意外。” 虽然埃德温不可能没预料到这张桌子经不起他的剑劈那一下,但弗莱沙的披风出乎意料地坚强,这应该也算是一个意外。 “桌子现在预订的话大概明天才能配送,今天晚上暂时得让这里空着了。”缪恩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卷尺,量了一下空位的尺寸,然后用手机下了订单,“你们要不要先出去走走?我得先把这里彻底打扫一下。” 扎尔斯倒是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不打算在埃德温的房间里久留,但埃德温没有要出门的意思,站在原地没动:“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可是灰尘会很大哦。”缪恩提醒道。 埃德温嘴上没说什么,扭头看了扎尔斯一眼。 扎尔斯:“?” 他愣了一下,然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对方想表达什么。 “……要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会儿吗?”他主动开口邀请道。 扎尔斯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几乎都是生活必需品。明明缪恩说过让他尽情使用这个房间,但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是把房间收拾得像在警校时的学生宿舍,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连被子都铺得整整齐齐。 “你看起来像住在旅馆里。”埃德温第一次进来,然后这样评价他的房间。 等埃德温走进来后,扎尔斯随手把门带上,回过头时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床一眼,想起些什么,说:“被单前两天刚换上,你介意的话我去拿洗过还没用的。” “不用了。” 埃德温带着他的枕头往床边走去,完全没有客气,头也不抬地栽到床上,很不挑剔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然后就这么睡了过去。 真的很不挑,好像平时的洁癖都不存在似的,在扎尔斯回过神来以后,他居然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入睡速度也异常惊人。 扎尔斯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见埃德温已经闭着眼睡着了,忽然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这样。 那时埃德温像具尸体一样冷冰冰地躺在桑切斯的车后座,他去看时几乎都以为这人快死了,直到被抓住去探鼻息的那只手才意识到对方还活着。在车厢里昏暗的顶灯下,他的脸部轮廓精致得像精雕细琢的人偶,除了性别有点不太对以外,躺在那里跟童话里的睡美人没什么两样。 扎尔斯在床边蹲下来,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埃德温又长有浓密的睫毛。 有点像羽毛扇子。他想。 埃德温的睡眠质量好得异于常人,他并不担心对方会突然醒来,就这么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埃德温有什么不妥。片刻后,他像是受到埃德温的感染,困意也渐渐从意识深处涌了上来。 他盘腿坐下,上半身倚在床边,鼻腔里隐约能够嗅到对方身上冷淡的香味,觉得有点安心,于是也跟着睡了过去。 自然也不会知道在他睡着以后,躺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动作很轻地翻过身面向床的外侧,无声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第69章 (上) 明明是把床借给埃德温暂时休息,结果扎尔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反而躺在了借出去的床上。 埃德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椅子还是从他自己的房间里拖来的——正在摆弄手里的枪支。 和上次进森林时他给扎尔斯的那一把不太一样,看起来就更重一些,枪身上刻了些扎尔斯看不懂的符号,埃德温正在往里面装填子弹。他从床上坐起来,活动一下睡得僵硬的肩膀,等埃德温把弹夹塞进去才开口:“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把我搬床上去了?” “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埃德温说着,把手枪递给他,“拿着防身,子弹不多,省着点用。” 他的子弹好像总是不够用,扎尔斯没忍住,还是问了出口:“子弹里面装的是什么?” “真想知道?”埃德温看了他一眼,也没对他隐瞒什么,“是九头蛇的血,毒性很强,你小心不要打中自己。” 扎尔斯顿时觉得这枪像个定时炸弹,下来找到枪套把它好好地放进去,扣上以后才安心。 埃德温笑了一下:“没这么易燃易爆,别担心。” 虽然扎尔斯睡姿安分,但他发质有点蓬松,每次睡醒都乱蓬蓬的。他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微卷头发,很无奈地说:“我刚起床很容易受到惊吓,你不要说这种很恐怖的话吓我。” 他去洗了把脸,看看外面天已经快亮了,想来自己晚饭也没吃,就这么睡了好好几个小时,多少有点浪费时间。等他把自己打理干净再回到房间,埃德温还在那里,像是在等他回来似的,说了句午饭后集合就离开了。 扎尔斯有点想说些什么,但埃德温已经关上了房门,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看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的门板,还是没追上去。 他最近好像有点黏人,具体指黏埃德温。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他还有问题没答复对方。 他使劲摇了摇头,换了身衣服,趁夜色还没有褪去,下楼牵着刻耳柏洛斯晨跑去了。 等他一小时后回来,恰好遇上起床出来透气的格兰特。后者不知从哪拿了个三明治在吃,见他牵着狗回来,说:“它是真的喜欢你,我看出来了。” 扎尔斯正弯腰给刻耳柏洛斯的碗里装满狗粮,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说你运气好,无论它还是它的主人都喜欢你。”格兰特说。 刻耳柏洛斯就算了,埃德温是不是喜欢他他不知道,但这么被格兰特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妥。扎尔斯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它还很小,以地狱犬的年龄来说,只相当于不到两岁的幼儿。”格兰特看着低头吃狗粮的刻耳柏洛斯,说,“以前我对它不错,它也回报给我善意,但我解开‘门’上的封印那天,它冲过来不要命地咬了我一口。” 他现在的身体自然没有被咬过留下的伤疤,但还是煞有其事地指给扎尔斯看了看。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埃德温养它在这里还真是看门的,不是地狱那个大门,而是房间里的那个小门。”格兰特说着,语气里居然有点感慨。 “你自己也说了,它还很小。”扎尔斯摇摇头,“也许只是本能驱使它这么做。” “谁知道呢?”格兰特耸了耸肩,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吃完,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他,“什么时候出发?埃德温该不会又拿没准备好当借口拖延时间吧。” “说是午饭后集合。”扎尔斯还在想“无论它还是它的主人都喜欢你”,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那就好。” 格兰特点点头,转身就要走,他转过身后扎尔斯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衣服下摆上沾了点血。 “你受伤了?”他在格兰特背后问。 格兰特背对着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也没开口解释自己是否真的受伤,就这么走了。 起初扎尔斯不明白埃德温为什么说午饭后集合,直到午饭时间他没看到对方,才意识到这是因为埃德温不在家。 不知道是通过衣柜去了哪里,还是在他们没察觉到的时候独自出了门。 他在厨房帮汉娜的忙端盘子,有点不放心地拐了个弯去问缪恩,后者想了想,给了他个有点让人意外的答案:“老大好像是去驱魔人协会办手续了。” “办什么手续?”扎尔斯疑惑道。 “这边多了个人,而且你房间里的那个‘门’要开,当然要先跟人类报备一下啦,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好迅速派人来接手收尾工作。”缪恩面不改色地说着,接走了他手上的一摞盘子,放在桌面上,“另外好像还有别的事,不过他没说,应该自己就能办好吧。” “为什么他不叫我?”扎尔斯无端有点沮丧,“我们最近不都是一起行动的吗?” “也许是想给你一份惊喜呢?”从起居室外走进来的埃尔文斯接过话头说道。 “……你别说笑了。” 扎尔斯无力道。 “我没有说笑啊,”埃尔文斯从盘子里拿了根薯条塞进嘴里,大约是盐放得太多,他皱了皱眉,然后脸色如常地咽了下去,“亚伯最近是挺反常的,说不定还能从外面买束花回来送给你。” 扎尔斯:“……” 虽然是玩笑话,但这想象起来也太可怕了。 汉娜一阵风似的端着汤锅从厨房里冲出来,几乎用丢的把锅放在餐桌上,然后摘掉手套说:“吃吧。” 扎尔斯扭头看了看锅里可疑的带骨肉类,迟疑了一下:“这是什么?” “当然是猪肉,”汉娜翻了个白眼,“难道我会拿死人大腿给你们熬汤吗?” 那骨头确实有点像,扎尔斯偷偷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确实饿了,都饿出错觉来了。 他们一起吃了顿午饭,吃完以后扎尔斯留下帮忙收拾桌子,埃尔文斯和格兰特都不知去了哪里。等他把碗碟都放进洗碗机,洗干净手从厨房里出来,恰好迎面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埃德温。 埃德温穿着件一看就很贵的深色大衣,脱之前先把手里的纸袋丢给他:“拿着。” 扎尔斯下意识地接住,却没急着看里面的内容物,而是先打量他的穿着,然后才问:“这是什么?缪恩说你去驱魔人协会了。” “你的薪资卡和入职资料,还有给艾文弄的假身份。”屋子里温度高,埃德温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还解了两颗衬衫扣子,“以后你的工资直接打到卡上,不用再通过协会那边走正规流程了。” 这倒是件好事,前两个月他想给比尔和莉莉安买件结婚纪念礼物,付钱时想起自己还有个专门接收工资的银行账户,去查了查才发现只收到了最初两个月的工资,后面的还在走流程。不得不说除了驱魔人协会以外,政府机构和本地银行的对接速度和工作效率也都很感人。 他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除了他的资料和银行卡以外还有个文件夹,想来就是给埃尔文斯做的假身份了。 “他以后会经常往来地狱和这里,有个假身份更方便行动,就像我一样。” 埃德温适时解释道。 扎尔斯点点头,他是知道埃德温对外有假身份的,不仅有还很逼真,当初在希望郡住旅馆时对方甚至还拿出了一本护照。但是埃德温这句话的前半段…… “经常在地狱和这里来回的话,不是会受‘门’的限制吗?”他问。 “我是一个锚点,只要我愿意,就能从那边召唤人或事物过来。”埃德温说,“不用经过‘门’,因为我的灵魂有一部分和黑晶殿相连,不止是艾文,瑟坦那火其他族人只要到了黑晶殿里,有我的意愿就可以过来。” 这倒是个很方便的途径,至少黑晶殿应该是安全的,从那里过来也不会受到袭击。 扎尔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意识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所以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是吗?”他问埃德温。 “当然,”埃德温挑了挑眉,“我还在被流放呢,以人类的时间换算,至少还要在这里呆上两百多年,你想让我到哪里去?” 得到他的肯定答复,扎尔斯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莫名地安下心来。 其实他还想问点别的,但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反正埃德温还会回来,他也不用急于一时。 “好了,”埃德温拍拍他的背,语气里带着让人安心的笑意,“去把格兰特和艾文叫到你房间,我们开个战前会议。” 第69章 (下) 所谓战前会议的内容很简单,总结归纳就是扎尔斯和格兰特一路,埃德温自己一路,埃尔文斯留在“门”的这一头,如果里面有别的东西想要出来,他就直接消灭掉。 对这个简单粗暴的安排,埃尔文斯欲言又止,觉得很愧对自己学过的兵法知识,最后忍不住说:“如果我打不过怎么办?” “那就陪对方一起死。”埃德温冷着脸道。 埃尔文斯:“……” 这真的是他的好朋友吗?在短暂地好相处之后,说话好像又变回以前那样不留情面了。 “这是大致的平面图,我从别的地方要过来的。”埃尔文斯在房间书桌上展开一张纸,用笔在上面点了一下,然后延伸出一条线,“这里的‘门’大致是通往这个位置,你们进入地狱后应该往这个方向走——” “不对。”格兰特急急地打断了他,“当时我就是这么走的,结果正面遇上芬德耶,差点死在他手上。” “芬德耶?”埃尔文斯愣了愣,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那家伙很麻烦,你怎么会遇上他?” “这个故事留着之后再讲,”格兰特拿过他手里的笔,重新在地图上画了条线,“我建议这么走,虽然地形比较恶劣,但好处是不会遇上什么难缠的对手。” 这条路线和埃尔文斯起先画的那条平坦大路只有大方向是一致的,不过正如格兰特所说,地图显示附近都是火山口和熔岩,地形条件可以说是非一般的恶劣,熟知环境的本地人确实不会从这条路走。但与之相对的,则是这条路上会遇到的地形困难非常多,他们可能需要像攀岩一样爬上山顶,也可能需要越过沼泽和熔岩,总之不是一般的难走。 “如果走这条路,你们可能要花两到三天的时间才能抵达昂萨斯特的领地外围,时间太长了,扎尔斯不一定能维持披风的力量安全折返。”埃尔文斯沉吟片刻,换了支其他颜色的笔,在格兰特那条线的基础上偏移了一些再画另一条,“这样或许不错,就是路上会更危险些。” 他改良的这条路线穿过了两个火山口中间的山谷,地势相对比较低,不用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爬山,不过谁也不知道火山口附近有什么天然障碍,比起格兰特尽走偏僻地方的谨慎显得更冒险些。 格兰特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可行——也没什么路线会比他原本选的那条更难走——还没等扎尔斯把那张简陋的地形图看完,他就率先拍了板:“就这样吧,什么时候出发?” “看扎尔斯和你的意愿。”埃德温说,“我已经通知过驱魔人协会,他们答应派哨兵在外面警戒,出了问题会来收拾残局。” “那我现在就要走。”格兰特立刻道。 扎尔斯能理解他这么急,但如果一路上都这么急,他们肯定没办法顺利抵达目的地,其实他有一点担心。 幸好埃德温在合适的时候打断了格兰特的热情,抓住扎尔斯的胳膊把他从桌子前面拉开:“我有事要跟他说,十五分钟后出发。” 扎尔斯跟着他走开,还不明所以地问:“要说什么?你还没告诉我要带格兰特的话披风该怎么用呢。” “只要你能用就行,他可以拉着你的衣角,不用穿上也一样会被同化。”埃德温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语气罕见地严肃,“如果中途遇上你们无法解决的意外,就在心里念我的名字。” “嗯?”扎尔斯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不是拔腿就跑吗?” “别闹。”埃德温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声音离得很近,“认真的,你在心里呼唤我,我能听到,会来救你。”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用微凉的手指在扎尔斯的咽喉部位画了个无形的符号,然后微微低头,在自己捂住扎尔斯眼睛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扎尔斯什么也不知道,茫然地说:“你捂着我的眼睛干什么?” “没什么,”埃德温松开手,看了他一眼,然后说,“走吧。” 半小时后,扎尔斯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房间里那个“门”的全貌。 幽蓝的光散去后,它在他们面前延伸、扩展,最后成了一人高的通道入口。里面是和房间里截然不同的景象,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像无垠的宇宙,充满了未知和神秘。 扎尔斯穿上披风,嘱咐格兰特把披风一角系在手上,千万不要放开,然后朝埃德温和埃尔文斯挥挥手,率先跨入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为了保持安全距离,格兰特紧随其后,点点头也跟进去了。 因为不用跟进去,所以埃尔文斯是他们之中站得离“门”最远的一个,他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里面,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于是问埃德温:“你有加上什么安全措施吗?如果遇到昂萨斯特本人,格兰特或许还能撑一会儿,但扎尔斯……” “我把‘陨月’放在他身体里了。”埃德温说。 埃尔文斯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的表情。 “我记得你从来不用它,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埃德温也无需再对自己的上的保险作什么隐瞒:“它和‘逝星’之间有感应,如果真的遇到危险,我或许还能来得及赶过去。” 赫尔莱特给他留下的武器其实是双生子,他从小惯用的是单手剑“逝星”,“陨月”则是另一半,外形是手枪,子弹需要自己装填,但里面仍然残留着属于赫尔莱特的能力“虚空”。 比起枪械,他更擅长使用剑,两者同时使用并不方便,带在身上也没什么用,于是他一直把“陨月”封存在黑晶殿。没有其他人知道,它就安静地呆在那里,直到上次回去才被他取出来。 埃尔文斯没他这么淡定,花了几秒才接受这件事,勉强说服了自己:“其实也不是坏事,至少扎尔斯枪法还不错,上次在森林里我见过他用枪。” “昂萨斯特怕蛇,”埃德温勾起嘴角,居然笑了一下,“我给他的子弹里灌了九头蛇的毒液,即使打不中也能把他吓一跳” “……” 埃尔文斯有点无奈,想说蛇毒还挺难得的,又觉得让扎尔斯带着其实还不错,思前想后只剩下一句感慨:“我什么时候能收到你们的婚礼邀请函?” 埃德温装没听见,他又说:“我突然觉得还挺高兴的。” 埃德温看了他一眼。 “认识你这么久,以前我总觉得你什么都没在想,心里可能只记着赫尔莱特一个人,所以想把你从黑晶殿里拉出来,看看外面的光。”埃尔文斯说着,想起小时候努力想跟埃德温做朋友的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时年纪小,还挺幼稚的。不过这次回来以后发现你好像突然活过来了,原本应该觉得自己努力了这么久的事被别人办成了挺不甘心,但如果这个人是扎尔斯的话,感觉还不错。” 埃德温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对他的感言发表什么意见。他不说话,埃尔文斯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安静地共处了一会儿,片刻后,他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了,你自己小心点,别被里面冒出来的东西干掉了。” 他不和扎尔斯他们同路,因为身上还有被流放时打下的禁制,从“门”进地狱的话,他的力量只能发挥不到四成;如果从黑晶殿出发,他能发挥自己的全部力量,但那之后需要飞越半个地狱到达王座底下,禁制会在他飞行的过程中生效,抵达目的地时大约还能剩下六成左右。 他总要留点后手,不能让自己毫无准备地面对整个地狱最可怕的人。 埃尔文斯笑了笑,目送他离开,然后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门”上。 他还不知要在这里坐多久呢,总得想点什么来让漫长的等待不显得那么无聊才对。 第70章 (上) 走过通道以后,扎尔斯看到了一个仿佛只存在于纪录片中的地方。 温度高得有点吓人,四处都是流动的岩浆,难分昼夜的天色把能看见的地方都映照得通红。他像提前进入了世界末日,一边感叹眼前的壮观景色一边被格兰特拉着往预定路线走。 幸好火山现在没有喷发的迹象,他们观察一番才沿着山脊附近比较好下脚的地方往上走,期间因为被披风紧紧连着,一个人动另一个人也必须动,所以闹出了点小麻烦——格兰特被突出的岩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时下意识一把拽住披风,扎尔斯猝不及防,差点被他这股力道带出去。 “就不能把这玩意分成两半吗。”从地上爬起来后,格兰特揪着绑在自己手上的那一角披风忿忿地骂了句脏话。 扎尔斯想说埃德温已经试过了,但他的剑砍上去没有效果,想来格兰特也不会对它有什么办法。但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决定省下力气继续爬山,两座火山之间那个可以抄近路的豁口已经近在眼前了。 格兰特起先也沉默地赶着路,这个小插曲后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还在继续说着:“上次来的时候我沿着路就往前走,现在想想心还真大。” 扎尔斯只能应了一声,虽然让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也没什么,但还是打破了他没有意义的幻想:“其实就算你上次走的是这条路,也可能会遇到大恶魔的,他可以飞,而从空中看这个地方非常显眼。” 格兰特这才闭上嘴,表情有点阴沉。 见他这样,扎尔斯又不忍心泼冷水了,主动换了个话题:“你和你父亲感情应该很好吧,这次救他回去,以后打算买个房子一起生活吗?” “还不知道,”格兰特说,“能不能活着回去还说不定呢。” 扎尔斯:“……” 他放弃了继续交流,觉得还是安静赶路最实在。 都是坚持锻炼的年轻人,他们的体力其实足够支撑赶路到目的地,但扎尔斯考虑以后,还是决定在翻越火山后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晚,让格兰特恢复状态再继续前行。 明明进来以前还好好的,开始按既定路线前行后,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格兰特好像突然被负面情绪感染似的,越来越消极,整个人都变了。 扎尔斯回忆了一下,应该就是从差点绊倒的时候开始的。 他不着痕迹地用余光去看坐在另一边喝水休息的格兰特,后者眉间都带着焦躁的皱纹,脸色不太好看,不像是因为赶路觉得吃力,反而像是心理防线突然被某件事打垮了。 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扎尔斯突然很怀念埃德温读心的能力。也许他来看一眼格兰特,就能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不过幻想终究是幻想,想完了,他们还得继续起来赶路。 怕再说错话让格兰特的情况更糟糕,这次扎尔斯怎么也不开口了,前面是一片布满碎石的山坡,没办法打钉子,所以他们决定沿着相对坡度比较缓的位置滑下去。期间扎尔斯怕方向不对就这么分开,不敢依赖披风上打的那个结,还用辅助带把两人连在了一起。 但事实证明,要出事时哪怕做的准备措施再严密,也总会有预料不到的意外从隐秘角落里冲出来,一拳把他们打倒在地。 在沿着山路下滑的过程中,明明扎尔斯事先观察过这段路上没有尖锐的石头,但辅助带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他意识到不对伸手去抓,却因为惯性太大,在绑带断裂的瞬间就和格兰特分开了。 这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披风系的那个结果然很不牢靠,连挣扎都没有,就随着甩出去的这股力道解开了。 “格兰特!”扎尔斯被迫独自下滑,心里隐约觉得不安,忍不住开口喊道,“你在哪里?情况还好吗?” 从格兰特滑走的那个方向远远地传来一声闷哼,他顾不上继续下滑,伸腿在碎石地上借力一蹬,自己也往那边滑去。 幸好他们都穿了有一定防护能力的外套和裤子,不然这么一出下来估计背后和裤子都要磨破不说,身上多少也得受点伤。 这次惊险刺激的碎石地滑行结束后,扎尔斯在坡道底部找到了格兰特,他坐在地上正在活动自己的手臂,看起来没受什么伤。 “还好吗?” 他朝格兰特伸出手,后者握住他的手被拉起来,无奈地说:“不太好,刚刚被甩出来好像撞了一下,肩膀有点疼。” 扎尔斯立刻从随身包里拿药想给他做应急处理,格兰特的表情突然一变,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插在了他们面前的地上。 “怎么有带着人类跨越奥罗拉火山的蠢货?”低沉的声音紧随其后在他们面前响起,一个人影从空中落下来,收起自己身后的蝠翼,“新来的?……不对,这个也不是人类。” 他有岩石般的脸庞,五官像刻在石壁上一样冷硬,整个人宛如沉甸甸的石像,连目光都冷得惊人。扎尔斯听出他是把自己当作同类了,没来得及多想,背台词似的把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是新来的,昂萨斯特大人发现这只招惹过他的老鼠又来了,让我把他抓回去。” 听见昂萨斯特的名字,那人啧了一声,显然不太待见。 “他已经落魄到需要找这样的仆从了吗?真是丢人。” 这么说着,他倒是没再对扎尔斯的身份表示什么怀疑,只是上下打量着格兰特,似乎在看一个有趣的玩具。 “气息似乎有些熟悉……把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让给我吧,之后我会跟你的主人说一声。” 坏了,扎尔斯想,不能让他把格兰特带走,也不能在这里露馅,否则他们的计划就要全盘落空了。 按照事先准备好的,他想也没想就朝对方跪了下去,语气惊慌地哀求:“请不要这样,如果没能把他带回去,昂萨斯特大人会点火把我烧死的!” “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岩石般的恶魔说。 “……” 这个方法不奏效,扎尔斯开始飞快地思考用昂萨斯特的地位来威胁对方是否会有用,但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那恶魔已经笑了一声:“蠢货,这样就怕得差点尿出来了?” 扎尔斯擦了把冷汗,弱弱地说:“是,是大人的威严和力量太强大——” 恶魔:“哦?” 扎尔斯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算了,你也挺可怜的。”玩够了,恶魔也没再难为他,反而好心提点道,“早点杀几个比你更弱的家伙,从昂萨斯特那老东西的领地离开吧,呆在那里不会有好下场。” 扎尔斯头也不敢抬,盯着面前格兰特的靴子说:“是,谢谢大人。” 恶魔这才展翅飞走了,确认他已经远离后扎尔斯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边把披风给格兰特重新系上边问:“那是谁?我太紧张了差点露馅。” 格兰特死死盯着恶魔离去的方向,嘴上却像是谈论陌生人似的说:“是芬德耶,他果然没死。” 第70章 (下) 原本扎尔斯还对恶魔说的话感到有些困惑,但如果是芬德耶的话,他的那句“有点熟悉”就得到了解释。 肉体死亡后格兰特换了个身体,但灵魂还是原来那个,芬德耶会觉得熟悉再正常不过。联系前因后果,扎尔斯总算明白了格兰特先前烦躁的原因:“你早就发现芬德耶离我们不远了?” 格兰特沉默着,没说是或不是。 “所以你刚才的反常……”扎尔斯看着他,突然想到一个有点可怕的可能性,“其实刚才是你割断了辅助带,故意把他引过来的,是吗?” 不是他想要这样怀疑格兰特,实在是刚才的巧合多到离谱,要不是芬德耶警惕性不强轻易相信了他,他们很可能已经打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以理解地问。 他们选这条路本来就是为了隐蔽行踪,格兰特反而主动暴露自己把芬德耶引过来,他实在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我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芬德耶。”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格兰特终于开口反问道,“只是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有什么问题吗?” “根本不只是想看,你还想顺便杀了他。”扎尔斯无奈地说,“但你也看到了,他仍然强大,你在这之后还要闯昂萨斯特的领地,现在和他对上很可能讨不到好处,还要把我们两个人都搭进去。你这样冒失地冲出去,跟自爆有什么区别呢?” 格兰特坐在一块岩石上,听到他理智的分析,有点疲惫地闭上眼。 “我知道。”他说。 他当然知道,换了身体后他的能力甚至不如从前,扎尔斯又是个新手,两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杀掉芬德耶。但察觉到那丝熟悉的气息以后,他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形容的冲动,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抽出匕首,割断了连接自己和扎尔斯之间的带子。 “对不起,”格兰特抹了把脸,叹口气站起来,“是我冲动了。” 扎尔斯觉得自己可能说得有点过分,又补充道:“我能理解,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现在不能被这样的情绪影响,我想你应该也明白。” 出发以前,埃尔文斯特地找他谈过一回,除了教他遇到突发情况应该怎么演戏,假装自己是昂萨斯特的仆人以外,还特地嘱咐他留意格兰特的状态,有什么异常记得及时问清楚。扎尔斯原本觉得他的担心有点多余,但现在看来,格兰特的心理状况确实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稳定。 “你冷静一下吧。”他低声说,“反正前面的路没那么难走,我们休息一下。” 比起现在继续赶路,他觉得让格兰特先好好想想更实际,抵达目的地后他就要原路折返,如果格兰特在那之前受了伤,没有披风的掩护,之后就更加危险了。 虽然对方肯定也不想这样,但无论怎么说,都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 他们休息了大约半小时——扎尔斯大致推算的,计时器在这里不太管用,更别说被混乱的磁场弄得飞速乱转的时钟——因为被披风牢牢地连在一起,他也没办法留下格兰特独自去探路,只好也跟着坐在旁边,想他们的目的地,想之后还会遇到些什么。 这一带和白银荒漠的地貌截然不同,更现实,也更让人感觉危险。埃尔文斯的地图上写着“烈焰岩山”的字样,倒是也很写实。 不远处的火山山体内传来沉重的闷响,像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又像被打扰的神祇愤怒的咆哮。扎尔斯仰头看着已经离他们有些距离的火山,即使知道它短时间内不会喷发,心里也油然而生对自然的敬畏。 “你不害怕吗?”格兰特突然问。 这个问题好像好几个人都问过他,扎尔斯的回答也没什么改变:“怕啊,谁对着这样的火山不害怕呢?” “不只是火山,”格兰特说,“你面对昂萨斯特的分身时,知道要来地狱时,被芬德耶怀疑来历时,都不觉得害怕吗?要知道,你几个月前才第一次看见‘这一边’的东西,连正式登记的驱魔人都不是,其实根本不需要面对这些。” “你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扎尔斯笑了笑,“但来到洛克希尔街179号以后,我过得还挺开心的,没想着要逃回普通人类的世界。” 之后面对的那些事,包括和埃德温契约,以及参与这个计划,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虽然想过如果回到正常生活会怎么样,但老实说,他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埃德温他们的生活了。 “虽然有时会感到害怕,但我认为那是出于本能,难以避免的。”他继续说道,“我自己选择了要走的路,不会感到后悔。” “真羡慕你,还能喜欢上这些事。”格兰特不冷不热地说,听不出什么羡慕,只觉得他应该已经麻木了,“我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然后回到你曾经拥有的正常生活。” “那就祝你好运吧。”扎尔斯说。 他站起身来,朝格兰特伸出一只手,把对方拉起来,然后算了一下余下的路程,大约再走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昂萨斯特领地的边缘。 他跟格兰特说了,后者点点头,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的装备,然后说:“你把我送到附近,然后就回去吧。” 扎尔斯有点担心,但再往里面走可能会发生更多难以预测的意外,他可能也帮不上太多忙。但格兰特现在的情况,他把对方独自留下又不太放心——万一出了事,可能这一次格兰特就没办法逃掉了。 即使埃德温事先告知他不用有心理负担,他们和格兰特的约定仅限于把他送到地方,完成任务以后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安全直接离开,他还是觉得这样不太放心。 “怎么了?”格兰特边走边问。 扎尔斯摇了摇头,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只说:“没什么,走吧。” 第71章 (上) 已经很多年没有任何人见过地狱君主了。 虽然以恶魔的寿命来说,这点时间其实不算什么,但他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底下的几名大恶魔多少有点蠢蠢欲动。埃德温飞往王座方向的途中还遇到了其中一位,正在巡视自己领地的霍桑。 霍桑算是大恶魔里接纳新事物最快的那一批,赫尔莱特刚到地狱不久就接待过他——当然,来意并不是那么美好。他们在白银荒漠打了一架,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之最后霍桑答应只要赫尔莱特还在,他和他的子民就与居住在白银荒漠的白地一族和平共处,算是签订了和平条约。 但现在和平的前提已经不存在了,埃德温并不打算游说他帮忙,只是恰好途径他的领地,又更恰好地遇见了他。原本想直接离开,不过这样显得太不礼貌,他还是在对方面前停了下来:“好久不见。” “的确,上一次见面,你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小东西。”霍桑眼里既有笑意也有审视,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怎么,要去王座上?” 埃德温当初被放逐是全地狱人尽皆知的事,即使没参与那场公开审判,霍桑当然也能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一点,他并不觉得意外。 埃德温身上的禁制还在,力量正在逐渐流逝,在这里跟对方周旋实在很浪费时间,于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说:“先走了。” “慢走。”霍桑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飞,也不拦他,甚至称得上善意地提醒道,“王座上的那位大人很久没出现了,如果去了找不到他,可以到我这里来喝杯茶。” 听起来是客套话,但他向来话里有话,短短一句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就难说了。埃德温无暇去深究他想表达什么,匆匆离开后才想起一件事:关于赫尔莱特的事,霍桑也许知道些什么。 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且现在他也没办法再回头了,只能继续向前走,否则很可能在抵达王座之前自己的力量就会恢复到在人类世界的水平。那样别说地狱君主了,随便来个把格兰特揍得满地找牙的芬德耶他也得费不少力气才能制服。 霍桑表面上是个和平派,不知是更受地狱君主待见还是足够会花言巧语,总之待遇不错,甚至没什么人敢去招惹他,他的领地离王座所在的那座高山也是最近的。 那座山像一道从地底裂缝喷薄而出的岩浆,通体都是火光,又高又陡,可以算是地狱深处的地标。王座就坐落在山顶,想必上面的人平时都在俯视整个地狱,把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尽收眼底。 埃德温在山下绕了半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通往山顶的传送法阵。 常年没有人使用,法阵已经处于残缺状态,即使经过修复也需要蓄有能量的宝石来再次启动。他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附魔墨水和石头,按照埃尔文斯给的图样对法阵进行了复原,然后把蓄满能量的日光石放在法阵中央。 “嗡”的一声轻响过后,多年没人使用的残破法阵亮了起来。 这个法阵的存在是他从赫尔莱特那里听说的,但具体构造没人知道,赫尔莱特也从来没有走过这里,所以复原的图样是埃尔文斯根据他的描述推测出来的,不保证一定成功。埃德温原本只是不想迎风飞上去才来找传送法阵,并没对成功率抱有太大希望,没想到运气不错,居然一次性成功了。 法阵一旦启动,肯定会引起山顶那位的注意,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埃德温没想太多,跨入法阵,消失在了原地。 传送带来的轻微失重感过后,迎面而来的是山顶的烈风。 这座山是地狱的制高点,地形陡峭,几乎没有人会站在上面吹风,除了地狱君主本人。 埃德温抬手挡在眼前,另一手握住剑朝面前一挥,“逝星”撞上无形的墙壁,下一秒传来碎裂的声音。他单手击碎了压过来的空气盾,眼前的景色倏然一变,化作了无边烈焰。火焰铺散开来,四周才出现山顶该有的景象。 和埃德温想象中不太一样,这里没有拓展过的空间,真的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修筑了简单的圆形场地,中央伫立着金属质地的黑色王座。 “你是……赫尔莱特之子,未经允许擅闯我的领地,可不是年轻人应有的礼貌行为。” 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说。 他的声音混合着呼啸而来的大风,却没有轻易飘散在风中,而是凝成一束,好好地传到了埃德温的耳中。 “抱歉,无意冒犯。”埃德温嘴上在道歉,手上的剑却一直没放下,他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并不隐瞒自己的来意,开门见山道,“贸然打扰,只是有件事想向阁下求证,得到答案后会立刻离开。” 那个声音顿了顿,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反问道:“你想问什么?” 太好说话了,甚至有点和善得过了头。 地狱君主应该是脾气这么好的人吗?连埃德温都忍不住想。 这也许是扎尔斯的惯有思维,他从对方的想法里读到过很多次,觉得傻得可爱。但眼前的状况实在有些反常,也可能是接触扎尔斯太多,他也忍不住开始这么怀疑自己,怀疑眼前所见的事物。 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使这是个假货,现在他也已经踏入了对方的主场,在没有找到突破口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他配合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关于赫尔莱特的失踪,你知道些什么吗?” “失踪?” 那声音开口前顿了顿,结尾微微上扬,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 埃德温皱起眉头,直觉他真的知道一些事。但他还没来得及肯定对方的疑问,那声音就充满疑惑地继续道:“赫尔莱特没有失踪,他在五个昏暗季之前就已经死了,你难道不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吗?他的唯一继承人,幽行白地人的新王。” 第71章 (下) 昏暗季是地狱的时间单位,一季等于人类世界的四十年左右,粗略算来,五个昏暗季以前恰好是赫尔莱特失踪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他的说法计算,赫尔莱特根本没有失踪,早在两百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不管眼前说话的这个是不是地狱君主本尊,开这种玩笑都超出了埃德温能容忍的范围,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声道:“请不要愚弄我,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怎么不记得了?”那声音说,“他在结束战争后发现自己灵魂受损,所以才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把你从黑晶殿放出来培养——要不是他玩这么一出,我还不知道他倾尽你们一族的人力建那样一座宫殿,居然只剩为了把自己的孩子藏起来。” “……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年轻人。”他眼前的空气变得灼热扭曲,一个人影从虚空中走出来,继续对他说道,“赫尔莱特在死前和我做了个交易,以自己的一半力量作交换,来保证你们一族,尤其是你在地狱的容身之处长久存在。这是一桩公平的交易,因为他的力量实在好用,让我不用再在王座上整天坐着,可以不露面就在地狱来去自如了。” 那是个年轻人的身影,身材颀长,穿着拖地的黑色长袍,背上有三翼,两只属于恶魔的蝠翼,余下一只像被拼接在右肩上的古怪装饰,是黑色的羽翼。 他的左脸已经腐烂得仅剩骨头,右脸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眼睛紧闭,仅靠左边眼眶里那抹忽明忽灭的黑色火焰视物。虽然完好的右脸是和身体相称的年轻,但和只剩骨头的左脸结合在一起,看起来根本不像统治地狱的掌权者,反而像个被驱使的不死生物。 “你到底是谁?”埃德温握住微微颤动的“逝星”,盯着他背上那只耷拉着的黑色羽翼问。 那人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站定,声音低沉而沙哑,却没有张嘴,像是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你来这里要找谁,我就是谁。” “你右肩后的单边羽翼,它原本的主人是赫尔莱特。” 埃德温语气笃定地说。 “是的,”对方没有反驳,“他自愿将它给了我,用作交易的条件之一。” “他是怎么死的?” “自愿把一半灵魂按照约定给了我,另一半被他用来铸造成武器。连灵魂都四分五裂,他当然不能在你面前存在太久。”虽然没有眼神可言,但埃德温仍然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手中的剑,“你的剑就是其中之一,但上面施加了封印,你一直以来都没发觉吗?” 其实他已经发现了,就连和里诺尔的那一战中自己也没能发挥出这把剑的全部力量,但刚才这个人从虚空里现身的时候,“逝星”却在难以察觉地微微震动,像是呼应久未相见的另一半。 既然他说“其中之一”,那么另一部分应该就是“陨月”了。后者他几乎没使用过,也从没想过这两件武器会是用赫尔莱特的灵魂打造出来的,如果眼前的人说的话不假,那么他长久以来一直无法真正驱使“逝星”和“陨月”的原因就有了解释。 但他并不相信对方说的话,或者说,并不完全相信。 “翅膀是他自愿给你的,灵魂也是他自愿和你做了交换,所以你能够使用属于他的力量。”埃德温笑了笑,强行压制住有些兴奋的剑,让它渐渐平复下来,“在你的说法中,自己得到的所有利益都是赫尔莱特自愿付出的,他的灵魂四分五裂,却把族人和我都托付给你,是不是有点太天方夜谭了?” 对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顶着禁制回到地狱找我?你现在应该已经快拿不动这把剑了吧?” 他越过埃德温,步伐缓慢地向自己的王座走去,那姿态与其说走,不如说更像是在空中漂浮着,身后的蝠翼和羽翼都收了起来,像个顶着年轻外壳的垂暮老者。 埃德温注视着他的背影,原本在考虑要不要趁机偷袭,但很快被那个背影吸引了注意力。 在他第一次看到黑晶殿以外的世界时,引领他走出大门的人,也有着相似的背影。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仰视走在前面的人时只觉得对方格外高大,现在看来好像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不仅是黑翼,连这具身体都是赫尔莱特的吧。”在对方坐上王座以后,他才开口说。 用的是陈述句,语气肯定,并不需要回答。 因为长袍背后为伸展那一对半翅膀留出了位置,他已经看到了和右侧羽翼相邻的疤痕。 那是斩下左侧羽翼后留下的伤疤。 “既然你已经发现真相,那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前面提出的问题了。”王座上的人回望向他,左侧眼眶里的那簇火苗不甘寂寞地跳动着,右侧眼睛仍然紧闭,不合常理地“注视”着他的脸,“我确实是你要找的‘地狱君主’,但也只是一个依靠拼接的各种力量苟延残喘的亡魂。赫尔莱特发现我的身体即将腐败,于是主动提出要做这个交易,条件是保证他的族人能在白银荒漠继续生存,以及为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合适的去处?”埃德温反问。 “在不得不把你放出来之前,他一直把你关在黑晶殿里,一是不想让你的存在被我的眼睛或其他大恶魔发现,二是想在你成年以前找到合适的地方让你生活。虽然他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同族来到地狱,但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在地狱成长、立足。”地狱君主说着,又从身体里发出沉闷的笑声,“他没想到自己撑不了那么久,最后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的笑声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埃德温仍然从中读到了一丝幸灾乐祸。 “既然不想让你发现我,他会蠢到让你替我寻找去处吗?” “有选择的情况下确实不会,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至于什么是没有选择的情况,刚才他已经说过了。 “他把自己的身体给我,灵魂也分给我一部分,作为代价,我也要付出对等的报酬。”地狱君主挥手朝他甩出一道黑焰,但埃德温刚举起剑来挡,火焰就在触碰到剑刃的瞬间消失了,“现在你手里的剑没法伤害我,我也因为契约没办法伤害身为赫尔莱特孩子的你,可以看作他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勉强留下的制约手段。”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选择。”埃德温说。 “但他选择这么做了。”地狱君主不退不让。 埃德温握着剑,像从前仰望面前的男人那样仰头望去,注视着王座上的那个人,觉得除了身体,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还能让他怀念了。 “剑上的封印,你有办法解开吗?”他说。 “当然,但你确定要这样吗?”对方反问道,“虽然这算是看在赫尔莱特的份上附赠的那么一点服务,但老实说,我不建议你解开这个封印。”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你会无时无刻都感受到他在你身边。长久地怀念故人会让你止步不前,身为过来人,这是我的忠告。” “我想我不需要这样的忠告。”埃德温谢绝了他的好意。 地狱君主做了个类似耸肩的动作,但不太协调,看起来有些滑稽:“那就把剑给我吧。” 他坐在王座上说这句话,然后朝埃德温伸出手来,显然没有自己迈腿的意思。埃德温有求于人,碍于这点没有直接开口让他滚,而是像刚才的地狱君主一样,抬腿走上王座前的台阶,最后站在他面前,递出了自己的剑。 地狱君主对这把剑没什么感情,只能感受到上面属于赫尔莱特一部分灵魂的力量,但它对埃德温来说显然意义非凡。他伸手接过剑,另一只手燃起黑焰,覆在银色的剑身上,两秒后,“逝星”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原本它是一柄细长的轻剑,剑柄上雕刻着代表白地人的羽翼和灵魂图腾,剑刃是半透光的银色。但经过地狱君主的手解除封印后,它除了剑刃以外变得通体漆黑,只有剑刃维持着原来的颜色,看起来完全变成了另一把剑。 除了外观,埃德温现在确实能够直接感受到附着于剑上的,属于赫尔莱特的灵魂力量了。那种感觉就像地狱君主刚才所说的,浓郁得像是赫尔莱特还在身边一样,但他清楚地明白对方已经不在了,陪伴他的只是这把剑而已。 “不是还有一把武器吗?”地狱君主看了他一眼。 想到“陨月”现在在哪里,埃德温略一思考,很快摇头道:“不需要了。” 于是地狱君主收回了自己的手,把它重新藏在长袍里,然后问他:“你身上的禁制需要解开吗?” “这不是你流放我时给的惩罚吗?”埃德温笑了一下,拒绝他的好意,“也没必要,我打算走了。” “不回来了?”地狱君主问。 “当然不是,我的族人还在这里。”埃德温把“逝星”收起来,转过身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会回来检查你是否遵守承诺的,如果没有,赫尔莱特的身体和力量我会收回来。” 第72章 (上) “那好吧,”地狱君主对他的选择没什么意见,也乐得继续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看似不介意地在他离开前问了一句,“你还能支撑自己从这里飞回黑晶殿吗?” 埃德温:“……” 明知对方大概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故意等着他自己打脸,他还是克制了一下,顺着他给的台阶下:“那就先……” 话还没说完,埃德温脸色一变,立刻又改变了说法:“先借我用用,等我离开地狱后再收回去。” 他突然感应到属于扎尔斯的情绪波动,是通过事先施加在“陨月”上的法术传来的,之前跟扎尔斯说的默念他的名字求救只是通过契约关系呼唤他的手段,其实还有更直观的办法,就是像现在这样,通过法术直接感知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 扎尔斯知道他要借分头行动的机会来做什么,如果没有发生紧急情况,应该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向他求援的。 “我可不接受讨价还价。”地狱君主狡猾地说。 埃德温没跟他讨价还价,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又把已经收回去的剑拿了出来。 地狱君主笑起来,抓住他戴着无形枷锁的左手,在束缚他力量的禁制上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开个玩笑,不用这么紧张。这缺口大约半天内会自行复原,你要办什么事可以抓紧时间。” “最后一个问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埃德温也没急着动身,“为什么我对你说的这些毫无印象?” 无论是赫尔莱特受重伤,还是锻造“逝星”和“陨月”时加入自己的灵魂碎片,这些他都一无所知,即使对方说的内容都能一一对得上号,他也没能想起任何事来。 这当然很不正常。 当时他已经没有再被关在黑晶殿里度日,赫尔莱特把他带在身边教,几乎每天他都能看到对方,但一点关于这些的记忆都没有。埃德温很确信自己没有选择性失忆,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他请求我帮了个忙,篡改你那段时间的记忆。”都说到这份上了,地狱君主也没必要再隐瞒他往事的细节,“他认为这是为你好,虽然我觉得这看法有点太片面,但既然已经达成交易,对我来说这不算难事,就帮了他这个小忙。” 埃德温并不意外,只道:“能改回来吗?” “时间太长了,我不确定再修改会不会把你正确的记忆打乱。”地狱君主说,“如果你非要再改也不是不行,但这不在我和赫尔莱特的约定范围之内,你需要自己付出代价和我交换。” 对这个答案,埃德温也心里有数,评价道:“你还真是一点亏也不愿意吃。” 他并不打算再改,就像对方说的,修改记忆的人原本就不是那段往事的亲历者,执行的操作又是修改而非裁剪,在他自己已经没有真实记忆的情况下,要凭空再改回来是件很不靠谱的事,记忆很可能在再次变动时出现混乱,带来更大的麻烦。与其再浪费时间和对方讨价还价来完成这次成功率不高的改动,他更愿意放弃这件事,去看看扎尔斯那边怎么样。 在心里下了决定,埃德温再次收起自己的剑,朝地狱君主打了个招呼:“走了。” “如果还想再继续这次交易,随时恭候。” 地狱君主颔首示意。 “你先想办法把自己的寿命继续延续下去,有时间我们再来谈这个。” 埃德温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展开双翼飞离王座,借着巨大的高度差朝昂萨斯特的领地滑翔而去。 他没有跟地狱君主算夺走赫尔莱特身体的账,因为那是赫尔莱特自己的选择。 他也有自己的选择,不会因为赫尔莱特的期望就怎么做,只会带着这份期望,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一小时前,昂萨斯特的个人领地外缘。 “他排场还挺大。”格兰特嗤笑一声,“跟我上次来的时候比,这地方变得更奢华了。” 他用了“奢华”这个词,但在扎尔斯看来并不夸张,因为他们还在距离很远的一片森林以外,就已经能够看到中央那座堪称奢华的城堡。 有点像迪某尼动画里的那种,自带闪闪发光的特效不说,整座城堡灯火通明,空中还很不合时宜地飘着各色彩带碎屑,好像刚举办过什么节日庆典似的。 扎尔斯和格兰特对视一眼,努力回想了一下,没想起地狱最近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肆庆祝的节日。 “上次我来的时候,这座宫殿还比现在少几个塔尖。”格兰特是过来人,居然还有闲心给他介绍,“也没亮这么多灯,现在看起来就像个落成仪式,或者昂萨斯特那老头的生日之类的……” 他若有所觉地停顿下来,狐疑道:“难道真是他的生日?” 扎尔斯也没什么查证手段,毕竟地狱没有网络信号,他也没办法现场求助场外观众,只能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但无论是什么情况,现在领地内部这么热闹,都是他们借机潜入的好时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昂萨斯特的领地坐落在火山附近,其实不是那么平静的地带,从泥土和地质情况看也不适合阔叶树生长。他们眼前的这篇森林比起自然生长的植物,其实更像一圈伪装得很绿色环保的防护网,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可能是看家护院的狗,也可能是一针致命的毒。 “好了,你可以走了。”格兰特示意他卸下身上帮忙背的补给品,“早就说好的,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扎尔斯还在看黑黢黢的森林,在城堡里的灯光的对比下,森林像一只张开巨口的野兽,正等待猎物自行进入它的猎食范围。他盯着某一点无意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再陪你走一段路吧,至少越过这片森林。” 他总觉得这片森林给人强烈的不安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格兰特却摇了摇头:“没必要,前面这些都不是你应该面对的。” 他主动伸手卸下扎尔斯的背包,把里面的水和武器放进自己包里,然后把空背包放在地上——扎尔斯回程也不再需要它了。完成这简单又沉重的交接后,他像是已经走完了这段旅程,突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你走吧,带着披风,别老想着做好人陪我继续下去了。” 扎尔斯突然被他拆穿想法,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仍然郁结在胸,脱口而出道:“我还是……” “都说不要再继续跟着我了!”格兰特吼道。 被他这声吼打断的扎尔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平静下来,好像刚才突然爆发的是另一个人似的。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陪。”他低声说,“别再可怜我了,我比你强很多,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不需要你这样初出茅庐的新手可怜我、照顾我,像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带我往前走。 “我不需要,也不值得你这么做,明白吗。” 扎尔斯下意识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格兰特再次打断了他,“你像主角一样善良无私,我只是个从地狱里爬出去也要再回来的死人,你看我这样不放心,想再帮我一把又一把——可是你想过吗?前面的路即使我没能走过去,就这么死了,也不需要你来给我搭把手。” 看出他在倾泻自己一直以来积攒的负面情绪,扎尔斯嘴唇蠕动一下,还是决定不说话了。 “因为父亲被掳走,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这么些年来也只是为了这个才活着。这条路是我自己要走的,无论前面是死还是活,结果都不用你来替我承担,明白吗?新手。”格兰特自嘲似的笑了笑,把匕首插进自己的靴筒里,“回去吧,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了,顺便替我谢谢埃德温,他既往不咎还愿意让你带我进来,和你一样是个大好人。” 第72章 (下) 他说“大好人”的时候没带任何负面情绪,扎尔斯听得出来,那就是全然的真心感慨,没有讽刺他和埃德温的意思。 扎尔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说些什么才能驱散难以言喻的悲壮氛围。最后眼睁睁看着格兰特独自向前走去,他才勉强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烂好人?” 格兰特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扎尔斯笑了笑,并不意外他这样看待自己,“我留在179号,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那里的所有人;我选择执行埃德温的计划,是因为我认为这样可行性高,有足够的成功率;至于为什么想要帮你……大概是因为想和你做个朋友吧。” 老实说,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幼稚,但不管怎么说,这确实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没必要为了显得多成熟说谎。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一直活在很安逸的环境里,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来到洛克希尔街179号后他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兴致勃勃地走出了很远,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喜爱这个世界,并不因为有潜在危险感到后悔,恰恰相反,比起那个他更在意身边的人。 扎尔斯做好了被格兰特嘲笑的准备,但对方只是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后才说:“挺羡慕你的,好像永远没什么烦恼,一直在往前冲。” 他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愣了一下才摇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烦恼,我也不例外。” 他当然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现在有人帮他分担,对他来说就不那么烦恼了。与之相对地,扎尔斯也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格兰特缺乏的不是勇气,而是陪他一起面对困难的人。 所以即使这样,他还是想把之前就想说的话告诉对方:“我想帮你一把,不是因为同情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希望你能成功救出家人,过上想要的生活而已。” 眼前的情况他可能确实帮不上太多忙,但如果格兰特抱着这样的想法看待他,他就更不能让对方独自一人前行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现在的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格兰特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让他同行,但扎尔斯的争取算是有了一点成果——他把埃德温准备的其他武器都给了对方,只留下那把名叫“陨月”的手枪以及弗莱沙的披风。手枪是他觉得应该留下的,披风则是格兰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拿走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把能留的都留给了对方,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安全保障。 他目送格兰特走进那片黑黢黢的森林,大致估算了一下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决定留下来等一阵子再走。 他仍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很不安,这种不安持续到格兰特进入森林以后,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强烈了。大约半小时后森林里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反常的动静,依照正常逻辑,格兰特应该已经安全穿过森林进入昂萨斯特的领地,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而且森林里太过安静了,和他们事先预想的防护效果并不吻合。思前想后,扎尔斯还是把子弹上了膛,决定跟进去看看。 经历过在“不归之森”里那次不太愉快的搜寻行动后,扎尔斯对森林这种存在有了本能的警惕。“不归之森”本身就是昂萨斯特困住埃尔文斯的一座牢笼,像某种后遗症,那之后想到那座安静的神庙他就觉得心里发毛,以至于如今在他看来安静意味着潜在的危险,弄出点动静来反而没那么让人不安。 阔叶树不合时宜地生长在这里,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树上的叶子却还是绿的。他戴着夜视眼镜观察四周的情况,片刻后得出结论:森林里的东西可能已经被格兰特引开了,目前似乎暂时没有危险。 但这个推论理所当然地存疑,扎尔斯举着枪在四周转了一圈,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遇见格兰特。 他有点后悔没跟格兰特约定一个确认平安的暗号,但转念想想,即使有这么个暗号,释放出来可能打草惊蛇不说,也有可能因为这个暗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想着,突然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他身后,因为速度太快带出了轻微的风声。扎尔斯猛地回过头,恰好看见一道还没来得及消失的白影,但扣动扳机的动作没法跟上眼睛,射出的子弹没来得及击中那东西,消失在了夜幕里。 那道白影从他身后掠过后没有要进一步袭击的意图,也没有再继续靠近,反而像是某种活物,三两下就闪电似的飞出去老远,发现扎尔斯没跟上时又停下来,像是等着他去追似的。 虽然追上去可能会遇到陷阱,但事实上留在原地也说不上安全。扎尔斯用匕首在旁边的树上做了个记号,然后朝那道白影离开的方向走去。 一边往前走他一边想,如果这森林也是个幻境,或许他现在该举枪把眼前的一切击碎,但事实是他只给自己留了一把手枪,里面装填的子弹过分昂贵,而且刚才已经被他反射性浪费了一发,经不起他继续验证自己的想象力了。 还剩五发子弹,如果那东西不是活的,那么用这把枪也没什么意义。 扎尔斯视线不离前方不远处的白影,在它停下来的瞬间闪身躲到树后,然后俯身从脚下捡起一根半个手臂粗的树枝打算备用。但在他握住树枝的那一瞬间,原本干枯粗糙的树枝突然变得湿滑软腻,脱手后蛇一般盘上他的手臂,朝他身上爬去。 “!” 没办法用枪去打,扎尔斯只能用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去抓已经游走到肩上的蛇,却因为蛇身上那层湿滑的黏液没能抓住,转眼间,它已经贴在了他的耳边,嘶嘶吐着信子说:“别再往前走了,今晚昂萨斯特大人有场盛大的晚宴,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扰。” 扎尔斯确信自己听见一条蛇这么说,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某本儿童文学的世界里,但那冰冷黏腻的触感盘亘在他的脖子上,让他的清醒程度陡然提升,清楚地明白这不是开玩笑。 之所以没有伤害他,大约是因为披风还在他身上,这东西以为他是出于某种目的到这里来的恶魔,如果发现他其实是个人类,那说不定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扎尔斯发现自己的不安好像成为了现实,他带着披风都遇到了这东西,那格兰特呢? 第73章 (上) 那条蛇盘在他的手臂上嘶嘶地吐着信子,看起来与活物无异,半分钟前的“树枝”也许是幻术,也许是变化术,至少现在扎尔斯分辨不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连他都被找上了,格兰特只会被发现得更快,现在不知已经到了什么位置,他得尽快找到对方。 见他没有立刻知难而退,蛇也不多纠缠,一边从他身上游弋而下,一边还不忘放句狠话:“先生,您再不离开,惊动昂萨斯特大人可不是好事。”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受邀参加今天的晚宴而来?”扎尔斯比较好奇这件事。 “收到邀请函的客人可不会走这里,”他几乎能感觉到蛇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森林是什么好地方,谁都往这里走?” 好吧,这下扎尔斯明白了,他们是翻墙的小偷被主人留下的狗发现了,因为不受欢迎,所以眼前的小狗正想方设法不惊动主人就把他赶出去。 见他发着呆,一看就是想事情,蛇有点不耐烦地说:“想好了吗?走还是继续往前闯?” 它已经离开扎尔斯的身体,把自己像个装饰一样挂在树上,借着月色扎尔斯终于得以看清它的真面目——确实是条蛇,但身体已经只剩骨头,外面包裹的不是血肉,而是半透明的什么东西,瞳孔内闪烁着红色的光,一看就是人造的不死生物。 “我能问个问题吗?”扎尔斯说。 “什么?” “你是蛇吗?或者说,你是一个独立的灵魂,原本就在这具身体里,还是说只是在操纵这条蛇的什么人?” 扎尔斯刚才直到触碰它的瞬间才感觉到这是活物,不是单纯会动的意思,而是这具小小的、人造的身体里确实存在着灵魂。要么是像上次在神庙里看到的那个雕像一样,要么就是有人往这条蛇的身体里放入了一个灵魂,而且异常强大,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看门狗。 被它盘上手臂的那一瞬间,扎尔斯回想起了被昂萨斯特抓住右手的恐惧。 “……” 听了他的问题,那条蛇居然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明明前面威胁得很流利,这会儿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场面一时非常安静,现在它没再挂在自己身上,扎尔斯悄悄握住了枪,还没来得及想要不要开枪,蛇就嘶嘶两声开口说:“你到底是谁?” 扎尔斯无奈道:“我要是说自己只是普通路过的人,你会相信吗?” 那条蛇眼眶里的红色光点闪烁两下,居然说:“可以相信,只要你立刻离开这里。” “你这样偷懒,昂萨斯特知道了会怎么办?”扎尔斯当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按着枪和它继续拖延时间对话,“他会允许你把我放走吗?” “无所谓,反正也没有比现在更坏的状况了。”蛇把自己搭在一个树杈上,尾巴悬在空中来回甩了甩,“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进去,或许我会考虑一下,让你到里面去做点什么。” 现在扎尔斯基本可以肯定它不是自愿守着这片森林了,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很多,他把枪又收了回去,靠在树干上用打商量的语气说:“我得找个人,找到了就走,你觉得怎么样?” 蛇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刚才进去的那个人类是和你一起的?” “……”扎尔斯心想你果然发现他了,嘴上还在继续演,“是的,我的猎物逃走了,跑进了这片森林,所以我想把他带走。” “那可不行,他比你动作快,我还没来得及拦就冲进去了。”蛇怒气冲冲道,“我还想把他抓住呢,跑得比谁都快,好像不是第一次来似的。” “真的?”扎尔斯狐疑道,“你该不会已经把他抓住了,只是在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昂萨斯特也没给我钱。”既然知道他不是真想进去,也不是什么走错了入口的客人,蛇也换了种口气说话,“你赶紧走吧,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等刚才那家伙死在里面,昂萨斯特或许会把他的脑袋挂在城堡顶上找失主呢?” 扎尔斯:“……” 他还想接着演,套套对方的话,身边的空气却在这时发生了剧烈扭曲,两秒后被撕开一个口子,埃德温从里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如果说扎尔斯穿上披风以后像个普通的恶魔,即使进了森林也只被当作小打小闹的家伙,那么被暂时解除禁制的埃德温这一来,就像在面粉堆里投入一个巨型炸弹,恐怕远在城堡里的昂萨斯特都能感受到他来了。 蛇一下子就炸了,身上的鳞片片竖起,警告地朝他竖起尾巴,没有再说话。 埃德温看都没看它一眼,注意力全在扎尔斯身上,确认他全须全尾没受什么伤以后才像是放了心,纾尊降贵地分了点余光去看树枝上的蛇:“这什么东西?” “东西”差点炸第二次,扎尔斯好心地解释道:“应该是昂萨斯特留在这里守门的,我也不知道它是……” 埃德温点点头,没太在意,转而问:“格兰特呢?不是让你把他带到地方就走吗,怎么还跟进来了。” 扎尔斯没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是担心过头才跟进来,摸摸鼻子没说话,又看了树枝上的蛇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让埃德温把它抓起来问问格兰特到底有没有真的已经安全进入领地。好在埃德温早就习惯了他什么表情对应什么心情,习惯成自然地读了心,然后把那条蛇徒手抓起来:“要问什么就问吧,它也做不了什么,一个小玩具而已。” “玩具?” “死去的灵魂塞进蛇的骨架里,做出了这么一个恶毒又烦人的东西。”埃德温把蛇绕圈打了个结,蛇只能屈辱地呆在他的手里,任他揉圆搓扁,知道力量悬殊,没敢有什么动作,“它估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受制作者驱使的死物而已。” 扎尔斯想到刚才这条蛇可疑的沉默,觉得应该就是事实了。 他一边想还好没朝它开枪,一边又觉得它有点可怜,最后还是明智地把这不清醒的想法抛到脑后,回到正题:“刚才那个人真的已经进去了?你没袭击他吧?” “没有,”蛇有气无力地说,“一个人类而已,不知道谁跑丢的奴隶,进去也是被抓起来,我当然优先找你的麻烦。” 扎尔斯这才放下心来,扭头看了埃德温一眼,迟疑着问:“你怎么来了?我没有呼救……吧?” 有其他“人”在,埃德温没说自己是怎么感应到他情绪变化的,只道:“回去再说。” 说着,他看了被打了个蝴蝶结的蛇一眼,又随口问:“你想把这东西带回去吗?” 扎尔斯愣了愣:“可以吗?” 虽然乱捡东西不是好习惯,但考虑到刻耳柏洛斯最近长得有点快,或许需要一点磨牙的玩具,埃德温还是点了点头;“你想的话。” 他对蛇身里塞了一个什么样的灵魂隐约有些猜测,但需要回去以后找埃尔文斯看看才能确认,反正扎尔斯一副很想打包带走的模样,带回去也无所谓。 “你们有考虑过我想不想跟你们走吗?”蛇被塞进扎尔斯的背包前弱弱地问。 “那你想吗?”扎尔斯问。 蛇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于是扎尔斯把背包拉链拉上,然后问埃德温:“我们现在就走吗?我还是有点担心……” “死不了。”埃德温说着,打了个响指,他们头顶凭空炸开一朵烟花,雪白的羽翼图案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显眼,“走吧,我困了。” 话题变得有点快,扎尔斯抬头看了看那朵烟花,猜想领地里的警卫甚至昂萨斯特本人应该都会被吸引注意力,顾不上多问些什么,忙不迭地跟着他走了。 第73章 (下) 埃德温带着扎尔斯从黑晶殿返回179号,刚从他房间的衣柜里爬出来,地狱君主在禁制上开的那道小口就被自然修复了。 他又回到平时的状态,不过因为已经习惯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说,反而还觉得这样更自在。 维持蝴蝶结状态的蛇被扎尔斯从背包里拎了出来,蔫头蔫脑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你要留着吗?”扎尔斯问埃德温。 “给艾文,”埃德温头也不回,正背对着他脱衣服,外套上衣一起丢进脏衣篓里,“他知道怎么处理。” 他脱去上衣后露出背上骇人的伤痕,扎尔斯把蝴蝶结蛇抱在怀里,看着他的背,有点迈不动腿。 “怎么了?”埃德温披上睡袍,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回头看他。 扎尔斯有点纠结,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最后好奇心盖过了顾虑,他还是把困扰自己很长时间的问题问了出口:“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不是没受过伤的人,事实上扎尔斯自己身上各种伤疤也不少,但埃德温背上这大片疤痕实在有点夸张,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一定很疼,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问。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埃德温系好睡袍带子,视线在他怀里的蛇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才说,“和里诺尔打那一架时被他砍的——不是什么大事,我让他还了半边翅膀。” 虽然已经被衣服遮住看不见了,扎尔斯还在想那道横亘埃德温整个背部的伤痕,普通的冷兵器当然没可能制造这样的伤口,对方口中的“里诺尔”实力应该相当强悍。他也知道现在闻这个不仅不合时宜还毫无用处,只是再看到那道伤痕时心里一动,有种说不清的滋味蔓延开来。 “打的那一架,就是你被放逐的原因吗?”他低着头看一动不敢动的蝴蝶结蛇,嘴上没话找话地说着,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觉得不太好受。 埃德温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个一看就很不紧急的问题,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终于看懂了什么,朝他伸出手来:“过来。” 扎尔斯不疑有他,立刻听话地往前走了几步,到他面前才停下。 埃德温却还觉得不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前又拽了半步,扎尔斯猝不及防,鼻尖差点磕在他的嘴唇上,连忙向后仰了一下,惊魂未定道:“吓我一跳。” 离得太近,他要抬眼去看埃德温的脸,却在对方形状优美的嘴角上看到了一点笑意。 “……我还没洗澡换衣服。”他立刻有点不自在了,很体贴地说,“刚才爬了两小时山,身上到处都是灰,要不我去——” “不碍事。”埃德温低声说。 扎尔斯立刻闭上了嘴,心想,这么说话他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埃德温到底想干什么? 他确实满身灰和土,本来爬山就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活动,从碎石坡上滑下来的时候又出了意外,现在说他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其实从衣柜里出来的时候他就想去洗澡了,沾满泥土的靴子踩在埃德温房间名贵的地毯上,说没有心理压力肯定是假的。 但埃德温刚才说“不碍事”。 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悄悄话,有点点哑,又有点撩人而不自知。 听得人不仅耳朵发热,心还难以控制地开始砰砰跳。 “之前提过的那件事……”埃德温不知是没读心还是故意的,张口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净挑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话来说,“给了你这么多时间考虑,是不是该答复我了?” 抬头就看到他线条优美的鼻子嘴唇和下巴,低头又看到睡袍的宽大领口里露出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肌,到最后扎尔斯已经不知道看哪好了,视线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滚来滚去用拖布擦地的库鲁鲁身上。 他能感受到埃德温在看自己,因为靠得太近,他的鼻尖甚至都萦绕着对方身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心里挣扎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开口:“……我其实没太懂你的意思……” 埃德温挑了挑眉:“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也许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太诡异,维持蝴蝶结形态的蛇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扎尔斯怀里,不动了。 扎尔斯怀疑就算埃德温不想读心,也能听见他乱七八糟又异常响亮的心跳声了。他努力回想上次对方是怎么说的,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埃德温就低下头来,用手拨开他额前被汗湿过的头发,然后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 扎尔斯大脑差点陷入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喃喃道:“我……刚才流过汗。” 埃德温好气又好笑:“都说了不嫌弃你,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重度洁癖患者?” “……当然没有。”扎尔斯有点心虚地说。 说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埃德温好像在他俩都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亲了他一下。 他有点傻乎乎地仰头去看对方,大概是表情太蠢了,埃德温拨他额发的手往下挪了点,像出发前那样盖住他的眼睛,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扎尔斯这下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松了手,蝴蝶结蛇被他丢在地上,库鲁鲁识趣地过来把它滚走不说,埃德温还很没公德心地用脚跟踢了一下,让它们连人头带蛇一起咕噜噜地滚出了房间。 因为扎尔斯实在很不会接吻,这个吻没能持续太久,结束后埃德温拍了拍扎尔斯的脸颊,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里却带着笑意:“傻了?” 扎尔斯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从耳根一路红到脸上。 “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我得跟莉莉安谈谈。” “这么大个人了,谈恋爱还要跟妈妈报备吗?”埃德温盯着他发红的脸颊,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一个让人难堪的称呼,“宝宝。” 其实比起“宝宝”,还是“谈恋爱”这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有杀伤力,至少对现在的扎尔斯来说是这样。他不是没想过埃德温是这个意思,但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像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大礼包砸中,有点不知所措。 “……为什么是我?”他忍不住问。 他并不自卑,只是埃德温经历得比他多太多了,相比之下,他大约真的跟刻耳柏洛斯一样,只是还没长大的小狗。 他会忍不住想,埃德温是喜欢吗?喜欢他哪里呢? 喜欢到真的想跟他谈场恋爱吗? “为什么不是你?”埃德温反问道,“我认为给你的特殊待遇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扎尔斯没再顾左右而言他,有点烦恼地说:“我不想猜谜,真的只是想不通。” “那就先别想,回答我一个问题。”埃德温盯着他红通通的脸上那双有点下垂的眼睛,按捺住自己想要读心的冲动,诱哄般低声道,“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扎尔斯坦率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埃德温很有耐心地继续和他进行小学生问答。 “长得好看,又很强大,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倒你。”扎尔斯一个个优点给他数着,最后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又加上一个,“……而且对我很有耐心,是温柔吗?算是温柔吧。” 对前半句没什么兴趣,听到后半句时埃德温才笑起来。他平时一贯没什么表情,虽然脸完美得像雕塑,但似笑非笑的时候有,眼含笑意的时候也有,只是很少会真正露出笑容,一直少了几分生气。但就是这样已经看惯的一张脸,这会儿却因为嘴角掩饰不住的那点笑意,在房间里有点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第74章 (上) “你觉得那是温柔?”见他说得这么不确定,埃德温故意反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扎尔斯愣了愣,有点茫然地看他:“那……不是吗?” “逗你的,”埃德温脸上笑意不减,低低笑了一声,“就喜欢你这样。” 扎尔斯更茫然了,他哪样?傻乎乎的那样吗? 他合理怀疑埃德温在不着痕迹地取笑自己,但也没有证据。 见他不理解,埃德温也并不意外,因为连他自己也没办法说出一二三四条理由,连要留下来也是没多久以前才做的决定,实在没办法要求扎尔斯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超前的理解。 “先说好,我没有在读心。”他稍微收敛了一点笑意,摆出说正事的表情,专注地看着扎尔斯,“其实我也说不准为什么喜欢你,没有像你这样数得出来的理由,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觉得你很温暖吧。” 这对于奠定感情的基础来说,实在是很飘忽的一个词,但扎尔斯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没别的原因,实在是黑晶殿里那个孤零零的王座太冷了。 冰冷的石头雕刻而成的王座之上,坐着孤单一人的埃德温,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虽然这个词放在埃德温身上显得很违和,但扎尔斯觉得,在那样不见天日的独处生活下,他应该确实是渴求“温暖”的。 见他陷入沉思,埃德温覆在他头顶的那只手又揉了揉,把扎尔斯本来就略带点卷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然后才满意地松开手。 这次去地狱他的力量消耗太大,确实有点困了,埃德温打了个呵欠,然后才在扎尔斯投向自己的视线里说:“怎么说呢……其实就是觉得你这样凡事都得较真地思考半天很可爱,好像万事都会有转机,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想试着过一下这样的生活。”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以前的生活都太无趣,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的意思。 这话其实不太好懂,但扎尔斯听懂了,愣了一下才低下头,说:“那我们继续做搭档其实也一样,不是吗?” “不一样。”埃德温说,“至少我不会被搭档吸引,更不会在他睡着后看他,心里还想要不要偷偷亲他一下。” 扎尔斯脸一下爆红,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什么叫睡着后偷偷亲一下?这不科学,他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过? 他大脑里填满了浆糊,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出现在上次他把床借给埃德温休息的时候。 他难以想象这是埃德温能做出来的事,睁大眼看向对方,然后得到了一个轻飘飘像羽毛一样的,印在睫毛上的吻。 扎尔斯下意识闭上眼,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后被亲得晕乎乎的时候在心里想:算了,那就这样吧。 反正他也不吃亏。 反正他也……挺喜欢埃德温的。 扎尔斯还有几个月就要过二十一岁生日,但这还是头一回和别人谈恋爱,而且对象是埃德温这样的。直到恍惚着把蛇带给在他房间里守门的埃尔文斯,被对方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埃德温让你看看这蛇身体里的灵魂。” 埃尔文斯姿态优雅地坐在他那张硬木椅子上,原本专注地守着那个什么也没有的洞口,等扎尔斯敲门进来才微微侧过身看他,闻言疑惑地挑了挑眉:“灵魂?”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副手套戴上,伸手接过扎尔斯手里被打成蝴蝶结的蛇,轻轻一扯就把它恢复了原状,放在手边的书桌上。蛇起先还有点抵触他的手指,埃尔文斯低声说了句什么,也没什么额外的动作,它就乖乖躺平不动了。 扎尔斯则看向那个内里黑黢黢的“门”,有点担心地问:“格兰特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 “即使出事也是他做好心理准备的结局,”埃尔文斯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用薄如蝉翼的刀刃轻轻撬起蛇身上透明的鳞片观察,“我会依照约定在这里守30小时,如果时间结束前没能赶回来,我想他自己也会明白的。” “我知道……”扎尔斯刚刚轻飘飘的心情一下子又落在了地上,叹了口气道,“那你先看看吧,我找个房间歇会儿。” 埃德温已经睡了,他的房间里还开着“门”,埃尔文斯在这干活,他总不能在旁边呼呼大睡。 “慢走。”埃尔文斯头也不抬地说,似乎对那条蛇颇感兴趣。 扎尔斯从衣柜里拿了换洗衣服,先去洗了澡,然后才下楼找缪恩:“上次薛斯汀·芬住过的客房东西都还在吗?我想睡一觉。” 缪恩在一楼的院子里收衣服,几个大的晾衣杆上挂满了他们好几个人的衣服,他忙得够呛,闻言指指旁边躺椅上收下来的一大堆衣服道:“空着呢,床单什么的都换过了,你随便睡。不过在那之前能先帮个忙把衣服送上去给老大吗?我走不开。” 小事而已,扎尔斯把那堆衣服小心地抱起来,上楼去找埃德温。 其实他刚才离开对方的房间时,埃德温已经说过自己要睡了,所以扎尔斯站在门口腾出手轻轻敲了下门,见房间里没有回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进去了。 埃德温的衣服几乎都是一看就又贵又难打理的材质,最难搞的几件缪恩都单独送去干洗了,这些都是勉强能用洗衣机清理的。衣服连着衣架一起堆在他怀里,扎尔斯推开门后也看不见埃德温睡没睡,先摸索到衣柜前把衣服都挂进里面,然后才转身面对埃德温那张能躺得下三四个人的大床。 说着要睡了的人倚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他,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书。 扎尔斯的角色顿时从“好心帮睡着了的人收衣服”变成了“当面潜入”,讪讪道:“……你没睡啊,我刚刚看不见。” 埃德温合上手里的书,扎尔斯用余光看见黑色的硬壳封面上用银色花体字写着“漆黑纪事”这几个单词,看起来像是史诗或回忆录一类的东西。 “本来想睡,但躺下以后发现有点睡不着。”他说,“可能是这床没你的舒服。” 扎尔斯:“……” 这话除了调戏他一下以外毫无说服力,任谁看过他们各自房间里的两张床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见他一脸无奈,埃德温才侧身把书放在远离他的那一侧床头,然后道:“听说你被霸占了房间,打算去楼下睡薛斯汀·芬睡过的那张床?” 扎尔斯愣了愣,不知道他耳朵怎么这么灵,但还是诚实道:“是啊,埃尔文斯在我的房间里,我也有点累,想休息两小时再起来,所以……” “那张床很不舒服,缪恩买了就丢在那里,而且他住过以后没换新的。”埃德温意有所指道,“你可以考虑下别的床。” 他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衬得皮肤很白,又因为姿势问题,领口很诱惑地微敞着,配上披散的金发和那张漂亮的脸,扑面而来的男色看得人面红耳赤。扎尔斯看了他两秒,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很有定力地正色道:“没关系,我去楼下睡就好了。” 他逃也似的快步离开埃德温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确定自己听见了属于埃德温的低沉笑声。 第74章 (下) 在客房里将就着躺下,扎尔斯却像埃德温刚才说过的那样,忽然没了睡意。 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难以想象他已经去了趟地狱,回来后又和埃德温进行了一场内容惊人的对话,老实说,直到现在他还没回过神来。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思绪飘忽了一会儿,大概是确实累了,居然真的酝酿出了睡意。 睡着之前,扎尔斯迷迷糊糊地想,这床好像是不太舒服。 他定了闹钟只打算睡两小时,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再多睡两小时天都要亮了。手机闹钟没响,扎尔斯拿起来看了看,应该是有人替他关掉了。 凌晨四点多,除了遛狗好像也没什么可干的。他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出门前特意上楼看了看,埃尔文斯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拿不知是谁的围巾给蛇做了个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它,看起来很无聊的样子。 他没去打扰对方,又静悄悄地下楼了。 刻耳柏洛斯夜里不需要看门,其实作息和他们一样,但它睡得很浅,几乎是扎尔斯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就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有些疑惑,似乎没明白他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扎尔斯给它添了勺狗粮,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刻耳柏洛斯蹭了蹭他的掌心,又抬头从指缝里看他,黑溜溜的眼睛圆圆的,像两颗黑珍珠。 见它没有吃的意思,明白是还没饿,扎尔斯笑着又揉揉它,站起身来找牵引绳:“不饿就走吧,带你出去跑跑。” 他给刻耳柏洛斯套上项圈,又扣好牵引绳,一边整理一边想,刻耳好像长大了不少,项圈要往外松一格才合适了。 还好狗屋很大,暂时不用拆掉重盖,不过……地狱犬能长到多大,他心里还真的没有概念。 也许该跟埃德温提一下,问问他要不要给刻耳换个窝,或者让它到屋里去睡。 他牵着狗在街上慢跑,刻耳柏洛斯控制速度一直小跑着和他并行,间或发现前面有人,还会拱拱他的腿示意换个方向。好在时间还很早,天边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路上几乎没人,他们一路跑到另一个街区,在刚开门的面包店里买了热腾腾的面包和咖啡,然后到隔壁的自动贩卖机去,投币买了罐无糖苏打水。 他没有喝咖啡的习惯,咖啡是给埃德温带的,不过时间还早,现在回去埃德温肯定没醒,于是他牵着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咖啡和一份面包放在长椅另一头,自己那份拿出来,掰了一小块给刻耳柏洛斯,剩下的慢吞吞地撕开塞进嘴里。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他仿佛能听见大街小巷热闹起来的声音,听见脚下地铁隔着地面传来轰隆隆的闷响,有人准备上班上学,有人像他一样出门晨跑,一切都活了起来,开始生机勃勃地运作。 而他昨天刚收获了一个帅得天怒人怨的男朋友,或许该结束晨跑,给对方带份喜欢的早餐了。 面包不大,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散发着烤制过的小麦香气,被装在加了隔热层的纸袋里,和同样热腾腾的咖啡放在一起。扎尔斯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伸手摸摸乖巧坐在一旁的刻耳柏洛斯,低声道:“你喜欢埃德温吗?” 刻耳柏洛斯的耳朵支棱在他掌心里,闻言动了动,大尾巴轻轻摇了一下。 “他好像也没怎么陪你玩,你怎么这么喜欢他?” 扎尔斯觉得有点可爱,按着它的耳朵撸了两把,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立场说它,埃德温对他好了点,他就屁颠屁颠跟上去了,还偷偷喜欢人家几个月。 要不是埃德温先主动挑明,大概再过几个月他也搞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是普通的仰慕还是喜欢。 他长这么大,除了父母以外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过谁,无论以前认识的女孩或男孩都没有,以至于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喜欢男人。 ……当然,埃德温和他曾经的同学朋友没什么可比性,从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和别人不一样,对方手把手引导他适应了这份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单纯的仰慕变成了喜欢。 扎尔斯忍不住笑了一下,把汽水喝完,一手把牵引绳挂在手腕上,捏扁瓶子丢进垃圾桶,另一手拿起装了咖啡和面包的纸袋:“走了,天都亮了,回去给埃德温送早餐。” 吃了东西,他也没再想着跑回去,选了一条人少的路线,牵着刻耳柏洛斯慢慢地往回走。 路上他意外遇见了开着车的桑切斯,从对方手里拿到了一份资料。 “这是什么?”他没擅自翻开来看,先问了一嘴,“我能看吗?还是带回去给埃德温?” “看吧。”桑切斯开了车门让他和狗一起上车,准备顺路捎他们一程,“薛斯汀·芬你还记得吗?他的案子有新进展了,疑似凶手的家伙在南边一个小镇露了面,会长说交给你们来处理。” 原话是“既然他们擅自把人带出来,烂摊子就交给179号来收拾”,当然这话他不会说,只是按照要求把文件送过来,顺带向扎尔斯委婉地传达了索隆的意思。 这名字晚上刚提过,扎尔斯不至于立刻把他丢到脑后,桑切斯说“疑似凶手”,想来应该是薛斯汀·芬案子里的那个真正的连环杀人犯。 “这案子最初为什么会落在驱魔人协会的手里?”他有点不解,随手翻开了文件夹,里面是几张复印件,除了薛斯汀案原本的资料以外,多加了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有些模糊的侧脸,看起来应该是监控视频的截图,“这些资料看起来都是警局整理的,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才转到这边来?” “你仔细看照片右下角。”桑切斯开着车没法分神,只能口头给他解释了一下,“这家伙应该不是人,监控只拍到他的上半身,以下的部位却凭空消失了。” 扎尔斯按照他说的去看,果然,照片里的男人肩部以下的一小截身体淹没在了深色的背景里,截图本来就有点模糊,仔细看才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芬被你们带走了,后续的收尾工作我们来负责,你们需要做的是把真正的凶手抓回来塞进监狱顶替他的位置。”桑切斯在洛克希尔街179号门前停下车,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透过后视镜看了扎尔斯一眼,“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不算是很难的案子了吧?” 几小时前刚从地狱里回来的扎尔斯干笑两声,确信他已经听说了埃德温亲自去报备开“门”事宜的消息:“我会和埃德温说的,看他准备怎么处理再给你打电话。” “行。”桑切斯没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下车,“你回去吧,跑腿的活干完了,我得回去送孩子上学。” 于是扎尔斯带着狗和资料下车,目送他的车开远了才把狗送回狗屋,然后拍拍它的脑袋,上楼给埃德温送早餐去了。 外面是和季节相称的冷,但屋里壁炉是燃着的,不知谁起来加了柴火,燃烧之余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外套里面穿了件有点厚度的T恤,脱了以后把袖子挽起来,进厨房洗手,把面包拆出来放在盘子上,做完这一系列工作才端着盘子和咖啡上楼敲门。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虽然刚过早上六点,但埃德温居然已经醒了,开门后看了他手上端的东西一眼,给他让开了位置:“进来吧。” 扎尔斯手上端着盘子和咖啡,胳膊肘还夹着桑切斯送来的文件,小心翼翼地进门时文件夹被埃德温中途接走,这才松了口气,把早餐放在桌面上。 “桑切斯送来的案子,你先吃东西吧,慢慢看。” 第75章 (上) 埃德温也不急着看资料,视线落在他眼下的微微青黑上,状似很自然地关心了一句:“没睡好?” “楼下的床的确不舒服,”扎尔斯也不瞒他,老实道,“睡得不习惯,做了点乱七八糟的梦,感觉好像没怎么睡。” “我的床你不是睡得挺习惯的?”埃德温说,“你不愿意留下,非要去睡楼下的破床,我也很难理解。” “……” 扎尔斯默默地想,楼下的床其实也不破,只是床垫太软他睡不习惯。 也不是什么床都能跟埃德温这张看起来就是价格以万为单位的床比的,楼下的床好冤枉。 面包还是温热的,虽然没有刚出炉的时候那么烫了,但对埃德温来说正好。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正准备松手去翻资料,扎尔斯已经先一步替他打开文件夹:“你吃,我给你翻。” 他看了对方一眼,扎尔斯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会弄脏手。” 他在外面是隔着纸袋拿着吃的,现在面包放在盘子里,边吃边翻资料难免不卫生,所以想着帮埃德温翻一下。扎尔斯原本没觉得有什么,被埃德温看了这一眼,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殷勤过头了,虽然脸上有点热,但还是坚持继续替他动手翻阅资料。 埃德温记性很好,扫了一眼文件夹里的内容就明白,所谓的新资料,除了那张监控截图以外其余都是旧的。 “这就想让我们去抓凶手?”他挑了挑眉,一语道破真相,“驱魔人协会是想让我们做苦力,继续替他们往下查。” 扎尔斯其实也发现了,但没好意思当着桑切斯的面说,这会儿有埃德温在,也用不着他来分析,于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对方说。 结果埃德温不放过他,又把话题递了过来:“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扎尔斯愣了愣:“为什么问我?” “你自己说的,我们是搭档。”埃德温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既然是搭档,只有我一个人发表意见,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以前他来主导行动,是因为扎尔斯刚入门不久,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很多任务遇到突发情况都没法独自处理,所以他才事事亲力亲为。现在和之前不一样,这段时间扎尔斯成长不少,该锻炼他的独立能力了。 扎尔斯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被他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觉得还是该去查一下,毕竟薛斯汀·芬之前帮了我们的忙,现在有机会能帮他洗脱嫌疑,还是试着查查看吧。” 大约是“我们”这个词微妙地取悦了埃德温,他脾气很好地点点头:“那就查吧。” 看他先前一副懒得帮驱魔人协会干活的样子,扎尔斯还以为他不想去,没想到居然埃德温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他伸手把那张截图照片拿出来放在最上面,让埃德温看被拍到的家伙,解释道:“桑切斯说这家伙不是人类,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你还是仔细考虑……” 埃德温吃完面包,用餐巾纸擦了擦手,随意道:“你觉得他能对我造成威胁?” “……”扎尔斯默默地擦了把汗,“那当然没有。” 他哪里敢质疑埃德温的能力,只是在想也许埃德温会觉得太麻烦。毕竟眼前他们要面对的不止是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疑似真凶,还有不知能不能顺利返回的格兰特,以及埃尔文斯负责看守的“门”,事情多得排不上号,再接下这个任务可能会变得很忙。 埃德温表情不变,也没有读了心的表现,只道:“把这案子交给你自己处理,怎么样?” 扎尔斯下意识拒绝了他这个听起来很不靠谱的提议:“……不了吧。” “我相信你可以。” 虽然很高兴受到埃德温的鼓励,但扎尔斯很想说其实他不相信自己。 然后他抬眼对上埃德温的目光,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逗你的,”埃德温总算开口否决了自己刚才的话,“你享有调查这个案子的全部权限,有危险的行动我再和你一起,怎么样?” “我不是害怕危险……”扎尔斯这才明白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只是觉得我的能力还不足以解决这个案子,如果失败了,你可能会——” 他偷瞄被埃德温逮了个正着,立刻低下头,连声音也压低了不少:“我怕你会觉得失望。” 埃德温忍不住笑起来:“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拿起来,和盘子一起端在手里,在扎尔斯不明所以的目光里站起身,向对方发出邀请:“走吧,去看看艾文怎么样了。” 扎尔斯连忙跟着他起来,想接过盘子又被埃德温躲开,只好先一步上前推开门,让埃德温先出去,嘴上说:“刚才上来的时候他还在房间里坐着,应该没什么情况。” 埃德温本来也不是想看埃尔文斯,微一点头道:“那就让他继续呆着。” 他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过了扎尔斯的房间门口,连坐在里面玩蛇的埃尔文斯都被惊动了。扎尔斯看看径自下楼的埃德温,又看看起身来门口问怎么回事的埃尔文斯,为难地替前者解释道:“……他下去把餐具放好再上来。” 埃尔文斯了然地点头:“行了你不用帮他说话了,我知道他就是看一眼,见我活着就走了。” 扎尔斯:“……” 不愧是多年好友,对埃德温的了解比他透彻多了。 见他停下来没走,埃尔文斯又把装在自己外套口袋里的蛇翻出来给他:“检查过了,是人造物没错。幼年羽蛇的骨骼加上人类亡魂炼制的不死生物,做工有点粗糙,力量不强,也就放在树林里吓唬吓唬你了。” 真的被吓到的扎尔斯很想说不要借机提醒他是个菜鸟,埃尔文斯紧接着解释道:“不是说你不行,只是人类很难感受到这灵魂的强弱——” “这个我还是能感受到的,”扎尔斯诚恳道,“我只是想从它嘴里套话,看看格兰特有没有成功潜入昂萨斯特的领地而已。” 埃尔文斯沉默地看了他两秒,这才突然想起眼前的家伙是埃德温的契约者,确实拥有一部分超乎人类的力量。 “不好意思,”他也诚恳地向扎尔斯道歉,“总是忘了你和亚伯之间的契约,毕竟他总是一副要孤独终老的样子,实在不像会跟人类契约的人。” 他站在埃德温最好的,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角度来说这番话,扎尔斯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现在和埃德温不止是契约关系这么简单,点了点头表示了解,眼角余光却在拼命瞄楼梯口,心想埃德温怎么还没上来。 放个盘子要这么长时间的吗,他该不会自己把盘子洗了吧? 扎尔斯正在心里拼命求救,埃德温就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似的,慢吞吞地上楼来了,见他们俩像门神似的杵在房间门口,微一挑眉玩味道:“让你看的是这个门?” 埃尔文斯举手投降:“行行行,我这就回去看正确的门,你们慢慢聊。” “等等,”埃德温说,“蛇的灵魂检查得怎么样?” 被他这么一问,埃尔文斯又认命地回过头来,尽职尽责地再一次开始解说:“没什么异常,应该就是人类的亡魂被做成了这种恶趣味的‘玩具’,没什么威慑力,实际力量也不强,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处理,喜欢的话当个宠物养着就好。” 埃德温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盘在扎尔斯手上的蛇:“我看起来像爱好这么独特的人吗?” 见他好像要把蛇交给埃尔文斯“处理”,扎尔斯连忙道:“我喜欢!” 第75章 (下) 埃尔文斯本来都伸出手要接走那条蛇了,闻言又缩了回去,看一眼埃德温的脸色,改口道:“那就当个宠物养着吧,还能给狗磨牙。” 扎尔斯:“……啊?” 这蛇就这么一点点,到了刻耳柏洛斯嘴里,真的不会被玩死吗? 他还记得来到179号的第一天夜里,自己受缪恩所托去遛狗,结果反而被狗救了一命。刻耳柏洛斯平时很温顺,但始终是地狱犬,碰到有威胁的东西还是会露出獠牙来。现在看来这条蛇确实没什么威胁,以至于他甚至开始担心放过去以后会不会被被邻居投诉,或者被刻耳柏洛斯玩坏。 见他当真了,埃尔文斯忍不住笑:“没事,他开玩笑的。” 扎尔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埃德温就先一步反问道:“我说自己在开玩笑了?” 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来看他,埃德温在这双重注视下寸步不让:“要留下来,就不能让它住在屋子里。” “为什么?”埃尔文斯疑惑地说,“这蛇也不会吃喝拉撒,顶多就是会说话烦人了点,你这么排斥它,它也不能张嘴咬你。”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蛇而已。” 埃德温说得一本正经,扎尔斯却直觉没这么简单。他把蛇举起来递到埃德温面前,见对方没有半点退却之意,也没把蛇夺走丢掉,心里逐渐浮起一个看似天方夜谭,实际上好像真有那么点可能性的猜测。 埃德温和他对视一眼,肯定道:“你猜对了。” 扎尔斯:“……” 他只是随便想想,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读心。 居然还是真的。 即使是朝夕相处这么久,他也完全没办法想象埃德温会因为他觉得这条蛇可怜又可爱就要把它丢出去跟狗一起住。这种幼稚得和小孩子无异的想法出现在埃德温身上,显得违和又奇异,但对方没理由骗他,扎尔斯只能将这当作又一次捉弄,脸有点红,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放在我房间里吧,不会让它出来四处游走的。” 埃德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叫来楼下正在帮汉娜一起准备早餐的缪恩:“去买个笼子。” 缪恩不明所以地重复他的话:“买笼子?” “不用太大,免得占地方。”埃德温靠在栏杆上说,“要从里面没法打开的,最好带锁,钥匙给我……” 他在埃尔文斯见鬼似的目光注视下淡定地说了后半句:“……给我和扎尔斯各一把。” 扎尔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叮嘱缪恩笼子买大一点的,里面最好有点解闷的小玩具,再铺个软垫之类的当床…… 缪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好他要采购食材和生活必需品,于是把这个要求也添在了购物清单上,一起在外送网站上下了单。 两小时后,送货员把一个巨大的包裹搬下小货车,和缪恩采买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确认无误后签收走人。 扎尔斯先清点好其他东西给缪恩送了过去,然后撸起袖子,把那个外包装写着“豪华宠物笼”的,重量有点吓人的纸箱搬上楼,在走廊上开始拆包装。 看到里面的拼接部件那一瞬间,他意识到缪恩好像会错意了,从纸箱里拿出安装说明书看了一眼,扎尔斯验证了自己的想法——缪恩好像以为他们要给刻耳柏洛斯买个笼子,这是最大号的。 他和盘在旁边的走廊栏杆上的蛇面面相觑,现在再买一个正确尺寸的笼子也来得及,但已经拆了包装箱的这一个好像没法原样塞回去了。 “要不……”他试探性地开口,“就这个?” 蛇嘶嘶地吐了吐信子,严肃地点点头。 既然牢狱之灾不可免,提高生活质量的巧合谁不喜欢呢? 扎尔斯花了半小时把这个豪华笼子拼装起来,箱子里不仅有各种宠物玩具——多是猫猫狗狗喜欢的——还有柔软的窝,只需要把它们一一放在想要的位置装好就可以投入使用。他好久没装东西,像个拿到新乐高的小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摊开满地零件,自己对照说明书在走廊里装得热火朝天,外套脱了袖子也挽到肘部,蹲在地上拧螺丝的时候听见房间里的埃尔文斯说:“真应该让亚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只勤勤恳恳的小蜜蜂。” “……只是装个笼子而已。”扎尔斯举着扳手无奈地说。 又不是什么重活,而且是他自己要求要大笼子的,总不能让缪恩来帮忙装,房间里的两位大人就更没办法指望了。扎尔斯很有自知之明,这房子里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有时间并且会拼装金属笼子,还是自己来比较实在。 他动作利索地拧上最后一个螺丝,把装好的笼子抬起来摆正,准备搬到房间里去时才发现缪恩买的这个笼子有点问题:放在走廊里不觉得,挪到门边才能看出笼子无论横竖都比门框要宽一点点。 真的只是一点点,目测不超过两厘米,但就是放不进去。 “……” 扎尔斯扶着笼子尝试数次无果后把它放在房间门口,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事实。 听见声音上楼来的缪恩目睹了这个场景,很无辜地撇清关系:“我不知道你要放在自己房间里,也没想到你会在外面装好再拿进去。” 不仅是他,扎尔斯也很无语,他只是不想在房间里叮叮当当地玩拼装游戏打扰到埃尔文斯,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厚着脸皮进去打扰对方。 埃尔文斯忍着笑站起身来,为眼前尴尬的场面找了个突破口:“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比如给它换个地方。” 扎尔斯也想这么做,但他承诺要把蛇养在自己房间里,现在因为一个笼子出尔反尔,实在不太好。他对着笼子沉默两秒钟,又从地上捡起了扳手,无奈地说:“我把它拆了吧,搬到里面再重新装一遍好了。” 正准备动手,走廊尽头的房门发出“喀哒”一声轻响,埃德温端着杯子走出来,看着满地狼藉皱了皱眉头。 他刚才在房间里补眠,听见外头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还以为是埃尔文斯在做什么研究,结果出门一看是个目测一百五十公分高的大铁笼子,严严实实地堵在扎尔斯和他的房门之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给一条一米长的蛇买这么大的笼子,是想让它在里面蹦迪吗?”他语气认真地问扎尔斯。 可惜这个问题问错了人,缪恩很自觉地把锅背到自己身上,解释道:“我以为要给刻耳柏洛斯买呢,就选了个最大尺寸的。” 早就猜到这个事实的扎尔斯没敢说话,盘在栏杆上的蛇更不敢说话,眼看大别墅就要被退货了,它用自己有限的脑容量想了想,决定去讨好最有话语权的人,于是从栏杆上下来,小心翼翼地蹭到埃德温脚边,努力假装自己是一条值得这么大笼子的好蛇。 埃德温不吃这一套,轻轻弹了一下手指,蛇被无形的障碍推开了十公分,茫然地直起身看他。 埃尔文斯哈哈大笑,要不是亲眼见到,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埃德温居然会跟一条蛇争宠。 没错,虽然他不敢说出口,但很确定眼前的行为可以概括为争宠,争夺的对象还是傻乎乎站在笼子旁边,因为出了汗又没穿外套,被冷得打了个喷嚏的扎尔斯。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抱着双臂倚在门边,认识埃德温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看到这种好戏。 第76章 (上) 知道埃尔文斯在旁边看热闹,埃德温也没继续给他表演什么,随口问:“几个小时了?” 扎尔斯立刻被他带跑了,低头看一眼手机又忧心忡忡地抬头:“十五小时了。” 之前埃尔文斯也强调过时间问题,他们讨论过后得出的安全时间是三十小时,也是这样和格兰特约定的,三十小时之内没办法回来的话一切结束。 也就是说,距离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关闭“门”的时间已经只剩十五小时。 埃尔文斯起先不太能理解他这种老母鸡护崽式担忧,但想了想,在“不归之森”里捡到他的时候,扎尔斯也什么都不说就把他带回来了,某种意义上好像是一样的道理。 这人大概就是有点圣母病,天天普度众生,看谁落难都想拉一把,好在并不讨厌,反而还真诚得让人担心他哪天会拿自己的命去救人——埃尔文斯在地狱出生长大,没遇见过这种人,来到179号也算是开了眼界。 扎尔斯显然情绪不高,低头开始拆自己刚刚装好的笼子,埃德温看他一眼,皱了皱眉,按住了他拿扳手的右手。 “别拆了,我来。” 等扎尔斯松了手,他一手按在笼子上默念了句什么,下一秒,笼子凭空消失了。 扎尔斯正要问他是不是把笼子丢掉了,就看见那笼子出现在了房间里唯一空着的角落。 虽然房间不大,但里面的家具本来就不多,他的东西也少,因此恰好空着这么一片地方,可以用来放这个笼子。扎尔斯刚才收拾了一下,腾出了更大的空间,埃德温不知是不是读了心,直接把笼子放在了他腾出的位置上。 “满意了?”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连忙点头。 “那就赶紧把这东西关进去。”埃德温毫不留情道。 五分钟后,蛇住进了它的新家。虽然感觉没有必要,但扎尔斯还是往笼子里放进了水盆和食物,以及缪恩买笼子附赠的一堆玩具。 连蛇自己都说“我其实不需要这些”,大笼子里被塞满玩具会影响它的活动范围,最后这些玩具又被从笼子里拿出来,送给了楼下的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向来是只早熟的地狱犬,起初对人类小狗玩的玩具有点不屑一顾,但大约是因为平时没人给它买玩具,它左看看右看看,很快就喜欢上其中一个骨头形状的玩偶,把它叼进了自己的狗屋里。它趴在毛绒玩具旁边,仰着头看扎尔斯,朝他摇了摇尾巴。 于是扎尔斯开始反思自己平时是不是忽略了这些,刻耳看起来明明还是很喜欢毛绒玩具的,小狗喜欢玩玩具总没有错,是他们以为它不需要,所以才一直没买过。 “其实它几岁了?”他忍不住问。 之前埃德温也说过刻耳柏洛斯还小,但大约是地狱犬的特性,它的体型看起来和成年大型犬差不多大,虽然性格温顺,但带出去遛的时候还是要避让人群,免得路人被它吓到。刻耳柏洛斯自己也很聪明,出门会有意识地绕开人多的地方,所以扎尔斯每次带它出去都很省心,总是觉得它不像埃德温口中“还小”的狗。 埃德温显然对狗的年龄不太上心,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它是我决定在这里定居的时候瑟坦那送到黑晶殿的,那时好像刚断奶,只有这么大。” 他比了一下,和人类婴儿的大小差不多。按照时间来算,现在刻耳柏洛斯也还没到两岁,以人类世界狗的平均寿命来说应该已经成年了,但它不是普通的狗,地狱犬的寿命…… 扎尔斯看向埃德温,后者会意道:“地狱犬能活一百五十年左右,三十岁成年。” ……那还真是小狗狗。扎尔斯无奈地想着,弯腰摸了摸刻耳柏洛斯的脑袋。 “好乖。”被毛茸茸的脑袋蹭了手心,他忍不住笑起来。 他来到179号的那天首先接触了刻耳柏洛斯,因为初次见面它就表现得很优秀,所以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也很不错,那之后发生的事也证明他的看法是正确的。 埃德温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他很少靠近狗屋,也从不带刻耳柏洛斯出去玩,扎尔斯撸了会儿狗才想起他还在旁边,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狗?” “没有,”埃德温很快道,“只是那时不想被人或其他活物盯着,所以有意把它养在院子里,屋里也没有留人。” 来到人类世界后,埃德温没有交朋友,在和驱魔人协会约定建立179号以前,他独自租住在郊区的一栋三层楼房里,没带任何随从,也没接受来自族人的任何馈赠,被他留下的只有缪恩和汉娜两个魔偶,之后也被带到了这里。两个魔偶经过重新认主,完全服从于他,也没有在体内留下任何限制,拥有媲美活人的情感和灵敏程度,几乎完美承担了洛克希尔街179号的所有日常工作,时间长了,甚至也变得越来越像人类,扎尔斯来了以后更甚。 之前他还抱着寻找赫尔莱特行踪的想法,不想被地狱的眼睛盯着,也不想被束缚行动,被放逐到人类世界反而方便了他的行动。但他找了对人类来说不短的一段时间,几十年过去也没什么成果,最终还是无奈地回到了约克市,和驱魔人协会立下约定,暂时在这里定居。 刻耳柏洛斯就是那时被瑟坦那送给他的,有看守地狱大门的那只三头犬的血统,刚出生不久,堪堪断奶就被抱过来放在黑晶殿里等他,埃德温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嗷呜嗷呜在地上乱爬的小狗,差点没把它丢出去。 听了他讲的故事,扎尔斯感觉自己能理解瑟坦那的想法:“他大概是想让刻耳柏洛斯陪陪你。” 无论如何,至少这份心意是好的。另一方面,虽然埃德温看起来并不喜欢狗,也不想被盯着,但他还是留下了刻耳柏洛斯,把它养在自己的院子里。 “我知道,”埃德温看了低头开始玩玩具的狗一眼,“所以才没把它送回去。” 有件事他没告诉扎尔斯,那就是如果刻耳柏洛斯在地狱长大,现在可能已经有一人高了——成年期有三米高的大型犬被养在这个僻静的小街区里不知会发生什么,所以瑟坦那在把它送给埃德温前就在它身上用过法术,在人类世界它只能长到这么大,不会再长了。法术也不是永久的,假如将来有机会再回地狱,刻耳柏洛斯还会变回原本该有的样子,但至少现在,它只是一只成年外形的小狗而已。 原本只是来送玩具,结果就刻耳柏洛斯的问题聊了一会儿后,扎尔斯突然有点心疼刚被流放到这里的埃德温。 以至于在埃德温说“没什么,早就习惯了”的时候忍不住抱了他一下。 熟悉的香味从对方身上传来,埃德温抬起左手虚虚环住了他的腰,低下头把下巴抵在他肩上。 “真的没什么,”他在扎尔斯耳边说,“如果觉得我很可怜,晚上可以代替刻耳柏洛斯来陪我。” 扎尔斯哭笑不得地推开他:“先别开玩笑,我很认真地在想这件事。” 不仅是心疼埃德温,对于他的提议——或者可以说是表白——也是认真在思考,因为觉得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他还在考虑是否要把自己打算和对方交往的事告诉莉莉安。 虽然埃德温的真实年龄是莉莉安的很多倍,但他答应过莉莉安,第一次打算恋爱的时候一定会告诉她,作为回报,她也一定不会反对。 仅仅是“一定不会反对”这一点,就值得他提前向莉莉安坦白了。但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想过初恋对象会是埃德温这样的人。 埃德温原本想说没在开玩笑,但看他满脸写着认真考虑中,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放他走了。 等扎尔斯拿着手机跑了,他才重新把视线投向还在跟骨头玩偶玩的刻耳柏洛斯,反思了一下自己。 他好像不是个合格的饲主,但没关系,现在有人替他养了。 扎尔斯负责养狗,他负责养扎尔斯,好像也不错。 第76章 (下) 扎尔斯给莉莉安打了个电话。 他难得因为会让莉莉安生气的理由打电话给她,拨通的时候还有点心虚,连开口打招呼的声音都有点小。 “怎么啦宝宝?”莉莉安在嘈杂的环境音里疑惑地问,“我在外面逛街,要给你带点什么吗?” 扎尔斯连忙道:“不用不用,有事想跟你商量。” 比尔不在,他要面对的压力就小了很多,莉莉安向来把他当作小宝宝,几乎从来不对他发火,所以扎尔斯犹豫一下,还是把想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包括但不限于“我有喜欢的人了,想和他试着交往看看”、“之前说好要第一个告诉你,所以打了这个电话”还有“他是谁?你们也见过,就是我的上司埃德温·欧文先生”,层层递进的几个“他”差点把莉莉安听出事。大概是前面的内容有点太过惊人,最后埃德温的名字从他嘴里冒出来,莉莉安居然诡异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叹气?” 明明是自己来主动坦白,扎尔斯反而被她搞得一愣一愣的。 “没有,”莉莉安抚着胸口说,“在一连听见好几个坏消息以后,最后这个好像突然变成了好消息。” 扎尔斯:“……” 有时候莉莉安的脑回路就是这么清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的话作出反应。 事实证明所有的冷静都是错觉,回过神来后,莉莉安开始连珠炮似的发问:“虽然那位欧文先生英俊得像个电影明星,但你是认真的吗?不是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吧?” “是认真的,没有玩游戏,和他讨论过才给你打电话的。”扎尔斯一口气回答了她的全部问题,嘴上答得飞快,心却在砰砰砰地直跳。 他从小一直是乖宝宝,好像第一次遇到莉莉安难以接受的事,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新奇感,不过这种情绪只维持了半秒,在莉莉安说出下一句话后立刻就消失了。 “怎么办,我总觉得你在开玩笑,又觉得那位欧文先生确实对你有点意思——上次你们签的合同你仔细看过吗?当时没有仔细看,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份合同里还藏了不少对你有利的隐藏条款……” “什么条款?”扎尔斯愣了一下。 莉莉安也很诧异:“你真不知道啊?我们还以为是商量好要哄我们同意才这么写的呢。” 她大致说了说,几乎都是员工福利一类的条款,加上以后这份工作的待遇一下子就比原本更上一层楼了。扎尔斯越听越觉得疑惑,不明白埃德温为什么瞒着他偷偷在合同里加福利,他明明不需要这些,也没有向埃德温提过要求,但对方这么做了,也从来没跟他提过。 埃德温当然不缺钱,驱魔人协会每个月都有专项资金拨给179号,而且他解决的每个疑难案子都有可观的酬劳,每一件样式简约却不简单的衣服实际上都价格不菲。连莉莉安都私下跟他八卦过,说埃德温上次去他家里穿的那件外套是她喜欢的男演员穿过的同款,但他穿得比男演员好看。 扎尔斯深以为然,事实上自从认识了埃德温,他好像就再也没觉得其他人帅了。 好好的电话出柜突然被莉莉安变成了大型问答会,她有一百个想不通的问题要问扎尔斯,可惜扎尔斯自己也没想明白,先答应她改天回家再慢慢谈,然后满心疑虑地挂了电话。 他想去问问埃德温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转念一想,那时他们还只是普通的搭档关系,埃德温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突然有点不敢问。 为他好是肯定的,现在这样还好,如果他拒绝了埃德温,再来享受这份称得上馈赠的福利,那一定会觉得不安。这么一想,埃德温没有事先告知他的理由就呼之欲出了。 既然对方不想给他压力,那他就暂时假装不知道吧。 虽然很有胆量地给莉莉安打了电话,但想到比尔立刻就会知道这件事,扎尔斯还是很怂地选择了关机。他拿着手机回到屋里,先往楼上看了一眼,见埃德温的房门紧闭,想来应该是已经回去了,于是放下心来,做贼似的上了楼,想看看埃尔文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偷偷摸摸回了自己房间,才发现埃德温就坐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原本被分配了守门任务的埃尔文斯已经不知所踪。 “回来了?”埃德温坐在椅子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给家长打电话没有趁机告我状吧?” 他手长腿长,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舒展双腿坐在那张有点旧的木椅上面,明明环境不怎么样,但居然还能看出优雅来。 “……没有,你想什么呢。” 扎尔斯摸摸鼻子,觉得有点心虚。 虽然埃德温答应过他不会随意读心,但扎尔斯实在太好懂,心里想什么这会儿都全写在脸上了。他有点想笑又忍住没笑,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问:“是吗,那你和妈妈说了些什么?” 他这个电话聊了近二十分钟,总不能是在讨论今天午餐吃什么。 “真的没什么,”扎尔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从莉莉安那里听说了合同的事,故意道,“只是很久没联系,给她打个电话而已。” “哦——”埃德温附和一声,觉得他有点可爱,但还是揭穿了这个蹩脚的谎言,“不是说我们正在交往?那我可能会有点失落。” 扎尔斯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在辨认他话里的确定性,片刻后狐疑道:“你刚刚是不是在读心?” “没有,”埃德温说,“我保证。” “那你怎么……” “因为你把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埃德温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最近笑得有点多,笑容变得没那么稀罕了,不过扎尔斯还是有点看花眼,顾不上去深究他是不是又偷偷读心,先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没出息,一个笑就能晃花眼,更进一步的该怎么办? 他想到不适合在白天想的事,脸上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烫,安全起见,还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免得自己的异常被眼尖的埃德温察觉。 但他这半步还是退得有点晚了,没来得及逃离案发现场,已经被善于发现蛛丝马迹的探员抓住小辫子。埃德温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在他逃跑前把他拉了回来。 这次他是真的读心了,扎尔斯害羞是因为什么,全都被他读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恋爱,嗯?”他力气很大,不容拒绝地把扎尔斯扯得跌坐在自己身上,语气带笑地问。 扎尔斯压根没听清他在问什么,正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腿上爬起来,但埃德温不想让他逃,他根本没办法挣脱,最后只能勉强找了个不那么尴尬地姿势,一只手撑在椅背上,身体半悬着靠在对方身边。 “快让我起来,”他半是尴尬半是难为情地低声催促,“我很重的,可能会压到你。” 他该有的肌肉都有,当然不是很轻松就能抱起的体重,但埃德温原本就不是寻常人,这点重量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所以他只是微微仰着头,朝扎尔斯已经红得发烫的耳垂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没关系,随便压。” 一语双关,扎尔斯的脸顿时更红了。 第77章 (上) 眼前的时机显然不适合谈这个话题,但扎尔斯还是很没定力地被一撩就上钩。 他被半强迫地坐在埃德温腿上,一边想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一边被埃德温轻轻在下巴上咬了一口,立刻被他轻易带偏思路,小声抗议道:“我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等等,不要咬我——” 埃德温本来也只是逗逗他,咬这一下半是玩笑,另一半则是不想让扎尔斯继续惦记生死未卜的格兰特。但眼下他们的姿势太微妙,扎尔斯下意识地挣动过后,难以避免地产生了一点让两人都觉得有点尴尬的变化。 扎尔斯脸红得快要爆炸,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澄清:“我不是故意的。” 他手忙脚乱地从埃德温身上爬起来,后者这次没再抓着他不放,很合作地松开了手。 房间原本就不大,现在加了个笼子,里面还有条目睹了全过程的蛇,继续共处一室实在有点尴尬。扎尔斯原本想出去冷静一下,结果抬头就看见缪恩在走廊上放新买的扫地机器人,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退而求其次地坐到自己的床上。 埃德温原本也觉得轻易起反应有点尴尬,但看到扎尔斯比自己尴尬十倍不止,那点尴尬顿时烟消云散,化作了其他心思。 “别担心,暂时没准备对你做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了一下,用脚尖踢了踢笼子,蛇接收到他警告的目光,自觉地从笼子里钻出来,动作敏捷地离开了房间。 扎尔斯看着它窜出门去,后知后觉地想,这笼子的间隙能让蛇大摇大摆地出入,他好像根本没必要开关门。 埃德温把门关上,回头看见扎尔斯把自己挤在床头的一个小角落里,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么警惕?” 好不容易把躁动压下去,扎尔斯坐着没动,无奈道:“……别捉弄我了。” 虽然不是什么没法接受的事,但进展有点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撩就着,好在及时中止,现在算是勉强恢复了正常,不过埃德温一靠近他就想起刚才的感觉,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提了,和你说别的。”埃德温有心想放他一马,于是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床尾坐下,主动换了个话题,“之前你不是问过我要回地狱做什么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瞒着所有人做了这么多事,他应该真的很爱你。” 听完埃德温转述的故事后,扎尔斯低声说。 虽然明白地狱君主的话不能尽信,但他奇异地理解了埃德温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契约,也许是心灵相通,总之对方提起这件事时兴致并不高,仿佛把“这只是换个话题”写在了心情里。 他并不了解赫尔莱特,关于对方的所有印象都从埃德温和埃尔文斯的转述,甚至是弗莱沙陨盒里的只言片语中得来,这些信息拼凑起的是一个坚定如磐石、不被过去绊住脚步,勇往直前的人,可事实证明,没有谁会是无坚不摧的存在。 “其实他很少向我吐露心声。”埃德温说,“少到什么地步呢?我离开黑晶殿后不常见到他,偶尔他回来看我,也只是督促我继续联系剑术和魔法,几乎从不和我聊天。”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里另一半来自谁,也不知道赫尔莱特为什么把他关在黑晶殿里那么多年,懵懵懂懂地长大以后,赫尔莱特就在某一天突然抛下他离开了,直到多年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对方早就已经死去。 因为不知道亲情是什么,所以在目睹扎尔斯和父母的相处方式以后,他花了些时间才想明白自己难以言喻的心情是什么。他居然有点羡慕扎尔斯有这样的父母。 即使他已经长大成人,现在比父母都要强壮得多,也仍然还是比尔心里的小王子,莉莉安口中的小宝宝。 扎尔斯当然想不到他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联系埃德温刚才说过的话也能猜到,其实他是在想念赫尔莱特。 也许他们之间没有多么外露的亲情,但仅从经历多次转述的过往也能看出,赫尔莱特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出于保护埃德温的初衷,作为父亲,赫尔莱特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伤害过他。 “他可能只是不擅于……或者没有办法表达。”他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让埃德温觉得难过,于是逐字逐句边考虑边说,“毕竟你们不是普通的父子,也许是不善于表达或者有什么苦衷,他为你做了那么多,我想你不能因为缺少沟通就认为他不爱你。” 他不会天真得以为世界上所有父母都爱着自己的孩子,但至少在他这个局外人看来,赫尔莱特是爱埃德温的。虽然由他来说这些显得有点自大,可能也并不好听,不过他还是希望埃德温能够听得进去。 扎尔斯不太会安慰人,那一瞬间甚至在想,如果埃德温愿意的话,他可以陪着对方一起去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这样埃德温就不必再怀抱矛盾的心理面对赫尔莱特离去的事实,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嘴上在开导埃德温,其实自己心里想的事情也不少,眉毛微微拧着,像个想不出试卷答案的小朋友。埃德温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忍不住擅自读了读他的想法,那之后看向扎尔斯的眼神变得更柔软了些。 该怎么形容呢?有点像被刻耳柏洛斯安慰式地拱手心的感觉,但还要更浓烈些,明明力度不大,却撞得他心都软了。 他把手掌覆在扎尔斯的头顶,缓慢而力度轻柔地揉了揉对方柔软的头发,扎尔斯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眉毛还皱着,眼睛圆圆的,看起来无辜极了。 埃德温享受了一下柔软的触感,语带笑意地评价道:“像小狗。” 扎尔斯被摸了两把,直到听见他这句话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埃德温这手法和他平时撸刻耳柏洛斯差不多,现在他的头发大概已经乱成一团糟了。 埃德温没有立刻松手,意犹未尽地用手指替他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下滑至扎尔斯的下巴,轻轻捏了一下他嘴唇下方那处轻微凹陷的位置。这动作亲昵又温情,扎尔斯睁着眼睛看他,被微凉的手指拨弄嘴唇时感到一丝干裂的疼痛,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 天气越来越冷,他没有涂润唇膏的习惯,恰好在这时候被触动了干裂的位置,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但这一舔像是某种邀请的信号,埃德温盯着他嘴唇上那道不明显的裂痕和里面隐约透出的血色,看得扎尔斯有点不自在了,才低下头去吻住他。 第77章 (下) 嘴唇干裂的位置传来轻微的刺痛感,放在平时,这点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但现在不一样,有人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干裂的地方,连舌尖也是微凉的,卷走了唇齿间那点不明显的血腥味。在那以后,埃德温退开一点距离,单手按在他的颈后,把他推到自己怀里。 扎尔斯体温比他高很多,但在外套的阻隔下没感觉到大的温差,只觉得埃德温穿着衣服看起来很瘦,却能摸到布料下的肌肉,结合他之前看到过的裸背,身材应该很好才对。 ……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只是摸了一下,他怎么这么好色? 他胡乱想着这些,被按在埃德温肩上,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只露出一双眼睛。因为每次离得近了总会闻到,他又被亲得晕乎乎不太清醒,没经过大脑就问了出口:“……你是不是用了香水?” 埃德温原本还想摸摸他的脑袋,闻言有点哭笑不得地停下动作:“你可真会煞风景。” 本来气氛正好,又没有别人在,是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结果这家伙开口就问香水,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扎尔斯也发现了,趴在他肩上弱弱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每次靠近时你闻起来都很香,所以才想问问。” “没有香水,”埃德温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不用那东西,你闻到的也许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和扎尔斯在一起的时候不该指望对方能说出什么浪漫的话来,哪怕处处都很完美,这家伙也能用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打破氛围。 这大概就是没谈过恋爱的坏处,不仅纯情得过了头,还容易把他苦心营造的气氛一扫而光。 说错话的扎尔斯心里也有点懊恼,感受到埃德温的无奈,明白自己破坏了气氛,心里想了想该怎么补救,最后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既然没有好办法,那就只能用最普通的,可能也是唯一有用的挽救手段了。 埃德温的手指还覆在他颈后的皮肤上,没有用力,所以他一动也跟着动,扎尔斯往后仰了仰脖子,对上埃德温的视线,一边想着这人真是该死的好看,一边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他经验非常有限,毫无技巧可言,这一下还差点把两人的鼻梁磕在一起,但埃德温显然不太介意他的莽撞,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吻。 因为这是扎尔斯第一次主动吻他,他能感受到其中小心翼翼的弥补和期望,笨拙又可爱,像只跌跌撞撞的小动物,把自己送到了他怀里。 “我相信你说自己没有恋爱经验了。”这一吻结束后,埃德温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伸手去捏他的鼻子,“不要控制呼吸,你不是在长跑,也不是在游泳,接吻的同时鼻子完全可以正常工作。” 明明心跳得很快,下面都有点反应了,呼吸却还控制在正常甚至偏慢的水平,再一看脸已经红得像苹果,埃德温起初差点以为他憋出毛病了,放开人以后才发现只是单纯地在控制呼吸,哭笑不得。 扎尔斯的脸红一半是因为这个吻,另一半是憋的,被松开后有点狼狈地大口呼吸,对埃德温的教育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几天他算是明白了,接吻其实也算是体力运动,一方面心跳加速,另一方面还会呼吸不畅。他不是没办法控制呼吸,实在是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节奏中途完全乱了才会这样。 见他逐渐平息下来,埃德温笑了笑,率先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扎尔斯没立刻反应过来,仰着头看他:“……啊?” 埃德温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伸手揩去他嘴角遗留的一点水渍,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走了。扎尔斯坐在床上看着他开门离开,先是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裤子,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埃德温用手指抹掉的是什么。 这下好了,嘴唇虽然不干了,但丢人程度更上一层楼不说,还有点肿了。 晚点下楼吃东西的时候他该怎么向其他人解释? 两腿之间微微隆起的小帐篷还在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扎尔斯无奈地扶额,向后一仰躺倒在床上。 虽然他在学校里没谈过恋爱,但并不是没见过别人谈恋爱。念高中时他见过不止一对小情侣在校园里拥抱亲吻,还在体育馆的器材室里撞见过同学的现场,进了克兰维尔以后,学校里女孩很少,不过偶尔也能看见一两对男女朋友,同性恋人也不少。那时他无法想象校园恋爱有什么乐趣,直到现在和埃德温这样偷偷摸摸地在房间里接吻,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时看到过的校园情侣。 性质不同,但就是觉得有点像。 好像他没谈过恋爱的遗憾某种程度上被弥补了,进而又缺了点别的什么。 他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上面逐渐浮出属于好久不见的“喜怒哀乐”的人脸集合,和之前他在夜里见过的不太一样,现在那些男女老少年龄不一的脸上是有表情的。 这表情明明应该属于喜悦的范畴内,但眉毛微微拧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扎尔斯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它的资料。 “喜怒哀乐”会吸收人类波动的情绪,既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它们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吸收了他的情绪才表现出来的。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难的地方在于扎尔斯没明白为什么它们脸上会是这样的表情。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忍不住想,自己现在也是这样的吗? 埃德温说是去上洗手间,出了扎尔斯的房门后却迎面遇上埃尔文斯,没了回自己房间的机会。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怪,”他唯一的好朋友这么说着,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疑惑,“明明面对我还有其他人时你的态度都没什么变化,为什么到了扎尔斯那里就好像变了个人?” 没经过扎尔斯的同意,埃德温的嘴严得不得了,明知故问道:“我对他怎么了?” “说不清楚,我也没见过你这样。”埃尔文斯看了他一眼,敏锐地捕捉到稍纵即逝的那点笑意,立刻说,“你看,就是这样,动不动就笑,脾气好得吓人——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吧?都没怎么见你笑过。” 在他看来埃德温满脸写着可疑,至于房间里的扎尔斯则不在他的观察范围内,因为想什么基本都写在了脸上,实在非常好懂。 “有吗?”埃德温挑了挑眉。 知道他想蒙混过关,埃尔文斯叹了口气:“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会笑。” “我当然会笑,又不是面神经瘫痪。”埃德温无辜地和他对视,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倒是你,是不是有点太多疑了?” 如果说原本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埃尔文斯已经能够肯定,埃德温和扎尔斯之间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否则他那常年面无表情的好朋友怎么会在他面前一脸无辜地说自己不是面瘫?要知道,在之前的许多年里,有不止一个人私下问过他埃德温是不是不高兴,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是臭着脸,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表情似的。 埃尔文斯自以为找到了埃德温不再面瘫的原因,心里有了底气,便不再追问埃德温,点点头转身就准备走。 他这一信心满满地转过身,埃德温倒是觉得有点好奇:“你想到什么了?得意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被他主动挽留,埃尔文斯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回头朝他笑了笑,说:“找个人类学生不错,但记得严格点,毕竟他还是张白纸,需要更加努力才能跟得上你的脚步。” “……” 埃德温挥挥手把他赶走,无话可说。 他看起来像是爱心过剩,很想投身教育的样子吗? 第78章 (上) 扎尔斯维持着仰躺的姿势思考了一会儿人生,他听见埃德温在外面和埃尔文斯聊天,隔着门板声音显得很模糊,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也没有兴趣去听。他想不明白自己在纠结什么,直到有蛇爬到他的床上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蛇从床头倒挂下来,在他头顶嘶嘶地吐着信子,有些疑惑地问。 “你不懂,”扎尔斯说,“我这是在思考很重要的问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像忽然回到了少年时代,仅仅是一个吻而已,他却想到了很多以前自己不会在意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恋爱的烦恼吧,扎尔斯想。 他清楚地明白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格兰特还生死未卜,还有很多事情他应该做而没有做,埃德温甚至刚刚才派给他一个案子。但他确实就像大部分第一次谈恋爱的人似的,开始对自己刚刚起步的爱情胡思乱想。 蛇嘶嘶地在他身边游走了一阵,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把自己盘成一坨,卷在床上看他:“年轻人,你是不是太弱了点,只是谈个恋爱而已,怎么好像连魂都丢了?” 扎尔斯心想,如果我有埃德温的熟练程度,也就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抬起一只手盖在眼睛上,强迫自己不去看天花板上的喜怒哀乐,身体里的燥热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退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人一蛇,还有一扇门,他大脑放空地躺了一会儿,再松开手时,天花板上的人脸已经消失了。 有人敲了两下门,随后埃尔文斯开门进来,见他躺在床上,有些疑惑的问:“你不是刚刚才起床没多久吗,又困了?” “没有,”扎尔斯说,“我只是在想事情,见你们都出去了,所以随便躺一下。” 他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捞起旁边的蛇,把它塞进笼子里关好,然后说:“那我先出去了。” 埃尔文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目送他离开房间后心里满是疑惑:埃德温到底在搞什么,怎么弄得两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门”里始终没有动静,有埃尔文斯守着,也轮不到他来担心。扎尔斯在走廊上发了会儿呆,不知该干什么,看看窗外天气正好,于是决定下楼陪刻耳柏洛斯玩。 难得冬日里有点阳光,太阳暖融融地晒着,院子里显得没平时那么冷清,连刻耳柏洛斯都没缩回自己的房子里睡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正在玩扎尔斯今天送给他的玩偶。 明明还是只小狗狗,但外形已经完全是成年犬的样子,只有趴在地上玩玩具的时候,才显露出一点与年纪相符的可爱。扎尔斯盘腿在它旁边坐下,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说:“陪我晒晒太阳吧。” 刻耳柏洛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玩具放到他的手上,冲他友好地摇了摇尾巴。 天气很好,风也不大,院子里的草坪已经干枯得差不多,看起来像块枯黄干燥的天然地毯。狗屋旁边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扎尔斯坐在上面觉得很舒服,于是索性仰面躺在地上,对着澄澈的蓝天叹了口气。 好像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也没什么事做,整天陪着你在这边玩。 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样子,那时和179号的所有人都不熟,唯独只对带他熟悉环境的缪恩和刻耳柏洛斯相对熟悉一些。当时他觉得缪恩怎么说也好歹是个活人,刻耳柏洛斯只是条温顺的大狗,又不会说话,相比之下似乎更好相处些,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和狗呆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比人还多一点。 直到后来开始和埃德温一起出任务,才逐渐好了些,原本就好相处的缪恩暂且不提,连和汉娜的关系都缓和不少。 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这里和这里的所有人,即使现在知道缪恩和汉娜都只是魔偶,也用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态度对待他们。 只是之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埃德温,甚至和对方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关系,明知道自己在179号的身份地位都没有变化,却因为和埃德温的“地下恋情”显得对每一个人都提防起来,时时刻刻都警惕着,害怕暴露自己的小秘密。 他怕大家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埃德温暂时没有公开的打算,那么每走一步都是要避开其他人的,严格说来,这和校园恋爱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过了二十岁才开始校园恋爱有点神奇,但他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甜蜜的负担,如果埃德温真的这么想的话。 扎尔斯躺在干枯的草地上,被干草的味道铺了满身,刻耳柏洛斯很乖地自己在旁边玩玩具,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偶尔会碰到他,又回头来看看他有没有被自己碰坏。 179号在洛克希尔街的尽头,是个很偏僻的院子,除了早出晚归的邻居以外几乎没人经过。下午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昨天晚上没睡好的扎尔斯在草坪上这么一躺,旁边还挨着暖融融的刻耳柏洛斯,居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不算厚的外套,好在阳光正好,草地也挺暖和,躺在上面不会觉得冷。刻耳柏洛斯玩了一会儿发现他呼吸逐渐平缓,显然是睡着了,于是转过身来看他,把喜欢的玩偶塞在他的手边,自己也凑了过去,下巴垫在他的身上,跟着闭上眼睛。 干枯发黄的草地上,一人一狗靠在一起睡得很香,没有来往的人和车吵到他们,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幅安静的画。 埃德温回到房间后原本想再睡一会儿,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他起来喝了杯水,拉开窗帘看楼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扎尔斯这个午觉睡得足够久,再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 他从熟悉又陌生的大床上爬起来,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在埃德温的房间里,而不是楼下那个又小又窄的客房。 和他一起睡的刻耳柏洛斯自然不会被允许进入洁癖患者的房间,他穿了外套走到露台去看,狗屋门口露出一截黑色的大尾巴,摇了两下后缩了回去,换成刻耳柏洛斯的大脑袋。 大狗掉了个头从自己家里钻出来,在夜色里冲楼上的他摇了摇尾巴,很乖地没有叫。扎尔斯朝它挥挥手表示自己看到了,心里却忍不住想埃德温是什么时候把他弄上来的。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主人显然不在,扎尔斯把被自己睡乱的被子整理好,又在浴室里洗了把脸,这才开门出去找埃德温。 也不难找,对方就在他的房间里,占据了唯一一把椅子,以至于很懂礼貌没动床铺的埃尔文斯无所事事地倚在门边,见他开门出来,挑了挑眉扭头去看埃德温。 “嘿,亚伯,你的宝贝醒了。”他调侃道。 扎尔斯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没继续往前,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什么。 “宝贝”应该……不是在说他吧? 他这么想着,听见房间里传来埃德温的声音:“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学会一件事。” 埃尔文斯配合道:“什么事?” “不会说话就闭嘴。” “好吧好吧,”被训斥的人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笑着看了走廊上的扎尔斯一眼,做出“请”的手势,说,“那我就先闭嘴走人了,你们慢慢聊。” 他的态度实在有点诡异,扎尔斯目送埃尔文斯的背影下了楼,忽然不知道该不该去问问埃德温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会得到一个更诡异的答案,每次都这样。 房间里的埃德温像是听见了他心里打退堂鼓的声音,悠悠道:“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这是你的房间,进来吧。” 虽然这话也没错,但他的房间已经被征用了,眼下又是这种情况,扎尔斯心里有点慌。 他慢吞吞地进了门,看见埃德温背对着自己坐在离笼子有点距离的位置,蛇很委屈地在笼子里盘成一团,显然被命令离他要多远有多远,见扎尔斯进门,甚至向他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扎尔斯盯着埃德温熨帖整洁的衬衫后领,硬着头皮问:“……是你把我带上来的?” “嗯。”埃德温语气自然道。 好像这只是下楼倒了杯水一样平常。 “可我下午在草地上跟刻耳玩了会儿,后来又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身上可能……挺脏的。” “是挺脏的。”埃德温附和了一声,“所以我把你的外套脱了,免得晚上还要换被单。” 扎尔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愣了愣,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埃德温这才转过身看他,见他傻乎乎地张着嘴,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都困得能在草坪上睡着了,晚上还不上来睡?” 第78章 (下) 当天晚上,扎尔斯就在威逼利诱下带着枕头搬进了埃德温的房间。 其实也不能说是搬,只是睡一晚上,明天起来埃尔文斯的看守工作就结束了,“门”会被重新封印,他也能马上回自己房间去住。连续两个晚上没能睡在自己床上的扎尔斯洗了个澡,对埃德温房间那张大床没什么想法,但对大床的主人要跟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很有想法。 他头发还是湿的,顶着毛巾抱着枕头在埃德温房间门口站了五分钟,刚刚勉强做好心理建设,结果被上楼给埃尔文斯送茶水点心的缪恩叫住:“你怎么在这站着?只穿T恤不冷吗?”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干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人拉开,埃德温站在门里似笑非笑地看他:“水滴在地上了。” 扎尔斯和缪恩动作一致地低头去看,后者立刻明白了埃德温的意思,端着盘子飞快地跑了,只留下理解能力堪忧的扎尔斯还在原地解释:“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 “那就进来吹。” 埃德温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先回房间里去了,只留下敞着一半的门,意思很明显。 扎尔斯用毛巾擦了把头发,认命地跟了进去。 他对生活质量的追求没埃德温那么高,睡衣只是简单的棉质T恤和长裤,刚洗完澡热气缭绕的,连外套也没穿就出来了。他一只手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抱着枕头,把它放在埃德温床上靠近边缘的位置,然后对不知弯腰在找什么的埃德温说:“我去阳台擦头发吧,免得把地毯弄湿了。” 埃德温从柜子里翻出电吹风,回头看了他一眼。 “外面风大,过来。” 他态度强硬地把扎尔斯按在椅子上,又把插上电的电吹风递过来,扎尔斯没办法,只好按照他的意思坐下来吹头发。在吹风机轻微的风声中,他顶着一头被吹得乱七八糟的湿发,看埃德温走到床边,先把他的枕头往里推了推,然后才转过身从衣柜里拿衣服。 好像知道扎尔斯边吹头发边偷看自己,他拿了件睡袍搭在手臂上,顿了顿才俯下身,从抽屉里拿出换洗的内裤。 黑色的,具体什么款式扎尔斯没敢看,看见那抹黑的时候就下意识拿电吹风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埃德温低笑一声,没对他仿佛误入女浴室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拿着衣服和浴巾进了浴室。 扎尔斯有点心虚又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乱吹一气,勉强把自己的头发吹干了,然后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站起来,就着露台的玻璃门照了照,觉得自己的形象有点有碍观瞻。以埃德温东西绝不乱放的性格,房间里的梳子大概都在浴室,他只能顶着乱发冲到走廊另一头的共用盥洗室去,用自己的梳子把头发整理了一下,又到楼下去端了两杯热饮和点心上来。 厨房里任意取用的点心盒子他看着有些熟悉,应该是之前埃德温给过他的那种,打开后里面的点心也是一样的。他盛了两个小碟子的量,又热了一杯牛奶一杯热可可,端着它们回了埃德温的房间。 吃点东西应该就没那么尴尬了。他捧着杯子想。 埃德温洗澡花的时间比他长,出来时头发已经擦得半干,至少没像他一样还往下滴水。他穿了件深灰色的丝绸睡袍,衬得皮肤白得像雪,睡袍很长,一直到小腿的位置,再往下能看到他长且直的小腿。 “看什么?” 埃德温像他一样肩上披着毛巾,半干的浅金色头发披散在上面,和深色的毛巾形成鲜明对比。他随手拉开椅子在扎尔斯对面坐下,瞥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和两杯饮料,自觉端走了热可可。 他依然对深色饮料情有独钟,不管冰咖啡还是热可可,与之相对的是扎尔斯对它们欣赏不来,更喜欢啤酒汽水甚至热牛奶。 严格说来两者都不算健康,但埃德温不需要关注饮食健康,对扎尔斯来说,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 扎尔斯捧着热牛奶看坐在对面的他,视线落在他还带着湿意的发丝上,下意识道:“你不把头发吹干吗?” “反过来教育我?”埃德温微一挑眉。 “没有,只是看到它们还湿着。”扎尔斯窘迫道,“要不我……给你吹?” 埃德温没想到他还能这么主动,欣然应允。 于是半分钟后,扎尔斯拿着电吹风站在埃德温身后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开始给他吹头发。 他半小时前给自己吹头发是秉着一贯的原则,怎么顺手怎么来,而且他头发本来就短,胡乱扒拉几下能吹干就好了。但埃德温不一样,他的头发满足“漂亮”的一切标准,纤细顺滑,连长度都像是经过精心修剪,没有多余的杂毛或者断发,他吹的时候都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弄断一两根,小心翼翼的劲头活像在打理某件艺术品。 连被服务的人都忍不住笑,低声说:“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给自己吹的。” 扎尔斯的手僵了僵,无奈地开口:“……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埃德温没有轻易放过他。 电吹风的声音这会儿突然显得有点小,扎尔斯默默把它调大一个档,在电吹风工作的声音里嘟囔了句什么。 幸而埃德温耳力不错,成功在机器工作的声音和风声里捕捉到了这句话的内容。 “你的头发这么漂亮,哪舍得乱吹啊。” 等他们磨磨蹭蹭地结束吹头发工作,扎尔斯那杯没喝完的热牛奶早就已经冷透了。扎尔斯把电吹风放回原处,迟钝地感受到一点凉意,于是借收拾餐具的名义顺便回自己房间去取外套。 埃尔文斯还兢兢业业地在“门”旁边守着,衣着整齐,和白天没什么两样。扎尔斯从衣柜里翻衣服时和他聊了两句,好奇道:“你不会困吗?好像每次很早或者很晚遇见你,你都一副很清醒的样子。” “我还好,”埃尔文斯抛着手里的一枚戒指玩,随口为他解释了一下,“你平时和亚伯相处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可能受他影响,以为我们都需要靠睡眠补充精神和力量。不过我和他不太一样,因为没有被封印力量,所以能维持清醒将近……半个月不睡觉,在这里守两天只是小意思。” 扎尔斯恍然地点头,想到埃德温最近白天补眠的时间也少了,心里飞速掠过几种猜测,最后还是决定回去问本人。 见他低头沉思,埃尔文斯笑了笑,语气调侃道:“晚上你不是要住他那边吗?可以仔细观察一下。” 扎尔斯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要住他那边?” 埃尔文斯比他更无辜地回望过来:“他下午都抱着你上楼了,难道今晚还会让你下去住?” 扎尔斯不敢说话了,抱着外套转身就跑。 第79章 刚才他在自己的衣柜里翻翻找找,最后舍弃了平时穿的那几件,从衣柜最深处拿出一件没穿过几次的厚毛线外套。 扎尔斯平时穿的都是些便于行动的外套,这件毛衣是莉莉安给他织的,当时以为他还能再长高点,所以织得比较大,结果扎尔斯后来没再长高,这衣服显得太过宽松,又不符合他的习惯,就一直没怎么穿。他从家里收拾行李时无意间看到这件毛衣,想要带一点有家人气息的东西,于是鬼使神差就把它塞进了包里。 虽说带了过来,不过来到179号以后,他一直没想起这件毛衣,直到刚才翻衣柜才发现自己还带了它。 毛衣是浅灰色的,触感很软,莉莉安用的是最好的毛线,织出来的毛衣宽松柔软而温暖,光是拿在手上都有种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感觉。扎尔斯只看了它一眼,忽然就觉得现在穿穿也不赖。 至少肯定比运动服外套或者牛仔夹克更像家居服。 他在埃尔文斯探究的目光里翻出这件毛衣,离开房间后才披在肩上,慢吞吞地穿好,走到埃德温的房间门口时做好了心理建设,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去。 埃德温还没睡,倚在床上翻一本厚厚的硬皮书,扎尔斯看了一眼,封面很眼熟,是缪恩之前借给他的那本《低阶魔物图鉴》。 这书他前阵子才还给缪恩,不知什么时候又到了埃德温手里,居然还变成了睡前读物。 扎尔斯在床边站了两秒,等埃德温抬眼来看他,才动作迟缓地爬上了床。 “这么不自在?”见他上了床,埃德温又垂眸去看腿上的书,“之前不是睡得不错吗,我以为你挺喜欢这床的。” 这床很舒服,虽然和扎尔斯习惯的硬度不一样,但他确实挺喜欢的,前提是……床的另一边没有躺着穿着睡袍的埃德温。 “……平时都是自己睡,有点不习惯。”他硬着头皮说。 埃德温挑了挑眉;“你在警校也一直自己睡单人床?” 克兰维尔不是旅馆,经常组织野外训练,偶尔有长达几天的生存项目,像扎尔斯这种优秀毕业生没理由不参加。现在说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扎尔斯没有说谎,只道:“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他和同学一起进过公共浴室,一起睡过帐篷,条件不好的时候还在山洞里用睡袋过夜,为了取暖大家都挤成一团……但埃德温和他们不一样。 是他喜欢的人,所以他看见对方的身体会一边难为情一边好奇,躺在对方的床上会下意识辨认枕头和被子上属于他的味道,想到整个晚上都要和埃德温一起躺在这张床上,扎尔斯会有点不自在。 大约是被他那句“不一样”取悦,埃德温嘴角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没再在这个问题上为难他,把厚厚的《低阶魔物图鉴》放在自己那边的床头柜上,然后转身来看扎尔斯。 扎尔斯正拿着手机准备来点音乐助眠,坐在床上连外套都没脱,见他转身,有点不自在地问:“……怎么了?” “外套不错,”埃德温说,“你妈妈织的?” “是啊。”扎尔斯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埃德温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点评:“你穿好像大了点。” 这也不是什么肉眼没法辨认的事,扎尔斯把莉莉安织毛衣时的想法说给埃德温听,觉得有点好笑:“其实她量尺寸的时候我已经过了二十岁生日,大一号还行,大两号真的有点难为我了。“ 他成年后确实还长了几公分,不过这件毛线外套……扎尔斯看了埃德温一眼,忍不住想,对方穿起来可能比他合适些。 埃德温净身高应该比他高个三四公分,虽然没有夸张的肌肉,但宽肩窄胯长腿,完全是修长的模特身材。相比之下,他的身材和比例就……被衬托得好像有点普普通通。 埃德温没读心,但见他隐约带点艳羡地看自己,心里猜想扎尔斯多半是在羡慕自己的身高,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过来。”他低声对扎尔斯说。 说完,也没管后者同不同意,用了点力拉一把,扎尔斯就滚到了大床中央,倒在柔软的枕头里。 埃德温按着他的手腕压在床头,俯身亲了他一下。 扎尔斯身上是柠檬混合青草的味道,大约是缪恩新换的,闻起来像雨停后被阳光晒过的草地,还隐约带着点未干的水汽。他皮肤光滑,触感是健康的柔软,埃德温埋首在他颈间嗅了嗅,感受到扎尔斯的僵硬,又忍着笑直起身来看他。 离得这么近,又被埃德温的腿压着,扎尔斯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但他顾不上管,靠在枕头上眼睛都舍不得眨,红着脸盯着埃德温的脸看,没被抓住的那只手攥住拳头又松开,最后还是抬起来轻轻撩开了埃德温垂在他脸上的一缕头发。 埃德温笑了笑,低头亲亲他的嘴角。 “给你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扎尔斯有点难为情地和他对视,刚想说不用了,埃德温的手已经解开了他裤子的抽绳。 他的手还是有点凉,伸进去时冻得扎尔斯颤了颤,还没来得及开口让他拿出来,埃德温已经把他的裤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已经鼓起帐篷的一团。 内裤还是白色四角的,不可谓不纯情。 埃德温低笑一声,隔着布料用手力度恰到好处地为他服务,扎尔斯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难堪,好几次下意识想挣开他的手,但都没有成功。 “乖一点。”埃德温低声说,听着像是在笑,“平时不是很听话吗,怎么这时候反过来了?” 他手指带来的凉意没能让点起来的火熄灭,反而更加刺激扎尔斯的神经,每动一下都像是提醒他是谁在给他用手解决问题,即使闭上眼,脑海里仍然都是埃德温的脸。 顾不上去想时机是否合适,埃德温出乎他意料地熟练,微凉的手指隔着布料揉了片刻,动作轻柔地把它也勾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扎尔斯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出声,伸手抓起旁边的枕头盖在脸上,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象埃德温现在是什么表情。恰好楼下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闷响,他心里一惊,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推了埃德温一把:“好像有人。” 埃德温不为所动,手上动作不停,还笑了一下:“慌什么?又不是有人在敲门。” 好像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扎尔斯白慌了一回,有点不好意思,但导致他紧张的罪魁祸首还撑着床伏在他身上,嘴角噙着点笑意,好像刚刚的意外没发生过似的。他哭笑不得,被这个小插曲打断后好像也不再紧张了,伸手勾住埃德温的脖子,仰起头吻住对方。 很难形容这是种什么感觉,总之在真正发生之前,扎尔斯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和埃德温滚床单。 他被按在枕头和被子组成的柔软小山里,起初是被动地接受埃德温的“服务”,后来不甘落后地朝对方胯下也伸出了手,便变成了两个人的互相帮助。 埃德温皮肤很白,触感微凉,像个天然的人体冰袋,初碰到时会觉得体温太低,兴奋起来后则恰好中和了热度,肢体纠缠间没有汗水和黏腻感,显得更加舒适。扎尔斯裤子解了一半,埃德温睡袍底下只有一条内裤,顺理成章地被一起脱掉,两人的性器被握在一起套弄,说不刺激肯定是假的,事实上扎尔斯都快爽得要射出来了。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处男,埃德温是不是不知道,但这真的太刺激了…… 等扎尔斯从一片空白中找回神智,埃德温已经从床头柜上拿了纸巾在擦手和两人身上的白浊。他的那根还硬着,形状笔直,顶端略有一点上翘,扎尔斯看了它一眼,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冒出“漂亮”这个形容词来。 ……形容一个男人的性器漂亮,好像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发什么呆呢?” 今天接收了好几个“漂亮”的人收拾完残局,把纸巾丢在床边的废纸篓里,俯身咬了他的耳廓一下。没用什么力气,只是调情式的轻咬,扎尔斯的耳朵立刻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没什么,”他顾左右而言他,又忍不住去偷瞄埃德温的那根,犹豫着说,“你要不要……解决一下?” 埃德温挑了挑眉:“你帮我?” 既然是互帮互助,没理由不履行义务。 扎尔斯从没给别人手淫过,连自己来的次数都不多,动作生疏得像青春期刚学会撸管的小男生,笨手笨脚的,也不懂得照顾敏感点。埃德温被他摆弄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于是抿着唇握住他的手,引领他的动作给自己撸。 老实说,他也没什么经验,只是扎尔斯青涩得过了头,显得他好像特别熟练似的。 埃德温左手撑在床上,右手带着扎尔斯的手动作,一边借着高度优势打量对方的表情。扎尔斯的注意力全在撸管上,专注程度不亚于学生完成随堂测验,看起来仿佛在对付一道特别难的数学题,丝毫没留意到埃德温还有余裕观察自己。埃德温被他笨拙的手指服务了片刻,觉得该给认真学习的小狗一点奖励,于是开口问:“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嗯?”扎尔斯有点没反应过来,停下动作抬眼看他。 埃德温抵在他腿间的膝盖往上蹭了蹭,暗示性十足地重复自己的问题:“上面还是下面?” 扎尔斯睁大了眼:“会不会太快了?” 不是才进展到互相帮助吗,怎么突然按了快进键,好像马上要开始最后一步了? 埃德温不意外他的惊讶,但有件事似乎应该现在提前说明,免得之后产生更多麻烦。 “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认定对方是灵魂和肉体的双重伴侣,也有人一辈子都在柏拉图式恋爱……先说好,我不会放着到嘴边的肉不吃,别的你自己看着办。”他停下引导扎尔斯动作的右手,手指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划过,然后离开了,“如果你只能接受这个程度,我会很不满足。” 他语气莫名地严肃,仿佛在讨论工作上的正事,而不是床上生活的和谐问题,扎尔斯听前半句时还跟着正经了一下,到后半句才忍不住笑起来。 “我没有不愿意,”他也不知道埃德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解,但这件事现在确实有必要说清楚,“只是以前没有跟别人进展到这一步,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他大致上知道同性之间是怎么进行性生活的,不过没有深入了解过,对准备工作和具体流程一概不知,连互相解决问题都是埃德温教的。这样在他身边的人里似乎显得太过纯情,但扎尔斯也不觉得有什么坏处。 至少他可以跟着埃德温一起学。 被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望着,埃德温忍不住想要发笑,想想确实不是进行深入“教学”的好时机,于是低头吻了吻他的睫毛,大发慈悲道:“算了,下次再继续,先放过你这一回。” 当然,遗留问题还是得先解决一下。扎尔斯又花了点时间,手都有点酸了,才算是结束今天的初级课程。 第80章 (上) 扎尔斯在埃德温的床上睡了个好觉。 好到什么程度呢?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自然醒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完全想不起是几点睡着的,有印象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埃德温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他安置在被窝里,自己也在旁边躺下。 他醒得早,这个点埃德温当然还在睡,没做好心理准备睁开眼就对上那张漂亮的脸,扎尔斯被震了一下,想起昨晚发生过什么,又红着脸爬起来穿外套。 埃德温睡得很沉,没有被他起床的动静弄醒,像个男版睡美人,肩膀以下被羽绒被遮住,只露出雪白的脖子和肩膀来。扎尔斯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睡美人的脖子上有枚浅红色的吻痕,想到是自己的杰作,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 宽大的毛线外套就搭在床头柜上,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穿好,又花了点时间去找自己被踢到床底的拖鞋。勉强把自己打理整齐后扎尔斯才打开了房门,下一秒,一个库鲁鲁从脚下滚了进来。 他和库鲁鲁大眼瞪小眼了几秒,意识到它在想什么,自觉解释道:“我昨晚借住在这里。” 他用了“借住”这个词,也不知道库鲁鲁听懂了没有,就匆匆去了自己房间——时限快到了,他得去和埃尔文斯谈谈关于格兰特的事。 埃尔文斯仿佛真的不用睡觉,还在房间里坐着,百无聊赖地在抛一枚硬币玩,蛇在笼子里盘成一团睡着了,扎尔斯进门也没把它吵醒。 “早。”埃尔文斯头也不回地说着,硬币往上抛的角度偏了点,直接朝站在门口的扎尔斯落去,后者下意识伸手接住后他才回过头来,用最平常的语气道,“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扎尔斯迟疑着说。 睡眠质量确实不错,但那之前发生的事实在不适合跟埃尔文斯说,毕竟他和埃德温还在谈地下恋爱,他负有一半保守秘密的责任。 埃尔文斯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顾忌,想的还是自己昨天开的那个玩笑,又把它半开玩笑地说给扎尔斯听:“其实昨天我就你们之间的关系和亚……埃德温聊了聊。” 扎尔斯愣了一下:“嗯?” “他好像没明白我在开玩笑……”埃尔文斯看起来很想笑又不敢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勾起嘴角说,“你们是不是以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瞎子,两个明显没有恋爱经历的人能在我们眼皮底下玩地下情?” 他说得够直白了,虽然扎尔斯还不知道他和埃德温开了一个怎么样的玩笑,但已经反应过来埃尔文斯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看出来了,时间可能比他们确定关系还要早。 不知该说是他天生的敏锐还是身为埃德温唯一好友的直觉,总之都被看出来了,扎尔斯也不认为对方是在诈他,点点头,爽快地承认了。 “其实没有多久,大约只是……” 埃尔文斯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表示自己对他们的恋爱细节没有兴趣:“我不需要知道这个,只是欠缺当事人的肯定,现在已经放心了。” “放心?” 扎尔斯不太明白。 “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和他做朋友了,他的事情几乎没人比我更了解——当然,赫尔莱特除外。”埃尔文斯的视线落在躺在他掌心的那枚钱币上,像是透过它看见了往事,“被你带到这里以后我开始观察所有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最后得出的结论很简单:他在这里生活得轻松愉快,在亲眼看到之前,我根本没办法想象这件事。” 他像在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扎尔斯明白,他是想说自己眼中的埃德温。 “他性格孤僻,喜欢一个人呆着,起初是瑟坦那要我去和他说说话,后来则是我真心想和他做朋友。一起长大的那段时间里,我看到他肩上背负得太多,快要把他压垮了,却没办法帮上忙。我去找过瑟坦那,希望他能把责任从亚伯那里分担一部分,但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亚伯主动把这些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坚持自己在黑晶殿里呆着,做最孤独的王。 “我以为那里从此就是他一个人的领地,所以在他决定把你带到黑晶殿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愿意向你倾诉自己的过去和苦痛,也愿意和你分享从赫尔莱特那里继承来的灵魂武器,除了喜欢你甚至爱着你,我想不到任何其他理由可以解释这件事。” 扎尔斯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应他语气笃定的这番话,片刻后才说:“之前我想不通埃德温为什么会喜欢我,他和我说了很多。当时我还是没想明白,不过后来躺在楼下的草坪上看他的阳台,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其实喜欢一个人是很难细数出一二三个理由来的,他自己都根本说不清楚,更没必要去深究埃德温为什么喜欢他了。比起一直在这种问题上纠结,坦然些去接受对方的感情,遵从本心去谈一场没有负担和压力的恋爱,好像更适合他们的情况。 埃德温像挂在树梢上的那弯月亮,那又怎么样呢? 他喜欢就好了。 埃尔文斯没有深究他想通了什么,自觉情感导师的工作已经尽职,沉默片刻后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他的视线投向幽幽散发着蓝光的“门”,低声问。 这个“他”指的当然不是刚才他们一直谈论的埃德温,而是还没有如约返回的格兰特。 距离约定好的三十小时,已经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的短暂时间了。 洛克希尔街179号的所有人在这二十多个小时里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只有身为局外人,又被委托看守出口的埃尔文斯能直白地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扎尔斯和他对视了几秒,诚实道:“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能回来。” 他对格兰特有多强其实没有概念,能查到的资料都是对方还在驱魔人协会就职时留的档案,然而现在的格兰特和以前不一样,他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从昂萨斯特的地盘上救出人来。 虽然是这样,但他还是希望格兰特能成功。 如果为之努力了十几年、孤注一掷也要达成的目标都失败了,也许格兰特会想,这些年来自己的努力换回了什么呢? 他好像什么也没有了,只能这么做才能让自己过得轻松些。扎尔斯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太自以为是,但还是希望他能够成功救出父亲,回到相对正常的生活。 不是同情,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仅此而已。 “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悲天悯人的白地圣人党党魁,但又天真得过了头,更像做白日梦的小朋友。”埃尔文斯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美好幻想,表情无语,“早知道亚伯喜欢这样的,我就从人类幼儿园里给他捉个幼崽回去养大当情人了——” 莫名其妙被攻击成幼儿园小朋友的扎尔斯:“?”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两句,就听见埃德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俩好像很闲,这么早就在这里玩脱口秀?” 下一秒,披着睡袍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先看了扎尔斯一眼,然后在埃尔文斯玩味的目光里开口问:“几点了?” “……八点了。”扎尔斯看了眼桌上的闹钟。 埃德温点点头,随口道:“还有一个半小时。” 他是和格兰特约定时间的人,自然对最后时限再熟悉不过。扎尔斯想说些什么,不过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这是埃德温和格兰特之间的约定,他不应该开口让其中一方毁约,而且现在时间没到,格兰特还有最后的机会,说不定也不需要他来帮忙。 作为受托办事的局外人,埃尔文斯表现得比埃德温还无所谓,他的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上——“亚伯,你起床以后照过镜子吗?” 埃德温:“?” 扎尔斯:“!” 埃德温一把抓住想畏罪潜逃的扎尔斯,把人带走去浴室照镜子了。 他们离开后,埃尔文斯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又看了仍然畅通无阻的“门”一眼。 埃德温是出于安全考虑才让他来负责看守的,毕竟上次打开“门”时就出过事,入口又开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多得是低阶魔物会经过,恶魔也会被吸引而来,守门人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不过他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近三十个小时里毫无动静,不得不说,情况实在反常得惊人。 真的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吗?他忍不住想。 他可不是扎尔斯那样凡事都往好处想的乐天派,有些事情总会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就不知道眼前这件是不是了。 第80章 (下) “门”仍然伫立在那里,它看起来像个漂浮的光球,中间被开了个硕大的孔,黑洞似的吞噬着周围的光。 埃尔文斯已经盯着它二十多个小时,不至于视觉疲劳,但总归有点腻,正准备把蛇再从笼子里捞出来解解闷,一直平静的“门”突然发生了异动。 异变只发生在一瞬间,黑洞猛地收缩成小点,又立刻放大,有东西在通道里挣扎着想出来,却因为某种原因被“门”本身制约,暂时没能通过。埃尔文斯甩上笼子的门,下一秒就出现在“门”旁边,咬破手指用血在地面上画了个围绕它的法阵,下手快稳准,几笔匆匆画完,伤口在地面一抹权当止血,然后站起身来对笼子里的蛇说:“呆着别动,待会我挡不住你就出去求援。” 蛇看起来被通道里的异动吓坏了,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反应。埃尔文斯没嫌它胆子太小,又道:“这里谁最强,你应该能分清楚吧?” 这倒是没有难度。 蛇点点头,躲在了笼子靠房门方向的一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笼子里的一件饰品。埃尔文斯没空再管它,随手把外套脱下来丢在笼子上盖住,然后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持续发生异常波动的“门”上。 这个通道原本并不存在,是埃德温被放逐到人类世界时才打开的,因为用的是储存了地狱君主力量的钥匙,所以打开的“门”也没有用后即焚,而是一直留到了现在。虽然存在,却不算稳定,像扎尔斯和格兰特这种力量不算太强,介于人类和其他物种之间的通过没什么问题,他这样力量和高等恶魔相仿的已经不能随意通行,因为“体积”太大,通行时会引发空间震颤,很可能导致整个通道就此崩塌,通行者也会被卷入空间裂隙中,往后余生都将用在寻找出口这一件事上。 至于大恶魔级别的大人们……埃德温返回地狱时没有选择和扎尔斯一起出发,而是从自己的领域直接回到黑晶殿,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老实说,埃尔文斯虽然只是埃德温族人中的一员,按照地狱以拳头定地位的规矩,只是勉强可以和高等恶魔平起平坐,但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格兰特此行要招惹的昂萨斯特子爵。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年迈而愚蠢,企图靠自己那点有限的脑容量算计埃德温,以得到他垂涎已久的黑晶殿的老家伙罢了,即使给对方充分的施展空间,昂萨斯特也无法对埃德温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因为这老东西当时能够成功把他困在森林里,完全是有另一个人在背后指点的功劳。 他还说不准那是谁,十二位大恶魔中和埃德温有直接过节的只有里诺尔,但里诺尔简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个词的具现化,再长出第二个脑子大约也想不出那个圈套。他也和埃德温讨论过这件事,最终两人得出了几位共同的怀疑对象,排在第一名的就是那位颇受地狱君主宠爱,领地就在王座底下的霍桑先生。 不管是不是霍桑,总之这个人在背后煽动脑子不太好使的昂萨斯特,利用他困住了埃尔文斯。埃德温失去得力助手,又因与里诺尔的一战受罚,最后才被流放到人类世界来。 这笔账他们之后可能会算,也可能不会,具体取决于埃德温还想不想再回地狱——地狱君主看起来快不行了,在地狱势力大洗牌之前,他们得先做好应对的准备。要么所有人一起搬到约克市,要么想办法保留白银荒漠的领地,无论他的朋友想怎么做,他都无条件支持对方。 不过这些都是结束后的事,现在他要操心的事迫在眉睫,那就是怎么把想通过“门”来这一边的家伙弄回他该去的地方。 第81章 (上) 扎尔斯被埃德温抓着一只手,根本没办法挣脱对方,就这么被带到了埃德温房间自带的浴室里。 面对镜子里自己颈侧的那枚吻痕,埃德温盯着它看了片刻,居然笑了一下。 扎尔斯被他笑得有点慌,解释道:“我那时可能……不太清醒,对不起。” 不然至少会把这么暧昧的痕迹留在衣领能遮得住的地方,而不是放任埃德温到埃尔文斯面前去展示自己留下的吻痕。 光是回想他已经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从此再也不出现在埃尔文斯面前,但这显然不太可能,而且对方已经知道他和埃德温的关系,再瞒着他也显得很不够朋友。 他把刚才自己和埃尔文斯之间的对话复述给埃德温听,后者听完挑了挑眉,表情有点微妙,没说什么。 “你怎么了?”扎尔斯疑惑地问。 “没什么,”埃德温这才把原因告诉他,“只是突然想起我好像和艾文打过一个赌,内容是五十年内我能不能谈场恋爱。” 扎尔斯:“……” 这么无聊的赌约再配上一个神奇的时间,突然提醒了他这两个都不是普通人。 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想到逢赌必有输赢,于是问谁赢了。 埃德温神色复杂,沉默了两秒才说:“他赢了。” “嗯?” “我们在一百零五年前打了这个赌。”埃德温说。 扎尔斯没话说了。 他想埃尔文斯大概也不会预料到,埃德温居然在一百零五年以后还记得当初打的这个赌,这听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但还怪可爱的。他想。 埃德温似乎也觉得现在说起这个有点傻,改口道:“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不用在意。” 当然不会在意,事实上,从他这番话反推还能得出另一个结论,那就是埃德温一百零五年甚至更长时间里都没谈过恋爱,说不定扎尔斯还是他的初恋。 这就让扎尔斯心理平衡许多,连带看埃德温的目光都带了更多笑意:“没有在意,只是觉得……” 他往前半步,在埃德温耳边低声说:“觉得你也很可爱。” 埃德温微一扬眉,正要和他好好探讨一下为什么是“也很可爱”,却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细微的违和感。 空气在微微震动。 像是被火焰点燃后膨胀迸发,变成躁动不安的易燃物,正舔着火跃跃欲试,准备来一场大爆炸。 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感受到——不,其实是有的。 属于埃尔文斯的力量已经先一步铺散开来,无形的水汽般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所以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异常。 他无奈地放弃了继续和扎尔斯讨论无聊问题的机会,右手按在对方肩上,低声说:“艾文那边有动静,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扎尔斯立刻道:“我也去。” “来的家伙不好应付,”埃德温不容拒绝地说,“我不放心。”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扎尔斯也没想变成他和埃尔文斯的累赘,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准备,从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解释道:“可是我有这个,也许能帮上你们的忙。” “陨月”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埃德温看看它,又抬眼去看扎尔斯,对上后者认真的眼神,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出去找个合适的地方,不要近身。”他说。 赫尔莱特当初留给他一枪一剑,他自己选择了“逝星”,之后也没动过“陨月”,但对它的性能心里有数。 比起破坏力强大、外表张扬的双生兄弟,“陨月”看似貌不惊人,力量也不及“逝星”强,比起直接用武力破坏,它更倾向于一击即中,从内部瓦解敌人的防线。埃尔文斯的结界挡不住它,与其让扎尔斯跟着他进去冒险,不如让他带着枪出去找个好位置,说不定还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毕竟没几个人知道赫尔莱特留下的是双生武器,防不胜防。 扎尔斯心里也有了计划,没有拒绝他的建议,点点头道:“好,那你小心。” 他把枪收回外套口袋里,根据重量估算了一下余下的子弹数目,正要问问埃德温还有没有多余的蛇毒子弹,后者已经转身出去了。 ……算了,应该够用。 门是不好走了,答应过埃德温要去外面找射击位置,扎尔斯看了看阳台的方向,大步走过去拉开玻璃门,抓住栏杆利落地往外一翻。他双手扳着露台外缘目测一下距离,觉得还能接受,于是松开了手,借翻滚的动作泄去大部分落地冲击,轻巧地落在了草坪上。 179号在街道尽头,他的房间窗户外面是几棵行道树,不算高,站在树杈上勉强能找到射击角度,但距离太近了容易被发现。扎尔斯观察了一下墙外的情况,然后敏捷地助跑上墙,从侧面翻出了院子,快步朝不远处的一栋建筑物跑去。 那里一楼是个便利店,楼上则是带卡座的咖啡馆,他点了杯咖啡,嘱咐侍应生十分钟后送来,然后在对方异样的目光里跑上木制楼梯,顺利占据了那个位置理想的座位。 第81章 (下) 这位置在二楼角落里,旁边是工具间,平时很少人会选择,是个偏僻的地方。唯一的好处是看窗外的视野很好,没被树荫挡住,透过窗户能看到他房间的那扇窗,虽然隔着玻璃,里面的情况基本看不见,但并不妨碍他在这里开枪射击,因为需要用的不是视力,而是别的东西。 幸好屋子里暖气很足,又有楼梯口和专门的排气扇通风,别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现他开了窗,从而过来察看情况。扎尔斯小心地把窗拉开一个小口子,在不惊扰其他顾客的情况下将枪身探出去,然后给子弹上膛,专心地感受那个方向传来的异常波动。 难怪埃德温之前没有立刻发现,整个房间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笼罩着,里面隐隐有股横冲直撞的力量想要突破。他在屋子里没能感受到,离开179号后反而像入水的鱼,突然发现了那个结界和里面力量的存在。 应该是埃尔文斯设下了结界,把他的房间和外界暂时分隔开来了。他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幸好埃德温反应快,现在结界已经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快要包裹不住里面爆发的力量了。 连他这种半吊子都能感受到,很难说会不会有普通人被波及,得速战速决才行。 扎尔斯左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桑切斯发了封内容简短的消息,右手则一直举着枪伸出窗外,稳稳地指向他房间里的某一点。 那里的波动最强烈,应该就是“门”所在的位置。奔涌的力量还没有找到出口击溃结界,想来也是因为收到“门”的制约,没能使出全力一击。 看起来战况应该很胶着,那么……说要去看情况的埃德温呢? 他很想要个瞄准镜,但指望一把造型简单精致,像古典艺术品一样的手枪配备瞄准镜,实在有点太为难制造它的赫尔莱特。扎尔斯有点怀念在学校里摸过的军用手枪,但也知道现在想这个不合时宜,正打算凭感觉来,就感觉到结界里爆发了另一种力量。 像锋利的刀刃,没有切碎结界,而是如水般融入其中,然后突然伸出獠牙,风一样卷向了结界内部被困的那股力量,想要将它切割得四分五裂。它加入战场后,结界悄无声息地转化为助手,不再彻底隔绝外界,而是分了一部分力量缠住入侵者,配合着刀刃进行战斗。 埃德温来了。 窗户玻璃在结界半解除的那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小块,又在下一秒被纠缠的火焰和剑锋直接融化消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算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因为玻璃碎裂的声音引来围观群众,而且没了玻璃,现在扎尔斯能看到更多房间里的情况了。 一只巨手从房间角落里伸出来,它的模样扎尔斯还挺熟悉——是昂萨斯特本体的手,表皮焦黑,皮肤下翻滚着熔岩,蒸腾出热气和黑色的烈火,气势汹汹地与房间里的两人缠斗。 说是缠斗其实不太合适,因为埃尔文斯已经坐下开始看戏,从埃德温加入战场后,他就变成了半个旁观者。 扎尔斯原本还担心埃德温身上的禁制会对他造成影响,现在看来是他对对方太没有信心了。事实上,那只巨手被埃德温牢牢压制,想要原路从“门”里折返,却不知是卡住了还是不甘心,缩到一半又重新折返,想要继续战斗。 埃德温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一挥剑,数道无形的锋刃风一般朝它卷去,生生在巨手四周的空间斩出几道裂隙来。虚空中的风像无数锋利的刀,饶是巨手看起来表皮坚硬刀枪不入,也被划出了好几道伤口,从里面流出黑色的血来。 目标这么大,距离也完全在可控范围内,可以试试,扎尔斯想。 他轻轻举起枪,视线落在枪口上,惊讶地发现枪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瞄准镜。 安在“陨月”上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它确实就是个瞄准镜。 扎尔斯疑惑地检查了一下,除了这个凭空出现的瞄准镜以外没发现其他异常,他拿到手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简直像是枪听见了他的需求,自己给他变出了一个瞄准镜来。 顾不上多想,他举枪瞄准房间里的那只手,在它朝埃德温伸去,即将抓到他的衣角时扣下扳机,装有蛇毒的子弹破空而去,在它碰到埃德温之前射中了被风刮破的其中一处伤口。 毒液进了体内几乎立刻就开始发作,巨手的动作顿了顿,没能抓住埃德温,痛苦地攥紧了拳头。 它开始熊熊燃烧,熔岩般的皮肤尽数融化,只剩下流动的岩浆组成的内里。翠绿的蛇毒沿着脉络走向流入它存在于“门”的另一边的身体,在滚滚岩浆中形成一道醒目的绿线。 下一秒,扎尔斯远远地看见埃德温手起剑落,斩下了属于昂萨斯特的那只手。 巨手从手腕处被切断,落在地面上时已经化为飞灰,余下的部分顾不得其他,立刻原路折返,消失在了“门”里。坐在椅子上的埃尔文斯举起双手,看起来像是给埃德温鼓了几下掌,埃德温却没理他,走到没了玻璃的窗边,一下就找到了躲在咖啡馆里开枪的他。 扎尔斯收回枪,朝他摆摆手,然后关上了窗。 恰好咖啡馆的店员端着咖啡上楼,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坐在角落卡座里的他,把咖啡送到了这边。 “抱歉先生,久等了。”她说。 “没关系,”扎尔斯笑了笑,“反正我要等的人还没到。”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然后听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有客人上楼来了,她连忙又说了句请慢用,就抱着托盘匆匆走向新来的客人:“您好,请问——” “有人在等我。”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片刻后,埃德温在扎尔斯的对面坐下,动作自然地端走他面前没动过的咖啡,然后在他面前放下一罐汽水。 他出门匆忙,外套里只穿了件质地柔软的丝绸衬衫,扣子松了两颗没系好,但看起来并不冷。 咖啡馆很温暖,咖啡也还袅袅冒着热气,扎尔斯却忍不住伸出手,越过桌子替他系了颗纽扣。 贝母质地的扣子有点凉,指尖碰到的皮肤也是凉的,但抓住他的力道毫不含糊,一点也没被低温影响。 埃德温低下头,在他握过枪的右手指节上吻了吻,然后低声夸奖道:“那一枪开得不错。”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扎尔斯听在耳中,也忍不住笑起来。 第82章 他们在咖啡馆吃了早饭,又给留在家里收拾残局的埃尔文斯打包了一份。回到179号时满地狼藉已经收拾干净,缪恩正在走廊上打电话联系人来重新安装窗玻璃,见他们回来还叹了口气:“没关系,等你们复工再说吧,我先想想办法。” 等他把电话挂了,才愁眉苦脸地向扎尔斯解释道:“协会那边负责善后的部门最近出了点事,可能要过几天才能来安玻璃,安好之前这房间你没办法住。” “一定要让协会那边派人来修吗?”扎尔斯看了眼房间里的情况,埃尔文斯仍然坐在椅子上,正在摆弄书桌上的什么东西,窗口空荡荡的,刚才碎掉的玻璃一点也没剩下,“我看好像没什么异常……” 他话说一半就闭上了嘴,因为才发现窗台上印着硕大一个烧焦的印子,应该是昂萨斯特那只手按在窗台上留下的。那个焦糊的手印从窗框一直延伸到雪白的墙上,叫普通人来修的话,可能会以为他们在这屋子里拍电影。 “你看,这怎么能叫普通的装修工来修呢。”缪恩满脸忧愁。 扎尔斯同意他的说法,改口道:“那我这几天住别的地方好了,不急。” 缪恩还不知道他昨晚睡在那张床上,以为他要继续住楼下的客房,点点头说一会帮他搬点日用品下去,然后转向在房间门口看戏的埃德温:“老大,你明明有办法不弄出这么大动静,为什么还让那家伙把窗打破了?” 他语气严肃,像个追究孩子为什么打破玻璃的老母亲。扎尔斯疑惑地回头,看向埃德温平静如常的脸,刚想开口提问,后者已经先一步说:“你以为昂萨斯特是两个月大的小猫咪,让他去哪就去哪?” 缪恩皱了皱眉,还没放弃自己的观点:“你明明——” 他想争论两句,却看到扎尔斯一脸莫名,表情还有点心虚,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于是闭上嘴没再说话,匆匆下了楼。 扎尔斯听见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应该是又在跟协会那边的后勤部门沟通,便越发心虚,忍不住低声问埃德温:“其实你真的办得到,对不对?” 埃德温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有什么办不到?” 扎尔斯没话说了。 他隐约猜到埃德温为什么任由昂萨斯特把玻璃融化,甚至连埃尔文斯都可能是这个小把戏的帮凶,但出发点是为了让他能帮上忙,他也没什么立场来指责这让缪恩徒增工作量的故意。 埃尔文斯背对着他们鼓捣了半天手里的东西,期间一直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到这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谈完了吗?谈完就过来看看这个。” “门”已经被再次加上封印,只留下昂萨斯特带来的一地狼藉,还有不经意间掉落在附近的一个小东西。 看起来像个吊坠,但已经被黑焰烧得不成样子,埃尔文斯拿着工具弄了半天才肯定自己的想法——这是他做的东西。 应该就是被扎尔斯用过,又托格兰特还给薛斯汀·芬的那个。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埃德温,又道:“虽然被烧成这样,不过还是可以试试复原……成功几率不算高,但应该能把灵魂取出来。” 埃德温低下头,盯着那个被烧坏的吊坠看了片刻,点头应允:“试试吧。” 只有扎尔斯没听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他没什么这方面的造诣,学着埃德温的样子看了吊坠好一会儿才从中辨认出一点原来的样子,迟疑着问:“这……是那个‘猎人的斗篷’吗?” 埃尔文斯点点头。 扎尔斯愣了愣,又问:“你刚才说把灵魂取出来,所以里面是格兰特的灵魂?” “虽然还不确定,但应该是的。”埃尔文斯说,“毕竟这东西是他带走的,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昂萨斯特总不会无聊得去抢它。” 会有灵魂在吊坠里被黑焰烧灼,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格兰特把自己的灵魂藏在了里面,想假死骗过昂萨斯特的眼睛。 埃德温对他的猜测没有异议,吩咐埃尔文斯先试着把灵魂取出来,又制止扎尔斯继续刨根问底,然后带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关上门后,他很有耐心地说,“想问什么?慢慢问。” 刚才在咖啡馆人多口杂,他们几乎全程只有眼神交流,谈话内容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想吃什么”和“味道怎么样”。现在只剩他们俩了,扎尔斯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看着站在对面的埃德温,还是先把口袋里的手枪摸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先把它还给你。”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刚才的情况,大致上说了说凭空出现瞄准镜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它能读懂我的想法,满足我的需求似的。” 现在再看,“陨月”已经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不过埃德温并不意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说:“其实我的剑也会变,不奇怪。” 灵魂武器原本就是随主人的心所动,奇怪的点不在它会变出瞄准镜,而在于扎尔斯能让它变出瞄准镜。他伸手拿起小巧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又把里面的蛇毒子弹倒出来,然后把空了弹匣的枪还给扎尔斯,朝衣柜的方向扬扬下巴。 “打开衣柜,试试开一枪。” 扎尔斯满心疑惑,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枪入手就是没有子弹的重量,按理说根本没法开枪,但他试着朝衣柜里浓重的黑暗扣动扳机,却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开枪的时候怎么想的?”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愣了愣,说:“就……想着开一枪?” 埃德温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空枪,又把子弹装了回去,然后递还给他。 “拿着吧,”他说,“这枪已经是你的了。” 不是没有过灵魂武器重新认主的先例,而且严格来说,他也不算是没使用过的“陨月”的主人,既然它自己承认了扎尔斯,那么可以物尽其用,再好不过了。 扎尔斯摇了摇头:“这是你父亲的遗物,我不能拿。” “它喜欢你,承认你,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埃德温笑了一下,并不留恋这把熟悉又陌生的枪,“既然它想成为你的所有物,那么即使赫尔莱特还在,也不会反对这件事。而且——” “而且?” “你有武器能防身,我也放心些。”埃德温说。 不管怎么说,最后扎尔斯还是把“陨月”留下了。 埃德温坚持要给他,还说要不把“逝星”换给他也行,扎尔斯怎么可能要,最后还是无奈地妥协,暂时留下了这把枪。 下面的问题是关于格兰特的。其实扎尔斯原本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吊坠里的灵魂是怎么进去的,它怎么会有收纳灵魂的能力,都是些奇奇怪怪又不一定有答案的问题,但后来想了想,只问了最重要的那个。 “格兰特还有机会活过来吗?” “看你怎么定义‘活’这个词。”埃德温并不吝于向他解释生死之间的那一线差异,但这个问题说来话长,现在只需要谈格兰特的状态,就变得浅显很多,“他之前从地狱爬回来,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体,那样的状态如果也算是‘活着’,那么把灵魂塞进缪恩和汉娜那样的身体里,他也可以继续拥有自我意识,还能够自由行动。” 问题就在于,他是否认为这算是活着。 “白地和地狱在一件事上的认知很有共同点,那就是关于灵魂不灭的问题。他们普遍认为只要灵魂还在就算活着,哪怕换了千百个身体,是活人还是死人还是魔偶或动物,都算是活着。但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绝大多数人死了灵魂就会随之消散,老实说,他还能撑到现在,我已经觉得很难得。” 也就是说,即使把吊坠里残破的灵魂取出来,格兰特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扎尔斯想通了这件事,一方面觉得惋惜,另一方面又觉得,在生死的问题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格兰特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杀死一个人夺走他的身体,但现在他又把这个身体丢了,还能不能转移到下一个,或者在吊坠被破坏的那一瞬间就彻底消散,谁都说不准。 “他孤注一掷,把自己的灵魂藏在吊坠里,笃定昂萨斯特会带着它来向我示威——这是我的猜想,不一定准确。但现在吊坠成了他灵魂的临时容器,也是个相对稳定的禁锢装置,谁也说不准灵魂能不能取出来,因为它原本就没有这个功能,只能指望艾文能成功把它弄出来。” 扎尔斯点点头:“我明白了。” 既然吊坠里只有一个灵魂,那么格兰特此行的目标应该已经失败了。 没能成功找到父亲,又变成了比上一次更加虚弱的样子,他很难想象格兰特现在会是什么状态。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是徒劳,只能先祈祷埃尔文斯的解救行动能成功。 “不用想太多。”埃德温说,“既然他遵守约定在时间结束前回来了,就说明至少还想活下去。” 只要还想活下去,那就还有别的可能性。 第83章 鉴于扎尔斯房间里的窗户玻璃全没了,现在毫无隐私可言,埃尔文斯借了汉娜的办公室,带着吊坠到里面继续尝试取出灵魂。缪恩帮他清理了一下桌面乱七八糟的文件,然后问需不需要准备别的东西,埃尔文斯摇摇头说不用,就礼貌地把他请了出去。 埃德温说:“不用什么外力帮助,修理东西本来就是他的强项。” “你说得像他在家具修理店上班似的。”扎尔斯无奈道。 被他逗得有点想笑,埃德温解释道:“差不多,艾文的能力是‘复原’,虽然对有生命的东西没什么作用,但他喜欢做些小道具,这能力倒是帮了不少忙。” 至于灵魂是否属于生命体,他心里有答案,却有意误导扎尔斯不往这方面想,而是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晚上有时间吗?” “嗯?”扎尔斯不明所以,下意识道,“有啊,怎么了?” “你马上要独立执行第一个任务了,”埃德温指的是协会推给他们查的薛斯汀·芬案的真凶,这案子他们之前就说好让扎尔斯自己去试试,现在格兰特的事告一段落,该准备开始办这件事了,“作为老板和……我该请你吃顿好吃的,鼓励一下我的得力助手。” 他语速不快,中间还刻意停顿一下,省略了某个可疑的词,虽然没出声但口型还在,站在对面的扎尔斯能辨认出他想说的是什么,脸立刻就红了。 “好啊,那……那就去吧。”扎尔斯结结巴巴地说。 埃德温勾起嘴角笑了笑,转身吩咐缪恩去帮忙订位置。 扎尔斯跟在他身边,觉得有点脸热,于是扭头去看汉娜办公室紧闭的房门,想到今天还没见过房间的主人,于是顺口问;“汉娜去哪里了?” 缪恩正在上网查餐厅的电话号码,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她去逛街啦,晚上才回来。” 逛街这个词听起来和汉娜格格不入,扎尔斯愣了愣,纳闷道:“她怎么突然想到去逛街了?” 如果说缪恩还是个愿意和外界保持交流的魔偶,那么汉娜就是个十足的家里蹲,扎尔斯认识她这么长时间,也只见她出过一次门,那次的理由好像是…… “她之前是不是去协会送过一次报告?”埃德温把他想说的话抢先说了。 缪恩点点头:“好像是在那边交到了朋友,所以今天约好出去逛街了。” 虽然有点难以想象,但这当然是件好事。扎尔斯和埃德温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下次她想出门逛街的时候,多给她一点购物资金。”埃德温说,“女孩子出去玩,大概会想买点喜欢的东西。” 或许是衣服,也可能是包包或者好吃的,他不知道汉娜喜欢什么,总之给钱是不会错的——如果她需要的话。 “好的,”缪恩没有问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人情味,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确认好信息,然后道,“已经在网上订好位置了,下午七点。” 想要补眠的埃德温点点头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临走前还说了声谢谢。缪恩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缓过神,迟疑着问还在旁边等他的扎尔斯:“……老大刚才是对我说谢谢吗?” 扎尔斯说不然呢,他才道:“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扎尔斯也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埃德温最近的变化确实很大,比如刚才说要给汉娜逛街基金,又比如对缪恩说谢谢,这些事以前的他大约都不会做,缪恩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可以厚着脸皮认为这是因为他吗? 见他不回答,缪恩又兀自继续震撼,并自顾自地开始归结原因:“他晚上约了谁吃饭啊,这么重要吗?” “……”扎尔斯说,“应该是和我吃。” 缪恩震撼的眼神转移到了他身上,扎尔斯没再解释什么,摆摆手跑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推开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门,钻进了埃德温的房间。 房间主人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衫靠在床上,见他进门挑了挑眉道:“不敲门了?” 扎尔斯愣了愣,尴尬地说:“我以为你是特意给我留的门。” 埃德温笑了一下,点头道:“确实是给你留的,很自觉,是好事。” 等扎尔斯走到床边,他又说:“以后进来可以不用敲门,前提是只有你自己。” 扎尔斯脱外套的动作顿了顿,低头来看他。 埃德温只穿了刚才外套里面的那件绸缎质地的衬衫,随意地倚在床头,没有一点怕衬衫压皱的意思。见扎尔斯低头看自己,他抬起手臂把人拉过来,微凉的指尖从柔软的毛衣滑落到扎尔斯温热的掌心,然后勾住了他的手指。 “给你随时监督我的权力,”他低声说,“不想要?” 扎尔斯说不出不想要,又觉得这话亲密得过分,沉默了片刻,反过来握住埃德温的手。 “监督你什么?” “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什么都可以,”埃德温故意道,“只要你不要求我早上六点起床。” 扎尔斯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上来其实是想和对方谈其他事,结果进门就被埃德温带着走了,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本意:“缪恩刚才很感动,说这是你第一次对他说‘谢谢’。” 埃德温挑了挑眉:“是吗?” “他应该不会记错,因为看起来真的快哭了。”扎尔斯笑着说。 缪恩不会记错这种事,埃德温应该也不是真的不记得,现在他能感受到对方轻松而愉悦的情绪,那么也许……他的想法是真实的。 他对埃德温说:“来读读我在想什么,然后给我一个答案。” 埃德温没有读,但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爽快地点了点头。 扎尔斯把洛克希尔街179号的所有人当作家人和同伴,作为他的男朋友,埃德温认为自己的态度也应该随他发生一些改变。 对以前的他而言,缪恩和汉娜只是在他的命令驱动下行动的魔偶,但这些日子以来,埃德温也目睹了他们和活人无异的情绪变化,以及不完全依照他的想法运行的行为轨迹。以前的他可能会认为是法术出了错,现在的话,他愿意试着去和他们正常相处。 毕竟他还要留在这里很久,缪恩和汉娜也会作为179号不可缺少的成员继续陪着他们,即使他没有扎尔斯那样丰沛的感情,也想试试这么做。 下午六点五十分,扎尔斯把车停在餐厅的停车场里,和先行下车却没有提前进去的埃德温一起走进餐厅门口。 门童朝他们礼貌地点头,引领他们进了预定好的房间,又有等在房间里的侍应生替他们脱下外套挂好,然后递上菜单。 侍应生送上菜单就退开几步等候,埃德温翻了翻,余光瞥见扎尔斯微蹙的眉头,不禁笑了笑,朝他晃晃手里的菜单:“我来点?” 扎尔斯立刻如释重负地说:“你来吧。” 不是他嫌贵不敢点,实在是看不懂菜单上的文字,心里猜这是不是法语,但没法开口问又没有图片可以看图识字,翻了几页只觉得自己可能要多学几门外语。他看着埃德温抬手示意侍应生过来,然后用他听不懂的外语点了单,视线忍不住乱飘,落在埃德温精致的领带夹上。 因为是家要求正装就餐的餐厅,所以他们都穿了比较正式的衣服,尤其是埃德温,三件套上身,精致优雅得像个刚从宴会上下来的贵族。那枚领带夹是他出门前帮对方戴上的,铂金质地,外形有点像“逝星”,非常精致。但比起领带夹本身,他印象更深刻的是戴上它以后,埃德温替他系领带时落下的那个吻。 三言两语结束了点单,埃德温抬眼看他:“怎么了?” 侍应生已经带着菜单识趣地离开,只剩他们两个人,扎尔斯从只有自己听不懂对话的氛围里解脱,有点尴尬地解释道:“我看不懂菜单。” 埃德温点点头,看起来情绪也不算高:“我让缪恩预定全城最好的餐厅,没想到他们好到连菜单都没有双语。” 麻烦的法国佬。 扎尔斯没去想埃德温怎么会说法语或其他随便什么语言,因为在他看来,如果对方不会说那才是奇怪的事。埃德温担心他觉得不自在,于是悄悄在读他的想法,发现他在想这个,摇摇头笑起来。 “也不是用不正常的手段,有学过。”他解释道,“当时走了几个地方,人类社会覆盖度高的几种语言都会说点,后来才决定留在这里。” 扎尔斯点点头,又说:“其实我没怎么吃过法国菜……这是法国菜吗?” “是。” “我随便吃,不会给你丢人吧?” 埃德温忍不住笑起来。 “哪怕你要个勺子全程舀着吃,我想他们都不会说任何失礼的话。” 当然,别人背后想什么他没法控制,只要有管住嘴不乱说话的基本礼仪,他想扎尔斯都不会计较。 回去得教育一下缪恩,下次至少找家能让扎尔斯安心吃饭的餐厅。埃德温想。 第84章 (上) 扎尔斯只是嘴上说说,吃起来还是驾轻就熟,没真的丢人。 但这不影响埃德温吃饭时全程关注他,只觉得他认真对待一盘菜的样子很可爱,像只刚学会怎么吃东西的小动物,偶尔还皱着眉头盯着盘子出神。 “味道不合口味?”他问。 扎尔斯摇摇头:“没有,很好吃。只是在想你怎么突然带我来吃法国菜。” 埃德温平时不像很喜欢吃这些的样子,他就更不用说了,突然全套正装来高级餐厅吃法餐,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埃德温被他问得哑然,总不能说是要求不够精确所以缪恩才误会了,沉默了一下才说:“难得出门约会,所以想着吃顿好一点的。” 他这话半真半假,好在扎尔斯向来不在这种生活小事上对他有任何怀疑,点点头就相信了,又因为他那句出门约会有点不好意思:“那……我们吃完去哪里?直接回去吗?” 老实说,他也没有约会经验,对吃完晚餐该去干什么的了解不外乎看看电影逛个街,但这些好像不适用于他和埃德温——他实在没办法想象埃德温和自己一起逛街的样子,感觉只会出现在梦里。 “那怎么行。”埃德温感觉到他的踌躇,淡淡道,“吃完去兜兜风吧,看你想去哪里,我们一起。” 扎尔斯笑了笑,说:“那听你的。” 结束这顿没什么滋味的豪华晚餐后,扎尔斯开车载着埃德温去了个地方。 地点是他自己定的,因为埃德温说随他选,所以扎尔斯就自作主张定好导航目的地,朝那个方向开去。 那是他小时候很喜欢去的地方,离他那会的家不远,勉强算是个公园,但跟通常意义上的公园有点不太一样。他家那时还不住在现在的位置,比尔带着莉莉安和他住在祖母在郊区的房子里,对扎尔斯来说,那里才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家。 埃德温并不问他要去哪里,安静地倚在座椅上阂眼补眠,偶尔因为红灯停车才睁眼看看扎尔斯,虽然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连气场都异常温柔,以至于车载音箱里的付丧神乖乖地工作了十分钟,见他好像睡着了,又开始偷偷捉弄扎尔斯。 当然,现在它已经不敢再玩窒息游戏,扎尔斯身上的气息非比寻常,既有他自己成长后逐渐变得锋利的部分,也有来自埃德温的、更有攻击性的另一部分,两者不分彼此地混合在一起,现在已经到了它不敢招惹的程度。所以它只是小小地恶作剧了一下,比如把正在播放的抒情钢琴曲换成重金属摇滚,并且隔离了埃德温,只给扎尔斯单独播放。 这真的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连被捉弄的扎尔斯都只是笑了笑,没怎么在意。但他反应平平,付丧神很没有成就感,正要加大音量,一只手突然按在了音箱上。 “好玩吗?”埃德温问它。 付丧神没敢说好玩,沉默了两秒,自动关机了。 扎尔斯哭笑不得:“其实没什么,只是给我播了点音乐。” “我听见了。”埃德温的语气不太好,又看了已经关机的音箱一眼,索性把它拿起来塞进置物抽屉里,“下次还有这种事,你直接教训一下。” “怎么教训?”扎尔斯从善如流地问。 “揍它,拔电源,关起来,丢出去,随便你怎么教训。”埃德温懒得再提这打扰他睡觉的东西,扭头去看窗外,“这是哪里?” “我以前住这边。”扎尔斯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道,“今天天气不错,想带你来看星星。” 谈话间,目的地已经到了。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步行穿越马路,穿着格格不入的西服踩进小朋友喜欢的沙池里。沙池里还堆着几个玩具,扎尔斯小心避开它们,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另一边的草地上,然后朝埃德温伸出手,把他也拉了过来。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在这里玩,”他指了指沙池里的玩具,“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变。” 埃德温低头审视了一下枯黄草地的整洁程度,最后还是放弃直接坐在上面,脱了外套把它铺在地上,让扎尔斯和他坐在一起。 那件一看就很贵的外套被他当作坐垫,扎尔斯本来还有点心疼,但很快因为离埃德温太近,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这一带视野开阔,离得最近的房子都在50米外,没被阻挡的月光洒在埃德温轮廓优美的脸上,给他浅色的睫毛镀上一层光晕,看起来美得不像话。外套面积有限,两个男人坐在上面得肩并肩挤在一起,扎尔斯能嗅到埃德温身上隐约传来的香味,发现它和枯草的味道微妙地融合起来,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明明从衣着到气质都和这里毫不相称,但扎尔斯突然能够感受到,埃德温应该是喜欢这里的。 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住附近的孩子到这来玩。大约是现在太冷了,他们两个人独占整片草地和沙池,突然达成了扎尔斯小时候的愿望。 “那时要和别的小孩分享沙池,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只有自己在这里就好了。”想起自己小时候幼稚的想法,扎尔斯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即使现在再来看,这里的星星也还是很漂亮。” 开阔的天空中悬着几颗亮晶晶的星星,数量不多,但没有被云层遮盖,显得异常明亮。柔软的月光透过薄云照亮了一小片夜空,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一同落下来,掉在他们肩上。 外套面积有限,扎尔斯单手撑在草地上,仰着头专注地看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夜空。 他有好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幸好埃德温看到的景色和以前没有差别,还是那么漂亮,像他小时候偶尔会做的梦,梦里有喜欢的星星和喜欢的人。 他们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看了一会儿,埃德温像是觉得坐着不舒服,突然伸了个懒腰,仰面朝干枯的草地上躺去。 也许是白天晒足了太阳,草地又干又暖,他躺在上面没有感到不适,只有干燥的稻草味盈满鼻腔,并不难闻。埃德温看着头顶缀着星星的夜空,低声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星星。” 扎尔斯维持坐着的姿势没动,低头去看他。 “白银荒漠没有星星,地狱的其他地方也没有,来到人类世界后我既没心情又没时间,对星星也没什么兴趣。”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视野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又缓缓移开手掌,让那点光芒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放下的手恰好搭在扎尔斯撑着草地的那只手上,于是埃德温摸索着,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扎尔斯的手背上。 “感觉还挺不错的。”他说。 第84章 (下) 扎尔斯看看他,又看看头顶的夜空,想了想,也学着他的样子躺在草地上。 不去想衣服会被弄脏弄皱,也不去想这样躺着容易着凉感冒,现在对他来说,最想做的事情是和埃德温一起躺在草地上,看他小时候看过的那片星空。 “我也觉得不错。”他看着头顶的夜空说。 几个月前的他一定想不到,几个月后自己会和埃德温一起躺在这片草地上看星星。明明应该像平时一样因为离对方太近感到脸红心跳,但他现在和埃德温肩并肩躺在一起,心里却奇异地只有平静。 “就想带我来看这个吗?”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点点头,扭头去看他,朝他笑了笑。 “是不是有点不习惯?明明应该去更适合你的地方,但你问我想去哪里,让我自己做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确实没想到,但感觉不坏,”埃德温也笑了一下,抬手解了自己的领带,然后坐起来活动肩膀,“而且……距离完整的约会还缺点别的东西。” 从扎尔斯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有点疑惑地问:“缺什么?” 在他看来,其实这次约会什么都缺,但埃德温还是来了这里,陪他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硬要说的话,可能缺的是下一次约会才对。 埃德温背对着他坐着,衬衫外面的马甲勒出一截优美的腰线,扎尔斯刚看了一眼,就见对方转过身来,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缺这个。”埃德温说。 扎尔斯睁大眼睛看他,看见埃德温嘴角的笑意和他背后的星空,像幅会出现在他梦里的画。 他抬手圈住埃德温的脖子,把对方拉下来的同时吻了上去。 很难说他现在是什么感受,总之扎尔斯觉得,自己刚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失去控制了。 他们回到179号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埃德温先下了车,说自己要上楼洗澡,扎尔斯点点头,正想说什么,他又隔着车窗道:“等你。” 扎尔斯点点头,难得没有害羞:“好。” 去看了这一次星星,他好像比以前更喜欢埃德温了,而且……对自己正在和埃德温交往这件事有了更多的实感。现在他能够更加自然地和埃德温进行亲密接触,比如牵手,比如亲吻,还有其他事。 他目送埃德温进了门,这才把车开到地下车库里去,想起自己来报到那天缪恩严肃地对他说老大不会开车,突然又有点想笑。 没关系,他车技不错,埃德温想去哪里,就由他来开车好了。 停好车后他先去敲了敲汉娜的房门,来开门的还是埃尔文斯,见是他还给他让了个位置:“进来吧,正好有事想和你谈。” “汉娜还没回来吗?” 扎尔斯走进房间里,见桌子上还是那个吊坠,旁边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材料,都有用过的痕迹,知道他在他们出门期间一直都在尝试把格兰特的灵魂取出来,不由得有点愧疚。 他们在外面约会,埃尔文斯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格兰特的事,这么想想,总觉得很对不起他。 “回来了,说可以继续把房间借我用,正在起居室里弄吃的。”埃尔文斯把他带到书桌前,向他近距离展示吊坠的状况,“我这边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让你来看看,是因为得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扎尔斯愣了愣:“……心理准备?” “我试了很多种办法,都不能把灵魂完整地取出来。也就是说只能尽力,不能保证完整度。”埃尔文斯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道,“他把自己的灵魂塞进这个吊坠时就应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亚伯担心的是你不能接受失败。” 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扎尔斯无奈地说:“我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他已经知道最坏的结果,也早在白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再来谈能不能接受的问题,未免太矫情了。 他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这样为格兰特早就做过的选择患得患失,毕竟无论如何,他们也只是朋友而已。如果他因为自己没办法接受就替对方改变决定,那才真的是做错了。 埃尔文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你和亚伯晚上去约会了?” “……”扎尔斯没对他能直白说出约会这个词感到惊讶,只是不知道埃德温的想法,于是含糊道,“出去吃了顿饭,顺便在外面兜兜风。” 大概是他的表情实在可疑,埃尔文斯忍不住笑起来。 “他都承认了,你还像个假装没早恋的小学生一样说谎,没必要。” 扎尔斯惊了一下:“承认了?” “我可是他唯一的好朋友,恋爱这种事还能瞒过我吗?”埃尔文斯挑了挑眉,又继续笑着说,“要不是真的很开心,他怎么会在草地上滚了一身干草还能笑着说话?” 他倒不是想调侃什么,只是想提醒扎尔斯两句,免得他以后还得继续用拙劣的演技假装自己没在恋爱,那也太辛苦了,还会被他的恋爱对象坏心眼地看笑话。 拍拍扎尔斯的肩膀,埃尔文斯说:“你也该去洗个澡了,就你们俩这样子,看起来像刚在谁家的马厩里野战过。” 他语出惊人,以为自己不会再害羞的扎尔斯终究还是没能绷住,脸一下爆红,转身跑了。 埃尔文斯手下一空,无奈地笑了笑,关上门继续自己的工作。 第85章 (上) 第二天清晨,扎尔斯照旧早起晨跑,起床洗漱回来见埃德温睡得很沉,见色起意,偷偷凑过去亲他。 睡美人没被吻醒,他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下了楼就看见埃尔文斯坐在起居室里喝茶,换了身衣服,应该有休息过,面前的桌子上放了装着小饼干的碟子,看起来像是在吃早餐。 “早。”见他进来,埃尔文斯朝他点点头。 扎尔斯向他道了早安,打开冰箱拿里面的牛奶和果酱,又看到烤箱上贴了汉娜的纸条说里面有点心,于是把烤好的牛角包也一起拿出来,端过去和埃尔文斯一起吃。 “昨晚睡得怎么样?”埃尔文斯意有所指地问。 “……”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扎尔斯哭笑不得地说,“还好。” 埃尔文斯也没真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八卦,问完这么一句就没了下文,又把话题转移到扎尔斯感兴趣的方向。 “吊坠里的灵魂,我取出来了。” 扎尔斯精神一振:“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埃尔文斯把最后一口红茶喝完,慢条斯理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拿去吧,好好保管。” 扎尔斯从他手里接过瓶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玻璃瓶真的很小,透明的,只有他的两个指节长,瓶口被木塞堵住,里面有一团漂浮的浅黄色光晕,像小时候捉到瓶子里放着的萤火虫。 没什么重量,很难想象里面装着一个人的灵魂。 埃尔文斯给自己续了杯茶,见他盯着瓶子不说话,又说:“我听说人类有灵魂只有21克重的说法,但其实灵魂没有重量。它没有实体,就像你看到的这团光,不属于能够测量重量的范畴,普通人甚至看不见它,但它会在这里面缓慢地恢复力量,只要瓶子不破,就不会消失。” “他还会好起来的吧。”扎尔斯说。 用的是陈述句,但其实连他自己也明白,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再见到格兰特了。 昨天晚上埃德温向他解释过埃尔文斯要怎么取出和固定灵魂——埃尔文斯有一盏魂灯,灯芯用冥河水精粹过,有固定灵魂的效果,他们契约的时候也用过。他将格兰特的灵魂取出以后会用魂灯把它暂时封存在专用的容器里,在里面灵魂不会消散,只要执念够强,甚至能在里面逐渐恢复活力,在合适的时候还能把它放进合适的身体里,让格兰特“活”过来。 “我听亚伯说,他已经有过一次用灵魂支配其他身体的经历,既然不是新手,恢复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埃尔文斯并不否认他的观点,“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再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先处理好其他需要你的事——听说你要独立执行任务了?” 这倒是真的,扎尔斯点点头,把玻璃瓶放进自己口袋里,说:“昨晚和埃德温谈过了,明天出发。” 今天他得先跟薛斯汀·芬联系,把准备工作都做好,除此之外,毕竟是第一次自己调查案件,他还得带点复习资料。昨晚埃德温借了他一本中级魔物图鉴,他准备把书也带上,这样晚上睡前还能打发时间…… 埃德温声明不会干涉他的调查,但坚持要和他一起去,原话是“我在旅馆睡觉,你享有全部调查权和执行权”。扎尔斯原本想说既然这样埃德温就不必与他同行了,反正发生危险他也能随时赶到,不过埃德温没有改变主意,反而换了个说法说服了他。 “别当我是老板或上司,”埃德温懒洋洋地倚在床头,随手翻了翻找出来要借给他的那几本书,边看边说,“就当我是陪你出外勤的男朋友,我只去旅行,你来查案,怎么样?”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跟着混饭吃的家伙,扎尔斯没有办法,只能答应。 埃尔文斯并不意外埃德温要跟他一起去,不如说不跟着反而还比较反常,他点点头,端着杯子站起来,准备拿到厨房里去洗。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告诉扎尔斯:“你房间的窗户,汉娜说明天会有人来修。” 扎尔斯应了一声,他又道:“即使修好了,我也建议你继续睡在亚伯的房间,毕竟他这个人很小气,如果你一定要搬回去,他可能会觉得不高兴。” 埃尔文斯完成了任务,洗干净杯子就回客房去补眠了。扎尔斯吃饱以后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认真思考过他说的话,刨除关于说埃德温小气的部分,觉得他可能还真可能会因为这件事不高兴。 ……反正要出差了,这件事等回来再商量,应该也没问题吧? 扎尔斯这么想着,先揣着玻璃瓶上了楼,回自己房间里找了个盒子,把玻璃瓶放进去,看了看觉得不太稳妥,又往盒子里垫了块手帕。他把盒子放在桌面上,回头从衣柜里往外拿衣服,准备顺便把行李箱也收拾一下,等他把几件换洗衣服找出来铺在床上,却发现原本在笼子里睡觉的蛇突然醒了,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桌面上,正打量着装了玻璃瓶的盒子。 “这是什么?”它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问。 扎尔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简略道:“一个朋友的灵魂,他出了点事。” “我可以看看吗?” 这么问着,也没等他同意,蛇已经把脑袋贴在盒子上,倚着它盘在了旁边。 它没有要求扎尔斯打开盒子,也没有自己去尝试,只是枕着盒子闭上眼睛,片刻后才说:“……感觉好像很熟悉,又好像不是。” 扎尔斯愣了愣,没有阻止它。 蛇维持着那个姿势大约过了几分钟才睁开眼,看向他的眼神有点迷茫:“我觉得好像认识这个灵魂,但又说不出他是谁。” 明明它连自己是什么和从哪里来都说不清楚,却觉得自己认识格兰特的灵魂。 扎尔斯不知该不该把他们之前的猜测告诉它,沉默了片刻,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你先陪他呆一会儿,我有点事要去问问埃德温。” 第85章 (下) 之前他们不是没有过这个猜想,因为埃尔文斯明确说过蛇是人类灵魂和别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的产物,只是灵魂来历不明,又不是需要紧急处理的事,他们就暂时搁置了这个话题。 但现在它伏在装有格兰特灵魂的盒子上,告诉扎尔斯它好像认识这个灵魂,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埃德温还没睡醒,扎尔斯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有点不忍心叫醒他,还伸手替他野了掖被子。结果手刚伸到被子底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睡美人睁开眼看他,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困倦,哑声问:“怎么了?” 被他抓着手抽不回来,扎尔斯只好就着这个姿势道:“刚刚发生了一件事,跟格兰特有关,想和你讨论一下。” 还没睡醒就又听见他说格兰特的事,埃德温肉眼可见地有点不太高兴,但还是很配合地问他是什么事。扎尔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见他情绪不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勾了勾他的手指,小声说:“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这倒是不错。埃德温点点头,改口道:“你打算怎么补偿?” 他明显别有用心,但这个问题涉及到扎尔斯的知识盲区,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有点为难地看着埃德温,试探性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补偿?” 其实即使没有这个“补偿”,埃德温让他去做什么他也多半会照做,但这种握住扎尔斯的小把柄的感觉并不坏。 他很懂得适可而止,于是说:“先保留要求补偿的权利,之后想兑现的时候再找你。” 关于扎尔斯想探讨的问题,他和埃尔文斯都心里有数,只是一直看破不说破,两人谁也没把这个问题向扎尔斯挑明。当时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既然现在蛇已经遇上了格兰特,那么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猜的,”他从衣柜里拿了件高领毛衣,一边穿一边说,“觉得蛇身体里的灵魂是格兰特的父亲,对不对?” 扎尔斯给他让出位置,疑惑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埃德温穿好上衣,随手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捋到脑后,然后回头来看他,“地狱里和格兰特产生过交集的人类,可不止他父亲一个。” 他脸上还带着不明显的困意,但眼睛绿得像平静的湖水,和他对视的扎尔斯愣了愣,想起什么,迟疑道:“你是说那个……” “那个被他夺走身体的可怜人。”埃德温淡淡道。 严格意义上,格兰特绝对不算是好人。他不达目的不罢休,能为了活下去杀死别人抢走身体,转移灵魂这种在驱魔人协会禁止名单上排在前三位的禁术都敢用,期间也没少用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虽然他从不否认这点,做过的事都坦坦荡荡地承认,但受害者一旦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想必他还会再动一次手,只要他有这个能力。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驱魔人,甚至能对自己下手,转移灵魂不是过家家,新的身体也大概率并不合用,他一直支撑着那具路上抢来的身体直到再次失去,却一定想不到,那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居然还以某种形式存活着。 “虽然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更没有权力干涉你的交友情况,不过看你傻乎乎地要跟格兰特做朋友,虽然不忍心说什么,但还是让艾文去提醒了你一下。” 扎尔斯实在想不起埃尔文斯什么时候提醒过他,不过埃德温说得对,是他自己非要和格兰特做朋友,这些事他以前也知道,现在谈这个显得没什么用,毕竟他不是道德标杆,也没资格去衡量别人。 他只是想帮帮格兰特而已。 如果蛇的身体里真的被灌入了受害者的灵魂,他想格兰特也会愿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心里既有愧疚又有难过,想法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埃德温都用不着去读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别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善良。”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自己的过错进行弥补,而且很多东西一旦失去,什么道歉和补偿都没有用。” “我知道。” 扎尔斯承认他说得很对,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他进行辩论的意思,本质上这是格兰特和蛇之间的问题,轮不到他们这些局外人来衡量和判断什么。 他明白这件事不是他们应该插手的,只是下意识地想征求埃德温的意见。 “既然你和埃尔文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有点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向蛇交待,“那……要不要告诉它?” 埃德温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你自己决定,我不干涉。” 他有心想锻炼扎尔斯,不让他再一味地以助手身份自居,希望他有更多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决策能力,例如眼前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让他自己做决定就完全足够了。 如果事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那他们和以前纯粹的雇佣关系还有什么区别? 第86章 (上) 扎尔斯最后还是没能开口把所有事都告诉那条蛇。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蛇已经倚在盒子上睡着了,蛇类冬眠的习性好像连不死生物都会影响,它睡得很沉,自觉把自己盘成一个不占地方的圆,扎尔斯开门也没把它吵醒。 应该是把盒子里的那个灵魂当作了旧识,却想不起对方是夺走自己身体的人。 扎尔斯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最后去拿了便签纸和笔,给蛇留了张内容简短的纸条。 他把纸条留给缪恩,吩咐对方等他们明天出发再念给蛇听,然后把自己刚才拿出来的衣服全部叠好放进行李箱里,带着它回了埃德温的房间。 埃德温恰好洗漱完毕,正在喝缪恩送上来的咖啡,见他拉着箱子过来,挑了挑眉道:“决定正式搬房间了?” “……这是明天要带的行李。”扎尔斯无奈地澄清。 他下午还要去找薛斯汀·芬,早点收拾好行李,之后时间也不会太赶。 埃德温听他说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点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只道:“自己过去小心点。” 他是不打算陪扎尔斯去见薛斯汀·芬的,不仅是因为下午还有其他安排,也是对那家伙没什么兴趣,懒得跑这么一趟。反正这个案子实际上由扎尔斯接手,也用不着他插手了。 扎尔斯对第一次单独行动还有点不习惯,不过把这当作是平常去超市采购,接受度顿时就高了不少。他把东西收拾齐全,吃过午饭就自己开车出发,按照格兰特留的地址去找薛斯汀·芬。 薛斯汀·芬暂住的地方是格兰特以前租的房子,在离洛克希尔街有点距离的一栋公寓楼里。公寓很旧,看起来至少十几年没翻新了,踩在木制楼梯上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空气里都弥漫着年久失修的陈腐木头味道。扎尔斯在楼下遇到了这栋楼的房东,被对方带到格兰特租住的房间门口,才敲了两下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薛斯汀·芬捏着嗓子的回应:“他不在家,我是替他看家的朋友,行动不方便,抱歉。” 房东朝扎尔斯耸耸肩:“最近几天一直这样,我都打算找人来撬门看看威廉是不是还活着了。” 扎尔斯愣了愣,想起威廉是格兰特的假名,勉强替他解释道:“他确实出差了,我是来帮他取东西的,房间里的那位我也认识。” 大概是他看起来就很无害,房东太太没有太为难他,抱怨几句下个月房租记得按时交就下楼去了。扎尔斯目送她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缓缓下楼,确认她已经听不见楼上的声音了,才又抬手敲了两下脆弱的门板。 “是我,扎尔斯。”他低声说,“开门,有事找你。” 半分钟后,他在门后见到了胡子拉碴,穿着件宽大的旧T恤的薛斯汀·芬。 对方看起来至少一周没出门了,头发全是油光,拖着松垮垮的裤子,衣服领口还有吃东西留下的油渍,不修边幅得令人咋舌,见到他也不太耐烦,但还是把扎尔斯让进了房间里。 “你是来还项链的吗?”他说,“其实让格兰特带回来就好了,不用特意跑这一趟。” 他开口就提到项链,但眼下显然没法把项链原样还给他,扎尔斯沉默了两秒,从口袋里拿出已经坏得不成样子的项链,把它放在堆满了外卖餐盒的桌子上。 “格兰特……暂时没法回来,我替他来看看你,顺便问一些事情。” 用不着他去解释项链是怎么坏的,薛斯汀·芬自己原本就是驱魔人,只盯着项链看了看,就已经对它被什么融化了一半心里有数。 他拿起坏掉的吊坠,把它收进自己的裤兜里,再开口时已经换了语气。 “格兰特是不是已经死了?”他问扎尔斯。 扎尔斯没说是或不是,只道:“没有,至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死了’。” 他简单说了说格兰特的情况,没有涉及昂萨斯特企图闯入洛克希尔街179号的事,但方便说的都告诉了薛斯汀·芬。他能感觉到对方因为格兰特的事情绪很低落,于是在满屋子的油炸食品味道里告诉薛斯汀另一个能让他振奋起来的消息。 但出乎他意料地,薛斯汀·芬对自己有机会翻案看起来并不抱有太大希望。 “你确定?”他说,“我可不认为这么久了,协会还会推翻自己的记录,为我这样已经不在编的驱魔人付出人力物力去调查。如果是真的,那索隆一定是吃错药了。” 扎尔斯:“……” 驱魔人协会确实没付出多少人力物力,因为这个案子直接被推给了他们,要出力的只是他而已。 听他说了事情原委,薛斯汀·芬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来你就是协会的免费劳动力。”他一点也不怕扎尔斯生气了不继续查,说话直白到难听,“是他们一贯会做的事,以前也试过推给警局,但显然现在你们更加不花钱又好用。” 扎尔斯无奈道:“我查这个还不是为了帮你洗清罪名吗?” 为什么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可不止是想帮我。”薛斯汀·芬摇摇头,“上次我就看出来了,正义感和同理心强过头的年轻人,确实会为了满足自己去做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 扎尔斯无端生出被他看透的错觉,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说得不完全对,他还有别的私心。 他想独立解决一个案子,至少为自己多积累些经验,这样以后也不会在执行任务时太拖埃德温的后腿。 埃德温有意在给他锻炼自己的机会,他不能轻易让它溜走。 他从薛斯汀·芬那里得到了聊胜于无的一点信息,关于连环杀人案真正的凶手,他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的家伙。 “滑不溜手,根本抓不到他的破绽。”薛斯汀·芬这么说,“如果当时有办法抓到他,协会也用不着推我出去顶罪结案。” 像这种社会影响力巨大的案件,最后如果连真凶都查不出来,匆匆结案只会引起恐慌。所以很不幸地,他成为了那只被选中的替罪羊。 扎尔斯带着他提供的这点信息回到179号,却意外地发现埃德温和埃尔文斯都不在,家里只剩下缪恩和汉娜在照常工作。 他去问汉娜,汉娜表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的门,再去找楼上的缪恩,才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老大去逛街了。”缪恩说。 “逛街”这个词出现在埃德温身上,简直比出现在汉娜身上还要让人摸不着头脑。 扎尔斯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他的用词:“……逛街?” 最近是不是突然很流行逛街? “不知道,”缪恩一脸无辜,“老大说想买东西,就拉着埃尔文斯先生走了,既没告诉我要买什么,也没告诉我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他也觉得很神奇,但还没来得及问埃德温就已经走得没影了,只好和扎尔斯分享自己的疑惑。 也许是想象力有限,两人凑在一起也没想出埃德温要买什么,最后扎尔斯摆摆手,告诉他等埃德温回来让对方来找他,然后抱着厚厚的《变形生物大集合》去了埃德温的房间,打算借用窗边的桌子看看书。 第86章 (下) 他看书一贯认真,为了保护埃德温这本保存得很好的硬皮书还自带笔记本,没在上面写写画画。如果不是抱着紧急补课的念头去看,书的内容本身还算有趣,只是案例看了以后都没什么胃口,多少有点恶心。 所谓变形生物包括很多种类,在电子游戏里经常出现的史莱姆也是其中一员,只是现实里的它和经过艺术加工后的有点不太一样。他之所以选这本书来看,也是因为和埃德温探讨过,连环杀人案的真相也许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变形生物。 可以自由变化成人类的外形,不受原本体型的限制,也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因为使用的外形根本和它原来的样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凶手才有恃无恐,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抓住。 他越读越觉得凶手很可能就是变形生物,但还说不准是哪一种,只能等埃德温从外面回来再带着书去问。所幸埃德温也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就和埃尔文斯一起回来了,两人先后从出租车上下来,先下车的埃德温似有所感,在院子门口抬起头,恰好对上在二楼阳台上往下看的扎尔斯的目光。 扎尔斯一手捧着书,另一手幅度不大地朝他摆了摆,没好意思在出租车司机在场的情况下喊他。埃德温点点头,对埃尔文斯说了句什么,就先一步迈开腿进了屋子。 两分钟后,扎尔斯在房间门口等来了埃德温。 “缪恩说你有事要找我?” 埃德温随手把拎着的纸袋放在柜子上,边脱外套边问。 他穿了件经典款的格子大衣,看起来像个海报男模,脱下外套后又显得莫名居家,和这个大且空旷的卧室很相称。扎尔斯胡乱想着,嘴上却还记着问题,把手里的书递给他看。 “乌利亚,”埃德温瞥了一眼书摊开的那页,并不意外他会看到这个,“你觉得可能是这东西?” “只是觉得有可能,所以想问问你。” 扎尔斯低下头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猜错了,不敢给出肯定的答案。 “既然觉得是,那就接着往下查。”埃德温没伸手去接他递来的书,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面不改色地换了个话题,“来看看这个。” 说着,他拿起刚才带回来的那个印着某大牌logo的牛皮纸袋,把它递给扎尔斯。 “看看喜不喜欢。” “嗯?给我的吗?” 扎尔斯满心问号地接过来,打开纸袋里的盒子,里面是支款式简约的腕表。 黑色皮革表带,表盘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圈银色的流线型纹路,指针则是简单又干净利落的直线,看起来像简朴的剑和它的剑鞘。他把表拿起来,手指摸到表盘内侧,仔细辨认下发现刻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你的生日快到了。”埃德温说,“提前的生日礼物。” 扎尔斯愣了愣,想起些什么,连忙拿出手机来看日历。 被这份突然的礼物打断思绪,他才想起两天后是自己的生日,那一天恰好被包含在调查案件的计划里,最近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要不是埃德温提醒,生日可能就这么被他忘记了。 见他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恍然,埃德温才道:“就知道你忘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扎尔斯的生日,还是汉娜午饭后提了一句,所有人才发现就在两天后。埃尔文斯建议他去给扎尔斯挑件礼物,但他起初没想到要送什么,漫无目的地逛了大半个商场,才被橱窗里的这块表吸引目光。 扎尔斯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这块手表一定很贵,下意识道:“其实——”“不能拒绝。”埃德温立刻打断他。 被猜中了想法,扎尔斯只好换了个说法:“……我平时不怎么戴手表。” “你可以选择收下它然后不戴,也可以从今天开始尝试戴手表。” 扎尔斯无奈道:“收下了怎么可能不戴……” “那就戴着。”埃德温不容拒绝地说。 他径自从扎尔斯手里取走手表,解开后不由分说地戴在他的左手手腕上,又握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挑眉评价道:“我的眼光不错。” 手表当然是好看的,不谈其他因素,扎尔斯也很喜欢,但…… 算了,既然埃德温坚持要送给他,一味地拒绝也不是办法。 他把回礼这件事暗自记在心里,最后还是收下了这件提前送达的生日礼物。 第87章 埃德温的礼物当然不止是这块手表,事实上,他和埃尔文斯出门一趟,虽然用的时间不长,但买下来的东西多得能把扎尔斯从头到脚打扮一遍。 面对埃尔文斯和缪恩合力从出租车后座搬下来的几个大纸袋和看得出形状的鞋盒子,扎尔斯陷入呆滞当中。 “体谅一下,他可能有点迟来的童心和少女心,想玩玩换装游戏也无可厚非。”经过他身边时,埃尔文斯很同情地低声说。 扎尔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即使是换装游戏,他这样的模特也显得不太正常。 “都是按我的喜好买的,喜欢的话拿去试试,不喜欢就放着。”埃德温话说一半,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都不喜欢的话,下次再一起去买。” “你出去一趟就是给我买这些礼物?” 扎尔斯一方面是觉得他买太多容易浪费,另一方面又有点感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埃德温不是第一次给他准备衣服,之前就有过不止一回,但这一次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依照自己的审美买了东西,以前都是直接送给扎尔斯,但这次不同,他还给了另一个选择。 “我很喜欢,”扎尔斯觉得感动,又按捺不住嘴角的笑意,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下次不用这么铺张浪费了,我们可以一起去逛逛,只买需要的就可以。” 他不缺衣服或者其他什么,但很期待和埃德温一起逛街。 要知道在他刚到179号没多久时,缪恩就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埃德温不太喜欢出门,没有任务的时候,他通常都在房间里睡觉,没必要的话建议不要去打扰。 但现在埃德温可以在没任务的时候特意出门一趟,只为了给他买一堆可能并不需要的生日礼物。 他清楚埃德温不缺钱,买这些也不会有经济负担,不过还是在感动之余提出自己的建议:“买太多了,我可以穿很久,下次提前问我一下,怎么样?” 埃德温自然同意。 扎尔斯把那几个大袋子搬上楼,在浴室里试了试衣服,再出来时埃德温等在外面,上下打量一遍才让开位置:“靴子也试试。”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但扎尔斯还是听话地坐下来换鞋。方形鞋盒里是双黑色的牛皮短靴,他弯腰系鞋带的时候活动了一下脚,感觉还不错,长度便于行动,大小正好,舒适度也很不错,总的来说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系好鞋带站起身,抬头就对上埃德温的视线。 “不错。”埃德温伸手替他整理一下外套,看起来很满意。 这身衣服完全是按照扎尔斯平时喜欢穿的类型挑选的,没有什么花哨的地方,全身上下都是基础款,但多少有些仔细看会很亮眼的小细节。比如宽松的飞行员外套胸前别了个手枪符号的胸针,又比如靴子特别挑选的褐色鞋带——后者和扎尔斯的发色很接近,看起来比他想象中更相称。 扎尔斯不自在地直了直腰,有点像之前试穿礼服那时一样,但现在埃德温显然不会再保持礼貌距离,看看他觉得还不错,耳根可疑的一点红色也挺可爱,于是笑了笑,伸手揉乱他的头发。 “好了。”他说,“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如果收好了,就来帮我个忙。” 扎尔斯像只任劳任怨的小蜜蜂,在收好自己的行李箱后又帮埃德温把他的箱子也收拾好了。 因为声称不插手案子,只是陪他过去顺便放松一下,所以埃德温要带的东西并不多,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就结束了。扎尔斯替他把衣服叠好,又全部放进箱子里,然后对着行李箱余下的大半空位发出疑问:“如果只要带这几件衣服的话,其实好像没必要用这个大箱子?” 埃德温坐在旁边,语气闲闲道:“可是我只有这个箱子。” “那……”扎尔斯为难地想了想,最后说,“你把衣服放在我的箱子里,一起带过去?” 他的行李箱确实还有些空余的位置,足够放下埃德温这几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不过共用行李箱这件事……好像容易让洁癖患者觉得不舒服,他不确定埃德温会不会愿意这么做。 事实证明他想得有点太多,在他烦恼埃德温可能会介意的时候,后者已经欣然同意:“好啊。” 于是第二天,扎尔斯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到后备箱,载着埃德温去了火车站。 他们需要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去监控拍到疑似凶手的那个城市,然后在那里租一辆车,开始扎尔斯的第一次独立调查之旅。 埃德温穿了一身休闲服,表现得也很悠闲,到了火车站还随手拍拍不敢吭声的音箱,低声警告它:“这几天不要随便发出噪音,会被投诉的。” 他们要把车停在车站附近一个停车场里临时租来的停车位上,免得回来时还要打车或者麻烦桑切斯来接他们。音箱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命令,没敢发表任何意见。 扎尔斯停好车,熟练地拖着行李箱进站,带着埃德温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火车出行。 车票是桑切斯用驱魔人协会的渠道替他们提前预订的,他们拿着预订单的通行码过闸——扎尔斯一人拿出两个二维码,检票员看了他们俩一眼,大概看出他是埃德温的助理或者别的什么,还是扫了码让他们过去了。 直到扎尔斯走到拐角准备下楼去站台,不小心回头看了看,还看见他在看这边,大概以为埃德温是什么没坐过火车的有钱人或者在做节目,发现扎尔斯在看他才悻悻地收回视线。 “他还在看你,”扎尔斯无奈地说,“我是不是该让你带个手机自己过闸?” “让他看,有什么关系?”埃德温不以为意道。 被一个人看的时候他还说得很坦然,结果他们到站台上时恰好赶上乘车热潮,于是在排队上车的时候,埃德温接受了一整节车厢的目光洗礼,有大大方方看的,也有遮遮掩掩看的,直到找到他们的位置才勉强消停。还好桑切斯给他们了一个单独的隔间,埃德温才不至于在坐下后还要被其他人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 扎尔斯体贴地拉上隔间的门,遮住了门外第三个假装路过结果在偷看埃德温的人的目光。再回头时,埃德温满脸不高兴地坐在座位上,对他说:“下次不坐火车了。” 他忍着笑意说好,又解释道:“应该是你太好看了,下次我们自己开车,不坐火车了。” 幸亏他们还是自己开车来的,也幸亏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比较克制,不然埃德温可能真的要生气了。 这次是因为路途遥远,而且火车到那边很方便,所以才选择了乘火车过去,不过看埃德温这个乘车体验,估计真的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也不太喜欢有人盯着埃德温看,明知是情有可原,但也不会觉得完全无所谓。 好像有点小气,不过就是这样。 去南洛威尔的路程不远不近,他们得在火车上渡过四个多小时,扎尔斯从背包里拿出水壶放在桌面上,又把行李箱抬到行李架上放好,然后问埃德温想不想吃点什么。 “我带了面包和汉娜做的小饼干,路上饿了可以随便吃点,下车时间正好是中午,到时我们找个店吃东西……”他计划着今天余下时间的行程,连晚饭吃什么都想好了,又认真地嘱咐埃德温,“你就在旅馆休息,我特意让桑切斯订了大床房——” “订了几个房间?”埃德温敏锐地问。 扎尔斯结巴了,两秒后才说:“……两个。” 当然是两个,总不能告诉桑切斯他们俩这几天都睡在一张床上。 “一会到了去推掉一个,”埃德温像个勤俭持家还要还房贷的工薪族,又像在学昨天的扎尔斯,“没必要浪费。” 扎尔斯连续被他噎了两下,没办法,只能答应。 即使事故频发,但总体来说,这次行程还是很顺利的。中午十二点十五分,他拉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另一只手朝后伸了伸,示意埃德温跟上来。 埃德温确实跟上了他的脚步,但他伸出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另一只体温稍低的手牵住了。 “走吧。”埃德温在他耳边低声说。 扎尔斯有点控制不住地脸热,又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维持着牵手的姿势,和他肩并肩往前走,然后上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他们的目的地。 他的第一次独立调查要开始了。 他人生的新一步好像也要开始了。 应该会越来越好的。他想。 第88章 番外1 扎尔斯从小在约克市长大,他的父亲是某家本地企业的工程师,收入还算不错,所以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都还可以。也因为这样,他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一样成长着,莉莉安一直担心他以后可能没办法自己面对问题,但某件事发生以后,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那是在扎尔斯小学毕业的暑假,为了庆祝他顺利升入中学,比尔和莉莉安决定带他出门短途旅行。他们准备了一些必需品和食物,准备驱车到邻市一个还算有名的观光景点去住一晚上,那里有专门出租给游客的小木屋,比尔的同事曾经在那里度蜜月,觉得还不错,于是推荐给了他。 临行前,扎尔斯确认了好几次自己要带的东西:儿童手机、涂鸦本还有手电筒。原本他还想把自己的小帐篷和睡袋也带上,莉莉安说那里什么都有,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这些野营用具。 比尔把东西都搬上了车,莉莉安想陪扎尔斯坐在后座,被他拒绝了:“我想在后面睡一会儿。” 因为要出门旅行,昨天晚上他都兴奋都没怎么睡着。 “好吧。”莉莉安有点不放心,坐到副驾驶座后还回头看了他几眼,“你小心一点,不要滚到座位底下哦。” 也许因为有点晕车,扎尔斯睡得很香,一路睡到停车才被莉莉安叫醒,跟着他们下车,进了租来的小木屋。 他们要在这里度过两天一夜的时间,里面有厨房和浴室,还有一个房间,足够他们一家三口使用。莉莉安进厨房看了一眼,惊喜地说里面还有烤箱和面粉,她可以烤面包吃,然后就在里面呆着不出来了。比尔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叮嘱扎尔斯不要到处乱跑,就带着他的渔具到湖边钓鱼去了。 扎尔斯自己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于是在厨房门口跟莉莉安说了一声,也出门去了。 他想跟比尔一起去钓鱼,出门后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他的背影,于是小跑几步想要跟上去,但比尔走得很快,他人小腿短跟不上,忍不住出声喊道:“爸爸,等等我!” 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来看他,却没说什么责备的话。 扎尔斯自觉理亏,他答应比尔不乱跑的,却还是跟出来了,于是也闭上嘴不敢说话,跟着对方一起往前走。 比尔默不作声地大步往前,走过了小树林,走过了湖边,一直走到湖的另一头,快要深入那里的森林了,扎尔斯才小声提醒:“爸爸,你不是要去钓鱼吗?” 男人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回想自己说过的话,随后调转方向,带扎尔斯走到湖边的一座小木屋前。 “在这里呆着,别乱走。”他哑着嗓子说,然后把扎尔斯留在这里,独自走进了树林。 扎尔斯听话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看见比尔回来,有点担心他的安全,又不敢违背嘱咐到处跑,只好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莉莉安,让她来接自己回去。 这里离他们的木屋太远了,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不敢自己走回去。 可他连续拨了几次电话,莉莉安都没有接通,再打给比尔也一样。扎尔斯有点害怕,湖边的树和湖水被风吹得乱动,影子有点吓人,他决定到屋子里去。 他推了推这座木屋的门,很轻易地把它打开了。里面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住人,家具都积满了灰,出于礼貌扎尔斯没有去动它们,而是擦了擦一小块地板上的灰,在上面坐了下来。 莉莉安和比尔一直没有接电话,他打到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终于放弃了,靠在墙上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比尔才和搜救队一起找到木屋里的他,把他带了回去。扎尔斯跟他说了自己昨晚的经历,又问他为什么不来带自己回去,比尔莫名其妙道:“我昨天出门以后根本没有遇到你,你是不是自己梦游了?” 莉莉安严厉谴责了比尔不负责任的行为,想想都觉得后怕:“万一宝宝走丢了,或者被什么人带走了怎么办?” “可是我……” 比尔还想争辩,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在扎尔斯面前多说,拉着莉莉安到屋外去谈了。 不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最后也没在这里多呆一天,吃过早饭后就匆匆回程了。扎尔斯想说他还什么也没玩过,可莉莉安和比尔一脸讳莫如深,他也不敢再问。 “你大约是遇到守林人了。” 听完他的故事,埃德温这么说。 “守林人?”扎尔斯好奇道。 “一种森林里的精怪,为守护森林而生。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会引诱人类到森林里去,它们则会把这些污秽除掉,也不为难人类——应该是原本有东西想诱拐你,结果发现森林里有守林人,只好暂时把你安置在一旁,准备过会再来带走,没想到旁边的木屋恰好是守林人的住处,直到第二天早上你父亲赶来,它都没能把你怎么样。” 扎尔斯想了想:“可是木屋看起来是什么人的旧居,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这就对了,”埃德温笑了一下,“很多守林人是亡魂自愿守护森林才转化而成的,你进的那间木屋,大概就是过世守林人的旧居,它们会一直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也保护了误入其中的你。” 难怪比尔和莉莉安不敢久留,应该是想起了什么传说,觉得他没有说谎,怕再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才带着他匆匆回了家。 “其实我当时只是怕黑,”扎尔斯说,“那屋子不可怕,感觉就很安全。”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还真想回去看看,希望能找到那位保护了他的守林人。现在的他,应该能看到很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才对。 “你如果想,可以去看看,但不太可能找得到。”埃德温点了点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地图,“据我所知,这一带的森林五六年前就全部推平,被用作新的市政规划了,原本存留在那里的灵魂和精怪,也应该早就已经随之消散才对。” 扎尔斯多少有点沮丧,但埃德温倒是对他这个睡前故事挺满意,说:“看来你从小就有这种天赋,如果早点遇到懂行的人,说不定去的就是驱魔人学校了。” “还有这种学校?”扎尔斯问。 “不仅有,还不少。”埃德温说,“有机会让桑切斯带你去看看他的母校,就在约克市。” 空头支票就这么开下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行,扎尔斯打着哈欠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对隔壁床的埃德温说:“晚安,明天记得早点起床,还有任务呢。” 埃德温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片刻后才回应道:“晚安。” 一夜好梦。 第89章 番外2(上) 答应埃德温的时候感觉有点虚,但实际开始自己调查了,扎尔斯还是做得有模有样的。 他先去了趟当地的驱魔人协会,从那里的工作人员手里拿到完整监控内容和其他一些资料,然后带着它们回酒店去看。埃德温说不干涉他的调查,就真的留在酒店里睡觉,扎尔斯带着东西回来时他还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进门,又轻手轻脚地到房间里的桌子旁边去看监控。 变形生物可以瞒过人的眼睛,却很难瞒过无处不在的监控镜头,它被发现不是人类的那一段视频记录里,恰好记录下了它偷东西后从一个人变成一只猫逃走的全过程,警察调监控时发现了这段大变活人的记录,才临时把监控提交给了驱魔人协会。等协会发现两个案子之间的关联,再把视频转给约克市方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所以他们现在过来,首先得做好不扑空的准备,然后再想能不能抓住这家伙的问题。 扎尔斯心里明白不能怪协会办事效率低,毕竟连本人都基本放弃了,谁也想不到现在还能无意间找到薛斯汀案的真凶,反应时间长一点也不奇怪。虽然这个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协会还直接把烫手山芋甩给了他们,但有埃德温在,其实他也不是很担心背后有人在操纵。 说得直白点,有人给他兜底,他想怎么查都可以。 因为统计过后发现变形生物被这几条线上的摄像头拍到不止一次,他把信息汇总了一下,在地图上圈出几个位置,都是监控路线的交集点,可以重点调查。拿资料的时候扎尔斯还留了这边协会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用内部网络联系上对方,再把划过重点的地图传给对方,没多久,他就收到了对方回复过来的答案。 “这几个点都是地铁口附近,相连的线路是这些,经过附近的公交车线路是这些。” “谢谢,”扎尔斯回复道,“请问这些地方附近有短租公寓吗?不需要身份证明的那种。” 考虑到变形生物多半没有人类的身份证明,要以人类身份住下来的话就得找这种地方。当然,它也可能直接变成别的什么动物,这样风餐露宿既不会引起怀疑还很省钱,不过他发现这家伙每次变成人形几乎都是相同的外貌,想来这个外形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按照找人的方法来也许没错。 他从对方那里拿到了想要的资料,道谢后结束了对话,把几张地图重叠起来看上面地点的重合率,结果不出他所料,还真有好几个重合的地点。 扎尔斯把这张重叠后的地图导出到手机里,准备晚上去看看和路线重合的那几个地方。做完这些,他收好电脑回过头,发现埃德温居然已经醒了,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看他。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扎尔斯有点不好意思。 埃德温摇摇头,伸手示意他过去。 于是扎尔斯收获了一个晚上的早安吻。 他哭笑不得地直起腰,晃晃还显示着地图的手机,告诉埃德温自己准备晚上出去调查可疑地点。埃德温点点头,没表示反对,也没说要跟着去,只道:“那我们先把晚饭吃了。” 扎尔斯笑着说好,收拾一下和他出门吃东西。 刚才对接的本地协会职员给他推荐了几家店,扎尔斯都有好好记下来,准备这几天带埃德温去试试,今天晚上就先吃距离旅馆最近的一家。他们在离旅馆直线距离八百米的店里吃了顿晚餐,埃德温对食物的评价不错,吃完以后拿餐巾擦嘴,状似无意地开口:“要不要陪你走一趟?” 还在喝汤的扎尔斯愣了愣,摇头道:“不用了。” 说好让他自己查,今晚也只是去初步调查一下,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用不着让埃德温陪他跑一趟。 他是这么想的,埃德温显然也明白,笑着摇摇头说那好吧,我回去继续睡。 他说不去就真的不去,从餐厅出来就直接回了旅馆。扎尔斯开着租来的车去查自己圈出来的几处临时公寓,前两处地铁沿线的没查出什么结果,倒是离公交站更近的第三处公寓看起来有点古怪。 具体是什么问题扎尔斯说不清楚,不过他站在楼下往上看,只觉得整栋楼都不太对劲,里面不知盘踞着什么东西,散发出生人勿进的凶恶气息。 他给对接人员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请求他们增派支援,挂断电话后也没有贸然进去调查,而是等在楼下,观察这栋公寓楼里出入的居民。 第一个是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手里还提着菜篮子;第二个是衣着朴素的妙龄少女,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像是学生;第三个是三十岁左右的上班族,满脸疲惫地进了门;第四个…… 扎尔斯运气不错,第四个回来的就是他要等的人。 外表和监控里没有两样,连衣服都是同一件,看起来变形生物不太走心,没能做到每天换衣服。 他没有拦住对方,看着那人进了公寓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的上行逐步亮起,最后停在三楼。又过了片刻,三楼某个房间的灯悄无声息地亮起来。 他绕着这栋楼转了一圈,又过了十五分钟,扎尔斯等来了协会的增援,目送他们围捕盘踞在楼顶的恶灵,继续留在楼下观察那个房间的情况。 灯还亮着,但窗口闪动的人影已经消失了。 他一直盯着公寓大门,没看到有人出来,所以要么是没跑,要么是变成别的东西跑了。 鉴于在四周布下的结界没动静,扎尔斯更倾向没有跑,还在楼里。他朝楼顶的驱魔人比了个手势,又指指目标所在的那扇窗户,然后把手机静音,自己也进了楼里。 结界是用埃尔文斯给的道具布下的,他不担心会被轻易撞破,恰好现在又有三个驱魔人帮忙,扎尔斯觉得可以尝试对话或者直接抓捕。 他没想到会在这么“安全”的情况下出意外,等到意外发生时,已经来不及向在旅馆休息的埃德温求助了。 第90章 番外2(下) 意外发生在其中一个驱魔人敲门的时候。 他们都知道扎尔斯过来是要查什么案子的,以为他是约克市协会的人,虽然不认识无辜顶罪的薛斯汀·芬,但都对他表现得挺友好,抓住天台上的那个恶灵后就下来帮他。出于其他考虑,扎尔斯没有主动上三楼,而是拜托他们先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敲门确认房间里的人是不是他要找的,自己则等在楼道里看情况。 戴着鸭舌帽的一个驱魔人随手从垃圾桶里捡了个纸盒假装自己是披萨店外卖员,上去先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应答又提高音量说了句“你好,你的披萨外卖”,屋里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回头和隐蔽在暗处的同伴对视一眼,突然抬起腿踹向门板。 老旧的木门被他这一脚直接踹开,现出里面空无一人的房间来。 “它跑了!”驱魔人立刻喊道。 与此同时,扎尔斯感觉到设下的结界有试图突破的痕迹,立刻转身往楼下跑。 埃尔文斯给他的道具是个内里填充了隔离结界的小型结界石,即使是他这样对结界术一无所知的人也能使用,前面绕着这栋楼走一圈就是为了设结界。这东西在扎尔斯手里其实起不了太大作用,不过至少可以应急时当作防护罩使用,以及用在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下。 变形生物显然发现了楼里的情况,已经先一步准备逃走,他得过去把这家伙逮住,如果现在让它逃掉,下次再找到它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他跑到楼外结界有动静的位置,仰头看去,大约在二楼的高度,有只怪模怪样的动物正试图冲破无形的屏障,撞在结界上时还会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二楼很快传来驱魔人们的声音,它动作一顿,调转方向企图朝另一边跑,却在这时隔着结界对上扎尔斯的视线。 “你跑不掉的,”扎尔斯说,“束手就擒吧。” 变形生物停下动作,站在原地低头看他。它现在的外形像半透明的猫又像狐狸,在夜色里很不显眼,不过在戴着夜视眼镜的扎尔斯眼里轮廓分明——看起来难搞,还好是有实体的,至少能把它抓住。 他和变形生物上下对峙了两秒,后者扭头想跑,不过驱魔人们已经赶到,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它。楼下的扎尔斯能看到它的下半身,从自己腰间的枪套里拔出“陨月”,正在考虑开枪阻止它可能会引起其他居民的恐慌,却忽然停下动作,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栋公寓楼看起来很糟糕,明显有什么充满恶意的东西盘踞于此,拒绝着外来人的进入。扎尔斯原以为这是楼顶的恶灵造成的,驱魔人把恶灵抓住以后楼里弥漫的恶意也基本消失了,但没想到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瞄准逃窜的变形生物的这一瞬间,刚才消失的恶意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浪潮般从某个点向楼外的他涌来。 “小心!”楼里有人喊。 扎尔斯就地一滚避过这波攻击,再抬头去看时,变形生物已经在窗口借力跳跃,三两下就上了楼顶。与之同时,汹涌的恶意从楼顶猛然炸开,连带还在楼里的驱魔人都受到了影响。 有人在这突然爆发的危机中大喊撤退,分不清是哪一个,因为扎尔斯已经分不清楼里跑动的人影谁是谁了。 起初他以为是变形生物鸠占鹊巢,乔装打扮住进了人类的居所,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这里更像是魔物们的一个聚居地,不止是被抓住的顶楼恶灵,也不止是变成人类外表作案的变形生物,还有更多的未知生物潜藏在这栋楼里,每天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有人从楼里跑了出来,是三个驱魔人里唯一的女性,她朝扎尔斯比了个手势,没等自己的同伴,径自跑向他们开来的车,启动后开到楼门口,另外两个人恰好跑下来,趁着车在门前减速的机会拉开车门上了车。女性驱魔人还想把车开到扎尔斯所在的位置把他也接上,但恶意已经跟随他们涌到了一楼,海浪般撞在结界内部,几乎把它撞碎。 “你们先走!” 扎尔斯大声喊着,也朝他们比了个手势示意请求增援,然后把结界石揣进口袋里,握着枪跑进公寓楼。 被惊动的这个大家伙敌我不分,正在进行无差别扫荡,好在被埃尔文斯的结界勉强挡了下来,趁这个机会,他得抓紧时间把变形生物抓住。 如果它被卷进眼前的漩涡里搅碎,那他的任务刚开始就得被迫结束了。 知道自己跟上去的行为很不理智,不过扎尔斯没有回头,而是一路沿着楼梯上了楼顶,推开被驱魔人们撬开的天台门,大步跨了进去。 天台很大很空,除了角落里有个老式的水塔以外空空荡荡,但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变形生物仍然蜷缩在离水塔最远的位置,宁愿把自己暴露在扎尔斯的视线里,也没有躲在唯一的遮挡物附近。 扎尔斯知道为什么,因为那里有别的东西。 和驱魔人们抓住的那个不同,那只是人死后因为怨念未除变成的恶灵,这个可能更接近于地缚灵,不知原身是什么,看起来已经快和这栋楼融为一体,应该已经被困在这里很长时间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它的力量显得非常杂乱,看起来像是好几个不同的物种糅合起来形成的产物,还在互相冲撞着对方,显得攻击性十足。 如果仅仅是它自己,不应该会发展到这么强大的地步。结合刚才一路上楼感受到的气息,扎尔斯猜想,应该是地缚灵长时间在吸收公寓楼里其他生物的力量,又用这份力量在保护着它们。 它不一定能完全控制这份力量,但对外来者很不友好,以至于这份力量因为它的情绪变得杀气腾腾,离体后正在楼下大肆破坏。 他不想独自和这家伙对上,目标只是角落里那只动物外表的变形生物,因此进入天台后没有轻举妄动,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按了两下手机,再次给驱魔人协会发去求助消息,注意力则平分给变形生物和地缚灵,同时不着痕迹地往变形生物所在方向移动。 结界仍然坚强地运转中,他是人类,可以自由穿行,但变形生物不能。扎尔斯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抓住它的那一瞬间解除结界,离开这栋楼后再立刻重新展开结界的可能性,一边握紧了右手上的枪。 枪的重量好像有点不对?他分了下神,立刻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贴在墙上能感受到从楼下传来的震动,扎尔斯心里明白地缚灵肆虐的力量已经把楼下卷得一团糟,马上就要蔓延到这里,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随时准备行动。 隔着钢筋水泥传来的低沉震动离他越来越近,知道不能再等,扎尔斯扭头看了水塔的方向一眼,然后闪电般蹿了出去。 朝着变形生物所在的方向。 他假动作玩得娴熟,动作又快,枪塞在口袋里都没拿出来,左手抓住那家伙的脖子,右手麻利地摸出个项圈给它套上,然后单手撑在天台边缘上翻了个身,连人带动物一起直直地朝楼外落下去。 下一秒,地缚灵的力量冲破了天台门,挟着沙土朝他扑来。 结界术门外汉扎尔斯飞快地解除结界又重启,在中间微妙的时间差里跃出结界范围,带着变形生物一起摔在楼下的石板路上,期间因为分心去看结界有没有重新起效错估了落地时间,还把自己摔得有点疼。 他坐在离结界不到半米的地上,看着结界被撞得岌岌可危,但还是坚强地没碎,忍不住松了口气,又把摔得七荤八素的变形生物抓起来。 “霍华德·斯宾塞,”他说了个名字,变形生物就开始剧烈挣扎,“这是你变化成的那个人类的名字,他在四年前已经死了,我说得对吗?” 凌晨一点,扎尔斯坐在本地驱魔人协会的询问室门口,被终于收到消息过来领人的老板兼男朋友教育。 听说埃德温就是约克市那位惹不起的大人以后,原本还留在这里和他聊天的驱魔人悄无声息地撤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个和被关在禁魔箱里的变形生物。 “我真的只是想过去调查一下……”扎尔斯虚弱地为自己辩解道。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牵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现在南洛威尔分会能动用的人手都派出去了,正在为解决那栋公寓楼的问题焦头烂额,留下来的只有必要的守卫和文职人员。扎尔斯打电话征求过埃尔文斯的同意后把结界石借给他们,自己则可怜巴巴地留下听训。 原以为埃德温会怪他遇到危险没有求救,扎尔斯低着头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一声轻笑。 埃德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替他拂去肩上残留的灰尘,声音里居然隐约带着点笑意:“这么怕我训你?” 老实说,也不是怕,就是做了计划外的事,总觉得有点心虚。 扎尔斯起先没敢开口,被他动作称得上温柔地摸了几下脑袋,才说:“本来只是想去看看,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也叫了增援,但没想到问题比我们想象中更严重。” “我知道,”埃德温说,“你出门时少带了东西,知道你没打算去跟那家伙硬碰硬。” “……我少带了什么?”扎尔斯愣了愣。 埃德温示意他摊开手,他照做后手心里被放下几个东西,看清是什么后哑口无言。 那是“陨月”的子弹。 他出门时只顾着看餐厅地址,居然忘了带子弹,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刚才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开枪。 “你这样真的让人没法放心,”埃德温看了关在箱子里的变形生物一眼,淡淡道,“虽然抓住了这家伙,但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亏本买卖你也做?” 完全陷入理亏旋涡的扎尔斯这次是真的什么也不敢说了,灰溜溜地去找协会办手续,准备把禁魔箱带回酒店去。 “其实你可以用这边的审讯室,设施挺完备的。”工作人员说,“反正大家都出去收拾烂摊子了,现在都空着没人用,你可以随意。” 扎尔斯楞了一下:“这符合程序吗?” 对方耸耸肩,丢给他一支笔和表格:“空着也是浪费,填个申请表就行。” 于是他填了表,和埃德温说了一声,然后提着箱子去南洛威尔协会的审讯室。 虽然名义上是协会的编外人员,但这其实是扎尔斯第一次到驱魔人协会来,进了审讯室后把门锁上,先给埃德温找了张椅子坐着,然后才把箱子放进桌上的凹槽里。 箱子是驱魔人借给他用的,协会特制,尺寸和这个凹槽恰好契合,扣上去后箱子里的东西会被特制的传送法阵送到房间另一端的密闭空间里,只能通过透明的墙和传声器与外界交流。 第一次体验这种“高科技”手段,扎尔斯像个进了科技馆的小学生,庆幸自己还要了说明书,不然真不知道怎么用。 审讯不是他的特长,但以前在学校里多少学过一些,加上埃德温也不是完全坐视不管,最后他们还是从变形生物的嘴里问出了些东西。 比如那个四年前已经死了的霍华德·斯宾塞是它的主人,隐藏在普通人中的退役驱魔人,在一次协助追捕的行动中失去生命,对外却只能宣称他死于意外。又比如它认识薛斯汀·芬,因为后者和斯宾塞是曾经的同事,但连环杀人案发生的时候斯宾塞已经死了,它自称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但并不否认自己曾经出现在现场。 “所以你知道真凶是谁,对吗?”扎尔斯问。 变形生物不置可否。 他们就这个问题僵持半天,埃德温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老实说,现在很晚了,我不太想让他继续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有什么早点说,对你也是好事。” 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太明显,因为没有掩饰气息,和刑讯逼供没什么两样,和扎尔斯周旋半天都不露怯的变形生物被他这么一吓,直接变回原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扎尔斯看着那团史莱姆一样的东西:“……” 原来埃德温还有这种妙用。 在埃德温的恐吓下,他没花太多时间就得到了正确答案:眼前这团史莱姆因为主人的死迁怒驱魔人协会,想给他们找点麻烦,于是协助一伙亡命之徒制造了连环杀人案,并故意在现场留下痕迹,引驱魔人协会参与调查。 它隐藏得很好,几次调查里协会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那伙亡命之徒得手后就被它杀了,所以没能被抓捕归案,最后莫名其妙变成薛斯汀·芬顶罪入狱,也是它没想到的。 那之后它一直躲在南洛威尔,后来发现公寓的存在,就搬了进去,每天出去弄点钱来养楼里住着的行动不便的家伙。那栋楼里不是只有它这样的家伙在住,还有一些出不了门的,有些是已经很老了,也有一些是受外表限制不能出门活动,像它这样能变成人类外形的反而成了为数不多行动自如的。 “它一直保护着它们,如果可以,请不要杀它。”变形生物说。 扎尔斯沉默片刻,反问道:“你不先问问自己会被怎么处置吗?” “没关系,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它这么说着,看了不远处的埃德温一眼,“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被抓住的,看来大部分驱魔人都没什么本事,还得请外援。” 扎尔斯想说句什么,却被埃德温阻止了。他不反对它的这句话,只道:“你想替主人报仇,却害了他的朋友。薛斯汀·芬在以连环杀人犯的罪名在监狱里呆了两年多,你想对他说什么?” 变形生物靠在角落里,没再说话。 “走吧。”埃德温转过身来,对扎尔斯说,“带回去让索隆他们处置,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们在南洛威尔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带着箱子上火车,回到了约克市。 扎尔斯仍然负责带装了他们两人衣物的行李箱,禁魔箱被放在箱子上面,它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箱子,连安检都能正常通过。埃德温两手空空地出了火车站,走到停车场才伸手帮忙,把禁魔箱拎到了副驾驶座。 没急着回179号,他们先把箱子送到了驱魔人协会,桑切斯出来把它带走,临别前承诺一周内会把结果告诉他们。 “用不着告诉我们,”埃德温说,“直接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告诉他就行了。” 他递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格兰特租住的公寓的号码。桑切斯没多问什么,点点头接过去,转身走了。 目送他进了协会大门,扎尔斯踩下油门开动车子,问:“那我们……回去?” 埃德温不答反问:“想要什么礼物?” 扎尔斯愣了愣:“什么?” “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的奖励。” 第91章 番外3(上) 扎尔斯对奖励没什么想法,事实上,他觉得这次任务自己完成得很不怎么样,至少远不到值得奖励的程度。原本他的态度很坚决,但架不住埃德温非要让他想个奖励,最后扎尔斯只能说:“那我要几天假期吧。” 埃德温挑了挑眉,说:“好啊。” 他已经猜到扎尔斯想趁休假去做什么,并且在假期第一天扎尔斯早起准备出门时精准地在起居室里拦住了他。 “……”扎尔斯诚实地说,“我得回家一趟。” 之前他只打了一通电话向莉莉安和比尔出柜,虽然当时承诺要找时间回家和他们详细解释,不过那以后过了这么久,他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回去看他们。 埃德温并不反对,只说想和他一起去,但被扎尔斯拒绝了。 “我想先和他们好好谈谈。”他说。 可以想象,如果埃德温一起去了,他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想解释的话就全部都被埃德温抢走了。他需要一个和比尔还有莉莉安好好谈谈的机会,虽然知道埃德温是好意,但他还是想自己回去。 在他的坚持下,埃德温还是让他自己回了趟家。 听说他有假期要回家住两天,莉莉安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又在扎尔斯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像个迎接高中住校儿子的母亲,贴心得让扎尔斯哭笑不得:“我已经成年很久了,你是不是还想开车到学校去接我放学?” “你上学的时候回家比现在勤快。”莉莉安不甘示弱地反驳。 扎尔斯自觉理亏,举手投降,拎着带回来的点心进了门。 点心是埃德温给的,上次吃的时候不知道,昨天他才告诉扎尔斯,这是驱魔人协会会长索隆送来的礼物,每买一盒的钱大约能在他家附近的面包店买五盒点心。 “这家店好像有米其林星级。”被问到的时候,埃德温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知道问他也只会得到更神奇的答案,扎尔斯无奈地把刚签收的点心箱子打开清点一遍,最后决定只给莉莉安带三盒,剩下的留在179号给大家吃。 莉莉安果然很喜欢,连带着对他的埋怨都少了些,抱着点心盒继续审问他:“最近也不是节假日,你怎么突然有假期可以回家了?” “我们工作比较自由……”扎尔斯语焉不详地解释道,“平时比较闲,忙起来的时候会需要出差,主要还是看分到我这里的工作多不多。” 在莉莉安和比尔面前,他的工作还是成功人士埃德温的助理,平时工作量的多少确实还得看老板脸色,所以这番话并没有引起莉莉安的怀疑,她只是忍不住问:“欧文先生没有因为你们的关系给你特别优待吧?” 扎尔斯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无奈道:“你在想什么?当然不会。” 他试图向莉莉安解释他和埃德温平时是很正常的工作关系,又想到前两天和约会无异的那次出差,无端有点心虚。 莉莉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笑了笑,没再拆穿他。 比尔今天得到晚上才回来,他们一起吃了顿午饭,饭后扎尔斯难得在家里的床上睡了个午觉,再醒来时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恰好照在他的床上。 很难得的安逸感,和在洛克希尔街179号不太一样,但他觉得两边都一样好。 他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出门,下楼时听到莉莉安在和什么人说话,从栏杆上探出头去,却恰好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埃德温。 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只穿着人畜无害的白毛衣和褐色裤子,头发柔软地披下来,被一根橡皮筋随便扎在脑后,居然还是莉莉安戴在手腕上的花色。 看起来完美融入了他们家,像本来就应该在这里似的。 知道他在上面看,埃德温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然后朝他笑了一下。 埃德温不请自来,但莉莉安和比尔还是欢迎了他,邀请他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他们家餐桌好久没坐过这么多人,比尔正对着埃德温坐,还想不通该用什么态度对他,吃得多少有点慢,埃德温倒是一如既往地吃相优雅,末了还夸了莉莉安做的海鲜浓汤味道很好。 不管是不是儿子的男朋友,被帅哥夸总是开心的,莉莉安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赞美,原本想说欢迎下次再来喝,但开口之前还是先看了看比尔的脸色。 比尔拿叉子的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在扎尔斯饱含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开口说:“……下次再来吧。” 扎尔斯和莉莉安用目光击了个掌,结束后莉莉安立刻意识到他们阵营不同,又冷冷地收回了视线。 扎尔斯觉得好笑,忍不住去看旁边的埃德温。 埃德温也在看他,视线相接后笑了笑,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赶着回家吃午饭了。” 晚饭后埃德温留下吃了水果,然后很有礼貌地起身告辞。 扎尔斯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也不想让他自己回去,又觉得比尔恐怕不太欢迎埃德温留宿,纠结的时候莉莉安从厨房里出来叫住了他们,用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最近接了个手工定制订单,正好想找个模特帮忙,”她双手合十,语气诚恳地问埃德温,“能再多留下来一会儿吗?” 比尔在起居室里干咳一声:“你儿子不行吗?” “那女孩的男朋友是个模特,又高又瘦的,欧文先生体型比较合适。”莉莉安看了他们俩一眼,又说,“宝宝还是个男孩,没有成熟男人的气息,不行。” 埃德温差点笑出来,还好他表情管理一贯出色,风度十足地向莉莉安颔首:“愿意为你效劳。” 于是刚穿上外套的他又把外套脱了,跟着莉莉安去了她的工作室。说是一小会儿,事实上,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后面跟着拿着手工编织针的莉莉安,宣布工作还没结束,今天晚上邀请埃德温留宿。 “哪有让客人给你做一晚上免费模特的道理?”比尔说。 扎尔斯也有点担心,但是不同层面的担心——埃德温平时什么多余的事都懒得做,要他任劳任怨地给莉莉安当几小时模特,好像有点太难为他了。 他怕埃德温会觉得不耐烦,甚至生气。 但埃德温今天脾气好得惊人,对这个平时很不合理的请求欣然应允:“当然可以,我还吃了德雷克太太的晚餐,这没什么。” 莉莉安很高兴,拍拍他的手臂,说:“叫阿姨就可以了。” 扎尔斯:“……” 他实在想象不出埃德温叫他妈妈阿姨是什么前景,听起来像做梦都不会出现的事。 见他一脸说不出来的纠结,埃德温忍不住笑,最后也没叫阿姨,找了个别的借口蒙混过关。 “你看起来太年轻了,阿姨实在叫不出口。”他笑着对莉莉安说,“不是讨好,只是真的觉得不太合适。” 要论年龄,他不知比扎尔斯的父母大多少岁,这么叫肯定是怪怪的,而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想让扎尔斯因为压力感到不自在。 原本他不打算费心去经营与扎尔斯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说到底在一起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没必要把压力转接到他父母身上,但既然扎尔斯选择向他们坦白,埃德温当然不会让他独自面对家庭问题。 好在莉莉安很好哄,三两言就接受了他不叫阿姨的原因,不好糊弄的是比尔,他坐在沙发上看这边三个人宛如一家人般的情景,直白道:“我现在挺后悔让他签合同的。”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还没等埃德温说什么,扎尔斯反应过来,干笑两声抢白道:“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他显然在装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比尔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指那份工作,你明白的。” 那份合同明面上是单纯的劳务合同,但在他看来,在已知这两人是恋人关系的情况下,这其实只是一种把扎尔斯和埃德温绑在一起的手段。 比尔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是对埃德温不太客气,明白这一点,扎尔斯求助似的扭头去看埃德温,希望他不要生气。 埃德温当然不会这么小气,不过比尔已经把他的态度表现得足够明显,他也明白对方不是像莉莉安这样靠示好就能摆平的人物,自然要用其他方法来沟通。 说得直白点,他比他们多活了几百岁,总不能让扎尔斯来烦恼这种小问题。 他没有直接对卡尔的话作出反驳,而是转过身去看扎尔斯:“拟合同时确实是按照特别助理的待遇,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想解约,告诉我就可以了。” 扎尔斯无奈道:“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 他笑着撞上了比尔严肃的视线,又迟疑着改口道:“……好的,知道了。” 怎么搞得好像他被卖了,现在比尔在替他争取应有待遇似的? 见他一副被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的模样,一直崇尚自由教育的比尔叹了口气,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算了,随你喜欢吧。” 扎尔斯眨眨眼,没太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扭头看埃德温,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晚点告诉你。”埃德温低声安抚他。 时间已经不早了,莉莉安犹豫了一下,见比尔没有再反对,于是问埃德温介不介意住空置了一段时间的客房。 埃德温没嚣张到说要住扎尔斯房间的地步,点点头接受了她的提议。 “我住哪里都可以,有劳了。” 他就这么在扎尔斯家里住了下来,客房在一楼,面积不大,但莉莉安打理得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看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虽然只是临时留宿一晚上,不过扎尔斯还是给他准备了新睡衣和洗漱用品,送过去时埃德温正站在窗前往外望,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窗外,发现埃德温正在看院子里的旧木马。 “小时候比尔给我做的。”他解释道,“他喜欢自己动手做玩具,说这样环保又耐用,很多以前的玩具现在都还在杂物间里放着。” 埃德温点点头,说:“他们确实对你很好。” 无论莉莉安还是比尔,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们唯一的孩子,就算他原本认为这是他和扎尔斯两个人之间的事,今天以后也多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扎尔斯笑了一下,用肩膀撞撞他。 “很少见你这样,是不是被我的爸爸妈妈感动到了?”他揶揄似的问。 其实是看埃德温难得有点感伤,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埃德温低笑一声,转过身来看他。 “……怎么了?” 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声问。 “没什么,”埃德温表情如常地转回头去继续看窗外,语气平淡地语出惊人,“只是在想门没关,现在亲你会不会被你父亲抓住。” 第92章 番外3(下)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扎尔斯愣了愣,脸有点红,但被及时控制住了——他终于勉强学会了怎么控制自己不变成人形番茄,可喜可贺。 “逗你的,”埃德温倒是没有付诸行动,只道,“晚上再说。” 现在已经十一点半,理论上该是埃德温的睡觉时间,但他现在看起来精神奕奕,没有半点困意。至于“晚上”指的是什么时候,他也没给出确切答案。 扎尔斯无端有了点危机感,看看门外确认莉莉安或比尔没有恰好经过,这才小声提醒他:“我房间离他们很近,你不要乱来。” 埃德温挑了挑眉:“是吗?” 语气随意,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说什么,很好说话地在客房里睡下了,扎尔斯在外面和莉莉安说话,见他熄灯才放下心来,对莉莉安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莉莉安看看客房的门,又看看他,压低声音问:“真这么喜欢他?” 扎尔斯愣了愣,点点头。 老实说,他对埃德温的感情应该不能只用单纯的“喜欢”来概括,里面包含许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但硬要这么说的话,他当然是很喜欢对方的。 他其实理解莉莉安和比尔为什么要先后问他这个问题,也明白他们之所以担心他,是因为他说得太少了——和工作相关的事情他不能详细告诉莉莉安,但他和埃德温共处的时间大部分都脱离不了这些,所以他没办法向莉莉安细说自己的恋爱细节。 他们只是还没来得及接受他有自己的秘密了,正试图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不安。 “起初我没想到他会喜欢我,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想法也不单纯。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而且那之后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但……更亲密了。” 他尽可能简单地把能说的告诉她,不管莉莉安能不能接受,这都是他们事先说好的,他答应过恋爱后会第一个告诉她。在电话里没办法细说,现在也没办法说得太多,但他希望得到莉莉安和比尔的祝福,毕竟他们是他最爱的父母。 至于埃德温的真实身份和他们之间比恋人更牢固的契约关系,他暂时还没做好向他们坦白的准备。也许将来有一天会说,也许永远也不会说,因为至少那样他们就不用替他担心了。 他有点低落地想着,听见莉莉安说:“其实我没有觉得太意外,不过对象是欧文先生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你喜欢上一个优秀的人,我们应该为你感到高兴。” 属于母亲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扎尔斯抬眼去看莉莉安,见她眼里有温暖的笑意,和过去的二十余年没有两样。 “我的宝宝长大啦。”她说。 正式出柜和见家长挤在同一天里进行,扎尔斯的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好不容易一切结束洗了个澡,躺在家里的床上却怎么也酝酿不出睡意。 他睁着眼看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上面没有“喜怒哀乐”,空荡荡的,让他想起179号那个有“门”和“喜怒哀乐”的小房间。 这么想着,扎尔斯忽然觉得周围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空气逐渐浓缩成无形的屏障,然后又无声地散开——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再亮起来时自己身处的房间已经变了。 这一眨眼的时间里,他从家里的房间瞬移到了埃德温那张大床上。 “……”扎尔斯无奈地举起手,第一次真心想向埃德温提建议,“下次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吗?这样有点吓人。” 不打招呼就突然从自己房间那张睡了十年的单人床瞬移到埃德温房间里的大床上,不得不说,他已经强壮得异于常人的神经在这种时候仍然显得不太够用。 埃德温端着杯子站在窗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扎尔斯觉得他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习惯瞬移这种事,甚至有点晕车,正想说什么,想起他们现在在哪里,又忍不住道:“你得把我送回去,不然莉莉安明天早上起来看我不在会疯掉的。” “晚点再说。”平时早早上床睡觉的人说。 给出一个时效不明的承诺,埃德温终于放下杯子走过来,他连外套都没穿,身上只有扎尔斯准备的那套棉质新睡衣,看起来马上就能上床睡觉——事实上,他也确实上了床,靠坐在床头朝还没反应过来的扎尔斯勾勾手指,说:“不是答应你晚点说吗?过来。” 扎尔斯这才想起他要说什么,连忙靠近了些,和他肩并肩靠在床头。 “我想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埃德温的开场白很直白,“你的父亲不喜欢我,并不赞同你和我在一起。” 扎尔斯摇了摇头,下意识为比尔辩解道:“他只是还没接受……” “不是这样,”埃德温说,“他只是觉得我不合适。” 而且他能感觉到,比尔对他的不喜欢和他本人无关,更趋向于对危险的本能退避——比起不喜欢他这个人的外表、性格或工作,更像是觉得他会让扎尔斯陷入危险,所以才说出那么一番话。 他觉得扎尔斯的父亲也是特别的,这并不稀奇,毕竟扎尔斯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弗莱沙选中的孩子,他的父亲身上也有什么过人之处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如果这点特别让比尔对他产生不好的看法,那多少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听他说完这些猜想,扎尔斯也忍不住笑起来,然后说:“那我还是告诉他们吧。” 免得埃德温不高兴,比尔也不高兴。因为这点莫名其妙的敌意对埃德温摆脸色,他觉得比尔应该也认为自己很反常。 “暂时不用。”埃德温说,“我会说服他,让他相信这只是对你的溺爱导致的。如果你真的想向他们全盘托出,那就好好考虑过再去做。” 他身上是家里椰子牛奶的沐浴露味道,难得这么温和没有攻击性,扎尔斯忍不住靠近了一些,挨着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太纵容我了?这明明是我自己应该解决的事。” 埃德温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里居然带着点懊悔:“……忘记了。” 扎尔斯愣了愣,没想好要说什么,他又道:“那你补偿我吧。” 至于要怎么补偿,那自然是他说了算。 扎尔斯家里只有两个浴室,一个在比尔和莉莉安房间里,另一个在楼下客房旁边,平时他都用楼下的,今天也不例外,所以他和埃德温是先后在同一个浴室里洗的澡,身上是同样的沐浴露香味。 大约是白天被打扫过,房间和露台之间的门没关,旁边的窗也开了条缝,有风从外面吹进来,扎尔斯小小地打了个寒颤,然后被埃德温捞进被子里。 埃德温在吻他。 不同于平时浅尝即止的嘴对嘴接吻,这次蔓延到他的下巴、颈间,甚至继续往下,把他的卫衣下摆掀到胸口,然后在腰腹间落下一个吻。 “别……别亲了。”两只手都被他抓着,扎尔斯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来推他,“有点奇怪。” 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他意识恍惚了一会儿,勉强把它概括为“舒服”。 埃德温伏在他身上,闻言低低地笑了声,没有开口调侃,而是把手探向其他地方。他把扎尔斯宽松的长裤褪至大腿处,有点凉的手刺激得后者僵了僵,随着他的动作越发僵硬,好像再也不会放松下来了似的。 内裤是浅灰色的,很简单朴素的款式,被他轻轻往下一扯,已经精神起来的那根东西就露出来半截。 他隔着内裤揉了揉连着囊袋的下半部分,又把内裤全部扯下来,很有耐心地照顾扎尔斯因为充血越来越红的肉棒,力度恰到好处。等他射了一次,才继续下一步。 现在他的体温不低了,因为扎尔斯已经快要原地自燃了。 等他终于结束前戏插入的时候,扎尔斯已经因为快感和羞耻感聚在一起涌上头快要爆炸了,好在前戏铺垫得足够,他有点痛又很爽,几乎被撞出眼泪来。 “喜欢我吗?”他低声问。 扎尔斯用手臂遮着眼睛,声音有点哑:“……喜欢。” “乖,”埃德温下身动作不停,俯身亲亲他的嘴角,“我也喜欢你。” 第二天早上被顽强的生物钟叫醒时,扎尔斯浑身酸痛,像被人当作沙包捶了一晚上,差点爬不起来。 床很小,埃德温当然不可能和他睡在一起。他看着自己房间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摸摸身上干净的,从179号穿来的衣服,莫名开始怀疑他们昨天开车往返的必要性。 等他终于躺不住艰难地爬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枝玫瑰。 红色的,被细心地剔去了刺,花瓣和叶子上还带着未干的露水。 他坐在床边,慢慢地穿好放在椅子上的外套,然后才伸手把它拿起来。 没有附言,也没有任何标记,但他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 昨天晚上结束以后,埃德温罕见地开口问他人类小孩平时都看什么童话,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但扎尔斯还是列举了几篇自己印象相对比较深刻的童话故事,把情节讲给他听。 事实上他那时已经很困了,现在想起来也只勉强记得自己提了哪几个故事,其中记忆最清晰的是《小王子》。 他是他驯服的那朵玫瑰吗? 扎尔斯不清楚埃德温是不是想表达这个,但如果他是那朵玫瑰,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小王子独自离开他们的星球。 他会陪他很久很久,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去冒险,也许有一天他深爱的父母都会离开他,但埃德温会一直在他身边。 也许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