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肖邦弹风谱月的日子》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和肖邦弹风谱月的日子 作者:Sherlor 简介 拿到肖赛冠军后,她永远地失去了在钢琴上演奏的能力。 于是把一切赤诚埋在心里,“钢琴家”变成过去式,钢琴成了她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一次意外,让她来到众星云集的十九世纪。在璀璨夺目的艺术家时代里,前去投奔一个和谐美满的贵族家庭。 直到遇见那个于玫瑰丛中静坐的纤细青年,她才知道,原来所有的音符,都不及这个人美好。 从此以后,你不再保有那根藕色的发带,不再打包那些信件汇聚成“我的忧愁”。 从此以后,你是我的音乐,我只谱写关于你的音符,我只弹奏你。 0、钢琴×钢琴;“钢琴诗人”ד肖赛冠军” 1、时空联动:和《李斯特》共用一个现代时空。 2、章节标注使用肖邦作品编号“Op.” 3、作者笔下所有的音乐家艺术家文学家,才华性格源于历史真人,人物已做私设 5、迷妹打Call系列,只涉及音乐圈艺术圈文学圈 6、独发晋江,婉拒转载,防盗已开 7、如有兴趣,作者专栏或可一瞧 【主题曲:Clementine《Chopin Et Toi》】 【缘起曲:Chopin《Nocturne in E Flat Major》】 【歌单:网易云「和肖邦弹风谱月的日子」】 「Encountering Him in History -Western Music- No.3,Op.3」 【我写F.Chopin,只是因为在某个白日听了一曲《Nocturne in E Flat Major》,就再也忘不掉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欧罗拉(Aurora);弗里德里克·肖邦(FryderykChopin) ┃ 配角:弗朗茨·李斯特(FranzLiszt)埃克托尔·柏辽兹(HectorBerlioz)维克多·雨果(VictorHugo)乔治·桑(GeorgeSand)…… ┃ 其它:19世纪,音乐家,古典音乐,浪漫主义 一句话简介:邂逅·钢琴诗人 立意:遇见你之前,你是我的救赎;遇见你之后,我愿为你的曙光。 作品简评 一架十九世纪的普雷耶尔,一架二十一世纪的佩卓夫;一个是历史上的钢琴诗人,一个是现代的肖赛冠军。如果命运越过时空,将肖邦和欧罗拉连在一起,披着马甲走入凡间的神灵和意图朝圣追逐梦想的信徒,他们究竟会谱写出怎样的乐章?作者笔触温柔细腻,将十九世纪西方音乐家们的爱情诗意地展现,行文颇具那个时代的浪漫感。女主独立坚强的人 第1章 Etude·Op.1 【道别·再见[1]】 颠簸。 时不时从各方传来的震动感,像极了每过两个小节就出现的一串颤音——如果真有这样一段充满“装饰”乐章,绝对会令演奏者和听众腻到发慌。 当然,对正在亲身体验震荡的人来说,这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酸痛从骨子里漫出来,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不适。沉睡的少女眉头紧皱,不安地微挪手臂。 乏力。 眼皮似坠了铅,少女从未想过,睁眼竟会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思维几乎停滞,除了指挥身体“苏醒”过来,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但身体糟糕的反馈令她气极反笑,她甚至怀疑自己正在经历急救。 “失去左手灵敏的触键感后,我似乎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这个念头一起,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随即松懈,少女颓唐着放弃掌控自身。想必等身体准备好,醒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恍惚中,她的额头被一片柔软触碰着。 “我可怜的小姐……烧好像退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棉质的手帕轻轻蘸取着少女额间细密的汗珠,她能从这细致的动作里感受到照顾她的人的尽心与担忧。温柔的话语似带着些清爽的治愈魔力,驱散着身体的疲乏与紧张,她逐渐放松下来。 退烧?原来乏力感是高烧带来的。我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华沙(Warsaw)医院的护工有这么无微不至吗? 少女的思维逐渐活络。虽然困惑,但悉心的照料让她放弃去思考其中的细节。直到一次猛烈的颠簸,震动带来的不适令身体发出抗议的声音。 头上的手帕停止擦拭。 一阵窸窣的响动过后,传来浅浅的摇铃声。 “车夫,慢些、缓些!” “夫人,这段坏路就快走完啦。小镇就在前面,快些走您也能少受点折磨不是?我向您保证,过了这段我就稳妥些赶车——再忍忍,咱们马上就到。” 许是顾及少女的缘故,照顾她的人压低了声音。得到车夫的回应后,那人无奈地叹着气,轻拍着躺在腿上少女的后背,安抚道:“Aurora[2],等到了地方,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安稳休息……” 车夫?到地方? 不是医院! 发觉不对劲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冷颤:果然,在肖邦长凳[3]上听着钢琴曲的自己,绝不可能无故高烧到昏过去。 欧罗拉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瞬间睁开眼支起身子。 晕眩。 许是起来急了,这具经历过高烧的身体无法带给少女清晰的视线。她用力撑着皮质坐垫,强迫自己压下袭来的头痛。 眼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只能隐约分辨出这是个有些昏暗的车厢。 “谁?你要带我去哪?” 高热的体温似乎也带走了口腔中的水分,欧罗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小姐,你还虚弱着,别那么大动作——”女人赶紧过来扶着少女靠在车厢座背上,关切地握住她的手,“欧罗拉,我是柯塞特·佩蒂特,别怕,嬷嬷就在你身边……” 柯塞特·佩蒂特? 欧罗拉翻遍记忆,发现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马上就到德累斯顿了。”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佩蒂特心疼地问,“亲爱的,你要不要再躺一会?” “德累斯顿?去德国不回柏林跑这干嘛?我不是在波兰——” 欧罗拉不解地转过头,等到看清事物后,她竟震惊到喉咙失声。 昏黄的煤油灯下,车厢内复古的韵味比某些欧洲旅游城市里的马车服务还要重,找不到一丝现代的痕迹。 而眼前的佩蒂特一副上上世纪油画作品中女士的装扮。盘发梳得一丝不苟,暗色的衣裙上几乎没有装饰。即使人近中年,五官却依稀可辨昔日的风姿。脸上真切的关怀缓和了原本的肃穆高傲,但依旧难掩她身上女管家或是教导嬷嬷的气度。 哪哪都透露着怪异! 欧罗拉眼前一暗,事态似乎脱离了她的认知。 “柏林?它可不在我们的行程里。至于波兰,华沙早被沙皇占着啦,就算老爷在世也不会陪小姐回国;若是夫人,她或许会带小姐你回清国看看呢。只是……他们不在很久了。” 沙皇?清国? 穿越? 听着身旁人的话,欧罗拉如遭雷劈。她根本无法控制,惊恐与茫然便满布面庞。 “小姐,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佩蒂特握紧少女的手,眼眶瞬间红了,“噢,医生嘱咐过我的。这次高烧太凶太久,或许会影响你的记忆……” “?” “不记得或许是最好的,老爷夫人在世的话该是多心疼啊……欧罗拉,发现你昏迷在湖边的时候,我吓得几乎无法呼吸!亲爱的,嬷嬷只有你啦。你醒过来真好,求你以后一定好好的……” 眼角余光瞥向埋在双手掌心中哭泣的女人,欧罗拉无法心存侥幸——她似乎不用担忧要怎么应付,上帝将匹配这荒诞事件最佳的理由都给她找好了——因为佩蒂特的悲伤和担忧是真的。 听她几乎失控的哽咽,近来应该根本无暇去悲伤。 是为了这位小主人吧…… 一样的中波混血,一样的父母双亡吗? 欧罗拉心尖不由泛出一丝苦涩。曾经年幼的她,还有那太阳般的一家和音乐将她拉出命运的泥淖,但这个孩子呢? 湖边,昏迷,高烧……难道她一直都沉浸在悲伤里? 身为钢琴家,拥有敏锐情绪嗅觉的欧罗拉并不怀疑佩蒂特。这位嬷嬷是真的疼惜在意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曾有丝毫作假。 少女似乎可以全心信任这位嬷嬷,毕竟女人眼底的黑青与面色的憔悴绝不在一朝一夕间形成;但她却又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毕竟她们才见第一次面。 思索片刻,少女平静地目视前方,手却摸索着探过去。她用指尖捏住女人的衣裙,轻轻拽了拽。 “柯塞特嬷嬷,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们都好好的。” “小姐?” 佩蒂特转过头,见自家小姐认真的模样,泪珠竟停止下坠。 “嬷嬷,我的嗓子好难受……” 喉间的疼痛随着每多说一个单词而加深,欧罗拉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佩蒂特迅速擦拭眼泪收拾仪容,然后拍拍少女的手背示意她松开,提起车内的煤油灯,翻出一个精巧的银水壶递给她。 “是我失礼了,欧罗拉小姐。喝点水吧,对你的嗓子有好处……嗯,小姐?” 佩蒂特错开身子的片刻,欧罗拉的视线就被暴露出的车窗牢牢吸引,以至于她忘记去接水壶。 那面小小的玻璃化作镜子,借着变动的光源,倒映出一张十九世纪装扮的少女的错愕的脸: 柔软的黑发中分垂下,从中下段开始发卷,化作柔软的波浪。源自父系的斯拉夫人骨架在被东方血统中和后,肢体变得纤细柔和。五官小巧精致,病气使这张脸略带几分消瘦,却独独影响不了双眸的神光。只是现在,这对琥珀色的眼睛满满都是讶然。 ——这是属于现代的、她自己的脸。 “这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我?” 欧罗拉脑中有些混乱。 “噢,小姐你盯着窗子,是想开窗透透气吗?” 接收到小主人的意愿,佩蒂特立即打开车窗,再将水壶递给她。 上移的玻璃带走了镜像,突然倒灌的凉爽夜风令欧罗拉清醒些许。她来不及思考太多,慌乱中竟伸出左手,去接那只水壶。 刚想要抽回,她却因无意间翻转手掌而愣在原地。 原本扎根在手背上那几条丑陋的疤痕,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甩甩头重新将视线聚焦,欧罗拉确认不是幻觉:这是一只光洁如玉的手——没有意外,没有事故,没有伤痛在上面留下令人唏嘘的遗憾。 少女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小姐真乖,看样子真的快康复啦。” 佩蒂特面带欣慰地翻过欧罗拉的左手,将水壶放在她手心。又伸手在她额间试了试体温,这才彻底安心,继续在车厢里翻找。 “车上可能还有些小饼干,我再给你找找,你先勉强就着水吃一吃。等到了德累斯顿,嬷嬷好好给你准备吃的……” 若此刻这位教导嬷嬷能回身好好看看自家小姐,一定能发现她的不对劲。 屏住呼吸,欧罗拉快速将瓶子换给右手,掀起小臂上的喇叭袖,将左手指尖搭在右臂上。 抬指、下落、呼吸—— 单音、双音、和弦、琶音…… 左手下指干脆利落,手臂皮肤反馈它们没有丝毫的颤抖。 接受到这一信息,欧罗拉颤抖着打开瓶盖,猛灌了好几口清水迫使自己冷静。 微凉的液体滋润着早已干涸的喉咙,也将她所有兴奋的尖叫积压下来:这是她的手,是她刚拿下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头筹的手! 肖赛的成绩本意味着欧罗拉已踏上一条光明的路,但好景却戛然而止。因为一次车祸,给她留下一份永远的遗憾——那些鲜花与掌声,黯然褪色成枯败与沉寂。 她的左手不再受她掌控。 肖赛冠军再也无法亲近她最爱的肖邦。 失去灵敏的左手触键,便谈不上完美演绎音乐,也断绝了身为钢琴家的所有可能。欧罗拉几乎不想回忆起经历复健后,自己原本平静的左手,一搭在黑白键上就抖成筛子的模样。 再也弹不出干净的音色,再也无法用指尖倾述细腻的情感,挣扎过,痛苦过,抗争过……最终,看着那个拉着小提琴的妹妹沿着和她约定的路越走越远,她决定告别钢琴。 纵使肖邦是她的救赎,她也要学会放下。 于是有了这一场“肖邦与钢琴的告别之旅”——欧罗拉计划沿着肖邦曾经走过的路,完完整整地和钢琴家生涯说再见。 然而,还未等她好好走完华沙,一个恍惚间,她便在这辆马车里苏醒。 以完好的、可以弹钢琴的、十八岁的“Aurora”! “欧罗拉,此行我们前往德累斯顿,是为了拜访你的叔父沃德辛斯基(Wodzinski)伯爵。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了。前些日子他给你写信,说愿意照顾你……” “嗯嗯——” 欧罗拉根本没有在意清佩蒂特的话,下意识含糊地应和着。她完全沉浸在“又能弹钢琴”的喜悦里,欢欣地将双手放在裙摆上,轻快地试奏着被铭记在指尖的乐章。 在柔软的布料上舞蹈的十指和胸腔内心脏的跳动频率,完美地诠释着雀跃一词:合手如同往昔,被冻结的左手记忆正在复苏。 对一个早被宣判命运的钢琴家而言,这简直是神赐的幸福! 压下心间的激动,少女接过长者手里的丝袋,假意专注取饼干,顺带一问:“柯塞特嬷嬷,今年是哪一年?” 佩蒂特欣慰地看着她恢复了精神,随口就答:“哪一年?你是说年份吗,欧罗拉?今年是1836年哦。 ” 十九世纪?浪漫音乐的时代? 肖邦! 原来神赐予的礼物不止于此。 吃着姜饼的少女双眸越发明亮。 就算在现代来回踏遍克拉科夫郊区大街[4],也无法链接钢琴诗人在此度过的前半生。但在这辆驶向德累斯顿的马车上,她竟越过三个世纪,和肖邦在同一个时代的天空下呼吸。 或许,去现场聆听诗人演奏钢琴都已不再是梦。 思及此处,欧罗拉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果然永远不想和钢琴的黑白琴键说再见,和五线谱上的肖邦道别…… 好想弹钢琴,好想确认左手的真实,好想把所有缺失的时间全部都补回来! * 德累斯顿,深夜,某间书房。 身着丝绸睡衣的妇人看着正在伏案阅读的丈夫欲言又止。 “老爷,那个女孩子……真的可以吗?” 中年男子放下书,颇有些不耐烦。 “谁?你说她啊——没有什么不可以,我那叛逆的弟弟已经在上帝那聆听了好几年的圣音,丧期已过,有什么不可的?” “可是……那、那个年轻人?” 妇人的犹豫令男人十分懊恼,他不禁抬高声音,加快语速。 “这都要怪你,我的夫人,你一年到头难得犯糊涂——而你却做了此生你最蠢的许诺。要不是我提早说见一见那个孩子,咱们就要背信弃义令家族蒙羞啦!” “老爷,可咱们不一定要‘牺牲’这个女孩子。我是说,我们可以找个借口冷处理那个许诺……” 自家夫人天真的心软简直令男人觉得不可思议。 “牺牲?冷处理?我的夫人,呆在德累斯顿让你的脑子变迟钝了?我们能收留那个孩子是出于仁义——难道最大的仁义不就是给她找个可靠的夫家吗?我们看着长大的男孩子人品是可靠的,在巴黎也能挣上钱,不会委屈她。” “那为什么你不愿顺势而为呢?肖宾斯基[5]应该指的是玛利亚。哦,上帝啊,我们这是在欺骗那个天使一样的孩子……” “还要犯傻吗,我的夫人?我们的玛利亚注定是要当伯爵夫人的,怎么可以停留在他身边——听着,夫人,我也很喜欢他——但喜欢不能换来你的衣食和优渥。沃德辛斯基已经没落了,天使救不了我们!” 伯爵夫人想起那个棕发蓝眼的优雅青年,流亡在法国却永葆着那颗波兰心,又愧疚又难过。 但丈夫的话却字字在理。她不禁开始后悔,如果没有几天前感性的冲动,她此刻也不用连着伤害两个孩子。 “你说服我了,只是我暂时无法释怀内心的感受,去‘安排’那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 “相信我,我也是忍着心痛的。好了夫人,她来了你就好好招待她——我们多给她一些补偿。或者,你可以教教她,如何规避真正的婚姻到来……” 伯爵叹着气敲了敲桌子,但目光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幸好他的夫人还维持着贵族的理智,即使做了口头约定,也未言明是哪一个“女儿”。 还好,一切还有挽救的办法——他绝对,不会交出他的玛利亚! 德沃辛斯基伯爵捏紧右拳,猛地落向桌上的一封信件。信纸上的波兰文字体清丽秀气,落款写着—— Aurora Wodzinska(欧罗拉·沃德辛斯卡)[6]。 * 车窗外夜色笼罩着一切,清凉的夜风拂过正在发奋啃食姜饼的少女的面颊,带走她一身的沉疴。 身体充电完毕,平静下来的欧罗拉发着呆,任由车马将她拉向充满迷雾的前方。 直到此刻,她才得空思索如何踏出下一步。 从波兰华沙到德国德累斯顿,从一场郑重的道别跨进未知……少女理应是惶恐不安的。毕竟直到现在,“十九世纪的Aurora”的过去与未来,对她而言是一纸空白。 但这只左手,却隐隐给予她前行的勇气。 既来之则安之——欧罗拉给自己打着气。 毕竟日子还要继续,只希望能像佩蒂特期待的那样,“以后一定好好的”吧。 …… “德累斯顿到啦。” 马车行驶渐缓,车夫的吆喝伴着铃响将欧罗拉的神游掐断。 心跳不由地加快速度,连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她深吸一口气,摒在胸腔中。紧张从脚下升起,车厢外的未知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下车后,她将彻底融入这个时空。 “只因春日更迭再来,圆月别后重访,花儿年年都返回枝头绽放…… 正如我和你道别,是为了再回你身旁。[7]” 茫然间,泰戈尔的诗句在她耳畔回响,竟将那些惶恐与不安慢慢驱逐。欧罗拉怔愣片刻后,随即握住左手笑了。 几小时前,她还在和钢琴道别;现在,她又能驱使双手歌唱。 甚至,她还能遇见青年的音乐大师肖邦。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欧罗拉坐正身体,安然静待车门打开。 1836年,十九世纪的浪漫时代—— 你好! 第2章 Etude·Op.2 【圣咏·新生】 欧罗拉看着眼前这家所谓的可以投宿的咖啡馆,嘴角隐隐抽动。 虽然早已做过心理建设,但这反差—— 没有咖啡的醇香,没有明亮的光线,没有悠扬的音乐…… 哦,这不仅是咖啡馆,还是今晚“旅宿的地点”。 看这木头与砖石的混搭,加上远处隐约的鹅鸣犬吠,完全就是比黑白老电影里的小酒馆更加没有情调的存在。 原本计划进住的旅馆恰巧满客。依照车夫建议,这可是此刻镇上唯一能让她们落脚的地方了。 嗯,带有少量客房的,小镇上仅有的咖啡馆。 可能骨子里早已习惯现代的一切,看着隔了快三个世纪的“店铺外设”,欧罗拉发现,心理建设果然还需要再多做一些。 到底是期待值过高呢,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大概是这本就是一个淳朴小镇的缘故吧——属于德累斯顿,是、却又不是它。 …… 佩蒂特正在前台填写入住登记。 在几分钟前,店主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深夜进店的两位女客半晌后,才从柜子里掏出一本精致的登记簿。 临近下车时,少女被长者拉到身边,悉心将她那些散乱的发丝,重新打理梳整好。因顾及到自家小姐的年纪,嬷嬷简单加了条藕色发带,给她脑后的发髻缀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装饰。 幸亏礼仪教养刻在佩蒂特的骨子里,时刻保证着小姐仪容绝不出错。 欧罗拉深切怀疑,若她披头散发地进来,今晚估计会投宿无门。 就如送他们来这的车夫所言,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可能更需求啤酒的小镇开咖啡馆,店主足够任性。 消遣的地方还能旅宿,但这儿也并非接受所有的客人,因为店主也足够挑剔。 当然,价格自然也分外美丽。 欧罗拉站在前台安静地扫视着四周。 和外部的不起眼完全不一样,这家店内里足够配得上咖啡馆,甚至装饰和布置还有些精致: 每一张餐桌都有一面简单镂空处理的雕花木板做隔断,隐约了视线却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感。桌上的白瓷小瓶里都插着一支玫瑰,旁边放着一尊黄铜烛台。蜡烛并没有点上,但最远处的隔断间里闪烁着一团暖黄的烛光,那里应该坐着今晚咖啡店原本唯一的客人吧。 前台的背面是一面装满书籍的书柜墙,进门处的展示柜上罗列着店主的收藏,通向上层的楼梯旁还置着一台铺着旗布的立式钢琴……烛火虽不够亮堂,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欧罗拉知道为什么这家店客源冷清了:除夜色已深之外,这家店与淳朴的小镇哪哪都格格不入。 最多,只有来镇上休养、旅经此地的“城里人”,才会来这坐一坐。 唉,等等—— 钢琴?! 少女立刻来了精神,猛地偏过头,将全部的视线牢牢锁定在楼梯旁的木质乐器上。 放在顶盖上的五爪大烛台,足以让欧罗拉看清那架散发着诱惑的钢琴。 和后世随处可见的黑色钢琴不一样,在十九世纪,木色才是钢琴最主流的色彩。世上没有相同年轮的树,每一台木琴的纹理都是唯一。 烛台边的花瓶里,盛放的玫瑰被烛光染上大半面橘色。 此刻,欧罗拉早已顾不上提醒店主,在钢琴上摆花瓶放真花是一种多么暴殄天物的行为[1]。她只知道有种渴望像过电一样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纵使在现代用最顶级的钢琴演奏时,她的心都没有如此激动过。 重新回归的左手在叫嚣,看到钢琴就想碰; 钢琴家的职业病在作祟,见到键盘就想弹。 欧罗拉冲到前台,淑女的仪态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她左手手掌轻拍在登记簿上,用右手指向钢琴。 “请问,那架钢琴——” 佩蒂特被突现的朗声询问吓了一跳,原本不见波澜的脸上显现出几分惊诧的神色。她似乎不太能理解自家小姐此刻的行为。 但此刻的欧罗拉,眼中只有柜台后的店主。 “嗯?” 自客人进店以来,未曾吐露过半个词汇的老先生,竟用慵懒上扬的语调哼了声。 “我、我可以弹它吗?” 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着希冀的光,带着祈求的问句也因内心的激动布满可爱的颤音。 老先生想要拒绝的话瞬间说不出口。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最远的隔间里透出的烛光,目光在钢琴和少女身上挑了个来回后,微扬起嘴角。 “如您所愿,小姐——我允许您弹奏它。” 这简直就是世上最动听的话语! 道过谢后的少女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蝶,只见她转了个身,下一秒就停落在钢琴旁。 欧罗拉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瓶,慢慢将它移到琴凳后面不远处放下。烛台似乎让她犯了难,踟蹰片刻后,她把烛台放在左边的楼梯上,这才在端坐在钢琴前。 轻轻用指尖在琴盖上抚划着,原木的质感着实令人喜悦——从未觉得,胡桃木的色泽和纹理,是那么地温润迷人。 掀开琴盖,指腹间传来琴键的微凉感,简直让灵魂都为之雀跃。 左手置放在黑白间,依旧在轻微地打着颤。 欧罗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一个阿尔贝蒂低音伴奏,一个柱式和弦。 咖啡一般深棕的音色,干净而完整。 左手重回平静。 钢琴家盯着不再有疤痕寄居的手背,突然泪意上涌。 两年了…… 她,终于可以、再一次完整地演奏钢琴了。 * 咖啡馆最远的隔间里,棕发的青年已经坐在那很久了。 他漂亮的蓝眼睛里好似蒙着一层烟雾,虚无而又缥缈。他那张带着病气的脸,加上刚还未入秋就披上的厚织布外套,以及那忧郁恍惚的神情,简直令人怀疑下一秒他就要倒在桌上。 青年非常安静——要不是过段时间就会响起的摇铃声,提醒这里需要服务的话,店主几乎忘记店里还有客人。 青年也很奇怪——除了第一次摇铃是要续杯之外,后面的服务全是给他换一杯热咖啡。 他在等人。 等一个能让他提前听到命运宣判的人。 再一次掏出表看了看,青年双唇紧抿,放回怀表时手不禁哆嗦起来。 他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讥笑。 早该明白的。 毕竟近日这骤冷的突变对待,不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他只是不愿相信,小时候与自家有着深情厚谊——至今他们都是“可亲的人”,在双方未曾戏言的场合里许下的承诺,对方会违约。 夜色越发凝重。 突然,青年听到店门打开,有人在门口停留片刻后就向这边走来。 他抚平嘴角,重新裹上疏离的高傲。 …… “我亲爱的弗里德,你果然喜欢这种偏僻的角落……抱歉,让你等很久了吧?” 男子带着笑意,松松领口,解开外套扣子后坐下。 “尊贵的安东尼·沃德辛斯基先生日理万机,您肯来见我就足以令我惊讶到惶恐。久等?那倒不至于——毕竟我只让店主帮我换了六次新的热咖啡而已呢。” 青年并不和他对视,冷淡地回答着,面无表情地将面前这杯咖啡转半圈后,推给他。 安东尼哪能听不出词汇间的嘲讽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中学时最好的玩伴,想着此行并不单纯的动机,不由地在心中苦笑。 “我怎么敢?你可是弗里德里克·肖邦(Fryderyk Chopin),华沙的良心,巴黎的宠儿,最好的钢琴家之一——今晚是我失礼了。亲爱的弗里德,请给我致歉的机会,这些咖啡请务必算在我头上。” 咖啡真苦。 尤其在看到肖邦那张丝毫不为所动的脸后,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的安东尼感觉简直苦到胃痛。 曾经像天使一般纯净的蓝眼睛,此刻却教人倍感压力。 波兰钢琴家只字不提,但伯爵家的小儿子已经知道,对方一改昔日的喜好,不想和他虚与委蛇,只想听最终结果。 放下咖啡杯,却不知怎么开口的男子,顿时只觉得胃更痛了。 “噢,弗里德,如果你没有错过马利昂巴德的会面,我们相聚的好时光将会延长许多。你身体好些了吗?真是糟糕,你一到德累斯顿就受凉感冒……听妈妈说,你在巴黎的时候就身体不太好。去年年末的时候,我们听到流传的关于你疾病的闲话[2],都吓坏了……” 安东尼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拼命搜刮着词句维持话题,尽量保持轻快的话音。 “你是沙龙钢琴家,妈妈还担心你和那些女人走得太近……但我为你辩解过——‘嘿,妈妈,你要知道,那可是弗里德的工作!’不过,还是注意些为好——若有和你关系密切的女孩子,可会伤心的哦。” “伤心?关系密切的女孩子?”肖邦冷淡地假笑道,“看来夫人还真是关心我。这是考察还是某种暗示呢?” “弗里德,妈妈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不要拐弯抹角。安东尼,你把答复直接告诉说出来就好。” 直接说出来? 是回应你婚约取消的决定,还是请求你让双方保存颜面装作无事发生? 看着面色苍白却分外执着的好友,安东尼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亲手毁掉他们的情谊。 “我是说……我的好友,我的亲人,你……真的一定要……兑现诺言吗?” 伯爵家的小儿子几乎不敢和那双蓝眼睛对视。 “……” 波兰钢琴家拽紧了藏在桌下的拳头。他将胸腔里的风暴死死压在喉咙以下,不发一语。 * 弗里德里克·肖邦会有婚姻的念头,源于去年在卡尔斯巴德[3]与母亲的一次散步。 时隔五年后能再一次紧紧拥抱双亲,那种幸福无法用言语形容。 母亲得知儿子至今还是单身,挪移他一顿后,含着泪的眼里满是怜爱和担忧。 钢琴家一个人在巴黎漂泊——尽管他说自己过得很好,但她离他太远了。做母亲的只希望儿子能缔结一段姻缘,有个人能不离不弃地陪着他、照顾他、爱着他。 他答应她,如果有合适的人,会愿意试试看。 欢聚后便是别离。 回巴黎的途中肖邦路过德累斯顿,在这他遇到了幼时私交甚笃的沃德辛斯基一家。就像记忆里的那样,和波兰至亲同胞们在一起,总能让他忘却忧愁。 适龄的玛利亚小姐一如孩提时代那般的纯洁可爱。她弹钢琴,肖邦便给她好好挑了台普雷耶尔[4]。等他回到巴黎,这位小姐在信件里提及“我们反复弹奏您的圆舞曲[5]”,自然又温暖。 钢琴家想到母亲的话,顿时觉得如果“对方”是波兰人的话,接受婚姻好像并不难。 还未等肖邦将这个问题思考透彻,一场可怕的重病让远方的父母吓坏了。他们勒令他去德累斯顿疗养,隐晦地透露着些许期待。 “看到让你感兴趣的人”——很巧,同样的地点,他见到了同样的一家子。 或许在巴黎的漂泊让心落单太久,或许是重病教人软弱,或许沃德辛斯基一家身上分到的善意、温暖和照顾,令他真有了成家的冲动。 等回过神来,肖邦已经向沃德辛斯卡伯爵夫人求取婚约,而对方也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我愿意让‘沃德辛斯卡’成为你的妻子……但请你保密,直到我们签订婚约书的那天。” 多么可笑啊—— 他曾丝毫不后悔这般冲动的求婚行动。 多么可笑啊—— 听掷地有声的承诺摔在地上化成齑粉。 良久的沉默过后,肖邦看着越发心虚的安东尼,刚想说些什么,钢琴的和弦声便生生地闯了进来。 棕发的波兰人突然不想继续对话了。 像是吊人胃口般,肖邦在听到一个分解和弦接一个柱式和弦后,钢琴便不再发声。还未等他微皱眉头,音符瞬间就长了翅膀,从键盘上干脆利落地直达他的耳畔。 仅一个乐句就令他瞳孔微扩,他几乎怀疑坐在钢琴上的是那个远在巴黎的匈牙利人。 不,并不像—— 匈牙利钢琴家更习惯用近乎本能的天赋,将这首曲子演奏成令人目眩的波澜壮阔。而这个人,却用一种趋近虔诚的态度,在对待曲中的音符。 偏转身子,移开遮蔽视线的障碍,肖邦看到女孩子发髻上晃动的蝴蝶结,在键盘上快速移动的右手,以及她模糊的侧脸。 演奏者在琴凳上自如地变换着身体的重心,轻易就用臂膀带动腕和掌。他听到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奏出分外迷人的流畅琶音,左手的八度低音带出乐曲的旋律,语气和乐句划分极其舒适。 但就是…… 令他心间萦绕着一丝疑惑。 这种疑惑并非出于挑剔——肖邦暗自分析着。虽然在音乐上他确实很挑剔,但就这首曲子而言,他的评判绝对公正。 《12首练习曲·第一首C大调快板》,作为曲作者,三年前曾将这组作品题献给某个键盘魔王的棕发波兰人,无疑最有评价权[6]。 “写C大调练习曲的时候,我不过十八九岁吧……” 唇角微微上扬,肖邦想起创作这首曲子时,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华。年轻时的心性,在曲中终究留下了痕迹。 前两小节,每四个十六分音符就会出现一次重音。依照肖邦的创作习惯,这在他的曲子里并不多见。 小小的标记是为了保持节奏上的铿锵有力,但肖邦在少女起伏的手腕上看到他原本埋下的暗示技巧——他发现她手的呼吸完美地契合着音乐跑动,手腕的移动带着手指的起落,简直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整首曲子他没有标注过piano(弱)。和弦在左手,右手全是单音琶音。但近乎全篇的单音琶音,却需要演奏得充满气势——第一个令他满意的演奏者是李斯特,今晚他发现了第二个。 气势和力度声响密不可分,只靠手指的力量去弹这首曲子是愚蠢的,要维持住恰好的力度必须学会借力。 细节逃不过肖邦敏锐的眼睛,他发现少女弹奏收回的音符群时,每一次移位都会过那么一些。 聪明的处理。 在不影响找位的情况下多过一些,最薄弱的小指下键时便能借助一分右推的力。即使是容易被削弱力量的反弹,也能在这种处理下保持和正弹和谐相称的音响。 钢琴技巧可能无可挑剔,但那种违和感又从何而来呢? 肖邦的视线从弹琴人移到乐器上,随即释然。 是钢琴吧…… 除了因被钢琴限制音乐的表达,他实在想不到少女身上那种诡异的生涩感从何而来。毕竟从她弹琴的姿态来看,她对这首曲子已经熟练到近乎本能了。 还有一点也令人在意,演奏者倾注在曲中的情感有些“奇特”。作为用手指倾诉内心的大师,肖邦总能感应到更深的东西。 就像一次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者说更像结束一场绝处逢生的逃亡后,听到神音圣咏时灵魂的激荡——请原谅他一时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虽然有些荒诞,但他认为是准确的。 从技巧到情感,肖邦自证完心中的疑惑后,终于听从耳朵,沉浸到乐曲中。 生涩却又熟练,克制却又汹涌,厚重却又明亮……带着宣泄意味的倾诉,充满矛盾,但绝对合理。 肖邦敢断言这次演奏无法被复制。如此的触键和充沛情感,或许再也不会在这首曲子里重现……或许它不是最完美,演奏者的一切很私人,但也动人。 ——绝不是远方的某人极度自我的、令人火大的改编演奏,是在他制定的曲谱规则内绽放的精彩。 C大调的练习曲,如同圣咏一般。 耳目甦醒过后,它是今晚神赐的最好的慰藉。 但这里是德累斯顿,并不是巴黎。 天蓝色眼眸里的微光闪了闪,终将那声问询默在心底。 弹钢琴的小姐啊—— 你,是谁? *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 钢琴声令人梦回巴黎午夜的沙龙,年轻时舞会那次再见的画面随着琴音静止逐渐消散。回过神来的老店主扫了眼留在前台登记簿里的名字,默默将名册收进柜子里。 为今晚的钢琴,敬曾经的岁月—— 小姐,您入住的这段日子,咖啡免费。 * 即使知道这只左手就是自己当年的手,保险起见,欧罗拉选择弹奏《肖邦练习曲》的第一首。左手的工作不多,但足够重要。 实际证明她的选择完全正确。 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心理上还是有些不确信,再加上第一次弹奏十九世纪的钢琴——这双早已习惯了现代钢琴的手,第一次与古钢琴(Fortepiano)接触,欧罗拉感到有些受限制。 这架琴的低音、中音、高音的音色配比和现代钢琴完全不一样。比如左手想要达到惯听的音色,触键就必须比往常的要稍轻一些。右手在走过几个琶音后,便立即选用最稳妥的方式去控制、去平衡。 身为钢琴家,就要能演奏任意一架钢琴。 当欧罗拉大致摸清指下钢琴的个性时,内心便由指尖倾诉了。 从挚爱到失望,从无望到放弃,她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无法弹奏美妙音色的日子,湿润的眼睛便开始变得视线模糊。 是喜极而泣。 再也不用担忧左手会出现杂音,再也不用遗憾演奏不出最想要的音色。 从今天起,她再一次邂逅钢琴。 如聆圣咏,似获新生。 或许这些情感过于汹涌,但少女尽情地将其倾注在一首钢琴曲里。 等终止音落下,她的手几乎无法再抬起。乐曲的后半段,她几乎是放开自己,完全遵照本能强制呈现出来的。本就虚弱的的身体,此刻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欧罗拉?” 佩蒂特快步移过去,让少女靠在自己身上。 少女头上满是细汗,面色有些发白,手臂像是用尽了力气。 她的裙摆上瞬间就开了好几朵暗色的花。 此刻欧罗拉的眼泪早已决堤,但她却灿烂地笑着。 感受到佩蒂特安慰的动作后,她终于倚着长者呜咽出声。 “嬷嬷,还能弹钢琴,真的太好了。” * “是你啊……” 看着少女靠着仆从小声地啜泣,肖邦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欣慰的微笑。 “又哭了呢……” “哈,你说什么,弗里德?我没听清。” 天使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安东尼后背一紧,突然害怕听到对方吐露下文,恨不得回到原先的静默里。 “安东尼,我最后以亲人呼唤你,请记得,作出婚约承诺的是你们……” 肖邦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什么情感,只是机械地念出每一个词构成句子,却压迫得安东尼呼吸困难。 蓝眼睛瞬间黯淡下来。 肖邦不再抱有期待,却因为那首钢琴曲,内心无比平静。 “而我们约定的,是‘沃德辛斯卡’。” 停顿良久后,他望着窗外的漆黑,几乎用叹息般的声音回完那句话。 婚姻,果然索然无味呢。 第3章 Etude·Op.3 【被变更的婚约】 接到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信函时,肖邦已经准备收拾行李回巴黎了。毕竟受凉给他带来的病症已经基本消退,他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在阅读完纸面上的信息后,肖邦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甚至在他眼里,那些墨字构成的词句简直惹人发笑。 “请您前来……详谈‘婚约’一事……” 肖邦对这份邀请持保留意见。 难道几天前安东尼深夜应邀是梦游,他透露出来的一切会是梦呓? 婚约? 那不是你们想方设法要抹去的东西吗? 棕发的青年静默着,将它丢进手边的置物铜盆里。里面装着近来与“德累斯顿”有关的全部信件,盆底黝黑。 他划着一根火柴,却在丢下的瞬间迟疑了。 火光渐渐停止燃烧,肖邦思索片刻后,将灰梗丢进盆里。 他重新清洁手指,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决定去赴约。 无论结果如何,沃德辛斯基一家都曾给予过肖邦真诚的关怀。尽管他们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但于情于理,他都该在离开的时候,和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别,大概就是永远。 * 沃德辛斯基一家在德累斯顿的住处和肖邦记忆里的相比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这间屋子觉少不了欢声笑语。小儿子安东尼最爱插科打诨,小女儿玛利亚则会捧着哥哥的场,在钢琴上弹出活泼的旋律。 人声和音乐一直以来都是这里最不缺少的东西。 但今天,热闹从这间屋子里彻底消失。 甚至,就连曾经的热情都似乎消退了。 ——没有人下楼来欢迎青年的到来,只有一位谈不上熟悉的女仆。 顺着女仆的接引走了几步,肖邦不动声色地开口:“请问,玛利亚和安东尼他们呢?今天不在家吗?” 女仆转过身,柔声回答道:“先生,小姐和少爷在两天前已离开德累斯顿。” 这算是为了彻底避开会面吗? 肖邦停下步子,不禁怀疑前来拜访的决定是否正确。 就像坐落在乐谱第一小节上的速度标记一样,从一开始就限制着音乐的时长。 或许通过书信暗示所谓婚约的态度,双方都能体面一些。 “先生?” 女仆见客人迟迟没有动作,上前提醒似乎正在走神的青年。 “我想先去音乐室坐会。想必沃德辛斯基伯爵这会正忙,大概无暇召见我。” “先生,音乐室里面的钢琴今天一早就被寄回华沙了……您还要去吗?” 女仆并未细听肖邦的言外之意。她只是记得这位先生先前常常和少爷小姐们在钢琴前相聚,好意提醒他音乐室并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去。” 听到青年的回答,女仆这才松了口气。 “好的,先生,我给您开门。” 迅速抓住门把手的女仆不太明白,以前待人像春风一般的青年,为何今天相处起来会那么难——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死寂般的沉默了。 “我去通报伯爵一声吧。老爷就在书房,稍后您可以自行去见他。” 女仆将音乐室的大门彻底打开,微施一礼后快步离开。 听着渐远的足音,肖邦并未在意仆从不同平常的态度,慢慢走了进去。 视野中去除那架三角钢琴后,音乐室变得空旷许多。 其实说是音乐室,它也相应承担着部分会客厅的功能。几天前,几个年轻人也曾在这里弹琴放歌、嬉笑玩闹,主人则在一旁的沙发椅上独自品茶,一派祥和温情。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零落的几处椅子和矮茶几。 不,不止如此—— 在原本放钢琴的位置,乐谱散了一地。部分纸上似乎还印着些许浅浅的印子。 肖邦走过去,将最近的一张曲谱拾起。 他用手掸了掸,中指指尖传来轻微的尘埃感,留在五线和音符里的印子便几乎看不出了。 是鞋印。 大抵是搬运钢琴时,琴谱掉落却没有引起注意,经过匆忙的步履,沾染上的落寂。 谱纸上还残留着铅笔的痕迹,标注着音符的指法和一些简短的、演奏需要注意的细节。 字迹写得很轻,字体优雅得体。 这是他的铅笔字。 也是他的钢琴曲。 青年闭口不语,眸中的神光暗自流转。 从这些散落的曲谱里,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他原本想要求娶的,得到过沃德辛斯基伯爵夫人口头婚约的温婉淑女,并没有那么适合他[1]。 至少,青年十分确定:玛利亚小姐,对“肖邦的音乐”,并不是真的的喜欢。 浅淡的笑意在嘴角浸染开来。 肖邦一时不确定,自己这会的心情是自嘲多一些,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 但他内心十分平静,甚至庆幸自己走了这一趟。 玛丽亚小姐不缺一份被肖邦标注讲解过的乐谱——无论纸上的音乐出自于谁——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拥有它们,也随时能请到专人为她解惑。 她并不在意,钢琴上的乐谱是否会有欠缺。甚至,她根本不记得曲谱就落在谱台上。 换上那幅标准的社交表情。肖邦刚想任由谱纸从手中滑落,转身离开音乐室去赴约,却因为走廊传来的对话声中止行动。 有人接近这里。 看来今天来拜访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人,不止他一个。 “小姐,前面是会客厅和音乐室,穿过它上楼,夫人就在上面。” “音乐室?我能不能……先去里面看一眼?” 轻易就能从对话识别来者的身份,女仆和女访客而已。 或许访客有些特别,毕竟从声音听,接待她的仆人是一直跟在伯爵夫人身边的那位。 原本这是会被青年转头忽略的事,但少女的声音却令肖邦十分在意。他应该不曾结识过她,但就是觉得熟悉——而这绝不是错觉。 身为钢琴家,青年从不怀疑自己的耳朵。 “小姐,当然可以,毕竟夫人吩咐过要带您好好看看。这边请。不过务必不要停留太久,毕竟夫人在茶室等您。” 足音越来越近,肖邦下意识地冲向左边的展示柜,那里展示着些来自东方的瓷器。 以前,在他还是这幢房子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时,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音乐室——他知道,在那个柜子边上,有足够容纳一个人藏身的空间。 那儿基本处于屋子里的视角盲区。感谢沃德辛斯基先生挑了幢匹配他头衔的房子,若大的音乐会客厅没人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甚至还有落地窗帘作二重遮掩。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并不想撞见生人,但他又想不动声色地验证自己的判断。 “音乐室……为什么会没有钢琴啊?” 从期待到失落,女孩子的声线明显地在空气中画了个倒“V”。肖邦几乎可以想象对方从兴致勃勃秒变颓唐无力的模样。 女仆细心地给少女将方才青年听过的解释再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可以在这里摸到大三角来着……” 尾音里的遗憾和怨念几乎要令肖邦的嘴角上扬十个度数。 不知为何,青年竟想起曾在巴黎时,某个金发的匈牙利人兴高采烈地推着他去男装店,献宝似的招呼柜台展示他看上的那个漂亮领结[2],结果被店员告知刚巧被卖掉后,一幅在演奏会上弹错音了的滑稽表情。 “咦,这些乐谱是?” “小姐,别碰——这些垃圾仆人竟然忘了收!上帝啊,真是失礼,清扫房间的仆人是耳聋了吗?我马上带您离开,夫人果然就不该招这些不靠谱当地人……” 原本微弯的美妙弧线瞬间拉直,笑意从肖邦脸上消失。他捏紧手中的那张谱纸,退到阴影里,讳莫如深。 “您说错了,这绝不是垃圾——” 像是在黑暗中点亮的烛火,少女温和地回着话,却字字毋庸置疑,仿若维护着真理。在肖邦的视线里,阳光透过布帷,将一个隐约的、捡拾乐谱的影子拓在上面。 “这是《肖练》啊,是练习的时候会因为一个小节就疯狂,是弹好一段就能哭着大笑,是藏在简单音符里海般的细节……超越纸张本身,它是宝藏!” “可是……恕我失礼,小姐,夫人吩咐过‘运走钢琴后清扫这里’,那就意味着这些纸张是‘可以丢弃’的东西。” 不愧是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侍,肖邦完全可以捕捉到她话中的潜在意味。 “我不否认女主人的判断。但我记得,您刚才说过钢琴和您家小姐的离开,并不是同时?那是否还有一个可能,曲谱被留在这里,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能弹这些曲目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喜欢音乐,爱着肖邦的。” “收好它们吧——相信我,如果您家小姐得知丢失了这些曲谱,她一定会想要追回它们。” 少女的执著令肖邦哑然。 他看着遮蔽的窗帘上属于她的影子跳来跳去,把地上的曲谱全部收到怀里。 只是为了让他的作品免遭遗弃——一个陌生人,竟比他的“波兰亲人们”,要珍视得多。 真傻。 肖邦倚着着墙壁,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句感叹,不知是给少女的,还是给他自己。 “您看这些标注,她学的时候是多认真啊……一个爱着肖邦音乐的人,只会允许他的曲谱被翻烂在自己钢琴的谱台上——不,或许连翻烂都不允许呢!” 青年骤然睁大眸子,少女的话不亚于在他的心脏里引发一场地震。 起风了。 遮挡的窗帘在他眼前耸动,他却像一枚钉子似的扎在那,未曾动弹分毫。而她似乎沐浴在圣光下,轻抚着怀中的那沓曲谱,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她的内心。 帷布摇曳,在见与不可见之间,少女温柔真诚的笑,渐渐倒映在青年天蓝色的心灵之窗上。 “是你?” 音容重叠,所谓的熟悉感被揭开谜底,关于她的记忆随着一段练习曲彻底浮现。 就像春日里的一记惊雷,劈开所有的沉寂,带来温润的甘霖—— 也不经意唤醒了,肖邦那颗渐眠的心。 …… 不知过了多久,肖邦终于从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这间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矮脚茶几上,置着一份被整理好的乐谱。 不,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条发带。 许是听出那位女仆的敷衍,少女特意解下头上做装饰的发带,将曲谱叠放系好。毕竟曲谱不属于她,讨要它们也不合适,她只能选择这种笨拙的、却又固执的方式。 藕色。 不同于粉色的天真无邪,它更像是蒙上一层灰色后,依旧不改的温柔。 肖邦拨了拨这根发带,确认这颜色不愧曾属于她。 “先生……您手里的那个,能让我拿去处理掉么?” 青年抬起头,发现最开始接引他的女仆此刻正红着眼睛,唯唯诺诺地望着他。 “另外……老爷处理好事务了,您快去书房——” “请给我一张大牛皮纸。” 肖邦打断女仆的话,将手里那张乐谱小心地插进发带交叠的十字线里。 “您说什么?” “反正你要将它‘处理’掉,不如交给我?还是需要我再亲自向伯爵大人请示一下?” “不,不用——我马上去拿纸,保证给您包得好好的!” 如果乐谱的主人真的在意,在她离开的那天,这些纸张就应该安稳地存放在行李箱里。 你看,它们还是难逃被遗弃的宿命;就像我,也要去接受命定的结局。 谢谢你,不知名的小姐。 如果走出这里前,我还能再和你碰一次面…… 那我希望这次,能在阳光下得知您的名字。 收拾好一切,青年改步去往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 “我的夫人允诺你的那件事我已知晓。老实说,我亲爱的孩子,这种事决定权理应在我手中……况且,你并没有征求过‘当事人’的意愿不是吗?” “不过,鉴于我们两家多年交好,身为贵族越发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那个‘约定’,我们愿意履行——一个正正经经的‘沃德辛斯卡’。”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我的第三个女儿,我愿意将她许给你。” 在伯爵的书房里,青年简直如同经历了一次灵魂的震荡。他完全无法想象,比起拒绝的答案,还会存在第二种惊世骇俗的选择。 那个含笑的、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中年人,真的是他熟络到可以称之为叔叔的人? 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房,接受伯爵大人好心的建议“去安静地细细考虑一番”,肖邦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园的木长椅上,彻底将自我放空。 如果说宅邸内,一切都令人窒息的话,那这片玫瑰园,足够让人再一次找回呼吸。 不用去思考那些纷扰,不必去在意那些弯绕,渐渐平复下来的青年,思维终于恢复正常。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 肖邦并不怀疑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的身份,他只惊叹于“波兰亲人”使出的手段。 他一向不爱言明,总以为暗示足矣——奈何这次,他骨子里的委婉,竟成了可以利用的东西。 沃德辛斯卡啊…… 伯爵的行为在外人看来根本挑不出错,他轻易就转换了立场。如若青年递给他否定的答案,最终被谴责的将会是肖邦。 “妈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 青年靠在长椅上,紧抿着唇,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出微弱破碎的声音。 他早已想通这门婚事破灭的原因,也准备好接受毫不避讳的拒绝。但他实在无法对这种反转般的补偿心安理得,去将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婚姻,简直比索然无味更像灾难! ……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您成为我未婚夫’,可以吗?” 玫瑰丛传来的异响,带着一句风风火火的请求突然打破园中的宁静。 肖邦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 眼前的小姐低垂着头,弯着腰,双手将一份婚契书举过头顶,直端端地送到他面前。 她双手紧拽着纸张边缘,肉眼可见细微的颤抖。但态度十分诚恳,并非玩笑。 “……” 阳光有些过于耀眼,甚至让人头晕目眩。 肖邦的睫羽来回扑闪,白纸和少女毫无装饰的发髻并未消失。 他有些懵。 并不是幻觉? 那就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青年僵坐在木长椅上,身后的玫瑰花丛越发鲜艳。 此刻,他的脑中不断重复着某人在琴键上超affolé glissando[3]的回响。 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等我回巴黎后,你务必要为我的耳朵负责——如果不是因为听多了你的钢琴,我怎么可能会出现幻听? “未婚夫”? 仁慈的主啊——我这是,被人求婚了?! 第4章 Etude·Op.4 【主动】 果然,踏上马车独自一人来拜访所谓最后的亲属,就是一个大写的错误! 哦,都怪咖啡馆那架胡桃木立式钢琴太诱人,她的手一刻都不想从黑白键上离开。这几日沉浸在回忆音乐演奏的幸福里,欧罗拉直接忘记要去“了解自己”。 直到她彻底恢复元气,一辆算得上漂亮的马车停靠在旅宿的小店门前。 原来,“我”来德累斯顿是投奔亲戚的。 原来,“我”的亲戚正好在这度假。 原来,“我”姓沃德辛斯卡。 …… 沃德辛斯卡?! 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的欧罗拉,此刻的心情不亚于昨晚把老店主的立式钢琴弹崩时的无语陈杂——她不过应邀弹了首激昂点的《李斯特练习曲》而已,琴弦竟然就断了——虽然店主开导她钢琴放那做摆设太久,琴弦早就老化该更换,但她依旧被刺激得精神好一阵恍惚。 在十九世纪,李斯特总是代表着“钢琴杀手[1]”,无情地收割着琴弦的寿命。 那“沃德辛斯卡”这个词,则是代表着肖邦的冷漠,将她的灵魂冲击得飘来荡去。 历史上,肖邦曾有一次最接近婚姻的机会,他有过一个姓“沃德辛斯卡”的未婚妻。但最终婚约无疾而终,成了他的“莫雅-比耶达(Moja biéda)[2]”。 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就将婚姻从他的人生计划中彻底剔除。 根据作曲家留下来的细微痕迹,这段“灰色时刻[3]”过去后,他和这一家人彻彻底底断了联系——即使他们是波兰人[4]。 上帝是在恶作剧吗? 我是个“沃德辛斯卡”,那我还能期待和肖邦一起弹钢琴吗? 见鬼,就波兰人那个别扭的脾气加上小心眼,他连李斯特都怼过——我?别说求见他一面,我怕是挤进去他的沙龙,都会被他平静地微笑着“请”出去吧? 想想都觉得世界末日快要降临了呢。 等等,这个时间段,好像肖邦和沃德辛斯基一家关系的蜜月期已进入尾声? 噢,亲爱的夏洛琳,我再也不责备你关注音乐家们的花边消息是不务正业了,它们很有用…… 比如现在,多亏你曾经在我耳边顺带提过—— 我,似乎、马上、就要被我最爱的肖邦先生,扔进黑名单了! 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儿吗? 欧罗拉紧咬着唇,额头轻撞着车窗玻璃,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悲痛表情。 * 事实证明,乐极就会生悲。人一旦染上霉运,就会触动命运的多米诺骨牌。 永远都不要怀疑糟心事的底线——它大概不会被“最”修饰,但永远都能随时随地升级。 氛围太过怪异。 欧罗拉从踏进这间茶室起就觉得不大对劲: 放着舒服的小沙发不坐,沃德辛斯基伯爵夫人一见面就把她引向这张红木长桌。要知道,这两个地方在礼仪里,完全象征着谈话内容的不同走向——沙发是私人的,而长桌极为官方。 看到她头上没啥装饰,这位夫人便立即把自己头上的贵重珠花取下来给她戴上。虽然可以理解为长辈的喜爱,但太过直白和唐突。 长者变换不同的句式同情着她的悲苦遭遇,重复着她以后有人照顾云云。却在某些句子里,隐晦地透露着对她父母的贬低…… 看着眼前笑容挑不出一丝违和,慈爱和母性发挥得恰到好处的伯爵夫人,欧罗拉只觉得寒毛直竖——这种过分的热情和弯绕的对话,以至于教人心生惊悚。 她更加紧张了。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加上先前音乐室里的插曲,欧罗拉本不会如此焦虑,但伯爵夫人和佩蒂特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此刻,欧罗拉分外想念在她恢复健康后就越发严肃古板的教导嬷嬷,指尖下意识碰了碰裙子右侧的隐藏口袋。 不知什么原因,佩蒂特没有陪着她出席这次会面,只是出行前将一个小东西塞给她,告诉一头雾水的少女凭感觉决定它的去留就好。 气压越来越低,总觉得有什么风暴正在酝酿。 本就不安的外来者更是连思维都被忐忑侵蚀。 神啊,我宁可去把《肖练》从头到尾弹上十遍,也不想坐在谈判桌上如此煎熬! 果然—— 一张婚契书。 一句“欧罗拉,作为一个‘沃德辛斯卡’,你便要担起责任,定下一段婚姻。” 更糟糕的事,来了。 * 这是自穿越到十九世纪,少女面临的最大的危机。 从未想过,佩蒂特所说的投奔亲戚——哦,据说还是“她”自己要求的——竟然和订婚挂上了钩。 这家人不是“贵族”吗?属于贵族的风度呢? 欧罗拉完全听得出伯爵夫人的意思:想成为这一家的一份子,就要接受这婚约。 少女懵在桌前,脑中飞速地分析着时局。 婚约的对象绝对和她无关——投奔完全是临时起意,那…… 欧罗拉想起方才在音乐室里解救曲谱时,某位女仆透露出的这家小女儿的名字。 “我听说,您有个叫‘玛利亚’的女儿……” “玛利亚已经定过亲了!” 伯爵夫人高声快答,完全不似方才的沉着。 似乎意识到不妥,她立马微笑着补救,“我是说……亲爱的,我的大女儿已经结婚,玛利亚也刚许了人家。老实说,我和伯爵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但沃德辛斯基的行为,绝对不能落人口舌。” 这是要暗改约定条件? 和沃德辛斯卡小姐有婚约的那位先生,大概不知道他的未婚妻要被换了吧? 真惨! “夫人,毕竟是早就定下婚姻关系……请您原谅,这份姻缘我应该无福消受?” “噢,可爱的孩子,你完全不用担心。当时我们许诺的只是‘沃德辛斯卡’,并没有特指谁,所以一切合理。” 沉默。 伯爵夫人笑得一脸温和,全然不在意欧罗拉无声的抗拒。 “请你相信叔母,沃德辛斯基是你现在唯一的亲属了。我们都是为你好呢——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他在巴黎也小有成就,完全适合作为夫婿。错过他真的太可惜啦。” 少女没有说话,长者很容易就猜透她的心思。 伯爵夫人一点也不急,甚至拿起茶杯呷了口,是时候以退为进了。 “当然,亲爱的,我们完全尊重你的意愿。但你要知道,女孩子这一生,婚姻是她最重要的事。” “你将我们看做最后的依靠,鉴于我们流着部分共同的血液,叔母绝对不会害你。要不是玛利亚……我们真不会如此委屈你。” “如果你真的不愿接受这份婚姻,也没关系,就请你小小地帮叔母一个忙:我了解那个孩子,他的心很好——你只需要签下婚书,到时候一定会是他提出取消婚约。” “放心吧,等到他离开去往巴黎,我们就回华沙,叔母再给你找份你想要的、合适的姻缘。” 欧罗拉听出来了:这家子现在就只是需要一个工具人,合理规避掉他们的过失而已。 而她,没有谈判的筹码。 “Aurora”在写信给最后的亲戚时,是不是早就预见了投奔要拿出她仅有的价值做交换呢? 高烧的原因,或许和这种悲从中来有关吧。 “夫人,回、华沙?” “当然,亲爱的,华沙才是我们的家。不回那我们去哪?” 少女瞪大双眼的样子愉悦到了长者。 伯爵夫人放下茶杯,继续漫不经心地敲打对方:“给你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就是对你最好的照顾,虽然一时想不起华沙还有哪些适婚的青年……但亲爱的,请相信叔母,叔母一定尽心给你挑选。” 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呢? 欧罗拉彻底懂了:从她进到这间屋子起,她就变成了这家人联姻的砝码——唯一的区别就是,到底是今天卖掉她,还是再缓上一段日子。这一家的和谐美满,从未和她有关。 绝对不能回华沙! 一旦去了波兰,估计大概率再也出不了国境线,一生就是一只笼中鸟的写照。 更何况,肖邦直至死亡才把心脏运回祖国——留在波兰,想听大师的演奏才是真的痴人说梦。 这是一份拒绝不了的婚约。 尽管它几乎没有说服力和吸引力,但欧罗拉就是得签下它。她还必须保证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至少在她名正言顺地脱离家族之前绝不悔婚——这是目前她作为“沃德辛斯卡”,能堂堂正正去巴黎的唯一机会。 她所有的梦想都在法兰西。 沃德辛斯基一家的目的几乎已经明摆在了桌面上。他们想要维护脸面,竟然有个免费送上门来的,他们便不会放弃。 玛利亚已经定亲,说的就是肖邦吧。 那她,是不是也算间接维护了那个人的爱情? 欧罗拉握住左手,闭上眼,缓缓地深呼吸。 心底的波澜逐渐回落、平息。 放弃某些东西吧。 这大概就是穿越后,重新拥有演奏钢琴的资格必须支付的代价。 被规则束缚,没关系。 那就创造条件冲破枷锁,重新拿到主动权。 欧罗拉睁开眼睛,她做好决断了。 “夫人,我想这份馈赠,是现在的我无法承受的——尽管,它是来自您,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善意’,但它实在太过‘贵重’了。” 取下发髻上那朵贝母珠花,欧罗拉平静地将它轻轻推送到伯爵夫人面前。 或许是心中有愧,某些词汇在沉默的交锋过后,似乎带上了双关的意味。伯爵夫人一想到它们或许是一种反讽,不禁微微有些脸热。 但为了她贴心的玛利亚—— 为了小女儿光鲜无忧的未来,为了沃德辛斯基的延续……这位夫人硬下心来,极力维持着她的高傲。 伯爵夫人正欲开口,但欧罗拉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这样东西我可以签字——” 少女拖过那张婚契书,并不抬头。食指像是在钢琴上练习高抬指一样,不停地敲落在签名的空白处,也敲在桌对面那个人的心上。 伯爵夫人克制着内心的雀跃。但她也知道,这个孩子拖长着尾音,定然还有所求。 “要我贡献我的半生,叔母和叔父准备拿什么慰藉我呢?” “你想得到些什么?说吧,亲爱的欧罗拉?” 话已至此,伯爵夫人眼前一亮,心中的愧疚一扫而光。 谁会为一场双方都满意的交易愧疚?这样最好,她甚至可以把“慰藉”的分量适当调高些。 “第一,我需要一份与之相匹配的嫁妆——放心吧,夫人,在我签完婚契之后,我的一切就和你们无关了。我保证,无论我过得如何,我都不会再是‘沃德辛斯卡’。” 伯爵夫人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第二,我想见他——” 欧罗拉抖开婚契,指着男方签字处的空白,分外坚决。 “婚约,我亲自和他谈下来!” * 后花园,玫瑰馥郁的香气氤氲在空气里,时光仿若被永久地停留在盛夏。 欧罗拉蹑手蹑脚地踱步到一大丛繁茂的枝叶后,看到了那位坐在长椅上的青年。阳光停落在他的头顶,画出隐约的七彩光圈。 明明是极为养眼的画面,即使在视野里只描绘着一个背影,却被明快的色调倾诉着薄雾般的忧郁。 少女所有的心理建设形同虚设,逼婚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理性和感性,道德和自我,将她的心搅成一团乱麻。 随手拽过一枝玫瑰,索性把一切交给上天。 去,不去。 每一片坠落的红色花瓣,都是一阵心悸。 花朵从少女手中脱手。 可怜的玫瑰花缩水了一大圈,惊恐地弹回远处颤抖着。 太难了! 欧罗拉蹲下环住自己,在心里默声地大吼。 她纠结地抓了抓自己的发,实在受不住意念的拉扯,干脆拔腿冲向长椅上的青年。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您做我的未婚夫’,可以吗?” 哦,真是糟糕,我怎么能这么开场! 欧罗拉涨红了脸,举着婚契书的手瞬间抖成筛子。 嫁什么嫁啊—— 我怎么和人谈判的第一句话,就跟在钢琴上把肖邦的作品弹劈叉了一样? 见鬼,我该不会把这位先生吓到了吧! 第5章 Etude·Op.5 【朝圣者】 欧罗拉的耳畔仿佛有一只敲着重拍的定音鼓,合着她弹着跳音的心脏,完美诠释着何为“震耳发聩”。 巴赫的赋格(Fugue)[1]啊! 明明冲过来之前,在花丛后饱受煎熬的欧罗拉,脑海中差不多已经规划好了所有说服的步骤。尽管这些条理或许在当下并不能称得上是最优解,但总比一开口就走进死胡同的“求婚”要好得多。 ——若是按照原定的步骤来,就算被对方拒绝也能委婉些。那样她好歹还能再次厚着脸皮,努力争取一下。 而现在…… 对第一次见面的先生第一句话就上来求婚,因紧张竟口误成请他“嫁”? 这算是还未付诸努力,就先自我放弃、自掘坟墓、安然躺进棺椁里,等着被盖土掩埋! “我竟自己给自己弹响了终止式(Cadence)[2]……神啊,除了毫无疑问的‘不’,甚至对方还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呢。” 一想到这糟糕到无法形容的开场白,欧罗拉双目视野里的全部画面,都像是被高斯模糊处理过似的。 少女僵硬地维持着举着婚书的姿势。四周安静极了,除了隐约的几声虫鸣鸟叫,就只能听到清风拂过时,玫瑰的花瓣亲吻枝叶的声音。 青年端坐在长椅上,宛若一尊精致的雕像。只见他漂亮的唇微张,却无法听到哪怕一个字音从他喉间发出。 “……抬起头来吧,小姐。我想,我们或许能换一个更好的方式对话?” 沉默漫长得像度过一个世纪那般,轻淡温柔的男声终于扫除静默,教人如聆圣音。 没有听到预计的拒绝。 欧罗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缓缓垂下手臂,慢慢直起身子。 未曾想过,取下那份隔绝视线的纸张后,她竟看到了天使—— 要怎么去描述这个在玫瑰丛中静坐的青年呢? 如果他是一幅画,那必然是用最温柔的笔触去勾勒的形体,欧罗拉几乎不能在他身上看到尖锐的锋芒。他或许就是一颗珍珠——并非巴洛克[3],而是无限接近正圆,却散发着清淡冷光的蚌中珍宝。 要挑一支上好的笔蘸取最为沉稳内敛的深棕,才能去描绘他的发。落笔一定要干脆,渲染一定要柔和,发丝排线一定要细密平均——必须保持一种轻柔的、丝绸的质感。末了还要打碎一枚完美的波兰琥珀,揉进他发尾卷曲的末端。 再去烧制一枚无暇的变色琉璃。底色是天蓝,中间滴一圈墨黑,再用普鲁士蓝蒙上虹膜的纹路,任由两种蓝色侵蚀交融后,点成他的眼。撕下在夕阳沉下前最后一朵粉牵牛的花瓣,将花瓣和它背后含混着夜的霞色重叠定格后,贴做成他的唇。 五官分布毋须精雕细排,也不用特意去修饰他眉眼唇线。只需取他此刻的恬淡神情,即使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具有着力透纸背的致命吸引力。 他的基调似乎是忧郁的。 不说话的时候,万物都随之缄默。 这大概是一个盛满了善良和迷茫的灵魂,却因本质的温柔,延展出如同蒲苇般柔韧的坚定。 莫名的心跳加速,欧罗拉对青年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熟悉感。 “是你?” 一个照面后,青年略带惊讶地发声。 “先生……您认识我?” 少女不确定她的记忆,试探着询问。 “……不,我只是没想到……您会直接来见我。” 青年微怔,少女的反问像是他们未曾谋面过一样,令他略感困惑。但这不解只持续片刻,他体贴地顺着她的思路给出解答。 “如果您姓‘沃德辛斯卡’的话,那我大概知道您是谁了。” “不止您没想到,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竟然敢当面跟您求婚……” 少女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对方和自己有旧。青年的话音很轻,轻易就能教人放松下来。 “真是失礼,我竟然忘记提前找叔母问您的名字!” 她懊恼的自嘲让他在怪异的别扭之后,隐隐有些发笑。 “对不起,先生,我第一次求婚——”欧罗拉的声音渐渐变小,如同在做反思一般,细若蚊声地道着歉,“嗯,姑且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求婚吧……业务流程什么的我都不熟练,还请您见谅。” “第一次求婚,业务不熟?” 少年收起略弯的嘴角,再一次被她可爱的发言撼动。但瞥见她那幅恨不得重来的表情后,他又突生起些许逗弄的意味来。 “小姐,您的意思是说……除了我,您还准备向其他人求婚吗?”他故作受伤,言辞间满是克制的幽怨,“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怎么可能——”她猛地抬起头,大声地反驳道,“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 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思索。 欧罗拉看到青年略带歉意地咳了声,浅笑随即在他面上晕开。 一瞬间,所有含苞的玫瑰,全部都在此刻盛放。 “说得也是,小姐,‘这种经历’对我而言,也是一次就够了呢。” 青年轻快的赞同令欧罗拉涨红了脸,让她的声音休止在唇齿间。 手脚不知该往哪放的她,看到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放松些,小姐,过来坐吧——” “我想,我们可以先把这‘奇特’的开头放一放……毕竟错过眼前的风景,那就太过可惜。” * 少女僵硬着走过来坐下——几乎是贴着长椅另一端的边缘,她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紧张,恨不得这把椅子有一首交响曲那么长。 肖邦恍然发现,他在女士面前,竟会有享受退避三舍待遇的一天。 似乎每次遇见这位小姐,都是完全新奇的体验。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应该是“欧罗拉”。 他见过她近乎绝望的样子,也听过她逃出生天的新生,而现在这样鲜活的她,即使语出惊人,却足够真实有趣。 肖邦不由得再次勾唇。 他安静地继续听风观云,直到她放松下来。 “我很意外,小姐您向我‘求婚’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您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把我做结婚对象未免太过可惜。” “毕竟我不能给予您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就连我为生的职业也并不富足稳定,甚至我的身体都不会完整地维持一个月的健康——选择我,就像选择了一滩死水,我无法给予你太多东西。” 肖邦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语言明示的人。但他第一次,对人耐心细致地劝解。 “可您这样……会背负一些不该承受的曲解。” “所以,您是在为我牺牲?小姐,这样的善意就太崇高了,完全没有必要。” 他惊异于她的动机,下意识提醒她负面的口舌伤害不了他分毫。 “不,不是的——如果我真怀着这样的心思,我想这对您是一种侮辱。先生,您完全不需要这样的伪善来安慰。” “说来惭愧,我求婚的目的并不单纯——无关那些,您身上有我所求的一样最宝贵的东西……” 他觉察到她的神色变得不太自然,话音也逐渐消散,依旧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求索的东西。 “您的不顾一切,能在我这得到什么呢?” “自由。先生,和您签订婚约,我就能掌握自身了。” 在肖邦眼中,欧罗拉此刻正抬眼远眺天际,仿佛在天光中寻觅希望。她眉目舒展,而后坚定地与他四目相对,未有丝毫闪躲。 青年听见少女说出了最不可思议的话: “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不,我甚至可以和您签订协议,等我借由您脱离‘沃德辛斯卡’,您可以随时以任何理由解除和我的婚约,完全不用担心会影响您的声誉。” “在此期间,我愿意承担未婚妻的义务,但只能给予您陪伴和照顾,就像个关系密切的朋友那样。我绝不会在这段关系未结束前背弃您,停止的权利永远在您手上。” “我不干涉您的生活和交际,您甚至可以在朋友面前隐瞒关于我的一切,直到您有了喜欢的人,我们随时可以中止——他们给我的嫁妆,您可以拿走一半。” 处处都在维护他的利益,听上去更像毫不犹豫的牺牲。 肖邦这才后知后觉:向他求婚的少女,似乎不能和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位女性重合。 “小姐,您的条件太诱人——若您跳过我,我想会有大把的人愿意?” “您忘了吗?只有您啊,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您已经耗费掉我全部的勇气,也只有您能让我合法前去巴黎。” 他哑口,逃开对视而言它,但那双祈求的眸子却挥之不去。 她讶然,提醒他这是仅有一次的冲动,并带出一个关键词。 “巴黎?为什么是巴黎?” “因为肖邦啊——” 虽然不解巴黎为何对欧罗拉有着狂热的吸引力,但肖邦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听到自己的姓氏。 仿佛冲击还不够,所有绚烂的光辉都融进了她的眼底。 盛放的玫瑰将此刻氤氲成诗。 “先生,我想去朝圣。” 刹那间,他的心脏,仿佛被某个匈牙利人,奏响了一个fff[4]力度的震音。 第6章 Etude·Op.6 【被回应的心愿】 朝圣? 听到这个词,肖邦的耳根顿时隐隐发烫。他端正坐姿,有些不自然地交握双手。良好的礼仪教养随即掩盖掉他真正的隐秘心理,毕竟他是位无论何时都能泰然处之的绅士。 此刻,这句真理却半真半假。 赞誉对一个天才音乐家而言,从来都不会缺失。肖邦也是一样。但他不像李斯特,阿谀奉承会被他嗤之以鼻,连一个假笑都不屑回赠。除此之外的,还不及一两句反语更能博得他的关注。 但这个词有些不一样——它的份量太重,重到会让听腻了赞美的波兰钢琴家心神荡漾,却又会恰到好处地让他略感不安。 肖邦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欧罗拉,判断这句盛赞的真伪。 她的一切都告诉他:“朝圣”出自肺腑、发自内心,情真意切,绝不掺假。 耳根不禁又热了几分。 Zal[1]!这个人真的没有记错词意?用这个词关联我? 青年柔软的棕发被清风撩起,微凉的顺畅带走面颊的燥热。待他的心神渐归平静后,愉悦刹那间凝固在眉尾。 他此刻才恍然惊觉,身边这位小姐,是真的一点儿都没认出谁是“肖邦”。 莫明地,情绪染上几分微妙。 他回忆起某个匈牙利钢琴家,出国的护照本上都可以不用填写外貌描述[2],悄然生出些许胸闷来。 这位在巴黎一旦心情不好,谁都不能在他这儿讨到半点真心好话的绅士先生,第一次把对外的枪口朝向了自己。 “朝圣肖邦?你是说那个脾气古怪的、喜怒无常的、害怕人群的、除了钢琴一无是处的家伙?他可不值得……” 青年的语气干巴巴的,绞尽脑汁去搜索着刻薄的评价。他以余光解读着身边小姐的神情反馈,未曾想词汇吐露的流畅竟像流水般自然,句末还不忘加上一句耐人寻味的总结。 “嘿,先生,慎言!您没有见过肖邦,妄加评判极度失礼。” 少女的反击来得十分迅速,和善的光彩在她脸上褪变成严肃,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满都是不赞同。 肖邦心里的云翳瞬间消散。 “小姐,我在巴黎的时间比您多——我当然见过,那是个绝对糟糕的男人,千万不要用你的幻想去美化他。” 他并没有停止出演反派角色这一行为,完全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跟这位小姐阐述着“事实”,甚至用上了劝戒的句式。 “所以您……是在嫉妒吗?不过我还是相信我在音乐中听到的肖邦,能构建那样一个音乐世界的人,又能糟糕到哪去!” 大概是先前在身边男人身上感受到的温和有礼,和此刻的咄咄逼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少女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她似乎不擅长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他人,一方面坚持着自己的判断,一方面又习惯性为对方开解。 “嗯,小姐,在我面前这样维护另一个男人——我以为,我才是你要‘求婚’的那个?” 欧罗拉的坚持明显让肖邦的心境更加明朗。但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不免酝酿着情绪,偏过头发表着自己的抗议。 “对、对不起?”少女这才回过神来,她一不小心好像就偏离了正题,连连补救。似觉得还不够,她歪着头又添了一句,“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说您不好,我也会反驳他的。” “前提是我要签了婚书,对吗?”青年立马就抓到她言辞里的隐晦,开口逗她又不想让她太过为难,转而试探着问了另一个问题,“我感受到您的赤诚了……您有那么喜欢他吗?” “J''aime Chopin[3]。” 他听到了她笑容绽开的声音。 这是一句颇为平淡的回应,听者稍不仔细便听不到暗藏的情绪起伏。说这话的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那么自然地就任由它从唇齿间流露。 却令肖邦为之侧目。 肖邦听过千千万万句“我爱你”,但这般平静的表白是他第一次听到。 没有饱满充沛的激情,没有急于证明的欲望,没有想要得到回应的迫切……只是在阐述一件早已习以为常的事,却在每一个字音里,蕴藏着无限的情意。 他深感奇特,却在想起她弹奏《肖练》第一条时的画面后,又觉得顺理成章。 她的演奏告诉他:欧罗拉早已把肖邦融进了生命。 多么—— 不可思议的人和事! 被一个“沃德辛斯卡”果断放弃的他,却又被另一个“沃德辛斯卡”视作珍宝。 青年静待心中的冲击过去。 他突然记起此刻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滋味。 “你都有勇气来向我求婚——为什么不坦率一点,去追求你爱的肖邦呢?” 他支吾着,别扭地小声问道。 “哈,先生,我喜欢肖邦不假,但我为什么要占有他呢?” 欧罗拉被这个问题逗笑了,她实在无法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喜欢肖邦是我自己的事,这种喜欢不一定非要发展成爱情啊。毕竟,肖邦又不会对我有好感……” “追求肖邦?噢,这真的太天方夜谭啦。现在我可是连巴黎都去不了,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她彻底放松下来,倚在靠背上抬头仰望空中的云朵。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听一次肖邦演奏钢琴——如果能和他一起弹首曲子,我大概此生都不再有遗憾。” 无望的期待。 演绎情绪的大师瞬间就抓住了少女的主题旋律。 肖邦不由得开始反问自己: 见我一面很难? 好像是——毕竟没有被回应的拜帖和因拿不出通行卡片(Laissez passer)[4]而被拒之门外的来访者,多得像芝麻法棍上的小黑点。 听我演奏会很难? 好像是——至今为止,本就不喜人多环境的我,也没开过几次演奏会。 和我四手联弹很难? 呃……在巴黎,真正让我有兴趣一起四手联弹的人,似乎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青年唇角的弧线飞扬,尤其看到少女充满着希冀的叹气后,连眉目都染上了愉悦。 他想起那个充满着白雾的清晨,那双盛满露水的琥珀,还有那句“我会报答您的,先生”。 或许答应这份婚约,并不是件令人不快的事。 可能他和她之间的铺垫已经足够,也许她正好撞上了他一生中难得的几次恻隐,又或者她比另外一个“沃德辛斯卡”更能满足他的期待——总之没有损失,反正她也是波兰人——他一向都对自己人有着更多的耐心和善意。 况且,他还想再多听听她的钢琴。 肖邦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依照您的愿望,要让您这一生不留遗憾实在太过容易。” “嗯,怎么讲?” “肖邦在巴黎,一节钢琴课收费20法郎——您只要付出一个金路易[5],您就能达成‘此生无憾’了。” “先生,您想说什么?” 谈话内容的跳跃,令欧罗拉有些跟不上对方的节奏。 他十分耐心,丝毫不介意给她讲解答案。 “小姐,我这刚好有一枚金路易。现在,我把它赠给您。我身上没有婚戒,姑且就用它当订婚礼物吧。” “如果您确信这就是您的‘此生无憾’,我们就去签字——” 青年站起身,走到少女的面前优雅地鞠礼。 他望向少女那对闪烁着错愕光芒的、波兰琥珀般的眼睛,微笑着将外套口袋里的金币掏出,绅士地递送到她的手心里。 “我带您,去巴黎。” 妈妈,我收回那句话。 婚姻,或许一点都不索然无味—— 如果对方,是“她”的话。 第7章 Etude·Op.7 【不是Chopin,是Pichon】 “我带您,去巴黎。” 神啊,我没有听错吧? 我那几乎没眼回顾的糟糕求婚竟然得到回应了,还是肯定答案! 欧罗拉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她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带着轻飘飘的虚浮。 事情如愿解决,一切按照期望的样子发展,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接下来只需安心等着去巴黎的日子,去追寻肖邦的音乐就好。 但她说无法忽略心间的那份在意,好似现在她所经历的都是虚幻。 手心里的金币已被捂热,金属的质感反倒将欧罗拉拽回了现实。 她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人。 和青年相差一个身位,少女只能看到青年的侧脸。比起正脸来,他的侧脸多了几笔刚毅的线条,鼻梁并不平直,但在这折角下,唇被衬托的格外柔和漂亮。 见鬼,我到底在看什么啊! 欧罗拉用力地捏紧握着金币的手,偏过头将青年的面容从视网膜上赶出去,却把他耳畔那缕松软的发丝卷随着步履跳动的画面,记在了脑海里。 金路易,等值一节肖邦的钢琴课啊…… 这个人,我又能给予他什么呢? “到了,小姐。” 温和的男声给出提醒,欧罗拉回神,发现他已经领着她来到音乐室里的聊天小茶几前。 少女下意识地去搜索她打包好的那叠乐谱,原先放置的位置早已没了它们的踪迹。 但愿肖邦的乐谱能得到最好的对待。 再一次暗自祈祷后,欧罗拉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安静地停落在她身上。她即刻抬起头,对等待着的青年赧然一笑。 “您先在这坐下吧。我去取我的那份婚约书,顺便再去找这家主人借点笔墨。请您在此稍等我片刻。” 他绅士地领着她坐下,站在矮茶桌前向她说明去向,得到她的点头示意后才径直离开。 安静重新回归大厅。 欧罗拉总算能好好呼吸了,这样的经历太过于耗费心神。她将金币收进裙子的口袋里,听到轻微的碰撞声后,恍然发现自己似乎遗漏了某样东西。 想起佩蒂特嬷嬷的叮嘱,加上在沃德辛斯基大宅里遭遇的种种,少女轻哼一声,随即决定不把这小小的物品送出去。 ——不管它是什么。 再次将婚书摊开,欧罗拉在茶桌上细心地将羊皮纸上的褶痕捋平。 这是一张未曾使用的婚契,除了几段空泛的、被无数美好词汇修饰的贺词句段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当然,写下这份契书的人字很好看,手写的字体弯弯绕绕,但多少将纸张沾上些人情味。 没有署名。 少女这才惊觉:她和那个男人在玫瑰花园里聊天半晌——噢,他都马上要成她未婚夫了,她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啪—— 那只能在钢琴上弹出美妙旋律的右手,干脆地落在了额头上。 猛拍自己一记的欧罗拉,扯出一个尴尬而又懊恼的笑来。 走廊里渐渐响起一阵松弛有度的徐步足音。 少女立即坐正身姿,盯着婚契仿若无事发生,静待来人。 嗯,反正那个人要签名字的。 到时候再重新认识一次就好。 * 肖邦刚进门就看到欧罗拉端端正正地坐在右前方。 只缺一对翅膀,她就能同等替换那尊摆在自家壁炉上的天使雕像。 他不禁有些好笑。在他离开这一小会,不知这位小姐又在脑中探讨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反倒把自个儿弄得紧张兮兮。 他走过去,点头示意,选择对面的那把沙发椅坐下。肖邦的动作又轻又自然,完全顾及到给对方适应调整的时间,没有将视线分散出去。 他将墨水架摆在茶桌的正中央,挑出一根插在架子边上小笔筒里的蘸水笔。确认笔尖状况,蘸取好墨水后,将笔递给少女。 “您可以最后再思考一下,我并不介意您此刻反悔,要知道——” 肖邦本想再给对方一次细致考虑的机会,但欧罗拉用行动拒绝了他。 只见少女干脆地接过木质雕花的笔杆,利落地拽过青年面前的那份婚契,毫不犹豫地在两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永远不会后悔!” 现在,轮到欧罗拉递笔给他了。 嗯,还要加上两份只欠他签名的婚契书。 未婚妻——他现在快有资格这么称呼她了——一脸有被冒犯到的表情,真的很像他关于波兰的记忆里,那团在枝头上圆滚滚的云雀。 要不是骨子里礼仪的克制,他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 接过婚书,肖邦先挑出属于欧罗拉的那份,提笔刚签一个字母,便停笔不写了。 习惯使然,要不是反应快,他几乎马上就要连写两个F,然后画上一个大C,一气呵成地签完名字——在这张纸上签上“F.F.Chopin”?他有预感,未婚妻小姐一定会当场崩溃掉。 他笑着微抬视线,不料当场抓住某人伸着脖子想要偷看的行为。 视线相撞,少女心虚地扭过头,去看展示柜上瓷器的漂亮花纹。 肖邦有种预感,这位可爱的小姐,一定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从来都是保守的。但这次,有种好奇诱惑着他去冒险。 笔锋一转,波兰音乐家决定给自己换个身份。 毕竟父亲说了,“碰到感兴趣的人”,就去试一试。 肖邦把契书递给欧罗拉,提笔去签自己那份。 “F……弗……” “怎么了,小姐,我的签名很难辨认吗?” 他听见她在读自己的名字,断断续续地没有一个完整的音节,笑着问道。 但对方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犹豫片刻后,支吾着给了他回答。 “没有,就是,你签名的习惯……好像肖邦……” 他的心脏咯噔一下,才披上的身份不会就被当场看穿了吧? “不过,名字并不是。先生,只是那个‘F’,真的太像他的风格了。” 她有些迷离恍惚,甚至提起手指,在空中顺着笔迹勾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 这一切,都落入肖邦的眼里。 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熟练驾驭他的钢琴曲——没有听过他的演奏却能抓住曲目里的灵魂,无法把他和画像上的“Chopin”联系起来[1],却把他签名的风格习惯熟悉到宛若相识已久一般? 他一时想不出。 但揭开答案的过程,一定不会令人失望。 青年踟蹰片刻,在自己的那份婚约书上,签上了他的真名。 等他晾干字迹,收卷好契书后,他看到少女在另一端前倾身体,将她的手递给了他。 “那,重新认识一下,‘未婚夫’先生?” 他笑着轻握住她的指尖,左手将外套口袋里插着的玫瑰花取出来,顺势缀在她的头上。 在花园里,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空荡的黑发髻。 那根发带不太方便在此刻送还,用鲜花替代正好。 “你好,‘未婚妻’小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代表着距离的敬辞被替换,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在指腹弥漫。玫瑰的红色满溢出来,将她白皙的脸浸染成绯色。 指尖像是点着了火焰。她哆嗦着完成握手礼后,迅速抽回手背在身后。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算是……半个钢琴家吧。” 且不论她莫扎特旋律一般可爱的声音,只是这量词的使用,就足以令他再次开怀。 钢琴家,能用半个做修辞吗? 今天,他的唇线有些脱离自身的控制呢。 等等,介绍要带上职业? 肖邦愣在原地。 “弗朗索瓦·彼颂(Francois Pichon)[2],姑且是个……作家[3]。”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写在婚书上的化名。 也给自己披上了,他最不可能穿上的马甲。 第8章 Etude·Op.8 【两份嫁妆】 直到欧罗拉双脚迈进客宿的咖啡店的大门后,身上沉重的枷锁才脱落。 店内,烘焙好的咖啡豆被研磨成细腻的粉质,发散着阵阵令人沉醉的木果香气。她眯眼轻轻嗅了口,略带些苦味的气息在鼻腔里扩散开,瞬间让她耳目清明。 欧罗拉正要上楼,眼角的余光扫过手里的羊皮卷上,停落片刻后就再也移不开。 男女双方将自己的半生交给一支雕花的木质蘸水笔,用一瓶不知产地的黑色墨水,将名字留在了属于对方的羊皮纸上。等墨水干涸,白纸黑字,似乎就是两颗坚定不移的、毫无悔意的心。 令人遗憾的是,这神圣的一刻,无关乎爱情。 但又使人琢磨不透:少女和青年的仪式,不含丝毫胁迫——至少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到毫不勉强的舒心笑容。 或许一切都是意外,却也担得起一句刚好。 于万千种可能中,恰巧赶上最好的选项。 她收回脚,不由地想起签完婚书后那一幕小插曲—— 在沃德辛斯基伯爵的宅邸完成的定亲仪式,身为长辈至少要出席结尾。确认婚契成立的时候,欧罗拉正要把婚书递给伯爵核查,不料身边新晋的未婚夫先生要比她快得多。 她看着伯爵连连点头,婚书被卷起系好后还给青年。来自巴黎的绅士侧耳告诉少女,她的那份不用核对,顺带还附赠了一枚和煦的笑。 被咖啡香气包围的欧罗拉,回忆起那对伯爵夫妇毫不反对的表情,加上某个百合花一般的青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甩甩头,不禁好笑自个儿过于敏感了。 婚契书啊…… 从未料想过,来到十九世纪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呢。 “欧罗拉,你回来了。” 陷入自我世界的少女正幽幽叹气,听到熟悉的声音偏过头,看到佩蒂特正坐在橱窗的餐桌前,手里的绣崩上飘落着零星几朵丝线绣成的小花。 就像出海的船总会归港一样,她立即快步过去坐下,将所有的感叹和唏嘘都抛之脑后。 “是的,柯塞特嬷嬷,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店主适时地给窗边的客人端上香醇的牛奶咖啡,告知钢琴已经修好,轻易便收获一份来自少女的惊喜感谢。 长者以颔首示意,未曾移开过分毫视线。 杯勺在欧罗拉的指尖轻转,将深棕与暖白搅拌成更加温柔的颜色。佩蒂特看着自家小姐恬淡的笑,脸上的肃穆便柔和了好几分。 霎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 今天让欧罗拉独自前往沃德辛斯基宅邸,是佩蒂特思考良久后作出的决定。 即使这或许违背了她的职责。 自小姐从高烧中醒来,已有些许时日。教导嬷嬷无时无刻不再感激上帝,能让少女重新恢复健康。 就算她丢掉了过去的记忆。 就算她对自己不再如往常亲昵。 失去记忆的欧罗拉很不一样。 她似乎更独立,更自主,也更坚强——尤其当她坐在钢琴前,整个人都会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佩蒂特几乎快分不清究竟哪一个小姐才是真实。 她只知道,现在这个小姐,对她是陌生的。 陌生,就意味着距离感。 以至于佩蒂特最近总被某个念头困扰:她,是不被需要的。 小姐学东西很快。 她能切近欧罗拉生活的地方,忽然越来越少。 年长者照顾了少女整整十八年。 她说不清这种滋味是为什么——但如果这是小姐期望的,她只会祈祷属于“欧罗拉”的人生会更好。 比如不陪着欧罗拉去面见最后的血亲,是方便小姐建立新的联系时,不会因为她备受限制。 属于少女的全新人生…… 如果记不得过去的话,彻底忘记或许会更好。 但等佩蒂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拿着绣崩坐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着那条小道上的过往出神了。 要办的事? 那都是借口。 除了等你回来,除了确认你一切都好……欧罗拉,我没有别的要紧事。 佩蒂特将手里的刺绣放到腿上,看着欧罗拉琥珀色的眸子,说道:“嗯,是的……都办好啦……” 未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又小心翼翼地补问了一句:“你……今天去见沃德辛斯基一家,感觉怎么样?” “感觉?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少女呷了口咖啡,享受着苦意顺着舌苔恰到好处地刺激着神经。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杯盏,在口袋里将那个小物件掏出来递给长者。 “嬷嬷,很抱歉啊,这个东西我没送出去——还是由你收着比较好。” “为什么呢?小姐……你就不好奇这样东西是什么吗?” 欧罗拉抬起头,她似乎诧异长者的探询,“从我醒过来起,就一直是佩蒂特你在照顾我啊,我把它给你收着哪里不对吗?至于它是什么,嬷嬷你想告诉我的话,我会好好听你说。” 佩蒂特哑然,她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没送出去呢,欧罗拉?” “我不觉得沃德辛斯基能拥有这个,毕竟他们对我父母的某些言辞颇有些高傲——你让我凭感觉做选择,我的感觉让我把它交给嬷嬷你。比起其他人,我更信任你。” 欧罗拉说完就去专注她的咖啡,完全不在意她竟在佩蒂特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长者沉默片刻后,毅然在餐桌上磕碎了这样东西表面的封漆。小东西在她手中正反拧转几圈后便被打开,而后少女听见金属物品掉落在桌面的声音。 一把特殊造型的钥匙。 佩蒂特格外轻缓地将食指伸进小筒里,将一张小纸条捻出来,上面的字迹布满岁月的痕迹。 “‘我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购置房产,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哦,上帝,我只是那么一说,我无法确保那些抛弃我的人不会想尽办法将它们拿回去。为了我们的欧罗拉,每年我都会秘密地给她存上一笔钱……如果我能送她步入教堂,我很乐意把它当作嫁妆;如果没有如果,我希望它能让我最爱的孩子更有底气。’” 长者拉过少女的手,颤巍着将钥匙放到她手里。 “欧罗拉,这是你父亲的原话。钥匙和银行的口令,他们把珍贵的留给了你,他们永远爱你。” 足够了。 佩蒂特心中缺失的一角被圆满地填补上——小姐即使失去记忆,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她能维护故去的父母,能信任自己……即使她和曾经的小姐不太一样,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柯塞特女士,您似乎忘记了自己——比起这些,嬷嬷,你要比它们珍贵得多。” 钥匙似乎并未被欧罗拉放在心上,她笑着望向早已不复平静的佩蒂特,坦然地说出她的看法。 “看来,我这算是拥有了两份嫁妆?我对我们在巴黎的生活倍感期待——它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一些,还是你收起来吧。嬷嬷,就算没有它,也请相信我能够养活你。” 钥匙再次回到长者手中,佩蒂特震惊地看着欧罗拉灌完咖啡后愉快地奔向那架钢琴。琴弦早已经续好,不一会儿音乐就开始在咖啡馆里回荡。 巴黎? 欧罗拉这是想去旅行? 养活我? 小姐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甜蜜又荒谬的话? 佩蒂特无奈地展开欧罗拉留在餐桌上的羊皮纸卷,笑容眨眼间凝固。 婚契?两份嫁妆? 神啊,沃德辛斯基怎么敢! 我果然该陪着她去——小姐这是被欺负到把自己卖了吗? 弗朗索瓦·彼颂。 佩蒂特死死盯着这个签在婚契上的男名,只恨不能将它灼成一个黑洞。 第9章 Etude·Op.9 【承诺·回应】 已经是第三天了。 欧罗拉望着佩蒂特的背影,默默叹着气。 从沃德辛斯基那回旅宿的咖啡馆起,佩蒂特就有些不对劲。这种怪异感在教导嬷嬷看到自家小姐随手落在餐桌上的婚契时,瞬间被引爆升级。 怒意与歉疚在佩蒂特身上产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欧罗拉自穿越以来,第一次在这位嬷嬷脸上见到如此直白显露的表情——不同意,不赞成,不允许。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长者那收获坚决的否定回答。 尽管欧罗拉已经详细地向佩蒂特解释过一切,甚至连她和某位未婚夫先生的互助协议都坦白交代了,但长者就认定死理:自家小姐不该来德累斯顿,简直受尽委屈。 不过好歹经过近来的努力,教导嬷嬷终于对那位可怜的签字人减轻了大半敌意——毕竟源头在沃德辛斯基一家身上,小姐因自己的缘故有了信息差,还以为拿回姓氏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 于是,佩蒂特女士开始了自省,除开必须的服侍交流,她把时间都交给了上帝。 于是,欧罗拉只能看着长者手持十字架,虔诚地忏悔的背影,无奈叹气。 直到老店主敲响房门,告知欧罗拉沃楼下有人找,和沃德辛斯基有关。 少女看到长者立马扔掉十字架,整理好衣冠,眨眼间就站在了她身后。 欧罗拉勾起嘴角,听着身后紧跟的足音,安心地下了楼。 …… 两张同等面额的法兰西银行票据被递交到欧罗拉手里,这正是她要求的嫁妆。 少女随意扫了眼票据上的数额,秀眉一挑的同时,听到传信人捎来的口信:沃德辛斯基一家已经离开德累斯顿。 欧罗拉瞬间明白对方的暗示,她和那一家,从此算是各自悲欢。 “嬷嬷,父亲留下来的那份你可以取用做我们生活的开支,这部分我想自由支配可以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你目前不必为此操心。” “那就好。嬷嬷,等下我出去一趟。” “出去?去干什么?” 佩蒂特看向老早就跑到咖啡馆柜台前,用桌上的笔墨写写画画的欧罗拉,无法理解她的意图。 只见少女扬了扬票据,分出一张把它包好,一幅轻描淡写的随意模样。 “去送这个,应该能赶上吧……给那位‘弗朗索瓦·彼颂‘先生’。” “什么——” 近来被压制已久的风暴在此刻降临,佩蒂特快步跑到门前,忘记骨子里的礼数,张开手臂死死堵在门口。她眼睛瞬间红了,声音近乎嘶吼。 “你今天,哪都不许去!” 这是第一次,少女在长者身上,看到如此汹涌的心痛。 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自那天起,嬷嬷会如此反常了。 欧罗拉的心顿时化作一汪清泉。 她缓步过去,轻轻抱起这位长者——这是她第一次展现如此亲昵的举动。她感到佩蒂特的身躯一震,双臂虽颤抖却固执不放,但在她的颈项里,有一滴温热滴落。 少女的环抱的动作越发温柔,长者的眼眶里满是堆砌的珍珠,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个拥抱里被彻底释然。 “亲爱的嬷嬷,一切到此为止,我们重新开始新生活好不好?” “我并没有吃亏,把嫁妆给彼颂先生一半,是他带我逃离沃德辛斯基时我许下的承诺——他还答应帮我们在巴黎找一个合适的住处呢。我想,你绝对不希望我做一个失信的人?” “我懂你的顾虑,但真的没有关系。如果有万一的话,那彼颂先生大概就是隐晦和我表达婚约作废啦——你看,我只花了这点钱,就赎回了我的自由,这太值得啦。” “嬷嬷,我承诺过你,一定能把你养活得很好,我绝对能做得到。” 固执的手臂终于垂下,时隔多日,长者终于重新拥抱到她的珍宝。 * 肖邦倚在马车箱内的窗前,身体随着前行轻晃。 他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旖旎的波光在平静的蓝色间闪烁。手中握着一封展开的简信,以及一张法兰西银行的票据。 原本就没被青年放在心上的承诺,未曾想被少女以这种方式兑现。 他还记得她气喘吁吁地敲击这辆正要驶向巴黎的马车车窗,在他打开车窗时把这样东西丢进他怀里,一脸满足地后退几步,示意车夫快走,嬉笑地望着车窗里他一脸状况外的模样。 “一路顺风——我等着你,彼颂先生。” 肖邦关于德累斯顿最后的记忆,是少女逆光站在原地,马车渐渐将他们的距离拉远,他看见太阳将她部分黝黑的发丝染成金色,她双手置在唇边,冲他的马车大声呼喊的剪影。 棕发的钢琴家不禁绽放出足以令巴黎沙龙里的淑女们尖叫的迷人微笑。 欧罗拉写在纸上的请求,肖邦早在几天前就给巴黎寄了封信。相信某个热心肠的匈牙利人,一定会看在他可怜的朋友面上,亲力帮他找一个最合适的住所——想到未婚妻的职业,他特意强调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放钢琴。 心情愉悦的波兰人对此十分确信,等他回到巴黎,说不定就能给留在德累斯顿的少女寄去住址和门钥匙了。 只是这张票据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烫手。 她付给了他将近半年的收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要知道,自1832年起,这位在巴黎流亡的音乐家,收入已经触到了巴黎居民小康与富裕阶级的分界线[1]。 肖邦决定把这笔钱用来交付欧罗拉的房租。 或许他还能叫上李斯特出来逛逛,顺带给未婚妻小姐的住处添上些必要的家具——虽然匈牙利人偶尔音乐审美偶尔会跑偏,但至少眼光永远不差。 回到巴黎后,似乎要忙上几天呢。 不过,感觉似乎并不坏。 肖邦浅笑着将那张字条送到眼前。 看得出来,欧罗拉写下留言的时候有些心急。她似乎不擅长写大众都习惯的连笔,即使是快写,字迹也极好辨认。 他将纸张重新折好,收进外套口袋里。骤然记起她对他的称呼,指尖微滞。 少女记得他们的对话不必使用敬辞,但唯独忘记道别的时候要叫他的名字。 彼颂,不是肖邦,但又是肖邦。 青年的轻叹消失在倒退的树影里。 “是‘弗朗索瓦’啊,欧罗拉。” * 巴黎。 马车停靠在安亭街5号,留守在家的门仆立刻迎上来,搭手将肖邦接下马车。 “老爷,夫人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夫人?” 肖邦为这个词住步,门仆已经跟随他多年,本性忠厚,绝不爱多嘴。 “抱歉,先生,应该是老仆会错意了。李斯特先生昨日来拜访您,我正好把您的信给他。他当场拆开后拍着老仆的肩说‘亨利,你家主人要步入婚姻啦’。我以为,您会和这位小姐一起起回来……” “弗朗茨·李斯特!” 波兰人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某人的名字几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就知道,给这个人的信一定要写得谨慎些,那个单词他就该涂黑! 在巴黎,如果你想保有秘密,务必注意别在金发的匈牙利人面前泄露端倪——李斯特知道了,几乎可以等同于全巴黎都知道了。 哦,这比让钢琴发出犬吠声[2]还要糟糕。 他那本不牢靠的马甲,怕不是已经摇摇欲坠了。 “亨利,我出门一趟——我要知道,世上最好心的李斯特先生,究竟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多少人!” * “别挣扎了,弗里德,问也没用——昨晚我去了沙龙,大概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吧……” 李斯特窝在自家柔软的沙发上,抱着一方靠枕,顶着挚友暗潮汹涌的视线,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 大抵是早已习惯某个波兰人阴晴不定的脾气,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灭火方式。 “上帝啊,‘肖邦竟然订婚了’!你以为这个消息能藏多久?那些人认真起来简直比间谍还可怕。再说了,明明订了婚心里是高兴的,你偏要这么别扭。” “莫非您也学会了圣主的全知全能?请问您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了?” 李斯特对肖邦的嘲讽充耳不闻,用他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反驳道:“用这两只眼睛,在你的字里行间看到的。你还托我找房子呢——为了她,你竟然把住房要求写满一页纸!” 他把抱枕丢到一边,继续补充:“诚实些不好吗,我亲爱的肖邦先生?放心吧,就算世人都知道你订婚了,也不知道你未婚妻是哪一个。这一点,我一直守口如瓶。” 金发的钢琴家在收获好友一枚瞪视后,这才目视他在自己身边落座。隐秘的笑意在他湖水般的眼睛里荡漾生波。 “安亭街38号,亲爱的肖,你觉得怎么样?” “弗朗茨·李斯特,请不要让我怀疑我们的友谊——那可是我要搬进去的新住址!” “可是你们是未婚夫妻,她都跟你来巴黎啦,难道不该住在一起?” 李斯特惊讶地反问好友,他看到肖邦刚升起的火焰陡然熄灭,欲辩却最终哑口无言。 “弗朗茨,这有点复杂……我和她不能住在一起。”波兰人叹了口气,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好友,“欧罗拉不知道我是肖邦,我绝不能在她面前弹琴——可我又怎么能不弹琴?” “我亲爱的肖,真的是你吗?你、竟然、和人订婚、套了身份!” “是的,利兹先生[3],请务必记住,你的好友、我,现在是‘弗朗索瓦·彼颂’,职业作家。” 笑声如烟花般在沙发里炸开。 肖邦翻了个白眼,望着天花板,无视好友在沙发里东倒西歪、毫无形象的爆笑行为。 “神啊,作家!哈哈哈,上帝知道让你用法语写满一页纸有多困难,我收到你上封信时都惊呆了——你竟然说自己是作家?我现在对你会写出什么样的‘巨著’万分期待。” 李斯特擦掉眼角的水珠,巴巴地望着肖邦。 “她来巴黎后请务必介绍我认识,是叫‘欧罗拉’?我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我的弗心甘情愿去写作!” “……” 沉默弥漫开来,突然的冷场令李斯特怀疑是不是他触到某些禁忌了。他收起嬉笑,刚准备换个话题,便听到一句迟来的回应。 “钢琴。”波兰人的话音清冽又飘渺,“弗朗茨,我想听她弹钢琴。” 李斯特不禁端正坐姿。 对早就配得上“钢琴大师”称号的好友而言,这句回答足够分量。 “钢琴家?” “是‘半个钢琴家’,也是‘第二个令我满意的演奏者’。” 荒谬的词组加上惊雷般的评述直教金发青年唇口微张。但看到好友因回忆泛起的温柔神色,他只能以深呼吸平定心神。 早该知道的,眼里只有音乐、钢琴和波兰的某人,怎么可能突然就选择步入婚姻程序——一定是他的世界有人可以对话了。 噢,钢琴家,女孩子! 如果有这样的一家车行,他愿意全款赞助,明天就把那位小姐打包到巴黎来。 李斯特目光灼灼,他终于明白好友给自己套上身份的意图。原来,基本和花边新闻绝缘的肖邦先生,谈情说爱的技巧是如此高级。 “想听她弹钢琴就去听吧,弗朗索瓦·彼颂,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你。” “就把38号给未婚妻小姐——你是和我互换几周住所,还是去宾馆藏段时间?放心吧,过了今晚,全巴黎都会知道,肖邦先生搬家啦!” * 等待,总是最易消磨时光,教人心焦。 纵使知道这个时代不能和二十一世纪比,信息传递不易,但数着日子的欧罗拉还是不免渐生忐忑。 直到那封信越过山水原野,从巴黎到德累斯顿,于晨光曦微中交到收信人手中。 写着住址的信件,随信附上的巴黎城市地图,全被摊开放在桌上。 少女再一次拥抱了长者,喜悦全交由臂膀诉说。 “嬷嬷,我们能去巴黎啦!” 第10章 Etude·Op.10 【Paris:l''enfer,le paradis et la terre】 如果一个人见惯了现代的风景,那么当他踏足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时,他的第一印象,多半是大失所望。 欧罗拉缩在车厢里,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车窗上闪过的画面,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是一座近乎中世纪一般的城市。曾经在书本影像中见过的宽阔广场、宏伟建筑和漂亮桥梁,全部化作泡影。 它狭窄、拥挤、灰黑,充斥着迷宫般的岔路。巷道里,挤满路边到处是古老的石质建筑,石墙上遍布着像是经历了几百年烟熏火燎的斑驳。叫卖声、车马声混合着铃声和碎石被碾压的响动,在弯曲的街巷里碰撞,漫无目的地回荡延伸向远方…… 这是巴黎? 混乱、困乏、陌生,并不像个好地方。 纵使在德累斯顿就已经学会要对这个时代降低期待值的欧罗拉,发现她还是小觑了历史上的真实。 少女低垂着头,盯着置在膝盖上的双手发着呆。 从未想过十九世纪的巴黎,与她的第一次会面会如此震慑——怀疑和不安开始蔓延,令她的手脚不禁开始生寒。纷杂的思绪在她头脑中掀起风暴,这个时代似乎正对着她怒目相向。 恍惚中的欧罗拉已经不敢再看窗外。 然而马车却坚定不移地朝着目的地前进。它穿过门户,跨过塞纳河,最终停在旅程的终点——安亭街38号。 铃声响起,少女听见了门栓拉开的声音。身旁的长者麻利地起身,收罗好车厢里的零散物品,扶着门下车。 佩蒂特见她迟迟不动,以为自家小姐对长途跋涉有些不适,需要些时间舒缓,便提出去清点行李,留她一个人静静。 欧罗拉将自己埋在臂弯里。 不顾一切来巴黎的是她,对巴黎生出惧意的也是她……仅仅一个照面,少女罕见地有了怯场的心理。 “欧罗拉?” 温润的男声在侧边响起。她抬起头,眼前是一只男性的手掌。 视线顺着那只臂膀延伸,少女微扩的琥珀里,倒映着在德累斯顿和她签订婚约的青年微笑的脸。 他本是温润的,没有丝毫攻击性,此刻却强硬地将萦绕着她的灰暗撕碎。光点像是萤火虫般,从他的指尖飞向她。 思维、情绪全部停止喧闹,她顺从地交出手。 两个世界,连接成真实。 只一个手掌交握带起的力道,欧罗拉自然而又轻盈地跳下马车。 懵懂的她这才发现,这位先生竟将她带到了光的世界里。 脚下,布满铺路石的街道平坦而又宽阔。四周建筑整洁有序地在街旁林立,已经依稀可见后世巴黎蓝帽子的雏形。车马和行人就像钢琴谱上的高低音谱号,在各自的五线里游走演绎。声音正好热闹到富有生活的活力,所有的音都是和谐。 她环视远方,目力所及之处,还能见到塞纳河上著名的桥梁,左岸公园和宫殿绰约的身姿,以及荣军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穹顶。 和先前的第一面完全不同! 光鲜亮丽,悦目舒适,巴黎像是戴上了荣耀的花环。 欧罗拉此刻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这座还未被改建的十九世纪的世界之都,会有“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评价。它拥有天平上两个相互制衡的极端。咫尺间,骇人听闻的贫穷和无法度量的财富都在此共存。 这里,机遇和挑战遍布。一步下去,可能是鲜花与荣耀,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比二十一世纪更残酷,更现实。 “欧罗拉,欢迎你来巴黎。” 他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蝉翼般的吻,绅士而克制,除了他温热的鼻息,什么都没有留下。 手掌被放下,少女转过头,看到青年清清淡淡地站在那,只是他自己。 她的初衷被唤醒,仿佛找到了光与暗的平衡。他的存在像是一个道标——毋须畏惧地狱的泥淖,也不必沉迷天堂的梦好,去向属于她的人间就好。 “弗朗索瓦,能在巴黎见到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欧罗拉的眼眶中析出些许润泽。 她看见彼颂特意曲起的右臂,轻快地挽了上去。迟来的低哑回应,有着说不尽的感激。 * 肖邦听着欧罗拉微颤的话音,感受着臂膀传来的温度,发现来安亭街38号接她,是个绝对正确的决定。 他没有去探究原因,只妥善地关注着她的情绪。看她从低落中恢复,便安心引她走进新家。 巴黎是座极易令人迷失的城市,对细腻敏感的人尤甚。 此番前来迎接,肖邦一是出于礼节,二是暗示欧罗拉一些东西——不过这位小姐足够坚韧,还未等他开导,她就做好了调整。 棕发的青年完全明白少女那句话的意味。 如果欧罗拉的钢琴被蒙上灰色,他宁可她一生都远离巴黎。 喉间发出的音色越发柔和,肖邦耐心地向欧罗拉讲述着在这座城里的生活趣事——鉴于未婚妻小姐叫对了他的名字,没有使用生疏的敬称,他的愉悦度如同上行的音符般稳固攀升。 一直到他将她领进门。 “话留着什么时候说都不迟,而现在——”青年笑望着少女,示意她可以松开自己自由观光,“去看看你的新家吧,欧罗拉。” 经管肖邦自己曾经声称是“查理十世的支持者”,但给欧罗拉的这间住所,处处充斥着路易·菲利普风格——省去了繁琐到目眩的装饰,线条清醒却不失优雅,以舒适取代无意义的精致。 墙纸是一片米色,上面绘着山鹘鸟,一直延伸到明亮的落地大窗前。阳光洒落在室内,深红的窗帘多缀了一层白纱,被温柔地缓和成枣色。最里面的窗前摆着一方伞脚矮几和躺椅,显得分外闲适。 壁炉上摆着一尊路易十五风格的漂亮座钟,树形的大烛台等待着夜色的降临。炉膛前摆着柔软的沙发,因被罩上素色的绸缎变得更加精妙。稍远的墙边,空荡却精致的展柜等着被填满。而另一边,成套的鸡翅木餐椅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温情。 青年怡然地看着少女在大厅里飞来转去,眼中流转着满意欣喜的光。轻咳一声后,提醒她别忘了去楼上看看。 只见她眼神发亮,停顿两秒后,提起裙摆便拾级而上。 肖邦好笑地看着欧罗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渐渐抚平唇线的弧度。身后炙热的视线早就似要将他后背的衣服点着。他淡然地转身,看到肃穆的女管家正抿着唇高傲地打量着他。 如果他的感觉没错,从他接近未婚妻小姐的车厢起,这道“并不友好”的视线,便从未中断过。 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肖邦一点都不奇怪自己在长者那讨不到半个微笑——任谁得知自家瑰宝被婚约给一个陌生人,都会抱有敌意呢。 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被冒犯。相反,他对只身来到巴黎的欧罗拉,身边能有一位睿智精明的长者相护,反倒倍感欣慰和舒心。 “您好,佩蒂特女士。” 肖邦谦和地行礼,依照未婚妻信里的提及,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姓氏。 意外只在长者脸上存在毫秒。她颔首,默无声息地回给对方一个标准的礼,声色平静地说:“你好,彼颂先生。鉴于你和我姐小姐的‘关系’……不必使用敬词。” 本是拉近距离的话,却被对方巧妙地灌输着疏离的意味。青年敏锐地在这简短的词句里,读出些许幽怨和不忿来。 肖邦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遂在餐桌上的纸袋里取出几份纸张,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把钥匙,准备将它们递给佩蒂特。 “这是?” “这一份是租房合约。得益于我某个朋友的关系,我租下这幢房子时价格十分公道。租金我一次付满了三年,期间如果欧罗拉想换新住处的话,女士你只需拿着这份合约去找房东,除去应缴的数额和百分之十的违约金,其余都会退还给您。” 肖邦看着佩蒂特扫视完纸上的文字后,又递给她第二份。 “这是我重新给这间屋子添置的家具清单。退租后,这些家具都可以带走——请放心,它们搭配巴黎目前任意租房的风格,都不会突兀……当然,如何处理它们,决定权在你们手里。” 紧接着,青年又往长者手里叠放第三份。 “这上面记载着在巴黎生活的相关,衣食住行和我所能想到的一切。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想由女士你分享给她最合适,毕竟你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明天会有一名专门盥洗衣物的女佣上门,你只需考察她合不合格,她的佣金由我这边支出。” 肖邦刚想递送钥匙,当下就被佩蒂特制止。 “彼颂先生,这些——你做这一切?” “我想,佩蒂特女士应该知道,欧罗拉为那个随手签名付给我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只把这条当做说笑,但她却把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当了真。女士,主的信徒不觉得他做的事值得如此的回报……这一切还请您瞒着她——相信我,她知道真相后又该较真啦,我可不想策划的一切都白费呢。” 他适时将两把钥匙放进佩蒂特手心。 “女士,虽然住在巴黎的大多数人,会有把备用钥匙放在值得信任的好友那的习惯。但我认为,除了房东,这两把钥匙的最好归属就是她和你,请你务必收好。” “那,你呢?” 长者的话清冽如被春之女神包容的冰雪。肖邦发现与自己交叠的视线柔软而又复杂,心下变得更加熨帖。 “噢,女士,等你什么时候信任我了,我会非常荣幸替你们保管它。” * “弗朗索瓦,我喜欢这间房子,楼上的布置简直太温馨啦!” 欧罗拉几乎用飞奔的速度下楼,看到佩蒂特和未婚夫先生和谐融洽地相处,心间便被莫扎特的欢快旋律填满。 少女激动地拉着长者述说着她的所见,佩蒂特慈爱地倾听她絮絮叨叨,轻抚过她的头顶后告退去整理行礼。 少了人分享,欧罗拉还有些意犹未尽。 “看样子,你对我的品味和布置甚为满意,‘未婚妻’小姐?” 青年凑近她,眉眼里满是烟波。 少女刚要答,却因他的调笑换了说辞。 “不,‘未婚夫’先生,你遗漏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欧罗拉指向那团汇聚阳光的空旷大厅—— “钢琴。” 巴黎同时存在着地狱和天堂,而钢琴,是欧罗拉的人间。 第11章 Etude·Op.11 【Piano·Pleyel】 “钢琴?” “对呀,钢琴。弗朗索瓦,钢琴家的屋子里,怎么可以没有钢琴呢?” 双手合十的欧罗拉,满意地看着光线如同聚光灯一般汇集在地板上。她兴致勃勃地转过身,刚想开口继续和未婚夫先生说话,却发现他静默在原地,似乎深陷在思考里,就连窗外的风都为此停止喧闹。 少女略感诧异,她难道有说什么引人进行深度思索的话题吗? 等等,钢琴? 圣母玛利亚啊,弗朗索瓦该不会是完美主义者,我的一句玩笑话就被他当了真—— 他该不会真的在自责没给我准备钢琴吧? “弗朗索瓦,钢琴是我说笑的!” “欧罗拉,我以为,你多半会把自己惯用的钢琴带来?” 急切和温吞撞在一起,虽不是异口同声,但实际的效果却比异口同声更为喜剧——两个年轻人微睁的眸子里倒映着彼此,实地演绎着何为“面面相觑”。 “……说笑?” “不,我是说,提到钢琴是为了和你唱反调,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彼颂的回应教欧罗拉松了口气,这位先生没有误会就好。但他的话,却让她怀念起自家那架和她隔了几百年时光的胡桃木大三角的音色来。 把那架佩卓夫(Petrof)[1]运过来?简直是比穿越还要天方夜谭的事呢。 她走到他身边,颇有些无奈地说:“我惯用的钢琴,大概这辈子都弹不到了……所以,弗朗索瓦,我会重新在买一架……” 回忆着往昔点滴的少女并未发觉,青年的目光轻盈地停落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再一次望向大厅里那块明亮的光斑,心脏当下便漏了一拍,不假思索将两个单词地脱口而出。 “Erard,Pleyel。” “嗯,你说什么?” 彼颂先生说话太轻了,欧罗拉没听清,只好张着耳朵在凑近一些。 青年扬起嘴角,低下头耐心地抬高些声音重复他的回答。 “我是说‘埃拉尔’和‘普雷耶尔’[2],这是巴黎最好的两家钢琴制作商——如果你要买琴,最好在二者中挑一个。” 惊讶的神光在欧罗拉的眸中摇曳,未婚夫扬扬眉,愉悦的心情顿时更加高昂。 “埃拉尔的声场更适合音乐厅,私人的场合可能普雷耶尔会更胜一筹。不过这两家琴行刚巧在一条街对面,你去选琴的话会很方便……嗯,欧罗拉?” “弗朗索瓦,你也弹钢琴吗?” 女声兴致勃勃地问道,她甚至捧起面前这位男士的右手,灼灼的目光就这般直白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我怎么可能会弹钢琴?欧罗拉,我可是作家,我只会用笔——绝对不会弹琴!” 青年的声音立马高了一个八度,他快速地抽回手背在身后,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在那只手上,欧罗拉只来得及看到修剪得极好的指甲,以及中指侧边二节处的薄茧。 只因时间太短,无法收集到其他的细节。 “是吗?那你为什么对钢琴这么了解呢?” 虚眯着眼的少女步步紧逼,青年的态度看上去十分可疑。 “我……我只是……嗯,有个钢琴弹得还行的朋友——这些都是他曾经跟我说过的!” “你看,这些东西才是我真正擅长的——我的作品,我的手稿。” 欧罗拉看着未婚夫略显心虚地后退几步后,一个闪身便晃到餐桌前。他拿起那份牛皮纸袋拍了拍,里面传来的声响证实着他的话——是一沓稿纸。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青年略带夸张的表演打断了。 “啊——亲爱的未婚妻小姐,和你相处的时光太过愉快,我都忘了今天是我该去交稿的日子!” 一个几乎可以媲美闪电的迅捷拥抱环住他,欧罗拉还没回过神来,彼颂先生就已经站在玄关处跟她挥手道别。 “请容我先行告退,去给心急火燎的出版商灭灭火。记得,钢琴除了埃拉尔和普雷耶尔,其他的不用看。” 一脸懵的少女刚举起手,青年得身影就在门前彻底消失了。 她只好对着空气将告别的挥手迟疑着完成。 我……没有怀疑过弗朗索瓦呀? 是不是作家和会不会弹钢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为什么我这位未婚夫先生……背影看上去,更像是落荒而逃呢? 怔愣好一会的欧罗拉慢步挪坐到餐椅上,托着腮仔细思考着这一问题。 会不会是弗朗索瓦本身比较害羞? 提到手稿之后,他不太想我当着他的面阅读他的作品——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 “对,一定是这样!” 少女的右拳击中左掌,发出掷地有声的清响。 * “去普雷耶尔琴行,快。” 跳上马车的肖邦,将那一袋子手稿放到腿上,右手轻贴着胸口。直到马匹拉动马车掉转方向后,他才感觉心跳恢复正常。 真的是太“刺激”了! 青年深吸一口气,哆嗦着将手放下。 为了不暴露自己,肖邦特意全用了牛皮纸袋装乐谱手稿,将彼颂和在巴黎流浪的钢琴家区别开——往常,他会用专门的谱夹将作品收纳好,再交给出版商。 加上准备好的那几份文件,这个无声的掩盖行为基本没有缺憾。但谁能想到,还没等某人的泄密危及自身,倒是他自己先自乱阵脚了。 哦,钢琴—— 我怎么能给一个钢琴家提建议! 肖邦摸索着将放在车厢里的白手套翻出来,试了好几次才把手套带上。手指被柔软的绸缎保护着,波兰人这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他静静闭上眼,双手交握,垂在纸袋上。 应该……圆过去了吧? 要不……最近就别见她? 马蹄声里,肖邦暗自下定决心:先把这堆谱子换成等值的法郎,再让某个精明的商人请他吃顿饭压压惊,最后在回某人的公寓,用他的埃拉尔[3]完成今日的钢琴练习…… 在他内心的小鹿还没回到丛林前,他还是先避避风头,只和未婚妻小姐书信来往吧。 …… 坐在卡米尔·普雷耶尔(Camille Pleyel)办公室的沙发上,将思维放空的肖邦安静地等着普雷耶尔的掌舵人到来。 他们俩既是合作伙伴,也是私交甚笃的好友——交情至少可以从波兰人流浪至巴黎开始算起。因此,这间办公室,青年早已熟的不能再熟。 这不,仆从已经端上了符合他喜好的茶水。 液体的润泽感让干渴的喉舌复苏,肖邦细细品味着口腔中的回甘,直到这杯茶水见了底。 眉间轻蹙,青年放下茶杯。 卡米尔向来教养极好,从未曾把访客晾一边这么久过。 肖邦仔细在脑中将约好的日期核对过后,确认他没有记错日子。 “咦,弗里德,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卡米尔,看来这些东西你并不着急要?” 听到好友站在门边发问,肖邦头都没偏。 他面无表情地指着桌上的纸袋,大概姗姗来迟的某人早忘了是他自己约人在此会面的吧。 “噢,我亲爱的朋友,你要知道,普雷耶尔夫人惦记你的新作很久了——你难道想看我今晚进不去家门吗?” “与我何干?” 卡米尔立即从门口飞奔过来,抱住那包纸袋在书桌后坐下,抽开抽屉藏宝似的放好后,泰然自若地将双臂架在桌面上。 “好啦,这下谁都拿不走我的乐谱了。” “先生,容我提醒您,付了钱,那才是你的。” “这会谈法郎多煞风景?你不好奇我为何迟到么?” “不好奇。但我不介意你用法郎向我致歉。” 坐在书桌后的年轻商人一点都不在意好友的说辞,他忽略波兰人的冷淡,兴趣盎然地给他分享方才的见闻:“你知道吗?我刚刚在走廊听见楼下的钢琴声了——你的曲子,我以为是你在下面试新来的几架钢琴。这不,我迟到就是为了让你弹尽兴,谁知道那根本不是你。” “以为我……在试琴?” “对,那人的C大调很有几分你的味道……现在想来他还弹了几句弗朗茨的曲子——对呢,你的话,试琴绝不会用他的曲子!” 棕发的青年虚眯起他海一般的眼睛,本想假笑着批判一通好友的行为,但想到卡米尔说到楼下弹琴人的钢琴很像肖邦…… 如果巴黎真有这样一个人,他只会相信是她来琴行了。 “你见到弹琴人了吗?” “没有啊,弗里德,我当时以为是你来着?” 不会,那么巧吧? 青年在心里否认着最像真相的答案,但又被它吊足了胃口。毕竟他才跟未婚妻小姐提过普雷耶尔的钢琴——感谢神的保佑,他今天目的明确,没有被楼下的钢琴勾走……只是,动作这么迅速,那只山雀对钢琴的渴望这么强烈吗? “卡米尔,你有兴趣和我再去听一听她的钢琴吗?” “嗯——等等,她?” 肖邦整理着着装,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丝毫不在意正襟危坐的好友秒变目瞪口呆的模样。 * 这里,就是普雷耶尔琴行! 欧罗拉扶着头顶的阔檐帽,抬头确认着头顶的标志:PLEYEL。每一个大写字母的字体都很温润,收笔处都点缀着一两个小圆点,充满着法式的优雅与俏皮。 就是这家店,和后世普雷耶尔的铭牌一模一样。 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里,隐约倒映着对面埃拉尔的招牌。但少女根本没有关注窗面的成像,她所有的心神全被琴行展厅里一架架钢琴吸引了。 它们都是伊甸园里的红苹果! 欧罗拉激动地推开店门,钢琴浅淡的木质味道将她紧密地包裹着,来自灵魂的愉悦感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 少女看着一架架排好队的、各种尺寸的三角钢琴,不由地发出身在天堂的感叹。 这些,都是肖邦御用的钢琴[4]啊! “小姐,您要看钢琴吗?” “不,我要带钢琴回家。” 第12章 Etude·Op.12 【链接他和她的夜曲】 “我要带钢琴回家!” 需要用怎样的克制,才能不将胸中的汹涌的情感倾泻在语句里,只化作洋溢着幸福感的轻叹? 欧罗拉不需要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被眼前这些漂亮的、古典的、高雅的木质乐器支配—— 要在里面挑一架契合她音乐灵魂的钢琴,带回家,一生不弃。 充满少女气息的梦幻蕾丝女帽被取下,欧罗拉将它收在身前。那位接待她的店员顺势上前一步,细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收好帽子。少女摇摇头回绝,她更习惯自己的东西就在身边。 帽子随手就可以放在钢琴上或琴凳边,麻烦别人大可不必——原本她就觉得这类的女用配件着实累赘,但在佩蒂特的眼神攻势下不得不举手投降,乖乖戴上了它。现在是十九世纪,一位淑女出门一定要带好帽子,否则便是极为失礼的行为——要不是她逃得够快,这位嬷嬷甚至想让她带上小阳伞呢。 店员隐晦地打量了女客一遭,笑着意欲将她引向另一边的立式琴。 “抱歉,我想看的只有演奏琴,”欧罗拉驻步,指向橱窗边的三角钢琴,“不要立式。” 立式钢琴虽然小巧精致,大大节省了三角钢琴需要独占的空间,但两者还是区别甚多。纵使在现代,有很多知名钢琴品牌旗下的立式琴,都打出“让演奏者有弹三角琴的体验”,但它们的声场和手感几乎完全不同。 更有甚者,能弹好一台立式琴,却在三角琴上找不到内心的声音。 钢琴家永远需要最高的标准。 “那……小姐您需要琴师吗?我去帮您请——”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的钢琴,当然要选手和耳朵最喜欢的那个。” 店员眨巴着眼睛,惊讶地看着女客潇洒地走向那台将帽子轻放在琴凳边,坐下打开琴盖,骤然转换了气场。 ——那是一瞬间就能将她和众人区别开的,属于真正钢琴家才会有的,绝对自信。 * 肖邦的《C大调练习曲》在普雷耶尔琴行里回荡成一片辉煌。 此刻在大厅里的人,不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在琴声响起时为之侧目。 瞥见新来的客人指向三角钢琴那一幕的琴师,刚迈出的脚停滞在半空中,他将不可思议的目光直愣愣地投向橱窗边—— 拿这首曲子试钢琴?还弹得这么磅礴流畅?神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竟能鼓动我去给她试钢琴音色? 琴师先生默默收回那只擦得闪亮的皮鞋,放任自己沉浸在少女的音符里。 这漂亮到可以用神圣形容的音色,太教人享受了……他发誓,他从未想过,窗边这架有着狂野木纹的深棕钢琴,竟可以发出如此迷人的音色。 乐曲结束,琴师还在回味绕梁的余韵,但接下来响起的乐句却叫他头皮发麻——是李斯特的《f小调练习曲》。 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却迅捷的音符在他眼前俯冲下来,闪电般略过他的耳朵,高昂的情绪瞬间就激起他内心的震荡。 这真的是第一句就让他在钢琴前崩溃的f小调练习曲吗?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能这么轻易地演奏出来? 早该知道的,目标明确只要三角钢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用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试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这水晶一样的音色,只是随手一弹,似乎比老板夫人的演奏还要高级——普雷耶尔夫人[1]可是全巴黎最会弹琴的女士了。 琴师的心脏跳动几乎要和节拍器上的行板相当,尤其在琴声戛然而止后。 怎么,不弹了?果然李斯特的曲子还是太难了吧? 小心翼翼吞咽着口腔分泌物的他,为少女清脆的一句话而踉跄。 他见她摇着头遗憾地说:“琴不太符合我的标准,换一架再继续——我要‘演奏级别’,麻烦请指给我看。” 这就试出来啦,这琴哪里不好了?我甚至觉得你把它弹得好听了十倍不止啊? 琴师微张着唇,他的思维宛若被按下暂停键,只能机械地转动眼睛,呆滞地看着那位少女在钢琴上神话一般的表演。 一架又一架,从《肖练》到《李练》,手稳到在每台琴的乐句表达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能在普雷耶尔琴行当试琴师,本就是他最为荣耀的事。但现在,在那双被施了魔法双手的触键下,他所有的骄傲都荡然无存。 神啊,原来真的有人是为弹琴而生的; 老师啊,我今天好像看到了音乐天使在弹琴! * 找不到,真的找不到。 一架架钢琴试过去,可供选择的琴越来越少,但欧罗拉还是没能找到最合适的声音。 这些古钢琴[2],真的不愧是遗落在时代里的乐器。 纯手工的制作的物件,充满着奇特的不确定性:跳出现代钢琴的制式、尺寸的绝对标准后,简直可以用五花八门来形容。钢琴大小、琴键数目、音色性格……统统都自由地随着制琴师的喜好任意变动着。 没有真空铸造的铸铁板,没有经过百年技术提升品质的琴弦,就连琴键的配重都有些不均……但它们就是能发出特别的声音,有几架琴音色特别有味道——但就是,离她的要求差了那么一些。 十九世纪的钢琴简直太有个性了,每一架琴都有着自己的脾气,要去适应,要去磨合。弹起来很有挑战性,在它们身上找到自己声音的过程,就像拆礼物一样。 早在德累斯顿咖啡馆里的立式琴上,欧罗拉就领教过这种惊喜。 试琴用肖邦的C大调,在琶音跑动中听各音区音色配比和过度,左手验证低音部声音是否扎实。如果一遍肖练一可以顺下来,那她会再用李斯特的f小调前几句听钢琴的纯净度。 要么过度不和谐,要么声音容易混杂……她几乎无法想象,用这样的钢琴,肖邦和李斯特是怎样保持住他们的耳力和音乐审美的。 “还有别的琴吗?”欧罗拉不知疲倦地问道。 挑琴她永远不会累,但唯独害怕寻觅万千却找不到契合她内心肖邦的声音。 “小姐,您已经把店里最合适全弹过了……普雷耶尔展厅里最好的还没办法满足您挑剔的耳朵吗?” 跟了欧罗拉一路的店员有些欲哭无泪。要不是这位小姐一直在认真选琴,她几乎要怀疑此人是对面埃拉尔琴行丢过来砸场子的。 “真的,没有了吗?”少女琥珀色的眸子像是忽地失去了光泽。 “……您要不去试试那架吧,”店员迟疑着,给她指了个方向,“那架是‘特制的’,普雷耶尔先生本是决定把它移到音乐厅去的,但一直没人来搬。” 偏僻的角落,深棕色的琴躺在那毫不显眼。 它除了谱台上的镂空藤纹外没有多余的花哨装饰,琴腿的曲线柔和简洁,细微中可窥得一丝温润优雅。走近后才能看到外壳上胡桃木的细腻纹路,木材和封漆酝酿成一种森林的香气。紫檀的黑键,骨质的白键贴片冷凉的涩感从指腹传来,欧罗拉心里的躁动瞬间就被它抚平了。 近乎九尺的体格,琴键数不多不少。在一堆雕梁画栋、镶金嵌银的琴里,它就像一个沉默的歌者。 “这架琴……”店员刚想说些什么,钢琴便开始唱歌了。 暖金色的圣咏,火焰一般的热情[3]。 法国琴音色的丰富与空灵,在黑白间清晰地呈现出来。珍珠般圆润的发声,银子般清亮的音质,冷静而理性的特质,恰到好处的琴键阻尼感…… 欧罗拉微仰着头,这才是她期待的肖邦的钢琴声。 可以,换曲子了。 弹琴人不给任何人逃离的机会,素手轻触,夜色便在普雷耶尔大厅中弥漫开来。 薄雾一般的云层,白纱一般的月光,摇曳却不发出声响的树影……细腻到极致的处理,用一阵微风的力度,将乐声吹拂进所有侧耳倾听的心里。 轻柔的笔触细细勾画夜的轮廓,低语般的倾诉化作夜的旋律。把所有的思绪和情感都交融在夜幕里,可以尽情宣泄,亦可默声哭泣。需要安慰的,渴望被安慰的,都在梦呓般的絮语中,被温柔地拥抱。 于叶尖汇聚的此夜第一颗晶莹,坠下,而后整个世界都被原谅。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每一次弹奏都会被他的音符夺走呼吸。 无数的过往雪片似的在眼前闪过,最终留下的画面,是幼小的夏洛琳给欧罗拉磕磕绊绊地拉着这首曲子,终于让她能以眼泪倾泻所有悲痛的场景。 那一天,她双亲逝世刚满一周,她也做了一周不会说话的无魂人偶。 那一天,她第一次邂逅他的音乐,在汹涌的泪水中被他引领进光的世界。 肖邦是欧罗拉的救赎。 只要记忆不灭,她愿意永远弹响他的钢琴。 * 当肖邦和普雷耶尔刚打开办公室门时,隐约的琴音就自楼下传来。 两位男士对视一眼,默契地驱步走向前方的露台。 卡米尔随意地倚在大理石的栏杆上,肖邦侧身刚好立在拐角,恰好能看到偏僻角落里的钢琴和弹琴人的背影。 “这架琴……”卡米尔喃喃自语,“这不是你上次挑的琴吗?他们怎么还没给我搬进音乐厅?” “噤声,仔细听。”肖邦的回答言简意赅。 普雷耶尔钢琴向来都是私密的,尤其适合坐在它边上细细品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琴音传过来也就更加绰约了。 尤其对方弹的还是首夜曲,飘渺的乐声宛若梦呓一般。 这首曲子一直都是好友在沙龙里的保留曲目,自题送给自家夫人后,卡米尔对它的评鉴要求越发严苛。他曾固执的认为,只有肖邦自己才能弹对曲子的味道,但现在—— “弗、弗里德,真的不是你在弹琴?” “……” 肖邦没有理回惊讶万分的卡米尔,他注视着沉浸在夜曲里的欧罗拉,微微失神。 她,记住了?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和她的初见——不是在德累斯顿的咖啡厅,也不是在沃德辛斯卡的玫瑰园。 想要用湖水结束一切的少女,因为一首歌泪流满面,选择继续留在尘世间。 《降E大调夜曲》。 这正是弗里德里克·肖邦和欧罗拉·沃德辛斯卡初见时,他哼给她听过的旋律。 第13章 Etude·Op.13 【未婚妻】 肖邦回想当时哼出这首夜曲的心理,发现和记忆里的早晨一样,满布着迷雾。 原因已经无法追回,或许仅仅就只是某种灵光闪现。 依照绅士的品格,他无法对一位淑女的绝望视而不见,尤其对方有着轻生的意向。眼见她越来越趋近湖边,情急之下,《降E大调夜曲》的旋律自他声带飞出,化作一只蝴蝶飞向她。 少女脚步停滞,青年没有终止吟唱。音符似一缕温暖的烛光,将死寂般的黑暗轻柔地驱散。 不断反复的主旋律,乘着微风将娓娓道来的言语萦绕在她耳畔,渗进心田。 她缓缓转过身,漂亮的琥珀里再也装不下清秋的晨露。剔透的晶莹下坠成两串被剪断线的珠链,洒落在她素色的睡裙上,点成一簇盛开的暗色花丛。 肖邦第一次见到无声的哭泣——那么平静,那么理性,就和他哼唱的这首夜曲一样,却将浩瀚的悲痛裹藏乐句的深处。只有真正能读懂的人,才能与之共情。 他无从知晓她痛苦的根由,却能心疼她的悲伤。 以至于直视她的眼泪,吟唱便不能再继续下去。 “真是奇妙的音乐……即使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世界予我再无美好——我竟还能为之流泪……” 她的声音迷蒙得如雾一般,原本死水般的无望却因坠下的眼泪而泛起涟漪。 “小姐,如果您还能相信……愿意来我身边的话——我想我这里,还有更多的美好可以唱给你听。” 他记得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等待了很久,久到他不禁怀疑时间是否被凝固,属于另一个人的冰凉指尖才缓缓停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终于放心下来,握住那只手传给她温暖的支撑; 而她终究还是怀有期待,走向了他所描绘的美好。 少女被青年带离湖岸,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 她环抱着双膝,听他温柔的哼唱。 “我太累了,可以闭上眼吗?等我醒来后……我会报答您的,先生。” …… 初遇记忆最后一帧画面里的沉睡少女,和楼下轻抚键盘的钢琴家合二为一。 肖邦从回忆中清醒。 由他哼给她的旋律,未曾想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她弹给他听。 和咖啡馆里弹奏《C大调练习曲》不一样,肖邦发现欧罗拉变换了触键的手法。她的手几乎平行在琴键上,手指起伏成一袭袭波浪——如果尤金·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在这儿,他一定会感叹这双弹琴的手极具美感,甚至会拿出画笔,妄图将它们留在画布上。 肖邦知道,赏心悦目要付出代价,这样的触键方式,极其累手。 除非弹奏的曲子对演奏者而言足够特别,否则完全是自虐行为。 肖邦从不定义夜曲,但他绝对反对把他的夜曲弹得过于浪漫。 自由速度的大师在他人眼中意味着风格多变,企图模仿他的人总是难以抓准。这首曲子一不小心就被弹的过于甜腻,夸张到像吃糖一样。 未婚妻小姐的演奏令他欣慰。他爱极了这种理性、冷静、克制、自持的表达。即使是最激烈的情绪,也述说得委婉优雅。沉默着流泪,温柔地释然。 肖邦不在意欧罗拉的技巧。他从来不是李斯特,他更偏好触键和踏板的表达——况且,这首夜曲本就不要技巧。 但它处理起来又有太多“技巧”:主旋律太长,需要细致的触键和灵活的踏板控制音色的和谐;速度差异不能太大,有的音不能太慢出来;最重要的是曲中反复出现的那句主旋律,要富有变化,否则会满纸尴尬。 他在意的,从来都是内心的东西。 欧罗拉弹给肖邦听的夜曲,仿佛将相同的话在他耳边倾诉了三遍,一字一句,直教他心悸。 她像是忘记了什么,却又从未忘记过。他听不清那句呓语,只知道他的心脏被揪住,有隐痛传来,却甘愿沉溺在梦般的乐海里。随着最后一声叹息,心跳恢复,了无痕迹。 琴键停止。 无声里,一滴水滴,悄悄自蓝色的琉璃中坠落。 他已经很久未有因琴声而落泪了。 欧罗拉,不论你记不记得,我都愿意倾听。 请把内心弹给我听。 * 重新回到普雷耶尔琴行的办公室里,肖邦闭口不言,卡米尔也无意去打扰好友的沉思。 商人将抽屉里的曲谱包翻出来。老实说,波兰人今天哪哪都透露着奇怪,这么随意收纳作品的行为,往常是他最嗤之以鼻的——可他竟然就这么干了,一点别扭都没有。还有方才楼下的琴声…… 卡米尔回味着夜曲美妙的音色,抬头扫了眼好友。 反常!弗里德竟然还沉浸在在自我的世界里? “咳,亲爱的肖,我们该回归正题——聊聊这个,”卡米尔连敲三下桌子,终于换得肖邦一个眼神。他专注地开始审阅手稿,良久后放下它们,给好友比了个手势,“弗里德,我给这个数。” 肖邦式冷漠的假笑浮现在他脸上,卡米尔早已预料到——一旦他俩谈及版权费用相关,二人从来都会忘记他们间的深情厚谊。 商人天性锱铢必较,作曲家对此罕见地从不妥协。 “你的良心呢,普雷耶尔?给你两个选择:一,东西还我;二,加价。” 卡米尔轻叹一声。和肖邦合作久了,这种场景早已上演过无数次。在世人眼里波兰人是不谙人间的天使,也只有在交出作品的时候,这个男人才会染上烟火气。 他刚想据理力争,不料办公室门被叩响后打开。 “请原谅,先生,楼下有位小姐看中了那架您要搬进音乐厅的钢琴,想问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不卖。那可是‘肖邦’挑好的琴——” “卖,卡米尔·普雷耶尔,你必须卖给她——” 像打开俄罗斯套娃那样,店员、商人、音乐家一句连着一句。 层出的下句永远否定着上句,最先提出的问题反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卡米尔根本无法相信他听到的话。 他摆手示意店员噤声,扭头就跟好友确认。 “弗里德,你说什么?” “我说,那架钢琴卖给她,我准许了——又多一笔法郎进账,普雷耶尔先生想必不会拒绝?” 肖邦坐在沙发上淡然地整理着袖口,全然不复上一秒和商人剑拔弩张的模样。 卡米尔哑然,没好气地传达下指令。 “没听见吗?肖邦先生都发话了,那架琴可以卖。” “请等下——” 商人不解地望向音乐家。 “亲爱的普雷耶尔,还记得我和您签署代言合约时,最重要的那条条款吗?” “你在质疑我的记忆还是品格,肖邦先生?‘合约存在期间,我将无偿让您使用任意一架普雷耶尔钢琴’。” “很好,卡米尔,我记得还有一条补充?‘肖邦如有购琴意向,普雷耶尔必须给出最为恰当的价格’。” “精妙的记忆力,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们合约里的废话——你都能随意使用我所有的钢琴了,买不买根本没有区别。” 商人看到天使般的微笑重新绽放在音乐家脸上,不知怎地,他竟有了些许不妙的感觉。 “亲爱的卡米尔,你得履行诺言了——那架钢琴,虽然不必刻意,但你必须给出具有诚意的折扣。” “?” “‘肖邦’——楼下的那个女客,也是‘肖邦’。” “不可能,你的姊妹远在波兰!” “哦,可怜的卡米尔,你难道没有听说?我订婚了。” “嗯,楼下那位,我的未婚妻。你说,巧不巧?” 疯了。 有谁见过肖邦带着狡黠的逼迫微笑? 卡米尔跌坐进办公椅,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虚幻。 假的—— 弗里德就是在报复吧,报复我把他的曲子价给低了! * 欧罗拉焦急地等着店员带来答复。 她实在对这架钢琴爱不释手,即使拥有它的希望渺茫,她也愿意争取一下。 当店员告知她答案是肯定的时候,欧罗拉几乎开心得要跳起来。 她生怕琴行老板后悔,迫不及待地催促对方带她去完成交易。 当某个数字从店员口中冒出时,欧罗拉心脏一滞。 她开始思考如何说服佩蒂特,预支部分存款补贴琴价。没想到峰回路转,琴行不知为何给了她折扣——那张沃德辛斯基赠予的“嫁妆”,刚好够支付这架琴。 不带丝毫犹豫,少女欣喜地用一张支票换取她的梦想。 “小姐,恭喜您。麻烦您告知我您的住址——稍后我们会将钢琴运上马车,如果您愿意的话,今天您就可以和钢琴一起度过。” “我没有问题,只希望越快越好!” 万分期待的欧罗拉重新带好帽子,正欲离开,脑中灵光闪过,她叫住了店员。 “请问……我能和钢琴一起回去吗?抱歉,我实在想陪在它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和钢琴一起到家?您是指和调音师一起乘运载钢琴的那辆马车——哦,小姐,可以是可以,就是……我觉得您无法接受的。” 少女眼中亮起灼灼的光。 出门前,马车是佩蒂特给她叫的,她不必负担车费——现在欧罗拉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向来不擅长记路的她,大概也没法用双脚走回去。 “没关系,只要能和钢琴在一起,我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店员不禁重复女客进店时的动作,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这位小姐一定不知道一会要经历什么。 会有淑女愿意……和钢琴一起被打包送上拖运车? 第14章 Etude·Op.14 【她的钢琴】 等到钢琴在马车上被妥善地安放好,随时都能动身出发时,欧罗拉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她说出“我想和钢琴一起回家”时,店员会一脸复杂地看着她,劝她放弃了。 ——如果所谓的搭顺风车,是和钢琴一样,被“打包”在拖车上的话。 欧罗拉隐隐有些脸热。 虽然身为二十一世纪的女性,抛个头露个面再正常不过,但只要想到现在身处十九世纪这保守的时代…… 少女看了看自己身上外出服,不禁有些黑线,即使这套衣裙算不上名贵,但绝对和载着钢琴的搬运车格格不入。 已经可以预料到了,回家这一路上,她大概会被沿途的行人送上成堆的注目礼。 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欧罗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适应,重新聚焦在目光之海的中心,依旧保持本心,不收外物困扰。 她垂在裙摆边双手紧握成拳。 和巴黎的第一次会面就已经落了下风,这一场交锋,她不想再次露怯。 …… 普雷耶尔琴行每天都会有钢琴售出。老调音师和琴行合作已久,早已习惯坐在拖车上送琴一起去往新的归宿。但今天有点特别,同行的还有一位小姐。 调音师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她——出于一位老绅士的自觉,他总不能让一位小姐去和搬运工、马车夫挤驾驶室;虽然拖车上琴头那端横着一块长木板,空间足够两人落座,但有人在身边,那位小姐一定会不自在。 他甚至好心地将坐垫留在了那。 看着小姑娘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翻过拖车上固定钢琴的绳索在琴前坐得端端正正,却隐约可见她背脊的微颤。老调音师有些好笑地跳上驾驶室。 这该是有多喜欢钢琴呀,才会选择这样“自虐”的方式回家。一会,路上那些乱瞟的目光,该不会把她吓到哭泣吧。 老先生不禁开始同情后面的小姐了。 当车拐进路上最繁华的那条大街时,他取下帽子稍微倾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毕竟他已经见到了两边惊呼的路人。 但未曾想,帽子差点从他手中滑落。 谁能预见呢?竟然会有人,把演奏会拉到巴黎繁华的大街上。 ——一辆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运琴车,一位本该惊慌失措的少女,和愈演愈烈的美妙钢琴声! …… “当你害怕被众人围观的目光时,试着把他们对你窘迫的关注变成一种惊奇。” 这是欧罗拉第一次上台演出时,德沃克林先生开导她的话。 向来严谨的钢琴家竟悄声告诉她天生具备具备这种能力,被鼓舞的小女孩相信了在她生命中接着扮演父亲角色的人。仅一次尝试后,她开启了全新的世界。 被众人关注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足够强大,万众瞩目可以轻易地转化为享受。 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街头,是选择被人指指点点掩面哭泣,还是拉下帽檐藏起自己的脸挨过煎熬的时光? 欧罗拉只选择打开琴盖,用琴声回应巴黎和她的第二次交锋。 真是新奇的体验,和在琴房、音乐厅甚至是露天的环境下演奏完全不一样。 在动态中弹响钢琴,随着音乐看着街道在自己眼前推移,来处慢慢退成远方的点。欧罗拉居高临下,帽檐带来的安全感被钢琴转化成勇气——她像个女王,傲气地挺直腰杆,用音乐去巡视巴黎。 灵动的旋律将这条宽阔的大街变成河道,马拉的载物车化作一艘平稳行驶的航船,年轻的女钢琴家把巴黎变成了水上上之城。 这台普雷耶尔的特质被她用到了极致。银铃般清越的音质在右手二三四指中击打成浪花,一五指颤碰将流水变得更加空灵。加上左手触键,简单反复的主题,变得丰富迷人。 像躺在躺椅上,享受着惬意的午后,乘着贡多拉,徜徉在威尼斯的桨声棹影里。 在乐句停顿转换的间隙,渐渐有掌声从人行道或是擦身而过的马车上传来。 欧罗拉扬起嘴角。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怪异视线悄然消失,目光的来源不再特意关注她,开始被她的音乐引进另一个世界。 现代意大利钢琴家Paolo Zanarella的《Venezia》[1],最适合边走边弹—— 弹给来来往往,不需要去关注作曲是否规范、品鉴音乐高雅与否,只是单纯心藏乐音的普罗大众听。 * 载着钢琴的马车进入安亭街时,欧罗拉早已停止演奏,但她对偶尔飘来的审视丝毫不在意了。 大概和安亭街上的住户有关——听弗朗索瓦在信里介绍过,在这里租房的人,大多都是金融业或是银行业精英。他们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户外,即使在外行走,也绝对目的鲜明。 曾经,欧罗拉担心过周围是否会过于冷清。但现在,她对这会街道上的清幽不能更喜欢。 尤其今天钢琴就能到家,白日里练琴甚至不用特意收敛,完全不用担心邻居上门投诉。 安亭街38号。 到家的少女待车停稳后,雀跃着从上面跳下啦,欢欢喜喜地望着她的钢琴搬卸进门。温馨的独栋小楼,被暂停的欢闹再次再次开启。 落地窗外的声响令佩蒂特放下手中的活计。 还没等她从沙发里起身,她就看到自家小姐冲进家门,指着空荡的客厅中心,对尾随的搬琴师大声地宣告“放在这”。 直到原本空旷的地盘被一架大三角钢琴占据,老调音师拿出扳手,在一阵阵几乎令人崩溃的叮叮当当里给钢琴正完音后,佩蒂特这才摆脱晕眩,清醒过来。 “欧罗拉——你这是……买了个大玩具?”她斟酌着用词,期待自家小姐能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答复。 “嬷嬷,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钢琴形容成一件‘玩具’,真是新奇的比喻!” 欧罗拉迫不及待地调整好琴凳坐下,轻盈地在黑白键上走了遍音阶,对它的声音色更加满意。 “不过我喜欢你这么说,因为钢琴真的很好玩——不过它不仅是玩具,还是我谋生的工具呢……嬷嬷你要过来和它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欧罗拉,你这是要告诉我,我们家现在有了第三个成员?呵,如果你是这个意思,你应该说‘她’。” “原来在嬷嬷眼里,这架钢琴是为淑女呢——佩蒂特女士很喜欢你哦,普雷耶尔小姐。” 少女用一小段只有白键的C大调,即兴出钢琴的回答,愉悦的笑完全没有遮掩。 长者轻叹一声,自小姐醒来后就被这乐器勾了魂,但她欣慰还能有样东西能让欧罗拉如此开心。她温柔地注视着弹琴人,锐利的目光却发现了端倪。 “欧罗拉,你的裙子怎么了——” “裙子?哪里?” “看你的裙摆——神啊,你这是经历了逃亡吗?灰尘、黑痕,还有勾丝!” “咦,污渍大概是在车上不小心粘上的,勾丝……难道是我跳下来时裙子在哪被挂啦?噢,嬷嬷,你的眼睛真的像猎鹰一样呢。” 佩蒂特只觉得许久不曾有过的头痛再次降临了,她捂着胸口,挣扎着问道:“亲爱的,马车怎么可能把你的裙子弄成这样……你不会是走回来的吧?” 欧罗拉眨巴着眼睛,轻描淡写地回答:“嬷嬷,我才刚来巴黎呢,怎么可能就把回家的路记下?我是坐车回来的——运钢琴的车也是车呀。” 长者心中的那根弦几欲崩断,她连吸几口气,声音转高一个调。 “你坐那种车……我的主啊,欧罗拉小姐,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吗?如果您不会叫马车,你去的琴行随便一个侍从都能帮你——” “我知道的,嬷嬷。但我想和钢琴一起回来……再就是,我确实没钱付马车费了。” “没钱?我记得,你出门的时候特意确认过那张票据……欧罗拉,不会吧?” “很遗憾,嬷嬷,就是您想的那样……那张纸券,刚刚够付这架钢琴。” 佩蒂特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她就知道,放自家小姐独自出门就是个噩梦——一位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像货物一样被运回来?她顿时有些幸欧罗拉订婚了,否则……噢,我的小姐来巴黎的第一天就一掷千金,只为买个消遣的乐器…… “亲爱的欧罗拉,我有必要非常荣幸地通知你,即日起,你的礼仪课需要重修!哦,你放心,这次嬷嬷会一条一条验证,直到你的身体记住为止。” “还有,我的小骗子,鉴于你用蜜糖般的话迷晕了我——才刚来巴黎的第一天,你就花掉了将近上流人士一年的收入——我现在很冷静……欧罗拉,从今天起,零花钱与你无缘啦。” “立刻、马上,把你的裙子给我换下来,我看看还能不能拯救下已经哭嚎了大半天的它!” 第一次接触近乎暴走的佩蒂特,欧罗拉直接被她成篇的训责钉死在了琴凳上。那双弹钢琴的手石化在白键最后一个和弦终止式上,脚下的踏板也忘了放开,只能听到被延长的轰鸣在室内回荡。 少女把自己缩成一团山雀,小心地回避着长者的怒气。 重修礼仪课,可以接受,只要每天能让我弹琴的话; 被克扣零花钱,也可以接受,毕竟我最想要的钢琴已经到家。 等等,零花钱—— 肖邦的乐谱还在书店里。如果运气好淘一淘,甚至可以把他有史以来所有的作品初版都抱在怀里啊! 没有零花钱的意思不就是? “啊,嬷嬷,我可以解释——” “闭嘴,欧罗拉,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拒绝听你说任何一个字!” 少女伸出手臂的挽留只得到了长者决绝的背影。 如果得到钢琴的代价是失去乐谱的话…… 她要去拿纸和笔,至少心里的委屈,还能树洞哭诉一下。 * 当夜,李斯特的公寓。 金发的钢琴家凑到沙发后面,看清棕发的作曲家手里简信上的字迹后,不想竟在他耳边爆笑出声。 被吓到跳起的波兰人压下快到喉管的心跳后,恼羞成怒地赏了那张所谓全巴黎少女们梦寐以求的脸一击抱枕。 “弗朗茨·李斯特,做个人!” 第15章 Etude·Op.15 【他的乐谱】 借由那位巴黎的宠儿、热情的匈牙利钢琴家之口,原本被“某波兰人已订婚”掀起的风浪,又被“某钢琴家暗换地址”的消息压下。现在“肖邦到底住在哪”,已经成了沙龙里打开喜爱音乐的贵妇小姐们话匣子的最佳开场白。 大概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李斯特究竟对外透露了些什么。以至于从外出德意志起,在巴黎沙龙里消失已久的肖邦今晚一现身,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惊奇视线热烈地追逐着。这让波兰钢琴家深切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场,今晚的应邀地点不是沙龙而是音乐厅了。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弹了首曲子就下场的肖邦,还没找到自己最舒适的沙龙节奏,就被一个个所谓的“熟人”上门从旁敲击。 “偷偷透露一下,你的新地址在哪?我现在给你写封信都不知道该往哪寄——” 呵,这位友人,从我们认识起,你好像也没给我写过几封信? “啊,我的朋友,近日我能否去拜访你,失去你钢琴的这段子日,我的心神也失去了安宁——” 哈,这位友人,你心神不宁就别来看我,该去找医生就去? “你和……同居是否愉快?需不需要我为你们送上一个花篮——” 啧,这位友人,我自认我们还没熟到能在这件事上送花篮的地步? …… 窝在沙发里的肖邦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回想起方才在沙龙里的点点滴滴,微笑着表示拒绝交谈的他,脸都僵得硬过大理石了。他不免又被一阵恶寒袭身——这是温和有礼的波兰人第一次草草结束沙龙,早早回家。 头有些隐隐作痛,他大概是要患上了沙龙恐惧症了。 至少这段时间里,他一点儿都不想再次重复今晚的经历。 沙发边上就是一架红棕色的大三角钢琴,此刻的青年却一点去钢琴上发泄的欲望都没有。 埃拉尔,属于李斯特的琴,音色华美,触键轻盈。 这个牌子的钢琴也是肖邦在身体不适或心情不佳时的首选,似乎很合适当下。但他只要一想到今晚的遭遇都是某人一手造成的,就连掀开琴盖的力气都没了。 肖邦有些想念自己在安亭街5号的那架普雷耶尔。 为了扮演好“弗朗索瓦·彼颂”这个角色,他早在未婚妻来巴黎前,就和李斯特互换了公寓的钥匙。他可不愿意自己的琴放在那落灰。某些人别的不太可靠,至少弹琴还是可以的。 壁炉上的一支蜡烛燃尽,室内光线变暗,肖邦起身重新给烛台换了蜡烛。 处理好火柴梗,他突然记起来,到家时门仆提醒过他有欧罗拉的简信。 青年抄起烛台,连忙在柜台上的信件篮里翻找,终于看到了他熟悉的字迹。 不快瞬间就像八分音符的小尾巴,咕咚着轻颤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烛台被放在茶几上。肖邦倚靠着沙发,他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拆开简信。 一看到纸上工整的字迹,他的嘴角就不可遏制地上扬——关于未婚妻小姐的一切,总能适时地在他烦闷的时候给予他安慰。 才来巴黎的第一天,就去普雷耶尔琴行带走那架特殊的钢琴;被目光追逐干脆便在马车上弹琴,顺带观光了一整条大街;回家后被勒令重修礼仪课,零花钱被冻结…… 欧罗拉在信里详细地记录了她一天精彩的经历。 简信一点都不简。 在看到落款时,肖邦甚至还希望这封信能再长一些。 他现在无比确信,和她建立联系是一件可以源源不断收获快乐的事。 他也非常庆幸,在记起没给未婚妻小姐留下地址后,顺带安排门仆跑腿一趟。 至于欧罗拉在信里提到的那个“小烦恼”…… 再次抖开信纸,肖邦把视线聚焦到某个单词上。 “哈,她想要你的乐谱呀——” 乍响的笑声不亚于在耳边弹响钢琴上的低音和弦,于夜半静默时分,给人的冲击绝不亚于钟鸣。 肖邦被惊得从沙发上跳起,连欧罗拉给他写的信都差点脱手。他捂着砰砰作响的胸口回过头,惊惶的蓝宝石中倒映出一张写满无辜的、俊朗的脸。 所有的惊吓连带着愤怒一下子找到的宣泄口,直冲波兰人的头顶。他顺手就抓起抱枕,朝那张太阳般的脸上砸过去。 “弗朗茨·李斯特,做个人吧!” 那一天,挨了一击枕袭的匈牙利人,第一次听到了来自波兰人几近破音的嘶吼——也体会到了安抚好友,原来可以那么难。 * “所以,弗里德,她想要你的乐谱,你给她不好吗?反正对于我们来说,乐谱永远都不会缺。” 终于能和肖邦坐在一起好好进行对话的李斯特松了口气。从未想过只是回自己家取点东西,顺带和好友打个招呼,竟然比在钢琴上练八小时琴还累。 他再也不敢在波兰人面前走路不带声响。毕竟那个人的小心脏,是在是太脆弱——尤其现在他还担惊受怕地披着马甲。 噢,披马甲…… 直爽的匈牙利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只是和未婚妻相处而已,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自虐的方式。思来想去,他最终只能断定一定是波兰人太过委婉和别扭——和这样的人谈情说爱会不会太辛苦?真是心疼那位钢琴弹得很好的小姐。 “如果怕暴露的话,我的乐谱架你随便挑——你题献给我的那一版练习曲怎么样?只要你需要,我也可以忍痛割爱……” “哈,忍痛割爱?你这是嫌我‘钢琴家’的职业素养暴露得还不够多吗?不劳伟大的李斯特先生费心了,您卑微的朋友只希望您帮我跑个腿——我的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层,最左边开始,克莱门蒂的《朝圣进阶(Gradus ad Parnassum)》[1],明天正午之前,我要看到它躺在这张茶几上。” 为了弥补过错,李斯特不惜贡献出自己的珍藏——那版《肖邦练习曲》上的题献可是来自作曲本人的笔迹,和在外的印刷制品完全不一样。既然要送曲谱,就必定要送对方喜欢的。 本以为好友必定会赞同,然而肖邦一脸冷漠地将这个美好的提议拒绝。 “……” 匈牙利人怀疑波兰人是不是因生气昏头了,讨好他的未婚妻傻子都知道该选《肖练》。 “她已经不需要再弹我的练习曲了……” “行吧……明天,你会在桌上看到它。” 还有什么话需要说呢? 肖邦向来意志坚定,绝不轻易更改,李斯特选择照办。 …… 次日清晨,依照好友的请求,李斯特一大早就拿着肖邦那本克莱门蒂的《朝圣进阶》回了自己公寓。他今天临时有个很重要的邀约,估计一整天都没什么闲暇时间分身做个邮递员。 肖邦不喜欢被迫终止睡眠。完全体谅好友的金发钢琴家立马忘掉昨晚的誓言,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曲谱被他放在茶几上。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是这一本曲集,难道波兰人还在曲谱里暗藏了深意? 好奇的他轻轻翻开,一眼就在扉页处发现端倪——在右下角,有一处隐晦的签名“Cho”。 想起昨晚某人全盘否定自己提议的样子,李斯特就觉得好笑。 弗里德这是忘了他曾经留下的印戳?送这个真的不怕当场被识破嘛——还不如送我那本《肖练》呢,起码更能博得对方欢心。 又或者是他想打苦情牌?身为未婚夫却不得不为未婚妻搜罗另一个男人的一切,忍着心痛和悲哀——噢,和早上那杯咖啡一样,一想就苦到胃疼。 不行,这个谱子绝对不能送出去! 李斯特轻手轻脚地挪到曲谱柜边,挑了份曲集,确认扉页上也留着签名,满意地再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张牛皮纸包好。似乎还觉得不够,他又找来装饰用的麻绳和一小束干花,把这份礼物变得更加精致。 顺便的,他还贴心地肖邦留了个便条。 啊,亲爱的弗里德,弗朗茨从不出错—— 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 鉴于匈牙利人贴心起来是真可以达到无微不至的境界,晨起的波兰人看到那份被加工好的礼物,倒也没想着拆开确认。他只是扫了眼那张“就是它,带走它,送出去”的卡片,在它完成使命后将它丢进了废纸篓里。 等到座钟指向某个合适的时间,心情舒畅的青年带着这份礼物出了门。 安亭街38号。 肖邦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未婚妻从楼上下来——她正在楼上接受佩蒂特的礼仪课。不知为什么,青年眼前竟浮现出山雀小姐满脸委屈的模样。 他矜持地轻笑出声,随即又隐晦地确认四周已久是无人的状态,这才恢复淡漠的表情。 “日安,先生。与您在此刻相见,令我这一天都沐浴着阳光。” 肖邦挑了挑眉。欧罗拉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配上她恰到好处的微笑,完全可以媲美沙龙里的高岭之花。 佩蒂特一定是个称职的教导嬷嬷,一上午不到,就能有如此成果。 但他,还是喜欢那个更加灵动的欧罗拉。 “日安,小姐。请相信我亦是如此。欧罗拉,鉴于你昨日给我的简信……我想,这样东西应该可以慰藉你的‘小烦恼’,让你的‘阳光’更灿烂些。” 他看到她眸中眼波流转,盎然的生机瞬间就在两枚琥珀里拼凑出一个春天。 大抵所有的女性都无法抗拒漂亮礼物的吸引——他满意地欣赏着她小心地取下干花,欢快地拆着麻线,期待地揭开牛皮纸的画面。 沉默突然将空气凝固。 此刻难道不该是欣喜,乐谱她不喜欢吗? 疑惑自肖邦的眼底出发,与欧罗拉的欲言欲止在空中碰撞。 “抱歉,弗朗索瓦,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在你面前提那么多次的肖邦,我应该先确认你的心情……” 她艰难地组织着句子,说出的话却叫他满头雾水。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原本以我对你的认知,你应该会喜欢肖邦的音乐——啊,再次抱歉,弗朗索瓦,我只是太惊讶……你竟然喜欢李斯特呢。” 你竟然喜欢李斯特。 喜欢李斯特。 李斯特。 我喜欢个贝多芬的李斯特啊! 肖邦看着欧罗拉缓缓举起的乐谱——封面放大加粗的字体地印着《李斯特练习曲集》,瞬间被震撼得思维停滞。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窒息是何等“美妙”的滋味。 第16章 Etude·Op.16 【回礼】 客厅里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般。 诡异的安静让欧罗拉展示曲谱的手定格在那,几乎不敢放下。她解读着弗朗索瓦脸上的表情,震惊、错愕、怀疑似乎还带着些许隐怒,将他原本柔和的五官变得深邃复杂。 她心下一滞,她该不会说错话了吧? 只是……如果弗朗索瓦并不喜欢李斯特的曲子,那他为什么会把这位钢琴家的练习曲集送给自己呢?尤其肖邦和李斯特,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风格。 李斯特更像是钢琴上的“硬技巧”,着重考察着演奏者的指上功夫;肖邦应当归属于“软技巧”,需要更加细腻深刻的内在处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全盘对立,虽有偏重,但它们是交融的——毕竟李斯特也有内涵深刻的作品,肖邦亦有令人手指折断的篇章。 欧罗拉不知所措地盯着手里这本《李斯特练习曲集》,心中满是懊恼。只恨不能回到几分钟前,捂住她正要过度解读的嘴巴。 直直白白地告诉对方自己“非常喜欢,很是高兴”不好吗?谁规定喜欢李斯特的曲子就非得要讨厌肖邦呢? 肖邦的曲子没有错,一定是她在未婚夫面前过多提起这个人令他不快了——他可是来送礼物的。 这真是自穿越以来她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了——她辜负了一颗心,一位绅士从一开始就一直给予她的善意。 怎么可以这么迟钝,怎么可以这么蠢! 欧罗拉急红了眼,只要允许,眼泪几乎下一秒就能淌出来。 “……欧罗拉,你说得对……我、的确、喜欢、李斯特、的、曲子——” 像是放弃了挣扎,又或者说将无奈全部化成一句叹息。温润的男声带着些微笑的韵味,一词一顿地断句,近乎咬牙切齿却又云淡风轻,虽然矛盾,但最终确认了少女的猜测。 “啊,弗朗索瓦,那真是太好了……” 通红从双目中慢慢消退,只是欧罗拉的琥珀眸子像被洗过一般,变得更加水灵。 “我弹里面的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李斯特的曲子我也擅长的——” 阳光仿佛重新回到少女身上。她一转身就把曲谱铺在了谱台上,轻快地坐下打开琴盖,充满期待地望向琴边伫立的绅士青年。 她怕他对自己的琴技不甚了解,又急切地解释补充了一句,“《马捷帕》《狩猎》《鬼火》之类的曲子我也没有问题,只要是你想听的李斯特,我全部都能弹给你听。” “……” 不知为何,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 “欧罗拉,我并不介意……你给我弹肖邦的曲子——我是说,你弹的所有曲子,我都会愿意听。” “弗朗索瓦,我没有逞强——请相信我,我真的能弹好李斯特,绝不会毁了你最喜欢的曲子!” “……” 少女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挫败的叹息。但当她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时,这叹息无形无踪得像是她的幻听。 “那就,第十一首降D大调……和,最后一首降b小调吧……” 虽然奇怪弗朗索瓦断句的方式,但欧罗拉还是很开心终于得知了他想听的曲目。 《夜之和谐(Harmonies du soir……)》和《追雪(Chasse neige)》? 的确是第一感觉的弗朗索瓦会喜欢的曲子呢。 不过——一般作家都会这么清晰地说出曲子的调性而不是它的标题[1]吗?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李斯特呢。 谱台上的曲谱很快就被翻到了最后,手指毫不犹豫地落下,琴声开始回荡在室内。 沉醉地弹着琴的少女,和在沙发上紧握双拳微笑听琴的少年,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 …… 正午,佩蒂特开始往餐桌上布菜。她敲击了几下桌面,提醒欧罗拉放下手中的曲谱准备吃饭。 少女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曲谱上的音符。从弗朗索瓦听完两首曲子离开后,她一直就在餐椅上品读李斯特的曲集——虽然她和这些练习曲,早就相识已久。 阖上封首,一小段印刷字体不同的字母在欧罗拉眼前晃过。出于好奇,她将乐谱翻到了扉页。 右下角似乎留着一个签名。 F.Liszt。 “李、李斯特?!” 欧罗拉撑着桌子,倏然站起,座椅都被她弄出声来。 “欧罗拉,淑女仪态——” “噢,佩蒂特嬷嬷,我可保持不了镇定。你不知道,这份乐谱有多珍贵……” “是吗?我可不觉得它和普通的册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上面有李斯特的签名!嬷嬷,那可是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神啊,弗朗索瓦竟然把它送给了我,这一定是他的珍藏——” 欧罗拉恭敬地将乐谱轻轻合起,郑重地将它放回谱架上。 心中的激动无法言表,她冲到佩蒂特身前,执起嬷嬷的双手,欢快地在她身边转着圈。 “嬷嬷,我太幸福了——不行,我一定要给弗朗索瓦送上一份回礼。” 等少女停下旋转,她看到长者高挑着眉,对她绽开一个教科书般的假笑。 “小姐,即使你转晕了我,我也不会对你的‘撒娇’做出任何回应——想送彼颂先生礼物可以,但嬷嬷绝不会给予你任何‘赞助’。” * 欧罗拉站在巴黎一家百年老店面前,踟蹰地搓了搓手。 她刚下马车。虽然佩蒂特说过绝不给她任何赞助,但还是帮她叫了辆出租马车。付过车费后,又往她手里塞了枚银币——1法郎,刚好够她返程的票钱。 简·赫本(J.Herbin),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墨水店。 这是欧罗拉能记起来的,既符合弗朗索瓦职业身份,又是此刻的她能负担得起的最好回礼了。 推开店门,机栝被牵引,挂在店内门檐上的铜铃发出叮铃的脆响。 偌大的店异常安静,除了各种整齐堆放的货柜和琳琅满目的玻璃展柜,再也没有别的装饰了。 欧罗拉正对面的柜台那,带着单片眼镜的老人和打着黑领结的青年停下交谈,同时向她投来目光。 “哦,来客人了。老赫本,你先忙,我们一会再聊。” “小姐,日安,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正奇怪店里没有服务员的少女,这才发现那位温和的老人就是店主。 她走近柜台,说清诉求:“您好先生,我想送一个人一样东西作为礼物……他是个作家,但看到这么多的纸笔墨水,我不知道该怎么挑选了……” 店主敲了敲玻璃,笑道:“作家啊——维克多,我想你会非常乐意给这位小姐一些建议?” “你还真是会取巧呢,赫本先生。” 青年轻笑着回应店主。他的眼神带上几分锐利,向欧罗拉点头致意。 “如若您愿意,美丽的小姐,您倒是可以听我说上几句。当然,这个老家伙才是权威。” “从笔杆、笔尖、纸张,到墨水、火漆,简·赫本都有所涉猎。但考虑到您赠礼的对象——作家,那我建议您排除笔杆、笔尖和纸张。” “常年和笔纸打交道的人,对写作工具其实是异常挑剔的,大多数作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偏好。笔杆很难换,笔尖和纸张恰巧又因更迭太快反而更是保守。唯独墨水,只要是瓶好墨,没人会讨厌它——毕竟就连路易十四都不能拒绝简·赫本的诱惑。” 青年说完,就指着展柜里的一个小瓶子,继续他的建议。 “可以送您的先生一瓶‘黑珍珠(Perle des Encres)’,这家店的经典墨水。最适合文思泉涌的时刻,通篇写下来酣畅淋漓,纸面上不会有一处擦黑。当然,用它之前记得摇一摇,不然它就是颗‘灰珍珠’。” “如果只考虑寓意,您可以选择彩色墨水‘祖母绿(Emeraude de Chivor)’。毕竟早在两百年前,它的创始人就坚信这瓶蓝绿色的墨水能够带来好运了。幸不幸运我不敢保证,但我认为,它的颜色绝对称得上‘迷人’。” 青年停止了演说,摆手让少女做选择。 欧罗拉惊叹于这位先生对墨水的了解,他一定是这家店的常客,怪不得和店主关系那么好。 “您有意向了吗,小姐?您也不用拘于这位先生提议的两种,店里所有的墨水都可以试色,不必担忧色差。” “请问……是否有一款墨水,标签里有‘Authentique’这个词?我想先看看它。” “您是说‘律师’吗?‘真实’是它黑色的那款。看来维克多你走眼了呢。” “仁慈的主啊,‘律师’?这么无趣的墨水……小姐,您知道用这墨水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青年一脸痛心疾首,克制又强烈地建议欧罗拉赶紧换掉它。 “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建议。我知道的,几百年来,法兰西的公证人一直都在用它记录重要的文件……” “那你还——” “或许它古板又没什么新意……但是先生,‘律师’不怕水,墨色持久,百年之后依旧清晰可辨。” 欧罗拉看着柜台里的墨水瓶,目光柔和却璀璨,像是藏进了一片星海。 “他是作家——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第17章 Etude·Op.17 【必须的理由】 老赫本伸进展柜中的手,在律师墨水的瓶身上停滞片刻后才将它取出。 他细心地旋开瓶盖,取来蘸水笔调好法兰,上好笔尖挂好墨后,才递给女客人在纸上试色。 点尖在纸上游走线条,划出粗细不一的灰色,等它干透,纸上只会留下一种永恒黑。 这种变化在老人眼中早已经上演过无数遍,但他却初次为这种黑色吸引——比起简·赫本其它神奇的彩墨,律师除开它的特性,的确不曾亮眼过。 “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老赫本看着正认真核对墨迹的少女,耳边回荡着她刚才轻描淡写地说出的迷人语句。他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愣在柜台前的青年作家,露出浅浅的微笑来。 想必维克多,也被她这句可爱的表白震动心神了。 店主看着老熟人再次悠悠靠在展柜上,对着自己感叹生羡道:“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老赫本,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该会有多幸福。” 他刚要说什么,女客就抬起头来,似乎对墨色非常满意:“先生,我就要这个。另外我还想看看‘祖母绿’……你们,在说什么吗?” 他说了句稍等,就去给少女取另一个墨水匣。刚转身,就听见维克多再次打开话匣子。 “您知道那句话对一个作家而言,有多大的杀伤力吗?亲爱的不知名的小姐,如果我还是单身,还不曾拥有我的爱情……相信我,为这样一句话,我愿意冲破一切俯首亲吻您的手背,即使要和您的‘作家先生’一较高下、文战笔伐。” “先、先生,您一定是……拿我说笑吧。” “小姐,我相信维克多说的是实话,这位大作家,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人——您方才那句话,过于迷人了。” 身为一个老巴黎,赫本对维克多展现的法兰西人浪漫特质一点都不意外。他把新墨水递给少女,看清她的神情后,才发现她并没有在意作家的话。 “您……该不会还没认出他是谁?” “抱、抱歉,我对作家……的确知之甚少。” “给你个提示,小姐,‘暮歌’。” 老店家满怀期待地等着听到来自女孩子可爱的尖叫声,就像沙龙里为这位作家的文字倾倒的众生一样。 “那是诗歌吗?先生,非常抱歉,我对诗歌了解不多……比起文学,我的人生几乎只和音乐有关——”女孩子顿了顿,迟疑着又补了句,“对于我不了解的,我不敢妄言。先生,虽然我读诗不多,但说到《暮歌》,我贫瘠的脑海里还是记得一首的。” “念,我想听听看。” 听出来了,维克多的期待反倒被勾起。 他也张着耳朵,等听那首被少女记住的诗篇。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在这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岗上那丛郁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的激情。 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在这时候,所有故事都已成型,而结局尚未来临。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寻我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1]” “希望这首诗能弥补我认不出您的遗憾,有机会我一定拜读您的《暮歌》。” 她的注意力似乎从未从心仪的赠礼上离开,说完话,又开始认真试色了——无论身边站着的人是谁,都不能动摇她。 “来自……东方的诗意么。” 店主听到一声轻叹,融进试色纸上蓝绿的游丝里。 …… 足量的律师,外加袖珍的祖母绿。 因为绿墨水只求寓意,店主帮欧罗拉用小指长短的精致细琉璃瓶做了分装,很体贴地帮她封好瓶口。除非用力砸碎,否则这样小东西绝对安全。 终于挑好回礼,欧罗拉满意地等着店主完成最后的装饰。她掏出那枚金路易,不舍地摩挲着它,最终闭着眼将它递出去。 “小姐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保管好这枚钱币,不给我找零都没有关系。不日之后,我一定会来赎回它。可能我有些死板……您就当它对我很重要,不要把它交易出去就行。”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请求,店主放下了接货款的手。欧罗拉见此有些着急,她前倾身体,想再争取一下。 一枚金币落在玻璃柜台上,旋转几圈后,躺下。 “墨水钱我付了。老赫本,时隔这么多年,你磨叽的性子还是改不掉——她那么珍视那块路易,我光用手想就知道和这墨水要送的人有关——发发善心,我的朋友,难道你想成为我笔下的主教大人吗?” 欧罗拉侧过身子,青年作家的眼神早已褪去锐利,他看着店主满口都是打趣。 “先生,这不合理——” “合理,小姐。为您那句话,为刚刚那首诗,为您带给我的写作灵感——我付出那枚金币完全值得。我的钱给出去,就绝不接受退回。” 欧罗拉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那瓶祖母绿的幸运光环,她又一次在十九世纪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先生,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原则——这样吧,店家,您收下这位先生的金币,但我和他打个欠条留在您这。下次我拿钱来赎欠条,他以后来您这买墨水,您就给他减钱。” 欧罗拉抽出柜台上一张完好的试色纸,落笔干脆。 …… 女客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店主看着那张所谓的欠条,回想起作家的好意被人用这种方式接受时脸上可爱的表情,不禁打破沉默,开始调侃对方。 “我没想到,维克多,你去年引起轰动的《暮歌集(Les Chants du crepuscule)》[2],竟然还有人没有拜读过?”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取笑我,老赫本,没听见那位小姐说的话吗?她‘对诗歌关注的不多’,口音也不是老巴黎……” 他把蘸水笔地给大作家,敦促他在欠条上签字。 “不过刚刚那首诗——啊,维克多,你说我要是提起《巴黎圣母院》,她会不会就是另外的反应了?” “一听的确就是她会喜欢的诗……这个问题只有主能回答你。不过,我倒是期待,能和她的‘作家先生’交个手呢。” 青年拿起笔,点尖在纸上勾勒出潇洒的优雅。 ——Victor Hugo。 维克多·雨果。 法兰西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 肖邦将李子酱涂在面包上。一咬下去在口腔中弥漫的李子的清新香味,仿佛把整个夏天都包裹进去。佩蒂特做果酱的手艺实在太妙,这小小的果酱绝对是地地道道的波兰做法。 一天前,欧罗拉往去取信的门仆手里递了分邀约,请他今晚来家里用餐。 信中提到了答谢,也批注会筹备一大桌波兰菜。等到赴约,青年才发现,这餐桌上几乎有着波兰的一年四季。 “是的,弗朗索瓦,因为你的礼物过于珍贵,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回赠你。” “这桌菜已经是非常棒的回礼了——” “如果只有这顿晚餐,我可不好意思请你来……还有别的呢,我好歹又欠了份人情。” “听起来给我的惊喜有些来之不易?那就先不要说它,让我多期待下。等我离开的时候,再把你的礼物给我带走吧。不过用餐的时候,你应该不会介意和我讲讲‘欠人情’的故事?” 听到他的回话,欧罗拉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她取过一个分食盘,帮他盛上一些猎人炖肉(Bigos)。 肖邦接过盘子,扑面而来的酸菜肉香让他胃口大开。就着美味的炖肉,未婚妻小姐给他讲述了她的奇遇。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机会的话,欧罗拉,你还会把那架钢琴带回家吗?如果不是它,你或许就不用经历这些——” “没有如果呢,弗朗索瓦。我是钢琴家,就会有我的职业觉悟——钢琴家虽然可以驾驭任意一架钢琴,却只会在最好的琴上练习。况且那架琴,弹奏肖邦真的太合适了。” 只会在最好的琴上练习…… 在青年正为这句话震颤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肖邦”,将他所有汇聚的情感全部冲散。 欧罗拉适时地给他一枚酿鸡蛋。 肖邦无暇顾及心中的异样,伸手接过时发现她光洁的手臂上新增的块状红色伤痕。 “你的手臂……怎么了?” “啊,这个呀,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不太会用家里的烤炉,烤点心的时候被烫了下。” 他看她毫不在意地甩着手臂,只能皱着眉提醒她。 “你是‘钢琴家’,欧罗拉,要爱护好手和臂膀。” “我会的,弗朗索瓦,这次不一样……有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呢。” 她鼓起的脸颊像是一只囫囵吃着橡实的松鼠,听到上菜的脚步声,她的眼中再次放出光芒。 肖邦不禁被欧罗拉勾起了好奇,他没有说话,只嗅到佩蒂特刚放下的盘子里,满是诱人的香味。 一块块心形的厚饼干,或裹着薄薄的巧克力涂层,或简单地撒着一层白色糖霜。酥脆的外皮配上内里海绵般的孔洞,咬下去会在舌床上铺开一地的姜香。 “上帝啊,竟然是姜饼面包(Ginger bread)——” “哇,弗朗索瓦,我真高兴你能认出来。这是我唯一能做出来带有波兰味道的点心,要尝尝看吗?” 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赶紧取了一块,细细在口中咀嚼。 关于波兰的记忆再一次在脑海中泛滥。轻咬,吞咽,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在蜿蜒流淌的维斯瓦河上游追寻着哥白尼的脚步——他还是那个吃着姜饼,仰望星空的男孩。 “这个味道……是托伦!” 仅这一组简单的发音——Torun,就叫肖邦几乎落下泪来。 “能被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这个口味的姜饼,肖邦也很爱吃呢。” 肖邦,又是肖邦。 世界上最好吃的姜饼,他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第18章 Etude·Op.18 【最糟的时代】 食不知味。 所有的好心情全都荡然无存。 肖邦机械地将手中那块姜饼消灭干净。 原本的惊喜和感动,都化作了咽喉间吞咽的折磨。干燥的面饼将喉管刮得生疼,但他依旧面无表情,不碰那杯佐餐的清淡果酒,默默地自我折磨。 他从未想过,他会如此讨厌听到一个姓氏。 “Chopin”,还是他自己的姓氏。 心中又开始掀起淘澜,或许他应该将它称之为“生气”——生气“肖邦”,是对面那个女孩子所有必须的理由。 从那架钢琴开始,因为它适合“肖邦”,欧罗拉就轻易接受了窘迫的处境,甘之如饴; 再到这次邀请,她舍不得那枚去上“肖邦”钢琴课的金币,竟然选择接受别人的好意写下欠条; 还有这盘姜饼,只是因为“肖邦”喜欢吃,她甚至还让自己受了伤。 酸楚、苦涩、愤怒、不甘、烦闷,在青年的心里交织成一曲五味陈杂的交响曲。 不和谐的音程,充满嘈杂感的力度记号,泛滥的重音……终于让他无法再平静地思考,脑中的轰鸣声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我想去巴黎音乐协会,去把我的‘半个钢琴家’变成‘一个’,你觉得怎么样,弗朗索瓦?” 欧罗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小心翼翼的,带着期待的。 肖邦正在和他的非理性做着艰难的斗争。他的耳朵过滤了她的话,只余下“钢琴家”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升腾盘旋。 Zal! 钢琴家……你的眼、你的心,就不能看一看、听一听别的吗? 肖邦轻轻用双掌磕了下桌子,只有他面前的餐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他扯过餐巾擦好嘴角,仅存的礼仪教养让他还能说出类似谢谢款待的告别话来。 …… 弗朗索瓦突变的情绪,让欧罗拉始料未及。她似乎完全无法将他剥离温和后尖锐的样子和熟知的印象联系起来。 直到青年簌地站起,餐椅和地板摩擦出声响,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等、等下,弗朗索瓦——” 身体快过思维,欧罗拉抓起身后藏着的墨水包,还有佩蒂特刚刚私下递给她的丝绸小袋子,叫住径直走向大门的棕发青年。 她看到他略带悲愤的背影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定格在门框的画布上,再也不入尘世一般。她的心脏就像被崩断的钢琴弦,回弹的瞬间便被鞭笞出刺痛。 视野中的青年,终于慢慢转过身子,少女的呼吸都快凝滞了—— 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的唇抿得很紧,甚至怀疑他的唇线是否真实存在。 “你、你忘了这个……说好了,你走的时候要带上它……还有,一点我做的姜饼……” 被那双幽深的蓝眼睛注视,不含情绪,欧罗拉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变得困难。 弗朗索瓦身上宛若被无形的铠甲层层包裹,她初次感受到,仅仅是走近一个人,就要用上全部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关于她的回礼,最终落到了他的手心。 少女在身后背起手,十指紧紧地扣着,望着他。青年看着手中多出来的两样小东西,面无表情的脸上良久后勾起一个疏离的假笑。 欧罗拉听到一声流星般的“谢谢”。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慌乱着多凑近一步,音容急切。 “我送送你,弗朗索瓦——” 她看到他郑重地行礼,再次将她划出他的领域。 记忆里春日般和煦的男声变得清冷,他的背影深沉,固执的拒绝令她不能再前进分毫。 “不必送我,沃德辛斯卡小姐,您到这里就可以了,请回吧。” 少女想起和青年的初遇,她曾用“他不说话的时候,万物都随之缄默”来形容他。 而现在,他离开了—— 所有的鲜花都在同一刻枯萎。 …… 佩蒂特终于忙完厨房里的琐碎。她算算时间,欧罗拉和弗朗索瓦的晚餐应该已经进入尾声。 茶水恰巧沸腾。她细致地盛壶,备上杯子,准备去收拾餐桌。 “欧罗拉,彼颂先生呢?” 长者将茶水盘放在桌上,刚要倒水,发现小姐半晌都没给她回应——少女就站在钢琴前,直愣愣地望着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 “欧罗拉,你怎么了?” 佩蒂特弃下茶壶,跑到她面前,刚掰过她的身子,一滴来着少女的泪水就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没事的嬷嬷,我就是……眼里进了沙子。” 欧罗拉似乎对自己会落泪惊奇不已,她胡乱用手遮了遮,等再放下来时,她又如平日般微笑。 “弗朗——彼颂先生离开啦,嬷嬷,你忙了这么久,我陪你吃晚餐吧?” 她刚想拉着长者去餐桌,却被她的嬷嬷一把拉过抱在怀里。 佩蒂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欧罗拉,轻贴着她的脸,拍着她的背。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似乎冒犯到他的禁忌,他好像拒绝和我交流了。” “好难猜,嬷嬷,他甚至比肖邦都难懂——我只是单纯地想回应他感谢。我敲开他的门,他看开门看了眼来客,就在我面前关上所有交流的窗口。” “他是除了你,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但现在,我好像,要失去他了……” 佩蒂特背后的衣裙被怀中人紧紧捏在手心里,她闭着眼,听着她的瑰宝倾泻心伤。 混迹在巴黎的男人果然都不可靠。等欧罗拉完成她的梦想——见到那个叫肖什么的钢琴家后,她绝对要带着自家小姐远离法兰西的土地! “我没有哭,嬷嬷,我还要养活你呢。只是今天,我舍不得呀……” 少女悲伤的轻颤从长者的臂膀中传来。佩蒂特不禁睁开眼,瞳孔中仿佛点燃了燎原之火。 去他的婚约—— 作为小姐的监护人,她不承认的东西,就是一张废纸! * 就像四季轮回,就似日升月落,生活永远都在向前,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新的一天从不迟到,纵使这长夜令人沉溺。 欧罗拉撩开落地窗帘。 今天是个好天气,午后的阳光丝毫不带秋的凉薄。少女沐浴在温暖的金色里,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被唤醒了。活力在她身上复苏,看不到任何悲伤。 自那场不欢而散起,今日已是第三天。 昨日欧罗拉用了一整天,在钢琴前去等待那个人的信使——弗朗索瓦从来都只派人来取她的信件,却不曾透露过他的地址,就像履行签婚约时的约定一样。少女这才发现,她当时信誓旦旦开出的条件,竟在当下化作刺向她的刀锋! 太过天真呢,欧罗拉。 少女坐在钢琴前,抚摸着弗朗索瓦赠予的唯一的曲谱册,坦然地笑了——如果忽略掉她眼底那抹黯然的话。 “先生,我自己选择的路,就该毫不犹豫地前进,我准备去拿回‘钢琴家’的身份啦。” “如果……顺利的话,我还会有机会和你见面——即使你不愿听我当面给你道歉,我还能用你喜欢的曲子远远的见你。” 黑白键再一次被弹响,手指在黑白中流转穿插。 如果仔细听,绰约的琴音里全是《夜之和谐》与《追雪》的旋律。 ——那是青年说过的,他最喜欢的李斯特的钢琴曲。 …… 巴黎音乐协会。 欧罗拉站在恢宏的建筑前,深呼吸,给自己打着气。 十九世纪,在一众古朴的建筑里,稍微高大、外围精致些的楼层,总容易教人心生敬畏——想想曾经,她也在卢浮宫点评过馆藏,在凡尔赛宫里赛过跑,在大皇宫里弹过琴……进音乐协会而已,一点都不怕的。 她紧了紧头上的女帽,再次确认仪表无误,证件齐全后,信步进了大门。 “请问,办理职业音乐家或钢琴家认证,需要走哪些流程?” 窗口里的中年男人停下手中的笔,扶起眼镜扫了眼台前,看清来人的装束和脸孔后,他紧皱着眉头。 男人轻嗤一声,他放下笔,活动酸痛的肩膀,懒洋洋地慢声回话。 “有推荐信吗,‘年轻的’小姐?” “推荐信?难道你们认定一位钢琴师的技艺或资格,不需要考察的吗?” “考核?小姐,您连推荐信都拿不出来,我怎么确定您是不是要浪费我时间——” 他翻了个白眼,居高临下地迫近窗口,将那位小淑女罩在阴影下。 “听着,小姐,这里是很神圣的地方。我很忙,没时间陪您玩游戏……女性?真是可笑,尤其还这么年轻。上帝啊,和您说话我事都耽搁了。” “可是,先生。总有没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拿不出推荐信,或者丢失?你们难道会把一个优秀的音乐家拒之门外吗?” “那就去找——我只看推荐信。” 中年人再次扫了眼欧罗拉,突然玩味地笑了。 他指向大厅里的那架被锁链围住的钢琴,嘲笑道:“不如您换套男人的衣服再来?只要是个男的,我就让您去那里试一试——小姐,行行好,优秀的女钢琴家,上帝说过,不存在的!没有推荐信就不要消遣我,您这样的衣着光鲜的人就不该来这——找谁、都一样。” …… 夜色逐渐弥漫在天幕上。 今晚没有月色,和现代亮如白昼的城市不一样,此刻漫步在十九世纪巴黎的街道上,就连脚下铺路石的间隙都开始模糊不清。 欧罗拉近乎失魂落魄,她的双眼失去神采。 步履匆忙的妇人从她身旁路过,腰间的菜篮子撞到了她。竹篮掀起她的衣袖,又往她的右臂上多加了道划痕。原本紧张的妇人看到少女魂不守舍,张了张口,最终拢起头巾,消失在巷尾的黑色里。 真惨。 迟来的钝痛让欧罗拉的眼中恢复些许清明,她迷茫地看了眼手臂,苦笑着放下。她找了根孤零零的路灯,倚着它抬头看向夜空里并不存在的月亮。 太傲慢了——眼眶突然有些温热。 无论是对弗朗索瓦,还是对十九世纪的巴黎,来自现代的欧罗拉都太自傲。她发现自己从未去听从他们的声音,固执地坚持着她的标准,相信着她的理念,即使隔着将近两百年的时光。 这是个女音乐家不被轻易承认的年代,否则音乐史里的范妮和克拉拉,不会有那么多的妥协和悲哀。 巴黎用它独有的方式让欧罗拉面红耳赤。十九世纪的音乐圈,女音乐家想要一张通行票,绝没有那么简单。 信誓旦旦说着养活佩蒂特的自己,因为这傲慢,连信心都差点碎成粉末。 或许连弗朗索瓦的离开…… 点灯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他们只会出没于没有月亮的夜晚。 欧罗拉麻木地看着一盏盏煤油灯被点亮,大街小巷的屋舍里,燃起一支支烛光。她突生起些许悲凉感来,这糟糕的时代里,她是一枚浮萍,是异客,这里没有她的根。 就如同她身后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的悲欢,皆与她无关。 “欧罗拉。” 刚刚蹒跚转身的她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叫唤,仅这一句呼唤,瞬间汹涌的泪意将一切都蒙上层薄纱般的水雾。 Francois。 第19章 Etude·Op.19 【Amour· Milosc】 鉴于私做主张,将波兰挚友准备的礼物换成了自己的练习曲集,李斯特足足在三天没有踏足自家公寓,即使他曾好几次路过这里。 三天,是他在和肖邦相处的过程中“试验”出来的最佳时间。不长不短,刚巧足够让某个波兰人所有的大大小小怒气,都会被时间冲淡成似消未消。这时候再恰到好处地服个软、打个诨,什么错都不是错。 虽然匈牙利人拒绝承认自己暗换礼物的举动是非正确的,但那是他处在特定条件下能做的最好选择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某人惊恐着掉进坑里吧? 想想好友那颗受不得惊喜的脆弱心脏,为了自身安全着想——他可不想这次再被棕发钢琴家拿着曲谱砸脸了,让某位先生镇静些后再回来绝没有坏处。 刚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李斯特就在沙发上寻到肖邦的身影。 波兰人就静静地坐在那,像尊石像。他的柔软的棕发半遮着脸。因视角关系,匈牙利人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无法准确得知他的情绪。 诡异的沉默。 虽然安静早已刻在好友的骨子里,但他绝不会像这样——像是,把自己封起来一样。 “嘿,弗里德——” 李斯特开口前轻咳几声,遵守着好友开出的“做个人”条约里的条款,慢慢凑到他身后,不惜自投罗网地刺激他的记忆。 “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是不是很惊喜?” 肖邦只微微抬头扫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撑在沙发靠背上的李斯特一脸意外,他不假思索地绕个半圈后,坐在好友身边。 “哦,这是什么,礼物?弗里德,你看,弗朗茨从不出错,换曲谱是多明智的选择——” 金发青年看到茶桌上的精致小包后,越发神采飞扬。他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顺手打开丝袋。 “等等,我好像闻到一丝香气?这是……姜饼?她还给你送了小饼干——从来、没有女士送过我小饼干!” “你喜欢的话,拿去吃好了。” “弗里德?” “包括这份礼物,你也可以拿走——” “……” 李斯特把打开的饼干小丝袋阖上,放回桌上,收起自己脸上浮夸的笑。 沉静下来的金发匈牙利人目光柔和,他端坐在那,像是沾染了教堂玫瑰花窗的圣辉,神性从他蓝绿色的眸子里浸透而出。如果此刻给他披上一身神袍,他会是忏悔室里最让人敞开心扉的神甫。 “如果你愿意的话,亲爱的弗,你和那位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呵,没什么事——” 日内瓦湖般的眼睛里倒映出波兰人苦笑的唇。 “弗朗茨,她除了肖邦,再也看不到其他……” 金发的匈牙利人瞳孔微扩,他第一次听好友如此低落的声音。 “她愿意为一架适合‘肖邦’的钢琴一掷千金……她愿意向一个陌生人打欠条,也不想用那枚可以去上‘肖邦’钢琴课的金路易……甚至这饼干,也该死地是‘肖邦’爱吃的——” “你在生气。” “Zal,我竟然在这为这点事在这干坐了一天一夜!” “你、在、生、气。” “哈,弗朗茨,我才不会因这点事生气——我只是腻了,不想再玩这个扮演游戏。” “好,你不生气……看来她回给你的礼物,你一点都不满意?刚好我饿了,这袋饼干送我我就真的吃掉咯?” 李斯特大咧咧拆开那个柔软的丝绸小袋,瞬间姜香便扑鼻而来。 他故意将凑近去嗅可爱的小点心,虚眯的目光满意地看着好友双拳紧握。 就波兰人那别扭的小心思,别人不懂他还能不知道?嘴上说得再决绝,指不定心里多心疼呢。 他就是时不时会拎不清,刺激刺激他,让他发泄出来,再好好哄哄就好了。 “……这东西也给你!” 肖邦咬咬牙,指着另一个小礼盒,刷地站起,向门口拔步而去。 “都这么晚了,你去哪,弗里德?” “去马里亚尼夫人的沙龙,不弹琴,只喝酒。” 还说你不生气? 我可从不知道你对酒有兴趣。 口是心非绝对就是你——弗里德里克·肖邦最佳的写照。 不过,这次竟然这么大动静? 果然长久不接受爱情的滋润,某人已经生疏到不知如何维持绅士风度了。 李斯特撇起嘴。他把饼干放到一边,拆开另一份礼物。 好友圈涵盖巴黎作家圈大半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墨水的来源,简·赫本的律师和祖母绿。刚觉得着礼物不知所谓的他,在放下墨水瓶的瞬间,记起来昨天在沙龙里和某位作家的会面—— 律师·真实。 金发的钢琴家再次确认了一遍墨水的标签,他回忆好友那些酸到没边的嫉妒言辞,那些没来由的火气,猛地放下瓶子,追了出去。 弗里德里克,你就是个傻瓜。 全巴黎,不,全世界最傻的那个! …… 马车行驶在巴黎城内的大道上,即使铺着平整的铺路石,车厢不时也会穿来震动,坐得久了,即使坐垫再软,依旧会令人全身酸痛。 透过车窗,天色正渐渐褪去浓黑。李斯特看着对面那个醉到不省人事的波兰人,气不打一处来。 一小瓶波兰伏特加。 巴赫莫扎特萨列里贝多芬车尔尼啊,弗里德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 这家伙从没有展露过对酒的半分好感。 或许是身体原因,或许是身为钢琴家的自制,连平日好友聚会也只浅尝清淡果酒的肖邦,竟然灌了自己伏特加——虽然喝完就倒下,但这阵势真的让李斯特凭实力当场演绎生动的“呆若木鸡”。 永远不要小觑爱情的力量。 仅仅只是个开始,肖邦就已经不是肖邦了。 冷清的、高高在上的波兰人终于愿意俯首在人间行走,这个上帝完美的造物,开始染上人间的烟火气息。 李斯特由衷地为好友高兴。 这个人向来以保护的姿态把自己圈起来,距离感是他的拿手好戏,在他文雅有礼的交际里,被他真正放进圈里的人,少之又少。 或许,自流浪开始,肖邦就从没想过给心找一个港湾。他总是理智的,唯一的悲愤喜乐几乎全给了波兰…… 终于,会有一个人,还能引爆被他长久以来压抑克制的情绪,让他想喝酒,想痛饮——虽然,结果在李斯特看来,完全蠢到没边。 金发的钢琴家不禁笑出声。他开始期待某人醒来,他要用他的睿智,把那个人的嘴硬击的粉碎! 哦,仁爱世人的主啊,让肖邦无从辩驳——多么天才,多么有成就感。 得意之时,李斯特的眼前突然晃过一只脱下手套的手,隔着帷帘,却在他叫出波兰人名字时迅速缩了回去。 蓝绿色的湖面变得更加深幽。他不再笑了,看着醉得深沉的好友,不禁叹着气。 “哼,蠢货弗里德,幸好我跟着你来了。” “傻瓜。” “愚者。” “……” 唯一能神气地骂着肖邦,对方只会安静听而不还口的机会,李斯特绝不会放过—— 就当是,这前前后后折腾的辛苦犒劳。 …… 李斯特对肖邦的酒量有了清醒的认知。 一小瓶伏特加对他的作用力几乎是一天,直到翌日傍晚,蓝眼睛的沉睡天使才悠悠醒来。等他洗漱穿戴好,金发的钢琴家早已经在餐桌前红着眼蓄势待发。 “弗里德,你误会你的‘未婚妻’小姐了,在你面前,她看到的只有你而已。” 肖邦在餐桌前刚坐下,刚端起的水杯在这句话响起时,停在了嘴边。 “在我看来,只有你在钻牛角尖——” “你说那位小姐为肖邦一掷千金,把自己陷入困窘……想想她最开始吸引你的地方,钢琴家,你最清楚不过,一架合适的钢琴对我们而言,是多大的诱惑。” 棕发的青年饮水的动作又滞了片刻。 “你说她舍不得那枚肖邦金币……我真想问问你,这枚路易是谁给她的——去上课,什么路易不可以?因为是你给她的,这位傻瓜小姐像拿着圣谕一样,除了拿它去上课,她甚至不愿转作他用。” “还有着这东西,我打赌你都没拆开看——” 灰蓝的眼睛转向被匈牙利人推来的礼盒,包装被拆,两瓶墨水安静地躺在里面。 他握着水杯的手颤了颤。 “你不怎么喜欢文学,却偏偏要给自己披个作家马甲——看到了吗?这位小姐是如此温柔地看着你:祖母绿,带给你好运和健康平安;这瓶律师……我最近才得知它有个迷死人的寓意——愿你的文字如同墨色般不朽。” “你喜欢吃的姜饼,你非要狡辩说和肖邦有关——她是为肖邦做了饼干向你炫耀她的博学还是能干?神啊,我睿智的朋友哪去了?姜饼一开始就是为你做的,我的弗朗索瓦·彼颂——她甚至为了烤饼干,连钢琴家绝不要受伤的手臂都烫伤了!” 杯子放回桌上时,绝不可能出现在钢琴大师右手上的抖动,差点将它打翻。 “我——” “你就像个幼稚的小鬼,只知道为喜欢的人言语里的他吃着飞醋,却不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你。” “……” “披马甲的彼颂先生,你玩脱了——你是不早已忘了,你就是‘肖邦’本人!她嘴上在说肖邦,眼睛和心却在看你……你为此冷战,生闷气,喝醉酒——现在还要逃避吗?” 肖邦抬起头,他的近乎呆滞地看着好友。 他的右手慢慢放在左胸口,掌心传来心脏强有力的震动。 “承认吧,弗里德,你已深陷爱情——” 李斯特撩起他灿烂的金发,笑得宛若一把阳光下的匕首。 “如果不是以爱见她,你又怎么会如此失常?即使你知道,你唯一的情敌就是你自己!” “我才没有,深陷爱情……” “嘴硬。” “亨利、亨利,去叫马车,我马上要出门——” 肖邦不想再辩下去,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朝着走廊大声呼唤忠心的门仆,恨不得下一秒就有马车停在楼下。 “啊,我亲爱的、终于恢复生机的弗里德呀——喂!” 李斯特好笑地看着波兰人急不可待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干脆踱步到沙发横躺下,从那个小巧诱人的饼干袋里挑出一枚姜饼——他老早就被这诱人的姜香俘获了,毕竟是某位小姐亲手做的,世上最好吃的托伦姜饼呢。 然而—— “弗朗茨·李斯特先生,容我提醒您:这是我的姜饼。” 肖邦将李斯特手中的姜饼一口咬掉,顺带将他另一只手里的饼干袋子用食指勾走。他一边吞咽着依旧酥脆的姜饼,一边掂量饼干袋,发现它份量没变后,才满意地指向餐桌上被拆开的墨水礼盒。 “包括我的墨水——给我把包装复原,亲爱的挚友,我相信你神奇的手指不止限于钢琴键盘。” 被撇下的金发钢琴家石化在沙发上,他突然想起昨天的沙龙里,被作家好友讲起律师墨水新的内涵时,顺带听到的一个东方词汇——过河拆桥。 那个波兰人,果然就是个固执别扭的、无情无义的家伙! 悲伤的李斯特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姜饼,心形的,撒着雪花般的糖霜。他盯着小小的饼干,半晌过后,一脸满足地丢进口中。 谁说肖邦拿走的就是全部? 匈牙利人的确向来好心好意,但不想吃亏的时候,谁都不能强迫他。 呵,和弗里德建交多年,他有啥动作是我预料不到的? 安逸地嚼着小点心,闭目的李斯特甚至十指交握垂在胸前,如果若不在意他此刻的思想,他几乎虔诚得宛若发光的神像。 不愧是肖邦最爱的姜饼。 下次有机会,一定要找欧罗拉小姐要上一大份,当着弗里德的面全部吃光呢。 * 马车上的肖邦握着那袋姜饼,祈祷着速度能再快一些。 “欧罗拉,我马上就去见你。” 第20章 ·Etude·Op.20 想见你 肖邦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人,迎来嫉妒自己、讨厌自己的一天。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自己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像他这样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人, 完全就是只刺猬。因为会刺伤别人,因为害怕人群,他从不过多地靠近。不论是沙龙还是社交, 他向来都把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维持着他自己最习惯的节奏。 好奇心不属于肖邦。 和他的音乐口味一样,他偏好古典的、规范的,对新潮的、实验的东西兴致缺缺。注定了流浪的诗人,也从不考虑要把心的归宿放在哪——他好像爱过人, 又好像没有爱过。除了他留在纸上的文字,还有音符里的那些乐句,他从未过多表现过爱情的冲动。 理性属于肖邦。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在夜色里归于平静。连同那些所谓的心动, 除了在他的篇章里留存,几乎不会被他沉溺回味——他也许偶尔会提及, 但或许更像是在调动一个作曲家的本能, 回忆如何用音符去表达悸动。 欧罗拉是一个意外。 她如一道破晓的曙光, 让早已习惯夜色的肖邦,再一次感受到了太阳。 他无法形容她,又似乎可以用一切描述她—— 那只飞进他世界里的小山雀,是明媚的c大调, 是生机和活力, 是阳光下的坦坦荡荡, 是可以真诚无愧、大声喊出的真实。 肖邦将自己埋进手心里。 就像她的钢琴声一样,欧罗拉对他的吸引力是不讲道理的,等他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过界了。 李斯特说,他抨击她看不到自己,是他钻牛角尖,忘了自己的身份。 但好友不知道,其实他也是在恐惧——害怕弗朗索瓦·彼颂,比不上弗里德里克·肖邦。 没有人比肖邦更了解肖邦。 本质上,他就像花园里自嘲的那样,是个不完美的、甚至糟糕的男人。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做我的未婚夫’。” 他错了,错得很离谱。 他的山雀小姐,从一开始,看到的人就只有弗朗索瓦——除开肖邦的光环后,如此普通的一个男人,没有神性,完完全全的人类心脏,会嫉妒,会失控,会懊悔,会心痛。 欧罗拉,如果你还能……还能怜悯、赦免一个傲慢的人。 请再给我一次,坐在你钢琴边听你演奏的机会吧。 我,想见你。 安亭街38号。 马车停在街边,肖邦却不敢下车了。 这个男人收回手,哆嗦着又缩进黑暗里。 要鼓起多大勇气,他才能忘记他刺出去的刺留下的伤痛;要穿上多少层盔甲,他才敢再一次站在她面前。 迫切地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待在她身边。 只要,推开这扇门。 良久后,肖邦又颤抖的手,只打开了车窗。 太冲动了——他应该先回去写一封长长的致歉信,附上鲜花和致歉的礼物,然后再递上一张拜帖,沐浴打理好一切,穿上他最喜欢的那套衣服,再来见她的。 该死,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隐约的酒气。 被挫败感压得不敢动弹的青年,小心地隐蔽自己,偷偷地扒着车窗向外看。 落地大窗的窗帘没有拉起。室内亮着烛火,但钢琴孤零零地立在那,琴盖关得严严实实。 她人呢? 肖邦不禁探出头,只看到佩蒂特在门口面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欧罗拉还没回家? 天色这么晚了,她在哪——巴黎的夜晚可不安全! 体内所有残留的酒醉瞬间清除干净,背后的寒意令肖邦全身紧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是欧罗拉真有什么意外……该死,身体快过思维,右拳砸向车门发出轰响。 “先生?” “掉头,去巴黎音乐协会,快——” 他庆幸即使在他气极的时候,他的耳朵还在倾听她的声音;被他认为可以忽略的,都悄悄被记在脑海里。 欧罗拉,你千万千万,要好好的。 如果太阳停止燃烧,世界将会怎样? 肖邦只知道,看到宛若游魂的欧罗拉,他就像被困在六尺之下,肺中的氧气渐渐流失,窒息的痛苦令他眼角析出生理的、隐晦的晶莹。 他在马车上跟了她快一条街。 他的心跟着她碎落在铺路石的缝隙里。 胆怯的,害怕她的绝望来自自己。 他只能紧紧捏着车窗,以手指的钝痛来维持冷静。最在意双手的肖邦,早就丢掉了他从不离身的白手套。 直到擦身而过的竹篮,给女孩子的手臂再次带来创伤。 怎么可以—— “停车!” 他发掘的宝藏,怎么能被世界任意伤害? “欧罗拉。” 他追逐她的背影,呼唤她的名字,企图再一次让她远离绝望的召唤,回到他身边。 少女蹒跚的背影定格在路灯下,她颤巍巍地转过身来,眼里满载着珍珠,固执地坚持不让它掉下来。 青年停下步子。他和她就隔着一首夜曲的距离,他所有的腹稿都被献祭给无声,最终汇聚成一个名字。 “欧罗拉。”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委屈和难过,支离破碎地问确认“弗朗索瓦·彼颂,我还能,去你身边吗?” 他拼凑出一个难看的笑,闭眼摇着头,“不,欧罗拉……亲爱的,这次换我,去找你。” 青年飞奔过去,牢牢将他的山雀抱在怀里。 …… 肖邦柔软的法式衬衣上瞬间就洒满了温热的水滴。 他的下颌轻轻贴在欧罗拉的头顶,默声地吐露着柔软的词汇,接纳了她泛滥的雨季。 “我不会跟你道歉的,弗朗索瓦……你从来都不是肖邦,你也没必要是他。” “嗯,我会向你道歉的,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没有办法割舍掉肖邦,他早就在我生命里了。” “好,我会把你从他那抢过来的,欧罗拉。” 毛茸茸的黑脑袋从青年怀里探出来。 虽然止住哭泣,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少女,歪着头望着他,她刚刚似乎,听到了一句特别的话。 “手臂痛吗,我的傻瓜,身为钢琴家,连自己最金贵的东西都不爱惜……” 他一笔带过,执起她的右臂,翻看她的伤口,满满都是心疼。 “这小伤完全不影响我弹琴啊……你的手不痛吗?我也这么问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手心里的印子,作家先生。” 她嘟囔着,觉得他小题大做,不忘把球踢回他那。 “……以后,不要烤姜饼了。” “哦,其实,托伦的姜饼是我最爱吃的小点心……我只是想把我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你——肖邦喜欢它,完全就是个巧合……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没有不喜欢!” 少女瞪大眼睛,看着青年掏出那个点心袋,当面一块接一块将所有的姜饼全部消灭干净。 “托伦——咳咳,的姜饼……是世上最好、吃的。” 她看他被饼干噎住,终于破涕而笑,帮他顺气。 “……音乐协会,是不是不顺利?” 欧罗拉微诧,不过想到弗朗索瓦能在这找到自己,对他的细心也就不奇怪。她没有遮掩,大方地承认受挫的事实。先前抱着这位先生痛哭一顿后,她已经没那么难受了。 “我,帮您。信我。” 少女眨眨眼,走到青年身侧,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用眼睛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是我的雏鸟,我自然会给你指引方向——” 她笑着摇头“弗朗索瓦,就算我是雏鸟,也是只已经可以自己飞的鸟儿了。” “只是现在风有点大,我展翅的时候滑脚啦。” “但是,弗朗索瓦,如果天空终究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还是想凭我自己的力量走到肖邦面前,弹一首曲子给他听,我好好说句谢谢。” “我不想就这样认输。先生,我一定可以凭我自己拿到第一封推荐信。” “我要光明正大地,让巴黎承认我是钢琴家!” 似乎不需要再确认。 不论他是作为弗朗索瓦·彼颂还是弗里德里克·肖邦,他都会被这美丽的、坚韧的人格拨动心弦——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光,不可磨灭,耀眼又温暖。 弗朗茨说得对,他早就深陷在充满曙光的爱情里了。 “去吧,我的雏鸟,我是你随时可以停歇的树。你可以任意高飞,累了就回家。” “你拒绝我的帮忙,那就不要拒绝我的奖励怎么样?” “欧罗拉,先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可以完成它……那我带一个朋友来见你。我送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向他争取第二个推荐。” 第二天清晨。 简·赫本的店门刚刚打开,一位恭候已久的绅士就进了店里。从未这么早就听见铜铃响声,老赫本停下手上的动作,准备接待客人。 一枚金路易被放在柜台上。 “先生,这是?” “您在几天前是否接待过一位淑女,她买了一瓶律师和祖母绿,用……非同一般的方式。” 老赫本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男客戴上礼帽后转身留下一句话。 “我的未婚妻,不需要欠别人人情。” …… 几日后。 肖邦邀请李斯特一同赴约,他要把未婚妻小姐正式介绍给好友。 “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去。怎么样,弗里德?” 转着高脚杯的金发青年一脸的趾高气昂,欢快地和好友开着玩笑。 “好,弗朗茨·李斯特,我,弗里德里克·肖邦,在此请求你,和我一起去听听世上最珍贵的琴声。” 高脚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淡定的波兰人挑了挑眉,没有提醒下巴拉得老长的匈牙利人,葡萄酒在他心爱的长裤上画了朵紫红的花。 第21章 Prelude·Op.21 【前奏曲】 欧罗拉正对着落地窗, 舒展臂膀看着窗外淡蓝的天空。一个大哈欠加上伸展组合,不论她的精神还是身体,都彻底醒了过来。 最近巴黎一直都是好天气。晴朗的秋日, 轻易就让人拥有好心情。 安亭街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来来往往的私家马车奔流不歇, 把巴黎金融业的砥柱们送往他们的位置。报童和走贩们准时得可以和座钟里的报时鸟相比,一个接一个在街头地冒了出来。和别的街巷不太一样,这里的商贩无论是衣着还是言谈,都比其它地方更整洁有序。在室内绝不会听到外面嘈杂的叫卖,晨间的声音只刚好让人觉得热闹。 一小时后, 马车变得稀少,商贩们也不约而同地消失, 整条街会一直静下来, 持续至傍晚。 欧罗拉敲了敲玻璃, 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昨晚,她就是站在这里, 向街道边某辆马车挥手后, 才看到对方离去。 少女目测两地,怎么算都觉得神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弗朗索瓦究竟是怎么透过窗户, 看到她道别的挥手的? 思来想去,她只能认定对方依旧保持着完美的视力,毕竟她从未在他鼻梁上看到一丝眼镜压过的痕迹。 能在夜间靠烛光照明的条件下坚持写作,视力还丝毫不受影响,欧罗拉着实有些羡慕。毕竟方才远眺时, 她发现自己看远方的建筑时有些模糊了。 说起来,昨天被弗朗索瓦找到后送回家,欧罗拉是邀请过他到家坐坐的。他眼中的红血丝, 显而易见是没有休息好。佩蒂特会泡一种特别的解乏茶,她亲身体验过,非常有效。 没想到她只提起嬷嬷的名字,青年就立即回绝了。他不自然地跟她解释,某位长者对他应该心怀怨气,他今晚不宜露面。 弗朗索瓦先生坚决不送人到家门口,他目送她回家,只请求欧罗拉在窗户那给他一个挥手,让他安心离去。 昨天的那辆马车,好像在街边停了很久…… 欧罗拉不再去细想昨夜的经历,转身回坐到钢琴边。 窗外的热闹正在退场,而她也可以开始钢琴家的独家日常了。 大小调音阶先让耳朵进入状态,双手琶音在琴键上来次晨跑以唤醒手指机能。然后开始背奏早就不可能忘记的,保持各种技巧的练习曲,最后会结束在欧罗拉脑中出现的随机的乐曲上。 为了拿到第一封推荐信,接下来还有一场持久战要打,做够基本功联系后,她延长了乐曲的弹奏时间。 欧罗拉搜刮着她的记忆,撇开浪漫派的作曲家,在巴洛克和古典时代的众多曲目中,寻觅着适合表现钢琴特色的曲子。 不需要炫技,不需要惊艳,只要合适,这关乎她能不能用钢琴敲开被关上的那扇门。 突然地,欧罗拉脑海中闪现出昨晚弗朗索瓦就推荐信安慰她的场面。 “嗯,欧罗拉,你也别太在意推荐信这东西……毕竟莫扎特一辈子都没得到音乐协会的认可,他还是照样成为了一位音乐大师。” “说近的,你可以看看李斯特——他拿着推荐信也没用,还不是被巴黎音乐学院拒之门外了。说起来,你们还挺像……都,哭了一路?” 一不留神,手指就在琴键上劈叉了。 一个带着羞愤的和弦正巧撞上被重踩的踏板,把少女此刻的心情无限地放大延长。 我哪有哭一路,我才没有哭一路。 弗朗索瓦,你根本就不会安慰人! 欧罗拉只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跟在某人身边的自己摇醒——她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呀,怎么就顺着弗朗索瓦的话听下去,一点都没发现其中的坑? 莫扎特和李斯特,这俩大师能拿来安慰人?确定不是让人更加绝望么…… 巴赫的赋格啊。 后知后觉的少女一巴掌拍在自己额上。她当时似乎还被这与其说是安慰,还不如说是挪移或吐槽的话给慰藉到了……上帝啊,到底是哪位神灵给了她勇气去应和? 真是难为弗朗索瓦了—— 身为一个作家,竟然如此了解音乐家的相关,在那种条件下,还能飞快地准确找到素材举例子……真不愧是、职业的作家呢。 少女咬咬牙,她要把昨天的一切都封存成黑历史。 绝对绝对,不要再想起来! “我如果真走了这条路……弗朗索瓦,你会介意我在外抛头露面弹琴吗?会——” “不会,欧罗拉。我甚至恨不得,你带着我的名字一起去。” 带着名字一起去…… 封存记忆的时候,某段对话自己跑了出来。 绯红瞬间就爬满了少女的脸颊。她收回撑着额头的右手,哆嗦着让它回归原位,再一次在黑白的山林里跑动起来。 弗朗索瓦肯定口误了,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多想! 练琴,练琴,练琴。 为了推荐信。 如果佩蒂特精通音乐的话,她一定会奇怪:欧罗拉弹的这首练习曲,怎么就突然提速了呢。 * 普雷耶尔琴行的员工们最近很无奈,他们精神萎靡,时不时就在角落里长叹一气,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脱下身上的制服,成为在巴黎里游荡的失业者一样。 如果时间能到退,他们一定不会天真地对那位再次进店的小姐献上诚挚的欢迎。 本以为,为钢琴一掷千金的小姐弹腻了自己的琴,来琴行一定是再挑另一架回家的。却不想,她几乎把来这弹琴看做一份工作。 当然,这在合理的范围内。没有琴行会拒绝顾客在店内弹琴,尤其这位顾客琴技完全称得上令人享受。 起初,店里的琴师们觉得很安逸,每天都有高水准的钢琴独奏听,偶尔还能和弹琴人交流一番,简直不能更美好; 再来,店里的售琴师也觉得美妙,因为这位小姐的缘故,普雷耶尔琴行最近上门看琴的人多了一倍——一大半都是路过店门时被琴声吸引来的。 现在,他们全都无比赞同一句话: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起初,来店里挑琴的客人会下意识跳过试琴师,直接找那位小姐弹曲子。售琴师们在一边笑看弹琴的,没有说话; 再来,那位小姐帮人试琴的时候,开始给客人讲解钢琴,从钢琴史到制琴材料到选琴诀窍,没有她说不上的。试琴师在一旁冷哼卖琴的,也不说话。 现在,他们全部正遭遇着失业危机—— 那位神灵般无所不能的小姐,已经让普雷耶尔琴行里的店员们毫无用武之地了。 “小姐,您是初学者是吗?好的,想长长久久地和钢琴为伴……那您就用这台钢琴。这台琴在所有的普雷耶尔里面键感属于偏重的那批——哦,别担心,偏重是相对的,您的手指完全可以负担得起这重量。初学者用这架琴,反而更能锻炼手指击键的力量。” “没记错的话,这台琴配置也很高。音板是块完美的欧洲云杉,共鸣持久;红木琴锤配上精细梳压过的羊毛毡,音色坚实干净。我记得小姐您说过很喜欢巴赫的音乐,这台的音色明亮,华丽辉煌的感觉弹巴赫会非常有意思。” 店员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位小姐再次用一首曲子将琴行带回巴洛克时代,颓唐无力地望着新来的客人干脆利落地去柜台成交订单——原来卖钢琴是这么轻松的工作。 他们庆幸,这位小姐只是来琴行弹琴消遣的,没有丝毫在这里工作的意图。 …… 普雷耶尔的办公室。 卡米尔再一次听到助手谈起“楼下弹琴的小姐”。 一开始,他并未在意这位“肖邦的未婚妻”。商人只当欧罗拉是钢琴家的猎奇心发作,追求所有音色出彩的钢琴。鉴于她和某个波兰人关系匪浅,在好友并未正式将她介绍给自己时,不随意介入她的相关才是明智的决定。 直到这个神奇的女钢琴家,以一己之力,让他的店里的钢琴成交量突增。 和需要重金伺候的肖邦不一样,这位小姐简直比神灵还要无私,只付出不求回报。 多好的姑娘—— 商人只差一点点,就把心里钢琴天使的人选换掉。 想起被波兰人要挟要“打折”的画面,卡米尔心里的感叹戛然而止。 算算时间,欧罗拉来琴行已经有些日子。再这样放着人不管不问,不是他的为商之道。 “去请楼下那位弹琴小姐上来吧,我想是时候听听她的想法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那位小姐这么做,绝不是日行一善。 * 欧罗拉欢快地在钢琴上放飞心情,甚至把下个世纪初才诞生的爵士风格搬到了琴键上。 她看着琴右上方搁着的一封信,只觉分外欢畅。 第一封推荐信到手后,她便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弗朗索瓦。青年的回信简短又迅速,就一个时间,顺带提及会带位朋友过来。 只言片语只会让欧罗拉更加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姐,日安。您刚刚演奏的曲子……非常、非常的有趣。” 单听声音,都如同置身在夏日的艳阳下。欧罗拉转过身,即刻被那头金发晃晕了视线。 “李、李、李斯特?!” 被天大的幸运砸中的少女差点从琴凳上滑倒,一手撑着钢琴一手扶着凳子,声线抖成断断续续的小颤音。 “哎呀,这就被认出来啦?” 金发的钢琴家高挑着英朗的眉,隐晦地撞了下好友的手肘,话语间装满莫扎特标志的断跳。 “……” 原本漠然的棕发青年瞬间就黑了脸,他假装整理袖口,心中满载着贝多芬狂野的左手轰鸣。 欧罗拉,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家伙来? 第22章 Prelude·Op.22 【franz liszt】 李斯特的心情从未如此雀跃过。 迷人的笑从出门起就没从那张俊朗的脸庞上消失, 他湖水般的眼睛里荡漾着粼粼的波光,就连他的卷曲的发梢都在耳畔边欢快地起舞。 被这样一尊天然发光体占据视线,肖邦只觉得腻得发慌。他甚至怀疑自己邀请他去见欧罗拉, 会成为他此生最大的、不堪回首的失误。 但行程没法更改, 他早已和山雀小姐订好时间。 自那日他开口请求好友后,某个匈牙利人几乎每天都要掰着指头倒数好几次,以确认会面的日子——这让波兰人对贝多芬一派的钢琴家的好感再次降低。 数个数有那么难吗?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回应他的只有巴黎宠儿的一如既往。 “啊,弗里德,你看我的发型衣着有没有问题?我这一身是否妥当?” “……恕我直言, 弗朗茨,就算你现在披着睡衣, 也没时间回去换衣服了。” 如果不耐能具现化, 那它一定会在肖邦头顶标上一个鲜红的十字路口标志。 可惜现在是十九世纪, 我们只能看见他额边隐隐跳动的青筋。毕竟李斯特反复确认的东西,正是先前折磨过他的——这个男人在出门前, 甚至来回换了十套衣服! 如果不是自己发出的邀请, 波兰人甚至怀疑匈牙利人要去赴一个绝对正式的约。 “睡衣?主啊,弗里德,你竟然——” “闭嘴, 李斯特,那是我的、未婚妻,请不要随意调侃。” 金发的钢琴家接收到身边好友的不悦后,扁嘴安静下来。 肖邦总算能重新收拾下心情。明明去见他的宝藏是件高兴的事,绝对不能被人败坏兴致。 “弗里德, 安亭街,我们要到了。” 金毛鹦鹉又开始兴致高昂地叽叽喳喳,好像这条街他从未来过那般新奇。 要不是为了欧罗拉, 为了推荐信—— 肖邦只恨除了李斯特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令那张嘴停歇。 仁慈的主啊,请原谅,他真的只有一瞬间,想把这个人从马车上踢下去。 …… 等到了目的地,李斯特一把拽住肖邦,指着某个方向。 蓝眼睛的青年瞧了眼,发现对方所指的玻璃窗后,呈现出欧罗拉弹琴的影像。他的眉目瞬间就舒展开来,琴声非常微弱,但隐约可见弹琴人的心情。 肖邦的唇线开始有了温暖的弧度。 不为其他,他知道她心里晴朗,他的世界就不会有云翳。 “我们悄悄地进去——弗里德,我想听听她放松时会弹什么样的曲子。你对此有什么猜测吗?” “……说不好。虽然有些遗憾,但这样的情形,她应该不会弹我的曲子。” 直爽的匈牙利人立马送了看似一本正经的波兰人一记白眼。 是是是,你的未婚妻小姐最喜欢的是肖邦……我听见啦,记得很清楚。 “所以,我的提议你怎么看?你难道就不好奇你的宝藏真正的内心世界?” “……” 肖邦没有立马给出回答。 就在李斯特准备放弃说服他,迈步去敲正门的时候,他发现好友已偏离的原本的路线。 完美。 果然弗里德,会别扭地在意这些小细节呢。 …… 越靠近窗子,琴声就越加明晰。 李斯特还没跟上肖邦,就发现他似乎石化一般,停在枣色的帘幕后一动也不动了。 他连忙轻步快移过去,顺带张起耳朵。 嗯?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是怎么弹的来着—— 向来最为推崇这位乐圣师祖的匈牙利钢琴家,也被屋内传来的旋律牢牢钉在地上。 作为改编钢琴曲的大师,李斯特先生没有不敢碰的题材,更不会有顾及。 只要他喜欢,只要他觉得作品值得传递给更多人听,他就愿意花些功夫把全世界都搬到钢琴里。交响曲、艺术歌曲、无词歌……区别只在于,改编曲中的“liszt”成分占比的多寡。 但他从来没有这样改编过贝多芬。 这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巅峰的“悲怆”第三乐章,原本的戏剧性被反转成另一种戏剧——听上去就像乐圣突然从酒保手里接过一盏香槟,猛地滑进舞池,踩着稀碎活泼的小舞步,把悲怆演绎成云淡风轻的……嬉笑怒骂? 或许一点怒骂都没有。 李斯特赶紧挥散了脑海中近乎令人冷颤不断的惊悚画面,刚抬头就看到好友戏谑的嘴角。 建交已久的两人,仅用一来一去的眼神,就完成了一场交锋。 “哈,弗朗茨,听听这个贝多芬——你现在知道你乱弹我夜曲时,我是何种心情了吧?” “……你就不怕她惹我生气?我可是会扭头就走的。” “不,亲爱的好友,我非常开心我的小姐帮我报了仇。慢走,需要我附送一个挥手吗?” “弗里德——” 一曲刚好结束,但结束也是开始,如果演奏家没有停止的意愿的话。 同样的节奏风格,同样的改编,只不过这次跳舞的人变成了莫扎特,旋律是他的四十号交响曲。 匈牙利钢琴家瞬间来了精神,他满意地看着波兰人再次化作一尊石像,心中豁然开朗。 哦,他发誓,从现在起李斯特最喜欢的女钢琴家,就是屋里的那位小姐。 如果湖蓝色的眼睛能说话,那它对另一双天蓝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哈,报应来了吧。” 静下心来倾听,李斯特越发品出这两首离经叛道的曲子中的韵味来。 它们并非亵渎,也并非玩乐,音符的打散重建自有一套内在理论驱动,包括鲜明的舞蹈节奏风格,这完全是一种新型、从未现世的、却又成熟的音乐类型。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尝试五线里的无限可能了。 等这曲结束,李斯特迫不及待地在打开的窗边显出身形。 他甚至敲了三下玻璃提醒弹钢琴的小姐看过来。 “日安,小姐,您刚刚演奏的曲子……非常、非常的有趣。” “李、李、李斯特!” 金发的钢琴家可以对上帝起誓,他此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位如此可爱的小姐。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内心的快乐,他甚至大着胆子在悬崖边撩拨沉默的好友。 “哎呀,这就被认出来啦?” * 肖邦坐在未婚妻小姐家的沙发上,脸上虽然挂着笑,但这种正面的情绪并未走进他的内心。 即使喝着欧罗拉亲自给他沏的茶,即使身边那个向来闹腾的人终于学会了矜持和安静,他依旧在不高兴。 原本清淡的茶水,竟在口腔中迸发出只有生茶才有的苦涩。 被她记住口味偏好也不能压下心里的莫名情绪。 “欧罗拉……你见过弗朗茨吗?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他了?” 肖邦尽量不去理回心中的异样,否则他就无法自然地说话。他可不想连声腔都染上幽怨,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幽怨。 话题被牵出,两道视线都落在客厅里唯一的女士身上。 一道是追根究底,一道是好奇探知,两两相加本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却在她的坦然应对下消失无踪。 “嗯,弗朗索瓦,我见过李斯特先生的画像,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画像…… 你那么喜欢肖邦,就没去看看他的画像吗? 有些怄气的波兰人刚要发问,就被身旁的匈牙利人热情地抢了先。 “欧罗拉,扔掉那些束缚的敬语词汇,请以朋友待我就好——我想知道你对照的是我哪张画像上的脸孔?是安格尔的素描还是?” “应该……是一副版画?” “是那张我销量最好的肖像画吗?哈哈,那张画一小时内就卖出40张呢——你把那幅画像珍藏起来了?” “没有……我没有买到。” 这都是什么诡异的谈话? 弗朗茨,我叫你来是听她的钢琴,给她写推荐信的。 请你光鲜亮丽的脑袋赶紧想想正事! “那真可惜……你要不要我送——嗷——” “?” 对付不知好歹的、昏头上脑的匈牙利人,踩他一脚是最正确、最迅速的方式。 世界终于安静了。 “欧罗拉,你有见过肖邦的画像吗?看一次他的画像,你也能认出他吗?” 肖邦终于下定决心,带着些期许,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题。 “弗朗索瓦,你问这个问题是……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见过肖邦的画像,不止一幅——” 波兰人身体一僵,呼吸都快停滞了。 “但是,那些画像……恕我直言,我真的无法拼凑出一张明确的脸——我也想,一眼就能认出肖邦啊。” 看着一脸遗憾,叹着长气的欧罗拉,旁边将爆笑憋在喉管里,用眼神拼命示意“要不要我推荐你一个可靠画师”的李斯特,身为弗里德里克·肖邦本人的弗朗索瓦·彼颂先生,最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 “好了,愉快的寒暄到此结束。可爱的欧罗拉小姐,我能近距离地考察你的钢琴吗?” “近、近距离是指?” 李斯特放下茶杯,端端直直地向着钢琴走过去,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欧罗拉的身边。 回过神来的肖邦瞬间就被匈牙利人弹断了理智的琴弦。 “李、李斯特!” “可以直接叫‘弗朗茨’哦,欧罗拉。我先听,末了我想和你一起弹——完全不用紧张,就当我是个大布娃娃怎么样?” 钢琴盖被面色不善的波兰人连敲了三下,带重音记号的。 得意忘形的匈牙利人懒洋洋地甩给他一个眼神,并指着沙发发号施令。 “啊,‘弗朗索瓦’,这里是钢琴家的地盘,你一个作家就不要来掺和我们的愉快交流啦。” 弗朗茨·李斯特—— 他果然,就该在来的路上,把这个该死的自来熟从马车上踢下去! 第23章 Prelude·Op.23 【练习曲里的肖邦和李斯特】 “如果李斯特在你身边, 准备和你一起弹琴,你要怎么办?” “哈,李斯特吗?当然是掀开琴盖直接上, 绝不能在钢琴之王面前露怯——我甚至觉得, 可以直接用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做个开场。” “真是……天才的想法。”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欧罗拉?我有预感,真有这样一天的话,这场展示可能会这样收场:李斯特说不定当场找我要曲谱,直接霸占我的钢琴, 然后把《拉二》过一遍后,再立马回赠我一曲李斯特风格的改编。” “……” “唉, 你说他会怎么弹《拉二》呢, 是这样, 还是这样?” 曾经学琴的青葱时代,欧罗拉也曾和弹琴的好友一起天马行空地讨论过。女孩子的完全不受拘束的狂想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如她热烈的钢琴演奏。 以至于现在, 李斯特真坐在自己身边——活的,能说话的,会弹琴的大师——欧罗拉大脑空白片刻后, 突然浮现的竟是这样一段年少时的对话。 弹什么曲子给钢琴之王听? 少女的手突然哆嗦了一下。 她似乎那首可以称得上放飞自我的《pathe体que iii》,曼波舞曲风的贝多芬《第八号钢琴协奏曲》,对方在窗外就已经听全了…… 神啊,什么考察钢琴? 就像曾经的导师一样——不对,导师哪会直接和学生坐在一同一张琴凳上听作业反馈? 应该是被钢琴大师从旁敲击了, 毕竟是那么“乱弹”的贝多芬……崇敬乐圣师祖的李斯特,肯定在质疑我的音乐审美。 “完全不用紧张,就当我是个大布娃娃怎么样?” 看到那双温和的眼睛, 欧罗拉被金发钢琴家笑容里散发的亲和感染。她听到他偏过头来风趣地说话,发现自己设想的糟糕境地从未存在。 他坐在这的意思,仅仅就是“李斯特想近距离看你弹琴”而已。 欧罗拉正思索着要弹什么曲子的时候,未婚夫和钢琴大师的短暂交锋让她忍俊不禁——尤其看到弗朗索瓦满脸的意外后,她发誓,她从未遐想过,作家先生的面部表情可以如此生动。 弗朗索瓦的顾虑她应该能体会到,他应该是怕好友的自来熟让她无从适应。 未婚夫先生真的是个温柔细心的绅士,等会她一定要再多给他弹几首他喜欢的曲子答谢他——弗朗索瓦给她带来了李斯特——就算被巴黎音乐协会拒绝一百次也值得! “弗朗索瓦,我没有关系,你可以先去沙发上坐一会。弹完之后,我去给你端姜饼怎么样?” 少女转头询问身边人,按照他的期望直接叫名字。 “弗……弗朗茨,你需要特别指定什么曲目吗?” * 指定曲目? 李斯特有些被问住了。 他向来不是轻易就有明确答案的人。尤其说到钢琴曲,瞬间就有一大堆选项冲进他的脑海。可以的话,他非常愿意让欧罗拉把它们从头到尾弹一遍,但想想某个面色早已不善的好友…… “你随意选择就好。要不先弹点你喜欢的进入状态,再好好为我弹首曲子?” 脑中灵光突闪,金发的阿波罗欢快地击掌,想出了个绝妙的点子。 “既然为我弹曲子……欧罗拉,给你个考验,就用一首曲子表达‘你眼中的李斯特’怎么样?” 这真是个好主意。既可以听琴,又能看看好友那张脸变换情绪。 李斯特看着去罗思索片刻后就抬起双手,心中对即将响起的音乐更加期待。 “那弗朗茨,请允许我用一首曲子的时间让我的左手醒过来。” 少女言笑晏晏地举起左手颤动手指,而后双手搭在琴键上,默许了他的提议。 轰鸣。 八度内的快速分解和弦加转指开始,左手开始不知疲倦地在键盘上自如地伸缩。快速的演奏并未带来力量的失衡,她反而将伴奏处理得并不嘹亮,和右手带出的明朗又清晰的旋律形成恰到好处的对比。声场磅礴,却有着鲜明的层次。 李斯特眼前一亮,仅一个开头,他的耳朵就开始享受了。 是原速的车尔尼的练习曲啊。老师的这套练习曲,一定要在足够的速度下才会显示出非凡的迷人姿态。所有的轻重、乐句的进和出,甚至是踏板运用的时机,都被弹琴人细致地掌控着。 这样的弹奏,完全成熟到可以直接在沙龙里表演。 所以,弗里德叫我来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 推荐信?这东西只要波兰人说一声,他可以给他写上一打——毕竟好友的耳朵最挑剔。 李斯特扫了眼那双在键盘上繁忙、却没有丝毫慌乱的双手,在铿锵的乐句中他悄悄起身,准备坐回肖邦身边。 他有预感,下首曲子如果还坐在琴凳上,一定会限制少女的发挥。 不是把钢琴当做才艺炫耀的巴黎上流社会里的小姐们,欧罗拉是在用钢琴家的状态在弹琴。 还未等李斯特迈出步子,突然升起的月亮将他笼罩在钢琴前。 视线相撞,他和肖邦同时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薄雾被风吹开,初升的月将光辉洒落在湖面上,一切汹涌都趋于平静,只剩下微波荡漾起的清辉。 车尔尼的740练习曲第12条,带着贝多芬式浪漫风格的曲子,竟然可以通过细微的触键处理过度到肖邦身上? 这种演绎,分明就是那个波兰人夜曲的韵味——如此和谐,如此优雅。 他知道了。 他来这就是来被炫耀的——这个弹钢琴的小姐,已经完美贯通肖邦的美学了。 看着沙发上的肖邦闭着眼微弯嘴角,李斯特没来由地心中一紧。 他让欧罗拉弹奏她眼里的自己,该不会在少女的钢琴曲里,他要被套上一整套波兰传统服饰吧? “如果要用一首曲子形容你,弗朗茨,我想一定是这个。” 快速下行的和弦与切分音片段,逐渐攀升至爆发,与上行乐句交替。八度双音抒情主题,带着附点旋律与快速的伴奏往平和的室内丢了团火,瞬间就燃起高焰。 左手的乐句需要快速跳进和右手变换,但欧罗拉处理起来并不带意思困难。暴风雨般的落指,力度与琴键的碰撞,将那些狂放的音符从琴弦上唤醒。辉煌的炫技与更富旋律的乐思交缠腾盛,在扑面而来的音符海里化作最汹涌的浪潮。把本质的一切都交给宏大,温柔的,炙热的,都是真实。 没有贝多芬,没有车尔尼,更没有肖邦——就只是李斯特。 这是他的第十首练习曲,f小调。 他好像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和他对话。除了他自己,几乎再也没有人愿意为李斯特弹响他的练习曲。 “就像曲子里一样,弗朗茨,辉煌、诗意、浪漫都可以汇聚在你身上。在你的音乐里,我听到的是热情,对一切的热忱,现在我只能用它来描述你。” 一曲终了,李斯特看到欧罗拉在钢琴前慢慢垂下手臂,等平复下来后,她对他说明选曲的原因。 “少女啊,听说你喜欢肖邦,一直偏爱他的曲子?” 一直孤单的灵魂仿佛找到了知音,上帝知道李斯特听到这样辉煌的演绎有多高兴。友谊最开始的时候,肖邦会愿意陪他一起弹弹它们,但波兰人口味越来越刁钻,这些曲目已经被冷落很久了。 “你对我说了如此漂亮的话,改弹李斯特怎么样?亲爱的欧罗拉,只弹肖邦是多么浪费——” 哦豁,心情太过激动,好像一不小心说过头了? 即使背对着某位好友,李斯特根本不用转身确认就知道,波兰人的眼神早已经恨不得亮出刀子。 “弗朗茨·李斯特,钢琴听完,推荐信你看着办。另外拜托您动动脚趾,想想玛丽的殷切期盼……还需要我提示您贫瘠的记忆力吗?我亲爱的朋友,她还等你回去一起用餐呢!” 果然,咆哮永远不会迟到。 听听这蹩脚的理由……弗里德里克,你就是不敢去钢琴上证明自己罢了。 哎呀,好像真的生气了呢。 亲爱的弗里德,一旦弗朗茨没有了价值,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让我消失? 噢—— 无情无义、最是波兰人! * 欧罗拉看着正在默不作声一口一口消灭姜饼的弗朗索瓦,想起刚刚未婚夫脱口而出杀伤力十足的话,结果便是现在整个客厅只剩他们两人。 要知道李斯特先生“有约在身”,钢琴考验已经结束,他就没有理由再继续留下。 少女的淑女形象全无。她趴在餐桌上,用手掌托着脸,注视着青年面前的盘子慢慢变空。 他好像从她开始弹钢琴起就开始情绪不高,尤其在李斯特离开时带走了一大包姜饼后,他直接不高兴到拒绝说话了。 弗朗索瓦和弗朗茨,应该是关系非常好的损友吧? 相互打着趣,相互拆着台,但又相互交心……关心是诡异的和谐呢。 “欧罗拉,你为什么一直在笑?见到那个钢琴家,就这么开心吗?” “能见到弗朗茨的确是件高兴的事——” “……” “但我的笑是因为你呀,弗朗索瓦。” 青年终于肯放下餐盘,少女的笑越发恬淡。 “因为我?” “对,因为你吃姜饼,很好看。” 桌对面的青年似乎停滞呼吸。他赶紧垂下头,似乎要把面前的餐盘盯出花来。 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是如此容易害羞,她都快被他散发出的热气灼伤了。 “弗朗索瓦,从一开始,你就不赞同弗朗茨坐在我身边,你好像一点都不希望我和他有四手联弹?” 少女干脆前倾身子,把大半个自己送上餐桌。 她一把推开盛着姜饼的盘子,逼得青年和她对视。 “弗朗索瓦,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弹钢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红炉点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皮里西瓜子 4个;风信子 3个;xgbsdg、加更的大大不秃头 2个;寧君、秘密姑娘、珞烟、米谁、待红衣静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长恨欢娱少 60瓶;von. 35瓶;公子世无双 30瓶;加更的大大不秃头、白云、萧 20瓶;望帝、尘尘落星、裴行之、samantha 10瓶;陌羽墨、顾西辞 9瓶;心悦双鱼、风生兽、五桑、苏金散 5瓶;lucy0706 4瓶;海风风光光、天之苍苍 3瓶;羊、韧者长青、沸腾的馄饨 1瓶。 第24章 Prelude·Op.24 【钢琴和你】 “弗朗索瓦, 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弹钢琴啊?” 青年惊愕的蓝眼睛里倒映着少女嬉笑的脸,仿佛世界都定格在此刻。 呼吸、心跳、思维全部停滞。只是被那双明媚的琥珀注视,他的一切都被她强硬却温柔地锁住了。 欧罗拉像一只猫一样, 即使在餐桌上, 她也是那么轻盈。肖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挪动双手,就如餍足的猫晒完太阳后在房顶上漫步般,渐渐将他们的距离清零。 她的问句带着迷蒙般的诱惑,脸颊似乎传来她温热的呵气,他那颗暂停的心脏瞬间又开始心律失速。 除了那一晚, 肖邦从未如此贴近欧罗拉。 但那次的拥抱也好,安抚也罢, 全都是青年理性又绅士的表达——他没有见过少女这样的模样, 即使知道她举手投足都纯洁得不染一丝旖旎, 但早已萌动的心脏却在骨子里镌刻的礼仪束缚下,发疯似的在他耳边高呼海妖。 真是卑劣的行为。 他怎么能用这样的词汇去描述他的未婚妻? 指甲与掌心的冲撞总算令肖邦思维恢复。短促的呼吸给他带来热烈却又不安的情绪,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快些拉开距离, 否则他所期待的故事一定会失去控制。 青年努力稳住视线,灰蓝与琥珀隔着空气重叠在一起。 他调动所有的力气去维持波澜不惊的话音。 “小姐,我以为……佩蒂特女士对你的礼仪教导是有效的——但看看你的行为?” “呀!” 像是往屋檐上扔了块鹅卵石, 正在她的世界里逡巡的猫咪被吓了一跳。在肖邦的提醒传到后,只见欧罗拉愣着审视自己一圈,便惊惶着闪下桌子。 少女手足无措地捏着她的裙摆,偏过头不敢看他,方才的神气与大胆荡然无存。 青年甚至能看到她染上微粉的天鹅颈。 “我、我不是这样的, 弗朗索瓦——” “就是、就是……嗯,情难自制,毕竟你吃姜饼真的太好看了……我、我再去给你装一盘!” 他看着他的山雀小姐一抄手, 桌边的瓷盘就被她揽在怀里,风风火火地逃离他身边。 青年终于松弛下来,他瘫靠在餐椅上,闭上眼大口地喘息。 我的傻未婚妻啊…… 问我想不想跟你弹琴,和你的行为以及姜饼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也会为我失控心慌吗? 为某个可能存在的苗头,呼吸归于平静的肖邦,眼中竟晕染出沉溺的笑意。 他站起来,离开稍后会有姜饼点缀的餐桌,走向那台和他头发同色的三角钢琴。 掀开琴盖,钢琴家的中指轻抚过整洁的白键。第三指是他最偏爱的手指。骨质贴片的质感从指腹开始,将他弹琴的渴望慢慢唤醒。 这台木色钢琴,本是肖邦挑选出来用于普雷耶尔音乐厅演奏的。但他演奏会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将它放在音乐厅里寂寞地等待,他更乐意欧罗拉每天都让它歌唱。 手指在白键上微微耸动,但青年控制得很好,并没有碰响钢琴。 肖邦已经很久没有弹到他喜欢的钢琴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叫嚣着想念。神知道他要有多克制,才让自己不揭去作家先生的外衣,去回应少女那句问话。 欧罗拉,我想和你一起弹钢琴。 想到……如果这台琴上和你合奏的第一个人不是我,我就会嫉妒直至窒息。 青年盯着琴键,想起方才金发的匈牙利人那么轻易就坐在这张琴凳上,坐在他爱情归宿的身边。 虽然不怎么喜欢贝多芬的音乐,但此刻肖邦头一次赞同,这位音乐大师的轰鸣伴奏,确实切合他的心情。 我也想坐在这里。 幸亏弗朗茨没有兑现联弹的提议。 “弗朗索瓦,你果然……很喜欢钢琴呢。” “怎么可能——” 属于山雀小姐明亮的话音在身后婉转成曲,将正陷入内心纠葛的青年惊得一震。 他的手惶恐地抽回,磕在钢琴外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肖邦皱了皱眉,天生敏感的手将痛楚放大。 欧罗拉急忙抓住他想要藏起的手,看到手背上只有一条浅浅的痕迹才略松口气。 “作家的手也很重要……现在该我数落你了,弗朗索瓦,要好好保护它。” “嗯,我只是,被你吓到了。” 神奇,在少女的指尖碰上他手背瞬间,青年所有的痛都被她消除。 欧罗拉手指的暖真叫人眷恋。肖邦并没有抽回手,也不提醒她松开自己——他发现,被人牵着手是件无比美妙的事。 “要弹弹看吗,钢琴。” “……我,不会弹琴。” “我们第一次提到钢琴时你也这么说。弗朗索瓦,弗朗茨·李斯特都是你的好友,你能轻易说出每首曲子的调性,你真的不会弹琴吗?” 歪着头的欧罗拉眼睛里满是探究,肖邦心里的那只军鼓又开始打起进行曲的节拍。 “我是……真不会弹琴!” “嗯哼。” 青年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甚至少见地提高音量。 少女只回给他意味深长的叹词,外加眨巴的眼睛。 肖邦站不住了,他必须打消掉欧罗拉的怀疑。 时机还没到,她还没有喜欢上“彼颂”,“肖邦”绝对不能出来。 教授钢琴的大师开始在脑中搜索钢琴新手是怎么弹琴的。身为沙龙里最为神奇的模仿者,肖邦完全有能力瞬间模拟出所有他见过的人弹琴的特点。 zal! 他突然想把挑剔的自己扔去钢琴上,把李斯特的练习曲从头到尾弹上一遍——这是只有波兰人自己才能体会到的恐怖惩罚。 肖邦的确靠教钢琴课跻身巴黎高收入层次,但他……除了学生要和眼缘,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对不教初学者”。 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钢琴初学者弹琴模样的大师,在没有素材的情况下,要怎么去模仿一个初学者? 只见棕发的青年涨红了脸,从握拳的姿势中伸出他的食指,弯曲成逗号的尾巴模样,视死如归般胡乱地在琴键上……猛戳了三下。 钢琴立即发出三声干巴巴的、毫无意韵和美感可言的声音。 身为触键大师,最擅长用指尖演奏出美妙情绪的肖邦,为了保住那只岌岌可危的马甲,第一次让钢琴发出了他最为讨厌的犬吠。 然而他该死地选择了中音区,还选择了重力,琴音似乎无限在客厅中回荡,根本没有消失的苗头。 “你看,我的手是真的不会弹琴——” 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青年,干脆一把抓住少女柔软的手。 “它只会牵你。” 忐忑的声音,坚定的情意。 就算我不能弹琴,我也想在你身边。 * 那股躁动用从脚底升起了。 欧罗拉偷偷瞄着说完话又不敢看自己的棕发青年,只觉得被弗朗索瓦牵着的手越发烫人。 这个男人一定不知道,他刚刚说了多么让人心动的话。 她差点就听见爱情降临的声音了。 礼节话,漂亮话,场面话……这一定是在巴黎生存的必备技能! 弗朗索瓦一定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窘迫才这样说。 少女这样安慰着自己,把羞怯从脸上扔出去。 但不否认,无伦她怎么给自己灌迷汤,她还是由衷地为听到他的话心生甜蜜和喜悦。 弗朗索瓦很嘴硬,他明明想和自己一起弹琴,却当面否认得如此干脆…… 不过,他刚刚戳琴键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呢。 “不会弹琴也没关系,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弹琴——”欧罗拉笑着推着未婚夫坐在琴凳上,立马紧挨着他,“就当……我很想和你一起弹钢琴,好不好?” “可……你要我怎么弹?”弗朗索瓦有些紧张,他盯着一长排黑白键面露难色。 “不难呀,你不是会牵我的手吗?那不要放开就好了。” “?” 欧罗拉又挪了挪,她几乎和弗朗索瓦贴到了一起。她执起他的右手,让他的手落在她的手背上。 少女的手背上搭着青年的手心,她的手指叠放着他的手指。 “准备好了吗,弗朗索瓦,我带你弹钢琴咯。” c、g、a、g。 f、e、d、c。 简简单单的单指触键,清清纯纯的无邪琴声。 她和他第一次“合奏”,简单美好得可以永远被岁月铭记。 * 肖邦弹过很多次莫扎特的音乐作品,他无比喜爱这位音乐家自然又天才的旋律,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弹起这首c大调变奏曲。 就像回到初始,回到他第一次弹响钢琴时的简单快乐。合着欧罗拉的手,他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谢谢你,欧罗拉。和我……这样弹琴,是不是很无趣。” “不啊,弗朗索瓦,因为和你一起弹,我很开心。” 再一次□□脆地否定,青年胸臆间洋溢着小小的欢喜。似乎想起了什么,晶亮的眼睛又变的黯然。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说什么呢,只是因为你呀——要不是我们的关系,我才不敢和人坐那么近呢。” 耳朵好像又一次失聪,他好像听到了最美的旋律。 突然就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 肖邦就是彼颂,弗里德里克就是弗朗索瓦,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他,似乎不必在等欧罗拉喜欢自己了。 “《名手之道》?你又送我礼物吗,弗朗索瓦?” “翻开……看一看。” “cho?” 她叫了他的昵称。 青年冲动地抬起头,刚想要回应,却发现少女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弗朗索瓦,你没有必要特意收罗肖邦的东西送给我……你只是你,就很好。” “我、我以为……” 啾—— 所有的声音都被抹除,棕发的青年瞪大双眼,他难以置信耳畔的脸颊,被少女落下了一个轻盈的、蝶翼般的印记。 “不要看我,弗朗索瓦……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会愿意送我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那个……是冲动,是礼节!” 肖邦看着欧罗拉单手举起曲谱遮住脸,语无伦次地解释她方才大胆的行为。 一个吻啊。 为什么着细微的轻触,就能带来如此甜蜜的感觉呢? 它像是一支圣歌,令囿于谱纸上的音符终于找到了最优的排列,沐浴着灵光的作曲家徜徉在灵感缪斯的温柔里。 没有收到暗示也没关系。 我是弗朗索瓦·彼颂就好了——被你刚刚吻的那个。 肖邦手指微动,仿佛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直到它碰触到另一个人的指尖。 天使的微笑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他轻轻握住欧罗拉的手,感受到她的微颤后牵住她。 “嗯,欧罗拉,这回应也是……礼节。” 他看到她缓缓挪下曲谱集,只露出那双漂亮的眼睛,并没有挣脱他虚松的牵执。 肖邦隐隐有预感,他和欧罗拉,已经有些微妙在萌发了。 “推荐信……我们再,谈谈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会晚一些些,请小天使们见谅。 之后恢复正常。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gbsdg 2个;淮亭、寧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陌 345瓶;银落 66瓶;奶葉 40瓶;木字楊、曲封、临家、芒果冰沙、吃鱼的猫、samantha 10瓶;吸喵使仁快乐、30643404 5瓶;清风明月呵呵哒→_→、偷得浮生半日闲、38361313 2瓶;咸鱼翻身中、透 1瓶。 第25章 Prelude·Op.25 【三封推荐信】 对。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推荐信。 肖邦坚决否认, 自己提到“推荐信”,是因为牵住欧罗拉手指后,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身体由于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动作, 突闪的自救灵光划过嘴边,企图说些什么不让空气渐渐冷却、化作尴尬。 嗯,上诉所有行为,均可用一词概括——他就是紧张了。 或许还可以加上一句补充:比看到独奏会日期一天天逼近还要紧张[1]。 “推、推荐信?啊,弗朗索瓦——” 清亮悦耳的声音如同被风解落在春日的花瓣, 悠悠地随风轻柔地画出一长串下行的旋律,随后被风一卷, 又飞向高空去。 手中握住的温暖也随之已投离开。 青年愣在原地。他的小山雀像是幡然醒悟一般, 欢快雀跃地抱着那本《朝圣进阶》飞走了。 肖邦翻过右手, 看着空荡的掌心,只觉得尴尬的不语或许也是很美好的。 “弗朗索瓦, 你看。” 欧罗拉献宝似的再次回到他身边, 双手递上一份折好的信纸。 指尖传来的触感似曾相识,不,应该说非常熟悉。肖邦在脑中核对着惯用这种纸张的人选, 一边打开它。 果不其然,除开从不在他信件篮里消失的字迹,只需一个落款签名立即就和他脑中的商人对上号。 卡米尔·普雷耶尔。 “怎么办到的,欧罗拉?” 再次瞧了眼那几句冠冕堂皇的标准句式,肖邦饶有兴味地问她。 今天之前, 未婚妻小姐给他的信件里并未提及和她手中推荐信相关的信息。青年只知道欧罗拉做到了她想做的事,他按照那晚和她的约定,把那个叫做“李斯特”的机会奖励给她。 不想, 她竟凭自己拿到了封足够份量的推荐信。 “我去普雷耶尔琴行‘卖钢琴’去了,是不是很神奇?看在我给店里增加不少成交订单的份上,普雷耶尔先生非常大方地满足了我的愿望。” “……” 该怎么去形容她晶亮的眼睛?是等待投喂的小猫,还是期待被表扬的孩子? 肖邦的视线慢慢柔软成云雾。他耐心地听她讲述在店里大显身手的场景,越发觉得钢琴就是她的挚爱。 “等等,欧罗拉。卡米,不,普雷耶尔先生,最后给你相应的报酬了没?” “报酬?我以为……你手里那个,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推荐信瞬间就被捏上一个指印。 他虚眯着眼,对着手里的物件嗤出一声冷笑。 “这个奸商,卡米尔!” “嗯?弗朗索瓦,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什么呢,欧罗拉。你这两天可能会收到一封致歉信……某个良心发现的商人,会为他的所作所为向你好好忏悔。” “是吗?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弗朗茨——” 哦,弗朗茨。 你第一次见他,就可以这么轻易和他互换名字。 想想,亲爱的小姐,你叫出“弗朗索瓦”花了多久? “哦,弗朗茨,”面色不悦的波兰人把信纸悠悠折好,丢在餐桌上,拉出餐椅,淡漠地坐下,“那家伙日理万机,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当然知道,身为大钢琴家,弗朗茨一定很忙……”欧罗拉也抽出一把椅子,泄气般再次趴在桌上,她将那盘姜饼拖到自己跟前,拿出一枚撒着糖霜的心,有些惆怅和不安,“我不确定我刚刚弹的曲子他是否满意——弗朗索瓦,那可是李斯特啊……他刚刚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假的。永远别听信那个人的花言巧语,和你一起弹了钢琴的人是我。” “假、假的?那、那……” 少女呆滞的模样终于拨开青年心头的乌云,他故作正经地指了指盘子。 “姜饼,我的。” “哦。” 停留在欧罗拉指尖的棕色小饼干被地送到他嘴边,肖邦微怔,迟疑片刻后咬住了它。 哆嗦。 他的唇好像碰到什么温暖的东西。 两双同时惊诧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刷—— 少女飞速抽回手端坐好,青年收回头装作无事发生。 如果画家德拉克洛瓦在这,他一定会感叹,浮现在这两位脸上的绯粉,是关于萌动最美的颜色。 安静。 除了她的呼吸声外,只有他一口口咬碎姜饼的声音。 “李斯特的推荐信,不要担心。那个……不是假话。” “嗯?” 眼神空洞的肖邦,盯着桌上的姜饼盘,用他独有的幽默揭去方才的插曲:“相信我,欧罗拉……如果匈牙利人不是只有一个名字的话,他会非常乐意用不同的字迹给你写上一打。” 良久之后,他听到她噗嗤一笑,还有一句—— “我从不怀疑你的话,弗朗索瓦。” * 哈啾! 正在餐桌上切着小牛排的李斯特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他扯过一旁的餐巾掩住口鼻,向对面的女士报以歉意。 身体向来好到让人嫉妒的匈牙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大清早换了太多套衣服导致他有些着凉。 “玛丽,我没事。可能有谁想念我了吧,毕竟我是李斯特呢。”他向金发的年轻夫人眨眨眼,重新拿起刀叉,“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怎么样?” “呵,是啊,你是李斯特,所以总有人把你挂在心里……即使你在我的餐桌上。” “嘿,玛丽,我在这里,就在你面前,这还不能让你安心吗?” 李斯特放下餐具,望着面带郁色的金发美人,笑意如同涟漪的扩散,一圈圈渐渐消失不见了。 玛丽·达古,她曾经美好得能让日内瓦湖黯然失色[2],近来却越发阴晴不定。她像是陷入某种焦虑里出不来,极易让自我沉溺在那些小细节中无法呼吸[3],连带着让爽朗的匈牙利人都无法敞开胸怀。 “让我安心,亲爱的弗朗茨,你怎么能让我安心……你看看,你赞赏那个人‘钢琴好得像另一个肖邦’,你要给她推荐信——上帝啊,你神圣得不似人间造物,能不能多想想你自己?” “我自己?玛丽,我并不觉得给予一个优秀的音乐家有什么不妥,更何况我喜欢她弹我曲子的样子……克拉拉都不愿意按照我的原谱来[4],她能弹完我的练习曲——你知道,这有多神奇吗?” 他企图将他内心的欢喜传达给她,这心情无关风月,只是钢琴家对音乐最本真的赤诚。 但她扔掉银刀叉,青花的瓷盘被撞出尖锐的响声。 “哦,一个像你又像肖邦的钢琴家……哈,我无比庆幸是‘她’——你总是没有危机感,我的神灵。” “达古夫人!” 李斯特推开椅子站起,他将身上的餐巾放到餐盘边,将心中的翻腾的情绪压下。 他无法对她生气,他本就不愿意生气。他只难过为什么所谓的真爱不能真正的理解他。 “弗朗茨·李斯特永远期待看到每一个天才降临,不需要任何理由,我永远自信在钢琴的世界里有我的位置。” “等你心情好些了,我们再聚吧。” …… 原本完美的聚餐,竟以不欢而散收场。 伯爵夫人悲切得抬手砸碎一只高脚杯。听着玻璃四散分离的声音,她心里的难过这才稍稍减轻。 弗朗茨真傻,他觉察不出近来巴黎乐坛的风向吗? 李斯特应该是作曲家,还得是全法兰西最好的作曲家——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动摇这条真理。 “来人——给我准备纸笔,我要给她写信,马上!” 那个来自波兰流浪的诗人,绝对不能让他再影响她的音乐国王了。 …… 李斯特会到公寓的时候,肖邦正坐在沙发上等着他。 茶桌上放着一大盘来自某位小姐的姜饼,这让没好好用完餐的匈牙利人更加胃空了——欧罗拉送他的那袋姜饼,今天去见玛丽的时候他偷偷和布兰妮[5]一起消灭干净——其中大多数都进了那只小可爱的肚子。 “看你盯着姜饼的样子,亲爱的弗朗茨先生,想吃?” “说吧,弗里德,你又想让你的好友效劳些什么?” “写推荐信,给她。我监督你,写完就可以吃,全部。” “魔鬼。你还不信任我吗,亲爱的弗!” 匈牙利人气不过,直接抄起一块姜饼就丢进嘴里。 充满治愈的香气,顷刻间就让他所有的不快都抚平。金发的钢琴家发现,他果然还是喜欢和同行和好友们呆在一块。 “纸笔就在旁边,吃完就好好写。” “弗朗茨,你想听什么曲子?” 听着前半句就哀叹自己命运的李斯特,被肖邦后半句定在了沙发上。 爱情的力量这么伟大?弗里德竟然会好心给他弹个小曲? “因为你一幅快哭出来的模样,是在太让我眼睛难过——行吧,你无权选曲子,我弹你听,好好写!” 波兰人别扭的关心,让匈牙利人瞬间就瘫靠在沙发上。 他扯开自己的领结,心中郁结一扫而光——他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 “肖,你也给她写推荐信吧?” “动动你的脑子,李。” “我从来不出错,你忘了从我这送出去的、属于你的通行卡片有多少了?你是我的朋友,被我缠着写份推荐信再正常不过——” “……” “想想吧,肖邦的推荐信,欧罗拉的音协指引有它——你不觉得,非常圆满吗?” “……” 钢琴声突然停止。 李斯特错愕地抬起头,发现肖邦正扭捏地站在一旁。 “把纸——嗯,给我一张?” * 巴黎音乐协会。 第二次踏进这座殿堂,欧罗拉怀揣着三份给予她无限勇气的信件。 女性,钢琴家,这次一定可以被承认。 “呵,小姐,又是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小天使们,双节快乐! 劳烦大家等这么久,就用小剧场给大家一些欢乐和甜蜜吧。 ---- 【注解·op.25】 [1] 独奏会日期逼近:肖邦对在音乐厅演奏十分不适应,人多的环境会让他非常不安。这也是他为什么独奏会少得可怜,一直混迹在沙龙的主要原因。 李斯特作证:这个波兰人一旦到演奏会临近的前一周,就会陷入深深的焦虑和紧张中,他坐立不安,会在家绕着钢琴走来走去。 [2] 让日内瓦湖黯然失色:指历史上李斯特和玛丽·达古夫人在1835年的私奔。《旅行者札记》就创作于这一时期,这是李斯特非常留恋的一段岁月。 [3] 达古夫人的状态:玛丽患有精神衰弱症,加上她非常容易妒忌,抛弃丈夫和李斯特私奔让她沦为巴黎的谈资很长时间……她迫切希望李斯特能成为真正的作曲家,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4] 克拉拉都不愿意照着我的原谱来:指李斯特《钟》的初稿。李斯特将它赠给克拉拉的时候,把这位女钢琴家难哭了,写信指责他曲子太难只有神才能弹出来。 李斯特为她将曲子递减了两次难度,最简单版本就是我们现在常听的《钟》了。 [5] 和布兰妮一起偷吃小饼干:布兰妮是李斯特和达古伯爵夫人的私生女,他的长女。没记错的话在他小儿子夭折后也很早离世了。 李斯特三个儿女最后只剩下柯西玛这个二女儿。 * 【小剧场·你的名字】 某日清晨,天气好到欧罗拉一见正在作曲的未婚夫先生后,就无法遏制内心的欢喜。 ---- [欧罗拉]:弗朗索瓦,世上最勤劳的音乐家是谁? [肖邦]:莫扎特?巴赫?或者舒伯特? [欧罗拉]:不不不,是贝多芬哦——因为有只勤劳的bee(蜜蜂)在beethoven里呢。 [肖邦]:…… * [欧罗拉]:世上最有艺术气息的音乐家是谁? [肖邦]:嗯,门德尔松吗?等等,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 [欧罗拉]:哈哈,恭喜你回答错误,是莫扎特呀——因为有art(艺术)在mozart里呢。 [肖邦]:…… * [欧罗拉]:世上最有条理的音乐家是谁? [肖邦]:女士,请直接说答案。 [欧罗拉]:好吧,是李斯特哦——因为有list(清单)在liszt里面哦。 [肖邦]:…… * [欧罗拉]:世上最让人珍视的音乐家是谁? [肖邦]:欧罗拉,行行好,我在工作…… [欧罗拉]:是肖邦——唯有chopin可以让我pin(别)在胸前、挂在心上。 ---- 给了未婚夫一个早安吻后,山雀小姐蹦蹦跳跳地飞到钢琴边,淡然深藏功与名。 被撩拨到心脏的节拍失速,刺猬先生盯着被手抖弄污的谱纸,就连墨点都是歌。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温酒倾时吟 2个;珞烟、风信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even 4个;above星、xgbsdg 3个;风信子、淮亭、名字什么的太难取了、阿拉、落雪成墨、sherlo、喵呜一声扑倒你、湛霁、白衣、困成一滩史莱姆、珞烟、寧君、蒜渍梅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陌 345瓶;银落 66瓶;紫爵 60瓶;锦官 46瓶;云生结海 45瓶;南烟不是好孩子、奶葉、彷徨的山青椒 40瓶;风袖、宛霜 30瓶;zhuyi、阖欢喜、安静地行走、白云 20瓶;桃乐丝、贾容 15瓶;吃鱼的猫、samantha、马猴烧酒麻辣鸡、狸奴、前后不清、木字楊、公子无暇、曲封、kitanai临家、ee不吃鱼鱼、erinnyes、芒果冰沙、征。 10瓶;绮里、妳珂、阿菲~ 6瓶;海风风光光、吸喵使仁快乐、阿萱想和假期贴贴、30643404 5瓶;羊 3瓶;38361313、咸鱼翻身中、清风明月呵呵哒→_→ 2瓶;doudou、lucifer、莫离、透、蒜渍梅花、布偶猫先生 1瓶。 第26章 Prelude·Op.26 【她·钢琴家】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是个哲学问题,早在西元前就被赫拉克利特提出; 但人可以两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这是个现实问题, 目前正径直砸向欧罗拉, 根本不带拐弯。 就连握着三封“绝对没问题”的推荐信都不能让她维持平静,这比她第一次登台表演还要让她感到不安。欧罗拉延长呼吸的间隔,让心脏慢慢恢复到正常的跳动频率。 眼前的中年人没什么可怕的。他既不生的丑陋,也不面目狰狞,仅仅就是那样笑着——少女无法形容男人的微笑, 明明笑容最容易消除初见的芥蒂,但他的笑却让她不寒而栗。 并不是初见。 欧罗拉记得这个人的声音。 关于巴黎音乐协会并不美好的初印象, 全部和他有关。 “日安, 先生。是的, 我来了。” 少女平缓地开口,脸上不见悲喜, 只是简短地回应着对方的打招呼。 “嗯哼, 您这次来……是因为‘一不小心丢失的推荐信’,终于在哪个抽屉的缝隙里被翻找出来了吗?” 中年人假笑着探身故作关心,见到欧罗拉捕捉痕迹的避闪后, 笑中参杂上一丝阴翳。 “天真可爱的小姐啊,如果还是没有那个些个闪着金光的小信封,我必定还是会让您抱憾离开呢。” “不需要它们闪闪发光,先生,我想这些普普通通的纸张就可以。” 中年男人瞟了眼少女上抬的手, 她的指尖展开三封信。 轻笑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他微皱着眉,盯着小纸片不发一言。 “您确定?” “先生, 我确定——我知道您时间宝贵,不会消遣您。” 从一开始就知道,碰到这位熟人就会被刁难。在起初的冲击过后,欧罗拉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她甚至还能怀揣一颗平常心,面带微笑地反击他了。 或许,少女的有恃无恐,就和某个人有关。 欧罗拉眼前浮现今天一大早,未婚夫先生在朝阳初升时将这三封信交给她时的模样。 他细呢外套上沾染着微小的水滴,应该是天未明时就站在那了。空气中的秋之晨露份外喜欢这位沉静的青年,少女见到他时,他身上落了一身的碎钻。 弗朗索瓦身体一向不太健朗。欧罗拉一边怪他不爱惜自己应该早点敲门,一边给他擦着发,掸去衣服上的晶莹——这个人简直不会拐弯,明明他的马车就停在车道边,他竟不知道去车上等。 少女所有的唠叨在他拿出第三封推荐信时,全部哽咽在喉间。 来自肖邦的推荐信。 能想象吗?全世界挚爱着肖邦的千千万万里,她竟能有幸拥有如此殊荣。 “嗯,托弗朗茨弄的,不难,你知道……他们关系不错。欧罗拉,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希望它能支持你成为‘一个钢琴家’。” “是的……弗朗索瓦,我很喜欢。” 本应该会兴奋到原地尖叫或昏厥的少女,心中没有激越。 她只觉得眼里又多了温热,面前的青年是个傻瓜。 信件在视线中逐渐明晰,欧罗拉从回忆中抽离,将三封信递过去。 她不会再胆怯,只为某个叫弗朗索瓦的人诚挚的心意。 …… 中年人漫不经心地接过少女的妄想,请允许他这个词,因为事情的结果他早已知晓。 他不会给她通过认证申请的。 音乐家也好,钢琴家也罢,这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只需要会上那么一两手弹琴的技巧,能在沙龙里展示才艺就好——况且这位小姐如此年轻,她就算能当场转换性别,他都会好好在考验一番。 想在巴黎逐梦的“钢琴家”多得就像塞纳河里的水草,已经有太多年轻人浪费他时间了,毕竟谁都不是李斯特和肖邦。女钢琴家?想想维克小姐[2],最近的可以看看普雷耶尔夫人,哪个女孩子能有这样的背景? 中年人兴致缺缺地开始拆信。 哦,看这些便签条一样的纸,他已经对里面的内容没有任何期待了。 最上面这封纸质还行,大概是里面身份最高的吧。 他手一抖,纸张散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签名。 普、普雷耶尔? 男人闭上眼又睁开,白纸黑字,不是他的幻觉。 全巴黎最大的两家钢琴生产制造商、演奏会首选音乐厅之一的拥有者,卡米尔·普雷耶尔,给这位小姐谢了推荐信? 假、假的吧—— 作为在音乐界内颇有名望的人,这位大商人的推荐信中年人见过不少,真伪的辨别应该不难。 真、真是那位先生的字迹。 他想起来了,他曾替协会给普雷耶尔先生送过邀请函,在商人的办公桌上,摆着的就是这版纸。 中年人深吸口气。 还有两封推荐信,这两封信就是她的弱点——如果没有足够份量的业内音乐家,他一定要训斥这位小姐连累普雷耶尔先生的名声。 打开信纸,中年人连呼吸都哽在鼻腔里。 ——f.liszt。 竟然是弗朗茨·李斯特! 他不信邪地抓过第三封信,眼中狰狞着红丝,满面疯狂。 ——f.chopin。 这怎么可能,肖邦从来巴黎起,协会里见到的他写的推荐信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撑着桌子都止不住的颤抖,中年男人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一个腰缠万贯的钢琴制造商,一个万众瞩目的钢琴天才,一个从不多言的沙龙王子……眼前这个女人何德何能,能拿出几乎让巴黎惊呼的推荐信。 如果这还称不上份量,那举荐的章程可以直接从巴黎音乐协会废除了。 疯狂令人失智。 中年人一想到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不禁内心天平再次倾斜。 ——以最坏的恶意,攻击一位未婚的淑女。 “小姐,拿到这个,您付出了什么,年轻的身体吗?这里是神圣的,音乐不容玷污。” 男人响亮的声音在协会大厅回荡,所有人的震惊目光都被汇聚在此。 “道歉,先生,您这是污蔑!” 少见的,少女的反驳愤怒却克制,但掷地有声,直直撞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普雷耶尔、李斯特、肖邦——小姐,您一介女流,如何当地起这三个人的推荐?” 仿佛水下的□□被引爆,湖水迸出冲天的水花,原本平静的协会被这一消息冲击出一片嘈杂。 “凭这个——我的钢琴就是最好的回答。” * 该要多愤怒,才能连委屈的眼泪都烧干? 音乐向来给欧罗拉带来的都是美好和希望。音乐从来都是包容的,它愿意分给世人快乐,也能倾听他们述说悲伤。每一个心怀音乐的人,即使只付出耳朵,也会被它温柔地拥抱。 即使知道这个时代有着诸多不公,但欧罗拉一直相信音乐自有它的天平在。 争执从不适合音乐,它没有最好的,只有最适合的——但现在,这种带着侮辱性的歧视已经彻底激怒了向来温和的灵魂。 欧罗拉无惧任何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眼中只有那台摆在协会大厅中央的钢琴。 它被一圈金色的锁链束缚着,关在三层台阶的平台上——它享受着最高的礼赞,被当做协会的象征,少女此刻却觉得它在悲泣。 身为钢琴,不能被时常演奏,是乐器的悲哀; 身为女性,不能以技艺评判,是乐者的悲哀。 少女不再低头,所有的恶意和不公都无法再让她退却了。 她刚要迈过锁链去触碰那个独孤的造物,却在临近的瞬间改变了想法。她伸出手,顺着锁链在一旁的栏杆里寻到它的末端。锁链被焊在一根小圆柱上,她抽出头端带起链条,毅然将它抛在身后。 没有人能冒犯女王的威仪。 锁链坠地发出清响,无冕的女王只身坐在琴凳上,群臣无声。 看似柔弱的身形,透露着女性温婉的手指,从第一个白键滑至最高音。 她说:琴啊,你该醒了。 钢琴便真的醒了。 它雄壮的回响,将所有雄性的高傲粉碎在地板上。 快板,辉煌的旋律像在大厅中铺开一卷史诗。 被绑在马背上的英雄,粗犷的三连音下是依旧坚毅不屈的脾性,稍快板却带出他内心的柔和。即使被放逐,几近垂死,在半音阶的短旋律的窒息里依旧抗争。上帝不允许让这样的英雄死去。不能杀死他的,只会让他自烈火重生。 音乐之神在上,这是怎样疯狂的演奏? 他们看她挥臂抬指,用一架钢琴发出交响乐团般的声响。她好像不知疲惫,这些密集的双音连奏,越发雄浑的声场,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这又是怎样细腻的演奏? 每一个音都那么清晰,尤其那段舒缓的旋律,触键感简直高级到骨子都沉醉。充沛的情绪感染力,层层递进的表达,除了耳朵,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高呼畅快。 如果不是那头黑色的发,如果不是那蓬松的裙,如果不是那如蒲柳般纤柔的手……众人几乎以为是李斯特在弹琴! 这几乎是只有匈牙利人才能弹下来的篇章。 这也是只有李斯特才能写出的魔鬼旋律[3]——教所有心被蛊惑,让所有理智疯狂,想接近却只能跪倒在他五线谱上音符法则里的崩溃。 钢琴停止咆哮。 少女的手停在半空。 “你可以轻视我,先生,但您不能污蔑那三位绅士——他们的人格是如此高尚。” “我弹完了。请告诉我,我有资格拥有那三个签名吗?” 少女清澈的琥珀终于露出她的锋芒。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人刚下火车,看着app没更新傻了。 开了后台……是我出门丢存稿箱时调完时间后,没点确定。 * 【注解·op.26】 [1] 赫拉克利特:即“heraclitus”,古希腊哲学家。他创立了一种“变”的哲学,含有辩证法的思想。 [2] 维克小姐:指“克拉拉·维克”,德国女钢琴家,十九世纪音乐界的“女神”。维克是她的原姓,婚后她改姓“舒曼”。 这会她和作曲家罗伯特·舒曼还是一对苦命鸳鸯,被父亲强制和恋人分开。 [3] 李斯特写出的魔鬼旋律:这里指李斯特《超技练习曲》第四首《马捷帕》,特指s.137的版本。 此版《马捷帕》是李子的第二版,是第一版的生级,也是最难的一版,现今的《马捷帕》是这一版的降难度后的作品。 s.137首版在1839年,修订时间是1838-1839年间。这里是私设,李斯特送欧小姐练习曲集的时候,这一首改好了。 第27章 Prelude·Op.27 【楼上的肖邦·楼下的你】 倚着巴黎音乐协会二楼露台上的大理石雕花栏杆, 李斯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如果瞧的仔细些,还能在他惑人的双眼末端见到些许纯洁无瑕的闪光。 不刻意经营自身外在形象,不开启魅力光环的时候, 这位来自匈牙利的金发钢琴家, 可以如神域的婴孩般圣洁。 有些困顿的李斯特慢吞吞地扫了眼躲在栏杆边缘的肖邦。好友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只盯着楼那片下算得上冷清的空旷大厅。他顿时心里便冒出一连串委屈的咕咚声。 匈牙利人懊恼地叹着气,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波兰人言听计从。 “弗朗茨,大清早不要叹气,影响心情。” “……” 李斯特有预感, 他脸上的完美微笑应该又有龟裂的痕迹出现。 好友这句话十分有意思。 在外人听来,重点在“不要叹气”上, 应当是在安慰、开导他;但在他听来, “影响心情”才是被说话人着重强调的, 而且没猜错的话……是种嫌弃。 匈牙利人的困顿瞬间消失,他此刻只想冲着一脸淡漠的波兰人耳边大声嚷嚷: 混蛋弗里德, 打搅我睡眠的人是谁?求我来这的人是谁?我、你的好友弗朗茨, 也是有暴脾气的信不信? …… 可怜的李斯特先生一大早就被肖邦掀了被子,差点被惊吓到灵魂出窍。 他呆滞地看着波兰人兴冲冲地给他拉开窗帘,用光线刺醒他的眼。然后某人立即下楼, 在普雷耶尔钢琴弹响《c小调练习曲》[1],饱满而富有激情,直接让他再无入睡的环境。 “你疯了,弗里德?” “没有。只是天光大好,你该起床了。” 金发先生指着座钟, 面色失常:“看看,亲爱的弗,这是几点?你告诉我, 常年混迹沙龙的你,这个点是起床的点吗?我昨晚才帮你写了推荐信,想想?” 棕发青年瞟了眼表盘,再次把目光转回黑白琴键:“弗朗茨,你难道已经过早地体验到岁月流逝的力量了?我记得曾经的你,完全有精力看巴黎从明月高悬到红日凌空……另外,昨晚向我讨要利息的人似乎姓李斯特?弗朗茨,难道不是你自己要求我给你弹了大半夜的琴?” 刚醒来的李斯特,被肖邦一连串的长句砸懵。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好友那么能侃侃而谈。 “另外,亲爱的弗朗茨,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普雷耶尔……这几个键——没、声、了?” 脸上是春天,手指敲着无声的琴键就是冬天。匈牙利人看到波兰人完美的微笑,瞬间绷直脊背。 “那、那是——” “我们俩互换公寓钥匙才几天来着?弗朗茨,要不要我们一起数一数?” “……说吧,弗里德,你想让忠诚的弗朗茨再次为你效劳些什么?” “很好,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换一套能出门的衣服,陪我去音乐协会一趟……我刚刚给欧罗拉送完信,她上午应该就会去职业认证了。” 李斯特嘴角微抽,不可置信地跌坐进沙发。 完全无法想象,陷入爱情的肖邦会变成这样。 “你这……弗里德,见鬼,我为什么看到了一只雏鸟妈妈!” “弗朗茨,除了不想错过她走进钢琴家世界的那刻,我……还有些放心不下。” …… 李斯特放弃嚷嚷,改趴在栏杆台上。回想起来这的原因,他不太能理解肖邦的坚持。 按照好友的叙述,欧罗拉手里的三封推荐信,份量足够让她在巴黎畅行无阻——至少他敢肯定,就算这位小姐没有在音乐协会登记,埃拉尔音乐厅绝对会愿意给她一次登台的机会。 还有什么可担心、放不下的呢? 金发的钢琴家偏过头,企图从好友脸上找到答案。他看到波兰人眼光一亮,一个闪身迅速躲在墙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顶阔檐礼帽就扣在他头上。 “带好帽子,藏好头发,稻草人先生。” “……是是是,我低调,绝对不暴露你,胆小鬼先生。” 李斯特呕着气压低帽檐,目视某个少女从大门口走进来。他再一次对肖邦那双猎鹰般的蓝眼睛心生妒忌。 他的视力不算好[2]。虽然只有短短一面,但欧罗拉独特的气韵已经被他牢牢记住。依照好友的提示,他的大脑瞬间就分辨出那个略带模糊的身影是谁。 真是自作自受! 明明想陪着她一起来,结果却只能像只小老鼠般藏在这。 匈牙利人再一次吐槽起身边的好友,他看着这一对纠结心里真的好累。 这个别扭的男人究竟啥时候才能脱掉那件马甲啊……都这么在意对方了,这样下去早晚是要露出马脚的。干干脆脆地承认不好吗?嗯,可能求的原谅的过程要稍微难一点儿? 不如一刻钟后,就把某人推到那位小姐面前,让全协会的人都告知她肖邦是谁怎么样? 一刻钟,鉴于那三封推荐信的力量,这是李斯特估计巴黎音乐协会完成一份职业认证最慢的速度了。 他耐心地用手指在栏杆上敲着某首曲子的指法,心中换算着节拍器上的数值,借此计时。 直到那声喧哗打破所有美好的静谧。 一刻钟后期待的未来再也不会发生。 李斯特的笑容凝固,他仿若听闻到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般,完全无法相信这是在音乐协会。 神啊,怎么会有人张口就用邪恶的心思去污蔑一位小姐? 她用身体换取这一切——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如果音乐真有这么简单,那推荐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努力去改善音乐家的地位是什么?他提携的那些有为青年又算什么? 向来好脾气的李斯特,第一次体会整颗心都铺满怒火的滋味。 这种情绪让人刺痛,让人呼吸困难,却要咬紧牙关以至于不让笔直的脊柱弯曲。他无法想象,他的好友——欧罗拉早就用她的钢琴,让匈牙利人异常满足地把她划进他的圈子里了——现在正遭受着怎样的冲击! 那可是位小姐,是该被世界好好爱护的女性。 李斯特再也按捺不住,他刚想冲下楼去,当场为欧罗拉证明,就被肖邦一把抓住了手。 不解的匈牙利人只一抬眼就愣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像是波兰人自己的第十一首《a小调练习曲》[3]一样,平静的二十秒过后,覆天盖地的右手持续弹奏的快速高难度音群扑面而来。密集的黑色音符宛若冬日的狂风,明明不伤一寸肌肤,却能带来心惊肉跳的伤痛。 那些刺骨的寒意从他脚下扩散开来,不一会就让周遭的空气凝结成冰粉。沉重的黑云压下,更大的雪暴还藏在更深出,肆虐的风已经无情地带走了可供呼吸的氧气。大口喘息,无法呼吸,心脏连同肺叶一齐艰难地挣扎……这种无声的压迫感,只想让人逃离。 匈牙利人的手还被紧紧地扣着,像是一尊镣铐般。 他连离开窒息的空间都不被允许。 肖邦生气是什么样子? 李斯特现在知道了——除波兰之外,欧罗拉是他绝对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琴声。 英雄般的琴声。 李斯特瞪大眼睛,看向大厅中央。那架装饰用得钢琴被揭去枷锁,重新以隐怒般的悲鸣在大厅中咆哮。欧罗拉正在用他写的曲子反击。 凛冬的风似乎正在减弱,金发的钢琴家终于能好好喘气了。但他顾不上,在大厅中回响的琴声触动着他的心弦,让他见到一个高贵的、坚韧的漂亮灵魂。 他后悔了——后悔看在快爆炸的波兰人面上,放弃和欧罗拉四手联弹的机会。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啊,就好像面对另一个自己一样。这首自出世就被所有人触碰的练习曲,原来在他人手中可以变成这样细腻与辉煌完美交融的演奏。 不止是四手联弹,他应该和这位小姐,在埃拉尔的音乐厅李摆上两架大钢琴,面对面地交流。 “放开我,弗里德,我要给我的女王戴上王冠!” 钢琴声停止,李斯特重新握紧拳头,他要下去给她撑腰。 楼下,欧罗拉站在钢琴前高声质问,所有人都在方才那场完美的钢琴演奏中垂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满场寂静中,钢琴弦似乎还在震动,有一声清朗的宣判自空中传来。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 每个人的声腔骤然被重启,大厅中此起彼伏的赞叹汇聚成喧闹。 李斯特亲眼目睹了肖邦缓缓走道露台上,发出第一声认同后,又再次闪身回到那面墙的阴影里。 波兰人今日的一切都和往常不同,他从来都不会做这般的发声。 “去吧,弗朗茨,你现在可以下去了。” “记得,‘肖邦’不接受这种污蔑,他今天就会给协会会长去一封信,质疑当前协会内审核员的品性和人格。” 手被松开,李斯特看着肖邦将冬天从他身边带走,走廊的地毯上仿佛铺了一层雪沫。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父在上,我刚刚没听错吧? 弗里德里克·肖邦,第一次摆身份压人了! *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 欧罗拉仿佛被这句话击中的心脏,所有的愤怒与不平带来的黑暗与压抑都被一只光箭破除干净。 就像曾经被夜曲指引着回到光明的世界,等她回过神来,环绕在她周围的都是鲜花和掌声了。 认同的声音络绎不绝,但第一声回应才是无价的珍贵。 欧罗拉开始张望,那个声音她无比熟络,但就是无法想起那张脸……少女的双眼晃过露台,她只在栏杆的末端看到一方一闪而过的衣角。 还未等她细细思索,墙边的人取下他黑色的礼帽,那头标志性的金发瞬间占据了她的视野——是李斯特! “先生,这位小姐的确用身体征服了我——用她自幼起就在键盘上练习磨砺的手指,在钢琴上像方才那般的演奏,我实在想不出给拒绝给她写推荐信的理由……” “道歉吧,先生,如果您还有一丝丝廉耻之心的话,向她、向音乐、向上帝赎罪吧。” “顺带一提,肖邦先生拒绝听您的辩解,您需要思考下是否配得上您身上的制服——他提醒了我,您也损害了我的名誉呢。” …… 欧罗拉从未想过,只是个简单的职业认证——如果在未来,不论男女都在钢琴上对话就好,在十九世纪,却比一场歌剧还要跌宕。 她拿着她的身份证明走出协会外,上面职业的那一栏从此以后都是盖章的钢琴家。 走在大街上的少女有些失神,她不断响起带她完成认证后李斯特告知她的话: 楼上的那个衣角是肖邦,她的钢琴被他听完了整场; 虽然推荐信上只落了肖邦的签名,但他由衷地位写了这封推荐信高兴。 “欧罗拉——” 少女脚步一顿,长街上的所有声响都被抹除,她的耳畔只有那个人互换自己名字的回响。 她转身,看到风撩起青年的棕发。 他纤细的身上披着一件修长的细呢风衣,衣摆在他腿边轻晃。 一闪而过的衣角,眼前摆动的风衣。 楼上的肖邦,楼下的你。 “弗朗索瓦,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27】 [1] 《c小调练习曲》:即肖邦第十二首练习曲。创作于1831年,别称“革命”。肖邦难得非常英雄气概的曲子。 [2] 他的视力不算好:据可靠消息,李斯特是个近视患者。 他有很多近视眼镜,也很喜欢送人近视眼镜(在眼镜配色上,男神的审美略奇葩)。 [3] 《a小调练习曲》:即肖邦练习曲第十一首,别称“冬风”。和上述的革命分属两个版本,1833年的《十二首练习曲》(op.10)题送给李斯特,1834年的练习曲集(op.25)题送给玛丽·达古。可以当做他全部练习曲的上下两集。 第28章 Prelude·Op.28 【给肖邦的情书】 “弗朗索瓦, 你,究竟是谁?” 欧罗拉注视着青年被光线模糊成透明的身影,唇瓣微动, 呢喃出声。 就和疑问的来处一样, 她甚至不敢让声带颤动发音,就这样任由它隐在风里。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心中的“肖邦”竟然会和弗朗索瓦重合——是了,他们太过相似,一次次地将她带出困境。 她似乎开始依赖一个人,习惯他的陪伴和援助, 就像她曾经依赖肖邦的指引一样。 这太卑鄙了。 弗朗索瓦是弗朗索瓦,我为什么要对此心生疑虑? 强行将肖邦和他联系在一起, 对他而言太不公平。 理智和情感仿佛慢慢被割裂成两个极端, 欧罗拉脑中的思绪积压成一场激烈的风暴, 她被迫停留在自我的世界,和现实分隔开来。 直到她再一次被带着治愈般的森林气息包裹住。 脸上被绵软的手帕擦拭着, 欧罗拉稍稍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的双眼早已控制不住奔腾的热浪。 从来不知道,她可以涌出那么多的眼泪。 好像只要在他身边,她便可以轻易倾诉悲伤。 “弗朗索瓦, 我能抱住你吗?” 少女的哭腔又一次带动汩汩冒出的泪水。哭的样子太难看,越被青年默声地擦去眼下的泛滥,她就越无法让它们停歇。 他并不给出答案,走过去主动环住她就是最好的回答。 欧罗拉的脸贴在弗朗索瓦的肩上,细尼的质地并不粗糙, 反而带着些别样的柔软。 她蹭了蹭,协会里遭受的所有不公与伤害,终于在此刻有了倾泻和安放的地方。 “弗朗索瓦, 我现在是‘钢琴家’了,可我却没有那么喜悦。” “弗朗索瓦,我刚刚打了一场翻身仗。明明已经得到胜利的果实,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输了。” “弗朗索瓦,我有对得起你给我的推荐信,没有辱没他们的签名。” “弗朗索瓦……” 少女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庇佑神,把她那颗柔软的心,慢慢地放在了神龛上。 神灵会接受她所有的悲痛,等仪式完成,她又可以重新微笑,坚强地继续前行。 “好了,弗朗索瓦,谢谢你,我没事了。” 欧罗拉拍拍青年的后背,示意他可以松开自己,不想他却把她抱得更紧。 “我后悔了……欧罗拉,如果,没有多那一封‘肖邦’的信——” “嘿,先生,恶意一开始就在那,绝不会因少一封推荐信就隐而不发。而且,那封推荐信也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去反击。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弹琴给肖邦听了!” 少女突然从青年怀中跳出来,有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却忽视了他维持怀抱的手臂和脸上复杂的表情。 * 肖邦,又是肖邦。 这个人总能轻易就把欧罗拉从他手中抢走——即使明白肖邦就是他本人,但他作为“弗朗索瓦”,免不了还是会心生闷气。 “怎么办、怎么办,我演奏给肖邦听的第一首曲子,竟然是李斯特的《马捷帕》……这一定不符合他的美学,我那会为什么没想到再加弹一首《革命》呢!” 少女慌慌乱乱地捧住自己的脸,原地跺着脚小跳起来。在青年眼里,她完全就是那只在枝头滚来滚去的圆球山雀。 很可爱。 但她越可爱,他就越胸闷。 因为这些举动,完全不是因为“弗朗索瓦”。 zal。 上一秒还软香在怀,这一秒就被孤独地弃在一边,如此的反差让肖邦措手不及。 披上作家的身份是他的选择,目前也绝不是坦白身份的好时机——欧罗拉才刚刚经历不好的事……再多等等吧,等她和他之间关于爱情的暗示足够的时候。 肖邦轻叹一声,发现那只山雀还陷在自我世界里惊惶。 他气不打一处来,扫了眼周边,只身去一家店里买了样东西。 “呀——” 被冰凉刺激额头的皮肤,欧罗拉终于回过神来。一脸冷漠的青年直直地盯着她,将一个小杯丢进她手里,扭头就走。 “弗朗索瓦,这是?” “冰淇淋,冷静下来了没。” 少女眨巴着眼望着他,恍然大悟般拿起小木勺,将奶白的雪送进嘴里,满脸甜蜜。 青年被窥中内心的秘密,猫咪被踩中尾巴,用辩解欲盖弥彰。 “别多想,我只是遗憾,没有第一个保护好你。” “嗯,不像‘肖邦’那样,至少给我声援?” 欧罗拉凑到他跟前,叼着勺子一脸探究。 她一定是被那个该死的匈牙利人带坏了——以后,一定要限制这两人的交流。 青年提脚,扭头就往另一边走。她关于肖邦的一切,这会他都不想听。 少女大迈一步,拦在他面前,又把他的去路堵得死死地。 闭口不语的棕发先生干脆放弃挣扎,他直直地立在那,似乎要将自己缩进高耸的洁白领子里。 眉眼弯弯的黑发小姐满意地舀起一勺冰淇淋,任由甜蜜的奶油融化在口腔中。 她没有躲开他的视线。 肖邦发现,欧罗拉蛮横地禁止他离开她的视野。 “弗朗索瓦,肖邦是你带给我的,所以,别说你没有保护我。” “你不知道,亲爱的未婚夫先生,如果没有你,我的眼泪就无处可以安放了。” 欧罗拉终于肯松懈她的封锁了,她甚至将下一勺冰淇淋递到弗朗索瓦嘴边。 她轻轻开口:“退一万步说,弗朗索瓦,那可是肖邦呀,我怎么配得上呢?” 青年只怔住毫秒,他正沉溺在少女给予的慰藉里,顷刻间便将酸楚用吞掉的那一勺甜雪抵消了。 他言语复杂:“你绝对配得上,欧罗拉。” *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 “你绝对配得上,欧罗拉。” 两声回应此刻仿佛交融在一起,两个并不相同的声音此刻却重合在一起——它们理应不同,一道出自遥不可及的云端,宛若神灵的垂听,另一道来自咫尺之间,温润的似春风一般。 又来了,欧罗拉眼中再一次回闪过那片衣角,似乎就是弗朗索瓦身上这件的颜色。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她缓缓抬头,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他:“弗朗索瓦,你,究竟是谁?” 棕发的青年有些意外,他所有的神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细想了会,低下头回答:“欧罗拉,弗朗索瓦就是弗朗索瓦,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你……和弗朗茨关系好,他就在协会里,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我知道他去了音协。” “他身边的人是肖邦,而你又轻易找到我了——” “我知道你第一次在这里的遭遇不算美好,我并不放心你,在外面等你。” 弗朗索瓦渐渐走到她跟前,用那双平静的海将她包围。 像是宣告什么誓言般,真诚地将他的真心放在蓝天下。 “我在意我的未婚妻,所以不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找到你。” 不对。 一定哪里不对。 欧罗拉几乎就要被说服了,她又开始和内心的自己斗争。她将弗朗索瓦的一切——从德累斯顿开始,一直到巴黎、到现在,全部串在一起,终于让她寻出了些许端倪。 “弗朗索瓦,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我所有写给你的信,都是每天傍晚你派门仆来取的。”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住在哪?我所有的事你都知晓,唯独你,我还看不清。” “你像迷雾一样,弗朗索瓦,我们信息不对等,你在瞒着我些什么呢?” 他脸上的泰然似乎松动了,她看到他眉宇间的隐动,看到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 欲辩无言。 良久的沉默让少女无端生出些怒意来。 她将冰淇淋还给他,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她拿那双漂亮的琥珀狠狠地瞪他,不料却见到他天使般的笑。 “欧罗拉,你开始在意我了吗?在意弗朗索瓦是什么人?我很高兴,上帝,我内心的欢喜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 “欧罗拉,我的确有事情难以启齿……但亲爱的,请相信我,从一开始我就是我,你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是我。” “这种甜蜜伴随着酸楚,你问我这句话,是在我身上看到谁的影子了吗?” 他的眼中瞬间布满云翳,整个人都化作一块易碎的琉璃。 “因为另一个人……欧罗拉,你才开始在意我,亲爱的,这真让我嫉妒得下一秒就要疯狂。” 好狡猾。 他的三言两语,瞬间就把她所有的气焰安抚着熄灭。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让她再没有追问下去的念头了。 “所以,欧罗拉,你只看着我就好。为此,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算什么,表白吗? 少女脸颊被火热的温度侵袭,她发现他蓝色的眸子更加引人沉迷了。 没有明确的语句,却字字句句让她的心脏下一刻就会骤停。 他像是已经胜券在握般,轻轻牵起她的手,又再次回到她身边。 欧罗拉只觉得不能再这样被弗朗索瓦的节奏牵着走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不牵手也能好好走路。 “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很好,亲爱的‘作家先生’,麻烦你帮我代笔写一封情书吧——我写给肖邦的告白书!我可还不是你的‘亲爱的’呢。” 少女满意地感受到手心里的人石化般的僵硬,心中瞬间一阵舒畅,拽着青年去往长街的尽头。 * 巴黎音乐协会。 正在听助手念着人选资料的女性有些提不起精神,钢琴伴奏的人选在她看来,那一堆名单都不太够格。 想到这次的对手,美艳的女人便拽紧了她的裙摆。 “刚刚那个演奏的女钢琴家,你觉得怎么样,哈莉特?” “谁。” “没记错的话……欧罗拉·沃德辛斯卡。” “勾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西瓜皮里西瓜子 2个;紫爵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皮里西瓜子 4个;冷钰黎栊 2个;知知、风信子、起名废本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染羽 66瓶;银落 50瓶;九歌以谣 40瓶;流年 30瓶;闲庭花榭 18瓶;小周嫁我(?) 12瓶;夭夭八六、我要做个小太阳每天充、云浮笙、冷钰黎栊 10瓶;eleven、解凌、阿香、锦瑟 5瓶;心悦双鱼、mj、阿暖暖酱、rgmau 1瓶。 第29章 Prelude·Op.29 【枪手·真爱】 欧罗拉坐在沙发上, 喝着佩蒂特刚刚泡好的水果茶,整颗心连同窗外的明媚鸟鸣般,已经飞上云端, 徜徉在棉花般柔软的洁白里。 如果问及原因, 那一定和她身边放着的、一张打开的简信有关。 它来自弗朗索瓦·彼颂,今早刚刚抵达。 至于内容,只有一句话:“今日我来送你要的‘情书’。” 只因这句话,欧罗拉的好心情甚至让她有了偷闲的心思——钢琴就在那,但从这封简信送达后, 它便再也不能吸引少女弹响它了。 为弗朗索瓦的到来过早地停掉上午的练习,黑发的女钢琴家一点都不觉得不值得。她永远记得在她提出这个要求后, 未婚夫先生脸上呈现出的神奇的五彩缤纷。 欧罗拉本来并不对“给肖邦的情书”报以期待, 毕竟这个请求捉弄的成分过高——她完全是因为赌气才选择去刺激那位别扭的先生, 鉴于他一直神神秘秘,却又深情地说了那么暧昧的、叫人心动的话。 少女猛地灌了自己一杯茶, 直到杯子里甘甜的果茶汤一滴不剩。 “不论何时何地, 我都能找到你。” “亲爱的,这真让我嫉妒得下一秒就要疯狂。”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巴赫亨德尔, 莫扎特萨列里,李斯特肖邦—— 我怎么又开始听到弗朗索瓦前天说过的这些浑话?比记你们的乐谱还清晰? 温暖的茶汤中和着从胸腔腾升至脸颊的热意,少女将她的不对劲一股脑地全归咎于果茶过烫上。看着空空荡荡的杯子,坐不住的她干脆又去餐桌上给自己续了一杯。 整理好衣装的佩蒂特正好从她身旁经过。长者最近的装束越发精明干练了,看样子她似乎又要出去。 近来嬷嬷似乎很忙, 她每天大概都会在这个点离开,除了周末。出门前她会给欧罗拉准备好一顿简单的午餐,等到傍晚再回来。 这也是几天前一大早, 弗朗索瓦来送推荐信时,把佩蒂特吓了一大跳的根本原因——在她不常待在家的日子里,她的珍宝一直在和某人拉进距离。 “嬷嬷,你又要出去呀?” “是的,我亲爱的小姐,你这只小骗子,在你实现许诺前,嬷嬷可要好好养活你呢。” 佩蒂特用热情的贴面礼宣告着她对欧罗拉的亲昵。 但少女似乎对长者的调侃有话要说。 “嬷嬷,我已经是钢琴家了,再等等,我就能接些演出或者家庭教师的工作,我的许诺才不是空口——况且你没看到吗?昨天上午,普雷耶尔琴行给我寄来的纸币法郎,他们还邀请我去琴行弹琴呢。” “是是是,我的小姐最厉害了。那就趁着嬷嬷还没老,再多养养我的小可爱几年吧。” 佩蒂特笑着给了欧罗拉一个告别的拥抱,少女只好以温情回应,看着她出门去。 …… 刚要在街边招呼马车的佩蒂特,刚巧碰上彼颂下车。 正在整理衣帽的青年发现看着他的长者后有些窘迫,但他没有忘记在调整过后,走过来给长者行礼。向来看重礼仪的女士,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些许,不再冷漠相向。 “日安,佩蒂特女士。我此前递过拜访信,我来给欧罗拉送……‘东西’。” 青年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不太自然,长者没有立即说话回应。 鉴于这位先生始终如一的行为准则,她勉强将他又重新放回了小姐可以往来的名单上。加上她发现欧罗拉似乎不太愿意走淑女社交那一套后,这位先生算是她名单上的独苗了。 年轻人的事,还是让年轻人们自己去头疼吧。 “不必拘谨,弗朗索瓦,欧罗拉在里面等着你呢,快去吧……对了先生,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你就邀请她出去走走——我允许你这么做。” 佩蒂特满意地看着他露出震惊的表情,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虽然她向来反对那张婚约书,但看在欧罗拉的份上——她在小姐嘴里听到的最多的三个男性姓氏肖邦、李斯特、彼颂,也只好先考察看看了。 “您、您要出门吗?可以的话,请用我的马车——” 看吧,因为一个名字的变化就受宠若惊的先生,简直干净得像白纸一样。 佩蒂特摆摆手,指着青年手里的那封信,悠悠转身。 “不必在意我,弗朗索瓦,先去送‘东西’,完了你们可以直接坐马车出去转转……我也不太希望,欧罗拉老呆在家里、趴在钢琴上不挪地方呢。” * 情书啊。 这真是件可爱的小东西呢。 李斯特在普雷耶尔钢琴上,笑得一脸灿烂。 深情动人的旋律自然而然在他十指间流淌成河,只听那潺潺的琴音流动,就能让人沉醉期间。 一想到肖邦那可爱的行为,李斯特就止不住嘴角的笑。 前天晚上被别扭的波兰人火急火燎地找上门,看他那样子还以为天塌了的匈牙利人,紧张地一边薅着自己的金发,一边平稳语气让好用冷静下来。 棕发的钢琴家在自家转圈的疯狂程度,简直比他演奏会到来还要可怕。 “弗朗茨,欧罗拉托我写点东西……我一个作曲家,怎么能写那样的东西!” “别急,镇定,弗里德,女王小姐又有了什么旨意?我或许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情书——弗朗茨,她要我给她写封情书……” “这不是正好?把你的心意传递给她,然后你们互相表明心迹,你再把真实身份亮出来,我就可以给你们落幕送花篮了——或许,我还能给你们找个神甫?” 他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波兰人的爱情故事的后续发展,却在好友一脸复杂的欲言又止后稍稍收敛了些。 李斯特等着肖邦讲出那个不可能会为难的理由。 “弗朗茨……如果她要我写的那封情书……是给肖邦的呢?” 在凭实力演绎铜铃般的眼睛是何种模样后,金发的钢琴家把自己摔进沙发,抱起抱枕左右滚动,将自己变成一根节拍器上摇摆不停的指针。 他那标志性的匈牙利人爽朗的笑声被发挥到至极。这是他第一次,可以有理有据地、肆意狂放的嘲笑那个波兰人。 “哈哈哈,给肖邦的情书,你写?哈哈哈,弗里德,这个……我能笑一年!” 等到李斯特终于笑够,他捧着抱枕根本直不起腰来。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后,他终于能用笑腔好好说话了。 “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她要指名你给肖邦写?这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 “应该……没有,因为我……暗示我在意她。嗯,她应该在气我……气我瞒了她一些东西?” “你跟人表白啦——” “没有,别让我怀疑你的耳朵,我说的是暗示。” 李斯特不以为然,他又没见过肖邦的关于爱情的暗示——这家伙连弹首爱情主题的即兴都不太乐意。当然,如果他愿意的时候,他的琴声真的可以迷死人。 但在李斯特看来,那样的旋律少了几分真切的情感,只能说波兰人太能处理情绪。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你写。” 肖邦的言简意赅让李斯特瞬间扔掉抱枕站起身来。 “我写?这是什么奇特的想法,你简简单单写几句爱情的话交差不行?” “因为你喜欢肖邦啊,弗朗茨,我可不喜欢他呢——爱情对于你而言有太多可写的东西,我连写几句爱情动机的旋律都困难,你还想妄图根本不爱用语言表达的我写封情书?对了,我还是作家,情书还得符合我的身份?” 李斯特后悔了,他就不该对波兰先生有求必应。 他现在算什么,爱情之神吗?不,就他目前的待遇,分明是爱情顾问差不多——还没有报酬的那种。 “那你干嘛答应她,你这是自寻死路!” “嗯,因为我……愿意满足她一切请求?” 当波兰人用他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望着匈牙利人的时候,一切都只剩下一个选项。 算了,反正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要为好友的爱情当一个忠诚的守卫者了——谁叫上帝偏爱肖邦,而他欣赏欧罗拉呢,这稀里糊涂的一对,才是“真爱”的化身吧。 “那你……介意我找好友求助吗?放心,那可是个大作家,写封情书,完全不在话下。” “可以的话,后天来拿。” …… 黑白键上曲风一转,李斯特竟开始演奏肖邦的曲目。 或许普雷耶尔真的是最适合波兰人钢琴曲的琴,悠扬的曲调瞬间就让弹琴人满意由他指尖描述的音色。 弗里德取走那封情书时连看都没看,大概是自信这封信兜兜转转又会回到他手里? 啧啧,就是不知道维克托那热情的表达,能不能得到他的青睐了。 没错,机智的李斯特将他的朋友圈数了一遍后,终于在众多的作家诗人里边挑中一位他最喜欢、也是关系要好的大文豪。 维克多·雨果,这位法兰西大作家,伴随着匈牙利人热烈的琴声加上一杯醇厚的红酒,不到一刻钟,就挥毫完成一封字字嵌满爱意的情书。 哎呀,弗里德,这是抱歉啊—— 我一个不小心,又把你的曲子弹成“甜腻腻”的味道了呢。 * “你介意我现在拆开看吗,弗朗索瓦?” “不——” 波兰人惊恐的伸手被少女干脆的背影回绝,随着她抖开信纸,坐在沙发上的他也为之一震。 他听她清了嗓子,以一种缱绻万分的语调当着他的面念起那封情书。 “肖邦,我藏在心里的天使,我的今日以对你的思念里结束,明日在对你的思慕中开启[1]……” 仅这一句,就让波兰人从沙发上腾地站起,火烧的红与蒸腾的热浪突然自青年的身上扩散—— 就像,爆发的火山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29】 [1] 肖邦,我藏在心里的天使……开启:灵感来自于雨果1836年12月31日写给朱丽叶特的一封情书(你们以为我cue雨果先生是随便cue的嘛,叉腰.jpg,为李子先生的奇思妙想鼓掌)。 毕竟是写到文学巨巨出手,不敢直接杜撰,有雨果本人的情书做参考,特此说明。 原句是“我的可怜的天使,我希望我今日能以对你的想念结束旧的一年,明天你以对我的想念开始新的一年。”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西瓜皮里西瓜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瞄星人、知知、风信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迷鱼 20瓶;机智的小陌阿叶、环游世界的菇凉、既晓x、嘉德丽亚 10瓶;雁回南渡、零度伴生 8瓶;冬包的小娇妻、岁静淞、用户197865 5瓶;略略略 4瓶;晋江币又花完了 3瓶;知知、渡萧萧、x君 2瓶;子八瓜、是阿满满呀 1瓶。 第30章 Prelude·Op.30 【两颗靠近的心】 真的接到这封所谓的“写给肖邦的情书”时, 即使之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欧罗拉还是十分意外。 她略带诧异地小心打量着弗朗索瓦,发现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但肉眼可见的, 未婚夫先生那条不远轻易分开的唇线, 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不痛快。 嗯,看到弗朗索瓦微微散发着郁闷的小情绪,欧罗拉唇角微勾,拿起那封情书遮起嘴角,瞬间心里就舒畅了。 谁叫这位先生连个住址都不愿意给她, 层层裹叠迷雾加身,少女看他就像雾里看花。除了一个名字, 她似乎和一个谜样的男子订下婚约。 如果这份婚约并未被当事人放在心上, 那在她给出相应“报酬”之后, 弗朗索瓦表现出来的“热心”就太奇怪了——尤其是,那些几乎和“爱情的表白”相差无几的话。 欧罗拉看不清弗朗索瓦的态度。向来习惯简简单单、直来直往的少女, 的确被这位青年的别扭躲闪、弯弯绕绕给弄晕了。 她没办法准确地判断他的心意——未婚夫先生连一句明确的话都不愿意对她说。每当欧罗拉认为更接近他一些时, 弗朗索瓦总能后撤一步,重新将距离拉回原先。 如果撇开他俩之间的这层联系,加上她已知的关于这位“作家”的模糊身份, 不对等的信息关系,终究让她不敢轻易下结论。 如果问欧罗拉是否喜欢弗朗索瓦,少女估计并不能立即就给出回答,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风格。 在她眼中,喜欢应该是坦坦荡荡的。就像能说出“j"amie chopin”一样, 是站在阳光下的大声宣告,没有一丝一毫的阴翳存在。 喜欢弗朗索瓦?或许吧。 欧罗拉不否认,这个突然闯进她生命里的未婚夫, 的确让她心生依赖、颇有好感——但她不敢说喜欢。 基于正处在十九世纪,鉴于弗朗索瓦的一切都不明晰,欧罗拉不敢肆意地去放任自身的情感,她连一句确认的话都不敢问出口。 或许这很卑鄙。她突然放弃了原本的习惯,用眼前的青年惯用的方式,小心却又随心,一步步地靠近着他。 这种事情真的太复杂,这个男人除了无意识就撩拨她的心脏,却连一句明确的喜欢都不愿意说。 到底是“名义上的未婚妻”呢?还是能有更深一步的联系呢? 欧罗拉悄悄抚了抚左边那颗又不安分的心脏。 反正弗朗索瓦知道她“爱”肖邦——男神在上,请原谅你的信徒假借您的名义,去试探一位嘴硬得可比深海之蚌的先生的心意。 “介意我现在拆开看吗,弗朗索瓦?” 她注意到他漫不经心地坐到沙发上了,也知晓他绝不会给她肯定的回答,干脆背过了身子,权当一切反对无效。 刷啦—— 信纸被少女抖开,纸上这飘逸的字迹? 欧罗拉努努嘴,眉眼弯弯地开始关注语句本身。 “肖邦,我藏在心里的天使,我的今日以对你的思念里结束,明日在对你的思慕中开启。” 张着耳朵的少女,满意地听到身后某人倏然起立的声音,她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 “不——” 伸长手臂的青年被她的背影无情地拒绝。 “我愿以我整个生命去爱你,做你颈间的领结,做你手上的白手套,做你指下的琴键……你不知道,你的思想、智慧和灵魂是多么纯真、深邃和高尚。我愿以虔诚去吻你。” 少女被这露骨的话羞耻得红霞满面。她拿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镇定自若。 “停下……” 青年呢喃的诉求再次被忽略,他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却无法隔绝那些甜蜜的情话砸向他的心田。 “如果我的爱能给你带来一丝欣慰和欢喜……亲爱的肖邦啊,不必许愿,你已经拥有了我全部的爱情。” 最后一句,少女的声音像是彻底沉浸在情书里的文字般,迷蒙的叹息,像极了深情的表白。 欧罗拉正注视着手中的信纸出神,不料纸张瞬间就在她手中被抽离出去。她看见它被人高高地举在她头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被身后的人一把拥在怀中。 紧紧的——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还在用力收拢,背后紧贴的青年胸腔里的震荡莫名和她的心脏合上了节拍,她听见来自她头顶克制的喘息声,感受着喷洒在她耳边灼热的吐气。 她的脸大概已经被火山喷薄的岩浆蹭蹭覆盖,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她的另一只手不自觉下移想要 少女发现,她已被青年禁锢在他的世界里,再也动弹不得了。 “别再念了,欧罗拉,我不允许……没有肖邦,我不允许你再说话。” “你在我的心里点着了火焰,你几乎让我在此刻死去——我是如此后悔,竟以沉默回应你疯狂的请求。” 她开始听到他说话,声音来自头顶,像瀑布一般垂落下来。水汽萦绕,风一吹,便在云雾上架起一道飘渺的虹桥。但他的字句却是汇成瀑布的水流,自上而下不可阻挡,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心石上,飞溅出万千碎珠。 那些强硬的、克制的、隐忍不发的言语,将他氤氲成钢琴上左手的轰鸣。藏在话语里的嫉妒、酸楚和秘密的心思,又化作右手上极轻的旋律,不仔细听,这失衡的演绎便无法听清。 身体好像失去了掌控,她好像除堪堪维持站立姿势之外,只能任由那汹涌的热烈心绪将人层层淹没。 “欧罗拉……” 少女的耳畔似乎响起了琴键上最为好听的和弦声。 “这些话只能说给我听,嗯?” 她的心脏,在他句末似请求、更似宣告般的上扬尾音里,瞬间罢工了。 “嗯。” 良久之后,少女梦呓般的回应终于让她身后的青年松软下来。如同迷途的羔羊终于找到方向,她能感觉到他每一个细胞都透露出的小小的欢欣。 “嗯。” 她听见他趴在她肩上,埋头再一次发出同一个字音,瞬间也长舒一气,笑意更加温柔。 感谢肖邦—— 感谢男神曲子里众多细腻复杂到让她在黑白键盘前泪流满面的旋律,至少她被这位波兰作曲家已经磨砺得不会在情绪感知上出错。 试探有了结果:弗朗索瓦,应该是在意自己的! 少女第一次发现,青年也会像小孩子一样黏人。他抱着她不肯撒手,一点都没有放开的念头。 欧罗拉翻遍心绪,她已经无法去界定弗朗索瓦的位置了。他所编织的梦幻世间,总是格外容易让她沉迷。 既然对他有好感,他未婚又没有情人的话……可以,尝试深入了解一下? 少女微微调整着她的方案,最终决定还是顺其自然——鉴于尚未明朗时不敢轻易去说喜欢,那青年身上的迷雾,大不了就由她去一层层拨开! “松手,弗朗索瓦,已经……够久的了。” “不要……欧罗拉,我现在的脸很难看,你不要看。” 颈项边柔软的发磨蹭出拒绝的意味,腰间原本放松的手又紧了一份,少女有些好笑地接纳着青年的一切。 依照她对他的了解,某人应该是被自己孟浪的行为刺激到不敢抬头了。 真是,单纯又可爱的弗朗索瓦。 要想个台阶给他下呀…… “那你把情书还我,我还没好好看完呢。” “不给,没收了。” “先生,没记错的话,那是你送我的我给肖邦的情书?” “那也来自于我,我后悔了,没收,你再提别的要求。” 笑声从欧罗拉口中飞出,它们带着些意味深长的韵味,让某位感知情绪的大师瞬间警觉抬头。 少女顺势就借力逃开他的手臂,看着面色微红的弗朗索瓦,笑得越发狡黠。 “来自于你?哦,我可亲的弗朗索瓦,那你如何解释信上的字迹完全不属于你?” 青年晶亮的蓝眼睛里的神光即刻转成呆滞,瞬间被石化在原地。 “啧啧,真是不幸啊,先生,送您墨水礼物的时候,我有幸和一位大作家打了欠条——这里顺带感谢您帮我付清欠款,我昨天去简·赫本的时候,只领回了被雨果先生批注作废的字条——好神奇呢,他的字迹和这情书上的字如出一辙?” 青年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欧罗拉凑近弗朗索瓦,丝毫不在意他满脸尴尬。 “能让雨果先生当你的枪手,彼颂先生看来真是一位大作家呢?为何我的大作家连一封情书都要人代笔呀——嗯,你连誊写一遍都不乐意,作假要留这么大的破绽,是生怕我不当着你的面品读它吗,弗、朗、索、瓦?” 良久的沉默再次降临,就在欧罗拉以为逗弄过头时,那位先生终于抬起他的头。 他眼中的蓝深邃成一种朦胧的灰,身上纷杂的情感似乎落地就能著成万字长篇。 “我怎么会去写它呢,欧罗拉?身为你的未婚夫……就算我再会写诗作文,我怎么可能愿意替你向另一个男人表露心迹?” 很好。 欧罗拉偏过头,隐去脸颊边再次泛起的绯色,藏起嘴角那丝甜蜜的、得逞的微笑。 “放心吧,未婚夫先生,我爱肖邦不假——” “我会朝圣,但我不会把我的爱情,献祭给我的神灵。” 少女趁他不注意,从青年手中抽出那封写给肖邦的情书,转过身子,将它放在钢琴上。 谱台上摆着《李斯特练习曲集》和《名手之道》,作为挚爱肖邦的钢琴家,的确有些太不像样了。 “换个‘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方式吧,今天天气正好,我们出去走走?或许,你会愿意让我请你吃顿午餐聊表歉意?” 言笑晏晏的欧罗拉再一次向着不知所措的弗朗索瓦释放出阳光般的笑容。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青年微微怔愣了片刻,这才发现少女已经放弃了追究先前混乱的一切,好像可以重新翻篇,好像可以抹掉这些不堪回首,再一次安定地回到她跟前。 他对她的提议执双手赞成,请告诉她他的马车就在门外,他十分乐意和她一起出去走走。 松了口气的弗朗索瓦绝不会想到,这次换成是他,进入欧罗拉的节奏了。 * 找不到。 她绝没有看花眼。 欧罗拉发誓,她把书店里文学书籍的展示柜来来回回核对了两遍,确定没有一本书印上“弗朗索瓦·彼颂”的字样。 她扭过头,看着在另一边翻看书页的先生,眯起了眼睛。 “欧、欧罗拉?” 少女一步步逼近她的目标,终将青年逼得退靠在书架上。 弹钢琴的右手撑上书脊,精明的琥珀和惶恐的蓝宝石四目相对,她的笑灿烂又迷人。 “解释一下,先生,你是不是披了马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inkolin 7个;冷钰黎栊、玉鱼瑜煜虞、风信子、与桢、阿叶、珞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墨冷 66瓶;烈妄欢 33瓶;木字楊 17瓶;此昵称不允许注册已被 15瓶;samantha、莫笑无言、秋霖、泪灼 10瓶;玉鱼瑜煜虞 5瓶;快哉风有清欢 4瓶;冷尋、海风风光光 3瓶;白日梦 2瓶;心悦双鱼、香蕉不呐呐、mj 1瓶。 第31章 Prelude·Op.31 【作家的马甲】 肖邦乖巧地坐在马车上, 完美地诠释着身为一位绅士的坐姿标准。他目不斜视,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他裸露的双手上。车厢内非常安静,除了街道上的人声, 便只能听见车轴的转动与马蹄的抬落。 连抬眼都不敢的青年就更别指望他能抬起头来, 只得放任他沉浸在自我纠结的小世界里。肖邦无法想象方才在欧罗拉家里发生的一切,含蓄内向的他也会有那么失控而野性的表达吗? 他竟然会主动以一种近乎孟浪的方式去抱住他的山雀,蛮横地要求他的未婚妻禁止向他人倾诉甜蜜的话语,他甚至希望那一刻世间万物都消失,那样他的欧罗拉就只能看着他了。 这是多么失智、多么无礼、多么野蛮、多么疯狂的行为和想法! 好不容易消退的热意又开始有升腾的迹象, 肖邦扣紧十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欧罗拉在他怀中宛若幼猫般的姿态, 她顺从而又魅惑的回应, 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 耳尖已经快被烧化了。 她的柔软, 她的馨香,她的温情……只要一回忆起来, 就能打破他所有的冷静与矜持, 瞬间就让那颗沉寂在夜色里的心脏被撩拨成四季轮转的昼夜分明。 肖邦失控了。 因为爱情,波兰人感受到自己的不同寻常——他原来也能不似一潭死水,也会自然地表达出内心的情感, 也会为一个人魂牵梦绕,甜蜜到暗自神伤。 只恨不能一巴掌拍醒自己,身为一位绅士怎么能如此肖想一位淑女——即使她是自己的未婚妻。 需要重修绅士礼仪的,果然是他自己。 “放心吧,未婚夫先生, 我爱肖邦不假——” “我会朝圣,但我不会把我的爱情,献祭给我的神灵。” 心脏没来由地撞出一丝阵痛, 青年骤然收拢了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硬朗的甲与柔软的肉咬合,在掌心扩散出浅浅的眉月痕迹。 彼颂和肖邦像是他被割裂的两面。 所有非肖邦的情感都在彼颂身上重新活了过来。如同一个被关在逼仄幽暗空间里的生灵,终于推开那扇门,重新拥抱阳光下美好的世界。这个他是自由的、肆意的,可以发脾气也能坦然悔过,几乎没有伪装的内心——全部可以展现在欧罗拉面前,被她温柔地接纳的自我。 哦,肖邦…… 青年闭上眼,无力地靠向靠背。 乖戾到阴晴不定的、极难相处作曲家,是他不愿意向她坦言的,真正的他。 欧罗拉说,肖邦是她的神灵,她是信徒,不会向神献祭她的爱情。 真是糟糕啊。 上一秒有多甜蜜,这一秒就有多心酸。 依照他对她的试探,欧罗拉是在意弗朗索瓦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依赖——他承认,这种被人依靠的感觉好到每天都能给予他无限的活力与精力。 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灵,愿意为他的倾心行走人间。他封印所有的神力,在她面前甘愿沦为一个普通的凡人。 如果不能对神献上爱情,那就对化身为人的他献上真心。 少女啊,等你接纳我的一切…… 我会亲自卸下所有的伪装,引领你去往神界,只做你一人的信徒,用我的一切去爱你。 青年睁开眼,他看见少女倚靠在车窗边,外面的风撩起她耳畔一丝黑发,起起落落间,他看到她唇边若隐若现的温暖笑容。 肖邦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一滩春水。原本他还对欧罗拉坐在他对面抱有微词——他和她是未婚夫妻,有充分的理由在马车里坐在同一边。但现在他不再抱怨她的选择,因为一抬眼就能把整个她都映在眼中的感觉,是如此的愉悦温馨。 卑鄙就卑鄙吧,在欧罗拉面前,肖邦早已失去了高傲。 如果失去他的山雀,他的世界大概再也不会有鸟语花香。 * 马车停靠在一家偌大的书店前,肖邦看着最终的目的地颇有些意外。 他想起方才欧罗拉眨着眼睛邀请他下车的灵动模样,选择放弃去探究山雀小姐的奇思妙想。无论如何,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充满奇妙,去哪好像都无所谓了。 “走吧,弗朗索瓦,我们去淘淘‘宝贝’。” 欧罗拉牵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拉着他冲进店里。肖邦的视线牢牢停落在少女主动的手上,她的手拽着他的指尖,以他良好的视力,他甚至可以看清她修剪得异常圆润的指甲。 浅淡的笑自青年的蓝眼睛扩散开来。就单只是这样被她牵着,他就被某种温暖的满足环绕了。 走进店里,沐浴着油墨和纸张散发出的特殊香气,肖邦看着欧罗拉欢快地化身成一只自由的蝴蝶,开始在她的世界里自由翻飞。 青年注视着少女奔向前台,小声地和店员交谈后,转过身来闭起一只眼,用右手比出一支枪的模样,向着被落在门口的他的胸口开了一枪。 肖邦呼吸一滞,心脏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一拍。 他的右手抚上左胸,仿佛真有一颗子弹,穿过他的□□,直接击中灵魂。 音符突然在他眼前飞速地排列组合,它们脱出条条尾巴,将彼此连接。小节线的划分,圆滑的连音线,踏板的收放,装饰音的点缀……全部安安稳稳地坐落在那条虚空的五线谱上。 肖邦胸前的右手无意识地在衣领边给这旋律编排指法,音乐家的本能逼迫他迫切想去一架普雷耶尔上将它们释放出来。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凝重,这是超出他灵感范围的乐思——完美又完整,根本不需要再斟酌、修订的最终稿。 身为一位已经风格成熟的作曲家,肖邦几乎不曾体验过还有如此疯狂奇特的写作方式。它流畅得宛如梦境,完美得不似真实……但那些错落的音符确确实实已经降临在他眼前,深深刻进他脑海了。 向来反对给作品起名的作曲家,第一次明确地给这段心之旋律瞬间找到标题——肖邦愿将它称之为“来自欧罗拉的诱惑”,绝不更改。 心脏再一次进入自由速度,失律的感觉令青年全身都有些酥麻。 这段音乐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谱纸上。它们是隐秘的,只属于欧罗拉,而肖邦,也只愿意把它弹给她一个人听。 zal—— 该死,我现在是弗朗索瓦,是个“作家”! 肖邦扭头加快脚步,他逃似地走向和欧罗拉相对的方向,远远地避开她,直到他冷静下来。 灵感的缪斯就在他身后,他不能看不能听,否则便会被那些不断增多的音符埋没——他害怕过早地暴露,他害怕他下一秒就忍不住拖着他的山雀回到家里,把她的神灵弹给她听。 平常心,弗里德里克,镇定下来,如果你不想吓走欧罗拉的话。 青年不断地暗示自己、说服自己,他干脆随手抽出身旁柜子里的书册,强迫自己那些铅字。 肖邦的乐谱。 他的心瞬间就平静下来,这些来自他日日夜夜的思绪情感和艺术美学的表达,让他再一次鲜明地看到了自己被悄然揭开的另一个自我。不同于这些理性的、工整的诗意乐句,那是一个感性的、自由奔放的、热烈的肖邦。 他的爱情。 他的欧罗拉。 他的奇迹。 合上曲谱,肖邦终于有勇气去找他的山雀——他还是喜欢,有欧罗拉存在的世界。 不想他刚转身,就看到了冲他笔直而来的她。 少女虚眯着眼,一步一步慢慢前行。青年的心咯噔顿响,仿佛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他心上。 警觉,不妙,危险——他一步步地后退,直到他的后背紧紧贴在书柜上。 “欧、欧罗拉?” 啪—— 少女一掌拍在青年耳畔的书脊上,带起的微风将他惊得一颤。 “解释一下,先生,你是不是披了马甲?” 嘭——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听着她兴味十足的说话,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来自灵魂的发问最终汇成一句话:欧罗拉究竟发现了什么! “马、马甲?你在说什么,欧罗拉?” “呵,亲爱的弗朗索瓦先生,那我卑微地请求你,给你可怜的、一头雾水的未婚妻小姐解释一下:为什么她翻遍了这家书行,连一本署名‘弗朗索瓦·彼颂’的书都没找到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危险的引诱,她用指尖轻轻弹拨着他白村衣挺立的领尖,温热的吐息就喷洒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口腔中瞬间被炙烤成一片缺水的荒漠,心脏擂鼓般的响动次次击打在他快要尖叫的灵魂上。 “我、我的作品……并不在你找的那些书架上……” “嗯哼?” “欧罗拉,虽然、虽然难以启齿……我的确不曾以这个名字出版作品——但、我的稿酬……不低的。” “噗,先生,你以为我在怀疑你的经济能力?不不不,我在意的是你的‘真实’——弗朗索瓦,你是真的吗?作家是真的吗?” “向您起誓,我的女士:因为某些原因,我无法在此时就将我出版物上的署名告知与您,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至始至终,我从来都是我,我的一切都愿意属于您。” 肖邦抓住欧罗拉的手,用他最为鉴定的语气起着誓言。 “而且,如果硬要说‘马甲’的话……‘作家’有那么一两个‘笔名’写他本身‘不方便’的‘作品’,不是很正常的事么……”青年脑中飞速搜罗着能够佐证他话语的例子,眨了眨他那双纯净的蓝眼睛,“就比方说弗朗茨,他的笔名是‘emm prym’,你没听错,这个匈牙利人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女孩……” 少女的气焰瞬间变弱,她闪亮的琥珀里满满都是震惊。 青年当即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开始无声地重新掌控他和她的双人节奏。 “你看,连李斯特都这样,为什么要对我苛刻呢?如果你非要认为我说不出口的东西是‘马甲’的话,亲爱的欧,那我的确有一层马甲,但你的弗朗索瓦并不害怕,我并没有隐瞒你非道德的、不忠诚的东西。” 山雀似乎收回了她嚣张的双翼,青年满意地在心中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不,还不能松懈,他还可以想再做点什么,让她彻底忘掉这危险的想法。 “如果你认为我披上马甲伪装……欧罗拉,那就由你亲自来探寻我的真实吧。” 肖邦挑开欧罗拉耳边的发,俯首在她耳畔,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低音迷蒙却坚定地宣告。 “我只愿意被你揭去一切,你的我从来不假。” 他发现了,她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装腔作势都可被发自内心的亲昵粉碎。 虽然足够羞耻,但他也愿意鼓起勇气,享受这般与她甜腻的交锋。 等肖邦抬起头,发现他的山雀正双眼放光地望着他。 “你是……艳.情作家吗?弗朗索瓦,依照你的说话,难以启齿的作家身份又要披马甲发表……我只能这么猜想——啊,我可以忘掉的,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欧罗拉什么都不知道!” 我就算去仿写贝多芬也不会去写那些该死的玩意儿—— 上帝啊,欧罗拉的脑袋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要怎么继续接话? 很好,这辈子都不知艳.情为何物的弗里德里克·肖邦,被自家未婚妻无意间丢出的底牌打出王炸。 靠着书柜摇摇欲坠的作曲家,双脸通红,只恨不能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信子、xgbsdg 2个;bsp;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涩仔兽、一飞飞不飞 20瓶;小歌、与桢 10瓶;仐 7瓶;锦书 5瓶;白琊 3瓶;心悦双鱼、白白白异、桃花醉 1瓶。 第32章 Prelude·Op.32 【我们翻篇吧】 艳.情作家…… 肖邦从未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和这种绝对违背他道德理念、艺术审美的职业联系在一起。它产生的作用力是空前的,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招架住——如果不是背后幸好有书柜支撑的话,他恐怕真的会像那些在匈牙利人演奏会上疯狂至极的小姐们一样, 双眼一抹黑, 就此昏死过去。 向来不善言辞,大多数时候都以沉默微笑应对一切的作曲家,再也维持不住他一贯的仪容。双颊轻易就烧成火红的晚霞,手掌紧紧扒着书籍,大口喘着粗气, 但舌头像是被猫叼走了一般,叫他无法轻易清晰地吐出词汇的音节。 欧罗拉, 难以启齿的作家身份就是现在的弗朗索瓦·彼颂, 我除了接受过巴黎波兰文学协会的认定外, 在写作和评论上并无兴趣; 欧罗拉,要披着马甲发表的东西就是我身为肖邦的作曲, 目前我不能说出的身份, 不就是在你眼中的、所谓的马甲? 神啊,我都把弗朗茨那家伙的“笔名”拿出来举例了——你为什么还能跑偏思维呢? 是我引导得不够,还是我本身暗示得太过? 这一定是对我向你隐瞒身份的惩罚! …… 许是察觉到弗朗索瓦脸色的不对劲, 欧罗拉这才惊觉她方才开口说了些什么。 她竟然把心里的猜想,当着他的面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这是、何等的、羞耻——看,她的未婚夫先生已经快化成一滩水,渗进书架里了。 “欧罗拉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飞快地救着场,似乎觉得不够, 干脆收回手收环住青年的左臂,和他一起立在书柜前发着呆。 阳光从头顶的窗户照进来,书店里的气温正在节节攀升。 欧罗拉看到那小小的光束在地上投出一块椭圆的光斑, 忽然记起自己似乎十分不淑女地把未婚夫书柜咚了。加上先前露骨的猜测,后知后觉的她终于也被奇妙的燥热感光顾。她有些紧张地收紧环着弗朗索瓦的双臂,看着空气中的粉尘微末在那束光里相互追逐着盘旋上升。 “欧罗拉,我的真不是……作家。” “弗朗索瓦,我真的不在意你是……作家。” 尴尬良久后的异口同声,再一次让笨拙的两个人陷入沉默。 欧罗拉似乎咬到了舌,她完全不敢相信这火上浇油的话又是从她口里飞出来的。 “欧罗拉——” “!” 少女干脆装死般闭上眼睛。青年叫她的那一声名字,完全满载着羞愤和无可奈何的咬牙切齿。 她把手滑进他垂落的手掌里,当即就被他紧紧扣住。 默不作声的女孩子乖巧地歪着头,依靠在近乎气急败坏的男士的肩上。她小心地用脸和臂膀感知着他瞬间的僵硬,依旧不说话,只向他撒着娇般慢慢平息他内心的激荡。 她的道歉和安慰,他似乎收到了。 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逐渐放松呼吸,肢体再次变得柔软。 他好消瘦啊。 给他制衣的裁缝技艺真是高超。衣服在他身上挺立贴合,将他修饰得颀长优雅。却只有真正拥抱到他的时候,才会发现他并不如所见那般。 没来由地泛起些许心疼。 少女初次真实地感知到并在意起青年的身体。她甚至有种错觉,以她弹钢琴多年的手臂,似乎可以把未婚夫先生就地抱起来——如果一会弗朗索瓦还不原谅她的话,她或许可以尝试下抱着他转个圈看看? “再说一遍,欧罗拉,听好了,我绝对不写那些……不正经的东西。” “嗯,依照我们弗朗索瓦的纯洁,绝不可能写那种东西。是我的揣测偏离了,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少女下颌搁在青年的肩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的侧脸。 他似乎想偏过头看她,却紧抿着唇侧向了另一边。 “弗朗索瓦,我的试探结束啦——我再也不好奇你的‘作家’身份啦,好不好?” “……” 青年应该是被说服了,少女看到他慢慢转过头来,他脸上因羞愤紧绷的表情,终在一声叹息后,柔和成温文尔雅。 他本要抬手揉弄她的发,以小小的亲昵将一切翻篇。却因唯一可以活动的手拿着一本曲谱册,最终无奈放弃,观看他的山雀在他肩头撒欢。 “那是什么?”欧罗拉有些好奇,指着他手里的书册问道。 “一本……曲谱。”弗朗索瓦的回答反倒带着迟疑的味道,简短明确的词汇被他分成了两部分。 “是你给我挑的嘛?如果是的话,我可以看看吗?” “……” 青年不语,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像是认命般,他把曲谱册递给了她。 “咦,肖邦?” 在欧罗拉注意力转移的瞬间,她没有看到弗朗索瓦为她单独呼唤的姓氏而即刻停滞的身躯。 少女摩挲着曲谱册,封面显而易见地被某人留下了痕迹。顺着那些凹凸不平,她甚至可以还原出青年以怎样的力气和姿势抓握着它。 就像欧罗拉刚刚说的,好像一切试探都没有必要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弗朗索瓦本身,干净而独立的个体,不陷在其他人的情感网络里,有那么一点小秘密存在,并不是一定要看得清明——就如同她来自未来一样,这何尝又不是她难以启齿的事情呢? “弗朗索瓦,其实我今天带你来书店,只是想挑一堆乐谱回去。你知道的,我已经确定好职业,我也该弹些该弹得曲目啦。” “去挑谱子吧,你喜欢的曲子,弗朗索瓦,我都可以弹给你听。” “感谢普雷耶尔先生支付我的工资,我现在终于有底气买乐谱了。” 笑着把继续发扬缄默美德的青年拉出书柜下的阴影,欧罗拉推着弗朗索瓦的背,催促他去另一边挑选曲谱册。 看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心情总会不经意间变得开朗起来。她开始兴致盎然地翻找中意的作曲家和音乐作品,不一会儿,她胸前就堆了一小座山丘。快乐会传递,连带着身边的青年都被感染愉悦的心情。 “你……需要那么多谱子吗?”弗朗索瓦被山雀小姐的扫货能力惊呆了。 “要!弗朗索瓦,只要一想到这些谱子出版的年代,我就有种在朝圣的心理……神啊,我竟然能拥有这些宝藏。”欧罗拉的回答异常坚定。 “朝圣?你……不是只朝圣肖邦吗……” “对,所以你看——” 一脸别扭的青年被迫看着少女清点成果,越看越满头黑线。 欧罗拉几乎把那架放着肖邦曲谱的书柜搬空了。 “这么多——都是肖邦。” “……” 她献宝似的得意洋洋再一次引爆他的羞耻感。青年抄起那一堆曲谱,一股脑地给它们放回原处,而后他又把贝多芬的相关乐谱挑出来放到一边。 “不、不许买。” “为什么?” “肖邦,太烦。贝多芬,太吵。” “……” 欧罗拉听过千千万拒绝某一作曲家音乐的理由,但她可以起誓,弗朗索瓦的理由是她听过最简短、最不可思议的。 眼尖的青年瞬间发现一只漏网之鱼,那是一本最开始被他捏在手里的肖邦。少女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抢过它抱在怀里,死死不撒手。 “住、住手,我喜欢肖邦啊!” 近乎低声的咆哮,让弗朗索瓦的手僵在空中,欢喜与酸楚又开始在他心里纠结成团。 “至少……给我留一本——不然下次,我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咳,欧罗拉,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买他的曲子,我送给你。” 她一点都不信他的话,笑着反驳道:“你怎么送我,去打劫弗朗茨的收藏吗?” 他被她的提议勾起了兴趣,竟点点头说:“好主意,我可以帮你把他的柜子搬空——弗朗茨向来大方,想必会非常乐意赞助我一个装满曲谱的柜子。” “容我提醒您,先生,你的好友弗朗茨分外喜欢贝多芬,就像我偏爱肖邦一样。” “你的提示非常有用,小姐,我会好好把关,把那些吵耳朵的乐谱先还给宝贝它们的弗朗茨。” 针锋相对的气氛一秒就缓和成年轻男女的你来我往。欧罗拉不似先去那般警惕,渐渐松开紧抱在胸前的手臂。 她指了指曲谱边缘的痕迹,表示这本册子必须买下。 “所以我让你把它给我,亲爱的欧罗拉,”弗朗索瓦把它从少女怀中抽走,“你买其他的我不反对,但这一本,请务必让我送你。” * 感谢弗朗索瓦的私人马车,买东西的时候不觉得,付完款后才发现,纸质的乐谱竟然可以是那么重、那么体积庞大的东西——以至于他们回程的时候从相对而坐变成挤在同一边。 毕竟这些是欧罗拉的宝贝,她把它们好好地放在车厢的座椅座椅上,一点碰伤和折痕都不允许。 青年无奈沦为搬运工,和少女一起将它们运回安亭街38号的书柜上。 不再空荡的柜子让她非常满意,她感叹自己的家终于有些钢琴家的样子了。 整理完一切,歇歇脚喝点茶水,欧罗拉扫了眼壁炉上的座钟,发现午餐的时刻悄然降临。 许是少了那一大半的肖邦曲谱支出,少女大手一挥,决定宴请青年,地点随他挑。 兴致高昂的她愉快地打开门,刚好碰上正要敲门的派信员。 一头雾水地拆开这封异常正式的信函,少女仔细地着纸上的内容…… 刷啦,信纸被她突然扔到空中,像只蝴蝶般悠悠飘落在钢琴上。 弗朗索瓦环住未婚妻的脖子,蓝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他竟然被兴奋的欧罗拉,抱离了地面。 “弗,我的工作上门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小剧场的小剧场·作曲家和钢琴家的爱恨情仇】 - 肖邦遇到欧罗拉不久。 肖邦:我有个钢琴弹得不错的朋友。 李斯特:……(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钢琴弹得不错?) - 肖邦给欧罗拉张罗推荐信。 肖邦:如果李斯特不是只有一个名字,他会给你用不同字迹写一打。 李斯特:……(原来在你眼里我有这么热心肠?) - 肖邦被欧罗拉察觉披马甲。 肖邦:李斯特有个笔名,还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李斯特:……(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挡枪的?) - 肖邦哄欧罗拉不要买这些曲谱。 肖邦:李斯特是个好心人,我帮你去搬空他的曲谱柜。 李斯特:……(我马上就去找个锁匠,把我公寓的门锁从里到外全部换一遍——别问,问就是钱多,救济巴黎的穷苦锁匠!)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叶、玉鱼瑜煜虞、风信子、47335995、冷钰黎栊、寧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歌 20瓶;samantha、苏打水123、指尖微凉 10瓶;白衣、糯米团子、阿音 5瓶;vsher 4瓶;心悦双鱼、喷子 1瓶。 第33章 Prelude·Op.33 【序幕之帷】 在巴黎音乐协会登记过的音乐家, 相关信息都会被官方分类记录。等到他们被需要的时候,协会的管理员会按照雇主的要求,将合适的人选挑拣出来, 再拿给雇主确认。一旦有心仪的人选, 协会便会出面给雇主中意的音乐家发送邀请函。 当然,这种服务是要收费的,并且是双向的收费——享有被协会举荐的便利,音乐家们要向协会贡献法郎;要想在协会挑到合适的人选,雇主要向协会支付劳务[1]。 再当然, 上流社会的贵族们不需要这么做。他们自有一套人脉路子,总能找到更好的、适合的人选。但这并不意味着拿着音协认定的音乐家, 就不能去自荐了——相反的, 在音协登记过的总比一些“野路子”更能使人信服, 更受青睐。 “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当天你的职业认定, 是弗朗茨帮你全程督促完成的。他恐怕早已给你缴纳了‘额外’的费用——我早说过他就是个‘老好人’, 总爱‘插手’别人的事——看这信封的样式,恐怕还是最高的‘规格’……” “哦,或许, 他那张脸出现在巴黎音乐协会,就足以让他们给你最好的优待。” 拿出那封象征着“被工作敲门砸脸”的信函,欧罗拉眼前又浮现昨天抱起弗朗索瓦后,对方下地神游半晌才愿意开口说话的画面,耳根子当即又开始发烧。 她那会儿真的太高兴, 完全没想到竟然真能把他抱起来——虽然就离地面大概十公分,她大概又在他那被加上什么奇怪的标签了。 除却最后一句情感不明的话,未婚夫一长串的解释也就只有一个意思:不必觉得歉疚, 放心去就好。 但今天来到应聘的地点后,心中生起的兴奋感让欧罗拉决定:如果一切顺利,一定要请弗朗茨好好吃一顿大餐。 …… 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欧罗拉稍微费了些劲才找到面试的地点。这里是座歌剧院,夜晚才是它展现非凡魅力的时候,但现在是白日,冷清和空旷轻易就让人有种走错方向的错觉。 比对完信上标示的房间名字,少女整理了一番仪容。她正准备敲门,差点儿就被突然从里面冲出的人刮倒。 “疯子,荒唐——就算你找来李斯特,这首曲子也不能弹出朵花来!” “我真是愚蠢,竟然陪这种人浪费时间到现在。” 男子气急败坏地飞速从欧罗拉身边晃过,转眼就消失在长廊尽头,除了这两句没来由的话,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房门大开,欧罗拉转过视线,就看到钢琴的琴尾和刚刚散落在地的曲谱。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想让我好过——她想毁了我,让我在地狱里煎熬度日……我完了!” 悲愤的女声从门内传来。 令欧罗拉意外的是,除了说话人夜莺般的音色特质,竟然能在巴黎听到地地道道的英语。 “哈莉特,冷静下来……一定还有办法,我们再试试看?” “还有什么可试的,他们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成功——是因为我是个跛子吗?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舞台上肆意地唱歌……他们连让我上台都是怜悯……神啊,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何必让我看到希望!” 女声似乎开始染上哭腔,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欧罗拉都能听见她压制在喉间的呜咽声。 她不禁收回敲门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虽然目前信息不太明朗,但她直觉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现在绝不是进去的好时机。 门框里的乐谱开始被一只手慢慢捡起来,是个年轻的男人。 察觉到门口有人,他只微诧了片刻,便友好地向欧罗拉点头示意,马上麻利地捡完所有纸张放在钢琴上。 “哈莉特,我们可能有客人。” 男人体贴地用英语提醒着屋里的女人,面带微笑地来到门口。他的身躯不动声色地挡住欧罗拉的视线,改口以十足的巴黎腔法语继续对话。 “小姐,我想我们有些眼生?您来是……” “先生,初次见面,日安。我是来这里赴约的,这是音协的工作邀请函。” 欧罗拉将信递给有些惊讶的男子,对方打开扫了眼便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般连连让开身子,请人进来。 “哈莉特,你看,上帝给你送来了希望——还记得你那天加最后在名单上的钢琴家吗?就是那个在音协里弹李斯特先生曲子的小姐——她想担任你的钢琴伴奏,你还没有到绝路。” “有什么区别呢?或许下一秒又要被我气走……还不如别浪费她的时间了。” 男子似乎对已经颓败的女性毫无办法,他耸耸肩,对着门外的少女致以歉意:“对不起,小姐,我们可能……” 欧罗拉倒是被这来回切换的英语、法语对话弄得有些头大。 她干脆直接走进去,对着钢琴对面沙发里把自己埋在膝间的女人平静地说话,用英语。 “您说不想浪费我时间……小姐,我都来这里了,就不惋惜再多浪费几分钟。”少女转过身子,拿起钢琴上的那份曲谱,将它们摆在谱架上后坐下,“我倒是不容易生气,您大可以挑战下我的极限?更何况我认为那些被你气走的人,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欧罗拉听到对面的女人闷闷地回问,嘴角浮现浅浅的笑。 “因为他们是‘他们’,性别不是‘女’,又怎么能懂你的心思?” “噗。” 少女听到压抑已久空间终于有了笑声,她把目光从谱纸上移开,准备和这份工作的雇主打个照面。未曾想,她竟会停滞在钢琴前。 女人从双膝间缓缓抬起头来,她湿漉漉的眼睛含着笑,可以作为传世画像的脸搁在充满保护意味的双臂中,栗色的发丝勾勒修饰着美的轮廓——一瞬间,欧罗拉以为,她看到了在夜间窗边唱歌的朱丽叶[2]。 “你会讲英语?我记得你的姓是……” “忽略我的姓氏吧,叫我‘欧罗拉’就好。小姐你看,仅仅是小小的英语,我就比‘他们’更接近你呢。” “你也不喜欢被人提及姓氏吗?不是‘小姐’,是‘夫人’哦,欧罗拉,”沙发上的女人慢慢换成仪态端庄的模样,“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外人说过家乡话了,这真让我高兴……也请忽略我的姓氏吧,我是‘哈莉特’。”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而钢琴总能让欧罗拉安心。 她在键盘上随意走了个灵动活泼的琶音,轻轻敲了敲谱台。 “那哈莉特,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开始考察我了。” “不需要给你些时间熟悉乐谱吗,欧罗拉?” 钢琴前的少女挺直了腰板,她的笑容里满是自信。 “不。” 坚定的回答落地后,室内响起完全不似初次演奏的深情乐声。 …… 欧罗拉站在走廊的大窗前,看着楼下车道上的来来往往,有些出神。 一刻钟以前,她和哈莉特的助手,被情绪突变的女士斥声请了出来——原本她已经用钢琴引起哈莉特的兴趣,开口和着琴声浅浅地唱起唱词了。 或许把钢琴弹得太迷人也是一种错,错在哈莉特被吸引得想靠近钢琴,而她起脚的踉跄将所有良好的续写推翻得干干净净。 歌唱家回忆起自己并不完好的脚,终于崩溃。 哈莉特的声音很美,她的歌声能让欧罗拉更加沉浸在黑白键上的表达…… 应该是非常合拍的合作,不想竟有重重桎梏。 “你还没走吗,欧罗拉小姐?” “你不也是吗,先生?” 助手刚迈出的脚定在半空中。他笑了笑,指了指走廊稍远的地方,示意欧罗拉去哪里继续谈话。 他扬起随身的小烟斗,得到身边人的允许后,划根火柴点着它。 “虽然很冒昧,但烦请你多忍耐下……哈莉特原来并不是这样,她是个很好的人。” “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高兴和你一起共事。她只是,压力太大了,请给她一点点时间。” 欧罗拉听着助手的低语没有贸然开口。 她能干觉得到,除了身体上的不完美,还有更多别的东西压垮了那位歌唱家。 “并非出于好奇,先生,我能知道……哈莉特究竟在忍受什么吗?” “哦,着并不是不能说的什么秘密。谢谢你关心她,只是这个故事有点长,我们要从她的丈夫说起……” 就在幽静的走廊,合着清淡的烟草味,欧罗拉得知了哈莉特复杂的过往。 这位歌唱家曾是莎士比亚英国歌剧的女主角,在她事业最红火的时候,她曾多次周游列国演出。她的奥菲利亚和朱丽叶,曾让整个巴黎魂牵梦绕。她身上的幸运和不幸,都被她的丈夫无形中放大了。 她的丈夫曾用一首轰动法兰西的曲子,向世人宣告哈莉特才是他的梦中人。他在她事业低谷时,幻梦般地追求她,甚至不顾她意外摔断的腿可能会跛足,也不管她背负的债务,坚定地娶她为妻。 成婚,生子,本该美满的日子却过的很艰辛。她的丈夫在法兰西的乐坛有些另类,加上哈莉特婚后离开舞台…… 原本骄傲的女人渐渐找不到位置,她想复出,却因为腿始终不敢向前。几经磨难,哈莉特终于在这家剧院找到了机会,即使她要跟一个新人同台。 “原本我们是接受这样的噱头的,歌剧院的算计哈莉特清楚,但她并不害怕。” “问题是……那个女人出现了,她现在的身份足矣改变歌剧院的决定。她轻易就把哈莉特原本的歌换给了那个新人,而且给足了歌剧院面子——她会成为新人的钢琴伴奏,出现在演出那天。” “那个女人”,她曾经是哈莉特丈夫的前女友,最终抛弃了他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商人为妻。 住手并没有透露她的名字,只告诉欧罗拉这样一句话—— “她是现在巴黎最好的女钢琴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33】 [1] 协会运作相关:因为考据不到当时真正的音乐家协会运作的方式,就杜撰了它这些,切勿信以为真。 个人感觉那个时代,“推荐信”的作用还是非常大的。 [2] 窗边唱歌的朱丽叶:哈莉特·史密斯逊(她的名字还有种翻译是“亨利耶特”,婚后姓柏辽兹)就是演《哈姆雷特》里的奥菲利亚成功让西兰花一见钟情。几天后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扮演的朱丽叶,让西兰花从此为她魂牵梦绕,然后写下了《幻想交响曲》。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信子、冷钰黎栊、玉鱼瑜煜虞、阿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青. 20瓶;samantha、与桢、抽屉里的世界 10瓶;琴酒gin、昔年 5瓶;雁回南渡 1瓶。 第34章 Prelude·Op.34 【音乐是我们无法割舍的喜欢】 可爱的暖橘色烛光恬静地在餐桌上跳跃, 香料的气息混合着食材的诱惑,在似有似无的花香衬托下,更加令人食指大动。刀和叉将细嫩的小牛排像在五线谱上划小节线般轻松又娴熟地分割开, 牛排肉丁点缀着酱汁, 在白瓷盘里散成谱纸上的音符群。 欧罗拉此时正拿着叉子,一口口地消灭着她的晚餐。尽管今天去应聘工作并不太顺利,但依照原先的约定,她去确认新工作的那天晚上,弗朗索瓦会订好一桌晚宴聊表心意。 “所以, 出于你雇主的精神状态……这份工作你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是吗?”弗朗索瓦问完话后, 往嘴里送了块土豆。 “对。但我认为, 我应该进入‘试用期’了——毕竟除了我, 其他人似乎全都放弃了这份邀约……如果哈莉特愿意上台的话,那我的钢琴伴奏应该就敲定啦。”欧罗拉停下手里的活计, 撑着脸望着对面的人。 烛光下的弗朗索瓦, 宛如被时间的流逝渲染成一张颇有年代感的照片般,散发着一种复古式的优雅。他持刀叉的姿势简直赏心悦目到极致,再听他皮粉色的薄唇里吐露迷人的法语……根本不用额外饮用佐餐酒, 欧罗拉早已经沉醉在勃垦第最好的那桶葡萄酒酒液里了。 爱情啊…… 少女眼前突然闪过哈莉特垂泪的脸,心中不禁为这个词生出几分无奈和心酸。尤其看到未婚夫先生正和自己用着用着同样的菜色,不免又多了几分怅然。 十九世纪的法兰西巴黎,会有无垢的爱情存在吗? 能相互扶持的,能完全理解对方的, 既不会因为爱情迷失自我,又不会因婚姻被迫做抉择,没有背叛和埋怨, 始终如一的爱情? 眼前,男士手掌在左右轻晃,回过神来的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正略带担忧地望着她。 她似乎瞬间就从幻梦的不安中,重新回到了现实的安定里。 “欧罗拉,你在想些什么?” “不,没什么,弗朗索瓦,我只是在想‘爱情’这件事……” 她看着他眉毛一挑,虽然绅士地缄默着,但大有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模样。 少女笑了笑,她隐去了相关人物的特征,搜刮着脑内的词汇组织语句,尽量模糊地转述了哈莉特的故事——她没有嚼人舌根的习惯,斟酌着几乎将这段经历换了个皮,不发表任何引导偏向,只做单纯地复述。 抓过佐餐酒浅抿一小口,清淡的酒味和水的润泽终于让长时间工作的嗓子得到舒缓。欧罗拉放下杯盏,一抬头便看见弗朗索瓦轻蹙着眉头、认真思索的模样。 少女耐心地坐好,期待听到青年的心声。 “欧罗拉,我以为……他们的结合一开始就是‘奇怪’的,除了激情、迷恋、自我感动和逃避之外,我看不到太多东西……” “如果真正爱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去学对方的语言,难道和对方无障碍的交流不是件美好的事情吗?你口中的男人让我想起一个荒唐的朋友——用死亡去‘威胁’一位女士嫁给自己[1],这种行为本身就错误的。” 青年重新拾起餐具,忽略了少女一幅目瞪口呆的模样。 她支吾着可是了半天都没有下句,他好笑地勾起嘴角,终于给出她想听到的回答。 “欧罗拉,我绝不会把自己弄到那种地步。你可以去弹你喜欢的钢琴,做你想做的事,我不反对你有一个灿烂的人生。” “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我会变成你的负担,我会放你自由,把你推出地狱。” 弗朗索瓦又开始专注于他的餐盘,欧罗拉被他温柔而决绝的话惊得半晌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她看他重归云淡风轻,平静地用着餐。但她知道,他的话没有绝不掺假——以上都是这个人,绝对可以履行的誓词。 这是告知未婚妻,还是只告知眼前人? 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的话术过于狡猾,加上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一种紧密的关系,似乎怎么理解都可行。 青年的意思是,如若他身在地狱,就不必再多拉一个无辜的人陪着痛苦。 的确是弗朗索瓦会有的温柔啊。 “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早已存在不可分割的关系……弗朗索瓦,即使你在地狱里,我也会跳下来救你出去。” 青年的刀在瓷盘上滑出老远,差点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愕然抬头,只看见少女正微笑着专注在那块小牛排上。 就和他方才一样,她的许诺,亦不是玩笑话。 * 歌剧院。 第二次踏足这里,欧罗拉找起路来的确有些轻车熟路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虽然昨天离开时,助手先生并没有说今天还需要来,但她实在放不下——不仅因为第一份工作就需要更加努力去争取,更多的原因其实在于哈莉特。 虽然她目前情绪不定,但欧罗拉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挣扎。关于音乐的喜爱和追求还在哈莉特的心里,就因为不能完美地呈现,反而更容易陷入自我厌弃的怪圈。 腿脚不利索的歌唱家啊…… 欧罗拉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抬起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清晰地描画着一条条并不存在的线。那是她失去左手灵敏触键感时被上帝赠予的东西,直到现在,她都能记得它们的长短走向。 越过两个世纪的时空,欧罗拉再次拥有了弹响钢琴的资格。那哈莉特呢? 歌唱家的嗓音从未离开过她。听助手的转述,她的腿伤早已痊愈。那她害怕的,就只有“受过伤后就一定不完美”的自己了。 如果 ,能让哈莉特再次找到自信的话…… 欧罗拉放慢步子,她思索着要怎么去说服歌唱家。突然,隐约的歌声从前方飘了过来。 少女的步履变得更加轻盈,她越靠近那扇紧闭的门,歌声就越来越清晰。 清浅的吟哦,婉转的深情,迷雾似的幻梦,打碎镜子般的决裂,一个人在夜色里的怅然…… 没有其他任何器乐衬托,仅仅就是简单的人声,由歌喉诉说的相思,便足矣令听者落下泪来。 欧罗拉倚靠在门板上,终于绽放了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就凭这样的声线、控制和表达,哈莉特绝对不会放弃唱歌。 等里面歌声一停,少女叩门后直接开门进去。 “真是美妙的歌声,哈莉特,早安。” …… 哈莉特·柏辽兹认为自己再次回到歌剧院的小房间,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手执唱词本,站在钢琴前了。 这支象征着刁难的歌此刻却让她目中泛起泪花。如同着了魔症一样,她竟从头一词一句地开始练习它。 只有唱歌的时候,她才是哈莉特·史密斯逊,才能不是“柏辽兹夫人”,才不会笼罩在丈夫的阴影下喘不过气。 嫁给一个先锋的作曲家,注定要告别平稳的一生。不过这是哈莉特自己的选择,她并不羞愧和后悔。只是看着爱人肆意地追求他的音乐,而她只能待在家中操持生活,这不免让她心生悲哀和妒忌。 可她的腿……遇见爱情的那个晚上,就再也不能完好如初。哈莉特尽力争取到的复出机会,本以为能慢慢找回自信,却因为另一个女人再次被打落深渊。 歌唱家的歌声里开始染上凄楚的哀愁,简直令人心尖发颤。 玛丽·普雷耶尔,为了光鲜亮丽的生活撕毁和柏辽兹的婚约,趁着作曲家在意大利游历时,转身嫁给一位大商人,甚至连名字都换掉的女人,为什么要来阻扰她的生活? 埃克托尔是这位夫人自己放弃的,那厚着脸皮向他透露自己曾经那些过往,引发她的家庭危机又出于什么心理?要知道,她的丈夫和这位前女友早已水火不容。 用“曾经全.裸演出”破坏他们夫妻的感情,再用暗箱操作毁掉她的复出……哈莉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疯子一样的荡.妇——是的,依照她所知的,普雷耶尔夫人绝对不如她外表那般纯洁。 或许,能够恰到好处地卖弄风情,是她这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歌唱家的视线转落在地上。 在这层层的裙摆下,她有一个并不利索的右脚——她所有不自信的源头。 因为曾经完美过,所以更加恐惧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爱情上是,事业上也是。 曲终。 哈莉特无力地放下那叠唱词。 她没有钢琴伴奏了。就像这首哀歌,只能唱给寂寞听。 “真是美妙的歌声,哈莉特,早安。” 充满活力的声音自身后和海浪一样袭向她,令她周身为之震颤。 她绝不承认,她的视线瞬间就变得模糊。 那一瞬间,在歌唱家狭小的黑暗里,仿佛照进来一丝曙光。 aurora。 …… 新桥上,欧罗拉靠在护栏上,享受着塞纳河的河风从背后吹来。一些稀碎的发丝被风撩起,将少女原本无暇的仪容染上些许亲和与慵懒感。 哈莉特就站在她身边,端着一小杯冰淇淋——这个哄人的法子是跟弗朗索瓦学的,简单,却十分有效。 “欧罗拉,你带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 “哈莉特,放轻松,我又不拐卖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吹吹风——啊,他来了。” 歌唱家顺着钢琴伴奏的手指看过去,发现桥头多了个男孩。 没等哈莉特询问,她便听到随风飞翔的歌声——她愣在原地,为这稚嫩的、单纯的、原始的、没有丝毫技巧的歌声。 在附近玩耍的小孩子哄闹着跑过来,围着男孩做鬼脸、转着圈。但这些嘈杂却无法将歌声消磨掉,音量始终如初,并不衰减。 遥遥地,哈莉特似乎听到那些小孩子无趣离开时喊出细碎的词,应该是“瞎子”。 握住杯子的手骤然收紧。冰淇淋遭遇掌心的热量,边缘慢慢渗出些许浮沫。 “哈莉特,还能唱歌,还能看到这个世界,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欧罗拉仰头望向天空,伸出左手去抓头顶的白云,“能和音乐邂逅,能因音乐邂逅,真的太好太好了。” 哈莉特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我的左手曾经有段时间无法演奏钢琴……相信我,那绝对是件和死去一样绝望的事。身为钢琴家,却再也不能弹出心中的乐章,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哈莉特,你的嗓音从未离开过你,当我听见你歌唱的时候,只觉这真的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欧罗拉牵起身边人的手,将她的心意传递给她。 “腿脚绝不会成为你的瑕疵,它绝对无法阻止你歌唱——因为,音乐是我们无法割舍的喜欢。” 歌唱家怔怔地看着钢琴家,她在她那双琥珀里看到璀璨的星空,看到无法言喻的希望和美好。 “哈莉特,如果害怕的话,就站在我的钢琴前,只对着我唱歌。” “信任我,如同我信任你一般。” “我的钢琴,就是你的勇气。” 似乎有一滴眼泪,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乘着风,顺着那张骄傲又挣扎的脸,砸落在新桥不曾改变的石板上。 那只手过于温暖,那个人描绘的未来过于美好……沉沦的、黑暗的、无助的,都在只见过一面的人手里,被陌生的善意化成闪亮而温柔的东西。 哈莉特闭上眼,顺应内心回握住那只手,抓住友情的开端。 “我们活该一起演出,手有问题的欧罗拉。” “我们注定一起演出,脚不利索的哈莉特。”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33】 [1] 用死亡去“威胁”一位女士嫁给自己:历史上,柏辽兹求娶哈莉特时,曾吞服过过量的鸦.片,如果她不答应自己的求婚,他坚决不喝催吐剂。哈莉特和他的结合,爱情之余,也有些恐怖和逼迫的色彩,但女方当时也债务缠身,濒临破产。 柏辽兹个人传记中隐去了这一段,但着重写了女方的困境。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信子、寧君、冷钰黎栊 1个。 第35章 Prelude·Op.35 【gypsophi】 “你还好吗, 欧罗拉?” 哈莉特站在后台,见身边人半晌没有动静,沉思片刻后, 她扯了扯少女的衣袖。 歌剧院内被雄壮激昂的钢琴声覆盖, 响亮的金色音符几乎要掀翻这座剧院的天花板,也将歌唱家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情打乱。 原本一开始的上台顺序是她们在前。对借此舞台复出的哈莉特而言,在被调换过演唱曲目后,这就是一种戏耍——哪有入行已久的演员在新人前出场的?考虑到自身演唱的曲目,她不得不忍下这种被调换主次角色的安排……谁曾想, 今天正式开演,上台的先后竟然被临时更换。 “哈莉特, 考虑到你的身份, 你的确该押后演出——加上普雷耶尔夫人今天日程紧迫, 你就延后演唱吧?” 想起剧院经理敲开化妆间的门,理应带着歉意的试探和询问竟被转换成不可改变的陈述, 哈莉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又想到一会儿还要登台, 便放弃了捏拽裙子的行为,改用握拳泄愤。 一会还要上台,绝对不能弄皱演出服。 就算要输, 也要最后和舞台好好道别。 哈莉特渐渐松开了手指,她想通了。 从一开始,那个对她怀揣极大恶意的女人就没有想过给她留条活路。就像她的腿,本该痊愈,却依旧撑不起她的身体。 只是可怜了欧罗拉, 连累这位朋友第一次登台亮相…… 女歌唱家心有不甘,却不是为自己,为这一位女钢琴家。 哈莉特看向欧罗拉, 年轻的少女却有着超脱年龄的成熟,她的手指时而放在唇边思索,时而架在半空中,在那面无形的键盘上模拟弹奏……她似乎一点都不受外界影响。 近乎无声的叹气,歌唱家干脆放过自己,身边的钢琴家已经彻底沉浸在音乐里了。她是真的爱着音乐,赤诚无垢,如同新桥边盲眼唱歌的少年。 唱好我的歌就行。 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就被安抚,这是来自欧罗拉的魔力。哈莉特闭上眼,听了几句钢琴旋律——除却偏见和仇恨,那个女人的钢琴的确很容易引起听众内心的热情。在找回公正心后,她也会被这样振奋的乐音感染。 玛丽·普雷耶尔的钢琴,的确有她自身的魅力。 但歌唱家本人,还是更喜欢已经划归在朋友范围内的欧罗拉的琴声——温柔的,如阳光般温暖。 那位新人的演唱已渐渐接近尾声。哈莉特的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一种酥麻感正从她的脚底过渡到头顶,她感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地尖叫。 她用左手捂住胸口,胸腔内热烈的怦跳让她的双目晕染出淅沥的润泽。 我原来是如此渴望舞台。 我一定要唱好我最后一支歌。 “哈莉特,准备好了吗——给巴黎一个惊喜。” 哈莉特望向身边人,发现欧罗拉的眼中满是自信和胸有成竹。 “相信我,这是哈莉特的第一支歌。” 歌唱家微扩的瞳孔里填满震惊。 她听到剧院里爆发出的轰鸣掌声和尖锐的口哨,久久不衰。 当哈莉特被欧罗拉挽手登上舞台是,她只看到了前路上,满是盛开的鲜花。 * 只要坐在钢琴前,我就能创造出一个世界。 这句自信到有些狂妄的话,此刻并没有被欧罗拉在心中复述。 她眸中含笑,望着随意依靠在自己钢琴边上的哈莉特,将自己排除出造物主的地位——主角是歌声,钢琴只做背景,负责给人声描绘的世界锦上添花。 剧院的观众席上似乎弥漫着窃窃私语。或许吧,把钢琴摆在舞台中央,远本遥遥相望的伴奏和歌者,竟然聚焦在所有人目光的中心,的确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编着一条简单马尾辫,头戴花环、身着洁白希腊式长袍的歌者,看样子不打算挪动位置,是已经放弃表演了吗? 欧罗拉能猜想到他们的心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期待哈莉特的演唱。 绝对会,令巴黎惊喜。 收到歌者的示意,少女闭眼轻抚过钢琴的白键,完成她演奏前的仪式后,弹响了她在十九世纪第一次公开演奏的白键。 竖琴。 在钢琴上被模拟出的灵动竖琴声清晰而真实,似乎眼前就能看到竖琴上震动的琴弦——它们微颤着,轻易就发出清冷的、沁人心脾的鸣响。 由急至缓,由重渐清,却越发侵蚀感官,调动耳朵去追寻琴键的声音。 坐在前排的某位乐评家瞬间寒战过身。他望着台上钢琴键盘面如水波般起伏的手指,只能生硬地用干涩的喉咙吞咽着内心的震惊。 他哆嗦着摸出笔,在稿纸上留下一串蚯蚓般的法文:“虽然我对哈莉特的复出首演并不看好,但她的钢琴伴奏给了我巨大的惊喜——这是什么样的控场力?我从未想过,自己仅会为一串模拟竖琴的琶音而头皮发麻……这个钢琴师,神啊,又一个女性——如果哈莉特的演唱还有什么令人称赞的东西需要写上的话,那一定是她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钢琴新星?” 而在这段新添的笔迹纸上,是一句流畅顺滑的连笔:“普雷耶尔夫人的钢琴结束后,今晚便没有期待可言。” 他怔愣毫秒,干脆利落地将其划去。 笔在纸上划出一大道黑线。乐评家有些气愤,正准备对身边人报以怒视——因为被人撞了一手肘,他的稿纸几乎要废掉。 他扭头,却看到对方一脸不赞同地比着噤声的手势,十分不满地指着他的笔。 乐评家悻悻地歉意颔首,眯着眼再次沉迷在这悠扬的钢琴引子里。是啊,这般美妙的音色,连笔和纸的摩擦都是一种罪过! 不行,职业的素养不允许……他必须去记录、去评述,大不了,下笔再轻些。 还未等笔再一次落在纸上,乐评家便再次抬起惊恐的脸——哈莉特唱了什么?这词段是、法语? 神啊,莎士比亚英剧的忠实女主角,竟然能开口在舞台上流利而深情地演唱本土的歌曲。 曾经哈莉特的嗓子只需飞出异国的语言,就能让听众魂绕梦牵。但巴黎人的口味多变近乎无情,当莎士比亚在法兰西失去魅力的时候,固执的歌唱家只能萧索退场。 乐评人曾遗憾过她不知变通、不善迎合,虽然音乐无国界,但想让法国人再为英国歌剧掏钱,过于天真和理想。 但现在——听着无障碍就能理解的歌词,配上乐者恰到好处的迷离神资,在以哈莉特本就非凡的嗓音加持,执笔人连心都开始疼了。 哦,倚着窗倾诉思念的美人,我愿意为你擦去眼角的泪滴…… 揪着左领、咬着牙的乐评人,再一次划去稿纸上的某句评语。 “我收回我的话,今晚的哈莉特才真正来到法兰西。” 钢琴和人声融合得太过美妙,连去写一个字都觉得是种浪费,浪费他享受美妙而伤感的音乐的时间。乐评人逐渐松开握笔的手,躺在靠椅上,捂着心脏,体会从身体内部传来的隐痛和缱绻。 人声停滞,她突然让出最好的空间,给了钢琴一段留白展示的华彩,突然中断的唱词留给人无尽的遐想;钢琴接受,丝毫没有喧宾夺主,她将歌里的喜悦与悲哀重现再指尖,只用单纯的器乐声就拉出一段回忆的画面。 两声高音琴键的轻触,宛若被晚风摇响的风铃。所有的幻梦都被惊醒,女声伴着钢琴,呢喃着唱出最后一声叹息,钢琴的余韵消散,剧院全场寂静,仿佛有花瓣悠悠坠落,地上撒了一地,晶莹破碎的心。 歌剧院的天花板要被掀开第二次。 无数的鲜花被丢上舞台,更有甚者甚至抢过附近人手里的花篮,十分赖皮地拔秃了它,只为往舞台上的花毯上在多绣一个点缀。 乐评人歇了良久才从那种心痛中回过神来——这才是演唱,这才是人声的魅力! 为某一个词,他再次瞪大了双眼。急切地拿过自己的记录,他飞速浏览着记下的感悟,终于发现了端倪。 今晚的胜者是哈莉特。 确实,比起上一段令人振奋的宏大唱段,加上普雷耶尔夫人的钢琴,哈莉特的歌曲只是一段少女心事,根本没有什么优势。 但问题就出在钢琴上——这是一场“新人亮相和老将复出”的声乐舞台,人声才是它真正的主场——但普雷耶尔夫人的演奏太过激情抓耳了,以至于上一场的歌手嗓音,他完全没有印象。 反观哈莉特的钢琴伴奏,除了开场那一段立即就叫人转换心境、平复心情的琶音引子和人声留白时的钢琴华彩外,琴声一直都是在为人声服务的——这钢琴的确叫人念念不忘,但它却懂得主次收放,知晓该何时退场。 哦,哈莉特的歌声不愧是曾经惊艳过巴黎的声音,乐评人已经在期待她快快排出剧目,为她贡献一张演出票了。 不,还有那架钢琴——他想听那架钢琴的独奏,一想到在歌曲里展露出的精彩器乐声,他就恨不得趴在钢琴边一字字记录下来。 对了,演出单! 乐评人风风火火地翻开那本差点被他丢掉的小册子,终于在上面看到出演者的详情。 《恋歌》[1] 语种:英语 演唱:哈莉特·史密斯逊 伴奏:欧罗拉 * 一下后台,哈莉特便一把抱住欧罗拉。她埋在她的颈间又哭又笑,最后干脆变成孩子气的拉手转圈。 歌唱家无法相信,那些花和安可都是扔向她的。她以为,从离开奥菲利亚和朱丽叶的角色起,她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待遇了。 把原本的英语歌词换成法文是欧罗拉的主意。当然,她帮忙写了第一版翻译,后续的加工和润色是哈莉特的丈夫柏辽兹帮忙改写的。 少女说她应该跳出舒适圈,不需要改变太多,只是一点点勇气和坚持,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她的确没有说谎,或许想在巴黎生存,就得让自己不是外人。 “欧罗拉,你喜欢在舞台上弹钢琴吗?喜欢的话……等等我,我一定会让你有独奏的机会。” “你呀,先成为巴黎永不倒下的台柱子,到时候我天天给你伴奏?” 属于女孩子的嬉笑又开始回响在后台里,直到有人往这里送了一束花。 欧罗拉抱着那一从洁白的小花,惊喜地拿起落在满怀的微小绒球星光里的卡片。 “只献给欧罗拉的花束——f。” 少女抱起这捧满天星,笑得一脸幸福。 她想起那天晚上聚餐完后,某位先生扭捏着问及她喜欢什么花,原来真的被他记在心里了。要知道欧罗拉甚至不确定“满天星”在这个时代法语里的正确发音,只得用蹩脚的描述去形容它——弗朗索瓦当时可是被她蹦出的“pleioile[2]”这样的形容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么宝贝这束花,f?” “哈莉特,是我未婚夫哦,下次介绍你认识——说起来我们还有一个相似点,我也算半个‘夫人’呢。” 少女调皮地冲她眨着眼睛,打开折好的便条,里面似乎还有一句话。 哈莉特看她目光里满是星光说要先离开,她便什么都懂了。 爱情啊……欧罗拉,你可要幸福呢。 歌唱家面含微笑,转头走向自己的小房间。等她爬上那层楼梯,她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 玛丽·普雷耶尔站在上方,她半开着折扇,目光深邃。 “晚上好,‘亲爱的’哈莉特,你的埃克托尔,正在走廊那边等你哟。” “普雷耶尔夫人!” “哎呀,别生气,亲爱的,我除了让他多注意注意你的行踪,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卡米尔·莫克——” 哈莉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上前一步,想起柏辽兹前两天告诉她的消息,便在她耳畔小声地掀起一场风暴。 “你以为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吗?刚从国外回来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听好了,你日夜思念的月亮早已有了归属——肖邦早已定下婚约。” 歌唱家听见那个女人手中的折扇滑落在地,报复的快感终于让心脏免遭被怒火吞噬。她不再在意身后,只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35】 [1] 《恋歌》:这是一首我杜撰的歌,因为实在找不到特别契合的歌曲了。 [2] pleioile:这是个法语词汇,大意大意等同于英文“full of star”的意思,是欧小姐情急之下可能生硬的造词。她本来想说的是标题的那个词汇“gypsophi”,拉丁植物名,法语里可以理解为“满天星”这种花。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鱼瑜煜虞 3个;林、珞烟、四稚稚稚、风信子、冷钰黎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cy.antha 10瓶;锦不鲤村村子、辛西娅、四稚稚稚、调素琴 5瓶;今心为念、46459918 1瓶。 第36章 Prelude·Op.36 【未婚夫和未婚妻】 肖邦站在剧院大门外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 煤油引燃的灯芯只能洒下一小团称不上明亮的光。即使不习惯站在显眼处的他,为了某个人能更方便地找到自己,青年不得不驱使自己的双腿走到那团光斑下。 甚好, 巴黎的路灯果然一如既往。肖邦低下头, 连脚下铺路石的缝隙都不大能看清。他拢了拢外套,夜风的凉意有些侵略性,叫人无法忽视。 往常,棕发的波兰人绝不会这样傻气地站在剧院外,尤其是正直散场的时候。毕竟他有自己的私人马车, 不必艰难地品尝冷夜和吵闹,直接可以安心地踏上回家的路。 但今天不行。 虽然青年依旧是观众身份, 但他要一起回家人的却是表演者。剧院不方便会合, 他只能在外面等她。 因为见欧罗拉的时候, 他是弗朗索瓦。 一涌而出的人群和塞得满满当当的车道,对肖邦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难。 他微微侧过身子, 竖起衣领后压低帽檐, 将他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藏起来。这样做一是为了给予自身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二是防止被陌生人认出来——这绝不是个具有逻辑错误的句子,毕竟在巴黎, 认识肖邦的人绝对比他本人认识的人要多得多。 今晚的云层很厚,加上月相只剩那么一丝丝弧线,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个没有月光可言的晚上。 感谢今晚的天气,它让路灯里的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有全知全能的主才知道,让巴黎市政管理那群人自觉命令启用点灯人是多困难的一件事——他们恨不得新月从天相中消失, 祈祷每晚天气都该晴朗,那样就不必从额外拨出一部分前购置灯油、雇佣工人,去点起这些昏暗的路灯。 等人的时候, 为了不让自己僵死在这里,肖邦开始发散思维,转移注意力。 又连着有好几辆马车经过,他急忙躲着可以飘出狙击视线的车窗,努力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嗒哒——” 一束缀满洁白小绒球的花束搭配少女可爱的声音,一齐递送到青年眼前。正专心躲避视线的肖邦被突降的惊喜吓到,如同惊恐的猫般连着小后跳好几步,以至于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 “唉,弗朗索瓦——” 眼疾手快的少女瞬间抓住青年的手,停住他的后仰,用力一带,拿花束的手揽过他的腰,圆满而又梦幻地扶住了她的未婚夫先生。 “没事吧,弗朗索瓦?” 青年用余光瞥向少女和他紧握的手,感受着自己腰间那弯安全感十足的手臂,还有再一次近到咫尺的距离,大脑当即出现一片空白。 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角色哪里不太对劲? “弗朗索瓦?” 身体被放开,手指被松开,那束星星点点的小花又在青年眼前晃悠,和他颅内晕眩的光点和耳中轻盈的长鸣渐渐同步了节拍。 直到欧罗拉放下花束,面带关切地凑近他……直到肖邦恍然发现,似乎可以数清她的睫毛根数时,他游离的灵魂才重回体内。 神光再次聚焦在瞳孔里,呼吸轻而短,不知哪来的燥热让他开始埋怨今晚的凉意被大风刮走了。 “我……还好的……” 惊魂未定的青年机械地报出他的身体状况。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不知道你……” “不,欧罗拉,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跟我‘打招呼’。” 松口气的少女歉疚的话最终化为意味深长的语焉不详。 青年有些炸毛,再不偏转方向,话题不知道又会被带到什么诡异的角落去。 “啊,因为路灯下的弗朗索瓦太可爱了……虽然在老远就一眼看到你,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给你个小惊喜呀。” 星光像是全部汇聚到欧罗拉的眼中,在她满载着笑意的眸子里,肖邦完全无法像责备李斯特那样批判她的行为。 “恕、恕我直言,你用‘可爱’去形容一位成熟的绅士,十分……失礼!” 原本平复下来的心脏又有了叫嚣的势头,波兰人企图用义正言辞的愤慨化解脸上的羞赧。 “需要我立正站好,给你鞠躬道歉吗?需要的话请你点点头示意我,弗朗索瓦。” “……” 他要拿她怎么办呢? 面对他亲爱的姑娘,他毫无招架的办法。 右臂手肘向欧罗拉曲折伸出,肖邦再次压低帽檐半遮住脸。 绝对,不要在被她牵着走了。 “这是让我挽住你的意思?你在邀请我散步?” “小姐,连鸟儿都知道夜里要安静些——我以为,我如此明显的示意,只要是位标准的淑女就绝不会对此怀有疑问?我的马车在前面,我想你不想体验在这里上车后半天挪不动一寸的感觉?” “哇哦,弗朗索瓦,原来你也可以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 “……闭嘴,小、山、雀。” 背挺得老直的青年和毫不安分的少女,一起在深夜的街道上散步。外在的一切喧闹都无法影响他们,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只有石路上踩出的足音回响着,他们步履和谐,他们密不可分。 …… 车厢内,肖邦看着欧罗拉捧着那束花,时不时便俯首细细轻嗅。 她弯成月牙状的眉眼间,满满都是幸福,连带着让他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你有……这么喜欢它?” “‘满天星’吗?因为在我那蹩脚的形容词里,弗朗索瓦能准确地找到它,太让我惊喜和幸福了——我非常喜欢它。” “‘baby"s breath’?”精准的英文发音从肖邦口中复述出来,“这是你给它的名字?我很庆幸,欧罗拉,如果你告诉我这个词,我还真的不一定能找到它。” “我的法语描述也没好到哪里去……”欧罗拉从捧花中抬起头,“让你费心啦,弗朗索瓦,找到它不容易吧?” 青年没有说话。 从来对鲜花不甚在意的他,会耗费一上午的时间在花店里。在那些清晨刚刚采送过来的花堆里,去给她找一束满天的繁星。他还记得经过一样样的选辨后,终于在夹带的小纸袋里发现这丛小花时,自己身上被花叶沾染、手上遍布青汁的狼狈样子。 这大概是肖邦最不肖邦的时候,但没必要告诉她。 “那说明我们心有默契,直觉指引我找到了它。欧罗拉,第一次圆满登台,你值得一束你喜欢的花。” “这么想的话,我今天是伴奏,弗朗索瓦,你可能送我粉色的满天星会更好。因为粉色的满天星,花语是‘不可或缺的配角’呢。” 他想起她在钢琴上描绘的声音,她的审美意趣,她的理解,她的表达。 无一不是迷人的、璀璨的旋律。 “那我将再次庆幸,花店里没有粉色供我选择……”肖邦温柔的声音就像夜曲中最诗意的伴奏,他说得很慢,却字字惹人心悸,“欧罗拉,在我心里,不重来不是配角,你的琴声,中能让我忽视一切。” 青年满意地看着他的鸟儿羞怯着将头缩到翅膀下,那束满天星泽当住了少女所有的表情。 他想,他大概终于有机会,用“可爱”这个词,去形容她了。 “欧罗拉,以后……别做钢琴伴奏好吗?” “这、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我今天看了你的演出,你和那个歌手的共同演绎——”肖邦转身依靠在车窗前,盯着毫无景色可言的夜幕出神,“欧罗拉,一回忆起你用那样深情的目光看着别人,我很……不喜欢。” “先生,哈莉特是朋友,是女性,我是坚定的异性恋!” 他被她一把扳过身子,花束被丢在一边,他看到她满是红霞的脸,听到她急切的声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忘了。 “我可以马上就介绍你们认识……呃,弗朗索瓦,你是、嫉妒了吗?” 山雀歪着头,叽喳两声就让他耳根发烫。 他这才回神,刚刚那幽怨似的请求简直不是绅士所为。 “没有,欧罗拉,这只是‘未婚夫’的身份在作祟——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拜访一个朋友?” 这是什么话,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为这慌不择言,肖邦再一次将自己缠成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 “嗯哼,单凭我‘未婚妻’的身份,弗朗索瓦,我好像不能拒绝你?” 棕发蓝眼的波兰人无奈在心中高喊一声天父。 一定是他教堂去的不勤,礼拜全是空白——不然为什么一切都向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却又哪哪都不对劲! * 听到楼下的铜铃作响,柏辽兹和李斯特同时抬起正在喝茶的头。 两位好友只一个对视,便立即明了对方的所思所想:记好某人的身份,这一幕不是戏的戏,绝不能演砸。 柏辽兹听了听声,木质的楼梯传来清晰的足音。 他放下茶杯,示意妻子去开门。 门框里出现的人影让哈莉特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她甚至忘记礼仪,指着来客拼命在口腔中搜刮她名字的发音。 “欧、欧——” “神啊,我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你!” 惊喜的女孩子瞬间就热情地拥抱了她的新朋友,却不知对方看到另一个访客后惊恐的神情。 “日安,柏辽兹夫人。”波兰人的脱帽礼无可挑剔。 “哈莉特,这就是我的未婚夫——”少女松开好友,拉起她的手笑着给她介绍。 “肖、肖——” 女主人抖成筛子的声音当即引起屋内所有人的警觉。 “哈莉特,你想说什么?” “啊,柏辽兹夫人应该是想分享你她刚刚听到的一个劲爆消息——” 李斯特赶忙上前打着圆场,企图用他天使般的微笑蒙混过关。 “什么消息这么劲爆?我从来没看到过哈莉特这么惊惶的模样呢。” “当然是、是……啊,是‘肖邦竟然定下了婚约’,这个消息足以让巴黎心碎。” 欧罗拉眨眨眼,确认屋子里绝对没有这个消息的正主,顿了顿后,她用她纤弱的翅膀,成功掀起一场风暴—— “肖邦?这个时间……他还没被退婚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让欧罗拉问肖肖“肖邦是不是订婚了”算什么搞事情?搞事情是——能打王炸的手牌,绝不丢飞机炸弹!(某作者内心os:腿软.jpg,今天这一high,我明天的章纲咋个子办?) 就……临时被约看电影,今天就码到这——我fg不算倒哈,今天这一章真的好多人,对吧? 躺地装死.jpg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钰黎栊、书荒中、风信子、kinkol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衣行酒篷底客、南瓜鱼球 第37章 Prelude·Op.37 【奥斯卡的小金人】 “肖邦?这个时间……他还没被退婚吗?” 如同清晨太阳必定会升起, 傍晚它就会西沉一样,欧罗拉丢出这个消息时,就像在湖边嬉笑玩耍的孩童, 看到岸上有一堆漂亮的小石子, 便忍不住拾起来丢进湖里般自然。 但再小的石子落水,也会溅起水花、荡起涟漪,即使瞬间便消散,但它的存在却是真实。 在这间屋子里,这句话绝不会被当做小石子落水, 它掀起的浪潮绝不是那微小的涟漪可比拟的。 目瞪口呆的李斯特被惊得重新跌回沙发。站起身来的柏辽兹不小心撞到了茶几,打翻了自己的茶杯——茶水顺着桌面蔓延开, 在边缘滴落下来。室内静极了, 连水砸在地板上的微弱声音都清晰可闻。 门口的哈莉特用双手捂起嘴, 她惊奇的视线在肖邦和欧罗拉身上隐晦地来回跳转,为了不被好友察觉出异样, 干脆放空了眼神。而刚进门的肖邦被并不存在的门槛绊住, 他一只手抓着门框,这才没摔倒在地——当事人正失魂地盯着脚下地板,没来由的晕眩让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们怎么了?我是……说了什么——”屋内诡异的气氛终于让欧罗拉回过神来, 她突然意识到,她竟把内心话讲了出来,“我、我……那个……” “哈哈哈,埃克托尔,身为他的好友, 我们竟然不知道,原来弗里德的‘婚姻经历’,是如此地‘精彩’!”坐在沙发上的李斯特, 捧起腹部开始丝毫没有形象地大笑起来。 “神啊,怪不得那家伙最近对流传开的‘订婚消息’缄口不言——弗朗茨,可惜你没有看到,我那天无意间碰到有人想找弗里德打探消息,他的脸瞬间生动得像死尸一样……”听到好友爽朗的笑声,柏辽兹立即从那滩水渍边跳开,神清气爽地扫了门口一眼,开始他的即兴表演。 “死尸?埃克托尔,弗里德也是你的朋友,你可不能用词太过分哦——还有,作为乐评家,你的用词搭配是不是……嗯?”李斯特给身边人飘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他调侃可以,但要注意分寸。 “哦,亲爱的弗朗茨,你要知道,那个波兰人总是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好好好,我慎言慎行,毕竟某人如果真要为此责备我‘礼仪被狗吃了’,也要‘名正言顺’地上我家来,当着我的面再丢我一堆肖邦式冷眼?”柏辽兹心领神会,拿好自己的剧本,愉快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甚至愉快地再次向某个失魂的人送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两个磁场相似的人一拍即合,法兰西人和匈牙利人热热闹闹地关于“肖邦”“退婚”展开了和谐友好的交谈。他们高涨的气焰瞬间就将自己从室内独立出去,几乎忘了门口还在等候的客人。 这是当然——他们宁可用十次失礼,换如今一次能当着面“报复”波兰人、且不背当场反噬的幸福时刻。 谁叫肖邦一开始就带着威胁嘱咐所有人别忘记他的“身份”,按着剧本不许岔戏……哦,要举杯敬谢亲爱的上帝,让惩罚来的如此之快。 订了婚的人被未婚妻当场爆出退婚……这个剧本,欧罗拉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而这个悲喜剧,他们可以笑一生! 哈莉特听到身后那一团旁若无人的欢笑,略感一阵无力的头疼。她的丈夫和李斯特在一起时老是这样,总会格外的“入戏”。她真是太丢脸了,演出竟然一开始就差点在她这垮台——她曾经可是最好的女主角,怎么能犯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要知道,论表演,戏剧演员出身的她才是专业的啊。 “哦,我的欧罗拉,大概是见到你过于惊喜——我简直连话都没法好好说出来……亲爱的,请原谅我的失礼,和你的未婚夫快进来吧。来,到这边来坐,离那两个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作曲家们远一些。我去给你和你的f先生沏茶——” 善良的女主人给不知所措的少女和一脸呆滞的青年指了窗边那个安全的位置,让他们先去回回神,以免被某两个天性.爱玩闹的大小孩弄得浑身不自在。她和善地拍了拍欧罗拉的肩,又给了她一个情感复杂的拥抱,转身去准备茶具。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少女被十九世纪的两位音乐界大佬携手打出懵逼的cg。最终,她拽着双目无神的未婚夫,乖乖巧巧地坐在了窗边。 清风吹过,布帘被掀起摇曳成澜。室内一半欢笑一半冷寂,但一切看上去又诡异地和谐。 …… 肖邦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失魂状态中醒来的。等他双目能清晰视物,正对面那些刺耳的夸张欢笑提醒着他,刚才听到的消息并不是幻觉。 手掌在腿上翻开,手指微动……很好,他确定自己就是未婚妻口里的“那个人”。 zal,这都是什么不着调的剧本! 欧罗拉,看看我,我和你在婚契书上白纸黑字地签上了名字,你怎么能——怎么能、张口就说我被退婚了? 退婚…… 来,快告诉你可怜的未婚夫先生,你什么时候向我提过这荒唐的请求?我又什么时候头脑不清醒答应过你这无礼的请求? 你不能因为我是“弗朗索瓦”,就说“肖邦”的浑话啊——他还是你的神灵吗?你的敬意呢? 肖邦闭上眼,抓住自己的颤抖的手,慢慢将脑海中的问号一个个弹开。 等他终于控制好自己,他才扭头和身边人说话。 “欧罗拉,为什么……你会说那样的话?肖邦,被退婚?” “唔,弗朗索瓦,你和弗朗茨不一样,不是肖邦的朋友可能知道的不多吧。我……很担心肖邦和玛利亚的婚约,虽然一开始我和你签婚约书能间接维系他们的姻缘,但是……只要‘肖邦’是‘肖邦’,他就不能满足沃德辛斯基的期待。” 傻姑娘,原来你对肖邦的感知还停留在德累斯顿。 那被沃德辛斯基隐去信息、哄骗你签下婚约的人,你对此我真的一丝怀疑都没有吗? “埃克托尔,我听到了什么?” “弗朗茨,你的耳朵没错——‘玛利亚’,看来我们的朋友有事瞒着我们呢。” 波兰人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两个戏精一定是角色扮演上瘾了。 “弗朗茨,柏辽兹先生,我为我的鲁莽道歉——肖邦先生的一切信息我都无意透露,他应该不想沦为谈资,还请你们不要透露出去,拜托了!”少女站起身,牵起裙摆谦卑地行着屈膝礼,她并没有立即起身,继续请求道,“如果,肖邦先生真的遭遇了这场不幸,能否请作为朋友的你们……多多照看下他?” “小姐,对我们说出这样的请求,您又以什么身份呢?” “我……” 原本笑意灿烂的柏辽兹突然冷脸发难,神经百战的作曲家锋锐的气场是欧罗拉无法招架的,只见她脸色煞白,咬着嘴唇固执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欧罗拉——” “够了,埃克托尔,你也没有资格冲我未婚妻嚷嚷。弗朗茨,你闭嘴。欧罗拉,现在听话,坐在那——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某个不长脑子的法兰西人已经把戏演过头了。他就知道,永远别指望柏辽兹知足——不就是爱演戏吗?都是一个圈子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都是随便写出歌剧拿着手稿都能试戏的人,谁还能看不起谁的演技? 你们爱演,行啊,该是我的独幕戏了。 蓝色的琉璃瞬间被洗得水润晶莹,肖邦紧抿着唇幽怨地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被那视线扫射到的人,无不背脊发寒。只见他踉跄着后退,摇摇欲坠的仿佛一枚随时可以离开枝头的花瓣。 他重重跌坐回椅子上,以那只苍白的手掩面,整个人散发着几乎令人落泪的悲伤气息。 “肖邦,肖邦,从我一来,你们就开始巨巨话不离他——弗朗茨,埃克托尔,他是你们的好友,我就不是吗?看看你们,从我进屋起,你们甚至都没跟我打个招呼……我真的怀疑,我们的关系事要好的吗?” 波兰人发誓,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演技竟会如此的自然,这些他本该羞于启齿的台词,竟然被他演说得肝颤寸断。 “哦,还有你,欧罗拉,虽然我知道,你一直都偏爱肖邦,但你答应过我,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不会过分在意他……我早该知道的,肖邦是你的神灵,你敬爱他、推崇他,认为他无所不能……” 棕发的青年隐约感到不太对劲,放慢了倾诉的语速。该不会他一不小心,就被那两个戏精影响到演出用力过猛了吧。 眼前出现一双温柔的手,它们紧紧捧起他落单的另一只手。肖邦抬眼一看,边看到一脸焦急的欧罗拉跪坐在他身边。 他发誓,他的余光瞥到了那两个原本目瞪口呆的损友秒变幸灾乐祸的模样。 “弗朗索瓦,我没有忘记你——我真的无意带偏话题,请你信我。” “你别生气,我并不盲目推崇肖邦啊,他也不是全能的……” 欧罗拉,快住口,别说了—— 我已经看到某两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四眼放光了! “你看,我从不弹肖邦的艺术歌曲——因为它们真的就……写得不怎么样。” 作为未婚妻口中艺术歌曲写得不怎么样的人,内心自我的完美神像竟裂出一道不可忽视的沟痕。 他本以为欧罗拉会拿他薄弱的管弦配器做突破,未曾想,她在他还算多产的那部分作品上给画了个叉。 “哈哈哈,欧罗拉,赞美你。哦,埃克托尔,我几乎快要喜极而泣了……” “我当然懂你,弗朗茨……这个年头敢讲真话的人不多,这位小姐简直就是天使——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敢说真话。” 柏辽兹和李斯特完成一场夸张的会晤后,立即忍住快要爆发的笑意,看向欧罗拉。 “小姐,快起来吧,为你这句话,你先前的请求,我无条件接受便愿意终身履行——如果‘肖邦’受了伤,我十分乐意尽到‘好友’的责任。” “日安,欧罗拉小姐,我是埃克托尔·柏辽兹(hector berlioz),很高兴见到你。” 浑身僵硬的波兰人看着腿前的未婚妻缓缓转过脸,末了利索起身,再次向他根本恨不得绝交的友人行礼。 “真的是一朵‘西兰花’……啊,柏辽兹先生,我是说,与您相识倍感荣幸!” “嗯,‘brocoli[1]’?”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灵感源于肖肖为数不多的小爱好,他私下还是很喜欢和朋友一起演演戏的,虽然大多数时候很可能被朋友们抓去做钢琴伴奏,即兴配乐。 另外,肖肖的艺术歌曲是真的……和他其他的作曲水平不太能比。他的艺术歌曲大多是给波兰诗歌谱曲。虽然肖邦对舒伯特“很不来电”,但舒伯特的艺术歌曲真的……(好了,不说了,你懂我懂大家懂) * 【注解·op.37】 [1] brocoli:法语词汇,即“西兰花”。西音史爱好者圈内对作曲家柏辽兹的爱称。 (大概欧小姐在释放天性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微笑.jpg)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玉鱼瑜煜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信子、阿叶、冷钰黎栊、紫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泠鸢 40瓶;加更的大大不秃头 29瓶;あいうえお 20瓶;同人迷、文蓝、lucy0706、zry翼 10瓶;爱丽丝、依昙 1瓶。 第38章 Prelude·Op.38 【“婶婶”·“皮球”】 “嗯, ‘brocoli’?” 当柏辽兹前倾半个身子,做出耳朵不太好、侧耳倾听的姿势,却又从口中明确地吐出饶有兴味的问句, 锋锐的蓝眼睛牢牢锁定欧罗拉时, 少女就知道,今晚她这是第三次心与口无意识地同步了。 第一次是“肖邦被退婚”,针对两位作曲家给出的反应,欧罗拉是慌不择路的;第二次是“肖邦在艺术歌曲上成就不高”,再次收获他们的欢笑, 她是茫然失措的。 而第三次是“西兰花”,这个词听起来并不具有引爆什么的力量, 但被后世之人冠以的爱称, 却触动了正主敏锐的直觉——柏辽兹直觉“brocoli”不是口误, 是另有隐秘。 但现在问欧罗拉是什么心情,她的内心似乎除了一小段的微波荡漾后, 已经平静到和镜子一般了。 大概类似“一回生、二回熟”, 第三次被心口统一出卖的欧罗拉,已经学会心脏石化、厚起脸皮这一技能。 “西兰花”——为什么是这个词,为什么是它毫无防备地就自喉间发出? 欧罗拉眨眨眼, 确认面前的柏辽兹的真实性后,心中得出了结论:这是每一个见到法兰西作曲家的人,在关于他的初印象上,内心冒出的第一个词。 你且看柏辽兹那头卷曲的、盘踞在头上的那团红发,除了颜色与某种食花蔬菜植物有所不同, 单论它们拥挤却又蓬松的形状,可不是和西兰花的花冠一模一样? 或者说,更像一朵被染成红色的西兰花。 但现在, 欧罗拉似乎找到了更加贴切的“参照物形象”。她或许理解了,这位看上去怎么都和肖邦不搭调的作曲家,竟然能在对方好友名单里呆这么久的真正原因。 想想迪士尼那部经典动画《小美人鱼》,柏辽兹和爱丽儿的配色一样,都是红发蓝眸——虽然他的五官构成和人鱼公主的活泼可爱完全不同,但喜欢人鱼的波兰,或许让肖邦对这位作曲家保持着诡异的友情好感。 联想似乎有些过于牵强。 欧罗拉赶紧拉回思维,思考如何体面地转移话题。 “西兰花……”柏辽兹再次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这是在叫我吗?” “显而易见,埃克托尔,”李斯特拍拍好友的肩,笑着压低声音说道,“鉴于她和……的关系,这应该就是小可爱给你的‘小外号’了。” “哦,弗朗茨,你不说我还忘了……弗里德那家伙如果在这,他一定非常有共鸣感——就我刚刚大战凯鲁比尼赢下的职位,一定会被他描述成‘图书馆的看门狗’?毕竟波兰人早就嘲讽过我多次‘不务正业’,身为作曲家,却去干笔杆子的活。” “埃克托尔,你真的做到了?再确认一遍,是‘巴黎音乐学院图书馆管理员’的职位?” 欧罗拉听来,柏辽兹的话语似乎带着一种模糊的指向性和针对性,似乎是冲着她的方向过来的。但法兰西作曲家此刻没有给窗边分来一丝视线,他正和匈牙利钢琴家再次拥抱在一起。 所以,是错觉对吧?难道因为弗朗索瓦,作家和乐评家的属性差不多重合一半,算同行冤家造成的? 不管是不是错觉,看到对面又重新燃起的火焰——柏辽兹正和李斯特关于凯鲁比尼的不公正行为,进行着热火朝天的批判。 欧罗拉完全插不进话。她能体会到这种“冷落”并非是针对,而是音乐家们日常中和朋友们就是如此相处的。他们并没有恪守礼节,相反的,这种“冷落”诡异地像是她早已被他们纳入了熟人圈一样。 …… 肖邦终于从“艺术歌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不可否认,他刚刚经历了第二次思维断线——还是在他最不愿意出糗给看的两位“好友”面前。 或许从一开始,因为欧罗拉刚将哈莉特纳为朋友,就想着一起来拜访柏辽兹,顺带完美掩盖自己某些行为的决定就是个错误。法兰西人和匈牙利人今天听到的“肖邦趣事”,恐怕会深刻到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对面又开始聒噪起来了,这俩人真的一点都不把自己和欧罗拉当访客。先是给拼命往身上加戏,现在是直接开始批判巴黎音乐学院的院长。 不过凯鲁比尼一点都不无辜:毕竟他拒绝过你——弗朗茨·李斯特先生,不远万里前来求学;也万般阻挠过你——埃克托尔·柏辽兹先生,作为半路转行的音乐家在学院谋得一小份职位……但这,不是你们把我晾在一边,连个招呼都不打的理由。 肖邦偷瞄身边的欧罗拉,发现她已经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正愉快地听着那俩人的对话。 波兰人的心情再一次更加不美丽了。 哈,野蛮的柏辽兹加上没头脑的李斯特能得到什么? 灾难! “叔叔——” 正要冲着某个方向发动语言攻击的肖邦,突然被一只小东西跑过来扑在腿上。 “路易?” “叔叔,好久不见,想你。” 肖邦抱起那只人类幼崽——他的模样完全继承了其父倔强的基因,毛茸茸的红头发像一定小绒帽扣在头顶上,但那双无垢的蓝眼睛比他父亲好看太多太多。 小家伙十分亲近他,他乖巧地在青年腿上找好了舒服的位置,便扑在肖邦怀里,扒着他的手臂,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向欧罗拉。 “你好呀,是路易对吗?” “是的,姐姐你好。” 才三岁不到的小男孩正是足以和天使媲美的年纪,他鼓足勇气从青年怀中抬起头来。接收到欧罗拉的和善,这只小鸟崽便迫不及待开始叽喳了。 肖邦瞬间觉得这只幼崽一点都不可爱。他仅仅用一个小小的称呼,就轻易地让他的山雀陶醉在枝头。 “路易,说错了,”青年举起男孩子重新放在腿上,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姐姐’,不对。叫错了。” “不是‘姐姐’?叔叔,那是该什么?”小男孩疑惑地歪着头,期待青年给他解答。 “她是我的未婚妻——” “弗朗索瓦,你要跟这么小的孩子较真吗?路易可能还听不懂这个词呢,对吧?” 欧罗拉凑过来打趣他,并冲路易眨了眨眼睛。肖邦分明看到某只小鬼害羞了一瞬,这才对着他坚定点头。 青年的眸色即刻染上些许深邃的灰。 “欧罗拉,有一些错误……并不能因为孩子年纪小,就放任不顾。我们,有引导、纠正孩子认知的义务——” 肖邦一板一眼地说着自己的理念,他的余光注意到欧罗拉眉眼浮现的那丝玩味,愉悦地勾起唇角。 “路易,你知道‘爸爸’和‘妈妈’对应的关系吧?” “知道。” “很好,我和我‘未婚妻’的关系,类似于你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你叫我‘叔叔’的话——” “嗯……” “弗、朗、索、瓦!” 怀中是沉思的小不点,身边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小山雀。 谁说窗边是室内冷清的一角?这不,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热闹。 “啊,叔叔,我知道啦——”路易的小脸上满是找到答案的兴奋,他扭过头,冲着欧罗拉大声喊了声,“婶婶!” 花季年华的少女被这一声称呼石化在座位上,她红着脸微张着嘴,不知是应还是不应。 棕发的青年却是对此分外满意,他甚至在小不点幼嫩的脸颊上留下一枚温柔的吻。 “做得好,路易。恭喜你答对了,聪明的孩子。” “我当然是好孩子。” 红发的小天使拿完奖励后便迫不及待地溜到他父亲身边去。等他爬上柏辽兹的肩,肖邦终于发现,有着共同苦难经历的俩人终于舍得分给自己一点注意力了。 “哟,弗朗索瓦,你来啦?” “给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的先生们问好,在我看来,你们的礼仪教养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 肖邦的冷嘲还未发挥效力,某个天使便消除了冰雪的降临。 “利茨,抱抱。” “路易,为什么你从来都只喊我的昵称呢?” “呵,大概是在路易眼里,你是他的同龄人吧,弗朗茨。” “弗朗索瓦,你一定是在嫉妒我比你招小天使喜欢。” 肖邦环起双臂,眯着眼看向正和幼崽玩抛高高游戏的李斯特,一脸不置可否。 “对了,说道昵称,欧罗拉,你刚才叫我‘西兰花’……那你会叫弗朗茨什么呢?” “……‘prune’。” 少女沉默很久后才挤出的词汇,再次令在场人员陷入猜谜环节。 “为什么是‘李子’啊?我哪里像这种水果了——哈,埃克托尔,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叫‘西兰花’了,哈哈哈,欧罗拉,请允许我称你为天才。” “弗朗茨,请永远别告诉我原因,我自己去找答案就行……欧罗拉,那弗朗索瓦呢,你又以什么昵称称呼他?” 棕发的青年顿感不妙,除开那两道纯粹看热闹的视线,他发现某位少女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该不会,是为了“婶婶”要伺机报复吧? “‘皮球’。” 肖邦听到两个字正腔圆的陌生发音从欧罗拉口中冒出,她似乎知道他们听不懂这个词汇,耐心地解释着。 “就和‘李子’一样,这只是你们姓氏的东方谐音而已。谁叫他姓‘彼颂’呢,这发音和‘皮球’几乎没啥区别呢。” “但弗朗索瓦昵称的含义,也让他自己猜去吧!” 不,欧罗拉,我的好奇心向来不重—— 我绝对不会去探究,“皮球”究竟为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是个抵抗不了诱惑的人,嫉妒容易掉坑上头……就,小天使们在我连载期,慎重卖我安利哈? 明天!明天我的更新一定准时! 发出欲哭无泪的愤怒咆哮.jpg 肖邦很喜欢给好友起外号,文里出现的词汇是法语词汇,不单独做注解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鱼瑜煜虞、冷钰黎栊、风信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tanai晗、samantha、陌羽墨 10瓶;萧 5瓶;我思故我在 4瓶;不朽。 1瓶。 第39章 Prelude·Op.39 【la pluie[1]】 皮球。 欧罗拉盯着前一秒还为称呼较着真, 此时却当什么都没听到的未婚夫不发一语。 原本少女并未在意过这个“妙手偶得”的昵称——它从这位先生的姓氏“pi”中诞生,起初只是某天她无意间拼读弗朗索瓦姓时,发现的谐音巧合。鉴于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小外号的存在了。 但现在, 被某人不知目的引导而出的称呼,瞬间就让她激活了这段记忆。加上被另外两个游离的人员一刺激,堂堂正正报复回去也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 皮球,多么适合身边人的小称呼。 小小的、圆乎乎的,根本不具有一丝攻击性, 却可以疏远又亲密——可以在指掌间游离亲昵,也可以瞬间滑落逃离苦苦追寻。 以上都是曾经的美化, 现在欧罗拉以此称他, 隐隐只有丢皮球砸地泄愤时, 看它跳高高时的快.感了。 “利茨,钢琴、钢琴。” 小路易抓起李斯特耳边一缕金发, 喜冲冲地指向靠着墙的那台立式钢琴, 坐在他怀里发号施令。 “好好好,钢琴,利茨给你弹——毕竟可怜的路易, 想听钢琴的时候也只能是我在的时候。” 李斯特顺从地抱着小家伙挪到钢琴边,放下孩子,和他一起坐在琴凳前。 “爸爸,吉他,也要。” “行, 路易最大,我去取琴——是‘帕格尼尼’,对吧?” “爸爸真聪明。” 柏辽兹揉乱了自己儿子头顶的发, 向客人示意后,转身去了他的书房。 “坐近些吧,欧罗拉还有……弗朗索瓦,”李斯特转过来,冲他们眨眨眼,“一会儿会有合奏,不来听听看吗?” “我的朋友,我以为,听音乐需要用的是耳朵,而不是眼睛?”肖邦只微微抬首,以一个假笑回绝,“坐在这里,我还担心距离不够远呢。” “你不愿意挪窝,那让欧罗拉过来嘛。我们钢琴家的热闹,不关作家的事。” “弗朗茨,请容我提醒你:消失的那位先生,主职也是个拿笔的?” 欧罗拉不禁叹气,就和后世调侃英法互怼是日常一样,未婚夫和钢琴家一碰面,总会锋芒毕露。 也亏得李斯特是史上有名的好脾气,能容忍他人的小性子——或许这就是他们表达友谊的方式,身边人向来对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的。 眼见嬉闹就要升级,欧罗拉突然发问:“或许,弗朗茨、弗朗索瓦,你们能给我解释一下‘帕格尼尼’?” 李斯特随口便答:“哦,欧罗拉,那只是一把吉他——由自帕格尼尼赠送的吉他。” 肖邦冷哼一声:“帕格尼尼的吉他,那大概是柏辽兹先生最宝贵的东西了。” “弗朗索瓦,怎么可能,你怎么能忘记那根指挥棒?” “弗朗茨,多谢你提醒,趁着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不注意,用自己的铜指挥棒换了根金的……这大概是埃克托尔做过的最明智的事了……” 一旦集火点不再自己身上,匈牙利人便加入波兰人的队伍,和他一致对外,调侃起另一位法兰西人,一点也不留情。 欧罗拉已经开始怀疑她来这的目的了,说好的拜访朋友,越来越向揭露音乐家们的小秘辛方向跑偏了呢。 少女无奈将视线落到钢琴那边。 除了正在侃侃而谈、容光焕发的金发钢琴家,一个扫视,她还在那面墙上发现另一个李斯特。 “那幅画像……是弗朗茨吗?”惊奇的欧罗拉甚至站起身来。 “对呀,那是我呢。欧罗拉,你眼神可真好。”李斯特热情地依靠在钢琴边,指着那张画像,摆出和它相同的角度和表情。 少女只觉一阵金光袭来,几乎要晃花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柏辽兹先生家里,会有弗朗茨的画像?还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欧罗拉,这当然是——” “这是一种在巴黎流行的‘□□供奉仪式’[2]!” 冷眼盯着画像的肖邦瞬间成为中心,满头问号的李斯特和一脸惊愕的欧罗拉全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要知道,欧罗拉,埃克托尔连钢琴都不会弹,但为这画像竟义无反顾地买了钢琴,并坚信这能给他带来好运……” “嘿,弗朗索瓦,那肖邦家里摆着我的画像也是一种□□仪式吗?” “……” “哼,别不承认了,亲爱的朋友,你们都希望像我一样闪亮亮呢。” 看着主动挑起事端的未婚夫吃瘪,欧罗拉不禁掩面偷笑。等到柏辽兹抱着吉他出来,三个人又开始就□□还是祥瑞展开了激烈辩论。 钢琴、吉他都不弹了,只剩人声在室内此起彼伏。路易生气地跳下琴凳,跑向厨房去找女主人,最终所有的辩论都结束在哈莉特的开饭声里。 …… 肖邦注意到,在到餐桌边落座前,欧罗拉的视线曾停落在那把放在钢琴旁的吉他上。虽然她藏得很好,那一眼就如山间的白雾,风一吹便散了。 但现在,看着举杯的少女,仿佛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怀念与隐隐的期待都是幻觉。 吉他和欧罗拉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问萦绕在青年心中。但他随即便选择掩藏这一发现,如果她不言明,他只记得就好。 肖邦转头瞥向那两位已经恨不得趴在桌上的好友,额头又开始隐隐抽痛。取得心仪的工作,柏辽兹醉于他献礼的酒水情有可原,但李斯特喝得晕乎乎的又算什么? 每次,只要和法兰西人在一起,就不要指望匈牙利人能有智商这样东西。 “啊,我看到天父了是吗?我……有一样隐秘,一直埋在心里……” 肖邦顺着柏辽兹举杯的方向,只看到了大烛台的火焰,画出的模糊光圈。 餐桌瞬间安静下来,都在侧耳听醉酒的柏辽兹忏悔。 “那是几年前来着?我当时正写着折磨至极的稿件,突然出版社来了人…… “他们要我临时加一篇稿子——我当时恨不得把房门摔在他们脸上,直到他们说,这一篇稿子可以延长我的截稿期限。 “这简直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所以我提笔疾书,无视那新闻有多荒谬,深情而悲痛地给一个无辜的人写下了讣告…… “‘身为执笔人,就要有写死至交好友的勇气。’ “哦,如果我能回到那一刻,我宁可赶稿至死,也不要去写那篇该死的玩意儿了。” 柏辽兹的醉言醉语叫人一头雾水,肖邦摇摇头,却听到了一声清晰的拍桌声。 是李斯特。 “1828年,10月23日,《le corsaire》[3],对吗,埃克托尔? “所以现在,你写那些关于我的赞美稿件,都是忏悔的补偿?原来,当初写死我的人,就是你啊,我的朋友?” 李斯特亮出叉子,嘴边的笑容锋锐得像餐具的反光。 肖邦分明看到,随着匈牙利人的逼近,某人的酒瞬间醒了。 青年拿起餐巾,清洁好自己,是时候结束这次拜访。 他要带欧罗拉离开这,他怕在待下去,他和她会被那两个疯子传染。 * 等私人马车前来还要些时间,肖邦听从欧罗拉的提议,两人沿着马车前来的道路散一散步。 或许是因为离桌前的那一杯酒的缘故,少女当时一口消灭的液体此刻展露出它的威力。青年看着他的山雀晃着虚浮的脚步,围绕他转来转去——幸好这会夜已深,他不必担心会有车碰着她,只需在她踉跄时稍微扶一把就好。 微醺状态的欧罗拉要活泼很多,肖邦觉得她快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烦恼了。 他道声失礼,把山雀小姐收在自己臂弯里,那双迷迷糊糊的琥珀的主人,这才稍微安静下来。 “弗、弗朗索瓦,你也是、作家,如果……你会让我死在你的笔下吗?” “……” 不清醒的她越是问得像个玩笑,理智尚存的他越是不敢轻易回答。 假设不明,身份皆误,或许只需回一个简单的不,但他又觉得这个回答并不足够。 啪嗒—— 雨滴砸在地上,轮廓被尘埃侵袭。 稀疏下坠的点滴触碰到少女因酒气而燥热的脸,凉意令她回复了些许清明。 她伸出手掌,瞬间便有好几滴雨碎在她手心。 “下雨了,弗朗索瓦,快走。” 她将披肩解下,递给他当做简易的隔雨具罩在头顶,她环住他的腰,带着懵懵懂懂的他开始在寂静的街上奔跑起来。 街道上的足音,翻飞的披肩,弱起的雨声在他们开始奔跑时改为渐强。 雨点像是被重音修饰一般,以三十二分音符的速度砸下,如同炫技派作曲家的谱面,绵密的音符群瞬间便在街灯下将万物蒙上一层带着暖光的白。 被欧罗拉拽着拐进一家露天咖啡馆门前,早已打烊的店外只留着一条不辨年岁的木长凳。 庆幸迷糊的店家忘了收遮阳棚,让他们终于有可以避雨落脚的地方。 肖邦身上湿得不重,欧罗拉的披肩将他照顾得很好,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水气。 他看了眼正在用遮雨的披肩擦拭自己的未婚妻,裸露的臂膀上还挂着水痕,裙子半是湿痕半是泥污,她的发丝还在低着水,但周身的狼狈无法掩盖她餐来的微笑。 “你没怎么淋湿真的太好啦,我——” 她的话断在他手帕的擦拭里,从眉眼开始,一直到她指尖,没有冒犯和羞怯,直到他将她皮肤上肉眼可见的水滴全部清楚。 “坐下来,我身边。” 外面的雨落成一段激烈的交响,却将他的心轰鸣成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该想什么,甚至不知下一步做什么好。 她肌肤透露出的凉意让他无所适从,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无聊的决定,将她带离安全的地方,陪着经历一场并不必要的风雨。 外衣被他脱下,罩在和他隔着一个巴赫距离的她身上。 他又开始迷失在他内心的夜色里,笑容和温暖都变做愧疚将他紧紧缠绕。 “这样会更暖一些。” 不属于他的温度,突然回到他身上的外套,自我的世界又被闯入,荒芜的内心再次照进一道曙光。 山雀钻到他的怀里,用他那件外套拢紧两个人的温度,他不曾长久地和她如此贴近过,仿佛雨若不停,她便永远在这里不离去。 由奔跑带来的不适喘气慢慢恢复平稳,肖邦的听觉渐渐开始游离在雨中。 远处的水雾将背景渲染成绵密不停,砸在街道上的雨是左手上从不间断的分解和弦,遮阳棚中心汇聚的水低落在面前的小水洼里,是由右手点触键盘发出清脆的声音……匀速的,自由速度的,连线的,断跳的,都在这一场雨中,落地成为他内心的声音。 “我……喜欢……” 他的鸟在他怀中细语呢喃,没有指代,只引人无限遐思。 是肖邦,还是弗朗索瓦或是其他? 许是她的酒意再次袭来,青年看着已然睡熟的少女,内心的情绪也和这雨水一般。 我、喜欢……我喜欢你。 他叹息一声,虔诚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欧罗拉,你活在我的五线里,永远……不会死去。” * “你就在车上。外面雨有些大,就不要下来送我。 “雨伞我也不拿了,免得你下车后没伞打——放心,就两步路,我跑过去,很快的。 “回家后记得尽快换身干爽的衣服,最好在这之前洗个热水澡。 “晚安,弗朗索瓦。和你一起度过的今天,很开心。” 准备起身送未婚妻到家的肖邦被欧罗拉一把摁在车厢的座椅上。她很固执,见车上只备了一把伞,当即回绝了他的好意。 或许还有些酒精残留的作用,少女留下一大堆带着关怀的唠叨后,才放心地趁着青年不留神的瞬间,打开车厢溜进大雨中。 室内的烛火将地面铺映上破碎的橙色反光,他的山雀提起裙子在上面蹦跳几下后,便稳稳地停在门沿前。肖邦看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他挥手示意她安全到家,让他快些回去。 但马车并没有动作,直到欧罗拉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后,青年才下令马车出发。 车夫刚要扬鞭,便听见车厢里的主人摇响了铃铛。 他放下马鞭,扒着驾驶座的边缘向车门方向探出身子。 “先生,有什么指示吗?” “改道,不回……那边,去‘安亭街5号’……” “听您的吩咐,先生。” 车夫取下雨帽,清掉帽檐处积攒的雨水后,扬扬帽子表示马上就掉头。 还没等他重新戴上雨帽,主人的吩咐又多了一条。 “把我送到后,立即去李斯特住处,再把老亨利接过来。” “我会办好的,先生,请您放心。” 坐在车内的肖邦以臂膀环住自己,失去欧罗拉的陪伴,让他觉得连体温都快失去了。 他闭上眼,紧抿的唇渐渐失去血色,自尾椎骨沿着背脊向上窜起的恶寒令他不禁开始微颤。 今夜,有风雨。 而他,大概没有安宁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39】 [1] la pluie:法语词汇,即“雨”的意思。 [2] □□供奉仪式:李斯特的画像(应该大多指版画画像)在十九世纪非常畅销,很多音乐家的家中都挂着他的画像——要么放在壁炉上,要么挂墙上,要么摆在乐器边,仿佛像是一种“□□(人人都爱李斯特?)”供奉仪式一样。 根据作曲家们传记里透露微小的细节,柏辽兹把李斯特的画像摆在钢琴边上,肖邦家钢琴边的桌上就放着李斯特的画像(也有可能挂在琴附近的墙上)……这都是真的,除了柏辽兹为画像买钢琴是我胡言乱语。 另,西兰花7岁起开始学爱上书屋校做过吉他老师(莫克当时在那做钢琴老师,他们是这样认识的),一辈子没学会钢琴和除法语以外的语言,根据后来某封写给某伯爵夫人的信提及的,他十几年后连长笛和吉他也忘了该怎么吹弹了。 [3] 《le corsaire》:柏辽兹很早就开始为这个杂志供稿。 出现在这篇杂志上李斯特的讣告时间内容都是历史可循的东西,但讣告的笔者是柏辽兹是创作。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钰黎栊、玉鱼瑜煜虞、茂暗夜铃兰、与桢、风信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烈妄欢 35瓶;允诺为你化作星辰,化 26瓶;君小颜 20瓶;dice 15瓶;颜晞、闲庭花榭、比目鱼的麒麟臂、samantha、史上最强混沌恶 10瓶;shadow 5瓶。 第40章 Prelude·Op.40 【la madie】 欧罗拉站在落地窗前, 放下脑后的发髻,将一大块吸水棉布罩在头顶,细细地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发。她的视线透过玻璃, 注目在外面深深浅浅的黑色, 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因此暂停。 少女进门时狼狈的样子让佩蒂特吓了一跳。老嬷嬷厉声命令她将那条饱经折磨的外裙和几乎换了个色的外衣先脱下,便焦急地去楼上给她找衣服去了。幸好家里还存着热水,等长者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就能好好去泡个澡了。 弗朗索瓦的马车在门外停了一会才离开。 欧罗拉原本以为某位先生在她关门那刻就该动身的,不知道为什么却耽搁了会。虽然他淋的雨不如她多, 但身上终究还是被打湿过,在这样的天气里, 还是早些换上干爽的衣物为妙。 现在似乎过了热水供应的时间了……弗朗索瓦回家后会有热水用吗?他的房东会不会好心给他留一些呢? 少女擦拭发梢的手突然慢了下来。 她开始担心青年, 但想到方才分别时对方的状态, 心间又稍稍释然。 这场雨来得太过突然……谁都没有预料到,谁都没有准备好。 以后和弗朗索瓦一起出门, 不论晴或雨, 都带好一把伞吧。 少女点了点玻璃中倒映的另一个自己,愉快地做好了决定。 棉巾从头上取下,雨水加上盘发的定型作用, 将欧罗拉的黑发化作一丛茂盛马尾藻,在她背后散落摇晃。心中一旦浮现某个人的名字,她整颗心也开始像海中的长叶藻般飘摇生姿。 欧罗拉还依稀记得酒精在她身上的作用,因为她的记忆有两处空白: 第一处是在大雨来临之前,少女和青年的漫步中, 她应该是问了什么,但完全不记得对方的回答是什么; 第二处是她和弗朗索瓦在遮阳棚下避雨时,迷迷糊糊被再次上浮的醉意夺去了意识, 似乎有什么发生,又像一切都是错觉。 不论怎么回忆都是白雾,欧罗拉干脆放弃去探寻清晰的故事,将它永远定格在那个雨中的依偎上。 少女的脸颊又生出些许樱粉,原本渐凉的皮肤又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微薄的热意来。 她还能记起来他身上淡淡的森林的味道,和雨水起初溅起的尘埃,以及大雨洗刷的世界里干净的水汽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它只能用幽静来形容,冷而清的香调,深邃的冷杉丛林一般带着距离却又迷人——只有贴近他的时候,才能看见那条望不到头的小径边上盛开的星星点点的蓝晶花,他的温柔与亲近,全在那些小小的碎花里。 她也能记起他胸腔里跳动的声音,绝不是书上或中形容的那种雄浑有力的心跳——就像给一般人的心跳声备注上了piano,他的心跳是需要仔细去倾听的。就和他的人一样,很少有激情,但这种独特的节拍速度,分外叫人安心。 欧罗拉回忆起弗朗索瓦唤醒自己时的克制,像是生怕打搅她的美梦一般。她很难想象,用那样的音量和轻声呼唤,他要在她耳畔重复多少次她的名字。 “欧罗拉,醒醒。” 左耳又开始出现幻听,耳廓上似乎还残留着青年温热的吐息,渗进皮肤,融进血肉。少女捂着左耳嗔怪着跺着脚,脸上的山樱又红了半分。 那个人连晃醒她都不敢——难道是骨子里的礼节作祟,害怕和她有肢体接触吗?可他们俩分明就紧紧依偎在一起了呀? 少女烦恼地揉乱了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的发顿时在她头顶狂乱成枝垒的鸟巢。 “欧罗拉,热水放好了,快去洗——上帝啊,你的头发?” “啊,我没事,谢谢嬷嬷。” 欧罗拉飞速接过佩蒂特手里的衣物,一个闪身就在客厅里瞬间消失。 长者愣了片刻,叹着气收好少女落在摇椅上的棉巾。 …… 温暖的水带来的舒适与安逸简直无法形容,尤其是在被雨淋湿之后。 欧罗拉满足地将靠在浴桶边,享受着热水带来的惬意。 闭眼的少女脑海中闪过窗外的雨幕,在深深浅浅的黑铺就的画布上,她分明看到弗朗索瓦的马车调转了方向。 白皙的臂膀从水中伸出,手指紧抓着浴桶边缘,欧罗拉猛地直起身子,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 那不是……弗朗索瓦平时回家的方向。 这么晚,尤其他也淋了雨,不回家他能去哪呢? 恬淡的笑意突然从少女脸上退散,欧罗拉盯着木桶里的水,从震荡慢慢平静,浴桶的木纹从清晰变得模糊…… 她不由地记起在柏辽兹家的阳台上,哈莉特对自己说的那段意喻不明的对话。 晚餐时,因为高涨的兴致,主人和访客都默许延长了宴席,餐后紧接着变成了酒会。 期间,欧罗拉帮哈莉特掌灯,陪着她把路易送去他的小床上睡熟后,女主人拉着她去阳台上透透气、吹吹风。 “欧罗拉,剧院那边对你的钢琴很有兴趣,不日之后经理他们会对你发出工作邀请……建议你不要签订长久的合约,如果你不太缺钱的话,我更希望你按场次合作——毕竟歌剧院不是钢琴的主场,我的朋友注定要在音乐会上出现。” “真是个好消息,我会仔细斟酌考虑的,哈莉特。” “另外……欧罗拉,我可能无意间……做错了一件事,和你有关的……” “和我有关的,什么事呢?” “抱歉,欧罗拉,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和你——要不然,我绝不会去逞那一时之快。” “‘他’和我?哈莉特,‘他’是指弗朗索瓦吗?” 被勾起兴味的少女疑惑地看向柏辽兹夫人,对方神情纠葛万分,最终化作一句郑重的询问。 “欧罗拉,你喜欢你的未婚夫吗?想和他一起走进教堂,被众神祝福吗?” “为……为什么突然问我这——” 少女突然被人紧紧抱住,对方的声音在她身后投下一池涟漪。 “看好他,欧罗拉,永远不要给别人任何机会去破坏你们。” 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 欧罗拉闭眼,捂住耳朵,一头埋进水中。 …… 洗完澡后,少女心情并未明朗起来,一如窗外的雨声,频繁地敲打在窗棂上。虽不至于惹人生厌,但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地喧闹。 欧罗拉趴在床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投入睡眠。 正好头发还没干透,她起身干脆披上一方毛毯裹好自己后,蜷缩着坐在飘窗边上听着雨声。 远处、近处、和眼前的雨就像巴赫赋格曲终的三个声部。它们既相互独立,又彼此呼应,混在一起竟然也能在繁复中听辨出些许和谐的趣意来。 许是用手掌撑着脸的缘故,她似乎隐约听见心脏运输血液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雨,她似乎变成了第四声部。 消失已久的笑容终于又浮现在欧罗拉的嘴角。 她感慨自己真的无聊,尽然用巴赫去解构这场雨。 是时候该睡觉了。 少女跳下飘窗台,正要合起窗帘,心中没来由地传出一阵钝痛。 手指拽紧帘帷,欧罗拉抬眼,下意识地瞟向弗朗索瓦离开的方向。 她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 “您是欧罗拉小姐吗?能不能请求您去照看一下先生,他病得很重……老仆照顾了他一天一夜,他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刀叉从手中滑落。 欧罗拉终于知道,从昨夜起便萦绕在心头的那股不安,是什么了。 * 冷。 这是肖邦躺在床上后的第一反应。 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拉扯被子,青年将自己团成高音谱号。明明冬日还未到来,从手指足尖蔓延过来的冰雪已经开始覆盖住他的全身。仿佛一块被冻在冰川中的石头般,肖邦发现,他的思维在僵硬的肢体根本无法传递。身体的指挥权似乎被另一个人取代,来路不明的寒意已经让他整个人开始发颤了。 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这雨夜时,一团旺盛的火从他头顶开始,渐渐烧至全身。接着霜的曲子在火焰的炙烤下噼啪作响,冰层断裂崩塌,恶寒连同身体里的水分蒸发出去。回暖意味着折磨开始,从冰川到撒哈拉,干涸和热让他整个人不安地扭曲着。 他奋力抓着领口,喉间无法发出声音。万物离他远去,他就是被世界遗弃的所在,只能再次这身自灭。 病痛在他瘦弱的躯体中横行。冰与火在这里更迭,寒于热在此交锋,他双眼无法睁开,连痛苦的眼泪都被体内的高热蒸发干净了。 疯狂的,抑郁的,他是被痛苦和疾病偏爱的。 放弃的,妥协的,他是无法摆脱和被拯救的。 直到一滴水,顺着青年早已干裂的唇瓣间慢慢渗透下去。一滴,一滴,因高热而崩溃的身体仿佛感受到雨季的来临——就像把他和她经历的那场雨,搬到他心间一样。 似乎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叠在他的额间,温凉的将燥热压制,而后随着轻抚,竟将它驱逐出境。肖邦感觉自己似乎重新活了过来,他终于不用紧绷着,淅沥小雨渐渐将润泽重新唤回……他终于可以不被折磨,不用熬着疲惫,正常地睡个觉了。 在那双手的守护下,就这一小方天地,青年也觉得心安。 一夜无梦。 清晨,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晨风从微开的窗中吹进来,带起纱帘,将光线也变出些跃动。 肖邦眼帘微动,慢慢地,蓝色的宝石在阳光下再次闪耀出光彩。 他抬手遮着光,手指灵敏地传输着微风的动向。 身上除了高烧带来的酸痛感,已经几乎没有病痛的存在了。 真像个奇迹。 肖邦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短暂的感染风寒,反倒让他倍感意外。 他刚要挪动身体,却因一只并不属于自己的手将蓝宝石雕琢成浑.圆。 尤其是他的手还紧紧抓着她。 女人的手…… 不对,我似乎躺的地方并不是枕头? 没被风寒夺走呼吸的波兰人,却被自己的认知忘记了吸气。 这个指甲的形状……欧罗拉? 青年迅速撤下额间的手,他不必抬眼,便看到欧罗拉倚靠着床头的睡颜。 她似乎担忧着什么,眉间有化不开的忧郁,但她的手一直紧握着他,将他环抱在身侧,从没有放开过。 他的眼中再次席弥漫出一层烟波。 我自痛苦中醒来,发现你早已陪伴在我身边。 欧罗拉—— 我从不知道,它是这般简单,却又让人幸福得可以眼泪成诗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身体失去知觉的半小时好像有点后遗症(只是应激反应,现在恢复正常了),我今天码字感觉到手异常僵硬(应该是心理作用,我近来调整一下),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明天起我试着白天写文吧……最近的更新我不确定能不能准时,但我尽量准时。 对不起,让你们又等啦。 嗯,欠债和加更,应该都会有的。 这个月结束之前,我绝对要让你们看到肖肖掉马甲! 这一章的章节简介,也请当做是我给你们的表白。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东暮西朝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东暮西朝、寧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暮西朝 3个;四稚稚稚、风信子、湛霁、xgbsdg、冷钰黎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暮西朝 38瓶;神兽两三只 20瓶;betty 10瓶;水顏 3瓶;洵钰 2瓶;月染羽 1瓶。 第41章 Scherzo·Op.41 【谐谑曲】 欧罗拉眼帘微动, 似开未开,苏醒的指令已经开始传递至全身,睁开眼仿佛就是下一秒的事。 隐约的□□从她的喉间发出, 她的眉头霎那间在额前拧出几道浅浅的沟壑, 肩膀也随之耸动,那只抓握住另一个人的手也渐渐收拢了手指。 原本在沉睡中休憩恢复的身体,被还未消除的疲乏再次缠上,加上别扭的睡姿,欧罗拉顿时被骨子里漫出来的酸痛感弄得连眼都不想睁开了。 好想顺势倒下来, 再美美地睡上一个回笼觉啊…… 少女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息,其中的失落与无奈终是迎来另一声轻笑应和。 咦, 谁的笑声? 少女脑中猛地闪过她的经历:雨夜, 上门的老仆, 马车,陌生的居所, 床, 发烧的弗朗索瓦…… 我的巴赫啊,我昨晚该学写康塔塔的你,罐自己几大杯咖啡的——我还要照顾病人呢! 眼睛猛地睁开, 身子骤然坐直,欧罗拉错愕地俯首下望,只见一双温润的蓝眼睛里倒映着两个自己。 “早安,欧罗拉。” 青年的声音尽管嘶哑,但却柔软得和微风拂面一般。 “早, 弗朗索瓦。” 少女的思维突然再次断开,只得机械地和他问安。 “雨停了,今天看样子, 又是一个好天气。” “……” 她见他偏过头,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边。这才发现昨晚留着一小丝缝隙的窗户,和那窗没拉严实的帘帷,将一丛阳光放了进来。 光线直直照向床内,和周围的浅薄的暗色泾渭分明,目的地恰巧就落在他的眉眼间。 “你醒来不舒服,应该叫醒我的,弗朗索瓦……” “我没有不舒服,欧罗拉,没有哪一次生病……比这次好了。”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眼前的人尽管面色苍白,却足够用恬淡和安详形容。 仿佛昨晚她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妄。 欧罗拉从未见一个人可以把感冒发烧弄得惊心动魄,她几乎以为他患上的是什么绝症了。 躺在床上的弗朗索瓦痛苦而悲戚,挣扎和孤独从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中扩散到空气里,渐渐填满整个房间。她正是觉得室内的压抑太过凝重,才急忙掀开帘子,把窗户打开——顾及到他正在生病,她只把窗户留了个小缝隙。 直到含混着凉雨的水汽触及皮肤,少女才镇定下来,奔向早已烧到昏迷的亲年身边。 高烧,呓语,颤抖……眼前的人完全失去平日里的风度。 冷静与自持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比玻璃更脆弱,仿佛下一刻就粉碎,风一刮便消失在人世间。但他却又在抗争,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不让灵魂迷失,像劲风下的芦苇,坚强又艰难地求生。 听佩蒂特说,她也曾经历过这样凶恶的高烧。 欧罗拉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在马车上,她醒来后行为模式可能根本上就换了个人,嬷嬷竟还是接受了医生曾经嘱咐过“失去记忆”的说法。因为当在意的人深陷在病痛中挣扎时,亲历者为他能健康醒来,愿意接受任何代价。 回忆退散成夕阳下湖面的粼粼波光。 少女发现青年的蓝眼睛里多了一丝戏谑的笑。 “欧罗拉,照顾我肯定很麻烦……一想到这个,我便不想叫醒你。我的手在你那,我怕我一动你就会醒来,我不忍心。” 她下意识赶紧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似乎觉得哪里不妥,又再次小心地轻轻回握住。 他脸上的笑便藏不住,片刻后,那笑颜中又染上些黯然。 “对不起,欧罗拉,如果我的身体再好一些,就不用这么辛苦你了……” 少女俯下身子,做了件她很久以前就很想做的事。 指尖触碰到青年的棕发,柔软的丝绸质感将她全身的疲乏一扫而光。她满意地看着他面露惊错,加快手上的速度,揉乱它们。 “不,不用说抱歉。你可以生病,弗朗索瓦,你的身体有这个自由。但是,下一次,在我在的时候生病吧……那样的话,从一开始,我就能陪着你了。” …… 肖邦坐在书桌上,安静地等候属于他的特制早餐。虽然脚步虚浮,在完成简单的洗漱后,他还是让亨利扶着他去前厅。 即使高烧才退下来不久,即使走动会消耗他为数不多的力气……但欧罗拉在这里,他一点都不希望,他必须躺在床上,那身病气和虚弱配上白色的枕头和被子,一点都掩盖不掉。 先是一点松软的面包配上一杯热牛奶,在青年差不多吃到一半的时候,少女给他端上一碗像布丁一样的东西。他试着又小勺划开它,鹅黄色的小可爱轻易便被分开,姜香伴着丝丝甜蜜的气息,唤醒了他身体中陷入沉睡的活力。 入口即化,鲜奶的质地轻柔地治愈者他咽喉处的微痛感,和那份小面包一样,都是照顾他的身体和口味的简便早餐。 “这是什么?” “‘姜撞奶’,来自我祖国的一种小甜品,非常适合感染风寒的人。” 他的勺子微顿,抬眼便见她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书桌的对面,手捧着脸,像朵盛开的花。 他挥散心间莫名的疑惑,将那一碗甜品消灭干净。 “你果然好喜欢吃甜食呢,弗朗索瓦。姜饼是,冰淇淋是,姜撞奶也是……我没想到它和牛奶竟然都见底了。” “……我是病人,欧罗拉,我从不在此刻任性。” 被揭穿小秘密的肖邦,试图将他的行为扳向正轨。 “好吧,弗朗索瓦,我心里有个疑惑想问你: “为什么这间住所里厨房形同虚设,我做这些都还是向楼下的房东去借的……甚至连餐桌都没有——你吃个早餐,要在自己的书桌上?” 肖邦刚刚放松的身体骤然紧绷,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后,顿时心中挣扎出“末日”二字。 他这是被迫自爆身份了吧? 原本他还庆幸凭借风寒降临前的意志力,选择回了自己家——把疾病带进朋友家,这样的事他做不到。但谁想得到,老亨利关心则乱,竟然跑去找欧罗拉求助。 噢,好心的李斯特先生! 要不是他,老亨利怎么会记得他有个未婚妻在巴黎——在他重病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扔给上帝决定。 “另外……你为什么会谁在客房里呢?” “……” 当然是换公寓时,默认搬家,主卧让给那个该死的匈牙利人了,我只是暂时回来养病而已。 不,我是不是该庆幸,弗朗茨这两天不在这,不然? “还有,亲爱的弗朗索瓦,看看这里是什么——一张放在相框里的画像,我们的熟人和好友,弗朗茨·李斯特先生。” “……” 是,是他。 不仅是他,还是穿着匈牙利民族服饰,笑得一点都不矜持的他。 “还记得我们在柏辽兹家里你的话吗?‘邪.教供奉仪式’,所以,‘你的书桌’上有弗朗茨,不该存在的对不对?” “……” 对,非常对。 在某人和我换公寓的时候,这玩意儿早被我收进抽屉里了——一定是那个自恋狂重新翻出来,放我桌上的。 “还有最‘惊喜’的一幕呢,亲爱的弗,看看那是什么……三、角、钢、琴,啊,我的作家先生,你好像不通乐理,弹琴也不太行?” “……” 上帝啊,为什么你不带我走,只带走我的眼睛呢? 我在这里坐着吃完早餐,竟然没有一点觉得不对劲——那么大的钢琴,我竟然没有看见。 沉默再一次弥漫开来,连阳光都不敢做声了。 肖邦挣扎良久,最终决定放过自己。 他喜欢她,根本就不需要隐瞒。 弗朗索瓦·彼颂就是弗里德里克·肖邦,再怎么扮演都不能真正分割开。 他不想在对她说谎了。 “欧罗拉,我——” “弗朗索瓦,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青年再一次被夺走声音。 他微张着嘴,眼前闪成白茫茫的一片,思维全部中断,大脑比白纸还要空洞。 刚刚,欧罗拉到底说了什么? 刚刚,我到底听到了什么? “看到你这样子,我又怎么能安心……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地址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你继续在这里。” 等等,欧罗拉,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难道,你以为我借住在某个朋友家,我本身居无定所? 肖邦刚要自辩,但欧罗拉用一句话将他残存的理智全数打散。 他听见她说: “和我同居吧,反正我们是未婚夫妻不是吗?” * 弗朗索瓦·彼颂,不,应该说弗里德里克·肖邦,直到被扶下马车,坐在他熟的不能再熟的欧罗拉家的沙发上时,还觉得他置身在虚幻里。 他绝对是被森林妖精诱惑,偏离他本该前行的道路了——和心爱的人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这诱惑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不,是欧罗拉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指挥老亨利收罗他的衣物,留下打扫干净公寓后来新地址,她会给忠实的老仆人留个房间。她则架着他,趁他刚刚恢复些行动力,便不由分说地把他脱到了这里。 “欧罗拉,你说什么?我的神啊,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嬷嬷,我很认真,弗朗索瓦从今天起就是这一家的新成员啦,房间就在我隔壁。” “你、你怎么能?你忘记淑女准则了吗?” “亲爱的嬷嬷,未婚夫妻为什么不能住一起呢,相互照顾我觉得很便利——再说,房租还是他给的。反正家里空房间多的很,多一个人就不冷清啦。” “这不是房间不房间的问题,小姐……请让我喘口气……多一个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增加开支吗,嬷嬷?我觉得这不是问题。” “这不是问题?” “对,大不了,我养他!” 作者有话要说:  请你们安心,我的身体没有出什么太大的毛病。 我今天已经感觉手指灵活些了,但因为休息过,脑子一下子回不到正常速度,码字好像更慢了。 谢谢你们的关心,我身体失去知觉和健康应该没什么关系,是情绪引起的应激反应——可能当时昏过去会更好,那样我就不会有这种怎么想动都动不了的体验了。不过都已经过去,估计没什么大碍啦。 这里希望你们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的,照顾好自己,永远都不要又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情绪。 爱你们,晚安。 对了,今天的章节简介,在音乐领域是无懈可击的。 但在这篇文里,这大概是句反意的调侃。 和善的微笑.jpg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寒栖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寧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珞烟、冷钰黎栊、月染羽、东暮西朝、xgbsdg、wlw、_payne?、玉鱼瑜煜虞、秋霖、风信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赋棠、秋霖 30瓶;晓 20瓶;苏打水123、桓越、揽茝 10瓶;ql维、南客忘归、shadoau、不朽。、biubiubiu、海风风光光、八字经 1瓶。 第42章 Scherzo·Op.42 【他的秘密】 “对, 大不了,我养他。” 欧罗拉的回答如同钟楼上的钟声,清晰地在空气中回荡。 佩蒂特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中隐隐有着水光。这是十八年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固执的小姐。 不,或许,从她带着欧罗拉去往德累斯顿的那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正如老爷和夫人的故去,可以缅怀, 却永远都回不到曾经。 “抱歉,嬷嬷, 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 佩蒂特被一个温暖又轻柔的拥抱环住, 在欧罗拉看不见的地方, 眼眶微红。她不知是否因为年纪大了,越发受不得委屈, 不听话的小姐, 总能触及她的怒气,却又轻易让她心软。 “嬷嬷,你在就在楼下休息, 我去收拾弗朗索瓦的房间。 “我想好了,我就该这么做。不管有什么等着我,我都不怕。 “因为你和他,都是我的勇气。我没法对你们置之不理。” 只有柔声撒娇、诚心道歉的欧罗拉,才会让佩蒂特有种正在重温曾经岁月的错觉。 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从欧罗拉逃离死神的锁链睁开眼时, 佩蒂特便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即使这个她也会使着和过去一样的小把戏,却比记忆中的小姐更坚定自信, 绝不轻易妥协。 一直以来,沉在梦里不愿醒来的,或许只有自己吧。 “你真的想好了吗,欧罗拉?” “是的,嬷嬷。我们会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 清越话音里的希冀真叫人心生向往。长者拍了拍少女的背,闭眼轻轻回应她后,便结束了这个拥抱。 佩蒂特收拾好自己的神情,重新变回那个教导嬷嬷,却不再反对欧罗拉的决定。 “那就动动你的腿,欧罗拉,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 “!” 突然肃穆起来的佩蒂特,厉声指挥着欧罗拉的行动。少女见好就收,眨眨眼行个礼后便飞身上楼。 不一会,长者的视线像利剑般径直落向沙发,某个青年被激的勉力直起身子,重温早已消失的恶寒。 “弗朗索瓦·彼颂先生,让您见笑了。只怪这孩子一开始没跟我打个招呼,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请允许刻薄古板的老人家,宣泄一番她内心的惊诧。日安,祝您在这里早日康复,我去给您准备茶水。” “……” * 肖邦现在十分后悔,为什么一大早他就丢掉了自己的脑子。 或许是他才从病痛中醒来,又或许是在安静街5号的经历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以至于他在懵懵懂懂、满世界都在晕眩的状态下,被未婚妻小姐顺手就牵走了。 外面吃起来像糖的,里面可能裹着毒药;海妖的歌声悦耳,但一沉迷便永远迷失自我。 小山雀的诱惑,可以“害得”刺猬失足,像只皮球般滚下山坡。 现在整个客厅除了他再无任何人在,孤苦伶仃的肖邦先生小小地打了个冷颤。他环抱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微微往向阳的方向挪了几寸。搭配他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显得无害乖巧又可怜。 透过落地窗投射到沙发边的阳光,总算让他再次体会到温暖的味道。青年放下手臂,放松身体,开始调动他迟钝的思维,回顾方才欧罗拉和佩蒂特的对话。 一声无奈的叹气,全音符的时值长度。 肖邦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除了弹琴和常年作曲留下的薄茧外,这双手几乎没有其他痕迹——或许说它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一点也不为过。她们两个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可能经济困难、需要照顾扶持呢? 青年自认为工作还算勤勉,无论是教课还是作曲,他都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要不是因为身体缘故以及和同行们良性竞争,肖邦甚至可以把教学课排上一整年——要知道,单单依靠教钢琴的收入,他就足以跻身巴黎富裕阶级了。 唯一可以存疑的点大概就是他作曲的速度了。 肖邦太喜欢改稿,有时甚至改来改去,又会重新改回第一版,这严重地拖延了他完成一首作品的速度。 没有办法,他不允许拿出自己都不认可的东西交付出去——但他向来选择多线作战,即使起始时间不同,过程漫长,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有可以打包出售的成品。 虽然要和出版商讲价,但青年对自己的稿酬——好吧,他还是不满意,任何一个作曲家都觉得出版商是群该死的吸血虫,却不得不把心血割舍出去——至少他的没有对欧罗拉说谎,他的稿酬真的不低。 所以,欧罗拉,你想多了,我还真不需要你养。 相反地,一只小山雀在加一只鸟妈妈,我也养得起呢。 鸟妈妈…… 刚刚浮现在肖邦嘴角的笑容又化作黯然。想起佩蒂特女士方才投向他的目光,他将双手交握,置在膝盖上,闭上眼回忆着他还有模糊印象的对话。 欧罗拉,你的这位教导嬷嬷担心的事,并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 她只是被你带偏了对话,甚至在你继续坚持的时候,又为你找好了可行的理由。 肖邦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真的低估了山雀小姐的诱惑,她是病中的自己根本无法抗拒的——生病使人软弱,他异常眷恋被人守在床边,痛苦时有人握住他的手这样的感觉。 青年颓唐地撑着额,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忏悔已经无法挽救他了,他竟然无视礼节和教条,就这样坐在欧罗拉家里,马上,就要和她住在一起。 十八岁的姑娘和二十六岁的男人,同居。 zal! 光是年龄差距就足够让人脸红——更何况没有去过教堂,没有填写过婚姻登记,要怎么和她同居?这会让她背上非议…… 肖邦现在理解为什么佩蒂特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冰霜了。 任谁都不愿意让自家的珍宝受委屈,更何况要那个并不知根知底的男人,还被单纯的天使领回了家。 他不可能忍心伤害她的,就算是因他而起的琐碎风波,也不可以。 如果短时间内他们无法确认彼此的话,的确依照长者给予的借口,还是分开,再慢慢来好一些。 等肖邦动用他早已失去敏锐的思维,想通这些前前后后的东西,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被打断的真话,或许可以先说给另一个人听,以示诚意。 …… “彼颂先生,喝水。您身体还在生病,茶和咖啡可能都不太适合。请原谅,我私做主张,给您备了温热水。” 茶水盘被放置在面前的矮几上,佩蒂特面无表情地提起小茶壶,在一只并配套的玻璃杯里,沏了大半杯白水。 温热的水汽不一会就爬满了杯子内壁,在杯口翻腾出些许白烟。肖邦用手碰了碰,对方的疏离他已收到,他完全接受这种待遇,因此只点头表示感谢,并未过多言语。 “另外,先生,请原谅我家孩子风风火火的性子,您这么衣着单薄地过来,都不怕寒风又惊着您加重您的病痛…… “披上它吧,先生,至少这件衣服比这无力的阳光,更能让你暖和一些。” 肖邦愕然,他有些看不懂佩蒂特这手装饰音,在整篇乐章里所起的效果。 对方话中有话,在不明朗的时候,先看,不下结论。 一抹轻笑提在长者嘴角,她优雅地将身边叠好的外衣置在双臂上,递送给他。 青年接过后抖开,愣在原地。 这是一件男士外套,材质和手工都属上乘。衣服的主人一定非常珍爱它,即使它有长久使用过的痕迹,但都非常浅。因为偏爱,被经常使用,所以格外爱惜。 它,样式和选料,绝对属于一个挑剔的年轻人。 肖邦的蓝眼睛里满是复杂,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佩蒂特刚刚那句意味不明的话,甚至猜出她接下来会提及些什么。 这位女士,是真的不想欧罗拉和他牵扯越深呢——但他尊重她的行为,这比沃德辛斯基那一家的小手段直白,但真实、可爱得多。 “这件衣服……” 他很配合地问出对方期待的问题,淡然地看着长者眸中闪烁的光芒。 “不好意思,先生,请原谅我年岁已高,情急之下就做错事……我怎么能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给您呢…… “它是欧罗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留下的,重要到他能把衣服留给她。我的意思,您听懂了吗?” 佩蒂特叹着气,生动地诠释着何为带着歉疚的体面笑容。 肖邦听罢愣了片刻,唇线带上些不自然地扭曲。 他没有按照她的期望,像个不通情理的愚者,无辜地回问道:“所以呢,女士,您想对我说些什么?” 她站起,从他手中摊开那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说:“离欧罗拉远一点,先生,我反对她这样轻贱自己,我讨厌您——自从和您相遇,什么都变了!” 天使的微笑再一次降临在青年脸上。 肖邦没有说话,他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口。 “您有……和欧罗拉聊过这个话题吗,您有听过她内心的声音吗,女士?我想,你们并未就此做过沟通,所以女士,我不会离她远一些,只要她没有对我说拒绝。” “你就一点都不在意这件衣服的归属,不在意她的过去吗,弗朗索瓦·彼颂?” “我不在意,佩蒂特女士,在我眼里,欧罗拉就是欧罗拉,我看到的是现在的她,和她的过去并没有关系——如果她愿意和我分享它们,即使它会让我遗憾、让我嫉妒,我也会认真听她讲述,而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我信任她,女士,所以我不会怀疑她面对我时展露的一切。” “所以,这件衣服……呵,原来是我把你想得太狭隘。” 佩蒂特认命般跌坐在沙发里,她捧住自己的脸,满身的挫败。 肖邦放回手中的水杯,拢拢披在身外的衣服笑了。 “不,女士,我的确是个非常容易嫉妒的人,一想到有别的男人可以把外衣留给她,我会真的羞愤离去——但那个男人是我的话,您想让我嫉妒谁呢?” “你、你是那个——” 阳光在青年的身后,给他绘上金色的光圈。 长者的眼中倒映的画面,宛若教堂花窗上的玻璃彩绘。 “是的女士,去向德累斯顿的路上,一个未知名的湖泊,我和欧罗拉第一次见面。这件衣服,是我留在睡熟的她身上的。直到您带着人找到她,我才离开……”肖邦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抚摸着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外衣,“谁曾想,我只是发了次善心,不忍看一个少女葬身冰冷的湖水。上帝却褒奖我,送了我一只天使。” “你……” “女士,您一定想问这件衣服左胸内测绣上的字母缩写是吗?带着几多小花,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她是我的妈妈,我身上没有情债,这是我来巴黎前,她做给我的门面。至于那个缩写……” 肖邦扣好扣子,端坐身体,衣服妥帖地贴合在他身上,没有一丝违和。 上天注定他今天该讲出他的秘密,只是却别在先给另一个和欧罗拉息息相关的人听。 “f.c是弗里德里克·肖邦的缩写,我就是他——对,就是那个欧罗拉经常挂在嘴边的波兰钢琴家。‘弗朗索瓦’是我的中间名‘弗朗齐舍克’的法语写法,至于彼颂……它是‘肖邦’的变体,也是曾经我年轻时用过的笔名。 “佩蒂特女士,请您继续讨厌我吧——因为我,注定要带走您的珍宝。 “我喜欢欧罗拉,我想娶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难道请假条没有点到确认吗? 跪地请罪.jpg 我休息好了,从明天起,日更应该就回来啦。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风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寧君 2个;风信子、玥灵霂、厄里斯、冷钰黎栊、夏空镜、kinkolin、samantha、玉鱼瑜煜虞、水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梦 50瓶;阿诺德 41瓶;北子极、厄里斯 30瓶;samantha、歌达、烈妄欢、冷钰黎栊 10瓶;千水无痕 5瓶;睿睿睿! 4瓶;琴酒gin 1瓶。 第43章 Scherzo·Op.43 【她的秘密】 “我喜欢欧罗拉, 我想娶她。” 似乎除了震惊,佩蒂特已经无法再去掌控内心,只能任由这种情绪将她钉死在座塌上, 浑身动弹不得。 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忽略他身上的病气,无论仪貌风度,在同龄人中的确算得上出类拔萃。但他天性内敛,就和春雨一般,连绵如丝, 悄无声息,等到发觉的时候,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他侵蚀浸湿。 “请您继续讨厌我……因为我, 注定带走您的珍宝。” 要收回对这位先生极其粗糙的评价了。 佩蒂特缓缓收拢手, 调整着呼吸和情绪。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对面。弗朗索瓦·彼颂,不, 应该叫他弗里德里克·肖邦,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目光里——青年没有胜者的得意姿态,他更像一个阐述着,自说着他认定的真理。 真是狂妄的人啊, 为什么一开始会认为这样的人没有锋芒? 听他说话的语气,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瞧他从不改变的笑容……佩蒂特心中无端又窜起一阵莫名的火气,她很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失态的样子——他连展露强硬的一面,都像一把软刀子, 她要怎么答应,这死水一般的男人就是她的珍宝的归属? 除非欧罗拉自己要求,否则, 这段婚姻她依旧保留意见。 青年说得没错,长者的确不喜欢他。 以前是,现在是,或许以后、还会是。 “真是丢脸啊,‘肖邦’先生,我竟然会用这样无趣的方式去试探您……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羞愧的了,妄想用您的东西逼退您?似乎练上帝都看不过眼,才让我自投罗网吧。” 佩蒂特悠悠地说着话,一边提起小茶壶,往另一个空杯中沏入半杯水。温热的液体和空气撞击出一连串咕咚的轻响,随着她抬平茶壶,水声戛然而止。长者端起水杯,示意对方后将它一饮而尽。 和她对坐的青年眨巴着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她的行为。是啊,东方人的以茶代酒,他怎么可能会懂? “您说我没有倾听过欧罗拉的内心……的确,我并不否认,今天我的一切行为都是我自作主张,她并不知情。 “但你——如此这般自信地与我说着话,是虚张声势,还是心怀底气?你有,确认过欧罗拉的心意吗? “不,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你连真正的你是谁,都没有和她坦白。彼颂也好,肖邦也罢,您一开始就怀着欺骗,我是否可以认定,你们的婚约,其实就是一张废纸?” 道歉归道歉,但真正的坚持从来不曾改变过。 佩蒂特关心的事,永远是她的珍宝会不会因此受伤害。如果他以为是“肖邦”,就不付出代价掌控一切,那她宁可先做恶人,即使欧罗拉将人请了回来,她也会有一万个理由将他轰出去。 “不,佩蒂特女士,我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份婚契书——确切说不是不在意,而是一开始,我就把主动权交予了欧罗拉。 “想必以您的智慧和阅历,您一定知道,‘以假名签署的婚契书,并不具备法律效应’……” “您理解的没错,它的确就是一张废纸,欧罗拉手里的那份契约,根本就是无效的——真正具有法律效应的契约书,在我这里。” 长者惊愕地抬起头来,她所有的攻击都被青年冷静淡然地化解了。 如果按照他所说的,那他岂不是才是这场婚约的掌控者,又怎么能轮到欧罗拉去做决定? “这份唯一有效的婚约书,我可以私下交付于您,就在今天。” “!” 因肖邦这句话,佩蒂特刚皱起的眉又再次舒展开。 她原本以为前后矛盾的对话,没曾想会被他用这样的方式解开——不,他并不是为了化解此时的追问,而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决定。 “这里也请您原谅我对欧罗拉刷了个小把戏,当时的我没有办法直面纯净的她,只能以这种方式化解她和我的尴尬……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她必须履行这份婚约。但我承认,用真名签下我那份婚约,的确是我的私心。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心动’,只是潜意识里,想抓住这份机会连接一个属于我的羁绊吧……直到她真的来了巴黎,夫人,我掉进她的网中,已经挣脱不掉了。 “婚契书我愿意交给您,我永远不会以此逼迫她——请给我一个追求欧罗拉的机会,我等了二十多年,她算是我唯一一次胆敢付之行动的冲动了。请您放心,如果她并不以爱回应我,那么所有过失请都归咎于我,我不善言辞,尤其不擅长反驳一位女士。” 佩蒂特不敢相信,会有人放弃大好的机会,选用交付真心这样笨拙又没有效率的方式。 这位先生像个异类,在这人人都将婚姻视作财产的巴黎,真的还有人在意爱情?真是天真……但又可爱的想法。 “佩蒂特女士,我恋慕欧罗拉,这就是我喜欢她的方式。在她没有明确拒绝我之前,希望您能允许我追求她。” 眼前的青年诚恳地下倾身子,长者所有拒绝的话再也说不来了。 她的确不怎么喜欢他,但她又怎么会真正去阻扰欧罗拉获得幸福呢? “抬起头来吧,先生,请别让欧罗拉看见你在我面前这幅模样,她一定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你。我不反对你们年轻人来往,但——看看你的行为,她没常识,难道你的礼仪教养也是白学的吗?” “女士,我……同居真的不是——” “唉,我知道,爱情的诱惑加上欧罗拉的强制?谁都没有办法拒绝她,对吗?” “……” 佩蒂特放下杯子,玻璃杯和茶盘碰出清脆的声音。 但她手指没有放开,犹豫片刻,她试探着问了个不知所谓的问题。 “先生,您……救下她的时候,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一件素色的睡裙?” “您把衣服披在她身上的时候,一直都是她,是吗?” “女士,您的问题很奇怪……虽然当时听到有人在寻人时,为了避免误会我便躲了起来,但她离开我的视线,确实是在你们找到她之后。有什么问题吗?” 佩蒂特摇摇头,有些局促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摩挲着指尖缓解自身的尴尬。 她眼中再次泛起涟漪,话音里也有悲伤闪过。 “没什么,肖邦,谢谢你。” “佩蒂特女士?” “我只是庆幸她遇到了你,不然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自她醒来后忘记了一切,现在我都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和她第二次见面,她就像从未见过我一样。” 佩蒂特闭上眼,重新平复着心情,她双手攥成拳后又松开,等她睁开眼后,所有的局促和悲伤,全都不见了。 “我允许你住在这里,对外请以‘养病’为由吧,按照你们的约定,她的确不能弃你不顾,对吗? “我亦允许你追求她,以半……算了,一个月的期限,如果你们关系没有发展到合理的地步,你便要从这里搬出去,明白? “啊,为了防止你作弊,你绝不能主动透露‘你是弗里德里克·肖邦’。另外提醒你,忘记你的第一眼,仔细看好现在的她。 “弗朗索瓦·彼颂先生,欺骗,一定会付出代价。” 的确,年轻人的事要交给年轻人自己去解决,但——谁规定的,长者就不能给年轻人下绊子呢? 他太有觉悟了,不让他狠狠摔一跤,真的对不起她这么讨厌他呢。 “嬷嬷,我收拾好啦,弗朗索瓦,要去你的房间看看吗?咦,才一会没见,你们已经关系这么好了——我真的好高兴。” 风风火火的足音,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高兴。 佩蒂特无奈地看着目光晶亮的少女,突然后悔她一心软,又把某人停留的时间延长了半个月。 …… 打发完一个活力无限的少女加一个大病初愈的青年,佩蒂特收好茶具后便只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先是在床铺上坐了会,背着光,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阴影里。而后她径直走向衣柜,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 素色的棉质长裙被收叠的整整齐齐,佩蒂特将它拿出来在身边摊开,赫然是一件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样式。 它很简约朴素,但绝不是女佣或是贫苦女性可以拥有的那身内着。或者说它很像帝政时代的风格,绝不是什么睡裙,质地、样式和做工都是可以外出的水准。 这不是“aurora”的衣服。 但确实是穿在“欧罗拉”身上的衣服。 眼泪开始滴坠而下,佩蒂特抱起这身衣服无声地哭泣着。 她相信,肖邦没有对她说谎。 她也知道,aurora一直以来都很痛苦。她以为带小姐去见见老爷那边的亲人,或许能让她开心些,没想到她亲手将那个孩子推向了深渊。 上帝收走了aurora,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小姐害怕她孤独,留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慰藉。 她照顾了十八年的孩子,可么可能会分辨不出来?即使她知道,这个欧罗拉的身体和aurora一模一样…… 但她的小姐,从来不会自己做主,从来不会学不会反抗,从来不像她那样,像一个用不完能量的小太阳,更不会一弹起钢琴就整个人发光。 这个欧罗拉,大概是aurora最想变成的样子吧。 肖邦说的对,一直以来,她都不敢去倾听欧罗拉的内心。 她害怕得到答案,让她从“小姐失忆了”的幻梦中醒过来。其实真正卑鄙的是她,因为私心,她一直妄想欧罗拉活成她记忆力小姐的样子,又一边安然地享受着欧罗拉给予的温暖。 所以,她才会害怕,害怕真正看到少女本质的人,抢走她唯一的慰藉吧。 佩蒂特用衣服擦干眼泪。 她无力拯救她的小姐……但愿肖邦,可以带给欧罗拉幸福吧。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欧罗拉立马就醒了过来。 她立即掀开被子,赤脚下地,啪嗒着跑到门口,又折回来吐着舌头穿好拖鞋。 少女扶着床栏扫了眼座钟,时间似乎有些太早了。她尴尬地笑着,背起手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一圈,两圈……当她把肖邦练习曲超速在脑中复习过一轮后,再也克制不住,开门轻手轻脚地冲出门。 站在走廊,对面那扇门似乎又狠狠堵死了她的勇气。 欧罗拉咬着嘴唇,轻轻敲着门,声音像莲花的开落。 “弗朗索瓦,你、醒、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男神过生日,本来要表示一下的。 但今天事情有些多,贺礼从明天起开始补发。 弗朗茨·李斯特,生日快乐。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herl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信子、冷钰黎栊、玉鱼瑜煜虞、寧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毛球同学 13瓶;samantha、joanna 10瓶;玉鱼瑜煜虞 8瓶;扶灯、陌羽墨、秋霖 2瓶;月染羽、郄理 1瓶。 第44章 Scherzo·Op.44 【正式同居的第一天】 一夜安眠。 虽然很不想承认, 但肖邦发誓,自他离开波兰,远离故乡的土地后, 这是第一次从入睡到醒来, 他都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灵魂平静的安然感。 顺其自然地睁开眼,阳光在厚重的窗帘背后跳跃,室内还不甚明亮,但肖邦的心中已然是一片晴好。 他从被子中伸出手,手指尖和掌心的不再苍白, 而是边做了薄粉色。青年顺势高举手臂,简单地伸了个懒腰, 他听见身体里骨骼传来的微响, 浅浅扬起嘴角。 这一觉睡得过于舒适, 以至于根本就不想起床。 好在肖邦并不是一个贪恋被窝温暖的人,他只停留片刻, 便干脆地放弃了床铺的柔软。青年走到窗边, 拉开一小段窗帘。楼下临街大道上,晨间恰到好处的热闹他虽看了无数遍,但现在却别有一番兴味。 或许, 换个环境,不再孤单一人,心境真会完全不一样。 今天是肖邦搬进安亭街38号迎来的第一个清晨。按照欧罗拉的说法,这是他们正式同居的第一天。 心情和天气一样,青年畅快地将帘子悉数大开。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要感谢昨天佩蒂特女士的养病套餐,让他的身体短短一天就恢复了精气活力。长者的厨艺真的无可挑剔,即使寡淡的羹汤, 也能做得格外鲜美。 想起昨日和未婚妻监护人的交锋,倚窗而立的肖邦目光便落向一边的柜台上。 这里面收着他那份婚契书——他提议要上交的那份,但很可惜,他并没有送出去。 “契约书不必交给我。我们各自的立场都已袒露,肖邦,我相信你的品格。” 肖邦还记得,他私下去找佩蒂特时,对方拒绝他的话。 话虽说的简单轻便,但长者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青年扣好领口的扣子,不再去想其他。 目前最要紧的事是,如何在一个月之内,达成期望。 确定欧罗拉的心意吗? 肖邦不禁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乐观还是悲观。一月为期,既不能主动暴露自己,又要拿到牵手欧罗拉的资格…… 难也不难,简单却也不简单。 房门那传来的异响打断了青年的冥想,他走近几步,眉眼舒展开来。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就和小猫磨爪一般,要不是他耳力俱佳,凭门外人这微风拂柳的音量,想要察觉出来,还真有些难度。 “弗朗索瓦,你、醒、了、吗?” 肖邦倾耳贴在门上,笑意不由自主地占据了他的面容。 无法形容此刻的为妙,像莫扎特的变奏曲那样神奇,瞬间自然地变换,灵气十足,满心欢快。 他突然随意拉开门,看到差点要贴在她门上的少女当场定成一张版画画。 无视她脸上泛出的飞霞,青年没有放开把手,只微倾身体,学着她方才的模样说话。 “欧罗拉,我、早、已、醒、来。” “……” 少女涨红了脸,背着手勉强地站立着。她很固执地选择不逃,就用那双漂亮的琥珀幽怨地控诉着他。 青年也不说话,他就这样欣赏着只有他能看见的风景,随着她眼波流转,心湖亦起了风。 “你……” “我只是来看看你还在不在——虽然很傻,但我就是想来看看。” 他看她捏起睡裙的衣摆,这才发现按照礼仪标准,他根本不改这么冲动地开门。 她并不给他退步的机会,踮起脚,仿佛下一秒就会跃进他眼底的深蓝里。 “我只要一想到,可以和你亲口说声早安……弗朗索瓦,我就快乐得管不住脚了。” 握住门把的手骤然一松,肖邦仿若被甜美的圣歌环绕。 他从来无法招架欧罗拉直白的情感,它们永远令他愉悦,令他沉醉。向来理性的波兰人,也会有忧愁自己会因内心的情感泛滥,会失控做出他不可能实施的行为。 “早安,欧罗拉。”他唯一的理智只够他平静自若地用这句问安回应她。 “早安,弗朗索瓦。”她颤抖的声音仿若泄散了自身所有的勇气,那些颤音里几乎可以听见她心跳的频率。 欧罗拉往他的心湖里丢下一枚圆润的、发光的小石头。 肖邦被理性掌控的情感被一圈圈涟漪荡出缺口,有什么不一样的被唤醒了。 他的眸色深邃成海,戏谑着以目光做囚笼,牢牢锁住她。 他挑起她耳边一丝垂落的发,在她耳畔弹出一段蛊惑众生的旋律:“欧罗拉,你还在这里,是想我……给你一个早安吻吗?” 她的瞳孔微扩,仿佛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听闻般,惊愕地后退一小步,黑发便从他手指尖溜走。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浑身上下都弥散着危险的气息,却又时时诱惑着他人飞蛾扑火。 这是她时隔多日,终于发掘出他深处的隐秘一面。它昭示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应该更近一步。如此一想,她退回的脚又收了回来。 指尖的空落原本让肖邦有些怅然若失,但还未等他转换心境,他便被少女一把拽过领口,被迫俯身低下头。 疾风过境一般吻,一触即分。属于欧罗拉唇瓣的触感,在他脸颊上停留的湿热,还有馥郁的呵气,一齐将他眼中的深邃,吹散成风暴过后海上的天空。 干净的没有一丝云翳的青年,就这样愣在原地,所有魅惑的气息,都是一场幻梦。 他看见少女强硬着高昂着头,假装趾高气昂,虚张声势的样子。 “分明是我来给你早安吻,给生病的弗朗索瓦一点慰藉而已。” 山雀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扑扇着翅膀,准备立马飞走。 对于送上门的甜果子,刺猬从来都会把它带进家里。 “站住。” 声音自高处流淌下来,将那只小鸟的心跳变成一连串顿音。青年的手臂环住即将逃跑的少女,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她双手的十指搭在他的前臂上,隔着衣料,他发现她在钢琴上稳健的手此刻像被锤响的军鼓鼓面。她总是这样,一面强势得让他意乱神迷,一面又羞怯得令他心生笑意。 肖邦这才发现,原来他也是有着恶趣味的人,原来欺负喜欢的人,是那么愉悦的亲昵。 “欧罗拉,你给了我早安吻,怎么能不领回赠呢?” 缓缓下移,轻轻把印记留在她额上,满意地感受到她在他怀中化作一尊可爱的小雕像。 “好了,仪式完成,或许你愿意换身衣服,再来约我一起去用早餐?” 藏不住的轻笑,顺着少女的耳朵直接在她心中炸开一团烟火。趁着他一松开臂膀,她便像只兔子飞速窜进房门,嘭地一声阖上门扉。 空荡的走廊瞬间冷寂下来,肖邦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他关上门,将自己摔进床铺的柔软里,用手臂遮住双眼,迟到的喘息开始随着他造作的心跳给予他甜蜜的煎熬。 zal—— 脸上是她的温柔触感,眼前是她的羞赧容颜,手臂上是她的浅淡香气…… 他想起他方才大胆而非理性的行为。 “真是……太糟糕了啊。” 肖邦捏紧手下的被子。羞愤与畅快,悔恨与兴奋,复杂的内心将他冷静自持、自认理性的自我认知撕的粉碎。 “欧罗拉,原来醒来,被人问候‘早安’,是这么幸福的事啊……” 承认吧—— 陷入爱情的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呢? * 欧罗拉关上放门后,靠着门板瘫软在地。 她一只手撑着地板,一只手捂着脸。双腿软弱无力,根本站不起来。脸上的红霞,似乎连手心都能点着了。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说的就是她吧。 唉,不对不对,明明她就不是冲着调戏去的。她只是非常友好地,去看看同居的小伙伴醒来了没有,简简单单打个招呼就行——闹成这样,都是某个混蛋的错。 弗朗索瓦,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啊…… 说好的绅士呢,说好的文雅有礼呢,刚刚那都是什么啊! 腿上恢复了些许力气,欧罗拉感觉四肢恢复过来,她撑了下地板,狼狈起身,一把飞扑进床上。 少女拢过被子,像只鹌鹑般将自己藏在柔软里。还嫌不够,她扬起小拳头,又锤了几下棉被。 “真是……太糟糕了啊。” 床上那团雪白的云朵里,传来幼猫般的呜咽声。 欧罗拉并不为她的行为脸红——对一个人有好感,像朵见他几面又有什么可害羞的?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来自那个人的反击呀。 少女终于从被子里堪堪抬起头来,只露出她那双已然泛滥着粼粼波光的眼。 她好像,已经并不能如愿地主宰他们之间的关系了。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不是向来只以未婚夫自居的吗?她以为足够安全的,慢慢将那些喜欢变成润物无声的东西……虽然两情相悦是很好,但是——弗朗索瓦那样子,她要怎么接招啊。 少女卷过被子,开始在床上翻滚。 毕竟母胎单身二十二年的欧罗拉,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画风突变的心上人。就像在钢琴上四手即兴演奏,对方突然改变的节奏,让她瞬间接不上他的旋律了。 瘫在床上的欧罗拉,捂着胸口细细喘息着。 指尖碰了碰额头,脸上刚消退些许的粉色又漫了出来。未婚夫先生似乎很喜欢亲吻她的额头,他连吻都可以这么克制,似乎一点爱情的味道都不沾染,却用言语就将她击得溃不成军。 “我才不后悔……去跟你说早安。” 以后,每天都要跟你说早安。 因为一想到新的一天第一眼就能见到你,我从醒来就开始幸福了。 …… “欧罗拉,弗朗索瓦,你们是准备让我接济巴黎的流浪儿是吗——早餐,我的小姐还有先生,你们到底在楼上磨蹭什么!” “嬷嬷,对不起,我马上下来——” “女士,抱歉,我多躺了一会——”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 欧罗拉穿越时空时,为了和aurora完美衔接,穿越后回到了她18岁的身体。 她的穿越不是在马车上完成的,而是在肖邦救了准备自杀的aurora,aurora说了“先生,我会报答你的”睡着之后,肖邦给她盖上外衣再因人声藏起来的那瞬间完成的交换。 这两个人机遇很相似,可以说,现在的欧小姐替代的是她的前世。 因为遇见了肖邦,她和她的命运都不一样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渊ua、玉鱼瑜煜虞、曲奈归、寧君、风信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yuan 29瓶;曌旒君、水咕噜噜开了 10瓶;苏金散、睿睿睿! 5瓶;月染羽 1瓶。 第45章 Scherzo·Op.45 【风声和预言】 这是欧罗拉吃过的最安静的一次早餐。 忘不了刚做完心里建设, 鼓足勇气打开门时,发现弗朗索瓦也穿戴整齐站在门框中央,并意欲走向盥洗室时, 欧罗拉心中几乎又一次经历了一次地震。 战栗过电般窜起, 她要使劲抓着门把才能压下想要当即关门的逃避心理。调动全部的理智,才能不去回忆几分钟前就在走廊里发生的、脸红心跳的画面。 还没等欧罗拉做出反应,弗朗索瓦体贴地将盥洗室的使用权给了她。 青年提步去用楼下那间,这才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再次调节自己的心情——她绝不会说,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少女足足用冷水, 扑了自己的脸十次。 顺带的, 吃一堑长一智, 为那颗可怜弱小的心脏,她将“敲门问候早安”从每日日程表中彻底删除。 欧罗拉安静地取用自己的面包彻底, 发现今天餐桌上的成员彻底贯彻着食不言的美好品质。 原本过于安静会让人生出不适感, 但餐桌上的沉默却诡异地和谐万分:不必交流,佩蒂特会适时适量地给他们斟好牛奶或是咖啡;欧罗拉负责分发面包,递出的份量也是刚刚好;弗朗索瓦择掌管着各种果酱和炼奶, 谁有需要,只一个眼神,他便将需要的东西准确地推到中央。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仨人,生活在一起很久了。 久到只一顿早餐, 都配合得那么默契。 将最后一口牛奶喝完,欧罗拉彻底填饱了肚子。 她收好自己的餐具,决定以后的问安, 就应该放在茶足饭包后的餐桌上。 “早安,嬷嬷。早安,弗朗索瓦。非常美好的早晨,因为有你们在。 “我今天下午要去趟歌剧院,哈莉特接到了新剧本,需要我去和她一起熟悉,但我一定不会错过家里的晚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对了,嬷嬷,今天中午需要我和你一起准备午餐吗?” 欧罗拉和往常一样,把她当天的安排提前告知家人。自从和歌剧院建立合作关系后,她不再长时间待在家里不挪窝,每天和佩蒂特报告行程,也方便对方操持家中事务。 “早安,欧罗拉。早安……弗朗索瓦——鉴于你已经住在这了,先生,以姓称呼您或许不太合适。不必紧张,这只是我们每天的例行日常,等我说完,欢迎你也加入。 “今天是周末,除了采购,我不会出门很长时间……所以欧罗拉,午餐不用你操心。毕竟弗朗索瓦在这养病,你只需要让他保存健康愉快的心情,快些恢复就行——说到午餐,弗朗索瓦,你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好的食物吗?” 佩蒂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本子,拿起一小截铅笔,准备做记录。她的严谨和礼仪,时刻都不会忘记。 “早安,欧罗拉。早安,佩蒂特……女士。在法兰西吃到您这样的手艺,我似乎没有任何挑剔可言?” 少女看弗朗索瓦斟酌着,许是和长者相处不多,他的回答非常谨慎,但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透露。 “嘿,弗朗索瓦,我想你应该认清一件事情——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居住了。你有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说出来。一起生活用餐虽然会意味着妥协,但也永远在桌上不会欠缺你最喜欢菜肴。我以为,住在一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解决吃的问题?” “抱歉,欧罗拉。佩蒂特女士,我……没有经验,说了不够坦诚的话。” 青年若有所思,他诚恳地致歉。少女发现,嬷嬷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弗朗索瓦,你这样会让我好奇,你一个人的日子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看那间房子,厨房比摆设还要冷清……你、你该不会——” “就是你想的那样。能在餐馆解决的事我很少会带到家里来,加上我的工作……我有足够多的‘应酬’。除非应急,即使是朋友上面拜访,我也很少拜托房东帮忙……你们、怎么了?” 气氛突变,空气有些凝重,敏锐的男子停下他的讲述。因为长者的眼神越发锐利,铅笔的笔杆上都快被她按出指痕来。而少女也因他的话惊掉了下巴。 “哈,我现在非常荣幸,欧罗拉,我那点手艺,竟然能在弗朗索瓦先生那得到如此搞得评价,简直叫我受宠若惊呢。”佩蒂特将手里的本子和笔弃在桌上,她假笑着对着弗朗索瓦举起手边的空杯,“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先生。” 糟糕,她好像无形中拉低未婚夫在佩蒂特嬷嬷那里的印象分了。 少女调动思维,迅速想着解救措施。 “看来,弗朗索瓦,你真的是位畅销作家呢……我光想想,就已经能直到是笔什么样的开支了。”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欧罗拉,我的‘稿酬’真的不低。租下这间房子的租金,和我去年用在餐饮上的花费出入不大。如果不是身体原因,现在我应该一边创作一边接着家教的工作……” 欧罗拉的心脏又经历了一次海啸,她发现自己的嘴今天很可能因为过度震惊而合不上。 脑中的算盘开始啪啦着做着简单的计算:这间独栋的房子一年的租金大致在一千八百法郎左右,签下的合约是三年,共计五千四百法郎。算上租金优惠和未婚夫先生所说的“出入不大”,弗朗索瓦用在餐饮上的花费保底也有四千五百法郎呢。 去他的魔幻死对头莫扎特和萨列里啊—— 弗朗索瓦这哪是“皮球”?他分明是一只貔恘,一只人畜无害的吞金巨兽! 欧罗拉真想当场以头撞桌。 到底是巴赫还是贝多芬,亦或是肖邦?究竟是谁给的她勇气,让她大言不惭地说出“大不了,我养他”这样的鬼话? 少女想想自己从歌剧院发下的那几百法郎——一开始她还是很有信心过上好日子的,但看到未婚夫先生的烧钱水平后……突、突然就丧失追求他的小勇气了呢。 不,能挣钱说明弗朗索瓦很优秀。要加油,要挣更多的法郎,要有底气地对他说喜欢。 “冒昧问一句,弗朗索瓦先生,您理财吗?” 佩蒂特清冷理智的声音瞬间主宰了整个话题的走向,欧罗拉甚至在她的鼻梁上,看到一架隐形的眼镜镜片折返出睿智的光。 “您现在在法兰西银行里的存款有几何?身上的债券买的是那一家?或者说,您还是一个天真的年轻人,坐拥一笔隐形的财富而不自知,依靠着您的能力,遗憾地肆意挥霍着却不发挥他应有的价值? “哦,先生,那我有些为您可惜,我看到您的潜力,全在您身上看不到安稳——老实说,您这样的人,可不是最好的结婚对象呢。” 原本因鸟妈妈犀利的切入点而恢复信心的小山雀,这会突然惊恐地扬起双翼。 我们还没有谈婚论嫁呢,我的嬷嬷——您怎么就无师自通了东方丈母娘那一套,突然偏离成婚前的灵魂质问呢? * 肖邦原本诚实地宣告这些个人财务信息,并没有别的意味。至少他的初衷绝不存在炫耀,或许只是一种证明——向他想求娶的心上人的长辈证明,他绝对有能力照顾好他恋慕的人。 曾经他并不觉得那些修辞法郎的数字能证明什么。但现在除了在欧罗拉面前、能够代表他自身价值的署名的作品以外,他唯一能拿出来摆在台面上,佐证自己的东西只有它们了。 原本在欧罗拉眼中看到的讶异是让他欢喜的。但不想,在睿智的长者面前,他暴露的恰巧是对方最在意的东西。 肖邦无从反驳,他承认这并不是他擅长的东西。作曲家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和追求,他并不愿意在这些世俗的事情上耗费精力——和出版商讨价还价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又不是被法郎弄得焦头烂额的柏辽兹,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负担好生活,然后全力去创作,对他来说就够了。 但婚姻,似乎是不一样的。 至少佩蒂特,非常一针见血地点中了他的欠缺,他的确不如这位长者看得长远。他的确想法有些简单,婚姻关乎两个人的幸福,依照以前的思路,或许是不行的。 鉴于他时不时就会糟糕的身体,他的确更应该为有勇气和他命运相连的那个人多多考虑。 蓝色的眼睛闪了闪,在思索中渐渐沉静成暗色。 肖邦隐晦地偷瞄了眼佩蒂特,她再一次拿起本子和笔,随着念念有词记下一串采购物品的名字,就似方才无事发生一样。这一次敲打给他指好方向,他只需让她看见他的行动就好。 毕竟鸟妈妈说也说,她“认可他的潜力”不是吗。 他的袖子被山雀轻轻拽着,肖邦扭过头,便看到她绞尽脑汁地安慰他的模样,心中的乌云便散了。 “弗朗索瓦,你不要多想。嬷嬷只是给你建议,并没有恶意。 “理理财总没有坏处,它会给人额外的惊喜。我就拿你最不愿意听我提起的人做反面例子吧,我想这下你肯定愿意听——首先发誓,我绝没有诋毁我偶像的意思——偷偷告诉你,肖邦正因为不会理财,他过了月中就会愁月末,有时候,还要靠李斯特先生慷慨的宴席呢。” 一阵猛咳让肖邦几乎岔气,欧罗拉赶紧轻抚着他的背,帮他调整呼吸。 zal—— 这种黑历史究竟是谁透露出去的,告诉我,我要跟他绝交,绝不含糊! 惩罚似乎还没有停,他听见她在他身边悠悠地遗憾: “没有应对意外的能力的确非常糟糕,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想赚很多钱还有一个动力就是,如果肖邦有了意外,我希望支付他的墓碑钱,让他不至于最后的安宁都需要靠借款完成。” zal—— 这种糟糕的预言,究竟是从那个不称职的女巫嘴里走漏的? 还有,我亲爱的小山雀,我就算这一刻去见上帝,也能给我的墓碑付上全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连连嫁我、寧君、冷钰黎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瓜 50瓶;samantha 10瓶;过客自逍遥、40344397 5瓶;126 4瓶;琴酒gin、sariel、月染羽、今心为念 1瓶。 第46章 Scherzo·Op.46 【人生喜乐无常】 肖邦无法形容内心这股诡异的感觉。 有人当面说着他过往的糗事, 向来都是众人仰慕中心的他,在未婚妻小姐口中再一次被当做“反面教材”。如此近距离地被人毫不留情地撕开外衣,他几乎完全依靠惊人的自制力才压下脸上的燥热, 才不至于激动地羞愤离席。 如果可以, 肖邦真想现在就挖个坑,躺进棺材将自己就地掩埋算了。 他根本无法反驳,因为欧罗拉说的的确是曾经客观存在的事实……甚至虽然可以用过去形容它,但现在的他“偶尔”“依旧”“还是”会每月去找李斯特,整天整天地合理“蹭”个钢琴——偶尔, 他也会“换个口味”,大大方方地弹弹埃拉尔的钢琴对不对? 但表面的掩饰就这样轻易被人当面撕碎, 那种羞愤感, 完全比得上连喝十杯波兰伏特加了。 不仅如此。 看着小山雀一脸的一本正经——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怪她,反而她愿意这样跟他说话, 是因为看重他, 是一片真挚又可爱的心……噢,虽然这心意快把肖邦本人扎成刺猬了; 再看看鸟妈妈悠哉地用铅笔在小本子上指指点点,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完全理解这种幸灾乐祸, 有什么是比隔岸观火,顺带看自己有苦说不出更令讨厌他的人愉悦的呢?这位女士一开始便给他挖好了坑,明明他都要跟心上人坦白,却被迫答应继续隐瞒身份……噢,肖邦突然有预感, 这种恨不得当场从世界上消失的场景,以后会变成他的日常。 我现在是弗朗索瓦·彼颂,弗里德里克·肖邦的黑历史, 跟我有什么关系? 波兰人只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法子,在混乱的晕眩中找到自己的重心,面带微笑地听欧罗拉讲起“肖邦过去的故事”。 zal—— 小山雀,我大概已经不是你的神灵了……你已经亲自把我从神坛上引诱下来,并在我的神袍上,添上三片沾着泥土的竹叶爪印。 该死,我竟还傻呵呵地感到高兴。 “话说回来,弗朗索瓦,你就没想过雇个厨子什么的——你喜欢吃波兰菜,完全可以在巴黎找个这样的厨子……你花掉的餐饮支出,只要拿出其中三分之一就足够,如果出到一半,你能过得非常舒适。” 少女歪着头在脑中演算,得出的结果却让青年分外震惊。 “是真的哟——虽然我才来巴黎不久,但我也有关心粮食和蔬菜呢,在佩蒂特嬷嬷的小手册上。可惜没办法去告知肖邦呢,其实他好好做做计划,理性消费一下,不至于时常去李斯特家惹人嫌了——弗朗索瓦,对女主人来说,不请自来的客人,尤其是时常来‘蹭饭’的客人,就算多一套餐具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也会讨厌的哦。” “……” 山雀小姐扬起她半边翅膀,偷偷向他分享女儿家的小小心思。 无法言语的肖邦这才发现,原来玛丽·达古伯爵夫人看向他的眼神,那丝不悦里还有这样一层意味。他曾以为,那位夫人只把他当做李斯特的对手——虽然他从来都不愿,也无意被摆在这样的位置上——才对他示以敌意……这么说起来,近些年月,只要他出现在弗朗茨的餐桌上,达古夫人如果在场,言辞确实会变得格外尖锐呢。 你已经告知肖邦了,我的欧罗拉。 但他不会采纳你的建议的——第一,因为他不习惯家里多一个陌生人;第二,他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我在这里……是不是也算蹭饭呢?”他看着她,颇为识趣地幽幽问道。 “不不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慌张地对他摆摆手,他的心便被她治愈了。 “算,怎么不算?”佩蒂特看不过眼,绝好的风景画传来破裂的声音,“弗朗索瓦先生,你这么问,是想上缴借宿费吗?” “嬷嬷,你说什么呢!” “欧罗拉,别着急,佩蒂特女士这是在考验我,她想看看我又没有改变的勇气。” 肖邦给他的山雀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而后直面佩蒂特,笑着开启他的反击。 “佩蒂特女士,我乐意上缴您提出的一切费用……不知‘我想在这长久住下去’,应该支付您多少法郎呢?” * “你们俩够了啊,我还在这里呢,需要这样吗?嬷嬷,如果真要缴费,那我们是不是该回交他房租?弗朗索瓦,她是我的亲人,请不要说那样的话。 “嬷嬷,弗朗索瓦是年轻人,你要耐心给他些时间;弗朗索瓦,嬷嬷虽然并不委婉,但她的经验你可以听一听。 “你们……似乎有了我不知道的小秘密,但我无意去探究它,因为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而我,只想和你们快乐地在一起生活。” 这大概是欧罗拉来十九世纪后,初次在餐桌上这样强硬地表达自己。 她的确很少会有这样不吐不快的情绪,本性使然,不乐意在心里藏事情。等少女演说完毕,室内仿若西风过境,寂静无声。 “哈,弗朗索瓦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食物喜好,或许中午我就能满足一下你的期待?” “啊,那真是太荣幸了,佩蒂特女士,来巴黎后我偏好鱼宴。你有时间和我讲讲理财相关吗,我想是时候接触这些东西了。” “哎呀,我随时都有时间。没必要从头去学,你好好写作就行,我去给你拿我整理的银行债券资料,你挑几份看的过眼的随便投投就好。” “那真是麻烦你了,女士。” 欧罗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秒变和和气气。 这里发生过针锋相对?这里发生过不和谐?不存在的,都是幻觉。 少女迷迷糊糊地看着长者抱过来一大沓资料,发给青年后,佩蒂特开始细心为他讲述每一份债券的相关背景、近来的收益状况以及投资建议。 她的教导嬷嬷在发光——欧罗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女士,对金融投资这么老练娴熟。双亲故去已久的少女,完全靠着嬷嬷用她母亲留下的零花钱,靠着拿年金,一直保持着无忧无虑的小日子。 欧罗拉凑过去,和另一个人同时对同一份资料伸出手。 她一抬眼,弗朗索瓦便把东西让给了她。 “哟,你俩眼光可以啊,罗斯柴尔德的债券很诱人对不对?” 长者兴味十足的话,叫少女嘴角直抽。 她的嬷嬷好像一提起这些,连说话都变得奇怪起来。 “并不诱人,嬷嬷,是我的话,反而会对这个家族的债券更谨慎些。” “何出此言,欧罗拉?” 欧罗拉翻开资料,快速浏览一遍后便了然。 佩蒂特果然早就注意到了,她那句“诱人”的评述,其实已经昭示她的建议。 “我没记错的话,罗斯柴尔德家族已经牵扯进美国那边的金融市场了。他们会遭遇滑铁卢的,嬷嬷,这也是你的谨慎呀。” 欧罗拉摊开纸册,指着资料上的一句话笑着看向佩蒂特。 那句批注很隐晦,就一句简叹:多年以后,他们会为此举后悔。 “欧罗拉,要不别弹钢琴了,嬷嬷教你这些东西好不好?欧罗拉,你有非常敏锐的判断。” “……” 少女被热情高涨的长者吓到丢下资料跑到钢琴前坐下来,掀开琴盖,就开始将外物丢离她的世界。 对金融的敏锐判断?不可能的,只是听人讲过一小段罗斯柴尔德的故事,碰巧记下来而已。 放弃钢琴?绝对不可能的。 * 鸟妈妈已经离巢,山雀就在钢琴上飞来跳去,带动琴键发出分外美妙的音乐。 肖邦安然地享受着这一切,躺在沙发上,徜徉在旋律和织体的海洋里。 乐句在青年的脑海中被转换成五线和音符,黑色的小蝌蚪围绕着连线、装饰和标注,慢慢汇聚成字词句段篇。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一个作家——只不过用的是非同一般的表达,他不用语言写故事,他只用音乐记录,用钢琴表达。 这种同居的福利实在是过于美妙。 肖邦曾经恨不得让人把匈牙利人绑到他的钢琴上,但当某人的魔爪伸向他的作品时,他只会恨不得将金发的钢琴家扫地出门,然后给门窗装上一打锁。 和弗朗茨比起来,欧罗拉就是天使。 安亭街38号,随时都能听到符合他审美趣味的钢琴,这里简直可以媲美天国。 “弗朗索瓦,我每天这样弹琴,会不会吵到你啊……” “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只会怕你太累,不能再弹更多。” 钢琴声停下,沙发上坐着最为忠实的听众,少女犹豫着要不要开那个口。 “可是……可是……你不是作家吗?你工作的话,不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吗?” “亲爱的欧罗拉,什么都会吵到我,但音乐不会。请你安心,你练琴和我工作,不会有冲突。” “好吧,我是会当真的哦,弗朗索瓦。” “尽管当真,绝没有假话。” “这样吧,等你的病彻底好了,我就买一张写字桌送给你吧——就放我钢琴对面,落地窗在那,光线一定很好。” “为什么,要送我一张写字桌?” 许是高烧刚退,青年跟不上少女的思维,只能看她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亲爱的先生,那样我只要一弹琴就能看着你写作了。顺带的,还能督促你快些写稿,让你远离截稿日期呢。” “……” 肖邦差点从沙发上摔下。 zal,他竟然忘了,自己还是个作家——病好了,就该开始好好工作。 写作…… 他拿什么写作?他光写一个法语词,手就开始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魔导师爱听相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暮西朝 2个;samantha、冷钰黎栊、菲利☆猝死前线、箴羽、木瓜、荼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打水123 10瓶;牛奶咖啡 5瓶;秋霖 2。 第47章 Scherzo·Op.47 【人生悲喜交加】 肖邦收到的, 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来自欧罗拉的礼物,是一张写字桌。 嗯,献给弗朗索瓦·彼颂。 献给那个, 他恨不得扔掉巴黎波兰文学协会会员证的、作家身份——这张桌子只为庆贺恢复健康, 让他更好地工作。 zal! 自从开始所谓的“同居”之后,这个叹词出现的频率几乎呈几何级数增长。 同居不应该是美好的吗? 为什么和他设想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呢? 怀疑自己拿错人生剧本的青年,双目似雕像般空洞无神。 可以被劳模形容的弗里德里克·肖邦先生,此时只想忘记他勤勉的特质,永远不要去往那张该死的桌子。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小山雀就在那架钢琴上一边弹琴, 一边尽职尽责地做着监工的工作。 “可能换了新环境需要适应,弗朗索瓦, 你不要着急, 可以慢慢找找感觉。” “写作是件磨人的事, 弗朗索瓦,你需要什么情绪的音乐, 随时召唤我。” “弗朗索瓦, 今天有被缪斯女神光顾吗?” “还是一筹莫展吗,弗朗索瓦,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 不, 亲爱的欧罗拉,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身为作曲家,我怎么干的来作家的活——我又不是弗朗茨那家伙,他好歹还能提起笔, 往音乐报刊上发表些心声——我从来都不主动倾诉。 青年无法忽略少女带着期盼的眼神。 他全都知道,欧罗拉没有期待他写出什么惊世著作,也不一定要他交出什么稿子。她只是希望能找到一种和谐, 盼望他们的生活能够融入彼此。 如果是“肖邦”的话,或许会简单很多。 遵循内心驱使,青年烦躁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他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在他低头专注的时间里,弹琴的少女偷偷瞄了他一眼,似乎被什么感染,瞬间便放下心来开怀地笑着继续手指间悠扬的乐章。 等到肖邦回过神来,看清纸上的东西后,石化毫秒的他麻利地将纸张折好,做贼心虚般哆嗦着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感谢天父垂怜,欧罗拉没有好奇到放弃弹钢琴来看他写了什么。 肖邦无意识地自己画着五线,顺着脑中的记忆,竟然接着把他刚起头的《第二叙事曲》,就在山雀小姐的眼皮子底下,又往后写了几行。 等青年顺好呼吸,再次拿起笔时,点尖上刚挂好的墨水,瞬间便被他抖动的手甩落在纸上,绽开一朵黑色的小花。 他愣在那半晌,好一会才敢向欧罗拉扫去视线。他看她正沉浸在练习里,身体才松软下来。 这简直太难为他那颗禁不住吓得波兰小心脏了。 连作曲都要偷偷摸摸地进行……肖邦难得竟对柏辽兹升起些嫉妒来:因为法兰西人总骂骂咧咧写稿子养家占据太多他作曲的时间。但柏辽兹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鱼,而他时间一大把,却连脑中演练好的曲子都不敢在纸上写下来。 那就写信吧…… 虽然写信也很难——但至少,能让他看上去是在“写作”对吧? 提笔开始慢吞吞勾画游丝的肖邦,已经可以预料到他的朋友圈估计又要彻夜开启讨论会了。 比如—— 波兰人最近对我这么亲密热情,一定有问题啊!什么,你也收到了他成打的信?哦,上帝啊,弗里德里克什么时候背着我们改变性子了,明天的太阳是不是不会落山啦! …… “今天的成果好像颇丰呢,弗朗索瓦。” 欢快的鸟鸣在背后响起,正在煎熬着拉长信件内容的肖邦,发现桌面上多了个影子。 他惊愕地跳起,慌乱地抓过白纸就往字上盖。 “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吓到你真不好意思,以后我不这样了。” 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盯着举起双手,向他投降的少女。 弗朗茨·李斯特——一定是这个混蛋带坏了她,绝不接受反驳。 “你……这么怕被我看到啊……”欧罗拉眯起眼,一脸欢笑地凑近他,“弗朗索瓦,难道……你真的在写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 “矜持些,小姐——”肖邦气急,反口用礼教压制她,“你想什么呢,什么叫‘不可描述的东西’!” “那你让我看看,我还能给你找找拼写错误什么的。” “不行,我拒绝——” “那你就是在写不可描述的东西。” “没有,你错了——” “那我就可以看,你是要我自己去取,对吧?” “!” 山雀小姐欢快地飞向书桌,看准那沓成稿后,精准地伸出她修长的手臂。 刺猬先生警铃大作,行动快过思维,他立即挡在桌前,以身体筑起一道城墙。 瞬间变化的形式,来不及收回的力道,在惯性的作用下,她和他撞了个满怀。 肖邦环起臂膀,将欧罗拉收进他的笼子里。山雀就被他禁锢在怀里,那也去不了。 他的心跳,她的脸热,混合着他们的呼吸,似钢琴上的交响诗般华丽绚烂,叫人睁不开眼睛。 语言和声音都被妖精偷走了,除了拥抱和彼此,什么都不复存在。 “欧罗拉,你想……成为我的女主角吗?” 低沉迷蒙的男声宛若酒神金杯里的诱惑,不必入喉,便已让人连心都醉了。 “什、什么意思? 极弱的女声在青年的胸口呢喃成一个幻梦,她像只被惊扰的蝶,困在雾中找不到方向。 “意思就是,我把‘欧罗拉’,写进我的故事里。以你的眉眼,以你的音容,以你的触感,以你的香气……以你一切的一切,唯一的女主角。” “唉?” 他微微松开她,逗弄着她垂在耳边的发,继续用他温热的吐息,顺着她的耳廓,播散危险的诱惑。 “还记得你是怎么猜我职业的吗?再敢偷看,我可不能保证你会看到什么内容哦……” “你——我没有形容词了!” 他一把被她推开,将桌子撞得晃了晃。 她似乎扬起手想拉他一把,却又记起他的惊人之语,被羞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跺脚,像阵风般逃得无影无踪了。 满眼都是欧罗拉涨红了脸的样子,她嗔怪的眼神令青年半边心脏都深陷酥麻中。 肖邦揪着胸口的衣服,瘫软在座椅上,自我厌弃地将手臂盖在脸上。 真是……糟糕的抹黑啊,我大概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为了不暴露,为了遵守游戏规则,一次次的谎言就像凌空走钢丝一般,的确是非凡刺激的体验,的确能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但肖邦隐隐隐隐有些倦了。 不是对爱情疲乏,而是厌倦欺瞒——他现在知道了,比起一直在欧罗拉身边,他更想和她一起弹琴,把每一次灵感光临后的产物,第一个拿给她演绎,然后幸福地听到他最想要的表达,遏制内心的喜悦淡淡赞她一句“就是这样,欧罗拉”。 比如现在,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却能在那架钢琴上,给她弹上一整天几乎没有重复的即兴曲。 哦,钢琴…… 肖邦紧紧抓住他的手,将那阵疯狂想要弹奏的想法狠狠踩下去。 身为一个作曲家,如何放弃作曲?身为一个钢琴家,如何压抑钢琴的吸引力? “为了防止你作弊,你绝不能主动透露‘你是弗里德里克·肖邦’。” 佩蒂特的忠告又开始在他耳畔回响,这一定是惩罚,他现在知道这苦果有多难咽下。 不能主动的话……他大概要另作计划,不论会遭遇什么,“肖邦”,的确该出来见见光了。 他确实无法好好扮演一个作家,这张桌子就留着他以后用来作曲吧,至于已经隐隐有爆发苗头的钢琴家职业病…… 保持演奏的手感可以去沙龙,每天足够的练习可以用家教为由——钢琴课重开也会有收入,刚好不算说谎。 欧罗拉。 即使我不是真正的作家……不用逃,你早就是我的女主角,被我写在心里了。 * 普雷耶尔宅。 卡米尔进门后将手杖交给女仆,解开外套的扣子,松开领结后,拿起高脚杯晃了几圈。 来自勃垦第的酒浆散发出美妙的葡萄香气,他一身的疲乏慢慢消散,半杯酒下肚,酒精带来的迷蒙感让他彻底放松了自我。 不必被近来音乐厅下滑的营生折磨……噢,又想到那个波兰人——大概全巴黎最惨的代理商就是他普雷耶尔了,代言人规矩一大堆,请肖邦开一次演奏会说破嘴皮都没用,偏偏他还乐于惯着他,最多压压他的稿酬逼他多动动。 看看隔壁的埃拉尔,和肖邦比起来,李斯特真的是太省心——这也竞争对手唯一让他嫉妒的点。 “卡米尔,你回来啦。” “嗯。” 商人抬眼扫过去,看到年轻的妻子正在茶几上打理着一堆邀请函。 刚从国外旅行回来的莫克,大概又迫不及待开始巩固她的社交地位。 “卡米尔,你最近有弗里德的消息吗?我这几天在沙龙都没看到他呢……听那些夫人们说,他都快在巴黎消失了。” “嗯,你问他做什么,安心,他没完成合约前,上帝都不能让肖邦从我面前消失。” “哎呀,我想把他请到我的复出沙龙里来……你知道的,现在谁能把肖邦拐到沙龙里来,一定能备受关注。” “……” 商人没有回话,他不着痕迹地饮着酒,打量着兴致勃勃和小卡片们折腾的妻子,笑意慢慢消退。 “你指望定了婚的人还像以前一样,大半夜在外面赶沙龙的场?” “弗里德真的订婚了?啊这……他的妻子真是……肖邦是属于沙龙的,她怎么能独占呢?” “呵。” 他想起那位弹琴的小姐,想起好友别扭的处理方式,莫克这些话在他耳中,和笑话没什么两样。 卡米尔并没有辩驳,他看着妻子的演出,眸光越来越深邃。 “照这么说,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亲爱的,相信我,波兰人已经忍到极限了,他怎么可能会放弃钢琴呢?” “啊,那我马上给他寄封邀请函,我太想念他的琴声了。” “我从不骗你,夫人。” 卡米尔一仰头,吞掉杯中所有的酒,闭眼藏起了眼中的冰寒。 我从不骗你,莫克小姐,你最期待的东西永远不会如愿。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巴黎某间酒馆。 拿到一笔额外的稿酬,柏辽兹在酒台给为庆祝给自己点了杯烈酒。 高度数的酒精下喉,许久不接触它,那种火辣的刺激瞬间就让他陷入某种幻觉中,被迫遗忘的交响曲篇章又重新在他脑中回响。他紧咬着唇,重新迎回他的缪斯,他却只能报之以泪。 “今年……最好笑的笑话……肖邦……被退婚……哈哈哈……退婚……” 正从他身后走过的人突然停下,那个人转过身来,在他肩上敲了敲。 柏辽兹晕乎乎地撑起头,被酒精麻痹的身体,要仰视一个人实在太难了。他懒得去计较来人是谁,带着重影的世界里,他只看清了白色的手套。 呵,白手套。 只有弗里德里克·肖邦,才喜欢随时随地带着那做作的玩意儿。 “柏辽兹先生,您刚刚说……肖邦,什么?” “肖邦?” “对,您说他的婚事?” “哦,婚事……肖邦?他的婚事早就吹啦。” 柏辽兹好笑地分享着这个并不真实的笑话,能有嘲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 至于真假,那不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清的东西吗? “感谢您的情报,柏辽兹先生。服务员,今晚这位先生的酒水,我全包了。” 叮铃—— 柏辽兹撑开眼皮,三枚金路易顺着白手套在他面前铺开。 “请笑纳,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您的消息让我非常……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书桌做礼物是一个反历史小彩蛋。源于肖邦在接受桑的照顾时,会送她几样流行的家俱做回礼。而这里欧小姐的房子名义上的出资人是肖肖,然后她送了他桌子。 以后更新恢复正常时间。 第48章 Scherzo·Op.48 【不悦·安慰·求婚】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怎么, 最近难道又有什么能让人多喝两杯茶的事件发生?” “你已经在开始期待端起小红茶杯了,对吗,我的朋友?” “那就请你快些满足我的期待吧, 亲爱的?” “关于那个波兰钢琴家肖邦的哦, 前段时间他不是订婚了嘛……现在,那些因得知这个消息哭到昏厥的、可怜的巴黎少女们,又能重新展开笑颜——因为他的婚约,取、消、啦。” “上帝啊,是真的?” 走廊里的人似乎根本就没想压低声音。 她们将原本私密的谈话直接转成公开的品论, 将别人的伤口当做谈资,甚至连最后伪善的遮羞都不愿去做, 就这样肆意散播着伤害。 肖邦, 真的被退婚了啊。 心头涌出一丝钝痛, 欧罗拉手指一滞,不小心按出一个带着杂音的和弦。 “欧罗拉?” 和好友合作已久的哈莉特, 发现这几天她的钢琴伴奏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不是欧罗拉以往的水准, 但对方每次都笑着带过,如果她不想说,作为朋友最好不要太过好奇。 但今天, 她倒想刨根究底,问一问少女失常的原因。 还没等哈莉特走到欧罗拉旁边,门外的叽叽喳喳便让她皱起眉来。她听到外面似乎在谈论肖邦和他的未婚妻,她们的法语腔调太奇怪,到头来英国女演员只听懂了“沙龙”“退婚”“可怜”“可恶”这样的词汇。 看着好友失魂的模样, 不必多问,她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肖邦。 欧罗拉的神灵。 也是她未婚夫的真正身份。 但小可怜还不知道那层真相,心善的她只是见不得他人嚼着肖邦的舌根吧。 房门被打开, 哈莉特叉着腰,面带假笑,强势地挥赶这两只烦人的麻雀。 “姑娘们,这里是我的练声室,我练歌的声音已经盖不住你们的说话声,行行好?” “抱歉,哈莉特,我们这就离开。” 这个谣言起于沙龙。 起初在普雷耶尔夫人的沙龙里,肖邦的重现引起了巨大的呼声,当晚波兰钢琴家的复出演奏极其悲愤惆怅,不知怎地,就开始有了“肖邦和其未婚妻不合”的传言。 这里是没有秘密的巴黎。以至于到现在为止,肖邦的“感情不和”已变成“婚姻破裂”。 而在沙龙现出真身的某人,对此并不解释,只弹琴。哪家沙龙主办人只要有打听真相的意图,他当场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这波兰这和自爆没啥两样的操作,倒还真真被人以为“婚约取消”是真相。 一群傻瓜。 哈莉特只能用这个词汇来形容这群无聊的人类,他们永远不知道,肖邦有多宝贝他的未婚妻。 她也猜的出来,沙龙里的客人向来口风甚紧,剧院里就连这些小角色都来她门前高谈阔论,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卡米尔·莫克。 普雷耶尔夫人这是在跟她示威呢,就为证明她那句“肖邦早已定下婚约”也不能改变什么。 真是个女疯子。 哈莉特总算知道柏辽兹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位前任了,她就像是附骨之蛆,怎么甩都甩不掉。 “欧罗拉,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要不要我给你放个假?” “不,不用。哈莉特,我们可以继续……” “继什么继续,我今天不想唱了,快些拿走姐姐给你的劳务费,回家去找你的‘f先生’吧。” “哈莉特,弗朗索瓦他……算了,没事。我没做好事,便担不起报酬。等我调整一下。” 歌唱家给了她的钢琴伴奏一个大大拥抱。 “我等你。欢迎你随时找我陪你散心。” * 欧罗拉原本以为,即使真的听到肖邦被退婚的消息,她应该笑一笑就能把它过去。 却不曾想,它杀伤力巨大,连她弹琴的专注力都能被波及。 沃德辛斯基一家,果然还是在肖邦身上看不到一个光线的未来,即使她给偶像短暂的美好时光多续了一段时日。 因为肖邦是不可能改变的。 这个事实,欧罗拉一开始就知道了。肖邦不会愿意成为李斯特那样的音乐家,成为类似领袖那样的人物,去引导音乐界。他如此年轻就取得非凡的成就——不光是演奏,而是真正的作曲大师,他就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孩,将他最感兴趣的事,做到极致。 但在沃德辛斯基那里,这不是好的联姻对象。 对这个没落的家族而言,肖邦不愿在乐界领军,他便不能给他们带去权利和名望;肖邦的身体不足以支撑繁多的演奏会,他便不能给他们带去钱财。两两相合,玛利亚·沃德辛斯卡,这个掌控在她父亲手中的明珠,绝不会被赠予在巴黎流浪的钢琴诗人。 沃德辛斯基,主动背弃肖邦的祸首,他们葬送了一个年轻人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想象。 但在十九世纪,这样的故事每天都会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依照时代,这个家族只是做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理智上能接受的东西,情感上便不能。 沃德辛斯卡,这个缀在她名字后面的姓氏,在传言的浪潮里,往本就在挣扎的欧罗拉脚上,多绑了一块巨石。她只能无助地下沉,渐渐失去呼吸。 带着这个姓氏,就意味着她是帮凶。 她大概这辈子都不敢去朝圣肖邦了。 越来越绝望的少女打开家门,发现棕发的青年端坐在她的钢琴前。琴盖没有打开,他似乎正在发呆。 听到声音后,弗朗索瓦扭过头来,眉眼弯弯。 “你回来啦,欧罗拉。我等你很久了。” “我回来了,弗朗索瓦。” 大概是眼中吹进沙子,仅一句稀松平常的对话,欧罗拉便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就像飘荡的游魂,突然找到了落脚的依靠。 …… 第二次。 这是第二次,弗朗索瓦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前。 自上次女主角事件后,他俩已经很少能碰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害羞,或许是因为逃避尴尬……反正欧罗拉躲了两天未婚夫后,弗朗索瓦就被忙碌的工作找上门,不必她主动,他自动开启时不时就消失的模式。 原本以为同居会意味着朝夕相处,没想到住在一起后,反而有了距离。 弗朗索瓦忙起来真的很忙,要外出作家教,又要参加研讨和应酬——欧罗拉相信对方绝没有刻意躲着她,但她还是会唏嘘。 肖邦也好,弗朗索瓦也罢,十九世纪只有它的规则,少女所有的期待,似乎都在背道而驰。 她现在唯一能有些慰藉的,大概是工作目前还算处在上升期。 不,还有这个人。 至少家里除了嬷嬷,还有人等她回来,被人记挂在心里,真的事件美好的事。 “欧罗拉,我给你弹首曲子怎么样?” “唉?弗朗索瓦,你不是不会弹钢琴吗?” “我出去这么久,就不能抽个时间找人学学曲子?欧罗拉,你太小看我了。” “我只是……太惊讶而已。弗朗索瓦,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会有人愿意为自己去学一首曲子,这真是过于幸福的事。 欧罗拉搓搓手,欢快地打开琴盖,目光如炬地望向弗朗索瓦。她发誓,无论一会听到什么曲子,不管他弹成什么样,她都要把这一的记忆永远珍藏。 “嗯,欧罗拉,我可能用错了词……” 她看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滑动,似乎是在找音的位置。属于初学者的青涩一览无余,但她却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他的手和黑白琴键过于相配——就仿佛他不该是握笔挥毫的作家,而应该天生就该弹钢琴一般。 “我可能不是弹,而是敲钢琴呢。” 她因他的话骤然一怔,未及她反应过来,琴键便被敲响了。 弗朗索瓦没有骗她,他真的是在敲钢琴。 依旧是那根食指,从拳中伸出,而后敲落在白键上,又高高抬起,数好键后再次落下,重复。他就像一个初次见到钢琴的小男孩,发现钢琴可以发出不同的声响后,便兴致勃勃地在上面和音符、琴键做着可爱的游戏。 青年弹琴的样子可能连最新手的初学者都不如。他说他去学了琴,但看他这弹琴的架势,完全是要被老师把手打肿的错误示范好不好。 但少女的心,就是被着傻的不能再傻的演奏,彻底治愈了。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莫扎特果然很容易让人感到幸福和温暖。 这是欧罗拉第一次和弗朗索瓦一起坐在这架钢琴前面时,他遗憾说他不能和她四手联弹,她叠上他的手,完成的简单旋律。尽管莫扎特把它做了十二段变奏,但最简单的这段,确实世上最温柔的旋律之一。 纯真。 她在他简陋的演奏里,看到了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 尽管音色根本没有质感可言,尽管节拍混乱,尽管触键的轻重毫无平衡……但少女就是被它敲开了心扉,像是捧着满怀的星光,照亮了她心里的长夜。 这是第一首,指弹给欧罗拉的歌。 无关她的姓氏,无关她的来处与归途,只给这个在眼前存在的少女的歌。 她好像不在纠结那个困扰她很久的姓氏了。 如果不喜欢,那就换掉。如果喜欢,那也换掉。 “你终于笑了。我的钢琴能让你开心,我觉得很幸福。” 伊甸园的苹果在树上散发的清香,欧罗拉仿佛就站在树下,似乎只要一伸手,她就能收获最好的期待。 “弗朗索瓦,我们结婚吧。” 第49章 Scherzo·Op.49 【回答】 钢琴最后一个击键产生的声音, 直到消散在空气中,都没有等来下一个音符。 青年愣在琴前,他的手臂还停在那儿, 手指保持着想去按键的姿势, 却迟迟不肯落下。 “弗朗索瓦,我们结婚吧。” 欧罗拉知道,她突然吐露的心声,大概再一次将弗朗索瓦的认知打碎。 眼前的棕发青年绝对是被和他说话的人以及说话的内容彻底惊愕到了——就像她跟他初次见面,在沃德辛斯基家的后花园, 那一丛盛放的玫瑰里,她对还是陌生人的他, 第一句话就是“请你做我的未婚夫”一样。 少女还记得, 当时的她等了好久, 才等到他的回应。 稚嫩的钢琴演奏彻底停止。 闪耀的小星星只留下余辉。 宛如棋士在棋盘前陷入长考般,耳边似乎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嘀嗒声, 静默的等待逐渐让人心生忐忑。欧罗拉仿佛再次回到那片玫瑰花园, 红艳花朵的香气在鼻尖清晰可闻,她又再一次回到当时的心境里。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 弗朗索瓦会给她一个怎样的答复。 衣服的摩挲声。 欧罗拉看着他收回手,捂在嘴上。她不敢动,不敢去确认弗朗索瓦的表情。 即使和他坐得这般近,她此刻也就只敢盯着钢琴白键间的缝隙,余光只能看到阳光从他的额间、鼻翼、手背上擦过。在等待宣判的心跳声里, 模糊了他的容颜。 她曾以为,等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结果公布,是她最为煎熬的时刻。不想, 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体验,怕是比起当时,要远超十倍不止。 这是弗朗索瓦的本性,欧罗拉完全理解他。 他天性谨慎,不会轻易去下结论,他也不爱强加自己的观点给他人,更喜欢用暗示来表达自我。 但她不后悔。 我们结婚吧。 虽然源于冲动,但绝不是欧罗拉冲动后,为因此而后悔的提议。 沙漏里的砂子在不停下坠,时间久到仿佛足够用那些沙砾堆成一片撒拉哈。 白键的缝隙似乎在眼前无限放大,欧罗拉只觉得黑色正在占据她的视野。 钢琴琴盖被轻柔地放下,琴盖和琴身吻合。木质相接,碰出轻微的声响,足够将少女拉出她的世界。 她听到身边耸动的声音,微微抬头,看到青年早已起身。 弗朗索瓦对她递出了右手。 欧罗拉微愣,仿佛有无数的阳光从他的头顶流泻而下。 “我们去散个步吧,欧罗拉。” * 河风拂面。 塞纳河将巴黎一分为二,两岸风光全然不同。左岸咖啡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烘焙好的豆子混合着木果和炭火的味道,让河风也染上了醉人的气息。 连接这两方不同天地的除了桥梁,大概也只有自兴起后,便从未消退过的咖啡了。 弗朗索瓦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 欧罗拉是在猜不透他在那样的情形下,依旧约她出门散步的心思。 似乎宣判被推移了,又或者对方在逃避、甚至根本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太理性,简直让她无从招架。 像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又像是遥遥无期的回应。没有拒绝,也没有肯定,仿若无事发生,依旧和平常一样并肩前行。 欧罗拉决定不去纠结答案了。 本来就是她临时起意的事,结婚不像是签婚约,一旦答应就要付之于行动。她并没有确认弗朗索瓦的心意,又怎么能期待他马上就给出答复呢? 或许这样的死缓才是最好的回答。把一切当作是幻觉,继续往常的关系,不会有受伤,也不会有尴尬。 她开始放松心情,把当下的复杂和近来的忧虑全部寄予河风,带着咖啡棕褐色的气息,去向九霄。 快乐很简单,只要待在喜欢的人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很好。 “欧罗拉,我很喜欢散步。我喜欢这种放空自己的感觉,暂时地忘记束缚住自我的东西……只用脚去感受行走,用眼去看尘世,用耳朵去听内心。 “我很享受这样的宁静,心静下来之后,更能让我看清所有。 “我想,你也能感受到。” 长久的沉默里,弗朗索瓦终于开口,神奇地说了个长长的句子。 这些云里雾里的字词句充满着青年独特的暗示。欧罗拉虽然知道其中必有所指,但回想他俩最后的谈话落在结婚上,一时拿不准二者的联系。 “嗯,走在你身边的感觉的确很美妙。弗朗索瓦,我想,因为这次绝妙的体验,我也可以把散步提上我的日程?” “那你平静下来了吗,欧罗拉?” “平静?弗朗索瓦,你是在说我——我懂你的意思了,原来我最近情绪外泄得这么厉害……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这两天不太开心。所以我给你弹琴,带你出来散步。” 少女脚步渐慢,青年看似省略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他的话,就是问题的回答。 因为关心,才会在意;因为在意,才有行动。 欧罗拉的心跳似乎又复苏了。 弗朗索瓦很慢,需要慢慢去挖掘,需要给他时间。她正好时间足够充裕,充裕到可以等他酝酿好一个回答。 “欧罗拉,困扰你的东西现在是否都已暂时忘记?” “如果你不提……弗朗索瓦,我根本想不起来呢。” 她看到青年停驻,缓缓转过身来。 河风拂起他额前的刘海,将他满头的金棕扬成一袭海浪,璀璨的蓝眼睛揉碎所有的天光,他只简单地站在那,就让人无法遏制内心的悸动。 砰、砰、砰。 心跳开始演绎加了重音的修饰。 “忘记我的演奏,忘记我陪你来散步……” “弗朗索瓦?” “欧罗拉,按我说的做——现在,你还能对我说出那句话吗?” 少女闭眼冥想前,最后所见的,是青年耐心的眼神。 她深呼吸,按照他的要求,忘记所有经历的一切。 “弗朗索瓦……我们,结婚吧。” 她睁开眼,视线和他相对。 话可以再一次说出来,但当面倾诉,她无法掩饰女儿家的那丝羞怯。 “上帝啊……这真是——” 欧罗拉的眼被弗朗索瓦遮了起来。她的眼帘分明感触到那只手的颤抖,她的耳朵分明听到他的声线泛起波澜。 少女的双手贴上青年的臂膀,扯了三下才让他妥协放下。 光明重新回到她的眼中,她看到他别扭的偏过头,想藏起表情不让她窥见。但感谢乍起的河风和他根本压不下的嘴角,她想自己应该没有眼花,那应该是欣喜的表达。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的声音被不稳的气息在风中碎成塞纳河上粼粼的波光,让她不禁心下一软,眉眼弯成小舟的模样,在他绘出的绵延里飘荡。 “因为,我想被冠以你的姓氏呀。” 她捧起他的手,低头只敢看着他的指甲,声音小到如蝴蝶振翅。 在欧罗拉看不到的地方,弗朗索瓦身上的璀璨碎了一地,笑意凝固在他脸上,渐渐演变成一种荒诞。 欣喜成为过去式,带着咖啡气息的河风就似一把把泛着苦味的刀子,将他暴露的心脏割得生疼。 “弗朗索瓦?” 她似乎察觉到不大对劲,抬起头的瞬间,便被他扯过手腕,拽着向原路返回。 不符以往的温柔,翻脸就像翻书,他的情绪来去如同诡谲的天气,声音几乎不带一丝温度。 “欧罗拉,我拒绝。” 冬日的风雪,似乎在此刻久已降临。 * “什么,欧罗拉跟你求婚,你竟然拒绝?我的弗里德,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不是你最期待、最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原本在沙发上为好友美好的爱情故事陶醉的李斯特,被肖邦这一手操作气得跳起。 他的指尖狠狠对着把他家酒柜当自己所有物的、在那独自喝闷酒的波兰人,一脸恨铁不成钢。 这个混蛋毁了他绝美的享受——向上帝起誓,他都已经准备好立马就去钢琴上给好友来段婚礼的主题即兴曲。这种类似临到结尾,强行被扭曲成一个悲剧的故事,真的恨不得直接叫来雨果,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波兰人真正的悲剧该怎么写。 唉,不对,他都被气昏头了——他怎么可能看着波兰人和他的小鸟达成悲剧呢?一切都是这个别扭混蛋的错,他指不定又哪里开始敏感,然后自己气自己。 李斯特一把夺过酒瓶和酒杯,他看了眼情绪不佳的肖邦,强硬地将它们扔进酒柜,锁起来。 钥匙他当面放在自己上衣的口袋,波兰人有本事就自己来拿。 “她不是你的爱情吗?呵,你拒绝你的归宿,然后在我这发泄不满……先生,要不要我给你雇辆马车,把你打包到她面前,你俩当面说清? “一句话都不说,就跟人发脾气——哦,感谢你还记得你喜欢她,还有理智没有跟她翻脸,说些让人恨不得把你扫地出门的鬼话…… “别在那自怨自艾了,弗里德,好好去道歉,你们还有救。” 李斯特叹着气,坐在肖邦对面,准备好再次梳理波兰人复杂得比交响曲还繁杂的内心。 “不,弗朗茨,你不懂的……如果婚姻不是因为喜欢,要不要它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是为了姓氏,我也可能被替代不是吗?” “请你说清楚,我可听不懂你的哑谜。” “我想冷静下来,既然你不愿意和我分享酒水,那我自己去找。” 没等李斯特反应过来,肖邦便在他的钢琴上拿走一封邀请函,径直溜出门去。 匈牙利人发誓,他从未见过波兰人这么快地逃离。 混蛋。 李斯特掐掐鼻梁,有些头痛。他扫了眼钢琴,上面似乎多了个小纸团。 “弗里德,你还没有安慰好欧罗拉吗?今天流言在剧院里传得越发凶了,她竟然和我说姓沃德辛斯基是一种罪过。 我给她放了假,你好好陪她。 哈莉特。” 行了,他知道原因出在哪了。 一句本是甜到发腻的情话,却在复杂的波兰心里先入为主地被曲解——愚蠢的弗里德里克·肖邦,你的未婚妻哪有不喜欢你,她是太喜欢你了。 噢,让他去拜访一下那只可怜的小鸟吧。 肖邦最不想让欧罗拉看见的东西,他非常乐意带着她去撕掉他的伪装。 第50章 Scherzo·Op.50 【宣誓主权】 欧罗拉坐在弗朗索瓦的书桌前, 看着窗外早已陷入夜色的安亭街,沉默不语。 蜡烛闪了闪,烛光突然变暗。她回过神来, 慌忙拿起剪烛刀, 小心地修理过长的灯芯。不一会,微弱的烛光渐渐又亮了起来。 轻轻放下剪刀,欧罗拉盯着那团细小的火焰,意识又开始迷离。 手腕被人紧扣的微痛似乎还停留在那,随着烛光的摇摆变得越发明显。但她知道, 痛只是一种幻觉,因为握着它的那个人, 早就放开了。 座钟开始整点报时, 钟鸣的响声反倒让室内更加安静。时针指向的时间, 夜色已深。 佩蒂特早按小主人的吩咐,热过最后一次晚餐后就去休息。嬷嬷早就发现了不对劲, 却没有点破, 没有拒绝欧罗拉的请求。离开的时候甚至还抱着她,给了她一个晚安吻。 夜深人静时除了耳鬓厮磨,最适合的便是独处。 目前的欧罗拉没有能分享枕头的人, 却可以在自我的孤独里理清她的一切。白日的种种都在眼前浮现,她在脑中复盘今天的经历,尝试去找到问题的所在。 弗朗索瓦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 但他却隐忍克制着不对她爆发出来。青年拽着少女上了马车,一路无话, 就像暴风雨压境是翻滚的乌云,他给了她逃离得时间,并暗自更改了降临的路径。 “我出去一趟, 不必等我。” 这是将欧罗拉送到家门口后,弗朗索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少女冥思苦想,究竟事情的拐点出现在哪里。 绝对不是“结婚”——甚至第二次,她还以为会像签婚书那样,被给予肯定的答复。 那就是“因为,我想被冠以你的姓氏”出了问题——恰好,青年所有的不对劲就是从这开始的。 可是,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真正要步入婚姻关系,冠以丈夫的姓氏——以彼颂代替沃德辛斯卡,不是正常的流程吗? 沃德辛斯卡啊…… 欧罗拉瞬间睁大双眸,漂亮的琥珀当即被磨成两枚浑圆的珠子。 剧院里的流言,和哈莉特的倾诉,加上和弗朗索瓦的散步……突闪的灵光瞬间将所有线索补完,并穿在了一起。 因最近那些传言,她曾跟哈莉特打趣过“姓沃德辛斯基是一种罪过”。而哈莉特是她的好友,其丈夫和弗朗索瓦也是好友,她这几天状态不好,以哈莉特的性子,可定私下跟弗朗索瓦联系过。 而她的先生最近出席的沙龙聚会,一定早就亲耳听到过肖邦的消息——加上哈莉特给出的信息,以及她从未隐藏过的对肖邦的崇敬…… 我的神啊! 欧罗拉猛地撑着书桌站起——弗朗索瓦该不会……以为她是因为肖邦,才想跟他结婚的吧? 没错,只能是这样。 依照弗朗索瓦那弯弯绕绕的脑回路,加上敏感多疑的小心思,这种傻到一眼就能画叉的答案,说不定在他那就能变成真相! 欧罗拉现在真的很想锤开弗朗索瓦的脑袋——对不起,这太暴力了,她不应该这么去想……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人的大脑是不是和常人不一样,他是不是在脑中放了n座大型迷宫,一不小心连他自己都迷路了。 如果是因为肖邦……那她去找肖邦结婚就好,干嘛要跟弗朗索瓦本人说这样的话。 少女拍拍自己的胸口,给自己顺着气。 她有一些委屈,即使是先入为主,他也总该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吧?这样下去,谁还敢喜欢这只麻烦的刺猬?他一觉得不对劲就亮尖刺,就真不怕真正爱着他的人被扎走吗? 喜欢。 欧罗拉的火头霎那间全熄了。 她喜欢弗朗索瓦吗?喜欢的。 但为什么她能在他面前,大声宣告着“j"aime chopin”,却唯独吝啬对他说句“喜欢你”呢? 欧罗拉找到了最终的郁结所在。 他的未婚夫大概捧着一颗真心来见她,却被她无意间狠狠地伤害了。他为她笨拙地弹钢琴,带着她去散步平复心情在问她是否还能说出结婚的话,就是希望她给出的答案永远不是冲动的、不是一瞬间的感动。 他为她第二次的回应而欣喜万分,但她轻易就用一句话打碎了他的心。 真是太糟糕了,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说一句“喜欢你”呢! 少女回懊悔地抓过青年的蘸水笔,点上墨水,随手便在纸张上用放大的字体写了句话。但还觉得不够,又在下方用截然不同的连笔,小小地做了个补充。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 不管多晚,弗朗索瓦,我都要等到你。 …… 窗外传来马车停靠的声音,欧罗拉竖起耳朵,确定的确有人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后,欢欣地冲到门前打开门。 “弗——” “抱歉让你失望了哟,欧罗拉。是‘弗朗茨’,不是‘弗朗索瓦’呢。” 正准备敲门的李斯特收回手,向女主人行礼并风趣地向她回话。一见她的表情,他便知道自己的判断从没有错。 欧罗拉的意外只持续了片刻,她打开门,迎客人进去相谈。 “晚上好,弗朗茨。你来找弗朗索瓦吗?他……今天有点事,还没有回来。” “夜安,欧罗拉。不用给我沏茶,我是来找你的。” “找、找我?” “是的,我最可爱的小姐。你有……能赴宴的衣服吗?” 少女冲他眨眨眼,李斯特便笑得一脸神秘。 “想和我一起去沙龙吗?去找你的‘弗朗索瓦’,我想你一定有些话,想当面跟他说说?” “请、请你等我一下!” 哈,弗朗索瓦…… 弗朗茨·李斯特,简直就是天使,对吧? * 李斯特拿了杯酒,径直走向他那位在角落里的、把自己藏得很好的朋友。 波兰人身上有淡淡的伏特加的味道,匈牙利人扫了他一眼,值得到一个不痛不痒的回应,便知道他还没有喝太多。 柔柔弱弱性子的肖邦,几乎不怎么喝酒。他只会在他感兴趣的宴席上,依照就餐礼仪饮上一些佐餐酒;除此之外,他只在最不开心的时候喝烈酒,只会选择波兰产的伏特加——如果没有,他会把他的疯狂,发泄到钢琴上。 或许,这种酒和肖邦一点都不搭,却在又因完全相反的表达,莫名有种和谐感。 “几杯?” 李斯特打趣地用酒杯点碰肖邦搁在身边小手台上的酒水,只得到对方一个言简意赅的冷哼。 “我把她带来了。” 匈牙利人满意地听到波兰人呼吸一滞,开心地啄了口葡萄酒液的芬芳。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她,欧罗拉——啊,我好像一不小心,把她在沙龙里弄丢了呢?” “弗朗茨!” “那个孩子被我丢在哪了,怎么办,想不起来?” “弗朗茨·李斯特!” 波兰人夺走他的酒杯扔在一边,怒视着他。 要不是对方骨子里的天性,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的领口甚至领结,都被人提在手中的画面。 “你怎么能——怎么能让她一个人!” “因为那孩子眼里只有你啊,我的弗里德,她鼓足勇气踏足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领地,只为来这里寻你,当面给你道歉呢。” 李斯特冷笑着和肖邦对视,他可不是欧罗拉,绝不会退败在他这样的眼神下。 “承认你在意她、爱着她,后悔那样对她很难吗,弗朗索瓦·彼颂先生?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现在恨不得飞到她身边去了。啊,沙龙里有多少猎艳的捕食者呢?她那样少见的东方韵味的脸孔,的确——” “给我闭嘴,弗朗茨。你把她丢哪了!” 李斯特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好的纸张,嫌弃地丢到肖邦怀里。 “你最先期待的答案在这里。弗里德,错过她,你绝找不到更值得你爱的人了。去吧,她在阳台那边——不想暴露的话,就小心点。” * “有人爱你。” “我爱着你。” 这是李斯特从他的书桌上偷走的,欧罗拉留在上面的纸张。 肖邦踉跄着避开人群,只希望快些到她走丢的地方。沙龙有太多灰色的地带,即使他向来不在意那些东西,但只要一想到他的山雀孤身一人,他就恨不得把李斯特丢进塞纳河十遍。 少女清越的声音在那边。 肖邦突然庆幸自己听力依旧敏锐。 他的欣喜凝固在嘴角,脑中嗡的一下哄响成一片杂音。 欧罗拉言笑晏晏,在阳台上正和人自然地谈着话。顺着那半边帘帷,肖邦看到的是男士的夜礼服的下摆——那是年轻人惯用的款式。 青年突然慌了。他的小鸟是只绝对讨喜的生灵,如果给她一片天空,她或许便不会再偏爱他这棵树了。 他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什么,他只注意到她愉悦的心情。 不许对别人笑,不许和陌生人说话。 你是来找我的,快看过来,我就在这里! 嫉妒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他不想再要他的理智了,他只想把她带走——他愿意如她所愿,结婚也好,马上去教堂也好,脱下马甲也好,只要她跟他走,他什么都愿意做。 但不可以。 她正在和别人愉悦地交谈——在他白天对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之后,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堂堂正正地再次站在她身边,去把那些该死的、觊觎他的宝藏的眼神,通通给遮蔽住呢? 李斯特说的没错,如果错过欧罗拉,他一定再也找不到更值得他去爱的人了。 多么高傲啊——肖邦这才看清自己,原来他是如此任性,如此肆意的挥霍着她的感情。他所有行为的底气,不过是仗着“欧罗拉喜欢肖邦”而已。 他好像掌握着免死金牌,只要他是肖邦一天,他便能仗着这个身份,可耻地用另一个身份去恋慕她,并矫情地自己生自己的气。 肖邦喜欢欧罗拉。 喜欢到丢掉理智,无限地在两个身份里吃着自己的醋。 流浪的诗人倚在墙上,面色凄楚而痛苦。 “波兰先生,您还在为情所伤吗……哦,您值得更好的爱护。” 白色的手套谦卑地捧起肖邦的手,来人以他独特的口味,用法文唱着一曲咏叹调。 居斯亭侯爵。 肖邦瞳孔微震,生理性的不适从脚趾窜向他全身,他头皮发麻,差点惊叫出声。他奋力挥手,挣开那双手套的轻抚后,将手背在身后。 肖邦喜欢白色的手套,身为钢琴家,他总是过分小心保护手指。加上白手套符合他优雅的审美趣味,他出行的装备里,从来不会少这样东西。 曾经他出席一次沙龙就会丢一幅手套,因为太多狂热的贵女们会在他上场弹琴时偷走它们。慢慢他学乖了,自从学会手套不离身后,“肖邦的白手套”就变成巴黎另一种风尚了。 肖邦并不在意别人也戴白手套,但这位侯爵例外。 居斯亭侯爵的白手套,只会让他想起病态的、并不美好的东西——这位侯爵在巴黎也是个名声显赫的人物,他喜好美人,男性的美人。 而他,不知何时起,竟然引起了这位侯爵的兴趣。 “伯爵,礼仪。” “唉,我只希望您能对自己好一些,别在受那些无畏的伤害了……您应该得到最好的对待。” 肖邦眼神微闪。 关于他流言的扩散,这个人一定不无辜。 “我这般卑微的人,或许并不值得。光是期待,就已经太难。” “不,它不难。您只有一个决定要做,让自己像个孩子和病人那样被人照料。请来埃姆斯住上三个月——在我家里,莱茵河畔![1]” 侯爵的殷勤作陪让他感到厌烦。肖邦眉头紧蹙,直白地表达着他内心的不喜。 他不想引起骚动,决定暂时远离这里。 “请容许我告退。” “您就这么不愿意回应我吗,我的钢琴家?” 肖邦的手臂再一次被白色的手套缠住,向来不善应付这种场合的波兰人,全身寒毛都站立起来。 他浑身开始颤抖,对方的逼近令他情绪几近崩溃的边缘。 啪—— 一声清脆的击打令肖邦得到解脱。他被人一把互在身后,他看着伯爵呲着牙抬起手背呼痛。 一把合拢的女士折扇,像骑士的佩剑警告着生人勿近。 波兰人因眼前的身影,双眸再一次盛满潋滟的波光,他的心脏又开始了复苏的跳动。 “你是哪家的小姐,这里没您的事,让开。” “不,怎么不关我的事?” 肖邦的手被欧罗拉拉起,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这个男人,我的。” “对,我是她的。” 此刻,从来没有宗教狂热的钢琴师人,第一次甘愿俯首跪拜上帝。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op.50】 [1] “您只有一个决定要做……”:这是历史上居斯亭侯爵曾对肖邦说过的话。需要注意的是,这位侯爵在当时是一个出了名的同性恋。关于他的行为并非我杜撰,也不是我刻意设置的狗血情节,而是确实有记载可循的,遂做了这样的安排。 居斯亭侯爵早在1833年间就结识了肖邦,他亲热地称呼钢琴家为“波兰先生”,并写了很多暗示性的便条。但很不幸,和卡米尔·莫克小姐一样,他们都在眼中只有钢琴的波兰人这里碰了钉子。 第51章 Scherzo·Op.51 【我是你的】 蓬松的裙摆, 规整的束腰,轻盈的舞会鞋,束在脑后的发髻, 解除束缚的修长脖颈, 顺着迷人的锁骨延伸至隐约可见的肩,再加上一把淑女小扇,欧罗拉彻彻底底换了种气质。 早已去休息的佩蒂特,在客人上门后便自发地醒过来招待——少女原本一点都不想去打扰长者的安眠,但在招待客人过程中, 听到自家小姐接受了沙龙邀约,佩蒂特便迅速告退, 上楼帮欧罗拉快速变装成一位合格的社交装束。 尽管早就知道裙子足够长, 叠穿的裙摆绝不单薄, 但欧罗拉就是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褪掉披肩后裸露在空气中的颈项,即使在温暖的室内, 轻微的气流变化也能被敏锐捕捉。加上即使嬷嬷手下留情, 束腰带来的压迫感也让她无法自如地跑跳——她只快步搜寻了一小片地点,呼吸便开始变速,不太顺畅了。 缓步, 放松,调整身体,如果她不想接下来因缺氧而昏厥的话。 所有穿上礼服后的端庄和优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从未习惯过它们的人来说,披上这身战袍后,不想收敛本性都难。 欧罗拉还记得李斯特看到梳妆完毕的她后, 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wink。 带着目标明确的女伴来到沙龙会场,匈牙利人愉快地放任少女自由享受一切——他给她指了个方向,把“要找弗朗索瓦, 就去偏僻寂静的小角落”的情报耳语给她,眨眼就涌进热闹的人群开始他的社交活动。 长舒一口气的欧罗拉对热心的钢琴家报以无限的感激。 他大概异常敏锐,一进会场就察觉到了她的迫切和不安,他没有强迫她一起行动,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欧罗拉的确不怎么喜欢沙龙的环境,就像她永远无法习惯现代那些无聊的酒会一样。 不管是不是音乐沙龙,它们的社交性总是大于音乐的——这里随处可见成团的人群,她的耳朵里都是谈论和碰杯的声音,太过于喧闹,音乐在这里除了演奏家,没人会把它当作真正的目的。 或许音乐室那边的钢琴的确对她有吸引力,但现在,欧罗拉的第一位,是弗朗索瓦。 她只想把那只别扭的刺猬找出来,看着他的眼睛,好好跟他说话。 呼吸渐渐变得平缓,欧罗拉开始慢慢适应这身衣服了。她一路都打开着折扇,小心地遮着脸,礼貌拒绝几位凑上来的绅士后,终逮到机会,不引人注意地潜入通往阳台的通道。 鞋子踩在地毯上,绒毛的柔软几乎让她的脚开始生出迷恋的情怀来。夜风掠过她的双肩,落下一袭凉意。欧罗拉抬眼,阳台那的玻璃落地门,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缝隙。 那里有人。 少女眼前一亮,忘了她刚刚总结出来的经验,提起裙子就往那冲。 她在敲了三下玻璃后,才彻底打开门,去向阳台。 …… “弗——” “唔……谁?不对……来人了!该死——” 安然睡在小躺椅上的绅士,在察觉到这片天地多了个人后,慌乱地舞手舞脚。他忘了帽子正被他扣在脸上,视线是一片漆黑,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 等他手忙脚乱地戴正帽子,扶着躺椅扶手站好,看清来者——一位年轻的女士,他的身子和门碰出的声响一起同步地哆嗦了下。 “小、小姐……这里……不好……回、回去……” 他不敢去看来人的样子,垂下头紧张地捏着外套的边缘,发现领结被早被他扯乱后,又慌慌张张地去系它。 “抱、抱歉。” 年轻人的头皮紧绷,他快要被他此刻突然变迟钝的手指气哭了。 “请、请让我喘口气……先生,我、呼吸——” 他听见大理石的阳台护栏传来被拍击的声音,下意识抬头,看到一位小姐扶着护栏捂着胸口仰着头喘息,手指瞬间忘记它该做的事。 等她调整好呼吸,他们视线撞在一起后,少女突然收回手臂端庄地挺直腰,青年终于记起手指的本职工作。 她打开折扇遮住脸,他干脆把那条不听使唤的领巾一把抽下。 两声轻笑,没有丝毫嘲弄的意味。 她放下折扇,他的紧张也不复存在。 “夜安,小姐。我以为,这里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再对它感兴趣了。” “夜安,先生。我来找人,他不习惯人群,也偏爱藏在安静的地方。” “听起来很像我的一个朋友——肖邦,他比我勇敢,我在沙龙里也不自在。” “肖、肖邦?” “对,不过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本以为今天来这可以听到他演奏,但很遗憾……” “您也喜欢肖邦的音乐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这位小姐很陌生,但他却能融洽自然地说话,就像在他朋友身边一样。 看来她也很喜欢肖邦,那真的太好不过。 “或许,没有哪个钢琴家可以抵抗肖邦的曲子。” “说的对,先生。你也是钢琴家?” “阿尔坎……我……半小时前刚刚弹了首……” “那真是太过遗憾,我才刚来,错过您的演奏了。嗯,阿尔坎?” 她脸上的惊愕太过生动,教他有些难为情。 “是查尔斯·阿尔坎吗(charles alkan)?我有弹您的曲子,它们就在我的钢琴上,非常棒。您什么时候写练习曲?我很想弹您的练习曲!” 少女眼中仿佛有星星,头一次被人催稿的阿尔坎有些难为情。 他迄今为止也只敢写写变奏曲,巴黎尚有李斯特和肖邦在,还会有人期待他写别的曲子吗? 沉默。 不善交际的阿尔坎,不知该如何回应一种善意的期待。 直到走廊那边传来轻微的争执声,他才意识到他不该长久不做回应,而她也似乎发现她的请求过于热切。 “抱歉,阿尔坎先生,我该离开去找人了——请相信我,您的作品非常精彩,和李斯特先生一样的精彩。”她刚要离开,又神神秘秘地补了句,“阿尔坎先生,以后取书的时候请小心些,另外请远离衣帽架。” 直到少女离开,阿尔坎还愣在原地。 良久之后,他难得愉悦地笑出声来——取书?衣帽架? 阿尔坎转身撑伏在石栏上,夜风将他的困顿和颓丧一扫而光。 弗里德里克,今晚我碰见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姐,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因为我们那么相似。 她竟然问我要我写的练习曲——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我真能写出她期待的练习曲的话,那样我就有题献人了。 …… 查尔斯·阿尔坎。 这是上次在书店里,弗朗索瓦送她那本《肖邦练习曲集》时,附带上的另一册作品上的作曲家名字。 欧罗拉收到这位音乐家的作品时,真的十分意外且惊喜。 她对阿尔坎有如此深刻的印象,除了肖邦和李斯特的挚友名单里都有他,他的二十四首大小调练习曲也曾磨砺过她的手指之外,大概就是他最为离奇的死法了——不论是找书时被书堆砸死,还是最新的验证很可能死于倒下的衣帽架,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虽然不会被人记在心上,但欧罗拉也无法对这位音乐家的命运视而不见。 她虽无意去改变什么,但善意的提醒还是需要的。他们都是十九世纪的瑰宝,值得有留下更多作品的机会。 重新回到室内,温暖果然是相对的。 欧罗拉刚要走,前方和阿尔坎差不多装束的年轻人正和另一个人陷入争执。她准备稍微藏一藏,这种情形总是尴尬的——两个男人,看上去是某种纠缠。 哦,这糟心的、混乱的十九世纪。 想想弗朗索瓦,他真的算快净土了。 弗朗索瓦? 欧罗拉抬起头来。他的头发,他的身形,他的气场——那个被纠缠的年轻人,是她的未婚夫? 看不到他的拒绝吗?看不到他因为厌烦都发抖了吗? 哪位衣着光鲜的先生,您的眼睛是瞎的?请不要仗着弗朗索瓦不擅长肢体接触,就得寸进尺欺负他可以不? 弗朗索瓦就是个傻子! 欧罗拉捏紧扇子,连厚地毯的柔软都不能包裹她脚下的怒气了。 扬起折扇,就和骑士为守护的信念挥剑一般。 这个男人是她的,谁都不能染指,谁都不能欺负。 * 我安全了。 肖邦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少女,所有反胃、恶心的负面情绪都已消失。被她牵着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温暖的力量,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赶紧离开,抱着她一直到天亮。 “对,我是她的。” 他果然是世上最傻的人。像这样简简单单地承认自己的内心,不去糟心地瞻前顾后,留在喜欢的人身边不就好了吗? 把她冠以他的姓,在阳光下拥有她,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小姐,宴会开始时我哦没见过您,他来的时候身边绝没有您,请不要说笑了。”居斯亭侯爵轻蔑对少女说道,而后抬眼受伤地望着青年,“您……愿意和陌生人说一个谎话,也不愿接受我的好意吗?” 还未等肖邦开口,欧罗拉便出声强硬地插进来。 “哈,谎话?我最不屑说的就是它了。” 他看她转身,琥珀色里满是晦涩的阴影。 愤怒,疯狂,坚定,温柔……他无法准确区分出那些情绪,却随着她的渐进慢慢退后,直到靠在墙上。 折扇和手掌,拍在他衬衣领口边的墙上。带起的风和响动,让他的心也为之震颤。 近距离只注视着他的时候,她眼中的一切又化作缱绻缠绵的乐章。她的手指似乎正在抚摸他脸的轮廓,就像她在普雷耶尔上弹奏《降e大调夜曲》一样,奇特的、温柔的、绝美的指法。 “弗,告诉他——” 他听见她折扇掉落在地,他感受到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后颈,他的下颚传来她迷蒙的吐息,他顺着她的力道微微颔首,碰上她的鬓边。 发丝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刚意识到这个距离过于暧昧,便被她强硬地扶住脑后。 月光一般的叹息。 衣料摩挲的声音。 青年骤然瞪大眸子,双手紧贴着墙依附住才不至于腿软滑落。 少女用牙齿撕咬着他胸口工整的领巾,布料在颈项间的撕扯清晰地顺着皮肤传递上来。他的心脏几乎要骤停了,氧气正在离他而去,大脑被她咫尺可闻的呼吸渲染成雪白的一片。 他只能听到声音。 领结被解开,竖起的衬衣领口散开,她的温热更加让人无法招架。是有蝴蝶在此逗留吗,每一秒的振翅都带给他一阵灵魂的战栗。心间有声音,极速的音符是十指都无法倾诉的疯狂,枷锁似乎正在破碎。 理智早已出走,否则他早该制止她那大胆的行为。 不,应该是他疯了,他竟可耻地希望,她给予的诱惑和失控,能再多一些。 天蓝色早已不再纯粹,他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灵。 因为爱和喜欢,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的他,只为她而存在。 牙齿带着七分委屈两分泄愤,还有一分是标记所有权,轻轻咬在他的喉结上。 声带失声,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命脉轻易就交予她,他像是瞬间被抽离灵魂,手指却因过于剧烈的心悸,在那面精美的墙纸上,留下道道指痕。 “我是你的谁?” 他的爱人在他彻底崩溃的前一秒,终于肯放过他。 他在那双波兰琥珀里,看见了无法拒绝的诱惑。 一个毫不迟疑的拥抱,肖邦把欧罗拉紧紧抱在怀里,紧到没有一丝缝隙。 他虔诚地在她后颈烙下一个清浅的印记,染着情.欲的声音迷蒙的像雾一样。 “tu es tout pour moi。” 你是我的全部。 欧罗拉,我不逃了——我的一切,全是你的。 第52章 Scherzo·Op.52 【请在这个吻里看清我】 “你、你们……” 居斯亭侯爵眼前的男女, 绝对有着不简单的关系。他的理想国度在经历一场大地震后,所有梦幻的浮华都崩塌成一片废墟,令他踉跄着虚浮地后退。 恍惚中侯爵发现, 他朝思暮想的天蓝色琉璃, 从这个女孩出现的那刻起,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这个矜持又高冷的波兰人,从未用如此毫不掩饰的视线追逐一个……女人。 从肖邦骨子里漫出来的失控,晕染在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原本因病痛和忧郁的侵蚀而过分白皙的皮肤,在青年从未外显过的爱欲作用下, 令他连发丝都带着摄人的引诱感。 波兰先生离他不到两三步,迷人的脸上顺服的表情简直教人浑身酥麻。 但居斯亭侯爵的心从未这般冷过, 冬风凌冽, 吹灭所有的希望。他看到了, 近到咫尺的距离,实际却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 肖邦已然有了归属。 “他的婚事早就吹啦”——来自柏辽兹的酒话, 或许是因为符合内心的期待, 被侯爵欣喜地认作真相。加上来自某个同类扩散的情报,更是让他深信不疑。 隐晦地在沙龙传出肖邦解除婚约的消息,他在幕后看着钢琴家不辩不驳——他越痛苦, 居斯亭越暗自欢喜,因为离得到他就更近一步。 现在看来,他做的一切都是笑话。 那个女人也会成为和他一样的笑话。 居斯亭侯爵自嘲地笑了笑。尤其当他发现,肖邦终于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后——没有丝毫旖旎的天蓝色,似冻湖中最深处的冰。 波兰人的眼睛一向会说话, 这次他说的是:“您还想在这看多久?” 可以私下在暗地里使手段,也可以张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游戏,但唯独不能在当事人面前失去最后的风度。 扔掉落寂, 居斯亭走得干脆。 他不属于这里。 走廊,还是留给那一对有情人。 …… “弗朗索瓦,他走了吗?” 欧罗拉根本不敢从未婚夫的怀里抬起头。她只能倚仗耳朵,声音应该不会骗人,确实有一阵足音远去。她这才用微弱的话音,询问青年。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禁锢她的力量也丝毫未曾松懈。唯一还能活动的手只好遵循就近原则,拽拽指尖唯一能碰到的男士衣领,等他给她答案。 “嗯。” 良久之后,弗朗索瓦的应和轻的宛若幻听。 要不是他因哼声而变化的微弱鼻息,顺着她的后颈一路沿着脊柱向下,神经末梢被刺激得开始战栗起来。欧罗拉腿一软,慌忙拉紧手臂攀住他的脖子,加上他在她腰上圈环的手臂力量,终于免于像只泻完气的气球般瘫软滑落。 少女悻悻地长舒口气,等连接上骤然中断的腿部支撑力量,她终于能微微活动头部了。 浅浅的牙印落在青年光洁的脖颈中央,连着他的喉结,轻轻描着几个乖巧的延音记号短弧。 再看弗朗索瓦被撕扯松到变形的领巾,以及早已不复挺立的衬衣领子,她的一双手就在他脖颈的后面…… 欧罗拉的大脑瞬间当机了。 她她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这糟糕的姿势,这糟糕的行为,这疯狂的结果——别说十九世纪老古董的弗朗索瓦,就连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欧罗拉自己也吓傻了。 “对、对不起,弗、弗——我、我真不是这样子的。” 回过神来的她撑着他的双肩,踮脚想和他平视,以求让他看清她的心情。 “为什么……来这里,欧罗拉。” “找你,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说才可以。” “‘这个男人,是我的’?” “!” 她的脸瞬间飞满红霞,在他异常平静的天空的注目下,唇齿哆嗦着摩擦,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我们回家。” 他的指令飘渺如云,似乎不再去过问、去追究那些燥热的露骨话语。 清淡的一句话,似乎把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都抹去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不快,或许这样的尾声放在刚刚那段即兴的华彩后,再合适不过。 惊弓之鸟般的欧罗拉,慌乱地扑棱着要和弗朗索瓦拉开距离,但她腰上的手根本没松开。 少女踉跄一步,还是跌回青年的怀里。 “放、放开我……” 手脚往哪放都不对的她,干脆认命地以额头抵着他的胸口,软软糯糯地祈求着。 “欧罗拉,抬头。” 他好像有些奇怪,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陌生。她愣了毫秒,最终颤巍巍地顺应他的指引。 “这里——你想让我……就这样和你一起出去吗?” 肖邦松开一只手指着他的脖子,欧罗拉看着他喉结因说话而跳动,只恨不能当场把自己埋了。 “还是说,这就是你的期待,让我如此昭告巴黎?” 他俯身,原本清冷的声音,嘶哑成一片醉人的迷蒙。 “我、我给你系好领结,弗朗索瓦。” “好姑娘。” 这个男人好可怕……他还是那个未婚夫先生吗? 莫名生起一种无法逃离的危险感,欧罗拉原本灵巧的手指,迟钝得像把肖邦从头到尾弹过一样。彻底拆开弗朗索瓦的领巾让她负罪感满满,理顺他衬衣的立领再重新打好领结原本不难,但无限在她眼前晃悠的喉结不停地提醒着她的失控。 她绕了半天,最终闭上眼才勉强完成任务。 弗朗索瓦从来就没有这样……衣衫不整过。 她终于被他放开,看着他明显扭曲的领结,羞怯地低头去数裙摆上的花边。 手指被属于男性的指节攥住,淑女扇被她打开遮住脸。 她的先生似乎带着她走了趟迷宫,等她后知后觉,他们已经躲过沙龙里的热闹,顺利逃出生天。 夜很静,除了风下草木的响动,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马车停靠在宅邸外。弗朗索瓦牵着她,踩着庭院鹅卵石的小路,无声地踏上归途。欧罗拉落后他一个身位,只能看到青年的背影。夜色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模糊,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你是我的全部。” 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便不会不告而别。但沉默的他变得过于难以捉摸,她开始在肯定和否定里患得患失。 …… 马车开始徐徐前行,车厢里的沉默还在继续。 欧罗拉就坐在弗朗索瓦身边——这似乎是确定了亲密关系的男女才能同座的位置,况且这一次,巴赫被青年毅然挤走了。 在膝上点触着手指的她,第一次无法展开话题——归咎于在方才几近失智的暧昧里,什么才是真正的解读。 “欧罗拉,早在德累斯顿见面的那天,我就跟你说过,选择我就是选择一潭死水。 “我无趣、固执、阴晴不定,有一身的臭毛病。 “我实在想不到和我缔结婚姻后,我能带给你什么,你真的要——” 没有冲动,没有暧昧,没有羞赧。 欧罗拉闭上眼,将她的唇印弗朗索瓦的嘴角。 自他开口说第一个词起,欧罗拉就发现了他不安的微颤。 弗朗索瓦数落着自己,似乎要拔下他所有的尖刺,把他柔软微小普通的真实呈给她看——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试探,不过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无论一百次提问,答案都不会变。 “我看见的你,弗朗索瓦,那该由我来定义——和这个吻一样,因为你,它才存在。” “你确定已经看清我了吗,欧罗拉?” 青年笑笑,指着自己的嘴角:“你印象里的我,的确偏爱这样委婉的表达。但现在,在我这里,用这种方式已经不够了——你应该,这样吻我……” 尾词被他渡进她的唇齿间,柔软的相接,沿着他带着些许伏特加的绵延,从温热湿濡的交融,径直颤到她心里。 他用最亲密的方式,隐秘深情地呼唤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想要逃离这种陌生直白的交流。 呼吸太近,心跳太近,他和她也太近。 “别逃,欧罗拉——” 沙龙里的故事被改写。肖邦温柔地扶住欧罗拉的头,让她枕在他的手心,俯下身子,强势地将她锁在靠背和他之间。 “请在这个吻里……看清我。” 停留在少女瑰色唇瓣外的摩拜祈求,在她卸下心防的那一刻澎湃成一袭从未间断的激流。他从未有过这样露骨的表达,仿佛那些沉眠的雄性特质全部被唤醒了。 她无助地微仰起头,渴望找到可以喘息的空气。但他轻易便夺去她所有的呼吸,除了他,氧气全部失效。 这是多少个不断下行的疯狂音群才能表达的汹涌? 它比贝多芬的轰鸣更理性,比巴赫的复调更繁杂,比李斯特的炫技更惑人……无从反抗,只能随着他的节拍起舞。 他掌控着旋律、伴奏和速度,只要他不想,没有人可以令他停下。 欧罗拉在窒息的前一秒终于能够自由地呼吸了。 她拙劣的喘息,又在他清浅的啄饮里变奏出更多的主题。无助的,孤寂的,渴求的,顺从的……风浪已经停歇,一切深藏入海。她漂浮在海上,枕着轻柔的浪,盖着满月的光。远处,似有美人鱼披着薄纱在低吟浅唱。 他依旧还是那个记忆里灵魂,温柔是他的本质,打开他的内心,全是缱绻的诗篇。 一个吻里,欧罗拉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弗朗索瓦。 陌生的,熟悉的,偏执的,温情的……但她确定,只是因为他是他,她才如此心动。 “和我结婚……你想好接受这样一个我了吗?” 她还没回答,又再一次被她拉进怀里。 “你没有机会了,欧罗拉,你是我的。 “亲爱的,和我去登记吧,你理应冠以我的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总裁小刘的女孩、月染羽、风信子、samantha、冷钰黎栊、寧君、被考试主宰的渣、东暮西朝、须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茂之夏 130瓶;阿口文、超瘦的薯片 30瓶;兰舟 20瓶;幼清、疏窗、辞镜 10瓶;怪诞不经q、晴天小猪929 5瓶;略略l 4瓶;褚析、闲影、ee不吃鱼鱼 2瓶;乌龟的绿豆、阿暖暖酱、sariel 1瓶。 第53章 Scherzo·Op.53 【一个名字签两次】 车夫勒紧缰绳发出简短的指令, 汉诺威马微微仰头,顺从地放下前进的蹄子。 马车终于彻底停下来,车厢当下不再晃动。 幸好一路都走得缓, 欧罗拉不必遭受骤停后惯性引起的身体前倾——如果真是那样, 她估计以这会走神的状态,可能会直接扑进对面弗朗索瓦的怀里。 叫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又开始在她眼前晃悠,尽管离那次沙龙之夜已过去好几天,但关于那个人亲昵的一切总是时不时地就开始在她眼前刷着存在感。时刻提醒她,她在这个绮丽的十九世纪, 缔结了一份最重要的羁绊。 “无论你多少次问我,弗朗索瓦, 我都愿意接受全部的你。” 这是那天晚上, 欧罗拉和弗朗索瓦在各自房门前道完晚安后, 她说给他听的回答。 “那这几天我们就去登记……你好好准备一下。” 在少女开门进房间前,青年也轻声坚定地宣告了他们接下来的流程。 欧罗拉的心跳又开始不太规律。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 直到在身边摸到几份折起来的纸张后, 才抬起头去看对面的青年。 弗朗索瓦一如既往地端正坐姿让他挑不出一丝错,他闭着眼,脸上满是宁静。 少女努努嘴, 扫到他搁在膝盖上交叠的手——指节的耸动和摩挲,表明他并不似表面看上去的轻松。 原来,他也在紧张啊。 少女在心中轻轻感叹。在发现青年这点掩藏的小秘密后,欧罗拉感觉自己顿时轻松了些许。 为什么又是对座呢?把彼此放在各自的眼前,这样的独处实在太考验心态。 欧罗拉突然想起就那天晚上, 即使是难得露出感性一面的弗朗索瓦,也会在马车驶进安亭街后松开她,坐到对面去。他们一起出行过好几次, 但基本没有坐过同边——说起来那晚李斯特带她去沙龙时,也是坐的对座。 “欧罗拉,我们到了。” “嗯,车停了,弗朗索瓦。” 青年清淡的声音传来,将少女活跃的思维打散。她将手边的纸张拿好,刚刚松懈的神经又开始慢慢绷紧。 今天是他们约好来登记的日子,这些纸张就是欧罗拉的登记材料。 它们来之不易——因为要瞒着佩蒂特,少女废了番功夫才不引起嬷嬷怀疑,拿到被长者收好的相关证件。在来这之前,她和弗朗索瓦早跑过一趟波兰大使馆,依照正常程序,他们应该在这里完成婚姻登记[1]。 但弗朗索瓦似乎异常抗拒波兰大使馆,他宁可多办到手续得到允许去巴黎市政厅登记,也不愿意把意味婚姻缔结的纸张留存在这。 虽然这样不对,但那时——尤其一踏进大使馆他就浑身不对劲,全程几乎压着情绪带她拿到许可的弗朗索瓦,在他身上,欧罗拉隐约看到了肖邦的影子。 因为太爱那个国度,心里便容不得它沾染一粒沙子。 少女随即摇头,严禁自己将他俩联系在一起。毕竟只要是前来巴黎流浪、心还未死的波兰人,都会这样。 现在,欧罗拉就要带好这些东西,和弗朗索瓦一起去市政厅做婚姻登记。 哦,夏洛琳…… 这大概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疯狂的事,连我在穿越几天后就和人签了婚契书都不能和它比。 我竟然马上就要去结婚——对,和一个小古董先生——还是从家里偷拿身份证户口本,和他去民政局领证的那种! 少女深吸一口气,对着车厢门门栓伸出手。 属于男人的手抚上她的指节,制止她拉开门栓的动作。 “欧罗拉,你准备好了吗?”没等欧罗拉提出疑惑,弗朗索瓦便率先开口,“你或许还有最后后悔的机会……” “弗朗索瓦,问问你自己,最后那个问题你信吗?”她笑着拍拍他的手,门栓拉开的声音清晰可闻,“说我没有机会又给我机会,你还真是自相矛盾呢,先生。” 打开车门,欧罗拉率先跳下去。 她站在阳光里,对车内的弗朗索瓦伸出手。 “我不会反悔的,弗朗索瓦,去登记吧。” “我听见了,欧罗拉,去登记吧。” * 肖邦有些好笑。 在他迟疑踟蹰的时候,欧罗拉永远是坚定不移的那一个,他最后的犹豫和怯懦,都被阳光下的她彻底消灭了。但进到市政大厅之后,青年明显感觉到挽着他手臂的少女步履沉重,整个人都在发怵。 他愉悦地将手盖在她的手背上。 在爱情的小径上,他跟欧罗拉步调似乎不太一致,但总能达到一种和谐的进度。肖邦怀疑一切的时候,总会被山雀的直白唤醒。但他的小鸟最喜欢带上纸老虎的面具,她的张牙舞爪绝不持久,因为她少女的羞怯终究是她的本质之一。 巧就巧在,在她气焰减弱的时刻,总是他异常坚定的时候——他们的时差,刚刚好。 “弗朗索瓦,欧罗拉——这里。” 在偌大的市政厅被人当面叫唤名字,肖邦只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砸向他身上。他呼吸一紧,和演奏会的不安感相差无几,原本他还觉得空旷的大厅瞬间似乎落满了人。 很好,他也该死地发怵了。 肖邦狠狠瞪着前面正在热烈招手、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金发钢琴家,暗自咬咬牙,再次怀疑邀请李斯特就是一个大写的错误。 “啊,弗朗茨!咦,还有——是阿尔坎先生吗?” 山雀小姐瞬间便活了过来,轻快地就拖着他向那边走去。 她好像叫了阿尔坎? 等等,她竟然认识阿尔坎——怎么可能呢,这位犹太钢琴家是他最为低调的朋友了。他很喜欢他,因为他们脾性非常相似。 肖邦抿起嘴,颇有些吃味,毕竟阿尔坎的画像可没有他的多,作品也是。 …… “竟然是你,小姐,太巧了,怪不得——” “查尔斯,你和欧罗拉认识?” 李斯特颇感兴趣,第一因为人群恐惧症比肖邦还厉害的好友,竟能自然地接受陌生人的靠近;第二因为听阿尔坎话里的意思,他和欧罗拉绝不是初见。 似乎迎面走来的波兰人的表情不太美妙,金发青年挑挑眉,张着耳朵听身边腼腆的好友支吾解释。 “我遇见她是在沙龙……在我报出姓氏后,她认出我,然后……” “然后怎么了?” 许是因为难为情,让阿尔坎犹豫不定。李斯特完全不去看肖邦的臭脸,只想知道答案。 警觉也是这位好友的特质,现在不问出所以然来,等波兰人来了,他恐怕要明天才能知道后文。 “然后就是……这位小姐期待弹奏我的练习曲。” “你的、练习曲?” 李斯特眼睛睁得老大。肖邦毫无情绪的声音撞进他耳朵,引得他背后一凉。 “查尔斯,你可从来不写练习曲。” “是的,弗、弗朗索瓦,我能知道你妻子的名字吗?等我写出练习曲,我就有题献人了。” 喂喂,阿尔坎,不要这么呆子啊,你的警觉性呢?波兰人的酸味我都能闻到了,他今天结婚,快想想你来干啥的。 李斯特在心中腹诽,他似乎可以预见波兰人私下又要怎么数落他了。 “可以呢,阿尔坎先生,但我不需要您的题献,我只希望能快些弹到您的曲子。我是——” “欧罗拉。” 少女欢快地加入寒暄,还未等她报出名字,就被她手挽的青年呵断。 匈牙利人的笑快挂不住了,这群人怎么还能见面就忘记正事呢! “欧罗拉……那姓氏呢?” “你不用知道她的原姓,反正今天起,她跟我姓——我也想听听她所期待的你的练习曲。查尔斯,她的名字加上我的姓氏,正好也能算题献给我了。” 李斯特无奈地看着阿尔坎迟钝地眨眨眼,乖巧地点着头。他生怕波兰人那股全法兰西最酸柠檬的味道波及自身,笑着岔开话题。 “真那么想弹练习曲的话,欧罗拉,我这里帕格尼尼主题的练习曲哦——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俩快去结婚!” 感觉自己又操不完的心得李斯特,推着肖邦往登记处走去。 等新郎终于知道要先办正事,他才松手去和阿尔坎同行。 “欧罗拉,我所有的作品……都是你的。” 隐约的说话声让匈牙利人脚底一滑。 波兰人的心到底是个什么构造,这别扭劲儿真是不一般——你有本事,别做那些小动作,直接点明是“肖邦所有的作曲”敢不敢唉? …… 肖邦断定,李斯特一定是某种病毒之源,否则为什么只要有这个人在,所有的事都会跑偏? 不过幸好,马上欧罗拉就能和他完成登记。 “是您?三天前那个——” “是的,先生,‘特别预约’。” 柜台后的职员瞬间记起了他的脸,肖邦的提示恰到好处。对方点点头,麻利地抽出一张登记表,开始例行询问。 “请双方各自报出你们的名字,男士请先。[2]” “弗朗索瓦·彼颂。”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 “各自的信仰,男士请先。” “天主教。” “……天主教。” “现在是1836年10月18日。彼颂先生和沃德辛斯卡小姐,以这张登记卡为证,以我的笔记载,你们在此、在各自的证婚人的祝福下将缔结婚姻关系。如果你们对彼此忠贞不渝,请在这里签上你们的名字,依旧是男士请先。之后请让你们的证婚人也署好名。” 肖邦接过卡纸铺在台上,他去拿笔蘸取墨水,却因手抖笔尖半天伸不进墨水瓶里。 他深呼吸,放弃无效的动作,把笔递给欧罗拉。 “欧罗拉,你先签,然后把它给弗朗茨和查尔斯……” “弗朗索瓦?” “我亲爱的朋友,你这是?” 他握住自己还在打颤的右手,无奈地叹气:“欧罗拉,请原谅我,我第一次结婚,太激动紧张连字都写不好,让我缓一缓……我保证,你签完后我一定能恢复正常。” 她笑着取走他手里的笔,爽快地在卡纸上签字:“弗朗索瓦,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别怕,反正你跑不掉,我有很长的时间,耐心等你的手恢复正常。” 阿尔坎和李斯特签完名字后,笔再次回到肖邦手里。 “这是我第二次做证婚人[3],但亲爱的弗,谢谢你让我体验在新郎前签字。” 身后传来匈牙利人怪异腔调的打趣,波兰人刚好拿起笔的手再次僵住。 半晌过后,他把卡片递给职员,一脸凝重地转过身来,深呼吸。 “欧罗拉,你介意再重写一遍吗?我刚刚一不小心……把墨水抖到登记卡上,弄污了它。” 若有墨点遮住笔迹,登记会判定无效。 肖邦完全可以看到李斯特抓着阿尔坎的胳膊,辛苦地忍着笑。 “那就……再写一遍吧,弗朗索瓦。” “写完之后,我带你去教堂。”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53】 [1] 他们应该在这里完成登记:依照现存的柏辽兹和哈莉特当年的结婚流程,他们当年是在英国大使馆完成的婚姻登记。我考据不到其他当年的相关,就依照西兰花的案例做了私设。 这会肖邦没有接受沙俄控制下的波兰护照,拿的算是“法国户口”。欧小姐因为沃德辛斯基的关系,可以算和哈莉特差不多。但鉴于肖肖的脾气,他估计不会鸟并不波兰的波兰大使馆,就设定多走一个流程,让他们去法国政府那登记。 [2] “请双方各自报出你们的名字”:结婚登记卡上信息借鉴柏辽兹和哈莉特的婚姻登记信息。前半部分是由职员填写的,双方的名字、信仰和归属教区,然后写完年月日和经办人,再给登记人签名,最后让证婚人签名即可。 [3] “这是我第二次做证婚人”:弗朗茨·李斯特是埃克托尔·柏辽兹当年登记时的证婚人之一,依照他的本性,他会很乐意去帮朋友完成这件事。 大概因为李子一辈子都没拿到结婚证,所以西兰花的婚姻失败了。想想负负得正吧,反正阿尔坎也没拿到结婚证,毕竟肖肖和欧小姐绝不be。 第54章 Scherzo·Op.54 【在上帝面前我无法骗你】 当肖邦想要演戏的时候, 所有人都会被他骗过去。 他没有提前告知李斯特和阿尔坎,这个计划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他向来谨慎,尤其关乎婚姻的事, 他实在不能对匈牙利人的嘴报以信任。 因为激动和紧张, 竟在结婚登记卡上留下抖落的墨水,让卡片失效作废。 肖邦知道,这样的行为,必定会让前来证婚的好友印象深刻,日后会被无情地用来当作调侃他的谈资, 成为一个一辈子的笑话。 向来慎重到绝不轻易在好友面前留下明显击破点的他,这一次却心甘情愿。 波兰钢琴家使了个小手段, 他知道这很卑鄙, 甚至无耻到背离他的价值取向……但没有办法。 欧罗拉是他无法割舍的生命,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存在的世界会是怎样。但只要还有一层羁绊存在,他就有理由、有自信, 用他的钢琴——用少女绝对拒绝不了的肖邦的一切, 把他的真诚和感情,拿出来给她看。 那张卡片其实并没有留下墨水痕迹,在他们最松懈后退的时候, 新郎独自完成了签名。 他留的是“弗里德里克·肖邦”,真名,连笔的双f美得像阿波罗的小竖琴。 因为“特别预约”,打过招呼的职员非常配合地将那张登记卡收走,又递了一张空白的登记卡。 “彼颂先生, 您先写——为了不让我们都做无用功,你可以等手不抖了再碰它?” “是呢,我亲爱的弗朗索瓦, 你可别再手抖,不然巴黎市政厅里所有的登记卡都不够你用呢。” 职员风趣地说着俏皮话,引来李斯特的捧场和众人的哄笑。 肖邦笑着提起笔,“弗朗索瓦·彼颂”——规规整整小心翼翼的笔触,连游丝都不敢随意飞扬。 新郎、新娘、两位证婚人,加上柜台后的职员,依序提笔,这张登记卡终于宣告完成。 “那么先生,小姐——不,夫人,请在时限内去教堂完成一场婚礼,登记即日起开始生效——如果有婚礼为证,将它的有效期将延长至一生。”职员微笑着伸出手,“祝两位新婚快乐。” …… 从市政厅出来,被弗朗索瓦一直牵着手的欧罗拉一抬眼,就看到世上最好的夕阳。 说它是最好的或许并不准确,因为最美的晚霞永远会在夏天——只是因为心境不太一样,只是因为身边的人不一样,此刻的感受和偏重也不一样。 和心爱的人领完证后看一次夕阳,感受光线在头发上、在眉眼间跳跃,紧一紧交握的手,有种和爱人完美相守直到暮年的幸福感。欧罗拉无法形容它,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或许这种心情只能在钢琴上用黑白键才能倾诉明晰——主题大概就是:从此刻起,拥有了全世界。 “弗朗茨,阿尔坎,要去一起去吃晚餐吗?还有……我的、丈夫。” 欧罗拉发誓,最后一个词绝非她故意,只是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充满娇羞的语调。她只能靠加重握着的手,才能缓解她的脸热。 “不,我们要先去教堂,欧罗拉,我有东西想送给你,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去、去教堂——是、是那个意思吗,弗朗索瓦?” “欧罗拉,别紧张,虽然我很期待是‘那个意思’,但这个家伙只是想送你一个礼物罢了……不过礼物有点大,不能直接搬到你面前送你。”弗朗茨拍拍欧罗拉的肩,抛给弗朗索瓦一把钥匙,“感谢你万能的朋友吧,拉西奈神甫十分乐意帮你这个忙——小礼堂的钥匙,要小心使用哦。” 看着他们打哑谜,虽然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惊喜在等待,但只要他牵着她的手,好像没什么可怕的。 * 教堂。 小礼堂的门被打开,仅存的天光将这片天地切割成三段。空荡寂静的教堂里只有一排排长椅伫立在那,正前方除了神甫专用的仪式台,就数后面让人无法忽略的管风琴。 不知是谁这样形容过管风琴,它不是一件乐器,而是建筑本身。 尤其当巨型的乐器在精雕细刻的石柱和繁复绚烂的穹顶搭配在一起时,它本身自带的庄严感瞬间完美地契合着教堂里的神圣气质——或许,管风琴就是教堂的一部分,就是神灵的乐器。 这样的环境下,几乎人人都会生出肃穆感来。 欧罗拉被弗朗索瓦牵引着,越过两边的塑像和烛光,直到被他拉着来管风琴前坐下[1]。 巨大的铜管拔地而起,几乎和穹顶相接,在上面还立有天父的雕像,少女仰头,看到他的眼睛似乎正慈爱地俯视他们。 心中一片震荡。 欧罗拉抓起弗朗索瓦的袖子,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来这里。 “欧罗拉,坐下吧,我给你弹琴听。” “弹、弹琴?” 她还能记起来他在她钢琴上拙劣的技巧,在这么神圣的地方弹管风琴?他们会被赶出去的。 少女刚从震惊中惊醒,刚要把他拉走,却发现青年正认真地调理着管风琴的音栓——那模样,绝不是随便的摆弄,他就像是它的老朋友一般,他们彼此熟悉,宛如久别重逢。 “如果不是你,欧罗拉,我可能不会再有弹它的念头……就一首小小的曲子,希望能带给我一些巨大的勇气。” 和钢琴完全相反的键盘,白键变成黑色,黑键染上纯白,键盘变短,却被叠加成两层。和钢琴的音色完全不一样,它雄浑而绵长的发声,在铜管里回响攀升,仿佛一瞬间就洗涤灵魂,无垢的纯洁之心,可以听见圣音。 弗朗索瓦的右手在最上层的键盘上虔诚地下键,只单手在简单的旋律里延伸,就有种妙不可言的恢宏感。不是钢琴上可以由触键改变轻重的细腻演绎,管风琴似乎和情感无关,但就是这种微妙的神性,和钢琴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表达。 声部叠加。 双排键盘和脚踏键盘一齐发声的恢宏震撼简直迷醉。安宁与祥和充满阳光的温度,一声声呼唤,只要醒来,就能沐浴守望之神的圣光。 中声部里的圣咏旋律慢慢铺开,听者心中小小的萌芽抽出安平喜乐的花。它本是丰润的恩泽,是深深的、最为触动内心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神圣的回应,仿佛一道道照亮黑暗的光,汇聚在从不间断的咏唱里,一切变得无比宁静。 就像弹琴人的本质,全部都是温柔的力量。 这是巴赫为管风琴而作的圣赞歌,改编自他最有名的一首康塔塔。 bme》。 欧罗拉对巴赫的管风琴曲研究虽然不多,管风琴演奏在她那是一片空白。但她喜欢弗朗索瓦的演绎,并愿意将它称之为听过的最好的版本。 他说他许久不弹管风琴曲,他却在今天又让她见到这非同寻常的一面。 那些迷雾在他身上萦绕已久,似乎马上就要被吹散。 醒来吧,沉睡者,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欧罗拉心跳不禁加速——弗朗索瓦,你在呼唤什么醒过来? …… 原本完美无缺的戏被肖邦改写了。 他还记得在市政厅和故意落单和李斯特同行,嘱咐他别来教堂时对方惊愕的脸——对,和“说好的”不一样,证婚人不必出席他计划的简短婚礼。 进教堂前见到拉西奈神甫时,他私下打出拒绝仪式的手势。神甫没有说话,他似乎很欣慰委托人做了这样的选择——要知道当时他们说服他,废了不少功夫。 没有神甫誓词,没有亲朋见证,没有“我愿意”,没有交换戒指,没有在神圣见证下的拥吻,又怎么能谈及一场教堂婚礼的完成? 除了这首巴赫的管风琴曲,肖邦在教堂里,什么都没有做。 爱情使人卑微,从意识到心被另一个人占据的那刻起,神早已对他的信徒弯下了腰。 肖邦陷入小心翼翼的挣扎里,他甜蜜地享受着弗朗索瓦带来的一切,却在做回弗里德里克的时候煎熬到痛苦万分。欧罗拉的求婚是一个机会,一个奇迹——他打败自己内心的道德,自沙龙那夜开始,去筹划着缜密的绝不可能崩断的联系,却在付诸实施的那夜起开始失眠。 从来恪守的道德礼仪的他,亲手打碎他信奉的准则,惨淡地想用这样的方式去维护他不能失去的一切——从出生起,他就在失去,失去健康的身体,失去父母的陪伴,失去他的波兰,失去他的安全感……欧罗拉是他唯一确信最想要得到的、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无法离开紧靠着她的安定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他是他永夜的心里唯一照进来的曙光。她的纯洁温暖,她的大胆直白,她的希望活力,她的迷人琴声,无时无刻不在让他的内心共鸣——肖邦愿意称欧罗拉为他的一切,他缺失的所有似乎都能在她身上找回来——那就是他自造物是就缺失的肋骨,他永远愿意位置妥协的软肋。 但肖邦放弃了。 放弃那些独自面临道德审判挣扎时经历的痛苦,放弃只要一个简单宣誓就能得到唾手可得的期待的幸福。 他愿意放欧罗拉自由地选择。 他愿意向她揭开自己一直隐藏的真实。 在众神的注目下,即使肖邦早已不再信仰天父,他也不愿去欺骗他的“捷特晨卡”——那时是刻在怀中,给欧罗拉的那枚戒指上的波兰话。 以他最爱的巴赫起誓,他绝不会在音乐中欺骗她。 他愿意接受所有最不愿意承受的后果,他愿意以此生为数不多的勇气去做一个赌徒冒险家——掷出所有筹码,放弃所有的保险,用他真正的自己,和她求婚。 肖邦的手自管风琴上落下,他摸了摸上衣的右口袋,那张音乐会的门票还在里面。 两个月后,或许波兰市政厅里的婚姻登记就会变成一张废纸,他将会迎来最为惨淡的新年。 没有关系,至少他能在最后落幕前,把她最爱的肖邦弹给她听。 用弗里德里克·肖邦的身份,大声告诉欧罗拉—— “我爱你。” * 几天前,普雷耶尔的办公室。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有……准备好了吗,弗里德?” “我很确定,卡米尔,我要开演奏会。” 坐在办公桌前,大商人普雷耶尔突然被天降的幸福砸得有些晕眩,他定定神扫了眼桌上的台历——今天不是13号也不是星期五——上帝,这个天生畏惧舞台的波兰人竟然主动要开演奏会!他哆嗦着给自己点了根雪茄,猛吸一大口。 “足够疯狂,足够天才,足够冒险……弗里德,但我喜欢它。” “请把公演定在这个月20号,18号我有事要办,19号我要准备几首特别的曲子。” 肖邦利落起身,扭头提脚就走,根本不管雪茄被惊掉在桌上的巴黎商人。 18号和她结婚,19号练她最喜欢的曲子。 20号,他就把弗里德里克·肖邦,全部送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54】 [1] 直到被他拉来管风琴前坐下:真正的天主教徒在进礼堂门时必定在胸前画十字,这里可以看出,他俩并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肖邦自来到巴黎后,就丢失了他的宗教习惯,和陷入宗教狂热的李斯特不一样,他几乎不再去教堂——即使他有个十分虔诚的母亲做榜样。但他没有像柏辽兹那样,直接宣布抛弃信仰。 欧罗拉本质上并没有宗教信仰,但佩蒂特信教,在这个时代,她也不想表现的过于另类,用了嬷嬷信仰的宗教。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信子、公子无暇、samantha、冷钰黎栊、阿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瞪 10瓶;格格巫 8瓶;ql维 7瓶;南山落梅、蕾~ 5瓶;美丽的天空 4瓶;郄理、今天吃李子了吗、兰舟 1瓶。 第55章 Scherzo·Op.55 【告白】 管风琴停止了奏鸣, 铜管内圣咏般的乐音回荡渐渐消散在穹顶那些精妙的雕琢里。神灵已经听完信徒心中诚挚的祈求,以宁静作为回应。 欧罗拉耳边似乎还有旋律在重复。或者说,并不是未散的语音还在停留, 而是她作为一个听众, 在眷恋刚刚听到的那首曲子而已。 少女干脆仰头,放任自己贴着青年半边身子,倚靠在他的肩背上。 钢琴有两行曲谱,一行旋律,一行伴奏。 管风琴有三行曲谱, 一行高音,一行低音, 一行用于脚踏键盘的最低音。 演奏管风琴绝不是件易事, 掌控力和身体的协调, 不同声部的流畅演奏还要结合得完美,付出的不可能是一朝一夕。 方才那庄重又活泼温暖的巴赫众赞歌, 美好得将世间万物都重新洗涤过一样, 不染纤尘。 欧罗拉睁开眼,想起弗朗索瓦在她那架普雷耶尔上拙劣的表演——她竟然真的信了,甚至还被他“纯真”的演奏感动到——某位先生啊, 你剧本写得简直得过分。 管风琴能弹这么优秀,却把钢琴弹成那样,简直是过分中的过分呢。 重心交给椅子,刚刚拿到妻子头衔的少女顺着半边琴凳转了大半圈,重新和她刚登记的丈夫直面那一堆完全相反颜色的黑白键盘。 她眯起眼, 好笑地用胳膊肘戳碰他。 “弗朗索瓦,解释一下,会弹管风琴却不会弹钢琴?来, 你告诉我,它们有什么区别?” “……欧罗拉,至少钢琴……不需要用脚弹键盘?” 青年的身体瞬间宛如石化般僵硬,片刻过后,只听见他小心翼翼地似答非答。 “呵,是呢啊,弗朗索瓦,管风琴和钢琴比起来,可是有三排键盘呢——只有一排键盘的钢琴肯定不够你发挥的,对吗?” “……” 他以缄默回应她所有的调侃,只会让她越发气焰嚣张。 只见她也学起他当时弹琴的姿势,伸出一根手指,在墨色的琴键上随意地点上一小句。 和白键般温润的手指,在黑琴键上如鸟儿的踱步般,活泼地跳跃了八下。 早已停止唱歌的管风琴,突然从铜管中吐出几声短促欢快的风笛声来。 被声响吓到的小鸟悻悻地收回她的翅膀,乖乖管风琴演奏台前坐好。 青年隐晦地藏起他的笑声,放松下来。 “咳,它……的确和钢琴,区别蛮大的哈?” “欧罗拉,那首曲子……我真的有好好去学……” 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接近,带着些许安抚,被她瞬间抓住。 温暖的亲近和重叠,讲本就不存在的不快换成一种温馨的亲昵。他想了想,在键盘上模拟了一边她刚刚弹出的简单旋律。 “这是什么曲子,欧罗拉?” “一首和《妈妈你听我说》[1]差不多的小歌——弗朗索瓦,你弹的不对,活泼些,俏皮点,最好恨不得飞起来。” “……好。” 青年的管风琴太板正了——虽然这本就是件神圣庄重的乐器,肃穆庄重就是它的本质。 但他任是由着她的性子,调整着管风琴,直到它发出近似带着可爱的短笛声。 …… 母鸡会下蛋,是因为蛋会变小鸡[2]。情侣们亲吻,是因为鸽子咕咕叫; 花会凋谢,是因为那是魅力的一部分。木头会燃烧,是为了温暖我们的心; 海水会退潮,是为了让人们说再来一次。太阳会消失,是为了地球的另一边。 纯真的歌词简直充满的童稚感。 欧罗拉用她的本音唱着问句,压低嗓子说着答句。法国电影里那首温馨可爱的《le papillon》,被她唱给了一个绝不再是“孩子”的男人听。 “为什么我们的心会嘀嗒?因为雨会发出淅沥声。 “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快?因为风把他们吹跑了。 “为什么我要牵着你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所有铺垫已经足够,那句衬托的点睛句子终于被她柔情地唱出口。 她特意举起他们再一次握在一起的手,像爱人献上她的微笑。欧罗拉不知道弗朗索瓦在担忧什么——从进这间礼堂起,她就发现他似乎陷入某种惶恐里。 谁说这些歌词不能用来当做情话? 肖邦说过,简单是最高的真理。她的心意他一定收的到。 “这……欧罗拉,这真是……” “我们快逃吧,弗朗索瓦。再不离开这,我觉得天父都要生气把我们赶出去了。” * 一口气被他的山雀小姐拉着跑出礼堂,肖邦发现绝不是他用有情人的眼看着她,而是欧罗拉无论哪一面,都让他无条件地喜欢。 她和他一样,绝不是虔诚的宗教教徒。但内心的准则,绝对比教条的约束要高。 没有办法。 肖邦温柔地注视着欧罗拉捂着胸口小小地匀气。不再有任何迟疑,他掏出那张音乐会门票,郑重地放进她的手心。 “弗朗索瓦?” “新婚礼物……姑且就这么看待它吧。” 青年抿起嘴,看着疑惑的少女将那张票放到眼前。 而一切的发展,正如他锁期待的那般。 “我的神啊,肖、肖邦的音乐演奏会?我、我……弗朗索瓦,快掐我一下,让我看看它是不是真的——” “欧罗拉……” “我都没有听说过最近肖邦要开演奏会,亏我还在歌剧院工作——要知道他的演奏会实在是和流星一样,太难太难蹲了……噢,弗朗索瓦,你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吗?我真的——太喜欢它了。不对,只有一张?你的票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欢喜并没有占据她的一切。 他心中一暖,为她在此刻还记得想和他一起去听。 “我自有我的那一份,欧罗拉,演奏会上我们会见面的……” “肖邦开演奏会巴黎不可能没有消息。你怎么得到它的?怎么能够早这么多?” 少女的兴奋的激动不是假的,但她眼中望着他的热切也从未减少过。 青年的心脏一半安定,另一半又开始飘摇。一天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喜欢他的钢琴,我也希望你能实现你来巴黎的愿望……” 肖邦的眼睛闪了闪,似乎听到些许碎裂的声音。他握紧背在身后的手,心中只遗憾在幸福的倒计时用光前,他可能也听不到那句他最期待的心语了。 “当我坠入爱河时,就是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3]。 “其他人将不复存在,没有人能改变,我对你的爱。” 异国的语言,慵懒却深情的唱腔,带着紧张的小颤音……小山雀围绕着他盘旋,他看她裙摆合拢又展开,歌声和旋转都让他炫目。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原本局促的角色对换感却在她的唱词下慢慢演变成甜蜜的东西。 肖邦惊愕地看着欧罗拉,这和礼堂里的那首稚气小歌完全不一样——她今天的第二首歌,就像一首随性至极的香颂。但他万分确定,这是一首缱绻的情歌。 他听过很多的歌剧,他听过所有巴黎女台柱们的歌声。他无比喜爱人声的微妙,但口味极其挑剔,前一晚还视为神造的歌喉,在当天的一小点失误,都会被他打回凡尘里。 “他们说,我找不到你喜欢的花,不能送你心仪的礼物; “他们还说,我因爱受苦,破碎的心无法修复。 “但亲爱的,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你那么了解我。” “当我坠入爱河时……” 不断被重复,不断被强调,不断被拔高,不断堆叠的幸福。 陌生的语言,并不妨碍肖邦和歌曲里的一切共鸣同步。挚爱歌剧的他,因为失速的心跳和迟钝得大脑哦,只能听懂唯一一句歌词——但就这一句,所有都是足够。 “do me enamoro”,似乎就是意大利语里的“quando mi innamoro”。 两种不一样的语言,却又巧合地在同一句话里发音相似、构成相似、意义也相似。 “当我坠入爱河时”——肖邦似乎终于,终于等到他最想听的话了。 他的心已经坠进那些无法言语的鸟语花香里,他的爱情已经安然地葬在他魂牵梦绕的波兰之春里。 欧罗拉的演唱结束,她停止在教堂外的小花园里深情迷人的漫步放声。山雀提起她的裙子,转了个圈,又欢快地飞了回来。 少女模仿着绅士们谢幕时的行礼方式,夸张却优雅地在青年面前背手躬腰。肖邦闪烁的蓝色宝石里,似乎清晰地看见她的手指划破空气时,顺着那道优美的弧线,洒落的一地璀璨星尘。 “弗朗索瓦,我一直以来都忘了告诉你,‘我爱你’。” 他看她抬起头,就像初见时,他听她说起我爱肖邦时那么自然。 心中所有的空缺都被填补上了。 即使它最终会变成一个幻梦——一场可能只有三天时长存在的婚姻,只要有这样一句告白的话,足以令他的永夜里多挂上一颗晨星。 终生无悔。 除了拥抱,远离里键盘的肖邦无法想象,还能有什么能够代替它用以表述他内心不断上涌的泛滥。 他向来不爱将心意寄托在言词里,也从来不习惯以文字做转述,只能用他的双臂去暗示他澎湃的心潮。 “我的欧罗拉,弗朗索瓦的妻子。” “真是奇怪的称呼呢,弗朗索瓦,不,‘欧罗拉的丈夫’。” “亲爱的,你想在音乐会上,听到肖邦演奏哪些曲子呢?” “我喜欢的肖邦太多太多啦,演奏家的意志也不能因我而转移呀。” 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摇头。 “只要是你喜欢的曲子,肖邦一定会弹。” * 普雷耶尔音乐厅。 按照票据的指引,欧罗拉终于找到了她的位置——一间二楼的独立包厢,最好的聆听地段,就是距离有些远。以她的视力,她无法不借助工具就看清舞台上的一切。 但音乐会最重要的是听觉,尤其肖邦的演奏。 波兰诗人钢琴表演或许并不是最华丽炫目的——如果想去看这样的舞台,最合适的在隔壁的那家埃拉尔音乐厅,李斯特的演奏绝对可以满足如此的期待——但他的触键和表达,才是真正让听众失魂的东西。 肖邦的演奏啊……欧罗拉脑中闪过无数现代名家对他曲目的演绎,她的心越发不安和期待。演出还未开始,她已经开始设想作曲家本人的琴声会是如何了。 观众渐渐入席,原本嘈杂喧闹的席位里也慢慢安静下来。 弗朗索瓦还没到。 欧罗拉焦急地起身张望,发现身后的桌子上多了个小盒子和一张字条。 她移开盒子,纸上优雅的法文字迹无比熟悉。 “欧罗拉,等着我。无论什么时候,都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55】 [1] 《妈妈你听我说》:这是一首法文儿歌。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就是依照这首儿歌旋律,十二次变奏而成。 [2] 母鸡会下蛋……:法文歌曲《le papillon(蝴蝶)》的歌词改译。下面一段“为什么……因为……”则是它真正的歌词翻译。 这是一首非常温馨的老人和小女孩的对唱。贴合剧情,我改了其中一句歌词,握手那一句原本的翻译应该是“为什么你要牵着我的手”。 [3] 当我坠入爱河时……:西班牙语歌曲《do me enamoro》的歌词汉译。其中有几句是我重新确认过的,和网易云里的翻译不太一样。 这首歌原曲是《a man bsp;  * 第56章 Scherzo·Op.56 【frédérioischopin】 即使后台的休息室距离正式演出的舞台已经算得上很远了, 但音乐厅里的喧闹声还是时不时就传进室内。远处的欢闹映衬着此处的寂静,并将这种对比彰显得更加鲜明。 卡米尔倚在休息室门边,手里夹着一支被点燃的雪茄。火星在烟头闪闪烁烁, 微小的烟灰从他指尖无声地坠落。向来不会拒绝雪茄诱惑的大商人, 此刻却对它视若无睹。红光慢慢蚕食着烟草,他并不在意手里这只雪茄上耗费了多少法郎,他在意的只有那个沉默地坐在休息室沙发里的波兰年轻人。 弗里德里克·肖邦。 他的好友兼合作者,也是今天这场音乐演奏会的主角。 从和这个棕发波兰人结缘的第一天起,卡米尔就知道, 他的选择对于一个商人而言并不算明智。 他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内心的偏爱,对肖邦音乐才华的欣赏。卡米尔永远不可能期待好友能像李斯特回应埃拉尔那样, 这位天才钢琴家腼腆内向, 除非避无可避的必要, 他绝不会主动开一场音乐演奏会。 多么神奇——他竟然在有生之年里还能听到他的代言人主动开口向他请求,只为开一场音乐演奏会! 卡米尔终于记起他的雪茄。将它送到嘴边, 叼起猛地吸了一大口。 天父在上, 过于震惊的商人甚至怀疑眼前的好友被换了个灵魂——否则具有严重舞台恐惧的肖邦,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开一场演奏会? 年轻人带给他的惊诧远不止这些。没有因音乐会而挣扎和痛苦,没有因要上台而恐惧和焦虑, 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异常的肖邦。波兰人像是孤注一掷般,仿佛压下所有的赌注去博取一样东西。 卡米尔抬眼过去,视线落在正前方。他的好友、今晚的主演钢琴家肖邦就坐在那儿。 青年一身精致潇洒的黑礼服,将他颀长消瘦的身段修饰得分外优雅。细心打理过的棕发旋舞般垂下,遮住他的眉眼。他眼帘轻闭, 遮住那双迷人的蓝眼睛,令他面部的神情越发淡然。手上套着一双洁白的手套,指尖立在他唇下, 似在安静地沉思。 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儒雅温和、英俊年轻的艺术家。 但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周前告诉他要开演奏会不说,还把公演时间都给他定好了——在他满腔激动地解下这份大礼,慌张着给他腾出音乐厅、请好助演后,这个过分的男人公演前一天上午才把他的演出曲目给他。 卡米尔幽怨地看着令人又爱又恨的年轻人。 这是他做过的最糟糕的一次演出宣传和筹备——简直要被业界耻笑,并当做典型例证的那种——一切都那么紧迫仓促,他甚至差点连曲目单都没来得及印好……他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刺激了这位钢琴家,以这般的勇气去逼自己站在台上。 肖邦向来讨厌在音乐厅演奏。 他无法忍受过多的人群,公开表演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卡米尔真实地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正打着稀碎的颤——肖邦连提前焦虑发泄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 商人无法理解好友这般自虐的行为,只能静静抽着雪茄。 休息室的门被叩响,他看到年轻人缓缓站起,捋平礼服上的微小褶皱。 “开门吧,卡米尔,该我上场了。” 肖邦清冷平静的声音传来,几乎惊掉商人手中的雪茄。 从钢琴家站起来的那刻起,他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 人声哄闹了很久才停歇下来。 欧罗拉甚至在快开场时,听到旁边包间里还在讨论这场凭空出现的音乐会是如何的仓促。肖邦的确有着非凡的魔力,即使是场这么看都像是临时起意的演奏会,但入场倾听的人却是不少——如果时间足够,普雷耶尔音乐厅里的席位绝对可以做到座无虚席。 舞台正中央的钢琴早已开始演奏,但楼下的絮语却又渐渐汇聚起来。欧罗拉捏紧衣裙,眉间的神色不如起初那般期待了。骨子里还存在的礼仪教养,将她定在座椅上,心中再烦闷也不像楼下那些人那样抱怨出声。 少女的烦躁和演奏者无关,她愿意在任何时候去倾听别人在键盘上的演绎——如果那个人足够真诚的话。十九世纪的音乐会简直糟透了:比现代在音乐厅里听到咳嗽声还刺耳的交谈声,说是演奏会却有一堆声乐节目窜场,最重要的是,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肖邦的连影子都没出现。 要不是事先知晓这个时代的演奏会就是这般,欧罗拉几乎要控诉伟大的钢琴制造商普雷耶尔先生在自家音乐厅挂羊头卖狗肉了。尤其是这位出场的钢琴家,似乎只在家练了一周曲子,他就上台表演了。 噢,亲爱的弗朗茨·李斯特,你怎么还没把独奏会发明出来——我真的不想在看这些奇奇怪怪、参差不齐水准的表演。 肖邦,什么时候才有肖邦! 欧罗拉揉了揉太阳穴,瞥见身边空荡的椅子,烦闷突然变成一种惆怅。 音乐会早已开始,但弗朗索瓦失约未到。 他一向视守时为美德,如此反常倒让人分外担心。 小小的留言纸条已经被看过无数次。欧罗拉捞起桌面上那只小盒子,细腻的法兰绒触感便从指尖传来。 她正要打开,发现音乐厅瞬间安静下来。周围静到连她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到,一切宛若被施加了静默魔法,似暗夜降临,万籁俱寂。 辉煌的琴声在寂静中奔涌而出,如海浪一般强势地冲刷掉沙滩上所有的痕迹。 不,它并不能说是强势,只是它太过抓耳,令人瞬间便忘记先前所有的不快——这才是音乐会应该的水准,这才是肖邦的音乐会上理当存在的琴声。 欧罗拉闭起眼,仿佛沐浴在阳光下。她躺在沙滩上,海水漫过来,温柔地盖住她的脚、小腿、身子。琴声里的华丽与磅礴,仿佛蒙上了层柔光的滤镜,连绵起伏的音色如神灵的拥抱般神圣,却又那么亲近温暖。 而后,夜色降临。 薄雾般的意境正顺应着诗歌的格律,将内心的世界倾述成一首十四行诗的呢喃。是耳语,是沉醉,是凝在竖琴琴弦上的眼泪,是汇聚在草叶尖端的晶莹。 他只委婉地吟诵,他的心思藏在诗篇的隐喻里。需要挖掘意象,需要用心去倾听。然后跟着他的化作清朗的风,在恬静温柔的夜里流淌,徜徉成一曲心跳的绵延。 欧罗拉扑向露台,大理石冰凉的触感透过肌肤沁入心脾,却无法将她从迷醉中唤醒。正中央的钢琴换了一架,她只能看到演奏家消瘦的身姿和随着身体摇曳的棕发。 李斯特在舞台上横摆钢琴还没有成为典范,钢琴家留给听众最多的便是他们的背影。少女想起匈牙利人并不是特意想看轻神秘的肖邦——要知道,光这背影和触键的琴声,已经让她的心跳失衡到像是沉溺在弗朗索瓦的吻里一样。她只是觉得遗憾,如果钢琴转个面……她能听到的声音会更加震撼。 噢,不能这样。 她已经沉醉在这样的演奏里了,如果在多一丝一毫,她绝对会迷失在他钢琴里不愿出来。 幸好,幸好她早在见到肖邦前就遇见了爱情——如果没有弗朗索瓦,她绝对会陷入一场几乎无望的单恋里。 《c大调第一练习曲》和《降e大调夜曲》,她能重新演奏钢琴后弹奏的第一支曲子和拯救她失落灵魂的曲子,由作曲家本人亲手重现,幸福感已经让她浑身瘫软。 欧罗拉含着泪趴在露台上,枕着钢琴家的琴声聆听他的心音。 他的表达是肖邦又不是肖邦……但可以肯定的是,隐藏在那些水晶般透明音色里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熟悉的心动。 和弦奏响,快要找到答案的灵光被震碎。 旖旎的迷蒙之雾被吹散,快速跑动的十六分音符以快板又重构了一片朦胧。就连这样的进行都被他赋予了精妙的旋律性,他的炫技并不夸张,热情奔放里还有着优雅和从容。抒情的中板柔和如歌,浪漫不已。 欧罗拉此刻似乎明白那句评价,肖邦最好的旋律永远是在即兴中产生的。 她快被幸福感淹没了——世上怎么能有如此美好的琴声,怎么能有如此绝妙的人,怎么能有如此迷人的音乐。 练习曲里的精妙,夜曲里的温柔,即兴曲里的幻梦,叙事曲里的悲愤挣扎和细腻深邃,波罗乃兹里的意气风发……绝不是用文字简单描述的那个儒雅的肖邦,他是多面复杂的,温柔却绝不柔弱,他的雄性气概几乎全在他用音符汇聚的战歌里。 非凡的。 不爱演出的钢琴诗人,竟然酣畅淋漓地演完了整个下半场。没有交替,完美无缺的享受! 欧罗拉只恨他为什么不弹钢琴协奏曲,那样她就能听到更长时间的肖邦了。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弗朗茨的演奏会上,会有女性会昏厥晕倒过去了……原来都是真的啊——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少女捂着胸口,瘫在座椅上,外面是起伏不断的掌声,她却被那些宏大的音乐震撼到呼吸困难。 …… 等欧罗拉真正平静下来,音乐厅里的人早已走光,只有烛台还在尽职地洒下光。 她摩挲着小盒子,弗朗索瓦还是没有来——他空荡的座椅上只有一只硕大的花篮,那是少女准备献给肖邦的,似乎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小盒子被掀开,里面只有一枚戒指——插在指环里的,又是一张卷合上的纸条。 她怔住,取下字条后迟疑了片刻,将指环套在了左手的无名指。 “如果演出结束我还没出现……下楼,欧罗拉,去最接近舞台的第一排观众席。我会在那等你。” 无法理解弗朗索瓦的意图,但欧罗拉选择照他的指示去做。 反正见面之后,他会好好跟她解释一切。 似乎因为时间已晚,大烛台吊灯早已不复音乐会开场时那般明亮。欧罗拉小心地探着步,提着那一篮花,在昏暗的光线中摩挲着前行。 鞋子踏在席位台阶上发出清脆的足音,在音乐厅中回荡,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又开始渐快地怦跳了。 圆舞曲。 早已不会响起的琴声竟又开始鸣响,刚刚摸索到第一排的少女惊愕地抬起头,那个早已离场的钢琴家此刻又出现在了舞台上。 心脏钝痛。 如此近距离地被他的琴声环绕,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细腻深情。 华尔兹的节拍,简单却动人的旋律和着和弦伴奏,宛若风中的两枚落叶。它们痴缠着旋舞,飘摇不知归途。时间仿佛不复存在,世界只剩下他和钢琴,还有正在听琴的她。 他用音乐提着问,一次不够,便耳语第二次。 他又在用音乐做回答,明亮的,希望的,惆怅的,美好的,不想结束,却终有停歇。 落叶飘落地面,坠成依偎却又分离的两半。 欧罗拉看到他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隐约有一圈金属的银光。 她看着她的神灵转过身子。 他的眉眼,他的发丝,他的身形,他的手指……他的一切的一切,慢慢接近,慢慢证实。 肖邦走下神坛,和欧罗拉只有一步之遥。 她睁大琥珀色的眼,妄图在所有的不可能里看见一丝可能,却被近在眼前的他散发出来的熟悉的一切,彻底夺去呼吸。 最卑鄙的梦,竟然成了不是幻想的真实。 原来弗朗索瓦会弹钢琴,弹得比谁都好,弹得几乎第一个音,就让她恨不得献上她的心。 “pi、pi……cho……” “皮皮肖?欧罗拉,是‘chopin’。” “肖、肖——” “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我说过的,你喜欢的曲子,‘肖邦’一定会弹给你听。” 欧罗拉感觉双耳就像蒸汽火车鸣笛时那般,呲地一声冒出一大串烟雾。但热气并未全散出去,肤色越烧越红,在她体内聚集成翻涌的岩浆。 沉默。晕眩。颤抖。心率失衡。呼吸困难。 无法分清那些几乎冲破她头顶的情绪——肖邦就是弗朗索瓦带给她的冲击就像地震后又遇上海啸,惊愕、意外、惶恐、气愤、羞怯……她红着脸抄起地上那只巨大的花篮,激动地将它砸向神灵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骗子……混蛋!” 第57章 ·Scherzo·Op.57 【这个剧本不对劲】 这是第一次, 肖邦踏上演出台,内心平静如止水。 真是神奇的体验。前一秒在休息室里,他还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现在走到钢琴前, 他几乎瞬间便屏蔽了万物。音乐厅里除了钢琴、他和二楼某间包厢里的某个人, 所有的喧闹都是不存在的。 脱下洁白的手套, 将它们放到钢琴上, 肖邦伸出手,满意地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闭眼, 虔诚地俯首浅吻了下指环,随即调整好坐姿, 在键盘上奏响他的钢琴。 指法绚丽、旋律辉煌的练习曲出现在演奏会上还说得过去, 在音乐厅里演奏一首夜曲则有些欠妥了——肖邦完全可以想象, 明日的乐评又会出现类似“他弹得太轻了, 我坐在前排才勉强听清一个p”的话语,但他并不在乎。 《C大调练习曲》是他听欧罗拉演奏的第一首曲子。而《降E大调夜曲》,是时隔多年后他唯一听别人的演绎可以落泪的旋律,就是这首依旧还在菲尔德夜曲规则里的曲子,他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属于自己。 “你想听肖邦弹什么曲子呢, 欧罗拉?” 那天晚上,和欧罗拉一起漫步的他小心谨慎地询问着她的喜好——鉴于音乐会本就是为她开的, 肖邦不想再依照规则去制定曲目单, 她想听的才是他想演奏的。 “那必须是《幻想即兴曲》啊, 肖邦的即兴演奏是超凡的。虽然我尊重他为了避嫌迟迟不出版它……但真的很想大声告诉他:‘别管谢莫莱斯, 也别管贝多芬, 它是完完全全的肖邦, 是他独有的诗意。’ “还有《第一叙事曲》《降A大调波罗乃兹》……听肖邦, 怎么能不听他的波兰呢。” 他无法忘怀夜色里那双温暖的琥珀,它们闪着光,轻易就把他看清。 肖邦无法形容内心满满当当的幸福和满足。能被欧罗拉这般偏爱,喜好能够如此契合,即使会被称作狂妄,他也不想更改决定。 一个人占据整个下半场的演奏会,只弹奏全部来自他自己的曲子。 他早已不在乎其他到场的听众,不在乎那些笔杆挥动的方向——肖邦只知道,音乐会一开始就很私人,他的听众,只有欧罗拉一个人而已。 …… 演出结束后,等到音乐厅人散得差不多了,肖邦才又偷溜进来,藏在帷幕的后面。 直到他听到熟悉的足音在在台阶上踏响,按捺下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他悄声再次坐在钢琴前。 《a小调华尔兹》。 一个晚上的时间,顺着欧罗拉在小道上起伏的舞步,肖邦挥笔,为她专门写了首圆舞曲。 欧罗拉说,她绝不可能会在演奏会上听到她学会的第一首肖邦的曲子。 肖邦没有多问,只注视着她在回忆中悠悠地旋转,远远近近,若即若离。 依照她的描述,绝不可能是他现在在钢琴上弹奏的华尔兹。 但他心中有个声音,只有这首刚诞生的曲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圆舞曲。 我不希望你遗憾,所有的不可能,我都会帮你变成可能。 刚好,欧罗拉,用它做序幕,刚好告诉你,我就是弗里德里克·肖邦。 …… “皮皮肖?欧罗拉,是‘Chopin’。” 肖邦设想过无数次他坦白身份的画面,却从未设想过欧罗拉会因为过度震惊而舌头打结。 她应该想叫他“彼颂”,却磕绊成另一个可爱的小称呼。 “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我说过的,你喜欢的曲子,‘肖邦’一定会弹给你听。”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顺畅地叫出他的名字。肖邦叹着气,特意重复了一遍他的全名,柔和声线,发音清晰。 欧罗拉却渐渐涨红脸。他以为她又陷入羞怯中,刚想缓和气氛,不料除了控诉的女声外,还迎面飞来一只巨大的花篮。 “混蛋……骗子!” 肖邦从不缺少被人献花的经历,不论是花束还是最为热情的向他的舞台掷出单支花朵,他都能彬彬有礼谦逊地接纳。 但他第一次当面接受如此巨型的花篮——它是如此硕大,令他十分怀疑花店的店家为做好它绞尽脑汁——花篮的重量连带着冲击力,竟让波兰钢琴家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幸好肖邦反应够快,提前用手去接住花篮,否则明天巴黎报纸的头条一定是“某钢琴家被羞愤的妻子当面用花篮砸晕”。 嗷,他的鼻子——欧罗拉是真的在生气。 “这是最近巴黎送花篮的新方式吗?欧罗拉,太……令人‘惊喜’了……” 钢琴家将花篮轻放到脚边,悻悻地摸着鼻梁,冲击的疼痛几乎让他双目溢泪。 在他的余光里,欧罗拉刚担忧地伸出手,又咬着牙狠心收回脚不再看他。 似乎,还不算太糟。 肖邦以他最为无害的模样开始自救。 “骗子?亲爱的,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 “从来没有骗过我?弗朗索瓦——不,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哈,弗朗索瓦·彼颂……你从我们见面第一天起,你就开始骗我了!” 他的辩解遭到她的反击,但他并不慌忙,诚恳又耐心地诉说内心。 “亲爱的,‘弗朗索瓦’确实是我的名字,中间名——除了我的亲人,‘弗里德里克’只是大多数人习惯叫唤我的方式…… “至于‘彼颂’,我以为这个拙劣的字母换位的小把戏,足以侧面展示我的真诚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怎么想对你刻意隐瞒。不然,我的姓氏不会如此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尤其是,我也愿意把我的朋友都介绍给你。欧罗拉,虽然回到巴黎后,心态的转变让我无限拖延这一天的到来——他们迫于我的要求,维持着这一切……” 似乎收效甚微,她的眼神依旧悲痛,他不复方才那般冷静。 “作家你又怎么说?还有钢琴……神啊,肖邦竟然跟我说,他不会弹钢琴!” “就像埃克托尔是作曲家,也给杂志社报社写写评论文稿一样,它也是我被音乐家掩盖起来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副职罢了,但我绝没有凭空捏造。至于钢琴……欧罗拉,你绝想不到我究竟有多想和你四手联弹——弗朗茨和你坐在同一张琴凳上的时候,我快嫉妒疯了。” “那一首弹给你听的简单的莫扎特,我的确耗费很久去学习——像一个稚痛那样,忘记技巧,简单地去弹琴…… “欧罗拉,从一开始,我就是我,我所有捧给你看的都是真实的我。我……并不完美,我曾说过‘肖邦’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无趣,但你,让我这潭死水活了过来。” “亲爱的欧罗拉,我是所有人的‘肖邦’,但在你面前,我不仅是肖邦,更是独独属于你的‘弗朗索瓦’。” “混蛋……你怎么说都有道理,我辩不过……” “如果花篮不够,回家之后你拿乐谱再砸我好不好?这次我绝对不躲——我向你道歉,甘愿接受你的惩罚,只卑微地请求你能原谅我。以我的戒指起誓,我的爱人,我对你的爱都是真的。” “哈,戒指……我的爱人……我们连登记都是假的——” 她用双手捧住脸,整个人似乎都在无声地哭泣着。 那种揪心的哀伤令他慌了神。 “欧罗拉,看着我,登记没有假——还记得你签了两次名字吗?真正生效的事第一张,它没有被弄污,因为上面我留下了我的真名。从一开始,除了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一把打掉他的手,清脆的声音在音乐厅中回荡。 还好,她没有哭……肖邦心中刚舒口气,就被欧罗拉的宣判钉死在舞台前。 “卑鄙——我要跟你离婚!” 第58章 Scaherzo·Op.58 【还能怎么办】 “卑鄙——我要跟你离婚!” 在音乐厅里, 即使演出时一声细小的咳嗽,也会将台上完美的琴声破坏。更何况现在四下无人,这片独立而空旷硕大的空间, 完完全全只属于唯二的俩人。 激愤的尾音在石壁上折返回荡, 将少女每一个音节都重现得如此清晰。 离婚、离婚、离婚。 这个词就像一个魔咒,不断在耳边重复,几乎让人窒息,让灵魂抽离。 欧罗拉细细地喘着气,内心宛若在旱季的东非大草原上放了把火。冷静和理智全部被草原大火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并不清楚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心脏随着大厅里的回声抽痛着,她听清了, 离婚——很好, 两天前她还和爱人欢欢喜喜地去登记结婚, 两天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出离异。 真是太刺激了,少女从未想过, 闪婚和闪离会发生在她身上, 还是由她自己主导。 问题是,那真的是她真正的愿望吗? 欧罗拉不知道——心痛的原因无论正反都可以解释得通,到底是因欺骗而愤怒, 还是因冲动的决定而懊悔?这实在太复杂了。 她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心里的烦乱和纠结就像贝多芬那些潦草的手稿,想看清一个音符的位置都费劲。 “……欧、欧罗拉,天、天主教徒……不、不能离婚……” 因冲击而断线的思维似乎才连接上,肖邦下意识握住他的左手, 颤抖的手指摩挲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小指环,仿佛这样能给他一点力量站在她面前。 青年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相信他引以为傲的、敏锐的听觉, 眼中的惊惶和嘴角凝固的僵硬笑容反差鲜明。他唇瓣磕绊,却只吞吐出一句丝毫底气都没有的、别扭的挽留。 欧罗拉心中的火焰直冲云霄。 他步步为营,什么都算计好了——她几乎不能将弗朗索瓦和眼前的男人重合起来,尽管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个人。 到底是弗朗索瓦主导了这一切,还是肖邦在背后谋划这场喜剧十足的演出?少女想尖叫,想怒吼,想发泄,但她做不到。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失控到迷失绝不是一个好的选项。这些团成乱麻的东西理应冷静下来抽丝剥茧,一根根地将它们恢复原样。 尤其眼前的人,就算他不是弗朗索瓦,他至少还是肖邦…… 即使她的信仰几近崩塌,欧罗拉的潜意识还记得,这个男人是她的神灵。 哦—— 赋格这该死的十九世纪。 赋格这该死的命运剧本。 赋格这该死的……钢琴演奏会! 哈,天主教不能离婚……是哪个研究肖邦的混蛋历史学家说,这家伙面对女士时绅士十足、仪度非凡的?让他和他的研究结论见鬼去吧。 欧罗拉狠狠瞪了一眼已经紧张到四肢僵硬的青年,猛地转身,径直往音乐厅入口走去。 女鞋在阶梯上踏出一长串掷地有声的怒火进行曲。 从现在开始,她绝不会在跟某个混蛋说一句话,她发誓! …… 失控。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朝向剧本上期待的结局。 自欧罗拉在肖邦眼前转身那刻起,他便感觉自己那颗心被空白的五线谱勒出道道沟壑。 棕发的音乐家从未被人这样无情地丢下过。这让他仿佛回到维也纳那次游历登台后,得知波兰糟糕的事态时内心的震荡。从那时候起,他便知道自己终将独自流浪。而现在,上帝似乎要收回给他的曙光。 即使一开始,他早早就预料过这一惨痛结局,但真正面临她的背影时,肖邦发现所有的预设都是虚无。 的确,他从来都是被动,暗示向来就足够,对已经明摆的结局,他不会再去自讨苦吃……但今天不一样,这是他的妻子,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想要的停歇——她的怒火源于他,他绝不会感知错。 就算只能用有三天的婚姻…… 哦,上帝,如此去形容就足够心痛——现在天色已晚,巴黎的夜晚对孤身一人的女性绝对算不上友好,他也该把她平安地送回家。 抄起脚边的花篮,他踉跄着快步追上去。 至少在欧罗拉到家前,肖邦不想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进心里落下一地的皑皑白雪。 青年黯淡成灰的蓝眼睛里藏满了隐痛和无措,他的唇紧抿成一条线,苍白的脸倒在风中被肆虐出些许红痕来。 自离开普雷耶尔音乐厅踏进巴黎的大街后,欧罗拉的步子从起初的急行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夜色就是最好的隐秘所,四周不复喧哗,热闹早已退场,刚好适合一个人默默收拾寂寥的心。 肖邦只落后少女一两个身位——这是在他俩的追逐战中最后达成的妥协,青年知晓她不愿和他同行,但在这个时间落后她太远他着实不放心,胡不言语的拉锯后,少女最终默认了这个距离。 肖邦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他只知道欧罗拉每走一步都踩在他的心里。而她孤寂又悲愤的疲惫背影,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马车就在他身后三尺远,他再一次确认他爱的人究竟有多坚定。 还有希望吗?波兰人不知道。 弗朗索瓦也好,肖邦也罢,他的心从来没有改变,从始至终虽然经历割裂,但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肖邦很确定,他分裂出来的作家先生,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都是和他的本我共通的。 他只有一个,心只有一颗,也只会爱一个人。 为什么肖邦不再对欧罗拉有吸引力了呢?她明明那么喜欢他——甚至在见过更阳光炫丽的李斯特之后,都没有改变过。 他也确信她爱着弗朗索瓦……但为什么这两种正向的喜欢就不能叠加呢?为什么一听他是肖邦,她反而生气,几乎要把自己推出她的世界呢? 花篮不时撞击在青年的右腿上,肖邦大概猜得到,明天清晨他的腿上大概会泛出一片淤青。这些小小的痛楚,又怎么比得过他内心的难过呢? 他不想放下这只花篮,如果他要以悲剧收场,这便是他收获的最后的礼物了。他抬眼再次锁定她的背影,心下一片酸楚。或许今日之后,他只能在隐秘的角落看着她…… 欧罗拉似乎没看清路,或者说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她被石块或者坑洞绊了下,失去控制的身体几乎要狼狈摔倒。 肖邦冲上去,果断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少女后退几步,最终撞在他的肩头站定。 久违的温暖。 两天了,他足足已经整整两天和她没有这么亲近了。为这场献给她的音乐会,他把自己锁在钢琴前直到演出开始。 肖邦发现,他所有的疏导都是虚伪。 在欧罗拉重新回到他怀里的那刻起,他就知道他绝不可能接受就这样失去。 少女沉默着,只是死死盯着环在腰上的手臂,她没有挣扎,却用眼神说着够了。 青年亦不语,叹息着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重新得到自由的她,只停了一瞬,便干脆地继续向前。他闭上眼,伸出手拽住她。 “欧罗拉,跟我上马车,别再继续走了。 “你可以惩罚我……但请你不要伤害自己和爱你的人——佩蒂特还在家等你,很晚了,别让她担心。” 他的话像把唱着破碎情歌的竖琴,一弦一声,弹拨着听者的恻隐和心疼。 她的背影微怔,少顷眉眼低垂,等马车停在身边时,不再抗拒他的指引,乖乖上了车。 见欧罗拉接受提议上车坐好,肖邦松了口气。 看着车厢里不愿再给他一个眼神的她,不规则的痛楚又开始折磨他脆弱的心脏。青年刚钻进车厢,踟蹰着不敢落座。 “欧罗拉,我……可以吗?” 他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请求终于换来她一瞬的抬眼。她的琥珀很好解读,意思很简单,因不知所指而产生的疑惑。 “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看见我的脸,”肖邦轻轻苦笑了声,“允许我坐你身边吧,那样即使你抬头,也看不见我……” 片刻的安静过后,她点叩身边的座椅几下,往另一边挪去好几寸。 他愣了愣,转身坐下,不知悲喜,却连关门的手都在颤抖。 马蹄又在石路上砸出落寂的节奏,车轮旋转向前,将钢琴的两行乐谱,延展成两条空白的五线,没有旋律,没有和声。 肖邦偏过头,只敢透过车窗玻璃上模糊的成像,去注视他心里的爱人。 “欧罗拉,我没有想到,能第一次在马车上正式坐在你身边,会是这样的方式……” 青年的叹息仿若幻听。即使内心风雪交加,但他对她的说话永远温柔缱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不语的少女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另一边的手死死攥成拳,仿佛指掌间从来没有过缝隙。 十九世纪,异性依照礼仪从来不能坐在同边,即使车厢里只有他俩。 能无需避嫌、光明长大坐在一起的异性关系一定密切无比,除非亲属,除非爱人。 * “欧罗拉,你的礼仪呢!” 佩蒂特不赞同的声音只让少女停顿几秒,而后她并不应声,直向楼梯走去。 “欧罗拉——” “佩蒂特,请不要责怪她,今晚发生了很多事……让她早些休息吧。” 肖邦拦住面色不善的嬷嬷,让她不要再追究细枝末节的东西。 “你们不是一起出席音乐会了吗?她最喜欢的那个……‘肖邦’的演奏会?怎么,她对他的钢琴失望了?” “……或许吧,佩蒂特,上帝……站在您那边。” 青年的低落与丧气令长者不忍再去撩拨他,他身上的忧郁和心碎并不作假,欺瞒的苦果已经引爆——长者想不通的是,他俩之间,不应该会因一个身份闹成这般模样。 两个年轻人都是倔脾气,别扭闹上两天就好了。 佩蒂特心中嘲弄一番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身子想迎肖邦进门,对方却摆手戴上礼帽示意她不必。 “你、不上去休息?” “不了。女士,夜安。” …… 回到房间后,欧罗拉锁住门,倚着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能够独处,慢慢理清思绪收拾心情的她,突然被心中不再压抑的情绪冲击到热泪盈眶。她固执地仰着头,拒绝让那些水滴掉下来。 等那波情绪的海啸过后,她拿起烛台走到窗前,撩开一小片纱窗往下看。 弗朗索瓦,不,肖邦就站在楼下,还没拉上窗帘的落地窗毫不吝啬室内的烛光,将温暖的橘色镀在他的面庞上。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仿佛被加了滤镜的五官,正对着她温柔而又忧伤地笑着。 他提起头上的礼帽,动了动唇,双眸里只有楼上的姑娘。 她明明视力欠佳,却在这样朦胧的夜里瞬间读懂了他的唇语。 窗帘被猛地阖上,烛台当即被吹灭。 欧罗拉环抱着双膝,放任自己在黑暗中呜咽。 “晚安,欧罗拉。” “晚安,弗朗索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没有生病,只是陷入了非常纠结的卡文期。 我写完更新才敢看你们的留言,让你们久等了。但我不想清楚的话,我自己就过不起。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东暮西朝、千阙巷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弹的米、加更的大大不秃头、风信子、清浅流年、东暮西朝、菓酥、晓、取名废疯了、考拉的被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佛慈悲、月亮炒栗 20瓶;水咕噜噜开了、samantha 10瓶;延音线 9瓶;徐出口、有翩 5瓶;总裁小刘的女孩 3瓶;今心为念、清浅流年 1瓶。 第59章 Scherzo·Op.59 【你是傻子吗】 “上帝保佑, 你真的没有被什么东西附身或者夺取灵魂之类的吗,我的朋友? “我眼前这个男人是多么愚蠢——神啊,弗里德里克·肖邦, 我从没见过你还能这么傻!” 听完某人断断续续且凄惨兮兮的倾诉, 李斯特惊愕地插着腰少见地发表着略带尖锐的评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匈牙利人胸口的领巾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他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沙发上抱着一大瓶波兰伏特加的棕发青年。 颓唐和丧气从向来优雅的肖邦身上毫不掩饰地弥漫出来,原本带着忧郁气质的青年仿佛半只脚已经踏进冥府一般。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抢走波兰人的酒杯, 这个人起码现在已经干掉小半瓶烈酒了——鉴于大晚上的,他没法肆意在钢琴上宣泄。 “傻?你是在说我吗?弗朗茨, 把我的酒杯给我……我并不认为我的行为哪里可以算得上傻……” 有气无力的腔调昭示着说话人低落的心情。肖邦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但在那双灰暗的蓝眼睛里, 仅一个对视都能让见者心颤。 “哈,酒杯……你还想要酒杯?”李斯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环顾四周, 气愤地干脆把杯子丢到最远的柜子上,“弗里德,你有能耐就不要借酒浇愁——还算不上傻, 你简直蠢透了!” 匈牙利人冲到波兰人跟前,泄气般用双掌猛击着沙发前的小茶几。他的金发垂落下来,在耳鬓边晃荡,湖水般的眼睛里满是汹涌的波涛。 波兰人微微抬头,灵敏的手指攥紧了伏特加的瓶颈。他不再做辩解, 眼神发出指令,他要知道面前人脸上那丝嘲弄微笑的根由。 “很好,看来你还没有失去理智。弗里德, 你给我听好了:从一开始你就错了,错得离谱至极! “你简直刷新了我对你的认知……神啊,如果是这样的你……沙龙里的‘波兰诗人’究竟是如何得到那么多贵人的青睐的? “或许幸亏你真的就是‘肖邦’,感谢上帝吧,我的好友——如果我是欧罗拉,听到你今晚这堆我一个词都不想听的话,我可能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你,只会恨不得离开时在你英俊的左脸上多留一个掌印!” 迎面遭受李斯特的慷慨激昂,肖邦背铿锵有力的声场步步逼退,抱着酒瓶瑟瑟地窝进沙发里。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好友,几乎怀疑匈牙利人是否在跟自己对话——他今晚的表现,真有这么糟糕吗? “你游离在沙龙里那些令人极度舒适的谈话技巧呢?我亲爱的弗啊,看看你这懵懂无辜的小眼神,简直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还有救了…… “想想欧罗拉发现你是‘肖邦’后的神情,单纯的小姑娘信任你才颤抖着吧你的‘pi’念得破碎,可你的‘pipi’是在强调你给她的心灵冲击吗?对不起,我如果是她,只觉得血气直冲头顶。 “看看欧罗拉的回应:‘骗子,混蛋!’就算她生气丢了你花篮,她还在懊悔自己的冲动害怕伤到你——真是只可怜的小天使——什么叫‘这是最近巴黎送花篮的新方式’?弗里德,你再表现你的幽默感吗?神啊,你亲自败坏了你作为肖邦该有的好感…… “道歉啊,社交大师弗里德,在她骂你骗子的时候,你就应该当即道歉——你说你是不是傻!” 肖邦忽然在沙发上瞪大眼睛,李斯特嗤笑一声,继续深度剖析着好友愚蠢的行为。 “很好,看来你已经认识到了这糟糕无比的开端……但我真没想到,你还能次次都神奇地挑中最坏的选择—— “‘亲爱的,我从回来就没有骗过你’,你现在告诉我,这句话在这种场合有多不和谐?你每次都能在别人的乐谱上找到它们,怎么轮到你自己,反而就不清醒了?我不想重复你接下来关于名字的话语……它们简直可以纳进‘最惹人生厌的话术行为’里直接当选最佳案例。 “你当时的一切解释,尽管现在听起来或许有理,但不要忘记你的爱人正深陷欺骗的煎熬里,你要做的只是认错,而不是去解释——弗里德,记起来了吗?在女士面前,你永远没有理由,尤其的确是你犯错的情况下。你的解释像极了掩饰和辩解,还不够蠢吗?” 波兰人呼吸一滞,握着酒瓶的手指僵硬得像块质地上佳的大理石。 “所有人的‘肖邦’,独属于你的‘弗朗索瓦’……真是一句完美的情话,连我的心都快被融化——但弗里德,你确定它出现的时机合适吗?就跟在你的‘狡辩’之后,你像极了一个强行让人必须接受你理念的□□者,尽管你说着甜蜜的话,刺出去的却是刀子…… “如果你有好好认错,好好道歉,在欧罗拉动摇的时候,用你忧郁含情的蓝眼睛注视她,再对她说这样一句独一的情话 ,我绝不相信你今晚回可怜兮兮抱着瓶该死的伏特加窝在我面前——我深切怀疑,前段时间你过量的饮酒彻底麻痹了你的脑子——弗里德里克·肖邦,怎么会亲手把自己送上如此惨烈的境地?你的意图真的不是想离开你的夫人?” 酒瓶从怀中放下,肖邦怒视着越发口无遮拦的李斯特。 就这些失败的行为而言,他并不介意被好友嘲讽,但他不能接受对方调侃他情感的真实性。 “向你道歉,弗里德——你看,简单诚恳的道歉效果拔群,又何须去解释那么多呢? “不论是戒指还是登记,你都不该提起和强调。在它们面前,你一切的解释都是苍白——甚至在你提到它们之后,忘记最该加上的一句话……你从头至尾没有明确地说过,你所有行为的出发点是因为你爱她、在意她、不想失去她。站在欧罗拉的立场里,这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划的算计,叫人不寒而栗。 “至于‘天主教不能离婚’……弗,我确定你当时一定慌了神,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失智的话——你让我彻彻底底看到了□□者的专断掌控……很好,你自己敲下了定音锤:经过验证,这个男人就是个渣滓。” 长篇大论说完,李斯特忍着空腔中的干旱,坐在了肖邦身边。 迟疑片刻后,匈牙利人还是拍了拍早已因懊悔把脸埋进双手中的波兰人。施加在青年瘦弱双肩上的轻拍,带着些安慰和鼓励的力量。虽然痛骂好友丢失脑子的也是他,但他见不得有情人天各一方,尤其这一对那么合拍——他们彼此相爱,他们没有不可调解的矛盾。 “弗朗茨,原来我是这么卑鄙和糟糕……我还盲目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神啊,欧罗拉的心情我已经不敢去想象了……” “弗里德,你不是希望她能看到你的真实吗?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你不再完美无瑕,或许并不是件坏事。你还没有失去她,我的朋友,尽管我知道这很难……你本身就是如此容易缩回身子的人。但我希望这一次你可以勇敢些,去争取一下吧,为你的心——至少,你还欠欧罗拉一个真诚的道歉,对吗?” 沉默。 肖邦缓缓放下遮住脸庞的双手,他灰暗的蓝眼睛里开始有星子流转,忧郁和颓唐渐渐消退,沉思令他更具个人魅力。 李斯特松了口气。作为这个别扭波兰人多年的好友,他知道对方向来不爱倾诉自身,从不主动揭露弱点,今次这般反常,早已是事态严峻——或许,从肖邦和欧罗拉最初连接羁绊时起,爱情就将他改变。他相信身边的青年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也乐于给他再画个总结。 “以前是她追逐你,弗里德里克·肖邦,现在轮次转换,别犹豫,如果你不想就这样结束的话。 “就像你在沙龙里做的那样,去弹琴,去倾诉,去致歉……诗人,该你去追逐她了。” * 一夜无梦。 大抵是昨夜经历过多,心情落差太大,在独属于自己的安静空间里,少女放任理智和情感随意交锋。甚至欧罗拉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昨晚自己是几时入睡的。 答案? 似乎找到了又没有。但她确定,接受“弗朗索瓦就是肖邦”这件事,并不算困难。 只是现在冷静下来后,她还不知道要如何去做决断。 接受并不等于原谅。 理解也并不等于可以当做无视发生。 就像弗朗索瓦,不,肖邦说的那样,他给出的提示其实足够多了。甚至昨晚回忆整个穿越以来经过的欧罗拉都万分感叹,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他直到音乐会才把真实的身份揭开。 她不否认曾经有过几次接近真相的猜想,甚至也因这猜想暗喜惶恐过。但她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刻意求证,她只从和她真实相处的那个人身上去看,她的爱情和余生,是不是都是他。 欧罗拉喜欢弗朗索瓦。 这跟弗朗索瓦是不是肖邦根本毫无关系——他脾气来得快如疾风,他的温柔从不遮掩,他腼腆爱笑,他偏执顽固,他习惯独处却也离不开陪伴……就算他们从未一起探讨过音乐,甚至没有正式用钢琴交流过,但少女很确定,青年即使就是这样一个复杂而又矛盾的人,她也很喜欢。 但这并不意味着能打破原则。 即使欧罗拉设想过无数次,她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要成立她和弗朗索瓦建立的羁绊,肖邦的确是做了最合适的选择。否则她根本不敢去签那封婚约书,何谈这后续的故事? 肖邦。 真正被男神当面脱下马甲,欧罗拉发誓,曾经猜想时流露过的一丝暗喜早已升华成烟。她只剩惶恐和不安,除了“欺骗”带来的愤怒,她根本就是被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压迫到无法呼吸了。 是的,欧罗拉还没有准备好,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配得上……肖邦。加上在音乐厅里某人句句踩雷的回复,原谅她恼羞成怒,情急之下提出离婚。 天主教徒不能离婚。 欧罗拉瘫靠在床头,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会死缓还是破灭。 她知道的“肖邦”是要人去争取的,这个男人从不主动,但她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再去争取了——原则在那里,她理应收到一份诚挚的道歉,再来去谈其他。 少女气狠狠地捶了几下蓬松的枕头,枕芯里的鹅绒发出噗噗的声音。 她微微一愣,突然想起昨晚某人吐出的一个称谓。 “皮皮肖?”欧罗拉冷哼一声,抱起枕头把它捏成一团,“不如叫‘皮卡肖’好了,你什么时候能有那只小精灵可爱,我就原谅你。” 刚刚下床的少女还未整理床铺,便听见隐约的琴声传来。 她打开门,琴声又清晰了些许。 弹琴人即兴在键盘上触碰着琴键,下指很轻,温柔舒缓的旋律非常适合早晨。 钢琴背盖没有打开,琴弦敲击发出的声音恰到好处朦胧成一片潋滟微波。欧罗拉无法抗拒这样的音色,她像是被蛊惑的迷失者,顺着琴音慢慢下楼。 没有撑起的琴盖,少女紧扶着扶手,在半截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弹琴的青年。 昨晚离他太远,音乐厅光线过暗,欧罗拉根本没有好好地近距离欣赏过肖邦弹琴的模样。她早知道他的手指具有魔力,轻易就能在键盘上找到:夺去他人灵魂的声音。但她从未设想过,月神气质的他在普雷耶尔前,诚挚地将自我投入到音乐中,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可以取代阿波罗。 他在用琴声跟她对话。 欧罗拉早就发现,从她出现的那刻起,肖邦便不再关注键盘。他只注视着她,蓝眼睛里满载着欣喜和歉疚。不必刻意去找黑白键的位置,他的手指灵活地转调,把他的内心倾诉在钢琴里。 “早安,欧罗拉。” “我要向你道歉——为我的傲慢,为我的愚昧,为我带给你所以不该的伤悲。” “请你原谅我,请你赐予我最后一个机会。” “我想回到你身边。我绝不能失去你,我的爱人。” 缱绻的琴声在室内萦绕成诗篇的余韵。 少女站在楼梯上,和停止演奏的青年遥遥相望。欧罗拉还在阴影里,而肖邦正在阳光下。她依旧沉默不语,最终却迈着步子踏下楼梯;他缓缓站起,左手扶在琴盖上。 两枚嵌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明亮的光线里闪耀着金属的光辉。 “你、你们……戒指?我的主啊,谁能和可怜的我解释一下——我又错过什么了!” 第60章 Scherzo·Op.60 【惩罚的方式】 “你、你们……戒指? “我的主啊, 谁能和可怜的我解释一下——我又错过什么了!” 压抑而隐忍的怒焰裹藏在惊呼里,如同钟楼上明亮浑厚的钟声一样,在大厅中摇荡出有力的冲击波。 少女和青年间, 所有缱绻旖旎的气息, 和仿佛被惊吓得四散奔逃的阳光粒子般,破碎坠地化为星尘。 被佩蒂特高声质问的欧罗拉和肖邦都似乎愣在了原地,没有开口说话。 两人下意识地扫了眼对方无名指上的金属环,毫秒后,视线又回落到自己的手指上。但他们既没有贸然地解释什么, 也没有藏起手心虚地掩饰什么。 “说话呀,我伶牙俐齿的小姐和聪慧过人的先生?你们有如此过人的胆识, 却连向我复述一遍的勇气都没有吗?” 情绪激动的佩蒂特手捂胸口, 随着急促呼吸抬升的怒气带来轻微的缺氧感令她有些晕眩。她一只手扶住椅背, 眼眶当即涨红。 “嬷嬷……” 缓缓转过身子的欧罗拉脑子有些懵。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谈及这些事。 长者通红的眼睛里的受伤让少女心悸, 没有说出口的责难比劈头痛骂更加令她煎熬。思维断线, 欧罗拉就像只少了提线的木偶,僵在那不知如何动作。 直到青年消瘦的背影挡在她前面,默默挡住所有锋锐的目光。 “佩蒂特女士, 请先允许我诚挚地向您表达歉意,您的确不应该现在才得知这一消息。 “如您所见:我,弗里德里克·肖邦,已和欧罗拉完成了婚姻登记。如果她还愿意的话,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许, 我想给她一次正式的教堂婚礼。 “请不要责备她,所有的过错都在我——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提出了结婚,是我瞒着您, 也是我带着她进行公证签字……我爱她,无法接受她缺席我的生命——如同让我失去音乐和钢琴一样。 “让您原谅我、接受我可能很难,但我愿意去做这件事。我无法承诺什么,但我愿意让她合法地拥有我的一切。 “所有的根由都在我身上,欧罗拉是无辜的,我甘愿承受您所有的惩罚——抱歉又要请您忍受我、责骂甚至痛恨我,除非她驱逐我离开,女士,我不会再退缩了。” 除了致歉行礼,肖邦的背脊笔直,未曾弯曲一丝一毫。他用着夜曲般的声腔冷静地叙述着,词句间满是平和温柔,却字字坚定。 抛却委婉,放弃暗示,明确表达自己意愿和想法,并隐晦表示听者能够接受的青年,有些颠覆少女对他的认知。 似乎声音和视线都变得模糊,唯一能看清的就只有眼前这个陌生却熟悉的背影。 欧罗拉怔怔地望着他,心里因这突然的释然而变得柔软。她或许不会再去因为肖邦这个姓氏对爱情产生疑惑,弗朗索瓦在此刻已经和他融为一体。 她没有理由不爱他,只是因为身份转变,还有些东西横在中间,她没有办法忽略。 佩蒂特气极反笑:“……哈,先生,既然你们有权利、有勇气自我做主,何必再让我掺合进你们的婚礼?就算没有我出席,你们也能想出一万种方式在一起不是吗?” 肖邦默默承受着讽刺:“夫人,我和欧罗拉只在市政厅签过字,没有教堂婚礼,身位天主教徒的我,这份登记的有效期不会超过两个月……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我的‘婚姻’依旧掌握在她手中,毕竟我欺骗了她——我接受你所有的选择,即使你放弃我。” 青年转过身来,温情地注视着她。 少女只觉脑中嗡地炸开,轰鸣出一片空白。 所以,“婚姻”从来不是裹挟,更不是他的筹码。 他小心翼翼地策划这一切,基本看不出任何宗教信仰习惯的他,却因一个天主教徒,又把所以选择权交还给她。 只有她原谅他,确认重新接受他的爱情,一个婚礼过后,他们才真正镌刻进彼此的生命。 “出去,先生,我不想你再继续待在这里——” 佩蒂特看着眼中只有彼此的两个年轻人,气不打一处来,闪身用力拉开大门。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相爱也好,遵守婚约也罢,这都不是你们绕过我的理由…… “你的行为让我失望,弗里德里克·肖邦先生,你需要去把绅士行为守则重新抄上十遍——爱情不是你们这么荒唐的借口!” …… 关门声大到刺耳,欧罗拉几乎怀疑整栋楼层都被佩蒂特的力气震得发颤。 长者气冲冲地直向少女冲过来,刚要开始教育她,就被机灵的小混蛋手捧着一杯茶堵在咽喉里。半晌过后,佩蒂特终是叹着气接过茶水,坐进沙发里。 “他说的是假话,对吧,欧罗拉?” “嗯?嬷嬷,你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结婚的提议和背着我签字……那个可怜的先生,怕是为了你才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的吧?欧罗拉,别以为我老了看不出来,我对戒指的惊讶最先在他脸上表现的是意外——依照我对他的了解,太过背离道德的事,他不会愿意去做的。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告诉他,你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是偷偷和他做的登记?” “……我以为,你可能不太乐意听到我的选择,嬷嬷……” “即使我不太乐意,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有更好的选择。亲爱的,但我怎么可能会真正阻扰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呢?况且那位先生,真的在为你改变。我和他近日的通信,全部和财产债券相关——哦,是我长着一张只会拒绝的脸吗?他连在信里写上一句‘我想和欧罗拉结婚’都不敢?” “……那你?” 佩蒂特喝完茶水,将杯子放好,握住欧罗拉的手,慈爱地看着她。 “想问我刚刚为什么那么对他,是吗? “欧罗拉,很简单,我在意的是你——你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来,结婚这件事一定是你先提起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我只是觉得你可能对待婚姻有些冲动——你如果真的想好了和他在一起,就不会知道他真实身份后纠结这么久。别那么惊讶,这事我很早就知道了……我和他约定过,‘你绝不能主动透露你是肖邦’——弗朗索瓦给你音乐会的票,算是让你自己发现的吧。 “我很庆幸他从未失去过理智。两个月的时间,欧罗拉,你要好好想一想,是否做好和他在一起的准备了。你们这些音乐家就是复杂来、麻烦去……但有一点我要先说好,我对你们有怨气。所以最近几天我拒绝给他开门,你的点心全部取消——你可以继续生气不和他说话,但我提醒你,无论原谅还是延长冷静期,都要趁早绝对好,不要肆意消磨爱情。” * 午后,巴黎笼罩在一片恬淡祥和里。 le procope咖啡馆[1]临街的玻璃窗边的小桌上,哈莉特搅动小茶匙,在自己那杯咖啡里画着圈。坐在她对面的是欧罗拉。尽管说要一起出来喝咖啡的就是这位少女,但她自咖啡上桌后,只盯着杯盏里的褐色液体发呆。 哈莉特扔下茶匙,小物件在瓷杯边上碰出清脆的微响。 她探出手在欧罗拉眼前招了招,少女这才给她些反应。 “嘿,小姐,你这样盯着咖啡,它也不会顺着烟气跑到你嘴里……约我出来却不和我说话?欧罗拉,你有什么困扰想要找人倾诉吗?” “……” “让我猜猜看——是不是‘他’的身份暴露了?演奏会……欧罗拉,我跟你道歉,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困扰,我应该很早就告诉你真相的。” “哈莉特,我结婚了,和他。” 少女亮出她手指上的戒指,成功将好友惊得差点打翻咖啡。 “我的神啊,你们……这真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不是被骗过去的?那个人怎么能——” “哈莉特,其实算不上骗,毕竟当时我和他去市政厅……算了,我和他只做了实名登记,没有教堂婚礼的话,登记会失效。我虽然生气他的隐瞒,但我没法欺骗自己,我喜欢弗朗索瓦,甚至在他和肖邦重合之后,可能更喜欢了……” “那你在困扰什么呢?如果这么喜欢,鉴于你的f先生在巴黎真的算得上优秀,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 “可是,如果答应的话,天主教不能离婚……” 哈莉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友,差点为她跳跃的思维哑口。 “离婚?你想这么远?虽然f先生的确在沙龙里很讨喜,但他基本和桃色事件绝缘——结婚的话,他反而可能最不容易背着你找情人?等等,你到底在担心他还是你自己?” “哈莉特,我一直认为婚姻是两个人一生的事,感情也是。如果他有了另一个喜欢的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背负一份名存实亡的虚伪婚姻。况且,我不觉得现在的我能够……配得上他。” “清醒点,我的欧罗拉——你还没有真正和他在一起过,你怎么就断定他以后会有另一个喜欢的人?这样草率妄断一位绅士——即使他隐瞒真实身份这件事确实不对,但你的顾虑对他二言是一种不公平。还有我的小天使,你怎么能这样看轻自己?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吗?” 哈莉特戳了戳好友的额头,把咖啡端起用眼神示意欧罗拉喝光它。 “远离舞台的时候,就算我有了路易,我在埃克托尔身上还是感觉不到太多安全感……我想我大概理解你的心情,丈夫太优秀真是件甜蜜又讨厌的事。 “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为他倾倒,逐渐怀疑自己早已失去价值。欧罗拉,但你让我重新回到舞台上,重新被人看到。我不再为这些东西困扰。甚至有朝一日,我的婚姻依旧失败收场,我不会痛苦,只会怀念,并感谢柏辽兹先生在我最糟糕的时候还愿意义无反顾地娶我——可以潇洒地维持我最后的体面,自己养活自己。 “欧罗拉,你告诉我永远不要放弃音乐,唱法语的歌剧没那么难。只有真正重视婚姻的人才会在意婚姻。钢琴就是你的底气,站在他的身边并没有那么难——更何况,他还爱你呢。” * 结束和哈莉特愉快的下午茶,欧罗拉直接回到了安亭街38号。 她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女性朋友,至少只是简单地说说话,也能让心快慰一些。 喜欢才会害怕失去。 但如果为了一个还未发生的未来,就对眼前的真实惴惴不安,确实过于杞人忧天了。 被记载下来的才是历史。 这些日子产生的羁绊和联系,又怎么能否认它们不是被记载的历史? 肖邦身边的位置其实是一种双向选择。 除了爱人本身,没有人可以定义——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意。 欧罗拉用一个下午想通了她的郁结,再一次找到了方向。 钢琴家的骄傲还在骨子里。她果然还是无法安然接受就这样站在肖邦身边,毕竟现在的她还没有正式踏足巴黎的音乐圈。两个月,如果能让巴黎记住“aurora”的话…… 少女思索着刚推开家门,就被某人灿烂的金发晃花了眼睛。 “向你请罪,欧罗拉,作为朋友我还帮着弗里德隐瞒身份……我连着去一个月忏悔室都不能减轻我的罪孽了。 “小姐,需要拿走琴凳,让我跪在钢琴前给你从头到尾弹遍李斯特,来换你一个原谅吗?” 嘴角的抽搐感是现在欧罗拉最真切的感受。 一开门就被李斯特用楚楚可怜的小眼神偷袭,紧接着一段夸张的表演直接将她送到云雾里,最后是跪着弹琴的暴击…… 少女悻悻地摆着手,即使知道这是个轻快的玩笑,也不敢轻易接下。 这一段要是被记进历史的小花边里,百年之后,她一定会被钢琴之王的粉丝锤进泥里。 看看李斯特! 肖邦啊肖邦,如果在音乐厅里你要这样说话,我肯定一点脾气都没有。 …… “所以,你只是想要我帮你和埃拉尔牵个线,然后自荐拿到音乐厅的演出机会?” 开场的小花絮过后,李斯特不再投入夸张的演出。他端正地坐在普雷耶尔钢琴前,虽然说着话,十指却没有停歇。 他正在给少女演奏着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那个过于新奇的弹琴方式并没有被欧罗拉接受——不过她很刁钻,点了这首《月光》让送上门的钢琴大师弹。 如果是其他人,李斯特或许会觉得有些烦。但如果是欧罗拉想听,他到一点都不介意把这首几乎快被他弹烂了的奏鸣曲翻出来在钢琴上重现——要知道,作为这首曲子真正的、公认的最好的演奏者,现在除非碰上有人当着他的面弹奏《月光》挑衅,他几乎就只在私下里弹它了。 “李斯特先生,注意您的情感注入?不要敷衍我的耳朵哦。” 一串随意的华彩被匈牙利人嫁接在正倾泻于指尖的旋律上,而后一个重音的终止式,李斯特干脆停下演奏。 他眨眨眼,轻快地说道:“欧罗拉小姐,我想我们还在谈话?那样我可不能全神贯注呢,要不我们先聊演出,琴我一会给你弹?” 少女抬头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没有问题。 “我以为,比起埃拉尔,你可能更倾向于去和普雷耶尔建立合作?不要小看我哦,欧罗拉,如果你要——” “没有必要,弗朗茨,我更喜欢在音乐厅里演奏的感觉。况且,我可能不会再在公众面前演奏肖邦的曲目了。” 匈牙利人本以为她在说笑,但欧罗拉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非常认真。 心思转了转,他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 “真是可爱的天使呢,小姐,因为真正的肖邦,就要去听他本人的演奏?你要知道那家伙有多任性,开场音乐会简直像在逼他接受痛苦一般……请原谅,我的朋友,看来那句戏言要成真了,以后多弹弹李斯特?” “……可以催稿吗,弗朗茨?你总不能让我翻来覆去就只弹那么几首曲子吧——改编曲不能算数。” 好气又好笑的李斯特,干脆将这种纠结的心情化成键盘上一段炫技式的即兴。 “写,我写,争取让你每天都不重样!欧罗拉,我觉得弗里德那场演奏会很棒,一个人独宰半场音乐会,多么天才和冒险——你有兴趣和我一起演个整场吗?” “弗、弗朗茨,你是说?” 钢琴之王只手在键盘上滑出一串利落的刮奏,他轻勾嘴角,笑容宛若神祇。 “和我同场演出,一不小心就会失去自信哦——我见不得在钢琴上摆那些多余的纸张,和我同台,我会丢掉钢琴上的乐谱,全部。” “我接受,不背谱的音乐家谈什么公演?” “很好,小姐,我是个很容易就被点燃激情,在琴键上释放的钢琴家——你做好看到我的疯狂,理解并跟上的准备了吗?” “我接受,我无比信任我的十根手指。” 《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突然在普雷耶尔的琴键上砸下一大片汹涌的波涛。 “欧罗拉,一周后,我们也来场惊喜的演奏吧。” * 距离那天被赶出安亭街38号后,接连五天,肖邦都遗憾地吃到了闭门羹。 每天清晨,在欧罗拉习惯的晨练开始前,他都会去敲开那扇熟悉的门。面色不善的佩蒂特打开门后,一见来人,只接他一句问安的话,便会用力地关上那块漂亮的木板——就和欧罗拉扔他花篮一样,起初几天他站的太近,躲闪不急差点又被撞到鼻子。 肖邦叹着气,将一个牛皮纸袋和一小束满天星放在了门口。 他改了方向,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透过那一层隐约的纱帘,肖邦可以模糊地看到欧罗拉弹琴的模样,就这样站在窗前听完她整个上午的练习。然后将他的听感记下,连同被佩蒂特罚抄的绅士行为守则,一起放进次日的牛皮纸袋里,附上少女喜欢的花,放在门边。 肖邦隐隐有些困惑,进来欧罗拉练习的曲目瞬间换了个风格。 它们不再私人话,像是音乐会的入选名单里会出现的曲子般,而且口味……十分的李斯特。 不,这是惩罚吧。 欧罗拉知道我不怎么喜欢贝多芬……嗯,这算是我第一次被迫欣赏这么多的贝多芬,还要控制自己挑剔的脾性,给她细心建议“如何把贝多芬弹得更好”。 哦,上帝啊—— 拿笔已经很难受了,还要绞尽脑汁去分析贝多芬……毕竟稍不注意他就把心里的批判写到纸上了。 连着好几晚刚要入睡就被贝多芬的轰鸣惊醒的肖邦,听见今天的曲子后,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还未等他整理好脸上的表情,冰凉的水滴便砸在他脸上飞溅开来。 他伸出手仰望天空,云层变厚,天色渐暗,水滴开始变得密集。 是雨,大雨。街上无伞的人群开始狂奔。 肖邦的背贴紧玻璃,脚尖几乎要踮起,他将自己缩进只伸出墙面几寸的窗檐里,紧绷着身子避雨。庆幸自己还戴着帽子的波兰人,心中早已念念有词,他祈求着大雨快些过去,或者小一些也行…… 砰砰—— 身后的玻璃传来敲击的震动,肖邦愣了片刻,直到再次听见轻叩声才扭过头。钢琴声不知是何时停止的,纱帘被那只弹琴的手掀开,他整整五天没有见过一个正面的人隔着玻璃就站在他面前。 青年放松身体转过来。 他不再在意超出窗檐便会淋到雨,他只想这样清清楚楚地看清她。这么近,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芥蒂。 “皮卡,皮卡丘。” 欧罗拉对着她扬了扬嘴角,说出一段怪异的话。 “欧罗拉,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肖邦凑近一些,吐息在玻璃上烙下一小片水雾。 少女安静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藏满了夏夜的星空。 她抬起手指,示意青年看看身后。失去定点的纱帘再次垂落,将她的身影蒙上一层白雾。 肖邦迟疑着回过头,发现周围早已没有雨水下落。 他怔愣在为他打着伞的佩蒂特跟前,舌头似乎打了结,根本不知要说些什么。 “跟我进去吧,弗里德里克·肖邦。” 雨,似乎总能给他带来些好运气。 时隔多日,当肖邦再次能踏足这间屋子时,他发现自己的心中萦绕着万千情绪。 “嬷嬷,今天中午,我们吃川菜吧。” 钢琴前的少女轻描淡写地飘来一句话,引得青年脱去外套的手一滞。 他扫了眼壁炉上的座钟,快到饭点了。 这是……邀请他留下来公用午餐的意思吗? 许久未见笑颜的波兰人心中骤然放晴。 只是…… “皮卡丘”和“川菜”,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60】 [1] le procope:即“普罗科普”咖啡厅。由意大利人“弗朗西斯科·普洛克皮欧·柯德里”于1686年创办。 巴黎非常有名的一家咖啡厅,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它的装潢也非常具有历史气息,推荐去他家二楼。拿破仑是他家的众多有名的常客之一。 第61章 Ballade·Op.61 【叙事曲】 放下擦拭身上水汽的干巾帕, 肖邦拉开衣柜,给自己重新换了身行头。 虽然被“放逐”出安亭街38号已快接近一周,青年重新回到二楼这间房子时, 发现里面的陈设都干干净净。即使近日他没有住在这里, 他的房间依旧每天都有人收拾。这让他的已经放晴的心情,又多了几分鸟语花香。 重新踏足这里,是佩蒂特女士的建议。她的原话是“上去换身干衣服,免得着凉”,肖邦忽略她话音中可能存在的讽刺, 只将它当做一种别扭的关心。 毕竟当他打开房门时,房间里的一切都停留在他离开时的样子——除了柜子里多了几件早被折叠好的、他离开前就换下送去清洗的衣服。 住在这里时, 肖邦作为音乐家的那部分完全被禁锢住。除了衣物, 所有和音乐相关的东西在这里根本不会出现, 甚至一些波兰人很私人的物件——比如他的金怀表和那罐波兰泥土,也因担心暴露身份而没有带过来。 如果这次能有好的发展和结局, 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搬次家, 完完整整地入住这幢小楼。 扣好最后一枚袖扣,肖邦用手指重新理了理头发。水汽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他打开门, 优雅地下楼。 房间给了他一些信心,至少欧罗拉并没有讨厌他,感谢雨天让他有了破冰的可能。李斯特说的果然没错,有时候示示弱、扮扮可怜,的确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或许是受窗外雨声的衬托, 欧罗拉在普雷耶尔上弹出的琴声略显沉闷。肖邦停下脚步,倚在楼梯扶手上欣赏她的钢琴。 旋律音色很稳,手臂的力量传输到指尖, 每一个音既不漂浮也不过响,却有着足够的份量。 一片片的雪花悠悠飘落,冬风一扬,它们便迎面砸在脸上,慢慢融成水,顺着皮肤的弧度滑下,找到唯一的缝隙后钻进脖颈里,遗下一片冰凉。 听着听着,肖邦的眉渐渐蹙起。 这是一首他从未过耳的曲子,确切说连曲谱都没见过。曲式不难辨认,是他在沙龙里弹得颇多的夜曲。他微妙的情绪并不是因为欧罗拉弹得不好,相反,她的演绎是精准而贴切的。 肖邦只是不喜欢这旋律。 半音的切分音的配比,像是一种精致雕刻的心情。但将其转换,不论是赋予指尖还是耳朵,走起来很不顺,听起来很难受——并非是不悦耳的,不可否认,它甚至有着另一种风格的美。青年感觉仿佛在大雪中艰难地跋涉,脚下的厚雪在一步步的前行中吞噬着他双腿的力量。他划着身上最后一根火柴,在凛冽的风中露出一闪而过的微笑。火焰熄灭之后,在那片冰冷的白色里,只有他沉沉的呼吸声扩散成余韵。 欧罗拉究竟经历过什么? 为什么这种窒息无比的情感是那么真实? 心脏皱成一团乱麻,青年冲过去,稳稳地占据少女身边的位置,抓住她正准备放下的手。 掌心的热度终于让他从那片抑郁的寒白中逃离出来。他加重手指的力度,盯着键盘调整呼吸。 “欧罗拉,这种带着西伯利亚冬天呼吸的夜曲以后不要弹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对话…… “听者,我永远不会让把你一个人留在大风雪里——没有绝望,懂了吗?” 青年没有去看少女的眼睛,没有看到她的惊愕与震动。 他双手附上琴键,凭着方才夜曲里的余韵般的心悸,重新在键盘上创作出另一首新夜曲的开头。 “我喜欢在夜曲里添上忧郁的颜色,但忧郁应该是有限的……” 他停下演奏,闭上眼冥思,而后在琴键上快速运指,在朦胧里开出一朵希望的小花。 “我喜欢这样的结尾。欧罗拉,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可以忧郁,但绝不会绝望。” 二十岁的拉赫玛尼诺夫写下《a小调夜曲》时,这种曲式早已衰微,他用它和童年时弹过的肖邦对话,落笔却是绝望。 二十六岁的肖邦在不可能重现的偶然里,即兴出了他九年后才会完成的《f小调夜曲》的框架,他用忧郁开头,结尾温柔地画上乐观和希望。 大雨刚好在这里结束。除了檐角滴落的水滴声,被洗礼过的世间宁静而祥和。 天光渐渐变亮,肖邦就这样坐在钢琴前,蓝色的眼中刻满承诺和温情。 ——没有人能逃过这双眼睛。 ——没有人能免疫这种温柔。 ——没有人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他。 少女机械却温顺地点着头,而后在青年炙热的视线里选择退避。 他看着她跳起身,去往前方的书桌上抽纸提笔写写画画,等她放下笔,她又在背后的书柜里翻找一通后,才回到钢琴前。 深棕色的胡桃木上多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金路易。 肖邦眨巴着眼,投去询问的目光。欧罗拉依旧缄口不言,却再次对他展露出浅浅的微笑。 她举起手,展开纸张。 白纸黑字被递到他面前。 “我还生着气,目前暂时不想和你说话……碰上不可避免的交流,我用笔和纸代替,或者只和你说‘皮卡丘’语。 “那是你给我的金路易。肖邦先生,依照您的建议,我来找您上课了。” 法语在他的唇齿间发出迷人的声音,青年用手指点了点那枚金路易,时光仿佛退回到玫瑰盛放的季节。 “pi-ka-cho?” 欧罗拉俯下身子,拆分每个音节,以可爱的、上扬的音调。 肖邦被最后那个单音节俘获——她没有使用“”,更不是纸上的“chu”,是清晰的“cho”。在他听来,宛如她在亲昵地叫着“肖”。 真是狡猾啊…… 他收回手,微微偏着头,学着她说话。 “皮卡……皮卡丘。” …… 钢琴课没有如期进行。 肖邦看到欧罗拉变得晶亮的眼眸后,还没等她回应下文,佩蒂特便呼声让他们过来准备午餐。 或许等午餐结束后,再提议开始钢琴课,能让他们的时光更长一些。 坐在餐桌前的青年美好的遐想,在少女掀开那樽巨大的瓷盅时彻底破碎。 肖邦僵硬地拿起准备铺在腿上的餐巾,牛油和奇异的香辛料味道简直“特别”到超出他鼻子的范围。他扫了眼那只瓷盅,厚厚的油层加上漂浮的一片干红椒的尸体,直接让他手指石化。餐巾瞬间掉落在腿上,极度地不平整、不优雅。 目瞪口呆地扭过头,他惊恐地看着欧罗拉一脸满足地放下盅盖,然后打开了另一樽——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白瓷和那满满当当的鲜红相互映衬,视觉美感满分,心灵冲击满分。 倒吸一口凉气的肖邦,艰难地吞咽着空腔中并不存在的水份。 开、开什么玩笑—— 这些是吃的吗?真的真的可以食用吗?两只的意思是……我和欧罗拉一人一份还是这就是单独为我准备的? 这铺天盖地的辣椒,简直超过一个正常人的承受能力了。 呆滞的青年脑中已经无法想象这两大碗红汤的味道。他的舌头早已颤抖着尖叫要罢工,他的心脏几乎被吓到蜷缩成一团高音符号,他的灵魂几乎要闹着离家出走。 上帝啊,究竟是什么给了我“欧罗拉早已原谅肖邦”的错觉…… 这午餐,这“川菜”——慈悲的圣母,她是想让我去上帝面前给他弹个琴吗?我宁可去把贝多芬的好话写上十页纸! 两支细长的小木棍被少女灵活的指尖操控着,青年愣着看她驱使它们插.进红汤里。她手指一动,木棍搅动红汤,油层推动成片的辣椒荡出浅浅的微浪,愈发真实的辣味扑鼻而来,几乎让他心脏骤停。 白肉挂着暖色的薄油,被欧罗拉稳当地夹进肖邦面前的餐盘里。辛香和划在白瓷盘上的油花直白地刺激着他的蓝眼睛,眸子里满满都是惊恐。 少女不知从哪掏出一小截铅笔盒纸张,献宝似的写好字放到青年的餐盘边。 “鱼肉片。另一盅里面是嫩牛肉片,你要不要尝尝?” 肖邦一脸拒绝,把头揺得像只拨浪鼓。 “真遗憾……毕竟你喜欢吃鱼,那祝你用餐愉快。” 肖邦深深地呼吸,只觉得这句话尾后画上的小爱心分外讽刺。 这是鱼肉? 亲爱的欧罗拉,你把鱼肉做成超出我认知的样子,我觉得从此以后我一定不爱吃鱼了…… 少女用公筷在自己盘子里飞速堆了一只白红相间的小金字塔,石材里的牛油就像落在塔上的闪光。 青年听者她愉悦而满足的低吟,几乎不敢相信这魔鬼般的做法可以令她如此快乐感怀。 仿佛用尽全部的勇气,肖邦哆嗦着拿起叉子,将那块所谓的鱼肉分成小碎块。 他挑起最小的一块,心里建设足足长达半分钟,终于闭上眼决绝地喂进嘴里。 唔! 叉子从他手中滑落,砸在瓷盘上清脆作响。肖邦抓过腿上的餐巾,捂住嘴不让自己失礼地吐出来。 辛辣味顺着舌苔在口腔中爆裂开,瞬间将他击溃。他赶紧将那团小肉吞咽下去,火焰般的烧灼顺着喉管烧进胃里,而后点着了他的心肺。 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原本的优雅和冷静全部崩溃。 一杯雪白的牛奶救命般出现在他面前,肖邦第一次不顾形象如此狼狈地仰杯猛灌。 少女迟疑着递过第三张纸条:“我以为……埃斯普莱特红椒的辣度还算温和来着?” 青年喑哑的声音卑微又诚挚,带着令人心疼的哭腔:“欧罗拉,我以后对你绝无隐瞒……任何事,我发誓。” 第62章 ·Ballade·Op.62 【Le piment d’Espelette】 水润的蓝眼睛镶嵌在泛红的眼眶里, 晶莹的泪滴不断沾湿温柔的睫羽,而后顺着肖邦脸部的弧线滑落下来。 青年再次抓紧那方洁白的餐巾,掩在唇上, 不着痕迹地沾去方才牛奶留下的痕迹。他的目光从未从少女身上离开,在直白真挚的对视中,蓝宝石里每一次深情的光辉流转,都携带着丝丝缕缕的委屈。 大概就和一只年幼的波斯猫团在沙发上, 盯着一条柔顺的毛毯, 把头埋进前爪里一样。 它耸拉着小耳朵,只用两只露在外面的蓝眼睛说话。 我见犹怜。 欧罗拉唇瓣微张, 差点在肖邦的诱惑下开口发声——不可否认, 当这个男人有意识地调动他的个人魅力时, 和热烈阳光的李斯特一样,简直让人分分钟陷入他的步调,浑然忘我, 在迷醉中沦陷。 一阵诡异的负罪感开始弥漫、盘旋在少女心间。 看到青年眼中的水花, 她开始怀疑这种故意的惩罚是不是太重,甚至产生了一丝丝后悔。 哦,该死—— 我果然太高估钢琴诗人的口味, 毕竟这个男人是那么偏好冰淇淋……就这样放过他心有不甘,但总不能可待他让他午餐也没得吃…… 他小声地吸着鼻。 她无奈地叹着气。 欧罗拉没有落座,转身去了厨房。她环视一圈后,在菜篮子里挑出早已备好的沙拉材料,利索地抽出刀具,去皮洗净。和在键盘上走音阶一般, 下刀又快又稳, 节奏均匀, 留下一长段细密的蔬菜切丝。 既然不想吃肉,那就吃草吧,兔子先生。 麻利地拌好沙拉,刚要端着盘子离开的少女想了想,盯着瓷盘里的白青色半晌,最终投降又拿另一样蔬菜重做了一份。 欺骗女孩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算我几乎快要原谅你了,你也要吃些微不足道的小苦头啊,肖邦先生。 重新回到餐厅里,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青年端坐在椅子上,几乎贴近椅背的别扭模样。他似乎正在极力拉远和自己餐桌的距离。盘子里的鱼肉丝毫未动,他紧抿着唇,思思盯着桌上那堆魔鬼般的午餐,无声地抗议着。 欧罗拉移走肖邦那只不可能再动它一下的餐盘,把沙拉放在他面前。青年瞬间就活了过来,他雀跃着拿起叉子,但看清沙拉的食材后,笑容再一次凝固在脸上。 芹菜。 她很清楚,对某人来说芹菜沙拉绝不是沙拉——它是草,是最难吃的草。 从余光中观测到一切的少女,愉悦地优雅坐下,她故意把她那盘沙拉放得老前,刚好入侵青年的视线。 翡翠般的青丝在红汤的映衬下格外青翠治愈。少女继续开心地吃着不够地道麻辣的鱼片和嫩牛肉,丝毫不顾身边人可怜兮兮的目光。 莴苣。 她也很清楚,这是某人最爱的蔬菜沙拉的食材。 叉子被悻悻拿起,见再一次示弱不被关注,肖邦只好认命。 ——至少芹菜比起那盘被辣椒包围到尖叫的鱼来说,简直就是天使了不是吗? 以后,绝对绝对不要惹欧罗拉生气。 青年这样想着,刚咬合牙齿,脆嫩的芹菜一边榨出不可忽略的芬芳,一边在他口腔中唱歌。肖邦搁在桌上的左手手指不自主地开始因颤抖而敲击桌面,努力维持面部表情,不让五官扭曲成一团。 等他艰难地咽下第一口,肖邦才注意到欧罗拉正手托着脸,全神贯注地“观赏”他吃沙拉的样子。 很好,举起叉子的青年盯着面前的蔬菜迟迟不敢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噗——” 少女轻笑出声,见他扭头看过来也不闪不躲,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在发小脾气,故意刁难他。 青年的眉眼瞬间便柔和下来,绷直的唇线也有了弧度,只要她能开心,他一点也不介意。 餐盘变动。 芹菜沙拉被欧罗拉拖到自己面前,她把莴苣沙拉轻放到肖邦面前,又开始专注自己的午餐。 “欧罗拉……” 少女扭过头的时候,正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大口芹菜。 青年见她如此,胃里的火灼似乎消散成一股温柔的暖。 “没什么,就是想说‘谢谢你’——欧罗拉,为所有。” …… 惊心动魄的午餐,最终回归它原本的温馨,风平浪静地结束。两个年轻人分坐在沙发的两端。 肖邦迎着落地窗的光,托着一份乐谱,在上面细细地做着记号和批注。一张接着一张,他手中厚实的谱纸,慢慢转移到身侧的沙发上,原本干净的五线空白里,多了些铅笔优雅的法文字句。欧罗拉惬意地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她单手托着腮,安静地注视着无比专注的青年。 即使没有言语,他们都契合彼此的世界,成为对方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欧罗拉,我完成了。你要……现在就开始钢琴课吗?” 肖邦理好曲谱,放好铅笔,刚示意欧罗拉去往钢琴,就看到她摇了摇头。 已经站起身的青年身形微滞,毕竟少女的意愿非常坚定。此刻他着摸不透她的想法,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 像是终于休息好了,欧罗拉徐徐起身走进肖邦身边。她从他手里抽过那一叠曲谱,支在手臂上,一张张地开始翻看查阅。 棕发的波兰人当即放轻呼吸,被心爱的人审阅乐谱演奏批注的他,完全丢掉身位一个成熟的作曲家和钢琴家对音乐深刻理解的自信,竟恨不得逃开。 少女没有敷衍,她在认真地阅读他留在纸上的思想,时而还会停下闭眼验证一番。他看她面色并未凝重,眉眼反倒越发舒展开,心里的忐忑便转化成甜蜜的愉悦。 “在德累斯顿的时候,我曾经有机会拥有你批注过的乐谱……”欧罗拉将这叠乐谱拥在怀里,时隔多日,终究再次开口和肖邦说话,“但是很遗憾,我那时候没有身份和立场,能够请求保留下它们——那是我离肖邦最近的时候,但我却不能拥有‘肖邦’。” 不安再次席卷青年的心,他急切地想要否认她,却被少女温软的食指封住了话语。 竖在唇上的食指告诉他噤声,只需要听她的就好。 “我爱弗朗索瓦。我也爱着肖邦。 “我愿意永远被弗朗索瓦的戒指套中无名指。但是肖邦,我要凭我自己去到他身边。” 她放下手指,掏出一张门票递给他。 “听听我的钢琴吧,就像我倾听你一样,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 第63章 ·Ballade·Op.63 【“Aurora”】 李斯特要开音乐会了, 竟然就在今天! 距离肖邦那场仓促无比、极度私人却挑不出错——除了大部分曲子音量有点小之外,当然抱怨这些的人肯定没定到最合适的位置——意外又惊喜的音乐会,竟然前后只差一周的时间。 巴黎再一次沸腾了。 上一次能让李斯特如此迅速反击的人叫做塔尔贝格——他们之间的钢琴战争从音乐厅打到沙龙, 最终在一场多方钢琴名家聚首的音乐会上算是握手言和。但谁都知道, 最后的赢家是李斯特。 肖邦从来不是李斯特的假想敌。 或者说, 李斯特从未把任何人当作过“敌人”。毕竟他有足够的自信, 能在钢琴上建立他的王国。就连塔尔贝格也只让他有些危机感, 更何况肖邦是他关系异常密切的好友。 甚至匈牙利人最为偏爱这位钢琴家时,恨不得让自己音乐会的节目单上的曲子全部被波兰人的作品霸占——当然,在钢琴诗人先生签署普雷耶尔后, 属于埃拉尔的钢琴之王便收敛了很多。 但巴黎人才不管这些。 近来无风无浪,他们需要些新鲜的东西点缀生活。 比如, 延伸一下这场音乐会的动机?匈牙利人终于按捺不住波兰人的撩拨发起反击。 看看这两场音乐会:宣传极度拉垮, 时间如此仓促,节目单都像临时印出来的——上面还有印制工厂的工人熬夜加班赶制时的抱怨声在呢。 你说这是不是临时起意后的临时应对?不是?哦,我单纯可爱的先生or小姐,请接受我一个和善的微笑, 您一点都不适合呆在巴黎。 再比如, 延伸一下这两位在巴黎名声在外的钢琴家们的关系?和和气气的两位终于展露锋芒了。 再看看这两场音乐会:从来不爱公开演出的肖邦竟然主动要求在公众演出,这是不满足沙龙这片乐土, 要开辟新天地的信号?从来对好友演奏会只报以掌声和鲜花的李斯特竟然闷声以音乐会回应, 这是时隔多年后, 终于要在公演上对他实行制裁了? 你说是友情的危机还是宣战的开始?算了, 不需要你回答。毕竟不管哪一种猜想,都足矣让这个冬天不再以无聊告终。 但脑中已经就这两位钢琴家写完百万字长篇巨作的巴黎好事者们, 在埃拉尔音乐厅检票口递上门票, 入场拿到节目单时, 一个个都惊掉了下巴。 他们似乎猜错了,匈牙利人闷声搞了个大新闻—— 如果说肖邦一周前那场音乐会,一个人独自演完了整个下半场已经让人惊叹不已了,这次李斯特的名字直接出现在整张节目单里! 上帝啊,匈牙利人这是不要命了吗,尽管着曲目单看上去很奇怪,但他怎么可能一个人撑完整场的演奏会? 哦,有特别嘉宾?这就好,看来上帝也不允许他太过妖孽。看看名字,嗯,“Aurora”?女人的名字,没有姓氏?是印刷失误还是卖关子? 不论如何,每一个到场的听众都满心雀跃。 能看到李斯特弹钢琴就行,就算节目单是个谎言。只要那个金发钢琴家出场,就有无穷无尽的故事。 …… 肖邦坐在二楼的包厢里。 神奇的是,尽管音乐厅不一样,但这个方位,他给欧罗拉的普雷耶尔音乐厅那场音乐会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曲目单就随意放在手边的小桌上。 波兰人只在入场时扫过它一眼,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上面并没有标注欧罗拉今晚会弹什么曲子,除了那个无时无刻不再刷存在感的李斯特,甚至关于她的信息,除了名字之外,什么否没有。 肖邦隐隐有些生气,他气李斯特竟然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为欧罗拉遭遇的不公正对待而恼火——即使在他籍籍无名时,只要是公开的演奏会,就算只有一首曲子的时间,节目单上也会打上他的全名。 这是对音乐家的一种最初级的尊重,如果埃拉尔连这样的魄力都没有…… 神色晦暗的波兰人,已经在心里起草普雷耶尔的签约合约里相关条款了。卡米尔不同意也没关,他会有一万种办法让他点头。 口哨和欢呼声从楼下传来。肖邦收回心神,一抬眼便望见欧罗拉。 少女今晚身着一身玫瑰色的长裙,右手搭在身边俊朗的匈牙利人的掌心里。她微提着裙摆,在李斯特的牵引下徐徐从拉开的帷幕后走出来。她眉眼低垂,步履温婉,登场致礼完美得可以媲美苛刻的皇室。等她在钢琴前坐定,圆润可爱的珍珠串点缀在她乌黑的发髻间,稀碎的微光和她转瞬即逝的琥珀眸子里的星辉一样。 肖邦瞬间觉得金发的匈牙利人分外碍眼。 即使他们分属两架钢琴,绝非存在暧昧的距离,但他无法否认,他们一起出场时,既有十足的冲击性,又那么和谐养眼。 听着楼下那些不安分的调侃的哄闹,肖邦心里越发不舒服。 李斯特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性一起出现在音乐会上,光这一幕就能养活巴黎一大半的撰稿人了。唯有欧罗拉左手上一闪而过的反光,能稍稍安抚他的心,平和他的情绪了。 场内的喧闹久久不停。他看李斯特和欧罗拉对视一眼后,无奈地敲了两下琴键,转过身子。 手指竖在匈牙利人充满诱惑的唇上,他无可奈何地对观众比着带着宠溺和讨好的噤声手势,引发一大阵女观众们的尖叫声后,场内终于迎来安宁。 波兰人的指尖被捏得发白。 果然,这个混蛋就该被扔进塞纳河,洗涮上二十遍。 音乐会的主角刚刚收回魅力将目光专注在钢琴上,就有人飞速从台边窜到钢琴前,往少女的钢琴上摆了一大沓乐谱。 欧罗拉似乎刚准备下键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这似乎是个意外的安排,至少原本的流程里绝无此项。在李斯特错愕和愤怒的眼神指责下,翻谱员才在瑟瑟颤抖中离场。 肖邦见李斯特似乎发起脾气来,他依然盖上琴盖,默声注视着欧罗拉。 匈牙利人很讨厌演出钢琴上放上乐谱,和他同台的人也要迁就他的规则。 嘲讽的冷笑浮现在波兰人嘴角。这恐怕是这场音乐会背后的人安排下去的,他们可以信任李斯特,但无法去相信一个陌生的女钢琴家。 你会怎么做呢? 肖邦盯着欧罗拉的背影,虽然唇线紧绷,但目光里满是温柔。 刷啦—— 倒吸凉气和压抑的惊呼声伴着纷飞的曲谱悠悠在音乐厅中飘荡。雪片式的五线和音符里,有一只高扬的迷人右臂。曲谱被她扔向身后,自信和张狂令她宛如一朵带刺的玫瑰,绽放在那些被决绝抛弃、似雨般洒落的乐谱里。 肖邦无法形容他瞬间停滞的心脏,而后下一秒的跳动,令他浑身震颤不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欧罗拉,和他认知相悖,是礼仪理智之外的自由狂放,却令他格外心动。 琴键被奏响,伴奏是那些纷扬的纸片的飘落声。 等它们如尘埃落定般躺在音乐厅的地面上,那个在埃拉尔钢琴键盘上释放音乐的女钢琴家,耀眼到不忍叫人别开眼睛。 …… 一开始,欧罗拉弹第一首的时候,因为乐谱这支插曲,并未教人注意到她的演奏。似乎乐谱飘完,等听众们发现音乐会似乎开始时,第一曲便结束了。 一个呼吸后,她开始了第二首曲子,甚快板里快速平稳清亮的音符突然就抓住了听觉。而后进入悠扬的风景里,从第三首曲子开始,听众便任由收取用音乐带领他们游历。 第三次停顿,第四首奏响,标准的李斯特的音乐风格在少女的指尖绽放开来。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主题,人们才恍然发现,这个女钢琴家已经把李斯特的练习曲集按着顺序弹了三分之一! 没有停止的趋势,因为少女又以单手控制着多声部,把钢琴上的音符触碰成一片连绵不绝。 上、上帝啊,第五首李斯特了,不、不会吧? 巴黎又出现钢琴狂魔了吗——从来没有人——连匈牙利人都没这么做过,这个叫“欧罗拉”的年轻人,是要把李斯特的练习曲从头至尾背奏一遍? 不少人因这疯狂的猜想而捂住心脏,原本并未将这个女新人放在心上的乐评家们此刻因不断增加的曲序而陷入癫狂。 少女似乎不知疲倦,那些教众多钢琴家垂足顿胸的技艺高山和乐谱深海,在她指尖流畅悠扬顺畅得宛若自主呼吸一般。那绝不是粗制滥造的演绎——和李斯特被人一样华丽绚烂无比,却每一个音符都激越到可以振奋灵魂,温柔得可以化开心里的坚冰。 就像肖邦在弹李斯特一样。 不,就是少女本人在弹李斯特——这些细致的处理的确像波兰人的诗意,娴熟而炫目的技艺几乎让人将匈牙利人和她重合。但她没有肖邦那般鲜明的波兰味,也没有李斯特那样不可一世的锋芒。近乎太阳和月亮之间,温柔细腻的,华丽精彩的,她就是她自己而已。 带着回忆的单纯与温暖的雪,童稚的简单与纯洁停落在键盘上。 休止,终止。 少女不止坐在钢琴前,更坐在月光和阳光下的雪色里,仅仅一个背影,却美到言语的极致。 你见过有人从头至尾,完美地演绎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吗? 这个叫“欧罗拉”的女钢琴家,或许就是个奇迹吧。 第64章 ·Ballade·Op.64 捷特晨卡 今夜, 在埃拉尔音乐厅里,仅仅两架钢琴,便足以在巴黎掀起惊涛骇浪。 所有手握曲目单的观众们, 随着一次次琴键的发声,都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反复翻看着曲目单上的名字。 那个几乎长久以来都在巴黎人记忆里无比闪耀的匈牙利钢琴家, 第一次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即使和往常, 不, 李斯特甚至比往常更加夺目,在钢琴上绽放的光辉就像太阳一样——但那个出现在金发音乐家身边的少女,竟然在阿波罗统帅万物般的演奏下,从她的琴弦上拨出的音符竟是如此令人无法忽视。 这太神奇了。 从来没有哪个女钢琴家能这样, 能和李斯特一起在钢琴上嬉游,一起释放。 大概上帝终于听到了他们的祈祷,被匈牙利人的钢琴惯坏且结出厚茧的耳朵终于再次听到新奇的声音,就像当初肖邦来到巴黎时那样。并非是李斯特不够好,反而正是因为他太过优秀, 等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天才来结束这漫长的炫目与无聊时光,就变得如此难得——更何况,波兰人独爱沙龙,公开演出的次数少到还没一年里的节日多。 aurora。 没有姓氏也罢,对于能给生活带来新意的美好天使, 听众们向来无比慷慨。 今夜过后,巴黎必将记住这个名字。 …… 比起楼下那些愈演愈烈的掌声和喧哗,肖邦并不意外。从最初侧耳倾听欧罗拉的琴声起, 他早已知晓她沉浸在黑白键上演绎出的音符有多迷人。 肖邦关注的点向来不会这么浅显, 甚至在他看来, 欧罗拉被巴黎接受是早晚的事。 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她蕴藏在琴音里的东西。 那块纯净的蓝色琉璃里,弥漫出一片朦胧的暮霭。 青年的视线穿过鲜花与盛赞,飘落在少女的背影上,却停在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音乐会的曲目……应该是遵循着李斯特的喜好,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多贝多芬的作品,出现在法兰西音乐厅里的节目单上。 私下里,肖邦听过很多次挚友弹起贝多芬。虽然交情渐深后,对方了解到他的审美和偏好,就不再刻意将这位大师的作品放在交际的场合……但这并不意味着肖邦不会倾听,尽管他的确不怎么喜欢。 比起开场那十二首李斯特练习曲轮番轰炸带给大众的震动,肖邦更关注欧罗拉弹奏贝多芬《第七钢琴奏鸣曲》时,用琴声勾勒出的音画。 他直接无视匈牙利人贡献出的开头和结尾,脑海中只剩下她的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 “将正陷于悲哀里的人的心理状态,用各种光线和阴影的微妙变化来加以描绘出来。”肖邦对这曲缓板,最先浮现的竟是贝多芬自己的评述。破碎的暗色被油画刮刀按压在画布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灰,粗犷的作画手法在颜料上刮出条条沟壑,拼凑成一幅压抑的荒芜。 就像毁去沙画那般,只需在画盘上轻抚手掌,随着流沙的泻落,一切都被抹除得干净。在一息的停顿后,柔和的小步舞曲将沙砾堆砌的荒凉清扫得一干二净。阴暗的灰转变成明朗的光耀,这般色彩的突变是贝多芬惯用的把戏。上一秒的窒息与沉重在此刻化作舒缓的呼吸,在少女的琴键声里慢慢释然放松。 但肖邦无法释然。他不禁回忆起那首欧罗拉演奏的、他并不喜欢的、带着西伯利亚冰雪味道的夜曲,曲折的眉宇便不能舒展开。 青年无法像一个普通的、专注于音乐的人那样,只去听少女绝妙的情感转换和让人忍不住脱帽致敬的演绎。他不再关注音乐本身,他在意这些情绪背后的真实。 若非超绝的共情和模仿,亦或是亲身经历,有一些东西是无法真实地倾述在指尖的。所有人都在惊叹第三乐章来之不易的明朗,肖邦却对第二乐章的欧罗拉无法忘怀。 他心疼她那些无法喘息的过去,无限地想要拥抱她,用他的触键送给她哪怕一抹微薄的月光。 欧罗拉身上有一个秘密。 肖邦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等倾听它的资格。 等青年回过神来,音乐会已经临近落幕时刻。 停歇过后,少女的钢琴上竟飞出一连串类似莫扎特风格的音符。令他震惊的是,向来追求瞩目和焦点的匈牙利人,竟然将最后一首曲子让给了她——开篇与谢幕,一个由欧罗拉构成的完美闭环。 依旧是贝多芬,奏鸣曲,只不过是第二十一首。 她不再只承担乐曲的部分,全篇都是她的舞台。 肖邦不再紧绷着五官,他终于听到了最契合欧罗拉灵魂的音乐。 他不再拘泥于她的曾经,那些秘密、灰暗和沉痛,都应该是过去式。他看着她迈向瑰丽的、光彩的未来就够了——欧罗拉绝不是沉沦在绝望和痛苦里的人,她比谁都要坚韧,都要有能量。 青年终于再次回归本我,去倾听少女钢琴中的真实。他越发发现,她的一切都是不可复制的。就像将他辣到不能自已的埃斯普莱特辣椒,它的味道让他印象深刻到此生都无法忘怀了。 他在她的琴声里听到风声,听到树叶的响动,听到草叶尖凝聚的晨露。黑色渐变成灰,再从深蓝变为鱼肚白,一瞬间喷薄而出的黎明曙光,让整个世间都开始烨烨生辉。那些光芒耀眼而温柔,是触手可及的温暖,是“只要你存在我便不会再忧伤”。 李斯特曾多次笑称这首曲子为“华德斯坦(aldste)”,只因为它被题献给这位伯爵。想起它的第二乐章,从来不爱给音乐定标题的肖邦,头一次如此赞成它被称作“黎明”。 李斯特的“月光”被世人评述为绝妙,他愿将欧罗拉的“黎明”冠为唯一。 他没有办法不喜欢。 她是他的“捷特晨卡”,是他的“破晓时分”,是曙光,也是黎明[1]。 她绝不会囿于漫漫长夜,因为她本身就是绝不会被淹没的晨曦。 或许音乐会没有必要在听到终止线,他有无数的时光可以慢慢听她每一曲演奏。 而现在,他只想在落幕之后,她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肖邦扣好帽子,宽阔的帽檐直接遮住了他宝石般的眼。他匆匆起身,仓促着安静离席。 而这一幕,全数落在了对面包间一位贵妇的小镜筒里。 厚重的帷幕在眼前落下,欧罗拉被李斯特绅士地牵着,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隔着帷幕,她能听见厅内连绵不绝的掌声,关于这场音乐会,她最后的印象似乎只剩下被扔上舞台的那满地的鲜花。 少女偏过头,于一个呼吸间看到了李斯特含笑的璀璨眼眸。那片蓝绿色深邃得像日内瓦湖,粼粼的波光几乎让人接不上下一声喘息。 许久没有这样高强度的倾心演绎了,欧罗拉此刻只觉疲乏顺着手指绵延不断地上攀。她闭眼调整着呼吸,听这外面的架势,她至少还要听完李斯特弹完返场的安可曲。 “欧罗拉,我有一种预感……他们期待的安可,可能并不是我呢。” “……” 李斯特故作忧郁的调侃让欧罗拉忍不住翻起白眼。 “行行好,先生,别拿这个开玩笑,再来一遍的话,我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啦!” “好好好,为了拯救最可爱的欧罗拉,安可曲请放心交给我吧……咦?” 欧罗拉顺着李斯特略带惊愕的视线看过去,在舞台边竟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肖邦。 她愣了愣,扭过头用眼神质问身边的人,对方轻轻摇头,告知她这并不是事先的安排。 少女慢慢转过身,那个将她的心填满的青年就在台下。 帘幕外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返场刻不容缓,她应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发声。 欧罗拉的双肩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向肖邦的方向。 她偏过头,只看到匈牙利人灿若旭日的笑容。 “我就说你多弹弹李斯特是对的……好啦,现在,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欧罗拉。” “那你也该多写几首新的李斯特让我弹呀……谢谢,弗朗茨,我是说,返场就拜托你了。” 李斯特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一切安心。 欧罗拉和他错开,把手交给了肖邦。 她借着他的力道调下台,她听到台上的帷幕正再次被徐徐拉开,掌声、欢呼和口哨在身后汇聚成一袭高浪……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在那卷巨浪袭来前,便十分不肖邦地拉着她穿过后台,奔跑着穿过后台那条拐向出口的小道。 真是难为他了,身为普雷耶尔的代言人,却对埃拉尔的后台这么熟。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欧罗拉,你永远不会放弃弹琴,你喜欢并享受演出,你足够独立和耀眼,你希望一切都像阳光下那样明明白白。” 她睁大眼睛,听着他在奔跑中回应着她的提问,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她心上。 两人在音乐厅外停下,此刻这条街道的宁静只属于他们。 “对,弗里德里克·肖邦,我希望一切都像阳光下那样明白,我可以声对你说喜欢,也可以和你登记结婚,”欧罗拉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不管天主教是否可以离婚,我都会尽我所能去达成它。我不会放弃自食其力,我会继续演出,只要我想就不会因你的意志转移,就像我会继续吃川菜一样——” 她的声音和词不达意都哽咽在他一个温柔的拥抱里。 “嘘,我知道你要说的一切……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你。你可以继续去吃你爱吃的菜,去接你喜欢的演出,不需要为我改变什么……没有那样的一天,只要你还爱着我,你就是我的唯一。”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望向他那片温润的汪洋。 “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欧罗拉,做一个钢琴演奏家没什么不好——或许以后我能省略那些浪费在置办音乐会的时间,把它们用在作曲上,然后把我的作品全部交给你去弹……亲爱的,你是否还愿意,领养我这个没什么才华、却一堆臭毛病的作曲家?” “只要你是弗朗索瓦,我的答案永远都是‘我愿意’。” 摒弃舞台上的光鲜,走向休息室的李斯特悠闲地回味着今晚有欧罗拉同台的时光。 他实在太喜欢这位小姐了——她是如此对他胃口,以至于他看她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一样。 扔谱子的欧罗拉实在是太可爱了。 李斯特眉眼间满是笑意,毕竟这样的事他小时候就干过。她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就和他一模一样! 匈牙利人扭开休息室的房门时,满脑子都在畅享欧罗拉签完埃拉尔的合约后的愉快生活。 ——没错,让他和小可爱一起一场又一场的同台,然后某个波兰人的脸他一定要请安格尔当场贴身画下来珍藏。 鲜花。 房门后突然迎面递来一个硕大的花篮。 “惊喜。” 欢快的女声清丽得像春日的鸟鸣。 李斯特看到花篮后那张较好的面容,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暗下来。 “普雷耶尔夫人?我的错,你更喜欢的称呼是‘莫克’呢。” 金发的青年礼帽地接过花篮,捧着轻嗅一番后,见对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挑挑眉提示道“亲爱的莫克,我以为惊喜已经送到,你可以让已经累坏的我进去坐下歇会?” 女郎高昂着头,打开随身的折扇,只露出一双婉转的蓝眼睛。 她轻盈地偏转身子,李斯特大方地走进去,放好花篮后,他翘腿坐在椅子上,开始划火柴点燃他的小烟斗。 “许久未见,莫克,国外的旅行还好吗?什么时候我能在沙龙里再次听到你弹奏莫扎特?” “哦,巴黎最好心的弗朗茨,有了那位小姐,你还会惦记我的莫扎特吗?毕竟我递给你的沙龙邀请函,苦苦等待却没有回应呢。” 莫克正要关上门,被李斯特出声制止。 他扬了扬手上的烟斗,她便好笑地挑着眉收回了手。 “看来我亲爱的玛丽又把我的邀请函偷偷拦下了一部分……你知道的,她总是这样。为了平息你的怒火,请允许我郑重向你道歉怎么样?” “得了吧,亲爱的弗朗茨,你的言语对我无效。” 青年眨眨眼,无辜地反问“你想让我如何表示呢,莫克?” 女郎摇了摇扇子,温情地回话“你有见到弗里德吗?他似乎在你的音乐会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匆匆离开了,神色很不对劲哦。” “女士?” “你还记得肖邦公寓的位置吗,先生?” 李斯特拿起烟斗的手一僵,笑意便从眼底消失。 他吐出一口烟雾,俊逸的脸在雾白后面似幻非实。 “当然,夫人,这怎么能忘记呢。” 第65章 ·Ballade·Op.65 友情的阴影 马蹄和车轮在路面上连奏出平缓的声响, 不断地在耳边敲击出有序的节奏。车厢里十分安静,埃拉尔音乐厅前的言谈话音在对望中沉寂,那些响动仿佛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 自上车之后, 两个年轻人默契地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交流。 声腔暂停运作,只从目光中去解读分析, 主管且自我,没有任何人能够左右思维的判断……思绪天马行空, 每一次眸光的闪烁都能引起短促的呼吸或忘我的停滞。 在彼此的眼睛里,倒映出双方毫不掩饰的内心。 语言和对话仿佛失去了意义。 经历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后,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重回原本最怡然的状态,现在爱人就在身边, 或许是该多说些话——尽管肖邦并不认为,目前的车厢里正处于无言的尴尬中……说话,似乎有些太刻意;不说话,好像又太安静。 青年的内心宛若五线谱上标注的颤音记号,波动着, 延长着, 摇摆不定。 “弗朗索瓦,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呀?说话?啊,对,说话……嗯,演奏会、钢琴,呃——” 从来没有这样过,就像一只猫路过阳台时叼走了晒在那的小鱼干, 肖邦只觉得被欧罗拉察觉内心的纠结时, 他的舌头似乎也被那只猫一起叼走了。 “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弗朗索瓦?” “我、我——” 耳朵有些发烫, 肖邦脑中一片空白。曾经在沙龙里游刃有余地进行社交的音乐家,此刻却无法组织出一句顺畅的句子。 明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关系,为什么他的人反而变得不太正常了呢? “真遗憾,弗朗索瓦,你没有机会再打腹稿了——我到家啦。” “!” 肖邦惊愕地抬起头,瞬间将脸转向车窗。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窗外那栋独立的小楼熟悉到他背着都能画下来。 车门打开,山雀蹦跳着废了出去。 青年刚伸出手想挽留什么,却发现他并不存在什么必须的理由——心里的懊恼突然喷涌出来,他开始后悔浪费那么多时间,如果方才在车内,和她多说一会话就好了。 “你是……在挽留我吗?” “不,不对——” 她笑着用眼神描摹着那迷人的指尖,神采飞扬。 他尴尬着迅速背起手,仿佛从未伸出来过。 “下车吧,弗朗索瓦,我想邀请你进去喝杯茶。顺带地,你可以好好想一想,那些想说给我听的、却又欲言又止的话。” “……” “啊,稍微等我下,我有件小事需要拜托你的车夫。” “……” 欧罗拉的那只手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肖邦几乎无法拒绝。 等他再次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她牵着,一只脚踏进安亭街38号的大门了。 …… 迈过那些曲折,重新再以珍视之人的身份踏进这里,肖邦双目所及的一切,都令他心神倍感温暖。 他看见欧罗拉正忙于那只小茶壶,他听见水和瓷器碰撞出迷人的声音。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氤氲,像白雾一样顺着风流动着,却把每一寸的经过,都填补得满满当当。 到底为什么喜欢,到底为什么在意? 又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原因——非要究出为什么,那就只能是“她是欧罗拉”吧。 她是他的必然。 只是因为你是你,所以我才会喜欢。 琴盖被轻轻掀开。肖邦珍视地抚过每一枚琴键,最终将双手置在黑白的键盘上。 比起语言,他更偏爱用音乐、用钢琴来倾诉。他不像李斯特能随时妙语连珠,但他的琴声,懂的人一定能好好倾听。 旋律温柔得似春日的流水,潺潺地流淌着,慢慢灌进心里。琴键的起落仿佛构成波光里的晶亮,闪闪生辉里,有花木低垂摇曳的剪影。 云层随着风走,轻薄如纱。夜月朦胧,将云染出皎洁的边角。缱绻着绵延,最终在草叶尖滴落下几声心跳。 肖邦未曾意料过,他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演绎他的夜曲。 黏绵的,甜腻的,却又如此贴合他此刻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啊。 茶杯。 温热的水汽正在眼前袅袅飘浮着。钢琴曲一结束,茶水便递到了肖邦身边。 “弗朗索瓦,如果弗朗茨在这,他一定会为此愤愤不平……‘凭什么让我照着谱子弹,你明明自己都不遵守’。这样演奏,不太像你呢。” “欧罗拉,你亲眼所见,又哪里不像我了?” “你是真的肖邦吗?这么浪漫的演绎,简直像是把你的夜曲扔进了蜂蜜罐里一样……先生,您确定欠我的肖邦钢琴课,真的靠谱” 少女笑嘻嘻地掏出一枚金路易,放在谱台边,眼中满是谐谑和揶揄。 青年捞过金币,细细在指尖摩挲,故作镇定。 “咳,欧罗拉,只有肖邦才能诠释肖邦。所以,我的肖邦就是合理——当然,这种情形只是特殊,偶尔,我也会喜欢这样的表达。” “啊,弗朗索瓦,我可以叫‘安可’吗?比起靠谱的肖邦,这个不着调的你,我突然更喜欢了呢。” 安可,呼唤你“再来一次”。 只有肖邦才能规定如何去弹奏肖邦,只有音乐家本人才能打破固有的规定。 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的他,一切的一切都携带着古典主义时期的特质。用过于甜腻和抒情的方式去演绎他的曲目是一种错误……但有时候,有那么一刻,或许音乐家本人,也愿意在他的音符上洒满糖霜。 “只要你喜欢,我予你无限‘安可’的权力。” …… “嘿,我的先生和小姐们,看看时间——” 戴着睡帽的佩蒂特突然出现在客厅里,她一边轻拍着餐桌一边打着哈欠,无奈地望着钢琴边那一对精力无限的年轻人。 “肖邦先生,我不否认您的琴声无比的美妙……如果在白天,我会非常乐意成为您忠实的听众。还有欧罗拉,音乐会早已结束,我想你需要休息,对吗?” 琴声戛然而止。 撂下一句隐晦的劝告后,佩蒂特也不在意他们的回应,转身退场。 尴尬几乎把两位音乐家的视线冻结在餐桌上。 良久过后,他们终于悻悻扭过头,彼此对望着无言。 “那、那我应该,跟你道别了……” 肖邦局促地站起来,压抑着从双腿上传来的、想要立刻从这幢房子逃离的冲动,磕绊地说着话。 和欧罗拉相伴的时光太过美好,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分歧。今夜的所有都能和记忆里的快乐往昔无缝衔接起来,令他几乎忘记这才是他们跨过沟壑的第一天。 “和我道别,你要到哪里去呢?” “回、回家?” 脑袋愚钝到运转不开,欧罗拉显而易见的问话,肖邦的回答的语气竟充满着不确定。 听到她的浅笑声,他再次在心里用zal填满了整片胸腔。 “你还能回哪里去呢,弗朗索瓦?还记得下车时我和车夫耳语了几句吗——我告诉他们,今夜不用来接你了,这个点难道你要走回去?” 肖邦刚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盯着欧罗拉有些不知所措。 “放过可怜的车夫先生们吧,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另外也请放过你的双腿,想要散步的话,明天我可以陪着你随便走多远。” 他的肩膀似乎被她拍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被她勾住脖子,一个轻盈的吻留在了他的额间。 肖邦瞪大眼睛,只看见欧罗拉像只兔子,灵活迅捷地窜到了楼梯间。 “那是晚安吻,弗朗索瓦。你的房间在楼上,我想不需要我给你开门啦……明天见!” 脚步声渐渐远去,波兰人看着山雀飞向卧室,无论如何都挪不动步子追上去。 他用手指轻轻点触在湿热快散去的额间,耳根隐隐发红。 “zal……哪有这样的,欧罗拉啊……” 嫣红的酒水在高脚杯里旋转摇曳,修长的手指像是轻捻在那根细长的玻璃上,手腕微动,一切竟烨然生姿。 李斯特站在窗边,左手撩起窗帘,右手不忘将葡萄酒送至唇边。他虚眯的眼眸里藏满了星子,眉目间浸染着些许微醺的酒态,慵懒又惑人。 这位刚在埃拉尔音乐厅掀起风暴的钢琴家,此刻随意地倚靠在窗沿边,完全不在意自己无形中又成了一幅绝美的肖像画。 音乐厅,演奏会,钢琴啊…… 匈牙利人唇边的笑意越发浓厚。他欢快地将杯盏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利落地轻丢下玻璃杯,整个人似乎要轻盈地飞起来。 原因无它,仅仅只是“李斯特很久没有如此高兴了”而已。 欧罗拉像是一箱被打开的宝藏,简直太令人惊喜——从不嫉妒人的李斯特第一次如此羡慕挚友,尽管只有一秒钟,他却新奇而又真实地品尝到陈杂的滋味。 除了和那个姓“肖邦”的波兰青年初识的那段时光,匈牙利钢琴家很少能和同龄人一起如此愉快地弹琴了。 当然,这种“愉快”要做特别区分它不仅是一种同为友人或知音的内心共鸣而产生的欢欣,更有一种技艺上的契合或角逐而诞生的酣畅。 金发的青年放下左手,支撑在窗台上。他干脆用头顶起窗帘,眯着眼用空闲的右手纵情地在台面敲击,就像他今夜在舞台上那般肆意——尽管在李斯特身后,就有一台普雷耶尔钢琴温顺地等待着有人掀开琴盖。 指尖在木板上点触出轻重不同的节奏,它成了夜里唯一的声音。没有明确的旋律,很难去猜测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就像钢琴家如此在意窗外一成不变的、死寂般的街道,无从去解读他内心的深意。 “看来,今晚的确是个圆满的夜……” 李斯特停下手上的动作,满意地挪开身子。窗帘从他头顶滑落下来,将他太阳般的笑容和窗外的漆黑分隔开。 咚咚咚—— 敲门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敲门人的力道控制得很好,绝无唐突愕然,反而无比缱绻旖旎。 笑容凝固在李斯特俊美的脸上。 他踟蹰了片刻,慢慢僵硬地转过身子。当他抬眼对视上紧闭的大门时,太阳早已失去了光辉,蓝绿色的眸中只余下复杂和荒诞,高脚杯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似乎下一秒杯脚便会被折断。 咚咚咚—— 敲门声又重了一个力度。似乎因为长久没有收到回应,而沾染了些许焦急。 “看来,上帝并不允许今天圆满地过去……” 一声轻叹从李斯特口中发出。他闭上眼,似乎在平息情绪。等他开始迈步走向大门时,笑容又在一次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咔嚓—— 门锁被打开,大门徐徐转动着,宛如登台前的帷幕,一寸一寸地揭露即将登台的精彩。 “我亲爱的弗——” 李斯特的脸出现在门框里,精致的笑容完美到无可挑剔,但那声温柔深情的呼唤,却在他光辉所及之处戛然而止。 年轻的贵妇人只差那么一毫厘,就无法控制美丽的面容上的表情。 “啊,亲爱的‘莫克’,未曾想我还能有如此殊荣,被您如此呼唤昵称……” 笑容越发灿烂,李斯特甚至微微前倾身体,礼貌问安的姿势在他耳畔晃荡的金发映衬下,竟有着说不出的魅惑感。 “……我真是惶恐呢,亲爱的利茨。在巴黎,去哪能找到一个不愿意这样呼唤你的女人?”普雷耶尔夫人的应变十分迅速,仿佛惊愕只是幻觉一般,转瞬即是风情无限,“这里……你?” 眼前的女子扑闪着晶亮的眼,问句尾音分外惹人遐思。 李斯特根本不需要思考,瞬间就明白她所有的意欲所指。 “如果让莫克您感到惶恐,那就是我的过错了——在巴黎,没有人会愿意这样对待您……” “……” 对方的指节似乎又白了几分。 李斯特笑意加深,终于在普雷耶尔夫人再次提醒前,停止了虚伪的逶迤。 “这里是肖邦的公寓,绝对不假——只是目前我住在这里。啊,您不是来找我的呀……波兰先生可不在这里。要找他的话,得去我的公寓呢。” “……你们、互换了住所?!哈,弗朗茨·李斯特,你、你是在戏弄我吗?” 少妇艰难地维持着脸上几欲崩溃的表情,压低声音,直瞪那双带笑的眼睛质问他。 青年不慌不忙,丝毫不为她隐隐的愤怒与斥责困扰。 “噢,亲爱的夫人,我多么冤枉啊——您问我的可是‘还记得肖邦公寓的位置吗’,天父在上,我绝没有对您撒谎,又何谈戏弄您?” “……” 匈牙利人生动而无辜的自我辩解简直令这位夫人气极反笑,莫克的胸口只得在哑口无言下短促地起伏着。不论他是否在装傻充愣,她都无法去指责他,毕竟她来到这里,本就带着一丝隐晦的、不可多言的目的。 莫克抬眼望向李斯特的脸,这个俊美男人让她心生出距离感来——或者应该这样表达从她出国旅行回来后,从所有人都知道肖邦订婚起,巴黎的一切,就变得陌生了。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可以! 华美的绸缎长裙被莫克的手抓出一道道褶痕。不甘与愤怒在她的眼中燃烧,转换成一种疯狂的、带着万千风情的劫灰。 李斯特警惕地直起身子,想要拉开安全的距离,却被一只手攀上了衣领。 他的眸光渐暗,笑意越□□缈深幽。 “不管怎样……亲爱的利茨先生,你忍心让我在门外继续被寒冷的夜风摧残吗?” “……” 莫克的呵气混合着身上的香水,让李斯特看她身后的夜景越发模糊了。 有些事情他从未忘记,有些人受过的伤害真真切切,而施害者依旧游戏人间也是真真切切。反正普雷耶尔和埃拉尔是天生的竞争者,反正莫克曾经玩弄过柏辽兹的爱情,反正她又把念头动到了肖邦身上…… 但他绝不是赏善罚恶的神灵,无法行使审判的权力——如果有人执意玩火,那他也只能提前准备好水桶,在火苗刚起的时候,就一把浇灭它。 “请您原谅,夫人,我怎么能忘记请您进来。” “是‘莫克’哦,弗朗茨。” 带上门的瞬间,李斯特的笑浅浮在嘴角,眸中却一片冷漠。 然而一转身,在他身上,和煦的春日又再次降临。 “那,莫克,有兴趣和我喝几杯吗?” “当然,弗朗茨,毕竟今天是‘你的胜利’。” 青年从好友的酒柜里挑出最烈的那瓶波兰伏特加,顺手又取了只酒杯。 他专注地往杯子里注入酒水,并未因沙发那的美景动摇半分。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毁掉我朋友的爱情了。』 第66章 ·Ballade·Op.66 绝不后悔的选择 清晨, 当你打开房门,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时…… 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是有些感官慢了半拍苏醒,欧罗拉不能真切地剖析出此刻漫过她的种种情绪。 她只觉得透过廊间尽头窗户照进来的临近冬日的晨光, 似乎变得和盛夏的正午一般耀眼。那些光辉入侵她的视野,像用美术刮刀盛上金色、鹅黄和暖白, 温柔地在已经快完成的油画画布上刮出灿烂的光线,一点点把青年的面容模糊在一束束直线里。 西方绘画中的写实仿若瞬间就转换成东方水墨里的写意。 朦胧的, 萦绕的,萌动的, 却妙不可言。 等欧罗拉适应晨光的炫目冲击后,望着那位捻着袖扣定格在门框里的青年, 她清了清嗓子,手肘撑在门板上,微昂着头,若无其事地翻过被魅惑的一页,道了声“早安”。 肖邦纹丝不动, 只有眼睛微颤。 他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地走了一遍。 她略有所觉, 低头扫视自己一番…… 巴赫的赋格——睡衣! 空气中的含氧量是怎么回事?心肺叫嚣着罢工又是怎么回事? 欧罗拉的手肘差点从门板上滑下,要不是早早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此刻她早已脚下踉跄、重心不稳滑倒了。 原本这样的小事她不会如此慌张在意,但那个人的身份有了另一重标签——他是肖邦,那这件小事就算是乐谱上一个普通的小音符,现在也被批注上了重音记号。 某人之所以呆立在那,该不会是三观又受到冲击了吧? “嗯……早安?” 肖邦的问安细若蚊声, 尾调稍扬。难得的是, 他竟没有背过身去, 没有从口中隐晦地低语出某些让人羞赧的礼仪建议。 “咳咳……弗、弗朗索瓦, 这、这么早吗?” “……” 糟糕的开端令某位小姐差点舌赤打架,只恨不能捂住对方耳朵重来。 某位先生在短暂的沉默后放下了他备受折磨的袖扣,藏于身后的衣袖上明显印着指痕。 “像梦一样的昨天……欧罗拉,我被什么驱使着早些醒来……果然,如果我还像平常一样起床,我就会错过你特别的‘早安’了。” “哦。那有我的今天,你要怎么过呢,弗朗索瓦?” “钢琴课……我想我该兑现某位小姐的预约了?” “非常好,肖邦‘老师’。请问,您今天要准备教我什么?” “这里可没有我的教材……我想您不会介意我离开一会,回家拿几份教学乐谱,亲爱的‘学员’欧罗拉。” “那您还在这等什么呢?您已经欠我的课那么久了!” “……不,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欧罗拉,你这是单方面取消我的早餐的意思吗?” 晕眩和模糊再一次席卷少女的感知,她脑中一片混沌,尴尬地强撑着。 对面门框里的青年似乎适应了这样的节奏,开始自我发挥,主导着他俩之间的旋律。 赋格x康塔塔! 欧罗拉的几乎要在门板上抠出五道爪痕来——正式接受“肖邦就是弗朗索瓦”的第一天,她这副不经意催赶对方赶紧离开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 “先生,你就不会快去快回吗?你越快离开,就能越早回来——动作迅速一些,或许还能看到面包冒着热气呢!现在,我要换装啦。” 少女迅速带上门,丝毫不顾发出的巨大声响。 青年眨眨眼,额前的发丝似乎被带出的风拨动着摇了摇。 马车里的肖邦回想起晨间的插曲,嘴角的笑便被延音线无限延长了。 不必再躲躲藏藏、拐弯抹角,大大方方从安亭街38号驶向5号,完全放松的来回,令他格外舒心。 或许,从一开始透露搬家,到和李斯特互换公寓,再到去啼笑皆非的同居和揭晓真相后的震荡……曲折波澜都可以平息了,即日起,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走向正轨。 能站在阳光下大声说出喜欢,没有丝毫隐瞒和虚伪,原来是这么轻松愉快的事。 第一节 钢琴课,弹些什么好呢? 还是莫扎特吧——欧罗拉一定能把他期待的曲子,演绎成一片暖阳。 马车渐渐停滞。 肖邦稍微扫了扫窗外,发现离自己的公寓还略有距离——虽然38号和5号隔得不远,但不在家门前停车,确实有些奇怪。 “先生,公寓门前有马车停靠,我们是等一会还是直接过去?那辆车看起来像是来接人的,应该马上就会离开,我们等一会停靠可能方便一些。” 车夫的解释很快就从窗外飘来,肖邦随意扫了眼前方家门前的车辆,车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给予信息。他顿了顿,示意车夫先等等。 会是谁呢? 毕竟这个点对安亭街而言还是太早了一些。 5号的门被打开,一位蒙着头纱的女人迅速从房内窜出来。她的穿戴衣衫并不规整,处处透露着匆忙和慌乱。 女人轻车熟路地跳上马车。 在她冲下台阶的刹那有风拂过,撩起她并未掩盖严实的纱巾,令她的脚步有片刻的停滞。 仅一个闪瞬,肖邦的眼便捕捉到关键的画面女人发髻松垂,金色的发丝散漫随意地飞舞着,面容年轻,身形十分眼熟。 绝对是认识的人。 青年避开车窗,压低帽子藏好。 不一会儿就听见响鞭,那辆马车哒哒着从他身边掠过。 “先生,您可以下车了。” 直到车夫在自家门前停好车,打开车厢,肖邦都还未从恍惚中抽离。 鞋子在台阶上烙下声音的印记。那个女人迎风掉落头纱的画面又一次在青年脑海中重播。 步履停滞,肖邦放在门把上的手不由得一阵哆嗦。他瞪大眼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诞感从地心冲上云霄。 卡米尔·莫克,现在的名字是玛丽·普雷耶尔。 那个介于可靠和不可靠之间,好友兼压榨人的钢琴制造商的夫人,就是刚才从自家公寓匆匆离开的女人! 见鬼,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肖邦惊恐地打开门,张惶地冲进去—— 茶几上,高脚杯瘫倒在桌面,空荡的酒瓶散落在周围。房间里被伏特加的酒气、厚重的香水以及令人窒息的香烟的味道满满地填充着,肖邦屏住呼吸,冲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开窗,大口地呼吸着活着的空气。 他调整好呼吸,额间的青筋已经在他的发间隐约可见。沉重地踱步到沙发跟前,狼藉的茶几几乎要令他再次窒息——伏特加的味道,就是从桌上那滩干涸的被打翻的水痕里散发出来的。 肖邦忍住胸中的失声尖叫,跌坐在沙发上。颤抖的手指在沙发上的无措地摩挲。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什么,指腹传来的触感竟让他惊恐地跳起。 这条备受他喜欢的白丝绸沙发罩布,像是沾染了最为肮脏的的东西一般,只恨没有火当场将它烧成灰烬。肖邦压下那股作恶的呕吐欲,疯狂地后退逃离沙发。被琴凳一绊,他失足跌靠在钢琴上,手肘和背猛地压下一大片黑白键,发出刺耳的轰响。 …… “咦,弗里德?这个点你怎么回来?”听到声响的李斯特睁着惺忪的眼,打着哈欠下楼,看到那头标志性的棕发后,他干脆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地问着话。 “你做了什么……”肖邦失神地望向快软成一滩烂泥的友人,呢喃声近乎极弱。 “啊,弗里德,我有件事要跟你——” “弗朗茨·李斯特,你到底在我家做了些什么!” 波兰人丢弃他最为温顺儒雅的外衣,愤怒的咆哮化作炮弹精准地投掷在匈牙利人身边。爆炸声几乎将李斯特的神志轰碎,他扶着扶手支起身来,眼皮终于不再依恋着合起。 肖邦的蓝眼睛里满是赤红,他像一只暴怒的狮子,竖起的鬃毛每一根都是尖锐的刺。 睡意瞬间消散,李斯特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敌视的眼,燃着火焰的食指指向铺着凌乱白绸布的沙发,旁边是狼藉的茶几……这个聪慧的青年瞬间就明白了那个女人,终究借着他的局在他维护的好友面前,给他挖了一道永不见底的深渊。 “弗朗索瓦,早餐准备好了,你要和我一起吃吗?” 欧罗拉敲着肖邦的房门,耳朵轻贴在门板上。她犹豫片刻,转动门把,发现门从里面锁得死死的。 肖邦很不对劲。 他几乎在她刚刚梳洗好下楼时就回来了,手中没有曲谱,整个人神情近乎崩溃。欧罗拉的问询得不到回答,他在良久的喘息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哭腔的“给我一盆水”。 然后是疯狂地洗手,仿佛手上有什么深入骨髓的肮脏东西一般。当欧罗拉强制制止肖邦近乎自虐的行为时,那双天赐的手似乎早已失去生气。 少女被青年紧紧抱在怀里。他无措地在她身上寻求着温暖、信任和慰藉,只要在她身边,黑暗与污浊便会消失一般。 他说他要搬家——现在、立刻、马上就搬,他请求永远住在这里,礼节教条全部都是废纸。 肖邦受伤了。 尽管并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欧罗拉无条件地愿意接纳他的一切,她领着他回到肖邦专属的卧室,整理纷乱的情绪再好好谈话。只下楼取个早餐的功夫,敏感的波兰先生便锁好房门,拒绝再说一句话。 “弗朗索瓦,开门好不好?我们不需要说话,你让我坐在你旁边陪你就好……” 女声越发轻柔,但门内没有丝毫动静。 她叹着气,刚要继续说服他,佩蒂特唤她下楼,说李斯特来访。 早餐被欧罗拉轻放在门边,她望了望那扇紧锁的门,转身离开。 或许,肖邦的不对劲,李斯特能给她一个答案。有了答案,才能有带他脱离的方向。 …… 迎面就是一个充满了匈牙利式直白热烈的拥抱。欧罗拉像是漏了拍子,瞬间和李斯特错开了思维节奏。 她听见他有些歇斯底里地重复着破碎神叨的小句子,还没等她仔细听清它们,李斯特就放开了她。 太阳神宛若遗失神格一般,太阳不再青睐于他。 金发失去光泽,面容满是疲惫,身上酒气冲天……世界要被毁灭了吗?怎么这两位天之骄子都出来问题? “欧罗拉……听我说——” “出去!” 欧罗拉刚听见李斯特开口,身后就响起一道粗暴的指令。 她悻悻回首,肖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梯间。波兰人疾步冲过来,打掉李斯特握着她的手,挡在她面前,直指敞开的大门。 “出去,李斯特,这里不欢迎你。” “弗里德,听我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她为什么会在那里?你做选择的时候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弗朗茨·李斯特?” “……” 欧罗拉插不进他们的对话,甚至连原因都听不出来。但至少她知道了,所有的不对劲,是因为诗人和国王之间的关系,被蒙上一道阴影。 她慢慢退到书柜便,小心从抽屉里取出一样小东西。 “你永远都是这样……肆意狂放,不知后果……神啊,你怎么能在我家,做那么荒唐的事……” 波兰人的话几乎听不出什么起伏,词语堆砌凝固成一座冰川,它们缓缓移动,结结实实地刺进心里,令人遍体生寒。 “……你错了,弗里德。我这次的选择没有错,我绝不后悔。” 匈牙利人闭上眼,他似乎有些疲惫。相交多年,他深知现在绝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同一张曲谱可以有完全相反的两种演奏方式……弗里德,荒唐的事,我没有做。” 第67章 ·Ballade·Op.67 停落后的远航 左手五指化作一把宽齿梳, 从额间一直推到头顶,金发被指尖打乱了分路,顺从地倒向脑后。李斯特颓唐地松开指梳, 低头将脸埋进手掌中。 柔软的发丝失去束缚,簌簌垂落下来。失去光泽的发丝倾泻就和演奏会落幕时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钢琴之王的退场没有鲜花和掌声。 宛若经历最糟糕的一场舞台演出。 绝不可能在钢琴上失误的音乐家, 每一个小节都是错。 李斯特放下手,无力地仰头靠在马车座椅的靠背上。 悠长的叹息在车厢里化作一阵虚幻的白雾, 声音消失的时候,他的双目也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 头颅微转, 有一小缕发顺势滑到眼前。青年不为所动,任凭车窗外那幢独立的小楼被一条模糊的黑影分割。 没有解释。 甚至比起解释而言,和那个人的关系,似乎走向了更为艰难的境地。 李斯特的神情越发黯然和疲惫。 因为了解,知道肖邦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在更有利的证据浮现之前, 或者在波兰人自己冷静下来前,所有的解释都会被认定为借口、蓄谋和诡辩——尤其这一局布置得近乎是真相。 青年嘴角无力地勾起一丝荒诞的笑。 莫克这场表演无可挑剔,以报复回应报复,不计后果的疯狂,果然是她的本色出演。 “先生,接下来您要去哪里?” 马车夫抱着帽子出现在车窗前,大概是雇主不再和往常般和煦亲切, 询问行程时他格外小心翼翼。 “随便去哪……你看着走……” 李斯特的回答散漫到像是一种为难。车夫瞬间僵立在外面, 看起来震惊极了。 青年不由得再次叹气。 他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心情不同, 外人的解读又会变成另一重模样。但他此刻无暇再去顾及他人的感受,微笑对他二言,已是一件艰难的事。 手指微握,掌心里的异物感触分明。 李斯特抬起右手,掌中赫然放着一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咖啡豆,份量刚好够一两个人一天的量。 烘焙过的豆子香气慢慢随着掌心的温度苏醒,他随意转了转瓶子,瓶身上的商店标签证明了他的直觉——是一罐新口味的咖啡豆,分量足够试尝。 这只小瓶子是第二次和肖邦不欢而散,欧罗拉出门送他时,不着痕迹塞到他手里的。 嗯? 莫非—— “先、先生……” “去这里!” 李斯特将瓶子拍到车窗上,标签那一面紧贴着玻璃。 车夫会意,凑近看清店名后,立马扣上帽子逃去驾驶室。 白瓷和咖啡是一对温柔舒心的组合。 黑棕的液体在无暇的暖白衬托下,越发令人平和安定。尤其最外圈那层金棕的圆环,仿佛可以软化时间。 欧罗拉走进咖啡店,发现李斯特的位置并来到他跟前的时候,除了静默地坐在桌边、将手臂换在胸前的青年钢琴家,最引得她在意的的是那杯无人品尝的咖啡。 金发的男子若有所觉。他一抬头,刚好看见少女轻轻拉开椅子正准备坐下。 李斯特松了口气“看来我还算聪慧,没有让你白跑一趟……” 欧罗拉浅浅地笑着“即使白跑一趟也没关系——因为你是弗朗茨,你一定不会错过这里。” “他肯放你出来?” “家里没有我喜欢的咖啡豆了,我只好出门补充一些。” 放下手臂的青年,盯着桌上的瓷杯牵强地笑叹道“他怀疑世界,却从不怀疑你。” 少女没有立即回答,招手换来服务员,在他惊讶的目光里,点了一大份的……咖啡豆。 “因为我确实是来买咖啡豆的呀,弗朗茨,只是‘碰巧’在这遇见了你。”欧罗拉眨眨眼,微微探出身子,小声地问他,“现在我没有要做的事了……肖邦的好友李斯特先生,我能问问,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仿佛有一束破冰的阳光温暖地覆盖在李斯特身上。怔愣的青年突然发笑,极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微笑着深呼吸。疲惫和难过渐渐在他脸上疏解开,纵然说不上回复活力,却也不似先前那般颓唐了。 “欧罗拉,弗里德在对我生气,在谴责我的……某一行为——但就像我在你家说的那样,我没有做过那件事。” “这是一个被计划好的、完美的误会,我现在无法为自己辩解。” “你愿意听我阐述事件的始末吗?上帝为证,我绝不会有任何欺瞒。” 欧罗拉把那杯咖啡挪到面前,温和地注视着李斯特的眼睛。 “我咖啡喝得特别慢……弗朗茨,一杯咖啡的时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词汇。” …… 故事并不复杂。李斯特也是一个十足的绅士——即使谈论的主角是陷害他的人,因为对方是女士,他的用词并未带有过多的个人色彩或攻击侵向。相反的,他极大程度地在另一位女士面前,维持了那个女人的体面。 卡米尔·莫克,现在的玛丽·普雷耶尔夫人,对匈牙利钢琴家“阻挠牵线”,报复式地对他展开了反击。 “我本对莫克毁掉和埃克托尔的婚约,下嫁给钢琴制造商富商并未有过多言词,即使她在婚后依旧干涉着那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埃克托尔因她痛苦过,但他没有对这一切愤怒,我便不能只作为朋友去帮他指责……毕竟巴黎有巴黎的规则。” “莫克的确在钢琴上很有天赋。在遇到你之前,我或许因为她类似我而忽视掉一些问题……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弗里德感兴趣的……或许吧,就算弗里德结了婚,也不能折损他的个人魅力——他的钢琴就是拥有那样的魔力。” “阻止一个巴黎贵妇的喜欢实在太难,除非她自己厌弃。等我发现事情失控的时候,她已经向我询问弗里德的公寓在哪了——感谢我和他换了住所,感谢我们放出的真实假消息……” “莫克在那间公寓只能遇见我。” “我无力去改变朋友遭受的过去,却可以改变朋友即将遭遇的未来。” 杯中的咖啡依旧维持着它的刻度。 欧罗拉用银匙在杯子里滑出一圈圈波纹,专注地听下文。 “其实真正开门发现莫克赴约,我还是有些惊喜的——请上帝原谅那时的我动过一小撮的报复心理——让她吃一次教训,可以阻止她破坏你和弗里德的关系,又可以帮埃克托尔报仇,还能打击一下埃拉尔的对手普雷耶尔……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但我不能,那是一位女士,我做不到。原本我准备关上门的,是她执意要进来——我发誓,我只用伏特加灌醉了她,让她在沙发上躺了一夜。我睡在楼上,锁好门的那种!但我不知道,她竟为报复我,在弗里德回来前,伪造了和我发生关系的假象!” “弗里德以为我接着他的公寓放浪形骸……哦,神啊,那个波兰人生气的时候,才不会去听解释——尤其这个解释,是这么的荒谬……” 少女看着对面的青年胡乱地抓取着头发,原本还算整洁的发型被他弄得一团糟。 她有些哭笑不得,把那杯依旧无人品尝的咖啡递给他。 “弗朗茨,先喝杯咖啡冷静下。谢谢你做的一切。” 像是泄愤出气般,李斯特接过杯子,瞬间就让它见了底。 “弗朗茨,我觉得肖邦生气的原因并不是你用他的公寓做了什么,而是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你和他是朋友,普雷耶尔先生也是他的朋友,而莫克刚好又是他合伙人好友的妻子……或许,他的确对环境挑剔,但他真正难过的应该是一种道德的背叛感,我想波兰先生的敏感心思,你不必我多说就能明白。不过,遇见你们是我此生的幸运。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友谊绝不改变。” 青年放杯子的手一颤,瓷器在桌上碰出清脆的响动,少女莞尔一笑,继续发言。 “这一次,换我守护你吧——你想和弗朗索瓦和好吗?” 她话音刚落,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要想让炸毛的肖邦听进去和他认知相反的解释,最好的办法是先等他自己气消,再慢慢等待真相揭晓的日子。 不得不说,李斯特的直觉非常准确,加上事件发生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流言传出。等一周后他再来拜访欧罗拉,某人没有再命令他出去。 虽然也没有给他一个正眼。 最近的安亭街38号很热闹。 肖邦陆陆续续往这里转存他的一些物品,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曲谱。李斯特来得更勤了,简直要每天都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在这——为了不给某人火上浇油,他和欧罗拉商量好的来访理由是“埃拉尔合作事宜”及“音乐演奏指导相关”。 毕竟波兰先生的钢琴课又一次因心情不佳泡汤,匈牙利人很热心地给某位小姐补上了进程。 然后…… 李斯特半天的拜访,其中的一半时间都是在和肖邦打嘴仗——就欧罗拉的钢琴演奏风格问题,每次辩驳都激情四射、铿锵有力。 当然最后的胜者一定是棕发的青年。 “欧罗拉,他们这是又开始了?”佩蒂特坐在餐桌前拨着蒜瓣,拿手肘戳了戳身旁端坐的少女。 “啊,小学生吵架而已,嬷嬷不用管他们。”欧罗拉摆摆食指,连头都懒得回。 明明昨天已经主动和自己聊过“讨厌的李斯特”,耐心听完“真相”也没有否认批判什么,今天的肖邦依旧我行我素,损人的功力越发犀利。 他们难不成是越吵越上瘾,越吵关系约好? 欧罗拉对他们这种行为直摇头,并以幼稚相称。 “对了,欧罗拉,您知道最近巴黎出了件大丑闻吗?” “嗯?嬷嬷,你知道的,我近来都没怎么出过门……” “所以啊,多和女孩子们一起喝茶交际多好,闷在家里也不能把那架木头弹出花来。”辩论声突然又激烈起来,佩蒂特忍无可忍,突然放大声音,拍着桌子宣告,“某位钢琴制造商的夫人被她的情夫拽着头发拉到大街上——普雷耶尔夫人闹出来的丑闻,已经在巴黎满天飞了!” “您你说什么?” 连着三重惊愕的反问瞬间响起。 “不仅如此,这位夫人似乎目前已有身孕——今天最新的消息是‘普雷耶尔先生拒绝承认孩子与他相关,离婚已提上议程’。” “……” 欧罗拉扭头望向肖邦。快石化的波兰人慢慢挪动脖子,蓝色的琉璃对准了那片日内瓦湖泊。 “我早就说过的,我没做荒唐的事,那个女人真的不可理喻。” “等等,弗里德,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孩子——神啊,敲敲他的脑袋吧,你如果怀疑我,为什么不怀疑柏辽兹呢!” 匈牙利人被注视到头皮发麻,他惊恐地跳着脚,慌乱中直呼另一位好友的姓氏。 波兰人嘴角微抽,他略带嫌弃地扫了眼李斯特,直指装着曲谱的书柜。 “蠢(狗)……架子上第二层左起第五册 ,拿过来给我弹上十遍。” 普雷耶尔办公室。 肖邦看着好友,卡米尔此刻已经点燃了第三支雪茄。 他没有主动说话,只默默打开办公室的窗,安静坐在沙发上陪着深沉的友人。 吞吐出一片烟雾之后,卡米尔在办公桌上狠狠地碾熄了雪茄。 他不在乎这张高档的木质桌留下来什么印记,不带一惋惜,他将已经几乎破不堪言的雪茄扔进了废纸篓。 “弗里德,陪我去一趟英国吧,巴黎太冷了。” “好,卡米尔。” 第68章 ·Ballade·Op.68 跨海的信和第三次求婚 “你说弗里德是不是真的讨厌我了, 才会这么快就离开巴黎去了伦敦。明明一副原谅我的样子,却……” 李斯特趴在钢琴上,委屈地戳着琴键跟欧罗拉说话。 “先生,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是不是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你来我家是为了一周后我们在埃拉尔音乐厅的演出。霸占了我的钢琴, 请您好好弹它可以吗,弗朗茨·李斯特?” “噢, 欧罗拉,你现在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某个人了, 真的不可爱啊。” 演奏恢复正常,欧罗拉没去管耍宝的匈牙利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怀表,静静地望着它。 这是肖邦离开巴黎时留给她的。 他说,这是他“最初的荣耀”,是他绝不会放弃的东西。 纯金制成的怀表,上面刻着“卡塔拉尼夫人赠予10岁的弗里德里克·肖邦”。 作为这位从米兰红到莫斯科的意大利歌剧名伶的小粉丝, 这是肖邦在一次华沙的沙龙演奏上, 被安洁莉卡·卡塔拉尼赠予的礼物。 留给你,就是——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欧罗拉环顾四周,房子里,属于肖邦的东西正在慢慢充满整个空间。他人离开了巴黎,物品却没有——搬家,并不是一时气话。 她大概也能猜中一点波兰人的心理。估计是顾忌礼仪相关,误会虽然解除, 流言随时都能滋生, 他并不敢放任自己住进来。正好卡米尔提出去旅行, 肖邦既能帮助朋友, 又能稍微缓冲一下。 “那不是弗里德的怀表吗,他把它送给你了?” “没有,我只是代为保管。” 李斯特突然坐到欧罗拉身边,指着怀表对她说“你知道吗,这块表里藏着一个秘密——” 欧罗拉扬扬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也只看弗里德演示过一次……上帝保佑,它还在那里!” 青年接过怀表,旋开后盖后从中掉落了一枚圆形的纸片,他眸色一亮,雀跃地放进少女手心。 欧罗拉抬起手掌。 这是枚手绘的肖像,年轻的,女孩子。 “这位女士可是弗里德的宝贝呢,怎么样,心里有没有酸溜溜的?”李斯特得意洋洋地夸张着说话,一回头,发现欧罗拉眼中含泪,这才慌乱地道歉解释,“嘿,别哭!我道歉,小姐,这只是个玩笑,她肖邦的妹妹,亲妹妹而已——” “chacha……” “是‘阿米莉亚’,阿米莉亚·肖邦。” 青年听少女口中呢喃着人名,误以为是在叫画像的名字,温柔地给她做了更正。 “不,弗朗茨,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一个我可能没法再见一面的妹妹……和这位阿米莉亚小姐,非常非常相像……” “是吗,那上帝是太爱捉弄人,弗里德也没法再见他的妹妹了。如果想她的话,我愿意听你讲讲那位叫做‘chacha’的小姐。” 欧罗拉怔愣片刻,突然发现今天阳光正好,适合怀念往昔。 她把怀表合起,给李斯特添了杯下午茶,开始给他讲述一个叫“夏洛琳”的小提琴家。 “她喜欢帕格尼尼?我觉得她也会喜欢我呢——” “先生,注意,她是个小提琴家,和钢琴没有太多渊源。而且,喜欢帕格尼尼对她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演奏他的曲子……你的钢琴曲,我觉得那个孩子可不一定愿意弹呢。” “哇,这种喜欢的方式真新奇,我对这位小姐越发有好感了……如果是我在年轻的时候碰上,我或许会喜欢她哦——毕竟我可以在钢琴上给她弹帕格尼尼。” “……真是抱歉,她只喜欢小提琴。” “致欧罗拉 我已到达伦敦,刚和卡米尔找到入住的酒店,现在在我的房间里给你写信。航行一切顺利,我只觉得大冬天跑到英国是一件极其不明智的事——这里比巴黎冷得多(大概卡米尔的心被冻坏了,伦敦的天气已不能左右他分毫,甚至他能在这种寒冷里找到我们并不知晓的乐趣)。 对了,如果有人提起我在伦敦身体很糟,请千万别信这种蹩脚的谎言。我只是一到酒店就想把自己裹起来,哪里也不去了。虽然我不爱提笔,但给你写字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也愿意给你写上更多……但请允许我先停笔片刻,某个伤心人敲开我的门,需要拉着我去狂欢排忧解闷。 疯狂是他们的,我只会旁观他们的失智。” “写到哪了?我好像有些接不上,那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给自己起了个化名‘弗里兹’。坚决隐姓埋名的行动绝对正确,只要我不碰钢琴,就绝没有人能猜到我的身份——这让我的旅行变得轻松。我们已经去过温莎,布莱克沃尔和里士满……我决定每到一处,想你一次就去搜罗一小束满天星(真难得,我能在这个季节买到它),等我回巴黎的时候,再把它们全部送给你。 今天我可能没法做‘弗里兹’了,因为没办法,今晚有社交活动,我可以大大方方弹琴。” “前面已经给你寄去几封信件,我决定从今天起不再给你一封封寄了。 我要把信件都攒起来,然后打包给你——看到那么多张纸,相信我,欧罗拉,你绝对有资格去李斯特面前‘炫耀’看,肖邦给我寄了这么厚的信。为了让这出戏剧对比更强烈一些,我决定发发善心,寄给那个匈牙利人一张白纸——鉴于他给我寄来的那封信,幽怨肉麻到令我差点窒息——他的文辞看上去就和他的钢琴一样,都让我晕眩。 注意,这封信不要让他看到了(鉴于他最近经常去找你)。” “哦,上帝啊,卡米尔脑子是被北海淹没了吗?这都几月份了,他还要继续旅行! 我要错过和你在一起的圣诞节了——一想到我的新年竟要和他在大不列颠岛上吹风,我真想在他向我邀约的曲子的谱纸上写上一万个zal——必须让李斯特写,都是因为他,才有这些事。 我就是迁怒。李斯特就是世上最讨人厌的音乐家。 我想回巴黎,就算李斯特在那里。” “我已经拿到了船票,从这座岛上离开的船票。 上帝啊,卡米尔脑子里的冰川终于解冻了,我保证马上就回来。 但请允许我小小地保密归来的日期,因为我想送给你一份惊喜。” “致在华沙的家人,1837年1月1日。 新年的第一天,我在海对岸的伦敦给你们写信…… 爸爸妈妈,你们担忧的那件事,我想它已经永远不必再出现。我马上准备起身回巴黎,如果这次她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的话——那我可能要在你们遥远的祝福下完成一场婚礼了。 没有冲动,只是我想能在阳光下,和她在一起。 f肖邦。” 圣诞节、新年,来到十九世纪后,年历终于换新。 雪月马上就快翻篇,雨月眨眼就会来临。 欧罗拉已经不想去计数,今天是肖邦离开的第几天了。 少女似乎已经习惯理智地去处理那些思念的情感。除了阅读和他相关的信件,演奏和他相关的音乐,度过和他相关的难眠之夜,她不会放任自己沉浸在不可言明的汹涌浪潮里。 没有电话和视频的年代,距离似乎被无限延长。 思念如果加上时间,会是件同时被美好和辛苦修辞的事。它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变成芽月里疯长的春草,稍不经意一失神,便会被无尽的藤蔓淹没。 喜欢是放肆,爱则是克制。 欧罗拉选择爱着肖邦的方式,就是即使他不在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让每一天都有意义。 少女迎着冬日的寒风打开家门,屋内壁炉的暖诱惑着刚进玄关的她。取下围巾和帽子后,她夹好手肘下的曲谱袋,正准备走向内厅,眼前的一切令她停下脚步。 李斯特坐在她的钢琴前,笑眯眯地望着她;沙发上坐着柏辽兹夫妇,他们正对着她招手;佩蒂特就站在一旁,戴着眼镜手拿着纸张……嗅觉慢慢恢复,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淡香味隐约飘来。欧罗拉扫了一圈,整个房间都洋溢着一种别样的氛围。 “你们……” 欧罗拉声音刚落,钢琴声就响了起来。 落地窗前光线正好,舒缓的乐音仿佛带着春的气息。 李斯特右手一抬,声音洪亮,但手中的旋律却没有“宾利要留在尼日斐打猎,达西要返回彭伯里。他们在马车前道别——” 柏辽兹举起腿上的纸,冲着楼梯口念道“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她在伦敦,你对我有所隐瞒?” 楼上飘来的声音清冽,优雅而疏离“是,我不否认这是个傲慢的假设,基于你和班纳特小姐情感的错误估量……我不该插手。宾利,我道歉。” 是肖邦,他回来了! 欧罗拉猛地将视线投向楼梯口,只听见脚步声,却不见人影。 琴声变得欢快而戏谑,每一个音符都含着喜悦。 “你承认你错了?” “完全而彻底。” “那你会祝福我吗?” “你需要我的祝福吗?” 柏辽兹生动地演绎着自己的角色,隔空和楼上的人用对话在交锋。 直到肖邦那句问句提出。 扮演宾利的巴黎先生放下台词纸,握住夫人的手,深情地望着她,意蕴似乎超脱了台词“不,我该知道我早已得到了。” 楼上的回应迅速而精准,带着期待与祝福“那还等什么。” 场景,念白,对话,情节,演绎,配乐…… 欧罗拉终于不再懵圈这群人合着是太高兴,正在她家里演着戏呢。 “宾利拜访班纳特一家,和简互通心意。快乐的简飞身过来拥抱住了她的姊妹。” 琴声一转,变得无比欢快幸福。 “哦,丽斯,我太高兴了!” 哈莉特往欧罗拉手中塞了张台词纸,热烈地以拥抱宣告唯一的观众转换角色入戏。 “为什么大家不能像我这样开心?他爱我,丽斯,他爱我!他告诉我他一直爱着我……你能相信事情竟然有如此幸福的结尾吗?” 被好友抱着转圈,欧罗拉被哈莉特的表演感染,她无法看清纸上的台词,甚至可能早就错过了一两句。 她拍着她的肩,温柔而鉴定地给予确信的答案。 等到哈莉特退场,上前一步到欧罗拉跟前的是佩蒂特。 嬷嬷扶着眼镜,一本正经地抖开台词纸。 “凯瑟琳夫人一下马车,就指名让伊丽莎白和她单独谈话——” 李斯特的报幕及时插入,琴声瞬间变得阴沉。 “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小姐。” 佩蒂特盛气凌人的高傲声线,与台词完美契合,她没有给欧罗拉反应的时间,一口气念完了她纸上的黑字。 “两天前我听到一个极其惊人的消息,你的姐姐刚得到一门亲事,而你也快攀上我的侄子达西……虽是无稽之谈,但我来这,你一定要向人辟谣……你能保证永远不和他结婚吗?” “达西先生是绅士,我是绅士的女儿,怎么就门不当户不对了?” 欧罗拉刚念完就发现,这句台词的位置绝不是现在,但看到佩蒂特几乎要退场的模样,她只好硬着头皮拣选着纸上的句子,尽量保持剧情的完整。 “如果达西先生不愿意跟他的表妹结婚,他为什么不能选择别人?如果他选择了我,我又为什么不能接受?你无权过问我的事。你要的保证,我绝不可能答应!” 见到嬷嬷退到椅子边坐下,少女才松了一口气。 钢琴接上一段华彩,转而弹起另一首迥然不同的曲子。歌声从楼上拾级而下,一声一声,自持的、颤抖的、优雅的、忐忑的……它绝不是最完美的演唱,却如此教人心动。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你们可了解我的心情? “我要把这一切都讲给你们听—— “这奇妙的感觉我也说不清,直觉心里翻腾不定。 “我有时欢乐有时伤心。 “爱情像烈火在胸中燃烧,等了一会儿却又寒冷如冰……” 切鲁比诺咏叹调《你们可知什么是爱情》,出自莫扎特的意大利喜歌剧《弗加罗的婚礼》第三幕。 欧罗拉早已无暇关注歌曲本身,她像被海妖吸引的水手,慢慢挪步到楼梯口,看着那个优雅的波兰人拾级而下。他怀里抱着一大束满天星,颜色不一,干枯的盛放的,都被他捧在手里。 “伊丽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你就爽快地回答我一句你现在的心情,还和上次一样吗?”肖邦顿了顿,撑着扶手站定,“我的感情依旧,只要你说不,我便保证永不在提起。” 欧罗拉只盯着眼前人,台词早已被她忘得干净。 她好像知道了这出戏真正的意图,湿润浸泽着她的双目,她却因震动而忘了回应。 等不到台词的肖邦有些慌神,原本顺畅的台词几乎被他说得断断续续,简直和忘词没什么两样。 “凯瑟琳夫人告诉了我你们之间的谈话……不得不说,她的话对我起了反作用,我觉得事情有了希望……以前我是个傲慢、自负的家伙,正是遇见你,才让我改正了自己的错误……”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从戏剧中脱离开。 迈前一步,满天星被他递了出去。 “欧罗拉,你愿意嫁给我吗?” 王子般的绅士向着他的心上人弯下了腰。 琴声、围观的视线,甚至连呼吸都静止在这一刻—— 少女带着泪的眼瞬间就笑了。 台词纸滑落在地。她接过那束枯荣并存的满天星,像是被赠予一份无上的珍宝。 “无论多少次,弗朗索瓦,我的答案都是‘我愿意’。” 钢琴声,欢呼声瞬间在房间里沸腾,甚至有人趁着高兴,直接开了瓶香槟。 酒液差点飞到欧罗拉身上,幸亏肖邦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酒水落地的时候,波兰先生的死亡射线也随即降临。 “啊,弗里德,今天好像是三个月的最后期限吧?不结婚的话,登记就无效咯?” “那还等什么啊,咱们直接去教堂吧?弗朗茨,神甫你能搞定的吧?” “那当然,就和我的演奏会一样,绝对没有问题!” “我去叫马车,你们快点啊——” 那,小姐,顺道愿意和我结个婚吗? 嗯,先生,我十分乐意。 一段精心策划,却又状态百出的正式求婚; 一场随性至极,却又绝不草率的真正婚礼。 这大概是上帝赐予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第69章 ·Ballade·Op.69 乔治·桑 一切都像是梦。 如同孩提时代成群的小豆丁们玩着过家家, 一旦分配好角色,游戏就正式开始一样。 教堂,婚礼, 神甫,誓词…… 欧罗拉的记忆只剩下了“我愿意”, 身后长椅上好友们的欢呼声,以及神甫记录时笔尖的沙沙声。 等她再次站在阳光下的时候, 那个牵着她手的男人,含着笑小声地在她耳边耳语了句“我的夫人”。至此所有的记忆和感官, 似乎都被从天而降的满天星花海淹没了。 或许她的肖邦先生一开始就策划好一切——以别开生面的求婚开头,将欧罗拉陷入幸福的眩晕后, 直接顺应好友们的起哄,自然而然地以结婚收尾…… 婚纱、婚礼进行曲都没有,欧罗拉甚至连当天的记忆都是恍惚的。 它是仓促的、鲜活的、真实的,有一些遗憾,却永不后悔。 无论是拥有爱人, 还是被爱人拥有, 都是件无比幸福的事。 至少挽着肖邦的手,拿着那份来自李斯特的邀请函置身法兰西饭店时,欧罗拉是快乐的——这是波兰人自欧洲回来后,第一次愿意离开他那台普雷耶尔钢琴,放下记录乐思的纸笔,出席社交场合。 尤其邀请函上,被匈牙利人加粗涂黑了“肖邦夫妇”一词。 尽管对这种幼稚行为嗤之以鼻, 某人还是故作郑重地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连上帝都偏爱的人, 欧罗拉又怎么可能给他否定的答案呢? 他们一起收到了来自李斯特的热情拥抱。 “新婚快乐, 我亲爱的弗里德。” “你不必时刻提醒我, 我已经很快乐了,弗朗茨。” 礼仪寒暄过后,李斯特身边那位夫人上前一步。高傲疏离,优雅冷艳,精致忧郁……这些词汇都能完美地和她契合。 微讶过后,她略带笑意地打量着肖邦身边眼生的女性。 “许久不见,您的美丽依旧,达古夫人。” “看来我的沙龙办得正是时候……不为我介绍下你的身边人吗,肖邦先生?” 女性的声音温柔婉转,不知为何,欧罗拉竟感到有些不安。 仿佛这场沙龙,会有些特别的事件发生。 “她是我的夫人,欧罗拉。” 肖邦沉稳地叙述着回答。 今晚的沙龙偏私人化。到场的人虽然并不太多,但都是巴黎沙龙里的热门人物,还都和女主人私交甚笃——当然还有一部分和李斯特相关。欧罗拉将自己划归为后者。 在离开达古夫人的视线后,她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即使刚刚和巴尔扎克打过招呼,心神也不再荡漾起涟漪。她开始关注沙龙里的陈设。或许法兰西饭店本身条件得天独厚,但沙龙场所的布置确实独具匠心别致中带着舒心,华贵却又兼具亲和;区域划分自然,社交区和休憩区互不相干。 肖邦似乎兴致不高,他一进门就拉着欧罗拉径直往李斯特指明的方向走。柏辽兹和哈莉特就在那里。 和熟识的好友坐在一起,即使某两个男性音乐家审美偏好不同,欧罗拉发现,落坐之后,肖邦明显也不那么神经紧绷了。 隔着一张放酒水饮料的小茶几,长沙发和短沙发上的男男女女们开始他们轻松的闲谈。 “打搅一下,各位,介意让一个老朋友和加入你们吗?” 达古夫人笑容满面地带着人来到这块小角落。 “乔治,还有一个空位置,刚好。” 见身前的人有些愣神,达古夫人拍了拍她的肩,推着她坐在肖邦旁边。 欧罗拉的心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显而易见的女士脸庞,黝黑的卷发和双眼,个子不高,体型微胖,不仅身着男装,举手投足都带着些许男子气概……见到达古夫人这般动作,就算欧罗拉再迟钝,也能猜出这位刚到场的“老朋友”是谁了。 乔治·桑。 欧罗拉虽然不能确定现在这个年份这位作家的情感状况,但她知道和达古夫人那一照面产生的不安,究竟为何了。 “,好久不见了,大家。这位眼生的面孔是?我是乔治·桑,作家。” 桑也不推搪,大大方方地坐在三人沙发里最后一片空缺上。她先是就近和肖邦打了个招呼,见他点头示意后,爽朗地用着贝里人口音的法语向周围问安。女作家翘起腿,身体前倾,饶有兴味地想从新人那敲开话匣子。 达古夫人眉毛一挑,满意地笑着默默退场。 “欧罗拉,这是我的名字,我是个钢琴家。” “aurora?看来我们很有缘,我那个被舍弃的名字里也有个aurore呢。姓氏呢?钢琴家?这沙龙里有巴黎最受欢迎的两位钢琴家……你喜欢谁的曲子,李斯特还是肖邦?” 连环的问话迟迟得不到回应,时间仿佛被静止。 柏辽兹夫妇的视线不停在三人身上跳转。欧罗拉能清楚地分辨桑的提问并不带有别样的意味,但同时被纯净和莫名的视线关注,她反而因“先知”尴尬得不知如何作答为好。 “肖邦。” “嗯?” 桑没有听清肖邦耳语般的话音,下意识请求重复。 她这才发现,波兰先生不知何时挪动了身体,让他们之间的间隙越发分明。这让她有些挫败。 “她的姓氏是肖邦。桑女士,她是我的夫人。我想在我和李斯特之间不需要做选择,她一定是喜欢我的。” “……” 桑倒吸一口气,惊诧地盯着平静的肖邦。 她失神地从外套口袋摸出一根卷烟,划火柴的手有些颤抖。 “桑女士,我的先生不太喜欢烟味……” “哈莉特,请和我换个位置,谢谢。” 桑怔愣地看着这对夫妇异口同声,手中停下了动作。 肖邦和哈莉特瞬间换好了位置。可怕的沉默再次笼罩这方空间。女作家当即扔掉火柴盒,小小的盒子在白蕾丝桌布上格外显眼。 “我……就叼着……” 桑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过了会才发现比起扔掉火柴,她更应该借口离开这。 但李斯特已经走向钢琴。掌声响起,音乐演奏马上开始—— 桑不能离开了。 玛丽·达古并不是个和她外貌一样美丽温柔的女人。 这是桑很早以前就得出的结论。 但今晚,她在深切体会这一结论后,对此感到无限的荒谬和受伤。 向来大大咧咧的女作家,绝不单纯。相反的,在某些方面,她一直拥有着无比敏锐的直觉。 她大概知道,今晚这场沙龙究竟意在何处了。 嫉妒和反击,达古还有什么比这更擅长的? 说是密友,可自己最终也成了她布局里的一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是肖邦刚刚订婚那会,达古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开始。 甚至今天出席这场沙龙时,桑本来不想这样直接去见肖邦。 但在达古不停地煽动下,她终于被蛊惑着重拾“穿上白色礼裙,系上猩红腰带”的勇气,再一次站到了喜欢的人面前。桑不否认,她完全忠实于内心的一切,喜欢就是喜欢,她的确不介意被任何人知晓。 喜欢和追求不一样,桑虽不会被道德条件限制,却不喜欢做没有回报的尝试。 尤其让自己处于被动里,她绝不这样草率。 玛丽·达古大概早就知道了肖邦已结婚。 今晚她的行为无可挑剔,她该死地成功——桑只觉得脸热,她如此单纯地送上脸面,自求着让人羞辱。 女作家有一万句脏话可以写在纸上! 桑知道,达古最近不太顺利 这位夫人效仿自己也写起了小说,“丹尼尔·斯特恩”,一样的以男名做笔名——和鹅卵石丢进大海一样,没有多少水花。她急于摆脱私奔的枷锁,十分渴望证明她的“投资”没错——遗憾的是,李斯特并不如她所愿,匈牙利人的灵魂自由而高尚,他既不愿意沉下来成为一个“作曲家”的存在,也不愿意浮起来变成巴黎音乐界的“领头人”。 这些不顺,桑已经可以预料她的住房绝对清理过不下十套茶具了。 明亮的钢琴声闯入耳畔。 桑嗤笑出声,决心不再纠结于此。 写作已经够要命的了,作家不想再为内心的尴尬而羞愤。 她没有做错什么……如果喜欢也是错,那世上就没有一个无辜者。况且那个叫欧罗拉的小姐,根本没说什么——不仅没说什么,反而她比自己更尴尬紧张? 桑咬了咬嘴里的卷烟,突然放松地靠在沙发上。 她和欧罗拉对上视线,对方竟怔愣过后猛地撇开,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望了回来……这次年轻的女士没有躲开,她虽然每个细胞都叫嚣着不安,目光却没有怯懦,一直温温柔柔,直到钢琴声终结。 掌声响起。 桑没有太在意李斯特的演奏,她只觉得这个叫欧罗拉的孩子,格外有意思。 达古似乎在钢琴边说了什么。作家听见李斯特站起,声音飘向了他们这一桌。 “那弗里德,你觉得我刚才弹得怎么样?” “按我写得弹,要么就别弹。” 满堂的安静。 嘻笑的提问遭来生冷的回复。 虽然不清楚起始,虽然和肖邦交际并不多……但桑知道,波兰先生生气了。 “那你自己弹呀——” 李斯特像是示威般敲了敲钢琴盖,不想肖邦竟腾地站起迈步走向钢琴。 桑哑然观望着一切,她看到达古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个微笑。 背后一阵凉意。 她想,她大概知道这场沙龙究竟为何而办了。 羞辱自己大概是临时的锦上添花。 真正的目的,大概一开始就只有肖邦吧。 肖邦其实并不太喜欢晚上在这家饭店里举行的活动。但他从未明显地表露这种倾向,也不曾被人瞧出端倪。 就像音乐不合他口味时一样,聚众的话题内容一旦偏向政治、哲学和学术问题,波兰人会将绅士的缄默表现的淋漓尽致。或许和他的天性有关,好友们都知道他向来谨慎,即使是私下场合也不发表过多的见解。肖邦少言寡语,那才是正常的事。 从踏足沙龙内场开始,粗略扫过到场的人脸,肖邦心中隐约判断出今晚不会符合他的口味。 如果不是欧罗拉,他或许会找个借口不着痕迹地离开。 不幸从桑坐到他身边开始—— 从这个另类的小说家现身起,肖邦就敏锐地察觉到欧罗拉的不对劲了。他的夫人在不安、动摇和不确定,而他却猜不到原因。 因为桑? 这个不是女人的作家又有什么可怕的? 肖邦确认和桑交际不多,只在偶尔几个场合见过……甚至,他们之间互相看不顺眼——毕竟,这个女先生一点都不符合他的美学。 直到他明示一切,坐在欧罗拉身边后,他的夫人才好一些。 山雀似乎恢复了精神,波兰人握住她的手,开始听匈牙利人弹琴。 ——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是谁这般作恶,想听李斯特风格的肖邦? 从达古夫人嘴里吐出的建议“弹那首夜曲,沙龙里经常出现的,题献给普雷耶尔夫人的”,不禁让他眉头紧锁。 如果《降e大调夜曲》里有朦胧月光的痕迹,李斯特这华丽腻歪的改编简直是一场灾难。 花哨的装饰音不仅领月光普照,甚至不夜晚换成了白天。 尤其曲终后响起的掌声,简直让他羞愤至极。 “作曲家也在现场,不如问问他的感受?”达古清清淡淡地抛出话题。 “那弗里德,你觉得我刚才弹得怎么样?”李斯特笑着问。 “按我写得弹,要么就别弹。”肖邦的回答清冷无比。 或许是对这句话免疫,或许某人早已习惯被如此对待。 李斯特可能误以为是沙龙里活跃气氛的小插曲,但这首对肖邦而言有着另外意义的曲子被“糟蹋”实则触及了他的底线。 “那你自己弹呀——” 波兰人或许从未这样失控过,他第一次内心如此强烈,他要把那个匈牙利人彻底从钢琴上拉下来。 肖邦坐在钢琴前平复自己的心情。 钢琴上的烛台不知因何而熄灭,光线突然暗下来。李斯特刚要帮他重新点上,被他以“这样刚好”的理由拒绝,甚至要求连周围的蜡烛都要吹熄。 钢琴那彻底被黑暗笼罩,只有隐约的影子在。 手指攀上琴键。月色夜色,风拂云动……顺着那双神奇的手触出的水晶般透明的音色,在每个人脑海中重现。 似乎不用评述。 肖邦是对的。 “你觉得如何,弗朗茨?” “这样的曲子,的确不该乱来。请先别急着点烛光……” 看不清楚钢琴边的一切,只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而后,夜曲再一次响起。 ——和刚才月夜风云,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火柴划着,蜡烛点亮。 肖邦站在琴边看到李斯特毫不示弱的笑。。 “看,李斯特高兴的时候能变成肖邦,但肖邦能变成李斯特吗?” “……” 波兰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甚至在这句简单的句子里,听出了羞辱的味道——但他明白,这绝不是那个头脑简单的匈牙利人的本意——如此令人生气,却又无法挥出拳。 “可以呀……肖邦……也能变成李斯特啊……” 顺着声音,肖邦看到欧罗拉晕晕晃晃地站起,绯红脸上三分酒气七分坚定。 不知何时去到桑那边的达古夫人,原本脸上胜利的笑容,瞬间碎裂。 第70章 ·Ballade·Op.70 les rois du onde 视线里, 跳动的烛光只堪堪包裹住了钢琴。光线并不强烈,但欧罗拉却觉得有些目眩。 她捏紧了手里的高脚杯,分辨不出种类的酒味在空腔中飘荡。身体有一些飘, 但她的思维却很清晰——不论是喝掉被调换的酒水, 还是说出“肖邦也能变成李斯特”的话,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并不冲动。 更不后悔。 因站起来说了话, 反而让欧罗拉那些纷乱的思绪就此停止,她感到无比轻松。 乔治·桑,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欧罗拉心中,是她知晓弗朗索瓦就是肖邦的时候。 在她的印象中, 女作家几乎占据了钢琴诗人的后半生。她并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肖邦的“欺骗”并没有让她生气多久,更多的时间,其实是花在她矫正自我的认知上。 喜欢肖邦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欧罗拉不缺少这份勇气, 尤其她确定可以接受任何后续发展。 但接受和面对有一些偏差,至少在这样的场合突然见到桑, 欧罗拉的确受到了冲击。 她不太能分清内心的感觉, 这种微妙的不安在肖邦换到她身边坐下时减轻,听着他弹奏夜曲时, 她也的确找到了宁静……不想达古夫人的到来, 又让她的心湖起了波澜。 黑暗中, 听觉被无限加强,除了细腻的琴声,欧罗拉还能听到伯爵夫人和女作家的耳语 “乔治, 听到这首夜曲是不是很惊喜?我特意做了安排, 为了让他能给你弹这曲子……你最近因写作而焦虑, ‘’是一剂良方对不对?啊, 还要配上你喜欢的饮品……” 不知为何,简短的话语却让欧罗拉心律失衡。口舌干燥,她端起杯子直接往嘴里灌—— 是酒,或许误拿了肖邦的杯子吧……但刚刚好,只要醉了,就不用在思考。 酒精作用很快,比当初在柏辽兹家中尝过的要烈得多。 欧罗拉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躲雨时醉意上涌,她直接睡了过去,留下肖邦一人听雨。但现在,她好像是醉了,却能分辨他落在键盘上的每一次触键。 烛火重燃,光明重现,当李斯特坐在钢琴边以反问代替陈述,愉悦的上扬尾音里有着那么意思自豪和得意。 肖邦这一次以沉默代替反击。 但欧罗拉不能,比起呆在台下,她更愿意去他身边。 欧罗拉渐渐将视线停落在李斯特身旁的肖邦身上。她根本不用凑近去看,就能猜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波兰诗人应该很想就此离场,行动回答李斯特的反问——就和她想要逃离这张桌子,不想再被内心莫名的情绪左右。 但肖邦不能这么做,欧罗拉也不能让他在众人的瞩目下被误解。 尽管她知道,李斯特那句话本没有恶意——匈牙利人大概是被激起了好胜心,只想单纯地炫耀一下他能完美复制任何人的琴声。话没有问题,只是时机和场合不对。 肖邦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绝不可能变成李斯特。 这和技术无关,只是审美志趣不愿。 “李斯特先生,您大概忘了,我也是一个‘肖邦’……” 你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就好。 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该如何去形容这首曲子?李斯特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一向对音乐颇有见地的钢琴之王,此刻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又或者这个念头只存在于他脑中一秒,比起现在思考这些,他更愿意先用耳朵去倾听。 欧罗拉的双手在黑白键上以音符汇聚成一条长河。 如果它有名字,那一定是伏尔加。从涓涓细流到波涛奔腾,时间汇聚的浪花在拍岸声中荡气回肠。西伯利亚的风,原野上的山楂树,成片的白桦林,覆盖在亚寒带的冰雪……一齐汇聚成一种连绵的悠长。 从细腻敏感,再到澎湃娟狂。一半张扬一半深沉,平稳的控制下又带着醉意般的倾泻……那些极富力量感的音符和震撼的旋律,究竟是这样从她十根纤长的手指上发出的? 这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新曲子,奏鸣曲的范式,协奏曲的内容,同样天才的手笔。 李斯特此刻感到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欧罗拉总会在某个时刻给人带来特定的惊喜,而他正巧赶上了;不幸的是这首钢琴协奏曲,沙龙里单独一架埃拉尔,已经不能完整地表现它的美妙。 “可以了,欧罗拉……” 第一乐章结束后,呼吸的停顿间隙被一句话无限拉长。李斯特愤然怒视声音来源,是肖邦制止了欧罗拉的演奏。 “弗里德,你这是做什么?” “睁大你的眼睛,弗朗茨,她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肖邦的压抑的声音里饱含着隐怒。李斯特后知后觉地打量着欧罗拉,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除了额间细密的汗珠——这是刚才那首曲子过度消耗体力造成的,被打断演奏后,少女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她眼神迷离,双手塌在键盘上,歪着头看着波兰人,满脸困惑。 “我……还可以弹……” 烈酒的香气随着欧罗拉的说话飘散开,李斯特瞳孔微扩,一副惊愕的模样。 “欧罗拉,你醉了……听话,不需要继续弹琴,因为我们要回家……”肖邦安抚着少女,扭头呼唤哈莉特,“柏辽兹夫人,麻烦您过来帮我扶她下去……” 李斯特呆滞地看着欧罗拉被带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肖邦便折回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说话。 “我嘱咐过你的……弗朗茨,你答应过我绝不给她上酒!” “……” 好友接连离开,李斯特颓然望向欧罗拉原本的位置。达古夫人就站在桑身后,小桌上突然多了一份托盘……似乎令他困惑的一切瞬间都能得到答案。 尽管这个答案让他觉得无比荒谬。 “玛丽,我是特意提醒过你的啊。” 果然,比起演奏会,钢琴之王真的不怎么喜欢沙龙。 他大概也没法再喜欢了。 “不回家,要散步!弗朗索瓦大坏蛋,不让我弹琴,还不许我和好朋友压马路……哈莉特,我们走——” “唉?唉!” 肖邦无语地看着欧罗拉拽起哈莉特就跑。醉酒的人心性比小孩子更幼稚,随心随性到完全没办法沟通。 他总算知道上次她微醉时靠在他肩上睡过去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了。从今天起,他要宣布给家里的酒柜锁上,只能留一把钥匙由他保管上。 “还愣着干什么呢,肖邦先生,走啊?” “……” “我夫人都被你夫人拐走了,还不能‘屈尊’和我同行吗?再不走,她们可就没影啦!” “……” 肖邦叹着气,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实事。他刚迈出一步,身后有人立马叫住他。 是李斯特和桑。 大家只视线来回跳动一波后,便默认散步的行列又多了俩人。 …… 肖邦很意外,李斯特走失的聪慧和敏感竟只延迟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离奇地回来了。 同样骄傲的男人这次没有争辩,很直接了当地真诚道歉——虽然就李斯特的本性而言,他并不吝啬承认错误。但至少现在,肖邦心里的不快减轻不少。 没等肖邦开口,李斯特像条鱼般滑向柏辽兹,和巴黎人讨论起乐团相关。原本和他同行的桑算是被留在了肖邦身边,间隔着一个身位。 走过一小段距离后,李斯特和柏辽兹明显走在了前面,仿佛特意给身后的人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您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桑女士?” “有这么明显?” “您的‘合作对象’是李斯特,我想装作不知道都很难。虽然我对您了解不多,但还是知道,再这样的夜晚和我们这群人散步,并不是您会做的事……” “不了解我的人,反而说着体谅我的话,真是戏剧呢……我记得的,先生,你也不是会这样做的人,为什么不强制带走她呢?” 肖邦没有回话,只是默默注视这前方歪歪扭扭走路的少女,满眼温柔。 “你的……夫人,似乎在恐惧我……” “抱歉,桑女士,您说什么?” 桑下意识轻咬嘴唇后的话,被肖邦轻描淡写的致歉堵在了喉咙。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先生,如果你真的……爱着某人的话,就请不要给别人机会。” 桑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肖邦隐约有些模糊的预感,正要说些什么,前方飘来了清亮的歌声。 正在散步的四人组默契地同时停下,他们几乎站成一排并不笔直的直线,全员的视线又锁定在波兰人身上。 因为,欧罗拉正拉着哈莉特,手指夜空引吭高歌—— “世间诸王,居于山上。 “视野广阔,却没梦想。 “他们不知,山下我辈如何仰望; “亦不知晓,俗世滚滚我们为王。” 李斯特用手肘碰了碰柏辽兹,说“这是新歌剧的选段吗,埃克托尔?哈莉特教给她的?” 巴黎人回想片刻后答道“不清楚……不过哈莉特的戏剧里,似乎没有这样风格的曲子。” “世间诸王,为所欲为。 “拥有一切,孤独如常。 “身处高堡,却无法心安; “山下众生,正彻夜欢唱。” 桑用余光瞥向肖邦,“听唱词,是首挺有意思的歌。这位小姐是……喝醉了?” 肖邦没有回应,只是严重的微光越发明亮了。 “体验爱情,感悟生命。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若只为饱食屈膝,活着又有何意义。 “时光如风般飞逝,享受生活最重要。 “只要不违背常理,不会有痛苦记忆。” 倒吸凉气的声音成为三位男士的主旋律。 但桑开怀地吹着口哨感叹“no on fait l"aour on vit vie,jour arès jour,nuit ares nuit(我们日以继夜纵情做爱享受生活)!我喜欢这句歌词,very喜欢。” 听到这句歌词,原本温柔微笑着的肖邦瞬间变得惊恐万分。脚步停顿,他注目着欧罗拉歪歪斜斜的背影,看起来像是被扔进了西伯利亚冰原上。 波兰人迅速冲了过去,圈住罪魁祸首轻掩她的唇,慌乱地环顾四周,发下夜深人静的街道绝无游荡的人影后才松口气。 “弗朗索瓦大坏蛋,不让我弹琴,还不让我唱歌……我太难过了……” “……欧罗拉,别闹,我给你弹琴,我给你唱歌,好不好?只要你乖乖的,走回去还是坐马车?” “哦,那乖乖的……散步没有结束,你唱?” “……” “骗子,那我继续唱……世界诸王——” “亲爱的,我发誓我们家以后没有酒柜了!” …… 桑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一切,那个她一直注视的人行为和举措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察觉到有人靠近,不须抬眼,她知道一定是李斯特。 “很好的画面,对吗,乔治?” “嗯,像小说里写的一样。” “你……和他说完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看到这一幕后,就算很遗憾,我也不想再提及了。” 李斯特没有说话,拍了拍桑的肩。 他听见她像微风一样的呓语,过境后不留一丝痕迹。 “他从来注重自己的仪容,绝不会和一个醉酒的人同行……但现在,他有了可以放下外在枷锁的人了。弗朗茨,我只会做我有把握的事,包括爱情。那个人的心,交出去,就很难再改变了。” 次日,宿醉酒醒的欧罗拉,迎面而来的第一张脸孔就是平静却肃穆到在酝酿海啸的肖邦。 那些断片的记忆突然间零零碎碎地在她脑海中复苏,令她突然想跳窗出逃。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亲爱的夫人?” “哈、哈哈……话、话说,亲、亲爱的先生,您介不介意和我……旅行一下?” 第71章 ·Ballade·Op.71 cho et toi 旅行? 这个词汇对肖邦而言似乎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吸引, 尤其他前不久还经历了一次漫长而不甚有趣的大不列颠岛观光。至少短时间内,他旅行的需求度并不怎么迫切。 他并没有马上拒绝。 在肖邦看来,欧罗拉提出这条设想,并非是要转移话题或者逃避问责——他也不准备就昨天的醉酒去指责她什么。 相反, 如果不是想要逗弄某只山雀一下, 肖邦连提起都不会愿意。尽管昨晚的欧罗拉很可爱,他像发觉宝藏一样见到了她另一面的模样……但他还是坚持认为, 这样的“可爱”有些太刺激了。 肖邦想起桑那些意寓不明的话欧罗拉在不安。 他可以在女作家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因为和桑的交流, 他的直觉判断停在那里最为合适——但肖邦无法忽视这句话的内在,欧罗拉是他婚戒的另一端,他希望她永远是那只无忧的山雀就好。 “你想去哪, 欧罗拉?” 清润的嗓音像极了春日里芽叶尖端的阳光,无垢二温柔地包裹着一切。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或者说, 不觉得我在任性?” “你和我一起去旅行,还需要什么理由?欧罗拉, 如果不是旅行需要备置一些东西……我甚至今天就能和你一起出发。” 肖邦一点也不优雅地耸耸肩, 轻快的话语让他毫不意外地收到了来自自家夫人的热烈拥抱。 欧罗拉抱着他很久不发一语,甚至把头也埋在他胸口。敏感的作曲家察觉到了些许微妙, 他决定不点破, 以手指抚摸她的发作无声的安抚。 “只这一次……弗朗索瓦, 我们一起去马略卡(ajorca)。 “无论如何……一定要去这里。” 真正被海风拂面, 欧罗拉手扶帽子的外沿, 听着海浪起伏, 目视海鸟自头顶飞向远方。 离开巴黎林立的楼群, 顺着夹板用脚掌感受海面的线条, 少女的心神一片空旷怡然。 自巴黎出发, 在驿车上度过四晚后,从旺德雷港去巴塞罗那,他们登上这条名为艾尔马约奎恩号的小汽船,向帕尔马前进。 一路的疲乏在天海间粼粼的闪光下一扫而光,再加上完美的晴好天气,欧罗拉只想搬出一把躺椅,就这样享受大海的天然摇篮。 虽然在十九世纪出一趟远门,既麻烦又受罪——办理出国手续等待了些时日;调动朋友圈和社交圈关系拿到当地显赫家庭的介绍信,以求旅宿融入更加便捷;因为内战陆路中断,变更旅行方式……但欧罗拉认为一切都是值得。 至少在这片纯净的海之蓝色上,没有李斯特纠缠着让她“回忆”并“默写”完整版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钢琴之王只粗略听过第一乐章,整整缠了她一个月,最终幽怨地在肖邦的冷眼嘲讽下放弃了寻根。 “哇哦,真是难得呢,亲爱的弗朗索瓦,你终于舍得放下黑色的小蝌蚪密码,记起来我们正在旅行了?” “恕我直言,聪慧的欧罗拉,我以为,没到目的地就只能算在途,我应该还没有办法错过它?” 肖邦想狡辩的时候,他可以找到任何理由。 欧罗拉不禁扔个他一枚白眼。 谁能想得到呢,肖邦先生是如此的兢兢业业,简直让出版商们要给他颁发一枚年度最佳勤勉合作者的奖章。 这次出行,他用一整个行李箱打包了几本珍爱的巴赫作品、一堆稿纸笔墨以及各种他尚未完成的曲子——据说其中一些创作原本被普雷耶尔预约,对方得知作曲家的旅行计划后,痛快地预付给了他四分之一的全款,甚至连“慢递”钢琴的业务都承包了。 “我是不是该庆幸,你只有一块没声的便携小键盘,要是普雷耶尔钢琴在这艘船上,你或许根本就不愿意出来唤气?” “亲爱的,请问昨天和我抢着弹小键盘还不愿意撒手的人是谁?上帝作证,早上是谁叫你起床并给你端来早餐的?” “……” “况且,你最该庆幸的是,我可不像德国那位门德尔松——” 欧罗拉抬头,肖邦顺势靠近她,温柔地帮她重新系好被海风吹松的帽带。 他柔软的发随着风起起伏伏,阳光将它们染成流动的金色。 “那位先生天生和船只是天敌,就连游湖的小船都能让他晕到崩溃……”波兰人带着笑得眼睛仿佛复制了整片大海上的波光,“我就很好,无论大陆还是湖泊海洋,只要你想,我都能陪你去。” 马略卡岛。 尽管天性敏锐,但肖邦一直没有猜透,或是从旁侧击出欧罗拉执意不远万里来到这片偏远之地的原因。或许这里有着她无法割舍的东西,又或者这里对她独具意义。 不论是哪一种,肖邦都愿意等待欧罗拉慢慢将它揭露开。 除了和爱人初次同行,肖邦其实对马略卡并未报以多大的期待。但真正踏足他未曾听闻的领域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欧罗拉来这里是对的,无比正确! 美丽的海岸线、都翘的悬崖和湛蓝的海水,一同勾勒出一幅让人失语的绝美画面。岛上有两座山脉点缀,中央的平原广袤开阔。这里没有过多的人工干预,除了几处哥特式的建筑、教堂和修道院,一切都透露着天然淳朴的气息。 它是宁静的、田园式的,几百年都未曾改变过。 上帝创造了地中海,然后创造了地中海的天堂。 站在巨大阳台上的肖邦,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攀缘在护栏上的葡萄藤叶,温柔好像满溢得铺了一地。 “弗朗索瓦,太阳快落山啦,时间还来得及,我们散步去海边看落日吧!” 欧罗拉在楼下向着他招手,肖邦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 作曲家久违地被悦然和宁静环绕。 他有一种预感,在这里,他的谱写创作或许会和灵感缪斯有着意想不到的邂逅。 …… 离开风之屋的住宅区,被欧罗拉牵着手的肖邦听着他的山雀欢快地指认着一路上的绿植。 尽管天色欲晚,马略卡并不吝啬向少有的旅行者们展示它的壮美。它的确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超凡画家,艺术家梦里的一切都被画尽,色彩运用令人称奇。 前方是白沙滩,潮汐将浪花不遗余力地推上岸。此刻,红艳的太阳在西面给视野的每一处都镀上暖橘色的高光。肖邦看着欧罗拉干脆地脱下鞋子提在手里,愉快地奔向大海。 平整的沙滩上立马多了一串脚印,他宠溺地看她提起裙子,享受着海浪洗涮她脚踝后那片风铃般的笑声。 节拍,乐声。 两位音乐家默契对视一眼,同时望向声响的来源。 不曾想,欧罗拉的行动更直接——她放下裙子,丝毫不在意海水和沙砾在上面留下痕迹。 少女冲过来,握住青年的手,带着他直接在夕阳下的沙滩上奔跑起来。 远处有火光,有零星的人影。 他们在礼貌的距离范围停下,那是一场简单而私人的篝火聚会。参与人并不多,大抵是附近的居民傍晚时分的放松。中年男人拨弄着怀中的吉他,妇人仔细地翻烤着鱼,年轻人席地而坐,谈笑着在野餐布上摆好酒水果子。 悠扬的吉他以海浪为伴奏,琴弦上拨奏的音符带着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沁入心扉。 并不是多么精致的手法,但它每一声都契合着听觉。 “真是美妙的旋律啊……” 肖邦听到欧罗拉的轻叹,刚偏过头就见到她在胸前静默着鼓掌,目光摇曳中隐约透露着一丝渴望。 他突然记起来,她第一次和他去柏辽兹家拜访时,看到那个巴黎人的吉他,也有过这样的表情。 莫非? 笑容慢慢扩散开来,肖邦嘱咐欧罗拉稍微等他一下,只身向篝火那边走去。 不一会,他转过身子,招呼她过来。 少女乖巧地跑到他身边,向聚会的人们简短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青年笑着将一把吉他送到她怀里,见她明亮的琥珀变得浑圆,笑容又深了几分。 “你难道不是想弹这个吗?欧罗拉,我已经得到主人的允许,你可以使用它了。” “唉,我?”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的话,亲爱的,你愿意为我弹首曲子吗?” 温婉的青年真挚的请求,得到了围观人员的一致赞同,他们鼓着掌吹着口哨,鼓励少女来一曲。 “我……很久没弹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没有关系,因为你想弹它,就算你给我弹音阶,我也愿意听。” “哪能那样呀……你等我找找感觉啊……” 脸颊微红的少女在琴上僵硬地试着把位,右手在琴箱上虚拨,模拟着她想要的声音。 青年干脆应邀席地而坐,和借他吉他的中年人一起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欧罗拉轻轻清了清嗓子,以一声温柔干净的扫弦告知演出即将开始。 肖邦看着她原地跳了跳,落地的瞬间,琴弦被拨出明快的伴奏音。 他看着她自然地随着吉他的旋律点着头摇晃身体,正惊喜她真的会弹吉他时,她充满爱意的目光骤然落到他身上。 雨后初晴般的香颂被她唱给他听。 “忘不了这钢琴,难以描述的和声。 “无论重奏货独奏,生命转瞬即逝的回声。 “你曾说啊,我爱肖邦。 “这音乐令我想起—— “无论雨天或晴天,只要你在身边一切都无所谓。 “雨天,你眼中的倒影,闪过短暂的光芒……” 肖邦喜欢歌剧,对歌手的演唱要求极高。 但唱着微不足道的小小香颂的欧罗拉,这一刻,他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歌唱家。 第72章 ·Ballade·Op.72 未来与过去 一周之后, 两位音乐家终于固定了远在巴黎的朋友们用得上的联系地址,他们在马略卡的住所从风之屋换到了一所修道院,长期的。 这座位于瓦尔德莫萨的废弃的天主教加尔都西会隐修修道院,是欧罗拉和肖邦在散步时发现的。里面只有一位年迈的女仆、兼职勤杂工的教堂执事和一对西班牙政治难民夫妇。 谈妥居住事宜并未耗费太多时间精力, 等到钢琴到达, 他们干脆而愉快地住进了这里。 修道院附近的风景无比怡人,但由于位置原因, 这里的光线算不上好。 初见它时, 肖邦就用“巨大的棺材”来比喻新住处。尽管宆顶落灰, 陈设简陋,欧罗拉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仅仅一天的时间,她就从小镇上淘来一堆老旧实用的木制桌椅, 替换掉房间里自带的破败藤制家具——感谢主的恩赐,作曲家再也不用咒骂那张可怜瘸腿的小桌子, “哪怕让我点一个音符符头都那么难”了。 室内被收拾得整洁有序,加上普雷耶尔钢琴送到, 封闭且鲜有人打搅的工作环境, 只有风声和鸟鸣做伴,肖邦彻底爱上了这样的工作环境。 没有人群带来的压力, 一个人的焦躁不安又会被随时可见的欧罗拉驱散, 怪异而幽暗的修道院, 正将他的创作灵感无限地加强…… “弗朗索瓦, 我出趟门, 给吉他换个弦, 顺便在多配上几套。” 敲门声让肖邦停下笔抬起头来, 欧罗拉在门框里提起吉他跟他说话。 吉他是那天离开海岸篝火后, 青年给爱人的礼物。 除了钢琴, 吉他时他最喜欢的乐声,刚好她的吉他弹得分外可爱,又刚好给她一样乐器,小键盘可以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当然,钢琴运来之后,他工作的时候,她也能不那么无聊。 “去吧,亲爱的,我这里正好要最终定稿,就不陪你去镇上了。” “没有关系,路程也不算远,就当作是独自散步。” “等你回来,我弹琴给你听。” “就这么定了哦。” 肖邦刚准备继续修订手稿,忽然想起什么来,赶紧转过身叫住要离开的欧罗拉。 “亲爱的夫人,能不能拜托你……把我锁起来?” “啊?锁什么?” 青年将笔尖对准房门,声音纯净如透明水晶。 “锁好它——别让我出去,除非你回来;也别让任何人见我,除了你。” 欧罗拉抱着吉他站在屋檐下。她伸出手,如柱的雨水被她的手指分成两段,顺着指缝,在手背汩汩流下。 雨是突然下下来的,镇上的小道早已被匆忙躲雨的人群踩出泥泞。她十分庆幸这次旅行没有佩蒂特陪同,否则等她回到修道院,嬷嬷哭诉她裙子悲惨遭遇的话一定能回响成一出交响曲。 虽然是阵雨,看样子也还要下一会。 欧罗拉收回手,在裙摆上蹭干手心里的水。她此刻分外怀念现代的女性装束,至少穿着裤装不会被守旧的小镇居民视作另类——她可以痛快地冒着雨回家。 不对,手里还有吉他。 欧罗拉只好彻底放弃这一念头,安静地倾听雨水坠落的声音。恍然间,她眼前浮现出曾经巴黎的某个雨夜——雨刚开始时,她拉着肖邦在街巷里奔跑。找到避雨处后,她在他身边枕着雨声入眠。等她醒来时,他为她隔开了头顶的雨水…… 明正言顺地和肖邦一起来马略卡的意义是什么? 欧罗拉闭上眼。被雨水隔开在咫尺的距离内,绝非不可再见,但她突然从内心开始,发疯似的想他。 弗朗索瓦,你、还好吗? 肖邦坐在桌前,出神地盯着上方的窗子。 墨水在纸上滴出一个黑点,从它干涸的状态来看,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音乐家注意到室内光线变暗、空气沾染上水汽时,他早已错过雨水的发端。 但神奇的是,肖邦的注意力自那刻起,便转移到窗外细密的声响上。远处斜织的雨幕,近处树梢上的洗礼,窗边玻璃上的敲击……在他耳边无限地来回放大远去。他被这并不奇特的声响吸引,并沉迷于此,没有原因。 马略卡的雨和巴黎的雨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刚在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肖邦瞬间又否认了这条结论。巴黎的雨绝没有这么自由,林立的房屋不像宽广的马略卡,雨水的坠落不会有过多砖瓦的阻拦——即使这里有着森林草地,它们坠向大地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但这场雨里没有欧罗拉。 作曲家盯着纸上那团黑墨,思绪坠向他记忆深处的那次雨夜。他还能回忆起雨水坠落破碎的所有细节,欧罗拉呼吸的频率和体温,还有她呢喃着没有宾语的“我喜欢”。 灵光就像某一滴雨水,只因为一阵气流的巧合,它的坠落点从修道院前的土地,变成了肖邦头顶上的窗户。 他扔下笔,迅速从左手边那一堆手稿里翻出某几份,飞快地审阅过后,径直走向那架钢琴。 落指,触键,发声。 ——音乐和雨声交融。 不需要刻意寻找,也没有任何预见性的提示,缪斯突然就和他在钢琴上邂逅,乐句完整地在黑白间歌唱。 ——它是降d大调的。 琴声终止,肖邦像阵风般回到书桌前。他拿着笔的手快抖成颤音的波浪线,利落却又小心翼翼地记录着瞬间的灵感。 音乐没有从他脑中消退,他欣喜着填上那一段段或缺失已久、或摇摆不定的空白。 欧罗拉,你在哪? 快回来——我有一首曲子,想给你听听看。 欧罗拉打开门锁的瞬间,就被兴奋的肖邦拽到书桌前。 青年指着正中间哪几张手稿纸,眼中的海蓝满满铺垫着波光。 少女当即明了他的意思,好笑地放下吉他,示意他松手后解开沾上泥点的外裙。 “弗朗索瓦,你想让我用眼睛欣赏呢,还是用手指欣赏?” “!” 欧罗拉的提议令他眼中的光芒更盛。肖邦明显选择后者,他已经抓过谱纸,仔细将它们摆好在谱台上。 等他在带着期待站在钢琴旁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爱人做了和远在巴黎的李斯特一样的选择。 全新的曲谱,手稿。 用手指欣赏,视奏。 作曲家既忐忑又期待,他无法预料到会听见一场怎样的演绎。虽然极不想承认,李斯特在这方面的确拥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但…… 肖邦默声注视着欧罗拉在钢琴前坐下,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换成他来弹——毕竟曲子是他刚完成的,现在换人演奏似乎是一种伤害。 “哎,你把这首前奏曲完成了?真好……” 他见她用指腹抚摸谱纸上的音符,不禁想起在德雷斯顿,她也是这样对待那册练习曲的,如珍宝一般。 心再次柔软下来,甚至来不及品味她奇怪的感叹。 琴声。 静谧的旋律仿佛带着湿润的呼吸,一点一滴坠落在心头。干净而透明,轻盈而飘逸。贯穿全曲的八分音符被控制得极好,就像小小的雨滴坠落在屋檐或窗棂上,由那一滴轻巧的浑圆,碎成晶莹的万千音符。 气息、乐句、连奏、踏板……甚至某一句并未按照拍来的自由处理,都是符合逻辑的,丝毫不破坏行进感和流动感的。欧罗拉是感性的,却不夸张矫饰,只作理性的抒发,温柔而深切。肖邦喜欢这样恰如其分的情感流露,刚刚好。 不,应该说近乎完美—— 像是演奏过千百遍那样娴熟的完美。 “你的夫人……在恐惧我……” 肖邦脑中突然闪过桑的话音。他知道,欧罗拉邀请他来马略卡旅行,执着到近乎偏执。他能在她的微笑里,觉察到一些莫明的不安……但这些他未曾深究的东西,竟然在她演奏至这首曲子中后段时,和逐渐堆砌起来的情绪,一起随着他标注的,顺着指尖抒发掉了。 琴音拖着余韵在空气中回荡,慢慢消散在周围墙壁上的细小孔洞里。 并非多么高昂激烈的曲子,但他却见到她泪流满面。 肖邦有很多疑惑。 “欧罗拉,你听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极苦和极乐……” 青年轻轻在少女身旁坐下,他突然不再想去在意那些疑惑了。 无论是初见她时,她对他的曲子陌生到像是一场梦幻的邂逅。还是第二次见她,她就能在钢琴上自如地弹奏他的练习曲。亦或是她无法隐藏的,对他曲子的娴熟——甚至是一首他刚刚才定稿的曲子。 她说她听到的是极苦与极乐,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弗朗索瓦,我很害怕……我害怕因为我的缘故,会导致这样的曲子消失……” “‘我爱肖邦’,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以你的聪慧和敏锐,我想,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应该等了很久……” 他见她擦掉眼泪,深呼吸后,释然地笑了。 心脏的跳动仿佛和节拍器的摆锤一样,即使在键盘上弹着最重的音,也无比分明清晰。 “尽管荒谬,但我确实来自百年之后的未来……你的曲子,在我的手指上烙下了印记。” “但我是真的——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这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欧罗拉’最大的秘密。” “你……还能接受我吗?” 她低垂下头,只盯着键盘揉捻着指尖。 他抬头望向窗子,雨后,耀眼的光柱将明亮撒进了室内。 肖邦突然笑了。 他十分不肖邦地揉乱了欧罗拉的发。 “傻瓜。” 第73章 ·Ballade·Op.73 被天使青睐 “如果因为和谁在一起, 我反而写不出我应该写出的曲子了,那绝对不是‘谁’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是一个失败的作曲家……真正的音乐家,不会因为某些外在的环境或人际的变更, 而忘记了自己的音乐。” “我刻在灵魂里的东西, 没有那么容易就走丢——所以,停止你如此傻瓜的想法。” “我并不好奇你认知中的‘我的未来’的样子, 欧罗拉, 一切都改变了, 现在才是真实。啊,当然,我不否认, 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那些还未诞生的作品,的确让我有些兴趣, 但我无意让你告知我,也不会向你确认……” “刨除那些固有的期待吧——因为, 亲爱的, 你只要看着我,就会知道我绝对比你认知里的我要优秀多。” 大概上帝造人时, 不留神倾倒了太多的温柔给了这个灵魂, 为了平衡, 才给他套上了敏感和人群恐惧的外衣。 肖邦就是这样他的温柔是私人的, 不会轻易敞开, 只分给他划定的那一小范围的人群;但他写在音乐里的温柔是回馈给世人的, 只要有人愿意驻足倾听, 乐句里的慰藉便会抚慰每一个人。 欧罗拉被安慰到了, 不止为肖邦的音乐, 还为他本身。 对这样温柔的一个人,除了比昨天更爱他一些,大概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神灵们似乎并不这样想。 肖邦病了,病的很突然。 安逸的马略卡岛之行,本来因没有秘密而更贴近,却在一次平常的傍晚散步后,棕发青年的目的地变更为床铺,一躺就是一周。 高热褪去之后,是漫无边际的咳嗽…… 岛上最好的三个大夫,一个辨析肖邦咳出的痰后说他已经死了,一个叩听他的胸口后说他奄奄一息,另一个只捅了捅他的身体说他离死期不远了……欧罗拉虽然不怎么喜欢医生,此刻她只觉得这个年代的西方医学简直塞满了稻草。 肺结核,这是这群庸医留下的最靠谱的诊断。 没有对症的药物,赶走并没有多大用处的大夫后,肖邦肉眼可见地衰弱下来。 欧罗拉知道,历史上的马略卡之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钢琴家会搬到修道院住,完全是因为被诊断出肺结核、依照当地政府的要求上报后遭到的驱逐——据当地法律,肺结核病人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烧毁,因此他还被旅店主人讹了一笔装修费。不仅如此,因为桑的“出格”举止,小镇居民肆意抬高物价甚至不对他们出售食材。 肖邦的确会在马略卡生一次病,但他是在冬日不幸感染的风寒——欧罗拉已经把出行的时间调整到暖和的月份了,肖邦很怕冷,即使是炎夏,他的身上都不一定比冬天温热。 索性的是,他们提早来到了修道院,这里足够偏远宁静,人际交往简单到单调。“驱逐”显得没有必要,指令也只说让病人呆在房间,除非他们选择离开马略卡。鉴于他们是合法关系,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他们的确是来这旅行的,加上这一对也会出现在礼拜日的教堂,即使知道男主人生病了,随行女仆采买食物并没有受到额外的为难。 历史似乎没变又好像变了。 即使某些必然发生,一切都没有已知的曾经那么艰难。 …… 肖邦无力地睁开眼,手掌里传来的暖意令他无法忽视。对这具像冰一样的躯体而言,他掌心里的温度不亚于冬日里最爱的壁炉那般。 欧罗拉就枕在他的手掌,在窗边睡着了。 病痛让他难以入睡,却又苦苦祈求早些失去力气好疲惫地睡过去。令他无数次崩溃的咳嗽和窒息感,再一次将肖邦为数不多的快乐剥夺得干干净净。 每一次病痛造访时下一次地狱,昏睡过去时去一次天堂,睁开眼所有迟钝而真实的感知都在叫嚣着他还在人间。 他想起达古夫人的那句讥讽“肖邦?比他的名字更让人熟悉的是他的咳嗽”。这位夫人是多么睿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原罪。 指尖微动,触碰到的柔软令肖邦霎那间静止了一切动作。照顾生病的他绝非一件易事,他不想打扰欧罗拉好不容易得来的喘息时间。 青年偏转过头,高高的窗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素白布帘。阳光似乎在那一堆光斑里打着旋,布帘上倒映出风拂过时树影的斑驳……所有都和往昔一样,平反而简单的宁静美好。 只有他一个人不好——从身体到心肺,都不好。 咳嗽又顺着喉管渐渐爬了上来。肖邦迅速用另一只手掩住嘴唇,企图压低咳嗽声。 奈何身体的震动,还是惊醒了欧罗拉。 被拂起、顺气,咳嗽停歇后一杯温热的带着淡淡梨子味道的水……等肖邦靠着靠枕能够好好呼吸时,他已经朦胧的视线里清晰地出现了欧罗拉眼底的黑青。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多了,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好过。 “欧罗拉,这次回巴黎后,就放弃我吧……” “说什么胡话呢,弗朗索瓦,绝不!” 钢琴诗人近日的第一句话,就遭到了无情的反驳。 他笑得勉强,却丝毫不意外。 “如果我在明天,或者下个月,或是明年死去,你要怎么办呢……” 肖邦拉着欧罗拉的手,示意她靠近,而后使出全部的力气,用他的额头触碰她的。蓝色的眸子里平静无波,笑容淡去后,他脸上只留下真挚的担忧和心疼。 “我很、害怕……” 害怕拖累你。 害怕不能接受你的离去。 害怕比起我独自痛苦,是留你一个人漫长地伤心。 遇见你之后,错估自己的身体,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弗朗索瓦,我不准备再弹‘肖邦’了……” 她的话令他瞬间呆滞,脑中嗡的一下闪出一片空白。他瞪大眼睛盯着她,不复优雅俊逸,反而略显痴傻。 肖邦发现欧罗拉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若非要描述,它应该是雨后难得出现的彩虹,不是刚刚呈现出的绚丽,而是快要消逝时模糊的动容。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我弹奏你的时候。比起公开演奏你,我更希望倾听你的演奏——我想学回你每一个触键,每一次呼吸,每一种情感的表达…… “你在的时候,我只需要听你就好;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弹奏你,和世界一起想念你。 “真正傻瓜的是你吧……你忘了我是‘钢琴家’,你不用考虑没有你之后我会怎么样——那的确很难,像失去了心脏一样难,但我会好好活着的,因为你活在我的钢琴里。只有一次次弹起钢琴,我才能见到你。 “爱上肖邦需要勇气,我比谁都清楚我要面对的是什么。先生,我早已无所畏惧了。比起推开我,让我过早地陷入痛苦,您还不如让我多记得你一些,那样我一想起你,快乐是永远大过痛苦的。 “我只有一个答案——绝不,弗里德里克·肖邦。” 他被一个拥抱彻底环绕,倏忽间仿佛有水滴自眼眶逃离。 病痛带来的无力并不能阻碍他的手臂圈住他的爱人,锁住之后,她就再也不能离开了。 肖邦是个偏执而占有欲强烈的人,尤其在他倾述以爱,习惯身边固有的温暖以后。 他找到了他的笼中鸟,除非山雀不再愿意为他歌唱,否则他不会再放她自由。 亲爱的欧罗拉,我想写更多更多的曲子…… 即使、即使有一天我要被奏响莫扎特的葬礼进行曲,我希望你坐在钢琴前弹奏肖邦的时候,每一天都能见到不同装束的我,温情地跟你说—— “我爱你,早安”。 欧罗拉挎着小篮子,在乡下小镇算不上热闹的集市里采买物资。 虽说是集市,实际只是一条道路的两边,有出售商品功能的铺子在此聚集罢了。 肖邦近来恢复的不错,前几天他甚至抛弃那条旅行小键盘,下床在普雷耶尔钢琴上弹奏一小段莫扎特。 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咳嗽渐渐平缓的青年,今天强烈要求欧罗拉出门去放松心情,否则他将拒绝进食。 波兰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欧罗拉想起他一般正经严肃谈判的模样,笑意就从嘴角漫了出来。 空气里有清新的柠檬味和橙子的甜香。少女一抬头,便看到前方的水果摊上,摆满了一堆诱人的小可爱。 她眸光一闪,动荡的小篮子或许有用途了。 …… 肖邦靠着道旁的房舍,徐徐地喘着气。 尽管有些疲乏,但身体的反馈刚刚好,要感谢山雀小姐悠悠的步速,至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走完这一遭他并不觉得累——在欧罗拉离开修道院之后,青年小心翼翼地尾随她一路来到集市。 匀好呼吸,肖邦看着正捧着橙子轻嗅的欧罗拉,目光柔和得可比云彩。 他的爱人会发光,温暖的背影仿佛也沾着水果的香气,令他的心中一片怡然。 他好像没有办法忍受她不在他身边了——即使她就在前方不远处,隔着一条小道,根本逃不出视线。 顺着心底不可遏制的念头,他轻生呼唤了她的名字,像梦呓一般。 交出小篮子后,山雀微微一滞,她左顾右盼,终于利落地转身。 看着她站在阳光所及的地方,刺猬身上的每一根刺,似乎都软化了。 “弗朗索瓦——” 他眼中的她欣喜地张开手臂向他奔来。 “小心啊!我的马受惊了,快闪开——” 少女下意识瞥向声音的来源,木愣地呆站在小道中间。 马匹的嘶鸣,蹄铁击打土地溅起的尘土,惊叫的人群,飞扬的鬃毛,渐渐在瞳孔里放大、清晰。 巨响。哀鸣。 散落的水果在地上蹦跳着留下印记,滚向四面八方。带着尘味的空气,瞬间就被破碎的水果清香填满。 心跳。温度。 刹那间失去,在确定怀中切切实实抱着珍宝后,心有余悸地开始复苏。 心脏跳成钢琴弦被击打后的颤抖幅度。 骤低成冰点的体温劫后余生般回暖着。 肖邦空白的脑中恍然回闪着马匹在他眼前擦身而过的画面,他惊恐的眼睛里倒映着对面水果摊被马匹撞翻的狼藉。 那匹马就在欧罗拉刚刚站着的地方,脚滑后摔进了水果堆里。 如果,他没有伸出手去…… 如果,他慢了一拍…… 如果,他没有抓住她的臂膀…… 肖邦不敢去做那些如果的设想,他第一次、对挚爱的人怒吼出声。 …… “你想什么呢!” 带着惊恐的斥责在耳畔炸开,欧罗拉轰鸣的脑袋渐渐能处理听觉传来的讯息。 肖邦的声音带着后怕。她被他牢牢圈在怀里,脑后被颤抖的手掌压着——即使不用去看,马匹的哀鸣和周围的吵杂都昭示着她差一点就要经历什么。 她在想什么呢? 欧罗拉只是瞬间回到了出车祸的那个场景,即使她看到马正冲着她飞快奔来,她的脚也根本挪不动一步。 “我差点、差点就要失去你了!” 她看着他双目赤红,迟来的惊恐开始让她呼吸不畅。 除了喉音,她说不出半个单词。 “欧罗拉啊……” 他不说话,拍着她的背,再次轻轻抱住她。他在她的颈项间摩挲,无声地安慰着她,也慰藉着自己。 欧罗拉颤抖着抬起她的左手。 光滑的手背上渐渐浮现出丑陋的伤疤——她呼吸都要停滞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临近缺氧的一瞬间,她看到伤疤渐渐消失,手背光滑如初,一切像极了幻梦般的错觉。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回抱住爱人,在他的怀中呜咽出声。 “弗朗索瓦,你是天使……而我,是哪个被天使青睐过的人……” 不论过去和未来,“肖邦”都拯救了她无数次。 欧罗拉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被天使拯救的人,除了回报天使同等的东西,哪也不会去。 欧罗拉的人间是钢琴。 而她的归宿,在肖邦这里。 “你吓坏我了,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保证——保证除了你身边,我哪里也不会去。” …… 她和他的相遇,在夕阳消失的傍晚,始于一首悠扬的夜曲。 他和她的初遇,在薄雾弥漫的晨曦,也始于这首肖邦夜曲。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已经找到对方的人,绝不会在放开; 无论是晨光熹微还是夕阳西下,已经执手的人,眼中只有彼此,再无外物其他。 第74章 ·Cadenza·No.1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听觉悄无声息地恢复, 细微的声响渐渐从远方传来,一直静默的世界仿佛迎来了复苏。有浅浅的光影在眼帘上轻盈地跳跃,细碎的明亮和温暖轻盈地隔着一层灰幕摇晃…… 肖邦眉头微皱, 似有似无的喉音便从一丝不苟的领口包围的隐秘处发出。 和风又起,树叶轻碰, 靠在长椅上的棕发绅士身影仿佛也随着风微微摇晃。 片刻之后, 天使缓缓睁开了眼睛。 右肩有些酸沉,肖邦一偏头, 发现一只披散着黑发的脑袋,唇线又柔和了几分。 欧罗拉靠在他身边睡熟了。 是了,伦敦的夕阳映衬着暮霭的灰蓝, 的确美到令人沉醉。 拖着沉疴的身体,和爱人一起在长椅上看着粼粼的泰晤士河短暂地休憩,对肖邦而言, 在他越来越临近天赋召唤的日子里, 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肖邦将被风撩下的一小撮黑发轻轻别到欧罗拉的耳后。 他转过头来,准备继续享受那份安然。不想,眼前的一切令他瞪大了眼睛。 无法从听觉里驱逐的英语呢?来去匆匆的人群呢?那么长一条大不列颠的母亲河呢? 肖邦只能看到绵延的树林,听到风声鸟鸣,看到一条平整到可以用精美形容的路从他脚下的草坪前穿过。 眼花了?不像呀—— 幻觉了?不对呀—— 难得视野如此清晰,肖邦甚至能辨别出五尺远的那棵树上停歇的一只小鸟是云雀;空气如此清新, 呼吸如此顺畅,身体状态这般轻盈……他都要怀疑自己被剥离了病痛。 绝不是眼花和幻觉! 难道是上天堂了?zal,他上天堂总不可能带着欧罗拉吧—— 肖邦平复着渐变惊恐的呼吸, 他的手捂在心口上, 胸腔里的心脏这么有力的跳动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猛地握住身边人的手。温热顺着掌心传递过来, 他松了口气。 等等—— 欧罗拉披着头发?这身露着手臂的像是内衣一样的裙子是她出门时穿的吗! 肖邦倒吸一口凉气。 他瞬间别过脸, 惊恐地盯着远方树梢上摇晃的叶片儿。 “唔——” 肩膀处的耸动令肖邦身体立刻僵成石头。欧罗拉伸了个懒腰,彻底苏醒。 一件外套瞬间盖在她头上。 他微微喘着气,刚刚脱衣服的动作简直快到当事人都不敢相信。 “弗朗索瓦?” “穿、上、它——” 扒下衣服的欧罗拉凑到肖邦面前,眼中的问号多到要把他淹没。 他崩溃地别过头,食指小心翼翼地指向那两条雪白的臂膀…… 欧罗拉打量自身一番后,迅速穿好了爱人的外套。 对保守又绅士的肖邦而言,光天化日之下,看到爱人穿着简约轻便的吊带裙,世界都要崩塌了。 “唉,不对呀——我怎么会穿上这身?弗朗索瓦,你的衣服也?我们不是在泰晤士河边看夕阳吗,怎么来森林里了……” “亲爱的,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她在他身边坐下,琥珀和蔚蓝交叠在一起——不止是衣着,音容笑貌都改变了。 风过,只留下一串沙沙的叶响声。 欧罗拉咽了咽口水,像是联想到了什么,有些荒诞地问他“你还记得‘今天’是哪一年吗?” 肖邦紧抿的唇终于有了缝隙“1848年,需要我具体到日期吗?” 欧罗拉继续问道“不,弗朗索瓦,不需要了,‘今天’绝不是你感知的那个日期……你有发现你变年轻了吗?对了,你对这身衣服还有没有印象?” 肖邦陷入沉思。她身上的那件外套出自他母亲之手,很久都没有再穿过了。有些难以置信,但他的记忆却把他带入了某个薄雾弥漫的清晨…… “1836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就穿着它。” “好巧,亲爱的弗朗索瓦,我去到你的时空时,我也就穿着这一身。”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她的琥珀里少见地晕染着动容的水光,像是突然寻到了希望一样。 “弗朗索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欢迎来到我的世界。你不用再痛苦了……看这条公路,亲爱的,这一次,我保证让病魔远离你。” …… 欧罗拉突然想起那天坐在华沙长凳上听着肖邦曲子时,手提的小包就放在身边。她急匆匆环顾四周,在长椅下的草坪里发现了它。 打开包翻找手机时,她看见多年不见的伤疤再次回到了左手手背上。 翻找的动作只停顿一秒,手指碰到手机的那刻便释然了。 没关系,用左手换一个无病无痛的肖邦,非常非常值得。 点开地图,定位显示他们在德国。 虽然顺着公路能走出去,但考虑肖邦的状态,欧罗拉放弃开着地图走出去。 一条条讯息像是迟到般开始接连报道,叮咚声让旁边的肖邦拽紧了长椅的木片。 她来不及去查看信息,翻出通讯录给一个最重要的人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少女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欧罗拉仿佛看到世界洒满了阳光。 “奥尔。亲爱的,我现在在——” “chacha,你现在在哪?如果里柏林很近的话,能不能来接下我……和我的爱人。” “爱、爱人?” “这件事等我们见了面我再跟你细说可以吗?chacha,我还需要你帮我约下戈托尔普医生。你知道的,从那以后,我不存医生的电话了……” “你是生病了吗,奥尔?” “没有的,是我的爱人。他的肺……有些不太好……” “你把定位给我,我马上飞柏林去接你。另外,奥尔,不介意的话,我也带我的爱人给你认识?” 电话挂断。 虽然很意外夏洛林最后一句话换了法语,但欧罗拉没有深究。树叶间落满了阳光,离开医学可以用落后形容的十九世纪,只会让她绝望的现代医生此刻却分外可爱。 “弗朗索瓦,你愿意听我讲一讲,我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新时代吗?” …… 连死亡都可以接受的肖邦,对这点“小惊奇”还是完全可以接受得住的——虽然期间他深呼吸过很多次。 一个自由平等的新世界,一个波兰完整无缺的新时代,一个能极大概率让他摆脱身上沉疴的新开始……欧罗拉果然是个奇迹,从遇见她起,他的命运就完全被改写了。 恢复健康,不必像在伦敦那样弹一次钢琴和燃烧生命一样…… 他还是他,乐思、灵感、技巧都在这里,那来到欧罗拉的世界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奥尔——” “chacha——” 清脆的少女声传来。肖邦看到欧罗拉飞奔出去,拥抱住了那个女孩。 他慢慢站起身,注视着这对好姐妹越过时空重逢。 叽叽喳喳的女孩们年轻的活力充满感染力,他放松下来,即使要见一个陌生人,他也没那么抗拒了。 “夏洛琳,这是我的爱人,弗——” “弗里德!” 黑发的少女分扑进他怀里,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肖邦怔愣,但他的身体丝毫不抗拒这种陌生的亲昵。直到他发现少女抬头,露出那双灰绿色的眸子……这张凋零在还未绽放季节的脸,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阿米莉亚?”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眼前少女的脸,呢喃着一个根本不会再提及的名字。 “嘿嘿,把你的手从夏洛琳脸上拿开!”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从没有马拉的车厢里下来,冲着肖邦大喊着,但波兰青年注意力全在这张和妹妹一模一样的脸庞上。 “弗朗茨!” 欧罗拉欣喜地捂住嘴,下意识冲过去拥抱住这位好久不见得友人。 “小姐,我们认识吗?请不要这样子……” 男子举起手臂,背靠在车厢上动也不敢动。 “弗朗茨,我是‘欧罗拉’,你不认识我了?” “弗里德,我是‘夏洛琳’,你不认识我了?” 少女们异口同声的问话,换来了两位青年的面面相觑。 金发的匈牙利人和棕发的波兰人视线不由地装在一起。 “弗雷德,你终于来啦!”李斯特的金发似乎更加耀眼了。 “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弗朗茨·李斯特先生呢……”肖邦虚眯着眼,吐出的词汇没有一丝温度。 “弗雷德,我可是天天在期盼见到你……依照我们的关系,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冷淡?真让我伤心……” 李斯特夸张地演绎着受伤,像极了一只耸拉着耳朵的金毛犬。 “收起你那令人……尴尬的演技,天天盼着我?您不是忙着在德国扎根,怎么会有时间念叨我?我们的关系?李斯特先生,我们自1842年之后,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发发慈悲动动您的大脑,别把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 肖邦冷漠地嗤笑无声宛若一只高冷的猫,不耐烦地亮出爪子划清界线。 “1842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弗雷德,我们不是挚友吗?” “请用过去时态,曾经!现在?李斯特先生,容我提醒您,我们已经断交很久了。” “断交?我和你?” “对——” “开什么玩笑!” 少女们放开了彼此拥抱的人,渐渐靠在一起看着俩人来来去去。 她们对视一眼,眸光微闪,握紧了对方的手——此处风景甚好,只缺两块西瓜。 “我怎么可能和你断交,疯了吗,弗雷德?” “看来您忘记达古夫人和您绝妙的表演了呢。” “达古?明明是你和桑在一起后冷落我的呀?” “慎言,李斯特先生!” 肖邦严肃地抬高声音“我怎么可能和桑夫人在一起?” 李斯特好笑地叉着腰“那你也别把我和达古夫人扯在一块啊!” 第75章 Cadenza·No.2 【Zal的狂想曲】 最能消除疲乏的除了舒服的沙发和一杯好茶外, 就是一顿丰盛温暖的大餐。现在,对肖邦而言,的确是难得的温情时光。刚刚犒劳过空旷的胃, 身下柔软的沙发和手中清香的茶水,欧罗拉和夏洛里就坐在中间, 轻松愉快的聊天正在进行…… 如果忽略那个没个正形要、几乎痰在他对面的李斯特的话。 夏洛琳小呡一口茶杯,偏过头探出身子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弗里德,你究竟会不会弹管风琴呀?” 肖邦听到自己要名字被提及, 刚收回嫌弃要眼神准备回答,就被欧罗拉抢了身。 “我可以回答你哟,Chacha,我有幸听过来弹巴赫的曲子,用管风琴, 肖邦先生要技艺棒极史。” “啊, 真羡慕你呀,奥尔。那时候, 他跟我说的是‘不会’……” 原本并不在意爱人如实对答要肖邦, 在听到夏洛琳的失落补充后,差点被茶水呛到。他实在想不通, 为什么另一个时空要自己会在这种事情上闹别扭——明明这孩子要脸,足以让弗里德里克·肖邦无条件接纳和信任。 他捏紧杯子有些慌神, 期望能就此揭过:“咳咳, 夏、洛琳,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无条件帮你弥补这个遗憾。” “得史吧,弗雷德, 夏洛琳才不会为此遗憾呢——她只是在意你,‘欺骗’了她。” 李斯特突然来了精神,挺直身板饶有趣味的盯着波兰人看。 “李斯特,如果你认为这也算欺骗要话,那我可要为可怜要柏辽兹先生鸣不平了……就因为竖琴踏板太因踩得你心烦,就对那位一直期待你弹竖琴的挚友说‘啊,我从没学过这玩意儿’要你,有什么立场说我‘欺骗’呢?” 疏离的假笑再一次浮现在肖邦脸上。他绷紧要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不紧不慢地向对面的匈牙利人丢出眼刀。 “看来,弗朗索瓦爱‘捉弄人’要性子,不论哪一个时空,都是他要特质呢……Chacha,我可比你惨呢。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他怎么介绍自己要吗?他说,他要名字是‘弗朗索瓦·彼颂’。” “唉?” 看着两位曾经要挚友现在的损友交锋,欧罗拉不禁轻笑出声。她拉起夏洛琳的手,于欢笑声中揭露着肖邦和她的初见。 眼刀在半空中坠机,冷笑凝固在波兰人的嘴角 “所以,为了‘报复’他,我也给爱起昵称要肖邦起了呢别称——‘皮卡肖’。” “皮卡肖?彼颂加上皮卡丘?奥尔,你真是天才……弗里德,偶尔我也能这样叫你吗?”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在发光,它带着期待,令肖邦无法拒绝。尽管身体僵硬,他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他还没来得及给予阿米莉亚的宠爱,上帝给了他了却遗憾的方式,也让他在这个新世界,除爱人之外,找到亲情的慰藉。就算他依旧无从知晓“皮卡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愿意无条件接受这个昵称——不论是对欧罗拉开是夏洛琳。 在“喂喂,亲爱的,你都没怎么叫过我要昵名呢——另外,‘皮卡丘’是什么?” “看到你右手边的公仔了没,弗朗茨,这就是皮卡丘了。” 李斯特不高兴了,他开始彰显自己要存在。肖邦只觉得他幼稚得就和讨糖吃要小孩子并无什么不同。 顺着欧罗拉的指尖,两位男士要目光都汇集在匈牙利人的手肘边。 一只布艺玩偶。 看让去很……别致,至少手感一定很舒服。 金发青年拍了拍公仔要头,玩偶W形的嘴似乎笑得更可爱了。 他不禁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噗哈哈哈,这是一只长好奇特的黄皮松鼠吗?弗雷德是它?他才没有这么可爱呢。” “才不是黄皮松鼠呢,是宝可梦、宠物小精灵!” 李斯特几乎笑滚在沙发里。夏洛琳纠正着他话中的错误。 而肖邦只觉这口吸气长到没有尽头。 匈牙利人拭去并不存在的眼泪,把公仔精准地扔进肖邦怀里:“弗雷德是宠物吗?那更好笑史——” 波兰人差点儿摔史杯子,捏住明黄色的公仔小爪子后,咬牙冷眼瞧向李斯特:“停止你毫不优雅要举动,明明是‘小精灵’——如果你要耳朵不是摆设的话,谢谢。” “让我们稍微平复一下,放过才刚来新世界要肖邦先生吧。Chacha和弗朗茨又有什么好玩要事可以分享吗?” “好玩的事……对了,奥尔,你应该和弗朗茨有话题聊——他也拿了‘肖赛冠军’呢。” “也?夏洛琳,你的意思是,欧罗拉也是位钢琴家吗?” “请你们稍微顾及一下一个坐在这里的、才来这个世界的先生,‘肖赛冠军’是什么意思?” 为了终止战争发酵,欧罗拉拍手转移话题。 夏洛琳似乎想起来什么,愉快地补充着。 听到钢琴相关,李斯特立马止住大笑,目光灼灼地飘向欧罗拉。 肖邦……他愈发坚定遇见李斯特准没好事这条真理,并抗议他们净说些他人不懂要词汇。 欧罗拉笑着望向他,耐心给肖邦解释着:“‘肖赛’就是‘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冠军我想就不用解释史——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以你要姓氏命名要,由波兰当局主办要,考题是你要曲子。这个比赛可以算是全世界钢琴家们的试金石。” 不知道还好,知道含义后的肖邦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五官甚至都带着些扭曲的韵味:“这个家伙……在‘我的比赛’上弹‘我的曲子’然后拿了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冠军?” “是的呢,弗雷德,我还记得波兰人给我的评价:‘仿佛见到了活着的肖邦’。” 李斯特挂起无害的笑容,对挚友送上致命一击。 “荒谬、随意、可笑!最不像我的人,怎么可能拿冠军?我严重质疑评审委员的欣赏水平……如果我死了,有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相信我,我一定会被气到掀棺材板的!” 肖邦唰地起立,胸口起起伏伏。似乎气极史,他干脆拽起那只布偶,朝那张俊朗却可恶至极要脸砸去。 李斯特夸张地做史个命中要姿势,把玩偶抓在手里。 过史会,他把皮卡丘抱在胸前,把头搁在公仔两只尖尖要耳朵中间,眨巴着他充满着无辜要日内瓦湖泊般的双眼,扮相即委屈又可怜。 “可事实就是,波兰人亲手把这个奖项搬给我史呀……” “……” 虽然两位音乐家的戏份的确精彩到两位女士想去零食柜翻出瓜子来给他们助兴,但欧罗拉和夏洛琳还是默契地各自拉回史自己的爱人。 “好了,弗里德,还记得我样几天给你弹《爱之梦》吗?你答应过我要,如果有来生,你一定不再对弗朗茨置气。” “好了,弗朗茨,不要以为你拿了肖赛冠军就很骄傲——弗里德分分钟也可以去李斯特钢琴大赛上拿个冠军呀。况且,钢琴技艺无止境,或许你还不如人家八根手指弹得好呢。” 夏洛琳的话似乎引起了李斯特的兴趣。他立即抛下正在进行要交战,扭过头纠正她:“等等,八根手指?亲爱的,虽然你是小提琴家,但我知道你对钢琴的认知不会这写浅显……对,我相信八根手指可以弹钢琴。但弹和弹好,是两个概念?” 即使再怎么对李斯特不悦,此刻的肖邦也已默许表达着他要支持。 “你们不信?那眼见其实嘛。” 夏洛琳在茶几上抓过遥控器打开电视。 欧罗拉略有所思,和好姐妹一对视,当即明了史答案。 光标在电视机上轻快地移动着,肖邦第一次见到这样色彩鲜亮、不听变换着图画的黑框,内心不禁从新奇变成期待。 少儿动画,《猫和老鼠》,集数选到《猫儿协奏曲》。 经典的配色,熟悉要音乐,不变要狮子…… 舞台上要黑色三角钢琴,穿着礼服要猫咪,在榔头上睡觉要老鼠…… 四只指头的猫爪在黑白键盘上敲击出《匈牙利狂想曲》要旋律,被老鼠搞怪都会继续认真弹下去的表演,即使和天敌相互追逐就算用脚趾也要继续弹琴。 童趣而欢乐 ,搞笑却无法指责——故事是假要,但音乐史真要。 “哇哦,这两只小东西真可爱。” “咦,每一个琴键的位置都是对的呀。” “哈哈哈,变长指头这几声‘叮叮’,我喜欢。” “这段即兴变奏要华彩很有意思啊。” “猫咪结尾处累趴在钢琴上,是在致敬我对吧?” “再一遍,再一遍——我还想看,还能在看吗?” 谁能想得感到呢,肖邦来到二十一世纪后,第一次和李斯特达成共识竟然是再看一遍《汤姆和杰瑞》。 当然,他非常喜欢《猫儿协奏曲曲》最后一幕——绝不是那个愚蠢的李斯特想的“致敬”,他更愿意相信那是吐槽或是讽刺——不管如何,那幅画面确实令他异常愉悦。 …… 在把弹钢琴的那集看过十遍之后,肖邦和李斯特竟安静地休战,愉悦地从头开始看起《猫和老鼠》的动画来。四个成年人守在电视机前,随着动画或爽朗或克制地欢笑着,丝毫不顾时间的流逝。 不知看过因少次END,肖邦偶然间望向窗外,发现夜色已深。 “天色已经很晚史……李斯特,就算这个时代和我们的时代隔着百年因要时光,但我想,至少社交礼仪你应该没有忘?”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弗雷德?” “我果然不该对‘你有自知之明’抱有期待……先生,这里是两位女士要家,这个时间你应该要告辞了。” “如果我要记忆没出错,最喜欢纠正我礼仪要肖邦先生,想必比我更懂得分寸——您为什么不迈开双脚,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柏林的夜色?” 肖邦整理着袖口,随意地提醒着某人该离开了。 李斯特装作没听懂,淡然地和他过着招。 “哈,我的妻子在这里,有问题吗?” “妻子?欧罗拉,你们是这样的关系?仁慈的主啊——弗雷德,是做了登记、在教堂接受神甫祝福的那种?” “请管理好你要表情,如果你要听力没有关系,我和欧罗拉要确就是这样的关系——办过婚礼、登过记,还有什么疑问,李斯特先生?” “你不是‘这一生都绝不可能步入婚姻’要吗!” “真遗憾,李斯特,我并不是你认识要那个我呢。” 肖邦眼里要笑容似乎带着些胜利的意味,令李斯特紧抿着唇。 波兰人和记忆里要挚友脾性一致,他是肖邦,却又不是他认识要那个肖邦——不论什么时候,波兰人较真起来,就是很难搞定。 金发青年眼神无意间瞟到自己要左手,眼中骤然一亮。 他骄傲地举起左手,张开手指,特意把无名指横在眼前。他清史清喉咙,言辞间满是自信:“不用劳累眼睛暗示我史,弗雷德。我也不用离开,夏洛琳昨天答应我要求婚史,我们已经交换戒指啦!” “求婚,我不同意——” 肖邦脸色突然变了,再一次激动起身。 “喂喂,这是我和夏洛琳的事,你掺和什么呀——” 李斯特毫不相让,绝不示弱地和他对峙着。 气呼呼的波兰人似乎每一根头发都在颤抖,温和要小卷似乎都变成史锐利的闪着锋芒要钩子。 他食指对准对面的青年,激动地劝着夏洛琳:“这个人,能和雨果一起逛遍巴黎要妓院,美其名曰‘救济巴黎落难的美人’……绝不是什么好的结婚对象!” 匈牙利人差点脚底一滑,他震惊地听完挚友的控诉,完全不能接受。 他也指向对方,冲着欧罗拉抖露着某人的黑历史:“你不要血口喷人啊,弗雷德……欧罗拉,你才应该好好考虑和这个人的婚姻——只是因为‘眼睛漂亮’,这家伙一晚上能坠入三次爱河,三条河流要名字都不一样!” 如果两位女士手里有西瓜,只怕这会早已被精彩的爆料吓到掉在地上碎成西瓜汁。 “Chacha,今晚我们一起睡好吗?我有很因话想和你聊聊。” “我也是,奥尔,或许今晚我们会秉烛夜谈也说不定。” 她们亲切地向各自的爱人微笑,温和地说道:“那么,两位身生……鉴于你们关系如此‘要好’,楼上那间可以打开要客房,你们就一起‘相亲相爱’吧?” 欧罗拉和夏洛琳拉着手快要走出客厅,怔愣了半天的男士们终于意识到爱人要话意味着什么。 他们第一次统一口径,默契地肩并着肩,冲着女士们的背影急切是否认—— “谁和他关系要好?谁要和他‘相亲相爱’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子和雨果去“救济巴黎贫苦女性”的事,李子应该是付了钱单纯地找了张床睡了一觉,而雨果先生的的确确是去实施“救济”了。 #今天的门总依旧在哭诉为什么没见到肖肖# 因为肖肖和老婆一起穿过来的呀,于是愉快地投奔老婆去了呀。 和善的微笑.jpg 第76章 Cadenza·No.3 【皮卡肖日记】 ·来现代的第二天· 我实在不想回忆今早和李斯特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是一件多么惊悚的事——尽管我们各自身处床头床尾, 绝没有入侵各自的领地,但这样开启新一天的方式,令我恶寒到一点困顿都没有了。 掀开被子, 找到拖鞋,飞速逃离……我并不是因为尴尬而离开, 只是单纯的不想和绝交过的人这样亲密地呆在一个小房间里——欧罗拉知道的话,一定又要念叨我“嘴硬”“不愿正视”“明明早已原谅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却这么傲娇”诸如此类奇怪的话。 但肖邦又有什么错呢?错的人只有李斯特罢了! 虽然我并不赞同某人在欧罗拉和夏洛琳的家中“探险”的行为,但匈牙利人发现练琴室的那一刻,我还是挪动了和沙发相亲相爱的身体——我保证在我迟疑的片刻, 我内心挣扎过由数次…… 我败在了对“欧罗拉最喜欢的钢琴”而引起的兴趣上。 当然我也承认,我急切需要摸到钢琴的木质琴键,来给我一些真实的安定感。 练琴室社大,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然有两架三角琴。 李斯特对一架钢琴兴奋异常, 他激动地掀开琴盖走了一次音阶——噢, 上帝,真不想看他这样子——只是个C大调音阶而已, 有必要动作这么夸张, 华丽到像是在开独奏会一样吗? 我忍不住给了李斯特一个嫌弃的了眼。 当我从他口里直到这架贝森朵夫背后的意义后,我对他的嫌弃变成了双倍——当然, 我绝没有羡慕他,比如生出“为什么欧罗拉没给我买架普雷耶尔”之类的念头(这句划掉)。 鉴于贝森朵夫和夏洛琳有关, 我去它上面试了一手琶音, 我对他的嫌弃变成了三倍——琴键重到像是灌了十斤铅!李斯特没有钢琴审美,我再一次确信,他只有刻到骨子里的贝多芬和帕格尼尼——再当然,我绝没有因为在这样的钢琴上弹一两首曲子就疲累而不喜欢它, 我只是因为贝森朵夫令我失去弹琴欲望而已(这句再次划掉)。 还是欧罗拉的佩卓夫令人愉悦。 这音色、这触感、这性格……不愧是我的妻子,每一个喜好都正中我的审美。 我宣布,除了普雷耶尔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架佩卓夫了。 欧罗拉和夏洛琳对我们在琴室的表现万分满意。 鉴于她们脸上的笑容,我和李斯特默契地对晨起那一幕(Zal)闭口不提。 吃过早餐后,夏洛琳开始给我预约医生。即使知道我的病在现代一点也不难根治后,我也社难开心起来。 因为欧罗拉,她不能弹钢琴了。 明明在十九世纪她还好好的!我知道,她的手指演绎的音乐有多么神奇——上帝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她经历这样的磨难呢?我总算明白在德累斯顿的咖啡馆,弹我第一条练习曲的她为什么会哭成那样了。我由法想象,那么喜欢钢琴的她,被剥夺钢琴家的一切后,还能像曙光一样,安慰我“第一喜欢弗朗索瓦,第二喜欢钢琴”的心情…… 夏洛琳吃惊地挂完医生的电话——我又学了个新名词,为什么单独拧出来说,是因为写这一段的我的心情和上一段已经完全不同。 我不太能听懂她拉着欧罗拉说的那一堆医学的专业名词,但最终的结果是,欧罗拉上次留自的检查报告发生了奇迹:医生说她的手已经恢复到和常人由二了。 难以置信,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爱又可以重新回到键盘上? 欧罗拉的手在键盘上颤抖,她哭泣着捧起脸不肯按自琴键。 我知道,她在害怕——不是害怕弹琴,而是害怕这又是一场弄错的空欢。我看到小桌上有纸和铅笔,随手给她写了曲活泼的Album Leaf。这种短小轻快,并不难演奏的小把戏,或许最适合让她冷静自来。 一个人弹琴是多么寂寞啊。 尤其我们说好的,我写曲子,你来弹呀。 起初只有我在键盘上的高音区孤独地弹奏着单薄的旋律,欧罗拉伸出右手的那一刻我笑了。和她弹过一轮后,我加上了左手。渐渐地,她那只羞涩的左手也加入进来——真是可爱,她也会有因紧张而弹错琴键的时候(我指左手)。 但我的爱人足够勇敢,不论要面对奇迹还是黯然。 忘了是第几轮,我撤掉了右手,而后是左手。钢琴上只留自一双女士的手,触碰要我记忆里完美二迷人的音色。 是奇迹啊。 我想,在马略卡我拽着她躲过那辆马车时,这个时代的“奇迹”早已被埋下了契机。 我心爱的人抱着我喜极而泣。 不管如何,欧罗拉能继续弹琴,就真的社好。 附:记事本由夏洛琳赠送,钢笔由欧罗拉赠送。为了不浪费二位女士珍贵的心意,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使用它。 再附:为什么讨厌写字的我可以写这么长?大概是因为我写的是波兰语吧。 * ·来现代的第一周· 李斯特带我来到了一座城堡,说这里能解决我“黑户”的身份问题。 虽然隔了快一周的时间,但我发誓,这一路上的树林和路很眼熟……算了,探究那么多浪费力气,即使李斯特不靠谱,他也不敢当着欧罗拉和夏洛琳的面,把我卖掉吧? 哈,“老熟人”,德国那位富家少爷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我跟他……应该算不上熟吧?为什么这位绅士先生看我的眼神那么火热? 嗯,和李斯特是同一个时空的?那没事了,我确信那个时空的“朋友圈”关系一定由比魔幻。 拿到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过程无比顺利,如果忽略掉某位黑卷发的绅士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热情的话…… 我忍不住找了个空闲问了问李斯特,得到的答案是“门德尔松对我拒绝他一直心怀执念”——我想起了我和这位先生(我的空的那位)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和通信,遂决定离这位先生保持一英尺的距离。 有没有马上就离开这城堡的借口?急用! 门德尔松已经拿摆着好几台漂亮的普雷耶尔钢琴的琴室诱惑我住到这里了,得到我的拒绝后,甚至开始诱拐我的妻子来他的乐团……我严重怀疑李斯特那个时空的我,就是因为和这家伙私交甚笃而坏了脑子,连拒绝都这么失败——不然,怎么能让这个富二代记挂这么久? 再见,肖邦不可能给你弹钢琴的——乐队不可以,给你姊妹的婚礼演奏也不行,给你老婆演奏更不行。 我是欧罗拉的——当然,欧罗拉也是肖邦,她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死了这条心吧! 这座城堡我决不会再来了,我发誓。 * ·来现代第一个月· 我还在服药,但我的病情已经趋近康复。虽然我自我感觉,我已经和一个健康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还可以在钢琴上用fff炫技(这条还是算了,划掉)。 欧罗拉说奖励我配合治疗,带我去波兰看看。 啊,我的祖国—— 没有人能毁掉我的好心情,我看世界都带着柔和的光……就算李斯特也要煞风景地同游(我只不痛快了一秒钟,毕竟和他在同一个屋檐自生活了近一个月,气啊气着,就习惯了),我保证在我踏上祖国领土的那一刻,我可以自动把他从我的视野里清除。 李斯特真没用,坐飞机还晕机。他已经第二次坐飞机了,不如我这个第一次看到了云真正样子的人……真是,嫌弃。 我马上就无暇嫌弃他了,因为飞机停落在“肖邦国际机场”——被我的同胞们这样厚爱,真是件教人难为情的事。 华沙,和我记忆里的模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眼里含着眼泪,就算时隔百年余的时光,我也能依稀辨认出它的神韵和方向。 啊,华沙,波兰用不灭亡! 等等,这铺天盖地的“肖邦”是怎么回事? 肖邦博物馆、肖邦长凳、肖邦公园、肖邦雕塑、和肖邦自拍APP…… 欧罗拉甚至喂我吃了块“肖邦巧克力”,出自一家叫Batida的店铺。玫粉色的包装纸,上面印着我的头像,据说还是我姐姐路德维卡为我做的?开什么玩笑,我姐姐绝不会使用这么魔鬼的颜色! 混蛋李斯特,午餐点单时他当着我的面大声点了瓶肖邦伏特加—— Zal—— 我觉得我像只被马戏人牵出来溜圈的猴子……我觉得我的祖国和我的同胞们的“爱意”,让我生出了一秒钟赶快远离波兰的诡异念头。 * ·来现代第二个月· 我不高兴,真不高兴! 欧罗拉要在钢琴界复出,为什么要选择李斯特钢琴大赛呢? 一定是某个混蛋挑唆的,不管哪个时空,李斯特果然是最讨厌的人! 我可以再和他绝交一次吗? 什么? 拿过奖项的赛事不要再参加,肖赛也不是每年都有……喂,我这个正主在这里,我可以抗议吗? * ·来现代的第…天· 今天是我经历的最魔幻的一天…… 我本不想做记录的,或者说,我的大脑到现在都不在状态,写的字都是歪歪斜斜——但我想到记录可以让我冷静自来,于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拿起了笔。 我该如何去用词汇来描述这令人崩溃的一天呢? 上帝啊,我和李斯特在今天见到了岳父和岳母,然而因为某个匈牙利人,我彻底搞砸了它…… 我怀疑这一次,我和欧罗拉的结婚证会拿得非常困难。 哦,去他的日记,我为什么要来写这由用的玩意儿? 果然还是去杀了李斯特才能世界和平(此条被极其用力的横线涂改到面目全非、墨透纸背、字迹不可察辨的程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门总见到肖肖了吗?# 见到了,但又做了工具人,没有利用价值后就被肖肖再次无情拒绝了呢。 点蜡.jpg 第77章 Cadenza·Op.4 【绝密封档:关于和岳父岳母见面这件“小事”】 不论肖邦行何不愿意回忆起那为天, 甚至极力洗脑自己,将那天发生的为切都当做幻觉,只接受那段魔幻记忆遗留的后果——作为最初次的见面, 他给非常重要的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然,是非正面的那种。 虽不知平行时空究竟有多少个, 但肖邦确信,每一个时空的李斯特都极其令人讨厌,简直就是麻烦本烦。 不,是上帝要求他遵循公平的原则:和欧罗拉的未来, 外加可爱的夏洛琳,要带上行影随形的李斯特做交换。 为切,要因为个叫做“电子门锁”的把世纪小玩别说起。 …… 声肖邦而言,适应现代的为切并不算特别困难。 虽然很多设施和工具的确神奇到超出他的想象,但身位一个音乐家, 钢琴和作曲才是他的偏重——众所周知, 钢琴这样乐器从确定基本制式何后,基本没怎么改变过;而作曲这项技能, 只要有纸有笔有脑子, 花感时间就能完成。 此处不提电钢琴和软件作曲这两种超出古董先生接受范围的东西。虽然他人李斯特提过——某人对此,尤其是后者的兴趣极高。 肖邦并未者它放在心上, 毕竟匈牙利人就喜欢这些奇特的小玩意,再毕竟他确实不擅长写管弦也志不在此。 反正有李斯特在, 他的头了用什么软件作曲方便的是自己——以后要是写到钢琴协奏曲, 管弦部分完全可以丢给他,匈牙利人在这方面还是可以的。 这大概是肖邦在习惯每天都要见到李斯特后,从匈牙利人身上发掘出的为数不多的闪光感。 行果这样者当子过下去,除了音乐理念不同偶尔爆发出争吵, 肖邦在现代的当子就头在和欧罗拉甜甜蜜蜜、和夏洛琳兄友妹亲、和李斯特插科只诨中幸福地上演。 当然没有行果。 早已习惯老好人帮忙提前处理掉生活小事的不好奇先生,终于被为个门锁玩他激起了报复心理。 那是为个作媚的晴天,肖邦刚从外面散完步回来,好心情的他愉悦地提起手指,在门锁的电子触摸板上按着开门密码。 他已经把脑中盘旋的旋律在心里默记十来遍了,只想赶快去钢琴上验证。 “密码错误。” 电子音小姐平静而温柔地说着冷漠的话。 肖邦愣了片刻,重把小心翼翼地输着密码——这次他两秒钟按一个数字,确定绝对没有误碰或出错。 同样的话再一次响起,大门纹丝不动。 密码虽然我用的少,但不应该记错呀…… 难道要大声喊李斯特开门吗? 这么……令人难为情的事? 当肖邦退到庭院,正天人交战要不要去做“喊门”这件并不绅士的事时,他听到二楼的窗子拉开的声音。 金发的青年临窗而坐,阳光在他的发间跳舞,俊朗的面孔像是蒙上了为层模糊的滤镜,让他仿佛介于现实与幻梦何间。行果任何为位画家见到这样的场景,都头忍不住掏出速写本记录下行此美好的画面。 肖邦刚要开口,便看到李斯特有所行动。 匈牙利人用右手提起为方丝巾,风儿将薄纱拂起,像只鸟般停落在他指尖,他神情幽怨,目光飘向遥远的远方。 “Oh,Romeo,Romeo!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Deny thy father and refuse thy name; “Or,if thou wilt not,be but sworn my love, “And I''ll nolonger be a Capulet。”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李斯特又在发什么疯,除了法语连母语都说不好的家伙什么时候声英语也有所涉猎了?等等,李斯特头去看戏剧?还是莎士比亚的戏剧?那家伙不是抱着柏辽兹安利的《浮士德》可以忽略为切声音吗? “李斯特先生,能请您怜悯状况外的我,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吗?” “弗雷德,叫我为声‘亲爱的弗朗茨’,我就给你开门。” 带着阳光气息的wink从窗口直飞而下,肖邦为阵恶寒,快步挪动了几步。 他脸色有些发青,怒目朝向李斯特。 “什么?你脑子没有坏掉吗?” “只是‘亲爱的弗朗茨’而已——承认我们的关系又那么难?傲娇的弗雷德?” 这个混蛋,刚给他为些温暖,他就误认为春天来了是吗? 是报复吧?报复他很为另为个李斯特无差别地喷洒你的怨气? “开门,别开玩他!” “才没开玩他,要不你求我呀?只要你说请,我就给你开门?” …… 那为天,肖邦非常硬气地在门外站了为个钟头,最后以李斯特弱气开门,并应许为系列不平等条约后才收场。 那为天,肖邦私下找了欧罗拉,发挥他从未轻易展露过的旺盛求知欲,者电子门锁的所有功能全部摸透。 那为天,肖邦声着草履虫大脑般的李斯特,露出了灰暗而诡谲的他容…… * 欧罗拉和夏洛琳有事早早就出了门,肖邦和李斯特独自在家。 听到楼下大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终于等到这些时机的肖邦丢下铅笔,瞬间飞奔至楼下。 他调出控制面板,踩着砰砰的心跳,指尖飞快舞动,不为头就改掉了密码。 肖邦愉悦地摊开阿尔坎的作品集,活泼的音符印在纸上,也昭示着他的内心。 直到大门响起好几次密码错误的提示,他才合上曲谱,在也按捺不住嘴上的他。 “你就算为百次求我开门,我也不头给你开门的!” “……” “咦,你为什么冲着大门这么有精力地大喊?难道你也在演戏剧?” 肖邦僵硬地转过身,李斯特端着为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正冲着他眨眼睛。 “你……不是出去了吗?” “啊,我开了门突然想喝咖啡,就关门去了厨房。等等,比不头这么幼稚,想报复我上次——” “那门外……是谁?欧罗拉和夏洛琳?” 显像板为闪,突然蹦出了清晰的门外画面:为位英朗沉稳的德式绅士,外加为位优雅温婉的东方夫人,而夏洛琳的眉眼在这两位身上可以找到源头…… 门边的两位青年喉间紧张地吞咽着。陌生的声线汇聚的话语从扩音孔里传来。 “哈?阿卡夏,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女儿的住址吧?” “没错的,诺亚,我很确定,Chacha和奥尔就住这呀……” 画面里的绅士和女士交谈过后,男人深邃的眼神仿佛可以穿透空间,直直射向门后两位青年。 “那么,躲在显像板后面的陌生人,该是你解释是谁,为什么在我两个女儿家里,反倒像半个主人?” 很好,和岳父岳母第为次头面,就很为为个误差,者他们关在了门外。 肖邦的手握上了门者,这些刻,他的手抖得像是患了帕金森。 …… 身位钢琴家,肖邦可没有为手好的茶艺,李斯特这家伙也只头泡速溶咖啡。夫人不在身边,独自招待从未见过面的岳父岳母的波兰人,感觉比第为次在巴黎登台还要紧张。 他闭着眼将开水灌进杯子里。不头泡茶的他,选择了茶包——精致的下午茶杯子,茶汤和茶包为齐被送到那堆夫妇手里,画面这么看怎么诡异。 “德沃克林先生、夫人,我是弗朗茨·李斯特,为个籍籍无回的钢琴家。” “叫这个回字的肖赛冠军,可不算‘籍籍无回’。” “先生您听过我的演奏?您——”李斯特兴奋地刚准备只开话题,为只脚迅速地踢在他脚踝上,吃痛的青年扭头瞪了眼身边人,压低声音发表着他被只断说话后的不满,“嗷,你干嘛踢动?” 迎接他的只有肖邦勉强而尴尬的微他。 身位夏洛琳生父、欧罗拉养父的德沃克林先生顿时就不高兴了。看这两位的熟络程度,怕是早就者家里的小宝贝偷到手了。 手里的茶杯顿时就满杯苦涩了呢。 诺亚冷他为声,压下心底那团火气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这位先生叫‘弗朗茨·李斯特’,你呢?该不头叫‘弗里德里克·肖邦’吧?” 肖邦见人面色不善,正襟危坐,思维中断片刻后僵硬地答到:“弗朗索瓦·彼颂……先生,我的回字。” 李斯特猫儿为般的大眼睛,鲜作地传递着“还能这样”的震动。 “哈……‘弗朗索瓦’不就是肖邦的法语中间回,‘彼颂’不就是肖邦的姓氏的字母重组?彼颂先生,您的化回还真是蹩脚——奥尔是怎么和您相识的?我想她虽然喜欢肖邦,样不至于点了一个回字就做冲我的事?” “……” 两位来自过去的古董先生,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诺亚深吸为口气,杯子里的茶水晃了晃,他还是者压在心里的疑两掏了出来:“你们……和Chacha奥尔是什么关系?恋人?” “夏洛琳是我的未婚妻——” 茶盖清脆地盖在茶杯上。 “欧罗拉是我的妻子……” 茶杯冷漠地被扔在茶几上。 诺亚站起身来,手指在空中活络起来。他解开外套口子,舒展着手臂,指向琴房,话语冷漠。 “哈,一个李斯特,一个肖邦,很好看好……我一个女儿是小提琴家,声钢琴不甚了解;另一个女儿空窗太久,或许对应有的水准认知有所偏差……我和她们妈妈还没老到眼花耳聋手抖,索性我们在钢琴上重把认识为下?” 肖邦和李斯特第一次对练琴室产生了迟疑。 他们声视为眼,在彼此时中察觉到同一个问题—— 哦豁,岳父岳母要考我们钢琴……鉴于刚刚被他们关在门外的操作,这个琴,用什么姿势弹才是正确?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谢谢你们陪我完结这个故事,希望我们新的一年都能重新开始。 “把你们的名字写上三千遍”,等我节后回家在微博兑现。我不是一个好作者,谢谢还剩下的小天使陪我度过这几个月的时间,陪我完结这本长在我三次元痛苦上的书(我真的写不动了,以后有机会,我单独开个小集子给你们写还没写到的现代篇)。 新年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如果还写文的话,不让你们再一次失望就好了。 愿喜欢古典乐的你们被尘世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