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执》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有执》作者:堆肥大佬【cp完结+番外】 文案 命运怎么也打不死的徒弟和神志离奇失常的师父在师徒恋的边缘反复试探。 本文小名:《作者捅了灵兽窝》《神奇动物在这里》《撸猫的最高境界》《我的师父失了智》《和师父那段你死我活的爱恋》 1V1 年上 师徒 养成 双暗恋 互相救赎 HE 文中部分灵兽原型出自《山海经》,名称未改,其余都是作者自己想象出来的,不必考究。 第一卷 无尘卷 第1章 火蟒 山风席卷而来,带着阵阵凉意。 刮进弥漫着淡淡酒香的石室,木桌上一盏烛灯跳动不止,火苗发出“噼啪”一声,惊醒了躺在石床上的人。 这人头发披散,上身丝缕未着,白皙的身子上泛着一团团薄红,腰带松松系在跨上,腿上裤子和鞋满是脏污泥土。 山风中的凉意让他哆嗦了一下,低头瞧见自己不堪入目的裤鞋,愣住了。 蓦地一人冲进石室,石床上愣住得人抬起头,朦胧的醉眼睁大,再睁大。 来人身穿一件广袖黑袍,衣服上尽是一条条破洞,似是被什么锋利东西给抓出来的。 墨发如瀑披散开来,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血,呈喷溅状的血迹。手中攥着一只动物,皮毛被血染得猩红斑驳,透出一星点白色。 他看清来人手中攥着何物后,连滚带爬想下床却因为醉酒,无力地摔在冷冰的地上,石室中响起一声闷响。 站在他面前的那人本是面容极冷,浑身弥漫着血腥气就像刚出血池的地狱恶鬼,却在这声闷响后突然睁眼,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表情变得像是忍受极痛,一下跪在地上撕扯自己胸口的衣襟又狠狠捶打自己的头,口中不断泻出嘶吼。 “师父!” 一声撕心裂肺得喊叫惊飞了石室外大树上栖息的鸟。 一 “别离他太近了,他是个煞星转世!” “什么煞星?” “你没听说?他爹娘都被他克死了!” 李若庭猛地睁开眼,挣扎好几下才撑坐起来,背上像进了风凉嗖嗖的,他伸手一摸,手心湿润,已是出了一背的热汗。 想起方才梦中的三两言语,他嗤笑一声。 说得不错,他这个煞星转世,六岁克死了爹,十三岁又克死了娘。 克别人也就罢了,十四岁还差点克死自己,好在他捡回了半条命,许是老天看他这命太多舛,给他找来燕慈,燕慈命格硬些,陪他到了二十岁,终究是敌不过他这个煞星转世,燕慈病了,把他赶下了山。 一觉醒来口干舌燥,李若庭起身走到屋中桌前给自己倒了碗白水,喝进嘴里无味极了。 这是家小客栈,住一宿比别家便宜不少,简陋的屋中木桌缺了个角,一张小破床翻个身能响一晚上。 木桌上摆了个树枝做得架子,一只浑身羽毛翠绿的小鸟正站在架子上打盹,小脑袋一点一点。 半年来他对着这只能学舌传话的鹦鹉唠唠叨叨,鹦鹉一去一回,近日终于带回了让他满意的答复。 他问过许多次,师父我能回来吗? 鹦鹉总是答:不能。 他又问,师父还在闭关? 鹦鹉答:是。 他锲而不舍:师父身体如何了? 鹦鹉答:近乎痊愈。 这个消息让李若庭高兴了好几宿,他看向桌上的盘子,盘中瓜子已剩不多,他要去给鹦鹉找点吃食。 推开屋门走下木梯,柜前小伙计正撑起下巴看街道,手指咔啦咔啦胡乱拨弄着小算盘。 平日里到了这时候,客栈楼下怎么也有几个人在喝茶吃点心,今日却一个人也没有,木椅桌案前空荡荡的。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李若庭把盘子递给小伙计不禁问道。 小伙计与他已是十分熟稔,照老样子给他盛了一盘瓜子,怅然道:“无尘顶的人下山来了,听说门主也来了,大伙都去看热闹了。” 李若庭接了盘子的手顿时停在空中,睁大眼睛问:“无尘顶的人下山来了!” 无尘顶——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每年十月底召开招才大会。 这时,无尘顶山脚下的苍霞镇便涌进大批大批的年轻修士,只为进无尘顶在无尘顶赫赫有名的长老门下修学几年。 李若庭也是其中之一,他为了参加招才大会已在苍霞镇落脚大半年,从苍霞镇里桃花盛开到现在桂花飘香。 “据说门主……”小伙计低头正说着,木梯蓦地登登登响了起来,李若庭已经狂奔上了楼。 距招才大会就剩一月有余,苍霞镇已经比平常多了不少人,李若庭一路打听,前往镇上最大的酒楼月间酒楼,月间酒楼被围个水泄不通,爱凑热闹的百姓修士都来瞻仰无尘顶门主的风采。 李若庭喘口气,伸手把人群扒拉出一根缝来费劲地往里面钻。 身旁一名修士与同伴搭话:“无尘顶门主金燮还有这样的好闲情?下山赏花?” 同伴被身旁突然钻出来的李若庭挤得靠边,面色不爽道:“赏什么花啊?我方才看见了,就是为了显摆他那条蟒蛇!” 李若庭听到蟒蛇二字,扭头一笑:“两位兄弟,什么蟒蛇?” “你再挤挤就能看到了!”修士同伴甩甩袍子道,好不耐烦。 鞋面被人踩了十来脚,李若庭总算扒上了酒楼的镂花窗。 酒楼大堂内坐满了人,满眼都是身着相同样式黑衣劲装的修士。 坐正中间的一人,肩上盘了条金色蟒蛇,约莫四十几岁,高束鎏金发冠,两鬓缀了斑驳白霜,身着滚金边玄色劲装,两小臂各戴了金色护腕,护腕上金龙浮雕张牙舞爪盘亘。 这人相貌堂堂,仪态庄重大方,肩上那条蟒蛇也惹得众人啧啧称奇。 碗口粗的蛇身金灿灿的,布满了浅淡的同色花纹,安静地盘在肩上像一件细窄的金线披肩。 不断有散修上前与此人攀谈,赞美之声多得能下两壶酒,这人喝了个满脸通红,肩上蟒蛇突然昂起脑袋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蛇怎么还嘶起来了?”一旁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着。 嘶声越来越响,李若庭拧起眉头,旁人耳中的嘶声,在他的耳中却是一段声音古怪的话语。 热!嘶——!热!我要蜕皮!热!嘶——! 李若庭心道不好,这是一条有灵识的灵兽蟒蛇,也许是因为被灵力充沛的人盘在身上得到激发,现在就要蜕皮! 一片热闹祥和的酒会,被一声惊叫声打断,围观的百姓修士炸开了锅。 那人肩膀蓦地一松,蛇呢? 蟒蛇突然发疯似得到处乱窜,撞到人身上索性腾空了窜,打得弟子们脑袋是啪啪响。这蟒蛇不是寻常蟒蛇,尾巴甩人身上不断骨头也够痛好几宿。 弟子们拔出剑来不敢下手,只好赤手空拳去抓,抓也不敢太使劲,怕把蟒蛇给捏死了。 这样顾左言他怎可能抓得住,只能狠狠挨了几尾巴,弟子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蟒蛇主人也着急,他怕伤了这宝贝蟒蛇,又怕弟子们受伤,咬牙一跺脚指尖灵光闪动,要把这蟒蛇打晕。 这边打算下重手,那边蟒蛇却像是累了,不窜也不甩人,缠上一个弟子的脖子一下收紧了,弟子的脸憋得发红,两眼睁得又大又圆。 蟒蛇的主人不敢下手打蛇了,万一蟒蛇吃痛一使劲把这弟子的脖子勒断了就完了,一急之下亲自上手掰扯蟒蛇。 李若庭被慌乱的围观人群推得进也不行退也不行,脑袋都要挤破了,总算挤进了月间酒楼的大堂。 他出手极快地攥住了蟒蛇脑袋扭向他脸,眼睛直直盯住蟒蛇低声说:我让你蜕皮!松! 蟒蛇听了他的话,一下子松了身体,徐徐缠上他的胳膊。那名弟子得救了,猛得跌坐在地上喘气。 闹腾的人群一下子静了,纷纷打量起李若庭。 年纪不大,身材清瘦,穿着一身褪色的灰袍子,有点寒酸。 一下子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李若庭抿了抿嘴。 “多谢小兄弟!”蟒蛇主人见弟子得救,宝贝蟒蛇也得救,连忙向李若庭道谢。 “前辈客气了!”李若庭笑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镇里谁不知道这是无尘顶门主金燮?就算是个不知道的,那修士之间称呼长者也该是长老才对。 金燮干笑两声,伸手想拿回自己的蟒蛇,可蟒蛇紧紧缠在李若庭胳膊上不下来,金燮的手悬在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啊!抱歉!”李若庭也想把蟒蛇还给金燮,蟒蛇却越缠越紧。 弟子们倒吸一口冷气,这蛇该不会又开始了吧!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李若庭这条胳膊被缠得发胀,想把蛇甩掉又甩不掉,脸色发白道:“蟒蛇蜕皮需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阁下的这条是火蟒,火蟒还需要一些火系灵石供它吸食灵气。” 说话间胳膊上的蟒蛇一直发出嘶嘶的声音,李若庭便把它的要求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这蛇叫火蟒?”金燮惊讶道,他一直喊它金蟒。 “正是,火蟒要蜕皮时性情狂暴,所以请您马上准备出一间无人的屋子还有一些火系灵石!”李若庭紧张起来,再拖下去他这条胳膊要被缠碎了。 身旁一名弟子听了反应最快,起身一脚把酒席旁一间屋门踹开,门锁落地。 火系修士们也纷纷开始拿出身上的灵石注入灵气。 李若庭胳膊缠着蟒蛇怀里捧着灵石迅速冲进屋里,蟒蛇飞窜出去盘在屋顶房梁上不动了。 门一关上,众人才冷静下来,金燮忙请他入座问:“小兄弟年纪轻轻,却能通晓灵兽之道,师承何人何派?” 李若庭笑答:“无师无门。” “哦?”金燮惊问:“自学成才?” “也不全然。”李若庭神色坦然道:“年幼时我大病一场险些丧命,自那以后便身体还不如常人,母亲为了让我学些东西便请了一名先生来教,我对灵兽颇感兴趣,学了些灵兽习性罢了。” “所有灵兽你都识得并知晓其习性?”金燮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来。 李若庭拧起眉毛,垂眼斟酌了一番道:“我识得也不过是有前辈高人识得。” 金燮只觉得这个答案既谦虚又傲慢,反倒爽朗大笑起来,李若庭也跟着他笑,两眼弯起,露出两颗小尖牙。 “请问小兄弟怎么称呼?何方人士?” “晚辈李若庭,江州泥塘李村人。” 身后的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嗤笑一声。 许多无门无派的修士都来自都城或者出自修真世家,这位年轻人来自无名小村也就罢了,还是泥塘李村这种带着朴实的泥巴气息名字的小乡村。 修士之间,有门派的自然比无门派的要底气足一些,无门派的修士里属修真世家最强,再次是来自都城,毕竟是去大都会见过世面的修士,终归有两把刷子,还有些朋友撑腰。 无名乡野人士是属于最没有身份地位那种,才有人嗤笑出声。 骤然轰地一声,那间关了蟒蛇的屋子火光四射,把黄白纸窗映得通红,从外面看似有熊熊烈火在屋内燃烧了起来。 “走水了?”弟子们低声议论,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李若庭神色轻松地拍拍腿,起身推门走进去一气呵成,再出来时,臂上缠一条全身燃着红色火焰的蟒蛇。 众人皆惊,连金燮也惊呆了。 “这下没事了!”李若庭笑吟吟把蟒蛇从臂上取下来,递给金燮,金燮面对这条燃火的蟒蛇左右比划好几下,不知如何下手。 “火蟒灵力的显露是这火焰,不会伤人。”李若庭直接把蟒蛇放进金燮手中,蟒蛇蜕皮后十分疲惫,到了主人手中便盘好身体闭目养神。 倒真是,通红的火焰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只是一层温热的灵气而已。 金燮对这蜕变成功的蟒蛇爱不释手,比以前的金蟒更爱了,嘴里哎呀了好几句道:“小兄弟不如你入我门派无尘顶?” “原来前辈是无尘顶门主!晚辈有眼无珠!”李若庭学着修士模样抱了个歪斜又不太利落的拳,他是又惊又喜,两眼发光,“我正打算在无尘顶召开招才大会时自荐成为无尘顶弟子!” 身后弟子们又是你看我我看你,这么多人就金燮一人坐着大伙都站着,他不是门主谁是门主?这人可真是世间少有的不谙世事。 不过李若庭说了句无尘顶弟子们爱听得话,无尘顶的名声已经大到连他这种不谙世事的人都知道了。 这个人,金燮是决心要的,驭兽修士他也见过,大部分驭兽修士皆是身强体壮,主修饲养控制训练灵兽,李若庭这种奇怪又温和的驭兽方式他从未见过,像是直接能看穿灵兽的想法而做出相应举动,许是个难得的驭兽奇才。 无尘顶没有精通灵兽之道的长老,丢到自己门下也不合适,没有充沛的灵力如何炼器?剑修阵法药王院更不会要,留人也得有个留人的正当理由,金燮思索一番,有些门派中是有驭兽长老的,他何不也招一个?无尘顶有个地方空着,不如把这乡野小子先放那。 他哈哈一笑爽快道:“正好无尘顶没有灵兽长老,小兄弟意下如何?” “长……长老!”李若庭瞪大眼睛惊呼,他被一桩接一桩的好事砸得头昏眼花,点头直道愿意愿意,都忘了给门主行礼。 金燮身为门主却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喜道后生可畏,又问了李若庭年纪,许想到李若庭明明年纪轻轻却身体还不如常人,面上惋惜:“不如让孟长老给你把把脉象?” 第2章 狌狌 李若庭更是浑身一震,孟长老! 他在苍霞镇这些日子已经细细打听过,无尘顶药王院的孟致是修真界大名鼎鼎的炼药师,这也正是他要进无尘顶的目的。 酒楼二楼的包房中走出一位黑纱蒙面的女子缓缓下楼。 李若庭有些失望。 无尘顶的炼药师有两位,是一对孪生兄妹,分别是孟致孟雅,看来今日这位孟长老,并不是大名鼎鼎的那一位孟长老。 黑纱蒙面女子与李若庭隔桌对坐,伸手悬在李若庭手腕上,指尖灵气流转片刻,黑纱之上那双微挑的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孟长老,如何?”金燮捕捉到这一丝疑惑。 黑纱蒙面女子起身行礼:“经络皆堵或乱,确实受过重创,根基极差,灵力薄弱。” 李若庭知道,他这基础条件去无尘顶怕是要被拒之门外,他原本是想带那只鹦鹉去无尘顶,好展示自己的驭兽本领,也许能混上个弟子当当。 老天给他开了眼了,他居然能正好碰上无尘顶门主被灵兽难住。 金燮见他垂下眼来,似是为自己如此悲惨的境地感到悲哀,拍拍李若庭的肩膀安慰道:“还年轻,以后去了无尘顶总能有办法的。” 李若庭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狠狠点头。 在那破客栈里住了大半年,下山时燕慈给他的盘缠他不敢多花,生怕哪日碰见了个神医或是什么别的能治好燕慈的人要付药钱。他试过去帮人做苦力,却无奈连三十来斤的包袱也扛不动,又给人洗刷碗盘或是遛马,少吃俭用撑到今日。 他终于能进无尘顶,终于能找到孟致,为燕慈求一记药。 浓荫遮天的山中,一条通往无尘顶的石阶蜿蜒而上时隐时现。 李若庭独自一人踩上铺满落叶的青石台阶,鹦鹉偶尔扑腾翅膀飞起来四处探探,不多时又落在他的肩膀静静栖下。 渐渐天色暗了,他也不觉疲惫,脚步轻快,背后系发的发带一甩一甩。 不多时眼前是一片宽广,青砖平地旁立着一块巨石,石上刻着苍劲有力的无尘顶三字。 既然是灵兽长老,李若庭也分得了自己的院子。 青砖黛瓦的小院,没名字,位置偏,在无尘顶郁郁葱葱的后山上占了一席之地。总共三间茅草屋,不如无尘顶别的长老那些什么院、什么阁、什么堂的地阔屋大。 李若庭已是满意至极,一人忙活到夜深才洒扫干净。昼思夜想的事终于成真,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床上,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下来。 他想到半年前,燕慈病了,赶他下山,说是让他去历练历练。 他这样的人能历练什么?他不明白,燕慈也不听,只让他走人。 他无助又迷茫,只能抱着燕慈扔给他包袱口中喃喃怎么办,他不想离开那座山。他在与燕慈同住了六年的洞外山坡上坐了一夜,燕慈依然没有出来见他,他才知道,他是非走不可了。 他决定下山去找神医或是什么大师,只要能治好燕慈的人,走下山又犯了难,天下之大,他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去寻去问。 墨山吼了声,去问猴子。 墨山是一头几百岁的灵兽豹子。 它说山中有一只猴子,灵兽们丢了东西或者丢了幼崽都去问那只猴子,猴子什么都知道。 李若庭将信将疑,决定去看看,他都能听懂灵兽说话,为何猴子不能什么都知道? 墨山带他穿过一片片树林跨过一堆堆乱石翻了几座山头,才到了这只猴子的地盘。 参天的古树一棵接着一棵,几人都合抱不下的树干上爬满了手臂粗的藤条,古树根部盘根错节,竟然是棵棵相连。 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昏暗中一抹身影在树间灵活穿梭着。 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一只身材高大的猴子,浑身橘色的长毛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对着这些树干敲敲打打。 李若庭咳嗽一声,猴子回头看他,猴子长了一双白色绒毛的耳朵,最可怕的是这张猴脸竟与人脸有七分相似。 五官非常正确的分布在猴子脸上,如果没有脸上那层橘红色短毛,只看脸绝对想不到这是一只猴子的脸。 这猴子看了李若庭一眼,又继续对着树干敲打,还把白色耳朵贴上树干,好像在听些什么。 李若庭完全怔住,猴子刚才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股厌烦的意味。 这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 从这猴子棕色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情绪,那这猴子的灵识应该是极高深了。 “请问?”李若庭向前走了几步试着对这猴子说话。 猴子不再贴着树干了,用木棍敲了敲这棵大树嘀咕: “好的!” “什么?”李若庭云里雾里,他还没开始说他来做什么这猴子就知道了?难道是神算子猴? 猴子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这猴子直起身来居然比他还高出一大截,让李若庭惊叹不止。 李若庭便跟着它往前走,又开口说:“请问你叫什么?” 猴子瞥他一眼,张口说:“狌狌。” 声音居然是沙哑的,带着沧桑。 没走两步猴子又贴起了树开始听,木棍敲打一会,念叨:“好的!” “请问您是在做什么?”李若庭觉得这猴子年纪恐怕比他想象得大多了。 猴子极度不耐烦吼起来:“别吵!” 李若庭禁声,看向墨山求助。 墨山无声地走过来匍匐下来,示意李若庭坐它背上去。李若庭只好闭嘴老老实实坐上墨山的背。 狌狌继续在大树上敲敲打打,一句一句好的念念叨叨没停。 狌狌虽然声音年迈,行动却迅速,长臂吊起,在树杈间荡来荡去,要是没有墨山,李若庭已经被这猴子甩到了千里之外。 敲了也听了十来棵大树,狌狌突然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用木棍狠狠在树干上画了个符号,嘴里反复念叨:“不好……不好不好。” 这棵大树看起来跟之前那些大树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李若庭忍不住低声问墨山这猴子到底在做什么。 墨山答:树里有东西。 这些几万年的古树早已不再是一块木头,也会吸收山中灵气,树干中会慢慢孕育出奇异灵兽。 “那好的与不好有什么区别?”李若庭追问。 墨山解释:“好的就是灵兽,不好的就是凶兽。” 山中不主动攻击别的动物,有灵力的野兽就是灵兽,反之凶兽性情残暴。 “原来如此。”李若庭想了想,他好像还没在这山里碰见过什么凶兽,这又是为什么? 墨山看他一脸疑惑继续低吼: “凶兽一出来就会四处残杀,都被更厉害的灵兽杀了。” 灵兽虽然不主动残害无关性命,但灵识修为都是极高深,碰到被其他灵兽挑衅了本身也不是吃素的。 狌狌继续敲打了好几棵树总算停了下来,坐在树根上休息,看上去有些疲惫。 “请问?”李若庭恭敬地弯下腰来问。 狌狌眯眼打量他,“问什么?” “我师父病了,我该去哪里才找得到能医治他的人?”李若庭迫不及待,这猴子总算愿意听他说话了。 “不知!”狌狌起身跃向树间,嘴里一直喊着:“不知……不知!” 墨山低吼一声跟上猴子的身影在树间穿梭,李若庭在它背上扯着嗓子对猴子背影喊道:“那你知道神医在何处?” “师父的病会好吗?能救我师父的人是谁!” “不知!不知!”猴子一刻也不停,李若庭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不是说它什么也知道吗? 李若庭想了想,吼了句:“开天辟地之神是谁?补天救世之神又是谁?东西南北四方天帝是哪四帝?” 猴子忽然停住,一手勾在树枝上,身体摇摇晃晃地说:“盘古,女娲,炎帝白帝颛顼太昊。” 李若庭大惊,这些问题不过是他曾经看了本记载上古事迹的书上写得,如果是一个人能回答出来不奇怪,可一只猴子就奇怪了,难道这是一只上古时期的猴子? “前朝皇帝是如何死的?”李若庭换了个问题。 猴子眯着眼睛神态轻松,“他第二个儿子在他的香瓜里下毒了。”说完晃了晃脑袋,“断肠草!” 似有晴天霹雳打中李若庭的脑袋,他惊呆了。 他曾在书院里听先生说过,前朝皇帝昏庸残暴,百姓怨声滔天民不聊生。后来突然重病,没过几月就归天了,当今天子继位后杀尽朝中蛇虫鼠蚁只留忠良之士,天子本人更是早朝晏罢仁厚节俭,天下尧天舜日百姓安居乐业。教书先生还说当今天子是真龙转世。 这真龙天子正是前朝皇帝第二个儿子。 “那……”李若庭背上开始冒出细细冷汗,“以后哪位皇子会继位?” 猴子又摇头晃脑:“不知!” 又不知了?李若庭气急败坏,咬牙冷静了片刻,俯身问墨山:“你们灵兽都是怎么问?问些什么?” “前几日我掉得那颗牙掉在哪里?”墨山开口问猴子。 猴子答:“东边那堆乱石里,石头边开了紫花。” 墨山对李若庭眨下眼,猴子说得没错。 “墨山明日会吃什么?”李若庭又问。 猴子照样回答:“不知!” 李若庭终于明白,这只猴子确实无所不知,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事它都知道,可它并不是先知,它只知道过去发生过的事。 活在深山中猴子怎么可能知道朝中密事?李若庭大胆猜测通晓过去之事是这只猴子的灵力,这个本领跟它是与生俱来。想要从猴子嘴里问出他要得答案,他就要利用猴子的这种特殊灵力达到他要得效果。 “能救我师父的人,上个月在哪?” “向东七百里,无尘顶。” 李若庭惊讶地睁大眼睛,胸口狂跳不止,他深喘了口气继续问:“那他去年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猴子突然反问。 “李若庭。”李若庭迟疑道。 “那就叫李若庭!李若庭!李若庭!”这只猴子跑得飞快,一直喊着李若庭的名字,直到那抹橘红色身影完全消失在深林之中…… 从回忆中抽身,李若庭已是困意绵绵,他打了个哈欠,明日他就去药王院寻孟致。 翌日,李若庭神采奕奕去敲药王院的门,却被药王院弟子告知孟致长老不在。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直到第五日,孟雅出来见了他一回。 李若庭才知道原来孟致长老几个月不见踪影是常事,门派中最难寻的便是这位炼药长老,药王院中除了炼药,其他繁琐小事都是孟雅长老来管。 孟雅虽不会炼药,但也问了李若庭三番五次寻孟致有何事,孟雅耐性不太好,只听到李若庭说修士无端发怒性情大变,就扔给他一张安神药的方子,让他自己去做。 李若庭也知足,他留在无尘顶,不愁见不到孟致。 他对制药不懂,便向药王院弟子要了一本识药百草图,背上竹篓,每日进山采摘草药,偶有鲜活的,就连根带土移进了小院中。 一株又一株,大半月下来院中地上种满了草药,有些还带着花来,煞是好看。 小院中只有这么大地方,被李若庭栽满草药硬是迈不开腿了。 晨光熹微,撒进小院中,李若庭正蹲在一个简易的石头猪圈旁发愁。 前两日,他下山去苍霞镇买杵臼,路过了聚宝阁,就看见一个修士牵了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在叫卖。 论苍霞镇里修士最多的地方,那就是聚宝阁了。 聚宝阁里人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东西拿到这块地来摆摊,只须付上摊位费,准确来说应该叫聚宝街,可街和阁一字之差就像天上凤凰和地下山鸡,所以大家还是喊这里为聚宝阁,售卖东西之人也多为修士,卖得尽是灵器法宝灵药,偶尔还有灵兽。 跟灵兽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使他平日里总会留意身边见到的野兽。他发现这两头野猪有些蹊跷,体型比野猪要小些,皮毛很硬,有深色复杂花纹,不细看难以发觉。 奇的是这修士用鞭子抽它们一下,想让它们叫两声引人来看,大的那只野猪“同同”叫了两声。 李若庭心底有个猜测,向前去问那卖野猪的修士。 修士说这两头野猪是自己进山修炼时无意间猎到的,因为叫起来声音怪,估计是坏了嗓子的野猪,便宜卖。 第3章 狪狪 李若庭做出诚心实意掏钱的模样,又故意抬头盯着这两头野猪疑道该不会是害了病的野猪吧? 修士让他放一百个心,他当时追这两头野猪追了大半天,这两头野猪虽然跑得不快,但绝对是没害病的。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李若庭是买了下来。他牵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他拿出一张探灵符,对准它们一指。 探灵符上的符文微微闪光,果然是两头灵兽。他曾在书上读到过长相极似野猪的灵兽狪狪,叫声十分特别,正如这只大些的野猪一样,“同同同同”的叫,最重要的是,狪狪能产珍珠。 李若庭欢欢喜喜把这两头野猪牵回了无尘顶,又牵回了自己的小院里,一路上不少弟子们瞧见都背地里捂嘴笑。 他辛辛苦苦给两只财神爷用石头和树枝围了个猪圈,又找来木盆给它们倒上一盆满满的净水,他不知道狪狪吃什么,干脆在院中摘了些草药一股脑扔进去。 结果两只财神爷不给面子,舔尽了草药上的露水,就不动嘴了。 这可真是愁死他了,不吃东西的灵兽他还没见过,他的财神爷要完蛋了。 李若庭一夜没睡,守着两只狪狪,结果人家该睡睡该哼唧哼唧,就是不吃一口。 此时,一片闪动着细微金光的纸片飞进小院,在空中打了个旋,定定浮在李若庭面前。 这种无需弟子跑腿的传话方式,是门主炼制得灵器千里信,门主金燮是炼器宗师,造得一手好灵器。 李若庭在苍霞镇就听那些修士们说过,修士要修成宗师,除了自身条件,天赋是极为重要的,宗师再修炼得道,便是天师了,天师更是天下无人能敌。 一个门派中能出一位宗师,已是难得。无尘顶却出了两位,一位是门主,另一位宗师是白发苍苍的阵法长老。 “今日是无尘顶招才大会召开之日,请各位长老即刻前往观云台。” 李若庭念完纸片上的字,拧起眉毛若有所思。 他已经进了无尘顶,一个多月过下来完全忘了招才大会这件事。 如今他去招才大会不用自荐成为弟子,可他也没本事收弟子。他能教人什么,他除了知道些灵兽名字习性,其他地方哪里比得上别的长老。 他这个修炼都不需要的长老,比修士是万万比不上,比普通人,他还要差一些。 可他怎么也是个灵兽长老,不去也是不行的,他起身拍拍衣摆,把身上枯草叶子摘净了,走出了小院。 观云台诺大的场地上已是人头攒动沸沸扬扬。 想进入无尘顶修学,参加招才大会是最简单的一个方法。首先要根据自己所修选择长老,经过一轮筛选,一般留下的都是根骨奇佳灵力充沛的修士,也不乏一些天赋异禀的修士。 孟雅领着药王院弟子,在筛选拜入药王院的修士。冶金堂由金燮座下大弟子一一把关炼器修士。移星堂的阵法长老精神不错,自己亲自来挑选新弟子。 大部分女散修去了负责祭祀祈福的圣灵堂,圣灵堂的司仪长老像门主一样和蔼,年纪也差不多,是个女修。 李若庭孤零零站这显得有点多余,索性找了个角落往树上一靠。 人群中冉冉升起一阵惊呼声,众人纷纷回头望去,李若庭也跟着好奇回头去看。 一行白衣弟子徐徐走来,个个身着白色劲装,束高发,戴白玉簪,皆佩细剑,腰背挺直步伐整齐。 不禁有人感叹,好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 待一行人走近了,为首一人身形最是挺拔,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穿着白底银纹劲装,马尾高高束起,头顶白玉簪两头各一根银色细带垂在双肩,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轻摇细晃,一柄套着白玉雕花鞘的剑执在身侧。愈近,面容逐渐清晰,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剑眉入鬓,眉下是狭长眼,直鼻薄唇。 这是门主金燮之子、无尘顶少主、无尘顶剑修长老:金霓生。 今年开春时,各大门派联手举办得武灵大会上,无尘顶少主金霓生手持一柄通身雪白的宝剑,一路过关斩将竟无人能出其右。 大家才恍然大悟,炼器宗师的儿子居然是个剑修! 无尘顶本是没有剑修长老,也不教人剑道,如今门主特意为儿子建了剑修院,还让金霓生做了长老。 十八岁就当人长老,况且他爹还是门主,让自己儿子在自己门派里当个长老也不是说不通,谁叫他爹是门主呢? “那你们也去什么武灵大会试试能不能得个擂主回来,指不定门主也让你们做长老了。”李若庭听了半晌,忍不住插嘴一句道。 他对剑修,有一种亲切感,也许是因为他一直认定燕慈是个剑修。方才听见剑修少主被人贬低,他居然忍不住做出这种护犊子的行为。 窃窃低语的两个散修被李若庭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抬头瞧见这人斜斜靠在树上,一身灰扑扑的旧袍子,头发也不高束,只用根布条松松系在背后,不禁问道:“你谁啊?” 李若庭嘴角噙着笑,眼睛弯弯的,高声道:“没谁,我路过。” 金霓生已经走了过去,回众人之礼也只是微微颔首,端的是一个冷若冰霜。 没人搭理也没弟子可收的李若庭闲得发慌,杵这杵得腿都酸了,正弯下腰来打算捶捶腿,耳朵里一个声音炸开。 “我修什么?” 这破锣嗓子声音还大,怕是整个观云台的人都听见了。 李若庭抬头,不远处一个穿短褂的小胖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肩上挎个包袱,正站在剑修院一名弟子面前挠头,一脸困惑。 “我养猪养得特别好……”小胖子一句话开头底气足,越说越没了声,在众人一片嘲笑声中,黝黑的圆脸羞得黑里透红。 剑修院这名弟子倒是正经,问他名字年龄,他却不敢说了,圆滚滚的手攥紧自己满是补丁的包袱低下头来。 “你养猪特别厉害?”李若庭站了出来,笑吟吟问他。 小胖子低着的头点了点,抬起头偷偷看他一速低了下去。 “做我的弟子,如何?”李若庭抱起胳膊,扬眉道。 “啊?”小胖子瞪圆了眼睛,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李若庭笑弯了眼,这还真是个孩子,都不问他是什么长老,能教他什么,就满口答应下来。 这观云台中,也有许多少年人。有些是修真世家的公子,也有穷人家的孩子,孩子资质不错,便带来试试能不能进无尘顶做一名修士。 这小胖子横看竖看也不是根骨奇佳灵力充沛类型,恐怕只是想来无尘顶碰碰运气,想学点本事罢了。 李若庭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嘿嘿一笑,“朱仔!” “以后你就是我李若庭的徒弟了。”李若庭说完,领着他在招才大会弟子名册上添上了朱仔二字。 金霓生斜眼看向不远处那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背影问身边弟子:“那是谁?” “那是门主新招进来的灵兽长老。”弟子答道。 “灵兽?”金霓生不可思议重复了一遍。 他爹可真行,玩蛇还特意请了个人来伺候他的蛇了。 李若庭的两头财神爷活了过来,原因挺简单的,因为朱仔说猪要吃新鲜猪草,而不是吃一股子药味的花花草草。 朱仔每天清晨背着竹篓出去打新鲜猪草,还顺带采集露水给狪狪们喝。 两个月下来,两头狪狪都长大了不少,终于在一个清晨,朱仔在猪圈中捡到到了两颗珍珠给李若庭,足足有半个拳头大,比普通的小珍珠更圆润,泛着白莹莹的光。 他的破锣嗓子嚎了大半天,他还以为李若庭说养猪会发财是逗他玩,没想到是真的有珍珠。 朱仔每日打起猪草来更是干劲十足,装了满满一筐新鲜猪草,回到小院推开木门。 “我要回来……” 李若庭站在院中,手背上站了只羽毛颇艳丽的小鸟,侧着小脑袋转动圆溜溜的黑眼睛,把他一番轻声细语记下了。 他另手摸出一把瓜子仁在手心摊开,鹦鹉磕着脑袋尽数啄了,扑腾几下翅膀飞离了这方小院。 “师父,你又在跟鸟说话了?”朱仔跨进院门大声问道。 他刚靠近院子就见一翠绿小鸟冲出小院欢快得飞走了。 “那鸟叫鹦鹉,能学舌能传话。”李若庭边说边把竹筐中的猪草放猪圈里,猪圈里一大一小两头狪狪正在酣睡,闻到猪草的香气撂起小短腿哼哧哼哧吃了起来。 鹦鹉像一支刚离弦蓄满力的短箭,冲进雾气弥漫的深山,穿过无数棵高大的古树,自身的灵力在尾后留下一条与它羽毛同色的翠绿色拖影。 最后冲进一个洞穴,洞穴中是四壁光滑的石室,鹦鹉稳稳落在一只手上。 “师父,我最近在制药,缺一味药引,我要回来取。半年不见,我实在是想念墨山还有……为何不让我回来?唉……”鹦鹉念得毫无感情,最后这声叹气也只叹了声短气,小嘴一张一合:“害!” 语气不像是思念所言也就罢了,还多了几分怪罪的味道。 这只手的主人听完盯着鹦鹉看,鹦鹉不甘示弱地报以圆溜溜黑漆漆的小眼睛,转了又转。 小眼睛转了好几圈,终于得了一把红彤彤的野果子,埋头又是一顿啄食。 石室中静了许久,响起一道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明日天黑后,我让墨山去接你。” 鹦鹉吃饱了,听了话便扑腾翅膀回程。 翌日,朱仔背起竹篓准备出门,李若庭的屋门砰一下开了。 “今天不用去打猪草了!”李若庭神采飞扬,高兴劲儿压都压不住,“我可以回家了,朱仔你跟我下山去采买东西!” 师徒俩走石阶路下了山,到了苍霞镇,街道上人声鼎沸,家家铺子都挤满了人。 李若庭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点犯愁,转头问正对着路边摊子上烤鸡咽口水的朱仔:“朱仔,你回家的话,会买些什么给家里人?” 朱仔把口水咽尽了,认真想道:“我爹娘的话,应该直接给他们银钱他们会比较高兴。”说完还补充一句,“越多越好!” 银钱?李若庭笑着摇头。 “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不就行了,我娘喜欢好料子的衣裳,我爹喜欢喝酒……”朱仔絮絮叨叨,对着呲呲冒油的烤鸡瞪直了眼。 那只烤鸡被李若庭一指,“老板,来只烤鸡。” 朱仔捧着烤鸡屁颠屁颠跟上李若庭喊:“多谢师父!” 喜欢什么?李若庭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来。 他喜欢什么?吃穿上好像并没有特别嗜好。 李若庭随着人群不自觉得就走到路边一家铺子前,铺子里人挤着人,他凑热闹往里张望,成衣铺子? “老板,我要这件。”李若庭相中了一件玄色带暗纹的外衫。 成衣铺小伙计忙不迭地跑来,笑道:“公子眼光好,这是近日才到的新料子,您摸摸看,冰蚕丝织的,这暗纹更妙了,绣得摸不出来!”说罢便提起这衣衫的袖摆,一副李若庭不摸不行的架势。 这衣裳摸起来确实舒服,触感冰凉丝滑,摊在手心里像一汪水。 “那我要件……这么高的人穿的。”李若庭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体格比我要健壮些。” 小伙计和颜悦色地说了个数。 朱仔倒吸一口冷气,一件衣裳居然敢要价三十金!连忙凑到李若庭边上用自认为小伙计听不见的音量压低嗓门说:“师父!这不会是黑店吧!” 一嗓子出来整个铺里专心看衣裳得男女老少都转过头来看李若庭师徒二人。 李若庭对小伙计笑笑,咬牙道:“来一件!” 小伙计是在苍霞镇呆惯了的机灵人,拱手做了个辑,又拿起另一件外衫道:“其实小仙长不妨再看看这件月牙色,比玄色更衬您!” 带徒弟的修士可不一般了,这对师徒看起来是寒酸了些,指不定就是世外高人,不差钱。 李若庭酸着腮帮子连摆手,“不了,不了。” 第4章 回山 李若庭哪里是什么世外高人,他是真寒酸,在无尘顶他不是什么重中之重的地位,每月领得月钱也就那么一点,小院里那两头狪狪产量不高,他一直心心念念想买得东西又太贵。 离开了那座山才知道,混江湖过日子挺难。 今天是回山的日子,许是近乡情怯,他从清晨一睁,一会拿出那件衣裳抚了又抚,一会坐下连喝两杯茶,喝完站起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又翻翻包袱,看还能带些什么回去才好。 好在他没紧张多久,一封千里信飞进小院里,门主让他过去一趟,说是火蟒不太好。 若不是这封千里信,他都差点忘了,身为无尘顶长老,离开门派也该去给门主打个招呼才行。 李若庭捧了个小木盒,急匆匆进了冶金堂。金燮正弯着腰,两指中夹了只胡乱扭动吱吱叫的小鼠,见李若庭来了把小鼠放进一旁小笼里笑脸相迎:“李长老你可算来了。” 李若庭恭恭敬敬行了礼,“门主!” 火蟒正盘在金燮面前的软垫上,身上燃着不停跳动的通红火焰。 李若庭伸出手触了下火蟒身子,火蟒厌厌地抬了下头,看起来精神极不佳。 “门主,门派里有会使冰寒之气的修士?”李若庭收回手,看向笼子里的小鼠摇头道,“天气太热,火蟒进不了食。” “我说呢!它今天一只都还没吃过,去请戈离来!”金燮叫弟子去请人,眉头一下子松开了,关于灵兽的这些事情,还是李若庭有办法。 “门主,我半年未回家,这两日打算回家一趟。”李若庭说着拿出木盒,“这是我前段时间寻来的,此刻火蟒能用得上。” 金燮打开木盒,盒里躺着十几枚泛白色光芒的鹅软石。 这些能吸取灵气的石头是李若庭在后山摘梅子时拣得,修士们看不上这小玩意儿,挥手就是风雨雷电还捡什么作用不大的破石头。 原先在那座深山里时,李若庭也会拣一些,夏日里把这石头丢冰凉的溪水中浸上一日,再放进茶碗中,好几日都能喝上冰凉消暑的茶水。 门主对他有知遇之恩,李若庭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拣这石头时也是想到火蟒也许用得上。 “这是冰雨石,往石中注入冰寒之气就能一直散发寒气,用来给火蟒降温最好。”李若庭话刚说完那名叫戈离的修士就进来了,金燮赶忙让人往石头里注入灵气,鹅软石渐渐转变成泛蓝色光芒。 泛着蓝光的冰雨石往软垫上一放就被火蟒一一缠紧了。 金燮见火蟒安稳地盘着石头睡了,喜笑颜开道:“回家就不用特意来告诉我了,你去便是。对了,过几日便是新弟子试炼大会,李长老也要去?” “要去,我的徒弟朱仔也是新弟子。”李若庭笑了笑。 新弟子试炼大会,就是新招收的弟子在长老身边修习了两个月后由各长老们带着进入无尘顶的试炼之地进行试炼。 李若庭不想错过任何能碰上孟致的机会,即使他只有一个弟子,那也要去。 从冶金堂回到小院,李若庭也不知道自己磨蹭了些什么,不知不觉间天空已是红霞遍布。 他把那件料子极舒服的衣裳服服帖帖放进包袱里,朗声喊道:“朱仔,这几天你别忘了喂小狪狪露水,还有……”话没说完,朱仔在门外大喊:“放心吧师父!您就安心回家去!那两头猪交给我!还有那些花草!” 修真使剑炼药什么的朱仔弄不来,养两头猪,给花草浇水,他没问题。 “好,那等会儿你无事就早些歇息。”李若庭笑着走出来拍拍小徒弟的肩膀,肉可真够厚实的。 天色愈暗,李若庭沐浴好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也洗净了,用一根发带系在背后,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坐在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仔正想点根蜡烛来,李若庭对他摆手:“不用,快去歇息。”朱仔应了声回屋去了。 一阵风刮进小院,带着逼人的凌冽气息,又夹杂了些树木泥土动物混在一起的气味。 李若庭闻到了,蓦地眼睛一亮,对着空无一物的屋顶轻声唤道:“墨山?” 巨兽隐身匍匐在屋顶上,李若庭又轻唤几声,它逐渐现形,是一头体积惊人又骇人的黑豹,通身油光发亮的黑色皮毛融进夜色之中,一双金色的大眼泛出阵阵幽光,光这眼睛就有李若庭拳头大, 黑豹弓起身,直接从屋顶跳了下来,硕大的前后爪依次落在地上,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你变难看了。”墨山眯起金色的眼睛,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浑身紧实的肌肉线条无不彰显着它可怕的力量。 李若庭怔住,鼻子一酸。这个声音,他第一次听见时吓得魂飞胆破的声音,认为极其诡异的声音,现在一听,他发现自己居然想念的紧,忍不住地伸手抓挠墨山脖子处,墨山享受地眯起眼睛。 “我只是晒黑了!”李若庭气笑了。 墨山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朱仔脱了鞋突然尿急,打开屋门一看,小院里没人了,师父就走了?朱仔挠挠头,也没听见开院门的声音啊?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李若庭跨在墨山背上,上身紧紧贴着墨山,墨山奔跑得速度极快,快的树林田野房屋通通化成虚影从李若庭身边一掠而过。 静谧的深山里像是刮过一阵黑色的风,穿过树林掠过山石,猛地腾空越过一条小河,向深山一处奔去。 穿过茂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山坡上,皎洁月光下,正站着一个人。 乌黑袍子,墨发披散,身形挺拔俊逸。 李若庭不知自己脸色苍白,颤颤歪歪从墨山背上下来,边揉着发虚的腿边朝他喊:“师父!师父!” 墨山跑得越快,他就越要花更大的力气去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路疾行过来他有些吃不消,胸闷气短,腿还抖个不停。 他一到这熟悉的山林,那堆石头那条小河还有这块山坡,最重要的是燕慈的身影出现在山坡的尽头处,他觉得自己活了,心跳得飞快。 燕慈站那盯着他不动,片刻后狠狠剐了墨山一眼,转身进了山洞。 李若庭对着墨山讪笑,墨山无所谓地就地趴下舔起自己的爪子。 山洞里四周是光滑石壁,墙洞里燃着一支蜡烛,昏暗中能见到石室内部陈设简单,中间摆了一套桌椅,外边一张木床,最里边一张石床,石床是燕慈的。 李若庭轻车熟路地躺上木床,用力伸直了胳膊和腿向燕慈抱怨:“我快要散架了。” 燕慈坐在木桌旁,静静地看向这半年没相见的人,是他不愿意相见。 离开他身边半年,瘦了许多。 李若庭也看他,弯弯着眼,嘴角的弧度正好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半年时间,李若庭有些变化,眼神中多了不少自信和沉稳。 他想起曾经的李若庭,眼里只有他的倒影,凡事都是喊师父师父,整日追在他身后吵闹。 燕慈胸口一窒,密密麻麻的痛感蔓延开来。 “师父?”李若庭惊讶地喊他,赶忙爬起来扶住燕慈,刚才燕慈明显的不适,他看见了。 师父还没痊愈? 李若庭心口惊跳一下,“师父你……身体没有痊愈?” 他蹲下注视燕慈,想从这张脸上找出点说谎得证据。 燕慈垂着眼,面上波澜不惊,要不是直挺的鼻梁上挂了几颗细细的汗珠,李若庭还以为刚才燕慈那虚弱的样子是自己看花了眼。 想起半年前燕慈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的样子,现在明明有不舒服的地方在他面前却是一副坦然自若得样子,他又怕,心底又怨。 “只是有点累了。”燕慈别开脸站起来走向自己的石床,“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燕慈不愿说,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李若庭知道,燕慈是个闷葫芦,他也不再多言,解开包袱拿出那件衣裳摆桌上,细细扶平折痕,料子果然是好,折了这么久轻抹一下就平整干净了。 一缕温柔的晨曦照进石室,外面几声清脆的鸟叫声传来,李若庭睁开眼,深深吸了两口气,原来一座山跟另一座山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无尘顶后山的味道就不如这里让他喜欢。 抬眼望对面不远处石床,石床上早已没了人影。 他起身悠闲地绕石室里慢慢走了一圈,离开这里后,他时常想起住在这里的日子。 李若庭眯着眼睛走出石室,山坡上一人一兽,一玄衣一黑豹,慢悠悠走向李若庭走来。 燕慈身形高大肩宽腰窄,穿了李若庭放桌上的外衫,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后被风微佛而起,外衫上那些花样复杂的暗纹在晨曦中波光潋滟,玄色更是衬得燕慈面容冷峻,墨山懒懒地跟在燕慈身后,时不时甩甩尾巴。 不知怎么了李若庭想起苍霞镇月间酒楼里说书人讲过得两个词:魔道中人、危害江湖…… 看清这魔道中人燕慈手中的东西时,李若庭噗嗤一下笑了,是两个酸梨。 到了这季节,山腰上那棵酸梨树就挂满墨绿色的果子,果子个头小小,咬开厚厚的果皮,果肉酸味占了七分,三分是甜。 燕慈第一次吃这酸梨是李若庭摘得,李若庭得了宝贝似得用衣摆包了好几个,气喘吁吁跑来递了一个给燕慈,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期待。燕慈对这其貌不扬的果子咬了一小口便皱起眉头,李若庭反倒开怀大笑起来,汗珠挂在脸上亮晶晶的。 李若庭喜欢吃酸梨,他不怕酸,这酸梨带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汁水中还带着一丝甜。 笑眯眯啃了梨,李若庭说要去小溪边,他要抓些冉遗鱼带回去。 冉遗鱼是制作安神药的药引子,他栽在小院里的草药已经采摘了,抓了冉遗鱼带回去,再按照孟雅给得制药方子做出安神丸。 溪水淙淙作响,溪底细沙水草清晰可见。山中的水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也是冰冷彻骨,李若庭挽起裤腿踏进水里被激起一个冷颤。 “水太冷了。”燕慈伸手试探了下水温,扯住李若庭道。 李若庭拿起溪里被冲刷光滑的石头,不在意地摇头说:“很凉快啊!”说着又找到一块,把两块石头堆在溪底的乱石中。 燕慈站在岸上,看李若庭弯下腰忙碌着。不一会儿他就堆起了一座高出水面几拳的石头圈,这就是用来捕捞冉遗鱼的“笼子”,李若庭拿出刚在溪边草丛里抓得几只蚂蚱扔进去,蚂蚱掉进水里就开始挣扎,踢着腿在石头圈里打转。 这抓冉遗鱼的方法他是学了燕慈的。 初到山中的李若庭总是做噩梦半夜惊醒,有一夜,他又醒了,燕慈出去找了墨山来守在他床前,墨山告诉李若庭溪里有一种鱼吃了能治噩梦,李若庭以为是普通的鱼而已就把这事说给燕慈听,燕慈便用这法子抓了好几条冉遗鱼。 陷阱布置好后李若庭拉着燕慈躲一块大石头后,就等冉遗鱼上钩了。 不过半柱香功夫,石头陷阱边一只鱼身蛇头长了好几条腿的怪东西出现了,那就是冉遗鱼。这条冉遗鱼朝溪边四处张望几下,便大胆地在石头圈外围闻,闻着蚂蚱的气味了马上张牙舞爪往石头圈上爬,爬到石圈顶部一跃而下,噗通一声,抓住一只了。 躲在石头后的李若庭被这丑鱼张牙舞爪的样子逗乐了,又想起那次燕慈给他抓得冉遗鱼,他没吃,让他把这巨丑无比的怪鱼吃了他恐怕一辈子也吃不下东西,可奇就奇在那次之后他没再做噩梦了。 估计做了噩梦就得吃冉遗鱼,他就再也不敢做噩梦了。 “师父,你记得吗?那时候我做噩梦,你让我吃冉遗鱼,我吓得再也不敢做噩梦了。”李若庭凑燕慈耳边小声说道。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尖,燕慈看向李若庭。 他当然记得,昏暗中那双通红的眼睛和挂满泪痕的脸。不吃冉遗鱼的李若庭依旧会做噩梦,只是在噩梦刚开始时,李若庭开始呓语或是抽泣时,就被他轻轻地拍着背安抚,李若庭便会沉沉睡去。 李若庭的脸因为越升越高的太阳而染上一层薄红,见燕慈走神了便笑道:“师父不记得了?” “没用的。”燕慈别过脸,不看李若庭,语气变得像这溪水一样冰冷彻骨。 “什么没用?”李若庭对燕慈捉摸不定的语气变化还没反应过来,笑意挂在脸上一下子僵了。 第5章 明月 “药,你说得安神药。”燕慈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李若庭的眼睛,“没用。” 那双眼睛里的自己,脸上表情看起来还真是无情。 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哀伤、愤怒、还有无助。 疼痛又开始在燕慈胸口蓦地出现,随后蔓延。 李若庭垂下眼睑,闷声道:“会有用,我找了很厉害的炼药师问来的药方子。” “我让你下山,不是让你做这些无用之事,我是让你去历练!”燕慈打断了李若庭,情绪中已经带了突如而来的暴躁。 李若庭被燕慈这暴躁的情绪惊住,燕慈甚至能看见他的肩膀正微微发抖。李若庭疑惑地盯住燕慈,终究什么也没说,愤愤起身往石头陷阱那走去。 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剩下溪水流淌的声音和树林深处偶尔传出一两声鸟叫。 李若庭专心把冉遗鱼一条条用水草穿好,拎着快步走到燕慈身前,深吸一口气问:“那这半年你怎么不问问我在哪里历练?历练得如何了?” 燕慈语塞,李若庭如今身高只比他矮了半个头,眼神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知道你的病如何了?你骗我说你已经好了,你既然不管我下山去做了什么,为何又不让我制药!”李若庭说不下去了,转身快步走着,扔下燕慈留在原地。 他不会放弃,无论如何。 背影愈渐愈远,燕慈终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胸口之中像被万只蝼蚁不停啃食,疼痛至极!难耐至极!脑里嗡嗡作响眼花缭乱,心底一股无法遏制得暴虐情绪累积着将要喷发而出。 燕慈咬紧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就地打坐运转体内灵力,强行压下这些不该有的杂乱情绪,喉间一股腥甜也被他强行咽下。 一盏动物模样的纸灯被李若庭摆上木桌,桌上还放了一个绯色瓷瓶,里头是他自己酿得梅子酒,不过今年的梅子酒是在无尘顶后山里采摘得梅子所酿,李若庭尝了一口,味道差不多。 自两人从溪边分离,燕慈迟迟未归。李若庭一口气憋心里也不愿去找,独自坐在石室中闷闷做起了纸灯。 银白的月光照得洞外一片明亮,山坡上还是没有燕慈的身影出现,李若庭往着远处开始焦躁不安。 山坡上出现一双金色的眼睛泛着绿光,墨山慢条斯理地踱步而来,也不进石室,在洞口趴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自己的饭后清理,把巨爪上残留的野兔子血徐徐舔尽。 李若庭心不在焉地伸手理起墨山身上凌乱的皮毛,墨山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吟。 “你见到师父了吗?”李若庭停下手问。 墨山不满李若庭就不顺毛了,它正舒服着,低吼一声:“没有。” 李若庭重重挠了墨山一把,墨山反而眯眼咕噜咕噜起来,震得他手心麻痒。 “这里谁能伤得了他?” 墨山又吼一声,扭头顶了下李若庭的手,督促他继续挠。 是了,这里没人能伤得了他,哪怕是墨山也拿不住他。 那时李若庭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能行动自如,燕慈每日离开石室去山中练功。 对着空空如也的石室他闷得慌,自己扶着墙找了根用来燃火的树枝,一瘸一拐走出了石室。 他在山间迷了路,兜兜转转间天色暗了。这座灵气充沛的深山到了夜里极其危险,各种灵兽野兽开始出没捕食。深林之中不知何种野兽开始嚎叫,怪叫声此起彼伏,李若庭吓得站不住,靠坐在一棵大树下不敢动,心里不停地祈求燕慈快点来找他。 好在燕慈回到石室发现李若庭不见了,马上跟着墨山一路狂奔寻到了被吓到面如土色的李若庭。 那次回去之后燕慈要李若庭学会坐在墨山背上,以后每日与他一起出去。这动作看似简单,李若庭却足足练了两月才不会从墨山背上掉下来摔个灰头土脸。 李若庭还记得他紧张得趴在墨山背上,墨山越跑越快,他回头望,燕慈足尖点地腾空而起,犹如一只鸟般轻灵,黑色的衣摆和发丝随风飘动,如鬼如魅,被墨山甩远后又能从容跟上。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识修士与普通人差别能有多大。墨山抖抖全身壮硕的肌肉,片刻蓄力后张开巨爪一纵而起扑向燕慈,燕慈身形一晃,轻巧地掠向墨山侧方,墨山落地扑了个空,低吼一声前爪扬起后爪抓地,一个扭身向燕慈拍出一爪,这一爪的力度之大拍在人身上怕是立马皮开肉绽骨头震碎。只见燕慈委身灵活地躲过这一爪,李若庭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墨山后腿内侧就被燕慈击了一拳,墨山吃痛一下子重心不稳被燕慈用腿禁锢住了脑袋,只能伏在地上喘粗气。十丈之外的李若庭放下烤野兔为燕慈拍手叫好。 从回忆中醒来,李若庭发现自己不自觉走进了石室站在桌前,纸灯中烛光跳跃。 半年前,燕慈就是坐在这里,语气像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我病已入骨,我感觉到了。” 他的心刹那间很痛,他不该把燕慈一人留在溪边,也不该对燕慈说那么重的话。 李若庭不管不顾冲出石室,一个踉跄眼见就要趴地上摔个吃泥巴,蓦地被一个黑影牢牢掠住拎了起来。 “去哪?”燕慈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一阵头晕目眩后李若庭发现自己好好站着,燕慈的手紧紧拎住了他的胳膊。 李若庭的眼睛狼狈地眯缝着,慢慢睁开,眼眶里是泛红的。 燕慈看见这双泛红的眼,他想,他死了以后,这人该怎么办?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寒冬腊月里还要忍受旧疾之苦,若是碰上起歹念的人,除了挨打,连逃跑都要摔跤。 不如随他一起死了算了。 一个念头凭空冒出,燕慈的手越攥越紧,青筋暴起指尖泛白。 “师父,我做了一盏墨山灯,快来看。”李若庭笑着对他说道。 夜间山中凉风吹来,燕慈的背后衣衫早已被汗浸透,一阵凉意让他骤然清醒,放开了手。 “可备了酒?”燕慈问。 李若庭挑起眉,眼尾带着一抹红,转身往石室中边走边说:“想喝我酿得梅子酒了吧!”语气之中是满满得意。 望向这清瘦的背影,燕慈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是一段回忆,一个浑身是脏污和血,手脚都怪异扭曲着的李若庭躺在地上,殷红又刺眼的血沫子从李若庭苍白的唇角溢出,他伸手去一直擦,可还是沾在了李若庭脏污的衣领上。 燕慈心道,李若庭,你这条好不容易才捡回得命,我不能拿。 入了夜的深山凉风习习,刮进石室中,桌上烛火摇曳不止,石壁上两个影子也跟着变动起来,好不容易影子的边缘靠在了一处,却又马上分了开来。 墨山到了夜里总是随着夜色消失,或是捕食或是玩耍,此刻也不知去了何处。 李若庭小心摆弄手中的纸灯,泛黄的纸做出来得灯,怎么看也不像墨山,倒像是一只家猫,家猫长着金色大眼,多了几分可爱颜色。 燕慈坐在他对面,把酒杯送上唇边,梅子的香气四溢,酒味十分甜腻,甜得唇舌黏成一团分也分不开。 桌上摆了几样李若庭带回来的点心,李若庭放下纸灯,拿起一块杏仁酥递给燕慈。 燕慈接下咬了一小口,也太甜了。 李若庭撑着下巴,见他咬了一小口后捏在手里,去喝另一只手里的酒,笑问:“师父不喜欢吃?” 烛光给李若庭的脸镀上一层柔光,本就柔和的线条随着光晕变得模糊起来。 燕慈索性连吃了两块,问他:“你何时下山?” “明日清晨就走,墨山送我下山后我乘马车就好。”李若庭咬了咬下唇继续说:“其实我进了一个门派,那是……” “你能照顾好自己就好。”燕慈把话打断。 他不想听,半年来他态度冷漠决绝,不主动带话给李若庭,也不过问李若庭下山后的任何事。 他不想问,也不敢问,他怕自己问了就会想,想了,说不定就要去寻,不知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直到这次李若庭带话来要回来,他心想应该是不会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了。 半年来他体内灵力充沛稳固,凡事不愠不火,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开始他一人住在这座深山中的时候。 他每日练功打坐,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就见一次,又如何? 可他错了,那种失控的感觉重新回来,要把他的神智啃噬干净。 “那就说说别的,我收了个小跟班,可胖了,可听我话了。”李若庭伸出胳膊比了比,他试着说点别的,他也许不该说关于门派的事。 听墨山说,燕慈第一次出现在这山里的时候带了把剑,却把剑沉进了山里的深潭之中,之后便在这石室中住了下来。 也许他是厌恶了外面世界的风雨才来这深山中定居,像传说中那些隐居的世外高人一样,不管原因是什么,他是不愿意走出去的。 燕慈这样武功灵力高强的人,也许曾经也是哪一门派的长老,座下好几百个弟子,或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已梦为马行侠仗义。他有过剑,那一定是剑修,剑修在各门派都是十分炽手可热,作战能力强大。像燕慈这种弃了剑都能与墨山相斗还不输的剑修,应该是极出色的了。 但看燕慈整日披头散发穿大袖黑衫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无尘顶那些剑修。但李若庭绝对不相信燕慈是个坏人,是个反派人物被追杀才躲进深山的,燕慈不是坏人,他知道。 被人追杀为何要沉剑?剑修没了剑拿什么保命,除非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干嘛又久居深山老林?这根本说不通。 燕慈看向出神的李若庭,眼神放空,嘴唇微张着,思绪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里。 “去赏月吧?”燕慈突然说。 李若庭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走出石室,燕慈索性一把把人搂住,起身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山坡旁一棵高大古树树梢上。 李若庭的惊叫还在嗓子眼里没出口,脚底下就踩实了,憋得他抱着树干喘粗气。 “这里看得清楚。”燕慈说完放开搂住李若庭的手,自顾自走到一根粗壮的树梢上坐下,望着远处黝黑的山峦。 李若庭抱着粗壮的树干,抬头望向头顶漆黑茂密的树冠和几丝漏下的月光,他干笑两声:“是啊,更大更圆了。” 再不愿,夜还是会悄然离去,天还是逐渐亮了。 李若庭肿着一双眼睛,认真地给墨山全身按摩了一遍,除了尾巴,皮毛都被李若庭理得顺顺溜溜。 “师父。”李若庭跨上墨山,看着燕慈:“我走了。” 燕慈颔首,伸手摸摸墨山的头,动作是轻柔,语气却不太好:“跑慢点,不然回来跟我练练。” “等爷回来就练!”墨山舔舔自己的尖牙对燕慈低吼一句。 “它说什么了?”燕慈问李若庭,燕慈眼睛是深邃的,漆黑的瞳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它说好的,不用你说它也会慢点。”李若庭面不改色,眼神还特别真诚。 只有他能听懂墨山在吼什么,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中间胡编乱造了多少次,要燕慈能听得懂墨山吼些什么,非要打得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比如燕慈抓来给李若庭学习得灵兽,被墨山一口给吞了,再比如墨山抓得野兔子,本想玩耍一会儿,被慈拿来烤了,再再比如墨山想让燕慈跟李若庭一样,给它按摩挠痒顺顺毛,燕慈伸出一条腿。这一人一兽一言不合就开练,准确来说没有言,墨山看燕慈不舒服了就要抡起爪子开始拍,燕慈看墨山不顺眼了就开始擒拿豹子一百招。 李若庭就拿着吃喝远远看热闹,精彩之处还会喝彩,反正没人也没豹会受伤。 如今不一样了,李若庭认为燕慈应该好好休息,而墨山要送他下山,还是不要浪费体力比较好。 “那好,去吧。”燕慈转身走向洞穴。 第6章 试炼 李若庭明明还有千言万语未说出口,燕慈却就这样给他冷漠的一个背影。 他想问以后能不能经常回来,想说身体不适要告诉他。 其实他最想把燕慈绑下山去找人医治,虽然他还没能找到可以医治燕慈的那个人,但他已经有了目标,他要向最有名最厉害的炼药师求药。 弟子试炼是个能见到孟致的机会,只要他还在无尘顶就有希望。 李若庭俯身紧紧贴着墨山,随墨山消失在山坡下。 燕慈轻跃上高耸入云的古树,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牢牢盯着疾行在林中的身影,直到御风跟到了山脚下,才回身隐没进林海之中。 回到无尘顶的小院时已是夜里,李若庭草草歇了一夜。 天蒙蒙亮,他收拾出一些灵符和伤药,带着朱仔前往无尘顶的观云台与众人集合去试炼之地。 观云台上,背着竹箱,穿青纱罩白衫的是药王院弟子,李若庭笑吟吟向孟雅打招呼:“孟长老!” 孟雅淡淡扫过李若庭,并不回话。 朱仔跟着行了个礼,见药王院弟子走远了,偷偷说李若庭:“师父,人家都不理你!” 他这师父就是太平易近人! 李若庭不介意,拍着朱仔肩膀笑道:“人家是女子,女子矜持。” 孟雅给了他一张安神药方子,他还是很感谢孟雅的。 朱仔吐吐舌头,他不懂什么叫矜持。 不远处白晃晃一片走来,原来是剑修院来了,金霓生依旧是冷若冰霜,走过李若庭师徒二人面前,一个眼神也没给这一胖一瘦。 身后金霓生的弟子们见师父这么高傲,便也鼻孔朝天昂首阔步,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师父让人遍体生寒的话语。 “见了长老不行礼,不知尊卑,都去那边挥剑五百下。” 别说剑修弟子们,就连一旁的李若庭和朱仔听了都觉着手臂发酸。 金霓生门下弟子都年纪不大,一群少年闷声不响对空气重复挥剑,还挥得十分整齐。李若庭师徒看得挺乐呵,朱仔还一边帮着数,遭了好几记白眼。 五百下到底是没挥完,门主金燮就满面春风地来了,带着身后一群冶金堂的炼器弟子,见了金霓生的弟子们正专心挥剑,直拍手赞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都这时候了也不忘练剑! 加上白发苍苍的阵法长老和其弟子,人算是齐了。 李若庭有些失望,孟致依旧没来。 金燮看孟雅在得份上也不计较这人没来,大家整装开始出发。 金燮和阵法长老是不去试炼之地的,他俩的弟子由座下资质最高的两位弟子带领。 门派中圣灵堂的女修们负责祭祀祈福,发间插着一根彩色羽毛,为众弟子熏了驱邪香祈求平安。 其实李若庭之前心里有些没底,他哪里参加过什么试炼打过什么妖兽,他的力气恐怕还不如朱仔大…… 后来想到这么多人,个个又是从普通人中层层筛选出来得修士,不是灵力充沛就是根骨奇佳,何况还有武灵大会的霸主金霓生在,他心又放宽了不少。 今日天公不作美,烈日当头照,一丝飒爽秋风也没有。 一行人爬山涉水走了一日,天色将暗时才到达试炼之地入口。 作为一条长龙的龙尾,李若庭吊在队伍最后上气不接下气。感叹原来无尘顶这么大,又感叹做修士可真不容易,去试炼之地的路上都能算一项试炼。 试炼之地入口不过就是一片竹林,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竹林旁一栋老旧的竹楼,楼上挂着无尘顶门派的旗子。 金霓生上前扣门,门里出来一老头。金霓生施过礼言语两句,老头便回屋拿出一根竹杖,对着竹林轻轻一点。 远处看起来并无特别的竹林泛起一层白光,李若庭心道,原来有一层结界。 李若庭师徒人数最少,所以人员分配时跟人数最多的金霓生分成一伙,金霓生留下九个弟子,其余人分去了药王院弟子之中。炼器和阵法弟子数量相当,自行分成十人一伙。 一伙伙人进入竹林,每进一批人竹林的结界就闪动一次,看得李若庭啧啧称奇,扭头问金霓生这是什么结界? “每闪动一次是变动试炼之地的入口,所以每批弟子进入的地方是不同的,所碰到的试炼也不同,会根据弟子们的修学内容来改变。”金霓生斜眼看李若庭,冷冰冰地答。 “那药王院岂不是进去采药就好了?”李若庭朝正进入竹林的药王院弟子们投去羡慕的目光。 金霓生冷哼一句:“不知。” 一旁朱仔见了心道,真是个热脸师父,一天贴这么多次冷板凳。 “朱仔不要紧张,为师会保护你!”李若庭反倒拍拍朱仔肩膀笑。 既然试炼会根据修学内容变换,那他也许会碰上灵兽,只要不是什么极恶凶兽,他应该问题不大。 踏入竹林眼前尽是白色浓雾,浓雾席卷而起扑面而来。李若庭有些不适应地往后退了几步,金霓生的弟子们皆是气定神闲,步伐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 越往前走,浓雾越稀薄,雾后景象呈现。 李若庭睁大眼,这是什么地方? 眼前是一片旷阔的平地,平地中间有一方用巨石砌造的平台,平台四周围着石柱,石柱与石柱之间连着红色的粗麻绳,平台右侧放着一面鼓,台下居然还有石凳? “这是要我们唱戏吗?”朱仔看清后嚎了一嗓子,李若庭扶额假装没听见。 一名剑修弟子站出来问金霓生:“师父,这是擂台吧?” 金霓生眯起眼,这是武灵大会的擂台,他不会认错,既然是武灵大会,那应该也是武灵大会守擂形式,他嘱咐弟子们先不要靠近擂台,弟子们听师父这么一说,一下子紧张起来纷纷拔剑四顾。 李若庭扯着朱仔往石凳上一坐,全身松懈下来。不是他不担心自己会上擂台,而是他腿脚酸的站不住,走这么久路再不歇歇,他铁定要朱仔背他才能往前走。 骤然间,擂台边那圈石柱顶端亮起一根根蜡烛,场地中顿时灯火通明,一人出现在擂台上,抱拳对着台下,声如洪钟。 “攻擂者请上台!” 此中年男子面容硬朗,身着破旧布衫,脚穿双草鞋,抱拳姿势是背脊挺直,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金霓生冷着脸不说话,众弟子也不敢乱动,举着剑对台上的人大眼瞪小眼。 “师父,我去。”一名剑修向金霓生自荐,他人纷纷低声喊道:“大师兄?” 金霓生摇头,看向另一名神色慌张的弟子。 一旁歇着的李若庭看这名弟子不管是身形还是拿剑姿态着实不如那位自荐的弟子,何况大家还喊那弟子大师兄。 这名弟子被师父选了,再不敢也只能咬牙上了,攥紧手中剑,迈腿上了擂台。 台上两人相互抱拳后,“咚咚咚!”震天鼓声响起,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正挥臂击鼓。 鼓声毕,风驰电掣间台上二人斗在一起。中年男子以双拳为武器,出拳速度迅猛,脚下步步紧逼直贴对手正脸,那名弟子避拳不及竟被逼得毫无挥剑还手之力。只能退开企图与这人拉开距离,中年人拳法极其纠缠,眼花缭乱地往他脸上招呼,这弟子避了三四十招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右脸生生挨了一拳!接着是噼里啪啦一顿拳雨落在胸口,打得他只能举剑挡在身前格挡,结果肚子又挨了一下。 拳拳到肉的闷声响起,台下弟子们骚乱起来,只有金霓生冷眼盯着台上纹丝不动。 这弟子吃了一百来拳终于开了智,挽起剑不再企图用剑对付中年人,浑身收紧下巴后缩开始专心盯着中年人的一双铁拳,侧身闪躲越来越灵活,猛地蹲身对着中年人一记扫堂腿! 中年男人一膝跪地,这就算是输了,弟子们拍手叫好。 中了这么多拳的弟子只是脸上青紫,揉揉胸口便又站得笔直。 第一场就看得李若庭就惴惴不安手心直冒汗。 新的攻擂者上台,没多久那名弟子就被一位同为剑修的攻擂者踢下了台,金霓生又选了一名弟子上台,两柄细剑在黑夜中反射着烛火熠熠生辉,剑鸣声不绝于耳。 攻擂的野生剑修抵挡了百来招终是打不过,被金霓生的弟子剑指胸口 。 接着上来一个满嘴胡子的壮汉,拎把巨锤,瞪着大眼嘴里咿咿呀呀冲向对手。壮汉别的招式不说,光抡起巨锤砸在擂台上留下一个深坑,就知道这人力气大的可怕。 与他对战的弟子实力不足却还咬牙坚持执剑相对,不多时就败下阵来,摔下了擂台。 李若庭赶紧掏出身上的伤药,与其他弟子一起把人扶上石凳。这弟子额头一片细汗,死咬嘴唇不出声,一只手紧紧攥着裤腿。 “放开我看看?”李若庭面色担忧,撩起这人裤腿,小腿大片青紫中布满血点,他伸手细摸,骨头是没断的。 他把活血化瘀的药油递给身旁弟子让他们帮伤者揉一揉,抬眼看向擂台。 现在对付壮汉的是那位大师兄。大师兄身手敏捷躲过了几记重锤,却也近不了壮汉的身,只能靠着轻功不停在台上与壮汉周旋,希望能找出一个破绽。 再惊人的力量也不是用之不竭,周旋到最后大师兄还保存不少体力,壮汉已经喘得胸口剧烈起伏,壮汉怒不可遏嘶吼一声猛地冲向正在擂台角落的大师兄挥锤而下,竟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影掠上擂台,“铮”的一声,这一锤被金霓生单手用剑横接住,巨锤的力量把他生生推后好几步,金霓生站定,巨锤稳丝不动了。 大汉收回巨锤,不声不响下了擂台。 “请各位弟子继续前行。”先前击鼓之人走出来指向竹林深处。 他们借着月色继续走了一刻钟才找到一片空地,剑修弟子轮番守夜,剩下的围着篝火打坐闭目养神。 篝火噼里啪啦作响,突然飘起一阵香味,弟子们睁开眼,小胖子正端着巴掌大的小锅用篝火烹煮些什么。 “你在弄什么!”一名弟子不免有些愠怒,刚才的擂台上受伤得都是自己的师兄弟,这两人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朱仔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人,理所当然道:“做饭,你们不吃东西吗?”虽然他们这群剑修看起来确实不同于凡人,可哪有人不用吃东西的。 他一听说试炼需两三日就带了这口小锅还带了一些干粮,别人不吃他师父还要吃呢! “师父!热好了!吃吧!”朱仔端着小锅,把锅里的饼子仔细吹了吹才递给自己的师父,李若庭到了空地后就找块石头垫脑后躺下了,一直没起来。 李若庭脸色苍白,掰了一半给朱仔,三两口吃了饼子又躺下了,身子蜷在一起。朱仔心里担忧,两月相处下来,他发现师父好像身体不是很好。 金霓生在周围巡视一圈回来,剑修弟子们见师父来了赶紧把手上的饼子一口吞了,继续打坐,眼睛闭上了嘴里还嚼个不停。 他们也可以不吃,他们修习了辟谷术,但这小胖子太热情,非得一人分一块才罢休。 李若庭紧皱眉头蜷缩在地上,他身上骨头里疼,虽不至于疼昏过去,但这种疼像隔着棉被打在身上,闷疼闷疼,让人无法忽视。 迷糊间好像回到了那座山上,李若庭扭着身子埋怨,怎么燕慈的腿这么硬,枕得脖子疼。 天冷的时候他爱躺山坡上晒太阳,有时候燕慈会在一边闭目打坐,他就耍赖把头枕燕慈腿上。 “师父你的腿怎么像石头一样?”李若庭嘟囔几句。燕慈伸手晃他,他纳闷了,燕慈是不会晃他的,都是任他躺到自愿起来。 “李若庭!李若庭!” 眼前是金霓生的冰块脸,不过此刻冰块有点裂痕,眉心拧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李若庭脑袋还没完全清醒,眯眼瞧见空地上金霓生的弟子们直愣愣站成一排,背对他们俩,他挣扎几下爬起来走到正面一看,他像从头到脚泼了冷水,彻底清醒了。 第7章 化猫 这些人双手手指严丝合缝捂住了脸,看不见他们的脸,就这么直直站着一动不动。 “朱仔呢!”李若庭惊道,金霓生指向空地另一边。 朱仔背对他们躺着,手也覆在面上,与其他弟子不同的地方就是他还在打呼噜,李若庭放下心来,朱仔应该还没醒。 “我巡视一圈回来发现他们变成了这样。”金霓生边说边环顾四周,右手警觉地扶上了剑。 李若庭试着把朱仔的手掰开,使了六成力气竟然掰不开便不敢再掰,怕把朱仔的手指骨掰伤了。 此刻竹林奇静,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没有。一行白衣人整齐站得笔直,以双手覆面,场面诡异至极。 “喵嗷——!”一声猫叫蓦地响起。 猫叫声起伏强烈,尾音拖拉,配着眼前景象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金霓生拔出剑来,通体雪白的剑刃出鞘,反射出刺眼寒光。 “你想杀我?那就杀吧!”一名覆面的弟子突然开口,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像捏着嗓子说话,依然是双手覆面,脚却朝着金霓生快步奔来。 “少主快收剑!”李若庭大喊一声冲向这名弟子,没推开人反倒自己被撞在地上,金霓生刹那间把剑稳稳收回了鞘中,否则这名弟子直接吃他一记穿心剑。 没吃上这一剑,这人又站得笔直不动了。 李若庭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想到这些弟子被控制加上刚才那声猫叫,这定是他和朱仔的试炼了。 这是一只能控制住人的灵兽,它不现型说明它本体并不善斗,却能弟子们做出不是本人意愿的行为,这应该是一只高阶灵兽了。 低阶灵兽除了天生的特别之处其他就像普通动物,比如李若庭院里那两头狪狪,或是他的鹦鹉。 中阶灵兽就如金燮门主的那条火蟒,有灵识却仅仅只是出于动物本能的思考。 而高阶灵兽不一样,它们学会了修炼,像人一样思考,有欲有求有悲有喜。修炼也会让它们学会本领,比如墨山,疾行搏斗还有隐身是它的本领。 若是高阶灵兽偶得机缘修炼得道,那便可以化成人型,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妖。不过这种灵兽是少之又少。 墨山说过,灵兽纠缠人一般是有所求,给它便是了。 李若庭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想干什么?说吧!” “戚戚戚戚……”另外一名弟子发出诡笑,虽然脸被手捂住,肩膀却抖个不停。 这个弟子的笑声还没停下,边上的弟子又开口了,语气是咬牙切齿:“放我出去!” “我知道了,你被困在这里了?”李若庭若有所思点点头道,“你想要我们放你出去?” “这有何难。”金霓生冷哼一声道,李若庭却转头对他眼神示意,先不要答应。 那名怪笑得弟子停下笑说:“没错,放我出去,离开这该死的竹林!我怎么也出不去……该死的结界!”这弟子絮絮叨叨低声谩骂了一阵又说:“你们带我出去!” “那你要先放了这些弟子才行,他是无尘顶少主,这里是无尘顶的地盘,带你出去小事一桩!”李若庭说着抽出一张灵符,威胁道:“不然我就赶你出来!” “决不食言?”怪笑得弟子不笑了。 “决不食言!”金霓生语气已经有些烦躁,他从没碰过这种妖魔鬼怪,打不到杀不了,还得谈条件,这无尘顶谁敢跟他谈条件? 此话一出,剑修弟子们居然瞬间放下了手,一脸迷茫地看着金霓生和李若庭。 李若庭连忙去看朱仔,怎么还躺着? 吃力地把人翻过来一看,李若庭怒了,对着朱仔质问道:“为什么没放了他!” 朱仔依然捂着脸。 “你只说放那些弟子,没说放了你这个弟子啊?”这下朱仔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他的破锣嗓子捏起来说话,听起来难听又别扭。 那些刚清醒得弟子们一见朱仔这诡异模样,活像见了鬼,直接就拔剑把朱仔团团围住了。 李若庭怒不可遏,掏出几张灵符啪啪甩朱仔身上。狐狸豺狼狡猾他知道,没想到这猫也这么狡猾,若是方才轻易答应了它,恐怕连金霓生座下的弟子也没救到。 朱仔捂着脸疯狂扭动身体,像是痛苦不堪,声音却似哭又似笑:“你想这小胖子变成痴儿?” 人若是被强占了意识,强行驱赶很有可能会让宿主变成痴儿。 要是金霓生那些弟子,他还真打算把这猫强行驱赶出来,管他谁是痴儿。 李若庭收回灵符叹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听闻人的肉特别好吃,如果你给我咬一口尝尝味道,我就放了这小胖子。”朱仔说完开始怪笑。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生啖肉饮血他们都没见识过,何况是吃人? “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把它逼出来砍了!”一弟子忍不住大声道。 金霓生表情终是变了,怒喝一句:“闭嘴!” 众弟子怯怯退了几步,谁也不出声了。他们是担心的,万一李若庭仗着自己是长老,随便指出一人命令这人给这妖怪咬一口,他们该如何? “我以为是什么要求,来吧!”李若庭淡淡一笑,伸出胳膊撸起了袖子。 金霓生挥剑柄把他手臂打下,一脸不可思议,“你疯了?” 这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么轻易就让别人吃他一口肉? “少主,相信我。”李若庭低声说完,又朝着朱仔举起胳膊,“来吧!” 金霓生冷眼瞧他,像看一个疯子。 “好!你细皮嫩肉的味道应是不错!”朱仔双手放下,脸露了出来。 竟是一张猫脸!朱仔的脸被橘黄色的皮毛覆盖,鼻子两边竟然还伸出几根长长的细须,一双绿色的眼睛里瞳孔缩成两条竖线。 李若庭反应不太大,意识被灵兽夺了,容貌自然也会有些改变。 身后剑修弟子们却吓得惊叫迭起,连连退到三丈以外,只剩金霓生一人站在李若庭身旁。 让他们攻一百次擂台也不会摇一下头,这种只会出现在传闻中的诡异猫脸事件他们没亲眼见过,让他们胆寒,汗毛是竖了又竖。 朱仔狞笑着抓起李若庭的胳膊,带着笑意得猫脸更恐怖诡异。长了细须的毛嘴张得极大,能清楚地看见嘴里一颗颗可怖的尖牙。 “你若食言就永远别想出去了!”金霓生冷声道。 朱仔狠狠咬下! “唔!” 李若庭整个人抖如筛糠,实在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听得三丈外的众弟子出了一身冷汗,大气不敢出地眼睁睁看见朱仔嘴角溢出鲜红的血。 当大家都咬紧牙关眼睁睁看李若庭要少块肉时,朱仔蓦地推开李若庭,不停对地上吐口水,把嘴里的血吐得干干净净后才龇牙咧嘴瞪向李若庭吼道:“呸呸呸呸呸!你!你骗我!” 李若庭被重重推倒在地上,捂着鲜血淋漓的胳膊笑了:“怎么?你想食言?” “你骗我!”朱仔逐渐疯狂,“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咬了人还敢骂人?这妖怪简直得寸进尺!愤怒的弟子们又举起剑往前冲把朱仔围住。 李若庭站起来冷冷地说: “我已经给你咬了,你自己不吃而已。” 朱仔怔了一下,泄气坐在地上垂下了头:“不错,我只是没想到……”越说越没了声音。刹那间他猛地抬起头来,猫脸不见了,见到李若庭面色苍白捂着流血胳膊,吓得脸上肉都抖了三抖,还是那熟悉的破锣嗓子:“师父!您怎么啦?” 他一觉睡醒,被一圈人拿剑指着,师父还受伤了,朱仔欲哭无泪。 只有李若庭自己知道,他是用自己打了个赌,赌赢了他不过是受点皮肉伤,赌输了也就是少块肉,横竖都能救回朱仔且不丢自己性命。 半空中突然升起一束金色焰火,弟子们欢呼,是试炼结束信号! 这一趟虽说不是九死一生,但也是心惊胆战。往回走得弟子们偶尔低语几句,他们没想到李若庭反倒救了他们一把,想起先前自己的行径有点面上无光。 反倒李若庭轻轻松松,因为离开试炼之地跟进来时不是同一条路,好奇心颇重地四处看,还偶尔逗逗瘪了一路嘴的朱仔。朱仔知道师父的胳膊是自己咬的后,差点一口气没抽上来晕过去。 “你……”金霓生走到李若庭身旁,犹豫了一下问:“伤势如何了?” “没事,只是皮外伤。”李若庭晃晃自己被包扎成粽子的胳膊,还是朱仔鼻涕眼泪横流包扎出来的,可不容易了。 “那是什么?”李若庭停住脚步,眯起眼睛。 不远处山顶上立着一座高塔,黑瓦小窗飞檐翘角。即使从这里看,也能看见塔身周围飘浮流动的结界,是一段段红黑色的符文。 “天师塔。”金霓生对李若庭解释:“门派中凡是宗师级别的修士可入塔试炼。” 李若庭意外地挑起眉,少主好像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冰冷,追问道:“那就是只有门主和阵法长老进去过了?” 金霓生点头。 李若庭感慨,那些符文他连看都看不懂,估计还没进塔门就被那结界给撕碎成破片。 不多时那栋熟悉的竹楼出现在眼前。 李若庭恍然大悟,原来这试炼之地是一个法阵。试炼之地能随着弟子修学内容而改变目的地,还能提供与修学相应的试炼,再加上他们明明不是原路返回,路上风景也截然不同,却又回到了竹楼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法阵,心里对年迈的阵法长老实在是敬佩不已。 拿着竹杖的老头已经守在竹楼前,见他们出来了举起竹杖准备关闭结界。 “请稍等片刻!”金霓生对老者行了礼继续说:“我们后面还有东西要出来。” 话音刚落,一抹小小的橘色身影从竹林中飞速奔出,这只偷偷摸摸跟了一路的猫,消失在山林之中。 竹楼大门敞开,能看见大堂里已经坐了不少无尘顶弟子,门口摆了一排放满草药的竹筐,里面的弟子正聚一起聊着试炼之地中的经历。 药王院的弟子一进入竹林就到了一片雾气弥漫的沼泽地,开头还未察觉有什么危险,走了几刻钟后便浑身软绵无力栽地上,于是他们除了采摘试炼之地里那些奇珍异草,还得尝百草给自己治病,把人折腾得萎靡不振。 冶金堂修习炼器的弟子刚踏进竹林就被一群黑衣人追,把赤手空拳的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后消失不见。夜里打坐入睡后,黑衣人又重新来一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逼得他们连夜就地取材一人制了一样武器在手,灌输灵力后坐等黑衣蒙面人再来,可等了大半日平安无事,直到试炼时间结束。 怪不得李若庭一进门就见这些弟子有的举着灵气流转的竹剑,有的举把刻满符文的石斧,还有一个拎了把荆棘做得流星锤…… 最后走进竹楼的是阵法长老的弟子们,一进门就唉声叹气抱怨。他们倒是没病也没人追打,就是进入试炼之地后就没换过地方,一直被困在一座全是门的建筑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弟子们苦算一夜,二十个死门,一个生门也没有。 “那你们怎么出来了!”李若庭边喝茶边听,真是津津有味。 阵法长老的大弟子缓口气自豪地说:“我们重新做了一个法阵,直达出口,就是做阵时间太长了点,幸亏是试炼。” 大堂里弟子们都忍不住拍掌叫好,桌上渐渐上了菜,饥肠辘辘的众人喊着回门派了再继续聊,有序地落座下来吃饭喝酒。 李若庭和金霓生还有孟雅都是长老,坐上了里间单独准备的一桌酒菜。 “你不饮酒?”金霓生端着酒杯问正埋头吃菜得李若庭,孟雅独自一人喝了好几杯,掀开黑纱一角,把酒杯送进黑纱下。 李若庭忙摆手,把茶端起来敬金霓生和孟雅,“我不能饮酒,我以茶代酒敬少主,孟长老。” 他不想沾酒,当时如果他不去喝酒,就不会发生后面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燕慈就不会病了? 想到这些李若庭心里不好过,他没人可怪,只能怪酒。 第8章 珍珠 自试炼之地回来,李若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自己屋里琢磨制药。 他起身松松久坐的筋骨,制作安神药的草药已经被他细细捣碎研磨,堆成一座座尖尖的小山。 朱仔手里拎了食盒,推开院门就见师父站木梯上翻晒什么东西。 李若庭倾着身子,把每条冉遗鱼都翻了个面,再晒一段时间,捏一捏能掉粉末时,这些冉遗鱼就能用了。 朱仔好奇,等他下来了也爬上木梯看师父在晒什么东西,看一眼差点摔下来,起了身鸡皮疙瘩。 “师父,这些怪东西是什么啊?”朱仔把食盒推到一边,他顿时没胃口吃饭了。 李若庭被他的龇牙咧嘴逗笑了,拍下他的脑袋:“入药用的,冉遗鱼。” “您吃?”朱仔小心翼翼地问,他真没法想象把那长了好几条腿的鱼又不是鱼的东西吃下去是什么感觉。 李若庭坐下倒了杯茶,“我用不上。” 他望向小院外的天,昨天他已经让鹦鹉带了话给燕慈,鹦鹉怎么还不回来? 深山被浓云笼罩,淅淅沥沥小雨下了起来。石室中变得潮湿不堪,雨水从石头缝里渗透进来,落在地上,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燕慈听着雨声烦躁至极,盘坐在石床中迟迟无法入定。 一阵翅膀扑腾声从石室入口传来。 燕慈睁眼,翠绿的小鸟终于来了。 “师父,用不了多久药就能制好了,药里加了……” 小鸟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等着燕慈给吃食,抖抖翅膀把鲜艳的羽毛上挂的几颗水珠抖掉。 燕慈拿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野果子给它吃。 不知怎么看着这小鸟埋头吃果子,心底一股怨气又钻了出来。 尽是废话。 对自己在做什么,过得如何只字未提,上回见面李若庭责怪自己不问他的事,现在倒是自己也不说了。 难道是因为赏月那晚?那晚李若庭哭了。 在那棵大树上,他见李若庭抱着树杆笑,就试着说出他堵在心里的话:“如果我死了,我死以后……” “别说!别说了……师父!”李若庭只听了一句就急急喊他,向他伸出手,不停地对他摇头。 想说得话还未说口,他却着了魔似得起身走了过去,低头看,李若庭脸庞湿润着,几条泪痕挂在眼下泛光。 “别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李若庭攥紧他的衣袖轻声说,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住地掉在他手背上,明明是温热的,却如此炽人。 他又想起第一次被李若庭攥紧衣袖的时候。 本属于他的石床,他凿出来得石床上却躺上一个陌生人,一个被那头豹子捡回来的陌生少年。 如果不是胸口的轻微起伏,他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可这人没死,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燕慈看他嘴角干裂出血,拿了水来喂,捞起人靠在肩上喂水时,他发现这人连嘴也不张。 身上动不了他知道,可嘴也动不了? 他伸手试图掰开这人的嘴,却发现这人牙关紧咬,水碗边磕得唇上全是血也没喂进去一口。 “你想死?” 燕慈冷淡的声音在石室中响起。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少年苍白的脸颊无神的双目和干裂流血的嘴唇无不散发着死气。 燕慈伸手把人横抱而起,因为无法挣扎,少年就这样老实靠在他怀里。 他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他不想让一个重伤到全身无法动弹的人死在他怀里,他抱着人往石室外面走,“要死就死在外面吧。” 怀里的人紧闭着眼睛,睫毛不停颤动。 他和这人素不相识,为何要帮他收尸? 燕慈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你是我什么人?为何我要帮你收尸?” 怀中人还是没有声音,很倔强。 下了山坡便是一片树林,燕慈兜兜转转,也不嫌累。也许是真心为这人寻一块好地,让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去死。 “这里依山傍水。”燕慈把怀中人轻轻放下。 此处是一条小溪旁。正是春季,溪旁布满嫩绿青草,夹杂着小小一朵的白色野花。 为了能轻放下怀中的人,他是跪着的,这样看来,倒真像一场葬礼。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睁开了眼,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眼神愤恨得像是要跳起来狠狠咬他一口,可不争气地眼泪却顺着眼尾滑进了发间,打湿了一片如墨的鬓发。 “到了夜里,山里野兽会出来捕食。”燕慈神情中尽是淡漠,“到时候,你不要叫。” 他来这深山老林之中不就是为了清清静静的度过一生?来了个一个寻死的人,他没必要拦着。 起身时袖摆最底下那一点点布料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看来还是怕了。 谁又会真的心甘情愿去死,何况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燕慈心内自嘲道,他又何尝不是这样? 老天把两个将死不死的人放在一起,可真是捉弄人。 滴答滴答。 燕慈回过神来,对着小鸟说:“等药制好后你说一声,我叫墨山来取。” 鹦鹉扑腾扑腾翅膀冲出石室。 他知道吃药无用,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李若庭无助的眼神。 他看向那张木床,上面是空的。刹那间从未有过的强烈空虚感把整个石室淹没,到处都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他逃离一般冲到山坡上,密实的雨点带着彻骨的冰凉砸在脸上身上让他喘气都大口大口起来,继续在石室中待下去他会窒息!会发狂! 雨越来越大,似乎这场雨要把大地冲刷干净,连同燕慈的皮肤,要他露出里头真正的骨血与肉。 一抹黑色身影奔来,大雨把它全身乌黑的皮毛淋得极乱,墨山喷出热气腾腾的鼻息,金色的眼睛奇怪地打量着眼前被雨淋得狼狈不堪的人。 燕慈凝视着它,牙根颤栗不止,手背青筋暴起。 为什么这个畜生欠下的命要我来还! 两抹身影几乎是同一瞬间冲向对方,竭力扭打在一起。 雨声掩盖了愤怒的嘶吼,雨幕让泥泞不堪的两个身影变得模糊起来。 墨山觉得这人肯定是疯了,纠缠不休地与它撕打,还非要在雨中。若是不下雨它可以奉陪到底,可它最讨厌身上的毛变得湿漉漉黏糊糊。 它烦躁地使出八成力一爪拍去,燕慈飞了出去。 什么情况? 墨山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看向不远处捂着胸口咳嗽的燕慈。 看来它功力见长了。 墨山洋洋得意意气风发地迈起爪子,踱步到燕慈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手下败将。 “蠢货!” 燕慈喘着粗气怒骂。 他的功力变弱,他无所谓。 可越到后面还会丧失心智,他要是疯疯癫癫地死了,真是一点尊严也不剩。 这一声倒像是骂自己。 蠢得是他,怎会是墨山。 是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是他明知不该有却非要有! 冰冷的雨点落下,落进小院中,打湿了茅草屋顶上的竹匾。 李若庭和朱仔慌慌张张把屋顶的草药和冉遗鱼收进屋里,忙活了大半日,小雨又停了,李若庭抱着竹筐叹气。 他收到鹦鹉的回话得知燕慈居然同意让他制药,表明燕慈也愿意吃药了。他只想马上带着药飞到燕慈身边,可老天似乎特意跟他对着干,整日整日的阴,动不动还下点雨。 这些冉遗鱼好不容易干了些又被淋湿了,回山的日子离他越来越远,李若庭烦躁的要命。 猪圈里两头狪狪嚼着猪草,咔嚓咔嚓脆响。 听着这嚼草声,李若庭蓦地想起自己屋里那一盒珍珠,他要下山。 苍霞镇,聚宝阁中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还有各种叫卖声,吃了能灵气大增的药丸子,削铁如泥的上好宝剑等等等等。 李若庭找了个空位盘腿坐下,拿出一块软布铺在身前,把兜里的珍珠一一摆上。 “这些是什么?”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李若庭专心把珍珠摆成一小堆,堆起来像小山的话更吸引人来看,于是头也不抬道:“灵兽生得珍珠。” “有何作用?”这声音又问。 李若庭摆好最后一个珍珠,拍了拍手:“好看!” 一抬眼,眼前的人吓得他手一抖,把认真摆得一座珍珠小山撞塌了,珍珠咕噜噜地掉下来,垫着软布倒也没有乱滚。 “少主?”李若庭大吃一惊。 金霓生今天头发半束半披,头顶也只有简简单单一根白玉簪,身着月色广袖衫,要不是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冻三尺的表情,倒像一名潇洒倜傥玉树临风的世家小公子。 李若庭脑中转得飞快,身为门派长老摆摊卖东西是不是有点跌门派的面子? “就只是好看?”金霓生波澜不惊。 李若庭讪笑,“对,就是好看。” “小长老,这珍珠夜里能发光吗?”一名女修被李若庭的珍珠吸引了向前来问。 “不能,但是比那些发光的夜明珠素雅大气多了,您看您气质非凡,安您发冠上特别配!”李若庭连忙对女修眉开眼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那来一颗吧。”女修的脸腾一下红了,翻出荷包问多少钱。 李若庭伸出一根手指,笑意更甚:“一颗一金,多谢小仙娥!” 女修付了钱含羞带怯地走了,还不忘回头看两眼李若庭,眼中尽是脉脉秋波。 “你乱喊什么?”金霓生看不下去了,一脸嫌弃道:“那名女修起码三十岁了。” “我看别人都是这么叫。”李若庭见金霓生脸色松动,一把扯过人来让他坐自己边上,神色紧张道:“少主,你怎么在这?你不会告诉门主吧?” “采买灵石。”金霓生抚平衣折斜起眼来看他,“告诉我爹你在这丢人现眼?” 李若庭哈哈干笑了两句,又神神秘秘地探过头来说:“我也是缺钱缺得迫不得已,少主……要不等会儿我请少主去月间酒楼听话本子吧?” “你要钱做什么?”金霓生问道,月间酒楼的话本子他兴趣不大,他从来就不坐乌烟瘴气的大堂里吃酒。 李若庭也不瞒他,认真地说:“我要铸剑。” 铸剑?金霓生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他,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是皮包骨,实在不是适合习武之人,更别提修习剑法。 又打量这人手腕,偏纤弱了些。 手腕边是这堆比寻常珍珠大几倍,圆滚滚的珍珠,金霓生突然问:“这些珍珠?” “真的是我那两头灵兽生的。”李若庭说着把珍珠又摆了一遍。 灵兽长老院里有猪圈这事金霓生在门派中有所耳闻,弟子们讨论起来都是笑谈此事,说走过那间小院时总能闻见一股猪屎味。 金霓生有些诧异,他之前觉得灵兽就像赌钱喝酒划船养宠物,没有实际意义,属于玩物类型。比如他爹就是时常盘条蟒蛇招摇过市,也不嫌累得慌。 他头一次知道还有这种能赚钱的灵兽,说不定也有能作战的灵兽…… 金霓生不斜眼看人了,坐直了身子说:“我教你剑法。” “我不适合修习剑法。”李若庭摇头。 金霓生心道这人倒还挺有自知之明,“那你为何铸剑?” “好看呀!像少主你一样配着一把绝世好剑。”李若庭边伸头去看金霓生的剑边羡慕道:“多威风呀!” 他第一次到苍霞镇时,就被大街上那些佩剑的修士吸引了。 一个画面清晰地出现李若庭脑中,长发披散间是一张冷峻的脸,轻薄的玄色衣衫随风肆意飘动,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一把剑,眼中尽是淡漠无情。 他下定决心要铸一把剑,一把玄铁剑。 铸剑太贵了,先不说金霓生这把剑是炼器宗师金燮、他爹为他特别所铸,万金也买不来,就是普通修士也得准备个百来金才够铸一把好剑。 一颗珍珠卖一金,一月最多十颗珍珠,若是想铸一把超过大多数剑修的好剑,怎么也得五百金,或许还不止。 没钱真是愁死人,李若庭叹气。 第9章 阿姐 “那是什么?”金霓生打断了李若庭的愁苦。 两人前面走过一名修士,修士臂膀上站了一只鸟,体型巨大,锋利勾喙,浑身羽毛怒张竖起,只有黑白两色,看起来极其好斗。 李若庭看了一眼道:“鹫,这种体型的是灵兽。” “能作战吗?”金霓生又问。 “能,鹫很凶猛。”李若庭点头,突然转头看他:“少主想养灵兽了?” 金霓生不屑道:“不是门派里的那些宠物,我想要得是一只作战灵兽。” “这只鹫打三个人没有问题!”李若庭兴奋起来,金霓生对他表露出对灵兽有兴趣,这就说明金霓生认可灵兽,认可灵兽等于门派中除了门主,又多了一个人认可他这个灵兽长老。 对李若庭来说,这事还是挺值得高兴的。 “我不喜欢鸟。”金霓生摇头。 李若庭想了想,“那少主喜欢什么样的灵兽?”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改日再说。”金霓生收回眼,见聚灵阁来了不少修士在售卖炼器灵石,想起自己还有要务在身,起身走人。 “少主慢走!”李若庭连忙笑眯眯行礼。 聚宝阁里人越来越多,李若庭的珍珠虽然没什么作用,既不助长修行也不能炼器,只因为个头比寻常珍珠大,光泽度也更好,深得女修们喜爱,一整日下来十几个珍珠售卖一空。 他掂了掂自己的钱袋,心中发誓往后一定要好好伺候那两头财神爷。 阴沉沉的乌云聚了又散,转眼间过了半月,天终是晴了。 李若庭爬上木梯,从竹匾中拎起其中一条冉遗鱼的腿,啪的一声,细细的腿断裂,手指一捏,簌簌的粉末落在手心。 把一条条冉遗鱼捣成粉细细研磨,再加入之前准备好的草药粉末,一粒粒棕色的小丸子成型,被李若庭仔细装进了小瓷瓶中。 制药的这几日,门主传了一次千里信来,大意就是金燮要去外出游历几个月,门中一切事务交给少主。 门主离开了,就等于火蟒不在,火蟒不在,李若庭就没事干。 他兴冲冲地放飞了鹦鹉,就等墨山来接他回山送药给燕慈了。 等归等,珍珠还是要卖,李若庭带着这几日攒得珍珠下山了。 今日他运气不错,六个珍珠被一个女修通通买走了,离开了聚灵阁,时辰还早,李若庭决定去月间酒楼听话本子。 先前住在苍霞镇那间破客栈里时,他除了赚钱,闲下来便是跟鹦鹉说话。 鹦鹉虽是灵兽,两地之间路途遥远一来一去怎么也得两日,碰上天气不好状态不佳还得三日。 李若庭等得无趣了,就上街瞎逛,发现了苍霞镇的月间酒楼可以听话本子。酒楼大堂里请了一说人捻着须一拍那醒木,“啪”的一声故事就开始了。地处无尘顶这个大门派脚底下,说得自然大部分是行侠仗义的故事,或是谁人历了几百难终于得道飞升的传记,有时讲点光怪陆离的民间异闻。 李若庭听书只喝一壶茶,没闲钱要两盘点心,但他听得兴致高了,会打赏个几银给说书人。 今日李若庭还是只点一壶茶,台上说书人醒木一拍,说得是民间异闻中狐仙与秀才的故事,李若庭听了前半段,很是喜欢。 狐仙美人如何逗弄那秀才,秀才又如何为了狐仙茶饭不思,说书人说到狐仙貌美闭月羞花,贴着秀才耳朵轻语吹气,香软身子似无骨般往秀才怀里缠。 真是羞煞众人。 李若庭轻轻咳嗽一声,端起茶杯来喝,掩盖自己的面红耳赤,可耳朵尖尖还是盖不住红得要滴血。 蓦地想到自己曾经傻傻得问过,“你是狐仙?” 燕慈只是勾了下嘴角,那张脸是极冷漠的,可冷漠中带着妖冶,就像狐仙,不是狐类精怪,而是仙。 魅惑人的心神却不危险。 “小长老您是不是生病了?”过来添茶得小伙计见李若庭满脸通红额角渗出细汗,低声关切道。 李若庭连灌两杯茶水,“啊?可能是……”他摸上自己的脸,烫极了。 台上说书人已经说完,最终一妖一人不顾道士阻挠组建幸福美满家庭。 李若庭放下茶杯速速逃离了酒楼。 没走两步,他远远望见大街尽头围了一群人,不少百姓伸着个头在那看些什么交头接耳两句,李若庭想凑个热闹,走近了人群找了块路边大石头站上前一瞧,还真是巧了。 上次碰上金霓生这次又碰上他徒弟,身穿银白劲装的大师兄正被三人拦下争论些什么,旁边站了个年轻女子不停伸手抹眼泪。 想到上次碰见金霓生后,金霓生确实对他这位长老居然在街上摆摊的事守口如瓶,他跳下石头,挤了进去。 “她差你们多少钱?”席羽好脾气地掏钱。 带头那人打量一番席羽,带玉冠穿绸缎,身侧配剑还镶了不少翡翠宝石,手一伸道:“五百金!” 五百金可不是小数目,苍霞镇寻常摊子上吃个饭才三银,买件寻常衣裳也就十几银。 五百金这是买了什么上古神器了。 “你们刚刚才说十金!怎么又五百金了!”席羽身后女子不甘示弱,淌泪质问起来。 “她买了什么东西不妨说出来我听听,到底值不值五百金。”席羽心中谨记着无尘顶弟子训言,切莫对平民百姓动手。 “她买了我们一条消息!”打头之人昂起头说:“我们辛苦打探来得消息当然不能跟寻常东西比了!” “消息如此重要,抵万金也不为过了吧!”贼眉鼠眼男附和道,“区区五百金而已!” 席羽让女子先走:“不如这样,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你们与我回门派取?” 他大不了回门派了借师父五百金,改日让家里再还给师父就行。 “怎么!想跑啊!今天不拿出五百金来这女的就不能走!” 女子走开还没两步又三人被扯了回来,席羽急忙拉扯这三人,你推我搡混乱至极。 “我要是去告诉无尘顶门主飞升成仙之法,岂止给我五百金?怕是万金也不止吧!大伙说是不是!”贼眉鼠眼男边说边扬手挥臂的,嚣张跋扈至极。 有些个好事的路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补充道:是!有理! “你知道如何飞升成仙?” 一声质问从人群中响起。 贼眉鼠眼男气急败坏地回头,要看看是哪个来拆台的家伙。 席羽惊道:“李……”话未出口就被李若庭眼神制止了。 他听了半天觉得这位大师兄定是被人讹了,他不能坐视不理。 “我!我自然不知道!”贼眉鼠眼男被他一句话堵得解释不清,“我的消息也值五百金!” “什么消息?不妨说来我听听。”李若庭走过去站在席羽身旁,抱起手臂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淌泪的女子便朗声说了起来。 原来她的家姐五年前离家说是要外出游历,可家里人这五年都未收到家姐的家书,她忧心如焚,便寻到了苍霞镇,向人打听家姐踪迹。 这三人找到她说能帮忙打听消息,付少许酬劳便可。 “这三个恶棍明明打听前说好了五十银,打听后非要我付十金!我从家乡到此处身上盘缠已经花得不剩多少,十金实在拿不出来……”说到伤心处女子又捂面呜咽起来。 “你们不守信用在先还敢恶人先告状?”李若庭听完女子哭诉有些诧异。 这事的从头到尾他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定是大师兄秉承了名门正派的行侠仗义之心,路见不平掏腰包相助。 “五年无音讯谁知是生是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带头的男子梗起脖子道。 “呜!” 女子一听这话更是情绪激动起来。 李若庭耐着性子说:“给你十五金,把消息说给她。” “不行,就是五百金!”对方也不退让。 “二十?” “不行!” “三十?” “哼!” 席羽看不下去了,开口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你们跟我回门派取如何?” “哼!我们要是去了你们门派,问不到钱不说,被你们打骂一顿不也没人知道!”贼眉鼠眼男把席羽的话给堵了回去。 李若庭睁大眼上下打量席羽,金霓生座下的大弟子都这么有钱!五百金还真给啊!他可真是拖了门派后腿。 李若庭清清嗓子开始讲理:“那我们怎么给你们钱?”说完觉得不对,改口道:“那他怎么给你钱?谁身上带五百金出门?” 他自己身上连二十金都没有,李若庭悄悄翻了下钱袋,深吸一口气,六金五银。 “让你们门派的人送来!”三人异口同声道。 “行,那让这女子先走。”席羽拿出千里信。 “不行,她必须在这,不然你们喊人来把我们打一顿怎么办?” 李若庭有些血气上头,胡搅蛮缠没完没了,五百金都给还不饶人。伸手指着贼眉鼠眼男的鼻尖说:“你不说我都没想到,不如我们喊人来打你们一顿,如何?” “你们这些门派里的人,就是比我们常人多用几样东西!有本事别用剑啊!”带头的男人也怒气冲冲,他好歹也是铁骨铮铮男儿,岂能容人指着兄弟鼻子? “我又没有剑!”李若庭利落地撸起袖子。 席羽还没反应过来这事怎么往打架斗殴发展了,明明区区五百金就能解决得事情! 一边是切莫对平民百姓动手,一边是长老李若庭。 席羽咬咬牙,把自己的佩剑往那女子手里一放,用千里信说道:速速告知师父,我和李长老在苍霞镇跟人打起来了! 说完也撸起了袖子。 剑修院中,一名剑修弟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师父!师父!大师兄传信来说他和李长老在苍霞镇跟人打了起来!” 正在专心打坐的金霓生狭长眼眸缓缓睁开。 金霓生带着弟子们御剑到苍霞镇的时候,就见一条街道上已经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弟子们定睛一看,两人正在街道上被后头黑压压的一片人撵得狂奔。前头浑身雪白的衣衫已经布满污渍的人正是他们的大师兄,后头灰不溜秋的袍子看不出多脏,可头发乱到脑前乱飞得正是长老李若庭。 李若庭是被席羽扯着跑的,他一手捂着胸口,实在是跑不动了。索性见了面前有什么都往身后砸,什么萝卜白菜锅碗瓢盆。 在李长老向后扔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鸡之后,金霓生实在是忍不住喊了一句:“席羽!” 两人止步抬头,屋顶上一群人御剑站着看他们。 席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脚印,李若庭喘口气,终于得救了,再不来人他真要躺下挨打了。 他就是没想到,他作为长老为同门弟子出头,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那三个无赖果真是言而无信的人,李若庭打架差强人意,可席羽好歹是金霓生座下的大弟子,区区三个普通男人不足挂齿,赤手空拳刷刷两下把三人全部请到地上龇牙咧嘴嗷嗷直叫唤。 三人叫唤两声就放出了一串冲天信号,四面八方不知道哪里涌出一大堆人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老人小孩,这下好了,亲朋好友老弱妇孺全来了。 黑压压的这么多人一人一脚能把李若庭和席羽踩死,李若庭脸上淡定,心里咯噔一下,拉起席羽就没命的逃。 金霓生一出现,那张冰块脸就威慑住了追打来得一群人,那带头追打的三人面面相觑,无尘顶什么大人物来了?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金霓生赔了李若庭和席羽损坏得所有摊子,又让人给了那无赖三人五十金。 三人不太满意这个数,但面对金霓生的冷眼,他们只好走人,毕竟席羽和李若庭看起来像虚张声势,而这个人眼神,好像在说:不滚就吃一剑再滚。 李若庭嘶嘶抽气揉着自己的脸,冲出人群的时候也不知道被谁揍了一拳在脸上。 第10章 送药 “门主不在,门派里的事现在归我来管,席羽,对平民百姓动手,回去领罚。”金霓生看向自己的徒弟,席羽正垂着头不吭声。 “是,弟子知错。”席羽施了礼站进弟子队列之中,胸口背后挂了黑脚印在一群白衣中特别显眼。 “李若庭,你身为长老不但不劝阻弟子,还先挑起纷争,两月不准下山,罚月钱半年。”金霓生瞥向李若庭。 “是,少主。”李若庭的礼施得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没了月钱,他只能去圣灵堂祈祷院里那两头狪狪多产点珍珠了。 “你们在这啊!”那名女子气喘吁吁跑过来,怀里还抱着席羽的剑。 李若庭忙接过剑还给了席羽,关切地问她:“你没受伤吧?” 女子摇头:“我躲起来了。”说完对席羽和李若庭道谢:“多谢两位相救!”谢完看见金霓生,一副这群人老大的样子,也对金霓生道了谢,金霓生微微点个头。 “请问,你们知道无尘顶怎么走?”女子又问李若庭。 李若庭反问:“无尘顶?你去无尘顶做什么?” 女子不紧不慢地说:“我家中世代行医,家姐与我都是从小学医,刚那三人打听到五年前确实有一名女子在苍霞镇行医做善事,后来不知所踪,他们描述的女子其相貌与我家姐无异,我打听到无尘顶也有不少女修,我猜想她可能去无尘顶做了女修。” 五年时间,来无尘顶做过修士的人怕是多到数不清了,不管这女子的姐姐在不在无尘顶,去找一找总是没错。 “这位是无尘顶少主,不如你问问他?”李若庭向这名女子使眼色让她去求金霓生。 “少主!请让我进无尘顶寻一寻,这两年小女子风餐露宿只为寻得姐姐踪迹,姐姐与我幼小关系便好,家中老父母只有两个女儿未有儿子,姐姐不知所踪后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女子泪声俱下,骨瘦嶙峋的双手在胸前合起,苦求的模样加上身上破旧褴褛的衣服,真真是可怜。 金霓生面上不动声色,想到这女子的姐姐要是真上了无尘顶也该是去药王院,可药王院同他门下一样,除了长老孟雅,一个女修也没有,不过圣灵堂女修人数很多,炼器阵法其次。 “少主……”李若庭有些于心不忍,想帮着说话。他没有人可苦寻,却也一样陷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将要离开自己的痛苦境地。 金霓生冷冰冰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李若庭决定带这名女子回门派找找,金霓生众人都是御剑走了,只剩他和这女子两人步行回无尘顶,路上闲聊了一路。 这名女子名叫黄林儿,今年十七岁,她姐姐叫黄晴儿,姐姐黄晴儿容貌上佳,喜穿鹅黄裙,离家那年岁数二十有一。 无尘顶女修虽不多也有三四十人,也不是天天待在无尘顶,时常需要下山去历练或是去别处修学,短短时间里难以把每个女修都寻看一遍。 李若庭带着她去了圣灵堂,经过圣灵堂司仪长老同意后,黄林儿暂时住进圣灵堂,与女修们同吃同住也好方便寻找她姐姐。 回到小院里鹦鹉已经回来,正站在木架上整理自己的羽毛,朱仔站一旁给它剥瓜子仁。 李若庭冲过去细听鹦鹉说话,燕慈说明晚会让墨山来取药,人就不用回来了。 他不用回去了? 李若庭辗转反侧想了一夜,他现在是被少主禁足了,不该离开门派,可自从上次见了燕慈,他愈发觉得燕慈这样不见他,是躲着他。 就像燕慈明明病没好,却骗他说自己近乎痊愈,这次又不见他,难道…… 他不敢往下想,他越想越怕。 李若庭翻个身,窗外天都亮了。 今夜他要偷跑出去,只是送药,只看一眼就好,只是确定下燕慈没事就好,他会连夜赶回门派,不会被少主发现。 李若庭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朱仔把晚饭摆上院中的石桌他才出来,坐下心不在焉地送两粒米进嘴里。 院子里响起一阵敲门声,两人面面相觑,谁会来他们院子? 门派里有事通报都是用千里信,头一回有人来敲门。 朱仔抹了两把嘴跑去开门,门口一抹靛蓝色身影,一位身穿圣灵堂女修服装的女子正对他笑。 “你是?”朱仔愣了。 “打扰了,我找李长老。”女子声音十分清脆。 李若庭闻身探个头出来:“黄林儿?” 黄林儿容貌是灵动可人的,小小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圣灵堂靛蓝色的掐腰长裙穿在身上,看起来有些瘦弱。一进院门黄林儿就被院里地上种得花草吸引,在小院里转着圈看来看去连连道出草药名后说:“李长老您也会制药?” “我都是按着别人给得方子来胡乱做罢了。”李若庭说着让黄林儿坐下。 黄林儿说起正事,神色间多了一丝忧愁,“今天把在门派中的女修们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姐姐。” “不是还有些没回门派的女修吗?你别急……”李若庭安慰道,见朱仔端着碗一脸迷茫,又把黄林儿寻姐姐这事解释了一遍给他听。 “你姐姐在这儿的话应该会去药王院吧?”朱仔听完道。 “按理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我打听到药王院一位女修也没有……”黄林儿说完垂下眼来,尽是无奈。 李若庭想了想,扬眉道:“不如这样,等孟致长老回来了,我正好有事寻他,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一趟药王院里问问?” “那太谢谢您了!李长老!”黄林儿一下子高兴起来,夸朱仔真是有个好师夫。 朱仔嘿嘿一笑,一拍脑袋说:“那我下次去伙房的时候向他们药王院的人打听打听!” 黄林儿一走,天色没多久就暗了下来,李若庭坦然告诉朱仔,今夜他要偷跑出去一趟。 朱仔明白,老老实实进了自己屋里关上门睡觉。 夜深,墨山来了,巨大的黑色身影落在李若庭面前,金色的眼睛正发着光。 他跨上墨山的背问:“师父最近怎么样?” “疯了。”墨山低吼一声,嘴里喷出一团白雾。 疯了?李若庭心跳停了一拍,把药仔细放进怀中,与墨山一齐融进了浓黑的夜色。 这次山坡上没有人在等着李若庭。 山中吹来一阵凉风,带着霏霏细雨,李若庭突然心慌起来,打了个冷颤冲进石室。 石室中燃着一支只剩半截的蜡烛,桌上杯中茶水早已凉透。燕慈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石床中打坐,而是闭着眼睛蜷缩身体躺下了,双臂紧紧搂在胸前。 连李若庭走进石室都没有发觉,这怎么会…… 李若庭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石床,燕慈眉头轻拧,似是睡得不安稳。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眼下一片青色,面庞更是消瘦了不少。 “师父?”李若庭轻声喊了句。 燕慈只是眉头拧地更紧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搂在胸口的双手似乎更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发白。 李若庭试图扯开燕慈的手,嘴里轻声细语,“这样睡会做噩梦的。” 燕慈低声呓语一句,李若庭虽没听清还是应了一声,燕慈依然没松手。 “是不是冷?”李若庭反应过来,把身上带来得小瓷瓶都摆在床头,脱了鞋,跪坐在燕慈身旁,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犹豫间又把鞋穿上,蹑手蹑脚在石室中找来一条薄被,这薄被还是他住在这时盖得。 他把被子轻轻给燕慈盖上,燕慈总算没有紧抱住手臂,指尖松动垂了下来。 李若庭索性又脱了鞋,坐在燕慈身旁细细看着燕慈。 他从没见过燕慈这副模样。 燕慈从不需要盖被子,即使是下雪天,李若庭冻伤了腿的时候,燕慈也永远是一件薄衫,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现在的燕慈看起来是这么颓靡这么虚弱。 李若庭伸手想把他眉间的皱褶抚平,近在咫尺间他蓦地停下,燕慈睁开了眼。 “你回来了。” 燕慈轻声说了一句,伸手一把揽住李若庭,两人齐齐倒在石床中。 李若庭惊慌失措得僵住了身体不敢动,胸口扑通扑通直跳,一切像静止了一般,过了很久他才眨了眨眼睛。 燕慈呼吸平稳,一条手臂搭在李若庭肩上,把他环在胸前。 原来还没醒。 渐渐冷静下来后,李若庭回想刚才燕慈的眼睛确实是惺忪的,刚才那句话也应该是梦话。 伸出手指虚虚描绘着燕慈的五官,李若庭微微笑了起来。 师父明天会不会以为自己做了梦?梦见他回来了。 可他过几个时辰就要离开,也许都等不到燕慈醒来。 看着燕慈紧皱的眉头,李若庭的心也像皱了起来,酸涩又黯然。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紧紧拥住燕慈,心道,何必自欺欺人。 被李若庭搂住后燕慈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两个人相互依偎,深秋的山风凉雨也变得不是那么冰冷彻骨。 墨山过了几个时辰回到石室中,石床中李若庭正搂着燕慈,对它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把薄被仔仔细细掖好,李若庭凑近燕慈的耳朵,低声说:“师父,等我回来,照顾好自己。” 一缕发丝被他的吐息吹起落在燕慈脸上,他把它轻轻地撇进燕慈的耳后。 天亮前的最后一抹黑色还未褪去,星月不再明亮,山中升起浓雾,到了空中似雾又是云。 墨山在凌冽的冷风中疾行,赶在朝霞的前面把李若庭送到了无尘顶山脚下。 燕慈醒来静坐了许久,曾经的他不可能在无知无觉中入睡。 昨夜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知道,他的灵力越来越薄弱,功力也会慢慢消退。 他抓紧了手中的薄被,陷入沉思,那豹子怎么可能给他盖被子,李若庭回来了,却又走了。 他呼吸越来越沉,他感觉自己像被无形丝线紧紧束缚住,挣脱不了,任这丝线吸走他的灵力他的功法,还有他的理智他的魂。 燕慈不禁悲愤填膺,他猛地牙关咬紧,他想做点什么,或是砸点什么杀点什么才能罢休! 他怒火冲天地起身,用力扯上自己的衣服,恨不得扯裂了才好,却瞥见一排圆润的小瓷瓶,模样乖巧地立在他的床头。 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一瓶倒出一粒颜色诡异的小丸子扔进嘴里。 味道又苦又腥,让人难以下咽,他没多嚼,直接吞了。 他决定打坐运转功力,试探自己到底还剩多少底子,一炷香功夫没到,他眼皮黏在一起睁也睁不开,脑中混沌不清,身子也控制不住地倒在床上。 小院中从后山飘来的落叶越来越多,李若庭见了去扫,怎么也扫不净,不断有落叶飘进来。 他索性扔了扫把,喘口气是一团白雾,一月半时间,天就这样冷了下来。 上次他送了药去,燕慈回话来说药效不错,他是不信的,可随着两人之间越来越多的传话,他信了。 燕慈不再像之前一样只回他几个字,燕慈现在会说一些那座山里的事,会说起墨山做了什么事,还会问李若庭在做些什么。 上次还剩了几条冉遗鱼,李若庭决定再做些安神药,坐下细细研磨起草药。 朱仔背着一筐猪草慌慌张张冲进院子:“师父师父!另外那个孟长老回来了!”黄林儿跟在他身后还拎了个食盒。 李若庭惊道:“回来了?” 朱仔狠狠点头,“我看见了!他从观云台过,好多好多女修去看!” 药王院长老这么大阵仗?难道是真人不露面所以露一次面大家都去看? 李若庭走出屋子关好门,又看到黄林儿:“这么巧黄林儿也来了?怎么还带了……?” 黄林儿双手递给李若庭说道:“为了感谢李长老,我做了点家乡小食给您送来!” 李若庭受宠若惊接下食盒,打开一看,里面一盘沾着黄色粉末的团子。 “糍粑?”李若庭笑笑。 黄林儿睁大眼睛惊问:“李长老吃过?” 第11章 灵鹿 自然是认识,在他的家乡江州,用红糖水沾得糍粑是小孩儿们最爱吃得点心,拿根筷子刺起一个黏糊的糯米团子举着吃,吃得嘴边尽是红糖粉末,又黏又甜。 “你也是江州人?”李若庭看向这盘软糯的团子,轻声问道。 “是是!原来我和李长老是同乡啊!”黄林儿高兴的声音高了几个调,见李若庭迟迟不吃上一个,着急解释起来:“这上面是甜豆粉,我们家喜欢这样放,很好吃!” 李若庭用手捻起一个塞嘴里,带着浓郁豆香的粉末混合着糯米的清香。 江州的记忆历历在目,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一样淘气,整日鸡飞狗跳的,肚子饿了就有娘亲给他做好吃的…… 他眯起眼来:“好吃!” 又塞了个进朱仔嘴里才拍拍手说:“走,我们去药王院。” 三人去往药王院的路上,碰见得弟子们都在议论着孟长老回来了如何如何,李若庭好奇,拦了一个女修弟子来问。 “孟长老长得好英俊啊!”女修两眼放光,身后一起走路的女修们也附和道:“是啊!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李若庭扯扯嘴角,他以为孟致是坐了什么神兽或是身披五彩霞光。 几个女修捂住胸口眼中齐放粉色桃花感叹:“简直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神色是如痴如醉。 女修弟子们说得如此夸张,李若庭听完更是加快了步子往药王院赶,他简直是迫不及待要见到孟致。 朱仔以为李若庭都想见识见识孟致长老的风采,小跑上来说:“我觉得师父最好看!” 另一边黄林儿也跑来,“我也觉得李长老最好看!” 被两个人夹中间的李若庭眉头一拧莫名其妙,“你们想什么呢!” 他是这么在意外表的人? 况且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他认为得最好看的人已经有了名字,在他眼中绝对不可能有人能更好看了。 药王院里晒满了草药,圆圆的竹匾布满了偌大的院子,零零散散几个弟子正在竹匾前翻动草药。 “李长老。”一名弟子见了李若庭向前来施礼。 李若庭说明来意求见孟致,弟子领着他们往药王院里面走。药王院里面还真是大,庭院里大树小桥流水,住人用得屋子至少有个十几间,种得花草更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师父就在屋里。”弟子说完去屋前敲了门问了话,便请李若庭进去,朱仔和黄林儿都在屋外亭子里等着。 李若庭推门而入,屋里一股浓烈的香气,他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香,只觉得呛人。 屋内一人依在美人榻上,孟致身穿淡青色广袖衫,外罩一件白色纱衣,腰上系着白穗碧玉佩,慵懒得侧躺着也能看出孟致身材高挑,双腿修长。 一两缕头发垂在脸旁,添了一些随意的味道。脸上淡淡细眉,如画中远山,眼尾微微挑起,目光潋滟,似有一汪波光粼粼的水。直挺小巧的鼻下是形状饱满的唇,唇色鲜艳欲滴。 孟致头顶只插了一根朴素简单的木簪,不过他这张脸实在是太妖娆太惹眼,插十根木簪也素雅不起来。 “打扰孟长老休息了。”李若庭先行了个深深的礼。 孟致撑着脑袋嘴角一勾,笑得那叫一个春风拂面,声音是慵懒至极:“不必如此拘束,你我同是长老不用行礼,请坐。” 李若庭规规矩矩坐下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我一直久仰孟长老大名,可来拜访了几次也没有见到长老本人,实不相瞒我是想求一记药。” “提升灵力还是突破功力?”孟致垂眼问道,睫毛映下一片浓密阴影。 李若庭是个什么底子他听孟雅说过,也听说了这人来了药王院寻他几次。 向他求药的人数不胜数,无非就是求些提升灵力或者突破自身功力的药罢了。修士能得一颗上好灵药,少修个十年没问题。 实际上他不想给李若庭药,没有底子吃什么好药也无用,所以偶尔几次回了门派也懒得去回应李若庭。 既然又找上门来了,刚一见面眼缘也不错,孟致觉得送他一记药也无妨。 药给了,有没有用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都不是。”李若庭轻笑一声,“我有一挚友,无端性情大变,变得易怒……” 李若庭把燕慈的病症说了,他求得是一记能治好燕慈的药。 孟致耐心听完,似笑非笑道:“恕我帮不上什么忙,我精通的是修炼之药,此症要是练功走火入魔或是修炼停滞不前导致我都能帮你。” 修炼之药? 李若庭蓦地抓紧了木椅扶手,指尖微微打颤。 他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无尘顶药老身上。山下都说无尘顶的药老炼药是最厉害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孟致只炼修炼之药。 他脑中思绪成了一团乱麻,希望的光亮就在眼前一下又变得黑暗无比,他又变成下山前那个找不到任何头绪的他,他窘迫极了。 墨山不会骗他,猴子也不会骗人。 “李长老不如我送你一记药?”孟致看李若庭面色不太好,安慰他道:“你根骨虽差,可我也有六分把握能帮你提升一些修为。” 李若庭的手放开木椅,出了一身汗。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要找得人,不是炼药长老孟致。无尘顶这么多人,是他想法太狭隘,谁说最厉害的药老就一定能治好疑难杂症? 能救人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最厉害的药老。 至少他现在可以留在无尘顶慢慢找,总能找到。 “多谢孟长老,我对修行一窍不通,就不浪费你的药了。”李若庭客气地道了谢,向前倾了身子问:“我一路进来不免好奇,药王院的弟子中为何没有女修?” “我也不知道,这院中的事情都是孟雅打理。”孟致一听,挑起眉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李长老很关心女修弟子?” 这抹风情万种的笑激得李若庭浑身鸡皮疙瘩竖起,连忙解释是少主在苍霞镇救了一位寻亲的女子,女子的姐姐可能来无尘顶做女修了,他帮着打听打听。 “这个你要去问问孟雅,药王院确实招收过女弟子,可都没多久就都走了,好没意思。”说起这个,孟致深感无聊打了个哈欠,又躺上了美人榻。 他瞄两眼李若庭,这人拒绝了他的药,甘心做个灵力薄弱根骨极差没有底子的修士,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 好一尊泥菩萨。 “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去问问孟雅长老。”李若庭起身退了出去,孟致懒懒说了句慢走不送。 黄林儿和朱仔正每人叼了根甘草在嘴里嚼。 “孟致长老不管药王院的事,我去问问孟雅长老。”李若庭神色轻松对他俩说。 孟雅的院子门口就有四个弟子把守,门口弟子得知李若庭求见也不领人往里走,而是自己进去通报。 蒙着黑纱的孟雅从屋子里走出,直接问李若庭有何事。 “请问孟长老,五年前药王院可招收过女弟子?”李若庭问。 孟雅冷哼一句:“招过。” “是这样的,少主命我帮这名女子寻她姐姐,当年女弟子中可有一名家中世代行医的女子?名叫黄晴儿,二十一岁容貌尚可……”李若庭不紧不慢地说道。 孟雅越听越不耐烦,面上不悦:“我怎么可能记得五年前招得女弟子?何况那些女弟子没有一个留下来得!”说完就转身要回屋,懒得跟李若庭纠缠。 “她总是穿鹅黄色衣裙!”黄林儿鼓起勇气朗声补充一句。 孟雅停住了脚步,静止了片刻猛地回头看黄林儿,黑纱之上那双眼睛死死盯住黄林儿恶狠狠地说:“你是圣灵堂女修?你就是这样对长老说话?凡是入了门派做弟子后要穿什么你不知道?” “孟长老别生气,这丫头刚来无尘顶,还没学规矩。”李若庭轻声在中间劝着,黄林儿眼泪汪汪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孟雅刚才的语气连李若庭都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孟长老跟那个孟长老区别挺大,这对孪生兄妹可真是不像。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孟雅冷冷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得迈腿进屋,把门重重关上。 黄林儿性情倒是天真烂漫,也没低沉多久,出了药王院就对李若庭道歉,她刚才也是一时心急,倒害得李若庭吃人一记闭门羹。 李若庭是无所谓的,孟雅给了他安神药方子,让她瞪两眼甩个门完全不要紧。 只是现在黄林儿的姐姐到底来没来过无尘顶这事儿他都没有弄清楚,黄林儿与他又是同乡,他要想想办法。 “黄林儿,假如你姐姐用假名,会取个什么名字?”李若庭突然问她。 黄林儿歪头拧起眉毛思索道:“应该是林青,我们儿时玩过这种游戏,我是秦林,可我也问过这里的女修,没人听过这个名字……” 林青,秦林,果然是姐妹情深。 回去没过两天,金霓生突然传千里信让李若庭去大殿,有要事相议。 他火急火燎赶去大殿一看,一头鹿正被链子锁住了腿,虚弱地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含了泪水慌慌张张四处张望。 这不是一头普通的鹿,这头鹿的鹿角比寻常鹿角大了几倍不止,棕色的角上分枝交纵,身上皮毛是纯白色的,已经有些脏了,浑身肌肉因为紧张而抖动不停,嘴角不停淌下粉色泡沫。 鹿角随着鹿头的张望摆动在空中留下漂浮的星点绿色光芒。 “少主,这是怎么回事?”李若庭问金霓生。 原来金燮喜爱那条火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各门派,有些小门派有了讨好无尘顶的想法,这头鹿便是一个小门派送来的。 金霓生对这种花里胡哨不能作战的灵兽不感兴趣,再加上小门派来无尘顶送灵兽显得他爹十分玩物丧志,以后人人都送灵兽来,无尘顶岂不成灵兽顶了。他一口回绝,让人把鹿带回去。 那名修士极是难堪,把这鹿抓来已经惊掉了它半条命,运来无尘顶的路上这头灵鹿就已经不吃不喝了,再拖回去恐怕要没命。 “能治好它吗?”金霓生虽不喜欢,但也不想害死一条无辜性命。 李若庭摇头,“治不好。” “那可怎么办?我们门主肯定会怪罪我的……”送鹿的修士急了起来。 李若庭看了眼这头灵鹿,对金霓生肯定道:“少主请收下吧,这鹿不是普通灵兽,这是山神。” 山神?此话一出把送鹿的修士惊住了。 李若庭点头道:“不错,这灵鹿是山神,掌管山中生灵的神兽,如果它离开了它掌管得那座山,就会死亡,山神死了会召来厄运。” 这套说辞听起来有些像是胡说八道,可这位长老是无尘顶少主点名喊来,精通灵兽之道的长老。 堂堂一长老怎么可能胡说八道? “可我收了也治不好,不如这厄运让他们自己去受吧。”金霓生冷淡地看了眼送鹿来的修士说。 修士顿时欲哭无泪,鹿没送成也就算了,拖回去死路上也就算了,还给门派带来厄运!岂不是要被门派众人活扒他一层皮! “不用治,把它放回山林它即可恢复。”李若庭见那头灵鹿不再颤抖,满意地对金霓生笑道:“这样少主是做了一桩好事,救了神兽,以后少不了福报!” 金霓生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李若庭,转身对送鹿来的修士说:“那你跟我们一起去放了它,回去后把亲眼所见告诉你门主。” 那修士也松了口气,不给门派带来厄运,又给无尘顶少主积了福报不至于空手回去,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灵鹿也许真的是神兽,能感觉到自己可以恢复自由,居然能起身走路了,刚才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知所踪。修士十分虔诚地牵起灵鹿,与众人一起来到无尘顶后山。 李若庭上前解开灵鹿腿上的锁链,灵鹿在他头顶低鸣了几声,他抬头对灵鹿笑笑。 第12章 藏书阁 锁链掉在地上,灵鹿一跃而起冲进了后山深林之中,停在远远的地方回头看他们一群人。鹿角间的星点莹光流转变换,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成了一片片叶子的形状,看过去像鹿的头上长了一棵茂盛的树。 灵鹿长长嘶鸣一声,叫声底气十足在后山回响,轻快又迅速地冲进树林间不见了。 “真的恢复了!”那名弟子看到这情景惊呼。 金霓生却转头问李若庭:“真的有福报?” 不得不承认,刚才那一幕很神奇,那灵鹿头顶一颗发光的大树的形态,让人心中不禁敬畏三分。 李若庭双手合十,真诚地说:“我怎可能骗少主?” 他确实是胡说八道,那就是一头外形比较特殊的灵鹿,只是他看出这是一头母鹿。 母鹿被人抓了不吃不喝,那就是母性使然,它肯定还有一头小鹿在等着它去喂奶照顾。普通动物都有灵性,更何况是灵兽,这头母鹿想到自己回不去了,孩子就要饿死,干脆自己也绝食而死。 李若庭看了心里难受,便随口编了一套谎话,只要能让他们放了这头灵鹿就行,让它回去找它的孩子。 好在金霓生天性善良,为人也单纯,信了李若庭,把灵鹿放了。灵鹿有些岁数又有些灵力,听得懂人说什么,便对李若庭道了好几声谢。 只是灵鹿不知道李若庭能听懂,旁人也只是觉得这灵鹿有灵性,给它解了锁链还知道叫几声。 最后灵鹿的高声嘶鸣也还是一句道谢。 金霓生虽面上冰冷,心地是正直良善,年纪轻轻又修为如此高,以后定是能成大事之人。 福报这种事,过了十几年光景谁又说得清哪一件妙事才是福报呢? 灵鹿没了,那名修士也满意的离开无尘顶。 金霓生和李若庭两人并肩走在一路,李若庭一路上对金霓生挤眉弄笑出眼褶子了。 金霓生实在忍不住瞥他:“你想说什么?” “少主,能不能给我看看弟子名册?”李若庭开门见山。 他想到每个进入无尘顶修学的人都有名册登记,只是他实在没找到理由来问金霓生。 眼下机会来了,他为门派避免了一次厄运!看一眼弟子名册应该不过分。 “还是为了寻那女子的姐姐?”金霓生问。 李若庭点头:“她把门派里问遍了也没找到,我心想也许是没有人记得这回事,有名册的话可以翻到五年前查一查。” “如果那人根本没有来过无尘顶呢?”金霓生冷眼问他。 李若庭面露担忧神色,叹口气,“那她只能下山继续去找了。” “你也是闲的慌,不如修炼下自己的功法!”金霓生嘴上不爽,但还是带他来了无尘顶藏百~万#^^小!说。 苍霞镇那事,是他的徒弟席羽多管闲事,又傻里傻气还要给人五百金,实际上他最后赔出去的钱也才两百来金。他了解他的徒弟,席羽是绝不会逃跑,要么理论,要么给钱,要么逼急了拔剑砍人。 绝对没有逃跑这一项。 跟地痞流氓理论是没戏,给了五百金就是被敲了一笔,堂堂无尘顶的修士被平民敲钱这事不好追究,伤平民百姓是修真界大罪,决不可取。 李若庭带席羽逃跑这个结果还算圆满。 席羽还在剑修院里挥剑一千下加挑水一百担,徒弟的人情他这个师父就帮着还了罢。 金霓生丢了句看完记得整理好,把李若庭扔这里走人。 李若庭连连多谢少主,少主真是菩萨心肠一通胡言乱语。 金霓生回了他一个极其冷漠的背影。 既然知道了黄晴儿出现在苍霞镇的时间,李若庭直接从五年前的弟子名册翻起。 夕阳下落,藏百~万#^^小!说内渐渐暗了下来,李若庭揉揉眼睛合上名册,根本没有。 他翻了五年前的名册又翻了四年前,然后又往后翻,连他自己的名字和朱仔的名字都翻到了,还是没有。 没有黄晴儿,也没有林青。 光线昏暗后心情也跟着低沉了下来,李若庭沮丧地坐下,难道只能让黄林儿下山去找了? 一名弟子进来点灯,藏百~万#^^小!说渐渐明亮了起来。 “请问,如果没有被选进无尘顶的人,会有名册记载吗?”李若庭蓦地灵光一闪,问这名点灯的弟子。 弟子把手中火烛吹灭,点点头:“有的,参加了弟子招新大会的人会先做一个名字登记,然后才是筛选弟子。” 李若庭打起精神,“在哪?能帮我找找?” “好的,长老请等一下。”弟子说完在一层层书架上仔细找了起来,不多时指着其中一排道:“这一排就是。” 李若庭迅速翻找五年前的登记名册,抽出一本本陈旧的名册开始找这两个名字。 果然,五年前的无尘顶弟子招新大会人员名册上,赫然写着林青这个名字。 这么说黄林儿的姐姐确实来了无尘顶,却没有被选上做无尘顶的弟子? 那她没被选上后去了哪里? 李若庭合上名册,叹了声气。心情大起大落实在不好受,他忍不下心对黄林儿说出这个消息,这就等于她的姐姐还是没来过无尘顶,黄林儿寻找姐姐的路依旧是举步艰难。 点灯的弟子干完了自己的事就轻轻合上门走了。 就剩李若庭一人神情恍惚的独坐在藏百~万#^^小!说中。 此时回去他也睡不着了,索性翻看起了无尘顶的记载和名册,进无尘顶这么久他还没去了解过。 无尘顶创派已经三百余年,开派师祖是一名隐居山中的高人,这座山也就是现在的无尘顶。 开派师祖离世后由大弟子接任担任门主,带着弟子隐居在无尘顶不问世事。直到第三任门主上任,人称鬼拳天师的孙无命,在当时的武灵大会上一双金色拳甲打遍修真界高手,无尘顶因此名声大噪。鬼拳天师性情古怪孤僻,担任门主后也仅仅收了六个亲传弟子。 六个? 李若庭决定看看这是哪六位人才,能入得了性情古怪为人孤僻的鬼拳天师的法眼。 一通翻找,一本破旧的名册被他找了出来,十年前的弟子名册。 当时新入无尘顶得弟子数量已经十分可观,已有大门派崛起之势。 鬼拳天师的亲传弟子中,金燮这个名字排在第一个,金燮的武器升龙甲也是其师父所传,十分让众修士们羡慕了。 孟致?原来孟致也是鬼拳天师的亲传弟子,怪不得身为长老天天搞失踪门主也不责怪他,原来曾经是师兄弟。 接着是三个李若庭没听过得名字,怕是后来离开无尘顶了。 最后一个名字李若庭看了近十遍才确定他没看错,又自己伸手写了好几遍,真的没错, 燕慈! 李若庭心跳加速,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他按住胸口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 一阵风吹进雕花木窗,灯台中烛火跳动不止,李若庭心若擂鼓地低头继续翻看起来。 可除了一个名字,一个剑修身份,什么也没有。 他不死心,继续翻阅别的记载,还是什么也没有。 除了记载了燕慈是亲传弟子,剑修一名,居然什么也没有!连金燮来自都城赫赫有名的修仙世家他都翻到了,孟致在进无尘顶之前就有名师指导修习炼药之术,那些亲传弟子们的家中背景琐事都一一记载,甚至还得知阵法长老当年就已是阵法长老。 怎么会什么都没记呢!李若庭喜忧参半,想破了头。 喜是他终于知道了燕慈过去,虽然只是一部分,燕慈也来过无尘顶,还是鬼拳天师的亲传弟子,真的是一名剑修! 忧是他想知道燕慈为何要离开无尘顶,为何要去深山中隐居,难道燕慈领悟到了开派师祖的真传? 远离尘世,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 十年前,也就是燕慈在这次名册登记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无尘顶?他六年前遇到燕慈,那时燕慈已经独身在那座山中过了三载。 他忖量了片刻,他不能问无尘顶中任何一个人关于燕慈的事,他必须亲自问燕慈才行。 入冬时节,李若庭病了。 几日前,门主金燮回了门派,金燮回门派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李若庭来赶紧看看他的宝贝火蟒。 “李长老啊,你看,它又蜕了一次皮。”金燮端出木盒给李若庭看,里面放着一卷火蟒蛻下的皮,淡金色带着花纹的蛇蜕。 李若庭解释道:“火蟒越来越大了,每蛻一次皮它的灵力就会越强。” 现在的火蟒已是烈火缠身,火焰比之前更大更绚烂。 “原来如此,我说把它盘肩上别人都快看不到我的脸了。”金燮抱起火蟒盘身上。 远看就像一个火人,近看也是一个上身着火的人,只有贴近了看才能发现熊熊烈火中有条蟒蛇。 “啊!门主!” 一名送茶的弟子吓得茶碗都摔了,赶忙往金燮身上砸了个水袋。 火蟒虽然不怕水,但是讨厌水。李若庭反应过来上去抢水袋,水袋竟然是一个灵器,源源不断的清水从袋中喷出,一通手忙脚乱李若庭被水袋喷了个从头到脚。 金霓生冷着脸走进来,对浑身湿透的两人问道:“爹,李长老,要不要皂角?” 火蟒此时已经在房梁上缠着,挺像冶金堂里房梁着了火。 那名弟子见火蟒窜房梁上才知道原来是条蛇,他还以为门主身上着火了,连忙跪下请罪。 “没事没事,你退下吧!你不是最近才历练回来,不知者无罪。”金燮大度地挥手让弟子退下,朗声笑道,“霓生!快来看看这火蟒!” 金霓生冷眼瞧了,“缠哪都像着火。” 李若庭站一旁身子抖了抖,金燮忙对他关怀道:“李长老快回去换衣服吧!免得着凉了。” 一路小跑回去,他已是牙齿疯狂打颤,手指哆嗦个不停。 院中没人,猪圈里已经垫上了暖和的干草,狪狪们正呼呼大睡。 “朱仔?朱仔?”李若庭抱紧自己喊了两句,跑进屋子不管其他,把棉被裹身上。 朱仔两手轻轻捂着什么东西跑进来,惊愕地定在原地:“师父?” 李若庭嘴唇青紫,身子抖个不停说话也是断断续续,“你……你去拿床干净棉被……来!” 朱仔点点头,把手中的小鸟放桌上冲出去,鹦鹉转转脑袋四处打量,圆溜溜的小眼睛看到李若庭就扑腾翅膀飞向他。 李若庭伸出战栗的胳膊,鹦鹉的小爪子稳稳抓住了他手指,开口说话。 “这两月我要闭关,你除夕回来吧,给自己买身新衣。” 买身新衣? 过了除夕就是初一,穿件灰衣确实不够喜庆。 李若庭不禁想,那次小伙计推荐得那件,款式花色布料与燕慈那件玄色袍子相同的月牙色袍子,他现在去买,还能买到吗? 再一细想又觉得太贵了,过了大半年省吃俭用的日子,还真有些舍不得。 “师父!原来你衣服湿了!”朱仔抱着干净棉被进来,就见李若庭对着鹦鹉傻笑,被中露出一截衣袖竟是湿透的。 李若庭又发起抖来,他完全忘了自己浑身还湿透着。 “啊!师父你怎么不脱了湿衣服再裹被子啊!这下全得洗了……”朱仔大声抱怨,把李若庭从湿被子中扯出来,“还笑!” 李若庭笑得摇头晃脑,乐呵呵地钻进屏风后换干衣问道:“朱仔,你刚去哪里了?” “还不是这小鸟来了吗!我去给它找吃的了。”朱仔把湿漉漉的衣服被子扔桌上,换上干净的被子抖一抖嚷嚷:“师父!换完了没!换完了赶紧钻被窝里!” 朱仔怀疑师父是不是中了什么含笑水,去了一趟冶金堂回来变成落汤鸡后,嘴角就没下去过。 李若庭裹被子也笑,吃饭也笑,连躺床上睡觉也是勾起嘴角睡着的。可第二天他就笑不出来了,他发热了。 发热后身上旧伤作痛,时而闷痛时而刺痛,脑袋也痛的突突直跳。 门主知道后无微不至地派弟子来送了好些补药,李若庭吃了,感动地流出不少鼻血。 朱仔端了汤来,说是黄林儿在门派伙房里炖的,近日圣灵堂事务繁多所以她不能来看望李若庭了。 李若庭美滋滋喝着汤,心想年关愈近,圣灵堂也确实该忙了,待忙完了,就是他回山的日子。 第13章 鹿蜀和天马 李若庭这病去得很快,第三日就退了热。 他抱着一筐果脯和瓜子,坐小院里边晒太阳边吃,惬意似神仙。 小院木门叩叩响起,迎来了除黄林儿以外的第二个客人,金霓生。 “少主?你来看我啦?”李若庭眼前一亮喊道。 金霓生一走进这小院里有些别扭,这么点空地还种这么多草,腿都迈不开。 “嗯,我听说你病了。”金霓生边答边靠近猪圈想看看,一股难闻的气味把他逼退了三尺。 李若庭笑了,“这是猪屎味。” “……” 金霓生捂住鼻子远离这猪圈,实际上也远离不到哪里去,也就五步路就到了李若庭吃瓜子的桌凳。 “少主一来我这小院子可真是蓬荜生辉!”李若庭想到月间酒楼里说书人讲过得话,搬出来客气一下。 金霓生受不了,给他一个白眼,“你可记得我之前说得作战灵兽?” “记得,少主决定养一只了?”李若庭挺直了背,向前倾着身子一脸兴奋道。 “对,酬劳你尽管开口。”金霓生斜起眼来,“不能太过了。” 李若庭胆敢开出十万金或是让他做门主这种条件,他就起身把这人丢到无尘顶山下去。 “少主,酬劳就是,以你的名义去冶金堂帮我铸一把剑。”李若庭正色道。 他卖珍珠不知要卖到何年何月才能攒够五百金不说,苍霞镇铸得上好宝剑也比不上无尘顶冶金堂铸出来的一把好剑。 虽不是出自炼器宗师之手,但冶金堂的剑都由金燮的大弟子亲手铸造,大弟子的铸剑本领已是普通炼器师不可及了。 “我要一把上等玄铁剑,黑色的剑身……”李若庭扬眉,“就照你这把剑做,不要这些玉和雕花。” 金霓生的剑鞘华丽繁琐,剑身十分简单,没有暗纹,一律的银白,白的刺眼。 “像白虹?”金霓生抚上自己的剑,轻松应下:“那就这么定了。” 他去冶金堂要把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你的剑叫白虹?”李若庭沉思起来,白虹与金霓生这个名字很合意,那他该给那把剑取什么名字才好…… 金霓生瞥他一眼,“你去哪里找灵兽?” “我自有我的办法。”李若庭弯起眼笑,塞一颗果脯进嘴里,甜滋滋的。 金霓生一走,李若庭唤来鹦鹉,鹦鹉本在屋里木架上眯眼,被吵醒了难免有些脾气暴躁。 剥了满满一把瓜子送上,鹦鹉总算不闹腾了,站他手上乖乖听他说话。 “师父,我交了个朋友,他想要一只灵兽,你让墨山帮我找一只来,颜色不能多,而且要有些本事,不能只是好看的那种……”李若庭想了想,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愿意被人饲养的灵兽。” 这样说燕慈应该能明白吧?李若庭不放心,还是补充了两句:“比如鹿蜀或者天马。” 鹿蜀外形就是马,外形花哨了些,但胜在皮毛是黄黑虎纹,体型比一般马高大健壮,嘶叫声高昂响亮,骑着它十分威风。 天马外形是一头长了翅膀的巨犬,黑脑袋白身躯白翅膀,虽然那只是肉翅膀不能飞,但四肢发达,一头长了翅膀的巨犬往身边一站就能镇住任何人,也可以当坐骑。 这两种都是墨山能找得到且性情温顺的灵兽。 金霓生骑着它们作战,也算是战斗伙伴,符合了金霓生对灵兽的要求。 马上了战场不是还叫战马吗? 李若庭放飞了鹦鹉,只等墨山带灵兽来了。 周围模糊不清,似是起了浓浓的大雾,什么也看不真切。 燕慈感觉的到,这里是石室,眼前愈发清晰起来,木桌旁坐了一个人,正低头认真写着什么。 是李若庭,已经成年的李若庭却正在练习画灵符,他记得他教李若庭画灵符是李若庭十六岁时候的事。 “灵兽扑向你,你用什么符?”燕慈贴着李若庭的耳朵低声问。 “驱赶符?”李若庭拧起眉头地在黄色符纸上画出一道符文,神情紧张回头看他,眼里似在问他答案。 耳垂圆润饱满,耳廓却很薄,透着淡淡的红。 燕慈摇头。 “画牢?”李若庭又问,手上不停地画,一张笔迹并不流畅的符纸画好了。 燕慈凑进李若庭的鬓边,深深闻了一下,什么味道也没有,缓缓道:“又错了。” 李若庭抿起唇,样子很困扰,手上刷刷画出好几张灵符。 缚地符定身符最后还有一张烈火符。 燕慈细细看了这几张符,伸出胳膊,先是轻轻的,逐渐收紧,最后把李若庭牢牢锁在怀里。 “是杀了它。”燕慈低声道,“它已经冲向你,说明它想杀你,你只有杀了它才能活命。” 怀中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紧紧搂在怀中,李若庭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拧起眉头像在思考些什么。 “下不去手?”燕慈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若庭闷闷嗯了一声,“也许……有些灵兽只是想打一架。” “别人可以,你不行。”燕慈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捏碎,却怎么也使不出更大的力气来。 无力感遍布了全身,一瞬间竟然连搂也搂不住了,双手不由控制地垂下。 “不过墨山说了,不会有灵兽主动伤人的。”李若庭把面前的符纸仔细折好,弯起眼对燕慈笑道:“所以我也不一定错了。” 一阵翅膀扑腾声突然响起,燕慈抬头四顾,明明除了浓雾什么也没有。 猛地睁开眼,翠绿色的身影在石室中飞来飞去,他缓缓起身在桌上抓了把果子,鹦鹉才停下来啄食,说话。 朋友? 燕慈冷呵一声,什么朋友这么重要,都要送灵兽给别人。 他开始烦躁,满床翻找那些圆润的小瓷瓶。 李若庭做得药许是多放了什么东西,自从他吃了一次那难以下咽的小丸子,足足昏睡了一整天后,他渐渐发现了让自己不再情绪难以控制的方法。 这药很奇妙,吃了让人不住的昏睡做梦,而且都是美梦。 曾经的他功力深厚从未深眠过,每夜都是打坐浅歇,更不懂梦是如此绮丽的东西。 他每天吃一颗,不停地梦见与李若庭相处的日子,平常的或是不平常的事情一件一件出现在梦里。 做梦次数越多,他发现自己可以改变梦,他可以在梦中做他想做得事。 就像刚才那个梦,曾经李若庭坐在桌前练习画符,而他是在一旁打坐。现在的梦里他不一样,他一边想顺着梦境走,一边又想做些什么。 曾经李若庭常帮他梳发,他规规矩矩地背部挺直一声不发。在梦里他躺上了李若庭的腿,让他慢慢梳。 最开始,他是假装不经意间轻轻碰了下李若庭的手指,梦中的李若庭就像回忆中一样,回忆中的李若庭该做什么会做什么,梦中的李若庭照做。 他在梦中像是一个无形的人,他就是翻了天也没人管他。 也许他不想打破那些回忆,所以他的梦境与回忆相同。可他现在变了,他不再是回忆中那个燕慈,他在梦中替代了回忆中的燕慈,做如今的燕慈想做得事。 他在梦中试图触碰李若庭后,食髓知味不能自拔。 这个拥抱他尝试了很多次,在梦中的李若庭睡觉时,吃饭时,站他面前弯起眼睛笑时,不高兴垂下眼时。他也记不清多少次,他一直小心翼翼如覆薄冰。 从假装不经意触碰手指开始,然后是轻轻覆上手背又放开,不太敢用力地牵起手,牵很久很久,重重地抓紧手不放开。 到今天终于把这人抱在怀里。 他还没能把人紧紧揉进怀里就突然浑身无力脱离了梦境。 因为这只鹦鹉吵醒了他,还带来了让他明显不适得消息。 李若庭交了朋友。 这山里……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很多很多树,很多石头,还有很多灵兽。 可这些都算什么? 他记得他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些同龄师兄弟们都爱去酒楼,或是游船,或是狩猎,甚至有些偷偷去花楼。 他对这些从不感兴趣,他们都说他这个人无趣。 李若庭会不会也觉得他无趣?在这无趣的山中跟一个无趣的人相处…… 李若庭还这么年轻,以后有大把光阴去结交朋友,也许还会娶妻生子…… 燕慈呼吸越来越重,伸手攥紧了胸口衣襟,一阵剧烈疼痛从胸口往上窜,爬上背,钻进了他的头。 凭什么! 如果不是我可怜你!你早就死了!你能有今天? 李若庭!你忘恩负义!把我扔在这山上一个人等死? 你以后若敢娶妻生子逍遥快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扯你一起死! 血腥味的疯狂念头从他脑中涌出,又叫嚣着冲上了他的喉咙,他紧闭牙关让它们出不来。 燕慈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打坐,努力运转体内灵力,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脑中清醒不少,胸口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一阵比一阵更痛。 李若庭不是他救的,只是他收留的而已。 李若庭也没有丢下他,是他把李若庭赶下山去的。 是他自己,非要李若庭离开。 李若庭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得事,他没有资格去管,他只是他的师父。 他死以后,还管他是娶妻生子行善作恶? “啊——!”燕慈嘶吼出声。 他脑中太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思路紊乱,就像有两个他,各站一边撕扯着他,用刀切割着他,混乱不堪让他崩溃。 墨山在山里吃饱玩够了回到石室,眼前的场景让它有些纳闷。 燕慈面无表情地盘坐在石床中打坐,石室里的东西被砸光了,茶杯茶壶木桌,各种东西碎片散落在石室中乱糟糟铺了一地。 被子被撕成了破布片,连李若庭那张木床也没幸免,看起来是从中间劈断,床板断成两截,散架了。 燕慈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它原以为这些天燕慈整日躺着终于是疯病好了,看来还是没好。 它转身打算出去找棵树打盹。 “你去找一只天马或者鹿蜀,愿意被人饲养的,带去找李若庭。”燕慈说完又闭上眼睛,仿佛石室中的混乱场面与他无关。 山风吹进小院,茅草屋的木窗里透出暖黄的烛光,李若庭把自己的衣服扔得地上东一件西一件。 灰袍子,灰长衫,浅灰袍子,深灰外衣…… 他沮丧地坐了下来叹口气,他还是必须去山下买过一身才行,本想着找一身新一些的就好了,结果发现自己全是灰色的衣服,压根看不出来是新的。 小院中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师父!有妖怪!”朱仔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盆洗澡水。 他方才舒舒服服洗了澡,哼着小曲端起洗澡水,把屋门一打开,两头怪物赫然站在院中,见了他都扭过头来。 一只长得像马,身上居然长了老虎的花纹,虽然朱仔没见过真老虎,但这种黄黑色相间的花纹他还是知道的,这马尾巴比普通马的尾巴长很多,红艳艳的一条尾巴拖在地上。 另一只是体型跟马差不多大的狗,而且还长了翅膀!这狗倒是不凶,见了他还摇摇尾巴。朱仔乍一看还以为是无头狗,仔细看了才发现这怪狗白身子上长了个黑色脑袋。 一马一狗见了他倒没什么反应,朱仔跌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嚎,也不管自己刚洗干净又摔一身泥水。 “哇!”李若庭打开门惊叹了一声。 居然鹿蜀和天马都给他找来了! 李若庭搀起朱仔拍他后背,笑道:“不怕不怕,它们不伤人的!” “可我进屋之前什么也没有啊?怎么一出来就……”朱仔腿肚子发软,声音颤抖不停。 李若庭看向屋顶,一双泛着幽幽绿光的金色的眼睛,墨山正趴在屋顶上懒懒地舔爪子。 确认李若庭看见它后,猛得跃起隐匿进黑夜中不见了。 “是我让人送来的……”李若庭说罢回屋找出两个木盆,舀了些狪狪们的露水。 他把木盆放鹿蜀和天马面前道: “渴了吧?” 鹿蜀和天马都低头喝了起来,它们跟着墨山一路跑来又累又渴。 第14章 祈福高台 朱仔从猪圈旁搬来干净的干草问:“那它们吃什么?马吃这个可以吗?师父!” “可以,可天马要吃肉才行……”李若庭犯愁,大晚上的他去哪里给天马找肉吃,门派里的伙房应该也关门了。 朱仔看这怪马嚼草,嘴巴磨来磨去,不禁问道:“那是什么马呀?” “这是鹿蜀,这是天马。”李若庭分别指了答道。 一匹马叫鹿,一条狗叫马?朱仔迷惑地直挠头。 “天马你肚子饿了吗?”李若庭轻声问天马,揉揉天马毛茸茸的脑袋,天马尾巴摇得飞快。 看来这两只灵兽还未开灵识,不知道李若庭在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回答。 不过未开灵识的灵兽也有好处,想法就如普通动物一样单纯,饲养久了它们会把你当成家人,绝不会擅自离开。 许多有灵识的灵兽愿意待在人身边不过是图一个吃用不愁,不用出去捕猎也不用给自己找机会提升灵力,可等哪一天好日子过腻了或是向往自由自在或是为了繁殖后代,就自己摇摇尾巴走兽了。 “你忍一忍,天一亮我就去给你找吃的!”李若庭只好又给天马加了一盆露水,先让它喝水顶一顶饿。 天色甫明,他赶忙去伙房要了块肉给天马吃,又给鹿蜀擦干净了蹄子梳顺了毛,天马来时身上挂了不少树枝树叶,被他一一摘干净,领着它们前往剑修院找金霓生。 鹿蜀和天马一路上备受瞩目,弟子们见了啧啧称奇,又碍着李若庭是长老,并且不太熟,只敢远远看上一眼,跟上一段路,不敢向前摸一摸试试手感。 倒是路上碰见席羽,席羽见了李若庭径直走来,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发亮,对李若庭行礼:“李长老!” “哎!大师兄?”李若庭被这些偷偷摸摸的注视看得浑身别扭,总算来了个认识的人,好歹也是一起逃过命的交情。 席羽扯扯嘴角,“弟子叫席羽。” 李若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只记得别人喊他大师兄,却忘了他的名字,“席羽,少主在剑修院里吧?” “师父在的,李长老这两头是?”席羽不住地往李若庭身后瞟,又不太张扬。 李若庭乐了,热情邀请他道:“鹿蜀和天马,要不要骑一下?” “啊?不了不了……”席羽拒绝地连连退了两步。 “没关系的!试试!” “不了不了……” “哎呀骑一下试试!” “不……” 李若庭暗笑,席羽变这么规律了,看来上次席羽回去之后被金霓生给罚狠了,长了记性。 “那你摸摸看!”李若庭拍拍鹿蜀的背,拨弄着黄黑相间的虎纹说道:“它们都很温顺!” 席羽没客气,抚了鹿蜀的背又摸脑袋,还揉了两把天马的脑袋,翅膀也仔细看了才露出满意地表情。 旁边偷偷摸摸注视地弟子们馋地牙痒痒,李若庭干脆朗声问:“你们要不要看?” 几个胆大的女修点点头,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这摸摸那看看。渐渐鹿蜀和天马身旁围了一圈好奇地人,都叽叽喳喳议论着。 “这什么呀?” “真好看!这狗真可爱!这马也好帅啊!” “李长老这灵兽用来干嘛的呀?” “是少主的灵兽。”李若庭回答道。 伸在灵兽身上的手一下子全部老老实实收了回去,没过多久人就散光了。 “师父平时比较严厉……”席羽四处望了下低声对李若庭解释道。 门派里的弟子私底下评选出最难相处的长老便是金霓生。 年纪轻轻,架子不小,门派中一些看不顺眼的事和人他就要拎出来罚,管你是谁的弟子。连门主金燮有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金霓生倒是两眼睁地比天大。一些比金霓生年纪大的弟子心生怨气,在金霓生的弟子面前指桑骂槐口放狂言:我们呀,就是投胎技术不好! 席羽他们是不屑告诉师父这些腌臜话的,直接开打,论打架,还没哪个院能打得过剑修院的弟子们。 “我觉得你师父人很好啊?”李若庭颇感奇怪地说,金霓生是个好相处的,只要初期忍受下他的白眼和高傲,后期金霓生待人还是十分真诚的。 “李长老是明白人。”席羽行礼把李若庭请进了剑修院。 剑修院比药王院还大,没有眼花缭乱的花草和惬意的流水小桥,冷冰冰的灰石砖铺在地上,大堂中四根白玉柱子雕刻着卷云图案,看起来十分威严庄重。 一群弟子正站得整整齐齐在院中练剑,见李若庭走进来齐齐喊了声李长老。 金霓生依旧穿得精神,发束得高,站在院中背脊挺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他转身见到李若庭身后的鹿蜀和天马,严肃的面容松动,微微睁大眼睛问李若庭:“这是什么?” 李若庭自豪得向他介绍了介绍鹿蜀和天马。 金霓生听完足尖轻点,稳稳落在鹿蜀背上,李若庭抚掌,好身手!鹿蜀身形高大,他若是想上去骑一骑恐怕要装马鞍和马镫才行。 鹿蜀骤然前蹄腾空,长长嘶鸣了一声。嘶鸣声恐怕连无尘顶山下都能听见,如此气势磅礴的叫声是一般马叫不出来的,似金石之声似山洪迸发,实在是震撼人心。 金霓生俯身安抚鹿蜀,手掌轻轻拍打鹿蜀的脖子,又靠近鹿蜀耳边嘘了几句,鹿蜀安静下来,甩了甩红艳艳的尾巴。 “少主会训马?”李若庭惊讶道。 “不会,看过别人这么做。”金霓生从鹿蜀背上轻跃下而下,用手指点点天马的头,天马似乎对自己未来的主人很是喜爱,尾巴摇出了虚影,黑黑的毛脸上写满了兴奋。 “它能飞吗?”金霓生许是被天马打动,手掌扶上天马的头轻轻揉着,天马惬意至极。 李若庭摇头道:“不能,但是它四肢力量很强大,当坐骑完全没问题。” 金霓生骑上天马,天马退了几步,蓄力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屋顶。 白衣少年配着白身黑头的天马,天马的翅膀落在屋顶时完全张开,一双白色巨翅荡魂摄魄,宛如天神降临。 “你过来下。”金霓生从天马背上下来,示意李若庭到一边说话。 “少主,你不喜欢它们?”李若庭有点紧张,金霓生要是不喜欢,他那小破院哪养得下啊! 明明是按照金霓生的要求找来的,就是鹿蜀和天马不太喜欢主动战斗而已…… “我想问天马都是这样的颜色?”金霓生一边回头一边问李若庭,“有没有纯黑?或是纯白?” 李若庭莞尔,金霓生会是个好主人,连不满意都不当着灵兽的面说,以后这两头灵兽的日子好过了。 “没有,都是这样。”李若庭若有所思道:“纯黑色的灵兽大多数会隐身,不好找,纯白色的灵兽嘛,大多数不会让人养。” 白色灵兽非常容易吸引别的灵兽注意,要么跑得飞快,一般灵兽追不上。要么特别聪明,有一套生存之道,不可能愿意做人灵宠。 “原来是这样……”金霓生望向天马,天马远远地还对他狂摇尾巴。他轻咳了一下,低声对李若庭飞快地说:“多谢。” 李若庭笑眯眯摆手:“不谢不谢,我送少主两马!少主送我一剑,划算!” 金霓生照旧送他一记白眼,脸上十分冷漠得看天马去了。 走出剑修院,李若庭回过头笑了,金霓生的脑袋贴在天马脑袋上,两脑袋亲昵地挨在一处。 无尘顶的冬天比山下来得更早一些,夜间也变得有些寒凉。 李若庭夜里必须盖棉被,浑身暖和了才能入睡,等到了深冬,他更是一刻也离不开炭火。 他早早穿上了三件衣服,整个人臃肿不少。 禁足期还剩半月,他现在像只小鸟儿,被关在笼子里眼巴巴地盼望着放风的日子。 不是离开无尘顶放风,而是盼除夕,盼回山放风,他一肚子问题要问燕慈,憋的难受。 下不了山,他便给自己找点事做,想在小院里用石头雕点灵兽什么的。 正专心雕一个莲花底座,小院木门响了。 “小朱仔!李长老!”黄林儿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见了李若庭面前的莲花底座惊叹道:“李长老还会雕石头啊!” 李若庭抿起唇严肃认真地雕完莲花底座的最后一刀。 “这座假山真是惟妙惟肖啊!”黄林儿拍掌夸赞。 朱仔忙接话:“师父说这是莲花!” 李若庭噗嗤一笑,笑着叹了口气把刻刀扔桌上说:“现在改成假山了。” 见到黄林儿他便想忆起了先前在无尘顶藏百~万#^^小!说中查到的消息,李若庭斟酌片刻,还是告诉了黄林儿。 听到林青来无尘顶参加了招新大会却没被选中时,黄林儿脸上渐渐有了悲伤失落的神色。 “我大概猜到了……现在外出修炼的弟子们都回来了,还是找不到姐姐。”黄林儿有些哽咽。 “那你?”李若庭轻声问她,他猜想黄林儿恐怕是要离开无尘顶了,这里是寻不到了。 黄林儿勉强笑笑,“无尘顶收留我这些日子我很感激,我会把自己手头上圣灵堂的活干完了再走。” 李若庭听完叹了声气,一旁朱仔也跟着叹气。 小小的院中陷入了沉默,凉风一吹,显得三人更是落寞了,李若庭突然开口:“不如我们下山去玩玩吧?” 朱仔抬起头来疑道:“师父不是不能下山吗?” 李若庭啧了一声,“那我们就跑出去!” “这都怪我……”黄林儿低声道,李若庭还是因为自己那事被少主禁足,她心底很是愧疚,眼泪本就在眼眶打转,干脆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都是因为我主动挑事,不怪你。”李若庭慌了,好声安慰起黄林儿。 那事还是怪他自己处理的不太好,虽然作为无尘顶修士,扬善除恶保护弱小是责任,但是他先冲动了要跟人动手,谁也怪不得。 “我们偷偷下山。”李若庭神色坚定,斩钉截铁地对二人说。 原本黄林儿是兴高采烈地来这,被他一个消息说得都哭了,他看着心里实在不好受。 不如带他们两个下山去玩玩,他再顺便给自己买身新衣服。 “偷偷?”朱仔见他认真模样不像开玩笑,不禁重复了一遍。 “对,天黑前回来!”李若庭说着看黄林儿,黄林儿一抹眼泪,破涕为笑:“山下确实特别热闹。” 把雕了两天的莲花底座一扔,李若庭特意没锁院门伪造出有人在的样子,带着朱仔黄林儿下山去了。 离年近了,苍霞镇果真是热闹,百姓都出来采买,街上黑压压的人摩肩接踵,连两旁叫卖的吃食摊子也比平日里多了不少。 李若庭先掏腰包给朱仔和黄林儿各来了根糖人,买了几包瓜子给鹦鹉,又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给自己带回去慢慢吃。 三个人兴奋地不得了,这瞧瞧那看看,不一会朱仔手里就拎了好几个纸包。 路过胭脂水粉铺子里头香气都飘到了门外,李若庭闻了呛鼻,好熟悉的味道,可又想不起哪里闻过。 脂粉铺子里全是妙龄女子,他便问黄林儿要不要进去买东西,黄林儿摇头,表示对脂粉没兴趣。 前面响起一阵喧闹的锣鼓声,有人高声喊道来看咯来看咯! 黄林儿扯起朱仔往前面跑要去看热闹,朱仔手里拎满东西跑得辛苦,李若庭在后头看他摇摇晃晃的背影笑个不停。 原来是平常可看不到的耍杂班子,里里外外几圈人围得水泄不通,都在大声鼓掌喝彩。 朱仔身强体壮膀子结实,硬是把人墙挤出了一条缝,让李若庭和黄林儿钻了进去。 一个男人正向空中抛起细环,细环一个接一个飞向空中又乖乖落进男子手里,直叫人眼花缭乱,把细环一一接住了男子抱拳退场,另外一个大汉托了个酒壶上来开始喷火。 黄林儿朱仔看得恨不得把手掌拍烂。 上刀山下火海一场表演看得李若庭隐约脚疼,扭头看黄林儿朱仔,两人也都呲牙拧眉一副难受模样,三人相互看着,不约而同乐了起来。 表演结束,一个短褂男子抱拳领赏钱,铜币银币噼里啪啦一大堆掉地上,李若庭也跟着扔了好几银出去讨句吉利话。 人群散了又往另一个方向涌去,他们三人本就是瞎逛,索性跟着人流走。 没走多远,眼前一块空地上立了座祈福高台,挂了红红黄黄的纸灯笼又缠满了红布条,高台底下两个人正收着钱,百姓们兴致很高,纷纷掏钱往高台上走。 “我们去看看!”李若庭头一回见这种祈福高台,好奇得直想掏钱去看看。 第15章 浓香 “吃着米糕登高!喝米酒活得久!”高台底下一个小贩吆喝着。 三个人都不喝酒便只买了米糕,颜色红绿鲜艳的糕体上撒了好些糖,香气扑鼻,咬一口里头还包着酱香味的肉馅。 一人一块吃得口齿留香很是满足。 高台是木头临时搭建,一次不能站太多人,上一波人祈福后就必须走另一边楼梯下去,终于轮到了李若庭三人这一波。 高台上照看客人以免有人跌落的妇人见黄林儿生得可爱,赠了她一支细香。 “大娘!给我师父和师弟也来一支吧!”黄林儿得了香眉开眼笑向妇人撒娇,对李若庭眨眨眼。 妇人对嘴甜机灵的小丫头实在喜欢得紧,又赠了李若庭和朱仔各一支。 高台中立了个大肚子香炉,炉中已经密密麻麻插满了香火, “我的愿望是能找到姐姐!”黄林儿正儿八经闭上眼睛念道。 “我的愿望是早些回家孝顺爹娘!”朱仔也学她,举着香说。 李若庭勾起嘴角,把香插进香炉,袅袅青烟升起。 他的愿望是,燕慈长命百岁。 下了高台,李若庭不忘正事,钻进成衣铺子给自己买身新衣,那件月牙色袍子被人买了,他左挑右选,最后选了身朱仔和黄林儿一致夸好看又不是很贵的。 三人买也买了,逛也逛了,李若庭决定带他们去月间酒楼大吃一顿,今天算是圆满了。 忽然眼前一亮,前面那人穿着打扮好眼熟。 发间那根木簪让他想起来了。 “孟长老!”李若庭脱口而出。 回过头来,确实是孟致那张唇红齿白魅惑众生的妖孽脸。 “李长老?”孟致挺惊讶,一双美目睁大不少。 打完招呼李若庭就后悔了,自己明明是被禁足的人!不过孟致好像并不知道他被禁足的事,停下脚步来跟他寒暄两句。 “孟长老也下山来逛啦?”李若庭笑眯眯地问,问完想起孟致这不叫下山来逛,回无尘顶才是偶尔上山逛逛。 孟致微微一笑,神色间似乎有些紧张,随便应付了李若庭一句就称有事匆匆告辞了。 一阵浓香窜进李若庭的鼻子,他忆起脂粉铺子里的味道,原来孟致身上有一股子脂粉味,怪不得这么浓烈呛人。 男子配香囊是寻常事,一般配戴的是淡香,梅香荷香或是紫薇香,加一点点檀香木料味,李若庭年少时也很爱佩戴香囊。 女子用得脂粉味不同,加了白玉兰或是牡丹栀子一类浓香,气味浓烈甜腻至极。 孟致脸上看起来没擦粉,也许是身上擦了香粉,男子擦香粉应是非常爱美之人,孟致那随性打扮和木头簪子又与浓烈甜腻的香味如此不合。 不过李若庭觉得孟致的相貌倒配得上这类香粉,普通男子淡香还真压不住他的艳丽。 “那就是药王院的孟长老?”黄林儿对着孟致消失得方向口中喃喃道。 模样已是失了神。 “对,怎么了?”李若庭点头道。 黄林儿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没什么。 “林儿姐姐!你上次还说我师父最好看!见了孟长老怎么成这样了!”朱仔愤愤不平道。 黄林儿拧起细眉,不再愿说什么。 李若庭反倒有些尴尬,连忙扯起朱仔说:“肚子饿了吧?” 黄林儿已经丢了魂,一顿饭吃的频频失神,看什么都心不在焉,偶尔附和着李若庭和朱仔说笑两句,不如先前那般兴致高了,一人兴致不高了剩下的两人也兴致不高了,眼见日头也渐渐不高,李若庭干脆带着两人打道回门派。 上山路上也没碰到人,黄林儿失魂落魄不再叽叽喳喳讲话,李若庭猜她许是看到孟致又想到自己姐姐不在无尘顶的事,安慰的话说了几句,黄林儿也不知道听了没听,匆匆回了圣灵堂。 剩下两人偷偷摸摸进了小院,李若庭又累又渴赶紧抱起茶壶倒茶喝,朱仔突然说一句:“林儿姐姐不会喜欢上孟长老了吧?” 李若庭噗一下喷出嘴里茶水,“你怎么看出来的?” “跟失了魂似得,师父您记得那些女修吧!说起孟长老就眼里冒光!”朱仔不悦地瘪起嘴。 李若庭笑得打跌,上气不接下气道:“怎么啦?我们朱仔不高兴了?”对朱仔眨巴眼睛,“难道你喜欢林儿姐姐?” 还特意说林儿姐姐,羞得朱仔面红耳赤辩解道:“我才没有!我才多大啊!我只是觉得林儿姐姐人好,不愿她像别人一样犯痴……” “偶尔犯个痴也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若庭说完撑起下巴,望向空落落的屋顶,他犯得痴,是数也数不清了。 他记得,那座山上有一口温泉,冬日里温泉冒着白茫茫雾气。 那时,他终于是能行动自如了,只是走快了腿脚微跛。 寒冬时节山里太冷,他没法离开石室,终日坐在火旁。 一夜,他躺在木床上默默流泪,吸了吸鼻子引起了在石床中打坐的燕慈注意。 “痛?”燕慈睁开眼问他。 他不想承认,却咬紧嘴唇点点头。他快要痛死了,他的身体像被石头砸了一样痛。 燕慈起身走过来,把他从床中扯起,他不解地抬头,伸手把脸上的泪抹干净。 “把被子披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披上薄薄的被子,狼狈地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跌跌撞撞跟在燕慈身后。 夜里的寒风吹得脸生疼,他哆嗦得厉害,又跛,走不快。 燕慈走在前头,穿了件黑色袍子,身后衣摆被风刮着肆意飘扬。 他停下来喘口气,身上被子却松散开来,冷风呼呼灌进被子里,冻的他实在是走不了了。 燕慈回头,借着月光见他杵在原地牙齿磕得咯咯作响,走向前来拽起他抓在胸口被子的两角,猛地一拎,被子在他脖子处收紧了。 他以为燕慈要拖着他走,脚下连忙动了起来,生怕被燕慈拽到地上直接拖走。 燕慈却只是帮他抓紧了被子,转过头去,脚步也慢了下来,牵着被子带他继续往前走。 他被牵着缓缓走了一路,走到一处地势隐蔽波光粼粼的温泉前。 “进去。”燕慈放开手对他说道,在温泉旁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闭目打坐。 他犹豫了片刻,把被子仔细折了放一旁石头上,看燕慈闭着眼睛没动,背过身去窸窣一阵动静,哗啦一声水响,他走进了温泉里。 温泉很烫,他浑身打结的筋骨舒展开来,疼痛逐渐减轻不少,连骨头缝里都暖和了,舒服了。 温泉的水像是极软的绸缎,摸在手里是滑腻的,把他身上的伤疤也变得柔软起来。 他低头,瘦骨嶙峋的肩上胸口肋上都是一道道狰狞的粉色伤疤,丑陋又骇人。 不知何时,燕慈睁开了眼,他抬眼对上了那双乌黑的深眸,燕慈在看他。 刹那间他觉得自卑,觉得自己失败极了,像个废物。 什么也不会的废物,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 他鼻子发酸,闭上眼睛沉入了温泉之中,耳朵鼻子猛地灌了水,又呛得他站起来连连咳嗽。 哗啦一声水响,他抹尽了脸上的水珠看去,燕慈已经置身温泉中,靠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前。 月光被头顶茂密的树冠打碎,撒落在腾腾升起的白雾上,只剩几丝银白光影,燕慈的脸隐匿在树冠投下的浓荫之中,水漫过了燕慈的胸口,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健硕的双肩,宽阔结实的胸膛因为沾了泉水而闪烁着细碎的光。 似梦似幻的景色又重新在李若庭脑中重现,他想念暖和滑腻波光粼粼的温泉了,尤其是现在入冬之后。 渐渐小院中不再有落叶飘进来,李若庭屋里多了个火盆,师徒二人坐在一起哈着白气往火盆里扔白薯。 李若庭拿出几本在苍霞镇买来的书,放膝上摊开让朱仔来看。 朱仔瞪大眼睛盯了一会,抬头笑笑:“师父,我不识字……” “不识字?”李若庭愣了会,把书合上说:“怪我,我忘问你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自己应尽为师的责任,把自己会的本事都教给他。 他的本事不多,一些普通的灵兽名称习性这些倒是可以教给朱仔,于是他下山去买了几本记载灵兽的书籍,想让朱仔先记一记背一背。 “家里没钱让我上书塾……”朱仔说着拿起火钳拨弄白薯,挑出软熟的抓起来扔桌上,捏着自己的耳垂说:“不过我也不喜欢背书,我听到别人的背书声脑袋疼。” 李若庭笑着叹口气,他刚才还想不如从现在开始教朱仔识字,现在看来也行不通了,便正色问道:“你想不想学些本事?” 朱仔挠挠头,惭愧道:“其实我没想过学什么本事……” “那你为何来无尘顶?”李若庭惊讶地问他。 “家里弟弟妹妹多……我就想让家里少点负担。”朱仔垂下头,双手绞在一起。 火盆里被炙烤的白薯轻轻啵了一声,焦黑的表皮裂开,白薯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你的修学钱是哪里来的?”李若庭沉默了许久开口,家里要真是连个孩子也养不起了,哪里还交得起进无尘顶的修学钱。 朱仔憋了半晌,最终声如细纹地说了,偷的。 几个白薯吃完,朱仔也交代了清楚。他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今年他娘肚子又大了,家里只种两亩地收成还不好,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他上大街上溜达,碰上个富态老爷把钱袋吊腰上,他把钱袋偷了,钱留给了嗷嗷哭得弟弟妹妹,自己带着最后一点钱离了老家。他路上听人说如今的年轻人都去做修士,他只求个吃饱穿暖便决定去试一试,就是走了几个门派都没人收他,直到上了无尘顶。 李若庭拧起眉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色,“偷鸡摸狗不是男子汉该做之事。” “师父!我发誓我只偷了那一次……”朱仔着急地说。 “以后……”李若庭这话接不下去,他没法说以后师父慢慢教你,或是以后师父带着你,他来无尘顶也不是为了修学,就像朱仔一样,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心,终归不在这里。 待他找到了能医治燕慈的人,他不会再待在无尘顶,他会回到那座深山,燕慈喜欢远离尘世,他也远离尘世,要是燕慈腻烦了山中,想下山过寻常百姓的生活,他乐意奉陪。 李若庭拍拍朱仔的肩膀,只说一句:“有我在一天,你就吃饱穿暖一天。” 没过几日,他被门主召了过去。 一个戴黑纱帷帽的人站在冶金堂中间,金燮见李若庭来了忙请他坐下,戴帷帽的人向他娓娓道来。 离无尘顶两百多里的邵咸城,短短几日光景,全城大半数人都得上了瘟疫。 最开始,一个男子身上红肿溃烂了几处,男子家中亲眷也都一一被染上,郎中让他们一家万万不可出门,每日汤药送进去给他们医治。 城东这边一家人还没治好,城西那边一家人也得了,身上莫名出现红肿溃烂的地方,还没几天,邵咸城的医馆里挤满了来看此病症的百姓。 一开始大伙以为是某种传染病,人人戴上帷帽蒙着面巾,紧闭家门而不出。 这时有一个和尚来了邵咸城,见城中此景自愿留下帮百姓看病,还细细查起了这种奇怪病症的源头。 和尚发现城中有一户人家,家中住了两个窜门亲戚,亲戚与主人家同吃同住,身上却是毫发无损。和尚又寻了大街上挑货的商贩,商贩不是本地人,在邵咸城里歇了一个月,也没被传染上这种怪病。 和尚猜是邵咸城本地人吃了什么不该吃得东西,便去家家户户打听到,邵咸城的人,到了冬天就要吃一种大鱼滋补身子。 “大鱼?”李若庭不免好奇问道。 戴黑纱帷帽的人取下头上的帷帽,半边脸上被红肿溃烂的伤口密密麻麻布满,另半张脸能看出是个面目刚毅的中年人。 这人那半张完好的脸上露出悔恨的神情道:“不错,邵咸城就在一座叫咸山的大山脚下,城里水渠中的水都是从咸山下来的,咸山中有一种大鱼,味道鲜美,入冬时,百姓就会去咸山中抓捕这种大鱼来吃。” 第16章 鲵 “是这鱼的原因?”李若庭不禁疑道。 这人叹口气接着说下去。 和尚上了咸山,在咸山深处一片湖边看见一条长了四肢的大鱼,大鱼浑身溃烂流脓,他上前去细瞧,这条不寻常的大鱼对他叫了两声,叫声似婴儿啼哭,和尚不明,大鱼看他一眼,四肢缓缓划动沉进湖水之中。 和尚在湖边等了整整一日,大鱼也未再露面,只好又下了咸山,回到邵咸城,和尚告诉百姓往后不可再食山中大鱼,此鱼有灵。 和尚制得药病人吃了之后溃烂褪去,可新的溃烂之处又会重新卷土而来。如何拔了这溃烂之痛的根,和尚表示他无能为力。 “那位大师让我们去寻能解大鱼之苦的人。”这人深吸一口气无奈道:“邵咸城中也有不少驭兽修士,可去了山上见到了大鱼,那条大鱼对人叫两声就跑,根本抓不住,更别说替它治病。” 邵咸城一共派了十几个人离开邵咸城,去别的地方寻求帮助,听说了无尘顶有灵兽长老,便寻到了无尘顶。 “李长老,邵咸城离无尘顶不远,城里平民百姓受苦,我们无尘顶不能坐视不理。”金燮思量了片刻开口。 李若庭起身对门主抱了个拳:“门主,我即刻前往邵咸城。” 他带上朱仔,三人策马赶往邵咸城。 邵咸城中家家户户是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来。街道上寥寥无几的行人都戴了帷帽遮的严实,道路两旁开门的铺子不多,门前倒都挂了喜庆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中年人把李若庭师徒安排在一家客栈中先歇一夜,明日清晨再上咸山寻找大鱼。 烛灯昏暗,客栈房里两张木床,李若庭踏进屋子便躺下不动了。朱仔端来热水,拧了条毛巾让他擦擦脸,解解乏。 吹了一路的风两颊早就麻木,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一阵细密刺痛恢复了知觉,李若庭舒服地哎了一声。 他的腿架在床沿上,朱仔看了一会,发现师父好像不知道自己腿在不停抖动,试探道:“师父,我帮您按按腿?” “唔?好呀!”李若庭扯下毛巾笑弯了眼,悠悠哉哉靠上枕头,坐享小徒弟的孝敬。 朱仔伸手按抓,李若庭痛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心道这小子手劲挺大,他咬牙忍了片刻,原本酸麻紧绷的腿脚渐渐松懈下来。 “师父,您……”朱仔手上认真按着腿,嘴里犹豫道。 李若庭眯着眼睛发出一个鼻音算是应了他,身上酸痛减轻不少,困意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您身体怎么了?”朱仔轻声问道,他在门派这段时间,听别的弟子说他的师父什么也不会也就罢了,还说是个废人,他气得不行,想反驳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他想知道,师父到底是怎么了。 李若庭嗯了一声,随意伸手把右腿上宽松的裤腿卷了起来,一道长长的疤痕缠在他膝上。虽然疤痕尺寸惊人,因为年数久远,疤痕已是淡淡的白色,看起来并不狰狞可怖。 朱仔瞪大眼睛结巴起来:“师、师父这是?” 李若庭把朱仔手里正按着的那条腿收回,同样卷起裤腿,这条腿上也有伤疤,位置变成了小腿肚上。 “我身上还有十几道这样的伤疤,这就是原因,别说修炼,就是常人习武,我也做不到。”李若庭放下裤腿,望向桌上那盏跳动的烛灯低声道:“朱仔,我是教不了你什么了……” “师父待我很好……”朱仔摇头说完,继续帮他按起腿,无言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是碰到什么事了?” 李若庭闭上了眼睛靠回了枕上,声音懒懒的:“我家住在很高的山上,很高……” “多高?”朱仔停下手来问。 李若庭轻笑一声:“爬上去要好几天,那里有堵悬崖,从悬崖顶上往下看,什么也看不清,都是云。” 朱仔皱起眉毛,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 “我摔下去了,摔下去的时候磕在悬崖的石头上,又摔进了树杈里面,最后掉在悬崖底下。”李若庭说完,勾起嘴角问朱仔,“想问为什么?” 朱仔点头,他好奇,可他又怕,他觉得会有些吓人。 “我自己跳下去的。” 他不记得摔下去的过程疼不疼,只记得他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耳边有没有风声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的身体像一颗随意扔下去的石头,在悬崖峭壁间磕磕碰碰。 至于落地之后他更是不知道了,他醒来时浑身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完全动弹不得。 他猜他一定是摔烂了,但不至于四分五裂。 “师父你骗我的吧……”朱仔瘪下嘴,他才不相信李若庭的话,怎么可能有人会自己跳崖,又不是傻子。 李若庭啧了一句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个爆栗子笑骂:“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师父又不是傻子……”朱仔捂住脑袋躲回自己的床边嘟囔。 “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命硬不硬,谁十几岁的时候不年少轻狂过?”李若庭笑得眼睛弯弯,嘴角露出两颗小尖牙,神色还颇有一丝得意,他的命是硬到老天也不收他,无人能敌。 朱仔听了实在是忍不住嚎起来:“哪有人拿自己的命狂的?” “你这个徒弟忤逆犯上敢怀疑为师?”李若庭拧起眉毛佯怒道。 朱仔抿起嘴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躺下,他想明白了,师父要是没骗他,师父十几岁的时候八成是个疯子,现在不疯就行。 第二日,师徒二人在客栈等来了那个中年人,一起往咸山出发。 咸山地势不高,树木丛生,上山的路上见了不少沼泽水洼,山中气候湿润无比。 行了半日到大鱼出没的那片湖,湖边已经聚了不少修士。 见他和朱仔迎面走来,十几个人低声细语起来。 “各位兄弟,请问你们都见过这大鱼了?”李若庭笑眯眯抱拳问道。 其中一人对他松松抱拳道:“见过了,鲵长得极慢,这一条怕是有几百岁的大鲵。” “那……”李若庭话还未出口,被另一人打断道:“我们找了邵咸城里的最会抓鲵的师傅来,也抓不住它,你有什么法子赶紧说了吧!” 李若庭干笑了两声,他能有什么法子,他的法子就是等到这条大鲵出来,但愿它是一条有灵识的大鲵,这样他就可以问问它有何所求。 “你也是驭兽修士?”其中一人上下打量李若庭问道:“你的灵兽是什么?” 李若庭眼珠转了转,这人问得恐怕是寻常驭兽修士那种,站在肩上的或是跟在身后的形影不离的灵兽,他常伴身旁的灵兽…… “鹦鹉。”李若庭脱口而出。 其余几个人嗤笑出声,这人拿眼瞥他道:“鹦鹉那种传话的灵兽也算?” 这些修士互相吹捧一番,各自灵兽不是虎就是狼,再次也是鹰和鹫,最狂妄得称自己养了一头熊。 李若庭呵呵一笑,找了棵树依上,他本就不懂什么驯兽之道,他的灵兽之道与他们大相庭径,没得聊。 大伙都各自扎营,只等大鲵出现。去无尘顶寻李若庭来的中年人对他倒是尊敬些,猎了只野鸽来烤,烤完递给李若庭,李若庭感激地把朱仔带来的饼子分给他,三人吃了个饱依在树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怕吓着那条大鲵,众人火也不生,干巴巴地坐着,偶尔闲聊两句。树影婆娑投在湖面,总是让人看错,以为水中有巨大黑影游过,一次又一次失望后,有个修士朝他们这边喊道:“今天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吧!”李若庭回了他话又继续坐下,裹紧了自己的衣衫。 夜越来越深,咸山中野兽不多,周遭只有偶尔几声鸟叫。 “呜哇哇——呜哇哇哇!” 大伙正打盹的时候,冷不伶仃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李若庭骤然睁大眼睛,月光下,湖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一条身形比成年男子还大的大鲵正趴在那。 “就是它!”另一伙人精神抖擞站了起来,纷纷拿出自己的工具,有绳子有网有钩子。 大鲵巨大宽扁的头颅上已是溃烂的看不出原来的皮是什么颜色,只能看见一块块可怖的伤口,大鲵的眼睛很小,却也黝黑明亮,看见了他们并不慌张,依旧鼓动着腮帮发出婴儿啼哭之声。 诡异的婴儿啼哭加上浑身溃烂的庞然大物,让朱仔不禁抓紧了李若庭的胳膊。 “先都别动。”李若庭压着嗓子,让其他修士先别轻举妄动,那些人也想看他有什么花样,一脸鄙夷的放下手里东西看他要作什么妖。 他静下心来,仔细听起大鲵的叫声。 “好痛啊……为什么……好痛……” 李若庭心中大喜,这是一条有灵识的大鲵! 有灵识至少他可以与它沟通,让它把它的难处说出来,总有解决的办法。 “不如你们先回避一下?”李若庭朗声对那些驭兽修士道。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法子来,抓了这么多天也抓不到,何不让这人试试,个个面色不太好地往树林深处走去,李若庭身旁的中年人也跟着走了,他听闻过有些修士有不能在外人面前施展得秘法,兴许李若庭就这样的修士,心里暗自高兴,邵咸城的百姓有希望了。 “为什么!……好痛!” 大鲵发出的声音似婴儿啼哭,因此它的言语听起来有一种婴孩在说话的错觉。 李若庭伸出自己的手,朗声对它喊了句:“为什么你身上会痛?” 大鲵巨大扁平的头微微转过来看他,小小的眼睛里似乎在打量他。 “我听得懂你说话,不信你闻闻……”李若庭把鞋子踢了,朱仔在身后急急喊他一句,让他眼神给堵了回去。 他涉水踏进湖边水草之中,慢慢地向大鲵靠近,一手举在身前,向大鲵探去。 “你想知道为什么身上会痛?”李若庭说话间呼出一团团白气,他有些腿脚不利索了,一是这条大鲵是真的大,鲵虽不攻击人且生性胆小,不会把他一口吞了,但他怕这条巨鲵突然紧张了,随意划拉两下也能把他伤着,二是脚下的湖水,实在太冰凉,冻到他骨头里了。 大鲵见他缓缓靠了过来,巨大的头颅向前伸了些,嗅了嗅他的手掌。 李若庭咽了咽口水,镇定地让它来嗅,大鲵全身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他身后的朱仔更是咬紧了自己的衣袖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简直忍不住要尖叫起来! “我只是像人一样……”大鲵似乎放下了戒备心,开口不再是婴儿的啼哭,而是低低的呜咽声。 李若庭手脚并用爬上这块光滑的石头,石头布满青苔滑溜溜的,他两脚踢蹬好几下才上去,谨小慎微地坐在石头外侧离它六尺远,清了清嗓子问它:“人?” “对……人!”大鲵呜咽声渐渐低了下来,似乎情绪也稳定了,小小的眼睛对着李若庭,“人吃我子孙,我就不能吃人?” “你吃了人?”李若庭听完手脚猛地一哆嗦,从滑溜溜的大石头上摔了下来,好在湖边只是些浅水和茂盛的水草,不至于浑身湿透。 不远处朱仔稀里哗啦涉水跑了起来,随手拣了根树枝就要跟这条大怪鱼拼命,嘴里喊着:“师父!快回来!” 李若庭狼狈不堪站起来,拧了拧半湿的袍子下摆,顺便把举着树枝要拼命的朱仔拦下了。 “你不能吃人。”李若庭把朱仔护在身后对大鲵说。 大鲵呜哇哇哇乱叫了几声,许是情绪开始激动,大声叫了起来:“人吃我子孙!我为何不能吃人子孙!” 看来这条大鲵是咸山中所有大鱼的祖先,一条能被人抓进锅里的鱼长成如此之大的体积,而它的灵识已经有了怨憎,这些都能证明它至少有几百甚至上千岁。 “那你身上怎么烂的?”李若庭镇定道,近看大鲵更是惨不忍睹,全身密密麻麻的伤口没有一块好皮,怪不得这条大鲵要夜夜出来喊痛。 大鲵似乎是痛到极处,呜咽两声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了,“吃了人……” “什么人!在哪里吃了?”李若庭心中狂跳,故作镇定也盖不住嗓音颤抖。 他身后的朱仔只能听见这条怪鱼不停发出婴儿的啼哭,忽高忽低,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诡异至极,更诡异的是他的师父,能跟怪鱼说话。 朱仔脸上寒毛耸起,裤裆里瞬间热乎乎的。 第17章 鲵之痛 “山中……木头……”大鲵言语断断续续,李若庭听得十分费劲,他皱眉侧着脑袋,生怕漏下一丝一毫重要信息。 这条大鱼吃人,问题比他想象中严重,还惊悚。 骤然眼前光线暗了下来,大鲵轮廓模糊起来与石头混在一块黑乎乎看不真切,李若庭抬头望天,大片浓密的黑云遮住了明月。 他仰起得头还未来得及低下,刹那间哗啦一阵水声,大鲵速度极快地冲进湖中沉入湖底,黝黑的湖水缓缓波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众人再回到湖边时,只见李若庭师徒直愣愣地坐在那块石头上。 “李长老!大鲵呢?”中年人跑过来问他,李若庭摇头道,“走了。” “什么!怎么又没抓住!”身后那些修士愤愤不平,“你抓不住还让我们避开!你装什么啊你!” “这条大鲵吃了人!现在快去挨家挨户问问!”李若庭脸色难得这样严肃,他脑中反复回想大鲵的那句言语。 人吃我的子孙,人的子孙…… “孩子!快去问问谁家丢了孩子!”李若庭捡了鞋喊道,也来不及解释就扯起中年人和朱仔往山下跑。 本是寂静的深夜,邵咸城中家家户户陆续亮起了灯,狗吠一声比一声高。 李若庭一番话把中年人和那些驭兽修士吓得连李若庭是怎么知道大鲵吃了人也没问,连忙召集父老乡亲挨家挨户敲门问家里孩子是否安好。 忙活了一夜又一日,第二日天色将晚时终是得了消息,没有人丢了孩子,各自孩子都老实在家待着。 这一消息是喜,却也惹得李若庭不受人待见。 他一句话闹得大伙都没睡安稳觉,那些个驭兽修士现在不拿正眼敲他,见他就是鼻子出气,两眼看天。 李若庭累了一夜,白天也没歇着,现在俨然是松了一大口气,没丢孩子就好。 朱仔从山上下来后急忙回去换了条裤子也跟着他奔波劳累。 师徒二人坐在客栈大堂里趴桌上打盹,也不上去躺会,等会天黑后,他们还要继续上咸山找那条大鲵,李若庭必须问个清楚,到底大鲵所说的吃人是什么意思。 “施主?” 李若庭迷迷瞪瞪,耳边又叫了一声,他乏力地抬起头来,眯眼一看,桌前站了个和尚。 和尚约摸四十来岁,长得慈眉善目,一身陈旧僧袍,双手合十对他微笑。 李若庭连忙合十双手朝和尚点头道:“请问,大师是叫我?” “正是,老衲听说了施主让人找孩子的事,心想施主正是能解大鱼之苦的人。”和尚垂眼说道。 李若庭顿时清醒不少,此刻眼前的和尚正是那位自愿在邵咸城行善的和尚,正真的善意之人。 一座城有了瘟疫,莫说是来行善事,就是路过也得绕开来走,这位大师却自愿留下为人治病,李若庭心中对他是敬佩不已。 “大师,请坐!”李若庭起身请他入座,又给他倒了碗茶正色道:“这条大鲵修为极高,我担心……它恐怕是吃了人开了灵识,可如今细细盘查过,未有人家丢了孩子。” 他昨夜亲眼见到大鲵在月光消逝间逃进湖水中,他心中猜想,要么是大鲵只会在月光下吸吐灵气,要么就是在月光下它的痛苦会减轻一些,他把自己心中猜想细细说了出来。 “月光?”和尚听完沉吟道,“老衲行医三十载间,曾听闻过一种病症,与月光有关。” 传闻有一位女子,从少时便白天极少出门,春夏秋冬都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遮住,绝不让外人窥见她的面目。芒种时节,有人趁着夜间凉爽,四更天出门去干农活,才见到那名女子的真面目。 “也是面上溃烂?”李若庭追问。 和尚颔首,这名女子自出生起就得了怪病,白天不能见光,女子少时不知道,结果晒出了满身溃烂,唯有在夜里,她才敢拿下自己蒙面的黑纱和遮身的斗篷,除了烛光,月光是她唯一能见之光,所以她在无人深夜里享受月光带来的明亮。 “鲵非鱼,它是无法在水中一直待下去的。”李若庭喃喃自语,他猜想大鲵患得如果是这种怪病,大鲵出水换气就只能在夜间,所以只有夜间它才会出来,大鲵的溃烂和夜间出没与这病症相符。 “施主,不妨你告诉老衲,你何故猜想大鱼是吃了人?寻常之虎,何来虎伥?”和尚微微一笑道。 单凭大鲵修为极高,就说大鲵吃了人,是无凭无据的,李若庭要是鲜血淋漓地跑下山来,还有些说服力,他完完好好地跑下山来告诉大家大鲵吃人,大伙许是碍着他本就是来帮忙的,又是无尘顶长老身份,不好拆穿他罢了。 和尚搬出虎伥故事,一针见血。 老虎本不吃人,却总有人死在虎口之中,其中就是虎伥作怪,有了灵识的老虎利用人的求生怕死天性,让被抓得人去山下诱骗更多人上山来送入虎口,这便是虎伥。 寻常老虎不知道什么是虎伥,未开灵识的大鲵自然也不会为了灵识吃人,李若庭的理由说不通的。 “事实上,我修炼了秘功,能闻兽语。”李若庭眨巴眼睛,只好坦白一半,和尚来问他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救助邵咸城百姓,他有何不可说的。 “施主果真是老衲要寻之人。”和尚似松了口气,叹息道:“老衲能断定邵咸城瘟疫与大鱼相关,却无能助大鱼脱离溃烂之苦。” 李若庭把大鲵说过的所有言语复述给和尚听,还有他的困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大鲵为何说自己吃了人? 如果大鲵真的吃了人,只可能是外来人,并不是邵咸城中人,可外来人带个孩子去咸山上这事又有些不靠谱。 大鲵固然体型庞大,却并不善斗,反倒因为胆小,逃跑起来特别快,它要想攻击人,一个成年男子举块石头就能反击,对方万一只是个孩子,哪里又有外来孩子一个人跑到邵咸城的咸山上去。 吃人和大鲵的溃烂之症又有何联系? “施主,它说山中木头处?”和尚沉思半晌,“老衲想到……” “大师请讲!”李若庭焦急地两手撑桌问道。 和尚合起双手,低吟一句阿弥陀佛。 寻常人家的孩子患病,便会请郎中来家中问诊看药,极穷困人家的孩子患病,是请不起郎中的。佛说众善奉行,他常去给请不起郎中的贫苦百姓看诊,并未每次看诊都能顺利。 “若已是回天乏术,老衲便帮着超度诵经。”和尚语气平静道:“施主这般年纪应是不知民间有一说法,不幸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入土的。” 李若庭怔了怔,他确实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和尚却不与他解释,急匆匆起身把手上念珠绕了两圈说:“施主,等会在咸山上见!” 和尚前脚刚走出客栈,那名中年人后脚提着纸灯进门,一步三回头对他道:“李长老见过一心大师了?” “一心大师?”李若庭才想起来,他们方才切入正题谈了大半天,都忘了作自我介绍。他推醒一旁流口水的朱仔,拍了拍朱仔肩膀说走人了,别睡了。 “正是,大师法号一心。”中年人走在他们前头道,“一心大师仁心仁术,真是菩萨在世,溃烂之症虽未痊愈,可有些人其他的病症都让一心大师医治好了……” 李若庭跟在后头附和道确实是在世菩萨,突然停下脚步来问中年人:“大师在哪座寺庙修行?” “这个大师倒是没说,许是不愿人去打扰吧……”中年人摇头,寒风吹来,他忙护住手中纸灯。 咸山脚下,那些驭兽修士们依旧来了,对李若庭师徒是连招呼也懒的打,只对中年人点了点头。 今夜白玉盘高高挂,借着明亮月色,一行人登上咸山,走到靠近湖边的树林时,就已经听见了阵阵婴孩啼哭,大鲵趴在老地方,发出渗人的怪叫。 驭兽修士没了耐心,他们制过大网,大鲵力大无穷,挣脱起来把人都拖进了湖里,只能撒手扔网,他们又做了陷阱,大鲵未中过,他们埋伏了几夜,大鲵都仗着自己能潜进湖中拿它没有办法。 他们锵锵掏出身上法器,绳子棍子和叉,今天就非得把这条大鲵抓住了,看看它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想到邵咸城中患了溃烂之症的无辜百姓,他们更是怒火中烧,嘴里啊啊啊的叫唤向大鲵冲去,湖边顿时水花四溅。 “不能这样抓!”李若庭急了,忙抓住一人喊道,他本想今夜再多问大鲵几句,说不定就把大鲵劝好,愿意配合他了,这下完了,万一没抓住它,还让它受惊跑了个无影无踪,他只能问鬼去了。 大鲵看见气势汹汹的人冲来,粗扁的大尾巴一摆,滑进了湖水之中。 湖面又恢复了平静,这片大湖有多深没人知道,也没人敢下水去找,今晚是白来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帮忙还拦我!要不是你我能抓不住?”被李若庭拦下的修士火都冒了五丈,怒吼一声推开李若庭。 朱仔不甘示弱嚎起来:“你们也没抓着啊!耍什么横啊你们!”他底气这么足也是有原因的,他师父能跟灵兽说话这件事,已经让他腰杆子比那树干子还直了。 “大人说话你小孩儿别插嘴!”旁的修士对朱仔也嚎一嗓子。 朱仔踮起脚来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大开嗓门,身后草丛作响,有人来了。 一心大师拨开身前一人高的野草钻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布衣打扮的两人,捂面哭泣的女子和愁容满面的男子。 驭兽修士见来人是一心大师,纷纷对一心大师崇敬地合掌行礼,不再争吵。 “施主,这便是大鱼溃烂的缘由了。”一心大师径直走向李若庭,合掌说道。 李若庭疑惑地看向一心大师身后二人。 女子抹干了泪,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三年前她生了个女儿,穷人家里孩子满月也不会大肆做酒庆祝,那天他们夫妇二人把孩子抱出屋子想让隔壁邻居瞧瞧,孩子一出屋子晒了太阳,面上顿时红肿起来,孩子哇哇大哭。起先他们以为是这个孩子娇弱,可后来每次抱出去孩子就大哭不止,见了光的地方红肿,严重的部位更是开始溃烂,才知道这个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了怪病,他们不敢声张,悄悄把女儿养在家中不见人。 夫妻二人虽是贫苦人家,却也不忍心就这么放弃女儿,背着邻居旁人偷偷把女儿带去治病,天南地北两年光阴过去,孩子病没治好,反倒因为奔波在外吃了太多苦头,最后是汤药不进,没了。 “我们只好偷偷找了个薄木箱子……把她就这么放进咸山,连哭也是不敢大声哭,我可怜的小女……”女子越说越是泪如雨下。 “什么?”李若庭听完声音有些颤抖,看向一心大师。 一心大师颔首低眉道:“大鱼本就怨憎邵咸城人吃它同类,咸山却正好出现一口未入土的薄木棺材,里头正是这个孩子……它染上了怪病不止,它的同类也都染上了,邵咸城的百姓一入冬就抓鲵来吃,溃烂之症才开始蔓延。” 孩子父母更是悲愤欲绝,企图要冲进湖里把大鲵找出来杀了剥了拆骨吃肉,被众人拦了坐地上痛哭起来。 “阿弥陀佛……”一心方丈望着二人低吟一句继续道:“邵咸城中百姓溃烂后依旧能见光,老衲推测他们虽食了病鲵,却没有完全染上这种怪病。” 李若庭怔怔点头,胸口愈发堵得慌,脸上青了又白一阵,忍不住扶着树干呕起来,朱仔压根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瞪大眼看着师父 先前与朱仔发生口角的那名驭兽修士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嘲笑道:“你呀,就是太年轻了,要是上了战场,够你吐个三天三夜了。” 他抹抹嘴角懒得反驳,抬眼对一心大师说:“大鲵已经逃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因果循环,皆有定数。”一心大师双手合十,声音平淡如水。 第18章 白狐 下了咸山天已光亮,一心大师把大鲵事件原由告知了邵咸城中各族长老,另嘱咐邵咸城中染病的百姓白日不可见光,那些黑纱帷帽是无用的,必须待在关好门窗的屋里,又制了祛烂肉死肉的膏药让病人每日擦拭伤口,再加上严格避日,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那些溃烂严重的人,注定是要留下疤痕了。 重中之重是以后谁人都不能再进咸山抓鲵。 邵咸城的人如释重负,别说是不抓鲵,就是终生吃素他们也愿意,谁也不想就这么溃烂致死。自入冬以来便沉浸在痛苦之中的邵咸城终于热闹了起来,寒冬的夜,百姓敞开大门挂起红彤彤的灯笼,各族领着族人高高兴兴摆了十几桌酒菜,在明亮月光下推杯换盏,离除夕明明还剩十几日,今夜邵咸城的气氛却似正过着除夕团圆夜。 李若庭师徒自然是受了邀,他随便吃了两口留下朱仔在那狼吞虎咽,问了一心大师的住处,独自走上了邵咸城的大街。 大伙现在知道了溃烂不是传染病,夜里索性也不戴帷帽,让自己的伤口敞亮透气,反正大部人都有,谁也不嫌谁难看,几个小孩儿笑得咯咯响你追我跑,一个女孩撞在李若庭身上,李若庭连忙扶起来一看,女孩下巴烂了些,朝他甜甜一笑蹦蹦跳跳地跑了。 他颇有触动,回过神来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施主?” 他回头,一心大师站在不远处,寒风鼓动陈旧僧袍,正双手合十面带微笑注视着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嬉闹的孩童扯着僧袍衣角。 他眼睛一亮,缓缓笑开了:“大师!我请您喝茶啊!” 两人寻了个幽静茶楼,对面坐下。一心大师开口谈起邵咸城的百姓,应是再也不会食鲵了,大鲵虽未开杀戒,心中却怨憎太深犯了大错,任由它在咸山反省,才是真正解了它的苦,若是轻易给它医治好了,开了灵识的大鲵恐怕下次还要再犯,溃烂之痛换它子孙平安,它心里明白才会安生度日。 “邵咸城的百姓犯贪,大鲵修得灵识犯嗔,这溃烂症,倒像是三毒之果。”一心大师放下茶碗道。 李若庭虚心点头问:“还有一毒是?” “是痴。”一心大师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施主找我何事?” 李若庭恭敬地双手举起茶碗道:“晚辈李若庭,多谢大师替晚辈隐瞒修炼秘功之事。” 一心大师把大鲵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族长时,还提到此事多亏了李若庭的帮助才得以解惑,却偏偏省去了他能闻兽语这件事,他对一心大师感激不尽。 “兽也是生,生即是苍生。”一心垂下眼来合掌道:“李施主既然习得如此神功,应当好事多做,造福苍生。” 李若庭颔首却未作答,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开口道:“实不相瞒,晚辈有求于大师。” 他左右看了看,身旁都是桌椅,干脆换个姿势跪在软榻上,低声道:“大师,我有一挚友,他得了重病,我一直苦寻救解他的法子……” 他昨夜听说了一心大师的医术后便心心念念记着,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现在大鲵的事总算完了,他也不想去管是否唐突,燕慈的病让他心急如焚,随便应付两口便来寻一心大师。 一心大师听完他的恳求正襟危坐,表示愿闻其详。 “他是修士,无端变的易怒发狂,大师,这是什么病症?” “可失心智?” “失了心智。” 李若庭细细回想,燕慈不该是滥下杀手的人。 “有无武器?武器有灵若杀孽太重生怨灵,便会影响持器之人心智。” “没有武器。”李若庭补充道:“不是杀孽深重之人。” “可修不正道功法?” 李若庭摇头。 “灵力堵滞?” “发病时一掌能击断二人合抱之木。”李若庭想起那双布满鲜红血丝的眼,眼中尽是陌生的愤怒怨恨杀戮。 “可会清醒?清醒后是否记得自己所做之事?” “会清醒,记不记得……我没问。”李若庭犹豫道:“发病时,他的样子像是极痛苦,清醒后他会比平常虚弱一些。” 燕慈第一次发病后,嘴里呕了不少血出来,触目惊心。李若庭心悸之余不敢再刺激他,所以根本没问。 还有他上次回山那次,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燕慈用了很大的力气攥紧他的胳膊,胳膊痛到他额上渗出细汗,但他尽力让自己脸上保持了无知无觉。 他后来偷偷脱下衣服,看见自己的胳膊青紫了一大块。 “那此人可说过感受如何?”一心大师越听越觉得李若庭所说得病症有些蹊跷。 李若庭轻声道:“他说病已入骨。” “自道是不治之症?”一心大师说完沉默了片刻,“老衲只是游历至邵咸城,见城中百姓疾苦便自愿留下,老衲派人去寻能解大鱼之苦的人,正好寻来了李施主,李施主又有求于老衲,定是缘法使然……” 李若庭睁大眼睛按耐不住地问:“大师您可听闻过这种病症?如何才能治好?” 一心大师缓缓摇头,李若庭骤然失落至极,肩膀塌下,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来。一心大师宽慰他道:“老衲愿尽力查阅此类病症书籍,李施主既然与老衲有缘法在身,不如过些日子来真如寺寻老衲。” “晚辈不知真如寺……”李若庭惭愧地低下头来声若细蚊。 “此处向南两百里,碧洛山。”一心大师微笑道:“听闻李施主从无尘顶来,碧洛山就在无尘顶东面。” 李若庭听见邵咸城向南两百里,不正是去无尘顶的方向?无尘顶的东面? 猴子说那个人在无尘顶,无尘顶东面的碧洛山是不是也算无尘顶? 李若庭突然激动地结巴起来:“我!我大年初……不是,晚辈年后来真如寺可以吗?” 他心想他回山过了除夕,怎么也得住了七天才行,其实他也不急着住,还是为燕慈治病最重要,可是他必须给一心大师留些时间才行,过年的时候,寺庙里应该也是很忙的。 一心大师应允下来,李若庭激动地手足无措,又给大师沏了碗茶。 茶楼窗外已是静悄悄的,邵咸城的百姓热闹了大半宿也各自回家歇着去了,一心大师起身与他道了别,披着月色离去。 翌日,李若庭师徒被三个族中长老护送回无尘顶,有马车坐实在是惬意,摇摇晃晃又暖和,李若庭和朱仔沉沉睡了一路。 一行人到了无尘顶冶金堂,金燮听闻李若庭在邵咸城所行之事十分满意,他本想着试试李若庭的本事罢了,没想到他还算立了个功,真如寺是佛修圣地,他也知道这位一心方丈,一心方丈此人如同法号,还真是一心修佛,从不与修真门派打交道,一心普渡众生。一心方丈的本事自然比李若庭这种毛头小子大的多。 同行来的三人被金燮热情留下用饭,而李若庭带着朱仔回到小院,小院里三日没人打扫,落了层薄灰,猪圈里本在酣睡的狪狪们听见有声响,哼哧哼哧站起来到处看,一旁干草堆里散落了好几颗又大又圆的珍珠。 临行前朱仔特意留了足足五日的猪草和露水,也不知道狪狪们是一次吃了还是分开吃了,现在看起来没饿着冷着,见是主人回来了扭扭卷尾巴,继续睡得呼噜声响彻小院。 观云台上的皑皑白雪积了又化,化了又积,小院的屋檐下也挂满晶莹剔透的冰棱子。 对李若庭来说,最近日子极其难捱,天寒地冻又缓慢,明明离除夕夜只剩十天,却过得像是一天掰成了三天。 凛冽的寒风拍打木窗砰砰作响,又伴着细微的簌簌落雪声。 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李若庭靠坐在木椅上,膝上盖了薄被,整个人昏昏欲睡。 他迷迷糊糊间觉得唇角轻痒,似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搔在脸上,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捻下一小撮棉絮,应该是从薄被里钻出来的。 他两指捻起这撮轻盈纯白的棉絮,眯起眼来细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松开手指朝它吹一口气,棉絮轻飘飘的在他眼前摇摆。 白色的毛? 洪水般的回忆和画面涌进他的脑中。 白漪是只白狐,它曾自命不凡对李若庭道,日后若是修炼得道,它要改名叫白泽。 如果没有它,李若庭不会想学些特殊的本领,也不会成为燕慈的徒弟,修习灵力运转和灵符制作。 那年他十五岁,在石室中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养了一年多,身上的伤差不多都痊愈了,腿不跛,手臂有力气。 一日,他见燕慈一直闭目打坐,就自己去找些吃食,在山腰上找到一棵果树,他摘了一些先吃了,又摘了几个打算带回来给燕慈。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嬉笑声愈发近了,像是有一群男男女女正往他这边走来。 一阵异香飘进了李若庭的鼻间,同时树林间走出来一群人。 有男有女,穿不同色的鲜艳衣裳,个个样貌出众身姿卓越,眉眼唇间皆带笑。 李若庭觉得特别新奇,他来山里这么久还没见过除了燕慈以外的人,突然出现一群人,还一个赛一个好看。 “哎!前面那个小秀才!”为首的一名白衣男子对李若庭喊话。 李若庭走近他,这男子一双吊梢眼,皮肤极白。 “你是小秀才吧?”旁边一位红色衣衫的年轻女子笑吟吟地问李若庭。 “我?不是。”李若庭摇头。 另一个翠绿衣衫的女子捂起嘴笑道,“你这打扮可是书生打扮呢!” 李若庭低头看自己衣服,确实是曾经在时的衣裳,已经破旧不堪。 “他看起来真可爱!嘻嘻!”那红色女子对翠绿衣衫的女子挤眼,靠上李若庭的肩膀,低头看他怀里捧着几个果子,笑道:“小秀才,你饿了?” “啊?”李若庭愣了愣,摇头道:“我已经饱了。” 白衣男子一把牵起李若庭的手,吊梢眼中是水波流转:“不如去我们家吃点东西?”语气中竟有一丝不容人拒绝的意味。 不知怎么了,明明不饿的李若庭神差鬼使地点点头。 白衣男子的手心柔软,李若庭抬头看他,阳光洒在他肤色极白的脸上,一根根白色汗毛清晰可见。 身旁这些男男女女一路嬉笑唱歌念词,好不热闹。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棵大树,树底一堆石头,石头间开满了各色鲜花,正中间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摆了好几个盘子,竟然还有一个酒壶? 看上去像是一席精心布置的酒局,就等宾客们来把酒言欢。 “小秀才!来,快坐下!”红衫女子席地而坐对李若庭招手,身子斜斜地依着石头,神态中尽是娇柔。 李若庭十分拘谨,本想靠着一边坐下,被白衣男子推了一把肩膀,生生摔进了人群里,他便被落座在了酒席最中间。 美男美女们也不客气,李若庭一入座便各自斟酒言笑晏晏起来。 大部分话都是李若庭听不懂的,有些是诗词有些像是别人家事,他听了几句没了兴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乏力,犯困。 “莫冷落了小秀才,不如来猜字谜吧?”白衣男子说完对李若庭一笑,不知从哪拿出一把琵琶,抱在手中弹唱起来。 动是鹅毛雪, 静是墨长眠。 琵琶声停,白衣男子的手指压住了弦,笑看李若庭。 李若庭想到飞扬的鹅毛雪和墨迹,应当是雪和纸,他犹豫道:“白?” 白衣男子颔首,手指拨动琵琶,继续弹唱道: 莫道吾仙无一处, 布衣五仙是之巅。 琵琶声似翡翠珠子落了玉盘又似冷泉叮咚作响,白衣男子吟唱得声音婉转动听。 李若庭左思右想,羞赧道:“我不知道。” 红衫女子掩嘴笑他,捏起一杯酒说:“小秀才,你喝了我便告诉你。” 第19章 再回山 李若庭接下酒杯爽快地送进嘴里,皱起眉头怕被辣着或被呛着,可这酒到嘴里毫无反应,他咂咂嘴,无味中居然还带了股清甜。 他疑惑地看向杯中,这是一杯水?他细闻,确实是水。 “是狐,狐乃民间五仙之首。”红衫女子娇嗔道:“白哥哥又只唱自己了!” 白……狐? 李若庭扭头看向白衣男子,蓦地手脚发麻冷汗涔涔。 一条尾巴,长了白色长毛的尾巴出现在白衣男子的衣摆下。 尾巴像知道他在看它,还颇悠闲地晃了晃像对李若庭打招呼。 李若庭僵硬地转头看红衫女子,更是霹雳打了天灵盖。红衫女子依旧斜斜依着,只是一条火红色的长毛尾巴正绕在她的腿上,与红衫融成一片刺眼的红。 “那个,各位哥哥姐姐,我想起家中还有事……”李若庭艰难地起身对众人说道,发现自己怕的胳膊都在抖。 “你都没有吃什么就走?”翠绿衣衫女子也跟着起身问李若庭,一条灰麻色的尾巴垂在脚边。 李若庭憋出一个笑来,“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他说完猛地扭头就跑,没了命地狂奔,也不管身后那些不知道是人是妖的东西一直喊他小秀才。 他靠着模糊的直觉方位埋头疾奔到那颗果树下,又一口气没喘跑回了石室,看见燕慈正闭目在石床中打坐,他大喊了一声我看见长尾巴的妖怪了! “什么妖怪?”燕慈睁开眼问他,看他一惊一乍又脸色惨白,起身到桌边给他倒了碗水喝。 李若庭拍拍胸口,镇定了慌乱的心神,心有余悸地把方才所见所闻有声有色地对燕慈说了,惊愕到霹雳打了天灵盖的滋味回味起来依旧让他不住手抖,手中的半碗水全洒了。 “只是狐狸罢了,你正好能闻兽语,所以能与它们聊上几句。”燕慈听完神情淡漠,却耐心解释起来:“灵兽狐狸的气味会让人产生幻觉,你看到得人不过是幻觉,实际上还是狐狸。” 燕慈讲起自己初来山中时也碰上过狐狸,只是他功法高深,狐狸这点小伎俩在他面前施展不开。 “那它们想做什么?”李若庭瞪大眼睛问道。 “修炼无趣,找点乐子。”燕慈说完重新回到石床中打坐。 “那下次我再碰见怎么办?我不想一直待在这石头洞里!”李若庭急红了脸,恨不得在地上跺几脚。 只不过是无趣就戏耍他?李若庭觉得自己像只蠢猴,被一群狐狸耍得团团转,况且这深山中除了狐狸还有别的灵兽,他连狐狸的戏耍都应付不来,更是别提狼虎之类的凶猛灵兽了。 难道他独身一人的时候,就只能一直待在这个洞里?没了墨山和燕慈,他连走出石室的本事都没有。 他不甘心,他有手有脚何必活成这样。 李若庭见燕慈注视他,鼓起勇气说:“我可以拜你为师,你教我如何保护自己?” 燕慈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教他些东西,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学什么,又能做到多少,他不想做一个废人,不想事事都依赖别人。 怕燕慈不答应,他手指扭结在一起,皱起眉头急道:“你知道……我听得懂它们说话,你也不想天天给我找东西吃吧?我可以自己出去找吃的!我还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 他说了一大串洗衣服找食物拾柴火之类的琐事他都乐意效劳。 燕慈重新闭上眼睛,扔下两个字:“随你。” “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师父,不能叫你名字了?”李若庭高兴地背起手来,眼睛弯弯,笑得露出两颗小尖牙。 见燕慈不搭理他,他抿嘴站在原地大半晌,扭扭捏捏地喊了声:“师父……” 燕慈还是不理,可他理燕慈,他不再喊燕慈的名字,也不喊他喂,他整日追着燕慈身后喊师父。 两人去林间拾柴火,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他总是争先跑在前面,拾够了树枝用草绳捆好,身后燕慈走过来默默把树枝背在身上,他就要弯起眼来喊上一句:“多谢师父!” 燕慈去山中练功,他在墨山背上见燕慈走得快了要喊一句,师父等等我!燕慈要是慢了他又喊,师父快跟上呀! 他试着在石室中做饭,把山里摘得蘑菇炖成一锅汤,笑眯眯地端给燕慈,不忘说一句,请师父尝尝! 他拣到好吃的果子、摘了很香的花朵、听墨山说了什么事,他都要喊:师父快咬一口!师父您闻闻!师父您知道吗! 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捧回了一只翠绿的小鸟:“师父,树上掉下来的,好像受伤了。” “鹦鹉,有驭兽修士养来作传话用。”燕慈垂眼看了这只翠绿小鸟,抬眼注视他道:“不如,你学些驭兽本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就是从那以后, 他成了燕慈的徒弟,燕慈成了他的师父。 燕慈教他写符,教他运转身体中的灵力,让他去问墨山关于灵兽的知识,燕慈还下山找了不少这类书籍给他。 春夏秋冬,山坡旁那棵大树碧绿的树冠转眼成了金黄,山风吹净了枝头的枯叶,大地已是银装素裹,落叶化作春泥,地上发了新芽。 日出日落,两人的走出石室的身影一前一后,少年的身形逐渐长高,一举一动与跟在后头的修长的身形越来越像。 只是少年更爱笑了,似乎一点小事情就能让他弯起眼睛,冬日的暖阳,夏日的凉风,无意中发现的新果子或是又学会画一种新的灵符,若是碰上师父夸他一句,他就要挑起眉来得意许久。 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健壮的巨兽黑豹只用了四成力气,一个冲刺扑向少年,少年身形单薄被扑在地上,黑豹前爪定在少年脑袋两侧,嘴里喘着粗气,身子却一动不动。 少年脑袋上顶了几片枯黄的竹叶,从黑豹巨爪间爬出来拍拍身上的脏土落叶,欢呼雀跃道:“师父!师父!我成功了!墨山被我定住了!” 再碰到白漪时,李若庭已经不会再被它的气味致幻,他在自己衣襟上贴了张定神符。 一人一狐聊了起来,白漪两百来岁,是狐族中的长辈,它和它的小辈们一样,都爱捉弄人。白漪为狐却见多识广还知道不少历史典故,与李若庭畅聊了几次发现李若庭是个读过书的,便要跟他结为朋友,几年时光过去,除了墨山,李若庭多了一个朋友,就是白漪。 他二十岁生辰那日,白漪对他说,山脚一颗花树底下埋了一坛酒,已经埋了整整五十年也未见有人来挖,他今日已及弱冠,不如去挖了来喝庆祝一番。 他兴致勃勃去跟燕慈说白漪来找他,他去玩会儿晚饭时再回来,燕慈没说什么,让他去了。 白漪带他寻到那棵花树下,他找了根锋利的木棍,轻而易举挖出了一个胖肚子的酒坛,白漪兴奋地直叫唤,要一起尝尝五十年陈酿的老酒什么滋味。 白漪又带他去了自己的宝地,景色怡人的瀑布深潭,四周是怪石嶙峋花草茂盛,在这样美的地方赏花赏水饮酒,痛快极了。 他找块石头啪啪几下削掉酒坛的泥封,深褐色的液体倒在他事先备好的酒杯中,白漪伸舌舔了舔,眯了吊梢眼叫唤道,好酒好酒…… 李若庭回想起那坛酒,他不该去挖,更不该喝。 他记得那坛酒香气浓郁入口甘甜,他贪嘴连喝了好几杯,也不记得到底多少杯,他眼前花草树叶瀑布全都成了飘忽虚影,脚也不长在自己腿上了,一会像飞上了云端般轻盈一会又像行在泥泞中般艰难。 他踉踉跄跄摔进花丛之中,恍惚间一张脸出现在他眼前,好奇地打量他。 即使模糊不清满是虚影,他也分得清,那是燕慈的脸。这张脸神态总是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这山中的那汪深潭,平静却让他沉溺其中,他不愿挣扎,反倒想溺毙在这深潭里。 他醉眼迷离地勾起嘴角,这张脸居然也对他笑,他的魂被这抹笑勾了去,再也找不到东南西北。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口渴难耐,他舔了舔嘴唇,对着眼前这张脸猛地啃了上去……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置身在石室中,而遍体鳞伤的白漪被失常的燕慈攥住了脖子,奄奄一息,他奋力救下了白漪,白漪挣脱了他的手逃出石室,在他掌心留下好些沾了血迹的,柔软的白毛。 他看着手中的轻飘飘的白色狐毛瞠目结舌,燕慈可怖的嘶吼声蓦地响起。 李若庭顿时惊醒,困意消失地无影无踪。 “师父!有信飞来了!”门外朱仔敲门喊道。 一封闪着金光的千里信飞进小院,落在李若庭手中,拆开一看,门主让李若庭前往冶金堂议事。 冶金堂中,金燮坐在门主正位,金霓生已从都城回来,正襟危坐在金燮左侧。 难得孟致也在,撑着下巴捏了个小杯,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孟雅坐在他一旁,见到李若庭别开了眼睛。 阵法长老坐另一侧,旁边是圣灵堂的管事女修还有好几个李若庭不认识的年长男子。 李若庭弯着笑眼向各位长老一一行礼,各位长老也是反应不同。 金燮看起来心情不错,乐呵呵地说:“李长老坐吧!” 金霓生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 孟雅剐他一眼,黑面纱之上的眼神不太友善,应还是李若庭带黄林儿找她,黄林儿冲撞了她那件事让她不爽。 倒是孟致勾起嘴角,青衫一挥回了李若庭一个优雅绝尘之礼。 阵法长老也许是年纪太大,正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像是没听见。 待李若庭入了座,金燮这才开始讲正事。 正事也就是马上是除夕了,门派中需做得的准备。圣灵堂要下山去为民祈福,而在门派中过年的弟子们要发压岁钱,这事就交给金霓生办。药王院准备出一些滋补药材送些给山下百姓,还有一些修炼丹药用来回礼给各门派。 而那几个不认识的年长男子原来是门派伙房管事人,金燮让他们列好今年年夜饭菜谱。 这一通议事下来,倒像是议家事,唯独阵法长老和李若庭没事干,阵法长老年纪大了确实不需要他老人家做什么,李若庭有些不好意思,不禁问道:“门主,可需要晚辈做些什么?” “李长老?你第一年来无尘顶,就安心过年吧!”金燮犹豫了几下也想不出李若庭能帮什么忙,索性让他别忙,想起他上次回了家又问:“李长老可要回家过年?” “正是。”李若庭抱拳回道。 金燮关切道:“此地离江州路途遥远,李长老要赶紧出发了吧?不然赶不上到家团年了。” “多谢门主体恤,晚辈明日便出发。”李若庭说完笑了笑。 实际上他等墨山来接他的话,他要等到除夕前夜才能离开无尘顶。而从无尘顶回江州,路上车马不停也得近十日,他现在不走,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如就自己回去吧? 这个念头一窜出来,他就火急火燎赶回小院里,收拾自己的包袱。 此刻下山去苍霞镇买些吃用,雇一辆马车,直达山脚下,再自己走上去。 “朱仔!朱仔!”李若庭大声喊着,从木箱里翻出那身新衣。 “师父?”朱仔探出头来好奇地问他:“师父要回家了?” “对!你呢?”李若庭兴高采烈地把新衣铺在桌上问他。 朱仔挠挠头,神情低落道:“我就不回去了……” 李若庭停下手,扭头看见他这难受模样,拍拍小徒弟厚实的肩膀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对了……” 他转身到木箱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布袋递给朱仔说:“你的压岁钱。” 朱仔瞪大眼睛啊啊啊了半天,摇头不接,布袋被李若庭塞进他怀里,他只好接下,沉甸甸的,心底咯噔一下,师父这是发了多少压岁钱给他了! 第20章 刺眼的红 听了一夜簌簌雪声,晨曦中再望远山,山中已是白茫茫一片。 墨山见雪就很亢奋,在山坡上跑来滚去,纯黑的皮毛斑斑驳驳,它匍匐静止片刻,乍然纵身扑向一处,两爪在脏乱的雪中扒拉出一只杂毛兔子,叼起来一边去了。 燕慈披了黑裘斗篷,在山坡上寻了块石头静默地坐下。 他的功力已退化到无法自行御寒,他倒无所谓了,多穿件厚衣服的事而已。 他将面临什么,应该是灵力枯竭,他能应付,只要手脚在,像普通武夫一样练些拳脚功夫未尝不可。 活在此山中最大的危险就是碰上凶兽,他那时若是无法自保,死在凶兽口中也是个归宿。 他其实怕自己安安稳稳地活到了最后一刻。 那时候功法灵力全无,连神智也无。没了神智,将死之时他还能把他想说得说出来吗?会不会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又或许他会忘了自己是个人,到那时候,他还能记得…… 燕慈搂紧了自己,他从未感觉到这种冷,彻骨的冷,山中只是下了一层薄雪,他却似置身冰天雪窖。 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红点,越来越近。 红色是那么炽烈,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李若庭朝他挥手,脚下积雪打滑让他不敢跑太快,七分兴奋三分害羞染得他脸颊快赶上他的红衣,鲜艳欲滴。 燕慈微眯起眼睛,他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整日梦整日梦,梦就成了真。 眼前愈来愈近的,是一身红衣的李若庭。 朱红色的外袍领子里是白色的里衣领,腰间系了根黑色腰带掐出细窄的腰身,宽大的袖摆下露出了雪白的衣袖,脚下一双崭新的绣了金红丝线的黑靴。 “怎么……”燕慈问他,他完全忘了自己让李若庭也买身新衣的事。 李若庭抿了抿嘴,低下头声若细蚊:“成衣铺子的老板说过年这身卖得最好……” 燕慈想起来,他那时总在梦中见李若庭,李若庭在他梦中又总穿一身灰衣,洗得发白,他醒来后便这样对鹦鹉提了一句,他本以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李若庭不会在意,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又怀疑自己不是不记得了,而是他开始忘事了,可他不能确定。 燕慈目光赤诚,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缓缓道:“好看。” 他从未见过,也未梦过李若庭这般模样,如此鲜艳的衣服在他身上,像把一颗明珠上的灰尘擦净了,露出了里面的流光溢彩。 李若庭的脸像着了火,火苗燎到了头顶,脑中轰地一下烧成了空白。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燕慈边问他边把自己身上斗篷取了披在李若庭的肩上,动作十分从容。 斗篷里还留着燕慈身上的温热,李若庭搓起手心哈了口气,试图遮掩自己滚烫的脸,笑了笑道:“我走到半山腰上就碰见一头灵鹿,我骑它上来了!” 他低下头快步往石室里走,余光瞥见身后燕慈跟了进来,索性拿起一旁茶壶放火上开始煮茶,此刻他不做点什么事情他手脚真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那要是没碰上呢?”燕慈在石床边坐下,看向他问。 “那我就走上来,我还带了干粮。”李若庭把包袱里东西一一摆木桌上,咦了一句:“桌子是新的?” 又端起茶壶来看,也是新的。 最后看向自己的木床,崭新的木头床脚,上面铺着他没见过的新被子。 “师父怎么什么都换了?”李若庭转身看燕慈,眼神复杂。 “都旧了,用得不舒服。”燕慈拧起眉,面上不太高兴:“你打算用几天走上山来?” “快就五天,慢就七天吧……”李若庭缓声答了,他有些疲惫,新椅子让他不适应,坐着不舒服,心里也膈应。 燕慈怎会嫌弃东西旧了,他明明对什么都无所谓,会介意的人怎会愿意住在渺无人烟的深山和简陋的石室中。 李若庭知道他在撒谎。 “山里下了雪,你走上来也许会冻死!”燕慈越说脸色越差,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索性合上眼睛不去看李若庭。 茶壶咕噜咕噜作响,冒起阵阵白汽。 李若庭也不作声,拎起茶壶沏了两碗,端起一碗双手递给燕慈。 滚热的水汽夹着茶叶清香钻进燕慈的鼻子,燕慈睁开眼,接下了茶抬眼看他,眼神冰冷刺骨。 怕是山间那层薄雪也比他这眼神温热。 李若庭弯起眼来对他笑,燕慈不理他,低头喝茶,轻轻吹散茶叶,饮一小口。 “那我先躺会儿……”李若庭无奈地嘟囔一句,转身躺上木床,他走到山腰上就花了近一日,累得半死不活。 “啪!” 清脆一声,茶碗被燕慈摔了,四分五裂,黄绿色的茶叶零星散了一地。 李若庭惊坐起,看看地上的破碎,又看燕慈,默不作声地起来把茶碗收拾好扔角落里。 “你心中有不快?”燕慈面无表情地问他。 李若庭点头,振振有声道:“有!你不该把我的那床被子换了,再旧也是我自己缝出来的!我为了它被针扎了不知道多少次!” 燕慈怔住,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少年李若庭抱着胳膊发抖抱怨为什么没有厚被子睡觉。 他扔了几件他的外袍给李若庭让他自己缝。 李若庭缝到瞎了以为自己要在冬天来临前种棉花做棉被时,燕慈去山下给他买了一些棉花,他把被子塞得鼓鼓囊囊抱在怀里表示三天不下床了。 燕慈心底期盼他说他再也忍受不了,忍受不了一个暴怒无常的师父,一个疯了的师父。 期盼他说他李若庭再也不是燕慈的徒弟,而燕慈,也配不上做他的师父。 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成为彼此的羁绊,李若庭去过他该过得人生,而他,在这山中死得时候即使再疯魔痴傻再不像人,也不会被人知晓。 李若庭不说,那他来说。 心底积攒了千万句绝情的话语,狠话本是快意至极,到了嘴边滋味却成了极苦,苦得张不开嘴。 燕慈不知怎的,心软了下来,连声音也轻了:“是我不对。” 狠话没说出口,这一句不仅不重,还轻的像根羽毛,让人心痒痒。 李若庭笑眯眯地躺回床上,“我醒来时有晚饭的话我就不跟师父计较了。” 他故意重重叹口气抱怨,这新床也不如原来那张舒服,一股子新木头味。 抱怨话没说几句,木床那边就静了下来,细听有平稳的呼吸声传来。 李若庭被一阵肉香味叫醒,石室中用来生火的墙洞里已经架起一串烤肉,烤肉呲呲响个不停,把李若庭的肚子也唤醒了。 火燃得正旺,石室中温暖如春。 燕慈静静坐在桌旁,手中捏了个酒杯,似乎在想些什么。 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下,只有几缕不安分地落在侧脸,温暖的火光把他线条清晰的下颚柔化了几分。 在李若庭眼里,燕慈是一棵树,长在天寒地冻的高山上,他是一株藤蔓攀上去想藏这棵树下,冰冻的叶子和树干把他冷到叶子卷缩,他却从不觉得这是树的问题,他捂呀捂呀,把树身上骇人的冰块捂化了,发现这树不仅让他藏,还分给他养分,教他如何也做一颗高大的树。 大树不知道,他永远也成不了一棵大树,他习惯了依赖,习惯了缠紧在大树身上,现在要把藤蔓扯开来,只会扯断他的血肉身躯。 树要倒了,他这株藤蔓也会倒。 他不让,他只能尽自己所能紧紧拉着。 也许,等来年春天,大树又会重新抽芽,像曾经一样,还是一颗生机勃勃的与他在这高山上相依为命的大树。 “师父,你……”李若庭轻声细语,却还是说不出口。 他想说师父,你真好看。 “醒了就来吃饭。”燕慈回过神,放下酒杯起身拿出那串烤肉放桌上。 李若庭揉揉肚子笑道:“好饿呀!” 两人默默吃烤肉配着热茶,李若庭放下茶碗,打量燕慈的神色。 表情很淡然,没有特别的情绪。 “师父, 你知道无尘顶吗?江湖中人人都在议论……”李若庭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开口。 “知道。”燕慈垂眼,面上并无变化。 李若庭又说:“我在山下听人说无尘顶现在是天下第一大门派……” “嗯。” 燕慈还是没什么反应,这一声嗯得可谓是平淡如水。 李若庭咬了咬下唇,一鼓作气:“师父你这么厉害,也许去了无尘顶也能做个人物……” “去过,觉得没意思所以走了,你进了无尘顶?”燕慈短短两句话算是答了李若庭心中的疑问,又问起他。 “怎么可能,师父高看我了……”李若庭干笑两句撒了个谎,好在燕慈也没追问。 就这么简单?去了,当选了鬼拳天师的亲传弟子,然后觉得没意思就走了!李若庭突然脑袋抽疼,燕慈要是说在无尘顶结了仇家然后发生了什么事看淡江湖了所以进山,他反而还高兴一些。 至少他可以问问是结了哪位仇家。 “就这么简单?”李若庭追问,直视燕慈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依然波澜不惊,像深潭像镜子映出他着急的模样,燕慈缓缓道:“我从不为人,只为己,不是门派中该有的人。” 李若庭愣了愣,“我不明白……” “天下苍生世事与我无关,我只管修我的剑道。” 李若庭听了沉默不语。 他想到即使是席羽,路见不平也会挺身而出,即使是他,手无缚鸡之力也愿意为黄林儿出头,哪怕是朱仔,也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来帮助别人。 一个功法灵力都凌驾在别人之上,却眼中从没有过苍生世事的人,确实不该是门派中人。 既然眼里没有任何人,那谁又会留他。无情的人自然得不到别人的留情,只是在门派名册上留下个名字,再也不提其他。 没人知道他去了深山中,因为根本没人关心他去了哪里。 李若庭想了很久的线索怕是要断了,原本他是想着绝不能去问门主或者孟致,万一他们正是燕慈结怨之人只会让自己和燕慈暴露。 倘若燕慈与他们有师兄弟之情,怎么可能一句不提他们名字,难道不想知道昔日师兄弟们现今过得如何? 倘若有仇,那更该问问仇人现今过得如何了。 然而燕慈的语气神情就像说起山中随便哪块石头哪棵树,一丝情绪没有,一丝好奇也没有。 “师父,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李若庭垂下头问道。 对于燕慈的病,他束手无策又精疲力尽。其实他不想这样直言,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燕慈依旧没什么情绪应他:“知道。” “什么病?你告诉我!我……我想办法!”李若庭猛地抬起头说着,攥紧燕慈的衣袖。 “无治之症。” 又是这样的话,病已入骨,无解之症…… 不愧是只为己不为他人,天下苍生与他何干,李若庭费尽心思救他,与他何干?连救他的机会也不愿施舍,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李若庭就是一头困兽,丝毫没有办法逃离,可谁是笼子?根本没有人关住他,他自己画了个牢,一番拼死挣扎倒把自己累得无法喘息。 翌日天蒙蒙亮,墨山走进石室,就见李若庭已经起了,坐在桌前喝茶。 燕慈还沉沉睡着。 昨夜李若庭跟他一番谈话谈得李若庭心里一会拔凉一会冒火,索性早些躺下打算一晚上不理燕慈,可见燕慈拿出他给得安神丸吃了一粒,他又不想赌气了,安静了片刻爬起来轻声问药效如何,结果得不到回应,燕慈居然已经睡着了。 李若庭和墨山十分默契地往石室外走,墨山懒洋洋躺下,李若庭伸手给它顺毛挠痒。 “你穿得像山坡下那棵花树。”墨山舒服地眯起眼睛。 李若庭扬起眉毛,手上动作不停道:“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山坡底下有棵茶树,到了春寒料峭时,便开一树红艳艳的茶花,花瓣层层叠叠,中间是细嫩的金蕊,远看是万片丹霞烂漫至极。 “师父最近在做什么?” “睡。” “除了睡呢?” “没了。” 李若庭皱起眉,手上动作慢慢停了,墨山不爽地用尾巴甩他一下,动作很轻。 “那有没有什么别的?就是除了睡觉做过什么?”李若庭不帮它顺毛了,抱起胳膊追问,面上十分严肃。 墨山腾地爬起来呲起牙齿对他低吼,“发疯了一次!把洞里东西砸了!” 第21章 再被赶下山 原来这些日子燕慈又发病了一次。 李若庭沉默半晌,又问它:“师父还练功吗?” 墨山一个鼻息喷团热气,算是回答。 李若庭垂眼继续帮它顺毛,双手重重地捏抓墨山的背脊,墨山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本就是一层薄雪,清晨已是化了大半,山坡上枯黄的野草露了草尖,吊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到了正午,日头渐渐有些暖意。 李若庭跪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帮墨山梳理皮毛,一道阴影笼罩在头顶遮住了光线,他抬头望,燕慈外衫松松披身上也不系好,明媚冬阳打在燕慈脸庞,眼下的乌青,苍白的脸色,双颊的凹陷都一览无余。 这般颓靡的状貌让李若庭心里泛酸,他索性站起来仔仔细细帮他系好衣结,燕慈一动没动,怔怔看着眼前垂眼抿唇帮他系衣结的人,再看自己腰间,玄色衣带在灵巧的指间扭成一个结,妥妥帖帖。 一抹薄红悄然爬上燕慈苍白的脸上。 李若庭抬眼疑道:“师父您是不是发热了?” 燕慈别开脸,扔下一句我去竹林欲走,李若庭扯住他,轻声道:“可以不去吗?” 燕慈去竹林无非就是练功,他见过燕慈聚气凝水,见过燕慈拳风碎石,见过燕慈劈掌断树。 如今寒冬只穿薄衫的人穿了斗篷御寒,燕慈突变的性情和燕慈的脸都表明了一切,燕慈越来越虚弱。他不明白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他不懂修炼的门道,也不知道自身灵力充沛万一枯竭了会如何,他甚至不知道燕慈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心里担心燕慈逞强,既然燕慈能对他撒谎,也能在他面前表现得像曾经一样。 燕慈拧眉看他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默不作声跟他回了石室。 此刻的深山没什么意思,雪还未化尽,顶着寒风出去散步到处也是死气沉沉,待早春过去,天变暖和,山里才会渐有生气。 两人便待在温暖的石室煮茶,吃点心,李若庭说,燕慈听。 说月间酒楼里的话本子,说下山后他认为最好吃的东西,说他见过得一些灵兽,最后说起他那个朋友金霓生,他把金霓生的身份隐去,单单说了这个人的秉性给燕慈听,燕慈听完没什么话,倒是拿起一块桌上的杏仁酥放嘴里细细尝了起来。 李若庭见他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自己是说得口干舌燥活像说书先生,他端起茶碗傻笑起来,怎么燕慈从不嫌他聒噪? 这么些年燕慈一直都是不爱说笑,不像他,他初遇燕慈的时候是不愿说笑的,他那时候正情凄意切寻死觅活。 可他那时候才十四岁,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一道坎在眼前不愿迈过去得原因只有冲动,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把他压得死死,他便不挣扎,任自己死了,心里也不会那么难受。 他实在是命硬,他留住了命,充满勇气又可怖的冲动烟消云散,他攥住燕慈的衣角,他想活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他爱说话爱闹也爱笑,他只觉得住在荒无人烟的深山本就枯燥,再不跟燕慈说笑两句那真是太无味了。 六年下来,他已经习惯,燕慈给他的倾听、耐心还有包容。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的柔情,像春风中夹杂的毫毛雨,看似无影无形又无声无息。 山坡上的雪化尽了,浓浓春意带来了除夕还有暖阳。 洞口山坡上,一左一右躺了两个人。 李若庭闭着眼睛,忍不住勾起嘴角,此刻真是惬意。 这几日他去林中拾柴火,燕慈跟在他后头背柴火,夜里李若庭怕冷,燕慈会把墙洞里的柴火烧旺,让他暖和入睡。 除了他擅自上山那天,燕慈的怒气还没烧到他身上就熄了干净,现在的燕慈相处起来跟以前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李若庭侧身看向燕慈道:“师父,我碰到了一位很厉害的大师。” “大师?”燕慈睁开眼也侧过身看他,李若庭的瞳色很浅,极淡的浅褐。 “对,要不师父和我一起下山?”李若庭笑笑道:“那位大师肯定有办法的……” 燕慈打断了他的话,躺回去闭上了眼睛,语气中已有一丝不快地意味:“你自己走。” 到底有没有人能治好他,燕慈心里清楚。 这人穿成这样来找他是想哄他,费尽心思是想救他,他一面病态的享受着成为李若庭羁绊的快感,一面又被自己的求生欲折磨得痛苦不堪。 李若庭眼里的担忧反倒变成一把钩子,一把罪恶的钩子,把他勾进万丈深渊。 丑陋又浓烈的恨意似黑暗中的花朵,悄然绽放。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李若庭斩钉截铁地说完,撑起上半身注视燕慈。 半年前燕慈发病,说自己病以入骨,把他赶下了山不愿见他,制药是无用,寻医是无用,他所做得一切都是无用功,那该如何,只能等死。 燕慈缓缓睁开眼,凝视他:“是吗?” “对。”李若庭心中信念坚定不移,他不能袖手旁观,也绝不会放任他就这样等死。 燕慈心底的声音尖声叫嚣:那你救我吧! 一只大手扣住李若庭的脖子,逐渐收紧再收紧,随着手的收紧,下颚的痛楚越来越明显让他不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见燕慈的眼里竟然有着满满的恨意。 他的下颚骨被掐出咯咯轻响,他依然没动,没有因为痛而退缩。 燕慈渐渐起身俯视着他,脸与他贴得极近,近到李若庭已经看清了燕慈一根根睫毛,两人的吐息交缠在一处。 燕慈的眼中现在已经不只是恨意,还带着疯狂,像野兽饿了许久终于逮住了猎物时的嗜血疯狂。倏地李若庭被他从地上拎起,两人齐齐站着,李若庭因为无法呼吸而满脸通红,嘴里发出嘶气声,他的双手无力垂着,他不做任何反抗,也没有一丝恐惧。 杀了他!你就解脱了! 杀了他!他本来就要死的! 如果不是他,你怎么会成这废人模样?成日活在梦中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 燕慈咬紧牙关,如鬼魅般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盘旋,他的头像被利刃狠狠凿着,胸口像被利齿啃噬着。 他脑中尽是痛苦煎熬,胸腔里却感觉到一股莫名快意,快意像剧毒,找到柔软的突破口钻了进去,浸染他的血液蔓延至全身,他看见李若庭的眼白出现猩红的血点,他看见李若庭的唇色泛青,李若庭的痛苦让他无限汲取这快意的毒。 燕慈竭力抓住了混沌中的一丝清明,他猛地放开手,茫然地看着李若庭,李若庭深吸几口气缓了过来,却依旧站在他面前,像是在等什么。 他犹豫间盯住了李若庭的下唇,饱满的唇形中间有一道不那么显眼的竖沟,下唇被他盯得可怜的轻颤一下,他神差鬼使地用拇指轻轻地擦拭它,安抚它。 李若庭蓦地身躯一震,摔倒在地捂住脖子喘气。 燕慈被他激烈的反应唤醒,乱麻般得情绪中又添了把熊熊燃烧的怒火,他猛地压在李若庭身上,铁爪般得双手又掐上李若庭的脖子。 李若庭被他压在地上后开始剧烈挣扎,两条腿胡乱踢踹,野草被他蹬得连根拔起缠上他的脚裸,灰黑的泥土被他踢得飞扬起来撒落在两人身上,他两手试着掰开燕慈铁爪般的大手未果,胡乱去推燕慈的肩膀。 他怎可能是燕慈的对手,他是一个在深潭中溺水的人,力气耗尽后,任潭水把他溺毙。 “嗷呜——!” 一声怒吼。 墨山冲了出来,燕慈被它狠狠扑了出去。 李若庭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眼前是煞白一片。 半晌,身体意识逐渐恢复,不远处响起急促的咳嗽声,他瞬间连滚带爬到了燕慈身旁把人扶起,顾不得喉咙剧痛喊他:“师父?” 燕慈连连咳嗽,跪在地上呕出一口猩红的血,抬头看向他,嘴角尽是猩红的血丝,两眼一闭,昏了。 墨山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对李若庭怒吼:“他想杀你!” “不会的,师父不会想杀我,他只是……”李若庭声音已经嘶哑的不成样子,他搂紧燕慈痛苦地摇头:“他只是病了!” 墨山这一扑是爪下留了情,燕慈身上骨头无碍,只是昏迷不醒。 李若庭找了祛淤血补气的草药来煎,只喂进了半碗,剩下的统统流进了燕慈的衣襟,燕慈浑身发散着浓浓的苦涩的药味。 煎药喂药忙活了一夜,天蒙蒙亮起,石室外响起几声鸟叫。 李若庭提了木桶走出石室,天回了暖,山中不再寂静,一路上虫鸣鸟叫,茂盛的草丛里树冠中也不住有动静。 他不知道燕慈什么时候能醒,总不能让他一直躺那臭着,他要给他擦净换衣。 他在溪边乱石堆里找了个小水洼,低头照自己的脖子,脖子下颚连接处被狰狞的大块大块的红紫色淤血布满,而他的喉咙里像吞了碎石子,石子打磨着喉咙里的肉。 李若庭扯出里衣的衣摆,咬牙使劲撕下一块来胡乱缠上脖子遮住了骇人的痕迹。 他的心很乱,比溪边这些枯草乱石还要乱。 燕慈不会杀他,他深信不疑。 只是随着病情加重,燕慈愈加虚弱也愈加失控。但燕慈的那个举动……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掐住了脖子所以脑子不太清醒,到底有没有发生他都不敢确定。 温热的指腹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下唇,似有似无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他的唇上。 他发疯般浇了满头满脸的冰凉溪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当李若庭提着两桶溪水喘着粗气回到石室,燕慈已经醒了,在石床中闭目打坐。 他终于松了口气,却神色如常地说:“师父,把衣服换了。”声音已然嘶哑的不像他。 燕慈没有睁眼看他,薄唇轻启:“你走。” 李若庭扯了椅子坐下,趴在桌面疲惫不堪:“我等你好了再走。” 两人一声不吭,石室中只剩柴火烧得噼啪响,偶有山风洞外盘旋而过,传进石室的萧瑟风声呜咽好不凄凉。 墨山带着早春深山中特有的寒意进了石室,还有它粗重的喘气声。 “送他下山。”燕慈清冷的声音响起,他面无表情对墨山说:“如果你不想我杀了他的话。” 李若庭嗤一下笑出了声道:“你想杀我的话……” 他徒然顿住,他笑不出来了,燕慈想杀他的话,早就杀了。 何必又拖拖拉拉到如今,他已经摸索到燕慈发病的些许征兆,每次燕慈失控时都是情绪最先失常,向来平静如水的一个人变得狂躁暴怒,变得肆意出手伤及无辜,白漪正是燕慈失控的受害者。 燕慈不想他也落得白漪的下场,一身血的白漪,倘若燕慈真的失智,燕慈还能控制得住不伤他吗? 不管燕慈是否能控制得住自己,他也万般不愿了,他不愿让他忍耐痛苦,不愿看燕慈死力掐着他的脖子一下是深恶痛绝一下又是迷茫悔恨的眼神。 “我走。”李若庭说。 他站了起来,似乎是怕燕慈留他,他匆匆忙忙连包袱也没有拿就往石室外走,迈了两步发现他的衣裳杂物散落在自己的木床中,又垂下头来快步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腔愤怒无奈酸楚无处释放,他把东西胡乱堆了进去,一只小小的绸袋掉了出来。 李若庭拧眉,拿起绸袋,绸袋是素雅杏色,袋上绣了几朵粉艳艳的桃花,朱红的棉线穿过袋口把方方的绸带系起,他指尖一挑,棉线松散开,里头装着银钱。 这是燕慈给他的压岁钱? 燕慈是不给压岁钱的,甚至从不过节。李若庭爱折腾,住在深山中他也要过得像山下百姓一样,每逢过节都要张罗,端午要摘箬叶,中秋要吃赏月,立冬要喝汤。可向来是他折腾他的,燕慈置身事外又坐享其成,有吃他就吃有喝他就喝。 这时候倒知道给他压岁钱了…… 李若庭把绸袋放进衣襟里,手上扯着包袱两个角用力狠狠打个结,粗布包袱发出刺耳的嘶啦一声。 第22章 孤春 他咬紧唇回头看燕慈,紧绷的肩膀顿时塌了下来,燕慈依然在打坐吐息,完全不看他,没看到他的眼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乞求眼神。 墨山起身甩甩尾巴,率先往石室外走。 燕慈终究是一句话也没给他。 直到墨山送他到了山脚,他望着墨山黑色的身影在林中消失,他的心情终于低落下来。 除夕夜。 他却孤身一人。 李若庭走了大半晌的泥土小路才上大道,大道上冷冷清清没有马车驴车,他只好背着包袱往不远处灯火明亮的村落走。 村子里爆竹声此起彼伏,滚滚白烟在夜色中升起,鸡鸣狗吠,孩童嬉闹,村民们捂着耳朵出来放一串又一串鞭炮,到处洋溢着热闹喜庆的气氛。 好些个村民见了他背着包袱赶路,上前来问他两句,本村坐落在车马大道旁,见多了外地商人,除夕夜没回得了家的也是见过,此地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一位村民邀李若庭进屋,夜里风大,喝两碗热茶驱寒。 李若庭确实是又累又饿,见村民家中团年饭的饭菜还未撤下,肚子一阵叫唤,这家人笑着让他用一些再赶路,他只好厚着脸皮喝了热茶垫了肚子,从钱袋里摸出一些银钱发给屋子里围着他跑的五个孩子。 他本想寻个宿处,虽然这家人愿意让他留宿,可屋子不大孩子又太多,他不好再打搅,道了谢继续背起包袱赶路。 借着茅草屋前灯笼的朦胧光亮,他一路向前,路上村民见了他当他是商人道一声恭喜发财,他也扬起笑脸来贺一句四季如意。 石板路两旁绝大多数都是茅草屋,草屋前围了栅栏养鸡鸭,他行到一栋茅草屋前停下来,这栋屋前堆积石块做了矮墙小院,屋后应是竹林,他看不太真切,却能听见竹林特有的竹叶沙沙声。 小院矮墙围得边角圆圆,院里头种了花草,夜里也能看出一院的郁郁葱葱,这样的院子在一群鸡鸭栅栏里显得十分高雅不俗。 “何人伫立寒舍门前?” 屋子里亮起暖黄烛光,吱呀一声木门开了,一位着长袍的老者打开了门问李若庭。 李若庭连忙行了个礼:“晚辈路过此地,见老先生的院子打理得甚好,便忍不住看了一会,打搅老先生休息了。” “外头要打霜了,不急着赶路的话移步寒舍歇歇吧!”老者敞开了门和蔼道。 远眺天色,已然不是浓厚的黑,呼口气都是团团白烟,李若庭耳尖被冻得麻木,他欣喜万分,连连道谢跟着老者进了屋。 屋内暖和极了,老者给他倒了茶,说起自己年岁大了夜里多是浅眠,眼睛不大看得清耳朵却更灵了,他方才听见李若庭的脚步声停在他家门口,便出来看看,老者姓贾,是这几片村落里的教书先生,贾老先生让李若庭自己铺床睡侧屋,拎了手炉子就歇息去了。 天蒙蒙亮,几声鸡鸣叫醒了李若庭,他收拾好包袱,出了侧屋与贾老先生告别,发现老先生正坐院里头案上研磨。 再看这茅草屋和门前院子,果然前是抽芽的嫩绿草,还有不少红的黄的花骨朵,颗颗都长得讨喜,后是幽静的茂密竹林。寒风乍起,案上纸张被吹得翘起,李若庭把镇纸放上。 贾老先生提笔,在一张张方方正正的红纸上写上吉利话,鸿鹄展翅、春笋怒发、蟾宫折桂,娟秀工整的小字在红艳艳的纸上赏心悦目。 “老先生这是?”李若庭不免好奇问道。 贾老先生呵呵一笑道:“待会你就知道了,先用早饭。”说着去屋里煮粥,李若庭见他动作缓慢,忍不住接下他手中柴火,又是煮粥又是切咸菜,忙出一顿早饭来。 哪有让客人做了饭不留人吃的道理,李若庭又被留下一起用饭,两人坐在屋后竹林中喝着清粥配小菜,听着村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倒是怡然自得。 喝了粥得知李若庭不急着走,贾老先生让他多住几日也无妨,正是大年初一,这时候去哪也不好找马车,李若庭要是愿意,这几日帮他把院里野草枯枝理理,他近来做不大动了。 李若庭正愁他可能回不了苍霞镇,他跟门主说他回了江州,那怎么也得初八后才能出现在苍霞镇,这么些日子他还要找个地方住下,在老先生这打发几天也不错,受了人恩惠理应相报才是。 没过多久一群青年少年还有毛头小孩热热闹闹冲进了院子给贾老先生拜年,村里送礼也十分淳朴,提了鸡蛋干菜糯米等一些吃食,一口一个先生过年好,贾老先生把先前写好得红纸发给众人,学生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李若庭不禁问为何要发红纸呢,贾老先生抚须眯起眼来解释,他年岁高了后,闲得接了十几个同村小儿教识字,多了他也教不动,便不收银钱,过年学生们来送礼也不接他的压岁钱,他不好意思让人空手走,便写好些寄语送给他们。 李若庭感触良多,想到当初他做学生时,书院中本族子弟众多,个个也算得上是富家公子,却顽劣本性难移,先生每每都被气到胡子乱翘,他不是捣乱者之一,先生对他夸道孺子可教也,过了两年他与别人打了几场狠架后,先生叹息朽木不可雕也。 再后来,也没后来了。 李若庭花了三日把贾老先生的屋前弄干净,又刷了水缸打满井水,他估摸着差不多要与老先生告别,从这里走到苍霞镇需个三日,到苍霞镇再停留两日就差不多能上无尘顶了。 贾老先生正在案前写字,递只笔给李若庭道:“可识字?” 李若庭弯起眼笑,老先生这是把他也当学生了,他接下笔,顿了顿,浓墨滴在暗黄的纸上。 一个“燕”字跃然纸上,力透纸背。 “燕,玄鸟也。”贾老先生看了李若庭的字吟道。 李若庭勾起嘴角,玄衣黑发御风轻盈,确实是一只玄鸟。 玄鸟是春来冬去,他想当春,玄鸟追他而来,在他这里衔泥定窝。他当下怕是冬,玄鸟对他避之不及。 “燕,出自姬姓……前朝将军折奸候燕则,是个大人物。”贾老先生叹气道:“征战沙场几十年安然无恙,竟因为家中失火遇难……” 李若庭是没听说过折奸候的,前朝之事除了他的先生所说得那些,其它他是一概不知的,毕竟前朝已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他见老先生面露伤感,宽慰道:“他的后人定是福泽深厚。” “哎,哪有什么后人,折奸候一家老小三十多口人全都在那场火里烧成了灰。”贾老先生坐下喝了茶继续道:“大将军唯一的儿子燕伯沦身体赢弱,年纪轻轻行走就需人搀扶,大火那日,就算燕伯沦想逃命,都没那本事。” 李若庭也跟着叹口气,一代忠臣的不幸令人唏嘘。 “贾老,您这就不知道了吧!我曾听闻啊,这燕伯沦没死,被人救了避世咯!”矮墙外一个扛着锄头的村民乐呵呵接上一句,“还有人见过他带着妻儿呢!” 贾老抚须摇头笑道:“这些不过是不甘心大将军一脉就此断绝编出来得话本子罢了。” 李若庭拧眉想了半晌说道:“未必是话本子,如老先生所说折奸候是累累功臣,定有百姓愿意相助,至于为何避世,这恐怕是只有这位燕伯沦才知晓了。” “小兄弟说得有理!哈哈!”扛着锄头的村民说法被人认可,朗声大笑几句走远了。 贾老先生知道李若庭差不多要走,把他自己写得这个燕字送与他,李若庭折起来好好收了。 他再次背上包袱,足足走了三日,路上夜宿破庙或是农家,终于到了苍霞镇。 苍霞镇里也是冷冷清清,连聚宝阁都就十几个修士摆摊子。 和熙的春风拂面而来,李若庭心底叹口气,这年总算是过去了。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是多落寞,听着爆竹声迟迟无法入睡,他像一个流浪的人,团圆的日子里他没处可去,没有亲人可以相互道贺,孤身一人的滋味在这种日子里更是酸楚难捱。 他更是坚定了,他一定要让燕慈好起来。 在苍霞镇客栈里住了两日,他去聚宝阁给门主选了样贺礼,回了无尘顶。 无尘顶第一个入冬的李长老,现在更是夸张了,明明是开春,他却整日围块布在脖子上御寒。 门主那条火蟒冬眠还未醒来,李若庭送了礼无事可做,往剑修院里去。 金霓生正给天马梳毛,就见大门处进来一人,穿得灰不溜秋也就算了,脖子上还缠了块灰不溜秋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布,脸上笑得那叫一个沐如春风。 “少主!新年好呀!”李若庭朗声对他行了礼,又神神秘秘拿出什么东西来,金霓生一瞧,一根树枝,被扒了树皮的白色树枝,足足有人小臂粗。 天马本老老实实趴着让金霓生梳毛,闻到这树枝味道就趴不住了,站起来兴奋地对李若庭摇尾巴,嘴里哈哈吐着舌头。 李若庭抡起手臂把树枝扔了老远,天马嗷了一声冲出去了。 “啧!你把它当狗了吗?”金霓生面色不爽道,天马这德行实在是有些跌面。 李若庭笑道:“那金枝是给它磨牙用,味道很香的。” 天马摇着尾巴卯足了劲啃咬那根树枝,可树枝纹丝不动,就是没被它给啃出个牙印来。 金霓生不免想到自己给天马弄得那些大骨头,本想给天马磨牙,结果天马咔嚓咔嚓像吃白菜梆子一样全给嚼了,还嫌没吃够地狂摇尾巴。 “这树枝怎么……?”金霓生不免好奇问他。 “这金枝呢,生成大树要五百年,带皮的时候砍断它,把皮剥了后就硬如铁块,还有一股肉香味。”李若庭耐心解释,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不客气地拿起壶来倒茶给金霓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金霓生坐下饮了口茶,斜眼看李若庭,“老实说,你的本事是谁教你的?” “嗯?”李若庭惊得瞪眼,“我先前不是说过……” “也就那些弟子会信,我是不信的,我爹自然也不会。”金霓生把他话打断,神色淡漠道。 李若庭笑笑,他总不能说这些都是一头豹子教得吧?那金枝也是墨山用来磨牙的东西。 先不说什么豹子有这种本事,被人知道了岂不是抓来想开开眼界。就单拿他能听懂兽语这事,估计就够他喝几壶。 “那为何门主和少主还留我在无尘顶?”李若庭反问道。 “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而且你会得这些我们确实不会。”金霓生思索片刻,继续道:“至于我爹,他缺一个帮他照顾蟒蛇的人。” “少主,你可以说你不知道你爹什么想法。”李若庭叹口气埋怨。 玩笑话归玩笑话,李若庭还是神色认真起来说道:“实际上,我有个师父。” “不可说?”金霓生问。 李若庭点头笑道,“师父隐居世外,不可说。” 金霓生也不追问,李若庭对金霓生不追根究底甚是满意,正打算问问鹿蜀怎么样了,席羽牵着鹿蜀从大门走进来。 “鹿蜀每日必须出去跑十几圈,不然就狂躁不安,我让席羽替我去。”金霓生见他看向门口便说道。 席羽把鹿蜀交给其他弟子,向前来对金霓生李若庭行礼:“少主,李长老。” 李若庭问起鹿蜀如何,席羽说吃得下跑得快,又问骑鹿蜀感觉如何,席羽抿起嘴笑,说比御剑还招摇。 席羽答完准备退下,想起刚才看见得事,便试探问道:“李长老还记得我们在山下救下得那位女子吗?” “黄林儿?”李若庭疑惑道。 席羽垂下眼,神色复杂道:“她现在是圣灵堂女修。” “我知道,怎么了?”李若庭越听席羽这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越觉得不对劲。 原来方才席羽遛完了鹿蜀,回剑修院路上看见药王院门口站了一堆圣灵堂女修,还有几名药王院弟子,两边弟子们正在说着什么。 席羽走近了一看,就见黄林儿被围在中间,通红着脸,眼神慌张地想从人群中出去却又被推了回来。 他便上前质问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就在这无尘顶,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弟子们互相欺压排挤。弟子们都知道他是少主的大弟子,人人喊他一句大师兄,对他也有几分尊敬,一人一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第23章 真如寺 除夕那夜,无尘顶长老弟子齐聚一堂吃了顿团年饭,热热闹闹一顿饭吃完,门主和长老们回了各自院里,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黄林儿忽然无端拦了药王院弟子求见孟致长老,孟致长老团年饭吃得差不多就提前走人了,八成是下山去了,哪里还找得到,况且一个圣灵堂女修不清不楚要见长老,自然是不会轻易领她去见的,便没人理她。 自那起,黄林儿一日两趟跑来药王院问孟长老回来了没,药王院里的孟雅长老见了她一面,客客气气请她喝茶问她到底有何事,结果她倒好,不见孟致长老本人她不说,孟雅气极把她赶了出来并命令弟子们见了她不许再放进来。 黄林儿当孟雅的话是阵风,吹吹就没了,过了一日继续来等。 一日等也就罢了,隔三差五就杵在药王院门口,把同为圣灵堂的女修们惹恼了。 圣灵堂女修们叽叽喳喳,都说这黄林儿丢她们圣灵堂的人。仰慕孟致长老的女修们不少,这般不要脸不要皮的纠缠法还是头一回见,世上哪有这种死缠烂打的人。 今日她们几个又碰见黄林儿站药王院门口,黄林儿没有忸怩不安,倒把她们羞了个面红耳赤,上前来拉扯黄林儿让她赶紧回去。 可黄林儿振振有词说孟致长老肯定会回门派,她一定要等,她们听了只觉得黄林儿不知廉耻,恨得牙痒痒。 药王院门口的弟子们讥笑她们,把黄林儿被孟雅赶出来的事说给圣灵堂的女修们听,不说还好,一说就把这些女修们点着了,女修们让黄林儿赶紧走人,何必到无尘顶修炼,这么想男人早些回家嫁人得了。 一个女修说道之前就见黄林儿往李长老那小院里跑,又是做吃食又是炖汤,这还没多久呢又改往药王院跑了,下次是不是得往少主那跑啊? 又说黄林儿人还没长开就想开花结果了,说她这个泥土瓦盆硬给自己配个金镶玉茶壶盖,这配得上吗?压根就配不上呀! 席羽听得皱起眉,他脑袋里嗡嗡响,这些女修说起话还真犀利,再看困在人中间手足无措的黄林儿,自从上次在苍霞镇救了她,这还是第一次在门派里碰见她。 黄林儿见来人是他,本想给恩人一个笑脸,可刚勾起嘴角却赶紧低下了头,她又怕别人要说她企图勾搭少主。 这事席羽不好评价,但聚众喧哗样子难看,发话让大家都散了,圣灵堂女修们只好不甘心地补上一句,她都不反驳一下!还真是坦荡! “黄林儿确实来过我小院里两次,可她都是为了找她姐姐的事。”李若庭听完不满地皱眉,心道人言可畏,这都传成什么样了。 不过他想起黄林儿已经许久没来问过他关于她姐姐的消息了。 “她要是真有此心思,你又能帮她什么?”金霓生冷声提醒李若庭。 席羽猜想李若庭也许会管这事,毕竟之前也是李若庭请求少主让黄林儿进了无尘顶,目的达成就告退了。 “她这样是否有违门派规定?”李若庭问金霓生,这人是他要带进门派,万一黄林儿就这样被逐出去了,他不好向门主交代,也不好去指责黄林儿,落得一个里外不是人。 “无尘顶倒没有规定弟子不能成家,只是这样下去不好看。”金霓生接着道,“人是你带回来的,你看着办,别传我爹耳朵里去了。” 李若庭抱起拳,浅笑道:“少主请放心。” 黄林儿并不是堂堂正正通过弟子筛选进的无尘顶,真要追究起来,无尘顶怕是容不下黄林儿。 离开剑修院,他想提醒黄林儿几句也不能去圣灵堂找人,被人看见他找黄林儿又添是非,于是回了自己小院里嘱咐朱仔,见到黄林儿让她挑个日子,到苍霞镇高台处会面细谈。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与一心大师的约定,眼看已经正月十二,再过两日就是上元节,此时年味淡了,又不打搅一心大师过了上元节出去游历,李若庭找门主告了假往碧洛山出发。 碧洛山不似无尘顶山高路险,幽静的山间一条弯曲的碎石小道,两旁高大的古树叶子窸窣作响。 身后响起一阵轻快地脚步声,一名僧人挑着一担水快步走来,李若庭见了侧身让道,这僧人却停下脚步问:“施主可是去真如寺?” “正是。”李若庭合掌问道,“请问长老真如寺还有多远?” 僧人拿起挂在木桶边的葫芦碗,舀起木桶中的水递给李若庭:“还须行一刻钟才到,真如寺在山顶,沿着此道一直走,多谢施主让道之恩。” 走了半日的李若庭正渴得口唇干裂,冰凉的泉水喝下去精神头振奋不少,“多谢长老!多谢!”李若庭说着归还了葫芦碗,僧人也不多言,合掌行了礼继续挑起水往山上走。 有了精神步子也轻快了,小道旁从郁郁葱葱的树木变成了一座座石像。 石像年代久远,布满了风霜痕迹,但还是能分辨出这些石像的样子,慈眉善目的菩萨弥勒和持剑的天王栩栩如生。 他一路欣赏下来,不多时一座古香古色的寺庙映入眼帘,寺前一拱石桥,桥上正站着一位僧人。 李若庭眼前一亮,前面身形背影不正是一心大师,快步跑过去行礼道:“一心大师!” 石桥底下,一池鲤鱼正激烈抢食鱼食,水里啪啦哗哗响得厉害。 “李施主。”一心大师面带笑意朝李若庭合掌。 一个年轻僧人走上石桥向一心大师行礼:“方丈,弟子们已经用好饭了。” “好,各自做功课吧。”一心对弟子说完看向李若庭:“请李施主移步与老衲同去殿内喝茶。” 李若庭跟着一心大师走进真如寺,一路保持着双手合十,真如寺大殿内像真如寺外貌一样朴实,入眼尽是无漆的木头房梁桌案,香炉也是规规矩矩毫无花样,殿正中几个弟子正在蒲团上低声诵经,寻常寺庙里该有的浓厚香火味也闻不到,只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闻了让人沉心静气的檀香。 穿过大殿,二人走入一间书室。 这么大的书室李若庭还是第一次见,书室四面都是高至房梁的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旁边木桌上也堆着高高的书。 书室中间摆了两个陈旧的蒲团和一张矮案。 “施主还未用饭?”一心方丈请李若庭入座后问他。 “啊?我不饿,而且来的路上喝了寺里一位长老施的泉水,我肚里还撑呢!”李若庭十分感激地说:“大师的弟子们真是宅心仁厚。” 一心方丈颔首道:“李施主过誉了,真如寺弟子未必是见人必施。” 小僧端来两碗热茶,李若庭轻饮一口,舌根顿时苦涩至极,心道不亏是佛修,尝世间千百苦难的,茶都喝这么苦涩的茶。 一心方丈见他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的窘样,猜想他上山的疲乏已经解了,便讲起了李若庭有求于他的事。 他这些日子查阅了不少相关医书,还走访几家医馆,得知失智之症还有几种来由。 一是家族病症,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族亲中必有同样病症之人,有的从小便发病,有的要到一个特定时期才发病。发病后无法恢复神智,只是在行为思考方面不如常人,若有人悉心照顾病者身体并不会虚弱,能如常人寿命相同。 短暂的发病后会恢复神智并且身体渐渐虚弱与此病症不相符。 二是郁结于心,遇到痛苦之事无法言出无人能解,久而久之憋出了疯病。这种失智之症总是在病者身心受到创伤后几年发生,发病前的日子或是郁郁寡欢,或是变了性情。如未高中得书生,被抛弃得女子,或是被无端欺压过的百姓,都是此般来由致病。 李若庭听完摇头,“我与他六年同吃同住,不曾见他有过任何怨憎。”他细细回想道:“他是一个……没有特别喜好的人,没有特别爱吃的,没有特别爱穿的,也没有特别爱做得事,修练功法也只是他的习惯,他自愿远离尘世,应是心中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三是有病灶生在脑中。 传闻有一富家公子,每日头痛欲裂痛不欲生,请了许多大夫都没治好。针灸煎药每日不停,可还是不见有效。公子被头痛折磨得性情狂躁,用柳条每日抽打自己的仆人,打完还要往仆人身上撒盐才过瘾道头不痛了。可没过几年渐渐公子茶饭不进虚弱至极,只剩下一口气吊着。这时来了一名隐士神医,神医说公子病灶就生在脑中,所以每日头痛不止,只需开颅拿出病灶即可痊愈。 “那然后呢?”李若庭攥紧手中茶碗问。 然后那颅是真开了,神医手起刀落,公子脑中果然有一颗白色圆物,取出圆物后公子疼了这么多年的脑袋终于轻松,高兴地起身冲了出去,失血过多死在门外了。 李若庭心惊胆战地咽了口水说:“他没有过什么先兆,在发病前他应当比大多数修士还厉害,身体也一直很好,他冬天里只穿一件薄衫,都从未发热难受过。” “而且,他看起来应该是胸口先疼……”燕慈发病时的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在李若庭眼前,李若庭捂住衣襟,“先是这样。”然后再抓住脑袋,“然后是这样。” 一心方丈缓缓问道:“李施主,此人避世前可有结仇家?” 李若庭摇头说不知道。 “老衲猜测还有一个可能,有一种邪术,叫蛊术。” 蛊术原本是巫医用来救人性命的,后来被心术不正的人发现,便用此术来成全自己的邪念。 修炼蛊术的人养好了蛊虫后下给被害之人,有些蛊虫会使人腹痛呕吐或是皮肤溃烂甚至没命,这种只是报复性的蛊虫。还有些蛊虫只能让被下蛊的人听从下蛊人的话,像一只木偶任人摆布。更有些蛊虫能让被下蛊之人改变心性,完全自愿服从下蛊人,直到蛊解。 “有种蛊虫,下蛊人也许并不想摆布此人或者杀了此人。这种蛊虫就必须有个引子,有一种食言蛊虫,若是被下蛊者不遵守承诺,便会遍体有血珠从汗毛渗出,直到全身血流干了才会死。”一心方丈补充道:“这食言蛊虫的引子,就是食言,没有这引,蛊虫便不会苏醒。” “还有别的可能吗?”李若庭听完问一心方丈。 一心方丈缓缓摇头,“老衲目前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不管是哪种可能,诊病要望、闻、问、切,李施主该让老衲见到此人才能下定论。” 李若庭垂下头,他也很想让燕慈下山,可是燕慈根本就不愿意下山。 除非他把燕慈打昏了,然后绑墨山背上。 这怎么可能,他没有拳脚功夫,就算有也打不过燕慈。下药?燕慈那种灵力充沛功法高深的人,寻常药恐怕药不倒,他又不敢下狠药。 燕慈是真有仇家,也该是十年前结下的。可十年过去了,中间没有任何别的人来过山里,没有接触过任何门派的人,更没有听燕慈说过关于山外的人或事只言片语。 如果真是这种蛊虫,那引子是什么? 燕慈发病那日……是他的生辰日,那日在他的记忆中,燕慈发病前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除下他去找了白漪荒唐大醉一场,如果有问题,只能是他与燕慈分开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醉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燕慈已经是失常了。 李若庭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抬眼见一心大师还坐在他对面,又把这念头压了下来。 第24章 上元节 他失落地叹气,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下次回山的时候要尽力把燕慈劝下山带来真如寺。 只是不知道下次回山是什么时候,燕慈还会不会同意他回去。 自从燕慈病后,他回两次山,两次都闹得不愉快,第一回 对他无话可说,但燕慈好歹是送他到石室外山坡上才转身,第二回就送他走人二字,再下回岂不是要撵他下山滚蛋。 想到这些李若庭就像头困兽,心烦意乱又焦躁又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举刀把那人给逼下山才好。 李若庭暗暗磨牙片刻,赶忙对一心大师跪行大礼道谢。 一心方丈垂眼,“你能有求与我,皆是缘法。我要善其法,就需入其中,不必如此道谢。”他说完顿了顿,方才李若庭面上的不动声色和眼中的风云变换被他看在眼里,他直视李若庭道:“李施主,我今日悟得一句话,不如送给你。” 不悲过去,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 李若庭抬眼,一心方丈眼神是如此清醒,没有任何情绪夹杂其中,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样清醒。 “多谢大师赠言。”李若庭别开眼轻道。 不悲过去,他早已不再为过去悲伤,时间久了,再痛的伤也会渐渐痊愈。 不贪未来?那他下山的意义何在,他何不跟燕慈一起在山上过一天是一天,等燕慈死了给他收尸。 病已入骨也好,被人下蛊也好。 就算燕慈是被黑白无常勾住了肩胛骨,他也要把人抢回来! 夕阳西下,真如寺外,柔黄的光晕笼罩在青年人高瘦背影上,系住了乌黑长发的发带随风而起。 “方丈!这是?”一个小僧跑来向一心方丈举起手,“在书室的蒲团上放着。” 一只粗布袋,袋面缝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赠真如寺,一心方丈打开来看,布袋里头装了大半袋圆滚滚的珍珠,一心方丈了然于胸,向朝着那抹背影消失的方向低吟一句阿弥陀佛。 上元节清晨,金燮把长老们召来一起用早饭,讲道今日上元节山下肯定热闹,长老们也都带弟子们下山去游玩一番,今日下山就不用来通报了。 李若庭今日本就要下山,朱仔带回了黄林儿的话,上元节弟子们都会下山,就定在上元节申时高台处会面。 金燮让人端了一碗碗元宵来给长老们,乐呵道:“今夜的元宵就不归我管了。” 金霓生扭头看他爹,金燮哦了一句补充道除了你!孟雅话不多,坐哪都是无声无息,孟致依旧不在,圣灵堂长老听了这话笑得温婉,李若庭不爱讲,不过他爱笑,咧个嘴谢门主,只有阵法长老吹起胡子,“我这老骨头就不下山了,门主可愿意管我几个?” “哎呀,您老要吃一车我也给您弄来!”金燮笑眯眯的要再给阵法长老添碗银耳粥,阵法长老压住了碗,缓缓摇头道:“年纪大了,食多腹胀。” 金燮干笑两声,“没错没错。” 白胖滚滚的元宵还冒着白烟,李若庭舀一个放进嘴里,冶金堂外突然一个弟子朗声道:“元真教前来送贺礼。” “快请!”金燮放下筷子道,整整衣衫留下长老们慢吃,他先去会客。 滚烫的糖水汁蓦地迸进嘴里,李若庭被烫了个满口麻,连忙端起一旁凉茶猛喝,清甜的凉茶也未缓解多少,还是疼得他直呼气。 “各位长老慢用,我好像烫伤了……”李若庭讪笑道,金霓生抬眼看他,嘴角通红一片,摇摇头继续喝自己的粥。 阵法长老朗声大笑起来:“你这孩子吃个元宵被烫成这样,快去找冰敷敷吧!” 李若庭拱拱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断嘶气走出冶金堂饭厅。 正巧一位弟子领了群紫道袍黑巾的人往冶金堂会客厅里走,一群道袍男子后边迤迤然跟了个丁香色罗裙的女人,女人身后两个小仆挑着礼箱。 李若庭自过年后上无尘顶,就常看见各门派来送贺礼,金燮也时常差人去别的门派送贺礼,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 只见他步伐轻快,走到一众人前面洒脱地行了礼,对方也是礼数周到,队伍最后面那个女人捏着帕子弓身再抬起头来,李若庭眼神轻扫过去,一张保养得当的脸,肤白颊粉,但也掩不住这女人眼角和嘴角的岁月痕迹。 李若庭垂下眼,不紧不慢地走过了这群人。 冶金堂内,金燮招呼人上了好茶,与元真教的长老互道了贺词,才寒暄起来。 元真教地处亭竹县,离无尘顶也就百里距离,亭竹县地方不小人口密集,县中小镇庄子村落颇多,元真教主修道法,在亭竹县境内举足轻重,但教内修士数量完全比不上散修数量,许多百姓不愿出家便成了散修,散修可成家可食荤,散修也是修士,渐渐元真教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金燮这人好广交天下豪杰,虽不爱惹是生非,但朋友多总是没错,凡是正经门派不论大小,他担任门主后都有送过贺礼结为盟友,元真教自然也是他的盟友之一。 细说起来元真教跟金燮还有点亲戚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但人一旦到了岁数和地位,老祖宗那辈的亲戚也乐意来相认。 眼前这位身着紫罗裙的中年女子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房的表妹,张氏。 张氏是元真教散修中不小的头头,已嫁人生子,凭着自己是无尘顶门主远方表妹身份,元真教每每送贺礼都是会带她来的。 金燮当然不会让客人空手回去,早就备好了修炼丹药和冶金堂里制的一些小灵器赠给他们。 一番客套寒暄完,金燮把人送到门口,张氏随口问道:“门主,方才我在门外碰上个年轻人,怎不穿弟子衣服?以前来无尘顶,也没见过这号人……” “年轻人?”金燮笑问。 张氏捏帕子捂嘴笑,“我是看他穿个灰袍子,也不束高发。” “哦!那是李长老,无尘顶去年新招来的长老。”金燮说完,想到李若庭整日松散的灰袍子,确实有些不好看,改日要他换身体面衣服才行。 “原来如此,年纪轻轻就是长老了,无尘顶真是人才济济,我们那百姓都说少主是神君下凡。”张氏一通话,说得金燮笑声传到冶金堂外。 山间弯弯曲曲的石阶路上,一群紫袍黑巾的人身影愈远愈小。 李若庭站在观云台栏杆旁,远远望着这群人,鹦鹉站在他左手的食指上,正埋头啄食着他右手掌心里的瓜子。 “跟着那个女人。” 鹦鹉扑腾翅膀,朝远处那抹紫色追去。 上元节的苍霞镇才午时便各色纸灯挂满街道两旁,纸灯样式繁多,莲花兔子小船等样式不足以惹人称赞了,走马灯才是灯会上最招眼的。 李若庭站在几盏走马灯前看得走不动路,走马灯六个翘角上挂长长的红穗子,六个灯屏雕刻镂空花边,中间剪影飞快地转,有马不停奔跑的,有将士挥动刀剑的,还有蝴蝶扇动翅膀嗅花的。 他上次见走马灯约莫还是七年前了,已经不大记得,现在再看,十分有趣。 眼前的蝴蝶不断扇动翅膀,轻点在镂空的花朵上又扇动翅膀退开来,渐渐走马灯模糊起来,李若庭仿佛看到小时候看过得一盏走马灯,具体什么样子他却记不起来,只记得他喜欢的紧,哭闹着要买。 “师父?小心被火蜇了!”朱仔见他眼睛都瞪直了贴上灯屏,忍不住提醒他,朱仔年年上元节都有看走马灯,如今看多了也烦腻。 李若庭回过神来,苦笑一下。 “灯会要办三天呢,师父要是今天看不够,明天还能来看。”朱仔安慰他道,他能从李若庭的一丝笑中看出些许忧愁,他实在是不解。 “小孩看的东西,我才不看。”李若庭啧了一声,往一旁字画摊子走去。 朱仔哎了一句,师父真是,笑着小跑跟上了他。 师徒两人悠哉闲逛,街道两旁的纸灯徐徐被人点亮了。 行到高台处,黄林儿已经站在高台底下,两手交在一处,她今日没穿圣灵堂弟子的衣服,换了身粉裙,显得人更是娇小灵动。 “林儿姐姐!”朱仔先喊了声,黄林儿见了他们,笑着小跑过来道:“李长老!小朱仔!” 三人到不远处寻了个不算偏僻又没什么修士来光顾的路边面摊,要了半斤牛肉三碗阳春面,唏哩呼噜吃饱了,李若庭提议去散步消食。 黄林儿和朱仔走在前头,你一句我一句点评纸灯好不好看,朱仔不识字,黄林儿就念给他听,朱仔听了直挠头。 大街上百姓兴致很高,有些书生模样的男子还拿了纸笔,详解纸灯上的谜题。 “李长老猜猜这个?”黄林儿指着一家药材铺子门前的灯笼喊李若庭看,李若庭细看,朴素的扁圆纸灯,上边写着:空心之树。 李若庭笑笑摇头表示不知,这灯挂在药材铺子门口,谜底定是与药材有关,他除了制药给燕慈,对旁的药材是一概不知的。 “是木通。”黄林儿颇得意地说,李若庭只觉得她孩子气,跟着她笑,黄林儿把纸灯转了个面,这面又写了字:九死一生。 黄林儿拧起眉,低声喃喃道:“独活。” 这一声独活,把李若庭和黄林儿方才的笑给扑灭,两人都静静盯着这盏朴素的扁圆纸灯来,纸灯被拨动后转了个圈,转回了空心之树那面朝着二人。 朱仔莫名其妙,心道这谜题是有多难,两个人也猜不出来了?忍不住把沉默地两人唤醒:“猜不出来就换下一个嘛!” 他看向李若庭道:“师父?”又扭头看黄林儿道:“林儿姐姐?” 李若庭伸手揉了把他脑袋,朗声说:“走!去吃元宵!” 茶楼里今日也是人满为患,一碗碗盛了元宵的小瓷碗被摆上桌,李若庭要了两碗元宵,他嘴还痛,不愿再吃。 黄林儿吃了一个直眯眼道:“是桂花芝麻馅,好香啊!”朱仔狠狠点头,一口吞了两个烫的伸舌头出来。 “黄姑娘,最近有你姐姐的消息了吗?”李若庭看黄林儿吃也吃了,人也高兴不少,酝酿片刻问她。 黄林儿细眉皱起,先是摇摇头,却又缓缓点了点头。 “有消息了?”李若庭惊道。 “算……是吧,恕我不能多说。”黄林儿说着脸上为难神色愈重。 “我没想细问,我是想问问你下一步打算去哪?要是路途太远我帮你出些盘缠。”李若庭真诚地对她道:“我们是同乡,你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黄林儿感激地点点头,瓷勺捏在手中轻轻磕着碗,眼神闪躲着说道:“我……我在无尘顶还有事未了,应当没这么快走。” 李若庭心里咯噔一下,镇定道:“何事未了?可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没有没有!一些私事!”黄林儿慌张地埋下头,心不在焉舀了个元宵送进嘴里。 私事?李若庭心里纠结起来,万一真像那些女修所说,他该怎么办才好?他怎可能说出劝人断情的话来。不说那些配不配的上、什么盖的,就他看来,孟致三十几岁的男人,炼药功法名声在外,长得又惹眼,若有成家的心思,怎么可能现在还未娶妻。 他望向窗外,脑中思索如何委婉地告诉黄林儿行事低调些,以防被抓了把柄逐出门派,到时候私事还是公事都办不了了。 再回头,就见黄林儿正垂着脑袋,大颗大颗眼泪噼里啪啦掉在桌上。 他顿时慌了神,他又不好掏出自己的帕子,无助地看向朱仔。 朱仔愣了愣,手忙脚乱地伸出胖胖的手掌去接那些泪水,把黄林儿又逗笑了,黄林儿拭泪恍惚道:“只是正好吃到姐姐最爱的豆沙馅元宵罢了,我这是怎么了……” 第25章 行水针 黄林儿突然的情绪失控,让李若庭手足无措至极。 一顿酸楚滋味的元宵吃完,三人为了避嫌在苍霞镇分别,黄林儿愁容愈深,眼里一直泪汪汪的。 憋了半晌的李若庭还是忍不住说道:“黄姑娘,凡事小心些,一定要慎重,保全自己最重要。” “多谢李长老。”黄林儿对他行了礼,转身走进万盏灯火之中,眨眼间穿了粉裙的瘦小身躯被来往的人群遮住,再也瞧不见了。 翌日清晨,鹦鹉终于扑腾翅膀回到小院。 李若庭把自己的屋门关严实,用椅子抵上了才端出清水和瓜子仁给鹦鹉,鹦鹉累坏了,站桌上埋头吃了许久又连咂了好几口水才开口说话。 “大夫人,您回来了。” “喊陈老六来。” “大夫人找我何事?” “我好像,我好像看见陈灿之了!” 李若庭顿住,侧耳认真听着。 “陈灿之?” “你这个老糊涂的狗东西,你忘了?当年的陈灿之。” “不可能!他绝对死了的,我亲眼看见他跳崖了,不能活的!” “你们又没有给他收尸!” “大夫人,我没忘当年的事,那时候有只大豹子要吃他,他自己跳下去了,那豹子立马就追下去赶着吃口热乎的,这还能活?” “万一呢?他这个煞星命硬的很,万一真是他,他迟早要找到我们头上来,他就该跟他那死透的娘一起下地府,我怎么没把他也一同杀了!” 李若庭蓦地瞪大眼睛,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肉里。 “大夫人!您小点声!” “我在这里我怕什么!我就该给他也扎根针!让他安安心心死个透!过了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 “大夫人您先喝口茶冷静冷静,您在哪见着他了?” “无尘顶。” “怎么会是无尘顶,难道?” “不可能,只不过是无尘顶伙房里的小玩意儿,谁也不会在意,没人知道也没人看见,我要派人去查查这个人,如果真是陈灿之这个小畜生……” “咦,窗沿上怎么站了只鸟?去去,滚一边去!” 鹦鹉静了下来,圆溜溜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看着主人脱力般垂下手臂,嘴唇微张眼神空洞地盯着它面前的水碗,它低头又咂了几口,碗中镜面被嫩黄的鸟喙打破,水纹一圈一圈荡漾着逐渐分散,鹦鹉润好舌头,碗中恢复了平静。 李若庭胸口凶猛起伏,他的呼吸像把刀子剧烈地割着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他被倒流的血液冲昏了头,身体不听他使唤,他扶桌站起身体晃悠几下,跌坐在冰凉的地上。 “吱呀” 李若庭那间茅草屋的木门响了。 朱仔正蹲在猪圈前清理新鲜的猪草,开春后猪草也疯了般冒尖芽,狪狪们十分爱吃,嚼得津津有味,朱仔闻声抬头,李若庭迈出来道:“走,今天我们去饭堂用饭。” 各大长老们其实都不爱去饭堂跟弟子挤在一处用饭,差个徒弟去领了饭食到自己院里吃更舒适,李若庭刚来的时候会去饭堂,后来发现弟子们在他面前吃饭别扭,索性也不去了。 朱仔不知道自己的师父今天唱哪一出,但他正饿着,洗净了手跟着李若庭风风火火往门派饭堂里去。 午时正是弟子们用饭的时候,各色弟子服混在偌大的饭堂里或行或坐。 李若庭笑眯眯地差朱仔去领饭,自己闪身进了后厨。 因为已经是饭点,该忙的人早就忙完了,后厨只剩一位妇人在勤勤恳恳擦洗厨具。 “大娘,打扰您了!”李若庭拱手笑道。 妇人回头哎了一声,放下抹布走过来问:“长老?”李若庭因为来过饭堂几天,她亲自给他上过菜,无尘顶长老不多,她自然是记得的。 “大娘,是这样的,门主让我来问问后厨里……针还有吗?”李若庭笑得露出两个尖牙,“不够的话门主会记下的。” “针?有有,还够呢!”妇人也放松了不少,觉得这位长老倒是挺平易近人。 李若庭抱歉地笑了笑,像是十分为难道:“那我清点一下好上报给门主?” “没问题!” 妇人爽快地带他来到后厨外院里,外院墙角边放了一个大木桶,掀开木桶上的盖子让李若庭看。 木桶里只有半桶水,桶里却有许多条鱼,掀开桶盖让它们受到了惊吓,在桶中一跳一跳胡乱游动。 妇人抓起一条鱼随意放在一旁木桌上,李若庭瞪大了眼睛看她的一举一动,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直到最后被抓了出来,桶中居然没什么水,恰好湿个桶底而已。 而桶中的鱼,被一团水包裹着,水沿着鱼身形成一层透明的水膜,即使放在木桌上水也没散。鱼只在被抓得时候摆动尾巴,放到木桌上发现没事了也不挣扎,就这么静静躺着鼓动腮帮子。 李若庭伸出微颤的手指去触碰这层水膜,指尖冰凉,水膜能沾湿手指。 鱼被李若庭的手吓一大跳,开始剧烈挣扎尾巴上下拍动,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丁点鱼身拍打在木桌上的声音也没有。 “行水针个头小易丢,不过光桶里就二十四根,后厨抽屉里还有二十根新的,今年半年完全够用了。”妇人自顾自算完说道。 半天没人应声,她疑惑地扭头,发现李若庭盯着面前一条鱼不说话,越盯越近,伸手一把抓起鱼来看。 鱼下巴上刺了一根针,一根淡蓝色的针,他眯眼细看,针尾略粗,刻着水状图纹。 放下鱼后李若庭深吸两口气笑着问她:“这叫什么针?怎么这么神奇?” “这叫行水针,是门主体恤我们从山下挑鱼上来太重,有了这针以后我们可以不用挑很多水了,一次能挑几十条鱼存着。”妇人边念叨着边把鱼扔回木桶里,桶里只能听见细微水花声。 李若庭冷眼站一旁看着,袖中的拳头青筋暴起。 木桶盖子被盖上,见妇人在围裙上擦干了手,他带着淡淡地笑问妇人:“那如果鱼死了呢?我是说,虽然鱼不缺水了,但我小时候见过别人钓来得一些鱼取了钩就死了,水还在吗?” “那水就会散了,不会再聚鱼身上了。”妇人耐心道:“长老您是新来的可能不知道,这针只是冶金堂做出的小玩意儿罢了。” “我还是知道的,门主是赫赫有名的炼器宗师。”李若庭说完行了个礼,“叨扰了。” 妇人见他走得飞快,心想年轻人到底还是嫌这后厨脏污,摇摇头继续回去擦灶台。 鱼活着,水就凝聚在周身,挣扎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鱼死了,水就散了。 李若庭疾步穿过后厨,在袖中捏紧拳头试图让自己狂颤不止得手停下来,根本没有用,他的胸口狂跳,他感觉到背脊冰冷,像被泡在水里。 在山中与燕慈度过的这几年,太美好惬意了,他已经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血淋淋地扯了出来,这些回忆把曾经那些酸楚的委屈的悲愤的绝望的情绪化成巨浪,重新向他袭来。 饭堂里,朱仔老老实实坐着对桌上的饭菜咽口水,抬眼就见双眼通红的师父坐了下来,他疑惑地正打算开口,师父方才说自己手脏了要去后厨洗洗,怎么洗了手回来眼睛都红了。 “我被后厨的烟呛了眼睛。”李若庭未等他问就先答了,用袖子擦擦吃了,菜要凉了。” 朱仔拿起筷子,心中那一丝疑虑被他打消,师父怎么会突然落泪。 他也不是没见过别人落泪,比如他娘,每每说到家里要揭不开锅了或者他爹又输钱了,她就要落泪,还是当着他们兄妹几个的面,边怨日子过不下去了边哭,实在是愁人。 一个人突然落泪的也有,他们村头一个男人,妻子死了儿子没了。朱仔打猪草时也能碰上他,男人识几个字,总是坐田埂上嘴里“悲之!”,在河边洗衣服又是“哀哉!” 整日里把愁苦写在脸上,落泪更是家常便饭。 最近还加了个黄林儿,只要提到她姐姐,黄林儿就变得古怪。 可他的师父跟这些人不一样,李若庭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弯起来,像月牙儿,还会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他觉得师父像他以前在富贵人家见过的那种公子哥,被好好养着好好护着长大的,有那种气质,可又不像公子哥那样骄纵,爱斜眼看他们这群短褂小孩儿。 朱仔扫了眼师父的衣摆,心想公子哥应当不爱穿破边的袍子。 “公子哥”同他用完了饭,便去向门主告了假,他要下山去看几日灯会,图个新奇,把朱仔一人扔小院里了。 苍霞镇,出入镇的黄土大路边杂草丛生,李若庭孤身站在路旁,偶尔有寥寥几个穿短褂的村民扛着锄头走过,见到他这样穿广袖的人忍不住打量两眼。 “这是苦行僧吧?”一人见李若庭身上灰扑扑的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对身旁同伴道。 同伴看了两眼李若庭用布条松松系在背后的头发,摇头说:“有头发,可能是道士。” “说不定是带发修行……” 李若庭听了发笑,索性向前对二人抱拳道:“二位兄弟,请问这里能等到马车吗?” “原来是修士。”二人不约而同地说,其中一人把锄头换了肩膀道:“有,多等一会儿吧!” 谢过了二人,他约莫又等了一刻钟,天色渐暗,吹在脸上的风变得清凉湿润,带着丝丝泥土混合青草的气味,一声巨响,是春雷。 夹杂在温润风中的细密春雨沙沙拉拉落下,黄土路上尘埃扬起,一辆马车正向这边驶来,李若庭拔腿向马车奔去。 “小兄弟去哪啊?”车夫朗声问淋了满脸细雨的李若庭,让他先钻进车厢避雨。 轰隆一声巨响的雷打下来,四周田野瞬间明亮起来又暗了下去,天地间形成一道雨幕,远处的田野村屋已经模糊不清。 紧接着又一声雷响,车夫奇怪地看车厢里的人,这人似乎是走了神,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上,直愣愣地看着车窗外,他的脸被映得惨白,一双眼睛乌黑明亮。 李若庭望向窗外越来越大的雨,缓声道:“亭竹县,陈家庄。” “陈家庄?好咧!小兄弟是陈家庄人?”车夫坐好,挥起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一声,马儿闻声小跑起来,车窗外景色渐渐动了,窗外雨也越来越大,天像塌了一个窟窿,天上的江河湖海都倒了下来。 “不是。”李若庭说完闭起眼睛靠车窗上不愿再说的样子,车夫自觉没趣,便安静地赶车。 “轰隆!” 雷电劈下照亮了无尘顶后山上的小院,猪圈里两头狪狪被惊得哼叫不止。 开春好不容易暖和的天,又被这场下了两日两夜的雨重新送入了冬,沙沙雨声听着吵人,朱仔甚是无聊,也不知道师父看够了灯会没有,明明说是小孩儿才看的东西,自己倒是看个三天三夜不回来。 他张嘴哈口气,一团淡淡的白烟,真够冷的。 深宵的无尘顶的后山中,一道身影在树林间穿梭,明明腰间挂了无尘顶的腰牌,却不走无尘顶的石阶路。 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直响,大雨后的山里泥泞不堪,没有月光,李若庭只能摸着黑艰难地向小院方向走,尽力躲开那些乱石和青苔,搂紧怀里的东西。 “是你!”一道尖锐古怪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李若庭被吓得定在原地,警惕地四处张望起来。 一只橘黄色的猫从他身旁的树上跳了下来,昏暗中猫的双眼发出幽幽的绿光,怪猫围着他走了一圈,又探头来嗅了嗅道:“我闻到同类的味道。” “因为我经常接触灵兽。”李若庭松了口气说,原来是这只在试炼之地的怪猫,时隔这么久它居然没走,想必是一直躲在无尘顶的后山上。 怪猫舔了舔毛发稀疏的爪子,眯起绿眼:“不是,是从你身体里发出来的。” “那又怎样?”李若庭不想跟它纠缠,继续走自己的路。 怪猫一跃而起追上来,声音中尽是癫狂:“你是人还是妖?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灵兽。” 第26章 驱邪 李若庭停下脚步,现在是在无尘顶的后山,怪猫叫声太大万一把人给引过来就不妙了,他低声答:“我是人。” “你不是,我咬了你!我知道你不是!”怪猫居然尖叫着跳起来扑到李若庭的身上,李若庭紧护住怀中的东西,把它甩了下去。 “这是什么!”怪猫轻盈地落在地上后高声叫了一句,话中带着诡异的笑音道:“还敢说你是人?你怀里抱了什么好东西?我闻到了……” 李若庭厉声低吼:“滚开!” 他的眼神化作冷剑刺向怪猫,怪猫能看出来,它要是碰了他怀里的东西,他一定会杀了它。 “总之你欠我一口人肉!”怪猫扔下一句渗人的叫,窜进林中消失了。 雨停,窗外是无尽的黑,偶有微风拂过,烛火轻窜。 院门轻响,被轻轻打开后合上,随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冲进了院子。 朱仔一手提了灯,一手抄了墙角翻晒草药的木棍蹑手蹑脚打开门,手中木棍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李若庭浑身是泥,身上的灰袍子被脏泥沾满结成一块一块,连头发上都是黑黄交加的泥土,他怀里抱了个不小的陶罐,陶罐上也沾满了泥土。 “师父!您手怎么了?”朱仔眼尖,举灯去照李若庭,又吃了一惊。 这双手太吓人了,每根手指都破了皮缺了肉,塞满了泥土的指甲参差不齐像硬生生折断了,血水和泥土混在一块,成了暗暗地棕色血痂干结在手上。 “师父您去看灯会怎么弄成这样?”朱仔想接下他手里的陶罐,李若庭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边剧烈喘气边紧紧搂着陶罐不放。 过了几日,朱仔发现不对劲,自从师父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一切都不对劲。 李若庭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连那两头狪狪也不看了。 吃饭时总是心不在焉,一粒两粒塞进嘴里就说吃饱了,筷子一放回屋把朱仔关在门外。 朱仔在门外踌躇几番去敲门送茶水,发现师父压根没在忙什么。 屋里没点灯,昏暗一片。 李若庭就这么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望着窗户,像一尊雕像。 朱仔放下茶水轻声道:“师父,看!” 他向李若庭伸出手,手心里好几颗圆滚滚泛着银光的珍珠,李若庭看着这几颗珍珠,嘴角也只是扯出了个勉强的笑道:“居然有这么多。” “是啊!今天居然这么多!”朱仔故作轻松讲道:“之前师父你总盼它们能多拉几个……” 李若庭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完全听不见朱仔在说什么,他又走了神。 小院黛瓦的白墙外,后山茂密的树冠被春雨冲刷干净,打了油般绿的扎眼,生机盎然。 李若庭的却像乌云笼罩,整个人黯淡无光,连同整个小院都成了灰蒙蒙一片,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 朱仔放下扫把对着李若庭紧闭的屋门叹口气,师父这幅模样已经近十日了。 李若庭肉眼可见的瘦了,本就不健壮的身体现在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刮走。 这日又是阳光明媚,朱仔去伙房拿了饭菜,重重叹口气推开院门,就见面色青白的李若庭披头散发站在院中,连他进了院子也没发现,依旧站着没动。 暖和的阳光似乎忘了李若庭,堪堪只落在他面前几步的地方,李若庭不知道在看哪里,目光呆滞。 “师父!你踩花上了!”朱仔连忙把李若庭往椅子扯。 这些李若庭曾经细心栽种得草药,如今发了新芽还结了不少花苞,如今乱成一团,倒在地上可怜极了。 “师父……”朱仔哽咽,师父这模样看起来让他害怕。 就像是中了邪,他以前听大人说,中了邪的人就会变,变得不像以前,变成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必须得找个高僧或者神婆把邪祟请走,中邪的人才能变回原来那样。 “师父,要不我们去圣灵堂走一趟?”朱仔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他。 “圣灵堂?去做什么?”李若庭回过神来,看着那些可怜的花草,悔意横生,燕慈还需要他的药。 “驱邪?”朱仔说完紧紧闭上了嘴,他真是嘴笨,这不就摆明了他在说师父中邪了? “驱邪……”李若庭低声重复了几遍,他垂眼静了半晌,黑漆漆的眼中顿时有了光亮,他捂着肚子放生大笑起来。 朱仔一下子被他吓得不清,嘴里结巴了半天也没蹦出一句完整话来。 就这么笑了许久,直到李若庭再也笑不动了才直起身拍拍朱仔的肩膀道:“不错,我是该去驱邪!” 翌日李若庭下山到苍霞镇,进了一家炼器铺子,定制灵器需等几日才能取,所以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李若庭东瞧瞧西看看。 里间走出来一个穿了皮兜的壮汉,问他:“想要什么?” “我要能捆住灵兽的东西。”李若庭描述道:“我有一头灵兽,想把它捆去卖,但是怕它中途醒来开始唱歌,就是那只灵兽最喜欢唱歌,一唱歌就不停能嚎三天三夜……” 壮汉听完立马说道:“缚灵锁,管它什么本事,锁上后就是一只普通玩意儿。” “对对,就要这个!”李若庭猛点头:“我还要一把斧头,因为我力气不大,每次砍树劈柴都特费力,有没有……” “有,善灵铁具,往铁具中充入一点灵气就可以发挥出最大作用。”壮汉说完把桌案上小算盘噼里啪啦一打,“一共十五金。” 三日后李若庭取到了他的灵器,他放飞了鹦鹉。 沉静了许久的深山终于热闹了起来,林间鸟儿叽叽喳喳,草丛中各色野花争先开放。 墨山躺在石室外的山坡上懒洋洋晒着太阳,一下一下舔着自己的爪子。 翠绿的身影冲了过来,却没有冲进石室,而是落在墨山的前面。 墨山渐渐弓起巨大的身躯,金色的眼睛对准小鸟,正准备一个猛扑,小鸟开口说话了:“墨山,来找我,别让师父知道。” 这还是头一次李若庭瞒着洞里这人找它,它无趣地趴下闭目养神,等天黑了它就出发。 鹦鹉任务完成了也不敢多待下去,急忙扑腾翅膀离开了这块危险地域。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李若庭把缚灵锁链紧紧缠上了善灵斧的斧把。 打开屋中角落里的一口大木箱,一个质朴的陶罐静静立在中间,他双膝跪下,伸出双手轻轻地捧出陶罐放在桌上。 打开屋门,屋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屋顶金色的眼睛正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跨上墨山的背,一路疾行,直到进了山中,墨山的速度慢了下来,李若庭紧绷得全身得以松懈,喘口气问:“师父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墨山低吼一声。 他没继续问,俯身对着墨山低声道:“送我去那条小溪边。” 四周除了溪水流淌声还有不少远处传来的各种野兽怪叫声,李若庭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把手中陶罐轻轻放下,起身四处看了看。 今夜连月光都没有,黑漆漆的,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但他知道,这里风景极美。 现在快入冬了,溪边杂草扎人。但到了明年春天,这里会开满白色的小野花,小野花开得很密,底下配着绒毯似的青草。站在溪边能看见远处的山峦。 依山傍水。 他想到曾经燕慈抱着他,给他找了这块好地方。 躺在这里之前,他确实是想死,他活不下去了,他做不到。可燕慈要丢下他的时候,他怕了,他怕得不是死,是怕一个人孤零零得死在这种荒山野岭,身边连个给他收尸的人也没有。 不过懦弱悲伤的十四岁少年,是真的死在这溪边,与那一朵朵小白花作伴去了。 李若庭弯腰摸索起来,找了块锋利的石头,开始往地上挖坑,挖出一个正好能放下陶罐大小的土坑,他拍拍衣摆上的泥土,把陶罐放进了土坑之中。 又把土紧紧按实,扯了几块草皮盖上去,这块地方恢复如初。 他双膝跪下,对着埋陶罐的地方重重磕了几个头。 墨山踱步到他身前,像对着猎物一般缓缓围着他绕了一圈,伸出舌头舔了下李若庭的衣襟,衣襟上的水珠咸咸的,不像溪水味道甘甜。 “这是什么?”墨山嫌弃地低头舔了口溪水洗洗嘴。 “去找狌狌。”李若庭跨上它的背,抓紧了手中斧头。 周围一片漆黑,巨大的古树被风吹动了树叶发出的声音响彻云霄,似有千万根木箭相击后破碎。 树间没有出现那抹橘红色的身影。 “狌狌!狌狌!”李若庭朗声叫了两句。 没有回应,疯疯癫癫的老猴子不在。 李若庭拿出打火石燃了一支蜡烛,用掌心护着,他像狌狌一样,每一棵都不放过,烛火被风吹得不停地舔向李若庭手心,燎得手心一阵阵刺痛。 他无心去管其他,只盯眼前棕色皲裂的树干,一棵又一棵,墨山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啊啊——!” 怪叫把这浓黑的夜色撕碎。 李若庭被这怪叫吓了一跳,烛火猛地窜进手心,灭了,手心早已被汗湿透。 四周变回一片漆黑,只剩墨山的眼睛放着绿光。 他慌慌张张搂紧了面前的树干,坚硬的树皮刮擦在手心,被烛火燎过的地方剧痛起来,一滴汗从额头滑进眼里一阵刺痛,他瞬间清醒,重新燃起一只蜡烛。 蓦地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想做什么?” 李若庭举蜡烛的手剧烈抖动一下,幸亏没灭掉,他眼前是这张似人非人长满橘红色长毛的脸,正贴在李若庭的眼前,审视他,问他话,在暖黄的烛火下看起来格外诡异。 “原来你在。”李若庭反倒松了口气,那声怪叫是狌狌。 狌狌摇头晃脑地绕着李若庭走了一圈,审问般贴上来问他:“你要做什么?” 李若庭还未开口,狌狌居然伸手要抢李若庭用锁链捆在腰间的斧头。 他猛地反应过来死死抓紧自己的斧头,对方居然也不松手。 一人一猴就这样不停拉扯着,锁链哗啦松了开来砸在地上,李若庭顾不得手心剧痛,一边抓紧斧柄一边吼着:“你这只猴子疯了吗?” 狌狌魔疯了一般,嘴里不停怪叫,还用力左右摇晃斧柄试图把这斧头从李若庭手中夺下。 地上的树枝被这相互角力的人和猴踩得咯吱噼啪响个不停。 “嗷唔——!” 一声震耳欲聋的豹吼,李若庭和狌狌都定住不动了。 狌狌眼珠子转了几圈,像是怕了墨山,撒手跌坐在地上。 李若庭弯腰不停喘了几口粗气,他没想过他这一生还能跟一只猴子抢东西,还抢得这么费劲,他嗤笑出声:“你想阻止我?” 他拾起地上的缚灵锁,一圈一圈绕在手臂上,缚灵锁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使出全力举起斧头,举过了头顶。善灵斧很轻,他此刻却觉得有千斤重,他闭上眼,胸口猛烈起伏。 他是一个被审判的犯人,风在问他,树枝在鞭打他,落叶也不敢靠近他。 斧头重重落下。 翌日清晨,亭竹县早市。 一位老者端坐在木桌前拂须。 左右两旁是热茶铺子和馒头煎饼摊子,食物的喷香弥漫在四周,飘向老者的木桌,木桌前铺了面布充当招牌,白底黑字写着“”。 来往络绎不绝的人群或是走向茶铺或是走向食摊,冷冷清清的木桌和老者倒成了早市一道特别的风景。 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人驻足在木桌前,轻轻念了道:“?” 老者打量眼前的青年人,眼睛弯弯像月牙儿,两颗小尖牙为他俊朗的脸上多添稚气。 “您什么都知道?”年轻人问他:“修真门派的事您知道吗?” 老者拂须轻蔑笑道:“不敢说天上地下都知,修真门派的事老夫倒能说出一二。” 年轻人掏出钱袋掂了两下分量直接放在木桌上道:“那你告诉我,十年前的无尘顶有剑修吗?” 卷一 完 第二卷 狐仙卷 第27章 如愿 山坡下那颗山茶花早就谢了。 燕慈在它开花时去看了几次,他把掉落在地上的茶花拾起,不知该放何处,只好又轻轻放下。花期终究要过去,再去看时,只剩一树绿油油的叶子,刺眼的艳红落在地上,褐色的花瓣卷曲起来,日渐腐烂成泥。 每日几梦,时间过得飞快,他在混沌中度日,在迷雾中尝情。 梦中,李若庭艰难地撑坐起来,嗫嚅了半天问他一句:“你是狐仙?” 未得到回答的李若庭羞涩地解释起来:“我听说这座山叫狐仙岭,我以为……” 燕慈忍不住紧紧拥住他,心道:“傻瓜。” 梦中,李若庭半躺在石床中,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地说:“这只豹子要吃我!它还会说话!妖怪!” 梦中,黑豹三番两次进了石室,给李若庭叼了不少兔子,李若庭坐在石床中冷眼看它,不理睬它。 吃了几次烤兔子之后,李若庭抹抹嘴对燕慈说:“我原谅它了。” 燕慈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李若庭自顾自说道:“它是一只野兽,它追我是它的天性。” 他贴上李若庭的额头,两人额头厮磨在一处,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热没有冷,没有肌肤相触,没有任何知觉。 李若庭给他的药,被他吃完了。 是夜,燕慈半睁着眼,懒懒依在石床中,手中是圆润的小瓷瓶,瓷瓶在灵巧的指尖翻了几个跟头,瓶口软木塞被取下,里面是空的。 他现在十分厌恶打坐浅眠时头脑清醒的感觉,没了药又迟迟无法入梦,只好就这么百无聊赖的整夜躺着。 突然,久违的翅膀扑腾声在石室中响起。 李若庭有近一月没有传话给他了。他悔过,悔他把李若庭赶下了山,悔他为何要对李若庭出手。他怕过,恐怕这一次李若庭再也不会愿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把李若庭赶走后,他在山中发了几日几夜的疯,他不记得有多久,只记得自己痛苦难耐,待他清醒过来,身旁都是拦腰截断的树木,自己一双拳头鲜血淋漓。 鹦鹉落在他手上,开口说道:“师父,快让墨山来救我,我触犯门派规定,我杀了平民!” 翠绿的小鸟不知道眼前人的血气翻涌,还未等到回话就被人抓着放进了温暖的衣襟中。 如瀑的黑发被凌冽的夜风扬起,玄色衣摆在黑豹身后猎猎作响,黑豹全身肌肉紧绷,用最快的速度追寻着散发着自己气味的方向。 身后的山峦愈来愈远,墨山带着他来到一个小镇。 进入了深夜的城镇静悄悄的,放眼望去,只有几盏朦胧的灯笼。 墨山灵巧且无声的在屋顶上奔跑,直到寻到了一处隐蔽的客栈,它原地转了两圈,燕慈跃下,脚尖轻点,翻身进了这间没关窗户的客房。 啪嗒一声,木窗轻轻合上了。 房中桌上点了一盏蜡烛,烛泪堆积在桌上,点点火苗微弱的晃了晃。 陈旧褪色的床帐被一只手撩起,帐后是一张惺忪的脸,看见了他后这张看满是欣喜,扬嘴笑道:“师父!” 燕慈悬了半晌的心终于落地,他此刻心里竟然是快活,不为被骗下山而愤怒,为李若庭安然无恙快活,为被李若庭骗下山而快活。 “师父?你别生气,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李若庭急急地穿鞋,生怕他跑了似得,攥住他的衣袖就不放了。 “墨山还在屋顶,还有那只鹦鹉。”燕慈任他攥着,拉出凳子坐下,现在的他没有一丝想走的念头。 李若庭咬紧下唇,纠结地看看他,又看看窗外,又低头看衣袖,似乎长度不够他扯着去开窗户,可他怕他一松手,师父就御风跑了,他追不上,他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走。”燕慈见他为难,索性开口道。 李若庭信他,脸上压不住的笑容渐渐绽放,他推开木窗,低声喊了句:“墨山,进来!” 幸亏窗子不太小,墨山巨大的身躯像是缩骨般顺顺利利钻了进来,鹦鹉也扑腾翅膀飞进来,稳稳落在李若庭肩膀上。 一豹一鸟进了屋齐齐眯了眼打盹,留下两人面对面坐着。 李若庭抿抿嘴,肚子里酝酿着长篇大论。 “明日再说,我累了。”燕慈率先开了口, 李若庭暗喜,能今夜不说更好,来都来了明天也不怕燕慈跑,他手忙脚乱把床帐挂起,为他铺被褥。 燕慈看他弯着腰忙里忙外有些烦躁,见他打开柜子找被子更是火气上头,他不满地说:“这么晚了不要折腾了。” “啊?”李若庭抱着被子愣了半天,木讷地点点头,他本就穿着一套白色中衣,便披着被子老老实实躺上去,紧紧贴着墙边,生怕师父不够位子睡。 燕慈和衣躺上去,背对着李若庭。 不多时窗外响起打更声。 一张床,两条被,两人默不作声背对躺着。 初春的夜风寒凉,李若庭却手心冒了汗,他绷成一块石头不敢动,待听见身后舒缓的呼吸声,他轻轻地转了个身,对着燕慈的背闭上眼睛。 清晨,燕慈睁开眼,瞥见身旁没了人影,伸手进那床被褥里,已是冰冷。 鹦鹉站在椅背上啄羽毛,墨山应该已经走了,这里不比深山,它自然是不会留在客栈里,自己找地方待着去了。 房门被人轻轻撞开,李若庭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发梢滴滴答答滴着水。 清汤素面,盖了两个鸡蛋,面汤上星点油花。 “头发怎么湿了?”燕慈打量李若庭问道。 李若庭顿时脸上滚烫,干笑两句:“昨晚太热了,出了一身汗,就去楼下井边冲了凉。” 实际上,是今早天蒙蒙的亮的时候,他觉得燥热,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被燕慈搂在怀里,连着他的被子,燕慈的怀抱与他中间加了床被子,虽然这被子薄,还是把他捂出一身汗。 他没有推开燕慈,缩缩脖子打算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突然,大腿似乎碰到了什么…… 燕慈依旧是呼吸沉稳,完全不知道怀里这人对他睁圆了眼睛。 李若庭刹那脑中乱成浆糊,他也是二十一岁的男人了,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一下子想到以前好像没见过燕慈睡觉姿势很狂放,现在还会抱人。他又想到,对了,以前都是他后起,燕慈先起出去练功。 他耸耸鼻子,凑近燕慈衣襟闻了闻,燕慈不戴香囊,但有一股属于燕慈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他觉得好闻,忍不住多吸了两下。 李若庭这里闻闻那里看看,连他脸上几根头发丝也没放过,轻轻捏起来转了转。 终于,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大对劲,晨起是正常反应,反应太大就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偷偷摸摸又艰难地挪出了屋子,泼了自己一身微凉的井水,他忍不住叹口气,索性冲个凉换身衣服。 燕慈盘起腿打坐片刻,才下了床用茶水净口洗眼。 两人坐下吃面,李若庭忍不住偷偷瞄燕慈好几眼,心里感慨,要是早些知道燕慈的事,他就能早些把燕慈骗下山来了,不过想到自己居然成功让燕慈下了山,他扬起嘴角对着面条傻笑。 “触犯门规杀平民的事,你从何处得知?”燕慈的语气波澜不惊,当年那件事,整个门派知道,那么多平民看见,不可能没人知道。 他从未在意过,更不会被这事情触动。 “我……我找问的。”李若庭声如细纹,悄悄打量燕慈的表情,心里松口气,燕慈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那日,出手阔绰的他果真如了愿,纸扇一开娓娓道来。 十年前无尘顶门主还是孙无命,那时候的无尘顶只有一名剑修,名叫燕慈,燕慈十几岁入无尘顶拜鬼拳天师孙无命为师,主修剑道。 当年的修真界不似现在,门派之间的争斗时常发生,孙无命为人性格古怪,不愿与其它门派主动交好,有些门派无事生非找上了无尘顶。 找上门来的疯狗自然是要打回去,这种事不该是门主出马,孙无命的徒弟们便担此重任。据说,此人剑道修为极高,出手十分狠辣,不少前去找无尘顶麻烦的门派弟子们被无尘顶一名少年剑修打得受了重伤仓皇而逃。 渐渐一些小门派被大门派吞并,大门派皆能自保,天下终于又恢复平静。 直到十一年前,燕慈大约二十有几,他在修真界名声大噪,不过是一个臭名,燕慈残杀平民,犯修真界重罪。 那年,无尘顶山下一带几个城镇村落遭遇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大水,上百人遇难,上千百姓流离失所。 孙无命的大徒弟金燮为人正直善良,带领众人大开山门,让平民百姓上无尘顶避难。 燕慈就在无尘顶杀了两个避难的百姓,燕慈虽被众门派审判,后来却洗清了冤屈,此后燕慈这个人就销声匿迹了。 抚须批判此人不孝,孙无命当时已是风烛残年,燕慈定是因此事心生怨恨离开了无尘顶。他走后不出半年,孙无命传门主之位给金燮便乘鹤西去,金燮为孙无命大办丧事七日,燕慈也未现身。 李若庭听了半晌,还是没从这些事情里找出能对燕慈的病有利的线索,不过他想到了让燕慈下山的法子,不用拿刀去架燕慈脖子了。 “你不是说你进了门派,是此地的门派?”燕慈对他的回答不作评价,反倒问起李若庭。他一直不知道李若庭到底在哪个门派,李若庭也闭口不谈,现在下了山,他没有借口再不问不理。 李若庭笑了笑说:“不是,我找师父来,自然向门派告了假,我说我外出游历两月。”他又小心翼翼试探道:“师父,还记得我说过一位大师……” “好。”燕慈颔首道。 “我们去找大师?”李若庭难以置信地问他,燕慈点头。 李若庭猛地站起,撞到身前的木桌,茶碗茶壶噼里啪啦一顿摇晃,他地扶稳了桌子这些东西才没掉地上摔个稀烂,他兴奋地声音大了起来:“那我们出发吧!” 他可以带燕慈去找一心方丈了!一心方丈医术高深见多识广肯定能知道燕慈得了什么病。 在他心中笼罩了近一年的阴霾,终于要散开了。 春光大好,一辆马车从客栈出来,车厢上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向碧洛山疾驰而去。 李若庭心情大好,待马车行到无人处,他掀开车帘,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漫山野花绽放,远眺见一汪碧水波光粼粼。 他勾起嘴角回头看燕慈,对上一双正凝视他的深眸。 “这地儿风景好啊!两位爷可以开窗看看!”车夫朗声喊了一句,抬头又道:“哎!这鸟怎么跟着我们飞啊?真有意思!” 对视的二人被他一嗓子打断,不约而同地望向车窗。 燕慈推开身旁的木窗,此时心境已与之前大不相同。他独自一人在山中苦苦挣扎,他不甘心,非要求命,求命的代价他给不了,还非要求一人。 事已至此,倒不如顺了自己的意。 李若庭撑着下巴,望向身旁的车窗,窗外景色变换,一丛一丛矮木掠过,他回想起自己这段日子。 那日他从亭竹县回到无尘顶,就去了冶金堂一趟,金燮得知他要外出游历两月,点头答应了。一来李若庭就一个徒弟,他还知道那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师父在不在影响不大,二来大部分修士都要外出游历见见世面,李若庭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又不是不回来了,需要李若庭的时候自然会去寻他。 李若庭出了冶金堂又去了剑修院,把早就备好的册子给了金霓生,那是他花了一夜写得饲养天马、鹿蜀的要领和两只灵兽的习性本领,十分详细。金霓生见他要走,冷冰冰扔下一句会帮他照看徒弟。 李若庭出了神,不知燕慈一直在看他,目光如炬。 第28章 远行 暮色将近,颠簸了一日的马车停了。 碧洛山下有个小村庄,李若庭带着燕慈,找了户人家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去真如寺。 农家小院里鸡鸭成群摆了几口大水缸,院中葡萄架上绕着嫩绿新芽,屋主人很热情,做了晚饭请李若庭他们一起来用。一圈人围着小圆桌吃着简单的农家饭菜,大大咧咧的屋主说道:“李兄弟,你们兄弟二人长得可真不像啊!” 燕慈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看向李若庭,李若庭朝这位屋主大哥莞尔一笑道:“大伙都这么说。”说完连忙埋头扒饭。 “我这三个孩儿就一个肖我,两个肖娘……”屋主大哥兴致高涨说起自己三个孩子,可没说多久天色就暗了,村里人习惯早睡,李若庭帮着收拾好碗筷,和燕慈回了屋。 鹦鹉自己随便找了个能抓稳的地方开始打盹,而墨山一直未出现过,也许已经回了山,不过墨山是完全不用他们记挂的。 今夜,两人依旧是只能睡一张床,寻常村民家里也没多的屋子供人借宿。 昏暗的土墙屋里,摆了张临时拼凑出来的窄木板床,燕慈坐床中闭目打坐,听见屋里不停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 他看见李若庭同手同脚地走到桌边,倒了半碗茶喝了没多久又想去倒茶,心底又有些怒其滋生,开口道:“过来躺下。” 李若庭是做贼心虚,他不敢再跟燕慈躺一起,怕自己出糗被燕慈看见,他咬咬牙,还是乖乖脱了鞋,燕慈见他躺好也和衣一起躺下。 两个大男人和衣躺着,手臂挨着手臂,李若庭明明已经紧贴着墙,无奈床太小,他直挺挺成了根棍子,怎么也睡不着。 李若庭索性侧身撑起脑袋,两人之间距离有了一拳,他眼睛发亮低声问:“师父,不如你说说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慈闭着眼睛没动,薄唇张合道:“我确实杀了。” 李若庭微微睁大眼,期待燕慈继续往下说。 “两个该死的人罢了。”燕慈说着睁开眼睛,也像李若庭一样侧过身,看见李若庭的姿势一下子怔住。 上次,李若庭也是这样侧身躺着,在那块山坡上,李若庭对着他笑,然后差点被他杀了。 那双充血的红眼和艰难的嘶气声与眼前的人重叠,他呼吸越来越重。 “师父?”李若庭看他不对劲,连忙坐起来,蓦地一阵风从破了的纸窗钻进来,桌上那根短烛灭了,周遭陷入了黑暗。 李若庭蓦地慌乱起来,他怕燕慈发病,这可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万一燕慈出手,伤的不止是他。他摸索着想下床点灯,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胳膊。 在黑暗中,所有情绪被逐渐放大,燕慈心底浓烈的悔意窜了出来,轻易击溃了他。他脑中思绪紊乱,他混混沌沌地抱紧李若庭,低声地说:“你别怪我。”他絮絮低语,断断续续重复着这句话。 李若庭愣神片刻,丝毫没有犹豫地搂紧了燕慈哄道:“我不怪你。” “我不想杀你……”燕慈的胳膊越勒越紧,嘴里低声呢喃:“不想的。”李若庭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半晌,燕慈安静下来不再呓语。 两人紧密地相拥着,屋子里鸦雀无声。 李若庭胸口跳得厉害,他喉咙滚动了下,用极低的声音贴近燕慈的耳边问道:“你得了什么病?告诉我。”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燕慈微微张了嘴,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李若庭不解,从燕慈方才的动作和话语都能表明燕慈的神智应当已是失常,此刻他趁机去套燕慈的话,理应十分容易才对。 “燕慈,你到底怎么了?”李若庭继续诱哄他,手中轻轻拍着燕慈的背道:“我能帮你,你告诉我,好不好?嗯?” 照旧是无声的回答,李若庭不死心,换着法子换着语气,他甚至试图读燕慈的唇语,发现根本没用,燕慈说得根本不是几个字,而是毫无规律地动了动而已。 说不了?还是说不出?难道是什么法术? 李若庭心里咯噔一下,苦涩至极。 燕慈毕竟比他多活十一年,知道自己发病时会神志不清,早有预备的为自己留了后手。 “你就这么想死!”李若庭咬牙切齿地低声对他吼了一句,字字是肝肠寸断。 燕慈从他怀中挣脱,定定地望他,深邃的眼眸藏在暗影之中,李若庭完全看不见他眼中的愈渐显露的恨意。 可他还未发作,又被人紧紧搂了回去,他撞上一片单薄的胸膛,他清楚地听见李若庭用不满的语气说:“你别乱动!快睡!你犟成这样,你是头牛吗?你怎么不去耕地啊!早知道我给山里那几块空地都种上庄稼……” 李若庭被气得恨不得张嘴咬人,可他不敢也不舍得,他咬碎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只好用这种可笑的法子来撒气,殊不知怀里的人已经清醒,燕慈闭上眼睛,在李若庭的埋怨声中沉沉睡去。 天色甫明,村庄里响起嘹亮的鸡鸣。 师徒二人谢别了屋主大哥,走小路悄悄离开了村落,踏上了碧洛山的上山小路。 一路上李若庭哈欠连连,他几乎是一夜未眠,但困意抵挡不住他激动的心情。 两人对昨夜的事都是闭口不提,一路沉默到真如寺。 “李施主!”一个十几岁的小僧正在真如寺门前扫地,见了李若庭放下扫把来行礼。 李若庭吃惊地应了一句,“你认识我?” 小僧合掌,喜形于色道:“上次李施主给的珠子,师父让我拿去山下卖了,换得钱买了不少米,那些米让我们在山下足足施粥了十日!” 真如寺没有百姓供香,自然也收不到香火钱,只有寺中弟子出去给人祈福做法或是治病积攒功德,被帮助得人会捐些钱。会等到僧人去救助的都是穷人家,拿个几铜是常事,几银十几银都是大数目了。 李若庭那袋珍珠被一位富家女子买走,许是看到僧人卖东西,起了行善之心,卖了大价钱。 “我的珠子也抵不上三十金。”李若庭听完合掌道,“肯定是因为真如寺行善之事人人皆知。” 小僧领他们去找方丈,神情感激道:“可没有李施主的珠子,我们也无法行到这一大善。” “在别人手中,这些钱不过是一壶上好陈年佳酿,一支细雕玉簪,只有在你们手中才是大善。”李若庭勾起嘴角:“三界无别法,一切唯心造。” 燕慈闻声不禁回头看李若庭,双手合十的李若庭面对小僧站着,脸上一抹浅笑,柔光洒在他周身,恬静沉稳。 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寻死觅活的少年变成这幅模样,通人情晓情理,人前彬彬有礼又风度翩翩。 李若庭抬眼见他盯着自己,以为他不耐烦了,连忙跟了上来,弯起眼来对他笑。 还是这间书室,一心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翻阅书籍。 “大师。”李若庭行礼,身旁燕慈也双手合十行礼。 一心方丈转过头来,看见李若庭身后跟着的燕慈有些诧异:“李施主?二位施主,请。” 想必这位玄衣冷面男子就是李若庭口中的患病修士,一心深知此事紧迫,燕慈的病症他也全部知晓不必再问,一心直言请燕慈坐下让他看诊。 只见他指尖星点金光凝聚,两指抚上燕慈的手腕,随后又在燕慈眉间与脖子处徘徊许久,最后一心神色慎重道:“施主可愿脱下上衣?” 燕慈解开外袍腰带,上衣褪去,他的身躯已不是让温泉中的李若庭自卑发痴那般线条紧实,他消瘦了不少,宽阔的肩膀只剩一层薄薄的肌肉覆盖。李若庭还是看直了眼,他的指尖掐进了手心,他有些害怕,他想起了一心方丈所说的几种由来,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害怕。 一心已经有了几种猜测,便两指直对燕慈胸口,果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一心指尖的星点金光被燕慈的胸口吸了进去。 一心收回手指,对李若庭合掌道:“李施主,请移步与老衲一论。”李若庭连连点头,对燕慈莞尔一笑让他放心,便起身跟着一心方丈出了书室。 燕慈穿上外衣,神情淡漠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李若庭跟着一心方丈走过古香古色的庙宇,行到寺后一片杏林中,杏花花瓣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是蛊术。”一心方丈站定开口道。 李若庭笑容僵在脸上,难以置信地问他:“蛊术?大师,您确定?” “老衲虽不知道如何解蛊,但不会错,老衲探脉顺便探了那位施主的功法,他并未走火入魔,也未修炼吸食灵力的功法,可当老衲用来探脉的灵力触在他胸口时,灵力都被胸口吸食干净了,李施主曾说,他发病时性情大变无常,又时常捂住胸口,再加上想必那一处,便是蛊毒扎根之处。”一心的语气不紧不慢,李若庭却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迷茫。 此蛊的引子是什么?为何会发作?谁对燕慈下的蛊?燕慈为何不让解?为何要心甘情愿赴死? 一大串疑问冲的李若庭脑袋混沌起来,他几乎站不稳,踉跄着扶住了身旁的杏花树,落了一身纯白的杏花雨。 “那位施主如今已不似李施主上次所言,他体内功法浅薄,灵力匮乏,定是被蛊虫吸食所致。”一心方丈垂眼道:“如此下去,性命难保。” “可是……”李若庭张了张嘴,顿时万念俱灰。 燕慈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也对他说了无药可医,不治之症。燕慈甘愿赴死,这蛊定是燕慈自己解不了的。 李若庭嘴唇颤抖地厉害,他不敢问,却非要问不可,他深吸两口气问:“世间可有无解之蛊?” “老衲不知。”一心方丈缓缓摇头,抬眼望向头顶杏花纷纷扬扬,微笑道:“老衲游历四方时,曾到一处名为黑山的地方,黑山人世代巫医,老衲也是在黑山知晓了蛊术之道,李施主不妨去那里为他寻得一线生机。” 李若庭听完膝盖一软,被一心方丈扶了起来,一心方丈关切道:“李施主不必多礼,黑山离此地两千多里,你们要快些赶路才是。” 再回到真如寺中,燕慈站在大殿中间,对着殿上一排排烛火出神。李若庭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轻微跳动地烛火印在二人眼中。 “师父,我们一起去很远的地方看看吧?”李若庭转脸问燕慈,他挑起眉毛,等着燕慈回答。 燕慈微怔,唇角轻扬:“好。” 他们买了两匹马和两身换洗衣裳,在春花盛开的日子,去往遥远的黑山。 李若庭本想路上少歇会,又怕太赶路了两人身体吃不消,他是一直这么没用,他更担心燕慈的身体,骑在马上他总想到要是以前的燕慈,会不会直接御剑或是御风去呢?不过燕慈要是御剑或是御风,他都跟不上,两人这样骑马作伴倒也有趣。 他上次骑马还是火急火燎赶去邵咸城的时候,骑马和驭墨山完全不一样,他新鲜感十足,总是兴致勃勃的跑上一段,不过马要是跑快了,李若庭便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胯下这马不是灵兽,也不是墨山,他不信任只认识了两日的普通马,不免模样有些狼狈。 燕慈骑马的姿势很好看,上马一气呵成,稳稳当当坐在鞍上背脊挺直,单手扯着缰绳,那叫一个悠闲自在。他要是跑快了,燕慈总能风驰电擎的超过他,留给他一个潇洒的玄衣背影。 途经一座大山风餐露宿了两日,两人终于在天色将暗时赶到了城镇中,找了间客栈。 燕慈开口只要一间房,李若庭默默点头,黑山路途遥远,路上定要花费钱财,能省一些是一些好。 客栈建在不大热闹的偏地,客房环境倒是不错,房里一张木床一张软榻,看来今夜两人不用挤一处了,小二还贴心道客栈楼下能烧热水,房里有沐浴的浴桶。 第29章 狸鼠 李若庭已是疲乏至极,拖着腿要去给燕慈烧水,一路过来两人都是风尘仆仆,让燕慈泡个澡解解乏。 燕慈把他拦下,自己出了门。 既然不用他去,李若庭索性一头栽进软塌里昏睡。 “起来了。” 李若庭揉揉眼睛坐起,眼前燕慈湿着发,换了身干净衣服,房里弥漫了淡淡的皂角香,看来燕慈已经沐浴好了。李若庭趿拉着鞋找来布巾子,朝燕慈拍拍软塌,燕慈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坐上软塌。 李若庭跪在燕慈身后给他细细擦着头发,燕慈微眯起眼睛:“热水已经放好了。” “嗯。”李若庭发出鼻音应着,待手中长发半干,他到自己包袱里翻出一根发带咬在嘴里,两手轻轻把燕慈上半部头发拢起,整齐系好,大多数男子爱梳的半披半束发就弄好了。 “我看看!”李若庭探个脑袋笑道。 燕慈两手放在膝上坐得端坐,任李若庭睁圆了眼睛看,燕慈的注意力全在李若庭两颗小尖牙上,他喉结滚动两下,有些口干舌燥。 李若庭对自己的作品实打实满意,装模作样道:“师父,我们出门在外,你平时那样太招眼,这样就好多了。” 燕慈觉得有理,点头。现在看来,在他死后,李若庭能独自一人走下去。 李若庭觉得燕慈束起了发,看起来平易近人多了,冷冰冰的气息收敛不少,也让燕慈有了属于年轻人的朝气,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几岁。燕慈还穿得黑漆漆又披头散发,指不定要被普通人以为是脸好看的魔教中人…… 李若庭忍不住嘴角抽搐,逃进了屏风后。 圆圆的木桶里冒着热气,一人坐进去正正好,温热的水漫过李若庭的腿根,李若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啊——!” 燕慈闻声走过屏风,就见李若庭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他哭丧着脸:“我没事!只是……骑马把腿磨破了。” 李若庭的腿根浸了热水瞬间火辣辣的,滋味难以言表。 燕慈走出去,站在屏风外道:“明日去雇辆马车。”他也是学过骑马的人,虽然他没受伤过,但也知道不会骑马的人会被磨破哪里。 屏风内水声稀里哗啦作响,连带着李若庭的声音:“等会我去买药擦就好了,马车不自在。” 屏风外响起关门声,李若庭咦了一句,伸脑袋想看发现什么也看不到,他估摸着燕慈出去了,加快了搓澡速度。 燕慈下了楼,向小二打听到客栈对面不远处就有家医馆,燕慈买了药又见路旁有家点心铺子,不自觉得抬脚走了进去。 “客官,要点什么?”老板娘提了杆小秤问道。 燕慈眉头紧蹙:“酥。” 老板娘呵呵一笑,伸手请他往里边走一些,指着一个柜子道:“这里边有瓜子酥、龙须酥、荷花酥桂花酥几十种酥,客官要哪种?” 哪种?燕慈想不起来,李若庭给他带过的叫什么酥。他又想到那夜李若庭好像做了盏纸灯,至于是什么灯,他也不记得了。 “客官不如尝尝我们店里的桂花酥?”老板娘见他纠结,推荐道:“桂花酥口感绵软,老少皆宜。” 到底是什么灯,又是什么酥,到底是什么? 燕慈站在原地看着各色堆积起来的点心,他伸手扶住额角,他的头很痛,痛的快要裂开。 “哥!” 清脆的声音把精神迷惘的燕慈唤醒。 李若庭腰带也没系,披了袍子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他扯住燕慈衣袖对老板娘笑道:“麻烦包五两杏仁酥。” “好嘞!”老伴娘应声拿了油纸。 李若庭提了油纸包走出点心铺子,燕慈无声跟在他身后。 回了客栈李若庭关上门,才坐下抿抿嘴道:“师父。”他沐浴完发现燕慈有一会没回来了便心急如焚出去找,果然,就瞧见燕慈神色不大对劲。 燕慈掏出一个小瓷盒,道:“先擦药。” 李若庭默默接了,垂下眼神情落寞道:“你答应我,在你……恢复之前不能擅自离开我身边。” “好。”燕慈应了。 李若庭叹气,到底是没说什么,拿了瓷瓶钻进屏风后头。 燕慈瞥向这扇陈旧的屏风,是兰花图。兰花图背面,有个人正在褪下裤子,李若庭身上肤色很白,他曾经见过的,白皙的身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色伤疤,过去几年了,那些伤疤应当变了,他不禁想,是变成薄红了,还是白色。 他想到自己的梦,现在这般模样的李若庭躺在木床中偷偷抹泪,他带他去温泉,连同被子和人,一齐横抱了起来。 梦中的李若庭轻飘飘的,在他怀中安静的待着。 他抱他到了温泉旁,他亲手帮李若庭脱下上衣,绯红狰狞的伤疤让他兴奋极了,他像嗜血的野兽,扑上去吸舔啃咬。李若庭跪坐在他怀里毫不反抗,被他翻来覆去狠劲揉捏,他把人又背对他坐下,细细啃咬着李若庭的后颈,他想留下些印记,可这是梦,梦总是没有那么真实。 他怒极恨极,把人紧紧禁锢在怀中,对着单薄的肩膀狠咬一口,李若庭嘴里发出难耐的呻吟,断断续续婉转动听,激的他把整个人拖进温泉里,顿时水花四溅,玄色衣袍漂浮在温泉里,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一滴汗从燕慈额角滑落。 李若庭系好腰带走出来,破了大块皮的腿根本是火辣辣的,抹上药后清凉舒爽,他心道这就是胯下生风吧! 他哼着小曲在燕慈身旁坐下,拆开面前的油纸包,整齐的小方块上沾满了杏仁,他捏起一块塞嘴里,奶香味浓郁。 李若庭连吃两块扭头看燕慈:“师父怎么不吃?”嘴角挂着一点点白屑,他见燕慈盯他嘴角,自己舔了舔,原来沾了东西,自觉有些跌面的他清了清嗓子倒杯茶净口。 燕慈不仅不吃,还坐得笔直,李若庭让他早些歇了,他又说不睡床,他今夜睡软塌,睡软塌也不去软塌里躺着,在板凳上稳如一棵松。 李若庭纳闷了,难道燕慈是在跟他生气? “这段时间你可有制药?”燕慈突然问李若庭。 不说还好,一说李若庭又一肚子气,他是又想给自己两拳又想给燕慈两拳。 如果不是他后来细细盘问墨山,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药有问题,燕慈吃了他的药后日夜不分的在石室中昏睡,唯一清醒时刻就是几日一次的吃喝,怪不得他再见燕慈时,燕慈颓靡至极。他要是多做了些,燕慈怕是要睡到天荒地老。 燕慈也十分让他生气,明明吃了他的药发现有问题,还吃,他猜燕慈是想靠那让人昏睡不醒的药来度日,这种摆脱病痛的法子他听说过,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我把那药方子弄丢了。”李若庭脸上露出可惜神色,宽慰他道:“也不用吃那药了,等我们到了黑山就会好的。” 燕慈全身那股燥人的热意缓缓褪去,他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语气平和道:“也对。” 相安无事过了一夜,两人继续赶路。 李若庭不敢再骑快马,只好慢慢悠悠跟在燕慈后面,从大清早晃到天黑,连下个镇子都未赶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在野地里生火露宿。他们是在山里待惯了的人,用干粮垫了肚子就依着树干凑活一夜。 连续依着树干凑活了三夜,两人终于到了一处看起来十分繁华热闹的城镇。 当今世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修士,有修士的地方指不定就有驭兽修士。 李若庭心里盘算着买两只善疾行的灵兽,再由他这样墨迹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到黑山。 他和燕慈寻了落脚处,草草歇了半晌,便出门走上大街。 还真是巧了,热闹的集市上还真让李若庭看到一只善疾行的灵兽,还是一只鹿蜀。 不过这只鹿蜀可不如他送给金霓生的那只,没有惹眼的黄黑相间虎纹皮毛,也没有艳红的长尾巴,通身是红棕色夹黑色,远远看去它低调的像一匹较为高大的普通红马。 鹿蜀身上套了马鞍,缰绳被一名褐袍修士攥在手里,褐袍身边围了几个同伙,正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前辈,您这鹿蜀卖吗?”李若庭向前行礼道。 褐袍修士的小三角眼瞥他一眼,不耐烦道:“不卖!别烦老子!” 话刚说完,一道黑影闪过,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掐上了褐袍修士的脖子,褐袍修士本就长得尖脸尖嘴三角眼,被掐着活像一只缩脖子的黄鼠狼。 一圈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呢,怎么就冲出来一个人掐老大脖子了,这还得了,刹那间摆出斗法架势把李若庭和燕慈围在中间了,连同黄鼠狼老大。 李若庭惊讶的去掰燕慈的手,燕慈回头见他满脸焦急神色,松了手。 “你们!”褐袍修士捂着脖子喘两口气,语出惊人:“这么厉害不如去帮我们除妖!” “啊?”李若庭惊的张大了嘴,他方才还在肚里酝酿着怎么赔礼道歉才好,场面一下子居然又被他们给控制住了。 “对,除妖!你要这头鹿蜀是吧!你们跟我走一趟!” 于是褐袍修士向他们二人作了简单介绍,此地名叫高荷镇,而他呢,人人都喊他郝仙师。 高荷镇的白云观由他所建,收了十几个弟子,没事在镇里求求雨,替人算卦写符消灾。 本来这郝仙师日子过得十分滋润,直到高荷镇里的溪水村村名找到他,向他求助,愿出一千金请郝仙师除妖。 溪水村地名听起来穷困潦倒,实际上还挺富有。溪水村依山傍水,黑色的土壤肥沃松软,同样一亩地种出来的庄稼比别村多了百来斗,溪水村的村民靠着卖粮食到高荷镇,建了大屋又建祠堂,人人走出来都是油光满面。 现今溪水村地如其名,除了村口那条小溪,啥也没有了。 “这是为何?”燕慈淡淡问了一句。 郝仙师对这位冷面阎王有些发怵,缩起肩膀对李若庭解释。 溪水村在丰收后,粮食都存在石砖砌成的粮仓之中,可自打前几年起,从粮仓取出来的粮食对不上账了,取出来的总是没有存进去的多。 粮仓连窗都没有,日夜有村名把守唯一出入口,粮食还是从一座高山变成矮丘,村长让人把粮食通通运了出来,粮仓底下一个大洞。 郝仙师的三角眼瞪大,神神秘秘地说:“有胆大的年轻人钻进去,一路钻到五十里外的山上。” “为何认定是妖,人也可以打洞盗窃粮食。”李若庭思索片刻问道。 郝仙师连着叹了几口气,把故事接着往下说。 粮仓底下的大洞被村民用碎石填了,又浇筑了泥巴密封。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粮仓又被挖了个大洞,粮仓见了底,溪水村陷入了恐慌。 灾难接踵而至,每家每户的自家小粮仓也渐渐被盗空,都是从地底下挖洞进了粮仓。溪水村不仅没得粮食卖,连饭也吃不上了。 种庄稼哪里是一天两天能成的事,捱几日就过去了,待庄稼成熟要捱上半年,溪水村反倒要来高荷镇里买粮食吃才不至于饿肚子。没有粮食偷了,贪婪的贼又看上村民的鸡鸭牛,这个十分有耐心的盗贼,一点一点把溪水村洗劫干净。 “后来村民总算逮住了贼,我跑去瞧了,是狸鼠,不过成了精怪。”郝仙师拍拍胸口说:“一人高的狸鼠见了我朝我作辑,我驱赶它走,它反倒朝我们挥爪子要赶我们走!” “你担心你杀它,日后遭报应,不杀它,你得不到这一千金。”燕慈语气四平八稳,把郝仙师气的脸色发青反驳道:“我那是抓不住它,狸鼠钻地如蛟龙入潭,我没有这遁地的本事。” “我们也不会遁地。”燕慈抓住李若庭的胳膊认真道:“不如……” 他不愿多管闲事,更不愿李若庭为了只灵兽卷入是非之中。 “我可以去试试。”李若庭笑道,抬手覆上燕慈的手背让他安心。他认为郝仙师所说得妖,定是一只开了灵识的狸鼠。 第30章 狸鼠之伤 郝仙师打量这两人,冷面阎王看起来不大愿意插手这事,另外这个年轻人长得就是个好说话的,指不定把这个好说话的劝好了,冷面阎王也就愿了,至于他为何这么觉得,他也摸不着头脑。 “那好,你说说怎么除?”燕慈瞥向郝仙师问道。 郝仙师的劝言还没出口,这人居然就答应下来,他又惊又喜:“啊?我们边走边说?” 溪水村这只狸鼠胆量惊人,郝仙师几回用寻迹符去找到它,它每次都优哉游哉,时而站起来对郝仙师哼唧两句,时而挠挠自己的毛抓只虱子,完全不把郝仙师的威严放眼里。 两人坐上了郝仙师备的马车,郝仙师亲自赶车,摇摇晃晃往溪水村赶,疲惫至极的李若庭没多久眼皮就直打架。 燕慈见他脑袋一点一点,伸手把他脑袋靠自己肩上,李若庭都困迷糊了哪里管得了其它,靠上去睡的天昏地暗。 马车行了两刻钟停下,李若庭幽幽转醒,他嗯一声,发现自己像块软泥巴贴在燕慈身上,赶紧坐直了抹抹嘴巴,还好没流口水。 燕慈肩膀一轻,心里有些失落,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李若庭脸上的余温。李若庭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耳尖泛红,殊不知自己睡着的时候,燕慈把他的眉眼鼻唇摩挲了好几遍。 “到了,就是这儿了。”郝仙师吆喝道。 溪水村与普通村庄差别的确挺大,一望无际的嫩绿农田,村口是金碧辉煌的祠堂,村里的屋子全是高墙大院石像守门。村子正中央耸立的粮仓颇为壮观,石块砌成的无窗高塔,远看像根巨大烟囱。 郝仙师两指夹起一张寻迹符,符纸噌一下亮起白光。 “这就能找到了?”李若庭有些吃惊,他还以为怎么也得花上大半夜的时间去找这只狸鼠。 郝仙师咧开嘴笑,道:“老朋友了。” 两人跟着郝仙师一路走进村里,路上不少村民挑着扁担牵着驴车,驴车筐里盛着粮食鸡鸭,估计都是从高荷镇采买回来的。 寻迹符朝着狸鼠出没的方位发光,三人找到一户人家前,郝仙师上前叩门。 李若庭用眼睛瞄着金漆大门对燕慈悄声道:“这里人看起来好有钱呐!” “你喜欢?”燕慈扭头问他。 “不喜欢,如果我有院子,我弄个小木门,再围一圈篱笆,里面种点花草种点菜……”李若庭说着说着想起贾老先生的院子,他打心眼里喜欢。 金漆大门开了,里头的人见是郝仙师,连忙把他们请了进去。 进了里边郝仙师也不急着喝茶,跟着符纸找到了狸鼠出没的地方。原来是这户人家藏在地窖里的腊肉被偷走了,地窖铺了地砖,地砖零零散散散落一地,角落里一口黑漆漆的大洞,又是狸鼠造的孽。 “郝仙师啊,我这过冬时候没吃完的腊肉藏这么深都被偷了,您老人家赶紧把那精怪收了吧!”主人家唉声叹气抹了把心酸泪。 郝仙师转头朝李若庭和燕慈摆出无奈的神情道:“瞧见了吧,这家伙几乎天天来。” “还有呢?”燕慈深邃的眼眸往向李若庭问道。 李若庭一头雾水,“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我们赶紧找它去!把它抓了!”郝仙师说着往地窖出口走,沮丧的连热茶也不愿喝一口,举着寻迹符往大门外冲,李若庭和燕慈快步跟上。 “种点花草种点菜,然后呢?”燕慈低声问道。 李若庭噗嗤一笑,露出两颗尖牙悄悄答着:“最好屋后有片竹林,你可以到竹林里练功……”越说声音越小,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燕慈从未说过要离山,这还是被他给骗下山来,他这一腔情愿暴露出来,让他有些难堪。 身旁燕慈没说话,静静向前走着,李若庭也不再说了。此时天色已暗,他们走在田埂上黑灯瞎火的,他感觉到脸颊愈烫,怕是红了。 三人跟着寻迹符一路走到一处山坳里,李若庭走着走着时常绊一跤,低头蹲下来细看发现都是小土堆,应当都是狸鼠挖洞时堆积的。 郝仙师指尖的寻迹符顿时白光大发,照的周围宛如白日,郝仙师扯开嗓子喊道:“喂!大老鼠!老子又来了!” 李若庭和燕慈朝他喊叫的地方看去,果然,一只一人高的东西站在那,像人一样两脚着地站着,佝偻着身子,脑袋上红色的眼睛也看着他们。 狸鼠一身灰麻色的皮毛,小小脑袋尖嘴短鼻,胸前两爪生得有些惊人,比人小臂还长的尖利爪子垂在身前,后两脚稳稳站着,一条没毛的长细尾巴拖在地上。 “你这畜生今儿又偷腊肉吃了?”郝仙师嘴里念叨着走过去,果真与这只狸鼠熟的像兄弟,狸鼠也不怕他,一双红眼睛眯了眯,郝仙师走近了道:“你看你,比我还肥了。” 狸鼠对着郝仙师低声吼叫几声,叫声很怪,像是人弹舌头发出的声音,咯咯咯响。 燕慈看向李若庭,果然,李若庭眉头紧蹙,认真地听着狸鼠在叫什么,李若庭对燕慈摇摇头,这只狸鼠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开嗓子而已。 狸鼠吼完依然与郝仙师你看我我看你,郝仙师咧开嘴笑,抽出自己的桃木剑比了比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走还是不走?” 话音刚落,唰的一下细长尾巴像根鞭子扬起,郝仙师被那细长尾巴给卷住了,而他手中的桃木剑飞了出来。 弹指间,燕慈冲出去接住了桃木剑,足尖轻点一下腾空而起,无声地落在狸鼠背后,桃木剑正刺着狸鼠的脊背。 燕慈只是指着它而已,并没有真正刺进去。 狸鼠咯咯叫了几句,长尾巴一甩,郝仙师摔了个嘴啃泥,坐地上哎哟哟扶着老腰,一把老骨头了还得当诱饵钓一只大耗子。 燕慈不动,狸鼠也不敢轻举妄动,朝着李若庭龇牙咧嘴,鼻子上的长须一抖一颤的。 李若庭走到它面前问道:“你听得懂人说话吧?” 狸鼠不答,反倒想伸爪子,身后燕慈冷声道:“你动一下试试。”虽是木剑,但被郝仙师灌输了灵力进去,刺穿狸鼠这层皮毛轻而易举,狸鼠背上一阵刺痛,老实垂下爪子。 “听得懂就回答我,为什么要偷村民粮食?”李若庭又靠近了狸鼠一些,此时距离狸鼠要是伸爪抓他,他是要中招的,可不离这么近,狸鼠闻不见他身上不同于人的味道,他只好冒险一搏。 狸鼠这种灵兽嗅觉极其灵敏,李若庭一靠近,它就耸动着鼻子,红通通的眼珠子转动几下。 李若庭松了口气,它定是闻到了。 “咯咯咯咯咯——!”狸鼠突然狂躁起来,发出一大串响亮的叫声,山坳里四周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东西在草丛间穿梭。 片刻间,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出现在三人身边,十几只同样大小的狸鼠,直起身子来看着他们。 李若庭的举动本想让它信任自己,没想到它倒是把兄弟姐妹喊来了,他站在中间不敢妄动,一旁坐地上的郝仙师赶忙在怀里掏符出来,道:“你们使什么奇招了?之前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多只!” 狸鼠们异口同声朝着他们吼叫:“咯咯咯——!”古怪的叫声响彻夜空。 “杀!”被燕慈劫持的狸鼠突然竖起锋利的爪子指向李若庭吼叫道。 李若庭瞠目结舌,果然是一只开了灵识的狸鼠,怎么没头没脑的就要杀他了!这只狸鼠未免太暴躁了! 刹那,十几只狸鼠冲向李若庭,锋利的长爪对着他伸去,燕慈反应极快,像阵风般掠到李若庭身前挥剑抵挡狸鼠的利爪。 这些后来出现的狸鼠皮毛都是深颜色,那只灰麻的狸鼠应当是它们头领了,得了头领指令的狸鼠们愈战愈勇,燕慈把李若庭紧紧护在身后,手上挥着木剑不停左右砍杀着狸鼠们,郝仙师的灵符漫天飞扬,打在狸鼠身上烫出一丛丛火星子,烤焦皮毛的臭味和浓浓的血腥味夹杂在一起,刺鼻熏天。 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吼蓦地响起:“嗷呜——!” 狸鼠们竖起耳朵定住,眨的刨土往地下钻,泥土草根满地乱飞,一下子好几只都逃走了。可它们善打洞的速度再快,也不及猎手墨山的速度快,墨山轻松地扑住了那只灰麻的狸鼠,许是它年纪大了,刨土不如别的狸鼠刨得快。 这只被墨山叼住了脖子的狸鼠四爪无力垂着,墨山精准地咬住了它的气管,它再敢动一下,墨山十分乐意今晚吃一只肥鼠。 郝仙师把手中的符纸向后一抛,小眼睛对着墨山发光,感叹道:“我的天老爷啊!这是什么神兽啊!” “我劝你最好不要靠近它。”李若庭高声对他喊道。 墨山就算叼了只人高的肥鼠,也能把郝仙师拍一边去,郝仙师摔得厉害,比刚才被狸鼠扔得还厉害。 燕慈暗暗吐了口气,握着桃木剑的手微抖着,桃木剑被他随手插在地上。他反身仔仔细细把李若庭看了一遍,看了正面不够,又把人反过去看,李若庭背上一条爪痕,透着猩红血迹,燕慈一股气血上涌,顿时拳头攥得死紧。 “我没事我没事……”李若庭扭着身子退了好几步,边说着边朝燕慈笑。 燕慈没说什么,拾起桃木剑快步走到墨山前面,对着狸鼠的腿狠狠刺进去,并不锋利的桃木剑刺进它的后腿,噗的一声穿透了这条腿,狸鼠高声叫了一句疯狂的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它压根逃不出墨山的利齿之下。 李若庭喘匀了气,缓缓走到狸鼠前问:“现在能说了吗?为什么偷村民粮食?你说,我能听懂。” 一旁郝仙师瞪大眼睛,眼前狸鼠不停对这个年轻人低声吼叫着,而这个年轻人垂着眼,似乎真的能听懂一般,时不时补充一句为什么。 半晌,李若庭朝墨山使了个眼色,墨山松了口放开狸鼠,狸鼠拖拉着自己的腿屁滚尿流爬到一边,满眼怨气地看着李若庭。 “溪水村的村民以后要是还想像以前一样,就把家中用来屯粮食的地窖都拆了,填平,包括村里那座粮仓,只能建在地上,不能往地里挖深。”李若庭拍拍自己被抓破的衣裳对郝仙师说。 郝仙师奇怪道:“为什么?” 李若庭看了眼有些可怜的狸鼠,向郝仙师解释。 狸鼠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甚至更久,就是因为此地土地肥沃疏松,十分适合它们打洞安家打洞捕猎,后来有了人来这里建屋子成了村,它们依旧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互不干扰。 这些年人也变了,不再满足于在地上建茅草屋子泥土房子,居然开始挖地窖,溪水村的日子越过越滋润,要藏得东西比别人多,金银珠宝要藏,粮食要藏,腊肉干菜要藏,好酒也要藏起来,地窖是一天比一天多。 狸鼠们在溪水村地下生存,挖个洞没钻几尺就碰上石块,撞个头破血流,最后竟是寸步难行难以生存了。这只开了灵识的狸鼠是狸鼠头头,它决定把溪水村的人全部赶出去,偷光他们的粮食让他们没东西吃,也体会体会难以生存的滋味,溪水村的村民哪会轻易放弃这么一块宝地,没了粮食就种,粮食未熟就买,实在不行先去镇上干点别的买卖,狸鼠大盗和溪水村闹成了水火不容。 “那它们真不会再偷东西了?”郝仙师将信将疑道。 燕慈冷哼一声:“你有什么好办法?” 郝仙师闭上嘴,他确实没什么办法,况且李若庭说得有道理,他不禁打量李若庭,难道这人修了什么秘密功法能闻兽语? 还没打量到第三眼就被冷面阎王挡住了,燕慈身量高大,站在郝仙师前面是一个气势逼人,燕慈面上已是风雨欲来,道:“把鹿蜀给我们。” “好好!我再多给你们两百金!”郝仙师乐不思蜀道,一千金到手是小事,他在高荷镇的名声才是大事。 第31章 赔灯 两人一豹再回到落脚的客栈,天已蒙蒙亮。 原来墨山这一路都跟着他们两个,只是没有现身,远远跟着罢了,路上在别的山中捕食,跟灵兽玩一玩,倒也是逍遥自在。 郝仙师对墨山垂涎三尺,可无奈他是收不住这头灵兽豹子的,说是神兽也不为过,只好远远的看了又看,一双三角眼是流露出极为不舍。 客栈房里,墨山趴在角落里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李若庭坐在床沿,缓缓脱下上衣,嘴里闷哼了好几句。 背上被抓伤的地方血污已经干结,伤口和衣服紧紧黏住了,疼的他直抽气,又不敢狠心直接撕下来。 “我来。”燕慈端来一盆热水,坐在李若庭身后,刺啦几声,李若庭背上顿时凉飕飕的,伤口周围的衣服被燕慈给徒手撕了。 李若庭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什么。 浸了热水的汗巾覆在背上,燕慈的动作很轻,汗巾先是轻轻覆盖住伤口,等了一会,汗巾被拿下,李若庭哆嗦一下,听见背后哗啦水声,他坐得挺直僵硬,没回头看。 燕慈拧干汗巾,盆中是淡淡的血水,他面无表情的继续坐下,轻且仔细地擦拭着李若庭的伤口,两条皮开肉绽的抓伤,不是很长,却也触目惊心。 “你知道那东西要杀你。”燕慈低声说道,“你没说。” 李若庭嘴里溢出细碎的哼哼,燕慈的动作固然很轻,可伤口被反复擦拭着还是痛的,他深深喘了口气,道:“我没想到……” “我方才才想到,墨山的气味对它来说是一种威胁。”燕慈把汗巾掷进水盆,激起一圈水花,懊恼道:“以后,你不要轻易掺和这种事情。” 李若庭瞥了眼正打盹的墨山,他确实没想到,狸鼠这种地底下生存的灵兽,一双爪子长那么吓人还是为了刨土,闻见了墨山的味道第一反应定是受到了威胁,所以才会突然狂躁,并且要杀他,这是灵兽自我保护的本能。 “师父在,我是不怕的。”李若庭声音闷闷的,找出燕慈上次给他买得药膏递到后头。 沾了膏药的手顿了顿,轻轻触上他的伤处,清凉的药膏被细细涂抹匀了,李若庭绷紧的全身放松下来。燕慈起身给他找来外衣披上,垂眼略过了李若庭的胸口,原来这些伤痕如今是淡淡的白色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些伤像是伤在燕慈的心里,密密麻麻的痛感从胸口某个地方蔓延开来,燕慈强忍镇定,扔下一句让李若庭好好休息,进了屋子里另一边。 这间客栈倒是大方,他们住的是屋子有两张床,两张床被一扇屏风隔开。 燕慈盘坐在床中打坐冷汗涔涔,另一边李若庭已经沉沉睡了。 翌日,郝仙师给两人牵来了那头鹿蜀,还带来了说好的两百金。郝仙师倒是个不多事的人,对李若庭和燕慈的身份一概不问。 鹿蜀日行可近千里,到达黑山也就是三日的事,两人不急着马上出发,便决定在高荷镇歇两日。狸鼠的抓伤过了一日已经好了很多,李若庭浑身舒坦就待不住,扯着燕慈上了大街。 跟燕慈一起在热闹的大街上逛逛,再吃些好吃的,是李若庭一直的念想。 曾经在山里的时候,凡是需要采买东西,燕慈都是快去快回,也不带他,他想下山去逛逛的时候,想到自己一个人只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再想了。 高荷镇大街上十分热闹,街道两旁叫卖的摊子一个挤着一个,许多是李若庭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师父,看!”李若庭拿起一个面具,朝燕慈笑得灿烂。 这是一个狐狸面具,白色的底色上用红色勾画出狐狸狭长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脸上还各一边描了三条胡须。 燕慈盯着这个面具,冷漠地走开了。 李若庭愣神了片刻,放下面具追了上去,疑惑道:“怎么了?”他声音小小的,像一个做错事的人。 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只知道燕慈已经很久没有对他露出这样冷漠的神情,他心里难受,憋屈。 “怎么了?”李若庭追问着,他眉头紧蹙,攥紧了燕慈的衣袖,燕慈只给他留了个面无表情的侧脸。 “你就这么喜欢狐狸?”燕慈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只是觉得那个好看……”李若庭不解,小声道。 他不太明白,他只是觉得这个面具跟燕慈很配,刚才那个面具摊子上其余的都是青面獠牙,只有这个狐狸面具好看,狐狸面具的额前画了复杂的符文,就像狐仙一样。 燕慈勾起嘴角,给了李若庭一抹嘲讽的笑,眼里的冰冷刺在李若庭脸上,他蓦地甩开衣袖往前走。 李若庭手中顿时一空,他难受地咬咬下唇,追了上去。 燕慈在一个摊子前驻足,摊上摆满了各色未雕刻的玉石,李若庭追上来又攥住他的衣袖,抿了抿嘴道:“师父想买玉?” 燕慈不理他,却也没甩开他的手,另手拿起了一块小小的碧绿玉石看了起来。李若庭知道他不生气了,虽然他连他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但……燕慈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愿意忍受这暂时喜怒无常的燕慈。 只要,只要师父不离开他就好。 李若庭干巴巴站着,等燕慈买下了这块玉石,燕慈才扭头问他:“饿了?”李若庭高兴地点头。 高荷镇的酒楼与别处也不一样,酒楼正中央一个巨大的蒸笼,一个大嗓门的小二站一边报着菜名,客人们听见了想吃的菜就把面前写着相应菜名的小竹板伸过去,跑堂的小伙子按照竹板子上的菜名从蒸笼里取菜端给客人。 “蒸牛肉、蒸鸭掌、蒸豆包、蒸米糕。” 李若庭冲到前面递了好几个板子,取了一叠高高的小蒸笼回来。 “咦?师父你在做什么?”李若庭放下蒸笼好奇地看着燕慈指尖星点白光流转,不一会儿,两颗晶莹剔透的碧绿珠子出现在燕慈掌中。 李若庭捏起一颗,眯起眼睛来看,中间有孔可以穿绳,他呢喃道:“真好看。” “给你的。”燕慈沉声道,方才只是做了两颗小珠子,他的身体已是虚弱不堪,现在连讲话,都有些费力疲惫。 李若庭欢喜极了,捏着碧绿的小珠子看了又看,本是冰凉的珠子被他捂得温热,他盯着燕慈手中另一颗,抿了抿嘴,道:“那另一颗是师父的吧?我们去买两根红绳把它们穿起来?” “是墨山的。”燕慈说完,艰难地想倒杯水润润喉,却发现有些抬不起手。 他嘴唇微颤,这种无力的感觉,像无形的束缚把他捆死了,他不动声色的调整体内气息,恐怕再这样下去,他要发狂发疯了。 “墨山?为什么……”李若庭心里的欢喜凉了半截,还有半截是因为燕慈给他做了珠子,他到底是高兴的。 燕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李若庭不打搅他,静静在他面前坐着,他凝视燕慈的眉眼,深邃的眉眼下是羽睫洒下浓密的阴影,锋利的薄唇泛起青白。 他知道燕慈不适,他不问,他要看着燕慈自己克制住。 关于黑山,关于那些巫医到底能不能解燕慈的蛊,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有些事情也许不是别人能不能帮上,而是自己接不接受别人的帮助。 他尽可能的期盼着燕慈愿意,若是不愿意,又期盼燕慈能自己压制住蛊毒发作,再拖歇日子,不管这蛊的引子是什么,他总能找到的。 桌上几屉吃食不再冒喷香的热气,木窗外是来来往往的百姓,四周食客大快朵颐。夕阳穿过雕花的木窗撒在沉默不语的二人身上,带着暖,带着生活的气息。 何时,身旁一切都成为虚幻,不真切,真切的只有二人的世界,万物中只剩他们,一个凝视着对方,眼中独有他一人,一个为对方苦苦承受,剖心之痛,唯一人尝了就好。 “二位客官,菜都凉了,要不要热热?”小二好奇地走过来问道,两个人坐着大半天的不动筷,他们店里的蒸菜可是要刚出笼现吃才好,热乎鲜香。 “好,劳烦了。”燕慈睁开眼道,全身力气恢复了六成。 李若庭莞尔一笑,倒了杯茶给燕慈,燕慈润了充满血腥味的喉咙,才开口解释:“这两颗珠子,你一颗,墨山一颗,以后它在你附近,珠子就会作出回应,这样你也知道自己是否安全。” “那你呢?”李若庭捏紧了珠子,恨声问他。 燕慈垂下眼来,平静如水的声音里一点波澜也无,道:“你心里知道以后没有我,只有你跟墨山。” “我不愿。”李若庭深深喘了两口气倔强地说,每次说到这件事,他就呼吸不了,他就无法自控,他的鼻子蓦地发酸,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要落泪。 他怎么才能做到呢,如何才能平静的接受自己最亲近的人要永远的离开? 李若庭把脸埋进手心里,片刻后再抬起头来,又是笑眼弯弯的他,只是泛红的眼角,流露出他那一点点的不坚强。 这家酒楼的蒸菜确实味道好,菜品都是清淡口味,加了喷香的麻油再放进蒸笼里蒸熟,比起李若庭常吃的炒菜烩菜,这里的蒸菜别有一番滋味。 燕慈胃口也不错,每屉蒸笼都下了筷子。 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了,窗外徐徐亮起明亮的纸灯。 两人齐肩走到酒楼外,李若庭扯住他的袖子,问:“什么时候才愿意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燕慈回头,乌黑的眼睛里倒映出暖黄的灯光,他说不出口,也无法承诺。 “我是说你能说的部分。”李若庭拧眉,一脸委屈道:“我把我的所有秘密也告诉你,如何?” “离开黑山后。”燕慈应了。 关于李若庭的秘密,他想知道,他渴望能把眼前的人内心看透,他知道自己在李若庭的心里位置很重,可他贪心极了,重还不够,李若庭为他奔波苦恼不够,为他落泪也不够,这些都可以为一个亲人去做。 他只想知道,李若庭的这份重,是否和他一样。 不敢说,不可说。 李若庭神采飞扬起来,孩子气地甩了甩燕慈的袖子,道:“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燕慈勾起嘴角,指着远处的花灯道:“你要吗?” 不远处的花灯摊子十分冷清,早就过了赏花灯的时候,老人家估计是没卖完,继续拿出来卖,摊子上挂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造型各异的花灯,在这条摆满了吃食摊子的大街上格外惹眼。 李若庭啧了一声,“把我当小孩儿吗?” 不过当他看见那盏圆圆的花灯时,他眼前一亮,被燕慈捕捉到他心动了,李若庭免故作勉为其难地说:“那就买一盏吧!” “将就来一盏?”燕慈装作理解他的样子,问道。 李若庭眼睛都看直了,那盏圆圆的小灯太好看了,他连忙扯起燕慈往花灯摊子走去,道:“对,将就来一盏好了。” 一盏圆圆的花灯找到了新主人,李若庭对它爱不释手,对着燕慈举起来炫耀道:“师父,你看!是百鸟图呢,太厉害了……” 造型简单圆灯罩上被画上了满满当当的飞禽,百灵鸟、鹰、小麻雀、还有鹦鹉,最艳丽的是一只凤凰,栩栩如生。 “若是不爱这些鸟,是画不出来的。”李若庭转动着灯呢喃道,眼睛睁得溜圆,脸上被暖黄的灯光笼罩。 燕慈也学他,贴着灯去看。 两人脑袋凑在一处,李若庭转过脸,措不及防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他心脏停跳了一拍。 “就当我赔给你一个元宵。”燕慈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好吗?” 李若庭的魂丢了,被燕慈勾了去,只剩空壳木讷地缓缓点头。 第32章 狼与狈 夜渐深,大街上人渐稀少。 李若庭提着圆圆的小纸灯这瞧瞧,那看看,只觉得什么都新奇好看,他时不时瞄一眼身旁的燕慈,自嘲地摇摇脑袋笑了,高荷镇的大街也没有那么多新奇玩意儿,许是有了燕慈,他才觉得什么都好看。 两人闲逛到深夜,石板路上没了人,才恋恋不舍回了客栈。 回了客栈李若庭也不愿放下纸灯,愁眉苦脸坐在桌前,这盏百鸟图的纸灯不大,带着赶路却不大方便,小小一阵风就能把它刮破了。 燕慈看不过去,不把这个纸灯妥善处理,李若庭今天是不会睡了。 他挨着李若庭坐下,伸手向李若庭要纸灯,道:“给我。” 李若庭看看他,又垂眼看看纸灯,小心翼翼地递给了燕慈,说话也轻轻的:“小心些。” 燕慈接过纸灯不大高兴,冷哼了一声。 李若庭有些莫名其妙,但见燕慈眉头紧蹙,薄唇抿紧,十分小心地揭下百鸟图,仔细叠好了递给他,他忍不住笑了,笑得眼睛弯弯,两颗小尖牙挠的燕慈心里痒极了。 再见到墨山时,李若庭和燕慈已经骑着鹿蜀疾行到了黑山山脚,生了火正依树歇息,鹦鹉被李若庭放飞了,带进黑山太危险,不如日后再寻过一只。 鹿蜀疾行一日便要歇一夜,在鹿蜀背上的李若庭没吃苦,狂风在耳边呼啸的时候,他靠在燕慈怀里,燕慈把外衫披在他脑袋上搂得稳稳的,他路上甚至昏昏欲睡。 两人经过村落时打听到黑山山高险峻野兽多,而巫医部落在黑山深处,一片终年弥漫瘴气的沼泽地中。 过了今夜,明日就能找到巫医了。 李若庭把穿好红线的碧绿珠子系在墨山前爪上,另外那颗系在自己手腕上,碧绿的珠子微微发热。 “这样我就知道你在不在我身边了。”李若庭朝墨山扬了扬手腕,笑道。 墨山懒懒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吼了声:“难看。” “那你别系了。”李若庭咬咬牙,背对它坐下。 “你拿走。”墨山低吼一声,继续舔自己的爪子,黑色的绳子与它纯黑的皮毛混在一起,碧绿的珠子像是嵌上去的,发着莹莹的微光。 李若庭不可思议地回过身睁大眼睛看墨山,气得不再理它,望向火堆旁闭目打坐的燕慈。 从最开始的百般求药到如今终于到达了黑山,已经过去近一年。 一切将要真相大白的时候,李若庭突然害怕起来,万一真是燕慈所说无解无治…… 腕上的珠子冰凉,李若庭回头,那处只剩下墨山压乱的杂草丛,墨山应当是捕食去了,要到天蒙亮才会回来。 寂静深林,高大的树木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 “师父。” 燕慈睁开眼,李若庭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站在他身旁,他抬起头,李若庭的脸颊上一条映出细碎火光的痕迹。 为何又哭了。 在旁人面前的李若庭一扬眉一勾唇,举手投足间满满的英气,是一个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俊俏青年。 是不是他错了,也许是他一开始,就让李若庭不自在。 他来不及想,一双手覆在他的肩上,燕慈怔住,乌黑的眼睛沉沉看着李若庭圈住了他的肩膀,笨拙地贴了上来。 泪还未干,咸涩的泪珠落在两片颤抖的唇上,又沾在了燕慈的唇上。 燕慈被一股汹涌的暗潮淹没,他一动也不敢动,眼前的人轻轻试探了一下又退开,同样怔怔地看着他。 李若庭已经听不见周遭柴火的噼啪声,也听不见头顶树叶的窸窣声,他只能听见自己如雷贯耳的心跳。 他疯了,他怕来不及了。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在燕慈的注视下缓缓脱下外袍,通红着脸跪坐在燕慈面前,他虔诚地轻捧燕慈的脸,在他的额头亲了亲,又碰了碰他的鼻尖,他不敢冒然触犯自己的神明,只好反复试探,他滚烫的脸颊和唇在燕慈的脸上细细厮磨了好一会,他才敢吻上燕慈的唇。 燕慈的唇滚烫炽人,李若庭不敢睁开眼睛,闭着眼睛胡乱啃咬,他毫无技巧,像只懵懂的小兽,用牙齿研磨,去吸去吮。 李若庭的脑后蓦地覆上一只大手,他被紧紧的扣住,两双唇猛地磕碰在一处,他甚至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的口中钻入一条湿润柔软的舌头,缠着他,拉扯着他。 李若庭想起说生故事,他此刻就像是那狐狸精怪,他没了骨,无力倒在燕慈怀里,如火的身躯把他烧着了,他灰也不剩。他也没了魂,他在混乱和无序之中,任燕慈把他压在自己的外袍上,他手脚宛如藤蔓,缠上燕慈的腰身。 浓烈的欲/念奔腾而来,他们唇齿之间不分你我,燕慈的手像条刁钻的毒蛇,在他腰间狠狠掐了许久又盘上他的背脊,一节一节的脊骨被毒蛇细细搓揉,李若庭挺起腰身扭动着,可怜地望着他,嘴里发出急急的细喘,像一条即将干涸的鱼。 燕慈伏在他身上撑起胳膊,目光幽深,他埋进李若庭的脖子里,把遍布薄红的脖子根舔了遍,粗粗喘了口气道:“不能太过。” “帮帮我……”李若庭咬紧下唇,祈求他,无助地贴上燕慈身躯,似是怎么蹭也不够,都不够。 燕慈俯视着他,俯视他潮红的脸上那一张一合泛着水光的唇,俯视着李若庭的瑟瑟颤抖,一览无余。 李若庭的腿开始挣扎,他想起来,却又被燕慈矫捷的双腿紧紧压住,不能动弹。 他难受极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不管不顾地伸出舌头沿着燕慈的耳廓舔去,对着耳洞轻轻吹气,低声喘道:“燕慈……” 燕慈的手掌霎时攥紧,掐在李若庭的肩膀上,李若庭一声痛哼,乍然发现腿间变得冰凉。 一只覆着薄茧的大手拉下了他早已不堪的里裤,轻轻抚慰着他,不徐不疾。 李若庭像掉进了油锅里般煎熬,胡乱去扯燕慈的腰带,燕慈明明抵着他腿根,他面红耳赤地扯了好几下,却扯不开,急得他眼红。 燕慈低声笑了一句,震动的胸膛把李若庭怔住,可他没怔住多久,一阵衣料窸窣声,滚烫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齐齐在布满薄茧的大手中沉沦。 山间无风,他们却像淋了一场倾盆大雨,砸得他们无法呼吸难以自拔,雨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洪流澎湃而过,李若庭眼前飞花,什么也看不真切,只剩下缓缓平息的胸口不停鼓动。 被冲昏了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燕慈一下一下舔净了怀中人眼角不断滴落的泪,又咸又涩,就像此刻他心中的滋味。 “我为何不早些告诉你……”李若庭哽咽着,“你为何也不告诉我?” 头顶没有朗月明星为他们作证,他们却已心知肚明。 千言万语化成无言,两人紧紧相拥浅眠,谁也不愿再放开手,越是接近结果,越是显得此刻弥足珍贵。 腕上珠子散发出的温热唤醒了李若庭。 他睁开眼,他的外袍皱巴巴铺在地上,身上盖着燕慈的外袍,玄色的衣衫散发着燕慈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 “我闻到一股怪味!”墨山一声吼叫把他惊的浑身一震。 李若庭慌慌张张爬起来披上袍子,结巴道:“没、没有!” 不远处燕慈徐徐走来,手上拿了水袋和两颗鲜红的果子,果子湿淋淋的挂满了水珠。 李若庭腾一下红了脸,他快步走到燕慈面前接过了果子,咔嚓咬了一口笑道:“好甜。” 燕慈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浅笑道:“走吧。” 两人坐上鹿蜀,往前方山谷出发。 黑山如其名,漫山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头顶满是纵横交错的树枝,行走在薄雾缭绕光线昏暗的林间,冷风阵阵,不时周围几声诡异怪叫响起。 燕慈一声不发,腰背挺直保持警惕,李若庭也紧闭了嘴四处张望。 阴沉笼罩住了这座深山,枯髅般的树枝朝两人张牙舞爪,完全骑不了鹿蜀穿行,两人改成步行牵着鹿蜀谨慎前行。 腕上的珠子渐渐温热起来,李若庭放心不少,墨山跟上来了。有墨山在,碰上再难对付的凶兽,也能有几分胜算。 李若庭偷偷牵起燕慈的手,笑道:“墨山在。” 燕慈微微颔首,反手紧紧牵了他,干燥温暖的手心贴在一处,让他安心。他能感觉到燕慈的紧张,他也知道燕慈功法不如以前,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是燕慈受伤。 想到这里,他不禁耳尖通红,反正四处没人,他清清嗓子低声道:“师父,我问你一个问题。” 燕慈脚步顿了顿,道:“我们的约定。” “我知道,我是问别的……”李若庭打断了他,声音愈发小了起来,最后燕慈凑过头去才听清楚。 李若庭是问燕慈为何不跟他做那件事。 燕慈定在原地,面上铁青风雨欲来,冷声道:“谁告诉你的?” “茶楼里听到的!”李若庭昂起头来朗声答他,似乎是诚心要与他作对,补充道:“他们说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的……” 燕慈深吸一口气,他有些气急败坏,向来冷峻的面容纠结又愤怒,他默不作声地扯起人往前走,身后鹿蜀嘴里嚼着草悠闲慢步。 李若庭啧了一声,跑在他前面厚着脸皮道:“听说很舒服……”话未说完,他被燕慈紧紧搂在怀里,燕慈像要把他揉进身体,勒得他直吸气。 燕慈知道李若庭在想什么,他又何尝不想。 可他是要死的。 他的脸色愈渐阴郁,心底的狂躁和暴虐心理悄然而生,他想真正的占有,让李若庭一生一世都记住他。 “嗷呜——嗷嗷呜!” 是狼嚎!近在咫尺! 燕慈惊醒过来,李若庭挣脱他的怀抱,猛地回头。 他们身后站了一头狼。 一头诡异的狼,这头狼身材高大健壮,黑灰夹杂的皮毛配着一双绿色的眼睛,诡异之处在这头狼的背上,骑了一头别的动物。 这只动物长得像狼却比狼小很多,宽短的嘴下挂了涎,圆脑袋,后腿短而细看起来不像能下地行走,它骑在狼背上一双棕色眼睛眯起打量着他们两个,又打量鹿蜀。 鹿蜀受了惊吓,激动地扬起前蹄。 李若庭心道:完了。 鹿蜀叫起来,怕是整座黑山的野兽都能听见,果然,响彻云霄的嘶鸣声从鹿蜀嘴里发出,燕慈试图安抚它被它躲开。叫声如山崩地裂之声,巨大猛烈,一下子鹿蜀的叫声里夹杂了各种野兽的怪叫。 最多的是狼嚎,一声比一声高的狼嚎像是得了指令,本就阴森的深林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鹿蜀停止了嘶鸣,站在原地不住颤栗踢腿,想挣脱了缰绳逃跑。 燕慈把李若庭扔鹿蜀背上再跨上去,鹿蜀顿时奔跑起来。 李若庭的上身被燕慈往下压在鹿蜀背上,但还是挡不住这些肆意生长的树枝打在身上,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们身上。 身后狼嚎声并没有断,那些狼急速追了上来,从左右两边茂密的树丛里跳出来扑向他们。 眼前太多杂草碎石,树与树间又长得极其紧密,不断有树枝鞭打在鹿蜀身上,鹿蜀受了痛越来越急躁,一面要左右躲闪狼群的突袭,一面身躯又受着树枝的鞭打和狼群穷追不舍的撕咬纠缠。 李若庭回过头,那只驮着怪东西的狼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那只圆脑袋的狼眼睛里发出精光,宽短的嘴巴不停动着,像是在说话。 “是狈。”李若庭扭头告诉燕慈,“我们把它引开,杀狈。” 狈,是狼的军师。李若庭曾在关于异兽的书中读到,实际上狈是因各种原因无法行动的狼,而狼是绝不会抛弃同伴的野兽,被驮着的狼为了让自己不拖累同伴,便会学习汲取灵力,模仿人的叫声或是别的兽类叫声引诱敌人,甚至会帮狼群出谋划策。 民间说得狼狈为奸,便是有了狈的狼群,是最难对付的。 第33章 蛊母 狼群紧追不舍。 鹿蜀疾行越来越吃力,蓦地发狂扬起前蹄要把背上两人摆脱。 燕慈眼见不妙,搂紧了李若庭跳下鹿蜀,双双滚进了杂草中,鹿蜀嘶鸣一声不见了踪影。 一阵天旋地转后李若庭吃力地站起,背后传来呼啸风声,他猛地回过头,身后竟是断崖。 “小心。”燕慈扶住了他,不时有碎石子从他们脚边掉落下去,李若庭心惊胆战地往断崖下望,晕眩感扑面袭来,他的脸色渐渐发白。 狼群从林中现身,一只接着一只出现,灰绿的眼睛贪婪凶恶地盯着两人。 李若庭嘴唇哆嗦道:“它们……把我们逼到这了。” “嗷呜——!” 墨山猛地冲了出来,满是利齿的大口叼了只狼摔在地上,这只狼脖子处被咬出几个血窟窿,呜呜哀叫不止,躺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狈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狼群跟着引颈哀嚎,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悲戚转音。 “别看。” 李若庭恍惚抬头,被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眼睛。 燕慈声音就在耳边。 “别想。” 李若庭脚下踉跄,被人稳稳扶住靠在怀里,他轻轻侧过头,他听见了,是野兽相互厮杀的声音。 “后面——!”诡异至极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这是狈的声音。 墨山的怒吼和狼群的嚎叫混在一处,骨头断裂声,狼哀叫声,尘土洒落声,躯体重重摔在地上声,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浓烈的腥臭味,是血的腥,和野兽皮毛的恶臭。 李若庭不住地发抖,他伸手欲把燕慈的手掰开,耳边又响起一声布料破碎的声音,他慌了神,眼睛上的温暖只移开了那名一瞬,冰凉丝滑的玄色布料覆在他的脸上,这是燕慈的衣裳。 “不要乱动,听话。”燕慈说着把从袖上撕下的布料在李若庭眼上绑紧,李若庭木讷地点点头。 他陷入黑暗,却徒然安宁起来。 燕慈勾起嘴角,眼神中一丝暴戾闪过,转身冲进了与墨山厮杀的狼群之中。 墨山不再是纯黑色,它的背和腿都被撕开了几道口子,猩红的口子淌着血。它喷出一口热息,扭头咬住了在它身后不停啃咬的狼。 “畜生,杀那只小的!”燕慈朝它吼道,他持着一根顶头尖利的树枝,猛地刺进向他扑来的狼腹中,噗嗤一声,温热腥臭的狼血洒了一脸。 墨山吐出嘴里被咬断脖子的狼,横冲直撞的从狼圈里杀出一条路,直扑那只坐在狼背上的狈。 狈激动地嘴里流出不少涎,滑稽的脸上带着惊慌神色,尖利的叫声不断从它宽短的嘴里发出,驮它的狼听从它的指令,极其刁钻的左躲右闪进一只只狼身后。 最高大的恶狼体积也只有墨山一半大,不多时,狼群败下阵来,断腿断脖子零散躺了一地。 狈的神情已经近乎癫狂,它没有碰过如此难捕到的猎物,这只巨兽豹子让它十分受挫。 “杀那两只!”狈高声叫,狼群转头往断崖攻去。 李若庭闻声连忙扯下眼上的衣料,眼前场景,似是修罗地狱。 断崖被燕慈堵住,尖利树枝在他手中化成一柄长枪锋芒毕露,狼群一只接着一只扑向燕慈,他冷清的面容未有一丝松动,依旧是那淡漠如水的眼神,他进退之间变化莫测,刁钻狠辣的枪头一次又一次刺进狼的眼中和腹部。 腥臭的热血不断喷洒在地上,燕慈玄色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飞扬摇曳,散乱的发丝中,那张轮廓极深的脸沾上了不少艳红的血,妖冶而危险。 “啊——!” 狈还未来得及多哀嚎两声,已经被墨山咬断了脖子,软趴趴的瘫在了地上,而它那头狼坐骑,早就断了气躺在一旁。 狼群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嘴里嗷叫着往四处逃散开来。 燕慈依旧背对着李若庭,高挑的背影,挺直的背脊,右手那根树枝顶端,正滴答滴答流淌着狼血。最后一只狼逃走了,燕慈才扔了树枝,转身快步走来,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墨山在一群狼的尸体中趴了下来,仔细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它有灵力在身,这些伤过不了两天就能痊愈。 “吓到了吗?”燕慈把李若庭按在怀里,低声问。 李若庭不住摇头,燕慈身上浓浓的血腥味,玄色的衣裳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鼻子有些发酸,深深喘了两口气道:“我没有用。” 他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站在这,看着燕慈为他抵挡危险。 “我是说,不要怕身后。”燕慈细细看他苍白的脸,心疼道。 他们的身后是断崖,是李若庭变成这幅模样的起始之处。 燕慈清楚地感觉到,当李若庭发现自己站在断崖前,李若庭整个人像掉进了黑暗,一下子熄灭了。 他的人生熄灭了。 从摔得七零八碎开始,他就注定不会是个普通人。没有普通人能听懂灵兽说话,哪怕是修士,也未有过。他踏上了这条非常人道,人生就已经注定与常人殊途。 李若庭的脸没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我一个人,怕也无用。” 一句话,把燕慈的思绪打断,这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成了千万根针扎在他心上。这是怨,是无奈,是李若庭的挽留。 燕慈直直地望着他,终究只是无言。 墨山歇够了便窜进了林中,没了鹿蜀,两人只好徒步继续往前。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色愈暗。 “喂!” 林中走出来一个青年人,朝李若庭和燕慈喊了一句,两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能在这里就碰见人了。 青年人背着药篓,一脸警惕神色走过来,李若庭睁大眼睛。 眼前的男人头上包着黑布,身上穿着厚重的黑袍子,脸上是密密麻麻的图案,像是长在皮肤上的,像是花纹,又像是某种文字。 青年人拿着一把细细的锄头,应当是采药用的,朝李若庭和燕慈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来此处求医,请问小兄弟可知道黑山中的巫医部落在何处?”李若庭抱起拳,道。 青年人上下打量了两眼他们二人,狐疑道:“那些狼是你们杀的?” 李若庭眉头紧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青年人也不傻,眼尖看到李若庭衣摆上有血,兴高采烈道:“真是你们杀的!”燕慈默不作声站了出来把李若庭护在身后。 “你们跟我走吧!我带你们去!”青年人笑起来,露出一口黑牙。 原来这个青年人就是巫医部落的人,他们世代隐居在黑山深处,靠打猎采药为生,巫医部落的人都会蛊术,而蛊术有一坏处,就是会反噬下蛊之人。 他们不为害人下蛊,只为救人下蛊,遭到反噬的下蛊人面上会生黑纹,十分难看不说,下蛊多了,反噬也自然多了,反噬还会让下蛊人的身体愈渐衰败。 巫医部落的祖先便找到了不造反噬的方法,那便是在脸上刺上这些古老的图案和符字。 黑山里头有狼,巫医部落的人一直是知道的,他们白日里进山,日落回去,而狼是夜里出来捕食,所以他们也未被狼真正伤到过。 这几年不知怎么,狼群变了性,连白日里也出动,他们进山采药打猎的时候碰上好几次,每每都能听见密林中时而传来婴儿的笑声,时而传来鸡鸭的叫声,古怪的很。他们久居深山,知道无论听见什么都不可轻易靠近,山越深,精怪越多。 可这么多人里边,总有胆大的,部落里前前后后也丢了几个青年人,进山采药没回来,怕是早就落入了狼腹之中。 他们巫医是不学武的,要进山杀狼也不敢。日子过得人心惶惶,他们扔了好些致死的蛊虫进山里,那些狼似是成了精了,居然不吃他们扔出去的活鸡鸭饵。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一片满是瘴气的沼泽地,雾气升腾,什么也看不清,可越往前走,雾气越薄,四周缓缓出现了一些低矮的房屋,甚至开始有了人说话声。 一座神秘又古老的村落出现在他们眼前,低矮的房屋,小小的窗户,挂满了干枯树枝的大门。 “阿爸!阿娘!”青年人领着他们走到一栋低矮的房屋前,朝里面喊了两声。 屋子里走出两个同样包着头巾脸上刺了字的中年男女,中年男人见到李若庭和燕慈惊讶地皱起眉:“你带外人进来了?” 青年人放下药篓子,咧嘴笑道:“他们把妖狼杀了,我亲眼看见那头矮个子狼的尸体!” 周围的人一听他的话,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李若庭定定地被一群人打量好一会才开口道:“那是一只狈,害人的。” 一句话把人群炸开了锅,一张张刺满符文和图案的脸上泛出喜悦的笑容,村民们边臭骂那只狈边拉扯着他们要带他们去找族长。 族长的小儿子,前些日子进山,就再也没回来了。 族长的屋子比村民大些,但也只是占地大,进门依然要弯腰钻进去,领着他们进村的青年人把路上的见闻说了,年迈的族长捶胸顿足叹了好几声气,才让人端了茶水来给二人。 “你们是要求蛊,还是解蛊,你们替我儿报了仇,我也应当回报你们。”族长说着拿出一只小小的罐子,罐盖上雕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异兽,“我们族人的蛊,控制不了人心,也控制不了人身,若想害人,请回罢。” “我们要解蛊!”李若庭手足无措地看向燕慈,又着急地推了推燕慈,燕慈垂着眼帘,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族长见他动作,转头问燕慈:“你中了蛊术?” 燕慈不答。 “没有不可解的蛊……”族长自顾自说着打开罐子,粗粝的指尖捏出一条细细的玩意儿,小东西在他指尖扭动着,李若庭细看,无脚无眼无鳞,却长了只尖尖角。 族长把它放在手心,朝燕慈吹了口气道:“这是觅蛊蛇。” 小蛇被他吹了口气,竟然轻飘飘的飞了起来,落在燕慈的肩上,无眼无鳞的脑袋抬起来,似乎是在嗅着什么,四处嗅嗅,最终钻进了燕慈的衣襟里。 李若庭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睛看着燕慈。 觅蛊蛇在他的胸口游行了一会,对准了,昂起尖尖的角,一下扎了进去。 燕慈险些坐不住,一手撑在椅上,脸上尽是痛苦神色,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唔!” 李若庭吓得从椅上弹起来要扶燕慈,被族长出声喝止。 待这条觅蛊蛇从他胸口再钻出来时,燕慈已是面色如土,敞开的衣襟里全是血和汗。觅蛊蛇回到了族长的指尖,被放进一盏空杯里,族长又端来一杯颜色古怪的水,让李若庭帮燕慈擦上。 干燥的泛黄帕子被沾上了黑绿的水,李若庭咬紧了唇,直到自己的嘴里也有了血腥味,他才满头大汗地擦拭干净了燕慈胸口那个小小的洞状伤口。 燕慈虚弱地伸出手指,轻轻摩擦着李若庭的下唇,捎着一丝笑道:“没事了,不疼了。” 李若庭抿着唇,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垂头不语。 族长把觅蛊蛇盘在其中的杯子倒扣在光滑的木桌,再揭杯,桌上一滩黑血,觅蛊蛇似乎是累了,懒懒绕上族长的手指。 黑血像是活的自己流动了起来,最后成了一个复杂的符号。 “蛊母!”族长惊讶地喊了一声。 “族长,是什么意思?”李若庭连忙去看那个符号,可他根本看不懂。 符号十分狰狞,一层一层又不断延伸,黑血粘稠,不断延伸中拉出许多细丝,密密麻麻的细丝成一张毫无规律的网。 李若庭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他胸口闷的厉害,看见这个符号似乎能让他体会到燕慈那种无法言表又让人发疯的痛苦。 “我们有专门用来解蛊的食蛊虫,可要是蛊母的话,是别的蛊虫解不了的。”族长叹口气,把觅蛊蛇放进原来的罐子里,道:“你不妨想想此蛊的引,若没有引,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 “族长?”李若庭愣住,张了张嘴。 “他现在已是人蛊合一,再不解便会人死蛊离。”族长浑浊的眼睛望向燕慈道:“你已知自己时日不多了吧?” 第34章 窥蛊香 巫医村子陷入幽深的夜,偶拂过的山风,夹着如针细雨。 夜里的沼泽地雾气更甚,浓雾厚重到月光也撒不进来,只能凭着大概方向摸索,李若庭鞋袜全湿脚下冰凉,他步子慌慌张张,披着一身寒气推开挂满树枝的屋门。 屋里不知燃了什么香,淡淡的,似腐烂已旧的木头,也似秋日里的落叶。 “我就知道你会来。”族长斜坐在草垫子上,对李若庭的深夜贸然到访并不诧异。 李若庭砰一声跪下,垂着头,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拉拢着肩膀斜斜跪坐在透着丝丝凉意的地上。 族长的声音沧桑,听在李若庭耳朵里变得极不真切。 蛊毒初发时,蛊虫要在中蛊之人的体内落根,难以忍受的痛苦会使中蛊人易怒,多疑,狂躁不安。 到了中期,中蛊之人性情大变,功法变弱,无端出手伤人是常态。 若是到了晚期,人蛊合一,身体已经适应了蛊虫寄生,痛苦是不再有的,甚至还有人会恢复一些体力,只是修炼的功法退尽,神智渐渐混乱,人也像是得了离魂症,人生往事淡忘不再记得,不少中蛊人临死前,又痴又疯。 或解了,或中蛊人死了,蛊虫自会从中蛊人的口中爬出,死于宿主旁。 “解?”李若庭睁着一双黯淡的眼,呢喃着:“他不愿解,何以能解?” 燕慈被觅蛊蛇探了一道后,被他送回了族长让他们歇息的屋里,燕慈什么也没说,只是盘腿打坐入了定。 李若庭在屋中来回踱步,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口,静静站了半晌,他逃离了那间屋子。 “无引蛊是杀,引蛊是选择,决定不了生死,决定生死的是中蛊人自己。”族长缓缓起身,走进了满是符文图案的布帘后,拿出一根短短的黑色木头走出来道:“窥蛊香,也许能助你寻到他的引在哪,其实寻到也无用,他自己不愿活了。” 先前觅蛊蛇留下的黑色血液还在,木棍仔仔细细沾满了黏稠的黑色血液,然后递给了李若庭。 “烧,气味要中蛊人闻得到,你便能窥上一眼。” 李若庭的双手颤抖着,轻轻接下了窥蛊香,低声道:“多谢……” 当他再摸索着回到屋子里,燕慈已经倒在用来歇息的草垫上,薄被压在身子下,双臂紧紧地抱住身子。 矮案上的烛火燃了大半,烛泪堆了小小一滩。 李若庭把窥蛊香悬在火苗上,微弱的火苗跳动一下,便拉长身子,火舌贪婪地舔上了窥蛊香,不愿分开。 不多时,窥蛊香冒出几丝青烟,弯弯绕绕,缓缓升起。 烛火在窥蛊香上燃的疯狂,源源不断的青烟冒出,屋子里的味道愈渐变了,李若庭深深吸了一口,一种奇怪的香味,夹杂血的腥气 半根香燃完,屋子里已经是烟雾缭绕。 李若庭蹑手蹑脚把燕慈压住的薄被扯出来盖在燕慈身上,他搂住燕慈的肩膀,将脸埋进他的颈间。 他愈来愈昏沉,似乎是跌进了泥潭里,手脚无力地挣扎两下,指尖只微捏起了燕慈的一丝头发,就没了知觉。 “救命——”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求救一声高过一声。 几人合抱的古树被浑浊汹涌的洪流冲断,巨大的爆裂声被滚滚而来的洪流淹没,也淹没了那些无助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个墨发高束,头戴鎏金发簪,面相是约莫而立之年的青年人焦急地跑来,大喊道:“师弟!帮帮我!” 他身上的白色劲装已经沾满了脏污的黄泥,脚下价值不菲的金丝线靴子也不堪入目,狭长眼上的浓眉拧在一处,方脸直鼻。 在他对面,站了一位同样白衣的年轻男子,约摸弱冠之年,头发半束半披,头顶什么也未簪,只有一根黑色发带,他开口说话,声音是冷冷清清,“师父还未出关。” “待师父出了关我就去请罪!现在你快帮我一起开山门,让百姓们上山!”带金簪的青年着急地拉扯起他,叹了几口气道:“燕慈,帮师兄一次吧!看在我给你铸了剑的份上。” 燕慈垂眼看了看身侧的剑。 简单的银白剑鞘,剑柄雕刻了暗纹,对这把剑,他是真心实意喜欢的。 “好。”燕慈点点头,握紧了身侧的剑。 两人匆匆赶到诺大的观云台,观云台上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同样白衣的弟子。 “大师兄!”“金师兄!” 众人纷纷对金燮行礼,金燮走到人群中情绪激昂道:“走!我们去把山门结界打开!” “好!”“好好!走!” 一伙神采奕奕的青年人御剑而起,白衣翩翩,发丝如墨。 山脚下的已经密密麻麻聚齐了不少百姓想冲破山门,无奈没有法术,也没有修士能破无尘顶山门,只好往无尘顶上山的路上挤,人挤着人,哭闹声不绝于耳。 金燮带头御剑到了人群之上,剑上站定,两手出拳,一双玄铁护甲露了出来,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的手中飞出,直冲山门。 他的身后一众人也举剑的举剑,摆阵的摆阵,齐力要撕开山门结界。 燕慈独身行在最后,他陡然拔出自己的剑,长剑出鞘,寒光一闪,银剑嗡鸣不止,引得乱成一片的百姓安静了下来,频频抬头来望。 “破!” 燕慈薄唇微动,一手持剑一手成掌,一声令下,耀眼的白光从他剑锋飞出,朝着众人合力击破的山门飞去。 他的灵力霸道至极,像是一头凶残猛兽,呼啸着冲散了其它弟子的灵力,直直撞进了山门之中。 猛然间,泛着淡淡白光的结界震动两下,似乎天地都被撼动,上山小道旁的峭壁上滚落好些块碎石,山中古树受结界影响,左摇右摆掉落漫天的秋叶。 最后一片秋叶摇摇摆摆,被一个百姓接在手里,待他好奇地举着叶子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进了山门之中。 “山门开了!”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避难的百姓一下子炸开了锅,摩肩接踵混乱至极往上山道上挤。 金燮回头感激地看向燕慈,燕慈朝他微微颔首,转身御剑离去,他回过头,御剑到百姓上方大喊道:“一个一个走!抱起孩子!别忘了孩子!” 无尘顶的上山道,寻常人一步一步走上去,怎么也得两个时辰。 金燮领着百姓们到达观云台时,一位头发灰白,腰间别了个葫芦酒壶的男人立在那处,远远望着他们,他身旁站着的,是燕慈。 “师父……”金燮走向前抱拳行礼,正打算跪下请罪。 孙无命眯了眯眼睛,哼了一声道:“先安置了这些百姓,等会你们两个来挨罚,私自撞破山门,胆大包天!” 说罢,孙无命拎起腰间酒壶,往嘴里倒了口酒,动作是肆意洒脱,宽松的袖子随着他举壶的动作掉落下来,金灿灿的盘龙护甲露了出来。 百姓们啧啧称奇,私下里悄悄议论,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拳天师。 金燮知道师父并未生气,朝燕慈使了个高兴的眼色,便领着百姓们去找住处。 无尘顶从未收过许多弟子,能住人的屋子自然不多,但是能在无尘顶高高的山上免遭洪水之难,百姓们也不在意有没有屋子住了。 金燮带着弟子们帮百姓建了简易的帐子,分发了食物才来到师父的居室门外。 院子里空荡荡的,唯独一个人跪在门前,背脊挺直,发间那根黑色发带,金燮很眼熟,便索性在燕慈身旁直直跪了下来。 “大师兄,你来了。”燕慈瞥他一眼,目视前方道。 金燮扬起嘴角,伸了个懒腰,道:“累死我了。” 燕慈不再接话,金燮也习惯了,两人跪好,等着师父出来训话。 今夜无月无星,漆黑的院子里只有一盏石灯燃着,昏暗中两人不停有外面百姓的吵闹声传进院子里,打破了无尘顶向来的寂静。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孙无命提着葫芦酒壶走出来,随意靠在门上问道:“你们拜入我门下时,我说什么了?” “无尘顶之人,不入俗世。”金燮燕慈异口同声答道。 “金燮,你为何明知故犯?”孙无命懒洋洋地问他,举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抹抹嘴。 燕慈抱拳:“大师兄也是为救人。” “我没问你。”孙无命抬了抬下巴,“金燮,你说。” 金燮拧起眉头,不解道:“百姓已经逃到无尘顶山下了,难道我不该救?” “你这个贵公子啊……还是本性不移。”孙无命轻蔑地哼道:“你若善心这么大,何不去隔壁真如寺?” “我知道,师父是因我出身世家,比不上你们了无牵挂潜心修炼的人吧。”金燮的怒气冲上了脸,朗声道:“出身不怨我,成家也不怨我,难道师父还因此怨我?” “我怨你?”孙无命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昂头大笑起来,直到上气接不上下气才闷头喝了口酒,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图的到底是不是修炼,你一心要成为天师,就不该多和那些乌七八糟的门派勾搭。” 金燮睁大了眼睛,怔了半晌才道:“师父何需话里带话。” “我念你是我最得意门生,已经给你留了不少情面。”孙无命打了个哈欠,无趣道:“燕慈,你先回去,让他好好反省一夜。” 燕慈颔首,抱拳而起。 孙无命把门一关,独留金燮一人跪在院中。 眼前画面变换,周遭不知何处腾腾升起浓雾,又徐徐散了开来。 仍旧是无月无星夜。 避难百姓已经在各院里住了好几日,每夜都有无尘顶弟子巡夜,今夜轮到燕慈。 燕慈面若冰霜,一身白衣无暇,右手持剑缓步走过每一处百姓搭了帐子的地方,行到一处角落时,他停了下来。 漆黑的角落里窸窣声不断,似乎又有人在呜咽,再细听,好像还能听见有男子低低的谩骂声,燕慈无声地走过去,靠在墙边,发现墙后有人。 他只能依稀分辨出三人人影,躺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天色太暗,院中石灯只亮了两盏,唯独那个角落里,石灯熄灭了。 “不准出声!”有男人怒喝一句。 角落里不断有低低的女子呜咽声传进燕慈的耳朵,燕慈索性拔出剑,走了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均被吓一大跳,黑暗中一袭白衣定定站在他们面前,手中长剑寒光刺眼,杀气逼人。 燕慈举起剑,冷声道:“站到灯下来。” 待人都走到灯下,燕慈才看清,是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女子衣襟虽乱了些,却也算整齐,脸上亮晶晶都是泪痕,走到灯下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其中一男子不悦道:“不关你们这些门派人的事!” 燕慈举剑指向女子,问道:“你可有委屈?” “有!他们逼迫我……”女子泣不成声,“大侠,救救我!” “这是我买来的丫鬟!我想怎么就怎么!”另外一个男子扬起眉毛,挥手让燕慈赶紧走人。 燕慈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用剑指了指院外,道:“你走。” 女子犹豫,泪汪汪看着燕慈,又看了看另外两人,咬唇站住了不敢动。 “怎么不走?”燕慈不耐烦地又问一句。 女子痛苦地摇头道:“我不敢,万一回去了被他们抓住,还是要挨打一顿……” “哈哈!看见了没!你充什么英雄好汉呐!” “就是就是!” 两男子飞扬跋扈地一把扯过女子搂在怀里,拨弄着女子的衣裙,瞪着燕慈狂妄至极道:“老子想怎么就怎么!” 顿时女子的尖叫一声,被男子捂住了嘴巴呜呜几声便不再挣扎,只是泪眼汪汪望着燕慈。 “放手!”燕慈的脸色终于变得铁青,举剑对着两人怒喝道。 “就不放!你能奈我何?”男子朝另外一名男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突然一人抬上身,一人抬着腿,不顾女子挣扎,要把人直接抬走。 燕慈大步拦在他们前面,咬牙切齿道:“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哟——”两男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脚下步子不停,女子在两人手中疯狂挣扎着,却不敢喊叫出声。 第35章 小院 长剑出鞘,剑身极薄,透着淡淡寒光。 划皮断喉,无声无息,白衣胜雪未染一丝猩红,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女子跌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两人齐齐倒在地上,均是脖间一道细线,温热的血液从细线中淌出,弯弯曲曲流向女子的裙边。 她猛地缩回脚,歇斯底里地开始呼喊起来。 四处浓雾升起,执剑的白衣身影岿然不动,女子的哭喊引来了一大群人,嘈杂混乱的场面被席卷而来的浓雾覆盖尽了,只剩下无垠的惨白。 “燕慈,此为真言蛊,你可愿喝下,证明自己的清白?” 观云台,山风呼啸,四周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正中,燕慈跪在地上,两手被拷上了灵气流转的锁链,他垂眼看,面前的水碗中,一粒小小的黑点在清澈的水中游来游去。 他神色淡淡,深邃的眼眸蕴着嘲讽无惧看向他对面远远站着的女子,女子手指不住哆嗦,将一块帕子拧得极皱不堪。 燕慈颔首,这碗清水送入了他的嘴里。 周围众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喂燕慈喝下真言蛊的老者抬手,顿时又鸦雀无声。 “饮下此蛊,妄下雌黄者,七窍流血暴毙。”老者说完,转身问燕慈:“你可是无端杀人?” “不是。” “你为何杀那两个平民?” “那夜,我巡夜到东边院中,听见角落有女子哭声,我过去便发现那两人正对这位女子图谋不轨。” “可这位女子说他们并未对她做什么,是你无端杀人,她亲眼所见你执剑杀了他们。” 燕慈脸上瞧不出一丝痛苦神色,语气是冷清缓缓:“她在说谎。” 孙无命坐在燕慈的身后,手中葫芦酒壶被他隐隐捏出一根裂缝,金燮在他身旁坐立不安,眼神焦灼地望了燕慈,又望向孙无命,却得到了孙无命一个厌恶至极的眼神。 金燮袖中拳头悄悄捏紧。 “我没有说谎!明明就是他胡乱杀人!”女子着急了起来,蹙眉跺脚指着燕慈。 燕慈闭上了眼:“我确实杀人,但不是无端,他们不做丧尽天良事,我何故动手。” 观云台中的弟子们了起来,高喊着让这女子喝下真言蛊,一切皆可真相大白。 女子攥着帕子慌了神,泪眼四处张望无果,她凄哀的眼神朝老者点点头,老者端来空碗,盛半碗清水,指尖轻弹,一粒黑色的小点落进水中。 又一枚真言蛊被喝下,观云台鸦雀无声。 老者开口:“你是否亲眼见燕慈杀人?” “是。”女子答完,似是定了心神,直直看向燕慈。 “那两男子是否对你图谋不轨?” 女子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再次张嘴,眉头紧锁,像要冲破什么憋得满脸通红,众人不禁跟着她憋气,又瞪大眼睛观察她,直到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弟子吼了一声流血了。 “啊!”一声尖叫,女子顿时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指缝中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孙无命恨恨地站了起来,朝女子怒喝一句:“你再不说真话就等着暴毙而亡!” 燕慈跪在人群之中,始终是风轻云淡没什么情绪表情,这时却抬眼凝视了孙无命半晌。 “我说……我说!刘家公子和他表弟欲强行非礼我!” 女子丝丝缕缕的血落在裙上,触目惊心,她放开了手,挺直胸膛如泣如诉:“一来我尚未出阁,不敢认自己已被人非礼!二来!刘家老爷以我母亲性命要挟我咬定这人是无端杀人!我与母亲都是被刘家老爷买来的下人而已,猪狗不如!” 此话一出,观云台一片哗然。 眼前人、物、景化成虚烟若隐若现,虚烟骤然聚在一处,又化成了一盏茶。 雕花翡翠碗身镶了金碗口,奢靡至极。 茶碗被人端起,送进了薄唇之间轻吹,嫩绿的茶叶沫子打了个旋,一口茶水入了腹。 “师弟,这茶,滋味如何?”金燮手中提了个翡翠茶壶,正偏头问燕慈。 燕慈放下茶碗,直言道:“师兄打断我练功,只为叫我来品茶?” 金燮呵呵一笑,放下茶壶与他对坐下来,理顺了自己的衣袖才道:“家中送来的好茶,我思来想去,无人配的上品它,除了无尘顶无人能比的燕慈师弟。” “师兄,有话不妨直说。”燕慈直视金燮的眼睛说道。 “师父,是真心偏袒师弟。”金燮苦笑道,“明明是我千辛万苦去寻了孟师弟的族长来主持公道,燕师弟你才得以洗清罪名……” 燕慈起身行礼道:“师兄于我有恩,燕慈铭记在心。” “不,无论是无尘顶任何一个弟子,我作为大师兄,都会救他们的。”金燮给自己倒了碗茶,一口饮尽,金贵的翡翠金口碗被他狠狠摔在地上,他愤愤道:“师父却还是怪我!说我世俗气重,说我心术不正!说我不该求他让那个可怜女子留在无尘顶!” “师父……”燕慈保持姿势不动,半晌才开口道:“心里看你最重。” “我不在意了,我只要你一句话。”金燮说完,蓦地狂笑起来,抹了把脸贴进燕慈的耳边悄声问:“师弟,你可想过门主之位?” 燕慈摇头。 “我不信!”金燮见他摇头,顿了顿,斩钉截铁道。 “我从未想过。”燕慈严肃地说。 金燮一把拔了自己的金簪,披头散发坐地,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痛苦道:“谁人都说师父会把门主之位传给我,可我知道,让师父心中摇摆不定的人,是你!” “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做门主。”燕慈拧眉,话语中带着一丝怒气。 金燮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住燕慈追问:“你真不愿?你真未想过?” “不愿,从未想过。”燕慈淡然道。 金燮似是松了一大口气,紧绷的全身松懈下来,歪斜着瘫在梨木椅上,嘴里呢喃道:“我还是不信,万一……万一师父传位之时,你有想了怎么办?” 燕慈猛地攥紧了手中金燮为他所铸之剑,而后又眼中有些怜悯说道:“师兄,你执念太深。” “莫取笑我,你不是仙人,也会有这一天,你若无这一天,你定已飞升成仙。”金燮叹了口气,望着他道:“你说我对你的恩情你铭记在心,那你可愿回报于我?” 翡翠酒壶渐渐模糊起来。 “我走便是。” 耳边余音还未散去,眼前一切已化成变化多姿的浓雾,浓雾乍然成了墨色,身躯像是猛然跌进了虚无之地,陷入了无知无觉的一瞬后,李若庭意识不清醒地拱了拱,发觉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那薄被盖在两人身上,倒也暖和。 原先屋中的青烟已经不见,屋外已是亮堂白日,只是满是雾气的沼泽地里,没有刺眼的阳光,屋中显得有些昏暗。 木门被敲了两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进来:“两位,用早饭了!” 李若庭想蹑手蹑脚爬起来,扑通一下,又摔了回去,他略有些惊讶,身子怎么完全没了力气? “你歇一会,我去。” 他扭头,燕慈侧躺在他身边,眼里清醒,显然是已经醒了许久,他往下看,燕慈衣襟松松,胸口被觅骨蛇探了的那处,已经没了痕迹。 李若庭耳尖泛了热,把被子捂在脸上,嗯了一句。 待他昏昏沉沉被扯起,又被依在燕慈的肩上,鼻尖扑面而来的,是燕慈身上沾带而来的清晨冷冽气息,他还未完全清醒,一口温热的稀粥被送到嘴边。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必用这种法子。”燕慈低声说着,伸手拭净了李若庭的嘴角。 李若庭抿抿嘴,嗤一声道:“我怕你骗我。”话刚说完,一口粥又送到嘴边,他老老实实张嘴接了。 “那截香被我还回去了,用了伤身体。”燕慈神色如常说完,还喂他一口粥,李若庭气得张嘴接了就连忙伸头去看烛火,果真,孤零零的一截断烛,窥蛊香没了。 他又气又急,发现自己身子恢复了力气,正打算跳起来同燕慈理论两句,腕上的珠子却热了起来,李若庭疑惑地看了眼窗外。 一双金色的大眼正望着他们,漆黑的脑袋把小窗户遮了个严实,连那点暗沉的光,也进不来了。 燕慈放下碗,“走吧。” “去哪?”李若庭问完,突然怔住,转眼间他眼神变得暗淡,他大概是知道了。 燕慈面上漾出一道浅笑,把他拥入怀亲了亲他的脸颊道:“依你。” 如风的黑色身影驮着两人,离开了浓雾弥漫的沼泽地,在张牙舞爪满是树杈的深林中疾行穿梭,掠过之处掀起地面残枯落叶,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至于去哪,李若庭也未想到。 墨山疾行了一日一夜,随意寻了个城镇丢下他们,又自己找处深山待着去了。 一路上,李若庭脸色青白一言未发,被燕慈搀扶着进了客栈房里,便脚下踉踉跄跄扑在地上呕吐不止,他胃里没东西,呕出来都是酸苦的水,燕慈伸手摸他的额头,热的厉害。 他恍惚间知道燕慈帮他擦净了身子,他一口气郁结在胸口,难受至极。 他昏睡过去梦到了曾经他在心底告诉自己,燕慈对他,是温柔的。 除了耐心,关心,甚至有一丝宠溺,可他不敢多想,他怕是自己的心太龌龊。他只敢在深夜里,把他认为的那些宠溺悄悄忆起来,细细回味品尝。 在他意料之外的狂风暴雨来临时,树已经告诉了他,要倒了,藤蔓的信念是如此坚定又如此无知,以为能凭自己微微的一己之力死命拉住。 从狐仙岭,到真如寺,再到黑山到巫医部落,历经千辛万苦,不过是燕慈为了安慰他,让他心底这份执念放下。 燕慈从一开始就说过,无药可医,不治之症。 他不信,也不愿接受,他心如顽石。 如今,燕慈把他捧在手心里,他化成了一团水,他的心软了。李若庭才发现,心狠的不是燕慈,是他。无论燕慈多少次提醒他,告诉他,药无用,治病无用,一切都是无用,他的心像块石头,怎么也不愿软下来。 现在,他的心软了,他甚至愿意妥协,他应该高兴,为自己满满一腔的情愫终于如愿,为他能和燕慈整日耳鬓厮磨,为他不再为燕慈的病,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夜深,客栈窗外的喧闹入了屋子,屋子里头是静悄悄的。 李若庭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燕慈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无言的对视。 “我找了一个院子,前有花草,后有竹林。”燕慈低头在他的手背亲了亲,低声问他:“去吗?” 柔软温热的唇触在李若庭的手背上,化成了暖。 李若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口早在心中盘结了一年,让他生不如死的浊气,似乎跟着这声叹,烟消云散了。 燕慈翻身覆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轻吻落在李若庭灰败的脸上,他明知这样会让李若庭痛不欲生,可他就想让李若庭痛一痛,痛到极处,痛到忍受不了。 以后,应当是不会忘了他的。 他要李若庭陪着他,送他上路,为他收尸。 燕慈对着他的唇狠狠咬了上去,血腥味揉在两人纠缠里,李若庭伸出胳膊紧紧拥住他,眼角不断淌下泪来。 燕慈边侵占着任他胡作非为的唇舌,一边拭净了李若庭的泪,他知道,他如愿了,李若庭总算是服了软。 这日,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 李若庭大病了三日,来到他梦寐以求的小院时,是燕慈抱着他来的。 小院子里两个妇人忙活着,来来回回搬进搬出忙了一会儿,便告知他们已布置好,领了银钱小步离去。 春意正浓,院里一棵高大的柳树满是新芽,嫩绿嫩绿的,黛瓦小屋前摆满花盆,郁郁葱葱的叶,红的黄的花,一棵赛一棵艳,煞是好看。 院中地上铺满了青石板,青石板被雨淋得光亮,一双黑靴踩上去,留下水渍浅印,燕慈拎了好些油纸包走过来。 李若庭坐在正屋台阶上,伸手接了几滴凉丝丝的雨,对着他笑。 第36章 闲暇 两人随意垫了肚子,便挤着躺上屋中软塌,软塌是新的,透着一股新木头味,大小正好能让两人挨着挤着躺下。 大门敞开,前院一览无余,天色昏暗,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他们听着雨声,听着屋后竹叶的窸窣声,看着娇艳的花朵在细雨中微微摇晃。 “真言蛊,是它吗?”李若庭用鼻尖顶燕慈,话语间吐息温热,喷在燕慈的唇上。 燕慈轻轻咬住他的下唇,耐着性子磨了一会儿才答:“不是。” 李若庭推开他,瞪圆了眼睛惊道:“那是?” 燕慈不悦,把人拉紧了贴在身上嗯了一句。 “让我猜猜……”李若庭眼睛转了转,蹙眉道:“还是不可说?” 他没得到回答,燕慈只是把他勒紧了些。 门外滴滴答答作响,李若庭躲在燕慈怀里昏昏欲睡,强撑着困意问:“真言蛊后来如何了?” 燕慈的声音低沉,说话的时候胸口连着震动,把李若庭的脸震动的痒痒,李若庭咯咯笑着,困意全无,抬头去咬他的脖子,侧起脸用小尖牙去咬他的喉结。 断断续续的,真言蛊的后续算是讲完了。真言蛊当时就解了,燕慈本就未被真言蛊伤着,吐出了蛊就好了。 “那个女子……”李若庭别开了脸,喘口气问。 燕慈扔一句不知,就着了魔似得这里掐掐那里揉揉,非折磨得李若庭要逃下这张软塌才罢休。 两人闹出了一身汗,燕慈撑起身子看李若庭,李若庭正望着门外出神。 此时此刻,没了忧愁烦恼,不必再为治病焦虑,不再为将来恐慌。 一方小院把他们与天地隔开,只剩两人静静躺着,听雨,听对方的心跳,感受拂堂而过的凉意,感受对方的体温。 直至夜深,有雨的夜再也看不清院中花草,燕慈在院里点了灯,又烧了热水,让他去解乏。 解乏这个说法,现在从燕慈嘴里说出来,已经让李若庭红了耳根,见到那个大浴桶后,他更是脸上着火,烧没了边。 奇怪的很,他又羞,心底又期盼。 两人也只是亲亲抱抱,那次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的天大胆子,昏了头脑去冲破两人间的那层纸,可最后也只是抚慰了一下,从未有过真正的寸丝不挂。 “别想太多,你身体还未痊愈。”燕慈见他红透了脸站浴桶前愣神,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气的李若庭利落的把身上袍子脱了扔地上,哗啦一声坐进浴桶里,之前那些不自在没了踪影。 大病一场害他浑身旧伤酸痛,身体泡浸了热水畅快多了,热气把他蒸的满脸通红,唇上泛水灵灵的光。 燕慈衣衫褪去,只留了块布系在腰上,上身一览无余,李若庭有意无意地瞄了几眼他修长的两条腿,还没来得及再瞄瞄别的地方,就被燕慈从木桶里拎了起来。 “要着凉了。”燕慈说着把干净袍子递给他,神态自若。 李若庭失望透顶,默默地穿上袍子,他垂眼系腰带时,忍不住又去看燕慈腰上的布,顿时又一肚子火气冒了出来。 明明都这样了,还让他别想。 燕慈一个转身,解了布进了浴桶,直接坐进了他方才泡过的洗澡水里。 一下子,他肚子里的气又跟着白色的热气烟消雾散,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步子轻快的进了里屋。 院中柳树上不知栖了什么鸟,三更半夜里扑腾翅膀。 小城镇的夜本就寂静,一点声响从院里穿进了里屋。 淡色的纱帐被猛地掀开,燕慈松松披着外袍起身,李若庭衣衫不整地躺着喘气。燕慈倒了碗水喂给他,李若庭两颊发烫,心底又虚又怨,将就润了润嘴就躺下了。 他还是没能如愿,乱七八糟的滋味堵在胸口。 他觉得自己又要病了,得了心病。 这里的日子不比山上,不用去找吃食,燕慈也不必去练功。 清晨,两人睡醒了便躺屋中软塌上说话。 一场雨停,太阳照进小院里,柳树一抹亮眼的绿引了一树的鸟,小院里叽叽喳喳,顿时热闹的不得了。 燕慈把软塌搬了出来,两人像在山上一样,懒洋洋的躺着晒太阳。 上黑山前的约定,两人都是记得的。 李若庭只觉得自己是个小心眼,他非要把燕慈的底细扒个干净才甘心。他肚子里全是盘算,被小院中聒噪的鸟叫吵的断了思绪,抬头一望,竟然有两只燕子在头顶盘旋。 他记起,他曾极度渴望要做玄鸟追逐的春。 “你从何处来?”李若庭的第一问脱口而出。 燕慈半眯着眼睛,薄唇动了动:“都城。” 都城,天子脚下。 李若庭不再说话,静了片刻道:“你这个姓,很特别。” 燕慈反问他:“你从何处来?” “江州。”李若庭勾起嘴角,“我们一个南一个北,隔的真远。” 江州,烟雨蒙蒙。 燕慈面上无异,手却不老实狠狠掐了一把李若庭的腰,戏谑道:“江州的人都似你这样脾气好?” 回想起这一年,他发过疯,把李若庭赶下了山,他出手伤他,李若庭却像一块柔软绸布,他的刺,他的自私,还有那么些狠毒,李若庭来者不拒统统收下了,不留一点棱角。 浅金的阳光打在李若庭清隽的脸上,李若庭颇得意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弯着调儿的鼻音,算是认同,活像只懒懒的猫。 “下山后,你去了哪里?”燕慈沉声道。 李若庭犹豫了片刻,睁开眼看他轻声道:“无尘顶。” 这个答案在燕慈的猜测之中,他神情严肃起来,道:“别再回去了。” “你先说说,你在无尘顶的经历,说服我。”李若庭撑起脑袋,挑眉看他,还真是一点便宜也不让人占。 燕慈垂眸静了片刻,道:“如今,门主是金燮。” “不错。”李若庭颔首道。 往日之事历历在目,如同画卷在眼前展开。 那日云高无风,天色湛蓝。 无尘顶,依旧是观云台上。 十三岁的少年燕慈跪在孙无命面前,腰背挺直抱拳朗声道:“师父!” 孙无命哈哈大笑,笑毕揉了揉他的脑袋,眼中是怜悯,是为眼前的少年不平,他叹口气道:“去吧!” 他成了孙无命的第六个亲传弟子。 大师兄金燮,炼器师,来自都城修真世家,在修真界富甲一方。 二师兄陆文学,拳师,慕名孙无命而来,是个亲切的人。三师兄四师兄常年在外历练,他不大熟,五师兄孟致,炼药师,来自白月山庄炼药世家。 燕慈进无尘顶时,已经会了一套剑法,所以孙无命也未教他别的,索性让他继续修剑道。 无尘顶的后山有片竹林,一般没人去。 燕慈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打交道,每日练功便去那片竹林。 这日,他持着自己的铁剑离开弟子居院,迎面走来金燮和陆文学。 “是小师弟!”陆文学笑得灿烂,推了一把金燮朝燕慈喊道:“小师弟,去吃喜蛋咯!” 金燮一张脸通红,重重捶了陆文学一拳,怒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 陆文学爱热闹,瞧着小师弟年纪不大,做派倒是老成,整天嘴里蹦不出几个字,安安分分修炼,实在是不像十几岁的孩子,便不管不顾拉着燕慈一起去了金燮屋里。 一筐红红的鸡蛋摆在桌上,篮子扎了红布,除了鸡蛋,还摆满了大盒小包,满满当当放了一桌。 “昨天啊,我们大师兄当爹了!来来吃点喜蛋喜糖!”陆文学嘻嘻哈哈塞了燕慈一手的吃食,燕慈愣了愣,朝金燮说:“恭喜大师兄,是……” 金燮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笑道:“是个儿子。” 陆文学爱说话,叽叽喳喳把金燮的老底翻了出来,小师弟不是外人,金燮也不介意。 燕慈本以为入了无尘顶,是万万不可再入俗世。 其实也不全然,只是不可再插手江湖之事,不可与别的门派结成帮派欺压弱小,无尘顶高高挂起,不问世事。 而无尘顶的修士要娶妻生子,孙无命是不管的。 只是无尘顶修士,都一贯传承了孙无命的清心寡欲潜心修炼,没人去想着娶妻,更别说当爹了。 金燮作为金家独子,再清心寡欲修真,岂不是要断后,就是压着,也要给金家留个后人。 三人吃吃喝喝一通,金燮和燕慈就是这么熟了起来。 金燮是富家公子,吃穿用度奢靡至极,不过人是不错,没什么架子摆在身上,对小师弟燕慈也是照顾有加。 “所以他给你铸了剑?”李若庭听到这里问道。 燕慈点头,“不错。” 李若庭起身,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沉剑了。” 那时候的燕慈,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自己的大师兄赶下了山,说心中未有一丝怨恨,那是假的。 踽踽独行在世间,又有谁是真正对世事全然不在意,真当只有仙人了。 沉了剑,两人永不再有瓜葛,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从此形同陌路。 那日在巫医村,通过窥蛊香幻境,李若庭也算完完全全看明白了金燮这个人。 金燮本事大是真,救百姓是真,助了燕慈是真,壮大了无尘顶也是真。 要是没有这执念,无尘顶也没有今日之大势。 幻境中燕慈说得那句话,李若庭是认可的,金燮对门主之位的执念已经超越了任何事,包括容忍自己的小师弟,哪怕这个小师弟,是一丁点与他作对的心也无。 燕慈无意门主之位,也无意师兄弟之情,更无意师徒之恩。 说得也不是错,燕慈在离开无尘顶这事上是错的,师父都未赶他走,他就这么薄情地挥挥衣袖走了人,对孙无命来说,这个徒弟才是最没良心的。 “你真是个薄情的人。”李若庭扔下一句话,语气不悦,转身要进屋里,至于这话到底是为了孙无命不值,还是自己,他也未细想。 燕慈把人扯了回来搂在怀里,道:“你就受着吧!” 他的薄情,他是心知肚明的。 在这世间,能碰上一个什么都愿为他受着的人,再薄情淡漠,随着时间推移,也被捂出了眷恋。 李若庭伸手合在他手心,十指紧扣,他思索一阵,说:“那金燮的儿子你见过吗?” “心高气傲的毛头小子。”燕慈口无遮拦道。 何止是见过,燕慈还教了他几招剑法。 金燮得了儿子没多久,夫人就没了。 那日,金家人派了人来报信,金燮匆匆回了一趟家,再来无尘顶时,便神色郁郁。 燕慈听金燮对陆文学吐露心声,虽说这个夫人他也就见过几面,但也是伤心的,金燮的夫人是家里张罗让他娶的,到底是为他生了儿子,儿子生完就一病不起了,拖到如今人没了,金燮年纪轻轻,头一回这么惆怅。 孟致在一旁听了嘻嘻笑,一双桃花眼水盈盈的,道:“大师兄家底殷实,再娶过一个不就得了?” “你不懂!”金燮气哼哼的不再理他。 自那以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子就常被金家的人众星拱月地送来无尘顶寻爹。 燕慈身为六师弟年纪最小,金燮的儿子却最不敢靠近他,最喜欢的,还数陆文学,比喜欢他爹还喜欢。 “哈!”李若庭笑了一声道:“你可知金燮的儿子如今修什么?” “剑。”燕慈肯定道。 李若庭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燕慈举起两人严丝合缝的手,把李若庭这面手背在唇上碰了碰才说起来,他无意间见过那小孩独自拿根木剑在手里比划,燕慈便上前教了几招,指点一二。 后来的事不用燕慈说,李若庭也能猜一二,金霓生的剑,比划比划,就比出了那武灵大会上无人可挡的白虹剑。 没过两日,李若庭躺软塌上念叨起了自己爱吃的杏仁酥,又念蒸牛肉,吃食这种东西,想了一出,连着扯出一大串来,最后连狐仙岭上的野蘑菇汤,他都念。 小镇吃食不多,花样也不多,不如先前路过的高荷镇,也不如无尘顶脚下的苍霞镇。 第37章 生辰 两人上了街市,食摊大都是面条馒头,李若庭馋肉便买了块卤牛肉,走出来瞥见一间成衣铺子,他定住脚步。 “我想起你穿一身白衣的样子。”李若庭啧了一句,上下打量燕慈道:“为何不穿了呢?” 穿白衣束高发的燕慈,实在是飒爽英姿,令他难忘。 自他在狐仙岭见燕慈第一面,燕慈就像个魔教中人,一抹黑。 曾经李若庭觉得燕慈穿玄色好看,可人总是贪心的,见了白衣翩翩的燕慈,他只觉得燕慈穿白衣更好看了。 “修炼之人,人人都穿白,看久了没意思。”燕慈这话讲得李若庭对他刮目相看。 感情眼中无世事的仙人燕慈,也有这样反骨的时候。 李若庭忍不住扶住额角要笑,燕慈微侧了头,就这么看他。 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们吆喝声悠长响亮,馒头摊子的蒸笼被揭下,散出一大团暖和的热气,两人就这么在街道上相视而立,一个笑眼弯弯,一个柔目静默。 小院平日没人进来。 正屋的门是从来不关的。 就算是白日里,李若庭和燕慈也是胆大包天,两人挤在一张软塌上,灰的黑的袍子散了一地,如瀑的墨发垂在地上,混在一处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衣服穿上。”燕慈把他从软塌上拉起来。 李若庭眼睛闭着任他拉,斜斜靠在燕慈肩上,脸颊透着两片薄红呢喃软语:“怎么了?” “等会有人要来。”燕慈替他披上袍子,手掌若无其事地在他背上缓缓摩挲。 李若庭腾一下站起来,红着一张脸把地上的袍子胡乱套上,原地转了几个圈才找到自己发带,发带被他叼进嘴里,他怒意十足地瞪了燕慈一眼,才仔细给自己系起发来。 明明有人要来,燕慈还招惹他。 燕慈见他红着脸故作镇定的样子,腹底一股子热意冲出,熄灭了没多久的火,又蠢蠢欲动要燃。 两人没日没夜的搂搂抱抱耳鬓厮磨,可到底只是互相抚慰,别的那些,两人没做过。 燕慈的顾虑无法去证实,只好就这么将就着。李若庭未经人事,只同他一个男人好过,倘若他死了,以后李若庭能否照常娶妻生子? 他没地方去问。 让李若庭放弃希望,陪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他已经觉得自己是残酷至极,他死了还要再耽误李若庭,这份罪他不愿有。 李若庭把自己收拾好了,把鞋趿拉上问燕慈:“谁要来?” “做面的人。”燕慈说完,小院门就响了起来。 燕慈去开了门,他们入住小院里的那两位妇人笑吟吟走了进来,还带着木盆麻袋一堆东西。 “这是做什么?”李若庭好奇道。 “是这位公子请我们来为公子做一碗长寿面。”妇人答他一句,便轻车熟路进了厨房。 长寿面? 李若庭愣了好一会儿,才睁圆了眼睛看燕慈,他又惊又无措。 他都忘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长寿面,讲究一根面不能断,一根长长的面条下锅,盛出来正好一碗,吃得时候不能断,寓意长命百岁。 妇人手法娴熟地揉出一个面团搁在旁边,帮着另一个妇人洗菜炖肉,加上李若庭站一边伸长脖子看,小厨房里挤了起来。 “过来帮我。”燕慈看不下去,把李若庭喊了出来。 一张木桌被摆在院中,配上两把木椅,燕慈拎出一个陈旧的泥炉放在桌上。 “这是哪来的?”李若庭不禁好奇道。 燕慈道:“屋子里的,估计是院子主人的,我出去一趟。” 李若庭勾起嘴,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便钻进厨房里看妇人怎么做面条。 锅里的滚水咕噜噜直冒泡,妇人手中的面团乖巧极了,在一双灵巧的手中变长变细,一根长长的面条盘转着落进了锅里。 天色暗了,一桌丰盛的菜加一碗长寿面上了桌,妇人临走前还给小院里挂了个喜庆的红灯笼。 夜风一吹,红灯笼摇摇晃晃,里头烛火忽明忽暗。 李若庭在院中来回走了两趟,时不时去望小院的那扇木门。 燕慈怎么还未回来? 那次他慌慌张张跑去寻燕慈的记忆又涌了出来,他顿时攥紧了拳头,无声喊了句:燕慈。 小院的木门咯吱一声,燕慈拎了个壶走进来。 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又落了地。 “你出去做什么了……为什么这么久?”李若庭恨恨地说。 燕慈晃了晃手中壶,“给你买酒。” 李若庭鼻子蓦地发酸,转过身不看燕慈,燕慈在他身后,只见李若庭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 这几日积攒在心底的痛苦把他的心狠命揉成一团,痛楚时刻提醒着他,他是绝望的。 他们走到绝境了。 即使是躲在他心心念念想拥有的小院子里,即使是他们没日没夜的缠绵缱绻。 燕慈只是出去买酒回来晚了些,就能把他吓得心惊胆战。 昔日绝不放手的李若庭,无论面临多大险境都愿意面对的李若庭,硬生生妥协成了一个违背了自己的心,要眼睁睁看着燕慈去死的李若庭。 他被这份绝望压抑到窒息,却还要带着破碎不堪又痛苦万分的心苟延残喘。 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抹尽了脸,当无事发生。 圆月当空,柔白的月光洒进院子,垂柳花草影子交错,桌上小泥炉生了炭火,温上燕慈带回来的酒。 酒,是燕慈寻到镇上最好的酒楼买的。 他要买最好的酒,酒楼老板说最好的酒藏在自己家里,燕慈跟着走路去取了酒再走路回来,才耽误了这么久。 李若庭的脸上被泥炉印上红光,他眼神望向远处,好一会再回到燕慈脸上,认真地说:“我们江州,过了生辰就要喊虚岁了。” 酒在泥炉上轻轻咕噜作响,燕慈取下酒,给李若庭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愿君年年岁岁,喜乐平安。” 李若庭稍稍迟疑,垂眸看杯中浑色液体,浓郁酒香扑鼻,应当是一壶难得好酒。 他举杯一饮而尽,香醇的酒滑过舌尖入喉绵长回甘,连同他口中道不尽的苦楚,吞入腹中。 先前他怨酒害了他和燕慈,是他无处可怨。如今酒是无辜的,今日是他的生辰,酒也是燕慈特意为他买来,自然是要多喝两杯。 院中柳树被风拂动,花草影子摇曳。 “说说江州的故事。”燕慈把人拥进怀里,轻声道。 李若庭酒杯执在手中,身子软绵绵靠在燕慈怀里,他两颊没什么红颜色,不像已经醉了酒,眼神却有些迷离起来。 他勾起嘴角道:“你先说一个都城的故事。” 燕慈把人搂更紧了些,怀中人身上的酒气闻着香甜,他低笑一声,还真是不让他占一点便宜。 两人安静了片刻,李若庭昂头看燕慈,他伸出食指,沿着燕慈清晰的下颚轻柔地划动,话中带笑道:“还想不想听江州的故事了?” 燕慈眼神深深,他垂下头一口咬住了他的唇,带着酒气的舌头强行而入,把李若庭的嘴里搅得翻天覆地。 李若庭不甘示弱地起身对坐在燕慈身上,他呼吸急促,尽全力回应着燕慈,唇齿之间啧啧响亮的水声让李若庭羞红了脸。 燕慈啪地一下打在他的下腰处,声音低哑道:“想听就别蹭了。” 李若庭趴在他肩上笑的花枝乱颤东倒西歪,揪住燕慈的衣襟笑了好一会,燕慈给他摸顺了气,才开口。 他讲得是一个驭兽修士的故事,这名驭兽修士,在都城久负盛名。 此人一生一共拥有过两只兽,第一只,是一只凶兽。 他在初识这只凶兽时,他是不知这只是凶兽的。 修士教它作战,教它本领,这只兽却在修士的谆谆教导下,修炼得道,成了一只神兽。 灵兽与神兽只差一字,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神兽得到了百姓敬仰,得到了香火供奉,视它为神灵降世。 神兽在修士身边吃尽了苦头,成了神兽后便肆意妄为,眨眼几十年过去,无人敢反抗神兽的意愿,神兽渐渐开始吃人,吃了人,神兽化成了凶兽。 百姓再也不愿供奉一只凶兽,还把凶兽犯得错误归在了修士身上,谁让修士要养大一只凶兽呢? 实际上,修士暗地里与凶兽较量了不下十几次,次次都败下阵来。 他只是一个修士,怎敌得过一只称神的凶兽。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另一只灵兽,那就是这只凶兽的孩子。 以兽斗兽,胜算大了不少。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只灵兽在修士的指点之下茁壮成长修炼得道,数十年光景过去,凶兽惨死在自己的孩子爪下。 被凶兽残害的百姓们普天同庆,又纷纷为这只灵兽供奉香火,把它又视为了神兽。 这只灵兽,便是他的第二只兽。 第二只兽成了神兽,心系天下苍生,百姓都说,这只神兽才是真正的神灵降世了。 “这个驭兽修士真厉害。”李若庭听入了迷,低声呢喃。 燕慈轻笑一声,继续说了起来。 正是因为这个修士厉害,经过他指点的灵兽都能成为神兽,第二只兽便告诉他,要么他此生不再驭兽,要么它就把他吃了。 修士年岁以大,早就无心再驭兽了,便答应了它,扔了法器,他娶妻生子过上了日子。 好景不长,神兽再一次找到他,它说它还是不放心,法器没了可以再铸,修士也可以传授他的驭兽法子给他的子子孙孙,到那时候,又有同他一样的驭兽修士,带来了同样厉害的神兽,它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它也要走一次上一只神兽的老路? 修士愤怒至极,却也无力反抗。 他回想起自己悉心教导出这只神兽只是为了让它保佑天下苍生,神兽也确实同他教导的一样,成为了一只仁慈的保护神。 天下苍生若能安宁,牺牲他一个,倒也是小事。 燕慈伸长胳膊拿了杯酒,神情淡漠地说:“于是,神兽把修士吃了。” 听完,李若庭拧紧眉心,神色惆帐地说:“这个故事不好。” 燕慈看他对着远处怔怔,也不打搅。 过了许久,院中柳树上落下几只夜间出来的鸟,估摸是见院中有灯又有人,被惊得聒噪起来,翅膀噼啪又叫,李若庭才回过神来,道:“你可见过女子卖发?” 燕慈摇头。 李若庭轻笑:“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一举一动气度非凡,定不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人。”他顿了顿,“穷苦人家的女子,实在是拿不出钱来过日子了,头发也是可以卖钱的。” 他慵懒靠在燕慈怀里,任燕慈喂了他一杯酒,才徐徐开口。 他说,他要讲的,是个爱情故事。 有一女子,面容姣好,命却不大好。 本就出生在穷苦人家的她,嫁给了一个同样是穷苦人家的汉子。过门一年,女子生了个儿子,夫妻日子虽穷困潦倒,有了儿子,过得也能算美满。 没多久,汉子得病没了。 她与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紧巴。 种地种菜的农活从来都是汉子做的,这下家里的重活通通落在了身材娇小的女子身上。 女子时常以泪洗面,只叹自己的命不好。 叹归叹,身旁年幼的儿子她没有不管不顾,一口水一口稀粥,有口东西吃都先把孩子喂饱。 她不大会种地,便去镇子里替人浆洗,或是遛马洗马这种别的女子不大敢做的事,她也是乐意做的。 一次,年幼的孩子病了,吵着要吃鸡腿。女子搂住自己的儿子,两人窝在残破不堪的屋子里,外面正在下雨,早就损坏的屋瓦失修,雨就这么漏进屋里,滴滴答答响彻夜。 她低头看骨瘦嶙峋的孩子,不知是在谁人家见了别人吃鸡腿,病中更是嘴馋,哭闹不止要吃。 家里再也拿不出银钱了,同样穷苦的娘家视她如瘟神,见她来了便以为是来要钱,她性子烈,不愿再回娘家。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胡同里住了个的年轻寡妇,样子是生得极好,肤白貌美,一头墨发如瀑,乌黑油亮。 第38章 出游 她决定去卖了自己的头发。 对女子来说,头发等同于她们的性命。 儿子也是她的命。 街角有家当铺,时常拍卖些稀奇东西,她抱着孩子,寻到当铺里,扬言要把自己及膝的长发卖了,让掌柜的出个价。 一头长发剪了稍加整理,就能卖给有钱的富家老太或者老爷,接在发中,就是一头靓丽青丝。 当铺里正在拍卖,一名身着绸缎袍子,脚踏金线靴的男子见她满脸泪痕,好奇地上前来问。 她无心搭理这人,只问掌柜的出价,她的孩子还等她的钱去看郎中。 “你猜,她的头发卖成了吗?”李若庭醉眼朦胧,呆呆的看着燕慈,银白月光下,他的沾了酒渍的双唇泛着莹润水光。 “你醉了。”燕慈的指腹在他的下唇上重重搓揉,道:“别喝了。” 李若庭垂眼打量这只在自己唇上肆意游走的大手,炽热又有些粗粝,磨得他疼,他蓦地张嘴狠狠咬了上去。 燕慈不动,就这么任他咬着,手指上有两处痛楚更甚,定是李若庭那两颗尖牙害的。 有气也好,能咬得他血肉模糊更好。 他活该。 指上的痛楚并未持续多久,一根柔软湿润的舌头卷了上来,与他的手指纠缠不休。 燕慈的另一只手顺着李若庭的背脊,一节节往下摩挲,到了下腰处时,李若庭抓在他衣襟上的手指猛地攥紧。 腰上的手却调转了方向,向他前方伸去。 李若庭的失望和愤怒只冒了个头,就在燕慈的手中难耐地低吟起来,可他晕乎乎的脑中还记得这个故事还没讲完,他断断续续说道:“她的头发太美……那人不让她卖,还给她两百金,让她……留着。” “继续说。”燕慈声线清冷,他把李若庭用力禁锢在怀里,李若庭长长“嗯”了一声,坦然享受浓烈又甜腻的束缚,两人的袍子静悄悄落在地上。 汹涌欲潮将李若庭淹没,他在燕慈的手掌中沉浮,李若庭往后仰起了头,尖尖的喉结暴露在燕慈眼中,他微张着唇,急促地喘息不止。 那只紧扣在李若庭背上的手移上他的后颈,燕慈含上他的喉结,含糊不清地发令:“说。” “这人是个富商,来江州采买,丧妻不久,无儿无女,他得知女子是个寡妇,执意要娶她入门。” “女子……便带着年幼的儿子,嫁给了他。” 李若庭一口气说完,用力摇头挣扎起来,他说不出了,他的神智已经混沌,只是出于本能拱动自己的身子,督促燕慈手再快一些,再重一些。 燕慈眼神深深,就这么看着李若庭绷紧全身像后仰去,像一张怒发的弓,脖间尽是他留下的印记。 李若庭高吟一声,眼前顿时一片煞白。 良久,小院陷入寂静。 一阵夜风刮来,柳树枝条拂动,红灯笼晃悠起来,院外传来打更声,一下一下落在两人耳中。 李若庭半阖着眼,喃喃道:“不如……” 你我都是孤身一人,少了一个,另一个都是凄惨可怜。 没了你,我再回那山中那石室又有什么意思,让我独身留这世上,真是折磨。 不求长相厮守,但求共赴黄泉! “我去买酒时,听人议论,离此地三百里的渔村有妖物出没。”燕慈把他打断道:“你可想去看看?” 李若庭吸了吸鼻子,道:“不是说天下世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你会想去。”燕慈把他横抱而起,朝屋内走去,“早些歇了。” 明知这是燕慈岔开他的话,李若庭照旧老老实实任他抱起,蜷缩在燕慈怀里点点头,似笑非笑道:“谁叫我能听懂妖怪说话呢!” 翌日清晨,两人雇了一辆马车,离开了小院。 小院是好,可李若庭还未和燕慈一同听过话本子,也未见识过这世间大好山河的风光,住在小院太静,太闲太惬意,李若庭不能停下,他无事可做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沉思,去想两人如今的境地。 不能去想,想了他就无法神色如常的对待燕慈。 先去渔村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再一路游山玩水去都城,尤其是燕慈的故乡都城,他渴望去看看。 燕慈是依他的,他说要走,燕慈便点头。 正是三月,处处春花盛开,马车所行之处,见了不少簌簌落下的桃花雨,随风而动,飘进车厢,留下淡淡沁人心脾的香气。 两人坐了一日一夜的马车,终于到了这座传闻有妖物出没的渔村,说是渔村,实际上这个村子看起来比途经的好些镇子还要好。 渔村依海而建,往远处望能看见湛蓝的东海。渔村的屋子建的别致,石墙黑瓦高低错落,放眼望去景色怡人。 家家户户门口都堆放了小木船,鱼干随处可见,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鱼被草绳穿着挂在栅栏上,屋前不少女人孩子一面编制渔网,一面谈笑风生。 一条长且热闹的街道贯穿了整个渔村。 两人找到一间茶铺,热茶点心上齐了,李若庭捏起盘中一只晒干的小虾瞪大眼睛问:“这是点心吗?” 茶铺煮茶的老妪咧开嘴笑道:“公子是外来人吧?我们东海村靠海吃海,点心自然也是海里来的。” 小虾摸起来硬,闻起来有些腥气,李若庭拧着眉头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了一通,味道居然又香又脆,是他从没吃过的。 “师父,尝尝!”李若庭举着一只干虾要往燕慈嘴里塞。 燕慈怔住片刻,突然想起来,李若庭已经许久没有叫他师父了,自那次在黑山脚下,李若庭主动吻他开始,后来在小院里时,李若庭都是直呼他的名字,他们所行之事,也确实不是师徒该做的。 到了人前,李若庭又堂而皇之喊他师父,这人眼中光芒粲然,笑得两颗尖牙露出来,挑起眉毛让他用嘴巴去接那只小干虾,实在是让他对李若庭有些牙痒。 燕慈快速凑上前,叼走了小干虾。 李若庭猝不及防,他刚才只是玩心起了,压根没想到燕慈能用嘴接下,惊讶之余心里又被一丝甜意浸染,悄然扩散,直到整个胸腔都满满当当,他的嘴角压也压不下来,一连抛了几个进嘴里。 “再来一碗面。”燕慈对老妪说。 “好嘞!”老妪笑答,掀开锅盖忙活起来。 李若庭清清嗓子问茶铺老妪:“大娘,晚辈来时路上偶然听人说,你们这村子有些不太平?” “是啊,都说有妖怪,不过老婆子我没见过。”老妪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东海村出了一个老妖物,它害人之前,会先提前来告诉人。 为什么说是老妖物,因为这只妖物第一回 出现时,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村里有个叫王德水的人,王德水在东海村是出了名的心肠好,对村里人慷慨相助是常事,他还让妻子把自家的网眼编大一些,他妻子问他为何,他说东海村日日出海捕鱼,有了大的应当放过小的,不该赶尽杀绝。 村里人都觉得他讲得有理,纷纷把自家网眼编大一些。 当时还出了一件事,让村民都夸王德水是大善人。 一日,天蒙蒙亮时,王德水独身一人背着网来到海边,就见不远处海滩上立了一个黑溲溲的庞然大物。 当时天不大光亮,他以为是有大船靠岸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劲,东海村从来没建过这么大的船,他也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么大的船。他扔下渔网朝巨物奔去,才发现这不是一艘大船,而是一头怪物。 沿海的人也听过鲲鹏传说,眼前这头怪物体型巨大,见了王德水也不惧怕,一双巨大的蓝眼睛看着王德水打量自己,似乎是有灵性。自海中来,又有灵性,古人说话,多少会夸大其词,所以王德水认定怪物是传说中的鲲。 当时正是退潮之时,王德水猜想鲲如同那些小鱼小虾,被海水冲上了岸。他跑回村子里,喊了好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找来木桶或是木盆,齐齐往鲲身上泼水。 一群人接连不断泼了几个时辰,终于等来了涨潮,王德水又招呼众人齐力把鲲推回海里。 废了好大功夫,鲲终于得救,一道水柱喷向空中,一大堆罕见的大鱼大虾被海水席卷上岸,大伙都高兴的不得了,边捡边夸王德水做了好事,救了上古神兽,以后要有福气了。 王德水回到家没多久,一个长相不大好看的男人找到他家。 这个男人头上戴顶草帽,面宽眼小嘴阔,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他踏进王德水的家门就朝里面喊道:“莫穿长衫!万万莫穿长衫!” 王德水好生奇怪,出来一瞧男人衣着寒酸,要请他进屋喝茶吃饭。 男人也不客气,进了屋盘腿坐下,绿豆小眼缓慢地打量王德水的家,王德水的妻子并未怠慢他,做了道渔民的家常菜——乱炖杂鱼,男子唏哩呼噜吃了干净,连鱼骨头都嚼嚼吞了。 王德水当他是流民,饿昏了头,便又让妻子再炖一锅来,男子摆手说不必,认认真真对王德水说:“你万万莫穿长衫!” “为何?”王德水奇怪道,先不说这人来得奇怪,说话奇怪,渔民穿长衫,也奇怪,渔民向来是穿布衣短褂,无人去穿不大利索的长衫。 “会死。”戴草帽的男子慎重道。 此话一出,把王德水的妻子吓失了神,王德水也怒意横生,好生招待这人,这人还不讲些吉利话,气哄哄地把这人赶了出去。 男子也不生气,而是反复跟王德水说:“莫穿长衫!万万莫穿长衫!切记!” 过了半年,王德水早就不记得此事,村里也无人再记得半年前的饭后谈笑,王德水的儿子要成亲了。 王德水的妻子特意去扯了块好绸子,要给他缝身衣裳,这样的大日子,自然是要穿长衫的,穿个短褂实在是不像样。 这日,王德水穿了身湖蓝色绸子菊纹长衫,就在迎亲队到了他家门口时,锣鼓一敲,王德水一个激灵脚下打滑,后脑勺着地摔在地上,就这么没了。 到这时,大伙才想起王德水半年前告诉他们的那个戴草帽的人,跑来他家告诉他莫穿长衫,穿了就会死。 身体向来康健的王德水就这么没了,东海村的人想起这个人,只觉得奇怪又诡异。 不出半年,这个戴草帽的男人又来了,这回同上次一样,他走到一家人门口,朝男主人喊道:“莫洗脸!万万不可洗脸!” 这家的男主人见到他,先是没反应过来,一旁儿子记性好,喊了一句这不是害死王德水的人吗!父子俩赶忙起身拿起屋角的鱼叉追出去要打,跑到门口,发现屋前空无一人,只有不断拍打屋前沙地的海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男主人是个性子烈的,完全不把这人的话放心上。 翌日,男主人的儿子起了大早要出海,等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从不晚起的爹还不出屋子,到了屋里一看才知道。 男主人坐在一把木椅上,脑袋浸在木盆里,已经没了气。 东海村的村民这下彻底人心惶惶了,都害怕在自己的屋里听见这个可怖的叫喊声,像是黑白无常,喊了谁,谁就必须要上路了。 又过了两三年,大伙都快要忘记这回事的时候,戴草帽的男人又出现了。 如同前两次一样,他的样貌也未改变,小小的绿豆眼,宽平的脸,戴着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草帽,伫立在别人家门前,大喊道:“莫吃海菜!万万莫吃海菜!” 这家人胆小,不敢冲出去看,自然也不敢吃海菜了。 海菜,本是东海村村民每天都要吃的东西,海菜易得,煮熟了加些猪油辣子拌拌,能下好几碗饭。 这家人杜绝了海菜,却忘了别的村民依旧吃。 东海村一位老人过寿,宴请全村人来吃饭,这家人去了,男主人就这么被煮在肉汤里的海菜活活噎死。 第39章 鲸男 听到这里,李若庭不禁发问:“可有见过这名戴草帽的男子害人?” 老妪摇头,“没人见过,不过近来有人见到他出现在海岸上,生吃一条大鱼,吃得嘴上都是血的,不是妖物是什么。” 李若庭和燕慈对视一眼,两人离开了茶铺。 既然有人是在海岸上见过这名男子,李若庭提议去海滩上瞧瞧。 碧蓝的海水一望无际,岸边斑驳的礁石耸立,大大小小的渔船停在海滩上,还有不少忙碌的渔民在搬运货物。 从未见过海的李若庭兴奋地向海滩跑去,海浪打在鞋袜上也不觉寒冷。 “师父,我们坐船吧?”李若庭眼睛亮晶晶的,笑着问燕慈。 两人上了一艘不大的小木船,船夫站在船头扯紧了布帆,两人膝盖顶着膝盖对坐在小船中,李若庭把手伸进水里,海水拨动着他的手指,他咯咯直笑。 少许浪花溅进嘴里,他咂咂嘴,惊讶道:“师父,海水是咸的?” 燕慈望着他睁圆了的眼,居然用手指往水里一蘸,伸出舌尖尝了尝,“是咸的。” 李若庭愣神了片刻捧腹大笑,随口说道:“师父你多少岁了,怎么还尝一尝呢?” 燕慈认真答道,三十二。 李若庭的笑意挂在脸上僵了,眼前的燕慈一身玄衣,头发半束半披,燕慈长得冷峻沉稳,却不显年纪。 多少年了,光阴如白驹过隙,有七年了。 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说长不长,两人都正是风华,说短也不短,李若庭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挺拔、朝气蓬勃的青年。 燕慈也变了,一个眼中无世事,身处云端的狐仙,落入了凡尘之中,沉沦在李若庭藏匿了许久,浓浓的情泥之中。 若是没有这蛊,李若庭相信他们定能在狐仙岭白头偕老,不问世事。 这份伤感太浓重,李若庭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提起精神来问问船夫关于那名男子的事,甫一开口,燕慈的手伸过来,与他在宽大的衣袖中紧紧相扣。 隐藏在衣袖中两只紧紧相扣的手,缠缠绵绵,炽热至极。 李若庭微微笑了起来,他又是哪里露了马脚,让燕慈把他方才心底那份伤感窥见了。 燕慈的回应是暖的,他一颗如刀绞般的心,在燕慈阵阵暖意的手掌中,逐渐开始跳动。 “老人家,听人说这片海岸有妖怪出没?”李若庭面上无异,手里却偷偷刮着燕慈的手心,他挑眉对着燕慈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唉!说不定这几日就有人要被害了。”船夫叹着气,粗粝的手指伸出来,“十年了,都第五个了。” 燕慈手上用力,把李若庭的手捏在手心里不让他乱动,问船夫:“这些年遇害的都是男子?” “都是,无一例外。”船夫点头,说起这事来,船夫苍老的脸上露出悲怆的神色道:“没人知道下一个是谁。” “这些人可做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李若庭突然问道。 船夫想了想,摇头:“我与这几人不大熟,这个你恐怕要去问别人。” 燕慈垂眸不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李若庭暗暗跟他较劲,可两只手就这么被燕慈禁锢在手中,动弹不了,他拧起眉毛啧了一声。 “上岸去问问?”燕慈放开他的手,李若庭的手心都被他捏出了汗。 李若庭咬牙切齿地点头,要不是有船夫在,他定要狠狠咬燕慈一口。 回到东海村,两人也不能直接去问那几个遇害的人家属,只好找了这些人的邻居那打听打听。 东海村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有多少道士修士来降妖除魔了,大伙早就习惯了被人问起这事,李若庭一问,邻居们也不藏着掖着,问什么答什么。 问了大半天,都是些普通渔民,一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二没飞黄腾达,实打实的普通渔民。 李若庭脑子一片混乱,沮丧道:“难道这妖物不挑选加害之人?” 燕慈倒是神色如常,他心里不大关心这个村子到底有没有妖物,李若庭能空出心思想别的事,不再多愁善感,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天色渐暗,两个找了户人家借宿,躺在床上的李若庭依旧苦恼,这么棘手的事他还是头一次碰见。 神出鬼没的男子,十年未变模样,朝谁家喊两声,谁家主人就会按照他喊的方式死去。 可李若庭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 害人为何要先告知死法呢?万一真有谨慎的人,按照这人喊的话,一辈子不去做这件不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 李若庭烦躁地用被子捂住脑袋。 “吱呀” 屋门轻响,李若庭掀开被子,燕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还把门静静合上。 “你怎么来了?”李若庭低声道。 这家主人屋子多,特意给他们两人备了两间房。 燕慈挤进他的被窝,仿佛他没有偷偷摸摸跑进李若庭的房间,而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十分从容说道:“没你在,我睡不着。” 李若庭扑上去,凑在他的耳畔悄声说:“没你在我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睛,脸颊贴着燕慈的脸颊,胸口蹭在燕慈的手上,两人吐息交缠在一处。 现有的温存,让两人安心入眠。 翌日,天还未光亮,李若庭迷糊间胳膊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他睁开眼,燕慈幽深的眼睛看了眼他,又看向窗外,李若庭了然,连忙爬了起来也望向窗外。 虽然天色还暗,视物朦胧不大真切,但还是能看出轮廓,栅栏外,一个戴草帽的男人站在那儿。 李若庭能听懂灵兽说话时,都未这么毛骨悚然过。 当他第一次听见墨山的话语时,只是觉得怪异,一头豹子能说话,十分怪异。 眼前是一个人形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人的东西站在那,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李若庭手指冰冷,习惯性地攥紧了燕慈的衣袖,顿时心里踏实多了。 燕慈扶上他的背,一下一下顺着,让李若庭不要害怕,他练功多年,现在功力所剩无几,但这么些年也已经有了习惯,入睡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他清醒。 方才,他隐约听见屋外有脚步声,起来一看,就看见屋外站了个人。 “应该是他。”李若庭压着嗓子,对燕慈说。 戴草帽的男人似乎只是停留了一会,便往另外的屋子走去。 “他要走了!”李若庭着急道。 燕慈把李若庭的外袍给他披上,道:“跟上。” 两人刚一出门,一道声音就传入两人的耳朵,也传进了周围几个村民的家中。 “莫饮酒!万万莫饮酒!” 李若庭定住脚步,他眉头紧蹙,他绝对没有听错,他听见了这句话中居然夹杂着一种高昂响亮的叫声。 绝对不是人该有的叫声。 燕慈搂住他的腰,足尖轻点,身形一闪,轻飘飘地落在这个戴草帽的男子面前。 此时天已经光亮,男子的面容一览无余。 这确实是一张不大好看的脸,宽平的脸颊,不大光滑的皮肤,绿豆眼宽嘴。 李若庭眼尖,这个男子眼睛虽小,却是淡淡的蓝色,熹微的晨光照进淡蓝,煞是好看,他想起曾经在铺子上见过的那些昂贵的琉璃石。 人的面相有时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脾气或是秉性,这是张不大好看的脸,却没有一丝戾气,也没有仇恨与算计,反倒是这双湛蓝的眼睛,让李若庭觉得这人,应当不是个坏人才对。 “你是谁?”李若庭小心翼翼地问。 男子打量他两眼,宽宽的嘴抿起来不说话。 这时,被男子喊了的人家冲出来一个老头,手里举了把鱼叉怒道:“妖怪!我杀你了!” 紧急之下,李若庭下意识一把扯住这人,生怕他跑了。 戴草帽的男子破旧的袍子大袖一挥,李若庭和燕慈一阵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呼啸。 眨眼间,他们落在了一块巨大的礁石上。 李若庭坐在礁石上,愣神了很久才抬头对燕慈惊道:“真的有妖?” 燕慈冷着一张脸直视戴草帽的男子,手中微弱的灵力流转,这人胆敢伤李若庭一毫,他就是拼了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也定要护李若庭一个周全。 他心底有些狂躁,本以为只是村民见识少,见了什么灵兽大惊小怪,就传遍了有妖物作乱。 以他教给李若庭的本事,对付几只能骇到村民的灵兽没有问题。 况且还有他在。 可如今这境况,他悔意横生。 “燕慈,冷静。”李若庭察觉到燕慈的不对劲,起身挽住他的手,眼神坚定。 “我不会害你们。”男子见他们两个神情紧张,退了两步朝他们喊,男子每一句话中,李若庭都能听见那高昂又响亮的叫声夹杂在其中,诡异至极。 李若庭和燕慈没动,就这么直直看着他,男子又补充道:“听我说,我没有害人。” “那你为何这么多年要来村子里喊话?”李若庭问。 男子不大好看的脸顿时满面愁容,“我只是想提醒他们。” “提醒?”燕慈冷声重复一遍后问:“为何他们的死法你都知道?” 戴草帽的男子把草帽摘下,转了个身背对二人道:“你们看。” 李若庭看向燕慈,燕慈对他微微摇头。 “十年前我在这里遇难,是他们救了我。”男子扭头发现李若庭和燕慈还是不靠近他,急急地说:“我只是想报恩!” 李若庭怔住片刻,燕慈也怔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靠近男子,男子见他们走过来,一动不动站着,露着后脑勺给他们看。 离近了看,李若庭惊的深吸一口气。 男子光滑的后脑勺上,有一个深深的,四壁光滑的洞。 若是人,这样哪能活。 “你是那只鲲!”李若庭惊道。 那头被王德水和善良的村民们合力救了的神兽鲲,在获救后从头顶喷出一条水柱,送来了无数大鱼。 “我是鲸。”男子摇头道。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这头活了上万年的上古灵兽鲸早就学会了修炼,只是它一直活在深海中,不知世间除了海,还有人和大地。 直到那次,它遇到了狂风巨浪,不小心被巨浪冲上了海岸。 没有王德水发现它,并且喊人来救了它,它定是要死的。 鲸有一种特殊的灵力,凡是它接触过的生灵,它都能预见它们的死亡。 那日,把它推回海中的那些善良村民,它都一一预见了他们的死亡过程。 鲸是懵懂又单纯的,人救了它,它便想回报人。 它不希望善良的王德水就这么死去,于是它化身成人形,上了岸,找到王德水,告诉王德水莫穿长衫。 因为它看见了王德水死时,穿了件长衫。 “所以你就一一提醒他们?在他们将要死之前,试图阻止?”李若庭想到此处,叹了口气道:“你太天真了。” 鲸不知道,那就是他们的命。 当年那些救他的村民中定有寿终正寝的,一村子的人,不可能人人都心满意足过了一世,总有这么些是死于意外。 “我只是觉得他们不该这样死。”鲸重新把草帽戴上,盯着李若庭道:“我察觉到你身上不止是人的味道。” “对。”李若庭挑起眉。 鲸蓦地伸出手,攥住了李若庭的手掌。 千钧一发之际,燕慈的手终究是未把鲸挡住,李若庭的手心一阵冰凉,他低头,鲸的手牢牢握住了他。 李若庭猛地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想知道。 他不想。 李若庭的肩膀不住颤抖,燕慈怒不可遏道:“你做什么?” 鲸睁着一双淡蓝的眼睛,有些无辜道:“我只是想帮你们。” “你的方式是错的!”李若庭歇斯底里道:“没人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就算提前知道了又如何?” 那些人,提前知道了又如何? 该怎么死,还不是要死。 李若庭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只觉得你是妖怪,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鲸迷茫地望着他,不知他的怒意从何而来,突然的歇斯底里又是为何,他不懂,村民对它举起鱼叉,它也不懂。 第40章 都城 海风潮湿且带着淡淡的咸腥味,吹拂起三人的衣袍。 李若庭和燕慈要走,被鲸拦下。 “我看见了你的三世。”鲸不可置信地说:“我从没见过……” 燕慈怔住,直直盯着鲸问:“什么三世?” 鲸指着李若庭,道:“你现在是第二世。”说完,它扭头望燕慈道:“第三世,你在他的身边,你们都老了。” 此话一出,李若庭脑中一阵晕眩,他哑了许久,苦涩道:“难不成这一世不在?” 他的歇斯底里是因为他藏在心底与燕慈共赴黄泉的念头被鲸知晓了,万一鲸脱口而出,燕慈岂不是也要知晓,他是不敢让燕慈知晓的。 “我看见一个身披霞光的人,不是你们。”鲸皱起眉毛若有所思道:“是个贵人。” 在它的灵识里,它能看见人身上的一些光,它眼中的燕慈,就笼罩了一层浓浓的黑气,这种黑气是将死之人的气。 而金色的气,是即将飞黄腾达之人的气。 五彩霞光,定是个非同一般的贵人。 “这么说,我死在一个贵人手上。”李若庭木然道。 鲸于心不忍地点点头。 它觉得李若庭是个好人,不管李若庭是兽还是人,让它不要再去东海村喊话,也是为它着想,它从李若庭得知自己这一世结局的反应里,也算真正明白了。 十年来它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不该的。 李若庭眼中雾气朦胧,他本以为他能与燕慈共赴黄泉,没想到,也是达不成了。 鲸的话,他不敢不信。 信了又如何,就像狌狌,狌狌说可以救燕慈的人在无尘顶,他满怀希望的去无尘顶寻,寻不到又去真如寺寻,最终谁也救不了燕慈。 兴许能窥见的天机,也不是绝对。 两人回到东海村找了间客栈,燕慈一日无话。 夜色弥漫,屋子里烛火摇曳。 李若庭趴在燕慈怀里,垂眼道:“在想什么?”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眸中暖光星点。 燕慈起身把人搂紧了,他的心撕裂开来,痛苦万分。 世间很好,嘈杂的闹市好,寂静的山岭也好,嬉笑的声音好,呼啸的山风也好。 他不愿李若庭陪他去死,他想李若庭留在这里,继续去倾听鸟语,细闻花香。 鲸的话让他要疯了,他死以后,李若庭会被谁杀?谁要杀他? 噬心的痛又窜了出来,刀砍斧凿般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脑中。 燕慈蓦地推开李若庭,抱住自己的头低声呜咽起来。 呜咽声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嘶吼。 墨山披着寒凉夜色从屋脊上跳入窗子,就看见屋子里一片凌乱。 两人靠着木床坐在地上,燕慈依在李若庭的肩上,衣襟上脏污一片,都是燕慈呕出来的粘稠黑血,腥臭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李若庭通红着眼睛给他擦拭额上的细汗,一下一下,极轻缓。 他轻轻往燕慈的额角吹气,那里新添了条口子,正渗出点滴猩红血珠,这是燕慈方才失控自己撞在墙上撞出来的。 “送我们离开这里。”李若庭气若游丝道。 这一次蛊毒的发作,比以往都要厉害。 燕慈已经神智不清醒,想咬住自己的舌头来保持清醒,癫狂时是一嘴血腥,嘴角不断渗血。 李若庭费了很大功夫用布条勒住他的嘴,又把人死死压住,不让他动弹。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是怎么度过的,他麻木又绝望,咬紧牙关不让燕慈动弹,不让他做出伤害自己举动。 真像一根脆弱的藤蔓,奋力绞着树干。 蛊毒过去,燕慈沉沉昏过去,李若庭睁着眼睛不动,他像是死过了一遭,只剩下躯壳。 直到墨山出现,他才魂归躯体。 墨山喷出鼻息,凑到燕慈身边嗅了嗅,匍匐在地上让他们坐上来。 李若庭咬牙撕开燕慈衣摆,把燕慈牢牢捆在自己的背上。 他眼神空洞,湿润的脸上不断滴落豆大的泪珠,砸在墨山的毛发中,砸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李若庭浑然不知,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要去都城,再多看一些好风光。 行了一夜天蒙蒙亮时终于路边房屋渐渐多了起来,直到远处一片高楼屋宇鳞次栉比,眼前一座红门青瓦的城门楼巍峨耸立,写着两字:都城。 燕慈昏睡了一夜,醒来时已在都城的客栈中。 李若庭守在他的床前,眼下乌青一片。 “我怎么了?”燕慈撑坐起,发觉自己身上穿了一身白衣,估摸是李若庭帮他换的。 李若庭面色如常,凑过去与他额头贴在一处道:“你昏过去了。” “这不是小院。”燕慈喃喃道。 李若庭陡然一震,转瞬间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们到都城了。” “都城……”燕慈茫然地望李若庭,李若庭佯怒道:“你忘了我说过我很想来都城看看?” 燕慈怔了片刻,李若庭是说过。 那一夜,李若庭说他想去都城看看,因为世人都说都城好风光。 虽是清晨,都城里已热闹非凡,街道两旁卖东西的小贩一声喊得比一声高,除了喷香扑鼻的吃食,还有琳琅满目的鲜花。都城的百姓清晨便买花怡情,街道两旁的茶楼酒馆作坊一家连着一家,每家都有金漆牌匾和雕花精美的大门。 李若庭走在街道上目不暇接,燕慈跟在他身后,手里提了几个油纸包,都是李若庭要吃的。 两人穿过错综复杂的热闹街道,走上一座白石拱桥,桥下运河中船来船往,不少大船停靠在岸边,虽未点灯,可船上挂得那几层几层的花灯一看便知,夜里的河中该有多么繁华。 “好华丽的船。”李若庭感叹道。 在东海村见过的那些渔船,在这都城的运河里显得寒酸极了。 燕慈也望向运河中的花船,道:“夜里可以去船上喝酒。” “那我们夜里再来!”李若庭笑眯了眼,接过燕慈手中的油纸包,塞了一块龙须酥进嘴里。 燕慈看着他吃,帮他拭净沾糖粉的嘴角。 李若庭连吃了好几块,燕慈轻轻勾唇,这龙须酥是他买的,他依稀记得李若庭爱吃这个。 “留着肚子吃午饭。”燕慈把油纸包捏好拎在手中道。 李若庭啧了一句,像是极不满意他就这么拿走了,扭头继续往前走。 繁华热闹的都城把李若庭迷住了,闹市上居然能看见许多灵兽。 不少修士打扮的人牵着灵兽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过,都城的百姓也都见过世面,都无人去围观。 有灵鹤站在肩上的,有蛇盘在臂膀上的,有牵了十几条灵犬的,甚至还有黄黑皮毛的猛虎跟在修士身后,脖子上套了根锁链,慢悠悠走过闹市。 李若庭清咳一声对燕慈道:“墨山要是在的话,我们更威风。” “它绝不做这样的事。”燕慈说。 李若庭点头道:“我们应该喊它‘墨山大人’才对。” 燕慈也点头,神色颇认真道:“我们用轿子抬着它走过这里。” 李若庭嗤一声笑了,笑得直不起腰,要让孤傲的墨山知晓了燕慈会调侃它了,一场狠架不可避免。 想到此处,李若庭把手中的冰糖葫芦塞嘴里,咯嘣咬下一个,大力嚼着掩盖自己心底突然泛出的痛楚。 燕慈怕是再也打不过墨山了。 甜丝丝的糖衣和肉质甜中带着微酸的山楂让李若庭吃惊地瞪大眼睛,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冰糖葫芦。 李若庭腮帮子鼓鼓囊囊,把冰糖葫芦伸到燕慈脸前督促道:“快咬一个尝尝!” 燕慈无奈,叼走一个。 李若庭一脸期盼地看燕慈一个吃完,弯起眼睛道:“都城的冰糖葫芦比别的地方好吃!” 燕慈扭头回望,李若庭跟着他的目光伸头。 还没瞧见燕慈在看什么,燕慈滚烫柔软的唇就贴了上来,把他唇上糖衣和山楂混在一起的甜味舔了个干净。 两人正在一条青石小巷,前后都没人。 燕慈紧紧搂住他的腰,两人炽热的呼吸交缠。 李若庭不敢闭眼,生怕都有人来,只好眯起眼睛去看巷尾的柳树,翠绿的柳条垂青砖围墙外,在微风中摆动。 忽然一阵清脆的拨浪鼓声传入小巷。 一个留着鼻涕的小孩跑进来,李若庭连忙把燕慈推开,无措地捂着了嘴。 小孩儿莫名其妙看了两人一眼,手里的拨浪鼓也不摇了。 燕慈坦坦荡荡,冷下脸站直了让小孩打量,正是快意沉浸时来个毛头小子,他气不打一处来。 小孩越看越觉得这人凶神恶煞,鼻子皱起来,就快哭了。 “快走。”李若庭忍笑,拉着燕慈走出巷子,他搞不懂这人怎么还跟小孩犟起来了。 都城渐渐入了夜。 当空一轮金色的圆月被轻云蒙上一层蝉翼薄纱,纵横交错的街道已是灯火通明,吃食的香气美酒的芬芳配着小贩的吆喝,把都城的夜浸染的更浓,更让人沉沦。 挂满各色花灯的花船徐徐靠近岸边,带着悦耳的吟唱和琴声,花船栏杆上依着一群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嬉笑着,头上或斜或正簪了香气四溢的鲜花,细白的手腕带着飘逸的薄纱挥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李若庭指着一艘挂满莲花灯的花船叹道:“太美了!” 整整一船的粉色莲花灯,莲花不停转动,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燕慈二话不说拉着李若庭往这艘船走去。 花船内部分为两层,一楼大堂有女子唱曲弹琴,二楼是小包间,用金色纱帐分隔。 两人在大堂靠窗位置落座,要了一壶酒两个小菜。 夜风扑在脸上沁人心脾,李若庭撑着下巴望窗外,岸上来往的百姓或执扇或拈花,船徐徐开动,欢笑声响彻夜空。 “你以前来过吗?”李若庭端起酒问燕慈。 燕慈颔首。 李若庭拧眉,环顾四处身着薄纱的艳丽女子,好些还坐在男客的身旁喂酒,小杯送上唇边,得逞了便捂着嘴笑,眼里是秋波流转。 正巧一位着紫纱的女子步态轻盈走来,欲帮两人满上酒杯,李若庭伸手盖住了自己的杯子,女子只好酒壶转向燕慈面前的酒杯,燕慈摇头。 见两人都无意,女子只好薄纱遮脸退下。 “嘻嘻!” 一道笑声入了李若庭的耳,循声望去,一个男子也身着薄纱,一朵艳丽的大花斜斜簪在头上,脸上擦了粉,完全是作女子打扮,正软软依在男客身上喂酒。 李若庭好奇地正打算多看两眼,又被台上锣鼓声吸引了去。 “咣——” 原本台上咿咿呀呀弹唱的女子不知何时不见了,走出来一个大汉,大汉嗓门响亮道:“今夜花船节目是赏兽。” 大堂里了起来,身旁几桌人拔高了音讨论起来。 李若庭竖起耳朵听,原来花船每夜都有一场赏会,赏画赏物赏兽。 一个大铁笼子被推上大堂中央,笼子盖着漆黑的布,大汉走上前,一把扯下黑布,里头的东西让花船大堂静了下来。 李若庭都不自觉站了起来看,竟然是一只类兔。 类兔约人高,一头及地黑发,背影望去,极其窈窕动人,类兔的正面是兔脸,躯干无毛,通身是粉色的皮。 类兔最奇怪的地方,是它是雌雄同体。一只类兔,是公的,也是母的。 李若庭也是头一次见,不由走近了些。 “小心。”燕慈把他护在身后道。 “各位,相信大家都听闻过,类兔的泄物能治眼疾。”大汉嘿嘿咧嘴笑道:“类兔雌雄同体,其中的妙处想必大家能明白!” 李若庭不大明白,问身边摇扇子男子:“什么妙处?” “咳咳,泄物是宝贝,自然是床上妙处。”男子用扇子遮住了嘴,笑得一脸揶揄。 李若庭睁大眼睛呆在原地,一下子难以适应,甚至有作呕的冲动。 “我们不看了。”燕慈沉声道,把李若庭扯回去坐下。 铁笼周围聚满了人,不少污言碎语响起。 “多少钱?”温润的男声从大堂角落响起,传进李若庭耳中,李若庭回头望,是那个作女子装扮的男人。 “一千金。”大汉答他。 男子扶了扶头上歪斜的花,掏出钱袋来数了数,来回数了几遍,默默收起了钱袋,面上是懊恼神色。 “你一个小倌买它做什么?能行吗?哈哈哈哈!”大堂中不知是谁喊一声,众人跟着大笑起来。 男子叉腰怒道:“你们管我买它是放了还是杀了!” 第41章 类兔 “你杀它放它,就是不用它,是不是被人压久了那活儿不行了?” 不知何人接上一句粗鄙之语,花船大堂里又是哄笑一片。 此话一出,带花的男子面色羞红,薄纱帕子在手中拉扯,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充满愤恨,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道:“呸!你们这些畜生不如的玩意儿!连野兽都不放过!” 男子啐这一下,头上那朵又大又艳的花从他发间滑落,他弯腰正要拾,一只手帮他拾起这朵花递给他。 “你想救那只类兔。”李若庭问。 男子接过花随意簪在头上,打量李若庭两眼,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一张笑脸,倒也不像坏人,他烦躁道:“可惜老子没带这么多钱。” “差多少?我有……”李若庭拿出自己的钱袋数数,道:“三百来金。” “够了。”男子一把夺过李若庭的钱袋,腰肢摇摆甩着帕子往铁笼走去,薄纱扬起一阵花香。 李若庭望着空空的手,愣了片刻,朝着端坐在不远处的燕慈笑了。 铁笼打开,一根锁链送到男子手里,男子不顾众人调笑,牵着类兔坐在了李若庭和燕慈身旁,不少人凑上前来想细瞧类兔,都被男子骂骂咧咧挥赶走了。 唱曲弹琴的女子琴声响起,大堂里渐渐恢复了方才的气氛,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待会儿你跟我去拿钱,我还你。”男子大咧咧给自己倒了杯酒豪饮而下。 类兔脖子上栓了铁链,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打量面前的三人,时不时耸起鼻子嗅嗅身旁的李若庭。 李若庭举起酒杯道:“不必,公子真是大善人。”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男子眼角微挑,漆黑的眼珠子在李若庭和燕慈脸色扫了一道,轻笑一声:“你出了钱财,那这只玩意儿算谁救的?” 李若庭一时语塞,迷茫地去看燕慈,燕慈面色不动,李若庭只好同意了。 二人的互动被男子看在眼里,男子意味深明地勾起嘴角,斜肩一手撑起下巴,懒散道:“别人唤我清风公子,二位?” “李若庭,这是我的师父燕慈。”李若庭规规矩矩抱拳答道。 “唷,还是师徒呢。”清风公子捂嘴笑了起来,“可真有意思。” “修士师徒在都城应当不少见才是。”李若庭随口道,“这只类兔你打算把它放哪去?总不能随意放在都城,万一又被人给抓了就惨了。” 清风公子眨眨眼,“我打算随地放了,你有什么法子?” 李若庭沉思起来,身旁类兔圆溜溜的红眼不离李若庭,粉色的鼻子不住嗅他,嗅了几下伸出一只爪子要抓他衣袖。 燕慈悄无声息的把类兔爪子拨开了。 “有倒是有,就是请清风公子收留这只类兔几日。”李若庭正色道。 他和燕慈住在小客栈里,带一只鹤或虎还好说,带一只类兔,人多混杂,怕碰上有不良居心的人。 清风公子出手就有七百金,自己的落脚处定是有的,先让类兔在清风公子那住着,等墨山来找他们时,便可以把类兔交给墨山,让墨山带它去山林之中。 “收留几日是小事,它吃什么喝什么我一概不知,这……”清风公子用薄纱帕子点在嘴角,这只类兔是可怜,但他也未养过什么灵宠,有些犯难。 “我来喂它。”李若庭急道,“最多劳烦公子三日。” 清风公子莞尔一笑,捏起酒杯送进嘴里算是默许了,暗暗瞧着眼前二人,心道这对师徒还真有意思。 清风公子自己有一栋隐蔽小楼,藏在弯弯曲曲的青砖小巷底。 一路上燕慈未开过口,倒是李若庭跟清风公子聊了一路。 李若庭不知道什么是小倌,光这一点就让清风公子笑个不停,薄纱帕子捂着脸没放下来过。 得知他们二人来都城游玩,清风公子随意点出几个酒楼让他们去尝尝,花船他们也见识过了,都城在清风公子眼里,也没什么其他有意思的地方。 无非是达官贵人整夜饮酒作乐,他们这些戏子小倌赔笑到脸僵,清风公子翻了个白眼,直道无趣。 三人进了清风公子的小楼,楼里绯色纱帐作门,处处是插了鲜花的各式瓷瓶,乍一看真不像是男子住所。 清风公子迈着摇曳的步伐给类兔找来一床棉被,垫在地上让类兔睡。 类兔认认真真把自己的长发盖在身上,蜷缩成黑漆漆的一团,闭上了眼睛。 这只类兔从头至尾没张嘴叫过一声,李若庭也不知它到底愿不愿回山林,不过他猜测它要是开了灵识,不愿跟着他们定要反驳几声,既然不出声,就当它默认了吧。 灵兽本就属于宽阔的山林和浩瀚的天地之间,哪甘愿沦为人的玩物。 清风公子找出钱袋还了李若庭三百多金,他随手扔了绣花的钱袋,疲惫地坐在铜镜前拆下头上发髻。 李若庭和燕慈不再打搅,两人离开小楼,借着月明星光回到客栈。 翌日,李若庭带着新鲜叶子和未加油盐的熟肉来到清风公子的小楼。 燕慈不愿来,让他早回客栈。 李若庭在楼前轻轻扣门三下,许久未见有人来开门。 贸然喊人是不行的,李若庭只好在楼前来回踱步,听着鸡叫,数着地上散落的石子。 不多时,一个挑担卖豆饼的吆喝着走过,李若庭想了想,买了两个白糖豆饼。 这头正付了银钱,那头木门就开了,清风公子披头散发,身上松松披了间袍子,睡眼惺忪朝他道:“进来吧!” “正好我给公子买了豆饼!”李若庭捧着油纸裹好的豆饼,笑眯眯地送上。 清风公子有些诧异,勾起嘴角接下了。 类兔站在他身后,身上披了件翠绿的衣裳,见到李若庭来了,伸出爪子往他身上扒拉。 “我还在会周公呢,这家伙不停挠房门,吵的我头疼。”清风公子说着端了杯茶水净口,道:“它是不是知道你在门外?” 李若庭笑笑,荷叶包裹的熟肉还温着,他撕下一块递过去,类兔怯生生接下,小口小口吃了起来。三瓣嘴磨来磨去,再配着一身翠绿衣裳,颇为滑稽,逗得清风公子哈哈大笑起来。 不施粉黛的清风公子面容清秀,也没有了昨夜身着薄纱时的娇柔泼辣,他大口嚼着豆饼,举动十分爽朗。 “它是不是喜欢你?”清风公子吃完了豆饼,给自己倒了杯茶道。 类兔吃完熟肉,又就着李若庭的手啃叶子,咯吱咯吱脆响。 李若庭否认道:“它不过是容易信任人罢了,这样也好,说明它还未被人害过。” “也是……它要是喜欢你,你师父得掉进醋坛子咯!”清风公子对李若庭挤眉弄眼。 李若庭蓦地一哆嗦,手里的叶子掉在地上,类兔抬起红眼睛奇怪地看他,他结巴起来:“你、你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知道不知晓?”清风公子不屑道:“我是谁,我见识过这么多男人,你们之间那点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摇头晃脑,嘴里啧了几句:“不过嘛,你们肯定还没睡过吧?” 李若庭脸上顿时发烧,他和燕慈的关系还是头一次被人识破,顿时不知该回清风公子什么话。 “说说?”清风公子好奇道,难得碰上一个不是恩客还愿意同他共处一室的人,见李若庭的别扭样,不用说,他们指定是碰上难处了。 这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李若庭也懒得掩饰,直言道:“就亲一亲、摸一摸。” “哎哟,还真什么也没做过。”清风公子像是见了什么见不得的事,夸张地竖起手掌,似是在说悄悄话道:“你师父没问题吧?” 李若庭呆呆的摇头,脸上的红晕惹得清风公子朗声大笑,笑够了又问李若庭是不是有问题,李若庭啧了一声。 “让我猜猜,你师父不乐意?”清风公子来了劲,凑到李若庭面前道:“师父这样的身份,确实刺激。” 李若庭扶额叹气,这个清风公子还真是让人接不上话。 “也许就是因为禁忌,所以你师父放不开。”清风公子不管李若庭无奈的模样,神神秘秘道:“要不要我教你?保准你师父破功。” “教我什么?”李若庭莫名其妙,红着脸茫然地问。 这种事还能教,他真没想到过。 不过清风公子说得不是没有可能,会不会是因为燕慈脸皮薄,放不开? 他们是师徒关系,虽然没有端茶跪地的拜师仪式,但燕慈也实打实的教了他本事,他喊了燕慈这么些年的师父,燕慈也默认了。 亲也亲上了,摸也摸上了,哪里会放不开,李若庭猜不准燕慈有什么别的顾忌。 他不想去管什么顾忌。 他爱了,心中坦坦荡荡,只想和心爱的人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清风公子见他问得真诚,不像是装作不懂的样子,才知道这两人怕是都不懂。 “你同你师父相识多少年了?”他问李若庭。 李若庭道:“七年。” 怪不得了,清风公子恍然大悟,李若庭的年纪恐怕与他差不多,十几岁还是孩子跟着这个师父,若是师父一直无意,他能懂个什么。 “不同你说了,我先回去。”李若庭拍净了手起身。 类兔也吃饱了,清理自己的嘴脸和爪子。 今日,他要与燕慈去爬都城的红叶山,要早些回去才好。 清风公子坐在铜镜前往脸上摸粉描眉,笃定道:“哼!改天你就想问我了!” 红叶山此时哪里有红叶,那是秋天才能见的美景。 李若庭也不在意,一路上兴致勃勃,燕慈跟在他身后,两人悠哉悠哉逛上山顶。 翠绿的树冠窸窣作响,一路上山他们才发觉红叶山中没人,当地人除了秋季,其他时候是不上山的。 山顶一座六角小亭,坐在小亭中,都城全貌一览无余。 高墙围着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高低错落的楼台和低矮的民屋密密麻麻聚在一处,运河似一条碧玉带,绣着花船,从都城这头,穿到那头,直至看不见的远方。 衣物窸窣声响起,两人毫不收敛,在空无一人的红叶山,在六角小亭里耳鬓厮磨。 李若庭与燕慈紧紧相拥,昂头接受燕慈的汹涌亲吻和啃咬。 他的脸色欲滴血咬着下唇,用全身力气去拥抱燕慈,恨不得把燕慈融进他的骨血之中。 温柔的春风带着暖意拂过,其中夹杂着一些破碎的低吟。 一场激烈的拥吻过去,李若庭瘫在他身上喘气,气若游丝道:“你在顾忌什么?” 燕慈捏捏他的后颈,触感细腻柔软,他想了想道:“没什么。” 李若庭心底悄悄失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他再醒来,夕阳的红光照在两人身上。 燕慈本苍白的脸印上夕阳,多了些许血色,锋利的薄唇也不再是青白色,染上淡淡的红。 这一瞬,他们仿佛回到了狐仙岭,李若庭还是整日爬树捣乱笑眼弯弯的李若庭,燕慈还是武功高强灵力充沛的燕慈。 美好而惬意。 这份惬意却是昙花一现,夕阳徐徐落下后,美好幻境散去,剩下漫天的晚霞和一地的伤感。 夜里,两人回到热闹非凡的都城,去了清风公子称赞的酒楼。 一顿美味佳肴下肚,李若庭也懒得再和燕慈计较,他咬着鸡腿盘算下回他去请教清风公子。 李若庭嗤嗤低笑,清风公子还真厉害,让他给说中了。 燕慈见他笑,倒了碗茶道:“别噎着。”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痕极深的纸来道:“这是你写的?” 李若庭抬眼,呛得骤然咳嗽起来,拍拍胸口想憋住,燕慈手快,轻轻一掌打在他背上,李若庭顺了气。 这不是正他写得“燕”字吗? 第42章 速回 那张写了“燕”字的纸终究是回了李若庭手里。 燕慈没说什么,只是对着这个“燕”字愣神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燕什么?” 李若庭给他添了碗汤,轻轻吹着气嘴里低声嘟囔道:“你说燕什么……” 真是明知顾问。 “不是,我忘记了一些人。”燕慈若有所思,眉头紧蹙。 清脆一声,瓷勺撞在碗壁。 李若庭故作镇定地笑起来,把手中凉透的甜汤递过去,低声问:“什么人?” “大概是无关紧要的人。”燕慈摇摇头。 夜里客栈的木窗砰砰作响。 辗转反侧一宿的李若庭悄悄起身关上窗。 清透的月光洒在屋里,屋中陈设轮廓镀上模糊的银边,床上的人安稳睡着,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慢慢敲打着李若庭的心脏。 李若庭依在窗边,远处楼台亭阁灯火通明,月色细细描绘着它们的飞檐翘角。 他回忆起燕慈脸上的茫然神色。 燕慈的脸向来风轻云淡,沉着冷静,带着生人勿近的凌冽气息,今夜却被被一柄叫茫然的利剑,完完全全击碎了。 下一次会是什么? 忘了东海村,忘了鲸男,忘了他爱吃的是杏仁酥,忘了无关紧要的人。 下一次会忘了他吗? 忘了渺无人烟的狐仙岭,忘了山坡上那颗会结酸果子的酸梨树,忘了他拉扯着流泪的李若庭,深夜顶着寒风去寻找温暖的温泉,忘了他一笔一划教李若庭写灵符,忘了两人带着一头豹子,在山中肆意穿梭。 兴许有朝一日,他们的回忆,包括李若庭这个人,就像手心中的一团灰烬,被风轻轻一刮,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李若庭抱紧自己,他怕了。 两日光景过去。 李若庭起得早,去喂了类兔又匆忙赶回来,实在疲倦便蜷缩在燕慈怀里小寐。 “珠子热了。”他睁开眼睛道,欲从燕慈怀里挣脱出来。 燕慈把人搂紧了,“再抱会儿。” 李若庭照着他的嘴巴迅速啃了一口,这才得以解脱。 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屋子里。 “墨山大爷,您终于来了。”李若庭笑弯了眼。 墨山懒洋洋地趴下,舔舔自己毛茸茸的巨爪,金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照旧是一副大爷姿态,对李若庭爱答不理。 李若庭啧了一句,老老实实坐过去给它顺毛,两只手不停在它背上划拉,凌乱的漆黑毛发中沾了不少尘土和枯枝,被李若庭仔细拣干净。 “臭死了。”燕慈嫌弃道。 “是有点。”李若庭凑上去闻闻,一股子皮毛的膻味儿,估摸墨山刚进食完,还带点腥气。 燕慈冷眼看墨山,“去河里洗洗。” 墨山拒绝,张开血盆大口朝燕慈低吼,一口带着倒钩的利齿对燕慈龇起。 “别这样。”李若庭重重在它背上拍打一下。 墨山回头,疑惑地盯着李若庭,它实在搞不懂李若庭是得了什么毛病,现在动不动眼睛里就湿湿的。 墨山讨厌水,包括李若庭脸上的,有一次掉在它面前,它舔了舔,咸咸的,味道极难吃。 而现在,李若庭的脸勃然变色,它甚至看出李若庭对它有些咬牙切齿。 哪怕当年李若庭在它面前跳崖的那次,也未有过这种悲愤神态。 李若庭转过脸深吸了几口气,胸脯起伏的厉害,他望了窗外好一会,淡淡道:“别对他这样吼。” 墨山不再作声,耷拉下脑袋眯起眼睛,它索性睡觉。 “下次你吃饱了,别忘了把身上也舔干净。”李若庭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认真帮墨山理顺皮毛,他顿了顿道:“明日,你跟我走一趟。” 墨山喷出一团炽热鼻息,算是答应。 清风公子今日起的早,抹了脂粉,头上簪了朵娇嫩的粉色花儿,百无聊赖地躺在小楼前躺椅上。 李若庭神神秘秘走过去,“类兔呢?” 清风公子朝着小楼抬眉。 不一会,小楼的木门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你一来,它就挠门。”清风公子把薄纱帕子塞袖子里,身姿摇曳回小楼端回一套茶碗,类兔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 “我做的甜梨汤,尝尝。”清风公子把茶碗随意摆在躺椅上,给李若庭盛出一碗道:“谢你那两个豆饼。” 李若庭也不客气,坐在小楼前的井边,一口把碗中甜丝丝的梨汤喝了。 “吱吱吱——!” 类兔朝着一个方向尖利地叫了起来,一个俯冲撞在小楼的墙上。 “这是怎么了?”清风公子好生奇怪,他还没见过类兔这么激动,这几天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他险些以为自己养了头猪。 类兔灰头土脸在小楼前团团转,一头长发在身后胡乱飞扬,身上绿色衣衫顿时沾满泥灰,狼狈不堪。 李若庭抹了抹嘴,“清风公子,你别吓着,我带了一只灵兽来。” “怎么?”清风公子眉尾一挑,道:“还能有什么吓得到我?” “哐当!” 清风公子这套精美的描金边白瓷茶碗,就这么被大惊失色的清风公子一个手抖,全部扫在了地上。 “别喊!别喊!”李若庭连忙把他的嘴捂住。 清风公子眼睛瞪得老大,跌坐在地上,缓了片刻才颤颤歪歪坐直了。 李若庭愧疚地帮他把发髻上的粉花抚正了,低声道:“我让它来带走类兔。” 清风公子点点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楼前,正站着一头他从未见过的灵兽。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动物,也就是高大的良马。 这头不知道是什么的灵兽比良马体型更健壮,浑身黑漆漆的,光那金色的眼睛就足有他的拳头大,粗壮的四肢上是长长的利爪,让他心惊胆寒。 类兔在墨山面前不再像人一样直立,而是四肢着地,低埋脑袋,以臣服的姿势对面墨山,发出吱吱吱的微弱叫声。 李若庭听不懂,未开灵识的灵兽叫声对他来说与普通动物叫声没有区别。 “它不要头发。”墨山朝李若庭低吼一句。 李若庭连忙问身边呆呆的清风公子,“公子,剪刀在哪?” 类兔一头及地的长发,就这么被李若庭一刀刀剪了下来,墨色长发落在地上,清风公子看了直摇头叹可惜了。 被剪光了头发的类兔,看起来并不像人了,完全就是一只没毛的,会直立走路的大兔子。 墨山驮着类兔从小楼前消失后,清风公子定定望着它们消失的地方许久,才回过神来。 “它为何要剪头发?”清风公子问。 李若庭叹口气,“它们本就不需要头发,是被人抓住了留长的,若是在深山中,整日捕猎奔来奔去,是留不了这么长的。” 这些都是李若庭为类兔绞发时,墨山告诉他的。一只灵兽只因自身有些特殊,就被蓄起长发当人床上玩物。 有的时候,人倒还真不如兽。 “它让我想起我被卖的时候。”清风公子大大咧咧拍着李若庭的肩膀,笑脸说出这样一句话。 “公子心地善良,日后定有福报。”李若庭真诚地对他说。 清风公子挥起薄纱帕子,“行了行了,老子现在吃穿不愁,日子舒服着呢。”他不经意间点了点眼角道:“那你以后不会来了我这儿了吧!” 李若庭语塞,应当是不会了。 “我送你个东西。”清风公子扯着他走进小楼,找出一个雕花檀木小盒打开道:“喏!” “这是什么?”李若庭接下来细瞧。 白色的瓷盒,揭开盖子里头是绯色的膏状,膏状面上泛着油光,他闻了闻,淡淡的花香和浓烈的油脂味混一起的味道。 “这可是好东西。”清风公子神色揶揄道:“前两日,我教你的法子试了吗?” 李若庭无奈地笑了。 清风公子一共给了他三个法子。 一是灌醉燕慈,李若庭当天回去就试了,结果他自己醉得一塌糊涂,燕慈倒是清清醒醒,还帮他洗了澡换了袍子。 二是主动投怀送抱,其实这一招,李若庭不知道试了多少回,回回都是被燕慈攥进手里弄得神智不清醒,哪里还记得自己的主要目的。 三是让燕慈做下,不过清风公子说做下的人开始会很疼,李若庭心里舍不得,情愿不试。 “用这个抹了再用手指弄弄,不止不疼了。”清风公子认真地说:“还更舒服。” “会怎样?”李若庭沉默了一下问:“要是抹了……” 清风公子咳咳两句,用帕子扯住了整张脸才粗声粗气地说:“痒得很!” “啊!”李若庭惊得差点把这盒东西摔了,他瞪大眼睛,结巴道:“要、要解毒的吗?” 清风公子重重点头,“必须解,不解要痒死的。” “这么严重。”李若庭皱起眉头。 清风公子笑了,道:“别担心,他定会让你帮他解,谁让他喜欢你呢!”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若庭听了,脸上直烧的厉害。 谁让燕慈喜欢他呢? 光这样一句话,就让他心里甜丝丝的,整个人脚不着地飘了起来。 既然喜欢他,他抹了这药,定也愿意帮他解的,不管燕慈顾忌些什么,燕慈一定不忍心看他受苦。 李若庭揣着这盒油脂膏离开清风公子的小楼,一路上都盘算着什么时候用比较好。 他心口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是不是喝了酒更好些?李若庭神差鬼使地走进酒肆,买了一壶易醉的高粱酒。 高粱酒冲鼻的酒香隔着酒壶也能闻见,李若庭十分满意,余光瞥见路边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红艳艳的,煞是惹眼。 对了,那次下雪,他穿了身红衣回山。 他记得燕慈当时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炽烈缠绵,像一团火把他全身点着,烧得灰也不剩。 那时候他还不敢确认,现在细细回忆起来,李若庭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拐了个弯,走向热闹的都城街市。 他要买一身红衣。 他想,和燕慈成亲,在天地和日月的见证下,像寻常人家那样,穿一身红艳艳的衣裳,燃上两支红烛,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生出来的,是在李若庭的心中藏匿许久,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它便野蛮地生长起来,蔓延在他的胸腔里,直到全部填满了,迫不及待要冲出来。 李若庭寻到一家成衣铺,左挑挑右看看,实在不大满意,都是粗制滥造的衣裳,连他给燕慈买的那身玄色袍子也不如。 他马不停蹄又换了三家,才找到一件红衣能入他的眼,玄色丝线绣成的兰花清淡高雅,细长的叶片和细细花朵布在衣襟和袖口恰到好处,全衣朱红绸缎制成,他摸了摸料子,柔软顺滑。 这件穿在燕慈身上,是好看的。 “掌柜的,这件还有……”李若庭正打算让掌柜的拿两件。 一个腰侧挂剑的白衣少年迈进成衣铺子,对他抱起拳道:“李长老,师父在门外候着您。” 李若庭愣在原地。 “李长老,师父在门外候着您。”剑修院的弟子见李若庭不动,又重复了一遍。 “公子,还要吗?”掌柜的跑过来问李若庭。 李若庭抱歉地笑,道:“我等会再来拿。” 他跟着剑修院弟子走出成衣铺,拐进一条弯曲小巷。 通身白色皮毛,头部纯黑的天马立在巷中,它吐着粉色舌头哈气,天马的体型比李若庭上次见要大的多,一双肉翅威风凛凛展开。 天马身后是一排白衣执剑的剑修院弟子,身侧站了个银边白底劲装的人,身侧悬着一把白玉雕花剑鞘的长剑。 他背对着李若庭,背影修长挺直,头顶白玉簪两头各一根银丝带,金霓生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了,李长老。” “少主。”李若庭抱拳。 “速速与我回无尘顶。”金霓生面容严肃道。 李若庭迟疑道:“可是我向门主说了……” “前夜,亭竹县出现凶兽作乱,天黑杀人,白天不见踪影,现在已经祸害了三百多条人命。”金霓生长话短说:“没人找到这只凶兽到底躲在何处,我爹让我速来寻你,也许你有办法。” 啪的一声。 李若庭手中的高粱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43章 彭候 浓郁的酒气充斥着整条小巷,天马耸动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我不去,你把凶兽模样告诉我,我想想是哪种……” 李若庭神思恍惚,松松抱了个拳,脑袋垂得低低的。 金霓生惊极怒极,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外出游历这么长时间,怎么变成这样了?” 当初那个面对猫妖毫不畏惧,坦荡荡伸手让猫妖食他一块肉的李若庭,怎么变成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 “我有我的苦衷,少主。”李若庭苦涩道:“我愿用毕生所学助无尘顶除凶兽,可我现在真的不能离开。” 他就这么走了,燕慈怎么办? 燕慈现在的状况,倘若被人欺了,指不定明日都不记得是谁欺了他。 金霓生放开他,语气冷若冰霜道:“什么苦衷,与你同行的人?” 李若庭惊愕抬眼。 金霓生咬牙道:“你当我是朋友的话,你就老实告诉我!我尽力帮你!亭竹县百姓的命容不得我们在此耗下去!” “无尘顶怎么知道……”李若庭呆呆地问。 “无尘顶不知道,无尘顶只是找到你的行踪罢了,是我知道。”金霓生近他一步,迫切道:“你信不信我?” 李若庭蓦地跪下。 陈旧的灰色袍子落在满地的酒水中,染上深深酒渍。 黛瓦白墙,墙边种着一排垂树,围墙正中是一道圆拱门,门上牌匾刻着浣玉堂三字。 李若庭上前叩门,一名着墨色绸衣的男子开了门,见了李若庭抱拳道:“李长老!请进!” 男子望见李若庭身后的燕慈,不知如何称呼,一时语塞,燕慈对他微微颔首。 浣玉堂里头青砖铺地,院中布置了不少假山怪石。李若庭和燕慈跟着男子穿过一重重院门,走进后院梅园,白梅香气四溢,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如片片细雪。 一个穿着墨色劲装身形挺拔修长的青年人站在梅花树下,头发高高竖起,整个人神采奕奕,浓眉大眼如他的声音一样,透露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 这人朝着李若庭和燕慈随意抱了个拳道:“在下陆贺霖。” “陆文学。”燕慈愣了愣,冷不丁唤道。 陆贺霖一举一动透着痞气,歪了歪脑袋笑了,“你认识家兄陆文学?” 燕慈盯着他不说话,这人年岁不过二十有几,陆文学现今也该已过不惑,只是陆贺霖的样貌,与燕慈记忆中的陆文学实在太像。 “令兄如今可好?”李若庭弯起眼睛问陆贺霖。 陆贺霖勾起嘴角,佯怒道:“他舒服着呢!把这浣玉堂扔给我,归隐田园好生自在。”他瞟了眼李若庭,道:“金霓生那小子已经与我说了,你放心。” “劳烦陆兄弟了。”李若庭抱拳。 陆贺霖捏起一撮头发甩肩后,边往梅园外走边道:“我与你师父也算半个熟人,不劳烦,你赶紧去吧,别让那小子等久了。” 李若庭扬起笑,眼看四下无人,他勾过燕慈的后颈重重吻上去,热气喷在燕慈脸上,唇齿缠绵够了,恋恋不舍分开,他开口,语气是万般不舍:“等我。” 燕慈掐在他的腰上,“快去快回。” “小事一桩。”李若庭直笑,两颗小尖牙露在外头。 燕慈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尖牙,“我等你。” 李若庭挑眉,“等着。” 暮色苍茫,金霓生带着弟子先行赶去亭竹县。 李若庭在天马背上,回望越来越远的都城,他忆起他与金霓生的对话。 他那一下跪在地上,金霓生立马挥手让弟子们走开,李若庭才同他说了。与他同行的男人是他的师父,师父已是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他一刻也不敢离开。 要他走可以,必须寻一位可托付之人照顾他的师父。 金霓生思量片刻发出千里信,让李若庭带着燕慈去一个叫浣玉堂的帮派。 浣玉堂的堂主陆贺霖与金霓生的关系定是不错,不然也不敢当着李若庭的面喊金霓生小子。 李若庭有个师父的事,金霓生确保无人会泄露出去,李若庭才答应下来。 驭天马疾行同样耗费体力,行到半夜,李若庭听见溪水声,让天马停下,跌跌撞撞跑去溪边捧溪水喝。 周遭乌黑寂静,只剩淙淙作响的溪水声。 李若庭喘口气,用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后颈骤然吹来一股凉气。 他猛地抬起头,发上溪水滴答滴答,身后什么也没有,天马在他对面低头饮水。 亭竹县三百多条人命…… 李若庭浑身发抖,捂住自己冰凉的后颈。 林中不知是什么鸟儿叫了一声,凄凄凉凉拖拉的尾音似人的哀叫,树荫摇曳,像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鬼影,在这无月的夜听起来活像冤魂前来索命,散发着瘆人的鬼叫。 李若庭定在原地毛骨悚然,疯了般涉水跑到对岸爬上天马的背,一刻也不敢停留往亭竹县的方向赶去。 亭竹县,陈家庄。 空无一人的高墙大院家家大门敞开,木门上一条条发黑的血迹,散落一地的衣鞋,破碎的门板木窗,都印证着这里发生了多么恐怖的诡事。 浓郁的血腥气在庄子里弥漫,不少穿着黑袍的修士抬着一具具尸体前往义庄安放。 “你看。”金霓生掀开盖在尸体上的布,让面色发白的李若庭看。 李若庭探头,尸体的脖子完全被撕烂了,腥臭直冲进他的鼻子,李若庭狠狠闭上眼睛。 “据说这只凶兽长得像狗。”金霓生拿出一张画像给他,“这是元真教的弟子与它斗了一夜后画下的,你分辨分辨这是何种凶兽。” 李若庭摊开画纸,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狗跃然纸上。 “约摸人高,见人就杀。”金霓生补充道。 事发当晚,亭竹县的元真教最先收到消息,便找来当地仅有的几位驭兽修士欲把它降服,无果,这头凶兽如同阴间来的恶犬,见人便杀,不死不休。 元真教与它斗了一夜,丧失了几十个弟子不说,天光后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本以为它逃去别的村庄,元真教大肆搜索边上的庄子整整一日,却未找到任何关于凶兽的踪迹。 直到夜里,这只凶兽依然出现在陈家庄虐杀百姓。 “它最开始出现在哪?”李若庭一阵头晕目眩,衣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让自己冷静下来。 金霓生派弟子找来元真教弟子,元真教的人领他们两个到一处大宅前。 密密青瓦,三丈来高的朱墙,黑漆大门。 从大门进去,走过挂满灯笼的长亭,长亭两旁是假山花草,仆人住的低矮屋子。 往里走穿过五扇门,是黛瓦青砖墙的正屋,正屋的雕花窗十分繁复,雕的是天上神仙故事,窗上那些个神仙,或是执花,或是举剑,身旁绕水绕云。 天井居中,雨天时候,天井滴滴答答响上一夜,天井中蓄满的雨水从雕刻成银钱模样的石洞排出去,翌日天井底下必是干透的,不见一点水渍。 金霓生带着李若庭路过正屋,进了偏院。 偏院里杂乱至极,雕花窗碎在地上,本是种在院子角落的一颗古树也倒了,砸在院中屋子上,砖瓦散布整个院子,粗壮的树干焦黑,狰狞裂开。 “那夜打春雷,正巧打在这颗树上,树倒后,凶兽就出现在这个院子里。”一旁跟着元真教弟子向李若庭和金霓生解释。 “春雷,不该有这般威力。”金霓生若有所思。 李若庭对着偏院的屋子愣神片刻问:“这户人家呢?” “都死了。”元真教弟子如实说。 “领我去看尸体。”李若庭转身急匆匆拂袖而去。 义庄昏暗,白烛立在桌上未燃。 尸体的腐臭和血腥气混在一起,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尸体放置在木板上。 李若庭一眼望去,竟然还有几具小小的轮廓。 他像是被雷劈中,从头到脚的麻意,带着彻骨的寒凉。 “在这。”元真教的弟子指着其中一排道,“这户人家遭殃最早,已经臭了。”他捂住口鼻站一旁。 李若庭艰难地走过去,一角紫色从白布露出映入他的眼帘,他抬手掀开白布。 这是一张惊恐至极的脸,眼睛睁得很圆,眼白中布满血块,灰暗的嘴唇张开,仿佛还有一声惊叫在喉中未发。 她再也发不出了,她的脖子那段被凶兽咬得稀烂。 “二十几口人,无一幸免。”元真教弟子皱眉,“皆被咬断脖子毙命。” 李若庭木讷地掀开一块块白布,直到这一排的尸体都被他看遍,他冲出义庄摔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你……”金霓生追出来,看他遭罪的样子又不好逼问他到底有没有办法。 “彭侯,凶兽叫彭侯。”李若庭喘着气,声音颤抖道:“命人准备符纸、丝线。” 彭侯,人面犬,隐于木,性情残忍。 元真教的弟子就算是把亭竹县翻个遍,也是找不到它的。 入夜之前,必须把陷阱布置好才能抓住它。 李若庭搬来桌椅,手上不住画写缚灵符,其余会写灵符的修士也纷纷学着他制缚灵符,千来张缚灵符写好,天色已经渐暗。 “把这些捆在丝线上,再通通绕树上去。”李若庭拿出一圈红丝线对众人道。 一张张泛着微光的符纸被绑在红色丝线上,再按照李若庭的吩咐,丝线缠绕上陈家庄里的每一棵树,大小都不准落下,凡是木,彭侯都可以用来躲藏并且汲取树木灵气用来养精蓄锐。 众人不敢怠慢,忙活完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一轮绯色的月挂上高空。 陈家庄灯火通明,修士们举着火把,三三两两站着,一双双眼睛盯着眼前缠绕满红线符纸的树木。 一晚晚腥风血雨的夜引来不少乌鸦,夜里乌鸦更是胆大,绕着死气沉沉的庄子盘旋啼叫,怪叫一声比一声高。 修士们不敢妄动,一手抓着武器,一手执火把,冷汗涔涔。 “会出来吗?”剑修院的弟子悄声议论。 “有动静了!” 远处有人大喊一句,李若庭和金霓生猛地对视。 “等会我缠住它,你乘机杀了。”李若庭低声对金霓生道。 金霓生皱眉,“你?” “我有办法。”李若庭说完,咬破自己的食指,刷刷刷写出一张画牢符。 金霓生足尖轻点,先一步御风前去。 这一边李若庭的符纸刚写好,那边一声巨响,那颗大树倒了。 树冠茂密的大树树干上缠满红色丝线,树干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般,时而这里鼓起一块,时而撞得树杈噼啪作响。 粗壮的树干渐渐裂开,这个东西在树干中上下爬行,不知不觉中树干扭曲起来,刺啦刺啦的树皮开裂声让站在不远处的修士们狂咽唾液,两腿不住发抖。 红色丝线被倒塌的大树扯断,符纸散落一地,微弱的灵光暗了下去。 一只人高的三头狗陡然从倒塌的树冠中跳出,把修士们吓得慌乱起来,好几只火把摔在地上。 彭侯的三个脑袋似人非人,长了黑毛的脸颊,耳朵不像狗那样竖在头顶,而是垂在脸两边,诡异而丑陋,六只绿色眼睛跟着脑袋转来转去,三张嘴巴像是没了唇的人嘴,一口兽类尖牙下挂着长长的涎水,垂在地上拉出一根根银丝。 “果然是藏在树里!”元真教弟子大喝一声,其余元真教的弟子才醒悟过来,纷纷冲上去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彭侯顿时被四面八方围剿,它龇牙咧嘴扑向一人,狠狠咬断其人脖子。 身后数把刀剑砍在它背上,它竟然毫发无伤,包围住彭侯的元真教修士们缓缓散开不敢再贸然靠近。 中间彭侯的三个脑袋一边发出咯吱咯吱啃噬骨肉的声音,一边左右摇动,被彭侯压住的修士喊了几声就没了音。 “火!它是木灵!用火!”李若庭吼道。 金霓生眼尖,赶忙拾起地上火把照着彭侯的背后烧去。 “啊——” 彭侯三张鲜血淋漓的脸尖叫一声猛然回头,六只绿眼睛怒瞪着金霓生,三张嘴巴还在吧嗒吧嗒不停咀嚼。 第44章 昏迷 所见之处,火光冲天。 元真教弟子高举火把围成半圈不敢贸然靠近。 金霓生右手执剑,刺眼白光变化无常,逼人的剑气带起一片飞沙走石,只见他身影灵巧,左手火把重重击在彭侯右边的头上,彭侯一个吃痛躲闪不及。 白虹被他挽出一道光华璀璨的弧线,金霓生蓦地跃过彭侯,众人还未看清是如何,他已经反手执剑落在彭侯另侧,而彭侯这只被火把烫过的脑袋,扑通掉在地上。 地上的脑袋眼睛还睁着,嘴巴一张一合。 “啊——!” 彭侯剩下两个脑袋齐声撕心裂肺地怒吼,四爪先后腾空而起,直直向金霓生冲去。 一人一兽在火光冲天的包围中斗成一处,彭侯的动作比之前更迅速更凶猛,掉了一个脑袋让它知道躲避金霓生手中的剑,每次发起攻击若是没咬上金霓生的脖子,便会退至几丈处虎视眈眈盯着金霓生,完全没了方才的野蛮莽撞。 金霓生眉心紧蹙与它周旋。 忽然,一张张闪着微弱灵光的符纸向彭侯飞去,符纸撞在它的皮毛上燃起小小的火花,彭侯浑身鲜血淋淋,符纸燃起的火花一碰上,即火星四溅扑哧一下熄灭了。 李若庭右手两指夹着一叠灵符,咬牙往彭侯身上掷去。 可惜他灵力就这么点,刚才那些符纸已经让他灵力透支,这一次的灵符忽明忽暗,都未飞到彭侯身上,便轻飘飘落在地上。 “躲开!”金霓生的吼声传来。 李若庭直愣愣看着彭侯向他冲来。 恍惚之间,他回到了石室,燕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错了,是杀了它。 你只能杀了它。 一片枯黄的竹叶晃悠着飘落,气势汹汹冲来的彭侯在他眼中化成墨山,两张令人作呕似人非人的狗脸渐渐合在一起。 他像身在狐仙岭的竹林中,无数次与墨山相斗,他怎可能斗的过墨山,只有一次,他在被墨山扑倒在地后,他投机取巧贴上了定身符,墨山被他牢牢定住了。 一切都还未来得及细想。 李若庭就像一根灰色的羽毛,被彭侯重重撞飞了起来,彭侯迅速腾空,在空中叼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把他从空中扑在地上。 骨头被咬断和血肉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让这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火把噼啪一声。 “轰!” 彭侯全身燃起巨大的火焰,顿时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照亮了被它压住的李若庭。 李若庭手向上举着,手中的烈火符已经稳稳贴在了彭侯身上。 彭侯愣住片刻,嘴里边嚎叫边疯狂地逃窜,烈火符已经稳稳贴在它身上,它再逃也是无用。 “李若庭!”金霓生冷峻面容崩塌,他咬咬牙道:“你逞强什么!” 李若庭扯扯嘴角想说话,哗啦涌出一口鲜血。 “别说话,我帮你止血。”金霓生指尖灵光闪动,朝着李若庭已经白骨外露血肉模糊的肩膀凝聚。 他肩膀上的衣物早已破碎,两排狰狞的血窟窿流出的血液在地上结成一滩。 “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无尘顶医治!” 李若庭费力睁开眼,他好像闻见了野兽皮毛燃烧的恶臭味,他模糊间看见那团火球已经倒在地上不动,被熊熊烈火燃烧也无动于衷。 这只凶兽,终于死了。 李若庭感觉全身松快了不少,似乎这些疼痛都消失不见了,他来不及多想,便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燕慈在屋中来回踱步,终于等到了屋顶那抹黑色身影。 “带我去寻李若庭。”燕慈迫切道。 “不行。” 陆贺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看着燕慈和墨山,并未多诧异,语气平淡。 “为何不行!”燕慈情绪激动起来,他胸口不断起伏吼道:“李若庭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了不让你去寻,他会回来的。”陆贺霖把手中灯笼放下,凑近墨山,墨山朝他低吼,全身弓起摆出戒备的姿势。 陆贺霖胆子很大,他伸手抚上墨山的脑袋笑道:“李若庭与我说了,你不会伤人。” 墨山鼻子喷着热气,全身放松下来无所谓地任他去挠。 “他说了会快去快回。”燕慈神情失落,呢喃道:“已经过去大半月……” 他无法再在浣玉堂等下去,他必须去找。 那夜,他从睡梦中惊醒,心如击鼓惴惴不安,他整整一夜未入眠,在院中站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发现李若庭未按约定的日子来寻他。 快就七日,慢就十日。 他等了又等,十五日过去,李若庭还是没来。 燕慈觉得自己要疯了,李若庭不会扔下他的,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定是出事了!无尘顶寻他去做什么你可知晓?”燕慈攥住陆贺霖的衣襟,他的面容已经扭曲不堪。 李若庭不在,他不束发,披头散发活像一个恶鬼。 “我不知晓。”陆贺霖轻轻皱起眉,道:“他会什么?” 金霓生只是传千里信于他,让他接待李若庭和燕慈,答应李若庭的要求,并不知晓李若庭跟着金霓生去做什么了。 少主找长老,无非就是门派的事罢了,他身为浣玉堂堂主,一个门派里鸡零狗碎的事那么多,他不大关心。 “他只是个普通人,却混进无尘顶做修士……”燕慈越说越恐慌,眼神空洞道:“旁人以为他有什么通天本事,却不知道他连驭兽也不会。” “李若庭不是长老吗?”陆贺霖诧异道,无尘顶的长老都是修士中的佼佼者,怎会是个普通人? “让我去寻他。” 燕慈声音低缓,他肩膀缩着,浑身哆嗦不停,半月前陆贺霖初见他时那副清风明月的姿态已然不见。 “你练了什么功?”陆贺霖心里咯噔一下,这人看起来活像练功走火入魔的人,癫狂颓靡、神志不清。 陆贺霖拳头对燕慈架起,手腕上玄铁护甲在黑夜中闪着流动的暗光。 “说,你是否走火入魔。”陆贺霖沉声道:“这就是李若庭让你看住你的原因吧?” 燕慈抬起头来,双目已是血丝遍布,面无表情的他薄唇轻启: “我杀了你。” “哈!你尽可试一试。”陆贺霖勾起嘴角。 话音刚落,燕慈已经闪在他的身后,陆贺霖轻蔑一笑,转身一拳击在燕慈下肋,燕慈中拳退了几步。 “你好像功力也不高嘛。”陆贺霖重新架起拳头,这段时间他似乎高估了燕慈,方才那一拳也不算他最快速度,燕慈居然没躲得过。 燕慈一个蹬步腾空而起,两手出拳速度惊人,陆贺霖架起防御姿势,两人斗了几十回合,陆贺霖挨了燕慈几拳后他感觉不对。 走火入魔的人怎会用这点力气打人? 他是个拳师,燕慈与他赤手空拳相斗自然是他占优势,不过燕慈的一招一式十分干练狠辣,他灵巧躲过了燕慈直冲他太阳穴的重拳,咬牙挨了燕慈对他腹部的一拳才把燕慈的手腕攥住。 燕慈扭动手腕欲挣脱,陆贺霖大喊一声:“别动了!” “让我去寻他。”燕慈眼睛半阖,声音毫无波澜道。 “你的灵力去哪了?为何没有灵力?”陆贺霖把着燕慈的脉象,燕慈体内居然没有灵力,就像一个普通人武夫。 “让我去寻他。” 还是这句话。 陆贺霖放开他,探头在他脸前看了看。 这人已经是在无意识之中了。 燕慈眼神空洞着,不停重复这句话,“让我去寻他、让我去寻他……” “李若庭。”陆贺霖接他话道。 燕慈浑身一震,似乎是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眼中发出异常光彩道:“李若庭。” “嗷呜——!” 一旁看戏了许久的墨山吼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陆贺霖挠头,“你也要我放他去?” 墨山走过去围着陆贺霖绕圈,金色的大眼死死瞪住陆贺霖,陆贺霖咽咽口水,这头豹子好像要吃他。 “罢了罢了!我同你们一起去!”陆贺霖一咬牙一跺脚,正好他也好奇金霓生是做什么去,给他找了麻烦都不来亲自道谢,真是让人牙痒痒。 无名小院中火炉烧得正旺,柴火噼里啪啦作响,炉子上的药罐冒着腾腾白气。 猪圈里的狪狪们哼哧哼哧嚼着猪草,全然不知这间小院沉浸在灰暗的愁云之中。 茅草屋里满是苦涩的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朱仔咬着下唇,轻轻扯开李若庭的衣衫。 李若庭昏迷不醒,肩膀那两排血窟窿渗血不止,身上的衣服一日几换都不够。 伤口上的血液凝结,朱仔动作很轻很轻,把黏黏答答的衣服撕扯下来,李若庭轻轻皱起眉头,嘴里低声喊着什么。 朱仔忍着泪靠上去细听。 “师父……师父。” 朱仔吸吸鼻子,拿出药粉匀匀洒在恐怖的两排血窟窿上,他带着哭腔道:“师父,你快点醒吧!” 金霓生面色凝重走进来,用手背探了探李若庭的额头。 还是烫人的很。 他厌烦地瞥了眼一旁哭哭啼啼的小胖子,“安静点。” 朱仔收了声,瘪下一张嘴要哭不哭的,他难受极了。 当初师父说要外出游历一段时间,他就偷偷哭了几回,好不容易适应过来,开开心心算着师父回来的日子,师父倒是回来了,满身是血被少主送回来的。 李若庭被送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高热不退,肩膀上的伤口迟迟不合,反倒越烂越大。 金霓生蹙眉沉思,难道是彭侯的牙齿带了毒? 孟雅来过,给了朱仔一些药,她瞧不出这伤有什么稀奇之处,本就是一个经脉皆断的人,还能再废到哪里去。 止血祛瘀的药倒水似得给李若庭用,就是不起效果。 “给你师父擦一擦身子。”金霓生对朱仔扔了句话,烦闷地走出屋子。 他匆匆赶到冶金堂,金燮正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升龙甲,见他来了,呵呵笑道:“霓生来啦?” “爹,请广招天下有能力的驭兽修士前来无尘顶。”金霓生离他三步远,抱拳道。 金燮把升龙甲扣上手腕,问道:“为何?” “李长老迟迟不醒,再拖下去怕是要没命。”金霓生振振有声道:“我猜测是那头凶兽的牙齿有毒,李长老的伤口越烂越大……” “驭兽修士有何办法。”金燮叹口气,道:“最有能力的驭兽修士不就是他?” “我们总不能看着他死。”金霓生惊讶至极,不可置信道:“爹,他是无尘顶的人。” “江州压根没有叫泥塘李村的地方。”金燮笑呵呵的脸冷了下来,端起一杯茶缓缓吹气,饮上一口才开口:“他满嘴鬼话,不可信。” 之前有探子向他来报,元真教的张氏派人到处打听无尘顶李长老的身世。 张氏打听他无尘顶的人,金燮自然会留意,他便不动声色派人查了一番,江州根本没有泥塘李村。 李若庭的其他话在金燮心中本就存疑,如今更是全盘推翻。 兴许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李若庭有这一身本事别的门派不去,也不去都城碰碰运气,明明会驭兽,却寻到压根没有驭兽长老的无尘顶。 什么没有师父少时重病,都是鬼话。 亭竹县突然出现凶兽残害百姓,他特意命人去仔细打听了,虽然李若庭并未在陈家庄出现过,但他还是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可疑。 张氏已死,问也问不到了,金燮想到不如借亭竹县除凶兽的机会把人扣下,果然天不负他,李若庭成了半死不死。 “他现在为了无尘顶要丧命了,我们不救,是不仁不义。”金霓生朗声道:“你若疑他,把他赶下山去便是,现在人躺在无尘顶,我们视而不见?” “会有人救他的。”金燮放下茶杯,拍上金霓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霓生,你还不懂人的险恶,他看似好相处,却从未对我们说过实话,其目的定是不能说,你就耐心等着,他背后的人自会露面。” 金霓生颔首,“儿子明白。” 天色已暗,无尘顶点起一盏盏昏暗的灯。 天马跟着金霓生匆匆往无尘顶后山走去,他要偷偷从后山离开无尘顶。 金霓生决定去浣玉堂找李若庭那个师父,说不定他有办法,金霓生避开无尘顶弟子,身后天马忽然嗷了一声窜进了李若庭的院子。 “天马!”金霓生御风去追,撞开院门,小院中一人背对他站着,那人回头。 金霓生板起冰块脸,道:“陆贺霖。” 第45章 疯魔 朱仔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方才他给师父擦净了身子换好衣裳,一盆血水还没泼出去,全撒自己身上了。 小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男人,还有一头漆黑高大的兽,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瞳凛冽逼人。 他朱仔好歹也是跟着李若庭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立马厥过去,而是腿抖了十几抖,他才堪堪开口:“你们是谁?” “让开。”带头的男人话语冷漠,不带一丝情绪。 朱仔把门扒住了,急红了脸道:“不准闯进去!” “小胖子闪开,他是李长老的师父,让他进去。”后面竖高发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笑道。 师父的师父? 朱仔愣住,还来不及细想,就被这人一把推开,结实坐在了地上。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苦药味。 燕慈缓缓环顾这间屋子,木床上躺着的,是李若庭。 他全身血液褪去,只剩下一副冰凉的躯壳,他艰难地抬脚走过去,李若庭穿着纯白里衣,脖子根到肩膀处的白衣已经渗出猩红的血迹。 李若庭唇色乌黑,脸上惨白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陆贺霖跟着走进来不禁生疑,闻见一屋子的药味夹杂血腥味,心道不妙,陆贺霖身后的墨山凑进门口嗅了嗅,全身的毛顿时竖起,它猛地冲了进去。 “墨山留下,你们出去。”燕慈沉声说完,咬破自己的舌尖压制住体内翻涌不歇的躁动。 朱仔欲言又止,还是乖乖出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师父,笑起来沐如春风的李若庭,有个这般模样的师父。 这个师父的师父,他都不知道该喊什么的人,就像寒冬腊月里的大晚上,看上一眼要冻得他直哆嗦。 木门被合上,只剩墨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发出低吼。 燕慈握住李若庭的手,李若庭手心全是汗,手掌却是冰凉,手指无力垂着。 鲸男的话在燕慈脑中响起。 他颤抖地掀开李若庭的上衣,狰狞可怖的伤口露了出来,两排窟窿,伤口边缘已经呈发黑的腐烂状。 这不是人伤的。 “墨山,你来看。”燕慈让开位置,手依旧与李若庭五指相扣。 墨山一下跳了过来,低头嗅着李若庭的伤口,它扭头望着燕慈。 “你想做什么……”燕慈不明,忽而又垂眼道:“你能救他,你救救他。” 墨山伸出舌头,猩红的舌面上铁钩般的倒刺竖起。 燕慈胸口骤然缩紧,他咬牙压上李若庭的胸口,连同李若庭的胳膊和腿,全都无法再动弹。 墨山低头舔了上去。 “啊——” 李若庭被燕慈紧紧压住的全身抖如糠筛,他闭着眼睛肝胆俱裂地哀嚎起来。 屋子的木门突然砰砰砰响起,屋外是朱仔带着哭腔地吼叫。 带着倒刺的舌头一下又一下挖掉了腐烂的伤口,鲜血把李若庭的白衣染成艳红,李若庭还未清醒,他无力地挣扎着抽泣着,活生生忍受着扒皮剔肉的痛楚。 “别怕,别怕。”燕慈贴上他的耳朵,轻声安慰他。 一滴温热的泪浸润了燕慈的嘴角,他抬眼,李若庭的眼角不住滑下泪珠,李若庭不再哀嚎,而是抽抽噎噎的低声喃喃。 燕慈细听。 “师父……师父救我……” 哀伤像是惊涛骇浪席卷而来,把燕慈整个人都扑碎了。 他愿受他的痛,尝他的苦,此生只为他一人而活。 却连活着,也做不到。 墨山满口是血,扭身吐掉了嘴里的腐肉,它闭上了眼睛,全身肌肉紧绷起,似是在用力。片刻后,一团红色的血珠从它口中缓缓飞出,血珠似是活物,不停扭动,泛着红光。 燕慈怔住,这一幕是他想象过,却未亲眼见过的。 扭动的血珠徐徐飞向李若庭的唇,嗖的钻进了李若庭口中,李若庭长长呼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屋外,朱仔满脸泪痕跌坐在地上,陆贺霖站他前面,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院的门“砰”一声被撞开。 陆贺霖眼睛一亮,勾起嘴角笑了:“金霓生,别来无恙。” 天马跑进来对着屋门一顿嗅,嗷了几句在院子里团团转。 金霓生反身把院门关好才快步走过去冷声道:“你怎么来了?” “谁想来你们这破山上,是李长老的师父逼我来的……”陆贺霖不屑道,他上下打量两眼金霓生,心道这小子又长高不少。 他和金霓生以前就见面过,只是那时金霓生的身份还不是少主,是金燮的儿子,他的身份也不是浣玉堂堂主,是陆文学的弟弟。 他比金霓生年长几岁,同他哥一样整日嬉皮笑脸的,两人在无尘顶碰上一遭,金霓生就要拔剑一遭。 后来孙无命归天,陆文学离开无尘顶,陆贺霖也没再见过金霓生,自是知道金霓生成了少主,应当不会再记得他了。 谁知去年武林大会,陆贺霖认出金霓生,天花乱坠地对金霓生一顿夸,金霓生送他几记白眼,反倒对他的马很感兴趣。于是两人又熟了,金霓生让他教他训马,陆贺霖严词拒绝,想学自己天天来看他怎么训,气得金霓生又拔剑。 “李若庭如何了?”金霓生瞥了眼屋子,问道。 陆贺霖叹息道:“叫得真惨,现在没了声儿。” “没声了你不进去看一眼!”金霓生瞠目结舌,欲推开陆贺霖冲进去,陆贺霖搂着他肩膀把人拦下,道:“真出事了这房子早被掀翻了,还能这么好端端的?” 金霓生把他的胳膊甩开,“少动手动脚。” 陆贺霖说得有道理,真出事了,不可能这么安静。 “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陆贺霖皱眉道:“你可有受伤?” 金霓生摇头,“除凶兽。” “你爹不让你去的吧?”陆贺霖揶揄道。 金霓生绷不住了,咬牙抚上腰侧的白虹,陆贺霖哎哎了好几句按住他的手道:“我不说实话了。” “偷偷去的?”陆贺霖眨眨眼睛问。 “你!”金霓生猛地往他肚子上来了一拳,冷着脸道:“我去观云台守着,你们尽快离开。” 陆贺霖捂着肚子闪一边,道:“行行行,无尘顶少主帮忙放风,顶风作案的我们安心多了。” “天马。”金霓生脸色差到要极点,唤来天马迅速离开小院。 陆贺霖朝着这抹背脊挺直的背影勾起嘴角,身后破锣嗓子嚎了一声。 “师父怎么样了?” 燕慈捂住自己的胸口走了出来,面无表情道:“无碍。” 朱仔拔腿往屋里跑,猛然大吃一惊,李若庭的床上全是血,连地上都是,鲜血里混着碎的不知何种东西。 他凑过去探李若庭的鼻息,有气。 “给他换衣。”门外淡漠的声音传进来,朱仔哆哆嗦嗦给师父找干净衣服。 小院桌上点着一盏烛灯,在带着山中寒意的夜风中跳动不止。 狪狪们闻到墨山的气味,躁动不安地哼哼,在猪圈里拱得猪草遍地都是。 燕慈站在院中,借着朦胧月色打量整个院子,之前李若庭种在地上的草药有些已经没了,留下的倒是长得郁郁葱葱。 李若庭下山以后就住在这里。 他立在原地,一会儿想到李若庭瞒他时不自觉抿嘴的模样,一会儿想到山坡下那颗山茶,他把那些红灿灿的花儿拾起又不知该放在哪里,一会儿又看见黑山,黑压压的树林和雾气弥漫的沼泽。 “醒醒。”陆贺霖伸手在燕慈的脸前晃了晃,他发现这个人真的太怪了,好像时不时就要失去神智? 燕慈蓦地跪在地上,喉结不住滚动着。 陆贺霖一把端起桌上的烛灯照他,一照把他吓一大跳,只见燕慈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却是无济于事,源源不断的黑血从他嘴里咕噜咕噜冒出来,直至燕慈的下半张脸被染成黑色。 “妈呀,你这是中什么毒了!”陆贺霖毛骨悚然问道。 燕慈回答不了,直直朝地上栽了下去。 墨山低吼着冲上前,叼起燕慈甩在自己背上。 “娘,是他们先骂我,还、还说您……” “他们瞧不起我们,你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何故与他们一般见识?这一架打得先生都气着了,同我说你冥顽不灵。” 手帕轻轻按压着脸上的伤口,帕上散发着暗暗一股花香,李若庭稚嫩的脸上几块青紫伤口,他倔强地躲开帕子,赌气道:“他们欺负我,我自然要还回去。” “你同他们一样,也要做一个纨绔子弟?”本是温柔的话语变得严厉起来,“你不服,那就好好念书,考取功名,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李若庭蓦地坐起来喊道:“娘!” “师父,你醒了!”朱仔抬起脑袋高兴地喊。 自那个师父的师父走了后,他在床边守了整整三日,李若庭当夜退了烧,伤口愈合之快让他惊呆了,第一日便不再淌血,第二日已经结痂,第三日竟然成了淡红的疤痕,完全愈合了。 李若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剧痛消失了。他浑浑噩噩中像是闻见了燕慈身上的气息,恍惚中好像还看见了墨山。 “少主说,您醒了就去剑修院找他。”朱仔一拍脑袋道,屁颠屁颠跑出去给师父弄些吃食来补一补。 李若庭小心翼翼抬腿下床,他嗯了一声,发现身上竟然很是松快。 朱仔端来一碗粥和两个煎饼,看着李若庭狼吞虎咽的,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把李若庭逗笑了。 李若庭抹了抹嘴,揉着他的脑袋笑道:“怎么了,见着师父还不高兴了?” “不是……”朱仔瘪嘴,鼻子皱了起来道:“师父差点把我吓死了。” 这些心惊胆战的日子过下来,他晚上睡觉都要梦见李若庭出事,睡不踏实。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别拉着脸了。”李若庭往他肩膀上拍一下,手感发现小胖子好像瘦了,他有些愧疚道:“多吃点,都吓瘦了。” 朱仔破涕为笑,佯怒道:“师父你别跟我开玩笑!” 李若庭塞个煎饼在他嘴里,笑得一脸得意,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在门派没被欺负吧?” “没,席羽大师兄总是帮我。”朱仔摇头,握着煎饼突然瞪大眼睛急道:“师父,您快去看看林儿姐姐!” 黄林儿? 李若庭忆起那抹粉嫩衣裙的瘦小身影,他皱眉问道:“她怎么了?” “他们说林儿姐姐疯了,把她关起来了。”朱仔话音刚落,李若庭心里咯噔一下,匆忙往剑修院赶去。 他神色匆匆跑进剑修院,席羽迎了上来带他见金霓生。 不过一炷香时间,席羽又带着李若庭往无尘顶的禁闭院赶去。 金霓生见了他长话短说,燕慈和墨山确实来过,陆贺霖把燕慈带回了浣玉堂,他要是想寻,便去浣玉堂寻。 李若庭本想伤好马上离开无尘顶,现在黄林儿出事,作为同乡,他不能不管不问,有陆贺霖照看几日燕慈,李若庭放下了心。 他知道无尘顶有间禁闭院,用来惩罚犯错的弟子们,被关进去抄抄书辟辟谷之类,他却没想到黄林儿会被关进去,并且已经关了近两月之久,他算了算日子,等于他与黄林儿最后那次见面未过多久,他离开无尘顶后,黄林儿就被关进去了。 至于原因,金霓生也说她确实疯了。 黄林儿在药王院门前破口大骂孟致,说什么负心汉之类的话,可无尘顶人人都知道,孟致与她尚无深交,何来负心一说。 这事闹到门主金燮那去,金燮只道她求而不得,实在可怜,不但没把她赶下山,反倒关进了禁闭院,一日三餐的任她在禁闭院里发疯。 禁闭院的每间屋子门上都有禁闭结界笼罩,席羽两指点去,流动的符文静止,门锁咔哒一下,开了。 屋内,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蜷缩在墙角,屋中桌椅都被砸得稀巴烂,连床上的被褥都被撕扯成布条,撒得到处都是。 “黄林儿?”李若庭惊道。 黄林儿抬起头来,昔日灵动的面容如今已是枯槁,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凹陷下去,黯淡无光。 “李长老,小心。”席羽叹气道,他之前试图与黄林儿说话,却被挠了一脸。 第46章 契约 “姐姐……” 黄林儿嘴里低声喃喃,李若庭靠近她,她的目光像是穿过了眼前的人,不知望向何处。 她曾经坚毅的眼神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片浑浊。 李若庭轻声道:“黄林儿,我是李若庭。” 黄林儿眼珠子僵硬地转过来看向他,呆滞地张着嘴。 李若庭惊极,怎会如此? 他转身问席羽,席羽面露无奈神色。 事实上,孟致长老并没有回无尘顶几次,她也未见过孟长老几回,次次都是堵在药王院找人,头几次是见了孟长老就追上去,孟长老不理她,御风就走,后面见了孟长老她又是唾骂又是想动手,就这么疯了,没由头的。 没由头的,世上哪有没由头的事。 “席羽,你若有事先去忙。”李若庭靠近黄林儿席地而坐,对席羽道:“我是她同乡,也许我同她讲讲我们家乡的事,能唤醒她一些神智。” 待席羽抱拳出去,李若庭清了嗓子道:“黄林儿,可记得糍粑,面上撒了甜甜的豆粉。” 听见他声音的黄林儿头微微侧着,又皱起眉头。 李若庭继续道:“我院子里的那些草药,名字你可都一一记得?”他绞尽脑汁回忆那些草药的名字:“丁香、黄芪、白术、石斛……” 黄林儿睁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独活。” “对,独活。”李若庭怔住。 上元节那盏圆扁的灯,灯上的灯谜谜底,黄林儿还记得,李若庭也记得,当时他们都为这二字沉默,且哀伤。 “你可想回家?我去找门主让他放你回家。”李若庭咬咬牙,鼻子一阵发酸,嘴里滋味苦涩道:“江州。” 黄林儿摇头,发丝胡乱缠在手腕上,她愈摇愈用力,只是短短一瞬,她痛苦地呻吟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反复念叨:“姐姐姐姐姐姐……” “我帮你去找。”李若庭把她扶起来吼道,“我帮你找!” “后山……去后山找!”黄林儿盯住他,双手像铁爪般紧紧扣住李若庭的手,她双目通红,血丝布满了眼球,手上的指甲深深刺进李若庭的手背,说话时左顾右盼,似是怕被人听见,悄声道:“去后山找,她躲在后山。” 后山? 难不成黄晴儿一直躲在无尘顶的后山,这听起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况且还是从疯癫的黄林儿嘴里说出来的。 李若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背渗出了血,他慎重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帮你找。” “去,快去。”黄林儿放开了他,对他不住地挥手:“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为何来不及?”李若庭若有所思道:“谁告诉你她躲在后山?” 黄林儿不说话了,猛地冲过来把他往门外推,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李若庭居然就这么被她推到了门外。 不待黄林儿开口,李若庭也知道她要说什么,转头往后山跑去。 他站在后山,郁郁葱葱之间薄雾缭绕,微光透过层叠绿叶,洒下一地斑驳。 无尘顶的后山这么大,他孤身寻遍后山,不知到底要多长时间。 他心底盼望着那只怪猫还躲在这里,那只怪猫说过,他欠它一口人肉,如果它还在,一定会出现。 李若庭漫无目的地往后山深处走去,拾了根树枝拨开人高的野草,专挑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走。 直到他的衣袍挂满野草断枝,发上插着两片枯叶。 “咯吱咯吱——” 是爪子挠树干的声音。 李若庭蓦地回头。 那只怪猫果然还在,正倒挂在他身后的树上,以极其诡异地姿势打量他,怪猫咧嘴笑了。 “桀桀桀桀……你来了。” “我问你,这片山林里住了人没有?”李若庭眉头紧蹙,退了几步问它。 怪猫的身影若隐若现,时而在树干的这一侧,时而又出现在树根处,它古怪的语调响起:“没有。” 李若庭追问:“那可有人躲在这里?” 怪猫那不剩多少毛的尾巴甩了甩,“没有!你还想找别人给我肉?”它阴恻恻地笑起来,鼻子在空中嗅来嗅去,尾音拖拉宛转的怪叫起来:“我就想尝尝你的,你和人的味道不一样。” 李若庭脸色相当难看,这只癫狂的猫让他浑身不舒服,再加上怪猫说后山没有人,说明黄林儿说得话,极有可能是疯话。 “这里只有死了的人。”怪猫在他面前坐下,舔舔爪子。 李若庭猛然惊醒。 五年多年就失踪的黄晴儿,要是躲在后山,怎么可能不被无尘顶的人发现。 “在哪里?”李若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怪猫不紧不慢梳理自己爪上的毛,“你给我什么好处?” 这只疯猫还真是死缠烂打不死心,要真说打起来,李若庭并不会输给它,只是一直看它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愿伤它。 再说,这猫神出鬼没,想要抓住它,也不容易。 李若庭气得磨牙,他烦躁道:“这样,我与你定个契约。” 人与灵兽定下契约的例子比比皆是,人要是不履行承诺,灵兽便会不择手段拿回该有的回报,不过灵兽到那时候都怨念太深,拿的最多的,便是契约者的命。 “我死之前,你来吃我一口肉。”李若庭从衣襟中拿出一张灵符,咬破中指写上符文,“你怎么也能活上几百年,为这口肉等上些日子,不碍事吧?” “桀桀桀桀……”怪猫兴奋到全身的毛竖了起来,“好!” 一张契约符写好,李若庭两指夹住,一道微弱的灵火徐徐燃起,怪猫嗷呜一声,扑过来一口吞了灵符。 李若庭打开手掌,一颗橘红色的圆点凭空出现在手心,契约成了。 怪猫满意地卷起尾巴,带着李若庭往草丛深处走去。 天边晚霞如同烈火,映的可见之处遍地血红。 李若庭脸色灰败站在禁闭院里,终究是抬手推开了门,黄林儿蜷缩在角落里,见他来了,手脚并用爬过来。 “找到没有!”黄林儿嘶吼道。 李若庭一句话在嘴里咀嚼半晌,于心不忍道:“是这个吗?” 一杆巴掌长,锈迹斑斑的药称静静躺在李若庭的手中,药称上的穗子腐黑,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 黄林儿愣住,伸手夺下这杆小巧的药称,她爬向窗下,接着血红的天色细细看着这杆药称。 许久许久。 禁闭室静的可怕。 直到李若庭轻声唤她,她才抬起头来,嘴角渗着一丝血,乌黑的血。 “黄林儿?”李若庭慌了,他心跳停止了一般,看着黄林儿嘴里的黑血越来越多,浓稠的黑血恶臭难闻。 他定在原地。 没由来的失智、粘稠恶臭的黑血、性情大变和暴怒无常。 所有杂乱的线就这么渐渐连成一根,牵上了两头根本不相关的黄林儿和燕慈。 “是谁,是谁!”李若庭骤然跑过去,他用衣袖擦拭黄林儿脸上的黑血,灰色的袍子变得脏污不堪,他言语胡乱,“你怎么了?谁、谁?告诉我!” 黄林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她歇斯底里地咳嗽,每咳嗽一下,全身跟着猛烈抖动,她两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满脸憋得通红,两脚在地上不停踢来踢去。 李若庭迅速一手掰开她的下巴,一手伸进她的口中压下她的舌根。 黄林儿的牙齿重重咬在他的手背,剧烈挣扎了片刻,黄林儿终于停了下来。 李若庭放开她,她弯腰张开了嘴。 一只长满了脚,圆鼓鼓的黑色虫子就这么从黄林儿嘴里掉了出来。 虫子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细长又长满倒刺的腿稍稍张了两下,便躺在黑血中不动弹了。 巫医族长的话在李若庭脑中响起:蛊解了,或中蛊人死了,蛊虫自会从中蛊人口中爬出,死于宿主旁。 黄林儿手里攥着这杆药秤,徐徐吐出一口气,气若游丝道:“李长老,我姐姐死了。” 李若庭望着这只蛊虫,迟缓地点点头。 “我也快死了。”黄林儿撑着最后一口气,“我写封信,你帮寄给我在江州的家中爹娘,可好?” 李若庭咬紧下唇,他起身找来纸笔,搬来一张矮案。 黄林儿眼中泪光闪动,先前的痴呆模样已是全然不见,她眨眨眼睛,滚烫的泪落在纸上晕开。 “小女已寻到阿姐,原来阿姐已嫁人生子,阿姐愧对爹娘不敢归家,恕小女不孝,爹娘可知,小女与阿姐难舍难分,不能为爹娘尽孝,日后还望爹娘保重……” 李若庭的心不住颤动,他的眼睛渐渐模糊。 一封信写完,黄林儿呼吸已经沉重,每一次喘气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瘫在地上,歪斜着脑袋对李若庭说:“孟雅……” 李若庭凑过去听。 “孟雅杀我姐姐,又害我于此。” “她、她说她给我下了一个蛊,叫无执。” “若我答应再也不寻姐姐,我便不会有事。” “我不愿……” “李若庭……谢谢你。” 他再抬眼,黄林儿凹陷进去的眼睛睁得很大,却已经没了生气,几滴泪挂在眼角,要落不落,李若庭脑中一片空白,伸手替她合上了眼睛。 要说黄郎中家的两个女儿,那都是赞不绝口。 两女儿古灵精怪,打小就是形影不离,黄郎中给她们两人打了两杆小药称,让她们别在腰上,小姑娘像模像样挂着小药称,学着爹爹抓地上沙泥来称,左邻右舍见了直捂嘴乐。 黄晴儿爱穿鹅黄衣裙,跑跑跳跳嗓门大,活像一只黄鹂鸟,黄鹂鸟身后总要跟一只磕磕绊绊的小鸟黄林儿。 黄郎中越来越岣嵝,两只快活的小鸟羽翼丰满,替爹爹管上了自家的医馆,姐姐胆子大,整日出门看诊,妹妹在医院抓药熬药。 直到那一日,黄晴儿心不在焉,打翻了小药称,清香的草药散落一地。 女儿家的心思,谁又瞧不出来。 黄林儿岁数还小,却也知道向来谨慎的姐姐,到底是不一样了。 姐姐看诊的时间越来越久,连续几日都是天黑才回到医馆,黄林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姐姐的年纪,要嫁人了。 “阿姐,你可是瞧上谁家的人了?”黄林儿懵懂地问她。 黄晴儿揪着衣摆,摇头,烛光映得她满脸通红,她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寻常家的人,他是修士。” “修士是什么?他会看病抓药吗?”黄林儿扒拉她的手,让她别揪了,她想到姐姐出嫁的事,都替姐姐害羞,捂嘴笑话黄晴儿道:“你让他来咱家找爹爹提亲呀!” “哪里只看病这种小事,他更厉害。”黄晴儿满脸仰慕神情,却又闪躲道:“可他们修士,好像不能娶妻。” 黄林儿一拍桌子,“哪有这样的事!” 另一日,黄林儿遍跑大街上逮住一个背刀的人问修士能不能娶妻。 姐妹俩在漆黑的被窝里,皎洁的月光下,跳动的烛火中悄悄谈论着黄晴儿的心上人。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黄林儿没等来迎娶姐姐的人,等来一个肝肠寸断的黄晴儿,黄晴儿隐忍的神情让她心疼,黄林儿追问她,答案让她像是遭了天雷劈打。 黄晴儿的心上人走了,江南水乡待够了,还是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他从未有过娶妻之意,这场露水情缘让黄晴儿不要放心上。 茶饭不思的黄晴儿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在一个深夜收拾出包袱,跪在爹娘面前说她要外出游历。 “我要去找他。”黄晴儿决绝道。 黄林儿不明白,急急扯住她的手:“为何?姐姐不要走!” “我有了身孕。”黄晴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不去找,以后也没脸做人,爹娘会被我活活气死。” “不行……”黄林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鹅黄衣裙被她弄得又皱又脏,黄晴儿忍着泪,劝她道:“我现在不走,日后爹娘在这个地方没脸待下去,听话!” 这一次,黄林儿再也不听话了。 她死死拉住姐姐,大声喊来爹娘,打也好,骂也好,亲人至少不会下手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李若庭为她合上眼的那一刻,她眼角那滴泪珠终于落下渗进地里,化成一缕无声的叹息。 第47章 花楼 冶金堂正厅,一片肃静。 金燮长叹口气,手中吱吱乱扭的田鼠被火蟒张口衔住,火蟒脑袋一伸一缩,吞了。 “李长老,你大病初愈,不好好修养身体,为何跑去禁闭院?”金燮语气像是寒暄,眼神却是犀利无比。 李若庭抱拳道:“我与黄林儿是同乡,知晓她是思乡心切发了疯,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好一个于心不忍,你把她放了,万一她去祸害山下百姓怎么办?”金燮缓缓摇头道:“若是他日,她在别处惹出祸事,别人只会追到无尘顶来。” “门主,我见到她的时候,黄林儿神志已清醒,只是无尘顶弟子事务繁忙,未发现罢了。”李若庭面色诚恳道:“门主请放心,她对我起誓,绝不会再回来了。” 金燮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知晓黄林儿纠缠孟致一事,再加上黄林儿的身体状况,放她出去也闹不出乱子。 李若庭一番话说得他好像全然不知黄林儿在无尘顶所作所为,还自私放走黄林儿,可偏偏黄林儿未犯什么事,骂两句长老就要被终生关禁闭,说不过去,他现在要说李若庭放走她有错,不合情理。 “罢了,你近日别乱跑,就在门派里好好休养,过些日子元真教会上门来道谢。”金燮若有所思打量李若庭,“亭竹县陈家庄一事你为无尘顶立了功,辛苦你了。” 李若庭微微一笑,“多谢门主关怀。” 他出了冶金堂没多久,正巧走上观云台时,席羽迎了上来,递给他一根用灰布条缠着的东西。 李若庭诧异道:“这是?” “师父说,是之前答应给李长老的东西。”席羽掂量一下,道:“李长老,这东西有点重,您接着的时候注意了。” 李若庭浑身一震,之前他让金霓生找人铸剑,那这,肯定是那把他所要求的剑了。 他伸手接过,确实有些沉,他弯起眼笑道:“替我谢谢少主。” 待到了无人的地方,他才急忙忙拆开布条看。 先露出来的,是黑色的剑鞘,简单,未雕琢一丝花纹,还能闻见淡淡的木头气息,细看剑鞘,阴沉乌木的木纹清晰可见。 李若庭握住剑柄,一柄通体漆黑锋芒逼人的玄铁长剑徐徐脱离剑鞘,锵一声,长剑发出嗡鸣。 无尘顶后山上,多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新鲜的泥土堆成圆圆的矮土堆,带着露水的野花静静躺在这座无名坟前。 朱仔眼泪不止,却也不敢大声嚎哭,抽抽噎噎缩着脑袋,李若庭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别哭了。” “怎么会这样……”朱仔抹净了泪,呢喃道。 李若庭远眺连绵不绝的山峦,定定站了许久。 是夜,苍霞镇亮起一盏盏灯火。 街道上的小摊贩陆陆续续开始收摊,李若庭身后背着那把剑,用布条细细缠紧遮严实了,他一口喝干净了碗中早已凉透的茶,放下钱起身而去。 不远处那道婀娜的身影,左拐右拐,时不时在首饰胭脂铺里停留。 这人戴了一顶黑纱帷帽,即使是在铺子里停留时,也从未掀开过头上的黑纱。 街道上人来人往,李若庭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这人拐进一条僻静小巷,李若庭躲进昏暗角落。 巷中有个小门,这人站定,叩门声响起,片刻后,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这次是谁?”孟雅的声音从黑纱帷帽中传出来。 花枝招展的女人有些岁数,嗓门大的不得了,她语气厌烦道:“等着!” 孟雅就这么静静站在门前,片刻后,岁数大些的女人领来一个年轻姑娘,朗声道:“你今儿如何服侍那位公子,与她说说。” 年轻姑娘身穿薄纱衣裙,她先是惊愕一阵,眼瞧四下就她们三人,支支吾吾说了起来:“他先是同我喝了些酒,然后让我洗净了身子,我们、我们就……” 声音越来越小,李若庭就算听不清,也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 姑娘的话语模糊不清,听得李若庭勾起嘴角,噙着一丝嘲讽。 孟雅鬼鬼祟祟下山,竟然是来听别人的房中之事,看这样子,还不是头一次来。 只见孟雅扔出一个钱袋,小门啪一下关上,孟雅悄然离开小巷,走进了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之中。 李若庭从角落走出来,仰头望小门里边,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男女调笑声,还有人在唱曲。 他绕去正面一瞧,临大路的一楼别致楼台,朱漆大门,顶上悬着牌匾,三个金漆大字:“花云涧” 花云涧大门敞开,能看见里头站满了年轻貌美的女子,有的执扇半遮面,有的跪着烹茶,有的低头抚琴,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 不少修士在此进出,李若庭向前迈了一步。 一股浓烈又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如此呛鼻,又如此熟悉。 他怔了怔,被门口一个白衣女子看见,女子迈着小步走出来,眼波流转朝他笑道:“客官,不妨进来细瞧。” 李若庭点点头,笑着走了进去。 花云涧大堂里头四处垂着轻纱帐幔,乍看过去,这些貌美的女子身影朦胧,依在衣着华丽的男子怀中窃窃私语。 白衣女子引他往前走,穿过言笑晏晏的人群,推开一扇雕花木门,门后珠帘被她白嫩细手掀开,哗啦一声,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坐在里头。 “吴妈妈,女儿来领间屋子。”白衣女子脸色红润,不时用眼睛瞄李若庭。 “拿去。” 一个木牌递过来,李若庭却伸手挡住了。 他拿出钱袋数了些银钱给白衣女子,又对这位吴妈妈笑道:“不知,贵店可还有其他仙子?” “哼!”白衣女子收了钱,对她无意的客人她留不住,冷哼一声离去。 吴妈妈扬起眉毛,嗓门依旧很大:“那是自然,公子随我来挑。” 只见吴妈妈走出屋子,喊一句:“姑娘们,闲了的过来!” 十几个纤弱女子从花云涧各处走过来,都是身姿摇曳步步生莲,甜腻的脂粉味愈发浓烈,李若庭笑吟吟站在门口,直到这些姑娘齐了,吴妈妈得意道:“公子喜欢哪个,就挑哪个吧!” “这个小郎君,好俊俏呀!”一个胆大的姑娘笑道,还上前轻轻摸了一把李若庭的脸颊,笑嘻嘻地退开了。 李若庭腾一下红了脸,假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 “难不成是个雏儿?”另一个执圆扇的女子眼睛转了两圈,低声问身旁女子,却被李若庭听了个仔细。 他一一扫过这些女子的脸,又扫过她们的衣裙,才指着站在后头的一个女子说:“她。” 吴妈妈脸上笑开了花,“好嘞!” 一块木牌被送到那位女子手中,李若庭跟着她进了一间屋子。 屋中,圆桌上摆了酒,占地最大的是一张挂了纱帐的床,一旁屏风上画了图,李若庭扫了一眼没再看,他浑身不自在地坐下来,取了背上的剑放下,整个人像块木头,直愣愣的。 “公子,可想听曲?”女子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搭在他肩上,朝他耳朵吹气问道。 李若庭哆嗦着躲开了,才把钱袋掏出来拍桌子上,问:“今日,你服侍的人里头,可有一个长得很俊的男人,与我身量差不多。” 女子细眉紧蹙,嗫嚅道:“公子问这个作甚?”她见李若庭躲她,嗤笑道:“公子进了这种地方,居然嫌弃奴家不够干净。” “不是不是!”李若庭摆手,他把钱袋里的钱哗啦全部倒在桌上,推到女子面前,沉声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这些都归你。” 他顿了顿,“头上戴根木簪,有没有这个人?” 女子迟疑地点点头,莫名其妙道:“这个人是谁?”她忆起什么,满脸嫌弃道:“你们一个个都打听这人……” “谁打听了,你与我说说。”李若庭给她倒了杯水,笑道:“仙子,口渴了吧?” 女子愣了半晌,还是捂嘴笑了,有钱拿还不用受罪,何乐而不为。 她润润嘴讲道,凡是伺候过那位公子的姑娘,都被吴妈妈喊去过,她先前不知道是为何,到今日才知晓,她和姐妹们谈起这事,才知道有个奇怪的女人,常常来打探这个公子和别人的房中之事。 “要说是那人的妻,何不光明正大来抓人,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路子。”女子挑眉道:“蒙面示人,怕是长得极难看。” “这位公子,时常来?”李若庭问。 女子轻笑一句:“花云涧的客人,也就数他是真真拿这儿当家了。” 李若庭静了片刻,自顾自道:“原来如此。” 他想起黄林儿第一回 见到孟致后的失魂落魄,那并不是对孟致有意,而是她在回忆,她要忆起记忆中的某个人。 孟致生的一张好脸,整日流连花丛之中。 黄林儿寻姐姐寻到无尘顶来,她大骂孟致是负心汉,接着被孟雅下杀手,而孟雅,跑来花楼里打听孟致的这些事。 浓雾渐渐被散去,里头的真相难看至极,含血含泪,甚至散发令人作呕的恶臭。 五年前的黄晴儿,不过就是孟致流连过的花朵之一。 只是没想到黄晴儿毅力惊人,从遥远的江州寻到了这里。 孟雅对自己的亲生哥哥生了不得见光的情愫,兴许她是为自己的哥哥处理后患,也兴许她见不得除了花楼以外的女人靠近孟致。 她杀了黄晴儿,又杀了黄晴儿,用一种害的燕慈和他都生不如死的蛊毒。 李若庭怒不可遏,他胸口起伏的厉害。 女子见他神色不悦,拿了桌上的钱财想跑出屋子,李若庭一把抽出身旁的剑,指着她道:“带我去找这个人。” “吱呀”一声,门被人打开。 孟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掀开纱帐,就看见一人举剑站在门口。 “李长老?”他瞪大眼睛,又望了望李若庭手里的剑,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孟致身后还藏了个女子,见有人不敢露脸。 “你出去。”李若庭指了指他身后的女子,女子随意扯了块布围身上连忙跑出去。 孟致慢悠悠坐起来,松松套上外袍道:“许久不见,也不必拿剑指我吧!” “黄晴儿,记得吗?”李若庭冷着脸,咬牙道:“江州一位郎中的女儿。” 孟致摇头,上挑的桃花眼里尽是迷茫。 “她来无尘顶寻过你。”李若庭靠近他,剑对着他的脖子:“你不知道?” “从未有女人找无尘顶寻过我。”孟致被李若庭指的恼火,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看来黄晴儿压根没见到孟致,就被孟雅给杀了。 李若庭冷笑道:“你最好是马上记起来,她喜穿鹅黄色的衣裙,她的妹妹在无尘顶对你破口大骂,这你总知道吧?” 孟致坐在床边,盯着李若庭系上了腰带,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弟子,我也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他顿了顿,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喜笑颜开:“莫非你喜欢她?她心悦于我,你就要对我拔剑相对?” 话都说到这份上,孟致还是想不起来。 李若庭的衣襟中还放着黄林儿那封家似是着了火,把他胸口烧出一个窟窿。 “你真是浪费了这张皮。”李若庭缓缓道,他左手蓦地飞出一张符纸,贴在孟致的肩膀上。 孟致瞠目欲裂,他浑身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 李若庭一把扶起他,把孟致生生从花云涧里拖了出来,孟致使不出劲,只能任李若庭半拖半扛着到一处已经倒塌的破屋里。 李若庭把他摔在地上,气喘吁吁从他身上找出一封千里信,他以孟致的名义发出,让孟雅速速前来,有急事找她。 孟致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千里信闪动金光,飞了出去,他愤怒地瞪向李若庭。 李若庭脸上覆上一抹阴狠,拿起剑指向孟致的膝盖之间,锋利的剑轻轻一划,孟致的裤裆裂开了一条大缝。 “你这东西,还要吗?” 第48章 思君 孟雅赶到这间如同废墟的倒塌破屋,惊愕地定在围墙外。 半遮不遮的屋檐下,孟致无力靠着半截残墙,眼睛半阖,似乎是睡着了,李若庭一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李若庭莞尔道:“进来。” “你放开他。”孟雅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若庭抬眉,剑锋更是靠近孟致几分,冰凉的剑刃触上孟致的皮肤,划出细细一条血痕。 孟雅身影一晃,奔到他们面前,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 “从哪里知道?因为我为黄林儿出头?”李若庭冷笑一声,“我念在你给我药方子,你给我一记闭门羹,我也不愿计较,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候的样子真是心虚!” 当时孟雅瞠目欲裂的表情在李若庭的眼前闪现,丑陋至极。 “你若是不多管闲事,她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孟雅尖细的声音从黑纱帷帽底下传出,她的肩膀细微颤抖,拳头攥得死紧。 李若庭垂眼,沉吟道:“恐怕你的同胞哥哥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闭嘴!”孟雅打断他,向前一步,被李若庭愈渐施力的剑吓退了回去。 “你只要告诉我,你给黄林儿下了什么蛊,用什么法子可解,我就放了他。”李若庭抬起头,眼中怒意燃烧。 他恨不得撕了孟雅,饮她的血,吃她的肉。 良久,孟雅取下头上的帷帽。 李若庭缓缓睁大了眼睛,孟雅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狰狞的黑色图案,张牙舞爪的图案活像黄林儿临死前吐出来的那只蛊虫。 想必之前孟雅都是半遮面,从不露下半张脸,如今整张脸都见不了人了。 那之前的半张脸为何见不了人,显而易见,是因为她下了蛊,巫医村的村名满脸刺青便是因为下蛊会反噬在脸上,孟雅显然不知道如何抑制,只能任反噬蔓延。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压根活不了。”孟雅大笑了起来,可怖的面容因为大笑而扭曲,她笑得快喘不上气才道:“她快死了,对吧?” “你说不说?”李若庭的剑更近一分,刺眼的血从孟致的脖子处淌在衣襟上。 孟雅神色痛苦,咬牙道:“无执,只有了无执念,才可安度一生。” “你说清楚!怎么一个了无执念?”李若庭恨声问道。 黄林儿的执念,便是她的姐姐,她为了寻到姐姐,风餐露宿千里迢迢,只为寻到自己的姐姐,当黄林儿试图在药王院找孟致的时候,孟雅知道当年那件事败露了。 当年,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女子自称林青,寻到无尘顶参加了招才大会,她毫不掩饰,直奔药王院要见孟致。 是孟雅接待了她,孟雅以为她只是孟致众多的爱慕者之一罢了,不当回事。 孟雅自来了无尘顶,便自作主张清空了药王院所有女修士,心想在无尘顶的时候,孟致只能见她一个人,她自然不会收黄晴儿进药王院,她冷脸拒了黄晴儿,却无意间瞟过黄晴儿隆起的小腹,惊到无言。 她告诉黄晴儿自己是孟致的同胞妹妹,这几日可以帮忙照顾她,待孟致回了门派,黄晴儿就可见到孟致了,黄晴儿万万想不到,心上人的同胞妹妹对她是多么的嫉恶如仇。 孟雅妒火中烧,她嫉妒所有能得到孟致的女人,孟致生性放浪,天下但凡略有姿色的女人皆可得到孟致的青睐,就连花楼里那些红尘女子,孟致也是流连忘返。 偏偏除了她。 可黄晴儿又与那些女子不一样,黄晴儿单纯干净,再加上她带着身孕千里迢迢来寻孟致,让孟雅感觉到浓浓的危机。 与嫉妒不同,也许这次,孟致会浪子回头,她不想管孟致会不会回头,她不愿看孟致娶妻生,只觉得黄晴儿是个威胁,于是她哄骗黄晴儿同她去无人出没的后山,在深林之中把黄晴人活活勒死了。 临近上元节那次,她请黄林儿进药王院饮了一杯茶,悄悄给她下了“无执”。 黄林儿中蛊后,蛊毒发作极快,再加上黄林儿只是个普通女子,若是不马上解蛊,不出几个月便会丧命。 李若庭细细回忆,他为黄林儿寻到她姐姐的遗物,黄林儿得知姐姐确实死了,她吐出蛊虫,证明蛊毒已解。 “你的意思是,她现在就算解蛊,也活不了了。”李若庭冷声问孟雅。 孟雅点点头,眉眼间带着一丝得意。 “你还对谁下过?”李若庭把剑往上移了几分,剑刃紧紧贴住了孟致的下颚,他扬起胳膊道:“你最好从实招来。” 孟雅盯着李若庭的剑,生怕他再碰伤孟致,她急道:“我不知道!我炼出来被人拿走了,我不知道下给了谁……” 她崩溃地捂住自己的脸,声泪俱下,“我真的不知道!” “被谁拿走了?”李若庭追问。 孟雅紧闭着嘴。 李若庭往孟致的大腿上重重刺下,孟致骤然清醒,他睁开眼睛怔了片刻,便不住地哀嚎起来。 “孟长老,闭嘴。”李若庭轻轻旋转着剑柄,刺在孟致大腿中的剑刃一下下搅动他的腿骨血肉,孟致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哼哼。 李若庭蓦地拔出剑,孟致浑身一颤,捂住自己的伤口倒在地上,李若庭重新架上他的脖子,对孟雅笑道:“你哥哥快要清醒了,不如我同他说说……” 他苍白的脸上溅上了孟致的鲜血,清俊的面容此时变得冷漠至极,恨意让他的眼神透着狠戾。孟雅被他刚才突然的举动吓得跪在地上,口中模糊不清道:“别告诉他,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只蛊虫,是被门主金燮拿走的。 但她不知道金燮把蛊下给了谁,她只知道未过多久,她的脸上日渐出现了黑色的花纹,先是一丝淡淡的,后来越来越多,直到她的下半张脸,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蛊虫占领了。 她再也不敢拆下面纱,连孟致也对她的古怪行径和日渐诡异的脾气感到厌恶,与她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直接把山下的花楼当家。 “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快放开他!”孟雅两眼通红,只恨自己没什么能与人相斗的本事,她的灵力除了诊脉,别无它用。 李若庭知道他们兄妹二人都是炼药师,在无尘顶受门主金燮的庇佑,现在把他们三更半夜弄来这无人看管的破旧屋里,才能逼迫他们到如此境地。 “我给你想了个法子,孟致再也不会去寻别的女人,他定当好好待在你身边。”李若庭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也化成一根利刺,刺透了孟雅的心。 只见李若庭手中的剑挥动一下。 孟致的惨叫声顿时划破漆黑的夜空。 孟雅愣在原地,看着孟致的胯下血流成河,蓦地癫狂大笑起来。 “你快救救他,日后,他的身边只有你。” 李若庭留下一句话,消失在夜色里。 天刚蒙蒙亮,浣玉堂的大门被人敲响。 陆贺霖打着哈欠,接过弟子送上来的清茶漱口,一道人影急匆匆冲了进来。 李若庭气喘吁吁道:“我师父呢?” 陆贺霖懒懒抬眼,呸一口吐了口中清茶,缓缓道:“急什么,让我先擦把脸。” 弟子送上汗巾,陆贺霖表面慢条斯理擦着脸,暗地里想着等会李若庭看见他师父那个样子,他还真不好处理了。 李若庭不会怪他吧? 他做错什么事了真是,要怪就要怪金霓生那个臭小子,把这么两个人丢给他。 陆贺霖清清嗓子,“你师父,好像不太好?” “我知道。”李若庭不愿多说,急切道:“快带我去找他,我有要事!” 陆贺霖暗暗为李若庭捏了把汗,不知等会见了燕慈,李若庭的要事还说不说得出口了,还真是一对可怜师徒。 一个前不久要死不死的,一个这会儿又全然没了神智。 他这尊菩萨也不知要当到何时,改日让他见到金霓生,他定要好好向金霓生讨要回来。 两人往浣玉堂偏僻的一间小院行去,陆贺霖走在李若庭前面道:“那个……” 李若庭见他神情吞吞吐吐,皱眉道:“怎么了?” “你师父是真的不大好了。”陆贺霖丢下一句话,快步走到一扇门前,他叹了口气:“你自己去瞧瞧吧!” 说完,他也不进去,转身就走。 真的不大好了。 李若庭胸口跳得极快,他深吸两口气,咬牙推开了木门。 一个人坐在院中,柔和的晨曦撒在他的身上,他正侧着脑袋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墨发随意披在身后。 李若庭静静走过去,把背上的剑搁在一边,看见燕慈手心里躺着一朵小小的野花。 “香吗?”李若庭轻声问。 燕慈抬起眼来,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他摇头,不语。 李若庭蹲了下来,伸手捏起这朵小小的野花,凑上鼻间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清香袭来。 “你是谁?”燕慈蓦地出声,声音冰冷。 这样冰冷的语气,李若庭已经许久未感受过了。 他像是掉进了冰窟里,浑身发颤。 李若庭把头靠在燕慈的膝盖上,似是撒娇,弯起眼睛道:“连我也不记得了?” “离我远些。”燕慈皱起眉。 一直紧拉着李若庭的这根弦,终于断了,无声无息,悄然而至。 弦是勾在心口的肉里,断了,扯出一大块心口肉,摧心之痛让李若庭喘不上气,他愣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我是李若庭。”李若庭跪在地上,勾住了燕慈的脖子,燕慈反应并没有很大,只是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李若庭笑了,看来也不是完全忘了。 他啄米似的碰碰燕慈的嘴,燕慈没什么表情,冷眼看着他。 李若庭伸出舌头把他的唇细细润了一遍,直到燕慈的唇上水光泛滥,才满意地放开他问:“现在记得了吗?” 燕慈的喉结滚动几下,一把拥住眼前这个人,这人笑得他心里痒痒,他恨不得到这人脸上咬一口。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李若庭被他一把拎了起来,两个人磕磕绊绊进了屋子,燕慈猛一用力,李若庭摔在了屋里的床上。 燕慈欺身而上,狠狠掐上他的腰,没什么肉,摸来摸去,尽是硌手的骨头。 李若庭扭动两下,咯咯笑了起来,两颗小尖牙刺在燕慈眼里,燕慈把他的嘴堵上,两个人如漆似胶吻着对方,啃咬着对方的唇舌。 燕慈突然推开他,惊愕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李若庭就在他的面前,好好的。 他日思夜想,思绪混乱,想到李若庭的伤势他总是陷入崩溃的境地。有时候他记得墨山救了李若庭,那伤口,应当好了才对,有时候又想到李若庭伤好了为何还不来找他。 他相信李若庭不会弃他,万一李若庭弃他了,他定要狠狠教训李若庭。 现在,他时常分不清梦还是真,寂静漆黑的夜里,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想燃火,想把屋子弄得暖和一些,摸索了半晌,发现他没在狐仙岭的石室里,李若庭也不在。 又或者,他见到地上开出一朵小花,燕慈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忆起一个背影,那道背影渐渐拔高,清瘦的背影转过头来,是笑弯了的眼,还有整日追在他身后喊的那一句句: “师父!” “师父,你看……” “师父,这是什么……” 李若庭扑上去重重咬在他的肩膀,模糊不清地说:“你总算想起来了,你再不想起来,我就告诉你,我是你师父,让你以后天天喊我师父。” 他吸了吸鼻子,眼眶里的泪却是再也憋不住了,啪嗒啪嗒掉落下来,打湿了一大片燕慈的肩膀。 燕慈任李若庭在自己的肩膀上狠命咬着,越痛,他此刻越是清醒。 第49章 无名剑 燕慈愣怔了,咬在肩膀上的嘴不过是用了一股劲,就再也不肯下嘴了。 李若庭抬手摸净了泪,哽咽道:“你竟敢忘了我。” 燕慈搂紧了他,一下一下轻扶他颤抖的背,轻声道:“我不敢。” 未过多久,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一阵均匀的呼吸。 李若庭睡着了。 燕慈垂眼看他,不知他是经历了什么,眼下乌青的李若庭眉头紧蹙,明明睡熟了,却还把他搂得死紧。 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李若庭的伤势好了,并且回到了他的身边,燕慈勾起嘴角,冷峻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深邃的眼眸蕴着似水的柔情。 他蹑手蹑脚替李若庭掖好被子,静步走到院子里。 李若庭背来的那根东西孤零零立在墙边,他上前拾起拆开裹住的灰布条,一柄通身漆黑的剑露了出来。 燕慈两指拂上剑刃,一道寒光从眼前晃过。 他已经记不得他有多久未用过剑了,十年?还是多久,他记不起来。 燕慈试着回忆曾经的一招一式,他手腕轻转,通体漆黑的剑在他手中嗡鸣,他一个转身,玄色衣摆飞扬。 只是他没有了灵力和内功,招式再也撼动不了地面的落叶。 燕慈不在意,他潜心舞着这把剑,他知道李若庭不会用剑,也不会去学,这是李若庭为他所铸。 暖意从心底滋生,他像是许久未见过光亮的人,在无尽的漆黑与阴暗中寻到了生机。 燕慈魔怔了一般,他在院中不停重复着他曾熟稔的剑法,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剑法,直到他体力不支一个踉跄,单膝跪了在地上。 几滴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起抬头,李若庭倚在门边,正看着他。 “你没有灵力,也没有内功了。”李若庭的语气不带任何波澜,扶在门边的手却是已经骨节泛白。 他一觉醒来,浑身不住的发冷,这是他头一次合眼,方才在梦里,他时而看见陈家庄那些蒙着布的尸体,时而看见那只彭侯,甚至还看见了狌狌。 他在梦中反复挣扎,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身旁已经没了燕慈的踪影。 燕慈不语,站起来套上剑鞘。 “师父,喜欢这把剑吗?”李若庭突然笑了,走过来帮他拭去额角的汗,他挑眉道:“它还没有名字。” “不必取名了。”燕慈摩挲着这把剑,低声道:“可惜了这把好剑。” 李若庭扯扯嘴角,跟着燕慈进了屋子。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想起了孟致孟雅兄妹,那对兄妹不会饶过他,说不定,现在无尘顶已经在遍处寻找他的踪迹。 但他不敢笃定,因为他识破了孟雅不堪言的情愫,说不定孟雅会因为说不出口,而不回无尘顶。 这样更好。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救燕慈。 无执,了无执念。 李若庭的脑中一直在反复思索这只蛊虫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燕慈清冷的声音把他从深思中扯了出来。 李若庭抿起嘴,“没什么。” 他抬眼看向窗外,天色愈渐暗了,几只鸟儿无声飞过。 夜深,僻静的小院中早就熄了灯。 黑暗中的屋子里,两人挤在一起,唇舌交缠的低微喘息声从床帐里传出。 燕慈深深吻着李若庭,李若庭同样激烈地回应着他,啧啧水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异常清晰,羞得李若庭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这口气喘了片刻,身边的人却直直地坐了起来。 李若庭蓦地撑起身子,迷茫地看着燕慈。 燕慈眯起眼睛左右晃了晃脑袋,两手重重捂住了脸,一丝痛苦的呻吟从他牙关咬紧的嘴里泄出。 “师父?”李若庭试探地问。 燕慈猛地躺了下来,“啊——”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两手狠狠抓着胸口,李若庭还未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的胸口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床上的枕头被褥衣裳都被燕慈踹到了地上,混乱不堪。 “师父!”李若庭咬牙攥住燕慈的手腕,怔住了。 他居然轻易压住了燕慈的手腕。 失控的燕慈挣脱不开,只能闭着眼睛痛苦地嘶吼,手腕在李若庭的掌心里不能动弹,他像是受着极刑之苦,刹那间额上布满汗珠。 李若庭的心口剧烈绞痛,但他突然想到,燕慈没有了内功灵力,那就说明此刻的燕慈,可以说出那些不该说的事了。 在燕慈发病的时候,便是燕慈最毫无防备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机可乘。 这一次噬心的疼痛并未持续多久,如巫医族的族长所说,越到后面,人蛊合一。 燕慈虚弱地合上了眼。 “是什么让你发病了?”李若庭轻轻摸着燕慈的胸口,问道:“第一次痛是什么时候?” 燕慈睁开眼睛,眼神是一片空洞,他呢喃道:“他生辰那日……” 生辰! 正是李若庭生辰那日,也是燕慈第一次发病。 李若庭猛地睁大眼睛,他追问道:“生辰那日,发生什么了?” 一年前的三月里。 春光正好,狐仙岭开了漫山遍野的春花。 李若庭对燕慈念叨了许久,他的生辰快到了,及弱冠了,这个生辰非同一般,这代表他成人了。到时候燕慈作为师父,也该有些表示才行,实际上李若庭没有真的对燕慈给他表示报有什么希望,但他嘴上还是要说,指不定燕慈就开窍了呢。 燕慈确实悄悄把这事记下。 他是不会做饭的,这日的饭,还是得李若庭来做。 燕慈一个人在石室里静默了大半晌,他细细回忆李若庭平常做些什么事,好像除了和墨山待在一块在山里瞎晃荡,就在爬树摘果子,要么摘把花回来,再顺带采些蘑菇。 李若庭那天清晨哼着小曲出去。 燕慈见他一走,一个人不自在地出了石室。 他踏进了沾满露水的花丛,亲手摘下他觉得李若庭会喜欢的野花,直到他的衣鞋挂满草叶,露水打湿了玄色的衣摆。 燕慈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人,攥着一把花不敢回石室。 正午的时候,墨山叼来了两只兔子,李若庭哼着小曲回来,两人坐在一起啃着烤肉,期间燕慈忐忑极了,他不时偷看自己藏在角落的那野捧花,生怕被李若庭发现了去。 好在李若庭没发现,抹抹嘴说他要去找白漪。 燕慈心底是有不悦的,自从李若庭整日和那只白狐厮混在一起,他就不悦了,可今日是李若庭生辰,他怎好坏了李若庭的心情,他闭着眼打坐任李若庭去。 他在石室中等着,把那捧花摆弄来摆弄去。 直到月亮挂上了树梢,他才发现李若庭居然还未回来,墨山倒是回来了,他急忙带着墨山冲出了石室。 燕慈一路寻到了那汪深潭,在水汽缭绕的瀑布下,看见赤裸上身的李若庭。 这是他第一次咬牙切齿,胸口血气翻涌。 怒意冲天,把他烧成了灰烬。 他知道狐狸的把戏,李若庭也知道狐狸的把戏,李若庭曾经还同他说过,那只叫白漪的狐狸化人形的时候,长得极好。 燕慈那时候不以为然,因为李若庭补上一句,不及师父好看。 可眼前的李若庭似乎疯了,他拥着那只狐狸,神情迷醉,白漪似乎是他的爱人,他小心翼翼地舔着,触碰着白漪的嘴。 燕慈脑中白光乍现,他的神智像一根脆弱的弦,生生断了。 他从未在李若庭的脸上见过这样痴迷的神情,李若庭看起来神智不清不楚,眯起眼睛,笑得像一朵花,上身和白漪紧紧贴在一处。 站在黑暗中的燕慈拳头攥紧,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可笑的身影。 他独自在石室中徘徊忐忑,那捧带着露珠的花被孤独的他藏到将要枯萎。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什么是嫉妒,什么是愤怒,什么是不甘,什么又是喜欢。 也许他从未发觉,他喜欢上了李若庭。 从何时开始,他也不知道。 李若庭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因为师徒这一层关系,死死蒙住了他这一颗悄然跳动的心。 他陡然想到他的年纪,三十已经出了头,想到他冷漠的性子,想到他久居在这深山中,想到李若庭一声声喊他。 是“师父”,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别的。 他变得面目全非,往日里那副清冷孤傲的模样早已不见。 燕慈飞身掠去,掐起白漪的脖子重重摔在地上,那只白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躺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它被燕慈摔得骨头碎了好几根,呜咽着抬起头来,只看到燕慈一双滴血般通红的双眼。 白漪知道李若庭的师父,李若庭同它讲过,可它不知道李若庭的师父为何对它充满杀意。 燕慈如同鬼魅般飞身掠走了李若庭。 白漪咳着血颤抖地站起来想逃,发现自己断了两条后腿。 不过是片刻功夫,衣袍猎猎作响的声音让它全身皮毛都竖了起来,它扭过头,发现披头散发的燕慈又回来了。 燕慈已经全然失控,他轻松的一把拎起白漪,狠狠摔向瀑布旁的杂乱石堆。 白漪虽是修炼了几百年的灵兽,但它拖着残腿与燕慈拼死一搏,终究是败下阵来。 燕慈已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只是想杀了这只狐狸,他一想到他从未碰过李若庭,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的人,原本就属于他的人,竟然让这只狐狸得了便宜。 一个可怖的念头从心底滋生,他要当着李若庭的面杀了这只狐狸,让李若庭看着这只化人时极好看的狐狸如何死在他手里,更是解恨,想到这里,他的胸腔里满是快意。 李若庭从燕慈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总算是听了个明白。 他忆起那次他拿起一个狐狸面具,燕慈无端甩他一个冷脸。 现在回想起来,李若庭嗤笑出声。 他啧啧两句,点点燕慈的鼻尖,道:“想不到你还会吃醋。” 燕慈半阖着眼,似乎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任李若庭打量着自己。 他哪里会知道,那夜的白漪在李若庭眼里,就是顶着一张他的脸,让醉了酒的李若庭神智不清,沉迷其中。 李若庭眼睛转了半圈,蓦地下床趿拉着鞋找来一盒什么东西藏进被子里。 “我问你,你可喜欢过什么?”李若庭托着燕慈的脸问。 燕慈缓缓摇头,薄唇轻轻吐出三个字:“李若庭。” 李若庭嘴角翘起,心底的哀伤和痛楚却是愈渐加深,刺拉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轻叹一声,道:“我该怪你还是不怪你?” 无人回应。 第50章 魔头 冶金堂内,浩浩荡荡坐了一群紫袍黑巾的人。 几个炼器弟子为元真教的人一一奉上热茶,金燮笑吟吟地挥手,弟子们垂头退了出去。 “金门主,前些日子,我元真教在亭竹县一战中弟子死伤惨重。”元真教教主站起来抱拳道,“多亏了少主前来助我教灭了凶兽。” 金燮哎了一句,重重叹口气,“我儿霓生年纪虽轻,却见不得百姓受苦受难。” 元真教教主使了个眼色,身后众人齐齐站起来抱拳,朗声道:“多谢无尘顶出手相助!” “莫说这么见外的话!”金燮红光满面坐下,招呼道:“用点茶。” 几个小厮挑着扁担进来,元真教教主不急着坐下,颔首道:“小小心意,万万抵不上无尘顶对元真教和亭竹县的救命之恩。” 金燮皱眉,“身为同盟,何必如此客套?” 元真教教主讪笑,唉声叹气道:“金门主收下罢,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顿了顿,“日后无尘顶的事,就是我元真教的事!” “言重了,言重了。”金燮坐下来,端着茶盏,扫了一眼元真教的人,一个喝茶的也没有,坐下是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的模样。 冶金堂顿时寂静一片。 他吹了吹茶水面上的茶叶,抬眼道:“你我都是一派之主,有话但说无妨。” 元真教教主斟酌犹豫了片刻,道:“无尘顶可有一年轻驭兽修士?” “有,何事?”金燮放下茶盏,“教主请坐下同我细细说。” “那只凶兽已除,但我思来想去,只觉得凶兽来的实在是蹊跷,我们便派人调查了一番。”元真教教主让弟子请人上来,“我们找到一个人。” 一个佝偻着背,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被元真教弟子请上来。 他哆哆嗦嗦跪下,浑浊的眼睛四处张望一圈,似是怕瞧见什么人,冶金堂被他打量遍了,他才松一大口气,开口道:“小的名叫陈老六,亭竹县陈家庄人,先前一直在财主陈老爷的宅子里当门房。” “直到前些日子,那只妖怪把财主陈老家一家都杀吃了,小的那几日正好出去采买。”陈老六说着抱紧胳膊,磕磕巴巴道:“才、才得以逃过一劫,留下这条小命……” 金燮微侧着头不语,意示他继续说下去。 陈老六咽咽唾沫,慌慌张张讲了起来,凶兽出现那晚,财主陈老爷一家二十几口人丧命,陈老爷的夫人,便是元真教的散修张氏。 说起这个张氏,年后金燮还见了她一回,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因为亭竹县这个事丧了命。 说是说远房亲戚,实则他压根不在意。 “大夫人年后从无尘顶送了贺礼回来,便与我说她见到了一个人。”陈老六愣怔一会儿,道:“一个多年前就本该死了的人。” 冶金堂的人都屏住呼吸,静的可怕,陈老六的讲述清楚的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十三年前,陈老爷远去江州采买一趟,带回了个江州女子和一个八岁的男孩儿,陈老爷给他改名叫陈灿之。 这个陈灿之,小时看他只是寡言少语,没什么别的毛病,谁知他年岁越大,骨子里的顽劣显了形,陈老爷花重金送他去私塾念书,他却整天与陈氏宗族里的其他男孩斗殴,心思从不放在读书上。 陈老爷责罚过他好几回,伤不到骨破不了皮的小小惩罚,陈灿之不知悔改,性子越来越古怪,和大宅院的人没一个合得来。 “他本就不是陈老爷的儿子,就算给他换了名字身份,到底还是江州的穷酸种。”陈老六说起这个人,一脸鄙夷道:“扶不上墙。” 陈老爷是个有钱的财主,宅子里就一个女人说不过去,江州女人也一直未再生育,直到江州女人进了陈家的门第五年,陈老爷又娶了个比江州女人年轻好几岁的元真教散修。 也就是张氏。 张氏过门还未两月,江州女人死了。 “那个女人向来惯纵陈灿之,她这一死,陈灿之就像脱缰野马。”陈老六狠狠磨着牙齿。 陈灿之对张氏,在宅子里碰上了,他便会张口喊一声:张夫人。 张氏开始瞧他只觉得可怜,一来,在这偌大的深宅大院里,他只是个外人,无血缘关系,没了娘,在这宅子里也再无亲人可倚靠。 二来,陈灿之在她面前还算本分,张氏管教他,向来是老老实实的认错。 谁知,张氏第二年有了身孕,无意间让下人在陈灿之屋里翻出一叠纸。 “这个陈灿之,仗着自己会写两字。”陈老六愤恨道:“从未见过如此歹毒的人,字里行间都是咒张氏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连同养育他这么些年的陈老爷,也被他给咒了。” 陈灿之那副文文弱弱的皮相被撕开,陈老爷也彻底看清了这只白眼狼,陈老爷的心凉了,放话道:近十年,就是养条狗,也该养熟了。 陈老爷未赶他离开陈家宅子,只是让他好好反省。 陈灿之不但不反省,还偷了陈老爷的金银,连夜收拾包袱逃了,陈老爷发现人跑了,十几岁的孩子就这么独自跑了,谁知要碰上什么事,自然要差人去追回来。 “小的当夜带了十几个人,一路追着陈灿之到了十几里外的一座深山。”陈老六说到这里,摇头道:“那山叫狐仙岭,邪乎的很,陈灿之被我们追赶到一处悬崖边上,他跟中了邪似的,一头栽到悬崖底下去了。” 于是他们回到陈家宅子里,告诉陈老爷,陈灿之怕被他们抓着,跳崖死了。 金燮听到这里,皱眉道:“这跳崖的孩子与我无尘顶的驭兽修士有何关系?” “此人没死,还来您门下做了长老。”陈老六的话让在座的人都匪夷所思,他抱拳道:“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大夫人给无尘顶送了贺礼回来,便问小的,当年陈灿之到底死没死。” 陈老六不知道,他们站在高耸的悬崖顶上往下瞧,一片黑洞洞的云雾,什么也瞧不清,按理来说,定是死了的。 张氏说无尘顶这个长老,与当年的陈灿之长得足足有八成像,陈灿之当年要是没死,这时候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可惜大夫人未查明这事,陈家大宅里就无端出现一个凶兽,把二十几口人连老带小全杀光了。”陈老六心惊胆战地说:“定是他,寻仇来了。” 金燮呵呵一笑,“据你所说,这个陈灿之是我无尘顶的驭兽长老,李若庭?” “是不是,还请门主把他喊来,我们对上一对。”元真教教主慎重道:“此事事关无尘顶和山下苍霞镇的安危,甚至是整个修真界的安危,若真是此人,他已犯修真界重罪,穷凶极恶残害了我亭竹县三百多条性命,定是要请修真众门派来审判他!” 金燮沉默了大半晌,喊来冶金堂的弟子,“去把李长老叫来。” 弟子抱拳退下。 元真教教主继续道:“我猜想,这只凶兽是被人放进了陈家大宅的,而有这个本事的人,亭竹县和无尘顶加起来,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吧?” 他垂眼讲道,他听闻无尘顶曾派一位长老前往灵兽作乱的邵咸城,旁的驭兽修士降不住的兽,无尘顶这个人一去便轻松降住了。 现在天天皆知,无尘顶有位驭兽长老,本事通天。 “呵,夸大其词。”金燮轻笑一句,“这位李长老,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真如寺的一心方丈也在罢了。” 元真教教主面色难看,坐下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炼器弟子垂着头跑进来,在金燮耳边低语几句。 “他那个徒弟,问了吗?”金燮眉头紧蹙,沉声问弟子。 弟子点头,正打算再凑上去说,被元真教教主打断。 元真教教主腾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问:“发生何事了?” 金燮道:“李长老几天前就离开无尘顶了。” 话音刚落,众人愕然。 元真教的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就跑了啊!” “就是他了!已经开始逃了!不知哪里得来的风声?我们查探此时也未透露一丝消息出去……” “完了完了!” 金燮脸色一暗,大袖一挥,桌案上的茶盏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张嘴。 “诸位,稍安勿躁。”金燮皮笑肉不笑,“我这就让人去把他寻回来……” 他左手不动声色抚上右腕上的升龙甲,盘恒在心中许久的猜疑渐渐显露,因为这个陈老六的话,金燮已经有七分信了此人就是李若庭。 李若庭处心积虑进无尘顶的目的是什么? 他加害陈家庄的人已犯重罪,为何还要再回无尘顶,陈家庄的凶兽是否为他所为,元真教的人拿不出证据,想真拿下此人,还需更确凿的证据才行。 贸然抓人只会落得别人口中把柄,何况这人是他无尘顶的长老,这事传了出去,只会给无尘顶抹黑。 他心底暗暗盘算着,此事要真是李若庭所为,把李若庭交给元真教,让他们消无声息地处理了,不惊动各门派才是最佳法子。 什么众门派审判,这事是万万不能让修真界众门派知道,不然他无尘顶这么多年的好名声,岂不是毁于一旦。 他愤恨想到自己好心收留李若庭,反倒是沾了一身污秽。 金燮接了身旁弟子递来的热茶,面上已是风雨欲来。 一名着青衫的药王院弟子匆匆忙忙跑进冶金堂,中途过门槛还摔了个大跟头。 “门主!救命啊!” 金燮烦闷地抵住额角,沉声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药王院弟子脸色泛青,看起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瞪大眼睛望了望冶金堂坐着的元真教众人,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好跪地道:“门主,弟子有话要说。” 元真教众人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过来!”金燮猛地起身,往冶金堂后院走去,药王院弟子连滚带爬跟上。 穿过昏暗的走廊,金燮走到花园一角才停下,咬牙道:“说!” 药王院弟子颤声道:“师父不好了!求门主快去瞧瞧!”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金燮推开门,就见孟雅坐在床边,她转过头来,一张可怖的脸上满是泪痕。 “把你的脸遮一遮。”金燮不愿多看,瞥开眼道。 孟雅捂住自己的脸,肩膀不住颤抖起来。 金燮凑到床边,孟致脸上毫无血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眼神往下,孟致的下半身满是血迹,血迹已经干涸发黑,散发着阵阵腥臭味。 “这是怎么回事?”金燮疑惑地看向孟雅。 孟雅用衣袖遮住脸,侧着头抽泣道:“那个黄林儿应该是死了,李若庭知道了我的所有事!” 又是李若庭。 金燮一掌拍开孟雅的衣袖,面容扭曲道:“你说什么?” “他都知道!他知道我杀了那个黄林儿,也知道我下蛊,还知道你包庇了我!”孟雅满是黑色图纹的脸随着她愈渐癫狂的表情,愈发狰狞,她勾起嘴角,双目通红道:“他对孟致下手,也是知道我对孟致的心思。” 金燮紧绷着一张脸,幽幽问她:“你可乱说了什么出去?” 孟雅愣怔住,缓缓摇头,她恍惚道:“我只承认了我对孟致……其他并未说。” “我们从未见过什么黄林儿姐妹。”金燮眼中刺出危险的光芒,他恨声道:“我们只知道无尘顶长老李若庭已犯修真界重罪,要让天下共诛之。” “好好照顾你哥。”金燮留下一句话,摔门离去。 一夜间。 修真界众门派传出追捕令。 追捕一名年岁二十出头的男子,此人为驭兽修士一名,常用名:李若庭,残杀平民三百多人,性情残暴诡计多端。 大街小巷被修士们贴满画像,画像中的男子面容清隽,笑眼弯弯。 “来看咯!”一个小童举着一叠画像吆喝,“大魔头出世!” 几个修士定住脚步,接下一张画像不屑道:“看起来不怎么厉害嘛。” 小童啧啧有声,头顶两小髻晃晃荡荡的,声音脆生生道:“你们把他的人头送去无尘顶,门主金燮非要赏你几颗长生不老药助你飞升。” “呸!”其中一个修士啐了一口,嫉恶如仇道:“飞升算什么事儿,老子最是见不得这种修了本事,去残害手无寸铁老百姓的败类玩意儿。” 画像被这几个修士仔细叠好,揣进衣襟。 卷二 完 第三卷 书生卷 第51章 “砰砰砰!” 木门被人大力敲响。 过了许久,脚步声才从门里响起,衣决飘飘,步伐缓慢,完全不知门外人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陆贺霖抬起眼,惊问:“李若庭呢?” 自李若庭上次急匆匆来到浣玉堂,踏进这方僻静院子,他就再也没见到这师徒两人出过门。 细算一算,得有五日了。 他打量给他开门的燕慈,披散着发,袍子松松披在身上,连腰带也不系一条。 最近的天暖和不少,但也不至于像燕慈这般,松垮的领口望进去,里头空空的。 “何事。”燕慈嗓音低沉,带了些许慵懒。 记住网址m.wxsy.net 陆贺霖不满啧了一声,寻思这位师父倒是当得够格儿,跟爹差不多了,还是那种二十几了,还什么事都要管的爹。 可他要是个正常师父也就罢了,燕慈这个发了病就不认得人的师父,陆贺霖决定不同他说,恐怕是说了也白说。 指不定明儿燕慈就忘了。 “让他出来下,我有事找他商量……”陆贺霖扬起笑脸,骤然僵住了。 他的眼睛一向尖,不过是胡乱瞟了两眼,他就看见燕慈松散的领口里那贴近胸口的地方,印着好几块红痕。 陆贺霖脑子空了一瞬,才正儿八经地打量燕慈,不看不觉得,一看把他吓一跳。 燕慈眼下乌青一片,脖子根被头发遮住了,偏偏发间露出来的一丝缝里,让陆贺霖瞧仔细了,脖子根上也有着诡异的红痕。 陆贺霖又不是小孩儿,他还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看来燕慈不是给李若庭当爹…… 陆贺霖纠结着要不要把事情给燕慈说了,要真是他猜测的那样,燕慈也应该知道,有知道的权利才是。 屋子里突然传出清脆的碎裂声。 燕慈顾不上犹豫不决的陆贺霖,直接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陆贺霖咬咬牙跟上去,站在屋子门口不敢进去,他生怕进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陆兄弟。”李若庭被燕慈搀扶着走出来,他声音沙哑,低低唤了陆贺霖一句。 陆贺霖耸耸鼻子,屋子里飘出来一股味儿,他皱起眉毛。 再看李若庭,两颊红的像要滴血,嘴唇却是惨白一片,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太抬起头来。 “师父,陆兄弟有他的私事问我。”李若庭垂眼道。 燕慈冰冷的眼神在陆贺霖身上停留片刻,激的陆贺霖一身鸡皮疙瘩,才转身进了屋子,重重关上了门。 两个吃了闭门羹的人站在木门外,对视一眼。 “你!你和你师父!”陆贺霖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先前只是猜测到,现在摊开来说,还是有些说不出口,但终究是别人的私事,他没道理插嘴。 只是看李若庭这气色,实在不如五日前来的时候好。 “我发热了。”李若庭简简单单四个字,更是给陆贺霖敲下一粒定心丸。 李若庭眯起眼睛,院子里太过于明亮,刺的他眼睛生疼,想流泪。院子里栽种的碧绿小树和艳色鲜花,都刺的他睁不开眼。 他抿了抿唇,指着院门口,意示陆贺霖去那里说。 陆贺霖先一步走到院子门口,回过头,心底更是一颤。 李若庭走路极慢,他艰难地挪着步子,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深深喘了口气问:“发生什么了?” 陆贺霖暗暗叹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问他:“你看看。” 李若庭伸手接过去,宽大的衣袖滑下,手腕上的乌青指痕露了出来。 “你不要命了?你师父……”陆贺霖咬咬牙,还是说不出口,燕慈就像个疯子,那失了神智暴怒无常的模样,他见一次就不想再靠近了。 皱巴巴的纸被摊开,李若庭对着自己的画像勾了勾嘴角。 “这是怎么回事?”陆贺霖对他的反应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哪有人看到自己被人追杀还笑的,怕不是疯病会传染。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李若庭对陆贺霖抱起拳道:“多谢陆兄弟这些日子照顾我师父,恩情难以回报,若是……” 他说不下去。 “哎呀别说这些!”陆贺霖担忧道:“这上面说得可是真的?你回答我,你可是被人诬陷了?” 李若庭站着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摇头道:“不是,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陆贺霖张了张嘴,诧异极了。 他可想不到金霓生小子会交一个大魔头兄弟,凭他这些日子接触,师徒二人也不像是为非作歹之人。 李若庭莫不是也犯了疯病? 陆贺霖拿他没法子,甩甩衣袖说:“你说是你所为,那请你们赶紧离开吧!” “你不抓我?”李若庭抬起眼,问他。 “我抓你作甚?我看你和你师父都是疯子,赶紧离开!”陆贺霖龇牙咧嘴地从衣襟里掏出一袋银钱,塞李若庭怀里,厌烦道:“你这疯言疯语别同旁人说,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知道你们两个脑子有点毛病。” 李若庭嗤笑出声,扶着腰笑了片刻,连喘好几口气道:“银钱就不用了,以后也用不上。” “我要告诉金霓生。”陆贺霖把银钱收回来,直视他道:“要真是你害了这些百姓,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找到你们。” 李若庭颔首,松松抱了个拳:“这才是正道人该做的事。” 天灰蒙蒙要亮时,都城的万家灯火才渐渐熄灭了。 酒肆拉下了门帘,留下阵阵浓香酒气,街道上的小摊贩们早就收拾好东西,回家歇着了。 青石板路的两旁,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摊子柜子,立在静谧的凌晨里沉睡,等待着鸡叫了,天光亮时再醒来。 一辆布帘子严实的马车从浣玉堂迅速冲了出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彻了都城沉睡过去的大街小巷。 漆黑的车厢内摇摇晃晃半躺着两个人,李若庭靠在燕慈腿上,他身上热的厉害。 昏昏沉沉忆起这几日,他的脸就烧了。 他们真是疯了,完全疯了。 清风公子的膏药也是邪门,还真同他所说,用了便要痒死,非得解了不可,李若庭本是想的简单,以为解了一回就好,殊不知这膏药解一次不够,他怀疑这膏药带了毒,用上了便是脑袋也不清醒。 一整夜都是难耐至极,差点要了他的命。 第二日的时候,他发烫了,浑身疼痛滚烫。 燕慈给他泡了温水澡,擦了伤药,他睡了一天,恍惚间醒来想到他们之间将要对面的事情,心口裂开,又是一阵黯然伤心。 李若庭躺床上愣怔,一动不动望着燕慈坐在桌前不愿靠近他的背影。 燕慈在自责。 他并不是全然失控,他是半清醒着。 燕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暴虐,他的愤恨,他的不甘心,还有压抑了许久,捱了许久的东西像汹涌洪水冲破闸门,通通释放了出来。 他实行了他心底窜出过的那个疯狂又黑暗的念头,他要让李若庭一辈子都记住他。 “师父,我好冷。”李若庭呢喃道。 明明身体像着火了一样烫,他却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里,冷,冷的他瑟瑟发抖。 燕慈把他紧紧拥进怀里,李若庭像是在冰雪中找到一团燃烧着的灼热火源,不自觉的地贴紧了燕慈的胸膛,脑袋深深埋进燕慈怀里。 滚烫的气息透过衣衫,烫上燕慈的皮肉,燕慈的手轻轻覆上李若庭的背,一下一下抚着,就像当年在石室中,无数个夜晚那样,悄然无息地安抚着被噩梦惊醒的李若庭。 李若庭在马车的摇晃中沉沉入睡。 燕慈待他睡深了,才缓缓停下抚着他背后的手,深邃的眉眼和冷峻的面容隐匿在昏暗之中。 李若庭被陆贺霖叫去未过多久,回来就告诉他,他想回山了。 当初说好的云游天下,看再多些风光已经不作数。 回山也好,那深山的石室,才是他们相识的地方,石室前的山坡,也许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们两人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燕慈也不愿再逼自己去期望李若庭能过上平凡人的娶妻生子日子。 李若庭一辈子都会记得他。 忘记一个可恶至极,对徒弟如狼似虎一遍一遍索求,食髓知味不知餍足的师父,可比忘记一个好的师父难多了。 手腕上的翠绿珠子渐渐发热。 李若庭睁开惺忪的睡眼,入眼的是他十分熟悉,坑洼不平的石室。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摸摸自己的额头,退了热,再看身上衣服,是干净的。 墨山匍在一旁,懒散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师父呢?”李若庭不禁问它,喉咙还是有些疼。 墨山低吼一声,“在洞外面。” 石室的炉上烧着热茶,咕噜咕噜响个不停,白茫茫的水气散在石室中,带着淡淡的茶香。 李若庭坐起来才发现,他是睡在石床上。 他心底像是被人偷偷挠了一把,痒痒的,滋味妙的很。 要知道这么些年,他可都是老老实实睡自己那张木床,任他心里的小秘密再多,想得再多,在这间石室里的时候,他没招惹过燕慈。 燕慈曾经在这张宽大的石床上打坐的样子深深映在他的脑海里,因为他不止一次用余光去描绘闭目打坐的燕慈,真是怎么瞧都赏心悦目,迷的他天花乱坠。 想到这些,李若庭腾一下脸红了。 一股苦涩的药味从石室外面飘进来,李若庭连忙跑出去。 正是春意浓时,石室外的山坡满是嫩绿青草,半人高的矮木挂满了不少小花苞,山坡顶上那颗大树郁郁葱葱。 深吸一口气,山中独有的树木和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野花的香气冲进鼻子,沁人心脾。 几只鸟叽叽喳喳结伴飞过,鸣叫声愈渐远了。 燕慈背对着他,弯腰往临时砌成的小灶里塞一块木头,小灶上放了个陶罐。 “你在给我煎药?”李若庭探头探脑凑上去,弯起眼问他:“怎么不去里面煎?” 燕慈回过头,问:“还热吗?” 李若庭摇头,他现在精神好到不得了。 退热是其次,主要是看见燕慈给他煎药,他现在能骑墨山背上去山里兜一圈,吹吹山风让自己冷静冷静。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了。 当年他手脚动弹不得的时候,燕慈每日都给他煎药,他虽然感激,但不至于像今日这样,心里甜丝丝的,比吃了山里秋天的果子,还要甜上许多。 李若庭直接搂上燕慈的脖子,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目光灼灼,他送上自己的唇,垂下的睫毛不住颤抖。 他不轻不重地磨着燕慈的薄唇,又想到什么似的,在燕慈的下唇上用力咬了一口,燕慈不躲,反倒攥紧了他的腰,两只大手在他身上又掐又捏一顿,按住他的后脑勺,还给他带着淡淡血腥味又似狂风骤雨的深吻。 柔软的舌头灵活地戏弄着李若庭,李若庭跟不上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表达不满,猛地整个人被燕慈抱了起来。 他们躺在金色的暖阳下,躺在嫩绿的草地里,要把对方融进骨血般相拥,唇舌依依不舍纠缠,直到燕慈喘着粗气把他放开。 “不行。”燕慈哑着嗓子,眼神幽暗深不见底。 李若庭啧了一句,扫兴地躺平了,他伸出胳膊枕在脑袋后头,叹了口气。 远处天边,连绵不绝的墨色山峦缭绕着丝丝如烟的薄云。 燕慈不做声,起身进了石室拿出来一个碗,倒好了药,坐在了李若庭身旁,道:“喝药。” 李若庭皱起眉毛,“闻起来好苦。” “怕你闻着苦,特地在外面煎了。”燕慈端起碗在嘴边吹了吹,抿起嘴尝了一小口,舌尖又苦又涩,他咽下了这口药,犹豫道:“要不别喝了。” 回到石室时,他已经给李若庭煎了退热的药,这碗是治伤的药,他见李若庭现在能走能躺的,估计也不需要喝了。 况且这药实在是难喝。 “哎——”李若庭蓦地爬起来,把他手里的小碗抢下来,一口灌下了,顿时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他把碗还给燕慈,欲哭无泪地说:“以后不用喝了。” 这碗苦药的威力实在强,到了晚上,李若庭的舌根都还是苦的。 燕慈去石室外走了一圈,找来一小把红彤彤的果子给他,他扔一个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居然还不错。 李若庭笑弯了眼,舌根上的苦,终于解了。 第52章 回到狐仙岭后,不过是两日光景,天就暖和的两件薄袍子也穿不住了。 外头烈日高照,顺着石室刮进来的山风,都带着燥人的闷热,好在石室里阴凉,两个人和一头豹子都呆在石室里懒懒散散。 墨山本来就是夜里捕食,白天瞌睡,倒也不怪。 怪的是李若庭,他倚在石床中昏昏欲睡。 夜里他睡不着,他老是做梦,而且都是噩梦。 他在陈家庄的义庄里见过的一幕幕总是趁着黑暗来临,悄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混进他梦境里,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些蒙着布的尸体,有大,也有小。 梦中的李若庭陷入无止境的痛苦之中,那些个孩童成什么样子了,不用猜,定是和那张氏一样,被彭侯咬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那些伤口最开始会淌着热血,然后发黑发烂,最后臭不可闻。 他冲上去把那些布一匹匹掀开,跪下来对他们忏悔。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害你们!” “放过我……放过我吧!” 没有人听他的忏悔,也没有人知道他跪着,只有惨叫声环绕在他的耳边,刺痛他的耳朵,有男有女,也有小孩老人。 他们时而大笑不止,时而高声痛哭,杂乱的声音里还掺杂了几句怒斥,那是一道男人的浑厚声音。 “你这只白眼狼!无义的狗!” “近十年了,我就是养一条狗,见了我也知道摇一摇尾巴!” 他在梦中听见这声怒斥,疯了一般四处找剑,他刚找到一把剑,抬眼就看见了张氏,张氏的脖子全断了,脑袋松松挂在脖子根上,她穿着她最爱穿的紫色罗裙,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向李若庭走来。 李若庭惊叫着醒来,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竟然有泪。 身上的薄衫早就被汗浸透,沾在背上黏腻不堪,几滴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还有一颗掉进他的眼睛里,眼睛一阵刺痛。 “噩梦?”燕慈问他。 李若庭咽了口唾沫,浓浓的血腥味,嘴里一处是又痛又辣,估计是方才做梦的时候,自己咬破了。 燕慈放下手中的柴火,洗净了手才过去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抚着李若庭的背。 李若庭深吸一口气,闻着燕慈身上从山里带回来的树木气味,他咬紧下唇,鼻子蓦地发酸。 “可是想下山了?”燕慈沉声问他。 燕慈记得李若庭说过他有个朋友,当初还让他送什么东西去,他已经记不清了,他隐隐开始担心李若庭是不是又后悔回山了。 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是隐于山林之间还是融入喧嚣人市,到了这个时候,他都是愿的。 “想下山的话……” 不待燕慈说完,李若庭摇着头打断他:“不想。” 石室静了下来,两人浅浅的呼吸交融在一处,他们鼻尖厮磨了一会儿,李若庭眼眶通红,他轻声道:“我想永远待在这里,要你永远陪着我。” 他这样怨气连天的话就算是说了出来,也得不到回应,李若庭心里知道没有回应,更恨燕慈连哄他都不愿,哪怕是骗一骗他。 燕慈凑上去想吻他,李若庭退开一寸。 温热的唇近在迟尺,柔软且水光泛滥,燕慈垂眼盯住李若庭的下唇,他很喜欢中间那道竖着的,浅浅的沟,实在是勾他。 盯久了,燕慈的下腹一紧,浑身都是燥热不安。 他回想起那间昏暗的屋子,那张摇晃了整夜都不够的架子床,还有那副在架子床里挣扎,遍是旖旎痕迹的躯体,痕迹都是他故意留下的,红的青的,淡色的深色的。李若庭在他怀里哭哑了嗓子,一张脸红透了,迷离的眼睛挂满了泪,咬着他的肩膀隐忍着,还非要不停说些话来招惹他。 燕慈的喉结滚动两下,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人狠狠拖进自己怀里。 “嗷呜——” 墨山蓦地低吼一声。 李若庭被吓一大跳,猛地推开燕慈,跌坐了下来问墨山:“怎么了?” “有东西在外面。”墨山留下一声,冲出了石室。 什么东西? 李若庭一下子全身血液褪去,难不成是无尘顶和元真教的人找来这里来了,他慌慌张张穿上鞋。 燕慈一把拉住他,“你待里面,别出来。” “不行!”李若庭快急疯了,马上拿起放在木桌上的剑递给燕慈,两人一同奔到石室外。 石室外的山坡上,刺眼的阳光下一道黑影正和一道白影僵持着。 黑影是墨山,它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前半身躯压的贴地,尾巴斜斜定住不动,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 它对面是一只白狐,被墨山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两只灵兽似乎是在说话。 虚惊一场,原来是灵兽。 李若庭松了一大口气,全身虚脱了一般靠在燕慈怀里,额角密密麻麻全是汗。 燕慈扶住他,看着他吓脱了形的样子,疑窦丛生。 他们在石室住了这么多年,石室外时常路过一些灵兽,墨山都会冲出去看一看,李若庭的反应从未像今日这么强烈过。 一张脸都吓到惨白,肩膀微微在哆嗦。 燕慈低头看自己手中的剑,漆黑的剑身在光照下隐隐发光,连剑都递给他了,怕是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事。 “是白漪。”李若庭皱眉道。 那只白狐愈渐近了,畏畏缩缩跟在墨山后头,近了些,李若庭把它认了出来。 山中白狐不多,但也不是仅它一只,瘸了一前一后两条腿的白狐,恐怕就是白漪了,还是被燕慈打残的。 “它偷跑到这里。”墨山领着白漪过来对李若庭吼。 李若庭上前两步,白漪连连退了很远,嘴里唧哇叫着:“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又回来了!” “你这么怕我。”李若庭垂眼,面色诚恳道:“那次的事,都怪我,我对不住你。” 白漪抖抖身上的毛,“放我走!” “墨山,让它走。”李若庭暗暗叹口气,要原谅是不可能的。 墨山慢悠悠坐了下来梳理自己方才弄乱的爪子皮毛,白漪见形势对了,撒开爪子窜进了一旁的矮木中,矮木抖动几下,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坡底下。 李若庭想起这个误会,对白漪是很愧疚的。 错在他,是他醉了酒,也是他把身上贴了灵符的外衣脱了去,白漪迷他的眼,是白漪自身的灵力,他心底的那份东西,从未听他说过心底那份眷恋的白漪怎么可能瞧得出来。 错还在他,他醉酒后,浑然忘记了在石室里等着他的燕慈。 燕慈对他这么好,无声的温柔像夹在风中不可见的细雨,他都真切的感受到了。 李若庭看向身旁一直没开口做声,也没有动手的燕慈,燕慈的脸已经冷到快要结冰。 脸色差归差,到底是没动手,说明燕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你乱吃什么醋?”李若庭忍不住笑他,“你可知道那次我醉了酒,把它当作何人?” 燕慈深邃的眼对着他,静的像一汪潭水,他问:“何人?” “我不喜欢狐狸。”李若庭往他怀里倚去,整个人黏黏糊糊的,低声说:“我只喜欢狐仙。”他看燕慈手是搂他腰上了,脸上却是毫无反应,他啧了一声,“你是狐仙?” 本是荒芜一片,回忆席卷而来。 昔日躺在石床中不知生死的少年,咬紧牙关的嘴,磕在那瓷碗沿上,留下一圈淡淡的血痕。 他横抱着少年出去,又横抱着回来,忙碌一场倒也不是没有用处,少年老老实实进了汤药,恢复了一点力气,撑着坐起来对他讲出了第一句话: “你是狐仙?” 李若庭就这么静静等着,看着燕慈,平静又不见底的黝黑深潭总算泛起了涟漪。 “我不能忘了你,不能……”燕慈把他拥进怀里,力气大到两个人都浑身颤抖起来。 李若庭吸吸鼻子,压下眼眶里的酸热,恨声道:“我要让你忘不了!” 之后的日子,李若庭更是放肆,他没了骨,也没了腿。 去哪里都是缠在燕慈身上,要么是倚在怀里,要么是让燕慈抱着他。 外头热,林子里还有几分凉爽。 树荫斑驳的投在两人脸上,头顶不停有翅膀扑腾的声音,一阵山风拂过,周遭的树叶沙拉响个不停。 燕慈背靠着树干,李若庭坐他腿上闭着眼小憩,灰色的衣袍叠在玄色上,一旁是捆好的柴火和竹篓。 “我渴了。”李若庭揉着眼睛。 燕慈胳膊伸出去扯来了小竹篓,从里面轻抓出一把果子,这些是他拾柴火的时候,李若庭背在竹篓跟在他身后拣的,摸起来有些软软的毛刺,一颗一颗小小的红籽凑成一大颗,手劲稍微大一些,就捏出一手红的汁水。 他一颗一颗塞李若庭嘴里,直到绯红的汁水把李若庭的唇染的艳丽无比,他才凑上去尝尝这果子的味道,借着软乎的舌头和水淋淋的唇。 有些酸。 “你听过狐狸和书生的故事没?”李若庭微喘着气问燕慈。 燕慈不说话,不说听过,也不说没听过。 李若庭挑起眉,道:“我就知道你没听过,李先生今天就给你说说。” 他清清嗓子,从一个穷酸书生开始讲起。 穷酸书生进京赶考,路上走进一座荒无人烟的深山时,好巧不巧的碰上大雨,雨下得那叫一个大呀,砸得书生脑袋上的帽子都要掉下来。 ,莽莽撞撞在树林里穿梭着,他担心书要被雨给淋烂,脚下的步子愈发急促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盏灯,暖黄的灯在雨幕中发着黯淡的光,他向那处奔去,发现这盏灯是一栋茅草屋子门前挂的。 穷酸书生连忙叩门,一位妙龄女子打开了门,把他请进屋子,给他倒热茶,擦干净身上的雨水,见书生在地上摊开一本本淋了雨的书,女子还凑上前看,念了几句诗。 书生对女子心里欢喜的很,便把这位孤苦伶仃独居在深山中的女子带上,他们一同赶考去。 说到这里,李若庭浑身猛地一哆嗦。 燕慈的手早就在他不知不觉中,穿过他的袍子伸进了他的里裤,干燥温暖的大手徐徐摸着他,让他低低哼了一声。 “后来?”燕慈声音喑哑。 李若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坐也坐不安稳了,索性全身都软下来,倒在燕慈怀里。 后来,书生和女子碰上了个道士,道士告诉书生,你的妻子是个狐妖,书生不信,温柔体贴的妻子怎么会是妖,道士给他一粒丸子,让他给女子吃了,妖精就会显形。 书生转眼就把丸子扔了,是妖又如何,不害人就好了。 道士不依不饶,说书生再与这吸人精气的妖在一处,不多日便要没命。 “道士把狐妖杀了,书生得救了。”燕慈手上时轻时重,沉声接了一句。 李若庭笑了,他舔了舔唇,开口:“你听过的故事与我不同。” “何处不同?”燕慈问。 李若庭昂起头,长长叹了一声,全身紧绷着,耸动着胯,道:“书生让这个道士少他娘的管闲事,老子就是要快活到死。” 说完,他抽着气大笑起来,燕慈盯着他不停滚动的,尖尖的喉结,直到李若庭昂着头要断气了一样,两腿胡乱挣扎几下,一头倒进他的怀里猛烈喘气,背脊一起一伏。 是夜,石床中的人还在沉睡之中。 李若庭披上外衣,坐在石室的木桌前,他半阖着眼,伸手挑了灯芯,微弱的火苗蹭一下变大,照得石室中一片明亮。 李若庭又做噩梦了,只是这回,他梦见了朱仔,朱仔被金燮抓了起来,逼问朱仔他的去向。 他绝望地捂住了脸。 他是真的错了,他怎能如此。 朱仔该怎么办,他居然没有想过,他被黄林儿的死和“无执”这只蛊虫气失了神智,他贸然重伤了孟致,可即使不伤孟致,他做得坏事也总有一日会暴露。 他就这样逃离了无尘顶,他害了朱仔,他对不起把他当朋友的少主金霓生。 捕食完的墨山静悄悄走进来,披了深夜山中的凌冽,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它打了个喷嚏趴下。 李若庭望着它,对上墨山那双金色的,泛出幽幽绿光的眼睛。 第53章 “你的家乡是何处?” 清晨醒来的燕慈问李若庭。 他昨夜睡得很沉,还做了个梦,梦里的李若庭和他挤在一张软榻上,他依稀记得两人说起家乡,却怎么也记不起李若庭的家乡是何处了。 不问,他总觉得缺点什么。 李若庭正睡得迷迷糊糊往燕慈怀里钻,燕慈这一句话问的轻飘飘,不知他把怀里的李若庭震得满满困意顿时扫空了。 “江州。”李若庭勾起嘴角,语气轻松道:“去过吗?常年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燕慈搂紧了他,下巴搁在李若庭的头顶摩挲,沉声道:“没去过。” “以后你定要去一回。”李若庭昂头在他喉结上轻轻磨牙,说起江州,他就心情明朗,絮絮叨叨说起了江州人很爱酿酒,米酒果酒都是拿手的。 以后,还有以后吗? 燕慈不愿接上这话,不过这在梦里缠他大半宿的问题,终是得了答案,他满意地闭上眼睛,声音慵懒道:“怪不得你会喝酒。” “那是,我们那里的小孩,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要拿筷子蘸点果酒尝尝味道。”李若庭话语间得意极了,他把被子盖过两人头顶,遮住了光亮,说悄悄话般问燕慈:“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薄薄的被子透着微光,燕慈锋利的下颚线变得柔和不少,他侧过头,想了片刻才道:“应该是成年之后。” 答案在李若庭的意料之中。 他想起那个穿着白色劲装,头发束的整整齐齐,面容冷峻的剑修燕慈,一看就不像是个会犯错的人。 估摸着还是当时无尘顶的弟子楷模。 李若庭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当年的弟子楷模如今整日打扮的像个魔教中人也就罢了,还与他成日缠绵悱恻。 他又想到那张追捕令,上面画着他的画像,恐怕修真的人早已认定他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李若庭记起月间酒楼的说书人讲过一个魔教教主把正派大小姐掳走的故事,他凝视着“正派大小姐”燕慈,越想这一茬,他笑得越厉害,蜷在被子里抖来抖去,差点喘不上气来。 日头高了,石室里也愈渐光亮。 木桌上的瓷盘里盛着半盘果子,两人就着热茶吃,李若庭坐在椅上伸个懒腰,突然说:“我想去山里找点鸟蛋。” 燕慈放下茶杯,“我去。” “不用,我和墨山去,顺便看看有没有菌子。”李若庭摇头,捏起一颗红艳艳的果子抛向头顶,昂头张嘴,接住了,他得意地笑弯了眼,“等我回来做汤给你喝。” 待李若庭带着墨山慢悠悠晃出了石室。 燕慈跟出去,看见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他才急急忙忙回到石室,掏出了衣襟里的纸。 泛黄的纸被藏久了,有些皱巴巴的,斑驳的墨迹透过了纸张。 燕慈润好了笔,才把这张纸打开,纸上写满了小小的字,重复着一些内容。 李若庭、杏仁酥、百鸟图灯、徒弟、良人、小院。 他颤抖着写下江州,写完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纸上,缓缓晕开,他才发现纸的另一边已经写了好几个“江州”。 愤怒如同破堤而出的洪水,把燕慈的理智冲散了,他的眼里全是无法遏制的怒火,手中笔被他一手折断。 燕慈跌坐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毫无尊严,整日疯疯癫癫,什么也记不得,宛如一个痴儿真是毫无尊严! 他到底重复问了多少事,他一点也不记得了,李若庭又有多少次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答他? 胸口是噬心的痛,燕慈咬紧牙关攥住了衣襟,他的面容因为这份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渐渐扭曲变形。 他疯了,拿起那把剑,对着参差不齐的石壁挥舞。 利剑铮一下劈在石壁上,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子,剑身的巨大嗡鸣声像是一根看不见却会攀爬的藤蔓,从剑刃一直爬上了他的手腕,再是胳膊,最后是他的神智。 他瞬间惊醒。 喉咙眼里涌出一股浓郁的腥臭,他无法强行咽下,捂着嘴跌跌撞撞跑到石室外头,摔在山坡上呕吐了起来。 乌黑粘稠的血液渗进翠绿的草堆,燕慈抹净了嘴角,斜眼看着叶梢挂了不少血渍的草堆,脚踏过去,草堆被碾踏了,一丝痕迹也未留。 折断的笔被燕慈藏好,劈坏的石壁被他抹了点灰尘上去。 燕慈坐在石床中盘起腿合上眼睛。 活着有何不好,成了痴儿也罢,有李若庭陪着他,他最后的日子一点也不凄惨。 离开无尘顶的时候,御剑到了狐仙岭的时候,找到这处石室的时候,他曾想过,一人独居深山,万一没了命,就随意寻一处山坳躺着。 现在来看,已经比独自一人躺在山坳里要好多了。 夜里,深山静了下来。 积了一脚烛泪的半截蜡烛在木桌上发出昏暗的光,一滴烛泪缓缓下落。 石室中弥漫着一股香气,加了鸟蛋和菌子的鲜汤在不断添柴的火上咕噜咕噜冒热气,陶罐被人端下来,轻轻搁在桌上。 李若庭缩回被烫着的手指,给燕慈盛了一碗递过去。 鲜汤清澈,被撕成两瓣的白嫩菌子被煮的晶莹剔透,里头还有不少看起来是野菜的食材,黄澄澄的蛋花飘在汤面上,泛着星星点点油光。 “尝尝!”李若庭挑起眉,看燕慈喝了一口,他凑上去,燕慈送了一勺进他嘴里,李若庭叹口气道:“以后我去山下挑担子卖汤好了。” 他给自己盛了一碗,勺子悬在碗上,津津有味讲起了应该如何卖汤。 “你去卖汤,每日还要进山采这些,太危险。”燕慈摇头,低头喝了两口道:“不如做些别的。” 李若庭见他碗里还有一半,抢了碗过来笑眯眯添满了递过去道:“我就用寻常菌子煮。”他皱起眉,“怕是味道不如山里的菌子。” 燕慈接不上话,他不懂做生意的门道,唯一想到过日子的方式就是进门派当个修士,修炼得道后或是授人或是脱离门派继续修炼。 这样一想,倒还不如李若庭挑担子卖汤有意思。 想到李若庭穿短褂挑着担吆喝的模样,他微微翘起嘴角,连着喝了几口鲜美无比的汤,也掩不住他脸上的笑意。 “我知道了!”李若庭激动地挺直了背,“我碰见一位老先生,他在村里教人识字,还不收钱,我就学他,也去教人识字好了……” 两碗热汤下肚,燕慈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他心里想着许是汤里的暖意让人欲睡,再加上白天他发过疯,耗费了不少精力。 “不错。”燕慈强撑着困意颔首,去乡野做一名教书先生,整天和小孩儿厮混在一处,倒是适合性子烂漫的李若庭,也不会被人欺负。 眼前的笑着李若庭渐渐模糊起来,燕慈甩了甩头。 正讲得起劲的李若庭稍稍起身,问:“燕慈?” 燕慈低低应了一句,眯起眼睛想看清他,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楚,脑中一片混沌起来,他恍惚间听见李若庭好像还在说着笑着。 他不想打搅李若庭的好兴致,一手撑着下巴靠在桌沿。 石室里的讲话声蓦地停住。 本是弯着眼睛,笑得露出两颗小尖牙的李若庭敛起笑容,看着燕慈撑在桌边闭上了眼睛。 燕慈喝了两碗鲜汤,却未注意到李若庭的碗中鲜汤一口未动,在他叽叽喳喳讲话的时候,这汤早就凉透了。 李若庭心如擂鼓,又试探地唤了他几句。 燕慈睡着了。 李若庭战战兢兢把人拖上了石床,仔细掖好被子,他注视着燕慈熟睡的容颜,在薄唇上印了个轻吻。 耳边风声呼啸,却也敌不过李若庭胸口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夜幕下的深山被他和墨山吵醒,疾行而过的树林惊扰了一群飞鸟,墨山的气味充满了威慑性,不时有野兽从他们身旁窜开,金色绿色的眼睛在漆黑的林中一闪而过。 他不停吞咽着,让自己从紧张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药倒了燕慈,借着山里能让人昏睡几日的菌子和那些安神的草药。 燕慈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昏睡了过去,李若庭算好了量,那两碗汤能让燕慈沉睡两日。 他只要在两日时间救出朱仔就行。 他思来想去,他还是做不到不管不问,他收了朱仔为徒弟,不该害他于此地步。 李若庭已经想好了,他要把朱仔带来狐仙岭,待这场风波过去,朱仔想回家也行,想跟着他也行。 他不禁苦笑,他算个什么师父,教不了徒弟本事,还害得徒弟被连累,他愿带着朱仔,朱仔还不一定愿跟着他。 黝黑的山林从身旁掠去,前方渐渐出现低矮的房屋和隐隐灯火。 墨山喷着热气,偶尔低吼一声吓走挡路的野狗。 无尘顶那座高山的轮廓离他越来越近,李若庭的手心已经出了汗,他咬牙望着无尘顶,祈祷别被人发现。 墨山潜入后山,无声落在他的无名小院里。 李若庭揉揉它的脖子,低声道:“藏起来,等我。” 墨山抖了抖,缓缓隐匿进了黑暗之中。 李若庭远眺观云台和冶金堂方向,只有寥寥几盏石灯亮着,连守夜的弟子也没见到,整个无尘顶跟着夜色陷入了沉睡,寂寥无声。 小院里没点灯,借着月色,能看见院子里的花草依旧茂盛。 李若庭屏住呼吸,走到朱仔的门前,轻轻一推,门被锁了。 他皱起眉,难不成朱仔已经被抓走了,若真被抓了,定是关在冶金堂或是禁闭院那样的地方,让他去擅闯这两个地方,几乎是不可能了。 “叩叩……” 李若庭用手指关节轻敲了两下,躲进门边的黑暗中屏住呼吸。 茅草屋子里响起一阵衣物摩擦声,接着是脚步声,李若庭侧起头,这个脚步声是朱仔,他不会弄错,心底一阵暗喜。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朱仔探了个头出来。 “朱仔!”李若庭从黑暗中钻出来,拉住朱仔的手,他猛烈喘着气,“快,跟我走!” 朱仔先是被吓得一愣,张大了嘴眼睛瞪圆,对着李若庭愣愣看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急道:“师父,你为什么要回来!” 李若庭扯起他的胳膊往外走,“跟我走了我再同你解释!” “走不了。”朱仔带着哭腔说。 李若庭低头,他脚后的门槛上有一道结界,符文密密麻麻刻在木头上,溢出暗淡流光,他猛地抬起头问朱仔:“你出不来?” 他使劲扯着朱仔胳膊,出不来,朱仔就这样被无形的结界关在屋子里,下半身是怎么也拽不出来。 “你快走吧!快走!”朱仔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喊:“他们猜到你会来,这个东西只要被人踩了,他们立马就来了!” 李若庭的脑袋嗡一下空了。 他抬手咬破食指,迅速在门槛上写下破灵符,鲜红的符文刚沾上结界,便呲呲发出烧焦的味道,这道结界把他的破灵符直接烧了。 “走啊!”朱仔站在门里推他,“快走!” 李若庭咬紧牙关,手指不停在门槛上画着,鲜血染红了他半个手掌,结界纹丝不动,一次又一次把他的灵符烧了。 他的眼眶发热,视线模糊,再也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写什么。 “李若庭,你终于出现了!” 半空中一声怒喝乍现。 李若庭顿住,他慢慢抬起头,金燮带着一众修士御剑站在小院的半空中,黑压压的人群角落,一袭白衣特别刺眼。 他知道,那是金霓生。 “就凭你,也想破我的结界?”金燮嗤笑道:“你太年轻了。” “李若庭,陈家庄的彭侯,到底是不是你干的?”金霓生怒吼着,从白虹剑上一跃而下,白虹腾起,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白光。 转眼间,冰冷的白虹架在李若庭的脖子上,金霓生板着脸,道:“你说不是你,我们定不会对你怎样。” 李若庭垂眼看一眼自己满是鲜红血迹的手心,他对金霓生扯起一边嘴角。 金霓生冰冷的面容有些松动,他心底诧异,李若庭一双通红眼睛欲滴出鲜血,冷白的剑光印在李若庭的侧脸,看起来病态又癫狂。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在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后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喊一句:“先把这魔头关押起来!” 众人同声应和。 第54章 明亮的光线被一堵厚墙隔绝。 阴暗潮湿的牢房,不断有水落在石板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也抑不住这座地牢渗透骨髓的死气。 李若庭以为他会被关进禁闭院,没想到无尘顶还有地牢。 地牢就在后山,没有无尘顶的弟子看守,一道障目结界护在隐蔽的地牢入口,若不是李若庭被他们押进来,恐怕在无尘顶住上一辈子也难发现这样一个地方。 他挑了个还算干燥的角落坐下,盘腿闭目。 刻着复杂符文的栏杆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睁开眼。 金丝线滚边的黑长袍出现在栏杆外。 “李若庭,我真没想到,我金燮好心好意,却捡了一头狼回家。”金燮坐上栏杆外的高椅,理平了自己的衣摆道:“说吧,你来无尘顶的目的。” 李若庭重新闭上眼睛,不答。 “你现在不说,到时候我们有办法让你开口。”金燮平日里那副蔼可亲的长辈模样早已不见,他的上半张脸隐匿在昏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那就说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记住网址m.wxsy.net “你身为一门之主,包庇孟雅杀害无辜的人。”李若庭缓缓开口。 金燮满意地点点头,“那个小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 李若庭嗤笑道:“同乡。” “要怪就怪她缠错了人。”金燮语气厌弃道:“可惜世间不是谁人都像你这般多情,为了个同乡残害同门。”他顿了顿,“你要是老老实实的,把黄林儿这件事揭过去,我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抓你。” “多谢门主提点。”李若庭嘲讽地勾起嘴角,对金燮抱了抱拳。 从他知道孟雅的无执蛊被金燮下给燕慈后,他就在等着这一天,能和金燮单独聊一聊“无执”这只蛊的这一天。 “孟雅为何要炼出这只蛊?”李若庭起身,两手扶上栏杆,栏杆上的符文猛地灼烧他的掌心,他不以为然,反倒握紧了,手心的痛楚让他清醒,“她脸上的反噬证明她不止对一个人下过蛊!” 金燮斜起眼睛,打量一眼他紧握在栏杆上鲜血淋漓的手,大袖一挥,骤然一股力飞过来,李若庭重重摔回地牢的地上。 “别受伤,不然众门派审判你的时候,还以为我无尘顶虐待犯人。”金燮收回袖子,冷冰冰道:“你不关心自己明天什么下场,倒问起我们来了。” “你真当你是菩萨?”金燮大笑一声:“你害三百多人性命,还有脸谴责我们?” 李若庭半躺在地上,捂住了胸口连连咳嗽,金燮这一挥用了好几成功力,他被灵力撞击的腹内闷痛不止,怕是受了内伤。 “反正你们也不会饶我,不如门主好心跟我说说。”李若庭咽下嘴里的腥咸,蓦地落下两滴泪,“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蛊到底是怎么害死了黄林儿。” 他佯装哽咽,道:“我……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会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金燮啧啧摇头,默默盯了他良久,“是她找姐姐的执念害死了她。” “执念。”李若庭低低念着:“孟雅怎知这是她的执念?” “每个人都有执念。”金燮叹了口气,“你的执念不就是陈家庄?不然为何过了这么多年,你都不放过他们,这蛊下到你身上,照样能让你死。” 地牢里静了下来,只剩听了让人烦闷无比的滴水声。 李若庭不说话,金燮也没那么好耐性,他直言道:“待你被众门派审判受极刑之苦的时候,你背后的人会来救你吗?” “我背后没有人,只有一堵墙。”李若庭咬牙忍下胸腔里一阵钝痛,喘了口气道:“孟雅炼出这只蛊,是想给自己下吗?” 这下轮到金燮不说话。 李若庭轻哼出声,“结果她没这个胆量下给自己,拿去害人,落得一个满脸丑陋的反噬,人不人鬼不鬼的,可笑至极。”他目不转睛看着金燮,低声问:“金燮,你的执念也不浅吧?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你又害了多少人?” 金燮为了门主之位逼走燕慈,那他对燕慈下蛊也有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最开始,李若庭想不明白,燕慈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谁会要害他,而当年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众门派为他洗清冤屈足以证明燕慈是个正义之人。 后来,李若庭知道是金燮对他下蛊,他又想不明白金燮到底图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窥蛊香带给他的幻境里,金燮拔了鎏金发冠,披头散发的癫狂模样,任燕慈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信。 每个人都有执念,金燮的执念就是高高在上的无尘顶门主之位,他给燕慈下了无执,只有燕慈在他面前安然无恙,他才信了燕慈是真的不会和他争夺门主之位。 怪不得窥蛊香带他看的幻境分了两次。 第一次,燕慈被人诬陷,自愿喝下真言蛊,但真言蛊在审判结束后就被解了。 第二次,金燮请燕慈喝茶,就是在那个时候,金燮给燕慈下了无执蛊,无执蛊长伴燕慈这么多年,直到他生辰那日苏醒,发作。 李若庭只觉得可笑,金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燕慈曾经是那样一个衣摆不沾星点尘泥的人,就像高高挂在天上,触不到碰不着的薄云,怎会对门主之位感兴趣。 “众门派审判你那天,你最好也这样笑。”金燮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李若庭抓紧栏杆,看金燮完全从栏杆外消失了,确定他走远了,才弯腰猛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不过是过了半刻钟,地牢外响起结界的破裂声。 “轰——” 一抹巨大的黑色身影急速冲进了地牢。 李若庭早就等着墨山冲破结界进来,他退了好几步,离栏杆越远越好。 墨山低吼两声,后爪牢牢抓住地面,全身筋肉紧绷,它上半身扬起对着栏杆狠狠拍去一爪,符文灼烧皮毛的味道顿时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符文失效,栏杆断裂,木片碎了一地。 李若庭钻了出来骑它背上,凑它耳边问:“伤到没?” “没有。”墨山爪子在地上随意擦了两下,把有些微焦的爪尖皮毛蹭掉,石板地上留了好几条深深的抓痕,它抖动两下耳朵,蓄力往地牢外跃去。 一人一豹冲进后山,身后一声兽吼乍然响起。 兽吼难听又诡异,低时像是小石块相击的叩叩声,高时如同山石轰隆隆滚落。 墨山原地顿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李若庭在它背上能清晰感觉到它全身跟着喉咙在震动。 不远处,一大群人带着一只身材庞大的灵兽等着他们,无数火把照亮了后山半边天,带头的正是与他才见面不久的金燮。 李若庭的怒意从心底直窜头顶,他咬牙切齿,又是一个陷阱。 那只灵兽身形和墨山有些像,全身艳红色皮毛,五条粗壮的尾巴在背后竖起,样子长得像老虎,额上却长了根长角,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直直对着墨山。 “是凶兽。”李若庭咽了口全是血味的唾沫,低声对墨山道。 墨山舔了舔自己尖利的牙齿,低吼:“狰。” 狰极其凶狠,食虎豹。 “不打,我们跑。”李若庭俯身紧贴墨山,他搂紧墨山的脖子,看准了对面阵容薄弱处,“往右边。” 他打不了,金燮对他挥出得那一袖,表面像是衣袖挥动,实则是用了升龙甲之力,轻轻一招,他成了重伤。 李若庭刚开始以为是自己根骨差,平常人摔一跤,重则也要断骨头,金燮走后,就在等墨山来的半刻钟里,他疼出了一背的冷汗。 墨山撞击结界时,他想用两张灵符来个里应外合,才发现一点灵力也用不出了。 再说,狰凶狠好战,墨山与它单打独斗兴许不成问题,背上还带着他这个累赘,李若庭认为不打为妙。 黑色身影疾行着向人群右侧冲去,一大群人哇哇乱叫集体闪到了一旁,生怕这东西冲自己身上,元真教教主到离近了,才看清这只金色眼睛的巨兽背上坐了个人。 只见这人贴在巨兽的背上,脸色苍白的像鬼,嘴角挂着一丝红色。 金燮大喝:“就知道你没这么老实!” 狰的行动速度与墨山相当,如一阵风,瞬间刮到了墨山的前面,对着墨山呲牙咧嘴,发出“叩叩叩叩”的叫声,血红的眼睛透露着垂涎和贪婪。 墨山喉咙里的警告越来越响,浑身皮毛都竖了起来。 它被狰激怒了。 “不能打,我们要去找燕慈……”李若庭急切道,他狠狠挠了墨山脖子一把,稍用了些力,五脏六腑痛到他打颤。 墨山不听,金色对上血红,两双巨大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两只巨兽都向对方发出警告,如同两支紧绷在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元真教的教主看着对峙的两头巨兽,忍不住问身旁的驭兽修士:“它们在干什么?” 驭兽修士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皱眉道:“要打了,我们走远些比较好。”他咽口唾沫看金燮,一肚子的火没处去撒,只想着自己真是倒了血霉。 前些日子,金燮派人寻到他,要他去找凶兽来,越凶狠越好,还派了十几个人给他当帮手,他们千辛万苦找到这头狰。 现在居然要站在这里看狰和别的凶兽相斗,万一这两头牙齿不长眼的玩意儿打他们身上,不去一条命就怪了。 “怕什么,没见那个人还在豹子背上吗?”金燮听见他们的话,冷声道:“你们还不如一个废物。” 元真教的弟子里不知是谁嘀咕起来,“他是魔头,我们哪能跟他一样……” “就是就是,人能坐那玩意儿背上?” 金燮皱眉回头,他手下的炼器修士倒都是站得笔直唇缝紧闭,他轻蔑地瞧了脸色极差的元真教教主一眼。 “嗷呜!” 那边一声怒吼,头顶树叶沙沙沙响了起来,漫天的枯叶打着旋掉落下来。 黑色和红色的身影同时朝对方跃起,墨山一爪拍去,狰灵巧退开,反身想撕咬墨山的脖颈,墨山骤然跳开,无声又迅速地落在几丈之外。 “我会连累你,我下来。”李若庭说着要跳下去,墨山却不给他机会,接连冲上去对着狰撕咬。 这边的一大群人都目瞪口呆,金燮却目光紧锁黑豹和李若庭,李若庭紧紧贴在这只黑豹背上,这只黑豹像是被严格训练过,不论怎么和狰相斗撕咬,都没有把背上的李若庭甩在地上,再看李若庭,能清楚看到他的嘴巴在一张一合。 金燮瞠目结舌,一人一豹竟然能如此默契,倘若他今天不找来这只狰,他们和这只身躯庞大,灵活矫健的黑豹相斗,能有几分胜算? 元真教的人更是呆若木鸡,眼前场景让他们大开眼界。 两只体型相当的巨兽打起来居然没什么声音,除了爪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它们每次高高跃起再落下时,都是静谧的。 偶尔会有几下闷响,那是利爪重重拍打在躯体上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撕它肚子!”李若庭在墨山背上摇摇晃晃,险些抓不住了,他体力不支,甚至脑袋也开始晕乎,手指酸软无力,再斗下去,他会掉在地上。 墨山低吼,李若庭回头张望一下,指着身后一颗树:“那就向树干借力!” 元真教的弟子都清楚听见了这句话,你看我我看你,愣神了片刻,才有胆大的人说:“他在跟灵兽说话?” “这感觉不对啊!他不像在驯兽!”驭兽修士忍不住插嘴,“他不只是命令,像是在说话。”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狰猛地跃起朝他们飞奔过去,黑豹也起身朝狰冲了过去。 两只兽在半空中将要撞上的时候,黑豹突然转了个弯,两条后腿蹬在树上,身体陡然回转,前腿利爪准确地划过狰的肚皮。 狰没有反应过来,无声落在了李若庭和墨山刚才站过的地方。 “哗啦”一下,狰的四肢之间掉出一大滩内脏,染红它脚下的落叶。 第55章 狰连眼睛都没闭上,直挺挺倒在自己的内脏堆里。 浓烈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从刚才那场激烈的兽斗中清醒过来。 “走!”李若庭一声令下,墨山纵身跃上林间高地。 金燮最先反应过来,他御风腾空而起,落在李若庭面前架起拳,怒喝:“李若庭,你现在束手就擒,我定饶与你狼狈为奸的朱仔一命!” 身后炼器弟子和元真教的人连二连三跟上,举剑的举剑,架拳的架拳,灵气流转的灵器通通对准了李若庭。 墨山冲他呲起牙齿,“吼——” 李若庭愣怔一下,即刻惨笑道:“行啊!” 一阵卷着落叶的山风袭来,带起李若庭的衣摆,如墨的发丝在他惨白的脸上胡乱飞舞,被鲜血染过的唇,看起来更是艳丽,坐在可怖巨兽背上放肆大笑的他,宛如一只索人命的地狱恶鬼。 “杀了他,你们能拿我怎么办!”李若庭恨得咬牙切齿,俯身和墨山一同摆出战斗姿势。 元真教弟子低声问身旁的炼器修士:“怎么办?” “等。”炼器修士架着招式目不转睛。 金燮不动,身后一众人不敢妄动。 双方陷入僵持。 墨山和李若庭在一块高出地面的山石上,周围的人齐齐盯住他们,墨山有些急躁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们动,我们就杀了他们。”李若庭压低嗓子。 墨山明显兴奋了起来,利爪在山石上抓挠两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突然,一副熟悉的破锣嗓子打破了双方沉默的对峙,破锣嗓子的谩骂声从远到近。 后山林间再亮起一片火光,一群女修举着火把,浩浩荡荡闯入李若庭的眼,圣灵堂女修们队伍最后,是被绳子捆扎实了的朱仔。 朱仔不断挣扎着,敌不过身上绑的绳子,分别五个女修拉着他,他想躺下都做不到,只能跟着她们磕磕绊绊往前。 “我会怕你们这群球!”朱仔骂得嗓子都哑了,一路上没停过嘴,他一个踉跄抬眼,就看见坐在黑豹背上,高高在上的李若庭。 乌黑斑驳的树影投在李若庭的脸上,朱仔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师父一定在看着他。 他鼻子一酸,臭骂堵住李若庭的一群人:“你们有本事一打一啊!这么多人说出去不怕人笑话!茅坑里长大的玩意儿!呸!” 朱仔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只恨自己没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骂他们。 当他被金燮召去,告知他师父犯了大罪,已经潜逃的时候,他当天就要逃离无尘顶,却被金燮关了起来。 以他作饵,抓李若庭,现在又用他来威胁李若庭。 李若庭是朱仔见过最善良的人,这也是朱仔现在最害怕的地方。 “这可是你说的。”金燮看人都齐了,呵呵笑了两声,两指召来身后炼器弟子,“这个帮虎吃食的无尘顶弟子,就按照无尘顶门规处置吧!” 炼器修士抱拳,对着朱仔亮出手中灵器,弯弯的形状像一柄月牙握在手心,只见这人向空中甩了一下胳膊。 一根长长的,由灵力凝聚而成的鞭子出现在灵器末端,灵气鞭子约莫有人一掌宽,流光溢彩的鞭子浮在半空,照亮了朱仔的脸。 “刷——” 鞭子的呼啸声响彻云霄,所有人都看见了黑豹上的人浑身一震。 这一鞭子下去,朱仔的头顶先是淌下一丝红,接着越来越多,鲜红的血把他整张脸都盖住。 朱仔一声不吭,站得笔直,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太小瞧他了,他爹用竹子抽得都比这一鞭子要疼多了,朱仔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他挤眉弄眼想告诉李若庭他没事。 只是头顶火辣辣的,怕是被抽开了头皮。 “你们这群连猪狗不如的渣滓!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李若庭撕心裂肺对他们怒吼,从墨山背上跳了下来,他凑在墨山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便跌跌撞撞向朱仔跑来。 朱仔心头一颤,就算他的眼睛被血糊住,但他听见了李若庭的吼声,也能从血红的朦胧中看见那抹身影朝他奔来,他心底暗骂:师父,你怎么跟个傻子一样? “别过来!” 朱仔朝眼前模糊不清的身影怒吼。 圣灵堂的女修扯住了手中的绳子,让朱仔退不能退,动也不能动。 那只黑豹蓦地转身,就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隐匿进了夜色的黑暗中。 “冲啊!” “抓豹子!” 众人举剑冲上山石,对着空荡荡的山石挥剑出招,场面混乱至极,几个弟子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重重拍下山石,摔在地上呕出几口血。 包围破了个口子,他们惊住,身侧只感觉到了一阵带着血腥味的狂风呼啸而过,什么也没看见。 山石就这么恢复了平静。 另一头,几个炼器修士围住了李若庭,李若庭撕下自己的衣摆包住朱仔的脑袋,衣袖上全是脏污,他试图抹干净朱仔的脸,越抹越多,这些血就像是倒水,不断从朱仔头顶淌下。 李若庭搂紧他,絮絮叨叨:“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应该早些来……” 他恨,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躲进狐仙岭快活了这些日,朱仔却在门派里为他受苦。 他也恨自己的自私,他简直是昏了头。 “师父傻了吗?我又没有做错事,他们凭什么杀我?”朱仔已是浑浑噩噩,气若游丝道:“就是为了吓你,师父你怎么能上当……” “把他抓起来!”元真教教主大喝。 金燮抬手,身后的弟子们定住,他缓缓开口:“不会跑了。” 天色将亮,一袭白衣匆匆奔进剑修院里。 手里的食盒盖子“咣当”落在地上,这人也不管,索性放下食盒继续跑向剑修院的主屋。 屋中,一盏还未熄灭的烛灯摇曳。 素白的软布轻轻擦拭着银白的剑身,一道冷光在剑锋上流转,一双布满血丝的狭长眼倒映在擦拭了一夜的剑身。 “少主!” 席羽跑进来喘着粗气。 金霓生眼睛不离白虹,薄唇轻启:“什么事?” “昨日半夜,李长老……不是,李若庭试图逃跑,又被抓回来了!”席羽一不小心声音大了,连忙捂住嘴巴,见金霓生的脸色没变化,才低声说:“听那些人说,李若庭有一只极其凶猛的灵兽。” 金霓生皱起眉,盯着桌上雕刻着复杂花纹的白玉剑鞘,问:“为何又被抓回来了?” “门主派人把朱仔带过去了。”席羽低声嘀咕。 “蠢货!”金霓生脸色冷若冰霜,把白虹收进剑鞘中猛地站起身。 李若庭这一逃跑,就像是心虚,恐怕等不到审判那日,正派已经恨不得要活扒了他的皮。 金霓生咬牙切齿,枉费他苦想一夜,该用什么法子证明李若庭的清白。 这下倒好,他想了一夜的法子作废。 他想着去寻一个中立的门派来主持公道,不能是元真教和无尘顶的人,必须要是身处事外的门派。 他信不信李若庭不重要,绝对公正的审判才最重要。 席羽小小声补充一句:“李若庭现在被关在禁闭院了,门主派了二十几个炼器弟子守着他。” “哼!”金霓生斜眼瞥席羽,冷声道:“怎么,你要带着剑修院的人冲进去?” 席羽连忙摇头表示不敢。 “再说,他还没有给自己辩解。”金霓生磨着牙,“万一真是他……” “真是他的话,那少主和我都看走了眼。”席羽垂下脑袋,拳头攥紧了又放开,他摇摇头,“我还是不信。” 他不信,在苍霞镇救了黄林儿那件事,李若庭给他留下了好印象,再加上后来听说李若庭在邵咸城号召全城人找孩子的事,席羽相信这个人。 金霓生缓步到门口,远眺天边初升的旭日。 几日前,陆贺霖给他传信,信里说道李若庭在他面前承认了陈家庄的事是他所为,陆贺霖满信都是难以置信。 也许他们都错了,不该以貌取人。 李若庭自己都承认了,为何他还在纠结。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出现李若庭翘着腿笑吟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样子,李若庭抓了一把瓜子问他吃不吃,得知他从不吃零嘴,李若庭硬塞一把在他手里让他尝尝。 金霓生站在原地沉默了大半晌。 “汪汪!” 天马由一名剑修带进来,见到金霓生兴奋地摇动尾巴,庞大的身躯并不影响它对金霓生撒娇,它冲刺过去,两爪子扒上了金霓生的胳膊。 金霓生牢牢接住了,空出一手来揉揉它的脑袋。 对着天马黑溜溜的眼睛,他端详片刻,冷冰冰道:“我去一趟冶金堂。” 席羽狠狠点头。 冶金堂的热茶一壶接一壶上,没人说要休息,都正襟危坐等着金燮说话。 金燮左手扶上右腕上的升龙甲,思考着提前审判李若庭的事。 元真教的人认为拖不得了,再拖下去李若庭说不定又跑了,李若庭那只黑豹跑了,肯定还会回来救主人。 到时候再来,他们又去哪里找凶兽来与之抗衡。 金燮不以为然,狰没了,还能找一只别的。 不等众门派到齐,就在无尘顶审判一个犯下修真重罪的人,他担心到时候有人钻了这个空子,拿无尘顶和元真教说事。 元真教地位虽不低,但他不愿意和元真教一同蹚浑水。 无尘顶在修真界向来是孤傲清高,与他们这些民间教派不同,要审判李若庭,也要所有门派到齐了,他才能堂堂正正杀了李若庭。 一名修士上前来报:“少主来了。” 话音刚落,金霓生快步走进来,沉声问:“爹,昨夜发生什么了?为何没人告诉我?” 金燮捏捏鼻根,“无事,只是凶兽相斗。” “哎!金门主真是料事如神,猜到了那个李若庭有灵兽。”一旁元真教教主见父子两个脸色都不大好,出来拍拍金燮的马屁。 “哪有什么料事如神,他一个驭兽修士没兽,说得过去吗?”金燮冷笑。 他不过是想到李若庭会驭兽,找来一只凶兽放着,待李若庭被审判那日,三百条人命算李若庭头上,李若庭难逃极刑。 他不愿两手沾血,不如让李若庭死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手里。 这个想法,还是李若庭会驯兽这茬给了他灵感。 没想到,这只送李若庭上路的凶兽倒先被李若庭送上了黄泉路。 那只黑豹的样子在金燮脑中挥之不去,一想到他就烦闷,他盘算着,他还得再找一只凶兽来才行。 “爹,我认为这件事不该由无尘顶审判他。”金霓生直言,“也不该交给元真教。” 元真教教主本是笑着的脸一下收了,起身抱拳道:“少主,当日在陈家庄,无尘顶也损失了好几个弟子。” 一串话下去,金霓生油盐不进,仿佛没听见,元真教教主拂袖坐下,鼻子出气。 金霓生未给身旁的元真教众人一个眼神,“要有个身处事外的门派来审判他,才是绝对的公正,不落人口舌。” “有道理。”金燮颔首,沉吟道:“问题是哪个门派愿来……” 放眼望去,大门派里面就剩都城大派青云派了,可青云派在天子脚下,向来是广招修士不修炼,修炼这种事他们看来不重要,主要是打响一个名气,更不大愿参与别的门派的事。 一名修士又进来报:“真如寺一心方丈求见。” 金霓生眼睛一亮。 之前他一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佛修圣地真如寺,不正是合适之选,不问世事的佛修,从不参与门派斗争,秉承着慈悲为怀,由他们审判出来的结果,最是公正。 “快请。”金燮挥手,命人搬上来一把交椅。 元真教的人窃窃低语:“佛修来了?” “早就听闻过一心方丈大名了,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没见过……” “佛修哪里会出来抛头露面,今天总算能见识见识了。” 众人翘首盼望着冶金堂大门。 破了洞的草鞋和陈旧僧袍映入众人眼帘,来人面容沉静,右掌竖在胸口,掌心绕了一串古朴的佛珠。 第56章 冶金堂鸦雀无声。 “阿弥陀佛。” 一心方丈沉吟。 这道声音蕴了灵力,吟诵入耳空灵澄净之余,还有一股虚无缥缈的檀香气萦绕心头,在坐的修士们都感觉到平心静气了不少,暗暗叹着佛修功法的玄妙。 金燮起身笑脸相迎,两手胸前合十道:“一心方丈莅临无尘顶,金某人有失远迎。” “言重了,金门主。”一心微笑道:“老衲只是为了圆一道缘法而来。” 金燮伸长胳膊,“大师,来,我们坐下说。”他使个眼色,弟子送上热茶。 一心方丈入了座,轻笑道:“山下都说,无尘顶出了个大魔头,传得沸沸扬扬,。”说罢,他小呷一口盏中茶,“老衲一打听,魔头此人是李若庭。” 金燮皱眉紧蹙,开口铿锵有力:“此人已被无尘顶捉拿,绝不会再危害到天下百姓!”他双手合十道:“方丈真是慈悲为怀。” “不知金门主如何处置他?”一心垂眸问,指尖缓缓拨动佛珠。 金燮思索再三,“我打算举办审判大会,当着众门派的面审判此人,陈家庄一事令人惋惜不已,李若庭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认罪,给愤愤不平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一心抬起眼来,清澈的眼瞳如山中一汪冷泉,“老衲愿下山为陈家庄超度四十九日。” 话音刚落,元真教坐着的修士激动起来,频频向一心道谢,元真教教主最为高兴,举起一杯茶要敬一心。 “方丈,不知您可愿主持审判大会?” 金霓生站出来,朗声问。 “哦?”一心放下茶盏,颇有兴趣看向金霓生,莞尔道:“小施主,你与老衲真是心有灵犀。” 金燮稍稍诧异,皮笑肉不笑道:“方丈,您这是何意?小孩子乱说话罢了……” “老衲确实是为此事而来。”一心坦坦荡荡,佛珠在手心快速转动着,“不知金门主可同意?”他转头看元真教教主,“教主可同意?” 金霓生心底忍不住为一心方丈的直爽赞叹。 “我自是没有意见,方丈定是最大中至正的人。”金燮呵呵笑着,面上轻松道:“方丈与李若庭相识?” 一心不说话,含笑看元真教教主,元真教教主拱拱手:“我与金门主一样。” 无尘顶门主和元真教教主都发话了,那坐着的修士们没什么可说的,跟着点头, “老衲确实与李若庭相识。”一心这才回答金燮的问题,不急不慢道:“他曾来真如寺赠了香火钱,老衲与他有缘法在身一直未得圆满,现今看来,时候到了。” “呸,人面兽心!”听了半晌的修士啐了一口,这一声像根火线,把众人的愤怒点着了,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响起。 背地里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表面上假心假意去寺里赠香,实在是令人唾弃。 一名炼器弟子对身旁同伴嗤道:“李若庭真是走了好运,上路的时候还有第一佛修送他。” “哈哈哈就是就是……”同伴耸动肩膀不住暗笑。 金燮脸色发黑重重咳嗽一下,冶金堂顿时安静,他正色道:“审判大会就定在三日后,方丈意下如何?” “老衲近来得闲。”一心对众人微微颔首,“三日后,老衲再来。” “方丈,恕金某人不能远送……”金燮扬起笑脸,对金霓生道:“霓生,送方丈下山。” 待金霓生和一心走出大门,元真教教主面露难色,凑金燮身旁欲言又止,本来速战速决把李若庭处理了便是,金燮硬是要举办什么审判大会,讲究什么道义,他不敢说一心方丈会偏袒李若庭,只是有些隐隐担心,只觉得一心方丈有些蹊跷。 金燮扬手让他不必说,“放心,佛修就是毛病多……李若庭是凶手已成事实,任天王老子来也改变不了。” 骄阳似火,观云台的白石地砖被照得白茫茫一片,寥寥几个弟子走过,对金霓生和一心方丈行礼。 金霓生避开几个扫地练功的弟子,跟上一心的脚步,低声道:“方丈也觉得李若庭不像是做出此等恶劣之事的人?” 一心脚下步伐不减,摇头笑了,“是不是,真相会告诉老衲。” 金霓生蹙眉道:“是我唐突了。” “老衲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为了圆一个缘法。”一心颔首,“别无其他。” 禁闭院里的环境,比起地牢好太多了。 没有密不透风不见光亮的厚壁和惹人烦闷的滴水声,禁闭院有弟子时常打扫,地上还挺干净。 镂花的木窗外时常有弟子来回走动,门主亲自下令,谁也不准偷懒,即使门主不说,他们也不会偷懒,个个打了鸡血般亢奋,昔日无尘顶长老变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这戏看头十足。 李若庭躺在窗下,本是想借着暖意驱散浑身痛楚,晒出了一身汗后犯困,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带着山中凉意的夜风穿过木窗进来,激的他打了个颤,抱紧胳膊蜷缩起来。 困意过去,便是再也睡不着了,抬眼看窗外,禁闭院的院子里已经点了不少灯,火光照进屋子,却没有丝毫暖意。 李若庭揉揉眼,艰难地撑坐起来。 窗外蓦地出现一个人影,定定站着,黑乎乎的看不清面容。 李若庭懒得管他,看就看吧,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缓缓走到无风的角落坐下,再抬眼,这人还站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 “啪——” 黑影拍了下木窗。 李若庭勾了勾嘴角,两日未进水的嘴唇撕扯裂了,他勉强润了润唇,声音嘶哑道:“又是你。” 刚才黑影拍木窗的时候,李若庭清楚看见这人手拍完木窗,张开手掌放在了脸上,和脸部紧紧贴合后,光看影子看不出来他是捂着脸站在木窗外的。 捂脸的把戏,无非就是那只怪猫又来了。 其实它来也不奇怪,禁闭院靠近后山不说,李若庭与它有契约在身,他们距离如此近,怪猫是能感应到的。 “你怎么被关起来了?”怪猫借着这个被它控制的弟子的口问他。 李若庭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挑眉道:“你能救我出去?” 怪猫伸手在门上摸索了许久,捏着嗓子的诡异声音才回答他:“不能,我破不了结界。” “也是,上次你出结界,还是靠着威胁金霓生。”李若庭叹口气,靠着墙壁虚弱环顾四周,空荡荡的禁闭室连蜡烛也没一支,他现在是饥寒交迫,又没吃又没喝,现在入了夜,地处山顶的无尘顶凉意彻骨,只穿了一件薄袍子的他,嘴唇已经渐渐泛青。 怪猫听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先是桀桀笑了两声,“你也有今天!”说完,它又变了个调子,怒中带急道:“你别死了,我不吃死人的肉!” 李若庭嗤笑一声,“疯疯癫癫的。”他捂住胸口连连咳嗽,顺好了气才开口:“契约在,我不会让你白忙。” “那就好那就好……”怪猫不断重复着,在窗外走来走去嘴里嘀嘀咕咕。 “不如你帮我个忙。”李若庭听见它借着别人的嘴巴念叨实在是脑袋疼,起身凑木窗边上,“你去药王院一趟,把药王院里面那个女人给我叫来。” “好!好玩!”怪猫原地跳了几下,凑近李若庭问:“是去骗人吗?我想骗人,真好玩!” 李若庭被它的疯癫逗笑了,“对,骗人。” 怪猫高兴地来回小跑好几趟,才停住脚步,被双手严实覆住的脸转过来对着李若庭问:“我应该怎么说?” 李若庭眼珠子转了半圈,望着禁闭院已经空了的院子,估计现在是晚饭时候,不然怪猫也没法乘虚而入。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不知怎么,他想到燕慈给他摘的酸梨,现在不是酸梨树结果的时候,他再想也吃不着,就算不被关在这里,他也吃不着。 李若庭想到酸梨的滋味,馋的口水直流,他咽了口唾沫,自己也觉得奇怪,饿得头晕眼花手脚无力,居然最想吃酸梨,而不是什么大鱼大肉。 他舔舔嘴唇,伸手想摸木窗上,刹那间忍住了,手心的灼伤还没好,他还是长了记性的,他虚指了下院子里的水井,道:“你先给我拿点水来。” 怪猫走路扭来扭去,姿势奇怪,李若庭眼巴巴看着它走到井边,覆在脸上的手总算舍得拿下来,只见它学人的样子提桶,丢进井里,东摇西晃打上来小半桶水朝李若庭走过来,走过来洒了一路,一双猫眼睛比院里灯火还亮。 “怎么喝?”怪猫问他。 李若庭喉结滚动好几下,听见木桶里水的声音都急得想踹门,咬牙道:“对着我泼。” “哗啦——” 他拢起两手,掌心只有浅浅一洼,其余都顺着木窗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低头喝干净了手心的水,喘口气道:“你就说门主让孟长老去一趟禁闭院,要是她问,千万别说是什么事,就说不可说。” 怪猫转身就要走,又被李若庭喊住。 “别遮脸!” 李若庭压低嗓子。 怪猫发出桀桀桀桀的笑声,“好!” 未过多久,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在院中转了一圈,脚步声在木窗外停下。 李若庭睁开眼,盯着窗外蒙着面纱的黑影开口:“是我让你来的。” 黑影浑身猛地一震,孟雅怒意十足的声音冲进镂花木窗:“你本事真大!”她字字句句吐出来尽是火药味,恨不得把李若庭嚼烂吃了,“门主手下的弟子都能被你唆使!” 李若庭低低笑着,“孟长老过奖了。” “别废话。”孟雅没有立刻走人,而是伫立原地问道:“临死前有话要说?”她冷笑一声,“要说也该对门主说,对我求情有何用?” “我只是想问问你,你炼出来的无执,为何自己又不用了?”李若庭缓缓踱到窗边,借着院子里的灯火看清孟雅那张可怖的脸,他沉思片刻,“之前我以为是你胆小,现在我又觉得不是。” 孟雅怒目圆睁,回头四处看了,才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无执是我炼给自己的……”她顿了顿,“门主告诉你的?” 李若庭不答。 “李若庭,你太小看我了。”孟雅话锋一转,语气冰冷道:“明日就是审判大会,恐怕你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地底下见你的黄林儿了,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是,让我死的明白些。”李若庭眼神幽深,牙关紧咬着,就等孟雅亲口说出来了。 孟雅长长吐了一口气,“你已经知道,我对孟致的心意不可能变。”她侧过脸,似是望着院中石灯发愣,“我的执念就是他,我最怕的是无执蛊毒发作后,我失了神智,杀孟致解蛊……”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那时她情窦初开,经过了反复挣扎,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她整日痛苦不堪寻死觅活,她想逼迫自己不对孟致有任何情愫,用命的代价,于是她炼出了无执。 那日,她带着这只蛊虫来无尘顶找孟致,也许是还不死心,也许是同自己的苦难告别,可她没有见到孟致,还知道了孟致下山住花楼的事。 无尘顶空无一人的后山见证了她的肝肠寸断,见证了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当她以为没人发现时,孙无命的大弟子金燮出现在她身后,一脸了然地望着她。 金燮是个聪明人,不用孟雅说一句话,他便猜了个大概,他愿意帮孟雅隐瞒,至于代价,金燮当时没说,只说以后想到了,自然会找她。 “哎?院门怎么开了……” 用过晚饭的修士们对着禁闭院大门惊道。 孟雅骤然从回忆中惊醒,离开了木窗前,顺着小道消失在夜色里。 “没人?”一名修士率先冲进来,警惕地拔了剑,另一人用胳膊撞撞他,眼神意示赶紧去看看关了李若庭的屋子。 好几人举剑凑过去瞧,李若庭背对窗户坐在地上,静如一座雕像,长长的黑发铺散开来。屋内昏暗无光,乍一眼看去,这道背影阴森渗人。 第57章 天蒙蒙亮,禁闭院的大门被打开。 披头散发的李若庭双手双脚被拷上锁链,他半睁着眼,步伐缓慢,走到禁闭院外时,他突然定住远眺。 朝阳升起的地方薄纱般的云彩层层堆叠,似是染了血,大半边天尽是淡淡的红。 “别看了,走吧!” 身旁一个弟子推搡他两把,他堪堪收回眼。 那个方向到底是不是狐仙岭的方向,李若庭不知道,他就当他看得那些远处起伏的山峦,是狐仙岭。 他妄想着这一眼,能穿过云层山峦,去到燕慈的身旁。 从禁闭院行到观云台的路上,仿佛无尘顶所有的人都来了,各色袍子在他眼前乱晃。 许是念他是同门,或者是曾经客气地喊过他一声长老,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和谩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过去,听着锁链拖拉在地上,刺耳的哗啦哗啦直响。 李若庭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没有抬眼看别人,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脏污的鞋子。 记住网址m.wxsy.net 鞋面上还有干涸的血迹,那是狰的血,说不定也有墨山的。 想起墨山,李若庭猛然清醒,禁不住心中满是忧虑,他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心里祈祷着墨山一定要听他的话。 一定,一定。 燕慈醒来后发现他不见了,燕慈肯定急疯了吧? 只要墨山听他的话,好好看住燕慈,绝不让燕慈走出石室半步。 没了灵力功法的燕慈,再也打不过墨山了,任他尽情发疯发狂,他也拿墨山没有办法。 李若庭深吸了口气,憔悴青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坦然。疯不了,燕慈再也不会疯了。 他听见人群的嘈杂声,离观云台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来了来了!” “就是他啊?” “看起来见风就倒,人不可貌相……” 李若庭抬起头,他从未见过观云台上有这么多人,比招才大会那次还要多,黑压压的人群站成一个圈,为他让开一条窄窄的道,一张张脸向着他。 他胸腔里的声响大到他已经听不见七嘴八舌的议论,胸口震耳欲聋的跳动似乎连上了他的脑袋,震得他迷糊,头晕目眩压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日光已经冲破层叠云层洒落下来,每个人都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借着灼眼刺目的日光,打量着这个暴露在光明之下的罪人。 一心方丈站在观云台正中间,李若庭朝那一身熟悉的僧袍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了脑袋,他不敢看一心方丈。 他怕自己玷污了佛祖的眼。 “陈灿之!我就知道是你!” 一声怒喝乍然响起,人群纷纷扭头去看,一个奴仆打扮的男人正站在一心方丈的身旁,指着李若庭。 “稍安勿躁。”一心方丈抬手,陈老六一肚子谩骂硬生生憋了回去。 金燮坐在一心方丈正对面一把高椅上,身旁分别坐了圣灵长老和阵法长老,孟氏兄妹一个也没来,再后面一片白衣弟子是剑修院的人,金霓生执剑站在他们最前头。 李若庭走过他们,他没想过去看他们的脸。 “李若庭……” 这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李若庭抬起头,陆贺霖居然也来了,他站在金霓生身旁,抱着胳膊。 李若庭再看一旁的金霓生,脸色够差,板的像块千年寒冰,和他们当初在观云台相识那时候差不多差。 他暗自苦笑,也是,陆贺霖和他也算是熟人了。 跟着领他的弟子,他站在了一心方丈的另一旁。 “今日,这场审判大会由老衲,真如寺一心来主持。”一心的声音不大,观云台却顿时鸦雀无声。 “李若庭,老衲现在给你打下诳语咒,确保你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一心竖起手掌,等着李若庭回答。 李若庭点点头。 “让他跪下!” 人群中有人蓦地大喊一句,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应和声此起彼伏。 “待定了他的罪,再跪也不迟。”金燮站了起来,朗声道:“我们不能让一个好人跪下认罪。”他瞥了一眼李若庭,“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金门主真是个好人呐……” “就是就是!” 金燮听着这些声音笑吟吟拂袖坐下。 只见一心盘着佛珠的右手一掌打在李若庭背上,一道金光闪过,李若庭身体晃了晃,又站直了。 “方丈,若是他撒谎了,此咒会如何?”元真教教主忍不住发问。 一心垂眸,微微笑道:“不会如何,只是老衲会知道。” 众人多多少少有些失望,甚至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传说中的真言蛊如何如何,站在一心方丈这边说话的也不少,面红耳赤争辩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你的名字是?”一心问。 李若庭润了干裂剧痛的唇,嘶哑道:“李若庭。” “放屁!你难道不是陈灿之?”陈老六从一心方丈身后探出一个头来。 “李若庭是你自己取得名字?”一心方丈意示陈老六别说话,继续问李若庭。 李若庭点头,“我的母亲姓李,若庭是我父亲给我取得名字,于是我给自己改了姓。” “亭竹县陈家庄的陈灿之,陈云洲的继子,可是你?”一心转动手心佛珠。 日头渐高,一滴汗从李若庭额角滑下,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是。” 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金霓生猛地攥紧手中剑,陆贺霖也是浑身一震,与金霓生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满是诧异。 “陈家庄的凶兽彭侯,是你放的?”一心缓缓开口。 李若庭深吸一口气,“应该是。”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娘的应该是?” “难不成他放了好多只?完了完了完了……” 一心手心转动的佛珠顿住,“为何是应该?” “因为我不知道。”李若庭睁开眼睛,直直看着一心回答:“我确实放了凶兽在陈云洲的宅子里,但它是不是彭侯,我不敢确定。” 当时,他用善灵斧砍开了狌狌刻着记号的古树,取出来一团泛着白光的肉球,里面装着凶兽,但肉球里是何种凶兽,他是看不出来的。 那时他并不在意,只要能报复张氏和陈家大宅就好,他不顾狌狌阻拦,立马让墨山带他去了陈家庄,墨山带他潜入了陈云洲的宅子,他把这团肉球放进了陈家大宅废弃多年的院子。 他与他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也正是他母亲丧命的院子。 死过人的院子,在陈家大宅里是没人去住的,院门的大锁锈迹斑斑,不知多少年没人进去过,屋子破财,院中的大树倒是活着,李若庭就把暂是肉球的凶兽藏在树底下。 待它破壁而出。 “这么说,你不确定你放得凶兽是彭侯……”一心沉默了大半晌,才问他。 李若庭摇头,“我只能确定是凶兽。” “彭侯的尸体可还在?” 元真教的人抱拳,“在。” “请取来,老衲想看一看。”一心说完,向他身后的人群招手,一人钻过人群走出来,朝一心行礼。 “我是苍霞镇炼器铺子的掌柜,那日,就是这个人来我铺里买了一把善灵符和一根缚灵锁。”他盯着李若庭说完了这通话,退了回去。 一心颔首,转头看向李若庭,“李若庭,你买这两样灵器是为了捕捉凶兽?” “是。” “你是蓄意要杀害陈云洲一家人?” “是。” “为何?” “因为张氏杀了我的母亲,我要替她复仇。”李若庭声音很轻很轻,眼神空洞,“她是被张氏用金燮炼出来的行水针害死的。” 回忆如凶猛洪水般涌出,在李若庭的脑海中咆哮,曾经露出森森白骨的旧伤,再一次被血淋淋撕开。 痛极了,也恨极了。 那间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柚树,开花的时候,遍地都是白色的落花,脚踩上去,柚花中间那根绿色的芯子,会脆响一声,整个院子都是闻起来酸酸涩涩的花香。 一男一女对坐着,不过半人高的男孩捧着一壶热茶,踩着咯吱咯吱直响的柚花,他抿着唇给女人倒茶,却被男人阻止了。 “我知道你最喜欢你娘,但你要记得,以后倒茶,要先给家里的长辈倒。”陈云洲指指自己,才捏起茶杯,眉眼含笑看着男孩给他小心翼翼倒了茶,才是他身旁的女人。 女人捏着帕子,垂眼道:“爹爹教你,还不多谢爹爹。” 男孩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没事,他还小,何况我们见面才不到三个月。”陈云洲皱眉想了想,抬眼细细打量男孩,笑着对女人道:“若庭长得与你有八分像,要他是个女子,我们宅子的门槛已经被媒人踏平了。” “老爷,别说笑了。”女人抿着唇,伸手把男孩一撮乱发理好,捏起他的小下巴左瞧右瞧,眼里温柔似水。 “不过,他是男子,长相俊美无妨,但若庭这个名字,太女气了些。”陈云洲理理衣袖,扶上女人的肩膀问:“不如,我给他改名,他跟着我姓?” 女人受宠若惊,拉扯着男孩对陈云洲跪下,“多谢老爷。”她拧了把身旁的男孩,“快,谢谢爹爹!” 静了许久,男孩紧闭的嘴唇终是张开,叩头道:“多谢爹爹。” 陈云洲抚须大笑,总算是高兴了起来,命人算了男孩的生成八字,命里缺火,陈云洲给他取名:陈灿之。 于是陈家大宅里没有了江州女人带来的儿子,有了陈云洲的继子:陈灿之。 陈灿之被陈老爷送进白山院的头一日,陈灿之就被同族的子弟们追着问: 你是陈老爷的儿子? 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同是陈家大宅的男孩们听了,脸上挂着笑,直呼我们又多了个伴儿,陈灿之放下警惕和他们一起笑。 没过半年,陈灿之明白了,他们的笑是嘲讽,是瞧不起他的笑。 他们总是话里夹枪带棒,时不时拿出家里大人的话念给陈灿之听:听说,你们是陈老爷从江州捡回来的?你亲爹是病了没钱治才死?你娘就是图个富贵日子才跟了陈老爷吧! 大家族在逢年过节时候,一大伙人聚在一处,那些夫人们会孤立陈灿之的母亲。 她们可都是在黄花大闺女时,被陈家的男人们明媒正娶来的,穿着大红衣盖着喜帕跨进陈家大宅的门,不是随随便便领着别人的孩子,找间院子住下,如此不明不白进来的。 表面是客套暗里是嘲讽的话,从这些女人们嘴里说出来,甚至从陈云洲的兄弟嘴里说出来,陈灿之眼睁睁看着母亲仓惶离开饭厅,他跟上去,就看见母亲快步走过柚树,绣了花的裙摆甩动着,她摔上门,躲进屋里低声抽泣。 自那以后,陈灿之是忍不了了,他在书院与同族的子弟打架,在大宅里与同族的子弟打架,这些事情都被宅子里的仆人看在眼里,说在嘴里。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一大伙人围住炉子烤火,吃着点心,下人们忙前忙后,给公子们添茶,给老爷们磨墨。 夫人们聚在一起修剪鲜花,喝着搅拌了花蜜的茶,只是不再谈论江州女人,而是她那个顽劣的儿子:“到底不是我们家的种。” 再后来,陈云洲带回了一个女人,比陈灿之的母亲年纪小,没过多久,陈灿之的母亲没了。 她死在一个浴桶里,桶中只有半桶水,才没过她的腰而已。 仆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浑身湿透靠在浴桶中,长长的头发垂在桶外滴着水。 陈灿之连夜从书院赶回来,翌日顽劣不堪的少年跪在地上,愣怔了许久,才失声痛哭起来。 他不敢相信,他的娘亲,怎么就这样没了。 仵作来看,确认是溺毙而亡。 陈灿之不信,可他闹也无用,张氏换着法子说晦气,陈家宅子里的所有人都说晦气,陈云洲便把她风光下葬了。 回忆到此处,李若庭视线模糊了,任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一心低吟阿弥陀佛,只见李若庭从衣襟中找出一个布团,摊开,是一根锈迹斑斑的细针。 第58章 这根针送进金燮手里,金燮只是稍稍一瞧,便开口道:“不错,正是我炼得行水针,可……” “跟你没有关系,是张氏在无尘顶偷了这根针害死了她。”李若庭打断金燮的话。 金燮的脸色变化不停,被无端提起名字的他满满一腔怒意还未泄出,李若庭又扔出一句与他无关,再想起张氏居然敢在他无尘顶偷东西拿去害人,想到此处,金燮心底冷笑,张氏没了果然是件好事,他面露惋惜地叹了口气,坐下。 “你只凭一根针就咬定你娘是被大夫人害死的!”陈老六不屑道:“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找了根针编故事!” 李若庭不作声,大仇得报,他已经被抓,说再多也没意义。 一心继续问:“你是如何捕捉凶兽,放置凶兽?” 此时此刻,李若庭已经平静了不少,他缓缓开口,把他从去炼器铺子买灵器,去山间找狌狌找凶兽,最后放进陈家大宅的过程了出来。 “一只猴子?”人群中有人问他:“你说你看见猴子能找出凶兽,你才去捕捉了凶兽?”他嗤笑道:“难不成你能跟猴子心意相通?你怎知道猴子找出的是凶兽不是什么别的。” “我就是知道。”李若庭咬紧下唇,不愿再说。 观云台上的人都不满意了,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你可知陈家庄有多少无辜的人受难,整整三百余人,其中不乏数十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心语气淡淡地问他:“用凶兽残害无辜百姓之行径,你可认?” 李若庭深深低头:“我认。” 周遭的叫骂声顿时响亮了起来,一声声跪下冲进李若庭的耳朵里,李若庭扑通一下,重重跪在地上。 他当然认,本来就是他做出来的事,陈家庄的冤魂折磨了他这么多个日夜,他像是背负着千斤重的巨石,让他走不动路喘不过气。 这一认罪,这一跪,他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被枷锁束缚住的魂魄,总算得到了解脱。 吵闹的人群中,属剑修院的弟子最安静,陆贺霖拍了拍金霓生的肩膀,叹口气道:“看来,他没骗我。” 金霓生斜眼,“手拿开。” 而站在他身后的席羽,望着跪下的李若庭脸色复杂。 这时,元真教的人抬着一具焦黑的尸体穿过人群走来,从大致轮廓能看出是一头四脚兽。 一心走上前,也不怕脏污,用手拨开彭候烧焦的皮毛一寸寸细看,只见他举起彭候僵硬的爪子,凑眼前盯了许久,指尖一摸,疑道:“野生的灵兽,不应该有金趾。” 这头彭候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利爪底下却残留了被烧融了的金趾,结在焦黑硬如铁针的皮毛里,若不是一心方丈仔细,很难发现彭候脚底还有这种东西。 金趾,驭兽修士都知道,要是得了一头喜爱至极的灵兽,便要给它装上金趾或是金蹄甚至是金角金牙,带出去那叫一个风光无限。 经过在场的驭兽修士辨认,确实是融化了大部分的金趾。 众人不禁发问:“李若庭撒谎了?” “就是,树里头的野生灵兽,怎么会有金趾?” 一心朝李若庭竖起手掌,道:“李若庭,我要对你再次施下诳语咒,你重新答一遍我的问话。” 同样震惊的李若庭缓过神来,点点头。 “第二次施加诳语咒后,不说真话者,灵火焚身。”一心的话让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凶兽从何而来?” “深山,我亲手砍断的树干,亲手从树干里取出来的凶兽。” 观云台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盯着跪在地上的李若庭,可一点动静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下所有人都迷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想不明白,驭兽修士们纷纷向周围的修士解释,不可能有野生灵兽戴金趾,绝对是被人驯养过的。 李若庭同样深知野生灵兽不可能有金趾这种人造出来的东西,他舔了舔嘴唇,嘶哑道:“这不是我放得那一只。”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像遭了天雷劈打尖叫连连,连金燮都端不住了,站起来厉声道:“你是说陈家庄有两只凶兽?那你的那只在哪里?” “应该是被它吃了。”李若庭回想起墨山的话,“凶兽碰上凶兽,必定相斗,既然陈家庄没有了凶兽,也找不到尸体,只可能是被它吃了。” “你的同伙是谁!”金燮怒目圆睁。 李若庭摇头:“没有同伙。” 金燮不敢置信,再问:“是谁指使你来无尘顶的?” “无人指使。”李若庭从容自若,“我来无尘顶也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听闻无尘顶的药修是天下最厉害的,我想为我重病的家人求一副药罢了。” 没有灵火,证明李若庭所言句句属实。 金燮不禁忆起李若庭刚入无尘顶的时候,整天往药王院跑,孟雅也多少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李若庭三番五次求药的事。 “你后来为何不求了?”金燮狐疑道。 李若庭惨笑,嘶哑的喉咙发出阵阵抽气声,“他病已入骨,灵丹妙药也无用了。” “这只彭侯,最先出现在何处?”一心问元真教的人,元真教教主回答正是从陈云洲的宅子里跑出来的。 一心掌心捻动佛珠,扭头看向陈老六。 陈老六对上一心平静如湖的那双眸子,不知怎么就猛地缩起脖子,他咽了口唾沫,挺起腰杆站得笔直。 此时,观云台上来参加审判大会的人群已经嘈杂不堪,明明犯人已经认罪,凶兽来历却成了迷,他们惶惶不安,被人饲养的凶兽被放出来作恶,世间多几个这样的驭兽修士,多几头残暴不堪的凶兽,那还得了? “一心方丈,陆某有话要说。”陆贺霖突然朗声道:“陆某方才问了几位驭兽修士,得知金趾这种东西,就同我们人佩戴的簪子,谁造,会刻有谁的名字。” 一心颔首,“可彭侯身上这四只金趾已被灵火融化,连样式都无法再分辨。” “敢问在场的驭兽修士们,彭侯这种凶兽,一般驭兽修士降得住吗?”陆贺霖又问,不少人摇头。 陆贺霖向一心抱拳道:“能降住彭侯的人不多,能为彭侯造金趾的人,就更不多了,找到造金趾的人,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有道理。” “不错,就这么办!到时候就是李若庭再狡辩,人证物证确凿,他也跑不了……” “话说他中了诳语咒,讲得肯定都是真话啊!” “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众人高声争论不休,吵了没多久意见达成一致,他们都认为先找出背后这个放凶兽的人为妙,免得再有人遭殃,呼声越来越高,连元真教教主都忍不住上前和一心方丈低语起来。 经过一番讨论,金燮和元真教各派五十名功法顶尖的弟子即刻下山,找寻为彭侯打造金趾的人,而李若庭,先继续关进禁闭院里。 “咣——” 石室中最后一个完好的陶碗被砸在墙上,力道很大,碎片骤然飞得到处都是,其中一片划过燕慈苍白的脸颊,留下极细的一条血痕。 他披头散发,肩膀颓靡地塌着,深邃的眼里满是燃烧得怒火和无可奈何。 把守着石室出入口的,是李若庭。 燕慈在石室里发疯,把他能看见能摸到的东西全砸了,李若庭依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他背着光,燕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不让燕慈靠近。 这件事还要从燕慈昨日醒来说起。 他清楚记得前一夜自己和李若庭谈起下山卖汤,他也不知道为何他记得这么清楚,李若庭在烛火下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他再醒来时,石室中只剩墨山。 燕慈厌烦和这只豹子独处,他问墨山李若庭在何处,墨山不出去寻人,而是趴在石室里懒懒舔着身上的伤口。 兽类皮毛的膻气混着血腥味让燕慈心中烦躁,他起身用脚尖轻轻撞墨山的爪子,居高临下再问了它一次。 墨山还是不理睬他,只顾舔着自己腿上的伤口,伤口在它的舔舐下肉眼可见的愈合了。 燕慈无心去管它又跟哪只灵兽打了架,他又不是李若庭。 他猜李若庭进山去了,也许是采菌子找鸟蛋摘些果子,他便安心坐下打坐,等着李若庭回来。 等了又等,直到石室外天色渐渐暗了。 燕慈等不了了,他急匆匆往石室外走,走了没两步,蓦地回身拿起桌上那把剑。 就在此时,墨山猛地跳起来,把他扑在地上。 “畜生!”燕慈想拔剑,手腕却被墨山死死踩住,他通红的双眼缓缓睁大,惊愕至极,他咬咬牙想从墨山的爪底逃脱,一番死命挣扎后,他被墨山一爪拍在坑洼的石壁上,晕了过去。 燕慈头痛欲裂地醒来,就着石室入口处的月光,他看见那里站了个人,是李若庭。 他们相隔不远,李若庭身后一片漆黑,燕慈推测自己并没有晕过去多久,他回头在石室中寻找墨山的身影,这只该死的畜生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你去哪里了?”燕慈靠坐在石壁边,轻声道:“你不在,墨山都造反了。” 李若庭走近了一些,他皱起眉,支支吾吾道:“我去山里散步了……” 散步? 燕慈微微勾起嘴角,散步散到天黑回来,他却心急如焚差点要砍了墨山,他现在就要把这个害他失魂落魄的人抓过来好好教训一顿。 他强撑着额角的抽痛起身,朝李若庭走过去。 李若庭却退了两步,对他举起手掌喊:“别过来!” 燕慈愣住,到这时他才发现,李若庭怎么穿了身白衣服,像是薄纱的衣衫,下摆一层又一层,实在不像是李若庭平日里穿得袍子。 “你去买新衣了?”燕慈不听他的,脚步不急不缓往前,“这套样式不大适合你。” “我让你别过来!”李若庭一手虚拢成爪状举在脸侧,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退回去,不然我杀了你。” 燕慈继续往他走去,“好。” “什么?”李若庭诧异地问。 “我说,好。”燕慈走到他面前几步远,张开双臂,定定看着李若庭说:“你想杀就杀。” 两人都不动,气氛沉闷了起来,打破僵局的是李若庭,他放下手,烦躁道:“我不杀你,你退回去,不然……” “不然什么?”燕慈问。 李若庭眼珠子转了转,“你知道吗?你这张死人脸,真的很让人倒胃口。” 燕慈呼吸一滞。 “还有,你以为自己是谁?一副清高的样子……”李若庭抱起胳膊,扬眉吐气地说:“现在看你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下场,我是打心眼里高兴!知道为什么吗?” 燕慈立在原地,他似乎连不知道都忘了怎么说。 浑身都是冷的,冰的,他胸口好像裂开了,痛得他死去活来。 “因为你伤了我,这就是你的报应!” 伤了,他确实伤了李若庭,不止一次。 他以为李若庭不会怪他的,他突然发觉自己是何等自私,畅快淋漓伤了李若庭,还指望别人不会怪他。 燕慈僵硬地转身,逃跑似的磕磕绊绊奔回昏暗的石室,打砸着石室中每一样东西,都砸了!毁了! 直到这里什么都不剩了,他最终的归宿也没了,已经头脑昏沉的燕慈才抬起眼,鲜红欲滴的眼里现在只剩一个人。 “铮”一声,玄铁剑被他拔了出来,他半阖着眼,手腕轻巧地转动着手中的剑,突然剑锋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你想做什么?”李若庭跑进来夺他的剑。 就在他靠近燕慈夺剑的刹那,燕慈果然闻见一股浓烈的皮毛膻骚味,他骤然手腕一转,这柄剑架在了李若庭的脖子上,冰凉的剑身激得李若庭睁圆了眼睛,燕慈薄唇轻启:“李若庭在哪?” 与此同时,无尘顶观云台。 李若庭再一次被人押上来,不过两个时辰,为这头彭侯造金趾的人就被找到了。 此人在驭兽修士中有些名气,不过名声不大好,他专门挑些凶兽饲养贩卖,至于那头彭侯,是他从别的驭兽修士手里买下来的,他给彭侯造了金蹄,再开高价卖了出去。 “卖给谁了?”一心问他。 这人挠挠脑袋,“一对主仆,女的坐轿子里,我没看清,男的有点年纪了,我听轿子里的人喊他……”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陈……陈老六!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第59章 这个名字从这个臭名昭著的驭兽修士嘴里说出来,活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一碗冷水,拥挤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要知道,跑去元真教揭发李若庭的人是陈老六,跟着元真教来指认李若庭的人,同样是陈老六,让李若庭脱下面上那层伪善的人皮当众认罪的人,更是陈老六。 审判大会审到此处,那些打着哈欠凑个热闹的修士们已经聚精会神,本以为只是围观围观魔头如何被处以极刑,现在案情居然有了反转,每个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只待看清这团浑水里到底藏了哪条大鱼。 “给他下个诳语咒!”元真教的人安耐不住了。 一掌下去,一心重新问了一遍他把彭侯卖给了谁,这人还是刚才的答案,一字未改,他还补充道陈家庄出事的时候,他都未想到是彭侯,而且是自己卖掉的这只彭侯。 这只彭侯要是一只穷凶极恶野性未改的彭侯,他也不敢随便卖给别人,可这只彭侯在他手上时,他只喂熟肉给它吃,吃惯了熟肉的彭侯连他院子里的小型灵兽都未伤过,向来是老实的。 “我又不是神仙,有什么通天本事,真是一只凶恶的彭侯,我的金趾还能给它安上去?”驭兽修士啐了一口,“谁知道那对主仆对它做了什么!” 人群中不少驭兽修士点点头认同,驯兽不就是这么一回事,灵兽就是这么简单,给它们吃惯了一样东西,它们不会轻易改口味。 “陈老六在何处?”元真教教主蓦地问身后弟子。 这会儿所有人才发现,刚才那一下炸锅,乱乱糟糟的,只剩李若庭跪在人群中间,陈老六已经没了人影。 一袭白衣腾空而起,向观云台通往下山的小径方向御风,陆贺霖嘴里喊着等等我匆匆跟上去。 李若庭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滴滴汗从他的额头滑落,灰色的衣袍被汗斑驳。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原本猜想自己该有的下场也会改变。 他仰头望一心方丈,凄凉地笑了。 一心面上毫无波澜,清澈的眼里倒映出他跪在地上的狼狈身影。 再看金燮,金燮斜坐着,右手扶在左腕上,半阖着眼,李若庭突然希望这场审判大会是金燮主持,估计这个时候,金燮早就让他人头落了地。 带着微凉的山风拂过,满身大汗的李若庭抬起头,才发现血色的晚霞已经布满了半边天,天际山峦处的落日将要西沉。 他心若擂鼓,隐隐担忧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金霓生御剑回来,一手拎着挣扎喊叫的陈老六,陈老六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在一心方丈眼前。 一心,接连在他背上送上两掌。 第二次施下诳语咒,不说真话要被灵火焚身。 这句话陈老六当然也知道,他坐在地上,挺直了背愣神片刻,便痛哭流涕大喊起来:“我说!我全都说!” “通通说出来!”席羽用手围着嘴巴大喊起哄,身后弟子忍不住拍他肩膀:“大师兄,注意形象。” 陈老六经不住什么灵火焚身,他直喊冤,他买彭侯都是受大夫人张氏指使,彭侯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他作为陈家大宅的门房,每夜入睡前,都要把各个院子瞧上一遍,把关好的门关上,除了陈家大宅里最偏僻的那一方院子。 江州女人的院子,那间院子里死过人,他是不会去看的。 偏偏就在张氏在无尘顶认出李若庭没多久,一夜,陈老六拎着灯笼走过那方院子,听见挠门声。 咯吱咯吱,是指甲在木头上轻轻抓挠的声音。 陈老六想起江州女人,她死在木桶里,被水溺死的时候是不是指甲也抓挠了木桶……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去告诉张氏,被张氏臭骂了一顿,他只好壮着胆子拿了钥匙再去。 “当时,我用灯笼照过去,院子里有一只猴子,个头很小。”陈老六比划了一下,猴子身量与他手臂差不多长,白毛脸,四肢没毛,红色的手掌脚掌,怪异的很。 怪猴子看见他,一下窜院里的树上,小心翼翼露出一条卷成一个圈的白色尾巴,陈老六没见过这种怪猴子,普通猴子还是见过的,他断定这是一只小猴子,不会伤人。 于是他重新锁好门,把小怪猴子锁在了院子里,并且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张氏。 早在心里算盘许久,正想着如何铲除陈灿之的张氏心中愕然,她跑去一看,立马想到了是李若庭来复仇,窃喜之余,她对眼前的小猴子相当不满意,这么大点儿东西,能搞出什么大乱子? 张氏决定来个将计就计,她走遍黑市,终于买到了一只成年凶兽,也就是那只彭侯。 复仇,当然要给敌人一只凶兽,哪有放一只年幼的小猴子的。 只是张氏没想到,陈灿之的这只小猴子并不是她瞧不起的小东西,不过是她买凶兽的两天光景,再看这只猴子,体型已经比她还大。 陈老六看了它一整天,它只是靠坐在树干上酣睡。 张氏最先想到的不是马上把这只猴子弄出去,而是打算等猴子长大,长到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只能害人的猴子。她决定先把两只灵兽关一起,翌日她便差人去无尘顶告诉金燮:陈灿之,也就是无尘顶的李长老,想用凶兽杀害他们一家人,凶兽就是证据。 只是她没想到,买来的彭侯被关进了院子,它东闻闻西嗅嗅,找到了躲在树顶的猴子。 这只猴子,乃是凶兽朱厌。 当夜打起春雷,震耳欲聋的雷声掩盖了这间院子里两头凶兽激烈的搏斗,彭侯本就性情凶恶,尤其是朱厌身上凶兽独有的气息让它血涌喷张,而那只朱厌,因为破壳不久体型还未完全恢复,与彭侯斗了整整一夜败下阵来,被天性完全释放的彭侯生生杀了。 彭侯被张氏买来的路上整整两日未进食,张氏发觉它是多余的,连喂食都省了,彭侯饿了三天,饿的要命,只好把朱厌的尸体吃了。 “天亮的时候,那间院子有大动静。”陈老六说到这里,浑身瑟瑟发抖,他咽了口唾沫:“别人都去看怎么回事,还数我脑瓜子机灵,收拾细软赶紧跑了。” 陈老六知道出大事了,脚底抹油赶紧溜,不逃怕是要丢命,再听到陈家庄的消息时,都说那里已经成了人间的地府。 他急匆匆赶回陈家宅子,才知道几日前,这户人家已经死光,他气的半死,气张氏自作聪明弄死了自己,气他当了十几年的门房就这么没了,一把年纪的他要去哪里讨生活,更气陈灿之没被抓到,害人不浅。 “哈哈哈哈……”李若庭听完,突然放声大笑,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可笑!实在是可笑!” 歹毒的张氏居然是被自己买来的凶兽杀了,李若庭笑得连连咳嗽,跪也跪不住,索性趴在地上狂笑,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披头散发,干裂的嘴唇笑出不少血来,这幅癫狂劲儿倒是符合别人喊他那一声“魔头”了。 这个结果真是比他亲手杀了张氏还过瘾,还解恨。 金燮冷哼一声,手指抚着手腕上的升龙甲,沉声道:“如此说来,陈家庄一案的元凶,是已经死了的张氏。” “这么说来,确实是她……”元真教教主面色复杂。 “李若庭驭兽害人一事却是事实。”金燮对一心说:“一心方丈,您如何看?” 一心两手合十,“若不是张氏,李若庭的凶兽同样会祸害陈家庄。” 李若庭收起笑,爬起来跪直了,他等待着,等待着一心,等待着众人,对他的最终判决。 “张氏买凶兽为事实,彭侯害人为事实。”一心沉吟半晌,“李若庭虽害人未遂,却也做出了打算残害无辜百姓的行径,不如……” 只见一心掌中一团耀眼金光乍现,他空灵的声音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我佛慈悲,老衲觉得应用洗魂咒惩戒他,剥去他此生记忆和功力灵力,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李若庭或是陈灿之。” 剥去了记忆,等于剥去了人的仇恨和爱,剥去了功力灵力,李若庭以后只是一个普通人。 任他有再多的恨,他忘却了自己,忘却了一切,等同于杀了李若庭这个人,再活着的,不过是同样躯壳不同魂魄的人罢了。 一个崭新,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普通人。 “洗魂后,你们真如寺可愿收他为弟子?”金燮站起来,转身问众人:“谁又愿意一个杀人未遂的魔头流落世间?” 众人纷纷点头,要说放过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未尝不可。”一心答道。 有真如寺看管着被洗魂后的李若庭,大伙还算满意,李若庭的罪是他起了作孽之心,放了凶兽,间接害死那么多人。 “不——”李若庭瞪大眼睛嘶吼道:“不如把我杀了!” 洗魂咒,把他的记忆通通洗涤掉。 陈家庄的回忆他可以不要,他刻在心底这么多年的仇恨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是如何从陈家庄死里逃生,如何在狐仙岭获得新生。 可是,他的娘亲,曾经这个世间他最重要的人,她在江州的破旧屋子里哄他入睡,在陈云洲的宅子里忍辱负重,在令人窒息的屋檐下低垂着头。 他怎么能忘? 多少次,他鼻青脸肿地躺在娘亲的腿上,她眼里蕴着泪叹气道:“若庭,娘不求你考取功名,只求你一世平平安安。” “不要再与他们较劲,你长大有本事了,你走就是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走?他们瞧不起我们!”年幼的李若庭拨开她的手,对她怒吼。 她不怒,只是用帕子拭净了儿子脸上的污渍,“他们是瞧不起我们,可你上书院的钱是谁给的?我们两个的吃用,是谁给的?”她神情隐忍,咬牙道:“你让我带着你这个十岁的孩子出去讨生活,我倒是不怕,就怕万一有人欺负你,我……” 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又能做什么。 相比之下,活在陈云洲这栋黝黑的宅子里,倒是没有那么吓人了。 他们紧紧依偎着,坐在柚树下望着院子外的天空,直到她斜倚在躺椅里睡着了,年幼的李若庭轻声说:“娘,以后我长大了,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还有燕慈,他的师父,他的心爱之人。 有多少次,他记恨燕慈忘了他,他偷看过燕慈衣襟中那张满是皱褶的纸,每一个字,每一个重复的词,都让他肝肠寸断。 他不敢想象,不愿忘记一个人却非要忘的感觉是何等的痛苦和煎熬。 本是充满胸腔的热烈爱意,被迫化成一条握不住的潺潺流水,他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的燕慈伸手去抓去捕捉去留,除了被流水沾湿的冰凉指尖和一次次落空后的痛彻心扉。 终究是什么也没能留住。 黄昏的余晖洒下,李若庭浑身冰凉,他蜷缩着,颤抖着,他默念着,不能忘,死也不能忘。 忽然,他手腕上出现一丁点温热。 李若庭猛地举起手腕,那颗翠绿的珠子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热,甚至有些滚烫,他愣住了。 “嗷呜——” 一道黑影蓦地出现在人群后,海啸山崩的吼声让每个人都回过了头。 李若庭神情恍惚,他愣愣地看着站在观云台那块碑石上的墨山。 墨山来了。 他跪着的身躯陡然一震,为什么墨山会来,他明明让墨山好好看住燕慈的,他急切地四处张望,寻找那抹他熟悉的声影。 没有,没有燕慈的身影。 墨山俯冲而下,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迅猛刮过,人群尖叫着推搡开来,给它让出了一条路,一条奔向李若庭的路。 “保护长老!”金燮大喊一声,无尘顶的弟子摆阵拔剑,把面色惨白的圣灵长老和瞪大眼睛的阵法长老保护了起来。 陆贺霖心道不妙,架起双拳飞身冲向金霓生。 而站在一心身旁的金霓生,亲眼看着这只巨大的黑色豹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李若庭身旁,两爪挥下去。 李若庭手脚上的锁链就这么被拍断了。 第60章 “有妖兽!” “抓住魔头和他的妖兽!” 目睹了全程的修士们激动万分,整个观云台的人都因为这一只稀有的灵兽而热血喷张,接二连三的利剑出鞘声,各色灵力的光晕在渐暗的天色下闪动光芒。 人们纷纷往观云台的正中心跑去,风风火火嘴里喊着打杀,场面混乱不堪。 而人群的最中心,每个人都僵住没动。 中间的一心方丈、陈老六、金霓生和李若庭不动,周围看着的人更是不敢动,生怕打个喷嚏,就被这头大豹子给吃了。 一心凝视墨山,赞赏道:“此兽有灵。” 李若庭艰难地扶着墨山站起来,他对一心抱拳:“恕我不能接受方丈的好意。”他再看金霓生,“少主,我同样辜负了你和陆兄弟的一番好意。” “金霓生!”陆贺霖架着拳头,总算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了出来,站在金霓生的身旁,看见他没事,陆贺霖松一大口气。 “你要逃?”金霓生皱眉问他。 记住网址m.wxsy.net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若庭从身后一个修士手中夺下一把剑,黑豹巨大的身躯猛地横扫众人一圈,金霓生被陆贺霖稳稳护住闪开,一心方丈足尖一点,退在三丈之外,没来得及躲开的修士们被噼里啪啦扫在地上哀叫不止。 再看李若庭,他已经坐在那头豹子背上,豹子高高落回刻着观云台三个字的巨石上,他执着剑朗声道:“谁敢过来,我杀了谁!” 话音刚落,墨山配合着他,昂头送上一声响彻云霄的吼叫。 一个胆大的修士御剑欲直冲李若庭,墨山从碑石顶上跃起,一爪扫落飞冲过来的人又轻飘飘回到碑石顶部,那人摔在地上龇牙咧嘴惨叫。 刹那间,碑石四周升起道道耀眼的金光,细瞧过去,金光由金色梵文组成,梵文密密麻麻组成一张大网,把李若庭和墨山困在其中。 墨山一个起身,撞在金光上不过一瞬就被弹回碑石,它不禁暴躁了起来,嘴里呼呼喘气,金色的眼睛在梵文中寻找能冲破的缝隙。 李若庭看一眼盘腿坐在地上施法的一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绝对不能中洗魂咒。 “他是妖怪!不是人!”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众人张望,是一个戴着黑纱帷帽的女子喊出来的话,她身后跟了两个修士,她指着李若庭对众人说:“李若庭是妖怪,我找到无尘顶弟子和邵咸城修士为我作证!还有李若庭的徒弟也能证明!” 孟雅挥手,脸色苍白的孟致一瘸一拐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少的小胖子,小胖子头上包着白纱布,双手无力垂在身侧。 “孟长老,什么妖怪?”金燮站出来惊讶道。 被困在金光中的李若庭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朱仔双目无神,怕是中了蛊。 李若庭已经被困住,大伙放了心,通通把注意力集中在突然出现的孟雅身上,竖起耳朵要听听还能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李若庭在参加弟子试炼时,能听懂妖猫的怪叫声,并且同妖猫讲了话。”双目无神的剑修院弟子木讷道。 金霓生冲出来欲张嘴,被孟雅拦住,孟雅笑道:“少主别激动,我只是给他下了偶人蛊,让他们说出真话而已。” 邵咸城的驭兽修士同样开口:“我偷看到他和那只大鲵说话。” 朱仔半睁着眼睛,“师父的确能和灵兽说话,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了。” 众人愕然,所有人再扭头去看坐在黑豹上的李若庭,之前他们一直被“魔头”这个称呼骇住,不敢轻易动手,现在仔细一想,李若庭从始至终都没有展现过任何功法和灵力。 所有人不禁从头开始回忆,李若庭所说,他知道猴子能找到凶兽,他能听懂灵兽说话,他放凶兽害人,他还骑着一头凶兽。 曾经在苍霞镇围观过李若庭制服火蟒的修士站出来:“我知道了,他压根就不是什么驭兽修士!他根本不会驭兽!” “抓他下来!看看他到底是人是妖!”嫉恶如仇的修士举起斧头高喊。 周遭的呼声越来越高,众人开始讨论抓住了妖,决不能留他命祸害人间,要有个什么法子治他才好。 “用极刑把他逼出原型!” “就这么办!剥下他的人皮看看是什么精怪!” 所有人都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往困住李若庭的金光结界上撞,没想到一心这道结界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李若庭咽了口唾沫,看着结界外发了疯一样喊着要剥他皮的修士们,看着他们用自己的灵器和武器撞击结界,而一心方丈,正独自一人竭力支撑着结界。 疯了,都疯了! “如果结界破了,你就逃。”李若庭凑墨山耳边,在它脖子上挠了两把,“去狐仙岭,去找燕慈。” 墨山喷着炽人的热气,低吼一声,算是答应他了。 李若庭满意了,他埋头在墨山的皮毛里蹭蹭,胳膊紧紧拥抱着墨山,耳边尽是灵器武器撞击结界发出的破裂声。 “收!” 一心的传音如铁锤重重凿进李若庭的心里,他蓦地抬头,看见一心平静的双眸正盯着他,他不敢确定,一心单独告诉他,是要让他逃? 果然,结界骤然消失,把围在结界边的人击退了好几步,呼啸而过的罡风从人群中扫荡过去,让人措手不及。 唯独一人反应过来,早就料到李若庭会逃的金燮双拳直冲墨山的身体,手腕上完全觉醒的升龙甲发出龙啸,两条灵力凝聚而成的金色巨龙从他的双臂升起,盘旋着冲进墨山的身躯。 墨山被这一双升龙甲打得重心不稳,歪歪斜斜落在地上,就在众人将要一拥而上时,黑豹居然带着李若庭又回到了碑石之上。 李若庭一手举着剑,一手拎了个人。 “是陈老六!” 眼尖的人高呼,所有人都惊呆了。 “放了陈老六!”金燮御剑站在李若庭面前,“我们留你一命,你不要得寸进尺。” 李若庭挑眉,嗤笑一声,“多谢门主。” 他知道,他逃不出去了。 他咬牙攥紧了陈老六的衣襟,陈老六没有挣扎,青白着一张脸,落进李若庭手里再加上离这头豹子这么近,他已经被吓傻了。 “你……”金燮愤怒地指着他,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见李若庭一剑刺进了陈老六的胸口。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像刺进一匹布,或是一块木头。 李若庭嗜血地扬着嘴角,凑陈老六面前,问:“记得你们是怎么对待陈灿之的吗?” 陈老六没法回答,他就算记得,也说不出来了。 锋利的剑没有任何阻碍就这么直直进了他的胸腔,被吓傻的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两眼猛地睁成正圆。 李若庭一松手,陈老六的尸体从巨石上摔下来。 一条条血迹顺着观云台三个字流淌下来,为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字上了一抹红色,而地上,是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的陈老六,他瞪圆了眼,身下暗红色血液渐渐扩散,渗进观云台的地砖,为拂过的风添上浓烈的血腥味。 “刷——” 冶金堂的弟子们架起招式,几十根灵力凝聚出来的鞭子同时甩向空中,发出一声破天巨响。 每个人修炼的功法不同,所展现出来的灵力也不同,几十根鞭子泛着各色光彩。 李若庭猛地定住。 金霓生正巧御剑站在这些冶金堂弟子的上空,五光十色的鞭子在他身后升起,他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五彩的灵光。 鲸男说过:“我看见一个贵人,身披五彩霞光。” 他会死在一个身披五彩霞光的贵人手上。 李若庭呼吸一滞。 狌狌说过:“向东七百里,无尘顶。” 他当时问能救燕慈的人叫什么名字,狌狌说,李若庭,那就叫李若庭。 李若庭恍然大悟。 原来,是金霓生。 他找了这么久的人,能救燕慈的人,是金霓生。 狌狌说得是真的,燕慈可以被治好,可以被救,燕慈的执念就是他。 只要他死了,燕慈的无执蛊就解了,实际上能救燕慈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名字是李若庭,另一个,正是无尘顶的金霓生。 鲸男说得也是真的,此时此刻,他活不了了,只是他想死在谁手上的问题,相较之下,他确实更愿意这个人是金霓生。 他是众人唾弃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魔头,杀他的人,必定受众人推崇。不过,他死在金霓生手上,对金霓生来说,太残忍。 他在心底对金霓生道歉,就看在他送了金霓生天马和鹿蜀的份上,原谅他吧! “我杀了人。”李若庭声音很轻,他望着金霓生,金霓生执着白虹,脸上是赛雪欺霜,李若庭歪了歪头,“我确实该死。” 他用剑刺破了手心那颗橘红色的圆点,那是怪猫的契约。 李若庭站了起来,他站在墨山背上轻喝一声,墨山与他已经十分默契,知道他从喉咙发出的每一道声音是什么意思,墨山猛地向前跃去,把他整个人送了出去。 李若庭举着剑,朝金霓生飞去。 金霓生惊得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李若庭疯到杀了陈老六,又要杀他,直到刚才陈老六说出是张氏害死了陈家庄的人时,他还为李若庭松一口气。 他的心中,他早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少主,他和李若庭,是平起平坐的朋友。 可金霓生面对危险的瞬间反应是无法自控的,白虹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刺眼的光,眨眼间,白虹没入了李若庭的胸膛。 李若庭垂眸看了眼没入自己胸口的白虹,他朝金霓生勾起嘴角,无声地说一句:“对不住了。” 金霓生到这时才发现,李若庭手中的剑是反手拿着的。 反手的剑,只是用剑柄朝着他罢了。 观云台了,所有人都为无尘顶这位年少英勇的少主欢呼雀跃,他们高声赞颂金霓生,为金霓生挥臂呐喊。 寂静的无尘顶后山上忽然响起一声怪异又高昂的猫叫,怪猫从树冠里飞奔出来,嘴里絮叨着:“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观云台上的一心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朱仔惊醒过来,他瞪大了眼睛,泪水溢出了眼眶。 李若庭像一只断翅的灰色鸟儿,直直从空中垂落。 狐仙岭的石室中,角落里躺着一把剑。 白漪正赤手空拳和没有功法灵力的燕慈对打,燕慈穿着的袍子满是抓痕,它的脸上同样挂了彩。 “你打不过我了。”白漪气喘吁吁地说。 燕慈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沫,怒吼着冲向白漪。 白漪咬牙接下他一拳,心里低骂不停。 豹子让它牢牢看住这个人,否则就端了它的狐狸窝,但它不能要了这个人的命,它本想打他一顿解气,可现在,这个人不死不休要冲出去,它已经没了耐心,不想再斗。 白漪烦躁至极,恨不得一招杀了燕慈,想到要不是之前被燕慈打断了腿还没长好,它也不至于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突然,燕慈停下脚步,猛地单膝跪在地上。 胸口似乎有东西在横冲直撞,想要破开血肉冲出来。 燕慈一手攥紧衣襟,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安分了这么久的蛊虫又在他的身体里撕扯他,胸腔里剧烈的疼痛逼得他嘶吼出声。 白漪愣住,“你发疯啦?” 它举起爪子靠近燕慈两步,立马皱眉退了好几步。 燕慈的嘴里不断呕出黝黑的血液,闻起来腥臭冲鼻。 “真是……”白漪嫌弃地捂住鼻子。 又腥又臭的粘稠血液源源不断从燕慈的鼻子和嘴里涌出来,燕慈整个人都跪在了黑色的血泊之中。 白漪翻个白眼,“你要是吐血吐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啪嗒!” 一只张牙舞爪的蛊虫掉在血泊之中,满是绒毛的细腿挣扎几下,不动了。 无执,已解。 所有的回忆,所有燕慈已经忘记的事情,都回来了。 它们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滂沱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在燕慈的耳边叫嚣,痛砸燕慈的神智,渗进燕慈的骨髓。 燕慈想起李若庭一次又一次坦然自若地回答他那些相同的问题。 他想起李若庭在他怀里红着眼睛,下巴尖上挂了好些晶莹剔透的泪珠,他们在木床上痴缠不休。 他想起李若庭小心翼翼叠起从花灯上撕下来的百鸟图,藏进衣襟。 他想起他们两个挤在一张软塌上,讲着各自的故事。 他想起他拿着一盒龙须酥给李若庭,李若庭装作很爱吃,就是不说自己爱吃的,其实是杏仁酥。 燕慈举起自己的手,银白刺眼的灵光在他指尖流转,他的五脏六腑都因为功法和灵力的恢复而舒适,浑身畅快淋漓。 “滚,再让我看见你,我杀了你。” 燕慈连看都没有看已经目瞪口呆的白漪一眼,他右掌张开,躺在石室角落里的玄铁剑开始嗡嗡作响,蓦地腾空而起。 剑柄稳稳落在一只五指修长,覆着薄茧的手中。 第61章 夜里的山风凛冽。 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燕慈提着剑,一路御风疾行到狐仙岭的山脚下,他猛然顿住,深邃的眼眸中倒映出天际边一缕又一缕绚烂的烟火。 那是亭竹县的方向。 亭竹县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残害陈家庄的魔头已除,心慌的百姓们总算松了口气,上街放个烟火,庆祝庆祝,实在是大快人心。 几个修士凑一起津津有味讲着李若庭如何一剑穿心陈老六,又如何反手执剑被无尘顶少主一剑穿心,有声有色,仿佛他们当时也在场,几人总结一番:这就是报应。 混在人群中的一抹玄色听完了他们的话,默不作声往无尘顶去。 天蒙蒙亮时,无尘顶山门大破,破裂结界的动荡声传遍了无尘顶每一处角落。 来人直奔冶金堂,一柄通身漆黑的玄铁剑横扫冶金堂门前抵抗的十来个弟子,冶金堂镀了金漆的镂花大门轰然倒塌。 金燮怒气冲冲带着弟子杀出来,看着眼前披头散发一身玄衣的人,蓦地笑了,“燕慈,你修魔了?” 这么多年,他们终于见面了。 金燮在登上门主之位后,曾无数个夜晚见到穿着白衣的剑修弟子,他心中总会无意一抖,可年数久了,再警惕的心也该放下了。 他给燕慈下得是无执蛊,燕慈还活着,心中便是了无执念,不会再来无尘顶与他夺门主之位,要是有了执念,那便要毒蛊发作,死了。金燮早就当这个人死了。 没想到燕慈没死,披头散发又是黑漆漆一身装扮,倒真是一点也瞧不出曾经那副兰芝玉树的模样了。 “李若庭在何处?”燕慈没有了曾经那副模样,讲话的语气倒是和曾经差别不大,冷冷淡淡,一个正眼也没给金燮。 金燮最是忍受不了燕慈这幅脸色,在他眼里,没人能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他冷哼一句:“原来李若庭背后的人,是你……你是他师父?” 不待燕慈回答,金燮便双拳出击,两条金龙从他的手腕窜出来咆哮着冲向燕慈,燕慈侧身躲开,反手一剑划过,锋利的银白剑气扬起一道罡风,竖着劈开了金燮的灵气金龙。 “可惜了师父的升龙甲。”燕慈淡漠道。 金燮咬牙切齿架起双拳,“你是可惜没有传给你吧!”他斜眼喝退了要上前来的弟子,痛快地冲向燕慈。 燕慈的剑法刁钻狠辣,每一招都是为了取走金燮的性命,金燮也一样,压抑在心底多年的不快终于找到了出口。 两人打到天崩地裂,从冶金堂一路打到观云台,其中不乏有弟子上前来帮忙,都被燕慈的剑气击落在地。 燕慈无心去杀任何一个弟子,他只为了找李若庭而来。 就连杀不杀金燮,他也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能顺手杀了金燮,未尝不可,万一杀不了,他也不图为自己中蛊之事报仇。 “我再问你一遍,李若庭在何处?”燕慈一剑斩落,金燮御风躲过他一招,使出一套连环拳打出去,燕慈双手执剑硬生生接下了,剑身被冲击的嗡嗡直响。 “死了。”金燮喘口气,手腕相交于胸前,竭尽全力对燕慈打出致命一招,“你去阴间找!” “你为我带路。”燕慈伸出两指徐徐为剑锋渡上灵力,举在脸侧,眼神幽深平静,似一汪潭水。 他时隐时现,玄衣本就暗沉,天色又未大亮,看上去活像屋脊上站了个鬼,剑与升龙甲碰撞时发出的嗡鸣声刺得周围的弟子们耳朵里剧痛到要流血,眼见燕慈背上挨了金燮几拳,为门主担忧的弟子刚松一口气,又见金燮腿上挨了一剑,气喘吁吁退开来,弟子们提心吊胆提剑冲上去。 一场乱战下来,大半个门派的人被燕慈打了个落花流水。 “无人潜心修炼。”燕慈身上挂了几处伤,平静地对溃不成军的弟子们评价。 金燮气血冲昏了头,正打算怒斥燕慈哪里来的脸对他的弟子指手画脚,一道身影闯进了他的眼帘。 满头花白头发,步履蹒跚的老人,除了阵法长老还有谁。 金燮咬牙从屋脊上冲下去,却不及阵法长老手脚快,只见阵法长老丢了个法器出手,金燮整个人天旋地转。 再站稳了,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四周均是铜镜的地方。 而燕慈,在他的正对面。 他举拳出招,铜镜波动两下,燕慈毫发无损,依然小心翼翼提着剑,时不时转动脑袋。 金燮低低臭骂了两句阵法长老真是老糊涂了,帮忙帮倒忙,燕慈指定是陷进了阵法之中,看不见他。 “轰隆——” 他身后蓦地出现一扇门,拄着拐杖的阵法长老笑吟吟站门外看着他,道:“门主。” 金燮面上不好发作,要骂阵法长老害他杀不了燕慈,也不对,毕竟这个法阵帮他从恶战里脱了身,他黑着脸拂一把袖子走出去,寻思着燕慈掉进老狐狸的阵法,想从阵法里出来,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与此同时,被关在剑修院里的金霓生听见外面喊打喊杀动静极大,实在是坐不住了,猛烈拍门。 他爹金燮下了一道结界把他关在剑修院里,表示这几日一定会有人来寻仇,作为爹,必须把儿子保护起来。 金霓生时而暴躁时而恍惚,他忆了一夜,每每想到李若庭死在他的剑上,李若庭死前的神情,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是一种难以理喻的神情,就像是如了愿。 席羽凑到门前,低声道:“少主,有人杀来无尘顶找李若庭了。” “是什么人?”金霓生紧张地问:“我爹呢?” “少主不用担心,那人已经被阵法长老困住,门主和他打了一场,小伤无碍。”席羽把燕慈的相貌大概讲了讲。 金霓生蓦地想起李若庭有个世外高人师父,他冷声命令席羽去冶金堂,“人是我杀的,我要去见他。” “少主,我也被禁足在剑修院了……”席羽叹口气。 “陆贺霖呢!”金霓生想到那张痞气的脸,“他去哪里了?” 席羽解释陆贺霖被门主安排住在阵法长老那里,这个时候应该也听到动静了。 陆贺霖哪里只是听到动静,此时此刻他就站在阵法长老的身旁,他问:“老前辈,阵法会带他去哪里?” 阵法长老咧嘴一笑,絮絮叨叨:“陆文学,你忘性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大?我不是教过你两手吗?那时候我逮到你偷我的桃木枝……” 陆贺霖扶额,这位阵法长老答非所问,喊了他一晚上的陆文学,让他头疼,恨不得立马御剑回都城,把他那个在乡野间快活的哥哥带过来。 “你与燕慈关系最好,怎么不去帮帮他?”阵法长老突然口齿清晰,浑浊的眼睛望着陆贺霖。 陆贺霖皱眉,“倒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要是金霓生……”要是金霓生进去了,他倒是愿意进阵法里瞧一瞧。 “金燮?”阵法长老又答非所问地摇摇头。 陆贺霖望着剑修院森严的大门叹气,金霓生被关里面真该急死了。 燕慈在黑暗中用剑柄敲打着每一扇门,他每一步都谨慎万分,年岁成谜的阵法长老摆下的阵法,他不能轻视。 约莫过了一柱香功夫,燕慈没了耐性。 他随意选了扇门,提脚踹开,亮堂的院子映入眼帘。 院中站着两个人,白衣少年身板虽薄,却是站得笔直有力,一个手里晃荡着酒壶的人站在少年前面,一片落叶掉下,两个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今日,你和陆文学下山,碰上老人被地痞勒索,却只有陆文学出手救人,为何?”孙无命声音沙哑,懒洋洋的。 少年燕慈答道:“因为不关我的事。” “你身为修士,见手无寸铁之人受苦,怎会不关你的事?”孙无命被他气笑了,“你空有一身本事,路见不平也不相助,日后是打算飞升成仙呐?” 少年燕慈不说话,垂着头。 “谁教你的?谁把你教成这模样?”孙无命叹口气。 “我爹。”少年燕慈答道。 孙无命凝视他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是人,有血有肉有情的人。”话说到这里,孙无命也不愿再谈,挥手让他走。 少年燕慈板着一张小脸,转身朝燕慈走来。 燕慈盯着这张稚气的脸,直到看见年少的自己走出这扇门,站在另外一扇门前看了一眼他,那扇门自己开了,少年燕慈走进去。 他跟上,这扇门里头,是孙无命的屋子。 他看见从被众人审判后的自己跪在屋内,孙无命垂眸擦拭着自己的升龙甲,沉默了大半晌,孙无命嘴角带着一抹笑开口:“这一回,你算是有了点人情味儿。” 青年燕慈站起来,继续走出来进了第三扇门。 燕慈跟过去,这一次,他站在门口愣住。 依然是孙无命的屋子,只是这一次,孙无命已经没了往日生龙活虎的精神,病入膏肓的孙无命脸上布满黑气,骨瘦如柴的手耷拉在床沿上。 屋内站着金燮,站着阵法长老,还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脸他见过,正是当年他从两个登徒子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女人,只是此时,这个女人穿身靛蓝的衣裙,面上白里透红。 女人手上执着一捆枯草,被燃起的枯草冉冉升起白烟。 金燮蓦地在床前跪下,沉重喊了句:“师父!” 燕慈心口一颤,这是师父离世归天时的场景,那时候,他早就离开无尘顶了。 孙无命手腕上的升龙甲被金燮拆下,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个女人率先跪下,朗声喊他一句:“门主!” 门中场景宛如青烟飘散开来,一道刺眼的光芒笼罩着燕慈的全身,他不适地眯起双眼,再看清楚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山之中。 而正眼前,是一座飞檐翘角的高塔,红黑色的符文结界围绕在高塔四周。 燕慈仰头瞟了眼塔上的字:天师塔。 他从来不知道无尘顶还有一座天师塔,看来是他离开之后修建的。 天师塔塔身漆黑,每一根木头上都写了血红色的封印符文,狰狞的样式加上窄小的窗子,阴森且压抑。 燕慈毫无感觉,红黑色流转的符文被他用剑气生生劈开,天师塔的大门缓缓打开,燕慈气定神闲走进去,环顾四周,一道往上延伸的木梯,别无他物。 他提剑往上,越往塔顶走,塔内光照越是稀薄,最后竟成了一片漆黑,他抬眼看窄小的窗口外,外面同样是一片漆黑。 他从荒山进来的时候,是日头正高的大白天,现在快到塔尖,塔外成了星月都无的黑夜。燕慈猜测自己走进了一道结界,一道与外界分隔开来的结界。 至于金燮会不会把李若庭藏在这里,燕慈决定先破了这道塔顶结界再说。 一道阴风刮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刷的亮起烛灯。 他的正对面站着一个人,燕慈退了两步,攥紧了手中的剑。 这人脑袋低垂,头顶没几根头发,唯独剩下那么几根,灰白交杂像一团枯草,穿了身暗色绸缎衣裳,白袜黑鞋,脚尖紧紧绷着,实在是诡异。 燕慈盯着他腰间那根布绳,觉得眼熟,他往边上走两步,这人绑在腰间的葫芦酒壶露了出来。 那一只陈旧,属于孙无命的葫芦酒壶。 燕慈靠近他,用剑指着他说:“抬起头来。” 对方抬头,脸色是暗灰的,带着几块黑斑,一双眼睛闭着,眼皮却是凹陷进去,能看出眼眶里头是空的。 “师父。”燕慈的手控制不住微颤起来。 孙无命偏了偏头,凹陷的眼似乎在看什么东西,他摆起架势,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起来。 燕慈定睛一看,发现孙无命手脚上都缠绕了漆黑的细线,细线上穿着一枚枚小小的铃铛,孙无命一动,铃铛便响。 一阵清脆又急促的铃铛声响起,孙无命已经到了燕慈的脸前,一张长满尸斑的脸和凹陷的眼眶贴近,燕慈更是心中明了。 这不是活人,只是孙无命的尸体。 燕慈毫不迟疑,急速接下孙无命对他使出的两招,对准孙无命身上的细线下剑,他们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孙无命笑眯眯卸下升龙甲,赤手空拳与执剑的少年燕慈相斗,直到燕慈把孙无命身上的细线通通划断,铃铛叮叮当当掉下来。 两个时辰未到,冶金堂弟子急匆匆跑进来喊道:“门主!” 金燮刚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不耐烦地挥袖让他快讲。 弟子跪下急道:“阵法长老把那个人放出来了!” 第62章 燕慈不是阵法长老放出来的。 他不仅破了法阵出来,还背着孙无命的尸体,孙无命生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天师,死后尸体却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天师塔中十余年。 阵法长老见燕慈背着孙无命从天师塔御剑回到观云台,他兴高采烈地扶掌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 周围无尘顶的弟子顿时摸不着头脑,阵法长老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阵法长老不管弟子们劝阻,走到燕慈身旁扶起孙无命的脑袋瞧一眼,他愣怔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语气却是恨的要命:“金燮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燕慈轻手轻脚放下孙无命,阵法长老便扑上去,“孙无命,你这个倒霉家伙,这么早没了命也就算了,还被你的大徒弟炼成了器!”阵法长老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期期艾艾道:“可怜我以前打不过你,你死了我也打不过!打不过你,我就救不了你……” 周围的修士越听越心惊,燕慈面上神色愈发冷峻肃穆,眼见金燮带领着黑压压一群人杀气腾腾赶来,燕慈冲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杀。 场面混乱至极,各样的灵器在空中飞来飞去,五光十色的灵力不断闪动,人群中间,刚换上干净衣裳的金燮几乎成了血人,燕慈冷傲神情不变,因为穿了身玄衣,看上去倒是没有异样。 就在这时,阵法长老与其弟子突然投敌,金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打着打着掉进阵法陷阱,一股血气上涌,简直气到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燕慈丝毫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照着金燮的肩膀竖劈一剑,金燮躲闪不及,肩膀开了个大口子,差点就要掉一只手。 记住网址m.wxsy.net 他杀意正浓,重砍了金燮的左肩,又对金燮的右臂下剑,金燮挨了两剑,心中明了燕慈的目的,呸一下吐出嘴里血沫子,“怎么?想替师父报仇了?” 燕慈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牙关咬紧朝着金燮就是挑刺砍劈,势必要取了他的命。 “你不是谁也看不上吗!”金燮狂妄大笑,双拳噼里啪啦送出去,一拳击在燕慈胸口,“当年你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师父?” 他越说,燕慈下手越是歹毒,本是冷若冰霜的面目愈发狰狞,两人打得激烈无比,旁人完全插不上手。 炼器弟子一半受了伤,还有一半被阵法长老关了起来,药王院和圣灵堂的修士也来了,可他们都是不会打架的,药王院还能洒两把作用不大的毒粉,圣灵堂的女修们远远观望着,只有一人胡乱举起剑冲上来,是圣灵堂长老。 只可惜圣灵堂长老还没跑两步,一柄剑从空中准确飞来,毫无阻碍穿过她的胸膛,直接把她牢牢钉在了地上。 燕慈俯冲而下,动作利索地从她胸口拔出自己的剑,返身继续和疯魔了一般的金燮打在一处。 圣灵堂的女修们扯着嗓子尖叫,直到看见剑修院的修士们来了才回过神来喘气,金霓生御剑冲在最前头,白茫茫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燕慈杀过去。 金霓生的白虹剑还未出手,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垂落,他急忙去接住,两人重重摔在地上,金霓生手中全是温热的血液,他低下头,呼吸一滞,他爹居然被人斩断了一双小臂! 金霓生猛地仰起头,横眉怒视半空中的人,看清燕慈的脸后,他惊得浑身一震。 燕慈满脸是血,垂眸扫了一眼圣灵堂长老的尸体和昏在金霓生怀中的金燮,他左手卷起袖子,把剑上的鲜血拭净,淡漠道:“无尘,已是污秽不堪。” 淡淡的檀香气萦绕在古香古色的大殿。 大殿点满白烛,十来个年轻小僧敲着木鱼,为躺在白烛正中间的人低声诵经。 一心站在真如寺前的石桥上,垂眼等了许久,山风拂过,夹杂着一丝血腥气,他睁开眼远眺。 来了。 黑影掠过他,直直冲进了大殿。 真如寺是李若庭带他来过的地方,燕慈自然是要搜一搜这里。 当他看见一心方丈站在寺外看着他时,他就知道他来对地方了。 小僧们像是知道他会来,静默起身,有序走出大殿。 燕慈不急不慢迈着步子,踢倒了地上燃着的白烛,他跪了下来,迟疑不定缓缓伸出胳膊,指尖颤抖地抚上熟悉的粗布灰衣。 “你睡着了?”燕慈把李若庭搂进怀里,凑他耳边悄声问。 没有人回答他。 燕慈连最简单的吸一口气,再呼出来也做不到了,他屏着呼吸,从头到脚被麻木控制,连同他胸腔里,才摆脱蛊虫之痛不久的那颗心,也像是死了,没有动静。 吐出蛊虫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 从他第一次失控发疯后没多久,他就知道了,李若庭不能待在他的身边,每一次动情,都让他痛不欲生,每一次靠近,都变成了对李若庭的反复伤害。 他尝试了几次,便知道了这只蛊虫想做什么,于是他愿意死,他要尽情去做他想做的事,至死方休。 只是他没想到,能有解蛊的这一天。 李若庭的脸有些苍白,眼睛闭着。 燕慈细看,是安静乖巧的,和睡着的李若庭没两样。 睡醒后,李若庭会对他笑,和他挤成一团,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讲话,李若庭一笑,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两颗尖尖的牙齿刺进他的眼里,还有他的魂魄里。 燕慈跪着等了等,李若庭还是不醒。 他把自己沾了血的脸贴上李若庭的脸,触到了一片冰凉,彻骨的冰凉,死人才有的冰凉。 燕慈此刻是迷茫的。 不是悲痛欲绝,不是痛彻心扉,而是迷茫。 他突然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找金霓生索命,完成这件事用不了许多年,拿了金霓生的命之后,他该何去何从,该做什么,他想不到。 曾经,他独自沉浸于修炼,到底要修到什么境界,他未去想过,到底是为了扬善除恶还是为了授人予鱼,他也未去想过,待修成宗师甚至修成天师了,是否要为门派为天下做些事情,他同样未想过。 方才在无尘顶恶战一场,见到那么多无尘顶的修士,他突然觉得自己甚至不如金燮,至少金燮让无尘顶这个门派壮大了不少。 他就像一叶浮萍,漫无目的,飘到哪里便是哪里。他又毫无人性,只因为金燮在他面前表现疯癫,让他厌烦身在是非多的门派,他都不去告诉孙无命一声,自作主张离开门派。 想到这里,他看着李若庭,如果说孙无命让他有了些人情味,那李若庭让他体会了什么是爱恨痴痛,让他身上的无执蛊毒发作,在炼狱似得痛苦中慢慢剥离过去,他品尝了痛恨、嫉妒、思念、难舍、依恋,他甚至学会了憧憬,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的人。 燕慈面无表情,只是盯着怀里的李若庭,盯着李若庭的下唇正中间那一道浅浅的沟。 他想到以后,没有了李若庭……他连想也不愿再想了。 “老衲猜到你会来找他,便自作主张把他带回了真如寺。”一心站在门口,手中转动着佛珠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你可知晓?” 燕慈摇头,整张脸埋进李若庭的颈间,他没有呜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闭着眼睛。 “他杀了人,自愿用一命抵一命。”一心方丈坐在蒲团上,“你作为他的师父,也有过。” “多谢方丈为他诵经。”燕慈声音闷闷的,他抬起脸,红着一双眼去看李若庭,灰袍衣襟上是一大片暗沉的血渍,一道细细的破口在心口处。 这就是李若庭被金霓生一剑穿心的地方。 燕慈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出两指微微拨开李若庭的衣襟。 明明人已经浑身冰凉躺在这里,再怎么看也是死人。 换做是活着的李若庭,见了他是要缠上来的,或是要他背着,或是要他抱着,总之是黏着他不罢休的。 他不信,非要看一眼这道致命的伤口才信。 也许看了,他还是不信。 骨节分明的手指撇开被鲜血染成暗色的衣襟,里头是光滑的胸膛。 燕慈蓦地顿住,直到反复看了几遍,又伸手摸了,寻找了,到底是没找到李若庭的伤口在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拾起剑指着一心方丈。 燕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这个曾经帮助过他和李若庭的僧人举剑,他慌张失措,脑袋里思路乱七八糟混沌不分,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心方丈低吟了句阿弥陀佛,燕慈拿剑指着他,他如同看不见,坦然自若走进大殿里头的一间屋子,再出来时,手上抱着一团漆黑。 “是它带李若庭来的。”一心方丈举起胳膊,一头漆黑的小豹子眯着眼睛在他掌中蜷缩着,如同一只家猫的体型。 燕慈张了张嘴,艰难地喊出它的名字:“墨山。” “原来它叫墨山。”一心把它拥进怀里,敞开僧袍裹着,让它暖和一些,神色和蔼道:“它原先的样子,倒像是一座墨山。” 燕慈越来越不明白,他看一眼李若庭,又看一眼墨山,哐当一声,他松开了剑,陡然跪下,垂下脑袋问:“方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心盘腿坐蒲团上,搂着墨山讲了起来。 当时,李若庭中了金霓生一记穿心剑,从空中坠落,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巨大的黑影从半空中截住了李若庭。 豹子落在地上后,所有人也看清楚了,豹子叼住了李若庭的衣摆,李若庭无力躺在地上,胸口不断淌着血,眼睛也闭上了。 死了。 众人又喊着要杀妖兽,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头妖兽通人性,主人死了还知道叼住尸体,万一找他们复仇可就麻烦了! 于是金燮下令捕杀豹子,话音刚落,一阵怪异的猫叫从四面八方传来。 人群中一个炼器修士捂着脸跳出来,疯疯癫癫骂着:“死透了?你居然死透了?他娘的!老子来慢了!” 金燮皱眉让他远离豹子一些,他不听,反倒凑豹子身旁,捂着脸像是在闻什么东西,嘻嘻哈哈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墨山扭头看他一眼,他屁滚尿流躲一边,嘴里念叨:“老子不吃了!不吃了!” 只见他越念越来劲,越念越大声,神神叨叨话语中似乎带上了怒意,“死人的肉谁乐意吃谁吃!老子不吃!”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 金燮整张脸都黑了,让人把这个疯子拉下去,炼器修士不仅不配合,还吭哧吭哧和边上人打了起来,嘴里叫嚣着:“老子活了几百年了,就你们也想拿下我!” 又来一个妖怪,金燮和刚歇下的修士们重新进入战斗,炼器修士虽然没几个本事,身型却是出奇的灵活,灵活到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看见他缩骨般钻过观云台的栏杆,只有一个巴掌宽的缝隙。 惊愕失色的众人回过神来,立马撸起袖子抓妖,这个炼器修士上蹿下跳,把整个观云台搅得翻天覆地。 而墨山,正是此时叼着李若庭的尸首消失了。 既然审判结束了,一心无意再观摩这场闹剧,便连夜赶回真如寺,却在碧洛山通往真如寺的山道上,碰上一双泛着绿光的金色眼睛。 “老衲带它进了真如寺,见它吐出了一颗金灿灿的珠子。”一心边说边回忆,“老衲猜测,那颗珠子是由它全部的灵力凝聚出来的。” 珠子脱离了墨山,缓缓飞进了李若庭的嘴里,然后墨山体型渐渐变小了。 小小一只,像只黑猫。 “老衲当时以为李若庭会有异样,等了一夜,却没有任何异样。”一心说到这里,伸手扶正了脚边熄灭的白烛,白烛被他扶起的瞬间,烛火自行燃起,一心继续道:“天大亮后,老衲便让弟子们为他诵经超度,让他忘却烦恼痛苦,洗去仇恨怨念,为他洗身更衣……” 就在那时,他解开李若庭衣襟,发现李若庭胸口的血窟窿不翼而飞,连一条疤痕都没有。 第63章 因为李若庭的伤口不翼而飞,一心方丈深觉蹊跷,便不再碰他,替他洗身更衣之类的事留着寻他的人来做,派了十几个小僧为他颂了一整日的经,果然等来了燕慈。 燕慈二话不说帮李若庭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衣裳。 真如寺没有别的衣裳,李若庭穿上一身僧袍,面容看起来更是恬静。 李若庭的伤口不翼而飞这件事,燕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造就这件好事的原因定是墨山给李若庭的灵力凝珠,而真如寺的佛修们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在场,燕慈便觉得佛修对李若庭也好,他不急着带李若庭离开真如寺,他要让所有对李若庭好的事和人都在,等着真正的好事彻底发生。 有了念想,他不迷茫了,该吃吃,该练功练功,就这么在真如寺住了下来。 真如寺大殿的白烛日日夜夜为李若庭燃着,一心方丈带领了一众小僧为李若庭诵经,墨山在一心的僧袍里瞌睡,燕慈则在角落打坐。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五日,那十几个小僧都看出来李若庭不一样了。 青白的面颊有了点血色,嘴唇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红。 小僧们心惊归心惊,更多的是满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要真把这个人念活过来了,岂不是活菩萨在世! 躺在大殿中的人要活过来了!这个消息立马传遍了真如寺,小僧们纷纷抛下自己手头的事,挤着赶着去大殿诵经。 真如寺的水没人挑了,柴也没人劈了,连饭都没人做了。 这些事落在了真如寺唯一不是佛修,不会诵经的人身上,那就是燕慈。 燕慈没有怨言,真如寺挑水劈柴都不能走捷径用功法,他照旧是神色淡漠,用斧子劈柴,用扁担挑水,为佛修们做两顿饭。 他做得饭,让真如寺的佛修们更是卖力为李若庭念经,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太难吃,佛修不吃荤腥,但做饭也要放盐,燕慈做出来的斋饭,如同清水烂煮出来的。 他们坐在大殿里端着碗直叹气,可惜这些青菜和豆腐,被人做成这般难以下咽的模样。 于是他们秉承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信念,改成一天只吃一顿就好。 转眼又过了五日。 碧洛山本就幽静,真如寺的僧人们又从不大声喧哗,燕慈的耳边整日都是嗡嗡的诵经声,此时他挑着一担水走在山道上,山林中传来几声活泼的鸟叫,分外悦耳。 他坐在扁担上闭起眼睛,想着、算着,李若庭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李若庭现在像是沉睡不醒,身体不冰冷了,胸口还会微微起伏。 燕慈睁开眼,环顾四周,弯曲的山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便有模有样双手合十,对着眼前一大片绿油油的树林。 他没有认真去听佛修们到底在念什么,摆了这个动作也不知道该念什么,正酝酿着,几道急促的喊声打断了他。 “施主!施主!”一个小僧急忙忙跑下山道,圆溜溜的脑袋淌满了汗,他眼睛雪亮,亢奋道:“醒了!那个人醒了!” 犹如中了一道霹雳,燕慈浑身猛然一颤,他定定望着小僧,整个人屏住了呼吸,轻声问:“醒了?” 小僧连连点头,眨眼功夫,眼前的人就不见了,山道上只留下孤零零的他和一担水。 真如寺大殿中终于不再是坐满了人,大伙见人醒了,都心满意足离开了,只有一心坐在蒲团上,背对着大门。 一滴汗从燕慈额角滑落,掉进他的眼里,刺疼刺疼的,他却毫无反应,迈着仿佛有千斤重的腿走过去,就看见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李若庭。 李若庭的头发披散在身上,显得一张脸更是苍白,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没有血色的嘴唇微抿起来,看起来虚弱至极。 墨山窝在他怀里,依旧闭着眼睛在酣睡。 这还是墨山头一次换个地方睡,从燕慈在真如寺见到它,它一直在一心方丈的怀里大睡,现在总算是挪了窝。 李若庭抬眼看见燕慈,浅褐色的眸子却是怯怯的,眉心微皱了一下,他便低下头来。 “他是你的师父。”一心方丈和蔼道。 “弟子不知道……”李若庭低着头喃喃。 一心想了想,“他不是坏人,不用怕。” “无碍。”燕慈声音清冷,他难得地微微扬起嘴角,“先让他休息。” 李若庭抱着墨山慢吞吞走出大殿,到门前还不忘回头怯怯瞟一眼燕慈,低着头消失在门外。 “看来,李若庭中剑之前,已经中了老衲的洗魂咒。”一心方丈双手合十,自言自语走出去,“这样也好,也好……” 真如寺每日诵经的弟子中多了一头青丝的人,那便是李若庭。 他不怎么讲话,除了念经的时候,燕慈也不会上前去同他讲话,只是远远望着他。 不论他走哪里,燕慈跟到哪里,可李若庭向来是规规矩矩和小僧们待在一处,于是小僧们在哪里,那一袭突兀的玄衣便在哪里。 李若庭整天跟着佛修们念经打坐,还比其他弟子多了一样,每三日辟谷一日,这一日要为一个叫陈老六的人诵经。 李若庭直言他不知道陈老六是谁,但方丈的话他愿意听,一个人在暗室里待上一整天。 就这么过了大半月,天已经热了,李若庭穿了件薄薄的僧袍跪在大殿,正虔诚地闭着眼睛。 燕慈抱剑斜斜靠在门上,盯着李若庭露出来的一截白皙后颈。 等会儿,李若庭又要进暗室辟谷一日。 燕慈勾起嘴角,抱着剑转身离去,他再回来的时候,宽大的袖子里多了个油纸包。 暗室在真如寺偏殿角落,无人把守,连门锁都没有,全靠弟子自觉。 燕慈用手指叩一下木窗,里头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木窗被人打开,李若庭探出汗津津的一张脸,两颊透着薄红。 这间屋子不能开门开窗,要是静心打坐念经,倒不会热成这样,可是李若庭不是佛修,他静不下心来,时而觉得口渴时而肚子好饿,大半天下来,他热到汗流浃背。 “吃了。”燕慈把油纸包递过去,抱着剑倚在窗边,深邃的一双眼盯得李若庭浑身不自在。 隔着油纸,李若庭闻见了一阵甜腻的香气,他咽了口唾沫,就这么站在窗前打开油纸包,雪白喷香的糕点顿时把他馋得口水直流。 几块糕点下了肚,李若庭嘴角挂着两点雪白的糖粉把门打开,也不招呼燕慈进来,自顾自去倒了碗茶水往嘴里灌。 燕慈无声无息走进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灌下一大碗水后,满足又自在的长长舒一口气出来,单薄的肩膀突然一抖,李若庭打了个响嗝。 “吃太快了。”燕慈扬着嘴角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把李若庭吓一大跳。 李若庭还有一个嗝在喉咙里,硬生生给吓没了,他又露出那副怯怯的眼神,退了两步道:“你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燕慈深深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吓到你了?” 李若庭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舒舒服服坐回破旧的蒲团,捧起经书低声念下去。 弥漫着淡淡檀香的室内响起李若庭的诵经声。 屋子里除了李若庭坐着的蒲团,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燕慈索性在李若庭后边席地而坐,闭上眼睛静心打坐。 待天色暗了,真如寺敲了钟,始终没有说话的两人才起身,他们要各回各屋了。 李若庭和小僧们住一起,燕慈单独住在偏僻的客房里。 “哎?这个好吃的叫什么?”李若庭起身不忘捧起油纸包,走到门口蓦地回头,这么问燕慈一句,静坐了这么久,他已经不热了,两颊薄红褪去,脸上看起来很苍白。 燕慈怔住,“杏仁酥。” 李若庭满意地笑了,欢欢喜喜地捧着油纸包跑远了,嘴里念叨要给小和尚们尝尝。 燕慈跟上去,果然看见李若庭身边围了几个半人高的小僧,李若庭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把手里的糕点分给他们。 夕阳余晖撒在李若庭身上,勾画着他消瘦的身形,为他有些苍白的脸增添了一抹红润气色。 燕慈看出了神,连一心方丈走到他的身边也没发现。 一心方丈慈祥地看着叽叽喳喳的小僧们,“老衲今日为他把脉,脉象还是薄弱。” 燕慈收回了眼,微微颔首。 墨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直接飞奔到了李若庭脚边,李若庭哎了一声,抱它进了怀里,还埋下脸在它身上乱蹭,周围的小僧们也吵着要抱猫,墨山送他们一人一爪子,不太重,却也吓得小僧们跳开了好几丈。 燕慈咬牙瞪墨山一眼,习惯性想冲过去把李若庭和它分开,可看着黑猫般大小的墨山,他想想还是罢了。 “不过,他的全身经脉倒是恢复如常人了。”一心说着往大殿走去。 燕慈跟上,双手合十,道:“多谢方丈。” 真如寺的日子平静如水,李若庭跟着小僧们挑水劈柴诵经,倒也渐渐习惯了。 他独自挑水的时候,燕慈总会出现,接下他肩膀上的担子,两人默不作声往山上走,到了真如寺前,他便会让燕慈把担子还给他,他嘴角噙着笑,装模作样挑水进去。 大伙也习惯了燕慈,诵经的时候他在大殿角落里打坐,吃饭的时候他默默无闻抱着剑站一边,只有在练功的时候,大伙才会特意看一眼燕慈,因为他会在一旁练剑,一招一式都是随性潇洒,好看。 李若庭每三日一次的辟谷依旧进行着,只是不会挨饿了。 这天,燕慈举着一根长长的树枝进来,李若庭回过头,瞪大了眼睛。 哪有举着一只烤兔子在寺庙里横着走的人,神情还如此坦然! “你!”李若庭气急败坏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慈一挑眉,把手里还热乎的烤兔子塞他手里,“吃了。” 李若庭对着冒油的兔子直咽口水,摇摇头。 “你没有出家。”燕慈撕下一块兔肉,送李若庭脸前,柔声道:“快吃了。” 李若庭薄薄的鼻翼动了两下,睁圆了的眼睛望燕慈一眼,张嘴叼住了这块肉。 这口肉吃完,李若庭觉得燕慈说得对,他又没出家,况且这只烤兔子味道太好。 于是他脚下生风跑过去把门关严实了,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撕起烤兔子。 一只烤兔子被李若庭吃干净了,燕慈看着他满足地舔了舔油光锃亮的嘴唇,忍不住问:“吃饱了?” 李若庭啧了一声,“这些骨头要藏起来。” 燕慈同意。 两人偷偷摸摸在山道旁挖了个坑,把骨头扔进去埋了。 毁尸灭迹的坏事干完,两人顺着山道走回去,李若庭边走边揉着肚子,皱眉抱怨道:“吃太饱了,肚子有点疼……” 话还没说完,他被燕慈扯进怀里抱紧了。 李若庭猛地挣扎几下,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脑袋胡乱转动着,直到燕慈把手按他肚子上轻轻揉了起来,他才安分下来,僵住了。 “没人看见。”燕慈狠狠闻一通他的发丝,带着寺庙里那股淡淡香气,手掌揉按着李若庭的肚子,悄声说:“让我抱一下,下次我给你带更好吃的。” 李若庭木讷地依在他肩膀上,两臂无力垂在身侧,听了燕慈这句话,倒是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头。 燕慈低笑起来,一手揉他肚子,一手摸索着去牵他的手,碰到李若庭的手了,又发现自己手里攥着剑,他懊恼不已,只好又改成攥着剑去抚摸李若庭的背。 李若庭瘦了许多,身体也不温暖,甚至还有些冰凉,被燕慈像搂只什么小猫小狗一样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两人静了许久,燕慈放开他,李若庭却开口了:“什么更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燕慈颇有兴趣挑起眉毛,心里暗暗猜测起来。 李若庭退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绞尽脑汁想了片刻,他苦恼地摇着头说:“我想不起来。” “我下山去帮你找。”燕慈咬着腮帮子靠近他一些,见他还在愁眉苦脸思索着,便把脸颊凑过去,哑着嗓子道:“亲我一下,我就多带几样回来。” 一瞬间,李若庭不愁了,脸上满是匪夷所思和震惊。不过,他还是左右扭头看了看,确认没人,他飞快地在燕慈的嘴上啄一下,抱着胳膊退开好几步,神情得意地笑道:“去吧!” 燕慈一句话不说,转身,御剑,下山。 第64章 燕慈再回真如寺,手里拎了好些吃食。 他看着手上晃晃荡荡的荷叶包油纸包,心里想着这些应该够李若庭高兴一阵子了。 本来他路过一个酒肆,还想买一壶果子酒,犹豫片刻,到底是没买。 倒不是他觉得在真如寺喝酒吃肉有什么不妥,而是想到李若庭身体尚未痊愈,不妥。 “那个……师父的师父,这是哪儿啊?” 一道破锣嗓子响起,燕慈回过头,朱仔缩起脖子悄悄哆嗦一下。 对了,燕慈除了带回这些吃食,他还把李若庭这个徒弟拎了回来。 细想起来,燕慈更觉得自己变了。 在山下街角看见这个衣着破烂、脸上脏兮兮的小胖子时,他是无动于衷的,可就在他当成没看见走过去,小胖子嚎一句:“师父的师父!” 嚎归嚎,小胖子还算有点骨气,没缠上来。 燕慈想到要是李若庭碰上了…… 于是他把这个人一同带回了真如寺。 “你师父在这里。”燕慈长话短说,“没死。” 朱仔听了前半句,眼里的热泪正打算夺眶而出,听了后半句,扯起嗓子大喊:“没死!” 他愣了愣,随即嚎啕大哭起来:“我一直以为我和那些狗娘养的一起逼死我师父了……呜呜……” 听到此处,燕慈的脸色风雨欲来,他举起剑柄指着朱仔:“闭嘴。” 朱仔赶紧捂住了嘴,大颗眼泪噼里啪啦落下,他就是不出声。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真如寺,前者面上冷若冰霜,后者一副被胁迫的可怜相,咬着嘴唇让鼻涕眼泪静静横流。 坐在蒲团上的人回过头来,对燕慈笑道:“你回来啦?” 朱仔瞪大眼睛,站在原地不敢向前,只敢大喊一声:“师父!” “你是我的……徒弟?”李若庭紧蹙眉头,一脸困惑地想了许久,索性不想了,对朱仔讪笑道:“你饿了吗?” 朱仔点头。 李若庭接过燕慈手里的油纸包荷叶包看了看,笑意更甚,他脚步轻快地往大殿外走,燕慈跟上,朱仔用袖子抹了把脸,也跟上了。 三人坐在静僻的山道上,李若庭撑着下巴,看着朱仔一顿狼吞虎咽,突然,朱仔被噎住,李若庭眼见朱仔一张脸迅速涨红,他不禁伸手拍拍朱仔的背,可惜他力道不大,堪称是温柔地抚摸。 燕慈冷眼观不下去了,他抬手往朱仔背上轻轻送了一掌,朱仔咕噜噜往山下连滚三个台阶,不过喉咙里那口饼子,咽下去了。 李若庭连忙追下去,把朱仔扶起来,问道:“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无尘顶乱成了一锅粥,我想等平静了些再回去……”朱仔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无尘顶,可不是当初的模样。 那日,金燮被燕慈砍断双臂,金霓生当机立断请药王院的药修为他接上包扎,一双手是留住了,只是成了一双中看不中用的手,那副升龙甲,金燮也用不上了。 再说升龙甲,就是金燮想用,阵法长老也不给了。 阵法长老把那副升龙甲套回了那具尸体上,二话不说要带领众阵法弟子离开无尘顶。 无尘顶门主被人寻仇砍断了手,几乎成为无尘顶代表人物的阵法长老要离开无尘顶,这两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众门派坐不住了,门主们纷纷冲上无尘顶,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 金燮成了废人后,整日颓靡不振,不过半月功夫,竟然疯了,疯就疯吧,可他不是个哑巴,嘴里整日说个不停,这一说,便说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一场审判大会又召开了。 这一回,审判的人是无尘顶门主——金燮。 金霓生自认为他爹金燮是个好门主,对得起这些往日和无尘顶交好的门派,也对得起阵法长老。 可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少主,讲话是苍白无力的,十来个门派的人压着要审,他只能接受。 一场审判大会下来,金燮辛辛苦苦塑造出来的大善人门主形象直接面目全非,令人骇然。 先说金燮的门主之位,他是如何拿到了手——当年孙无命病倒后,金燮便开始一手策划,他先是让当年还无人知晓的药修孟雅炼出一只蛊,好让孙无命在归天之前把门主之位传给他。 这期间,他给剑修燕慈下了蛊,成功把燕慈赶下了山。 当时,无尘顶还有一个拳师陆文学,但因为陆文学学艺不精又胸无大志,孙无命那套拳法他学会了,却用得还不如金燮好,金燮便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孟致,金燮对此人很是满意,有本事,又好拿捏,只要给他足够的银钱,不约束他,整日醉倒在温柔乡的孟致哪里有争夺门主之位的心思。 另外两位常年游历在外的师弟们,金燮暗中派人跟踪了他们,只要他当上了门主后发现他们有异议,便斩草除根。 一切都在金燮的计划中进行,孙无命因为中了蛊,日渐虚弱,最后总算是只剩一口气,金燮见时机到了,喊上了阵法长老和女修来到孙无命床前。 这个女修就是当年燕慈救下来的可怜女子,但燕慈只是救了,其他不管,还是金燮求了孙无命让她留在了无尘顶,免得再回去受罪。 只是金燮没想到孙无命如此看不上他,就是死到临头了,还不肯乖乖说出他想听得话。 孙无命咬紧牙关瞪圆了眼,一嘴的血沫子证明他依旧在与蛊虫对抗。 他有话说不出,想让阵法长老靠近些,偏偏金燮攥紧他的手,而那个女修不知点了什么烟,让他体内的蛊虫横冲直撞啃咬不休。 孙无命眼神渐渐暗淡,终究是张嘴了:“金燮,无尘顶归你了。” 金燮如愿,却不解恨。 他先是自作主张拆下了孙无命的神武——他垂涎已久的升龙甲,然后大费周章修建了一座天师塔。 孙无命的尸体被这个女修做了处理,挖眼割舌,再堵住了双耳,浸泡使人身不腐的药水,金燮再把这具躯壳炼成了器,一个能考验弟子真正实力的灵器。 最后尸体入塔,金燮打下结界,心中冷笑道:师父,就让您亲自瞧一瞧无尘顶以后的人才吧! 这一切,都被阵法长老知道了,他擅闯过天师塔无数回,却都被孙无命打败,败者将会被结界逐出天师塔。 阵法长老便就这么不露声色的待在无尘顶,算着自己能活几日是几日,总能有人打败孙无命,替他救出这位多年挚友。 先不说金燮包庇自己门下长老为非作歹那些破事,就他害死孙无命这一庄,已经犯了欺师灭祖的大罪。 如今金燮成了废人,吃饭连筷子都拿不住,脑子也有了毛病,众人实在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便把手伸向门主之位,争辩谁来当这个门主。 正在这时,从都城来的帮派浣玉堂冲进了无尘顶,还带着青云派等等一帮都城门派,由浣玉堂堂主带头,扶金霓生坐上了门主之位。 “总之……乱七八糟的。”朱仔挠着头,一通话说完真是感慨万千,他红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师父。 李若庭早就睡着了。 他靠在燕慈的肩膀上,燕慈搂着他,朱仔只见他两只眼睛轻轻闭着,眉心舒展开来,看起来睡得真香。 “唉……”朱仔低低叹口气,正打算张嘴,燕慈一个刀锋似得眼神刺他脸上,他老实巴交闭上嘴。 李若庭确实很累,天不亮就跟着佛修们挑水劈柴打坐练功,现在吃饱了坐下来,就很想瞌睡。 燕慈搂着他肩膀,一手悄悄伸过去捏了下他的腰,手感颇好,长了些肉。 待李若庭揉揉眼睛坐直了,才发现已经是日落时分。 “嗯?”李若庭睁着惺忪睡眼打量一番两个陪他干坐在山道上的人,噗嗤一下笑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朱仔瘪下嘴,心想他要是敢叫一声,怕是要被师父的师父一掌送回山下。 他不想下山,李若庭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他面前,他还没看够呢! 况且他离开无尘顶后的大半个月,可谓是凄惨。李若庭当初给他的那些压岁钱,被一伙叫花子们洗劫一空,他又不能靠一双脚走回家,再说回家能有什么好日子? 朱仔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先在山下混日子过,等无尘顶平静了,他这个李若庭徒弟的身份不敏感了,他再回去,这一混,他差点混成一个小叫花子。 而且是叫花子中的异类,小胖叫花子。 不如先在这座寺庙里待着。 天色暗淡后,真如寺敲了钟。 小僧们做完功课有序地端着木盆去井边冲凉。 李若庭抱个木盆站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拧着自己的袖子。 他每次都等人走光了再脱衣冲凉,怕自己一身伤疤吓着那几个才几岁的小僧们。 人走光了,就剩一口水井和湿淋淋的青石路面。 李若庭趿拉着草鞋走过去,从井里打上来一桶井水,他伸出一根指头进桶里搅动两下,指尖冰凉冰凉的。 宽大的僧袍被他叠整齐了放在一旁上,李若庭用葫芦瓢舀起井水,咬牙淋在身上。 冰凉的井水激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跺跺脚,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是适应了,接二连三舀水往脑袋上泼,打算把头发也洗一洗。 他正闭着眼睛蹲在木桶前冲洗头发,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李若庭抹了把脸,以为还有僧人过来,抬眼却先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 李若庭缓缓抬头,银白月光下,是燕慈的脸。 “我帮你。”燕慈把手里的剑压在了李若庭叠好的僧袍上。 李若庭简直是莫名其妙,继续把头埋进木桶里小声嘀咕:“谁要你帮……” 李若庭哗啦几下把头发冲洗干净了,拧着眉毛要站起来穿衣服,没想到完全不用他的腿使劲,燕慈两手托着他胳膊,把他整个人拎直了。 燕慈从他湿漉漉白花花的双脚开始看,没穿鞋,圆润的脚指头踩在青石上,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接着是横着两道疤痕的小腿,因为他的目光,笔直的两条腿连着膝盖一起颤抖了一下,几乎微不可见,燕慈还是发现了,他再往上看,李若庭却猛地把他推开了。 燕慈动作很快,一手搂他进了怀里,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宽大的玄色衣袍把赤身露体的李若庭严实包裹了起来。 李若庭的额头轻磕在燕慈的鼻尖,燕慈没什么反应,倒是把李若庭吓一大跳。 他脑袋尽力往后仰着与燕慈拉开距离,身体毫无意义挣扎了两下,而后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穿,就这么浑身赤条条的站在燕慈的衣袍里。 李若庭脸上着火一般滚烫起来,他抿起嘴大概感受了一下,很好,燕慈里头穿了件薄衫,不至于肉贴着肉。 这么件薄衫实在是作用不大,浑身凉嗖嗖的李若庭就像一条银鱼掉在烧红的铁板上,燕慈胸膛里的炽热透过这层作用不大的薄衫,把银鱼烘热了不说,随着李若庭尖尖的喉结在燕慈眼前滚动好几下,这块铁板愈渐有了把银鱼煎熟的趋势。 李若庭的头上简直要冒白烟,发梢滴落在他脸颊上的水珠仿佛在滋滋作响。 “别动,我抱一下你就走。”燕慈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若庭心里暗骂两句:装模作样!呸! 带着夜里凉意的山风拂过,李若庭暗骂完打了个冷战,燕慈把他搂更紧了,李若庭快要喘不来气,干脆把下巴搁在燕慈肩膀上呼呼喘气,喘匀了他才开口道:“我喜欢你……” 燕慈愣住片刻,胳膊总算愿意松开了一些,李若庭继续说:“我喜欢你。” “我知道。”燕慈勾起嘴角,“我也是。” 他托起李若庭的脸,轻柔的吻落在李若庭的额头、眉间、鼻尖,最后是嘴角。 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的,他怕这一切都是梦,怕自己一不小心捏碎了这般不真实又如此美好的幻境。 李若庭翘着嘴角享受着燕慈细细密密的轻吻,唯独就是不落他嘴唇上,他十分不满意,张嘴就啃上燕慈的嘴唇,霸道又柔软的舌头伸进燕慈嘴里,他势必要搅个翻天覆地才过瘾,才肯罢休! 没想到燕慈立马反客为主,直接噙着他的嘴,把他猛地搂起,李若庭双脚离了地,脑袋又被燕慈如同狂风骤雨的深吻迷到昏昏沉沉,白皙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燕慈的气息急促不稳,剥离骨肉般难舍地放开李若庭,他口中是干渴难耐,便张嘴在李若庭薄薄的耳廓上重咬一口,声音低沉,道:“我把我的命给你。” 李若庭耳尖吃痛,嘴唇又是涨痛难受,他推搡着燕慈:“我不要,你让我先回去。” 再不回去,一心方丈要开始找人了。 第65章 李若庭不晓得燕慈能如此缠人。 黑灯瞎火的井边,两人拉扯了大半天,燕慈就是不放他走,也不放他去穿衣服。 “你、你先让我穿上衣服!”李若庭气得磨牙,就这么一直光溜着身子算怎么回事?害得他连说话都是底气不足的,他这一句气急败坏的语气,到了嘴边成了一句充满埋怨的低吟,听着像是在撒娇。 燕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会有人来。” 李若庭拧起眉胡乱挣扎两下道:“你怎么知道?万一小僧们见我一直不回去……跑来这里找我怎么办?” 他的脸颊已是烫到发麻,挣扎两下的时候,一根硬东西直挺地抵上他的小腹,李若庭隔着燕慈的裤子感觉到它的滚烫和坚挺,忍不住紧绷了全身。 李若庭猛地抬起脸,燕慈深邃的眉眼隐匿在阴影里,只能借着月光看清燕慈高挺的鼻梁,许是因为体内气血翻涌,燕慈的薄唇泛着一抹艳丽的红色。 随着燕慈喷在他脸上的气息越来越炽烈,李若庭发现自己也受不住了。 “你别动。”李若庭垂下眼,低声嘱咐了一句,一双手直接伸向燕慈的裤腰带,因为他本就被燕慈裹在衣袍里,看上去不过是他微微低着脑袋。 李若庭刚手指灵活地解开两根裤腰带,不远处传来一声“李施主”把他吓地差点坐地上。 记住网址m.wxsy.net 燕慈反应迅速地掠起他,一个转身,两人钻进了井边黑黝黝的树林里。 “李施主!你在这里吗?”一个半人高的小僧喊叫着跑过来,低头看见地上整齐摆放着一双草鞋,他咦了一句,拾起草鞋左看右看,“谁的鞋都不要了?” 树林里的李若庭背对着燕慈被燕慈搂在怀里,一张脸吓得煞白,两腿微微发着抖,燕慈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背,一动不动盯着水井旁的小僧。 小僧没有发现石头上的僧袍,一边提着鞋往回走,一边朝不远处的同伴喊:“不在这里!我们去斋堂里看看吧!” 李若庭同样盯着小僧的背影,他紧张的要命,禁不住开始急促地低喘。 他那没几两的背紧贴燕慈的胸膛,他一喘,燕慈更难捱了,见小僧的身影终于拐个弯不见了,他索性一只手横李若庭腰上把人禁锢住了,另一只手绕过去,严实地捂上了李若庭的下半张脸。 (此处500字省略,省略部分在作者wb) 两人都僵住了片刻,燕慈放开了手,全程被捂住嘴的李若庭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膝盖不争气地打着颤。 李若庭转过身,燕慈有些自责。 今夜月光明朗,只见李若庭的下半张脸被他给捂红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他,微张的嘴唇还在急促喘着气。 两人浑身上下布满了汗,李若庭低着头快步走出黑黝黝的树林,赤条条站在井边把桶里剩下的井水泼身上冲刷干净,他像是逃命,连身上的水渍都不擦干净,慌慌张张往身上套僧袍。 燕慈系好衣带抱起剑,抬头只看见李若庭光着一双白花花的脚丫往斋堂的方向狂奔而去。 对着这一抹清瘦的仓惶背影,燕慈攥紧手中漆黑的玄铁剑若有所思看了许久,直到远处已经没了李若庭的身影,他满意地舔了舔嘴角。 翌日,几个小僧笑嘻嘻站在真如寺大殿里,观望一心方丈为朱仔剃头。 李若庭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忧愁和不解,凑朱仔脸前问道:“你要出家?” 朱仔啊了一句,僵直着脖子说:“不是……”他通红着脸,满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脑袋上长虱子了……” 昨天晚上他挠了一夜,今早起来实在是受不了了,赶忙去找一心方丈求助,一心方丈便翻出一把剃刀问他要不要剃头。 李若庭哦了一句,盘腿坐在了朱仔身旁,听着咔嚓咔嚓剪头发的声音,他不露声色扭动一下坐歪了的腰身,腿上大概是破了皮,一整夜都是火辣辣的,现在那处被粗糙的僧袍蹭上,还是不大舒服。 朱仔一头打结的乱发被剪的一寸来长,一心方丈拿起剃刀,轻轻给他把扎手的头发剃干净。 顶着青色头皮的朱仔看起来更显稚气,因为吃了不少苦,一张圆脸如今也瘦了。 “哎!”李若庭睁大眼睛,伸长了胳膊抚上他头顶那条伤痕,皱起眉道:“怎会有这么长一条疤?” 朱仔头皮上一条蔓延了半个脑袋的白色疤痕,正是之前在无尘顶后山金燮围捕李若庭,用他来要挟李若庭的时候,被炼器弟子劈头盖脸一鞭子抽出来的,疤痕因为再没长过头发,在青色的头皮上看起来很显眼。 “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摔出来的,皮肉伤而已!”朱仔豪迈地摸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嘿嘿一笑:“剃光了舒服多了!” 李若庭听他这么说,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他那道疤欲言又止。 朱仔心底暗暗叹气,他今早也向一心方丈打听过了,师父中了洗魂咒,谁也不记得了。他看向李若庭,李若庭的眼里满是担忧,他更是心里难受。 当初他中了孟雅的蛊,虽然身体不受他控制,但是神智是一清二楚的。他张嘴说话为众人讨伐李若庭添一把火的时候,已是痛苦万分,再看李若庭中剑身亡时,他这颗脆弱的心仿佛也跟着李若庭一同中剑,五脏六腑撕裂开来,真是肝肠寸断。 他完了,他害死了待他最好的师父,即使是大敌当前,即使是身受重伤,也要护他到底的师父。 朱仔转念一想,李若庭忘了也好,记不得他这个本事没有还连累别人的徒弟。 大殿角落里几个小僧见一心方丈收拾好剃刀离开,便争相跑过来扯起朱仔的袖子,奶声奶气地喊他:“新来的师兄!师兄!师兄!” 朱仔瞪起眼睛,“谁是你们师兄了!” “你呀你呀!嘻嘻……”其中一个小僧缺颗门牙,漏着风对朱仔又笑又喊。 李若庭见他们的兴奋模样,扑哧一下笑了。 朱仔被一群个头及他腰的小僧喊了半晌,一咬牙一跺脚,一手抱起一个小僧,背后还滴溜溜跟了一串,他往大殿外走,满脸悲愤道:“算了算了,我去给你们摊几个饼子。” 一听到有饼子,李若庭爬起来跟上朱仔,笑道:“给我也摊一个!” “师父说要吃,就是一百个我都要摊出来!”朱仔见李若庭跟上,顿时喜笑颜开。 李若庭牵起小僧的细胳膊摇头,认真地说:“我吃不下一百个,五个就行了,等会儿就能用午饭了,我要留着肚子。” “好厉害啊!”小僧睁圆了眼睛抬头仰望李若庭,砸吧砸吧小嘴感叹:“李施主比会心师父还能吃呢!” 会心师父是真如寺里饭量最大的僧人,体格强壮。 “我做得饼子,我一口气能吃十个!”朱仔扭头对小僧道:“等会让你这个小屁孩儿瞧瞧什么是厉害。” 李若庭压着嘴角憋笑,他自己也纳闷了,现在还没到用饭的时辰,他却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他时不时就肚子饿,一顿能吃两大碗饭。 本是削尖下巴的一张瘦脸,轮廓愈渐有了圆润的迹象,脸圆润了些,皮肤又是白里透着粉,如此一来显得李若庭年纪更轻了,乍一看上去,如同一个水灵灵的十七八岁少年。 朱仔为了在师父和小僧们面前露一手,兴冲冲摊了几十个比巴掌还大的葱花饼子。 李若庭说吃五个还真是高估了自己,他就是胃口再大,也就长了这么小一个肚子,三个葱花饼子吃下去,他摆手不要了。 “师兄,你才吃五个!”小僧两手攥着饼子咔嚓咔嚓咬,还不忘监督朱仔让他们见识什么叫厉害。 其余几个小僧同样攥着饼子边吃边喊:“师兄快吃呀!” “你们吃我做得饼子还不给我台阶下!”朱仔往嘴里塞下第七个的时候忍不住大喝他们一声。 门牙漏风的小僧用沾满油渍的手挠头,疑惑道:“上山的时候不是很多台阶吗?” 朱仔两眼翻上了天,嘴里狠命嚼着饼,眼珠子再翻下来时,他探过身子攥住那只满是油渍的小手,瞪圆了眼睛道:“瞧瞧你的手多脏,赶紧去洗一洗!” 斋堂里乱成了一锅粥,朱仔被迫吃下了十个饼子,又叫苦连天忙着为小僧们洗干净小手掌,吃饱喝足的李若庭趁乱撒腿跑了。 此时,燕慈和一心方丈走进真如寺藏百~万#^^小!说,两人相对坐下。 “李施主的身体已无大碍。”一心方丈不待燕慈开口,自顾自说道:“待他为陈老六辟谷超度满了四十九日,你们便可下山了。” 燕慈点点头。 “燕施主可知道,中了洗魂咒的人,就再也记不起以前了。”一心翻开一本草药册子,对着册子目不转睛道:“强行让他记起来,也不过是徒曾烦恼。” 燕慈神色淡淡,端起矮案上的茶水轻饮一口,摇头道:“方丈多虑了。” 过去不好,不只是过去的日子单一且乏味枯燥,过去的他不近人情,也不识好歹。 在李若庭长开了之后——十七八岁的时候,在燕慈面前三番五次真情流露过。比如他练剑的时候,李若庭不再野猴子似得上窜下跳去做别的,而是守在一边用一种傻乎乎、直愣愣的眼神看他;再比如他闭目打坐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木床上的李若庭支着下巴,对他一脸陶醉相。 他却不识好歹,自认为李若庭这些行为是年少无知,他选择不作回应。 燕慈回想自己从记性起,就活得像一个刀剑不入的人,唯一一次出手相救的女子,还成了金燮的帮凶。他自认为尝到了多管闲事的苦头,便住进了荒无人烟的狐仙岭。 谁知在狐仙岭碰上墨山,墨山又带来了李若庭,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自以为自己未给李若庭任何回应,却开始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什么刀剑不入万年寒冰早就被李若庭给捂热捂化了,还捂出了占有欲,燕慈把李若庭这个人默认为自己的人。 他养了这么多年,帮李若庭疗伤,教李若庭本事,他把命送到李若庭手里,不是他的人,还能是谁的人? 燕慈只恨自己,要是他早些发觉自己的内心是这般想法,还轮的到那只膻臭的狐狸亲上李若庭的嘴? 想起这件事,燕慈的脸色渐渐覆上阴霾,坐在他正对面的一心方丈抬起头来颇感奇怪,对着燕慈要杀人的脸色开口:“下山之后,你身为师父也该教他一心向善。” 燕慈回过神来,颔首答应了,心里想着他们不能再回狐仙岭,万一那只狐狸再看见李若庭…… 他想起李若庭向来好说话的性子和那双弯着的笑眼,更是坚定了不回狐仙岭的心。 “李若庭到底是犯了错,现在他能活,是墨山给他的命,再加上李若庭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一心方丈继续低下头百~万小!说,“不然老衲不会放他离开真如寺的。” 燕慈盯了一心方丈片刻,漆黑的眼里酿了半晌,才酿出一点牵强的笑意。他由坐换跪对一心行了大礼道谢,走出藏百~万#^^小!说,抬眼就看见坐在蒲团上抱着墨山的李若庭。 李若庭也看见了他,就这么定在原地说话了,手指在墨山脑袋上挠来挠去,直到墨山不耐烦张嘴要咬他,他才咽了唾沫起身走到燕慈身旁。 “你在百~万#^^小!说里做什么?方丈跟你说什么了?”李若庭垂着脑袋小声问他。 燕慈一眼就从宽松的僧袍领口看到了李若庭的锁骨,锁骨上一小块露出来的红痕就像一小撮火苗,他们昨夜在树林里那一番鬼鬼祟祟的行为被这撮小火苗照亮,紧接着在燕慈的脑海里重现。 他一手捏上李若庭的后颈,大步流星把人往真如寺大殿外拎,李若庭抱着墨山顺着他往外面走,心里是气急败坏。 因为走得太快,粗糙的僧袍磨着李若庭的大腿,以至于燕慈还没把人拎到僻静角落,刚走出大殿没多远,他一回头,就看见李若庭磨牙忍痛的样子。 “你!” 李若庭惊呼一声,他被燕慈连人带墨山稳稳横抱在怀里,往僻静的山道间走去。 第66章 燕慈稳当地抱着一人一豹健步如飞,到了静谧无人的山道才把李若庭和墨山放下。 李若庭站稳了,盯着自己的脚尖:“我腿上破皮了。” “嗷呜……”墨山张嘴低吼了一声,如今它身躯虽小,嗓门还是大。 山道两旁树冠沙沙作响,燕慈一手按住墨山的脑袋让它闭嘴,一手搂过李若庭的肩膀,在他额上亲了亲:“是我不好。” “没错。”李若庭十分认同,脑袋抵在燕慈下巴上点了点。 “方丈说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能下山了。”燕慈轻捏了一把李若庭的后颈,“我们去江州。” 李若庭照旧是点点头,“听你的。” “我们带着墨山,找一方小院子住下。”燕慈望着蜿蜒于茂密树林的山道,回忆起李若庭说过的那些话,“前有花园,后有竹林,我做一扇木头的小院门……” 他不会说,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他们的往后余生,只好干巴巴地重复一遍李若庭的话。 “我那个徒弟怎么办?”李若庭问他。 不用管他这四个字到了燕慈嘴边,转个弯又咽回去了,他想了想:“要是他愿意跟着我们,就让他跟好了。” 李若庭“嗤”一下笑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弯弯的眼睛里溢出喜悦。 苍霞镇的商铺挂起了一盏盏白灯笼。 惨白的纸灯笼里头烛火摇曳,青石板路的街道上散落了不少往生钱。 金燮死了。 据说他是因为无尘顶门主之位没了,想不开才跳下观云台的;也有人说是他不想连累清白的金霓生,自愿用命抵清自己造过的孽;更有人说他是疯疯癫癫不慎掉下观云台的。 众说纷纭,也没人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的。 苍霞镇的老百姓不会去问,更不会去谴责什么,他们不是修士,也不知道修炼之人的那些恩恩怨怨,只是念在金燮曾经是无尘顶门主,而无尘顶几十年来一直保护着苍霞镇,所以为他点上一盏白灯笼。 当然也有人不点,夜里的白灯笼看起来没什么规律,这一盏灯,隔了十来家铺子又一盏灯,时暗时亮乱七八糟。 通往无尘顶的山道上像是落了雪,白白一层的往生钱铺在山道上,把山道原本的颜色都盖住了。 冶金堂挂上两盏白灯笼,金燮平日最喜爱的那些金色纱幔被换成了一片纯白。 灵堂前站着一众黑压压的弟子,却是连个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门主金霓生从头至尾都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们连喷嚏都硬生生憋回去了,个个是身穿白衣,神情肃穆。 金霓生穿着纯白劲装,看起来也就是比往常多了根麻绳系在腰上,不过往常他头顶那根带着两根细带吊坠的白玉簪子,他今日没用,只是简简单单缠了根白布条。 陆贺霖越瞧他,越看出来金霓生的憔悴。 兴许是他看惯了那个腰背挺直,爱用斜眼看他的金霓生,况且少了那两根常年悬在金霓生肩头晃荡的细带坠子,金霓生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劲儿,也跟着消失了。 金霓生为金燮设了灵堂,送出了不少千里信。 现在天色已经暗成浓墨,除了都城的金家修士们,一个前来无尘顶悼念的门派也没有。 陆贺霖暗暗叹气,金燮到底是被众人审判过的罪人,那些往日与金燮交好的门派怕是避嫌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有人来悼念他。 金霓生就这么干跪着,跪了整整一夜,陆贺霖没穿白衣也没跪,抱着胳膊倚墙边默不作声,不注意都发现不了金霓生身后有这么个人。 天蒙蒙亮起,观云台升起一阵滚滚浓烟。 十日后,剑修院的大门被人踹开,席羽举着剑冲上去,发现又是陆贺霖。 他朝陆贺霖恭敬地抱起拳道:“陆堂主,师父说了,他不见人。” 自金霓生抱着他爹的骨灰回了剑修院,无尘顶门主就没走出过剑修院的这扇大门,陆贺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问了又问,实在是坐不住了。 “他怎么样了?”陆贺霖见席羽全然看不出他对门主的担忧,还像尊门神,站在他面前脚尖都不挪动一寸地把守这扇大门,他不禁有些怒火攻心,朝大门里喊:“金霓生!” 席羽猛地抬头,心底暗骂陆贺霖堂堂一个帮派之主,直接称呼门主的名字也就罢了,还直言问“他怎么样了”,咬牙切齿道:“师父刚歇下,陆堂主别喊了!” 陆贺霖一挑眉,抱起胳膊打量席羽,笑道:“睡了?让我进去看看睡熟了没!”说着,他侧身要往席羽身旁冲进去。 席羽抱着剑迈一大步挡他面前,“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哎呀!”陆贺霖瞪大眼睛愣神了片刻,释然地笑了,他长得浓眉星目英气十足,笑起来却总是挑起一侧眉毛,看着痞里痞气的。陆贺霖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探头在席羽耳边道:“放心,你放我进去,我换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师父。” 席羽皱眉,似信非信地问:“当真?” 到现在他都没明白,可谓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严肃的师父,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爱放狂言狂语又嬉皮笑脸的挚友。 在席羽看来,金霓生能和一个不是弟子的人连续说上几个月的话,定是挚友。 之前这位浣玉堂堂主带着浩浩荡荡的人来无尘顶声援金霓生,让席羽对此人产生不少好感,金霓生也的确与陆贺霖相熟,在金燮死之前,席羽时常看见他们并肩走在一起。 上一个让金霓生好颜相待的人,还是李若庭。 想起已经没了的李若庭,席羽是心里不是滋味,李若庭死在了金霓生的手上,光想想,席羽就替自己的师父难受,挚友死自己手上,身败名裂的爹又跳了观云台。 席羽心一横,退开一步道:“你进去后要说你是硬闯进去的。” “不愧是金霓生的大弟子!”陆贺霖十分赞赏地拍拍席羽肩膀,又对席羽竖起一个大拇指,席羽翻了个富有金霓生特色的白眼,挥手让他进去。 师父要是责问起来,他就说他拉肚子跑茅房去了之类的。 谁曾想,席羽的思路还没理清楚,就听见师父的屋子那头传来巨大的声响。席羽暗骂一句,硬着头皮提剑冲到金霓生屋子前。 好家伙,陆贺霖还真是硬闯进去的,连门都没走,直接破了一扇窗进去,碎裂的木头飞得院里到处都是。 席羽提心吊胆等了等,没听见有人打斗的动静,才放下了心。 屋子里头,金霓生靠在床头,眉头紧蹙瞥着破窗而入的陆贺霖:“门是摆设?” “啊?是吗?”陆贺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嘿嘿一笑:“我没看见,你这两扇门闭太紧了,真不显眼!” 金霓生送他一记白眼,合上了眼睛。 陆贺霖不跟他客气,完全把他的屋子当成自己家,他先看了眼供奉在桌上的骨灰坛,接着摆弄摆弄矮案上的茶杯,又翻开一幅幅书画埋头欣赏,还从身上抓出一把瓜子,坐在金霓生的书案前嗑了起来。 又是茶碗清脆的碰撞声,又是书画哗啦啦响,陆贺霖嗑瓜子的速度很慢,“咔嚓”一下,过了许久,又是一声“咔嚓!” 听着这些声音,金霓生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一把掀开盖在膝盖上的被子,一双狭长眼睁开简直是要冒火,“无事快滚!” “你真要睡觉?”陆贺霖清清嗓子,“现在可是大白天。” 见金霓生不理他,陆贺霖大大咧咧往床沿上一坐,迎头就是金霓生震惊又愤怒的眼神,他诚恳地说:“你那把破椅子连个软垫都没有。” “滚!”金霓生横眉怒目地吼他。 陆贺霖当没听见,眼神沉沉地看着金霓生,发现金霓生眼眶红红的,他只觉得这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可怜。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不是怕金霓生拔剑砍他,而是想让难得表现出这幅虚弱模样的金霓生多往他身上撒点气。 等金霓生这口气撒完了,他再说不迟。 他知道金霓生委屈,金霓生清清白白,他爹的行为不代表他的行为。 他也知道金霓生不可能对那些趁火打劫的门派喊委屈,他了解金霓生的脾气,那就是一个字:傲! “冶金堂的弟子们……”陆贺霖话锋一转,金霓生喘口气,闭了闭眼道:“目前安排我爹的大弟子做长老了。” 陆贺霖又问:“药王院呢?” “孟致孟雅都逃了。”金霓生恢复了往日冷峻的神情,“估计在我爹手下没少做坏事。” 陆贺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药王院也要选出一个长老来才行了,还有那些女修,你要好好安抚她们,对了……”他顿了顿,观察好了金霓生的脸色开口:“阵法长老的弟子也有十几个留下来的,你有什么打算?” 金霓生冰冷的眼神对上他,“什么打算?” 陆贺霖虚握了个拳头凑嘴边,佯装咳嗽一声:“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不妨听一下。”金霓生脸色的神情没什么变化,陆贺霖知道这是要听的意思,便勾起嘴角说:“我觉得,你可以去把阵法长老请回来。” “你说个理由。”金霓生掀开被子,端端正正坐起来。 “阵法长老明知孙无命的尸体在天师塔,却没有肆意宣扬你爹的所做作为,说明他老人家慈悲,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人死不能复生,留在无尘顶也只是求一个能让孙无命入土为安。”陆贺霖边说,手腕上边留着力,以防金霓生拔剑砍他,他好招架的住,“他当初要走,是因为你爹还在,他和自己的弟子公然投敌,在无尘顶的确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处,可现在你爹已经……上一辈的事儿,都过去了。” 陆贺霖一席话说完,金霓生弯腰想去提自己的靴子,陆贺霖抢先一步提起来送金霓生手里,金霓生有条不紊地穿上,又站起来理顺了身上的衣服。 “你说得有道理。”金霓生神情肃穆道:“阵法长老在无尘顶这么些年,无尘顶也该为他养老。” 这个回答,陆贺霖并不诧异,金霓生虽然傲气,但绝不是一个骄纵无理的人。 金霓生打量两眼陆贺霖,这人时时刻刻都是嬉皮笑脸,看着像是极不正经,可陆贺霖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能把一个浣玉堂掌管的井井有条,再加上陆贺霖千里迢迢来助他,现在又帮他出主意管理门派。 想到这些,金霓生心底突然一口浑浊的闷气翻涌着冲上来,让他有些鼻酸。 “哎!”陆贺霖伸手撩了一下金霓生垂下额角的发丝,“你之前那根带吊坠的簪子呢?” 金霓生微微吸了吸鼻子,皱眉问:“什么簪子?” “你最喜欢的那根。”陆贺霖啧啧有声,在肩膀上比划一下,道:“两条细带子晃荡的,我觉得你戴那根最漂亮!” “是么?”金霓生咬牙问。 陆贺霖点头,捏捏他的脸颊颇有感触地说:“我记得你的生辰是正月,到时候你就十九了。” 金霓生斜着眼睛看他还能说些什么出来。 陆贺霖笑出一口白牙,“真是越长越俊了!” 席羽捧着一本话本子正读得津津有味,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打斗的声音从剑修院大门口传来。 他扔了话本子举剑闻声追过去,就看见自己的师父在院子里追着一个上蹿下跳的人砍。 那个人就陆贺霖。 陆贺霖架起一双拳头应对金霓生之余,还不忘对席羽使个眼色:看到没!你师父活蹦乱跳了吧! 席羽扶额拦住了身后的弟子们,“没事儿,师父跟别人练剑……” 金霓生的脸色是差到不能再差,偏偏陆贺霖一会儿御风到房顶对他笑,一会儿跳他面前挡下一剑,两个人越斗越乱,把剑修院不少摆设扫在地上。 “收拾!”席羽一声令下,弟子们拿着扫帚上去收拾残局。 陆贺霖看时机差不多了,足尖一点,往剑修院门外奔去,金霓生提剑跟上,架势是势必要卸了陆贺霖一条腿才罢休。 他一路狂奔,金霓生在后头一路追,一前一后到了无尘顶后山的山顶。 空旷的山顶上山风肆虐,吹得两人衣袂飘飘。 “这里没人,来我怀里哭一哭。”陆贺霖停住脚步转身,对金霓生张开双臂。 金霓生举剑在脸侧,眼里淬着寒冰,轻蔑道:“先问问白虹同不同意。” 第67章 陆贺霖架起双拳,决定好好“问”一下白虹。 眨眼间,两人冲向对方,白虹锋利的剑刃划过陆贺霖手腕上的玄铁腕甲,碰撞出一串金灿灿的火星子。 犹如此刻的金霓生,璀璨夺目,又带着炽伤人的危险。 金霓生板着一张脸,和陆贺霖过了几十招后,他的面目愈渐狰狞,两人的武器不断迸出灵光,在两人之间忽明忽暗。 山风越来越大,天色变得暗淡无光。 他们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狂风,只剩对方出招时的嘶吼。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他们二人,他们相斗到忘我境界,全然不知已经下起了豆大的雨点。 雨幕中一道银白的光芒闪现,只见它斜飞过去,紧贴着擦过了陆贺霖的胳膊,深深刺进了已经积出水洼的泥土里,剑柄微微摇晃两下,雨水冲刷掉了剑刃上一丝猩红。 “我输了。”陆贺霖甩甩额上的雨水,勾起一侧嘴角对金霓生笑。 金霓生站在他对面,胸口剧烈起伏着。 哗啦啦的雨声并没有掩盖住什么,他们只是僵直地站在狂风暴雨之中。 金霓生率先动了,他大步走到陆贺霖身旁,把对方背在身后的胳膊扯出来。 陆贺霖的衣袖被割开,里头是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不断流淌出来,淌进金霓生手心里。 “你打不过我。”金霓生撕下自己的衣袖,陆贺霖认同他的话,连连点头。金霓生帮陆贺霖绑住伤口,他力气很大,裹紧了打上结的时候,陆贺霖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小子包扎的手法像要卸人胳膊,比被剑割一下还痛! 金霓生抬眼,看陆贺霖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有些不自在地扯起陆贺霖往不远处能躲雨的峭壁走去。 “哎!我想到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在树下躲雨的时候……”陆贺霖任他扯着,开始滔滔不绝:“忽然天上就电闪雷鸣了!” “我真该把你的嘴割了。”金霓生回头瞥他一眼。 陆贺霖闭上了嘴,相貌堂堂的他不能没有嘴。 两人并排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随着大雨,从山间升起白茫茫的雾气。 陆贺霖眼珠转了半圈,偷瞄一眼湿发粘在脸侧的金霓生,他挑起眉毛低低呻吟两声:“哎哟……” 金霓生转过脸来,就看见陆贺霖两条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似是极痛苦的样子,他沉下脸:“还敢乱说话吗?” “不敢了。”陆贺霖可怜兮兮地摇头,还抱起自己受伤的胳膊,高大的身影顿时矮了一截。 金霓生看他这副模样,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牙往陆贺霖肩膀上捶一拳:“别装了!” 陆贺霖知道他这一拳留了力,不禁感觉这一拳像是轻轻柔柔的抚摸,全身上下都被这一拳捶舒坦了,皮开肉绽的胳膊都不痛了。 “后来呢?”金霓生阴恻恻问他。 陆贺霖本相毕露,痞里痞气贴近了他故意问道:“你是问那个躲雨的人?” 金霓生冷笑一声。 陆贺霖知道不能再逗了,再逗下去,他另一条胳膊也有危险,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他以为自己要飞升了……” 金霓生若有所思地呢喃:“据说天有异象是飞升的征兆之一……” “然后他被雷公劈死了。”陆贺霖啧了一句,“人都熟了。” 金霓生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转了个身,背对着陆贺霖。 陆贺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孤零零斜在风雨中的白虹,忍不住用肩膀撞撞金霓生:“剑不要了?” 金霓生不说话,直愣愣看着白虹。 “我们为什么不开个避雨结界?”陆贺霖决定换了话题,伸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不过淋雨也挺舒服的。” “因为我想尝试当一个平凡人。”金霓生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情绪,“下雨了,没带伞就要淋雨,我爹不会炼器,也不会费尽心机争夺门主之位。” “也许我没有那么需要白虹。”金霓生指尖一点,斜在地上的白虹嗡嗡作响,像是在抵抗主人的压迫,金霓生却像是看不见它的顽强不屈,只是加重对白虹施展的摧毁法术。 曾经,年少的他从丫鬟嘴里得知他爹是个修士,他便兴致勃勃喊着要乘坐马车,在他记忆里,从都城到无尘顶的沿途风景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 在见识了无尘顶修士们的风采,又得知他爹是这群人中豪杰的大师兄,他对自己的爹实在是仰慕之极。 他渴望得到金燮的认可,在一次来无尘顶看望金燮时,他发现了一个剑修,那人身影高大,面容冷峻,手中执着一柄通体银白的细剑,这柄剑的模样深深刻进他的脑海里。于是他回到都城请人教他修习剑法,而他一次比一次更精湛的剑法果然让金燮对这个不大热情的儿子有了新的看法。 在金燮当上门主之后,他比从前更努力。身为少主,他不仅要身份高人一等,本事也要高人一等。他不分昼夜修习剑道,金燮见他痴迷,为他铸造了白虹,他便在武灵大会上大展风采,为爹争光添彩。 金燮自那之后,凡事都顺他意,修建剑修院,招收剑修弟子,金霓生表面上依旧是不冷不淡,但内心深处,他已经知道——他不再是金燮听从父母之命留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在优渥环境下被丫鬟们围绕着长大的金枝玉叶,他有自己的名声,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剑法,每个来无尘顶的剑修不是为了无尘顶,而是他。 一切的一切都看似美好,直到这一次,那个多年前让他立誓做一名剑修的人再次出现,那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他也不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人斩断了他爹的一双小臂,也斩断了金燮最后的尊严。 金燮疯癫之后,金霓生决意要护住他爹的性命,未曾想到,陆贺霖助他当上门主稳住了大局,却没有稳住金燮那颗已经疯魔的心。 金燮跳下观云台前的话语和神情历历在目,他像是在恨,恨金霓生还未等他死,就抢走了他的位子。 “霓生,你大可不必如此,等个几十年,我年老体衰后,这个门主之位坐不住了,再传给你,这样……不好吗?”金燮对金霓生露出痛恨不已的神情,仿佛逼他的不是众门派,不是那些高喊着要接管无尘顶的人,而是自己的儿子。 金霓生知道他已经神智不清,却不知道他能疯到这种地步,连自己都要憎恨。 他做错了什么,他爹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他又做错了什么,不仅要被众人指责,还要被他爹憎恨。 金燮不给金霓生辩解的机会,他抬起手腕,再无力量的手腕上空空如也,没有了升龙甲,他这些年的处心积虑成了一场大笑话。 一代炼器宗师连一双筷子都提不起,还要当个废人看着他最宝贵的门主之位让别人坐上。 金燮在这一刻,头脑突然清醒了,他眼前出现那个疯疯癫癫直说胡话的黄林儿,又想起同样中了蛊的燕慈,难不成这都是报应? 他不信报应,老天想让他从风光无限的门主之位一落千丈当个废人疯子,他偏不,他情愿一落千丈摔个粉身碎骨。 “嗡嗡——” 白虹的剑柄抖动得厉害,终究是敌不过金霓生,“咔嚓”一声,雪白的剑身爆裂开来,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我给你再造一把。”陆贺霖欣赏着碎裂的白虹,一把搭上金霓生的肩膀。 雨已经停了,本是灰蒙蒙的天,被雨水冲刷洁净,呈现出一种清透的湛蓝色。 金霓生想到金燮跌下观云台的身影,他红着眼眶猛地一头顶上陆贺霖,陆贺霖被他用脑袋撞得一个踉跄,凝神聚气站稳了,金霓生把自己的眼睛埋上陆贺霖的肩膀,不多时,陆贺霖感觉到肩膀上的衣料被热泪浸湿了。 金霓生一动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在他的肩膀上流泪。 陆贺霖抬起胳膊想圈住他的肩膀,甫一碰上,金霓生往他肚子上送了一拳,陆贺霖纹丝不动,用绷紧了的腹部生生接下这一拳,胳膊还是牢牢圈上了金霓生的肩膀。 虽然他只有一条胳膊搂住了金霓生,但这也能勉强算是把金霓生搂进了怀里。 如果不去在意金霓生往他身上送上的那几拳,画面还是十分美好的。 待两人再回到剑修院,席羽上前为浑身湿透满是泥渍的金霓生和陆贺霖送上干净衣裳。陆贺霖接过衣裳时,胳膊上的伤口把席羽吓一大跳,长长的伤口已经被雨水泡的翻起白边。 席羽咽了口唾沫,关怀道:“我去药王院给陆堂主弄点药来,发烂了就完了。” 陆贺霖看一眼已经走进屋子的金霓生,低声问席羽:“发烂了会如何?” “会发热……会死人!”席羽回答。 席羽一走,陆贺霖催动体内灵力,让自己发起了高热。 金霓生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就看见陆贺霖捧着衣裳坐在他屋门口,两颊红彤彤的,额上还出了一层细汗。 “快去沐浴换衣!”金霓生皱眉,用脚尖踢踢他。 陆贺霖的唇色青白,还有干裂出血的迹象,他虚弱地往门廊柱子上一靠,“我马上去……” 金霓生犹豫了片刻,蹲下来用手背挨了挨陆贺霖的额头,他快速收回手:“你发热了。” 陆贺霖眯着眼睛翘着嘴角,任金霓生把他从地上背了起来带进自己屋子里。 金霓生很自责,默不作声帮陆贺霖擦干净身体,换了衣裳。陆贺霖见好就收,额头不再滚烫。 他半睁着眼睛躺在金霓生的床上,金霓生坐在铜镜前为自己重新束发,乌黑的发丝被他拢在头顶,他一手攥着头发,一手在木盒中翻找,最终,找出了那根两头系了细带的玉簪。 再转过身来,又是那个生人勿近周身带着冰棱子的金霓生了。 “我明日下山,去浣玉堂走一趟。”陆贺霖很喜欢他这个模样,不禁笑出一口白牙。 金霓生坐在木桌边,离他很远,淡淡道:“病好了再去。” “不,有急事。”陆贺霖摇头。 “什么急事?”金霓生垂下眼睑,给自己倒杯热茶。 陆贺霖嘿嘿一笑,“我不当堂主了,我来无尘顶当长老如何?” 茶水冒着白烟,杯子明明盛满了,茶壶上的手却定住没动,直到茶水在桌上漫成一大滩,金霓生才重重把茶壶放桌上,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说笑。” 陆贺霖见金霓生不理他,也不再说了,而是自顾自躺下睡大觉。金霓生白了这团鼓起的被子一眼,开门离去。 翌日大早,在藏百~万#^^小!说忙了一夜的金霓生回到屋里,席羽告诉他:陆贺霖走了。 时光飞逝,瑟瑟秋风卷起真如寺山道上的金黄落叶。 李若庭离开真如寺的日子到了。 他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空着一双手,只是换上了燕慈下山为他买来的新衣裳。 依旧是灰色,广袖交领的袍子外头罩了件同色薄纱,腰上系着一根玄色腰带。 他依旧不束高发,用一根布条把一头如墨的长发松松系在背上。 朱仔站他对面,李若庭弯着眼睛对他笑,朱仔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师父。 可他知道,如今的李若庭,已经不再是他曾经的师父了。 “你同我一起下山。”李若庭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这几个月,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朱仔不仅长高了,还瘦了许多,本来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又让他给剃掉了,如今依然是个青皮脑瓜子。 “师父,我想了想……”朱仔支支吾吾的,垂下脑袋不敢直视李若庭。 李若庭嗤一下笑了:“怎么还别扭起来了?” 朱仔扑通跪下,脸埋在胸口道:“我就不下山了。” “不下山?那你……”李若庭皱眉问他:“还想回去?” 朱仔摇摇头,给李若庭磕了个头:“我想留在真如寺,当一名佛修。” “啊?”李若庭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 身后突然冲出来一群小僧,叽叽喳喳围着朱仔喊:“师兄!你别走呀!” “师兄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呜呜呜……” 朱仔用袖子给其中一个擦干净脸上的鼻涕泡,讪讪地对李若庭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其实我在这里挺快活的。”他搂着一个小僧跪直了:“以后,还望师父保重。” 第68章 碧洛山下,各色的菊开得热烈,不少百姓鬓边簪了花,街道两旁的摊贩吆喝着卖菊酒和重阳糕。 李若庭抱着墨山钻出马车,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愣神。 眼前此景,又是一年重阳节。 去年他带着朱仔和黄林儿溜出无尘顶过重阳节时的一幕幕,他记得清清楚楚。 碧洛山离无尘顶近,山下镇子民风大同小异,不远处百姓们热热闹闹围着的,不正是一座祈福高台。 李若庭看着一个个兴高采烈往高台上走的人,心道:这台子不灵验。 “怎么了?”燕慈轻巧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微低着头问他。 李若庭盯了他两眼,燕慈晒黑了一些,看起来倒是比蛊毒发作时苍白的肤色健康许多,半披半束的头发是李若庭给他梳的,燕慈的身形也恢复了蛊毒发作前的飒爽挺拔。他似乎透过了玄色的袍子,盯了两眼那副身躯上匀称紧实的肌肉。 倒也不是完全不灵验,李若庭如是想。 他记得黄林儿的愿望是找到姐姐,她找到了;他记得朱仔的愿望是早日与家人团聚,而在他离开真如寺时,与朱仔断绝了师徒关系,让朱仔拜了一心方丈为师,真如寺那群可爱的小僧们最让朱仔不舍,朱仔倒也算和家人团聚了。 记住网址m.wxsy.net 他的愿望的燕慈长命百岁。 如今也成了真。 李若庭微笑着摇头:“没事,好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了。” “我们用了饭在这里逛逛。”燕慈扶着他的肩膀带他走进酒楼。 两人临窗坐下,墨山依旧蜷在李若庭怀里瞌睡,因为是重阳节,酒楼里十分热闹,推杯换盏的食客们讲话声音也大,时不时有三言两语传进李若庭和燕慈的耳朵里。 李若庭似乎是饿了,拿起筷子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埋头不语吃了八成饱,他心满意足放下筷子,用手撕开一块牛肉递墨山鼻子前,墨山本是闭着眼睛,闻见卤牛肉的香气不禁抖了抖胡须,它睁开眼睛打量这一小块牛肉,懒洋洋起身,直接把盘子里剩下的大块牛肉全吞了。 “我发现,你已经比家猫大不少了。”李若庭用袖子给墨山擦嘴,有些费力地举它两下,笑道:“再过段时间,我可能抱不动了。” “你让我趴你背上。”墨山嫌弃的一爪拍开李若庭的衣袖,自己清理着嘴角低吼:“老子的内丹都给你了!” 酒楼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都是寻常百姓,听见有兽吼自然是要瞧一瞧看一看的,李若庭尴尬地扭头朝大伙干笑两下,抓了一大块肉塞墨山嘴里:“快吃。” 墨山在他的虎口上磨牙作势要咬,一只大手突然伸它嘴前,燕慈沉声道:“咬我的。” “别吵老子!”墨山没了咬人的兴致,吃饱了就要睡。 燕慈的手还在李若庭面前悬着,李若庭伸出一只手,两人的手轻轻牵上了。 “我没中洗魂咒。”李若庭垂眸道。 燕慈点头,手指摩挲着李若庭的手心。 李若庭抬起眼见燕慈并不惊讶,他勾起嘴角问:“你知道?” 墨山带他冲破洗魂咒的时候,李若庭小心翼翼,并没有碰上那些金色的梵文,墨山倒是碰上了,可一心方丈的法术如其人,同样是仁慈,独独李若庭碰上才是洗魂咒,别人碰也只不过是一道禁锢结界,墨山同理。 后来,他死了,至于到底中没中咒,一心方丈没法验证,再后来他活过来,一心方丈信他。 也许是信他,也许是饶他,他不愿再深究。 “刚开始几个月不知道。”燕慈老实回答。 李若庭回忆起燕慈像个游魂在真如寺逛荡,无声无息跟着他,他忍不住皱眉:“那你怎么想的?” 燕慈蛊毒发作把他忘了时,他真恨不得逼着燕慈想起来,那种心肝绞痛束手无策的滋味,他再也不愿尝了。 也正是因为他不愿尝,他宁愿死。 两人牵住的手越来越紧,手心冒出一淌热汗,燕慈神色淡淡道:“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李若庭不记得他了,也不打紧,余生还长。 倘若李若庭不再接受他,他可以待在暗处保护李若庭,李若庭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只是在他第一次试探李若庭的时候,李若庭露了馅。 “你我初次相见之时,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让你开口对我说出第一句话。”燕慈勾了勾嘴角,眼睛直直对着李若庭:“你怎会让一个只相识了两个月的人对你又抱又亲?” 那时候,他想喂李若庭一口水,把李若庭的嘴磕烂了都硬是没灌进去,他是在照顾一个不会对他说话、更不对他做任何回应、躺在石床只会喘气的尸体,像照顾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人。 李若庭腾一下红了脸,松开了燕慈的手,他端起茶碗,圆溜溜的眼珠子乱转。燕慈到底是和他共度了这多年的人,若是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也不会倾心于这个人了。 离开酒楼,李若庭不愿在此地多留,燕慈依着他,两人赶路到天黑才停下,随意找了间路边小客栈。 因为是荒郊野岭的客栈,两人和衣躺下,不打算熟睡,只歇一夜就离开。 月光黯淡的屋子里渐渐响起墨山咕噜咕噜的鼾声,燕慈把睡熟的墨山搬到床角,搂住李若庭:“你睡一会儿,我守夜。” 李若庭闭着眼睛摇头,“我睡不着。”他顿了顿,睁开眼睛问燕慈:“我们离真如寺多远?” 燕慈颔首:“很远了。” 李若庭长长吁出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只有离真如寺越远,他才越放心,不得不承认,他对一心方丈又敬又怕,万一一心发现他没有中咒,佛祖在世又要抓他回去…… 他打了个寒噤,实际上他离开碧洛山那一刻,一心方丈就不会发现了,可他心虚,实在是虚的厉害,恨不得先逃到天涯海角再告诉燕慈。 “我死了。”李若庭轻声道,他浑身发抖,手脚不住打起颤,燕慈搂紧了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已经过去了。” 李若庭怕极了,他把脑袋埋进燕慈的胸膛,肩膀也颤抖得厉害:“怎么能不怕……”像是泄愤似的,他一口咬上燕慈的肩膀,狠命地咬,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 燕慈纹丝不动,手掌依旧抚着他战栗不止的背脊。 李若庭不再咬了,他呜咽着歪倒进燕慈怀里,任热泪不断顺着眼尾滑落,打湿了他的衣领,也打湿了燕慈的胸膛。 “我想好好活的,可是他们逼我……”李若庭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指紧紧攥住燕慈衣袖,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痕,他语气恶狠狠的:“他们说我是妖怪,要扒了我的皮!我想到你要狠心丢下我一个人,我、我也要狠心丢你一个人!” 说完,他抽噎着发疯了一般扯起燕慈的手,对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张嘴就咬,呜咽全被他堵在嘴里,滴滴答答的眼泪落在燕慈手背,比牙齿咬得让他痛多了。 李若庭脱力般松开嘴,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心底那口怨气吐出去,只觉得自己像是墨山附体,咬了燕慈的肩膀又咬手。 死亡给他带来的恐惧在他心头磨灭不去,即使是在真如寺,听着佛经闻着檀香,他仍然会在夜深人静时惊坐而起,一次又一次看见自己被剑刺穿,看见自己从空中坠落。 当时莽撞的冲动过去,他却有机会再回想过程,只剩让他遍体生寒的惧意。 白天他还要在一心方丈面前装作什么也不记得,让他心力交瘁。现在他终于离开了真如寺,这些情绪再也按耐不住,统统跳出来让他濒临崩溃。 李若庭喘了很久的气,才冷静了下来:“其实不关金霓生的事,是我自己扑他剑上的……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两个上次彻夜长聊,还是住在都城那间小院的时候,燕慈低沉的声音让李若庭情绪渐渐平稳,抚静了他一腔的狂躁不安。 呕出蛊虫后,燕慈恢复了所有记忆。他们在黑山巫医村的那一夜,李若庭对他用了窥蛊香,他后来从族长嘴里得知窥蛊香能看见中蛊的场景,只是消耗窥蛊者的精力,清醒的他再去回忆起那夜的梦境,确定了对他下蛊的人就是金燮。 他并不诧异,除了金燮会因为门主之位忌惮他,貌似曾经的他还真没有人去在意。 燕慈去了无尘顶,斩金燮的一双小臂如同要了金燮的命,可无尘顶还是没有一个弟子站出来说李若庭到底在哪里,他心中了然,无尘顶是真的没有人知道。 于是他带着一身血迹风风火火下了山,一时不知往哪里去,便决定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找起。 他相信墨山无法带着李若庭跑太远,万一真如寺找不到,他再回狐仙岭找,他要把所有墨山可能隐藏的深山都找遍,直到找出李若庭。 事实证明墨山的确无法叼着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跑太远,李若庭的身体愈渐冰凉,墨山一急之下,只好去了碧洛山。 “今天在酒楼的时候,我听见别人说金燮死了。”李若庭话语很平淡。 无尘顶的这桩事可谓是近来无尘顶附近的百姓修士的下酒菜,一餐都不能落下,从他们有声有色的描绘中,李若庭听了个明白,听见这个消息,他的内心知觉不大。 说不上是快意,更不可能惋惜。 他紧紧依偎着燕慈,像是怕冷,全身蜷缩起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世间的事,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孟致放浪,被他一剑给阉了;孟雅善嫉,本是姣好的面容爬满可怖的反噬。 张氏打算用凶兽嫁祸给他,反倒自己被凶兽咬死。 金燮害燕慈发疯,自己也落得一个发疯的下场。 他刺陈老六一剑,同样被金霓生一剑穿心。 方才那股子激动情绪过去,沉思半晌的李若庭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燕慈轻拍着他的背,让他眼皮不停打架直犯困,他闭上眼睛呢喃:“要是没有墨山……就没有我了。” 燕慈低头用嘴唇在他的眼皮上碰两下,以为李若庭睡熟了,可没过一炷香功夫,李若庭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喘粗气,嘴里含糊不清的发出要哭不哭的声音。 他把李若庭轻轻摇醒,李若庭一脸迷茫地醒来,直愣愣盯了燕慈半晌,确定自己不在梦里后,强烈的困意也消失了。 “我把我娘埋在狐仙岭了。”李若庭苦笑。 燕慈见他不再犯困,凑上这双柔软的唇厮磨一通,直到它微微肿了起来,燕慈放开李若庭,他的嗓音在李若庭听来像是摄魂的魔音:“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来我身边的。” 李若庭叹口气,他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跪在陈氏大宅的院子里。 长夜漫漫,现在的他不用担心自己掏心掏肺一番话说完,天亮后燕慈就忘了,他们的关系也不再像曾经,曾经的他认为诉说这些苦涩的往事会让看起来清冷的燕慈不耐烦——当然,后来他和燕慈过得很快活,都差不多要忘了这些事。 只是今夜再梦见,回忆倒是清晰了起来。 江州女人的故事——也就他和他娘亲的故事,他已经给燕慈讲过了,要忆,便从陈云洲那座深深的大宅院忆起。 他似乎能闻见柚树开花酸酸的香气,看见自己跪在地上,八仙椅上坐着的张氏。 张氏用一把金色的小剪子修剪指甲,咔嚓咔嚓的声音让人烦躁。 “上月,老爷的两艘货船被人劫了。”张氏慢吞吞说着,挑起眉梢打量跪在地上的少年,“老爷这几日借酒消愁,不妨你去同老爷说说?” “灿之嘴笨,不知道大夫人要灿之去说什么。”少年垂下脑袋细声细语,破了边的衣领露出来,他穿着还是他娘在世时给他缝得衣袍。 “你跪了大半天,还没想出自己哪里做错了?”张氏冷声问他,少年摇头。 一旁的陈老六龇牙咧嘴站出来,推了一把跪在地上的人,怒道:“你娘在世的时候,书院先生就说你顽劣!你仗着你娘给你撑腰赖在书院浪费老爷的银钱,现在可没人替你遮掩,你去告诉老爷,你不念书了!” 少年抬起头来,惊愕道:“我不念书我做什么?” “你吃这个家里的,穿这个家里的,过几年你成了人,老爷还得给你讨媳妇。”张氏懒懒摇着扇,嫌弃道:“真是一头白眼狼,你不会去帮老爷打理铺子吗?” 少年咬紧下唇,伏地哀求道:“大夫人,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您……” “你谁啊你?”张氏哼了声,摇着扇子离开了,少年想追上去,陈老六凶神恶煞拦住他,他跪了整整一日的膝盖肿痛无力,硬生生跌坐在地上。 第69章 后来没过几日,陈老六在陈灿之的房里搜出几大张写满了诅咒张氏的纸,连着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咒了。 陈云洲怒不可遏,把他揪到正花厅里,当着全家三十多口人的面质问他。 他跪在众人面前,就是不承认,他怎可能去做这样的事情?他在这深宅大院里苟且偷生,像只老鼠一样躲在角落只为能有书念、有口饭吃,为何要明目张胆的把对张氏的咒骂写在纸上,还让陈老六轻易搜得,他没做过的事,他不承认。 可陈云洲不这么认为,宅子里的人也不这么认为。 他们只看见了江州女人遗留下来的穷酸种,桀骜不驯的性子怎么也养不熟,咒骂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令人发指。 “大夫人心善,你只要磕头认个错,她照样把你当儿子看。”他们这样劝说陈灿之。 陈灿之摇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话音刚落,陈云洲一个巴掌落他脸上,白皙的面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陈灿之歪了歪,继续跪直了。 “你娘没教过你什么是礼数教养?”张氏冷嘲热讽道,陈灿之横她一眼,“别污蔑我娘。” 陈灿之挨了一顿好打,陈云洲骂他是条白眼狼,十几个巴掌下去把他嘴角打裂了,他依旧不肯磕头认错。后来陈云洲打累了,张氏送上热茶,他喝一口润了喉道:“以后你也不用去书院了,去我在陈家庄新建的那个小酒楼当跑堂。” 陈灿之浑身脏污,斜斜跪在地上点了点头,脸颊青肿的变了样。 一场热闹散去,宅子里的人都心满意足,喊着晚饭一起到花厅用,陈灿之悄无声息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鼻青脸肿收拾了两件旧衣服,见天色完全暗了,便逃出了院子打算从此远走高飞。 谁知还没走出一层又一层迷宫似的大宅,就被陈老六抓住了,陈老六拎着他要去见张氏。 他以为他要死在这个宅子里了,张氏见他要逃,却塞了几个镯子又塞一包银钱在他怀里,让他走得远远的。 陈老六连骂带喊让他接下,推着他让他滚,把他推搡到了大宅的门前,陈老六便朝守门的两个下人吼一句:抓贼啦! 叮铃哐啷,一堆贵重东西被他扔了,连那两件旧衣裳他都不要了,没了命地逃跑。 陈老六哪里会放他逃,知晓他被惨打一顿跑不快,带了十来个人去追,他们在一个死巷子把人逮住,套上麻袋,扔马背上。 他在麻袋里瑟瑟发抖,听见陈老六和别人讨论把他扔哪里,他们只是一群宅子里的下人,杀人的事他们干不出来,但要扔到一个让陈灿之回不去的地方。 有人想出一个法子,离陈家庄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座深山,叫狐仙岭,山下的百姓都不敢上去,都说那座山里有妖怪,好多人亲眼见过。 马背颠簸,他闭着眼睛任鼻血淌了一脸,直到他感觉被人放下,麻袋被解开,清冽的山风刮他脸上,他才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的,头顶还有怪鸟哇哇哇的叫着。 他怕了,挣扎着爬起来就逃。 陈老六和所有人都以为他晕了,没想到他还能跑这么快,臭骂着拔腿就追,一行人在后面撵,他在前面没头没脑地跑,不知道到底哪个方向是下山的路,只是憋着一口气往前冲,殊不知自己正在往无人踏足过的深山前行。 树枝刮掉了他的头冠,束发的簪子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他披头散发在林中狂奔,纯白的衣裳刮出一条条破洞。 直到他感受到一阵带着热气的狂风从他身侧掠过去,他停住脚步,一双金色的眼睛在他面前。 遮挡在明月前的黑云散去,他看清了面前是一只皮毛油光的黑色豹子,很大,大到他险些站不稳跪地上。 豹子喷着热气,在他面前来回走动,巨大的金色眼睛打量他。 他咽口唾沫,脚上很慢很慢地退了两步,豹子发现他的动作,一爪拍下来,把单薄的少年拍树干上。 不远处,陈老六谩骂的声音愈发近了。 他捂着胸口不管不顾站起来,在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朝豹子砸过去,豹子轻松躲开,他撒腿就跑。 耳边的山风呼呼叫着,追捕他的敌人变成了两拨,一拨是陈老六,一拨是那头豹子。 黑豹把他当成一个小玩意儿,让他跑远了又轻扑上来,把他扑在地上后又放开,他爬起来继续跑,黑豹又扑上来,如此重复。 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奔跑,他一次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紧闭着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让黑豹更是对他穷追不舍。他的前胸后背都是黑豹的挠伤,肋下闷痛,一瘸一拐拖着沉重的身体,身后的陈老六和黑豹让他不敢停下。 他走得极慢,神智也开始恍惚。 陈老六一帮人立马就追上了他,陈老六手里拎着一根木棍,幸灾乐祸道:“跑啊!你倒是跑啊!” “嗷呜——” 隐匿在黑暗中的黑豹窜出来,把他们都吓得魂飞魄散,全都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陈老六才发现眼前的陈灿之伤痕累累,连站,也是站得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实在是惨不忍睹。 黑豹对他们并没有兴趣,反倒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朝陈灿之走去。 陈老六一众人见妖兽不理他们,连忙屁滚尿流跑远了一些躲树后面。 陈灿之依旧迈着极缓慢的步子,走着走着,周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他努力睁开眼睛去看,好在月光明亮,他看见面前是一处悬崖。 他直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豹,又回头看了眼悬崖底下,看不清楚,月光只照亮了浓浓的雾,很安静,说明悬崖底下没有河流。 黑豹舔了舔尖牙,堵在了他的面前,似乎想看看他还能怎么逃。 他往后退了两步,轻声对豹子说:“我不怕你。” 接着他纵身一跃,消失在悬崖边缘。 后面的事情,是墨山告诉他的。 墨山发现自己刚找到的小东西跳了崖,骤然紧跟着冲下悬崖,墨山动作迅速,在他坠落的时候拍了他好几爪,让他在悬崖峭壁上磕磕碰碰,挂上了几次树杈,落地的时候,他只能微弱地喘一口气,最后一口气。 墨山不想他死,觉得他死了很没劲,便渡给他一口自己的心脉灵血,为他保住了这口气,驮着他,把他送到了燕慈的石室。 据燕慈所说,他当时的模样太惨烈,以至于燕慈以为墨山打算吃人,可发现他还有气,燕慈又以为墨山救了人,再得知是墨山追他导致他跳崖后,燕慈只有二字评价墨山:畜生。 “老子把内丹都给了你!不欠你任何东西了!” 墨山蓦地跳起来大吼一声,把李若庭和燕慈吓一大跳,李若庭连忙好言好语安抚墨山,墨山呲牙咧嘴朝李若庭又大吼一通,倒头睡了。 李若庭和燕慈老老实实坐着让它吼,心知肚明墨山是大爷,大爷说了算。 那口心脉灵血,正是墨山与李若庭有了一生羁绊的起因。 灵血蕴着墨山的能力,让伤势惨重的李若庭逐渐恢复,让他能闻兽语,不管他在哪里,墨山都能寻着自己灵血的气味找到他。 正是如此,怪猫才会说李若庭不是人,灵兽的嗅觉很灵敏,单靠气味便分清楚人和兽。 李若庭醒来后,体内只有一点点薄弱的灵力,并没有继承墨山的强大能力,动作不迅猛,也不会隐身。因为坠崖,他根骨尽毁,还会在寒冬之时旧伤复发痛不欲生。 李若庭恨过它,只是短暂地恨了一瞬间,他便释然了。 墨山是兽,不是人。 它在深山里修炼这么些年,追捕他是墨山的本能,不吃他反倒救他,救他之后还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照顾着,对于一头兽来说,这已是最大的善意。 墨山比起陈家庄给他带来的痛苦,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也正是因为他体内有墨山的灵血,他被彭候攻击后差点没命,墨山为他补上灵血,他便能迅速恢复;他死了,墨山渡给他内丹,他才能死而复生。 李若庭想过许多次,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但他不是妖。 非要说他是个什么,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墨山是活了几百年的灵兽,内丹不灭,它既不灭。只要体内带着它那颗内丹的李若庭与它待在一起,它便能继续汲取内丹的灵力,继续修炼下去。 它倒也不是完全拼上了自己的命,但剥离内丹让它修为大损,体型变得如此之小。还好它长得快,修生养息十来年,它又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好豹子。 翌日,颠簸了一日的马车终于停下,燕慈掀开车帘,捏了下李若庭的鼻尖问:“醒了?” 李若庭在马车里躺了一天,浑身腰酸背痛,他伸了个懒腰揉眼睛:“我们到哪里了?” 燕慈钻进马车,帮他揉着腰答:“快到都城了。” 其实他可以御剑带李若庭赶路,只是李若庭身体还未痊愈,御剑对于不会御剑的人来说又有些危险,他不放心。 李若庭听见都城便想到了浣玉堂,他犹豫了片刻道:“我不能瞒着金霓生我还活着。” 他死在金霓生手上,金霓生定是痛苦的,现在他活了下来,理应让金霓生知道。他不能直接去无尘顶,对于所有目睹过他中剑的人,知道他死了的人来说,李若庭这个人已经死了。 再出现,只怕天下人都要抓住他来瞧瞧李若庭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了。 “不如,我们去浣玉堂找陆贺霖?”李若庭试探着问燕慈。 他可以拜托陆贺霖告诉金霓生他没死,只是受了重伤。但他又担心燕慈,燕慈废了金燮,陆贺霖又与金霓生交好,他怕陆贺霖见到燕慈,要帮金霓生出口气,说不定要厮杀一场。 李若庭顿时忧心忡忡,他抿抿嘴,内疚道:“我怕陆贺霖为难你,到时候你回避一下?” 燕慈本是已经必要再见到金霓生或是陆贺霖,可他为了让自己良心过得去,只能让燕慈送他去浣玉堂了。 燕慈搂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依你。” 他们连夜赶到浣玉堂附近,找了家客栈歇脚,李若庭给了客栈小厮一些钱,让他去浣玉堂敲门,就说是无尘顶的弟子想找陆堂主。 小厮拿了钱笑眯眯跑出去,一炷香功夫后回来,告诉李若庭陆堂主不在浣玉堂,因为打着无尘定顶的名号,浣玉堂相当客气地给了个地址,让他们去这里找陆堂主。 “陆溪谷。”李若庭攥着纸条问燕慈:“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燕慈指尖敲了敲桌子,“陆文学的家乡,离都城不远。” 李若庭有点兴奋:“我们去的话,能见到陆文学了。” 燕慈颔首,倒没有什么不乐意的样子。 李若庭两手托着下巴,弯起眼睛对燕慈直笑。 燕慈把人扯过来坐自己腿上,“笑什么?” “我在想……”李若庭胳膊挂他脖子上,脑袋往后仰着偷笑道:“燕慈小师弟!” 燕慈力气很大,能一手圈住他不让他逃,一手固定住他的脑袋,对着他的嘴又吸又吮。 他不介意李若庭喊他小师弟,反倒觉得李若庭这样很撩人,实在是撩拨到让他牙痒,恨不得把整个人拆了吞了。 李若庭整个人是软绵绵的,就像是醉了酒,神魂颠倒又贪婪地嗅着燕慈的味道,直到燕慈扯开他的衣襟,在光滑的胸膛上留下一块块晶亮的水痕和旖旎的红印,他痒得咯咯直笑,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才开始求饶,一边求饶一边轻手轻脚地挣扎。 燕慈见他的眼尾带着一丝薄红,分明是被痒得笑出了眼泪,他于心不忍放过了李若庭,李若庭眯着眼睛,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呼喘气。 翌日清晨,李若庭给自己买了顶帽子,帽沿是白色的薄纱,容貌被遮挡严实后,他光明正大骑上马,墨山躺在他背上的布兜里。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午时就到了陆溪谷。 陆溪谷看起来更像一个山庄,漫山的火红枫叶夹杂着白墙黛瓦院落。 “老人家,请问浣玉堂的陆堂主在此地吗?”李若庭笑盈盈地问路边晒太阳的白发老人。 老人挺热情,拄起拐杖要给李若庭和燕慈带路,只见他从木椅上起来就花了半柱香功夫,似乎腿脚不大利索。 李若庭傻愣在原地干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拒绝,这老人家执意要给他们带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燕慈默默把两匹马系好,在老人家面前蹲下道:“我背您。” 老人家高兴的红光满面,抚了把灰须,毫不客气地爬上燕慈的背。 第70章 燕慈背着老头,李若庭背着墨山,两人并排走着不禁看了眼对方,又看了眼对方背上。 李若庭绷不住先笑了,他对燕慈俏皮地眨眨眼,转脸问老头:“老人家,我们不是去陆堂主府邸吗?” 他们走过了大小院落水井马厩,面前的枫树反倒越来越多,再往深了走,已经走进了山谷之中。 “大伙都去谷里看热闹了,陆堂主也在。”老人家捻着胡须,对李若庭神神秘秘道:“老赵家的牛掉水里了。” 李若庭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心道陆溪谷还真是好地方,一头牛掉水里大伙都要去看热闹,可见日子过得是有多悠闲…… 没走多久,一道爽朗的笑声从布满青苔的山石后头传来,李若庭看燕慈一眼,燕慈放下背上老头,自觉地往山谷另一方向去了。 李若庭搀扶着老头,两人加快脚步绕过山石,一大群人正围着一口深潭议论纷纷,潭边灌木中横躺着一头黄牛。 “陆堂主!”老头挥手喊道:“有人找你!” 人群正中间钻出来一个人,一身青黑劲装,身形高大,约莫四十好几的年纪,头发乌黑油亮,这人长了一张与陆贺霖神似的脸,简直就是四十几岁有些发福的陆贺霖。 “陆堂主?”李若庭抱拳疑惑道。 老头重重点个头,“对啊!陆文学!” “哎哟!您老怎么过来了!”陆文学讪笑着对李若庭抱拳:“小兄弟是找贺霖的吧?” 李若庭呐呐应了:“陆兄弟之前收留我在浣玉堂住了好些日子,我特意来拜谢他。”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老头突然不见了,李若庭猛地回身,就看见那位起身需要半柱香功夫,走路需要人背的老头正身形轻巧地御风疾行,末了,还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 陆文学见李若庭十分迷茫的神情,弯腰哈哈大笑了片刻对李若庭解释,这个老头住在陆溪谷谷口,性子活泼爱捉弄人,但人是个顶好的人,每个进陆溪谷的陌生人都要被他考验一番。 “要是没通过考验呢?”李若庭觉得这个老头很有意思,跟着陆文学笑了。 陆文学神情严肃道:“那肯定要被他打跑。”一句话说完,陆文学又变回笑脸,亲热地拍着李若庭肩膀。 李若庭环顾一圈四周,“前辈,陆贺霖呢?” “这个……”陆文学颇烦恼地挠挠脑袋,往后喊了好几声陆贺霖也没有陆贺霖的影子,“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里去了,不如你先去我家里坐坐?”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等他就行。”李若庭跟着陆文学往深潭走,不禁偷偷打量陆文学。 比起他用窥蛊香在燕慈梦中看见的陆文学,眼前的陆文学面上有了岁月的痕迹,让人感觉更是和蔼可亲了。 陆文学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出来,对李若庭愤愤不平道:“我只是拍了贺霖那小子一掌,他就给我搞失踪!” 李若庭抿起嘴唇,原来陆贺霖是被陆文学打跑了。 陆文学是个爱说话的,拉着李若庭一通抱怨。他这边正忙着处理乡亲掉进潭里的牛,陆贺霖没头没脑跑来说不做堂主了,把他给气的。 “虽说我往他背上打了一下,但我不也是看他东一出西一出的。”陆文学摇摇头叹口气,恨铁不成钢,“我回去接手浣玉堂不是不行,只是怕他出去学坏!唉!” 李若庭对陆文学很有好感,大致是因为从窥蛊香中得知陆文学对燕慈很热情照顾,他不自觉就站陆文学一边说话:“陆前辈真是长兄如父。” 陆文学用一种看懂事的乖娃娃眼神深深看了李若庭一眼,正打算再拍拍这位小兄弟的肩膀,一旁大婶喊了起来:“陆文学!快来瞧一眼!” “来了来了!”陆贺霖匆匆跑过去,李若庭看着他的背影,感慨还真是一位没有一点儿架子的前辈,他也跟着跑过去瞧一眼。 深潭很平静,看起来像一面墨绿的镜子,细看,却能看见潭水正中间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水里游动。 黑影明明在动,水面却是一点涟漪也没有。 “前辈,这是什么?”李若庭问陆文学。 陆文学嘘了一声:“这是潭底的东西。” “是灵兽?”李若庭皱起眉头,背上的墨山突然挣动一下,从布兜里探出一个黑黝黝的脑袋。 陆文学吓一大跳,拍着胸口笑了:“我以为小兄弟你是背着孩子呢!还想你小小年纪当爹挺不懂事的,居然背着娃娃出远门,原来是一只小猫呀!” “它叫墨山。”李若庭不好意思地笑笑,墨山往他背上轻轻蹬了一脚吼道:“谁是你娃娃!谁是小猫!” 陆文学听到墨山的低吼,哎呀好几声,顿时震惊地瞪大眼睛仔细打量墨山,“不是小猫,是一只黑豹子!” 骤然间,本是镜面的潭水哗啦哗啦响了起来,一根碧色水柱从潭水中升起,直冲潭边古树树梢,水柱形成与散落只是片刻功夫,潭水又恢复了平静。 李若庭对这一奇景目瞪口呆,连墨山都伸长了脑袋盯着深潭。 陆文学对伸长了脑袋的一人一豹解释道:“这水柱啊,已经好些日子了。” 一人一豹动作整齐地转过头来看着陆贺霖,浅褐色的人眼和金色的豹眼都充满了好奇。 陆溪谷中这口深潭里有东西的事,陆溪谷百姓都知道。 几百年来,不断有陆溪谷的百姓看见深潭中有黑影游动。但这口深潭从未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什么水鬼拖人下水是一桩也没有,再加上陆溪谷的民风淳朴善良,便一直以来都有潭里有蛟的传说。 为什么是蛟不是龙呢?因为曾有人说亲眼见过黑影出水,不是金光闪闪的龙,身上没有鳞片,滑溜溜的肯定不是龙。 就算不是龙,陆溪谷的百姓也不拿它怎样,还乐呵呵地不时送些贡品到潭边,指望它多吃点多长长本事能化成一条龙。 “你们这里的人还真是善良。”李若庭不禁想到东海村那条可怜的鲸,苦笑道:“它要真是蛟,有这么多人为它送贡品,待遇和龙差不多了。” 陆文学同样苦笑,正是因为谷中的百姓太善,他提出用诱饵引蛟出潭,大伙拦着不让,甚至还猜测这条蛟指不定就是哪位天上的仙人不小心丢了条鲤鱼进这口潭里,仙人的鲤鱼化成的仙蛟,不能得罪。 他低声道:“鲤鱼不是要跳龙门才能变龙?我这么一说,他们还说我没有见识,蛟才能化龙,鲤鱼跳龙门是为了化蛟。” 李若庭想了想,低声回他:“龙是龙,蛟是蛟,鲤鱼是鲤鱼。” “就是嘛,再说这谭边哪有龙门,一跃岂不是要跃树杈子上……”陆文学鬼鬼祟祟抱怨着,继续讲了起来。 这么多年都是平安无事的深潭,今年出怪事了,时不时就有谁家的牛马骡驴掉潭里,明明放牲口吃草的地方不在这里,这些牲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跑潭边来,已经不止一次从潭里捞牲口上来了。 “掉进潭里的牲口脖子上都有个血窟窿,我觉得水里的东西肯定不简单。”陆文学转动着自己的手腕,他的腕甲和陆贺霖手腕上的一模一样,漆黑的玄铁腕甲,造型古朴,腕甲表面的凹痕划痕展示了陆文学的身经百战。 李若庭盯着恢复了平静的湖面若有所思,“晚辈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讲道荒山上有只黑熊……” 本来这只黑熊在荒山上都是用草根树皮果脯,直到山脚下搬来一户人家,那户人家见这头黑熊不伤人,觉得此兽通人性,便鸡鸭鱼肉把黑熊供了起来。 后来,这户人家搬走了,黑熊没了贡品,直接下山跑去村子里偷鸡偷牛吃,害得村子里的村民叫苦连天。 “你是说,潭里的东西吃惯了贡品,如今转性大变,不再愿意老老实实待潭底了?”陆文学听完李若庭的故事,更无奈了,“可我拿这些固执的父老乡亲没办法,总不能给他们一人一拳把他们送回家吧?” 李若庭噗嗤一笑,“晚辈也只是猜测而已,具体还是要看它到底是什么。” 陆文学点点头,仰头一看日头高了,“小兄弟,你同我一起回家,都到午饭时候了,我不信贺霖不回来吃饭。” “这个……”李若庭支吾道:“我去山谷里找一找陆兄弟吧?” 燕慈还在山谷里逛荡,他可不能扔下燕慈自己一个人去吃饭。 陆文学爽朗大笑几声,“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凡是都要搭个伴的,去吧去吧!找到他让他赶紧回家!我先回去让人准备酒菜,你们几个赶紧来啊!” 李若庭弯起眼睛笑:“好。” 待绕回山石前头,顺着燕慈走的方向闷声不响走了好大一段路,李若庭突然自言自语道:“几个?不是就两个人吗?” 难道陆文学看见燕慈了?看见了也该打声招呼才对,他们又没仇,多年不见的师兄弟见面肯定是感慨万千。 李若庭歪了歪脑袋,一定是陆文学感慨万千,燕慈说不定是小小感慨一下…… 背上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墨山在他的后脑勺拍一下:“饿了!” 李若庭啧一声,“好啦好啦!我去跟燕慈说一声就带你去吃饭。” “刚才水里的东西,闻起来不像是凶兽。”墨山舔舔爪子,眯起眼睛说:“老子闻见一股子腥味。” 李若庭脚步不停,和它你一句我一句聊着:“腥味?血腥味还是鱼腥味?” 墨山觉得让李若庭背着舒服,尾巴在布兜里划拉两下,“都有,是灵兽的血腥味。” “边上不是躺了一头牛吗?”李若庭东张西望,脑后的发带一晃一晃的,墨山伸出爪子去扑这两根晃来晃去的灰色细带,低吼一声:“你敢怀疑我闻错了!” “绝对没有!”李若庭狠狠摇两下脑袋,墨山扑住了发带,用嘴巴叼住磨牙。 李若庭正走着,身旁树林里突然传来几声高喊:“住手!” 他侧耳细听,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是陆贺霖的声音,他拔腿就往树林深处跑,两手托紧了背上的布兜。 果然,没跑多远,他就看见三个人在林子里御风斗来斗去。 不用仔细辨认他也知道那个举剑砍人的是燕慈,被燕慈逼得连连后退的人露出侧脸。 李若庭大吃一惊,是金霓生! 陆贺霖在燕慈身后,架着拳冲上去,衣襟上落了一个脚印退回来。 “住手!”李若庭扯开嗓子大喊一句,三个人回过头来。 金霓生转过头来,满脸震惊:“你没死?” 李若庭勉强扯扯嘴角:“没死。” “你居然没死!”陆贺霖见了鬼一样大吼一声。 李若庭再一次扯扯嘴角:“没死。” 燕慈收回剑,一下落在李若庭身旁,李若庭看看他,又看看金霓生和陆贺霖,不禁问道:“你没告诉他们我没死?” “没有。”燕慈摇头。 陆贺霖把衣襟上的脚印拍掉,脸色难看地说:“他们两人一见面就打了,还没说过话呢!” 当初李若庭被金燮带着众人逼死的时候陆贺霖在场,燕慈斩断金燮一双手的事他也知道,金霓生和燕慈完全有理由厮杀一场,但刚才两人的出招都不是致对方于死地,由此可见双方理由都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金霓生的理由他知道,金燮害人在先,下蛊残害同门和燕慈的师父,又逼死李若庭,燕慈手下留情的理由他一直没想明白,不过现在明白了,原来李若庭没死。 李若庭清了清嗓子:“金霓生,之前是我不对!我是特意来找陆兄弟,想让他告诉你,我没死,活得好好的。” 金霓生脸色变换了好几次,最终是松开眉头,淡淡说一句:“没死就好。”他收起剑作势要走,陆贺霖连忙拉着他:“你去哪里?” “无尘顶。”金霓生冷漠道。 陆贺霖急得咬牙切齿:“你都来找我了,还回去干什么?” 金霓生用力推搡他一下。 “我不是告诉席羽我下山了吗?怎么?回去发现床上没我很担心?”陆贺霖喜上眉梢,金霓生转身在他刚拍干净脚印的地方补了一拳,陆贺霖嘴里嘶了一声,像是被捶出了内伤,凄凄惨惨地捂住胸口:“你都不去我家吃个饭再走……” 李若庭愣在原地,小声说:“陆前辈让我找你们一起去吃午饭。” 第71章 陆贺霖扯住金霓生不放手:“我哥让你去我家吃饭呢!刚才我哥当着你的面打我一掌,你不帮我说话还转身就走,我追出来找你,我哥肯定在背后骂我。” 李若庭站一旁听了,才知道原来陆文学说得几个人是因为金霓生来了。 金霓生忍无可忍,气得要拔剑出来:“够了!” 李若庭细看他手中造型简单的剑柄,竟然不是白虹。 “走吧。”燕慈率先转身,掰过李若庭的肩膀让他别再盯着金霓生看了:“带我去见陆文学。” 李若庭被他捏着肩膀往前走,不住回头:“我、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话音刚落,陆贺霖和金霓生的身影从他们头顶掠过去,燕慈搂起李若庭的腰御风跟上。 一顿午饭,陆文学只吃了两筷子就不动了,一个劲儿盯着燕慈看。 燕慈神情自若给李若庭夹菜,李若庭把头埋进碗里,陆贺霖对着金霓生的脸大口扒饭,金霓生皱着眉头看李若庭十分自然地把燕慈夹给他的菜吃了,没有任何不习惯的样子,金霓生忽然感觉毛骨悚然。 “小……师弟。”陆文学欲言又止。 燕慈抬眼,“陆文学。” 他认为,自己已无颜面再与孙无命的弟子互称师兄弟了。 陆文学用巴掌搓揉了好几遍脸,脸都搓红了:“不是……你来了陆溪谷怎么不找我?” 燕慈端起酒杯道:“这不是来了。” 陆文学一时语塞,也端起酒杯闷了一口,他重重放下杯子:“贺霖,你带这位小兄弟和霓生去潭边看看怎么样了,我怕乡亲们有事。” 陆贺霖的眼珠子终于愿意转向他哥:“我还没吃饱。” “吃吃吃!都吃三碗了还没饱!”陆文学“啪”一掌拍陆贺霖后脑勺,“快去!” 金霓生和李若庭齐齐放下筷子就往外面走,陆贺霖摸着自己后脑勺跟上。 桌边只剩陆文学和燕慈,两人安安静静喝了半晌酒,陆文学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深山。”燕慈垂下眼:“见你安好,我很高兴。” 陆文学愣怔片刻,虽然瞧不出燕慈的表情有在高兴,但他知道燕慈这个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高兴的。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搓了把红通通的脸感叹:“你的事也别心里藏着了,你连喊我一声师兄都不愿意,师父当年没怪你,只是担心你……再说你把师父救出了天师塔,他老人家更不会怪你了。” 燕慈只是喝酒,不再说什么。 陆文学絮絮叨叨:“十来年说过去就过去了,我都四十好几了。”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燕慈面无表情敬他一杯酒:“师兄。” 陆文学噗一下笑了,伸出一根指头点点燕慈:“你还是不会夸人!” 他明明没喝多少,脑袋却已经晕乎乎的,本就话多的人,现在话特别多。 陆文学先是回忆了他们二人在无尘顶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又提起金燮,他痛骂金燮不是个好人,无尘顶发生的那些事,天下人都传遍了,时而又开始感叹当年他们三个可是经常待在一处的,感叹几句又骂骂咧咧,不过最终他还是拍了拍燕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师弟,给师兄一个面子,答应我一件事儿。” 燕慈直视他:“师兄但说无妨。” “错在金燮,不在他儿子,不要让金霓生难做,他已经是无尘顶的门主了,不管如何,我们曾经都是无尘顶的人。”陆文学叹口气:“你不希望无尘顶没落吧?你可记得,师父挺喜欢金霓生的,总说他能成大器。”他手掌在腰间横着比划一下,勾起了燕慈的回忆。 孙无命虽厌恶金燮身上的世俗气息,却对金燮这个儿子十分喜爱,每次这个半人高的小子来无尘顶,孙无命都要抱一抱瞧一瞧,金霓生十分好奇他的腰间的葫芦里装了什么,孙无命好脾气地取下来给他玩。 “今早,金霓生来得时候还不敢见我,怕我以孙无命弟子的身份怪罪于他。”陆文学闷一口酒:“你呢!来了也不敢见我,也怕我怪你?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说着说着,他摇摇晃晃倒在桌上,燕慈把他手中的杯子拿下来,他猛地攥住燕慈的胳膊:“小师弟!你千万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见燕慈点头,陆文学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燕慈起身利落地把他扛了起来,跟着陆家的仆人送陆文学回卧房。 山谷深潭边,秋风卷起几片火红的枫叶送进潭中,枫叶似一只只小船在水面悠悠荡荡。 三人静坐在潭边,陆贺霖随手摘了根草茎进嘴里嚼,金霓生横眉怒目道:“不脏吗?” 陆贺霖呸呸吐了,挑眉问身旁神色不自在的李若庭:“当时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的孩子怎么了?”他张开双臂,“当初不是特别大一只的吗?” 李若庭搂着墨山笑笑:“它为救我受了重伤,一言难尽。” 他这些事,一天一夜都讲不清楚,不如不讲,只要他们两个知道他活着就好。 陆贺霖躲开墨山一爪,嘿嘿笑了:“还是挺凶!” “李若庭。”金霓生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后来的事,我已经尽力了。” 当初他爹的确轻视了李若庭,身为长老却连一个弟子也不主动给李若庭招,李若庭在无尘顶拿着不及别的长老一半份额的月钱不说,李若庭去邵咸城立大功,为无尘顶壮大名声,到头来没得到什么好处,后来他执意带李若庭去杀彭候,结果李若庭差点死了他爹都不愿救一救。 所有事情说起来,除了亏欠,还真说不出什么来了。 金霓生最开始是观望,接着是替李若庭不平,最后竭力帮助他,现在他唯一说得出口的话,也只剩一句他已经尽力了。 他是万万不愿意李若庭死的,他好不容易才交了第二个挚友,除了陆贺霖,他与李若庭是最熟稔的了。可千言万语到他的嘴边,他说不出来。 李若庭连忙站起来:“我知道。”他笑弯了眼睛点点头:“我都知道的。”瞥见金霓生腰间的剑,他迟疑了一会儿:“白虹呢?” 金霓生挪开眼望向潭面,冷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李若庭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白虹乃是金燮所铸……他心底松了一大口气,金霓生能主动与他搭话,能说出善恶终有报这样的话,足以证明金霓生不会再与燕慈为敌。 他不禁有些感动,抬眼见金霓生红了眼眶,他叹了口气。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金霓生攥着剑的手紧了紧,“但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李若庭揉着墨山脑袋,声音轻轻柔柔的:“你和陆兄弟帮过我,我又利用你逃出生天,我该告诉你。” 金霓生举起拳头,本准备捶李若庭一拳,拳头转了个弯捶在陆贺霖身上,“你可知道我当时真恨不得……” 陆贺霖莫名其妙扶着自己的胳膊,“今天我怎么尽在挨打?”他拦在李若庭和金霓生中间吹胡子瞪眼:“你们两个当我不存在!” “哗啦啦——” 潭中心一根水柱再次升起,把三个人目光吸引过去,墨山焦躁不安地吼了两声。 就在这时,潭里突然窜出一条青色的身影,顺着水柱冲出水面,隔着碧色的潭水与李若庭对视了一眼,又顺着水柱消失了。 此刻是正午时候,守在潭边的乡亲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只有被陆文学赶出来的三人面面相觑。 “你们看见了吗?”李若庭咽了口唾沫,小声问身边两人。 金霓生和陆贺霖一起点头。 深潭里有兽,那绝对是一只兽。 李若庭与它对视的一眼迅速记下了它的模样——像蛇,长长的碧色身体,脑袋形状也像蛇,却比蛇多了两侧鳃在面颊上,没有爪子没有角也没有胡须,和传说中的龙差别实在太大。 “它是绿色的眼睛。”李若庭沉吟道,细细回忆,那条蛇的眼神,居然还挺温柔的。 要说是凶兽,看李若庭的眼神真不像,温柔到让李若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要说不是凶兽,生杀这么多牲口,又实在担心它变本加厉下去。 “我猜它是听见墨山的吼叫,被引出来的。”李若庭说出自己的猜测,把墨山塞布兜里重新背上:“灵兽和灵兽之间很容易闻见气味,它已经听见闻见墨山了,我们去告诉陆前辈吧?” “告诉我哥没用!等会那些父老乡亲来了,我哥拿不出他们!”陆贺霖自作主张道:“你让你儿子再吼两句,我把它抓出来!” “墨山不是我儿子,你再说它要生气了!”李若庭对着陆贺霖大眼瞪小眼,“行,我试试。” 墨山大爷十分不痛快,因为陆贺霖讲话让它想挠人,它真想拍着陆贺霖的脑瓜子说:老子是李若庭的爹! 但它没说,因为陆贺霖听不懂,所以它更不痛快了,正好对着潭水吼吼能发泄发泄。 墨山一通狂吼,深潭边的枫树不住抖动,落了整整一潭的红叶。 暗绿的潭水波动了起来,水面鼓动出一个水泡,刚才那条大蛇的脑袋露了出来,能看见水泡里有一双碧色的眼睛,两根细细的墨绿眼瞳。 大蛇就这么看着李若庭和墨山,陆贺霖等着它多出水面一些,再下手抓蛇,谁知水泡没出现太久,蛇头随着水泡沉了下去。 李若庭思来想去,一拍手掌:“它可能出不了水。” 这蛇出现的时候身上都带着水,再加上那些牲口都是掉进过潭里的,李若庭推测它离不了水。 金霓生当机立断把鞋踹了,陆贺霖盯着他的白靴子发问:“你干嘛呢?” “下水。”金霓生把剑扔陆贺霖怀里,陆贺霖连忙把他拉住:“你不要命我还要,别逗我了。” 金霓生紧蹙着眉:“那你下?” 陆贺霖叹口气,把剑扔回金霓生怀里,脱下自己的外袍道:“我去我去,帮我好好抱着衣服,脏了我可不穿了,我裸着走回去。” 金霓生翻了个白眼,看着陆贺霖解开自己的里衣系带,陆贺霖脱了雪白的里衣,紧实的小腹上沿着两侧腰有两条往下延伸的浅沟。 李若庭突然凑两人边上:“假如水里的东西要咬人,你们两个能治住它吗?动作要很快。” 陆贺霖和金霓生同时看向李若庭,都抛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 李若庭收获了两个轻蔑的眼神后,下定决心:“我把脑袋伸水里,你们护着我,我怕我被它咬掉脑袋。” “兄弟,我们两个有本事的不去,让你这个……”陆贺霖做了一个写符的动作:“不是说你弱啊,我是说论身强体壮,还数我们要好那么一丁点儿。”他捏起手指头比划,笑嘻嘻道:“就一丁点儿,你别往心里去。” 金霓生直接拒绝:“不行,别逞强。” 李若庭一手扶额,无奈道:“我知道我弱,只是你们听不懂灵兽说话,我听得懂,与其打来打去,不如我问问它到底想做什么。” 金霓生和陆贺霖都愣住,两人算是终于明白了。 “来!”李若庭解开身上的布兜放地上,跪在潭边慎重道:“它攻击我的话,你们再动手。” 金霓生拔出剑守李若庭左边,陆贺霖守他右边,李若庭一声令下,三个人同时把脑袋扎进水里。 李若庭屏住呼吸,在水中睁开眼睛,潭中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外面看起来墨绿的深潭,里头居然亮堂到可清楚视物。 他能隐隐约约看见潭底盘着一条什么东西,正猜测是那条碧色大蛇时,那双绿眼睛从潭底另一侧出现,形态极其优美且缓慢地向他们游来,原来大蛇的腹部还长着一条条薄如蝉翼的东西,类似鱼类的鳍,那些碧色薄纱状的鳍在水中伸展波动,看起来飘逸动人。 李若庭抬起头,露出水面猛喘几口气,金霓生和陆贺霖也抬起头,三个人大喘一通,又咕咚一下埋进水里。 第72章 大蛇有灵识,十分聪明,它就在水面浅处等着,李若庭刚把脑袋探进去,大蛇扭动着伸长了脑袋,李若庭对上它堪称是温柔的眼神,张嘴对它吐了串气泡泡,大蛇慢慢凑向李若庭的耳边,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 金霓生和陆贺霖身躯一震,绿色的三角蛇头正亲昵地贴在李若庭脸侧,蛇头侧面有一大片红艳艳的鳃,鳃呈波浪状一收一放,大蛇腹部那一条条碧色薄纱慢悠悠竖在大蛇身后飘扬,乍一看上去,像是大蛇穿了件颇有仙气的纱袍。 陆贺霖和金霓生对视一眼,他们一致认为这番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没办法再看了。 “哗啦”一声,李若庭被金霓生和陆贺霖强行拎出了水面。 李若庭抹了把脸,额上总算没有往脸上滴水了,纤长的睫毛挂了好些颗晶莹水珠,他咧嘴笑道:“我知道了。” 金霓生也抹把脸:“知道什么了?” 陆贺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他想帮金霓生擦干净脸上的水渍,被金霓生一手挥开,手帕倒是安安妥妥进了金霓生手里,陆贺霖笑得相当灿烂。 “它说它出不了水,这样说不了话,让我今晚别离开这里。”李若庭拧拧自己湿透的衣襟,“夜里它会到我的梦里找我。” 金霓生擦拭干净了脸,把手帕还给陆贺霖,神色严肃道:“它会不会在梦里害人?” 李若庭摇头:“应该不会,梦里能害我什么?” 这条大蛇的声音眼神包括外貌,都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它张嘴前还知道对李若庭说一句公子好,温文尔雅这种气质放在灵兽身上可真是不得了,李若庭敢确定这大蛇的灵识和人没有两样。 按照陆溪谷乡亲们神神叨叨的说法,说它是神兽也不为过。 “你没听说过那种梦里吸人脑髓的精怪吗?”陆贺霖抱着胳膊搓搓自己的鸡皮疙瘩,“它会变成美人到人梦里来与人欢好,实际上是在吸人脑髓,你以为它在和你欢好,其实它在吸你脑髓。” 李若庭龇牙咧嘴地摇头:“这什么故事……” 金霓生翻了个白眼,无言了大半晌,拍拍衣摆站起来正色道:“不如今晚我和陆贺霖守着你入睡。” “什么!” “什么!” 陆贺霖和李若庭同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仰望金霓生,异口同声道:“不行!” “这种事就让我师父来就好了。”李若庭严词拒绝。 金霓生见他拒绝,想到李若庭吃了燕慈夹给他的菜,又想起燕慈搂着李若庭的腰出现在陆贺霖家里,到底是没说什么。 陆贺霖尽一回地主之谊,带着他们两个在陆溪谷赏赏美景。 陆溪谷如同世外桃源,地处静谧山谷之中,满谷都是高大的枫树和整洁的庭院,三人并排行在山谷中,皆是挺拔高挑的背影,漫步在此地此景之中让三人的心情平静不少。 金霓生没有细问李若庭为何能听懂灵兽说话,倒是说起了无尘顶那只怪猫。 说起那只猫,李若庭也好奇那只猫后来怎样了,他在真如寺醒来后,先查看了自己身上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未曾想他全身是毫发无伤。 金霓生把他中剑后无尘顶发生的事说了,李若庭满脸迷惑:“后来呢?” 那只怪猫附在炼器弟子身上在无尘顶大闹一夜,到底是没人抓住它,那名弟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只是喊着全身酸痛并无大碍。 “唉!”李若庭勾起嘴角笑了:“它倒是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爱玩闹罢了。” 怪猫要真想尝人肉,何不在附身别人的时候直接咬一口,非得缠着李若庭同意。李若庭和它打了这么多回交道,总算是摸清了怪猫是只什么猫,那就是一只疯猫,爱捉弄人的疯猫罢了。 “你要是烦它,你就到后山摆个法阵,让它进不去就行。”李若庭给金霓生出主意,挑眉道:“当初它不就是被阵法困在了修炼之地。” 金霓生点头,“它再出来闹,我就让阵法长老收拾它。” 陆贺霖插嘴对李若庭道:“多亏了我劝他去找阵法长老回来。” 李若庭抱着墨山探头看看面容严肃的金霓生,又看看痞气十足的陆贺霖,他弯起眼睛笑了。 三人踏着余晖回到陆贺霖家中,得知陆文学正午醉了酒到现在都还没醒,三人草草用了晚饭,金霓生表示自己不急着回去了,他要等深潭灵兽的事解决了再走。 陆宅一间小院里,圆圆的木头院门被人轻手推开,坐在院中桌边喝醒酒茶的燕慈抬眼,是李若庭回来了,他放下茶杯直直望着李若庭。 李若庭边走边解开背上的布兜,墨山“嗷”了一声窜进房里睡大觉,李若庭小跑到燕慈面前,利落地跨坐在燕慈腿上,他探脸在燕慈的鼻尖闻了闻,笑道:“你也醉了?” 燕慈舔了舔还带着酒气的嘴角,缓缓点头。 他不知道陆文学是拿出了什么好酒,把自己灌醉了不说,连他也是脚底虚浮,坐在这里喝了快两个时辰的醒酒茶,他依旧是头脑昏沉。 “啧啧,怪不得陆前辈睡到现在都没醒。”李若庭用手指点了点燕慈的鼻尖,冰凉的指尖只是碰了两下就被燕慈含进了嘴里,柔软的舌头缠上去,冰凉碰上温热,指尖像是要化了。 夜里的秋风凉意更甚,李若庭打了个寒战,托着燕慈的脸吻上去,香甜的酒味和燕慈的气息让他迷醉,他抵上燕慈的额头,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处,他喉结滚动几下道:“燕慈,我们进屋里。” 燕慈直接托着他站了起来往屋子里走,李若庭惊呼一声,胳膊紧紧挂住他的脖子,两条腿牢牢夹住他的腰。 两人手脚缠绕在一起摔进屋中的床上,燕慈压着李若庭就是一顿狂风骤雨般让人喘不上气的深吻,李若庭披头散发躺在床上,燕慈开始撕他的衣襟,他慌慌张张伸手挡住,燕慈用一只手就把他两根手腕攥住了,并且固定在他的头顶,另一只手照样解他的腰带。 “等等……”李若庭像条鱼似得扭着动弹,但也只能动弹两下,挣脱是压根不可能的,他悄声哄着燕慈:“明天我和金霓生他们约了有事要忙。” “何事?”燕慈抬起头,因为醉酒,他的眼眶泛着一点红,深邃的眼里眼神迷离,配着他冷白的脸和鲜红的唇,只看一眼,就让李若庭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此刻的燕慈太妖冶,吸他脑髓他也乐意。 李若庭让他放开自己的手腕,燕慈放开,李若庭推他一把,意识他靠着床头半躺好,燕慈躺好。 “天亮了再告诉你。”李若庭伸手解他的腰带。 燕慈皱起眉,说好了告诉他又不告诉他,李若庭什么时候还会骗人了?不对,李若庭非常喜欢骗人,他要重新把人抓住教训一顿,让他不准再骗人。 可还没来得及动作,李若庭跪着钻进了他的衣摆里。 因为激动,燕慈一掌重重拍在床板上。 桌案上的烛台积了一脚烛泪,夜风从纸窗一角偷钻进来,拂得暖黄的烛火轻轻摇曳。 燕慈两颊绯红,摇摇晃晃到桌边倒了杯水喂李若庭漱嘴,李若庭含一口水咕噜咕噜两下,蕴着泪的眼睛转了转,咕噜一下把水咽了。 他见燕慈瞪大了眼睛,索性微张开嘴,粉色的舌尖在嘴里俏皮地摇了摇,燕慈把茶杯往后一扔,掐着他的腰挤上去,两人没胡闹太久,一同沉沉睡去。 清晨,陆文学总算是醒了,得知燕慈没走,他又安心躺回了被窝。 饭厅只有陆贺霖和金霓生坐在桌边,陆贺霖因为半夜擅闯金霓生的屋子,右眼被金霓生揍了一拳,但他很高兴,对着金霓生的脸连喝三碗粥连吃三个包子。 金霓生吃饭很斯文,坐姿端正,小口喝粥,馒头用手撕开吃,他瞥了眼身旁顶着青黑眼圈却津津有味的陆贺霖,翻了个白眼。 燕慈悄无声息走进来,在他们两个对面坐下,自顾自端起一碗白粥开始喝,燕慈吃饭也很斯文,小口喝粥,偶尔夹一筷子咸菜。 陆贺霖觉得气氛有点微妙,又觉得自己呼噜呼噜的胡吃海喝在两个人面前显得突兀,不自觉的也开始小口喝粥,静静吃饭。 刚喝下两口,陆贺霖觉得饱了,这桌子上的气氛实在是微妙到坐不了人,像是拿刀架脖子上吃饭。 “你们昨天去做什么了?”燕慈垂着眼问两人。 陆贺霖坐直了,“去山谷里看风景了。” “哦。”燕慈不再说话,桌上陷入一片死寂。 正当陆贺霖打算扯着金霓生逃走,李若庭打着哈欠走进饭厅,他笑吟吟打招呼:“金霓生陆兄弟好早啊!” 李若庭先是一口气喝了半碗白粥,拿了个包子塞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道:“我昨晚几乎没睡,困死我了。” “做梦了?”陆贺霖探过身子问他。 面对燕慈探究的眼神,李若庭吞下包子,给他们讲起昨晚的梦。 昨夜他一睡着,就发现自己站在山谷里,身旁是红灿灿的枫树,而他正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碧色纱袍的男子。 这位男子相貌堪称是绝美,尤其是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简直是摄人心魄的美。 男子十分懂礼,先对李若庭行了个礼,才柔声细语娓娓道来:他就是潭里那条大蛇,他名叫腾,在陆溪谷的潭底活了百来年。它无法出水,只能待在水中,但它可以御水飞行。腾早已学会汲取天地灵气生存,不需要外出捕食。 陆溪谷的人朴实善良,它几次御水出行被人看见,也没有人来潭中打扰它,它便长久住在了这里。 直到另外一条小蛇出现在山谷里。 “它名叫钩。”腾说起钩,脸上带着浓重的忧伤,“它到潭里来的时候,还只是一条小蛇,我独自修炼这些年,难免孤独寂寞,便把它留在了身边。” 钩通体栗色,大致看起来像一条黑蛇,钩不仅能在地上生存,也能在水里生存,它十分愿意和腾作伴,便把潭底当成家,整日陪着腾。 它和腾不一样,它需要进食,每当进食的时候它便离开潭底爬去外面捕些小鼠小鸟,吃饱了再回来。 随着两蛇相伴的日子越来越长,钩越长越大,它的体型已经赶上了腾,光是那些小鼠小鸟已经吃不饱了,陆溪谷百姓摆潭边的贡品也都被钩吃了,钩在无意中发现贡品里生肉中的鲜血能让它长更快,于是钩起了坏心思。 钩之所以叫钩,是因为它的尾巴顶端长了一个锋利的钩子,它上岸后就是用这柄钩子钩住牛羊,再把那些牲口拖回深潭里吸血。 “它拖回来是想我也一起用。”腾唉声叹气道:“我告诉它我不用,并且此种修炼方法是错的,它恼羞成怒,更是回回都要把那些尸体拖来,像是羞辱我。” 李若庭问腾怎么不把钩赶出去,钩的所行之事已经让陆溪谷的百姓都以为是腾所为。 腾细长的眼睛半阖着,“一是打不过,二是这么些年了,我也舍不得。” 它只是一条会御水的灵蛇,另会些入梦这样的小把戏,并不会打架,而钩的灵力惊人,两条大蛇在潭底打了好几次,回回都是腾被钩缠住压住了无法动弹,那个钩子让它吃了不少苦头,受伤流血是常事,可钩只会让它受些皮外伤,不会要它的命。 钩性情暴戾,且从不会让人看见,整日沉在潭底,所以陆溪谷从没有人见过这条大蛇。彻底发现了钩残暴性子的腾为了不让人接近深潭,便时常在水面浅处游来游去,或者弄出冲天的水柱来吓唬人,它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李若庭对腾的话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腾知道自己该拿出证据,它用指尖在李若庭额头点了点,李若庭突然脚下一软,竟然掉进了梦中梦境。 四周很暗,不是黯淡无光,有几道幽幽绿光在四周光滑的石壁上浮动,照亮了正中间盘成一个圈的栗色大蛇。 穿着碧色衣裳的腾依旧是人形,它垂着脑袋走近钩,,那是一条末端带着血红色弯钩的尾巴,尾巴围住了腾。 钩懒洋洋道:“又去吓唬人了?” 它长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分叉的猩红信子在腾花容月貌的脸蛋上舔了一道:“还在同我生气?”腾点点头,站在原地任钩的大尾巴缠着腰肢缓缓施力,腾没给它任何回应。 眨眼间,钩变成了一个身穿栗色衣袍的高大男人,钩长了双邪气的红眸,火红的眸中满是怒意,钩伸出手,却不是打腾,而是两指钳住了腾的下巴。 第73章 满脸邪性的钩钳住腾的下巴后,之后动作让李若庭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脱离梦境。 可他的梦境是被腾操控着的,他无法自行脱离。 他只能傻愣愣站在原地,像看戏一般看着它们——钩两手搂住腾的肩膀,对它又骂又咬,那对火红的眸子像是两颗晶莹的红宝石,宝石是冰冷的,它的两眼却被它的怒意烧成两团烈火。 腾当真是个好脾气,雪白的鹅蛋脸上挂了好几个渗血的牙印,均是两个平行的小孔,它反应不大,只是推搡了几下钩。 “假清高!”钩被它推搡了,脸色是越来越不痛快,高声骂道:“你他娘的就是一条蛇!真以为那些人喊你几声蛟你就不是蛇了?” 腾垂下眼,轻声道:“也不是不能修炼成蛟。” “不行!”钩瞪大眼睛,缓缓放开腾的肩膀,它背着手在腾面前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万一你真修炼得道了,岂不是剩我一个……不行不行!” 钩每走动一步,它背上乌黑的发丝和深色衣摆都在它身后猛烈鼓动。 李若庭反观腾,这两条蛇当真是不一样,腾站在原地那纹丝不动的样子,对比起狂躁不安絮絮叨叨的钩,腾看起来居然有几分仙人的味道,尤其是它碧色的薄纱袍子在它脚下轻轻飘动,和它显真身时的优美形态十分符合。 “只要你不再吸食鲜血,我可以教你修炼。”腾抬起眼睛,绿莹莹的眸子里眼波流转,它的嗓音温柔到听起来让人觉得不真切。 李若庭本以为钩听了这一汪春江水似的话语,会放下脾气同腾求个合。 谁知钩顿住脚步,阴恻恻地凑到腾的面前,两张脸离得极近,嘴唇动一动恐怕就能碰上的距离,钩在腾渗血的脸蛋上舔一口,尝到了腾的血,它咂咂嘴道:“我不赶快修炼长大,哪天你不喜欢我了,张嘴把我吃了怎么办?” 钩说完,甫一张嘴咬上腾的脖子,腾吃痛挣扎,猛地一下化成了真身,一条碧色的大蛇扭动着身躯,长长的尾巴用力甩在潭底地上,地面裂出一道大缝。 这一幕让李若庭目瞪口呆,钩依旧保持着人型,却能仅用两手禁锢住那颗巨大的蛇头,腾如何也挣不开它,水底被挣扎不止的腾搅动得翻天覆地石块乱飞。钩扬起一抹邪性的笑,摇身一变,方才那条栗色的大蛇出现了…… “咳咳……”李若庭面红耳赤地咳嗽几声:“总之,它让我们今夜月圆时去潭边,钩会出去觅食,待钩拖牲口回潭的时候便是它最毫无防备的时候,腾会助我们抓住它。” 李若庭省略掉了钩变成大蛇后,两条蛇缠绕在一起打了半晌,打着打着,钩大概是把腾给压了。 当时,他看见钩把腾完全绕紧了,腾的脑袋都动弹不得了,它们像扭麻花似的扭在一起纠纠缠缠,看得李若庭十分纠结,就在李若庭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钩的腹部伸出了两根可谓是骇人的东西,然后腾无声地长大了嘴,张到了极致,两颗大尖牙都竖起来了。 后面的事他没看见,因为梦中梦境结束,只剩腾站在红灿灿的枫叶上,对他道出自己所求。 至于腾为何会找上李若庭,的确是因为墨山,一是墨山的气味带着浓厚的灵力,它一闻便知是修为极高的灵兽,二是它御水吓唬过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想探个究竟,都是被吓一吓,便不了了之。 唯独李若庭三人被吓了之后,还让墨山在潭面一通乱吼,把它招了出来。 “让我们杀钩?”金霓生问李若庭。 李若庭摇头,见身旁的燕慈脸上没什么不对神情,他才开口:“不杀,腾要我们斩断钩的尾巴,求我们别取它的性命。” 陆贺霖“咦”了一声:“把它的钩子斩了,那它岂不是成了一条废蛇。”他想了片刻,点头赞同道:“没了钩子它就无法吸食牲口的血,那它就祸害不了这里的百姓了。” “能不杀生就不杀生。”金霓生跟着点点头。 一顿早饭散了场,金霓生和陆贺霖都是食不知味,李若庭和燕慈倒是吃饱了,两人慢悠悠走回昨夜住过的院子,李若庭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给墨山吃的肉。 李若庭侧头看看燕慈,燕慈脸色倒是寻常,不笑不怒,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前方,下面是直鼻薄唇,那嘴唇也没有紧抿成一条线,他再看燕慈的下颚角,心里咯噔一下。 燕慈正咬着腮帮子,指不定还在暗暗磨牙。 “师父?”李若庭轻轻唤他一句。 燕慈的确在暗暗磨牙,他转过脸看李若庭,李若庭正用一种小动物般可怜的眼神看他,他心底叹口气:“为何又擅自去参与这些事情?” 李若庭见他眼神柔和,哈哈干笑两声:“也不是擅自,就是当时你和陆前辈在喝酒,我和金霓生陆兄弟的确是在山谷里看风景的。”他空着的那只手攥住燕慈的袖子,摇晃两下:“事发突然,实在是事发突然。” “今夜我护着你。”燕慈任李若庭揪住自己的袖子,像是牵着李若庭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到院子里,他推开院门,转身,猛然一下把李若庭扯了进来。 “砰——” 院门被重重摔上。 李若庭措不及防,一个趔趄摔进燕慈怀里,燕慈掐着他的腰把人顶门上,李若庭瞪大眼睛,很是茫然。 食盒掉在地上却没倒,正正地立着。 “再有下次……”燕慈喉结滚动几下,压着他亲,一手还钻进他衣襟里大力地揉捏。 只要李若庭在他面前露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他就浑身的热血上涌,想把人抓进怀里欺负一番,像是着魔中邪,无法自控。 李若庭脸上那双浅色的眸子总是湿漉漉的,时时刻刻像是含着泪,眼皮上的褶子很深,眼尾带着那么一点点上翘,斜眼看他的时候,相当俏皮。 在燕慈看来,李若庭长了一张无害的脸,又爱笑,一笑,这双眼睛弯弯的,两颗带着稚气的小尖牙露出来,更是惹他心极痒。 燕慈一面在李若庭的脸颊上蹭,一面垂眼打量李若庭的脸,他喜欢看李若庭脸上出现的各种神情,痴迷于把李若庭饱满的下唇狠狠吮到微肿起来,下唇中间的那道浅沟便会明显一些。 李若庭满脸通红被挂在门板上喘气:“不敢不敢,真没有下次。” “当真?”燕慈故作一脸冷漠样子吓唬他:“你骗了我好多回。” 李若庭急了,捧起他的脸响亮的叭叭叭亲了好几大口,竖起两根手指正色道:“我不会再骗你了!” 如今是深秋,酷热的秋老虎已经过去,院子里时不时来阵风,把地上散落的枯叶扫在一边。每到这种带着凉意的天,李若庭很喜欢躺着晒太阳,把头枕在燕慈的腿上,他能美美睡上好一会儿。 燕慈把一张软塌搬了出来,李若庭躺上去,心里美滋滋,闭上眼睛晒着太阳。燕慈看着他透光的粉色耳廓,时不时伸手轻揉他的耳垂,他忍不住笑个不停。没过多久,李若庭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 一觉睡到黄昏时候,李若庭醒了,墨山正挤在他背后舔爪子,他揉揉眼睛,怪不得他睡着的时候总觉得挤,心里还想着难不成是燕慈在挤他,原来是墨山。 墨山睡饱吃饱,现在正是精神饱满,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嘴一吼,清清嗓子。 两人带着墨山去到陆宅饭厅,陆文学红光满面坐在桌旁,身旁坐着陆贺霖和金霓生,听闻他们五人三更半夜要去潭边抓蛇,陆文学说什么也要一同去。 陆贺霖不肯,他认为他哥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是不要掺和这种危险的事情好,平时练练拳种种地比什么都强,陆文学当场给他胳膊一拳打得他龇牙咧嘴。 陆文学的拳头还没收回去,扬着问陆贺霖:“你哥我够格儿回去接管浣玉堂吗?不够我再请教请教你。” 陆贺霖一听这话,立马笑容绽放,他知道这事成了,正色肯定道:“够够够!”说完,他对金霓生眨眨眼,金霓生扭开头,实在是没脸看。 一向寡言的燕慈这时开了口:“师兄就在家等着吧,我陪他们去就好了,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回来。” 陆文学张了张嘴,小师弟难得主动开口,又喊他一句师兄,他看眼一桌的人,心底居然有种家和万事兴的满足感,不过还是直到燕慈答应他处理完这件事,再到这里住几日与他叙旧,他才松口同意。 夜深人静,谷里偶尔响起几声犬吠,树叶叶沙沙作响。 四人也不打灯笼,摸黑到了深潭边,半空中挂着一轮泛红的圆月,不太明亮。 借着月色,金霓生视察了一遍深潭四周,潭面平静,如块铜镜倒映出空中圆月,偶有微风拂过带起一片涟漪,四周矮木纹丝不动,不像有东西躲在其中。 李若庭抱着墨山,抱得两条胳膊酸痛,心道:墨山是越来越沉了。 “冷不冷?”燕慈低声问他。 李若庭摇头,压低嗓子道:“好像我现在不是那么怕冷了。” 至于原因,他猜测与墨山给他的内丹有关。 燕慈不再问,接过他手中的墨山让他休息一会儿,墨山兴致勃勃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盯潭面。 陆贺霖偷偷用胳膊肘撞金霓生一下,悄声问:“怕不怕?”金霓生用剑柄回捅他一下,一张脸尽是冷漠:“别站这么近。” 陆贺霖一听他这么说,就差贴他身上了。 突然,潭边的矮木丛发出动静,一阵巨大的窸窣声响起。 所有人都聚集了精神盯着矮木丛,果不其然,一头牛正躺在地上往深潭移动着,压倒了一大片矮木。 而牛的前面,矮木丛摇晃得厉害,左一下右一下往两边地上倒。 牛越来越近,众人瞧清楚了,这牛的鼻环上还连着麻绳,应是直接从牛棚里拖来的牛。 钩的爬行速度很迅速,能拖着这么大一头牛爬这么快,可见它力气之大,待矮木丛倒了一大片,钩也彻底暴露在众人视野之中。 只见月光下,那条大蛇的鳞皮闪闪发光,酷似黑色的蛇身上泛着浓浓的血红光芒,扁平的脑袋上一双红眼,尾部一柄巨大的钩子,钩子末端插在牛的脖子里。 “等腾出来。”李若庭用口型告诉同时看向他的金霓生和陆贺霖。 钩摇摇摆摆到了深潭边,尾巴一甩,想把牛放进水里。 墨山耸耸鼻子,牛身上的血腥味让它热血,它已经许久没吃生肉了,忍不住舔舔自己的尖牙。 牛没落水,半道上被一截绿尾巴卷着丢了出来,钩的尾巴还插在牛脖子里,钩毫无防备被飞起的牛牵引着,一条蛇身被硬生生扯直了。 几道冲天水柱骤然升起,打在还在潭边的钩脑袋上,水柱把深潭上方高高的树梢上一根人小臂粗的树枝都冲断了,可见钩这一下挨得不轻。 钩甩甩脑袋,对着潭水底下的腾示威,它张大了嘴,嘴巴几乎要裂到后脑勺去了,两颗猩红的大长牙竖起,怒意让它完全忘了自己尾巴上还带着牛。 燕慈和金霓生同一瞬间御风而下,二人拔剑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钩迅速回头,扭过身子就要咬冲向他的金霓生,金霓生灵巧躲闪开,对着它的尾巴举剑正要砍下,整头牛居然飞了起来,钩用尾巴抬起了牛摔向金霓生。 陆贺霖侧身飞来一脚踹开了牛,这一脚震得他腿骨又麻又痛,一头牛怎么也有个四百来斤,用腿接下这头飞牛又踹开,差点断他骨头。 燕慈拎住陆贺霖的衣领把人扔在刚才他们躲避的地方,陆贺霖重心不稳颤颤歪歪落了地。 钩的尾巴没了累赘,便扬起大钩子和金霓生燕慈相斗,它进攻招式单一却迅速,不断用钩子左右攻击对方,现在同时面对两个敌人,它不会贸然伸头咬人。 燕慈沉着冷静,手腕飞速转动着,玄铁剑在他手中挥出虚影,频频与巨大的钩子相击,清脆的声音如剑刃击打磐石。 “跟上。”燕慈一声令下,金霓生从他身后窜出来,已经被燕慈连连追打了半晌的钩正眼前飞花不断重复着防御的动作,蓦地一换人,它措手不及往后缩了一下。 正是二人攻击交替之时,燕慈身形一晃,一剑斩断了钩的尾巴。 第74章 钩是万万也没想到凭空冲出来的这几个人能斩它的尾巴。 暴怒的它最先想到的不是他们斩它尾巴,而是为何不把它直接杀了。 它在陆溪谷偷牲口不是一天两天了,迟早会有人找上门来,它心里有数。只是没想到找上门来的人不取它性命,单单是断了它的尾巴,便不再动作。 深潭被直冲而入的钩激起大片水花,洋洋洒洒落了金霓生和燕慈满头满脸。 不多时,水面恢复了平静。 若不是周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光看这口倒映出绯红圆月的镜面深潭,真难以猜到潭底正是一番暗涌。 陆文学本来正对着暖炉哼着小曲,房门被人踹开,他的小师弟燕慈走进来,带着一股袭人的寒凉。 “就回来了?”陆文学起身倒了杯热酒让燕慈喝了驱寒,燕慈推开不喝,让陆文学去找个郎中来,陆贺霖伤到了腿。 陆文学方才的悠闲自在全然不见,急得迈开腿就去找自己那个倒霉弟弟。 陆贺霖在床上连躺了三日,不但没有怨恨被这张床禁锢住,反倒觉得躺越久越好。 他那条腿没断,只是肿的厉害。金霓生知晓他是救自己才受伤,索性每日来帮他疗伤。掀开暖烘烘的被子,金霓生在掌心倒了些药油,陆贺霖的腿太肿,一直没穿外裤,金霓生神情专注摸上他的腿,陆贺霖长叹一口气。 金霓生的手很好看,指头长且笔直,这只漂亮的手覆在他的腿上,蕴着灵力轻轻搓揉,一股股暖意从掌心渗进去,舒服极了。 “已经不肿了。”金霓生收回手,拿起帕子擦拭自己满是药油的掌心。 陆贺霖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一个鼻音:“嗯!” 金霓生站起来,斟酌道:“我要回去了。” 陆贺霖腾一下坐起来,忘了假装腿还非常之疼这回事,急道:“就走?” “出来这么些日子,无尘顶都是席羽在管……”金霓生挺直腰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嘴边,眼睛略过杯沿打量陆贺霖。 金霓生是纠结的,他内心十分在意陆贺霖这个人,也承认陆贺霖说要来无尘顶帮他时,他很高兴。 他爹死了,他在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了特别亲近的人,要说最亲近,当数陆贺霖一人了。 可他又放不下面子直接对陆贺霖说:跟我走吧!该回无尘顶了! 于是金霓生试探性地说要回去,陆贺霖着急的模样让他心底一凉。 “不去就不去,少了你我还不成了么!”金霓生如是想。 陆贺霖挣扎着下了床,他没明白金霓生好端端的为何沉下一张脸,用鼻子对他“哼”了一声,他扶着桌沿笑道:“我这腿现在还能走两步,但是御剑就不大行了,不如再等两天?” “等两天做什么?”金霓生斜眼瞥他。 陆贺霖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等我跟你一起回去,我哥已经同意接管浣玉堂了。”他勾起一侧嘴角凑近金霓生:“你不带我回去,我可没地方吃饭了啊!” 金霓生从怀里掏出一张千里信,刷刷写了几句话送出去,陆贺霖见他如此动作,握住他的手诚心实意道:“不用提前替我安置屋子,我到时候就住你的剑修院里。” 金霓生翻了个白眼正要发作,屋门被人敲响,他暂时放过陆贺霖,打开门,是李若庭来了。 李若庭抱着墨山站在门外笑吟吟的,金霓生一眼看过去,发现李若庭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李若庭脸颊红润,一双笑眼里像是包着两汪水,他探头探脑地问:“陆兄弟伤势如何了?” 金霓生瞪大眼睛,他清楚看见李若庭的嘴角有些红肿破皮了。 “你来啦?”陆贺霖一瘸一拐走出来,抬起一只手遮在眉毛上,望着天感叹:“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到院子里坐坐吧!” 三人围着院中一张石桌坐下,陆贺霖比较特殊,其他人都是椅子,他半躺在美人榻上。 “腾昨晚又进我梦里。”李若庭说着打了个哈欠:“钩不会再出来作乱了。” “多谢公子们助我治住了钩。”腾喜气洋洋地对李若庭行礼,它一身碧绿站在漫山红叶之间,红红绿绿衬得它那张粉脸如若桃花。 钩断了尾巴之后灰溜溜逃回潭底找它,对它发了一通大火。断了尾巴的钩发再大的火也不能拿腾怎样了,顶多是咬它一顿,咬又能咬多重呢? 它的修为不够再长出一柄钩子,腾让它发了一通大火御水去捡回了它的尾巴,可尾巴已经成了一截苍白的骨头,接也接不上了。 断尾的事实让钩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它钻进腾的怀里流泪,似乎回到了初遇腾时的模样——它只是一条需要庇护的小蛇。 李若庭在梦境中打量腾,确定了它那张绝美的脸蛋没有挂上伤痕,不但没伤,还堆满了笑意,似乎钩断尾一事对腾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 “你心悦于它,却让我们断它尾巴,它要是知道了该怎么折磨你?”李若庭不禁发问。 他又不是傻的,这两条蛇明显是伴侣关系,一回想起两条扭成麻花状的大蛇,李若庭就有些起鸡皮疙瘩。 既然李若庭这样问了,腾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 钩的性子既多疑又暴怒无常,时常认为自己是条修为不够的小蛇,腾比它年长许多岁,修为又比它高深,便总是担心腾哪日厌烦了它,独自御水走蛇了,留它这条孤零零的小蛇在潭底。 尽管腾劝解它无数回,并发誓它定不会如此,钩是不信的,钩认为只有自己修为完全压制了腾,腾就无法抛弃它了。如此想了这些年,钩竟然有了走火入魔的趋势。 腾别无他法,便决定断了它的尾巴,也断了钩的邪路。 “以后,我教它修炼之法。”腾微微笑了起来,“它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离了我,它活不成。” 李若庭诧异道:“你不怕它恨你?” 腾摇头:“恨不过是一时的,它这般作恶不就是为了长长久久同我在一起,我成全它。” 李若庭心道:你倒也成全你自己了。 腾对李若庭表示日后定会好好看着钩,不让它在陆溪谷作乱,便仙气飘飘离去。 一番话讲完,李若庭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他咂咂嘴道:“桂花茶?好香。” “我听着怎么觉得钩很自卑?”陆贺霖挠挠头:“我要是它啊,我巴不得腾天天哄着我。” “哈哈……”李若庭忍不住笑了。 “你说那条腾,在梦里长得很好看?”陆贺霖兴致勃勃爬起来问李若庭。 李若庭表情夸张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貌。” 陆贺霖挑起眉毛,痞里痞气笑了:“那钩更是不识好歹了。” 金霓生瞥陆贺霖一眼,冷冷地说:“是吗?那我也把你的腿打断,让你一辈子不愁饭吃,如何?” 李若庭和陆贺霖都愣住了,随着金霓生的脸色愈发青白,为了缓解气氛,李若庭干笑着给他们两人倒茶:“尝尝,桂花茶,很香的。” 金霓生突然话锋一转:“李若庭,我想起一件事。” 陆贺霖和李若庭扭头看他,金霓生浑身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我想问你,还愿意回无尘顶吗?” 李若庭睁圆了眼睛看他,他解释起来:“无尘顶的灵兽如今没人管了。” “对了,我院子里的两头狪狪怎么样了?没被伙房杀了吃了吧!”李若庭激动的一拍桌子:“那可不是普通的野猪!” 金霓生摇头道:“没有,我让人每天喂食。” “那就好那就好。”李若庭放了心,边回忆边讲:“狪狪会产珍珠,你要记得让弟子去捡,你爹那条火蟒的话,性子不大好,你不喜欢便放了它,包括无尘顶别的灵兽,你看哪些性子急躁,八成是想逃,你放了就是,鹿蜀和天马的饲养法子我之前都告诉你了……” “我明白了。”金霓生淡然点头,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并不失望,只是想问问,假如李若庭愿意回去,他也乐意再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长老身份来补偿对方。 “我就不回去了,况且,我回去算怎么回事儿呢?死了的人又活过来。”李若庭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本就不是修炼之人,今后……我只想自由自在的。” 金霓生默了半晌,是他刚才没想到这回事,他一时脑热转移话题,竟然忘了李若庭这个人已经不能再堂而皇之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了。 陆贺霖怕再说下去要触及到李若庭的伤心事,嘻嘻哈哈岔开话题,三人随意聊了些闲话,天色愈渐暗了下来,便一同去了饭厅。燕慈和陆文学坐在饭厅后头喝茶,见三人走进来,陆文学招呼着开饭了。 燕慈在喝茶时已经告知陆文学他和李若庭打算明日就离开,这些日子陆文学成天和他叙旧,两人的关系已经复原到往日在无尘顶时的那份熟稔。 于是这顿饭格外丰盛,陆文学喝了不少酒,拉着燕慈又是一番叙旧,从无尘顶上山的第一块石阶开始讲起,再讲到燕慈不告而别,他郁闷担忧了许久,最终以孙无命去世,他这个拳师在无尘顶学不到拳了,离开无尘顶回到都城自力更生结尾。 燕慈期间没插几句嘴,只是时不时抿口酒,末了,他拍拍陆文学的肩膀:“师兄,再喝又要醉了。” 陆文学努力睁开眼睛,红着一张脸嘿嘿笑道:“没事儿!”他转眼看一旁正襟危坐的李若庭,颇赏识道:“小兄弟,你脾气挺好。” 李若庭不明所以“啊”了一声。 陆文学撑着下巴,整个人都是迷迷瞪瞪:“我跟你说,你师父看起来铁石心肠的,内里是个善人。”他拿起一根筷子点了点燕慈:“当年师父也是这么同我说你的,小师弟,身世,讲到底只是一个血脉来源罢了,人生还是看自己到底想怎么去活……” “我从未在意过,只是习惯了。”燕慈淡然道:“师兄多虑了。” “那就好,那就好。”陆文学点点头,点着点着,点桌子底下去了。 陆贺霖和金霓生面面相觑,两人默不作声把陆文学抬走。 翌日,陆宅的仆人找来了两匹良驹。 李若庭戴上帷帽背着墨山跨上马背,燕慈在马背上对陆文学抱拳:“师兄,有缘再会。” 陆文学抱拳:“倘若有空,就去浣玉堂找我。” 燕慈垂眸应了:“好。” 金霓生望向李若庭,李若庭对他拱拱手,又对陆贺霖拱拱手,朗声道:“金霓生,陆贺霖,请多保重!” “保重!”金霓生和陆贺霖抱拳。 陆家两兄弟中间站了个金霓生,三人定在原地望着两抹愈渐远了的背影。 陆溪谷一别,怕是此生都不会相见了。 李若庭燕慈二人没走多久,一匹高大的鹿蜀飞奔而来,一头张着巨翅的天马紧随其后。 席羽抹了把被狂风吹冻僵的鼻子,从鹿蜀背上跳下来对金霓生行礼:“师父。” 金霓生扭头面对陆贺霖,不用他张嘴,陆贺霖已经心知肚明,明显是金霓生给他找来了坐骑。他“哎呀哎呀”好几声,凑鹿蜀前面拍拍它的脑袋,挠了几下它的脖子,嘴里发出“嘘”一声,准备扬蹄嘶鸣的鹿蜀安静下来,火红的尾巴在地上甩动。 金霓生跨上天马,让陆贺霖坐上鹿蜀试试:“你先练两日,我们再骑它们回无尘顶。” 陆贺霖身形轻巧地爬上了鹿蜀的背,对他一挑眉:“还用学?你忘了是谁教你驯马的?”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神气道:“我。” 金霓生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席羽低着脑袋支支吾吾:“师父,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好熟悉……” 金霓生居高临下问:“什么人?” “不知道……应该是我看错了。”席羽吸吸冻僵的鼻子,要真是李若庭,师父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人可是从这个山谷里骑马出去的。 天马吐着舌头,见到心心念念的主人情绪实在是亢奋,两爪一扑,居然窜出去二十几丈远。 陆贺霖眺望远处的那道白色身影,金霓生正回过头等他,他笑出一口白牙:“驾!” 第75章 在陆溪谷的这段日子过得热闹,李若庭坐在马上回忆着陆家兄弟和总是被陆贺霖气到咬牙的金霓生,他不禁笑了。 燕慈问他笑什么。 李若庭拉住缰绳,回头远望陆溪谷。 他们已经走远了,风景秀美的陆溪谷望起来只剩群山之中一片朦胧的火红。 李若庭想起曾经出现在无尘顶的那只灵鹿,想起他对金霓生说他日后定是有福报。 “心里高兴,就笑咯!”李若庭追上燕慈:“喂!” 燕慈听他这句称呼似乎很诧异,连座下的马都放慢了蹄子表示诧异。 李若庭坐在马上抱起胳膊,神情严肃道:“速速把你的身世报来,本官要确认你是个良民!”他这两句话说的嘴角偷偷抽搐,不等燕慈回答,李若庭绷不住自己先笑了。 在马背上笑得东倒西歪可不行,燕慈伸长了胳膊把他从马背上掠过来,让人坐自己怀里,两人同骑一匹马,他贴着李若庭的脸颊说:“带你去个地方。” 反正是荒山野岭没人看见,李若庭揪着他的衣襟去吻他,仰着头又咬又吮,耳边山风呼啸而过,两人沉醉在唇齿纠缠气息相融之中。 记住网址m.wxsy.net 墨山睡醒了,从布兜里钻出个脑袋,朝李若庭叫唤:“你们两个身上长虱子了?” 李若庭末了在燕慈脸上响亮的亲一口,不明就里回答墨山:“没长。” “你们总舔来舔去做什么?”墨山眯起眼睛。 李若庭差点从马背跌下地,亏得燕慈搂他搂得死紧。 都城的热闹气氛淡化了即将入冬的寒冷,人声鼎沸的街道使李若庭化身成一只快活愉悦的小鸟,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打着转在人群中扑腾,直到两手捧了不少零嘴。 墨山也很快活,吃了三只烤鸡,把肚皮撑得圆滚。 燕慈带着李若庭穿梭在都城的大街小巷,踏过城河石桥,李若庭不禁问:“燕慈,我们这是去哪里?” 如今他喊燕慈的名字喊得十分顺嘴,没有任何不适应。 燕慈从他手里拎过几样东西,这样李若庭就能腾出一只手来让他牵着。 李若庭嘴里“咔嚓咔嚓”咬着糖人,若有所思望向燕慈,燕慈微微勾起嘴角,两只温暖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夜风袭来,夹杂着蒙蒙细雨,过了繁华的街道,行人越来越少,加之下起毛毛雨,石板路上只剩他们两人并排走着。 “我同你说过,我是都城人。”燕慈的声音轻缓低沉,李若庭点点头,燕慈继续道:“我也同你讲过一个可怜的驭兽修士的故事。” 两人在城河边停下脚步,对岸是一片灯火通明,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挂在一扇金色大门前,不知是哪位贵人的华丽府邸。 这块地在五十多年前,一直是将军府,大将军姓燕,大名鼎鼎的“除奸候”,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将军府夷为了平地。 燕将军正是燕慈讲述的故事里那位驭兽修士,他亲手教出了一只凶兽,凶兽弑父夺位后,受百姓供奉护天下太平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神兽,最终神兽要驭兽修士死,驭兽修士不得不死。 “陆文学以为我性情淡漠是仇恨在心,其实不是。”燕慈在李若庭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燕将军的故事在五十多年前,还是人人皆知的,只是时间久了,便没什么人再记得了。 当年一场大火带走了燕氏一族,唯独将军那个病秧子独子侥幸留下一命,他被自己的贴身侍女救了出来,他与侍女在都城偏远的乡野之地买下一栋小楼,两人偷偷过起了日子。 燕伯沦是个文弱书生,积攒了满满一腔对天子的仇恨,加上又是个病秧子,整日躺在床上郁郁寡欢时间久了,性情变得极其古怪。 他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后代,毕竟当年他爹也不曾想过自己能抱上孙子,谁知在他近三十的年纪,侍女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名字是侍女给取的,单一个慈字,承载了母亲对孩子的期望,盼他以后成为祖父护国将军那样的善人,盼他不像他的父亲,被仇恨蒙蔽双眼。 偏偏事与愿违。 燕慈在学步的时候,他的父亲便为他铸剑,因为自己是个病秧子无法继承燕氏剑法,儿子却正好是个好苗子。小小的孩子整日被逼着在烈日下武剑,直到月光洒落方可歇息。他让燕慈练剑,只练剑,不准像普通孩童一样玩耍,不准哭闹着要什么东西。 一次,燕慈透过门缝看见邻居的菜篮子掉地上,他扔了剑跑去帮忙拾起来,挨了他父亲一顿好打。 还有一次,他听闻邻居家的大儿子要去参军打仗,他回家同父亲说左邻右舍都夸那大儿子是好样的,只不过是这样一句话,他父亲让他跪了整整一夜。 父亲是病态的,从一个孩子记事起便培养他做一个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的人,大到家国仇恨,小到鸡毛蒜皮。 直到燕慈长大了些,能冷眼看着街旁可怜的乞丐被地痞流氓痛打,即使他手中握着剑,也毫不动容。 他培养出这样一个儿子不为复仇,只是想到有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行走在世上,却不为那位权利至高无上的人卖命,也不为那些毫无关系的百姓卖命,心中便快意盎然,就像是复了仇。 也许并不是对天子复仇,而是对护国将军复仇。他憎恨护国将军的心怀天下,憎恨护国将军的大公无私,憎恨护国将军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不是护国将军执意要参与皇权之中的明争暗斗,他也不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后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燕慈十四岁那日,燕母独自一人带着燕慈上了无尘顶。 无尘顶是燕慈的父亲多番打听到的地方,在他眼里,与世隔绝的门派是个好地方,孙无命的孤僻古怪的性子也是好性子。 “你走之后不必记挂我,我没剩几天活了。”燕伯沦面容枯槁,即使是对面即将永不相见的儿子,他的眼神中也未有多少柔情。 而他的那位侍女出身的母亲,向来是在这位丈夫——她称之为“大公子”的男人面前没有多少讲话的分量,就连丈夫离世后,独自活下去的分量也没有。 “孙无命是个善人。”燕慈忆起孙无命总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他,因为孙无命知道他的身世,所以每当他做出一些被孙无命称之为没有人情味的行为时,他是要挨重罚的。 孙无命试图把他这个人掰正过来,把他那颗从记事起就冰冷的心焐热,让他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只可惜,一切都没来得及。 李若庭靠在他肩膀上,五指和他相交着,喃喃道:“那次,你看见我写的燕字,说是好像想起了两个人,却又不记得,可是你的父亲和祖父?” 燕慈说:“正是。” 他那时候被蛊虫所折磨,唯一让他咬牙记着的人,只李若庭一个,别的那些在他认为不重要的人,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只是习惯了如此。”燕慈道。 最开始他有反抗过,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天两天的反抗可以坚持,十几年下来,早已习惯成自然。 他习惯了做一个旁观者,习惯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去看这个世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用这种态度去面对一切,不把任何人和事放进自己的眼里,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困扰。 最后,冷漠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李若庭往河边堤坝上一坐,感叹:“虽说你这幅样子吸引我,却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迷恋上一个看起来高不可攀,如同天边云彩不可触及的人,对于实打实来自人间的李若庭来说,一路走来太不容易。 李若庭数不清自己对燕慈笑了多少次,七八年的光景,真是数不清了。最开始,他的笑什么也换不到,只是面对燕慈那张常年不变的冷淡神情,寻常的一同出去练功一同坐下吃饭一同回到石室入睡。 连他喊燕慈一声师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厚着脸皮追着燕慈喊了多少句,才换来燕慈一句回应。 不知什么时候,毛毛雨已经停了。 燕慈挨着李若庭坐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心道:也许正是因为他过去的人生太无情冷漠,也许他错过许多次可以拯救别人的机会,也许他旁观了太多悲剧,报应轮到他身上,唯一一次动情,便要耗尽他一生的理智与冷静,让他无法再旁观也无法逃脱,直取他的性命。 河水中倒映着岸上火红的大灯笼,时不时有一艘夜捕的小渔船游过,船尾拉着长长一串细碎的光影。 “其实我猜过。”李若庭“噗嗤”一笑,颇得意地说:“有位先生告诉过我燕将军的故事,姓燕的人实在是不多,只是不敢确定。” “不过是个姓氏。”燕慈神色淡然。 李若庭随手捡了块小石子丢河里,挑眉看他:“家底都被我知道的一干二净了,你完了。” 燕慈答:“还没完。” 李若庭眼睛里亮晶晶的:“不如,我们先别去江州了。” 燕慈捏捏他的后颈,指尖的触感柔软而温暖,他眼里满是柔情:“好。” 他们不先去江州,先去答谢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在除夕夜收留过李若庭的贾老先生,李若庭很喜欢贾老先生,在都城买了不少礼物带着。 两人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见哪里风景不错,留下来小住几日,行了一个来月,终于到了贾老先生居住的那个村子。 熟悉的石板路,熟悉的茅草屋子,还有熟悉的栅栏。 李若庭欢欢喜喜带着燕慈墨山找到了那堵石块堆积的矮墙,他往矮墙里张望,只见矮墙中不再是花繁叶茂,人高的野草在院中肆意生长,几乎挡住了院中茅草屋子的大门。 燕慈抱着墨山站在他身后,李若庭转过身来,脸色不大好:“我去旁边人家问问。” 未过多久,李若庭垂着脑袋回来,手里握了把钥匙。 贾老先生过世了,就在半年前。 这间院子按照老先生的意思闲置在此,平时村里有个过路客没地儿住,可以到这院子里将就将就,因为许久没有人住了,所以院子里杂草丛生,荒了下来。 李若庭把那些礼物送给了村民,闷声不响打开院子,便一句话不说撸起袖子去拔院子里的野草。 墨山一进来,便溜的不见踪影。 燕慈接过他手中一大捆野草,轻声道:“没事的。” 被徒手拔断的野草溅出不少墨绿的汁,李若庭穿了身浅灰色的袍子,身上已经斑斑点点溅满了墨绿的草汁。 李若庭咬着嘴唇看向燕慈,低下头继续拔草:“没事,我只是有点难受。” 谈不上是悲伤,也落不下泪来。 他与贾老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再见贾老先生,是为了答谢当年除夕夜的收留之恩,还有就是他想亲口告诉贾老先生,不用再为那位前朝的将军惋惜痛心了。 就是有点难受,像口气堵在胸口,要出不出的,只好用干活来出气。 燕慈一人抬了两大缸水进院子,李若庭把茅草屋子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直到院子样貌恢复了之前贾老先生居住时的八分模样。 两人各搬了一把椅子在屋檐下坐着,望着被拔秃了皮的花园。 “墨山去哪里了?”李若庭歇够了,突然问燕慈。 燕慈剥了个橘子递给他:“后面竹林。” 李若庭扔了片橘子进嘴里,墨山这段日子在都城除了在布兜里睡大觉就是在屋里睡大觉,此地虽是个小村庄,屋后竹林却连着村后大片无人山林,墨山是个野性子自然要瞎跑乱窜。 “由它去吧。”燕慈抬手抚摸李若庭的脸颊,发现他眼角挂了一点草汁,雪白的底子上一小点墨绿,乍一看像颗小痣,燕慈指尖一触,给他擦干净了。 李若庭眯起眼睛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打个哈欠:“它变小了之后,我像不像在带孩子?” 燕慈伸出拇指在他的下唇轻按一下:“这话别当它面说。” 到了夜里,墨山才回来,满身的泥巴枯叶。 李若庭烧了热水要给它洗个澡,洗之前,他搬了个小凳在烛光下把墨山身上的脏东西摘干净。 “咦?”他指尖捏起一根足有他手指长的毛发,质感粗硬,颜色淡淡。 这是兽类的须? 第76章 “墨山,你和什么灵兽一起玩了?”李若庭捏着这根长须问墨山。 墨山悠闲地坐在大水盆里,抖抖耳朵,舔舔嘴角的热水:“没有。” 李若庭手上的力度不轻不重挠着它,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喷出一口热气,看着它悠然自得的模样,李若庭摇摇头笑了,把这根须的事记下了。 此地毕竟有这么多手无寸铁的村民居住,万一真有什么凶恶的灵兽,村民们应付不来。 李若庭必须确定这是只什么灵兽才能放心。 翌日大早,两个人躲在被窝里嘀嘀咕咕大半天,草草用了饭,便带着墨山一起出了门。 贾老先生屋后的这片竹林很大,竹子长得也密集。 燕慈举着剑在前面开路,把一些会打着脑袋的枝条砍断,李若庭抱着墨山跟在后头慢慢走。 “墨山,你有没有闻见什么气味?”李若庭问怀里的墨山。 墨山极不耐烦,一口吞了李若庭给它的肉片低吼:“问问问!还问!” “那是有还是没有……”李若庭被它吼的一抖,佯怒着重重拍了它一下,燕慈回过头来,在李若庭的脸上捏了捏:“大爷又骂人了。” 李若庭本是摆着一脸凶相,听了这话,无奈地笑了出来:“怪我,我让大爷伺候我呢!” “有时候有,现在……”墨山的长须抖了抖:“没有!” 入冬之后,天黑的特别早,他们单单把这片广阔的竹林搜索了一遍,周遭就黯淡了下来,头顶竹叶沙拉拉的直响,草木的轮廓渐渐模糊。 夜里的山间竹林带着渗透衣物的寒意,两人一豹的嘴里不停呼出白茫茫的雾气。 他们没带灯笼,一无所获也只好返回。 回到村里,李若庭让燕慈先抱着墨山回去,他去左邻右舍敲敲门,问一问此地有没有野兽出没。 在村民家中喝了几杯热茶,李若庭哆嗦着敲开院门,燕慈两袖绑了起来,手掌湿淋淋的打开门。 “我问了,他们说从没见过什么野兽,野兔子都少见。”李若庭边说边往屋子里跑,蹦蹦跳跳的,屋里点着蜡烛火炉上烧着热水,正是暖意融融。 他把近乎打了霜的冰凉外袍脱了,晾一旁,便从怀里掏出几个村民送他的大橘子,他低头在橘子上一闻,一股子酸酸甜甜的清香。 燕慈端来一盆热水,蹲在李若庭前面扶着他的膝盖。 “你帮我洗脚?”李若庭晃动晃动膝盖,燕慈不回答他,直接抓起他的脚裸开始拔鞋,鞋子袜子齐齐扒了,他握住李若庭冰块似的脚,在手心里捂了片刻,搓热了,才放进滚烫的热水里。 李若庭“嘶”了一声,长长叹口气,手上剥开橘子塞一片进燕慈嘴里说:“我估计是以前在这里待过的野兽留下的须。” 燕慈点头:“现在身上还会痛吗?” 李若庭皱起眉毛,活动两下肩膀,诧异道:“真不会痛了!” 如今是真正的入了冬,坐屋子里讲话都能喷出团团白气。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李若庭总是病恹恹的,浑身的旧伤发作让他打不起精神,窝在暖和的地方不敢动弹。 方才他披着夜色顶着寒风出去在村民家中跑几个来回,现在除了手脚冰凉,身上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如既往的松快。 “那你不会再哭了。”燕慈擦干净李若庭的脚,神色淡淡地说。 李若庭愣了愣,狐仙岭的冬天似乎总是和眼泪挂上关系,身上总是疼的他要哭,他咬着被角,瑟瑟缩在被子里默默地哭。 “怎么,你怕我哭?”李若庭面上有些害羞,毕竟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被燕慈说爱哭,他赤着脚踩燕慈身上,白花花的脚丫子一晃一晃。燕慈把他直接抱了起来,抱到放了汤婆子的被褥里,埋头在李若庭的颈间:“怕,我最怕这个。” 最开始,他怕李若庭哭是因为他不会哄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他面前哭,他完全说不出什么让这个孩子不哭的话,身上疼,那就找点让身上不疼的法子,可眼泪流下来,他找不到让这个人不流眼泪的法子。 后来,他怕李若庭哭,是因为李若庭一哭,他的心也开始抽痛,那些滴滴答答的热泪掉他身上,每一处都像是被烈火燎出来的窟窿,痛到他胸腔颤抖,不知如何才好。 李若庭“噗嗤”笑了,搂紧他的脖子神色得意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燕慈不答,直接掐他的腰,李若庭笑得满床打滚,嘴里喊着:“大橘子!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那几个黄澄澄的大橘子夜里终究是没吃,直到翌日,日晒三竿了,它被装进了包袱充当漫漫路途中的零嘴。 他们一路向南,终于赶在过年前到了江州。 江州城充满江南特色的秀丽风景同北方大不相同,白墙黛瓦高墙的房子与房子之间是只能容下两人并行石板路小巷,头顶一线天的墙头两侧,时不时俏皮地伸出几根落净了叶的枯枝。 除了静谧的小巷,还有一条熙熙攘攘,小船不断穿梭的窄河贯穿江州城,河两侧都是高墙的屋子,面向河水的窗子里,隔段距离便有个对着窗外梳头的女子。 江州人说话声音很柔,调调在结尾拉很长,燕慈听不懂,却觉得他们讲话像小鸟唱歌,很动听。 很快,他们买下了一个院子,院子最里头睡觉的屋子临着窄河,开窗就能看见河里来来往往的商人,还能从小船上买点东西,大多是吃食和茶叶,院门对着一条安安静静的小巷,偶有卖甜豆花的路过。 他们早出晚归采买,家里需要的东西太多,李若庭不是沉稳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燕慈跟着他胡闹,于是几乎每天都要出门瞎逛,想起家里缺什么,买了带回去,没想起来,就这么瞎逛了一天。 这天,李若庭坐在小院的软塌上沉思。 既然已经到了江州,那他该找点事情来做,打发闲情之余,又能赚点小钱。 燕慈挥着锄头,小心翼翼帮李若庭的菜园翻土,他眉头紧蹙如临大敌,总是担心自己一锄头下去,李若庭种了半天的脆弱小苗苗和种子都能上天。 “不如,我教人识字吧?”李若庭颇正经道:“我不教大道理,只教识字,我看巷尾那些小毛孩整天光着屁股乱跑,估计也没钱上书院。”他盘着腿在软塌上比划:“就在这块空地放张桌子,几个小凳。” 燕慈停止挥舞锄头,他大概想象了一下他们这个充满爱意的小院里跑满光屁股十分聒噪的小毛孩,一句不好酝酿了半晌,他点点头:“好。” 李若庭高兴了,眼睛弯弯,嘴里露出两颗小尖牙。 他一蹦一蹦跑进屋子里大肆翻找,依稀记得前屋主留下不少纸笔,翻箱倒柜找出一大捆泛黄的干纸,他突然瞪大眼睛愣住了。 又是一根长长的须,静静躺在他们新买的桌案上。 李若庭捏起这根须,一路小跑回院子里:“燕慈,快来看!” 燕慈扔了锄头走过去,两人四只眼睛对着这根在风中纹丝不动,手感颇坚硬的长须看了半晌,燕慈说:“去问问墨山。” 墨山本在院中凉亭晒太阳睡大觉,一个巴掌冷不丁拍它背上,它龇牙咧嘴跳起来往李若庭胳膊上一拍,李若庭被它拍得退了好几步。 “啧!”李若庭不气,反倒笑了,举起胳膊给它看那根须:“墨山,我怀疑有东西跟着我们。” 墨山眯起眼睛,对着这根淡色的须嗅了嗅:“呸!臭的!” 燕慈大手一抓,直接拎着它的后颈把它生生拎了起来,墨山看着燕慈一张冷脸,挣动两下吼道:“它来过这里。” 李若庭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我们怎么没有发觉?” “老子要是不想让你们发现,你们能发现吗!”墨山在燕慈的手里张牙舞爪。 李若庭恍然大悟,紧张地问墨山:“那它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老子怎么知道!放开放开!”墨山两条后腿蹬出了虚影,直到李若庭替它求情,燕慈才放开墨山。 燕慈继续回到前院和那一小块菜地较劲,李若庭坐回软塌继续沉思自己当先生教人识字这回事,用那根淡色的须一下一下挠着鼻尖。 教识字这件事,在李若庭思来想去了几天后,暂时放下,当务之急是马上要过年了。 往年在狐仙岭,过年这件事总是他一人独自热闹,他下山买些瓜子花生,看看山下的热闹再心满意足回山。 去年燕慈开了窍,给了他压岁钱。 现在两人来了江州,不能再草率了。 李若庭主张像别人家一样,先要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他在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好几幅对联,写完觉得还不过瘾,又用剩下的红纸写了不少,燕慈把这些对联贴在了家里任何一处有门的地方。 只要有门,就有对联。 一方小院,连灶台旁放碗盘的矮柜门上都贴了副小对联。 “还有窗花!”李若庭一拍脑袋,和燕慈剪了半天的窗花,可算是把这个小院打扮得红通通又喜气洋洋,连院中一颗桂花树,也被他挂上了圆滚滚的红灯笼。 李若庭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他盼望着年三十快点来,决意要在大年三十亲手做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他脑子里想着年夜饭做多少个菜,燕慈在一旁静静打坐。 “吱吱吱……” 院门突然响了。 李若庭和燕慈对视一眼,低声道:“我还没告诉邻居我要做先生的事呢。” “咯吱咯吱——” 这可不是有人敲门,分明是有人挠门。 而且是轻轻地挠,像是在开玩笑。 李若庭手里攥着一把瓜子,趿拉着鞋走到院门前,开门,瓜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燕慈一个腾空起身落他身旁,伸手就要把他抱开门口这块危险之地。 “你是谁?”李若庭惊到下巴都合不上了。 第77章 门前站了一只高大的白虎,体型不输曾经的墨山,全身雪白的皮毛间夹杂了淡黄色的纹路,额间白色王字纹威风凛凛。 “我……我找小豹子。”白虎哼唧了一声,湛蓝的眼睛突然就“啪嗒”掉下一滴眼泪。 李若庭手足无措地伸出胳膊,嘴里哎哟好几声:“你哭什么呀……” 他的脑袋乱成一团,心里想到这只白虎应当就是尾随了他们一路的灵兽,白虎长得真心漂亮威风,就是怎么才刚讲一句话,就哼唧哼唧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李若庭左右比划了许久,他承认自己是搬不动它的,急道:“先进来!”他这一声底气十足,像是训斥。 燕慈用剑把白虎拦下,问李若庭:“没有危险?” 李若庭叹口气:“你看它哭成这模样,能有什么危险?” 这只白虎明明是身形巨大,非要作弱小幼兽状,蜷着尾巴坐在地上哼哼唧唧,一双湛蓝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又亮,还满满蕴着晶莹泪水,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白虎被请进了院子依旧是眼含热泪,时不时就掉一滴下来,李若庭见它这委屈模样,真是心都软了,恨不得抱在怀里当幼兽哄一哄。 直到燕慈单手拎着墨山出现在他和白虎面前,白虎哼哼唧唧地嗅墨山,明显是高兴了。 “你谁啊!莫闻老子!”墨山炸毛跳到燕慈肩膀上大吼:“臭的!” 墨山现在的体型已经有成年狗大小,李若庭抱久了手要酸痛,索性没抱过它了,燕慈被它跳上肩膀,倒是能纹丝不动。 “它就是跟了我们一路的灵兽。”李若庭看戏似的翘起二郎腿,抓了一把瓜子道:“它找你的。” 燕慈把墨山从肩膀上揪下来,挤着李若庭坐下了。 墨山一落地,便撒爪子开始逃窜,踩着李若庭辛辛苦苦栽进菜地的那些小苗苗,本就弱不禁风的嫩绿小苗被墨山踩过,又被身形巨大的白虎踩过,最后在李若庭的惊叫中一命呜呼。 这只爱哭的白虎就这么在他们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别看它长得大,实际上,真是一只幼兽。 它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跟上了李若庭一行人,总之,在李若庭轻声细语哄孩子般的逼问下,它承认自己是追着墨山的味道来的。 追着墨山的味道是其一,其二是它想问问李若庭是如何修炼成人型的。 此话一出,李若庭倒在燕慈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喘不上气。 白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得李若庭越笑越觉得心里发虚,好像不该笑白虎,笑它,是欺负了它。 李若庭咽了口唾沫,悄悄问燕慈:“你觉得不觉得,它的眼神似曾相识。” 燕慈摇头,在他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咬一口。 “怪不得我觉得腾的眼神也似曾相识。”李若庭恍然大悟,“它和腾的眼神都很像鲸男,好温柔呀!” 李若庭在“呀”字上带了江州口音,婉转的调子俏皮,燕慈听了,耳朵感觉酥酥软软的。 燕慈一脚把白虎拨开,让它自己找墨山玩去,李若庭正坐在椅子上念叨:“说起鲸男……”他低低笑了一声: “它看错了,是一世,不是三世。” “只一世,够了吗?”燕慈握住他的手,与他面对面坐着。 李若庭微笑着,眼尾染上一抹薄红,他用目光细细描绘着燕慈的脸,斜飞入鬓的长眉,深邃的眼眸,他久久凝视:“够了,能有一世,已是知足。” “嗷呜——” 墨山在屋外大吼一声,小桂花树被它震得簌簌落叶。 李若庭笑着叹口气,牵着燕慈走出屋子,一叉腰一运气:“墨山!你又在欺负它了!” 年三十这天,李若庭一个人大刀阔斧弄出了八个菜一个汤。 花花绿绿摆满了一桌,左邻右舍也给这个院子里新搬来的一对兄弟送了礼——一盘盘圆滚滚的糯米团子,上头沾满了暗红色亮晶晶的糖粉。 李若庭用一根筷子刺起一颗塞燕慈嘴里,自己吃了一颗,皱起眉头吞了:“真甜。” 燕慈徒手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问李若庭:“喝多少?” 李若庭抿起嘴,认为大年三十喝醉了可不好,他们还要一起守岁呢,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 燕慈挑眉:“一杯?” 李若庭笑了:“一坛。” 不得不说,李若庭做出来的菜味道很好,在狐仙岭的七八年,每日吃着燕慈给他那些野人一样潦草的吃食让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做菜,如今在油盐酱醋什么都有的厨房,青菜鸡肉蘑菇到了他的手里,变着样子发出香气。 李若庭双手端起酒杯,燕慈会意,要与他碰杯,他却绕了个圈,躲开了燕慈的杯子。 燕慈不明,李若庭挤眉弄眼半天,燕慈还是不明。 “哎呀!师父!”李若庭急了,一急便喊出了习惯,他的眼色使来使去,燕慈就是没明白! 于是李若庭一手挽过燕慈端着酒杯的胳膊,绕了一圈,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两只眼睛弯成月牙,明明一滴酒还没喝,脸颊却像是已经醉了,红扑扑的。 燕慈也如同醉了,只觉得眼前的李若庭看起来极不真切,他稀里糊涂的和李若庭喝了个交杯酒,又稀里糊涂地往嘴里塞了很多李若庭做的菜,滋味甚美。 他摇摇脑袋,一切都太好,像梦一般。 李若庭喝了很多酒,直到墨山和白虎在他眼前成了飞花虚影,他眯起眼睛,看见白虎正奋力舔着墨山的脸,墨山龇牙咧嘴拍了一爪,把白虎打得“嗷”一声,躲屋里哼哼唧唧去了。 “墨山!你身上长虱子了?”李若庭撑着下巴笑它。 墨山恼羞成怒,钻屋子里头势必要杀了这只白虎。 他们年夜饭吃的早,吃的七七八八了,天色才刚刚暗下来。 小院外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好不热闹,不时有人从院门外走过,嘴里大声笑闹着。 李若庭勾着嘴角听了半晌,突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他吓一大跳。 整个江州城像是约好了,一家人放鞭炮,家家户户跟着放了起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烟火气,他们隔壁的院子也开始燃放鞭炮,震天响的鞭炮炸完,李若庭和燕慈坐在烟雾里,眼前都是白蒙蒙的。 燕慈捂住李若庭的耳朵,李若庭的醉意顿时被那串鞭炮惊醒了不少,两人在一片蒙蒙的白烟中相视而笑。 城中哐哐当当的锣鼓敲打声依旧紧密响着,李若庭想起江州每逢过年就要搭台子唱戏的,他一拍膝盖,眼睛发亮:“我们看戏去吧!” 燕慈答应了,默默收拾起了桌子。 李若庭侧躺在软塌上等他,脑袋里晕乎乎的,一抹白色的巨大身影窜上软塌,他一抬头,对上那双整天流泪的眼睛。 “先生,到底怎么样才能化人呢?”白虎因为听李若庭说自己要做教书先生,索性直接喊他先生。 李若庭怜爱地揉它脑袋,一旁墨山凶神恶煞地大吼:“快告诉它你不是灵兽!它一直缠着老子问问问!” 不知为何,李若庭玩心起了,他正色道:“要化人,必须像人。” 他滔滔不绝举例了鲸男的事迹,因为鲸男一心要报恩,所有化成了人形上岸想报恩;他又举例了狐仙岭的白漪,那只白狐就更不得了,读书写字它都是会的,虽然没化成人,白漪的内里已然是个人了。 “单单是外貌像人也不够,你得有个念想。”李若庭沉吟道:“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人的心里不会是空空的。” “什么念想?”白虎懵懂问他。 李若庭舔舔嘴角,舌尖一阵酒的甜辣味道,他开始绞尽脑汁:“你现在说你很想化人形,这就是念想。” “我一直想一直想……”白虎哼唧一声,挤进墨山怀里轻咬墨山的下巴:“一直想就能化人了。” 看着烦躁的墨山,李若庭失笑,心道:跟着墨山这样的灵兽,这只白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化成人形了。 墨山就像曾经的燕慈,它也是个心中空无一物的,除了吃就睡,在狐仙岭吃吃睡睡,顺带着修炼点灵力。 “一直想一直想,岂不是成执念了?”李若庭喃喃低语。 执念,不正是人才有的。 仙人或是佛祖,定是没有执念困扰着的,他们心中了无执念,在高高的天上垂眸阅览人间的悲欢离合。 人,就是有执念的,或是亲情或是爱情或是权利或是名誉或是一颗仁慈的心或是一个小小的遗憾,所以他们无法飞升,成不了天上的仙,也成不了西天的佛。 “怎可能无执?”李若庭自言自语。 燕慈从屋里走出来扶住他的肩膀,道:“走了,看戏去了。” “心中有执,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李若庭得了答案,站起来拍拍衣摆,笑问白虎:“你为何想化人?” 白虎又是一脸懵懂。 李若庭不等它回答,牵着燕慈手走向院门,对它们两个说:“你们两个看家。” 街道上人潮拥挤,大伙吃饱了饭,拖家带口赶去看戏。李若庭和燕慈跟着他们一路走,走到一处站满了人的空地,正中间搭了个戏台子,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 李若庭和燕慈都是高个子,无奈戏台前面还有站凳子上的看客,李若庭踮起脚尖,燕慈索性搂着他的腰闪到一旁树上。 这回没人挡着了,李若庭看着树底下对他们两个瞪圆了眼睛的一群小毛孩,他忍不住发笑,扶着树杆哈哈大笑起来。 台上一个擦了白脸的丑角站出来,小锣一敲:“狐女报恩!” 李若庭浑身一震,激动地凑燕慈眼前,喷了他一脸带着甜腻酒味的热气:“狐女报恩!” 燕慈问:“怎么了?” 李若庭抿起嘴,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台上粉衣纱裙的狐女哭哭啼啼,书生愁眉苦脸,道士凶神恶煞,三人在台上拉拉扯扯,拉扯拉扯着,一个木头的娃娃从狐女裙摆下掉出来,台下一阵哄堂大笑,李若庭也跟着傻傻地笑。 木头娃娃被道士捡起来,道士面红耳赤指着一人一狐,哇哇呀呀唱了一大串,狐女凄凉地唱了一大串,书生作痛苦状要跳河,道士不放狐狸母女,他就不活了。 看到这里,李若庭不大想看下去了。 两人沿着青石板小巷往回走,路过一间成衣铺子,李若庭让燕慈在门口等他,再出来时,他手里抱着一件披风,艳红的,成亲的人才穿的那种红。 而他自己,已经穿了件一模一样的在身上。 燕慈垂眼看他为自己系上这件红披风,凌冽的寒风被这火一样的披风隔绝在外,灵巧的手指在他胸前打了个结,他俯身把人扛在肩上走,艳红的披风一甩一甩的。 “背我!”李若庭发现倒着看燕慈,一样很好看,他痴迷地看着,燕慈很好看,第一眼就让他沉沦,无法自拔。 燕慈把他换成背在背上,李若庭捏起披风一角,嘴里学着那个书生的唱词乱哼一气,燕慈没笑,反倒把他自己惹笑了。 “以前。”燕慈的声音低沉缓缓:“我赶你下山后,我很后悔,我恨自己对你动手,我恨不得杀了自己……” 李若庭从后头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说过你不想的。” “你说过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李若庭与他脸贴着脸,轻声道:“我也说过我不怪你,很多很多遍。” 青石板路面上,银白的月光投下两人的影子。 他们在无垠黑夜里相拥,在星月的见证下互表心意,在蛊毒带给他们的苦难中痛吻对方,在绝境中不离不弃厮守余生。 经历了这一些,坚韧、纤弱的藤蔓在狂风暴雨中成功撼动了巍然大树。 李若庭在浓浓的醉意里心满意足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十几岁他在山中迷路,然后被燕慈和墨山找到,他趴上了燕慈的背,在令他心安的气息中镇定下来,沉沉入睡。 人生漫漫,与君同看院中花开花落,天际云卷云舒,我心四季如春。 玄鸟来了,再也不走了。 正文 完 第78章 番外 僧与妖 狐仙岭山脚下,有一赵姓村子。 近日,村里的人都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要问为何,因为他们村有仙人显灵了。 这位仙人自称白泽,乃是上古知晓天地万物的神兽——白泽。 赵村旁边村落的人不信,可只要来见一见这位仙人的面,都是对这位仙人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加入了供奉仙人的队列。 要说这位白泽仙人,本事那叫一个通天。 凡人远远瞧他,只能瞧见一团看不真切的白雾,那叫一个仙气弥漫,万万不可看清仙人的真面目。 你若是近了瞧,便能看见一位俊美至极的年轻公子,仙人文采飞扬出口成章,把赵家村里的农夫们说得一愣一愣的,只恨自己不会读书识字,崇拜之情全用鸡鸭牛羊表达。 白泽占了村里最好的屋子,不仅能遮风避雨,还有桌椅床榻,每日好茶好饭送上门,再做几场法事,日子悠闲自在。 上回村头一位年近不惑的女子,恨自己眼角长了皱纹,求仙人为她做一场永保青春美丽之法术,白泽神神秘秘躲进屏风后,颇有架势端出一个小盒,一双媚眼把女子迷得七荤八素:“只需用此神水每日清晨擦脸三次,你丈夫定会夸你貌美如花。” 盒中神水色泽偏黄,女子捧着神水千恩万谢回了家,低头一闻,神水居然带着一股子骚气。 记住网址m.wxsy.net 这骚气实在是刺鼻冲天,让人闻了反胃。 可她想起仙人那闭月羞花的容貌,那秋波连连的媚眼,咬牙把神水擦在了脸上。 再一回,村尾那个一穷二白的单身汉,他去邻家偷了一只老母鸡,鬼鬼祟祟抱来孝敬仙人。 他四处打听过,仙人十分喜欢老母鸡,赠上老母鸡一只,仙人必定喜笑颜开有求必应。 单身汉求的是一个发横财,要能再娶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就更美了。 仙人摇着一柄白羽扇,上挑的眼尾露出不屑,似是烦恼凡人的愿望是如此普通。不过,看在老母鸡的份儿上,他还是应了下来。 照旧是一盒神水,拿回家擦脸三次。 单身汉千恩万谢三步一叩头地走了。 仙人看人走远了,对着地上的老母鸡两眼放光,猩红的舌尖伸出来舔舔下唇,抓着老母鸡生生一顿啃咬。 照理来说,有仙人常驻的村子,日子应是越过越美满,快活似神仙。偏偏赵家村的人,如今走出来,个个都是两颊凹陷目光呆滞。 一个下山历练的佛修路过此地,见村口小儿面黄肌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痴笑,他狐疑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小儿依旧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痴笑。 “小孩儿,天要下雨了。”佛修竖起一掌道。 佛修法号无妄,是个青年人,约莫二十几岁,长了一张容长脸,剑眉星目,手心盘着一串佛珠,他身形高大,颇为健硕,僧袍陈旧发白,套在他身上有种隐士大师之风采。 只是一开口,是个难听的破锣嗓子,与他伟岸的形象有些不符。 小儿嘿嘿乐了一阵,脏污的手扣扣脚趾头,继续嘿嘿直乐。 佛修低吟一句阿弥陀佛,心道:这小儿怕是个傻的。 管他是不是傻的,他今夜是非要到这个村子借宿,再往前走,只能淋雨睡在山谷里了。 历练的日子虽苦,但他不是苦行僧,他的师父一心方丈不曾苛待他,给了他不少银钱让他沿途借宿吃饭,不至于像那些苦行僧,历练几年下来,人都瘦脱了形,就差要去西天极乐世界。 他脚步沉稳有力,往村里越走,他越觉得不对劲。 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 鸡栏里没鸡,猪圈里没猪,连牛棚里,都没有牛。 这就奇怪了,他摸了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小时候做惯了农活的,牛棚里没牛,等于这户人家基本上不用种地,不用种地的人,肯定不住他眼前这样的破茅草房子。 他上前敲门,不多时,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女人打开门。 “施主,小僧想在此地借宿一夜。”无妄露出一个充满亲和力的笑容,只是他嗓门太大又吵,把女人下一大跳,两颊凹陷的女人眉毛抖三抖,把门重重关上了。 无妄紧闭了嘴,清清嗓子敲开了第二家的门。 这回他长了记性,放低了声音,又缓又轻道:“施主,小僧无妄,想在此地借宿一夜,不知可否……” 这回开门的是一个同样如同遭受了饥荒的男子,他奋力睁开模糊不清的眼睛,只见门口站了位身形高大相貌颇英俊的和尚,光溜溜的脑袋为和尚的俊脸增添几分正义感。 他“哎哟”一声跪下来:“大师!大师救命啊!” 无妄连忙搀扶起他,心道:我现在肚子还饿着,你不妨先给我吃个馒头,我再想想救不救你命罢! 如此想完,无妄自顾自摇摇头,师父说过,要慈悲为怀,肚子饿的事,暂且放一放罢! 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了起来。 原来他的娘子中了村里仙人的邪,整日拿一盒骚气冲天的神水往脸上擦,最开始的时候,他懒得去管,毕竟那神水是有用的,每每他的娘子擦了神水,他捏着鼻子为之倾倒。 后来他的娘子越来越离不开神水了,家里的鸡鸭牛都被拿去换了神水,一日三餐揭不开锅了,神水不能断,如此下来,他们一家老小面黄肌瘦,就快活活饿死了。 他有心去敲打一番住在村里的仙人,可凭借他这一根老黄瓜的模样,单走到仙人面前,他就被迷得五荤三素不知东南西北,晕乎乎又回了自己这冷锅冷灶的家。 “仙人?”无妄忘记了捏嗓子,一嗓子出来,把男子吓得坐地上。 男子捣蒜似的点头:“大师,您快救救这个村吧!没人过日子了!都躺家里擦神水呢!” 骚气冲天的神水天天往身上擦? 这村里人的诡异行径让无妄不禁陷入沉思,并且内心万分嫌弃此村的人,恨不得立马撒丫子离开,大不了淋雨睡地上,也不愿和一群身上骚味十足的人打堆。 但,师父的话谨记心中:慈悲为怀。 能救一命是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无妄跟着这位老黄瓜一般萎靡的男子往村里走,走深了,弯弯绕绕,总算到了一间屋子前。 呵!无妄心中冷哼一声,这村子里最好的房子莫过于这一间了吧。 面临香气扑鼻百花齐放的花园,后靠雾气弥漫的耸立青山,屋顶的新茅草金灿灿的,鸡鸭成群的在栅栏里打盹,大户人家也不过如此了。 “大师您去吧!”男子送到这里,再也不肯往前了。 无妄微笑着推开院门往里走,再一回头,身后早就没了人影,他摸摸光脑袋,莫不是遁地走的? 罢了罢了,无妄抬脚踹开屋门,管他是什么球样的仙人,破锣嗓子嚎一句:“阿弥陀佛!”神来神倒,鬼来鬼跑,仙人来了仙人也得吓尿! 屋中白雾茫茫,无妄抬手捂住鼻子,心道:好浓的一股尿骚味。 突然,一团白色的东西窜他面前,人模人样的直起上半身,无妄一瞧,心底偷乐,这只狐狸还真像个人。 白狐狸尖尖小嘴,一双上挑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只见它叽叽叽叽叫了一通,便不动了,似乎等着无妄作出回应。 无妄挠了挠自己的光脑袋,正色道:“仙人,小僧无意打扰,外面要下雨了,小僧想在此地借宿一夜。” 白狐狸歪歪脑袋,又十分像人地来回踱步,尖嘴点了点。 无妄放开捂住自己鼻子的手,双手合十:“多谢仙人,阿弥陀佛。” 猛然间,他鼻尖全是刺鼻的尿骚味,再抬起头来,他吓一大跳,面前的白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 只见他翘着二郎腿,歪歪斜斜坐在一张八仙椅上,白鞋翘起来一点一点,动作倒是俏皮可人。 媚眼在他光亮的脑袋上打量半晌,仙人娇滴滴开了口:“小和尚,你有什么愿望?” 无妄不禁为这句小和尚皱眉,他健硕的身板难不成是摆设么!不管怎么看,他一拳就能打死这位眼放秋波的仙人。 “愿望么……”无妄盘腿坐在地上,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当年,在我还没有无妄这个法号的时候,我有个师父,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想起在李若庭身边做徒弟的时候,无妄走神片刻,末了微微一笑。 “这还不简单。”仙人靠近无妄,一步三个媚眼,靠在他身侧朝他耳洞吹气:“我给你一盒神水,你擦了便能知晓。” 无妄装作惊喜,大声道:“多谢仙人!” 仙人似乎对他的嗓门很不满意,皱皱眉头,长了白色绒毛的耳朵也跟着抖了抖,仙人一退三步远,放话了:“我去取来,你待这里等着。” “仙人,我该拿什么孝敬您?”无妄追问。 仙人嫌弃道:“今夜在这里少说两句话吧!” 无妄咬牙切齿,暗暗决定等会抓住了仙人,要把仙人的皮给它揪秃了不可。 仙人仙气飘飘施施然去了屏风之后,无妄一道咒语打在身上破了幻术,他耸耸鼻子,骚气浓郁,跟着这股子浓郁的骚味,他悄无声息到了屏风后头。 只见那只白狐狸,正对着一个盒子撒尿,那条细细的腿抬起来,一根泛黄的尿柱对着盒子稀里哗啦响,还溅了不少出来。 真是可惜了神水。 无妄就这么站在它后头,直到它尿舒爽了,浑身抖三抖,舒爽地眯起眼睛回过头,就看见这个身高马大的和尚抱着胳膊——看它撒尿。 白狐吓得屁滚尿流,只是它的尿已经尿干净了,只好从桌上滚落下来,啪叽一下摔地上。 无妄单手捏起它的后颈,在它长了蓬松大尾巴的屁股上重重拍了好几下:“让你用尿骗人!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拿尿当神水的!” 白狐唧唧叫得凄惨,可怎么也逃不过该和尚的铁爪,它趴在无妄的膝盖上挨了一顿好打,漂亮的皮毛也被拔秃了好几块,媚眼飞不出秋波,倒是滴下几滴热泪。 它招,它全招,只要大师别再打它的屁股了。 它名叫白漪,不是什么上古通晓天地万物的神兽白泽,它只是赵家村旁边狐仙岭的一只灵兽狐狸。 至于它为何要装神弄鬼,其实也不怪它。 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能迷住人,人想什么,便能出现什么,想什么人,眼前就出现什么人,想要钱,眼前就出现金山银山。 赵家村的人被它迷得七荤八素,非要把它当仙人供奉起来,它才决定用尿充当神水,去满足大伙的愿望。 把它的尿擦脸上,自然是方圆五里都能被迷昏头。 女子擦了,丈夫见妻子是见天仙下凡,男子擦了,家里金山银山美人在怀。 “你这只狐狸,把全村的人都送进梦里了。”无妄硬朗的面容覆上阴霾,捏着白漪的尖嘴问:“他们的鸡鸭牛羊呢?” 白漪瑟瑟发抖道:“吃了,吃剩的还在院子里。” 无妄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这只肚量不小的狐狸,小小的身躯,居然把整个村都吃穷了! 他先是把所有鸡鸭放了出去,随后在白漪的屋子里搜刮银钱,狂风巨浪般把屋子里席卷一通,白漪心爱的金银财宝全部被还了回去。 它用不上金银财宝,只是留着好看。 当然,它还收藏了不少诗集,在金银财宝中陶冶情操,念念诗文,颇有滋味。 觉得自己很像个人嘛! 这些诗集也被无妄还了回去,它瘪下一张尖嘴,要哭不哭的,想打这个和尚吧,打不过,打不过只能受着。 无妄忙到大半夜,躺上白漪的床叹口气:“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白漪抱着自己的尾巴抬起头来,终究是磨着牙出去了。 再回来,它嘴里叼了个圆乎乎的大馒头,无妄也懒得管这个馒头沾带了让人不那么有胃口的气味,他实在是饿极了,张嘴把冷冰冰的大馒头吃了。 白漪有眼色的倒来热茶给他喝,无妄喝了热茶,问它:“馒头哪里来的?” “偷的。”白漪重新抱起自己的大尾巴躺下。 无妄气得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揪着白漪的尾巴要往死里打。 第79章 番外 蛇蝎美人 钩决定离家出走。 这事还得从深潭旁那棵不知多少岁数的老枫树说起,天气好的时候,钩会离开阴凉湿润的潭底,在无人的岸边盘成一个圈,张开自己全身的鳞皮晒晒太阳,暖和暖和。 老枫树上住了一家喜鹊,喜鹊是极聒噪的,整天叽叽喳喳嘴巴说个不停。 钩在树下晒太阳,难免听见一些。 这天,钩从喜鹊的嘴里听了千里之外有人要娶亲了,又听了陆溪谷有个老人昨夜过世,又听了几年前大青蛇是如何和那群人勾结,成功斩断了大黑蛇的尾巴。 听到这里,它不禁睁开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钩摇摆着爬上了树。 它利索地叼了个喜鹊蛋进嘴里,实际上,这个喜鹊蛋不够它塞牙缝的,但是为了威逼喜鹊,它只好叼了个蛋进嘴里,含糊不清问喜鹊:“把你们刚才说得话,再说一遍!” 当喜鹊叽叽喳喳讲完,天都黑了。 深潭升起一道水柱,绿莹莹的眼睛露出水面,温柔且含情脉脉地呼唤它回家。 钩面无表情回到家,腾看它的脸色不对,轻声问它:“怎么了?钩。” “哼!”钩眯起火红的眼睛,邪性的脸庞因为蕴了怒意,看起来竟有邪魔之味,它怒视腾:“你居然和别人串通一气,斩了我的尾巴对你有什么好处!” 腾伸出手轻抚它的胸膛,哄孩子般在它脸颊亲了又亲:“你听谁说的?不要冤枉我呀!” “冤枉?”钩一把拂开那只软绵绵白嫩嫩的手,见腾捂着自己的手缩一边,它心口蓦地一酸,揪疼揪疼的,它便面向石壁,声音冷冷清清:“喜鹊都告诉我了,别装了。” 腾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忘了老枫树上那窝多嘴的喜鹊。它暗暗磨牙,哪天它去把那个窝给端了,现在还是先哄好钩才是。 它挤出两滴眼泪,倒进钩怀里,钩毫不动容;它脱了自己的薄纱衣袍,钩还是还不动容;它无法了,只好伸出那双软绵绵白嫩嫩的手去搓揉钩,钩身体动容了,脸上依旧毫不动容。 过了一夜,腾心满意足依偎在钩的怀里,钩垂眼看它白里透红的脸蛋,嫩到能掐出水的艳丽双唇,心里更是怒火中烧——蛇性本淫啊!它这样狠狠惩罚腾一整夜,往死里弄腾!腾反倒快活的要命! 钩一个翻身坐在地上,腾不明,半坐起来眼神朦胧地问它:“又怎么了?” “哼!”钩坐在地上咬牙切齿,扭头不看它。 腾化成真身,碧色的大蛇绕着钩围了一圈,三角脑袋正对着它,腾说:“要不你再罚我几夜?” 钩气极,同样化了真身,与腾一起扭麻花。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腾御水去山中汲取灵气,留下孤零零的钩,钩盘成一个圈晒着太阳,忽然瞥向老枫树,那窝喜鹊,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闭嘴。 神差鬼使的,钩上树查看,一窝凌乱的喜鹊毛,哪里还有喜鹊,窝边的树干上,是鳞皮重重甩过留下的划痕。 钩像是遭了当头一棒,彻底清醒了过来,整日整日与腾纠缠,腾居然能让它把断尾之恨抛之脑后! 如今再看一眼喜鹊空荡荡又惨绝的窝,重新燃起了钩的一腔怒火。 “歹毒!” 钩如是评价腾。 于是它走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 上一回独自行走在深潭之外,它也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也许是一百年?或许是两百年? 到底是几百年,钩很迷茫,不知怎么,明明是回忆自己活了多少年,它的脑袋不由自主开始算起了腾活了几百年。 那是一条老蛇了,到底有多老,它也不知道。 腾曾在它的怀里告诉它,自己有四百多岁了,可那时候是它们第一次扭麻花的时候,腾似乎认为与它扭在了一起,就要让对方对自己知根知底。那次在腾的娇柔攻势下,它这条紧闭嘴巴只知道蛮干的小蛇,也屈服了。它缠进腾的薄纱衣摆,讲起了自己短暂的蛇生,不长,也就五六十年。 行走在外,是不能用真身的。钩化成一条小小细细的蛇,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心里算着腾到底多少岁了。 在吃了一只田鼠后,它饱了,身体变小了,一只田鼠也够它一天了。 吃饱之后,它发现自己真没用,回头看,已经离开陆溪谷不知多远,它为何心里还算着那条歹毒的绿蛇多少岁? 关它什么事!歹毒的绿蛇!亏得它与它好,与它缠麻花,把它当成心肝宝贝来疼! 它再也不要回去了。 钩咒骂着腾,骂着骂着,它差点忘了自己也是条蛇,蛇性本淫。 它在荒草堆里打滚,满脑子都是腾化成人的模样,那细细的腰肢和扭来扭去的屁股,那桃花般的面容和那双水汪汪的绿眼睛,它越想,越翻滚的厉害。 全然成了一条在草丛里抽风思春的小蛇。 “我要找条母蛇下下火!”钩一边翻滚,一边想着:“一条不够,两条才行!说不定三条刚刚好……” 它自认为自己的那两条狰狞宝贝凶悍至极,三条母蛇才能解决的问题,一条腾就能让它舒舒服服的,妥妥帖帖的。 钩甩甩脑袋,为何绕来绕去,总会绕到腾那里去。 寻觅母蛇的路并不坎坷,它只是凭本能吐着信子,一路爬一路吐信子,钻过石缝攀过大树游过小溪,一路找呀找,它总算看见了一条菜花蛇,并且是母的菜花蛇。 说实话,它不大瞧的上菜花蛇。 菜花蛇的长相蠢之又蠢,那一身的鳞皮也是黯淡无光,灰黑灰黑的,万万是比不上腾的。 钩像是赌气,瞧不上归瞧不上,这可是一条母蛇! 母蛇能下蛋,能给它生小蛇,指不定它在此处当了爹,有了十几二十个孩子,缠缠绕绕的一家人,到那时候,它一定把腾忘记的一干二净了。 钩朝菜花蛇吐信子,“嘶——嘶!” 菜花蛇瞥它一眼,继续盘着睡大觉。 钩不解,它低头瞧了眼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倜傥的青年人,深栗色的大袍子,火红的眼睛,英气逼人的脸,它不信菜花蛇还能挪开眼。 腾可是最喜欢它这双红眼睛了,常说:我们一个红一个绿,桃花绿叶,很是般配。 钩总会回它一句:塞狗屁! 菜花蛇懒懒睁眼,被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吓一大跳,一溜烟钻进草丛中不见踪影,再也找不到了。 钩很沮丧,它变回小蛇垂头丧脑乱爬一通。 在腾面前,它总是最漂亮最英武的蛇,谁知,连条灰头土脸的菜花蛇也瞧不上它,不愿和它生小蛇,一条母蛇都找不到,何来三条? 钩迷迷糊糊爬上一棵大树,不禁思考:换作是腾呢? 它能想象到,腾要是母蛇,它们两的孩子估计多到能霸占陆溪谷了。 “嘶——你是谁!这是我的地盘!”一声怒喝响起,钩抬起脑袋,一条碗口粗的蟒蛇正对它吐着信子。 钩很暴躁,竖起腮边的鳞片示威,蟒蛇也很暴躁,全身燃起大火。 火光照在钩的脸上,它的双眸却更比火焰艳丽。 “断尾的蛇?”火蟒突然开口。 钩咧开大嘴,嘴角咧到了后脑勺:“关你屁事!要打就打!”它现在只是摆摆样子,等它变回真身,这条蟒蛇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蛇与蛇相遇,饿了也是会吃掉对方的,哪怕对方也是蛇。 这个道理是腾告诉它的,蛇很冷血,让钩不要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条蛇。 钩没有兴趣吃这条火蟒,它由腾养大,也学会了腾那套生存法则,它们不吃同类,并且不吃有灵识的灵兽。 “谁想跟你打。”火蟒昂起头,烈焰在它的周身盘旋,威风极了,它的声音带着凛然傲气:“不要到别人的地盘上,你难道不懂么?” 钩收起怒张的鳞片,不知为何,它觉得这条火蟒很有架势,就像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一举一动,连“嘶”的声音,都与它大不同,刚才那条菜花蛇压根不能与其并论。 “你知道哪里有母蛇吗?”钩用断尾卷着树干问火蟒。 “切。”火蟒满脸的不屑:“你们这些普通蛇,整天就是缠在一起做这种事,不思进取不知羞耻。” 钩觉得火蟒过于傲慢,也许不该和它搭话。 可它从陆溪谷出走到此地,实在是寂寞了,往常它和腾总在吵架拌嘴,拌嘴的结果就是它狠狠压一顿腾,现在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它实在是寂寞。 “那你呢?你不找母蛇?”钩好脾气地问它。 火蟒全身的火焰黯淡了一些,显得它那股领导者气质也黯淡下去,它把头放在尾巴上:“我要潜心修炼。” 钩内心嘲讽: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蛇,不过是刚刚上路的小蛇罢了。 它不知道什么是掩饰,也不知道要把对别人的不屑藏在心底,它在腾的身边跋扈惯了,不屑神色挂在脸上,让火蟒看了个明白。 一道冲天大火在树干上燃烧,火蟒逼近了它:“你在冷笑什么?” 钩重新竖起鳞片:“要打?” 火蟒退回自己的地盘,眯起了眼睛。 既然火蟒很识相,钩也不愿计较,它已经没了尾巴,全身金贵的鳞片不能再少。 是夜,钩在火蟒的地盘不远处找了棵树盘上,火蟒是条公蛇,在这里又有地盘,它倒不是说住的近好照应,而是等着,指不定就有母蛇看上金灿灿的火蟒,到时候它再现身,迷倒一片母蛇。 钩做着自己的美梦。 不知火蟒那边,一只橘红色的大猫已经爬上了大树,一爪子拍在火蟒身上,火蟒燃起冲天大火,一猫一蛇扭打在一起。 火蟒厌恶这只疯猫,疯疯癫癫,嘴里说不出一句上下接连的话语。 它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养过的灵蛇,在金碧辉煌的地方住过的灵蛇,面对这只皮毛枯黄疯疯癫癫的疯猫,它张嘴就咬。 疯猫的癫狂不是一般灵兽能媲美的,它在这座山里横行霸道,它不杀火蟒,只是隔三差五便来找点乐子。 要么就是咬着火蟒乱甩,把它着了火的身体重重甩在树干上,断它好几截骨头,要么就是把火蟒盘成一团,疯猫再揣着爪子往上一坐,借火取暖。 火蟒打不过它,哀哀地嘶叫。 就在这时,火蟒要再一次被疯猫当椅子取暖时,一条栗色大蛇冲了出来,断了的尾巴扫开疯猫,疯猫摔下树。 猫摔下树,毫发无伤。 它高声嚎叫,猫叫如同鬼叫,钩的出现让它尝出了趣味,比逗弄那条只有架势没有本事的火蟒,趣味浓太多了。 疯猫又和钩打成了一团,猫爪锋利,动作敏捷,钩全身上下掉落了不少鳞片,它退回树梢张望。 天杀的,哪里还有火蟒的影子,那条装腔作势的火蟒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树木被钩扫倒了一大片,它却怎么也打不到这只疯猫,它没了钩子,想一举杀了疯猫,实在是难上加难。 眼见自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钩颤颤呼出一口气,它怕是要死在这只疯猫手里了。 “桀桀桀桀桀……”疯猫见它力气耗尽,变成小蛇四处乱窜,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奄奄一息的小蛇。 钩盘成一个紧紧的圈,脑袋钻在圈的最里面不动了。 “像一盘屎。”疯猫凝视自己的爪子,念念叨叨:“这颜色,这样子,真像踩屎!娘的!” 钩都听见了,心中羞愤不已,这只粗俗的疯猫啊,更是连腾的一片鳞片也比不上了。 腾总是是仙气飘飘的。 它记得腾对它深情款款念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什么屎、什么踩屎、什么娘的…… 就算腾害它断了尾巴,腾这条仙蛇,是别的粗俗玩意儿比不上的。 疯猫的肚子叽里咕噜叫唤,钩也听见了,第一念头不是自己要被疯猫吃了,而是想到腾吃东西的时候,它不似别的蛇,一口囫囵吞了,把嘴撑得极大极丑,腾会用身体把食物绞碎了,小块小块吞了,样子貌美迷人。 它第一次看见有蛇绞碎了野兔子再吃,真是血腥,又美丽。 “喵呜——” 疯猫突然哀嚎一声,抓在钩身上的爪子也不见了,钩抬起头,一双软乎乎白嫩嫩的手把它捧了起来,艳丽的红唇对着它的嘴轻轻嘬了一下,接着它被放进了碧色纱袍的衣襟里。 它在腾的衣襟里摔来摔去,由此可见腾和疯猫打得多激烈。 钩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它已经化成了人形,不用猜也知道是腾帮它化成人形的。 疯猫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定是被腾打跑了,钩无心去管疯猫死活,只知道眼前的腾看起来很诱人。 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它明明晕过去了,为何醒来的时候,它在腾的身上呢? 这些日子没下过火,它快憋死了,腾的妙曼躯体在若隐若现的薄纱中扭动,让它简直要发狂。 钩堵上腾的双唇,丢了魂般呢喃:“你真是个蛇蝎美人!” 第80章 番外 黑与白(上) 墨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那只白虎都是不理不睬。 它厌烦那只白虎动不动就哭的德行,它们都是猛兽,甚至是凶兽,动不动就哭鼻子,它觉得很丢脸。 李若庭给那只白虎取了名字:如雪。 如雪的体型越来越大,但如雪的心智并没有随着它的体型增长,它宛如一只永远长不大的幼兽。 撒娇,整天就是撒娇。 在李若庭怀里撒娇,在燕慈脚边撒娇,在它的身边黏着撒娇。 墨山追着它打,它就逃,逃不了了,它才反身打墨山。 它们两兽一样大小,一黑一白,趴在小院中像两座门神。 小院中的菜地被它们毁了好几次,李若庭辛苦栽种的小苗苗迟迟长不起来。后来,燕慈搬来很多尖尖的木头,围着这一小块菜地做了圈篱笆,小苗苗终于得以茁壮成长,长到开了一朵朵小白花的时候,菜地又被墨山和如雪毁了。 那天,如雪边流泪边哼哼唧唧找到墨山,它说:“墨山,我这是怎么了?” 墨山舔着爪子不理它。 如雪低头,观察了许久自己的后腿之间,它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地方一直是毛茸茸的,它怎么就开始痛了,胀胀的,又痛。 它想不明白,就去舔墨山的下巴,墨山打它一巴掌,它又舔,墨山暴跳如雷压住它,咬着它的后颈吼:“要死快死!” 如雪在它这里没得答案,又跑去找李若庭。 过了半晌,它耷拉着脑袋回来找墨山:“先生在师父怀里,也在哭呢!” 如雪叫李若庭先生,叫燕慈师父。 墨山猛地抬起头,磨着牙就要找燕慈打架,它昂首摆尾地去了,怒火冲天的回来对着如雪的脑袋就是一顿狠拍:“别烦我!也别烦他们!” 如雪被它打得狠了,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还手,墨山被它拍得一个趔趄,震惊之余,它发现如雪是真的长大了,力气大到能和它抗衡。 暴怒的墨山和它打成一团,如雪泪洒菜地,还踩塌了燕慈精心围的篱笆。 屋门“砰”一声被打开,李若庭披头散发地冲出来,看见满是狼藉的菜地和一命呜呼的萝卜花,他愣住了。 如雪压在墨山的背上,叼着墨山的后颈回头,就看见李若庭脚上只穿了一只鞋,衣袍没系,胸膛里头像是落满了鲜红的梅花。 燕慈同样是披头散发的,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把愣怔在原地的李若庭扛上肩膀,没人管菜地了,屋门“砰”一下重重被踢上。 墨山“嗷呜”大吼一声,翻身压住如雪:“以后有事,不准擅自去找他们!找我!” 如雪泪汪汪点头:“呜——好的好的!” 此话一出,给墨山带来了无尽的困扰。 墨山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如雪俨然成了墨山的跟班,它像是墨山白色的影子,与墨山同进同出。 如雪一天天长大,墨山也在一天天长大。 只是墨山小小的身躯里,装着的可是一个几百岁的灵魂,如雪不一样,它身型巨大,装着一只幼兽的灵魂。 它们趴在后院里,听李若庭在前院教小孩写字,李若庭不准它们出现,怕吓到那些梳着羊角辫的小孩。 那些孩子咿咿呀呀的,墨山怕吵,在后院睡大觉正合它心意。 如雪的好奇心旺盛,时不时跳上屋顶,偷偷摸摸看那些小孩。屋顶不是空的,在李若庭教人念书识字的时候,师父总是在屋顶打坐,如雪便躺在燕慈身旁,静静的,燕慈不会像李若庭一样给它挠痒,只是默默看它一眼,继续打坐。 时光飞逝,直到那天,燕慈帮李若庭收起了桌子小木凳,小院里再也没有孩童来学写字了。 因为先生累了,不想教了。 师父说:那就回山。 先生很高兴,在这方小院里团团转地收拾东西,灰色的衣摆晃来晃去,如雪伸出爪子去扑,扑不着。 如雪觉得先生像只快活的小雏鸟,先生是小雏鸟,那师父就是一只翅膀很大的鸟,把先生紧紧护在羽毛里。 他们收拾出了这些年买来的零碎东西,带不走的,留在了小院,带着如雪和墨山,他们去了一座深山。 墨山告诉如雪,在这座山里,它是大王。 如雪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说:“那是因为这座山中无老虎,但是现在有了。” 墨山直立起上半身,它如今已经恢复了体型,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豹子,它傲视如雪低吼:“老子说老子是大王,老子就是!” “嗷呜——”如雪也吼,它的吼声和墨山很像,毕竟它跟着墨山长大,连吼,都是学着墨山吼。 它们你来我往地吼,吼到石室里的李若庭闻声冲出来,让它们乖乖躺下,李若庭举着一把木头雕刻出来的耙子,给它们挠痒。 因为燕慈很不喜欢它们身上的皮毛味道,所有禁止李若庭用手挠它们,特意用那把锋利的无名剑——雕刻出了一个痒痒挠,供李若庭给它们挠痒。 李若庭咯咯笑着:“墨山,如雪,舒服吧!” 墨山和如雪都眯起眼睛露出肚皮,真是太舒服了。 比起小院,墨山和如雪都更喜欢这座深山,天地旷阔,树木茂密,灵气充沛,还时不时有些小乐子。 他们回到狐仙岭头半年,就碰上一件事。 那天,李若庭挎着竹篮进山采菌子,身后跟着墨山和如雪,走到半路,冲出来一只猴子。 如雪奇怪地打量这只老猴子,老猴子不理它和墨山,却对着李若庭虎视眈眈,如雪想不明白,先生这么温柔的人,猴子为何要这种眼神看先生? 如雪还没反应过来,墨山已经怒吼着冲了上去,猴子手里拿了根木棍,对着墨山脑袋就是一顿敲打。 别看猴子老,它的动作十分灵活,一条胳膊挂树上,一条胳膊敲墨山,还能腾出尾巴来打先生。 李若庭被拦腰卷起来,然后摔在地上。 如雪吓一大跳,它还没真正的和灵兽打架过,这么多年,它和墨山可都是打着玩的! “嗷呜——”如雪怒吼着冲上去撕咬猴子,猴子用木棍拦下它的利齿,墨山从后背突袭上去,猴子沙哑地叫唤着:“李若庭!李若庭!” 李若庭挂着满头的落叶,狼狈地爬起来扯开墨山,又扯开如雪,对老猴子说:“别怕别怕!” 狌狌得救了,却不走,挥起棍子在李若庭脑门上敲了大青包。 墨山和如雪都惊呆了,作势要咬死这只老猴子。 李若庭捂着脑袋满山乱跑,让墨山和如雪别伤猴子,老猴子举着木棍撵他,他顶着青包四处逃窜。 最后,老猴子泄够了愤,举着木棍消失在丛林中。 李若庭衣服破了,头上起了个大青包,脸也肿变了样,竹篮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带着墨山和如雪回了石室。 燕慈被李若庭的模样吓一大跳,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如雪看他手掌猛地张开,石室里竖着的那把漆黑的剑便开始颤抖嗡鸣,如雪知道,师父生气了。 无名剑没有大开杀戒,被李若庭嘻嘻哈哈哄安分了。 如雪问李若庭:“先生,猴子为什么要追打你?” 李若庭颇愧疚道:“它就像是这座山的山神,管着一片能孕育灵兽的神木,当年我没经过它同意,抢了它一只灵兽。” 如雪似懂非懂地舔舔嘴角,李若庭看着它眼泪汪汪的眼睛,叹口气笑了,燕慈在他的额角敷上草药,板着脸让他别笑。 李若庭被燕慈按住脑袋,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看起来有些滑稽,他问如雪:“你想到了你为什么要化人形了吗?” 如雪摇摇脑袋:“没想到。” 它想不到,问墨山想不想化人,墨山摇头。墨山自在惯了,为什么要化成人形,墨山连为什么修炼都不知道。 它们不急着化人形,懒懒散散,打打闹闹,时光转瞬即逝,十年,几十年。 如雪咬着墨山的后颈,墨山恶狠狠地吼它:“你哭什么!” 如雪湛蓝的眼睛里满是晶莹泪水,墨山简直难以相信这只老虎居然能制服了它之后,还堂而皇之在这里哭! “老子打死你!”墨山挣扎着要起来打死如雪,如雪死死咬住它的后颈不让它动弹。 它们从天蒙蒙亮,打到飞鸟低掠而过回巢,墨山喘着粗气趴在地上,如雪也在喘粗气,嘴里满是墨山黝黑的毛发,它依然压着墨山。 墨山的力气已经耗尽,它低吼:“放开我。” 如雪含糊不清吼它:“不。” 墨山不禁觉得,当初李若庭给如雪开门就是个错误,天大的错误。 它带着这股怨气去找李若庭,在李若庭面前抱怨它已经控制不了如雪了。 李若庭坐在摇椅里晒太阳,从发梢揪出一根白发来,他静了许久,突然笑了:“这样也好,以后你不会孤独了。” 墨山莫名其妙:“爷哪天找个机会打死它。” 李若庭颇认真地点头,抬眼看见燕慈举着无名剑在杀鸡,晚上要给他炖鸡汤喝,李若庭拍拍它的脑袋:“乖,去找如雪玩。” 墨山不怕孤独。 直到有一天,它的内丹回来了。这颗金灿灿的,属于一头灵兽的内丹,生于墨山的体内,带着它的灵力在人的体内待了这么多年,让一个人多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又回到了它本就该待着的地方。 墨山就本和这颗内丹朝昔相伴,在它的身体里,还是在李若庭的身体里,区别不大。 它吸入内丹时,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却无端发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如雪本就爱哭,这回它更是哭到山崩地裂,呜呜咽咽的,墨山只觉得心烦意乱。 墨山疾行了起来,如一阵墨染的凌冽之风,它像往常一样,在高大的树木间穿梭,它腾空掠过小溪,在耸立的山石顶端吹着山风。 只是背上空落落的,它突然觉得很不习惯。 山风吹干了它眼角的泪痕。 再后来,无名剑在石室的角落积满了灰。 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豹子依旧是深山中那只独行的,孤傲的豹子,只是它的身旁,多了一只身形与它相当的白虎。 如雪的性子没变,爱撒娇,那双大眼睛总是泪汪汪的。 墨山趴在山石顶端,懒散地舔着爪子,如雪从它身后扑上来,叼着它的脖子要压,墨山怒吼一声,周围的碎石簌簌抖落,如雪用无辜的眼神问它:“怎么了?” “给爷滚远点。”墨山继续舔爪子。 如雪耸动鼻子在它脸上嗅来嗅去,舔舔它的下巴:“我们去找他们吗?” 墨山知道它在说什么,不理它。 如雪露出肚皮给墨山看,墨山烦躁地扭开头,如雪继续绕它面前,躺下,露出雪白的,软绵绵的肚皮:“我捡到一个好看的东西,你看。” 墨山不耐烦地扭过头,看见如雪的肚皮上放了颗晶莹剔透的翡翠珠子,穿珠子的那根线,早就被腐化的不见踪影了。 人的一生很短,至少墨山是这样认为的,它也一直认为人很没劲,如果人可以活很久很久,它就不会整日在山石上吹风了。 又过了许多年,墨山和如雪终于学会了化人形。 墨山一头及地的浓黑长发,凌厉的眉金色的眼,直挺鼻梁薄嘴唇,是个英俊逼人又面带煞气的少年。 如雪是一头白发,白的吓人,这说明下山以后,它不能大大咧咧上街玩耍了,为此它哭了很久,直到那双蓝莹莹的眼睛都肿了,哭到墨山去舔它的眼睛,哭到墨山摆出不屑的神情道:“无所谓的,反正我也不想和别人打交道。” 如雪揉揉眼睛:“只和我?” 墨山瞪它一眼。 “还有他们。”如雪吸一吸鼻子:“那就我放心了。” 如雪不哭了,它高兴地黏着墨山,啃墨山的下巴。 黑与白(下) 林家的长公子,让林老爷愁白了头发。 长公子二十有三,放在别人家,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可长公子活到现在,连姑娘的手也没碰过一下,倒不是他长得不好,他长得很好,媒婆见了都是挥着帕子天花乱坠地夸,瘦高个,容长脸,一双眼睛笑起来像会说话。 他性格内敛,与姑娘说上几句话,便要脸红,磕磕巴巴拿起书遮脸。 林老爷拿毛笔敲他的胳膊,不会敲重了,只是轻轻地敲打一下,嘴里埋怨道:“念书是好,成家也是大事!” 林公子抿起嘴,低着脑袋快步离开了。 他不是不想成家,只是他认为娶妻这件事,要慎之又慎,相伴一生的人,怎能轻易决定? 林老爷向来是惯儿子的,便由着他慎之又慎,就这么慎着慎着,林公子二十有四了。 林老爷烦恼,林公子也烦恼。 平日里,林公子都是待在书院里,他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因着林老爷在书院任职,故而他也在书院找了份差事。 他站在木梯上,想找几卷典故来瞧,翻来找去,没发现木梯底下站了个人。 木梯猛地一晃,林公子惊叫一声,他穿得是厚底的靴子,脚底打滑,整个人横着倒了下来。 林公子知道自己要摔惨了,他的发带都被摔倒时带起的风吹脸上了。 他紧闭着眼睛,手脚缩成一团,结果等了大半晌,他就是没掉地上。 林公子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俊美的脸,他干巴巴笑道:“子尧兄?” 这位子尧兄,比林公子小四岁,今年刚及弱冠成人。他年纪虽比林公子小,做派却十分老成。 他是不苟言笑的,林公子与他对诗作乐,他只会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看他,林公子每次摇头晃脑念着念着,总想避开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他一对上子尧兄,便觉得自己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真像那种深不见底的寒潭。 林公子是个好相处的,但凡有人找他,他都是笑脸相迎。 冷冰冰,年纪不大的学生子尧总是找他,两人站在一起,话也说不上几句,林公子性子好,总是乐呵呵地来,客客气气地走。 现在,林公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稀里糊涂摔子尧兄怀里了。 好端端的木梯,怎么就摇晃了。 “你来抄书吗?”林公子稀里糊涂靠在他怀里问。 子尧摇头:“我找你。” “这个时辰?”林公子望窗外,学生们应当还在上课,子尧这是又逃学了。 子尧面不改色:“去酒楼喝酒。” 林公子从他怀里跳下了地,整了整自己的丝绸衣袍,他常年穿月牙色,衬得他人白皙又洁净。 “老地方?”林公子扬起笑脸问子尧。 子尧比他高出半个头,体格也比他健壮一些,这件事让年纪比人大四岁有余的林公子十分郁闷。 两人常去江边的清风酒楼,临江窗边对坐,赏着江面如叶小船,品一壶清风酒楼里的葡萄酒,悠闲自在。 总体来说,林公子还是挺享受和子尧待在一处的,至少子尧不会笑话自己这个年纪还未娶妻,也不会笑话他慎之又慎是傻瓜行径。 娶妻这事,在他们这群贵族弟子看来,是父亲说娶谁,就要娶谁的。 林公子想到此事,昂头闷下一口酒,天气热了,他扯开衣襟,往汗津津的脖子里扇风。 子尧端起一杯酒,鼻尖除了香甜的酒气,还闻见了林公子扇过来的香气,那是二十几年佩戴香囊,里外衣料都用上好香料熏过才有的香气。 这味道不似女子,有着林公子身上独有的气味。 子尧垂着眼眸,用余光不动声色打量两颊绯红的林公子,尖尖的喉结滚动一下,一口甜腻的葡萄酒入腹,点着了腹中暗火。 “我爹近来让我带礼去替他拜访余太傅。”林公子皱起眉头,模样忧愁。 子尧右手把玩着小巧的酒杯,酒杯在他指尖转了好几个圈,他才开口,冷冷清清道:“别去。” “子尧兄,为何?”林公子前倾身子,挑起眉问他。 子尧轻轻放下酒杯,往后靠在椅背上与他拉开距离,望向窗外道:“余太傅有个女儿,上月满了十六。” 林公子不明白,从自己的位置挪到子尧身旁,支起下巴问:“那又如何?” “你去了,就是提亲。”子尧转过脸来,眼神幽幽的,轻飘飘来一句:“你是想娶一个没见过的女子,还是去提亲了又反悔让你爹没面子?” 林公子恍然大悟,拱起手笑道:“多谢子尧兄救我。” 子尧抬手握住他抱拳的手,微微笑了笑:“下次再谢。” 他力气很大,一握,把林公子的拳头握出了淡淡的红痕。 林公子不在意,只是发觉子尧兄的手心很多汗,左右也不见子尧拿帕子出来擦拭。于是他十分自然地掏出帕子递过去,子尧把月牙色的帕子揉进手心,像是极用力,平整的帕子顿时皱巴巴的,他神色淡淡道:“下次洗净了还你。” 林公子在递了帕子以后便出神想着如何推脱他爹,他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无碍。”说罢,他朝子尧眨眨眼:“留着也行。” 子尧的薄唇紧抿成线,林公子觉得没趣儿,逗他不如逗窗外小鸟,他讪讪坐回自己的位子。 林公子一坐开,子尧松了一大口气。 谁知,三个月过去,子尧从他爹口中得知,林公子要娶妻了。 对方是余太傅十六岁的女儿,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自己跑上门偷瞧一眼林公子,便非他不嫁了。 那是个雨天。 窗外芭蕉被雨点打得啪啪响,天暗沉沉的,似乎要压到人的头顶才罢休。 雨点落在窗沿上,滴答滴答滴答。 “砰!” 林公子放下书,竖起耳朵细听,又是一声“砰”,他起身推开窗。 “子尧兄?” 子尧站在雨里,站在他的窗外,发丝湿漉漉贴在苍白的脸上,他像是冷,嘴唇颤抖道:“林君,你要成亲了?” 林公子点点头,轻叹一声:“我想通了。” “你出来。”子尧沉声道。 林公子应了,他探出身子关窗,怕雨打湿了书案。 可他一探出去,子尧扯着他的衣襟,居然把手还攥在窗沿上的他扯了出去。 “子尧力气真大……”他被子尧从窗子里头生生拎出来时如是想。 子尧不避雨,林公子不好意思独自去避雨,两人就这么在雨中站着,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 “这个,还给你!”子尧从衣襟里拿出一方帕子。 林公子伸手去接,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帕子,上头绣了他最喜欢的杏花,指尖刚碰上帕子,子尧另手却重重攥住了他的肩膀,五指逐渐用力收拢,他惊愕地抬起头,对上一双不再平静的眼眸。 黑漆漆的,冷冰冰的,能溺死人的深潭。 林公子病了,病来如山倒,把他压垮了。 浑身都是滚烫的,发热让他嘴唇干裂出血,丫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见一黑一白站在他的床头。 恍惚间,他似乎飞起来了,看见白衣人给他倒了杯水,让他靠在怀里,慢慢喂了水,他落了下来,又躺回了床上。 昏睡过去之际,他猜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床头这两个悄无声息的人,不正是黑白无常? 难不成阎王爷知道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派过来的黑白无常也是超乎常人的好看。 白衣男子一头雪白的长发,圆脸蛋,湛蓝的眼睛泪汪汪的,鼻尖泛着粉,惹人怜爱。 黑衣男子的长发比桌案上砚台里的浓墨还黑,墨发下是一张冷峻的脸,散发着阵阵寒气。 林公子觉得自己病糊涂了,他居然对黑衣男子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感到似曾相识。 “墨山,不行。”如雪对墨山摇头。 林公子已经昏睡了过去,听不见它们两个说话。 墨山的指尖凝聚出一滴血珠,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他会死的。” 如雪两手搂住墨山的腰,下巴放它肩膀上,撒娇似得哼唧一声:“不会的,只是病的厉害。” 墨山回收血珠,趴在床沿,他抓起林公子的无力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 “子尧兄……” 如雪侧着脑袋,听见林公子的呓语。 过了几日,林公子痊愈了。 林老爷这些日子可谓是心惊胆战度日如年,连棺材铺的人都在林府门前走了两个来回。 林府摆了百来桌酒,又挑了不少贵重礼品给余太傅赔罪。 为何赔罪,因为在林君病愈前夜,林老爷的屋子里凭空出现一对黑白无常。 两人凭空出现,告诉林老爷:你儿子林君,是个被妻克的命格,我们奉阎王之命来收他,你现在说说,他这妻是娶还是不娶? 林老爷跪着痛哭流涕:“不娶了不娶了,别收我儿啊!” 余太傅听了林老爷这番说辞,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怒气冲冲扬言要揪出这两个装神弄鬼的黑白无常。 余太傅找来的,是金鹿山庄的人。 金鹿山庄庄主姓席,祖上是个修仙之人。据坊间传闻,金鹿山庄开山师祖有两位,一位姓金一位姓陆,二人终身未娶,只有一个大弟子,席太祖便是他们二人的大弟子。 金鹿山庄招收了不少江湖奇才,但凡有麻烦,出上黄金百两,金鹿侠士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余太傅抛了黄金千两,金鹿山庄收了钱,当夜派了百来个高手去到林府。 翌日清晨,林府什么也没发生,席庄主把钱退回余太傅,这件事,他们管不了了。 连金鹿山庄的人都管不了了,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林公子大病一场,又成了个光棍,待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了,才回到书院帮着做事。 子尧在路上堵了他:“林君,你不成亲了。”他拉住林公子的手,呢喃:“真好,真好。” 林公子有些怕他,怕他之余,见到他又有种酸涩、难以形容的滋味,他垂下脑袋:“我不成亲与你有何干系。” “我……”子尧紧紧拉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上次我是情不自禁……” 林公子脸上一烫,身上像被火燎过了,他慌慌张张别开脸:“别说了!” 他逃,子尧就追。 他躲着,子尧就在书院门口堵他。 直到花灯会那日,书院大门紧闭,大伙都去过花灯会了。 子尧没地方堵林君,只好一头扎进花灯会,他不喜欢热闹,可他知道,林君喜欢热闹,此时必定在赏花灯。 林公子的确在赏花灯,他摇着纸扇,拎了个小酒壶,边走边喝边赏灯,好不自在。 他停在一盏纸灯面前,余光蓦地瞥见身后站了一黑一白,猛然回头,哪里有什么人。 林公子笑着摇头,心想自己看错了。 夜深,灯会上的人越来越少,林公子手里的小酒壶换成了一盏纸灯。 纸灯摇摇晃晃,林公子有些醉意,脚步匆匆往林府赶去。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两个人。 一黑一白,身形高挑的两个少年人,正站在路边看着他。 林公子顿时出了一头冷汗,他扭过脑袋看他们,他们也光明正大看他,那白衣少年,居然还对他笑了一下。 “黑白无常又来了!”林公子这么一想,纸灯扔了,撒开腿就开始狂奔,没头没脑往人多的地方钻。 他一直跑,一直回头。 黑白无常不是人,怎么会跑不过他,他跑到哪里,黑白无常就跟到那里。 林公子跑得腿气喘吁吁肚子发软,终于是跑不动了,跪在地上。 “林君!”子尧站在他不远处,明显是被他的狼狈模样吓到了。 林公子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扑进子尧怀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道:“完了!子尧,我要死了!” 子尧被他扑了个满怀,不禁伸手抚摸他颤抖的背脊,神色镇定道:“你不会死的。” 林公子从他怀里伸出脑袋,湿润的眼睛偷看四周,黑白无常不见了。 如此可怖事情又出现了许多回,每每都是子尧出现,黑白无常才肯消失。 于是乎,林老爷为了和阎王爷争抢这个儿子,在命格硬到黑白无常都怕的子尧府邸隔壁修建了个小林府。 从此,林公子与子尧只隔了一堵完全可以忽视的矮墙。 月朗星明,两府之间的院墙上坐着一黑一白。 “这下可好了。”如雪搂着墨山感叹。 墨山抬脚踹向如雪,被眼疾手快的如雪攥住了脚裸,如雪的泪眼专注而深情地望着它,墨山又心软了。 黑与白 完 第81章 金鹿山庄 “你这门主之位不过是你爹偷来的!”蒙面人被两个无尘顶剑修制住,抬起头对金霓生吼道。 金霓生还未作出反应,一道黑影冲上前,往蒙面人的肚子上结结实实送了一拳。 玄铁腕甲蕴了十成灵力,蒙面人被陆贺霖一拳打得呕出血来。 金霓生皱起眉头正要张嘴,陆贺霖使了个眼色,剑修弟子把这人抬下去了。 他们不会杀人灭口,不过是赶下山罢了。 夜深人静,剑修院里只剩一盏灯亮着,金霓生独坐在桌旁,捏着酒杯发愣。 “五年了。”他呢喃道:“真累啊……” 他当门主已经五年,陆贺霖来无尘顶做长老也五年了。 五年前,他为了让药王院、圣灵堂、冶金堂的弟子们继续修习,踏遍城镇乡野寻找出色的修士。能用银钱搞定的还好说,有些隐士能人必须用诚意打动他们,才肯与他见上一面。金霓生曾花了两月功夫,每日为一栋茅草屋挑水劈柴,那位药修心满意足,打开家门与他见面,却在得知他爹是金燮后,把他直接赶了出来。 药修与金燮没仇,只是他嫉恶如仇,不愿见金燮之子,哪怕金霓生搬座金山来,也不见了。 记住网址m.wxsy.net 如同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入夜时被抓住的那个蒙面人。 这五年来,无尘顶说不定是全天下刺客光顾次数最多的地方了。 与那位药修想法相同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有百来个恰好有能力来无尘顶伸张正义的人。 最开始,他还会看一眼这些蒙面人的模样,揭开面纱——皆是恨不得把他嚼碎了的脸。陆贺霖跟着看了几次后,让弟子们别揭开面纱了,凡是抓住了,先狠打一顿,然后赶下山。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金霓生如是想,他靠着椅背仰起头,深深叹一口气。 屋门轻响两声,不待金霓生回应,门被人推开了。 陆贺霖揉着眼睛走进来,哈欠打到一半,张着嘴对金霓生发愣。 金霓生早就洗漱干净,长发披散在身后已然全干。天渐热,他只穿了身透气轻薄的素色袍子,松垮随意的领口和披散的长发衬得他那张冷峻的面容比平时里温顺不少。 陆贺霖心想:不像会拔剑砍人的模样。 “愣着做什么?”金霓生瞪他一眼:“坐。” 陆贺霖抬手在嘴上轻拍一下,打完了这个哈欠,坐下来开始嘟囔:“你屋子的光照我床头了,害我睡不好……” 金霓生擅自给陆贺霖倒上一杯酒推过去:“放屁,我只点了一根蜡烛。” 他垂下眼帘,见陆贺霖的手拿住了酒杯,他的视线跟着这只手,只见陆贺霖懒洋洋斜靠着椅背,坐没坐相,架了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陆贺霖仰起头一口喝净了杯中烈酒,他的视线转向陆贺霖锋利的下颚线和滚动一下的喉结。 他不禁想——这些年,陆贺霖倒是真的够意思,说要帮他,当真就陪在他的身旁坚定不移。 陪他踏遍城镇乡野的人是陆贺霖;他受够了别人的眼神脸色,欲暴起拔剑,把他劝到释然的人是陆贺霖;包括那位药修为难他时,那两个月的水和柴,有大半是陆贺霖的功劳,他不会挑水劈柴,把肩膀和手心磨得全是水泡,陆贺霖满脸心疼地用针给他一个个挑破了吹气,趁他夜里睡着的时候帮他干活;一批批刺客冲上无尘顶的时候,把刺客打得落花流水的人,还是陆贺霖。 因为刺客光顾如同家常便饭,陆贺霖不放心,干脆赖在剑修院不走了,就住他对面的屋子。 他每回深夜独自借酒浇愁,陆贺霖总是编一些荒唐的理由来找他,头几次他信,次数多了,他发现此人明明就是婆婆妈妈管天管地。 不知怎么,金霓生一股怒气冲上胸口,冷冷瞪着陆贺霖。 陆贺霖全然不知,一杯烈酒下肚后,他困意更浓了,眯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 他知道,金霓生烦闷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在耳边叽里呱啦吵,于是每回陪金霓生喝酒,他就老老实实坐一旁,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催金霓生早点歇了。 今日,他抓那个刺客废了好一番功夫,到了后半夜有些疲劳,本都脱了衣服躺下,见金霓生屋里有灯,披上衣裳,心知肚明:金霓生烦闷不乐。 只是他太过于放松,不知不觉间靠着椅子睡着了。 金霓生静静端详了他大半晌,心底那股无端怒气消的无影无踪,陆贺霖是婆婆妈妈了点,管他管的比当年他爹还严,但…… 这个人,他不讨厌的。 何止是不讨厌,他还怀着浓浓的感激之情。 五年来,他为了重振门派颠沛流离,如今总算安稳下来,也许,他该好好谢一谢陆贺霖了。 金霓生端起酒壶,壶嘴悬在酒杯之上,却不倒酒,他抬眼打量睡着的陆贺霖,倘若陆贺霖没睡着,差不多要用手遮住他的酒杯,嬉皮笑脸让他别喝了,再说些乱七八糟又欠揍的话赶他去睡。 神不知鬼不觉的,金霓生放下酒壶,他暗暗想着,陆贺霖倒是不缺什么,银钱和地位都是不缺的,再怎么说,他如今依旧是浣玉堂的堂主,只是寻常男子到了陆贺霖这个年纪,该成家了。 前不久,陆贺霖的哥哥成了亲。 当日,他备了份大礼去陆溪谷喝喜酒,还闹出一个大笑话。 陆贺霖是个十足的痞子,没脸没皮,见到陆文学的新娘子,盖头还没解开呢,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嫂!大嫂子哟!” 他一边喊着,一边拽金霓生的袖子:“快!喊嫂子!” 金霓生一个迷糊,居然也张嘴喊了声:“嫂子!” 新娘子急急地撩起红盖头,一张粉白娇嫩的脸,盈盈杏眼朝身旁的陆文学一瞪,声音是豪爽泼辣的:“陆文学!你还有个弟弟!害我只备了一份给小叔子的礼! 眼瞧新娘子就要急哭了,新郎陆文学往陆贺霖脑袋上敲了个包:“你三岁吗你!” 顿时,金霓生反应过来了,他面红耳赤狠狠捶了陆贺霖一拳,陆贺霖当场笑得打跌,比他哥这个新郎还欢乐。 “我没有妹妹,不然还能把妹妹嫁给他。”金霓生摇摇头,他肯定是喝醉了,镇定了片刻,他清醒了,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陆贺霖的脸,心道:痞子! “嗯?”陆贺霖一把抓住他的手,放脸颊上摩挲两下,也不睁开眼,闭着眼说:“我居然睡着了。” 金霓生猛地挣开:“我明日去一趟都城。” 掌心还留着陆贺霖脸上的温热,他轻轻攥了个空心拳,陆贺霖爱说混账话也就罢了,还总是与他拉拉扯扯勾肩搭背。 陆贺霖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这回是真醒了:“有何事?要不要我陪你去?” “没事,走亲戚,你回你自己屋里睡去。”金霓生别开脸,面上一片火辣,他想感谢陆贺霖,法子多的是,怎么想到要安排陆贺霖的终身大事了,他真是有了毛病,喝醉了酒,脑子不清醒。 “好累,我就到这里睡。”陆贺霖装糊涂,说着便大大咧咧往他屋子里头的床上一躺,两条长腿一踢,黑色的靴子胡乱甩地上,他伸个懒腰道:“放心,我洗澡啦!哎……舒服!” 金霓生坐在桌边等了许久,也不见陆贺霖识相地从床帐里出来,他二话不说一把抄起竖在桌旁的剑,走到床沿,用剑挑起床帐,发现陆贺霖居然蜷缩在床铺里头,高高大大长手长脚的一个人,畏手畏脚地侧躺着,另一边空荡荡的位置是留给他的。 而陆贺霖,已经响起了轻声的呼噜,抱着被子睡熟了。 金霓生盯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这个人是真的累了。他悄悄放下剑,又悄悄脱了靴子,再无声躺下,他中规中矩地躺得笔直,心想算了。 翌日清晨,陆贺霖睁开眼睛,发现金霓生端坐在桌旁煮茶,他撑坐起来:“霓生,你昨夜没睡?” 金霓生神色疲倦,低头喝了口热茶:“没睡,你会挤人。” 陆贺霖挑起一侧眉毛,毫无诚意道:“我有罪,我这就去给你弄早饭来。”他起身穿靴子,发现自己的黑靴子整整齐齐摆在床边,他噗嗤一下笑了。 金霓生不动声色地叹口气:“不用,你帮我带剑修院的弟子做早课,我要补觉。” “好,你醒了我再送吃的来。”陆贺霖睡饱了,人也精神了,动手动脚的毛病就要犯,他两手猛地扶上金霓生的肩膀揉揉捏捏,趁金霓生没有拔剑砍他前溜之大吉。 陆贺霖忙了一天,总算得空,神清气爽跑金霓生屋前敲门,一名弟子上前告诉他,门主下山去都城了。 陆贺霖咳嗽一声:“席羽呢?” 要说金霓生会去走亲戚,陆贺霖是打死也不信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金霓生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不让他知道。 这种事情,问席羽说不定能问出来,毕竟金霓生身边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席羽在打理。 “大师兄也跟着去了,说是要去……见金家的一个侄女?”弟子思索着说道。 陆贺霖瞪大眼睛:“侄女?” “弟子不知,只听见大师兄说什么有二八年纪了。”弟子抱拳离去。 陆贺霖愣在原地,想到金霓生这般瞒着他,又气又笑。 气,是气金霓生偷偷摸摸跑去见女人,难不成这小崽子要成亲了?想来也对,当年金燮成亲的时候,比金霓生如今的年纪小多了。陆贺霖天真以为金霓生不会被都城的金家影响,恐怕也要步入为大家族传宗接代的命运。 笑,是笑金霓生那模样虽然顶好,但在无尘顶,金霓生的女人缘是出了名的差,众女修对他只是欣赏,并且是远观,绝无他想。陆贺霖幻想着金霓生与那位侄女幽会,二八女子也许会因为害羞,闹些可爱的小脾气,金霓生是拔剑砍人?还是黑着一张锅底脸? 陆贺霖捏起肩上一撮头发百无聊赖地甩着,当即决定——他要去都城看热闹。 陆贺霖特意没有御风去都城,而是骑上了那匹拉风的鹿蜀,也不疾行,悠哉悠哉晃到都城,已是两日后。 五年间,他陪金霓生来过金家两回,已经是轻车熟路,门前小厮见了他,都不用开口询问,直接帮他牵着鹿蜀,领他去找金霓生。 穿过金家富丽堂皇的大厅,在一风景优美,极适合幽会的花园里,陆贺霖遥遥望见了金霓生。 金霓生正襟危坐,对面坐了个女子,席羽站在金霓生身后,手里还攥着剑。 陆贺霖啼笑皆非,金霓生女人缘极差的原因找到了,哪有幽会还带着闲散人等的,带就带吧,还配剑做什么! 他故意大声感叹一句:“哎呀!此地风景不错!” 金霓生和席羽闻声扭过头来,皆是满脸震惊,那女子也扭过头来,陆贺霖心里咯噔一下,好一张灵动可人的脸。 “你怎么来了?”金霓生站起来问他,神色有些复杂。 陆贺霖立刻学着金霓生往日的模样,冷笑一声:“呵!门主三日不来信,无尘顶紧张着您呢!” 不待金霓生回答,他换了张脸,痞气十足地朝那女子挑起眉:“我们门主看着冷酷,实际上很好相处的,再说你是他侄女,他的大名你听说过吧?”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像介绍宝贝似得介绍金霓生:“他在武灵大会当擂主的时候,才十七八岁呢!当时我就在场下,那叫一个……” “闭嘴!”金霓生的脸黑了下来。 陆贺霖笑着看他:“怎么了?我帮你说呀!你这样没趣儿,人家哪里会看上你?” “他就是陆贺霖。”金霓生低声对女子说。 那女子直直打量陆贺霖一番,粉嫩小嘴一撅:“这就是个市井痞子……” “小丫头片子。”陆贺霖哈哈一笑,咬牙切齿对金霓生说。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金霓生垂眸道。 陆贺霖静了大半天,犹豫不决问:“不是,什么意思?”他扭头看看席羽,席羽转身欣赏湖中美景,他再看金霓生,金霓生不抬眼正视他,而金霓生的侄女,站起来对金霓生道:“我不喜欢他。” “哈?”陆贺霖差点惊掉下巴。 金霓生沉声道:“他是个可靠之人。” “我呸!”陆贺霖怒气冲冲举起拳头要往金霓生肩上砸,拳头悬在半空,到底是没砸下去,“金霓生!你跟我来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贺霖改口喊他霓生,此刻再听见陆贺霖突然连名带姓地喊他,金霓生居然有些底气不足了。 金霓生被陆贺霖连拉带扯往假山走去,留下席羽和金家侄女两人。 金家侄女盯了席羽半晌,席羽一直目不斜视对着亭子里的柱子,金家侄女突然嗤笑一声,指指椅子道:“坐吧,站久了累。” 席羽垂着眼道谢,坐下,依旧是不看金家侄女一眼,改成盯着桌上的点心。 桌上摆了一盒荷花酥,一只纤纤玉手捏起一块送他鼻尖前,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吃呀!” 席羽对着荷花酥重重道谢,伸手接了。 假山后头,陆贺霖气急败坏指着金霓生:“好呀,我哥都没操心我,你倒是替我操心了。” 金霓生脸色也难看:“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好,那这月十五,我和她成亲。”陆贺霖突然出声。 这回换金霓生震惊,他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陆贺霖勾起嘴角:“你特意为我选的女子,还是你侄女,模样又好,我干嘛不要?”他笑嘻嘻地拍拍金霓生的肩膀:“这月十五我们成了亲,指不定我能赶我哥前面当爹呢!” “她不喜欢你,这事当没发生过。”金霓生冷漠道。 “又当没这回事了。”陆贺霖被气笑了,胸口憋闷让他喘了两大口气:“那你岂不是不满意?” 金霓生答:“满意。” 陆贺霖扬起一侧嘴角,“满意就好,你要是让我娶她才满意,我立马就娶。” 金霓生一时语塞,突然,陆贺霖贴上来在他的嘴角上狠狠咬一口,金霓生吃痛,却也没躲,只是怒瞪着陆贺霖近在咫尺的脸。 陆贺霖尝到了血腥味,放开他道:“想试探我?死鸭子嘴硬。” 他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回过身金霓生无言摆手道别,动作懒散随意,眼睛却是红通通的。 金霓生心道:陆贺霖真生气了。 陆贺霖骑着鹿蜀,一路疾行回了浣玉堂。 既然来了都城,他要去看看哥哥和嫂子。在浣玉堂逗留了两日,陆文学催他赶紧回去,没脸没皮的家伙尽在这打扰他们夫妻二人。 陆贺霖胸腔里那口闷气也消得差不多了,选了个月黑风高的夜,又骑着鹿蜀赶往无尘顶。 这几日,金霓生坐立难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无可奈何的感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整夜,饭菜嚼在嘴里不是滋味,他索性辟谷,没日没夜的练剑。 夜空挂着一轮银白明月,金霓生满头大汗停下来,对着院子里的水缸发怔,他埋头进去,冰凉的井水漫过他的耳朵,他想:他应该对陆贺霖道歉。 只是道歉的事,在他见到陆贺霖后,没机会说出口。 陆贺霖在上山的时候,又碰上了刺客。 这一回,蒙面刺客足足有十几人,且武功高强,陆贺霖独身一人与他们斗到天明,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山道上,淌了弯弯曲曲一路的血。 陆贺霖被人发现时,身上好几个血窟窿,不省人事。 金霓生见席羽和几个弟子抬着他进来,低头去看,陆贺霖面色苍白,平时那张爱说混账话的嘴,已经没了血色。 他再一次感觉到怕了。 当年在武灵大会上,他是初出牛犊不怕虎,面对一个个前来攻擂,功法高深的前辈,他都不曾惧怕过。 第一次怕的时候,是他爹疯疯癫癫,他当上门主的时候,怕他爹视他如仇敌。 这一次,他如跌入凌冽寒冬,六月的天,全身上下都是冰凉的。他怕失去陆贺霖,怕陆贺霖再也不能在他面前说浑话了,怕以后,他要真正的独身一人了。 好在陆贺霖身上那几个窟窿都未伤及要处,不至于丢命,只是要在床上养段时间了。 这段日子,陆贺霖被安置在金霓生的屋子里,席羽贴身照顾他,金霓生早出晚归,回来了,便躺在床边的榻上,守着陆贺霖入睡。 陆贺霖醒过来后,身上的伤口疼的他咬牙切齿,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愈合的时候又痒的他难以忍受,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对金霓生说些混账话,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 “唉……我送你的那两根红珊瑚的簪子,你怎么不戴?”陆贺霖吃着金霓生喂给他的葡萄,挑眉道:“你戴那个肯定风情万种。” “吃东西别说话。”金霓生往他嘴里塞了三个葡萄,陆贺霖鼓着腮帮子抱怨:“你要噎死我。” 金霓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别说这样的话。” “怕我死?”陆贺霖凑近了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要是死了,你把那对簪子同我一起埋了,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戴那两根簪子。” 陆贺霖送给金霓生的这两根簪子,说起来,二人为了此事,还打过一架。 这两根簪子是一套,如同金霓生常用的那种款式,只不过簪子是纯金的,两条细细的银丝线坠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红珊瑚珠子。 金霓生怎么看都觉得这是女子才用的样式,陆贺霖非说不是,还兴冲冲要给他簪上,金霓生偏不让他簪,把这一对簪子放进腰间口袋里,陆贺霖故意气他,说不戴就还给他,金霓生不还,还要拔剑砍人。 陆贺霖养伤足足三个月,期间两人关系终于是和好如初了。 倒不是金霓生主动道歉,而是在一个清晨,陆贺霖睁开眼,就看见金霓生头顶发髻上左右各露出一截金色的发簪,耳廓边各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红珠子,金霓生一走动,那两颗红珠子轻轻摇晃,惹得陆贺霖躺在床上口干舌燥的,恨不得伤势立马痊愈,他要爬起来为非作歹。 待陆贺霖能下地,立马像野马似得冲出金霓生的屋子要去找金霓生,这些天可真是憋死他了。 他打开屋门,空荡荡的剑修院让他充满疑虑,他问身旁搀扶着他的席羽:“怎么好像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了,我们要走了。”金霓生从院门走进来,依旧冷峻的脸色,语气却轻柔了不少:“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里?”陆贺霖迷茫道。 金霓生微微一笑:“浣玉堂。” 原来金霓生忙到只有夜里才回屋的原因,是他决定离开无尘顶。 这个门主,不当也罢。 天下之大,怎可能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何况他本事在身,不怕混不出名堂。 不是因为天下人都认为他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他就让出这个位置,而是他受够了。 金霓生自认为他认真打理好了这个门派,如今各长老底下的弟子也都安安分分,只是,他不能再因为自己的原因,让陆贺霖再为他冒险了。 他知道,陆贺霖不会离开他,如同陆贺霖一人抵挡十几个功法高强的刺客,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 门主之位让阵法长老坐上了,他不禁想,也许最开始,就应该让阵法长老坐。 不过,这些事他已不在意,门下的剑修愿意跟他的,他就带去浣玉堂,不愿意跟的,他挑选出拔尖者作为剑修长老,席羽自然是跟着他的。而陆贺霖的弟子,本就都是从浣玉堂带来的,说是弟子,不如说是带来的一众保护无尘顶的高人,自然也要跟着陆贺霖回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阵法长老十分不舍金霓生,但金霓生去意已决,只好带领着无尘顶众人,黑压压一大片人把他们送到山下。 陆贺霖倒没有舍不得无尘顶,他心底还是欢喜的,毕竟金霓生说要去浣玉堂,这是打算跟他了。 只是,金霓生一辈子待在浣玉堂,是埋没了人才,可惜了金霓生一身的本事。 于是才走到山脚下,陆贺霖便提议:“不如,我们到浣玉堂暂住,另寻一个地方,创立新的帮派?” “你不想回浣玉堂?”金霓生问他。 陆贺霖笑了:“浣玉堂是我家,我当然想回了,但你,不该一辈子待在小小的浣玉堂。” “浣玉堂不小……”金霓生望着远处,“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霓生。”陆贺霖看着他的眼睛,平日的痞气全然不见,眼里尽是赤诚热烈:“信我。” 金霓生同样凝视他:“好。” 不得不说,金霓生做起事情来,依旧有一门之主的本事。 他们在浣玉堂暂住了两月功夫,金霓生就派人寻到一处离都城十分近的荒山。 金霓生自己去看了,这荒山本是一位贵族建造的避暑山庄,因着犯了杀头之罪,主人死后,此处地大,位置又偏,荒了许多年也没人来买,建在山上的屋子都塌了,破败不堪,到处是野草横生。 “我们到那上面重建一个山庄,再广招江湖豪杰,如何?”金霓生问陆贺霖。 陆贺霖点头:“那块地多少钱?” “三十万金。”金霓生面不改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陆贺霖喷出嘴里的甜酒:“这么多钱!” “还好。”金霓生眼睛都没眨一下:“到时候建山庄才贵。” “祖宗,我知道你有钱,你还价了没?”陆贺霖头痛欲裂,这是什么财宝灵地,居然敢要价三十万金! 金霓生摇头:“没还。” 陆贺霖扭头就骂席羽:“你师父不还价,你这个徒弟也不知道还价?” 席羽很迷茫:“我也觉得不贵啊……” 陆贺霖差点被这一对有钱师徒给气死。 另一天,他带了一车好礼,又带着二十个浣玉堂的人,去了这位落魄贵族的家里。 明明带了礼,带来的人却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把这家人吓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最终,陆贺霖还了五万金,这块地以二十五万金成交,至于这钱呢,是陆贺霖的媳妇本,陆文学逼着他每年一点点存起来的,说是媳妇本,其实陆文学压根没指望他能娶上媳妇,只是担心他玩心收不住,以后流落街头了,有这些钱,一辈子不会饿死。 从此以后,这块地就姓金了。 金霓生得知他擅自去买了地,瞪了他一眼:“我有钱。” 陆贺霖装模作样地叹气:“你要知道,我的媳妇本可一银都没了啊!” “我不信。”金霓生斜眼瞥他。 陆贺霖舔舔嘴角:“其实还有十万金。” “那你再出十万金,从你的媳妇本里扣。”金霓生轻飘飘一句话,让浣玉堂堂主一夜破产,将近一贫如洗。 山庄热火朝天地建造了起来,金霓生开始招兵买马。 陆贺霖在一旁看着,发现自己那点媳妇本算个屁。金霓生挥金如土,光建造山庄就扔出去五十万金,不仅要建的风景好,屋子多,还要有温泉,金霓生给他的天马建了天马园,而鹿蜀,特意建了个马场,跑一圈能让寻常的马累喘的那种树林大马场。 而这座新建的山庄广招天下豪杰之帖发出去,浣玉堂门前每天都是人才济济,人才辈出。 人才自然是要优待的,金霓生开出的月钱数目比别的帮派高出五六倍有余,令人实在是难以拒绝。 一年后,山庄建成,庄主是陆贺霖,二当家金霓生。 金霓生认为自己做了庄主,难免又要惹些人来山庄捣乱,他不愿意自己精心建造的山庄有刺客来爬墙。 陆贺霖其实不想做庄主,因为他做了这个山庄的庄主,浣玉堂就得彻底扔给他哥,他哥一定会臭骂他。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陆文学功法高强内力充沛,足足骂了他三个时辰,要不是大嫂站出来说:“陆文学,浣玉堂你不愿管,让老娘来管!” 陆文学哎哟哎哟几声,护着自己媳妇微微隆起的肚子:“怎么能呢!娘子小心些!” 陆贺霖牙都酸倒了,在一旁嘶嘶抽气,听见他哥一声响彻云霄的“滚”后,他知道这事成了,乐颠颠回了山庄。 席羽其实不乐意自己的师父做二当家,又出钱又出力,凭什么压根打不过师父的陆贺霖能当庄主,出去抛头露面接受称赞,而他师父金霓生,只当个二当家,他不服气。 陆贺霖早出晚归,四处走访都城的帮派,让他们以后与山庄和睦相处,见了山庄的人,不要为难。而这事难免要喝酒,陆贺霖每次都披着夜色醉醺醺回来,又不想让金霓生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便在金霓生屋前的台阶上坐一会儿,隔着门说说话。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什么想法,就是觉着,身上这与人打过交道留下来的酒气,会熏脏了一身雪白洁净的金霓生。 金霓生在他心里,一直是当年那个骄傲的少主,来到都城建立帮派,难免是要与那些粗犷的江湖之人打交道,这事金霓生做不来,他也不乐意金霓生去做。 “吱呀——” 身后门开了,金霓生披着头发走出来:“进来!” 陆贺霖甩甩晕乎的脑袋:“没洗澡,臭。” “我有事问你!”金霓生一脸嫌弃地扶着门吼他。 陆贺霖跌跌撞撞走进去,像滩烂泥一样坐椅子上,笑问:“什么事?” “估计那天,山庄里有人听见我们说话了……”金霓生黑着脸给他倒杯水。 原来陆贺霖说得媳妇本那件事,不知道被谁听见了,大伙当个乐子说,一传十,十传百,内容越传越邪乎,最后竟然变成了:陆贺霖是个倒插门。 这事还有理有据,一是陆贺霖模样长得好,人高脸俊,二是陆贺霖的背景他们都知道,曾经是浣玉堂堂主,但是如今浣玉堂被他哥重新接手,众人不禁猜疑陆贺霖因为玩世不恭被他哥赶出来了,于是陆贺霖找了个有钱的都城世家女子,在此地花大价钱建了山庄招兵买马,每天和都城的那些人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总之,陆贺霖是个吃软饭的倒插门。 “噗!”陆贺霖笑得连连咳嗽起来:“他娘的,这些人可真行!” “你不生气?外面这样说你。”金霓生问他,要知道今早金霓生一听席羽这么说,他连剑都拿了,就差去取了这些人的舌头,还是席羽劝了又劝,他才憋着火在院里等陆贺霖回来,等的时候,砍断了五棵树三块巨石。 陆贺霖摇头,眨眨眼说:“他们说的也没错啊!” “怎么没错了?”金霓生问。 陆贺霖做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道:“小的是真的一银都没了……” 金霓生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拧起他的耳朵:“要怪就怪你穷!” 陆贺霖委屈地点头,他是真的倾家荡产了。 “那以后你到我这领月钱。”金霓生收回手,认真地说。 陆贺霖两眼放光:“多谢娘子!” 金霓生咬牙几乎要发作,想到还有一事:“对了,山庄以后叫金鹿山庄。” “金陆山庄!” 陆贺霖更高兴了,脱了外衣想扑人,金霓生见他高兴,满意地把他赶了出去:“臭烘烘的!” 山庄揭牌匾那天,陆贺霖特意穿得喜气洋洋,一身绛红的劲装,衬得他更是英气逼人。 巨大的红布落下,“金鹿山庄”四个字让陆贺霖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金霓生对他解释,因为多年前他救了一头灵鹿,那灵鹿本是山中山神,他救了山神,得了福报,才有了今日这番天地。 陆贺霖“哦”了一句道:“今晚我回我自己院子里睡去。” 金霓生冷着脸拔出剑来架他脖子上:“再说一次。” “我什么也没说。”陆贺霖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金霓生不自在地别开脸道: “灵鹿之福报,正是报我得陆君。” 金鹿山庄 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