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病娇的笼中雀》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穿成病娇的笼中雀 作者:喻幻 文案: 苏浔在分手后一个月得知,她那前男友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她站在他冰冷的墓碑前,唏嘘一番,待出墓园时,却惨遭车祸,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古代,身份是病弱昏君豢养的小玩物。 苏浔:“……” 于是为了苟命,她竭尽全力讨好昏君,扮演起对昏君勾勾搭搭的小狐狸精。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昏君也被魂穿了,穿过来的,正是上辈子她那早死的前男友。 苏浔登时放松了,一扫先前的谄媚,笑晏晏道:“裴怀泠,看在咱俩上辈子的交情,你放我出宫吧?” 他听罢,却诡谲阴沉地一笑,竟将她关了起来。 …… 裴怀泠这短暂的一生,都隐在黑暗之下,步步算计。 难得谈了一次恋爱,那女人却在他濒死之际,毫不犹豫地踹了他。 他在充满消毒药水味的冰冷病房中,孤独而厌恨地死去,再醒来,他竟然穿越了——穿成了昏庸暴虐的帝王,一个将死不死的病鬼。 他晦暗而戏谑地看着这群古代人,直到一个小舞姬扬着媚笑出现在自己眼前。 后来,他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却发现,这个小舞姬,原来是前世那个对他始乱终弃的前女友。 而她竟然还打算出宫,要再踹他一次。 那可不行,她已被恶鬼缠身,死也逃不开。 —— 本文又名: #穿越后我和前任互扒马甲# 架空,架得空空的^ 一句话简介:发现病娇也是穿来的 立意:勇敢做自己,勇敢地活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浔(青韵),裴怀泠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祸水脸 小雨淅淅沥沥下着。 灰蒙蒙的乌云笼罩在低垂的天空中,空气中全是被洗刷的泥土味道。绵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一排排冰冷的石碑上,整个墓园寒冷又安静。 苏浔握着一把黑伞,紧紧拢了拢身上黑色的风衣。 她的面前是一座新起的大理石墓碑,墓碑遗照上的人年轻又俊逸,她望着这张熟悉的脸,许久,悠悠叹了口气。 “才一个月,怎么就死了呢?” 照片上的男人叫裴怀泠,是她一个月前分手的男朋友。 她仍记得分手那天,天空也是下着这样绵密的细雨,她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和着外面点滴的雨声,郑重地向他提出了分手。 当时裴怀泠穿着一件笔挺的烟灰色西装外套,一尘不染的白衬衣扣子扣到最顶端,听闻她的话,他从容地咽下口中的咖啡,微笑着应道:“好。” 连分手原因都没有问,仿佛早已经厌烦和她谈恋爱,让苏浔准备了一肚子的分手草稿登时卡在嗓子眼。 她只能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咖啡厅的门口:“既然说明白了,那……我就走了?” “嗯,保重。”裴怀泠依旧挂着微笑,矜贵又自重。 苏浔望着他这副毫不留恋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憋出火来,这就是她谈了一年的男朋友,看来果真如她所想,从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她抓起手边的包包,冷邦邦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扬长而去。 没想到,那一面,竟成了永别。 她今早上路过裴怀泠的公司,无意间发现裴氏大楼的门口竟贴上了封条。裴氏是裴怀泠的家族企业,公司董事是他的亲叔叔,他在叔叔的提携下,再凭着自己的能力,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而裴氏,也在他手里如日中天。 但好好的公司,怎么贴上封条了呢? 好奇心驱使下,她找到旁边依旧在岗的门卫问了几句,整个人便如同受到晴天霹雳,僵在了原地。 “破产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这么大的企业,怎么说破产就破产了!” 门卫大概是守着一座没有人的大楼憋得慌,见她一脸震惊,便跟她多说几嘴:“因为偷税漏税呗,公司董事都坐牢去了,连那个什么总经理,都遭到了报应……”说到这,门卫压低了声音,“据说,那个总经理前些日子得了癌,死啦!” 苏浔的面色顿时发白,裴氏的总经理只有一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门卫还在一脸唏嘘:“说起来这个总经理,长得真是斯文纯善,一表人才,真是可惜啊……” 苏浔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她匆忙拿出手机给裴怀泠从前的助理打了个电话,然后便混混沌沌地来到了墓园。 她望着照片上熟悉的脸,在冷雨中站了两个小时,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裴怀泠死了,死于胃癌,死在二十七岁,和她分手的一个月后。 “公司没了,命也没了,真是可惜……”尽管苏浔当初是看上了他的好皮相,但两个毕竟在一起一年过,她多少付出了几分真心,如今乍然听到他的死,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同情起来。 “早知道这样,就不和你分手了,好歹会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苏浔又叹了口气,她伸出细白的指尖,轻轻摸在冰冷的石碑上,大理石凿刻的墓碑被雨水浸润出幽冷的水光,她的目光不由落在墓碑的遗照上。 照片上男人的脸俊美又冷酷,薄薄的双唇紧抿着,一双眼睛黑漆漆深不见底,从前的斯文优雅荡然无存,她看着看着,竟看出了满满的戾气。 苏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急忙搓了搓胳膊,自言自语道:“害怕什么,裴怀泠可是天底下最温柔自矜的男人,怎么可能有戾气……” 外面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下了,空中刮起一阵寒风,莫名带来了些阴森。苏浔细直的小腿抖了抖,终是待不住了。她朝墓碑摆摆手,干巴巴道:“我……我走了啊,改天再来看你。”便飞快地收起手里的黑伞,踩着雨水往外走去。 墓园的小径弯弯曲曲,苏浔被一阵阵阴冷的小风吹着,心里忽然莫名开始慌乱,她的步子不由得越走越快,到最后哒哒小跑起来。不知多久,墓园的门口终于近在眼前,她像是看到了曙光一样快步踏出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耳旁却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 苏浔猛然睁开了眼。 “青韵姐姐,你醒啦?”入目是一张十分秀气的脸,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苏浔望着她插在头上的桂花银簪,渐渐回过神来。她竟然又梦到了她生前最后一天的事情,是的,那天从墓园看望裴怀泠出来,她便惨遭车祸,当场丧命。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香消玉殒,没想到在三天前,她又重新醒了过来。 然而周围环境已经彻底变换,她在这栋雕梁画栋的房间里,从身旁来来回回的人口中,神奇地发现,她竟然——穿越了! 她穿到了大祁,一个她从没有听说过的朝代,她的原身叫青韵,是宫中内教坊司一名身份低微的舞姬,死于溺水。 她醒来那天,正在冰冷的湖水里泡着,强大的求生欲使她拼着全力爬上岸边才又晕过去,然后就是发高烧时醒时睡一连三日,并断断续续弄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在今天才恢复了点精神。 她费力地撑着胳膊从窄窄的绣榻上坐起来,梦中尖锐的刹车声让她心有余悸,身上还在不受控制地冒着冷汗。她虚弱地抬起胳膊,拿起身后的枕头,秀气的小丫头见状,急忙接过她的枕头帮她塞在腰后。 苏浔倚在上头,轻轻舒了口气,对着小丫头说道:“谢谢。”因许久没说话,原身这娇细的嗓音听着又绵又哑,格外婉转。她不由腹诽一句,是个当狐狸精的好苗子。 面前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听闻,羞涩地挠了挠头:“应该的。” 她叫凝烟,刚来教坊司不久,和她住在一个房间。这次生病,大多时候都是她在忙前忙后地照料着。 想到这,苏浔的表情便柔和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对了,今天厨房熬了些粥,姐姐要不要喝一些?” 苏浔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腹部,朝她虚弱地一笑:“好,谢谢。” “青韵姐姐不要这么客气,我去给你端去。”凝烟说着,就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小丫头倒是热心,苏浔轻轻一笑。 她掀开被子,从绣榻上吃力地挪下来,走到三角高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温热的茶水滑入胃里,苏浔总算找回来一些力气。她将面前古朴清简的房间看了一遍,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铜镜上。 镜中是一张全然陌生的美人脸,黛眉纤长,一双美目格外出挑,微微一眨便是水遮雾绕,仿佛漾着烟波月色的春水,好一副勾人夺魄的美艳皮相。 苏浔抬手捏了捏这张脸,手下的触感柔软滑腻,她不由得多摸了两把,才叹一口气放下指尖。 “真是一张祸水脸啊。” 她前世也长得很美,但是美的明艳大方,全然不似这般媚态横生。她有着青韵的记忆,自然知道这张妖媚勾人的脸曾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就连她溺水而死,都与这张脸脱不了干系。 “青韵姐姐,粥来了。”正想着,凝烟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她将粥搁在苏浔面前,又说道,“刚才碰到周公公,他听闻你病好了,让你等会儿去功坊呢。” 苏浔搅粥的手一顿:“周平?” 凝烟愣了愣,没想到苏浔竟敢直呼周公公的名字,半晌才讷讷地应了声。 苏浔露出一抹冷笑,这个害死青韵的罪魁祸首来了。 周平是内教坊司的教坊吏中官,管着她们整个内教坊司,是一个去了势的太监。他握着几分权势,便眼馋内教坊司一众美人,用着些威逼利诱的下三滥手段,不知道亵玩了多少舞姬。 而青韵之死,便是因为他垂涎于她的美色,在三天前的晚上要强迫于她,青韵不愿满足他那些腌臜污秽的怪癖,在绝望挣扎中,才失足跌入了湖里。 苏浔将碗中的热粥喝得干干净净,久病的身体里力量渐渐恢复。 “走,去功坊。” 她换好衣裙,带着凝烟走出了房间。 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她微微扬起头,勾人的眉眼便融进了金色的暖光之中。既然占了青韵的身子,她可得替她报仇来还这份恩情。 第2章 内教坊司 功坊是内教坊司舞姬习舞和听教的地方,晌午刚过,苏浔带着凝烟踏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周平一个人懒洋洋地歪在藤椅上打着瞌睡。 “周公公,青韵姐姐来了。”凝烟低声喊他,小心翼翼地朝他行礼。 周平将眼皮撩起来,先是看向凝烟。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瘦得跟竹竿一样,虽然长得不错,但还得养养。他嫌弃地朝她挥挥手,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凝烟忐忑地看一眼苏浔,才弯着腰快步退了出去。 周平这才将正脸转向苏浔,眼睛慢慢眯起来。 与方才那没发育的黄毛丫头相比,苏浔就是一个快要熟了的鲜桃。她的身姿柔软纤细,即便着一身宽大的舞衣,也遮不住玲珑有致的曲线,静静站在那里,就是一副撩拨人的活画。 周平从藤椅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苏浔面前,属于太监那刺耳尖细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身子养好了?” 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在她的身上逡巡,苏浔忍着厌恶,淡淡应了一声。 “哦,那想明白了没?” 周平所言何事,苏浔一清二楚。她半垂着视线,一言不发。 周平见她如此冷淡,自然知道了她的态度。他冷笑道:“原以为冰凉的湖水能把你的脑子洗洗清楚,没想到还这么不识好歹。一个小小的舞姬,生死都攥在我手里,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他慢慢凑近她,近到苏浔看到他那身蓝褐色的宦官服上全是褶子,太监身上那股子让人作呕的怪味登时直钻进苏浔的鼻子,熏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嫌恶毫不掩饰,让周平一张脸又青又白。 “一个玩意儿,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要不是我暗中庇护着你,你可早死了!” 苏浔神色如常,心中却思考起来,周平这是什么意思?哪里来的庇护? 周平见她没有反应,冷笑着抖了抖那身宦官服的下摆:“本公公再不济,也是管你们的教坊司吏。你进内教坊司已有半年,这内教坊司是宫中的什么地方,你应当已经清楚。”他又往她身旁迈了一步,在她耳侧不远不近地压低声音,“你姿容和舞艺都是拔尖的,若不是本公公压着,你早给皇上献舞了!” 一听到皇上二字,苏浔脑中属于青韵的记忆便一股脑涌来,这记忆里掺杂着泛在骨子里的战栗和恐惧,让她瞬间全身发冷,如坠冰窖。 内教坊司是什么地方?不过是皇上豢养玩物的场所而已。 大祁的教坊司分为内外两部分,外教坊司设在宫外,是供奉宫中歌舞的正经官署,而内教坊司却建在宫中,是供奉内廷的女乐,更是皇上的游幸之地。而这游幸之地,在当朝的皇帝手里,发挥到了极致。 苏浔寻着青韵的记忆,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骨子里惧怕这位当朝的皇上。 当朝皇上号长乐,是先帝和一婢女所生,先帝死的早,帝位便落在了这唯一的皇子身上。他自小疾病缠身,十岁继位的时候差点夭折,如今虽十九岁,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整日需要靠大量的汤药吊着命。许是因为这缠绵病体,他性子扭曲又变态,在位这九年,残忍暴虐,将大祁的气数祸害得几近全无。 他不理朝政,因病入膏肓,最厌恶的便是别人健康鲜活的模样。因此,他残忍嗜杀,尤其喜爱凌虐他的后宫。宫中的妃嫔被他玩弄得死伤无数,朝中无人敢送女眷进来,因此他便将手伸向了内教坊司。 内教坊司中不仅罚没入罪人的女眷,更多的,是由民间强行征选入宫的平民女子。这些民间女子,多是容色上佳或舞艺精湛之人,而苏浔,就是从民间强征进来的,她既有艳丽的姿容,又有一身擅舞的软骨。 入了内教坊司,说白了就是成了长乐帝的专属玩物,她们没有那些宫中妃嫔的身份,因此小皇帝玩弄凌虐起来更加肆无忌惮。他时不时会召舞姬们来歌舞,再选一个最喜欢的留下来侍寝,这些侍寝的舞姬,没有一个能活过一晚。在青韵的记忆中,她曾看到无数女子葬送在长乐帝的寝宫中。前一天还是身边说说笑笑的姐妹,过一晚,就成了遍体鳞伤、死状恐怖的冰冷尸骸。 尸骸上遭受一夜凌虐的痕迹和她们脸上定格的恐惧,让在现代看惯了恐怖片的苏浔,生生打了个冷颤。 这就是个手握至高权力的变态虐杀狂。 回忆完这些,她也懂周平所说的庇护了。青韵入内教坊司已有半年,这般姿色,早该入了长乐帝的眼,但因着周平对她有那些腌臜心思,一直没舍得让她在长乐帝面前露脸,从没有让她献舞过,才让她安全活到现在…… 周平满意地瞧着她瞬间失色的唇瓣,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今晚戌时就来我房间,要是想不清楚……三天后是皇上的生辰,可刚好缺一个领舞的。”他语气一顿,又呵笑一声,“哦,本公公好好提醒你一下,前些日子皇上又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十天没有招寝了,你也知道,皇上大病之后第一次招寝会是最恐怖的,这可是憋了十天的暴虐,你就算不怕死,也得想想死前遭受的那些折磨。”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仿佛胜券在握:“不知道是你那点子贞洁重要,还是命重要呢?”说罢,他哼着小曲得意地走了出去。 苏浔的手紧紧攥起,连骨节都泛起苍白。 真的青韵已经死了,就死在周平手上。她若是为了活命选择屈服于周平,不仅让青韵死不瞑目,更会让她恶心得想再死一次。 仅有的两个选择都是死局,苏浔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她现在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去看裴怀泠那个嗝屁前男友,要是不去,她就不会被撞死,更不会有这一场开局就是死局的狗屎穿越了。 她捏着眉心,低声骂道:“千错万错,都是裴怀泠那个死鬼的错。” …… 安神殿内,烛火跳跃,立在殿内伺候的婢女,一个个仿佛石雕一样,垂着头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忽然,那悬着鲛绡宝罗帐的檀香木阔床内,传来一声闷哼。 一直侍候在一侧的李温迈着无声的步子,飞快走到床前,弯着腰小声问道:“皇上,您怎么打喷嚏了?可要奴才帮您传唤太医?” 床帐里传来一阵翻身的摩挲声,接着又沉寂下来。 李温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里面的人说话,他悄悄抬起眼皮,从鲛绡帐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烛火照耀下,里面是一张半明半昧的睡颜,一半脸苍白瘦削,宛如一块沉寂的死玉,一半脸隐于黑暗,仿佛蛰伏地狱中的活鬼。 李温打了个寒噤,抖着腿快步退下去,一声不敢再吭。 里面沉睡的人,不久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举起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慢慢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心脏竟然还在跳。 裴怀泠半阖着眼睛,瞳仁里蒙上一层无尽的漆黑。 穿到这病鬼身上已经第十天了,他怎么还没死? 第3章 送进安神殿 苏浔戌时的时候没有去周平的房间,于是在隔天便迎来了他的报复。 他站在功坊中一众舞姬面前,扬着下巴,用尖细的嗓子喊道:“两日后,皇上生辰宴上那场祈福舞,领舞之人已定——是青韵。这几日你们好好练习,莫要在宴上丢了脑袋。”他话音一落,四周便传来几声隐约可见的松气声。 领舞之人是打扮得最美的,而青韵无论舞技还是姿色,也皆在她们之上,皇上是没有理由选不中她的。想到这,上场的舞姬纷纷松了一口气,有青韵在,她们这一次算是躲过了。她们麻木地自我安慰,看向苏浔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等到舞姬们散去,周平背着手走到她面前,下翻的三角眼全是嘲讽:“内教坊司不会给你收尸,你最后就是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啧啧,这样好的身子去喂野狗,可惜了。”他说完,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苏浔熟视无睹,她拿着自己的舞衣,在功坊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开始循着青韵的记忆熟悉祈福舞。 祈福舞节奏极慢,由内教坊司六名舞姬一起表演,整支舞动作简单,唯一的难度是要踩着五寸高的木屐跳,对平衡力有着极高的要求。 她上辈子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如今加上青韵一身擅舞的软骨,在朝堂上跳这样一支舞并没有难度。 她又随手拿起手边舞衣,舞衣是缟色的薄纱所制,大概是因为这支舞的寓意是祈福,所以这舞衣格外素净。这细薄丝滑的白纱,跳起来应该是极飘逸的,苏浔摸了摸,眉梢轻轻一挑,这披麻戴孝一样的装扮,真能引起那变态狗皇帝的注意? “青韵姐姐,你真的要死了吗?”正在她思量的时候,凝烟不知何时溜到了她身旁,神色满是慌张。她刚来内教坊司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知道,刚刚听到几个舞姬的私语,吓得差点尖叫出来。 听到她的话,苏浔刚刚升起的那点侥幸顿时烟消云散,她缓缓扯了扯嘴角。 “听天由命。” …… 长乐帝二十岁的生辰宴如期而至。 安神殿内,李温捧着玄色的龙袍,朝着龙榻上刚刚睡醒的人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今儿是您二十岁的生辰,石大人在太极宫为您操持了一场盛宴,您何时过去?” 塌上的人却没有说话。 李温也不敢追问,只默默地将腰弯得更低了。 许久,塌上传来细微的摩挲声,裴怀泠穿着一件空荡荡的白绸寝衣,缓缓坐了起来。 他的视线从眼前那个不敢喘气的太监身上扫过,望着面前空阔又奢靡的偌大宫殿,唇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 十多天前,他躺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想到再睁眼,他竟然穿到了这个将死的病鬼身上,他原以为是上天让他再走一遍死亡,然而他躺了多日,竟吊着口气怎么也死不了。 他这身体的原身,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皇帝,他循着他的记忆,很快便走完了他的一生。这小皇帝生母是婢女,直到继位时他才知晓自己的皇子身份,在那之前,一直过的是最低贱又见不得人的日子。童年的阴影和多病的身子让他郁郁寡欢,唯独听到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哀嚎和惨叫,才能唤起他骨子里兴奋的战栗。因而他残忍嗜杀,由其喜爱虐杀那些比他弱小的女人。 是个懦弱又变态的废物。 上天将这样一具身体给他,不像是恩赐,倒像是在恶心他。 他脸上的嘲讽更甚。 李温见他迟迟不语,忍着心中的惧意,又问道:“皇上,可要奴才替您更衣?” 裴怀泠终于正眼看向他,眼前这四十多岁太监的腰低得不能再低,显然十分畏惧他,看来他的原身,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位高权重,又惹人畏惧。他喜欢让人畏惧,这样,他才能随心所欲。 他上辈子为了报杀父之仇,一直伪装得斯文良善围在他那叔叔身边,终于濒死之际搞垮了裴氏,将他叔叔的后半生送进了监狱。如今大仇得报,又重生了这样一个好身份,他总算可以摘下面具去活着了。 想到这,裴怀泠讽刺地一笑,半阖着眼睛看向李温,说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字。 “嗯。” …… 太极宫内。 群臣穿着整齐的官服,规矩地坐在两侧,婢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整个殿内忙忙碌碌。可即便这么多人,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只能听到细微的衣物摩挲声和杯盏轻碰声。 许是知晓那昏君病弱,厌恶别人鲜活的模样,殿中的大臣们皆面色焦黄,满脸菜色,仿佛他们参加的是一场断头宴。 “真是安静啊。”苏浔扒在偏殿的门口,悄悄往外望着。 身后的一个舞姬看不下去了,伸手扯了扯她:“青韵,你在干什么?当心被人发现!” 苏浔却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唇角,她大概率马上就要死了,不如死之前好好看看古代宫宴的盛景,给自己涨涨见识。 她继续盯着外面看。 这一群大臣之间,有一个人让她多看了几眼。那人大腹便便,蓄着八字胡,一身气势和那些骨子里萎靡的大臣全然不同。 这时,殿中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那些原本坐着的官员,飞快地换好跪姿,高声喊道:“恭迎皇上,皇上万安!” 苏浔就看到那隐在珠帘后的金銮宝座上,缓缓坐下一个身形瘦长的人,那人着玄色龙袍,容色隐在珠帘之后,她看不清楚。苏浔打量片刻,不禁冷笑,这大概就是那个死变态了。 随着他的入座,宫宴缓缓开始。群臣们满面笑容地开始说着吉祥话,若不是额角上挂着冷汗,这应该是君臣和谐的画面。苏浔正看得起劲,一个拿着拂尘的公公走进了偏殿:“内教坊司的,上场了。” 苏浔的心瞬间绷起来。她缓缓抚了抚身上缟色的舞衣,轻轻念叨一句:“希望这丧服舞别引起那死变态的注意。” 外面的典乐缓缓响起,苏浔深吸一口气,踩着木屐踏入了殿内。 编钟低吟,罄声和鸣,浑厚幽长。 “这内教坊司的舞果然名不虚传。”一道谄媚的声音忽然响起,苏浔跳舞的间隙,抬起眼梢看了一眼,是刚才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只见那个胖子弯着腰走到殿中,跪在地上对着狗皇帝说道:“皇上,如今您二十岁了,先帝在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建阳行宫,不知皇上的行宫何时动工?” 苏浔听闻,趁着垂袖的动作翻了个白眼,原来是教唆狗皇帝骄奢淫逸的。 他话音落下许久,珠帘里迟迟没有动静,只好悄悄抬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又喊一遍:“皇上?” 裴怀泠在珠帘后,眸光中闪过一丝嫌恶。 跪在地上的人是大祁的左相石咏德,是长乐帝最好的一条狗。长乐帝不思朝政,他替他监国,长乐帝嗜杀,他替他从民间找貌美女子送进教坊司,他一向纵容长乐帝,看似是极其忠诚,不过是为了享受一人之下的权势。 石咏德跪在地上,终于觉出不对味来,他没再继续追问,悄悄地起身退回了原位。 宴席中的群臣面色开始浮现出恐慌,今日皇上的心情非常不好,连他一向宠爱的石咏德都没有搭理,他们一定得小心点,千万不要触了楣头。 四下无声弥漫的恐慌让乐声中的苏浔打了个寒噤,她深吸一口气,还好,这支舞马上就要到尾声了,上天保…… 那个佑字还没说出来,她的脚底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木屐断了! 这声音在幽长的乐声中格外明显,宴中的众人寻着声音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寒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苏浔身上吓出了一层冷汗,若她在皇上的生辰宴上乱了这支祈福舞,在这群古代人的眼中便是不吉,她是会被乱棍打死的!下意识的,苏浔在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踮起了脚尖——一个标准的芭蕾立脚动作,将她的身体撑住。她另一只脚上还穿着五寸高的木屐,这样算是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宴上的众人看着她的脚,目光很是新奇,她穿着略紧的足衣,依稀能看出绷紧的脚尖和脚背,这是极怪异又难受的一个姿势。 祈福舞结束,乐声短暂安静下来,苏浔和舞姬们行礼,弯腰退下去的时候,那珠帘内,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慢着。” 她们顿时停住脚步,低着头跪在地上。 苏浔额角的冷汗缓缓流了下来,这变态虐杀狂要下来选人了,也有可能,是下来杀人。刚才那支舞即便她没有摔倒,也犯了大错,也许,她等不到被选中招寝,现在就会被拉出去打死。 她跪在地上,饶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在濒死的时候,也有了几分惧怕。 珠帘碰撞,里面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殿中安静得可怕,苏浔甚至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浔不敢抬头,不知多久,一截绣着龙纹的玄色袍角,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将她的脸缓缓抬起。 苏浔微怔,入目是一个极美的男人。乌墨一样的长发拢在玄色的玉冠中,长眉入鬓,凤目薄唇,一脸病态的苍白给他添了几分鬼气,仿佛来自画中的摄魂艳鬼。而此时,艳鬼的一双灼人凤目正凝着她,带着森然的冷意。 苏浔的肩膀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裴怀泠的余光看到她抖成了筛子,缓缓松开了指尖,他认错人了。 他方才在珠帘后,看到这舞姬像芭蕾一样的立脚动作,差点将她错认成苏浔——那个上辈子让他死不瞑目的女人。 苏浔是他上辈子的前女友,一个专业芭蕾舞舞蹈演员,他上辈子跟她谈了一年的恋爱,看过她大大小小几十场演出,原以为自己已经将她每一个踮脚起舞的动作都烂熟于心,没想到刚刚竟然出了差错,将一个胆小如鼠的舞姬错认成她。苏浔是不会这样畏缩的,她那个前女友,自小家境优渥,是安乐窝里长出来的白富美,生平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唯一的挫折,便是十八岁的时候父母意外身亡。只是这样的挫折也没对她造成多大的打击,她从悲伤中很快便振作起来,不仅继承了无数家产,还拿下了国际芭蕾最高奖项,永远是人群中最得意最耀眼的一颗星芒。 后来,她就带着这些光环,仿佛神的特赦一样,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他跟她在一起这一年,变得愈发斯文和柔和,生怕她厌烦他,然而即便这样,她仍旧在得知他将死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踹了他。 想到这,裴怀泠的眼神更冷,他没再在这个发着抖的舞姬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了太极宫。 身后的李温飞快地跟上去。 苏浔松了口气,刚刚那阵发抖,除了自己那点惧怕,更多的来自青韵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也就是她胆大挺住了,要不按照青韵的胆量,怕是要晕倒在这变态眼前。 皇上走了,生辰宴无主,大殿上寂静无声,群臣们面面相觑。 “石大人,大人们是不是可以告退了?”操办宴会的太监,这时跑到石咏德跟前小声问道,如今的朝堂上,都以他马首是瞻,就连太监都这样遵从。 “嗯,让他们都走吧。”石咏德不耐地回道,他心里积着郁气,因为长乐帝没有对建行宫这一个肥差回应他。 太监急忙点头,又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苏浔:“那……她呢?” 石咏德随意摆了摆手:“皇上不是看中她了吗?按照惯例,今晚上把她送进安神殿。” 不远处的苏浔听到,面无表情地瘫在地上。 第4章 一把细腰 安神殿灯火通明。 苏浔被换上一身水红色薄锦长裙,跟着操持生辰宴那位公公,来到了殿外。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见到他们来了,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一个方脸的太监走了出来,他着一身靛蓝绣仙鹤的太监服,脸上层层苦大仇深的褶子,瞧着格外威严,正是李温。 带苏浔来的公公急忙行礼:“李公公,人我带过来了。” 李温目光在苏浔身上扫了两眼,才道:“跟我进来。” 苏浔便跟着他进了这吃人的安神殿。 安神殿中侍奉的婢女不少,许是知晓那昏君病弱,厌恶别人鲜活的模样,她们的脸色皆是蜡黄,静静地立在殿中,仿佛了无生气的石雕。苏浔看着她们,身上泛起一阵阴森的冷意,不由得挪开视线,看向安神殿的其他地方。长乐帝不愧是骄奢淫逸的一代昏君,整个安神殿修整得金碧辉煌,极尽奢靡,苏浔紧跟在李温身后,险些被嵌在玉璧上的颗颗夜明珠晃花了眼。 “皇上正在沐浴,你就在这跪着吧。”李温止住脚步,对跟在他身后的苏浔说道。 她的面前是一层鲛珠帘幕,隐约能看到里面宽阔的床帐,想来便是昏君的龙榻。苏浔便抚着水红色的裙摆,在帘幕前雕着游龙戏凤的梁柱旁跪了下去。 李温不由多看了两眼。每个进安神殿的女人,好一点的哭哭啼啼,胆子小的,都是吓晕了抬进来的,这跪在地上的女子看着孱弱,竟能面不改色,着实有些意外。这样的胆色,倒是可惜了,他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等到李温走远,苏浔悄悄摸了一下藏在袖间的那支玉簪,见它还在,才松了口气。方才那太监太敏锐了,还好他没有发现。 这支玉簪,是她今晚上唯一的凭仗,她身上的惧意早已经麻木,如今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勇气。死便死吧,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她不能白死,她得拉一个垫背的,这个狗皇帝,也该有个人来终结了。她若是杀了他,就是为民除害,兴许还能为自己积点福,保佑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若是失败……那就失败吧,给狗皇帝个震慑也好。 苏浔这样想着,凭空生出一口豪气,连跪着的腰杆都挺直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李温的声音:“皇上,当心脚下。” 苏浔的脊背僵了僵,接着便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狗皇帝来了。 李温将裴怀泠送进来,朝着一旁的几个石雕一样婢女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一众人退出内殿。 内殿里一片安静。 裴怀泠扫了一眼已经阖上的房门,眉头微蹙,不知道李温那个太监怎么变得鬼鬼祟祟。他也懒得细想,他这身子大病初愈,刚沐浴完,身上乏得很,如今只想好好休息,于是他慢腾腾地往里走,直到越过屏风,看到跪在梁柱旁那水红色的身影,脚步才顿住。 眼前的女子一身水红色锦裙,将身段勾得玲珑婀娜,尤其一把细腰,不堪一折。他走到她身旁,看着她的侧脸,认出了她。正是白日生辰宴上他将她错认成故人的舞姬。 裴怀泠便知道方才李温为何鬼鬼祟祟了,他这身体的原身,时常召舞姬前来凌虐,李温他们怕是以为他挑中了这舞姬,所以将她送了进来,还体贴地帮他清理了现场。 他半阖着眸子,对着跪在地上的苏浔说道:“抬起头来。” 苏浔紧紧攥着手里的玉簪,抬起头来,对上了裴怀泠黑漆漆的瞳仁。 白日她就见识过这小变态的一副好皮囊了,如今晚上再看,还是让她下意识惊艳。苏浔是个颜控,上辈子她最初倒追她那前男友的时候,就是因为喜欢他的脸,原以为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没想到眼前这小变态的一副好颜色,竟与她那前男友不相上下。 可惜,是个变态。想到这,她将手里的玉簪攥得更紧。 苏浔在看着他的时候,裴怀泠也在望着她。 眼前的小舞姬长了一张媚态横生的脸,美则美矣,却差了几分端庄,他眼前不禁浮现出从前苏浔那张明艳大方的娇颜,不由皱起眉头,他怎么又想起了苏浔那个狠心的女人。 看到他忽然皱起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竟隐约浮现出戾气来,苏浔的手抖了抖——小变态怕是要开始折磨她了。 她咽了口唾沫,她没杀过人,确切地说连只鸡都没杀过,但是今天她豁出去了,只要小变态碰她一下,她就捅穿他的脖子! 苏浔的一颗心跳得仿若擂鼓,握着玉簪的手臂绷成了一根弦。 裴怀泠本来浮现出戾气的双眼,却忽然一怔——他看到了她那只绷直的手臂。 这一晃神,他眼中的戾气忽然消散了。 罢了,他已经死了,不管苏浔在从前的世界活得多么风生水起,都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至于眼前这个小小的舞姬……他望着她那绷直的手臂,心道,不过是一个见到他吓得浑身僵硬的女子而已。这古代的女人也着实愚蠢,明明知道是来送死的,即便怕成这个样子,还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等着让他取走性命。 真蠢。 裴怀泠想着,给了苏浔一个嘲讽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苏浔握着手心里即将扎出去的玉簪:“……?” 小变态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变态怎么走了? 裴怀泠没再看她,他掀起鲛珠帘幕,走到他的檀香木龙榻上,随手放下鲛绡宝罗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耳畔渐渐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苏浔愣愣地跪在地上,小变态睡着了?那……她怎么办? 手心里的玉簪硌得她生疼,苏浔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缘由,在青韵的记忆里,是没有女人能活着走出安神殿的,难道小变态太累了,想下半夜再收拾她? 想到这,她打了个冷颤,一双美目睁得更大了。 这一夜,苏浔丝毫不敢瞌睡,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玉簪,盯着鲛珠帘幕后的床帐一动不动。这一夜是漫长而煎熬的,她一会想着小变态马上就起来杀她了,一会想着怎么还不来杀她,一会又想自己要不要冲进去把他杀了……她绷着神经,思绪万千,挣扎了不知多久,到最后,只剩下迷迷瞪瞪的一口气…… …… 天色大亮,朝阳升起。 内殿的门传来轻叩,接着是李温的声音:“皇上,您起了吗?” 帘幕后的床帐终于有了动静,里面的人似乎翻了个身,一道含着不耐的声音响起:“让他滚进来。” 苏浔迟钝地四下看一眼,整个内殿只有她一个人,这变态,应该是在对她说话。于是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拉开了内殿的门。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清晰地看到,李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张方脸由白变红,由红便绿,到最后,连双唇都哆嗦起来:“活……活……活的?” 而他身后,抬着白布来给她收尸的两个小太监,就没有他这样的涵养了,直接指着她喊道:“鬼……鬼……鬼鬼啊——” 李温被他们的喊声吼得回过神来,一巴掌扇在即将尖叫的小太监脸上:“不要命了!” 小太监急忙捂住嘴,一双眼睛却瞬间飙出眼泪。 苏浔苦熬一晚上,此时已经丧失反应能力,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温:“皇上让你滚进去。” “哦,哦哦。”李温听闻,急忙狠狠搓了自己的脸一把,快步迈了进来。 身后数十个婢女端着洗漱的用具,也跟着鱼贯而入,她们脸上万年不变的石雕表情也终于有了裂痕,看向苏浔的表情全是惊惧。 苏浔麻木地承受着她们的目光,半阖着眼睛退回到殿中,又跪在了老位置。 安神殿里忙忙碌碌,一众婢女伺候着裴怀泠洗漱,却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约莫两刻钟,婢女们端着东西又鱼贯而出,李温帮裴怀泠系好腰带,小心翼翼道:“皇上,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 李温看了跪在地上的苏浔一眼:“皇上,这……这舞姬奴才如何安置?” 裴怀泠看她一眼,见她还如同昨夜一样,鹌鹑一样老实巴交地跪在地上,便随口说道:“让她退下吧。” 苏浔怔住,退下……这是放过她了? 她从地上费力地站起来,依旧恍惚得难以置信,靠着仅剩的一点思考能力,朝着裴怀泠行礼道:“奴婢告退。”然后才转身,迈着惶惑的步伐往外走去。 她竟然真的活下来了!在走到内殿门口的那一刻,苏浔那颗恍惚的心,终于开始激动起来。 她大步跨了出去,却没注意到,一只玉簪从她的袖口滑落。 水红色的身影消失不见,那玉色的簪子,却落在锦纹栽绒地毯上,瞧着格外刺眼。 裴怀泠自然看见了,他一双凤目微眯:“李温,把它拿过来。” “喳。”李温急忙走过去,待看清楚地上是一支尖锐的玉簪,心中一惊。凡是送进寝殿的女人,他们都会收走她们身上所有的尖锐之器,这一把玉簪,不该从她身上落下来。他弯腰将玉簪捡起来,不可置信地猜测,难不成这个小舞姬昨夜打算刺杀皇上? 他不敢多想,快步回去呈给了裴怀泠。 裴怀泠拿起这支玉簪,这是一根材质不算好的玉雕的,形状简单,尾部格外尖锐。他在手里把玩一遍,不由想起她昨晚上绷直的手臂,原来是因为手里握着这个,他竟还以为她是怕的。 “倒有几分意思……”他苍白的面容上,忽然泛起冷沉的笑意。 第5章 梨花带雨 从安神殿出来,苏浔的脚步越走越轻快,她昨夜本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捡回一条命。如今站在阳光下,晨间的风和着清甜的花香沁入鼻间,她才深切地感觉到,她真的活着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狗皇帝为何饶她一命,但不管怎样,总算闯过了这一关,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希望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他。” 苏浔从安神殿活着出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大祁宫。 当她回到内教坊司,凝烟第一个迎上来,兴奋道:“青韵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苏浔朝她弯唇一笑。 此时内教坊司已经聚集了不少舞姬,一个个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们有人惊骇,有人愣怔,更多的是眼神复杂。入了这内教坊司,她们过着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如今乍然得知有存活的机会,她们连庆幸的心情都不敢有,或许只是青韵侥幸,而她们以后,依然要前赴后继地去送死。 苏浔也不愿多说,她压下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借着凝烟搀扶的力气,面无表情地路过这一众舞姬,从后门回到房间。 一天一夜没有阖眼,又经过一番大惊大喜,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进了房间,苏浔倒头便睡过去。 这一睡,便从早上睡到了傍晚。 这一觉很长,她却睡得极不踏实。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她眼前影影绰绰,脚底是望不到底的白雾,丝丝凉意浸透着她的全身,她冷得颤抖,有一条毒蛇,悄悄爬到了她身上……苏浔猛然吓醒,就见一张青白的脸正近在咫尺地盯着她。 是周平。 苏浔一下子从榻上坐起,看着周平恶狠狠的目光,她才知梦里的恶寒从何而来。 她警惕地盯着他:“周公公,你擅自闯进舞姬的私寝,是有何指教?” 周平直起身子,说道:“竟然能从皇上的手心里爬出来,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苏浔平复着刚刚被他吓出的恶寒,从榻上下来,先整理好衣裙,才面不改色回道:“青韵也小看您了,身为内教坊司的教坊吏,竟敢搅乱陛下生辰宴的祈福舞。” 周平一怔:“你什么意思?” “周公公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木屐为什么会断开。” 周平的面色瞬间沉下来,他咬牙片刻,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入宴之前的舞衣和木屐都归你保管,能动手脚的也只有你。”苏浔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冷笑一声,“也不知道周公公怕什么,竟等不及皇上杀我,要先置我于死地。” 周平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怕青韵被长乐帝招寝的时候,将他在内教坊司亵玩舞姬的事情抖露出去。毕竟他玩过那么多舞姬,只有青韵没有顺从他,甚至对他怀恨在心,而一旦她告诉了皇上,他离死就不远了。所以他才弄坏苏浔的木屐,只要她在祈福舞上出差错,按照皇上从前的脾性,定然问都不问便把她拉出去杖毙,只要她先死了,就不会再被长乐帝招寝,他便安全了。 他自认为这个计划万无一失,谁知道青韵在木屐断的时候竟然做了个怪异的动作稳住身形,没有犯下大错。而长乐帝也一反常态,不仅包容了她的小错处,竟还让她活过了一夜! 想到这,他看向苏浔的眼神更加阴沉,目前的状况,苏浔应该还没有把他的事情捅出去,但她依旧是个祸患,必须要尽早除掉。 周平的这一番心思,苏浔早已经猜到,如今看着他那狰狞的眼神,苏浔便知道他动了杀心。 她后退一步,下意识去摸自己袖中那把玉簪防身,然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簪子呢? 她面色微白,丢在哪里了? 她飞快地回忆,也没想出来丢在哪里,难道丢在安神殿了?一想到这个猜测,苏浔的脸色更白了。 她顾不得周平那狰狞的眼神,抬腿便要跑出去找簪子,却被周平一把拽住。 “想跑?”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来一根绳子,竟然是想勒死她! 苏浔往回拽着自己的胳膊,厉声警告他:“周平,你要是动手,我便大声呼喊,我这四周,可住着不少舞姬。” 听到她这么说,周平握着绳子的手一顿,果然犹豫起来。 两人正胶在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 周平下意识松开了手,苏浔急忙去拉开门,待看清门外站的是谁的时候,她不由打了个哆嗦,竟然是李温。 苏浔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周平不知何时收起了绳子,笑得一脸温和迎上来,全然不复方才的狰狞:“李公公,您怎么来了?” 李温见他也在,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平笑着回道:“青韵昨夜服侍完皇上,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奴才来看看她有没有缺什么。” 这谎话说得天衣无缝,苏浔只顾得猜测李温为何而来,也没有拆穿他。 李温没有多疑,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浔:“皇上宣你晚上继续侍寝,跟我走吧。” 苏浔怔住,心道,完了。 …… 浅月挂树梢,安神殿静立在月色之下,宛如吞人的兽口。 苏浔又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送到了门口。 她穿着一身浅黄色薄纱裙,低着头一动不动,任身边的人检查。 李温这一次亲自监督。上一次让她携带进一根玉簪,全是因为他失职,还好皇上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这一次他可不敢再犯同样的错了,于是他让婢女将苏浔全身上下重新搜了一遍,甚至连头上的零星发饰都没放过,确保没有尖锐的东西后,才将她带进安神殿。 这一番不同于昨日的过于仔细的搜身,几乎坐实了苏浔心中的猜测,怕是她昨夜带玉簪进安神殿的事情被发现了。 她眉心突突乱跳,一边飞快地思索着对应的办法,一边迈着沉重的步子,跟着李温再一次踏进死寂无声的安神殿。 石雕一样的婢女如昨日一样呆站在两侧,她绕过几道屏风,终于又踏入内殿,来到了昨日的鲛珠帘幕前。 “皇上,青韵姑娘来了。”李温隔着帘幕,对着里面的人低声说道。 苏浔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双只穿着白色足衣的脚,从鲛珠帘幕里面走出来,停在苏浔面前。 “抬起头来。” 苏浔听话地把头抬起来,小变态虽然瘦削,但身量极高,她抬起头,刚好看到他掌中,握着一把熟悉的玉簪。 她的心瞬间咚咚乱跳,情急之下,她狠狠咬了一下唇瓣,那张花容月貌的脸,顿时泪如雨下。 裴怀泠看着她忽然噼里啪啦的满脸眼泪,颇有兴味地问道:“你哭什么?” 苏浔用袖子擦着眼角,抽噎道:“ 奴婢有罪,昨日不该将玉簪偷偷携带进来。” “那你为何要带着它来见朕?” “因为……因为……”苏浔的眼泪滚滚而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因为奴婢想自戕,望皇上恕罪!” 自戕?裴怀泠眯了眯眼睛。 苏浔跪在地上,继续低声啜泣,她的眼尾已经哭红,连鼻尖都发红起来,而脸上的眼泪还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这一番可怜弱小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同情。 旁边的李温怜惜地望着她,已经相信了她的话。这种卑微的小舞姬是没胆量伤害皇上的,她定然是畏惧折磨,才想先自行了断。 裴怀泠却摩挲着手里的玉簪,似在掂量她话中的真假。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浔哭得眼泪都快干了,裴怀泠还没有开口,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难道这狗皇帝想让她哭死? 在她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裴怀泠的长指忽然一松,那支玉簪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苏浔的抽噎一止,泪眼婆娑地望着裴怀泠。 他那双黑漆漆的双眼正含笑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好玩的猫狗:“以后,你就服侍在朕的身边。” 第6章 皇后娘娘 苏浔仿佛五雷轰顶。 服侍在他身边?是要将杀头刀日日悬在她头上? 她一时被惊得忘了抽噎,呆愣愣地瞪着虚空。 裴怀泠淡淡一笑。眼前的女人,要么是真懦弱,要么是智勇双全,他难得在这活死人墓一样的深宫中,看到这样一个有几分生气的人,不如将她当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逗趣。 苏浔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里逗趣的小玩意儿,她咽了口唾沫,半晌,才干巴巴地回道:“谢皇上……” 一直站在一旁不吭声的李温也大吃一惊,他跟在长乐帝身边已经近三年,他从前可是容不得身边人有一点瑕疵,不论这青韵要杀谁,只凭她携带玉簪近身这一件事情,他早就该把她杖杀了。长乐帝这做法,实属有些反常。 当然,李温更不敢质疑,因为上一任的太监总管,就是死于话多。 于是李温朝裴怀泠弯腰道:“皇上,此时天色已晚,奴才去殿外候着了。”说罢,同昨夜一样,识趣地带着一众婢女退了下去。 内殿剩了他们两个人,寂静得有些诡秘。 苏浔跪在地上,一颗心越跳越快。 她如今最担忧的,倒不是狗皇帝让她服侍在身边了,若是能活着,日日伺候他也不是不能忍,但是,她还能活着吗? 昨夜她运气好逃了一死,今晚上可不好说…… 她的眼前不仅又浮现出记忆中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今天的她什么利器都没有,要是这狗皇帝要凌虐她,她拿什么反击,难不成,要肉搏吗? 想到这,苏浔抬起眼梢,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怀泠一眼。 他虽然瘦削,但身量高,这样一个成年男人的体格,她这个娇娇弱弱的身体哪里能对抗得了? 裴怀泠敏锐地察觉到她那道视线,一双眼睛阴恻恻地半眯:“起来。” 苏浔听话地从地上站起来,待看清楚裴怀泠手中拿的东西,一身寒毛顿时吓得立了起来。 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条腰带,腰带精美,上面金玉镶嵌,苏浔看着这条腰带,似乎已经看到它抽在自己身上的钝痛,她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做出最后的挣扎:“皇上,求您饶了奴婢一命吧!” 裴怀泠把玩着手里的腰带,在苏浔惊骇的目光中,将它慢慢地——丢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子,一双黑漆漆的凤目望进她的双眸:“朕只是让你帮朕更衣。”他的脸这样近的贴着自己,近到苏浔都看到了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他全身苍白,连脸上的绒毛都是苍白的,仿佛他体内根本没有鲜血,只是披着一层鬼气森森的俊美皮囊。 苏浔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颤着手将地上的腰带捡起,小声道:“望皇上赎罪,奴婢这就帮您更衣。” “不用了。”裴怀泠直起身子,“你既然这么喜欢跪着,就接着跪吧。” 他没再看她一眼,转身掀开鲛珠帘幕,走了进去。 六尺宽的檀香木龙榻今日换了绀青色的床帐,裴怀泠躺了上去,不久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苏浔还跪在外面,手里攥着那条金玉镶嵌的腰带,神色游离在状况之外。 小变态又睡着了,难道她和昨夜一样,又逃过一劫了? 这一晚上,苏浔还如同昨夜一样紧绷着,随时准备应对小变态后半夜的折磨,她跪得腿要断了,在身体挨不住,心神也要崩溃的时候,天,又亮了。 …… 苏浔在长乐帝的安神殿活过两晚的消息,再一次传遍了整个大祁宫。 就连朝中,也开始有人议论纷纷,皇上是不是要转性了。 一大早,凤栖宫便来了客。 “兄长,你总算来了!”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女子从宫中迎出来,她一袭深红色交衽长裙,上面刺绣金色飞凤,秀美的面容上满是焦灼。 “参见皇后娘娘。”来人一身月色锦袍,身形挺拔,笑意濯濯地朝她行礼。 皇后,也就是秦婉婉,快步上前将他搀起来,忿忿道:“皇什么后,当得我恶心!走,去里面说!” 月色锦袍的男子笑着又摇了摇头,跟着她入了凤栖宫。 秦婉婉出自平南王府,其父秦雄是守疆大将,因功勋卓绝,被赐封为平南王,佣兵三十万。平南王在朝中,本该权势滔天,有极高的地位,然而自长乐帝继位后,朝中乌烟瘴气,奸臣当道,尤其石咏德,擅长溜须拍马,不忌助纣为虐,几乎一个人握住了大祁所有的命脉。 大祁国将不国,各地逐渐开始有谋反的苗头,平南王在几番挣扎之下,也生出了野心。平南王有一子一女,皆是嫡妻所生,这一双儿女,便成了他图谋大业的利刃。三年前,他将女儿秦婉婉送入宫中为后,长子秦长宁在外筹谋大局,只要时机来到,便里应外合,搅浑大祁这一摊死水。 这月色锦袍、笑意濯濯的男子,便是平南王世子,秦长宁。 一进凤栖宫内殿,秦婉婉便将一封书信递到秦长宁手里:“兄长,这是父亲来的信,他竟让我把兵符偷给他!谁都知道兵符在那昏君手里,我怎么拿!” 秦长宁简单地看完书信,便将它放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以后看完记得马上烧毁。” “我知道,我不是想留给你看嘛。”秦婉婉给他倒了一盏茶,又焦急道,“兄长,我到底该怎么偷兵符?” 秦长宁笑望着她:“你都当了三年皇后了,还近不得他的身?” 秦婉婉撇了撇嘴:“别说是三年,就是三十年我也不想近他的身,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说到这,秦婉婉不禁想起来她刚嫁入宫中那天,即便她带着算计嫁进来,但第一次嫁人,多少对自己那未谋面的夫君有几分憧憬。大婚那日,长乐帝只是陪她走完流程,连新婚夜都没露面,她不愿独守空房,就带着几个婢女去了他的安神殿。结果刚走到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阵渗人的惨叫,不久,就抬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秦婉婉当时就吓晕了。 醒来后,她将长乐帝这变态的嗜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便吓得日日缩在这凤栖宫,再也不敢露面。大概长乐帝厌恶繁琐的立后流程,不愿意频繁地立后,他倒是没折磨过她,让她一直安稳地在后位上活到了现在。 “那兵符,历年来都是伴在帝王身侧,非亲近之人取不得。”秦长宁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似在思索。 秦婉婉皱眉说道:“他的亲近之人……只有李温,可他忠心得跟条狗一样。安神殿的婢女也不行,一个个跟活死人一样,哪有脑子去偷东西?”她越说越气馁,“要不,我给父亲回信,说根本办不到吧。” “你要耐心些。”秦长宁松开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上,“我倒是有个人选……” 秦婉婉急忙坐在他身边:“是谁?” “最近宫中的传闻,你听说过吗?据说,长乐帝看中了一个舞姬,将她留在身边服侍了。” “舞姬?就内教坊司供他屠杀的那群玩物?”秦婉婉皱眉,“他看上的舞姬多得是,但都是杀着玩的,怎么能近身?再说,那舞姬一天死一个,我们让谁偷?” 秦长宁叹息着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在这宫里,都不如我这宫外之人消息灵通。我说的这名舞姬,是长乐帝指名留在身边的,已经活过两晚了。” “这……”秦婉婉很是讶异,长乐帝看上的人,从没有人能活过一晚,这舞姬,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有几分本事。 秦婉婉左思右想,还是不大放心:“万一这舞姬只是运气好,指不定哪天又被虐杀了呢?再说,我们怎么让她帮我们?她够机敏吗?能偷到吗?我们能放心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也是秦长宁所担忧的,他沉吟片刻:“那就再等等,我会去查一下她,至于她的人……我亲自去会会。” 第7章 病鬼 苏浔坐在御花园不起眼的月门下,锤着自己两条快要断了的腿,唾骂道:“狗皇帝是想让我跪死。” 她又活过了一晚,只是这一次劫后余生的喜悦,都被两条腿的疼痛冲没了。连续跪了两夜,她的膝盖已经淤青一片,每走一步都针扎一样的疼。她一直在这僻静的月门揉了半晌,两条腿才有了几分活力。 苏浔扶着身旁的榕树慢慢站起来,跺了跺酸麻的脚踝,又发起愁来。 她该去哪? 她本该歇在内教坊司,但是那里有周平在等着,她若是回去,周平一定不会放过她。苏浔皱着眉盘算,昨夜狗皇帝那句话让她当贴身近侍,要不,去找李温将她从内教坊司调出来?不知道这事会不会惊动那狗皇帝…… 此时正是料峭春寒的时候,她穿得单薄,在这呆了半天,浑身已经被风吹透了。苏浔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咬咬牙,管他呢,就去找李温吧。 她提起裙摆,从御花园穿了过去,还没走几步,忽然身旁窜出一个人来,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找到了!” 苏浔一看,竟然是常跟在周平身边的那个小太监。 她面色一白,没想到周平胆子这么大,竟然堵人堵到御花园了! 此时将近晌午,御花园没什么人,苏浔心道不好,抬脚便踹向小太监的腿弯,小太监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她趁机拔腿便跑! 四面八方又涌来三四个小太监,见状紧紧追在她身后。苏浔跪了一夜,从安神殿出来滴水未进,本来已经没什么力气,再这样一跑,整个人很快便精疲力竭,到最后,被围堵在御花园的镜湖边。 镜湖的水平静无痕,深不见底,她这四周是层层竹林,极其隐蔽,真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周平从一群小太监身后走上前,看着她宛若看着掌中之物:“青韵,你接着跑呀。” 苏浔后退一步,费力喘着气,一双美目紧紧盯着他:“周平,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就不怕皇上追查?” 周平冷笑:“我当然怕,但我更怕你活着,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心。再说,我既然要杀你,定然会做的天衣无缝,皇上是查不出来的。” 苏浔沉默片刻,声音忽然放软:“周公公,不如这样,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向皇上告发你。” “不,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苏浔软硬皆施,周平却是狠下心要在这里杀了她。她往后又退了一步,身后便是冰冷的镜湖。苏浔紧咬着下唇,如果退无可退,她就跳下去,就是镜湖的水又深又冷,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爬上来。 周平的人步步紧逼,苏浔绷着身子,已经被逼到镜湖的边缘。 在这生死一线,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周平等人的脚步顿时僵住,他们回过头,只见一个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周平急忙行礼道:“见过秦世子。” 苏浔看向这秦世子。他一身绣云纹的锦缎袍,腰间掐着镶白玉的革带,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一身气质温文尔雅,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秦长宁看着周平,又问了一遍:“你们在干什么。” 周平冷汗涔涔,心道真是撞了鬼。这大祁宫里的御花园,因皇上不喜热闹,平日里安静得要死,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怎么今日竟会路过外臣。他急忙扯出来一个理由:“奴才们正在清扫这竹林呢,正巧碰上一个躲懒的婢子,便教训了两句。” 秦长宁仿佛相信他们了,淡淡应了一声。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周平知道今日之事又办不成了,他咬咬牙:“既然秦世子要赏这竹林,奴才们就先退下了。”他朝身后摆摆手,几个小太监便跟着他溜走了。 秦长宁目送他们离开,才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苏浔。 一张色若春桃脸,一双水遮雾绕目,身姿袅娜,娇柔勾人,这样的绝色,难怪长乐帝动了恻隐之心。 他朝她濯濯一笑:“姑娘,没事了。” 苏浔抿了抿唇,朝他屈膝行礼:“谢过秦世子。” 声音清冷,不卑不吭。 秦长宁不由得兴味更浓,他淡笑道:“其实我在此处已经站了许久,你们的事也大致了解,他既然有把柄落在你身上,你为何不告发他?” 苏浔眸光微凝,闪过迟疑。 “生死攸关,姑娘在迟疑什么?” 苏浔看向他:“我不想伤及无辜。” 她若是将周平私自亵玩舞姬的事情捅出去,不仅周平会死,那些顺从于他的舞姬也会死,她厌恶周平,但却不想因为自己让那些胆小的舞姬丧了命,所以即便她有过多次告发的机会,仍旧忍了下来。她不是圣母,但是她不想无辜的人因她而死,她还要再想想。 “秦世子,今日之恩定当铭记在心,只是奴婢现下还有事,要离开御花园,不打扰您了。”苏浔又行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秦长宁没明白她说的那句不想伤及无辜,却也没有追问,见她要离开,便上前走在她身侧:“刚巧,我也要离开,一起罢。” 苏浔看了他一眼,这样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温文尔雅的秦世子,长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此时望着她,目光融融,含着笑意。 苏浔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多想,朝他微微颔首,一起往外走去。 出了御花园,不远处就是安神殿。此时往来的奴才多了起来,苏浔已经平复好方才受到的惊吓,她笑了笑,朝秦长宁告辞:“秦世子,奴婢要去往安神殿了。” “嗯。”秦长宁淡笑应声。 苏浔转身往安神殿走去。她一身浅黄色薄纱裙,料峭的春风一道道吹在她身上,裙角翻飞,衬得她单薄的脊背愈发笔挺,明明是一副媚态横生的皮相,却让人无端觉出了一身傲骨。 秦长宁望着她的背影,敛去脸上的笑意,若有所思。 …… 苏浔走到安神殿,正巧碰到李温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见苏浔,便惊道:“青韵姑娘哟,马上就要进去服侍皇上了,怎么还穿着昨日的衣服?” 苏浔低头看了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 李温见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也是我忙糊涂,忘记安置你了。” 他叫来站在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带青韵姑娘去沐浴换衣。”他说完一顿,又补充道,“换完衣服,依旧要检查好随身之物。” “是。”那宫女应一声,恭顺地带着苏浔退了下去。 等到苏浔走远,李温皱起了眉,他该如何安置苏浔?她现在可是皇上钦点的人,是不能再回内教坊司去挤着的,他也不能将她当普通的婢女安置……可如果把她当主子,皇上也没有给她名分…… 李温顿时觉得头大,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找时间将此事请示一下皇上比较好。 …… 苏浔清洗得香喷喷,换上一身海棠红烟雾裙,又被送进安神殿。 此时晌午刚过,正是太阳高挂的时候,安神殿内却依旧燃着灯烛,烛火影影绰绰,一踏进来,仿佛跌入了暗沉沉的夜影。 苏浔攥着衣袖,莲步迈得细小无声,挨到了内殿。 里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苏浔一迈进去,就挨着一位不起眼的婢女站好,接着在脸上也摆出一副石雕表情来。 不远处的说话声清晰地传来,苏浔视线微瞥,就看到石咏德肥硕的身子快要完成九十度,正小心翼翼又谄媚地说着话。 “皇上,京郊的璃山地势优渥,山上有四通八达的活水,一年四季温度宜人,是建行宫的好地方,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然而他面前的人迟迟没有回话。 石咏德脸上冒出了汗,从前皇上最是宠信他,几乎所有的事都顺着他来,但这几日不知怎么了,皇上对他竟变得爱搭不理,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总让他无端冒出来一身寒栗。他又将腰费力往下弯了弯,继续说道,“皇上,若是这行宫从现在开始建,盛夏的时候便能完工,到时候您去避暑刚刚好……” “建吧。”一直没说话的皇上,终于开了口。 石咏德也终于舒了一口气,看来皇上还是信赖他的。他急忙笑道:“那微臣这就去安排。” 说罢,他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苏浔不着痕迹地扬了下眉梢,这大祁的气数快要尽了,自古昏君亡国,可都是从广建行宫,大兴土木开始的。 她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站了许久,终于觉出不对劲来,怎么昏君这么安静?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就见到那小昏君握着一个手炉,倚在镶嵌龙纹白玉的紫檀榻上,睡着了。 一头青丝没有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衬得肌肤苍白如雪,俊美得不像真人。小昏君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绸寝衣,这般卧在榻上,总会有些冷,在他冷醒杀人之前,应该有人上前给他盖一下毯子。 想到这,苏浔歪头,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婢女。 却发现,那婢女也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苏浔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悄悄抬手,指了指沉睡中的小昏君,又悄悄地做了一个盖被子的动作。 婢女没有反应,依旧面无表情地直勾勾地看着她。 苏浔懂了,她在示意她去。是了,她现在是皇上钦点的女侍,有她在,这些怕皇上的婢女,巴不得所有的事都让她干。而她又不能不干,否则第一个被杀的就是她。 于是苏浔抖着胆子,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靠了过去。 眼前的昏君睡得并不安稳,一双入鬓长眉微蹙着,漆黑的眼睫轻颤。苏浔将一侧的青墨色绒毯展开,轻轻盖在他的腹部,这样近距离地贴近他,苏浔闻到了他身上浓郁而苦涩的药味。 不过是一个病入膏肓、靠药吊着续命的病鬼,果然作恶多端,自有天收。 想到这,苏浔的唇角轻轻扬了下。 就在这一瞬,面前的人忽然睁开了眼——那双黑漆漆的瞳仁正落在她来不及压住的唇角上。 苏浔:“……” “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犹如碎冰,冻僵了苏浔唇角的弧度。 在这紧要关头,下意识得,苏浔继续扬着唇角的微笑,在脸上憋了两抹酡红后,朝着裴怀泠,露出一个羞涩、矜持、仰慕、欲语还休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第8章 宽衣 裴怀泠长眉微蹙,半晌,侧过了头。 他从紫檀榻上坐起,盖在腹部的绒毯滑落,他看都没看,只穿着足衣下了榻。 随着他的动作,绒毯轻飘飘落在地上。苏浔便半跪下,从地上将绒毯捡起来,她的手腕很纤细,这样一伸手,露出的雪白腕子不堪一折,上面一圈明显的青紫,格外显眼。 裴怀泠的目光落在上面:“怎么伤的?” 苏浔起初也是一愣,然后很快想起来,这是周平身边那个小太监给她掐的。 她将袖子放下来,盖住这圈青紫,然后起身朝着裴怀泠羞答答地说道:“奴婢不小心磕了一下。” 声音娇软,眉目含情,嫣红的唇畔带着点羞涩的笑意,一颦一笑都在遮掩。 裴怀泠的长眉又蹙起来。 他深深看了苏浔一眼:“退下吧,让李温进来。” “是。”苏浔屈膝行礼,乖顺地退了下去。 出了安神殿门口,她才终于挺直腰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青韵姑娘,怎么出来了?”李温一直候在殿外,见她出来便上前问道。 “李公公,皇上让我退下,让您进去呢。” “哦。”李温应声,急忙走了进去。 内殿里,裴怀泠站在灯影下,一半身子隐在暗中。 李温弯腰,恭声问道:“皇上,您唤奴才来,可有什么吩咐?” “去查查,她今日做过什么。” 李温一愣:“恕奴才愚钝,皇上说的是?” 裴怀泠皱了皱眉,他好像没记住她的名字。 好在李温心思活泛,很快便猜出来:“皇上说的是青韵姑娘?” 原来是叫青韵……裴怀泠的眼睛像是一汪化不开的浓墨,冷淡地应道:“嗯。” “奴才这就去。”李温领了命令,飞快地退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回来了。 李温将自己查的一一细说:“回皇上,青韵姑娘自安神殿出来就往御花园方向去了,将近晌午才出来。” “她在里面干什么?” “这……奴才也没查到。”李温小心翼翼地回道,其实他也好奇,青韵不回内教坊司休息,跑进御花园干什么。说到这,他又补充道,“不过有人看见,青韵姑娘是和秦世子一起从御花园出来的。” 秦世子……秦长宁。裴怀泠顺着长乐帝的记忆,找到了这个人。 “秦世子是进宫探望皇后娘娘的,奴才查到了他递过的牌子。皇后娘娘的凤栖宫紧挨御花园,他有可能是路过,恰巧碰上了青韵姑娘。” 李温汇报完这些,就缄口站在一旁。 裴怀泠眉眼低垂,似在沉吟。 她手腕上那圈青紫,明显就是掐伤,她竟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是不小心磕的。这个小东西,果然不是表面上那么温顺,可惜的是,他没有查出来她的伤来自何处。 至于秦长宁……他唇角泛起嘲弄的笑,希望他们两个只是巧合。 裴怀泠没再追问此事,他对李温摆了摆手:“退下吧。” 李温却迟疑了一下。 他踌躇一会儿,小声说道:“皇上,奴才有事需要听您吩咐,就是……青韵姑娘,奴才该把她安排在哪里?” 裴怀泠冷淡地指了指站在不远处宛如隐形的婢女:“同她们一样。” 李温愣了愣,随后应道:“喳。” …… 李温从安神殿出来,目光复杂地望着苏浔。 她既然能从安神殿活着出来,在皇上心中定然有几分不同,本该做个主子的,没想到沦落成了婢女。李温联想到方才皇上让他去调查她,心道定然是她做了什么事,引得皇上不喜。 自古帝王皆多疑,长乐帝尤甚,且喜欢杀之而后快,也不知道她还能再活几天。 苏浔在安神殿门口乖乖地站着,一转头,就对上了李温看着她满含悲悯的眼神。 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李公公,怎么了?” 李温摇摇头,叹了口气:“跟我来。” 他带着苏浔来到安神殿的一处配房,里面有两张床榻,他指着其中一处,道:“以后这便是你的住处。”他说完,又看向她那身海棠红的烟雾裙,“衣服也换下来吧,以后穿宫女服制,等下我让人给你送来,以后你便是皇上的贴身女婢了,好好伺候皇上。” 他交代完这些,摇摇头走了出去,临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今夜你当值。” 苏浔愣在原地。 她转身看了眼过分简朴的床榻,一双美目闪过疑惑,她这是从舞姬变成女婢了? …… 月色渺渺,夜晚如期而至。 苏浔穿着一身杏色宫装,不情愿地踏进了安神殿。 内殿里很安静,见到她进来,和她换值的婢女便退下去。苏浔站在她的位置,双手交叠着,学着她们摆出一张保命的石雕表情。 今晚上昏君不在,据闻是在御朝殿和群臣商讨国事。苏浔撇了撇唇角,昏君怕不是在商讨国事,而是在商讨怎么祸害臣民吧。 她站在灯影下,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等到裴怀泠回来。 他穿着玄色龙纹常服,苍白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苏浔下意识站得更直了一些,并轻轻挪了挪脚步,将自己挪到了灯影深处。 李温跟在裴怀泠身后,弯着腰给他倒了一盏君山银针茶,茶香氤氲,他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眼前:“皇上,先喝盏茶暖下胃吧。” 裴怀泠接过,浅啜一口,便搁下了,对他说道:“退下吧。” “喳。” 李温便轻声退了出去,依旧如往常一样,体贴地阖上了门。 裴怀泠倚在紫檀榻上,瘦削修长的腿垂下,穿着玄色长靴的脚踏在软绵的地毯上。 他轻轻揉着眉心,今日他在御朝殿听着国事,便知道这大祁国,已经烂成了一滩泥,他这一朝重生,竟成了臭名昭著的亡国之君。 他讽刺地一笑,上天真是待他不薄。 苏浔在不远处看到他忽然露出的一抹笑,又往灯影更深处挪了挪,这抹笑虽然好看,可是有点渗人。 她刚刚挪完,忽然看见裴怀泠放下了揉眉心的手,一双幽深的凤目在内殿环视一圈,最后直直落在她身上。 苏浔:“……” 她这是怎么入了他的眼了? 裴怀泠的目光越来越沉,苏浔无奈,低着头走了出去,朝着他屈膝行礼,小声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奴婢?”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你觉得呢?” 苏浔顿时头大起来,她哪里知道? 她垂着头,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奴婢愚笨,求皇上指点……” 裴怀泠将一条长腿伸到了她面前。 苏浔便懂了,狗皇帝是让她脱鞋…… 她匆忙蹲下去,一边费力地脱着他的靴子,一边低声认错:“奴婢第一次当值,不知道这些,请皇上恕罪……” 裴怀泠冷淡地挪开视线。 他的原身长乐帝在不杀人的时候,是个极其喜静的人,因此长乐帝就寝的时候,通常只安排一个伶俐的婢女站在一旁侍候。没想到她刚当了婢女,就被李温安排了过来。 难怪他坐在这等了半天她还没反应过来,真是没有眼色的小东西。 跪在地上的苏浔一身杏色宽大的宫装,没有了往日的艳色装点,显出了几分孱弱的娇柔。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靴子从他脚上脱下来。 苏浔将两只靴子摆放整齐,才弯着腰站起来:“皇上,好了。” 裴怀泠从紫檀榻上起身,又道:“给朕宽衣。” “是。”苏浔挂着浅笑,恭顺地去解他的腰带,并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万恶的帝国主义,皇帝果然退化得连脱鞋脱衣都要人伺候。 她将他的腰带温柔解下,裴怀泠外面那件玄色常服便松散开,苏浔解开最外面的系带,拉开他的衣襟,忽然懵住——这大祁帝王的服侍繁琐,冗杂繁复,里面内衬层层叠叠,又有暗带无数,她竟然不会脱…… 她从没穿过这种衣服,青韵留给她的记忆也无用,帝王的衣饰,哪是寻常的百姓能够理解的。苏浔额头一下子急出一层细密的汗,她咬了咬牙,随手先解最前面的一个系带。 然而她解了半天,才发现这只是一个装饰用的结? 裴怀泠一直没有说话,只垂首看她乱七八糟的动作。 他来自现代,本来不屑于将穿衣脱鞋这种事情假以人手,然而他的服制繁冗复杂,就连脚上的长靴,都系着十六根带子,没有外人帮助,他很难脱下,这才渐渐接受让人给他脱衣穿衣的习惯。 好在这群古代人习惯了他的服制,穿脱起来游刃有余,然而今夜眼前的小东西,却笨得有些出奇,竟然连装饰结都能认错,仿佛跟他一样是个外来者。 想到这,裴怀泠的长眉蹙起。 面前的人依旧在费力解着,她秀美莹白的脖颈晃在他眼下,乌黑的鬓发披散在一侧,如同一匹光亮的缎子,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一刻钟已经过去,她仍然连一件内衬都没有解完。甚至因为这一通胡乱摸索,她的手时不时戳到自己身上,带起一阵阵痒。 裴怀泠心里生了些燥意,他半阖着眸子,看着她乱七八糟翻飞的指尖,以及她秀美鼻尖上冒出来的薄汗,终于忍不住,伸手捏起她的指尖。 “你会脱吗?” 第9章 谋反 苏浔又在安神殿跪了一夜。 昨夜一场艰难的更衣,以李温进来服侍而告终。苏浔害怕被昏君迁怒,将自己隐成了一只鹌鹑,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了一夜。 等到她下值,天已经大亮。 她拖着两条残腿,一回到配房,倒头便躺下去。 “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苏浔将头埋进枕头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躺了半个时辰,腹中忽然传出一阵嗡鸣,苏浔抬起手摸了摸瘪瘪的腹部,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得去找吃的。 她艰难地起身,刚一拉开配房的门,一道极快的身影忽然从她面前闪过。 苏浔瞬间清醒过来,她四下一望,果然在不远处的廊柱后面看到一张探头探脑的脸。 又是周平的人,简直阴魂不散!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阖上门,继续提着食盒往外走去。 宫女的膳堂离她的住处并不远,她专挑人多的地方走,果然,周平带的人一直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她。 虽然现在算是安全的,但苏浔一想到周平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了她,她就开始犯难。她躲得了他一天,可躲不了一辈子,难不成真要逼得她去昏君面前告状? 她皱着眉,抬脚迈进膳堂。 膳堂里还为她们这些刚下值的宫女备着膳,苏浔装在食盒里,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宫女拉住胳膊。 “青韵。”宫女一张清秀脸,朝她笑着。 苏浔在青韵的记忆中没找到这个人,于是她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你是?” “我是云碧啊,你不认识我啦?”叫云碧的宫女笑道,然后拉起她的手,“走,好久没见,我们聊会儿天去。” 苏浔下意识想扯走自己的手,然而她的手被云碧紧紧地握着,云碧的力气出奇的大,苏浔下意识觉得,这个宫女是习武出身。 这一晃神,她便被云碧拽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地方。 苏浔终于拽回自己的手,她警惕地望着她:“你到底是谁?” 云碧脸上的笑意早已经不见,她漠然地望着她:“皇后娘娘有请。” …… 凤栖宫红墙绿檐,金黄色的琉璃瓦闪着一层油亮的光。 苏浔跟在云碧身后,一踏进宫内,身后朱红色的大门便缓缓阖上。 她脚步一顿,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眉间轻皱,皇后这样神神秘秘,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她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难道是皇后嫉妒她争宠,她要参加宫斗了? 正在她盘算的时候,一个面容秀美的女子从殿内走出来。 她一身红色凤裙,神情端得很是严肃,苏浔一见,便弯腰规矩地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秦婉婉没说话,先绕着苏浔转了两圈。 即便穿着一身宽大的宫装,依然遮不住她曼妙的身姿,再看看那张让她都禁不住惊艳的脸,难怪能让那恶心人的昏君手下留情。 秦婉婉清了清嗓子,说道:“进来吧。” 苏浔便跟着她进了内殿。 一进去,内殿的门也被阖上,苏浔环视一圈,发现殿中除了她和皇后竟再无旁人。她看了一眼皇后,问道:“娘娘唤奴婢来所为何事?” 秦婉婉朝她轻轻一笑:“你不要拘谨,本宫是要帮你的。” 苏浔也一笑:“娘娘是要帮我什么?” “当然是帮你解决周平的事。” 苏浔望向她——她是怎么知道周平的事的? 秦婉婉继续笑道:“你不用多想,这大祁宫的事,本宫自有办法知晓。” 苏浔沉吟了一会儿,随后淡笑着望向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娘娘是想让我帮您做什么吧。” “你真是聪明,难怪能活到现在。”秦婉婉啧啧一声,“既然这样,本宫也不绕弯子了,本宫确实有个小忙要你帮。” “什么忙?” 秦婉婉走到她耳畔,压低声音:“从长乐帝那把兵符偷出来。” 苏浔怔了怔。 第一次见面,还未寒暄几句,这皇后娘娘就径直说了出来,不知是毫不避讳,还是性子直白。 苏浔却不能莽撞,她皱眉,低声道:“娘娘可能不知,我如今只是皇上身边一个普通的女婢,这件事恐怕办不到。” “你能的。”秦婉婉仿佛咬准了她。 苏浔静默片刻,长乐帝生性谨慎,偷兵符这种事情定然十分困难,若是不小心被发现,可是会死无全尸。 她望向秦婉婉:“若是我不做呢?” “你要是不做……”秦婉婉撩了撩耳边的鬓发,笑吟吟地望着她,“你要是不做,周平迟早将你赶尽杀绝,而且,你好像还有个弟弟,本宫正让人看着呢。” 苏浔皱眉。青韵确实有一个十一岁的弟弟,他们两人无父无母,这弟弟是她一手带大,关系甚好。当年青韵被强行征进宫,因为没来得及和弟弟打声招呼,一直将他挂念在心上。 皇后这样说,便是拿青韵的弟弟威胁她了,她如今占了青韵的身子,不能置她唯一的至亲于不顾。 “你要想想清楚,帮本宫做成这事,本宫不仅让你在宫中再无危机,还能照拂着你弟弟,这可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苏浔静静站着,没有马上回答她。 秦婉婉也不催促她,她坐到一旁的秋梨木长椅上,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低声说:“本宫给你时间,你在这儿好好考虑。” 偌大的内殿寂静无声,苏浔望向秦婉婉握着茶杯的那只手,那只手细白柔嫩,就是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意。 她竟然……在紧张? 苏浔忽然就笑了:“皇后娘娘是要谋反吗?” 秦婉婉的指尖大幅度抖了一下,然后假装淡定地抬起头:“既然敢让你偷兵符,本宫也不会瞒你,这大祁的气数早该尽了。如今朝堂奸臣当道,昏君嗜杀暴虐,民不聊生,连我们平南王府都要苟且偷生,天下人谁不恨他,他早该从皇位上滚下去了!”她越说越气,到最后声音都有些高,“我们秦家谋反,是替□□道!” 平南王府……秦家么……苏浔点点头:“娘娘说的对。” 秦婉婉说完,也知道自己太激动了些,她清了清嗓子,又恢复到淡定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 苏浔笑道:“我帮你偷。” 秦婉婉没想到她这就同意了,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宫就知道你是个胆子大的。” “不过……”苏浔忽然话音一转。 秦婉婉警惕地望着她:“不过什么?” “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偷到兵符后,想办法把我送出宫。” 秦婉婉没想到她还敢提条件,更没想到她提的条件是想出宫,这件事可并不简单。她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狠了狠心道:“好,本宫答应你。” “娘娘言而有信,我必竭力相助。” 事情就这么谈妥了,苏浔又详细问了一些兵符的细节,便告辞往外走去。 秦婉婉见她如此爽快,也松一口气,她心里欢喜,甚至亲手替她拉开殿门。 苏浔见状,朝她弯腰行礼:“谢谢娘娘。” 秦婉婉摆了摆手,她还在欣喜着苏浔的痛快,一时忘记伪装皇后的端庄和威严,大咧咧回道:“举手之劳。” 苏浔笑了笑,往外走去。 临出凤栖宫宫门的时候,她忽然脚步一顿,转身望着秦婉婉。 秦婉婉一愣:“还有什么事吗?” 苏浔便弯起眼眸:“烦请娘娘替我转告秦世子,谢谢他为我想出这一举三得的好法子。” 她说罢,笑着转过身,迤迤然消失在了凤栖宫外,留下了僵在原地瞠目结舌的秦婉婉。 第10章 又是你 “一得除周平,二得护亲弟,三得自己能出宫,可不是一举三得么?”秦长宁听完秦婉婉的转告,摇头失笑。 “太玄乎了!我按照你的要求,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起你,她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秦婉婉还在一头雾水。 “你我是出自平南王府的亲兄妹,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她原本不知,你说话时常颠三倒四,说不定哪里说漏嘴了。那周平之事似乎只有我知道,她推测出我们的关系,再推测出我来也是有迹可循。” 秦婉婉听完,挠了挠头:“她这么厉害?” 秦长宁布棋的手停下,抬起来揉揉她的脑袋:“是你太笨。” 听到自己又被说笨,秦婉婉识趣地吸了吸鼻子,不再纠结此事,她捋顺了自己被揉得乱糟糟的头发,又疑惑道:“兄长,你说她这么聪明,怎么敢接下这九死一生的差事?” “自然是因为……”秦长宁摸着手心里的棋子,想起来她在御花园和他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伤及无辜。他查了周平的事,才知道她是为了保那几个舞姬,这样的一个人,不仅一身傲骨,又心怀肝胆,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苟且在长乐帝那种人手里…… “因为什么?”见秦长宁忽然不说话,秦婉婉禁不住追问道。 秦长宁回过神,朝她一笑:“因为一举三得啊。你早些回宫吧,以后不要无缘无故出宫,长乐帝可谨慎得很。” 秦婉婉撅了撅嘴:“我递过折子了,他才不管我。” “听话,早回去,记得尽快把周平除掉。” “知道啦。”秦婉婉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又坏笑着望着秦长宁,“兄长,你对她的事可真上心呀!”她说完,提着裙子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秦长宁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笑了笑。 …… 傍晚,又到了苏浔当值的时候。 她刚从配房出来,就听到门口有两个小太监在闲聊。 “你听说了吗?内教坊司的教坊吏周平溺水死了!” “啊?我今早还见到他了,怎么就死了?” “谁知道呢,反正死的透透的,还有常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小太监,据说傻的傻疯的疯,都被打断腿逐出宫了!” “大概是他们坏事做多了吧……” 两个小太监一唱一和,明显是早早排练好来说给她听的,苏浔唇角微微一弯,这皇后娘娘报信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一个下午便将周平解决得干干净净。 苏浔终于能够轻快地吐出一口气——如今不仅少了周平无处不在的生命威胁,她更为青韵报了仇。 她略一驻足,抬头望向天空,金色的霞光层叠弥漫,宛如一朵绽放的业莲,苏浔微微一笑,青韵的灵魂总算能够安息了…… 如今她只剩把兵符偷出来这一个任务,若她能顺利完成,她便能从这吃人的大祁宫脱出来,身心皆自由了。 “加油啊。”苏浔攥紧手心,深吸一口气往安神殿走去。 …… 来到安神殿,苏浔本来充满希望的脚步忽然一滞。 里面的婢女跪在地上,一个个噤若寒蝉,气氛格外诡秘。 苏浔便挨着一个宫女跪下,小声问道:“玉心,怎么了?” 玉心是原来侍奉在长乐帝身旁的石雕婢女之一,因和苏浔住在一个屋子,两人也稍稍熟悉起来。听到她这么问,玉心急忙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用气音回她:“皇上病了。” 狗皇帝病了?苏浔眉梢不由得一挑,病得好啊。 内殿里似乎挤着不少太医,苏浔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伸长耳朵听里面的人说话。 “皇上是旧疾复发,微臣已经给您施完了针,再将养几日便好了。” 这太医的声音沉重,怕是这几句话安慰成分居多,真实情况应该没这么简单。 里面的人似乎摆了摆手,几个太医便提着医箱,擦着一额头的汗退了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李温也弯着腰从里面退出来,见到跪在地上的一群宫女,他低声呵斥道:“跪在这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婢女们急忙起身,四下散去。苏浔便慢吞吞地往内殿挪去。 她停在鲛珠帘幕外,偷偷往里望了一眼,绀青色的床帐遮着整张宽大的龙榻,里面燃着安神香,格外寂静。 苏浔收回视线,低着头站好。 夜幕缓缓降临,殿内的烛火摇曳着,酉时刚过,殿内的婢女逐一退出去,偌大的内殿又剩苏浔一人。她在灯影下,悄悄扭了扭站得酸麻的脚踝,又偷偷往里望了一眼。 里面依然寂静无声,连翻身的动静都没有。 苏浔心道,难不成他死了? 死了可就好了,这长乐帝没有子嗣,他死了,这皇位定然落在别人手中,这天下自有强人争夺,她连兵符都不用偷了……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破灭了苏浔的浮想联翩,她急忙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好。 绀青色的纱帐微微一动,里面传来细微的摩挲声,安静了没有半刻钟,一阵更压抑的咳嗽传了出来…… 一声咳得比一声沙哑,活像在生咽着粗粝的砂子,即便里面的人在极力隐忍着,还是咳得苏浔心突突地跳。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茶壶,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进去侍奉,昏君就算是要死,也会在死之前起来把她杀了。于是她咽了口唾沫,匆忙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掀开鲛珠帘幕走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到珠帘里面,六尺宽的檀香木阔床占据一方,另一端是铺着软毛织锦扶手椅,一张雕莲纹的长书案,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似乎还有画作。 她没敢再多看,轻轻拉开绀青色纱帐,低声道:“皇上,奴婢给您倒茶了。” 裴怀泠双眸半睁,缓缓抬起手,苏浔见状,急忙放下手里的茶,扶上他的胳膊:“皇上,您慢点。” 他借着她的力,吃力地撑起身子,苏浔将一旁的茶水递过去。 裴怀泠饮了几口,咳嗽声终于渐渐缓下来,他将手里的茶盏丢进苏浔手里,才看清她的脸:“又是你……” 苏浔挤出一个羞涩的笑意:“是奴婢。” 裴怀泠便不再看她。 他身子绵软无力,今日这一场突发急病,让他对他这具身体更加心灰意冷,不过是强弩之末,早死之身,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可活。 他薄唇紧抿,脸色苍白,因为剧烈的咳嗽,一双唇格外得红,如今神色阴郁起来,宛如一个病气森森的鬼魅。 苏浔不由打了个颤,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还喝吗?” 裴怀泠摆了摆手。 “那……奴婢扶您躺下?” 他点了点头。 苏浔便弯下腰,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搀着他的胳膊,费力地将他往床上放去。裴怀泠刚刚起身用尽了力气,这一躺下,身上陡然无力,所有的重力一下子被苏浔承住。他虽削瘦,却不单薄,这沉甸甸的重量让苏浔一时收不住,在他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她“啪”地一声———脑袋扎在了他身上。 脸颊下的胸腔温热,触感坚硬又结实,苏浔一怔,一边喊着“皇上饶命”,一边急急忙忙起身,然而却忘记自己还有一只手被压在裴怀泠身下……接着便是一个趔趄,她的脑袋又砸向他胸口…… 裴怀泠一声闷哼。 苏浔觉得自己的头发丝都竖起来了,她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头顶的裴怀泠,只见他正蹙着眉紧盯着她…… 他白皙的下巴上,还糊着她的几缕头发。 苏浔干笑着,将手从他的后背轻轻抽出来,又小心地将自己的头发从他脸上扒拉下来,才从他身上缓缓站起,一脸谄笑道:“皇上,奴婢鲁莽,奴婢知错了……” 裴怀泠依旧看着她,眸色晦暗难明。 正在苏浔以为他下一句是要把她拉出去砍了的时候,裴怀泠忽然脸色一红,接着重重地咳嗽一声——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唇角滑下,滴在了寝衣的白绸领上。 他咳血了…… 苏浔惊惧地睁大眼睛,她完了,她竟然把他砸出血了! 第11章 告白 内殿再一次热闹起来,李温带着太医,很快便赶了过来。 裴怀泠已经昏睡过去,苏浔战战兢兢地立在床边,听着太医疑惑地叹气:“明明之前已经给皇上施针压制住了,只要情绪平稳,今夜应当无事,怎么咳血了呢?” 苏浔一言不发地站着,决定不接太医的话茬。 太医想不通,只好又给裴怀泠扎了几针,还多开了一副药,才提着药箱退了出去。 李温见有惊无险,便也退了下去,临走时还好好叮嘱苏浔一番,让她仔细照料。 苏浔点头称是,等到身旁恢复安静,她才抬起袖角,偷偷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床上的裴怀泠还在昏睡中,憧憧灯影映的他脸颊半明半昧,一半苍白如雪,一半隐于黑暗,即便这样安静地阖着眼睛,周身依旧带着渗人的压迫,仿佛处处缠绕着黑气。 苏浔又擦了一把汗。 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会怎样惩处她。 要不,她趁现在把他杀了? 不行。一产生这个想法,苏浔便飞快地摇摇头。她从前想杀他,也不过是在他要虐杀她的前提下,她才做出同归于尽的决定。而如今他对她的惩处未知,她若冒然杀了他,她作为弑君的凶手,定然会被处死。她不能为了杀他,把自己的命丢掉。 再说,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她这个胆子,哪有勇气举起刀? 苏浔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她不如趁着他昏睡的时候,找找兵符吧。如果她这一关还能侥幸蒙混过去,早早出宫才是她的正道。 她又看了一眼裴怀泠,确认他还在昏睡着,便迈着极轻的脚步,绕着这方内室查看起来。 秦婉婉告诉她,兵符会被昏君贴身放着,而这内室是他起居的地方,兵符大概率会在这里。她的目光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书案后的一排书架上。 书架上搁着汝窑瓷器,金镜珊瑚,夹杂着几排书,还有一个暗红色搭扣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雕着八宝吉祥纹,搭扣垂着,苏浔走过去,才发现上了锁。铜色的小锁玲珑小巧,她伸手拽了拽,却是纹丝不动。 她失望地往回走,余光扫过书案,脚步一顿。 书案上摆着一张地形图,上面有几笔勾勒,落着几个零星的字眼,苏浔看着这笔锋甚是眼熟,刚打算弯下腰仔细看,却在此时,榻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苏浔顿时将这事抛在脑后,飞快地跑到床边。 裴怀泠的手腕动了动,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一双长眉拧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苏浔胆子都快吓破了,她径直跪下去,小心翼翼地喊道:“皇上?” 裴怀泠睁着眼睛,耳畔似乎有人在唤他,然而他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看不清说话的人,更听不清她说的话,只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苏浔喊了半天,他都没有反应。她悄悄伸出手,在他的眼前划了两下,见他瞳孔依旧没有焦距,才松了口气跪坐在地上。吓死她了,还以为刚才被发现了。 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小声嘟囔道:“难不成是梦游吗?”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许是神志不清,他脸上没了往日的阴翳,多了几分脆弱和迷茫。苏浔瞧着他俊美的一张脸,不免生出几分遗憾,多好的一副皮相,怎么就烂了心肺。 她伸出手指,想将他睁着的双眼阖上,却猛然被拉住手腕—— 苏浔吓了一跳,急忙喊道:“皇上,您听奴婢解释!” 她跪在地上,缩着脖子等着裴怀泠发落,然而等了半天,床上的人仍旧抓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 苏浔又悄悄地抬起头,床上的人竟然已经阖上眼,睡着了…… “果然是梦游。”苏浔嘟囔一句,胳膊扯了扯,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却没想到,她的手腕竟被他捏的死死的,动都动不了…… 她费了半天劲,也没抽出自己的手腕。 “刚刚不是还起不来吗,这会儿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苏浔伸出另一只手,试图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然而她刚刚碰上,榻上的人眉头微微一皱。 苏浔急忙缩回手,床上的人才恢复平静。 她叹了口气,只好放弃挣扎,闷闷道:“算了,就当是哪辈子欠你的。” …… “裴怀泠,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 眼前朦朦胧胧,裴怀泠努力睁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巧笑倩兮的女孩儿。 他有些混沌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别摸了,已经退烧了。”女孩儿笑嘻嘻地拿下他的手,“我可给你敷了整整一晚上的毛巾。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好好的觉不睡,非要大半夜赶过来伺候你。” 她笑得得意又明媚,全然没有抱怨,裴怀泠看了她半天,才弯起唇角:“谢谢你,苏浔。” “我可不接受口头的谢谢。” 她的唇角扬得老高,他被她的笑迷了眼,不由温柔地问她:“那你要什么?” “我要……”她笑着,眉眼弯弯,脸颊竟染上了两抹羞涩的红,“你做我男朋友吧。” 他那颗封寂多年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 他和她在一场商务酒会相识,她是被朋友带过来的。那天她穿着一条精致洁白的长裙,肌肤上像是蒙着水一般的月华,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明眸皓齿,笑如暖阳。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美丽而光明,而他,却需要带着面具,在阴暗里满心算计,苟且偷生。 浓浓的自卑涌上心底,他想要排斥,目光却胶在她身上挪不开,直到,她也看到了他。 她朝他一笑,端着酒杯便走过来,白裙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晃,晕黄的灯光下仿佛开出一路的花。她停在自己面前,对他说:“你好。” 他弯起一个最温柔的笑,回她:“你好。” 她便笑着介绍自己:“我叫苏浔,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 从那之后,她就常找他聊天,她身上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一眼便沉沦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带着自己的面具,贪恋又痴迷地等待着她每一次的消息,直到他这次病得糊涂,不知怎的,将她叫到了身边…… “你想什么呢?快点回答我。”见他不说话,她抬起手戳了戳他,将他从回忆里戳醒。 他望着她的明媚的双眼,里面倒映着他,还有一丝丝忐忑。 他听到自己说:“好。” 她眼睛里的忐忑顿时便没了,像是顷刻间洒满了星星。 他笑着,将她小心地拥进怀里,却不知为何,胸口漫上一阵阵隐秘的刺痛。 …… 裴怀泠睁开了眼。 入目是绀青色纱帐,上面绣着龙纹,他恍惚片刻,才知道自己方才做梦了。 也不知怎的,他竟然梦见了上辈子苏浔向他告白的情形。 他半阖着眸子,讽刺地一笑。 手心似乎握着什么,裴怀泠举起来,发现里面是一截纤细的白腕子。顺着腕子望下去,他看到一张睡得正熟的脸,正趴在他的龙榻上。 鬓发歪斜,几缕青丝散落肩头,衬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魅惑怜人。 他蹙眉,一把松开她的手腕。 本来睡得正酣的苏浔猛然坐直,她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裴怀泠,半晌才回过神来。 “皇……皇上,您醒了啊……”她忙矮了矮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然回来了。 她偷偷搓了两下,继续谄笑道:“皇上,您身体感觉怎么样,可要奴婢帮您唤太医来?” 一张媚色逼人的脸,雾蒙蒙的美目里含着焦灼,好似真情实意。裴怀泠望着她,缓缓道:“朕是怎么晕过去的?” 苏浔脸上的谄笑便僵住,低下头扮做鹌鹑样:“皇上,奴婢知错了……” 裴怀泠没有说话。 苏浔见他迟迟没有发落,便开始努力巴结,她伸出手臂,问道:“皇上,可要奴婢扶您起来?” 裴怀泠目光落在她那截手腕上。他昨夜握着的地方,已经起了一圈青紫的印子,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他望着她一脸媚笑,刚刚被那场梦搅乱的心神又烦躁起来,他阴沉着脸撷过她的下巴:“你离朕远些。” 第12章 不行 “谁喜欢靠近你,还不是怕你这个变态。”苏浔狠狠搓着自己的下巴,闷闷地走在回配房的路上。 方才裴怀泠丢下那句话,就转过身不再搭理她,苏浔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只能越想越闷,直到回到配房,这口气才渐渐消下去。 罢了,他好歹没有追究自己伤他的事,给自己留了一命。在这深宫中,她就是刀俎下的鱼肉,哪里有反驳的余地,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分之一的侥幸了。 她摇摇头,正打算上床睡个回笼觉,门外忽然传来扫撒声。 她刚刚下值,此时天色微亮,他们这些婢女住的配房不会扫撒得这么早。苏浔听到外面的扫撒声越来越近,几乎要扫到她的门槛上,她便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正是昨日在她门口聊天的其中一个。 苏浔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见四下无人,对这小太监说道:“你回去对娘娘说,昨夜只是粗粗看了一下,暂时还没有头绪。” 小太监便点点头,拿着扫把就要往回走。 “等一下。”苏浔喊住他,“此事极难,非一两日能办到,请娘娘做好持久等待的准备。事成之后我自会想办法给她送去,此地人多眼杂,你以后不要再来。” 小太监又点点头,猫着小步走远了。 苏浔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小太监和他的主子,都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 裴怀泠一连病了三天。 这几天苏浔都是白日轮值,白日婢女多,她仿佛透明人一样站在殿内,没再入裴怀泠的眼,一直相安无事。 今天是第四天,苏浔下值的时候,恰逢太医来问诊。那太医诊断一番,笑道皇上神龙附体,病已好全。苏浔边往外走,边翻了个白眼,看来狗皇帝那半死不死的身子,又挺过去了。 等她迈出安神殿时,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长长眼!”那人体格肥壮,大腹便便,因着在安神殿,只敢低声呵斥。 苏浔抬头,原来是石咏德。她面无表情地朝他屈膝道:“石大人安。” 石咏德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双绿豆小眼忽然一亮:“你是青韵?” “是奴婢。” “我果然没认错!”石咏德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两遍,八字胡笑得一抖一抖,“上次在皇上的生辰宴,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苏浔当然记得,要不是他,她根本不会被送到这安神殿里。 她淡淡地扯了下嘴角:“石大人有事吗?” 石咏德四下一看,他们两个站在安神殿外,此时正是换值的时候,门口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两个。石咏德便放下心来:“你现在跟在皇上身边,可多亏了本官啊。” 苏浔微笑:“大人说的是。” “本官跟在皇上身旁多年,你绝对是皇上女人中最独特的一个,否则不会安然地活到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的,为什么成了女婢?” “自然是皇上安排。” 石咏德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八字胡:“皇上偌大的后宫,只有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如今可缺着一个后宫掌权人,要不要本官帮你一把?” 苏浔可不信他有这么好心,淡笑道:“无功不受禄,不知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果然是个通透人。”石咏德笑着道,“本官这人,一颗心都扑在皇上身上,自然也是要你为皇上排忧解难。” 苏浔静静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石咏德一双绿豆小眼又四下看了一番,才低声说:“皇上年纪不小了,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是时候添个子嗣了。” 苏浔好笑地望着他:“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的意思,是让你给皇上添子嗣。”大概是觉得她喜不自胜,石咏德连语气都得意起来,“你若是同意,本官这就进去为你荐一个位分,让你名正言顺地给他生个皇子。不过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本官的提携之恩。” 苏浔尽管没懂他为什么执着地让她给皇上生孩子,不过后一句却听懂了,他是想让她当他的人。 她朝他微微一笑:“石大人真是为皇上思虑周全,不过皇上却是看不上奴婢的。奴婢可没有天大的胆子和福气,敢爬到龙床上去。” 石咏德一噎,没想到面前柔柔弱弱的小美人竟然不为所动。他皱起眉望向她:“本官不是说了吗,会帮你求一个位分……” “奴婢劝大人三思而后行。“苏浔径直打断他,“一则皇上真不喜我,二则……奴婢是个愚钝的,就算日后飞黄腾达,也没有什么七巧玲珑心来帮助大人。” 她话已至此,也懒得多说,便又朝他行一礼,“奴婢还有事,先退下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咏德被她一通话噎住半晌,才咂么出她的意思,原来是不屑与他为伍。 他望着她的背影,绿豆小眼一眯:“给脸不要脸!以为本官只能找你吗?” …… 苏浔在回配房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石咏德的话。 她可不相信他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才忧虑长乐帝的子嗣。但是,她又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缘由。 她皱着眉头回到配房,恰逢玉心也在,她今日不当值,正窝在屋子里绣帕子。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玉心抬头看苏浔一眼,随口问道。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多日,渐渐熟络起来。玉心在房间里比在安神殿放松许多,没了当石雕的刻板和严肃,原来是个温和贴心的人。 苏浔解着自己的宫装,说道:“在想皇上的子嗣。” 玉心一听,讶异地抬起头。她急忙站起来,拉开门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才松一口气。 “你说这个干什么,不要命了?”她把门阖上,忽然目光复杂地望着苏浔,“你不会是想……” 苏浔知她误会了,笑着解释道:“不是,给我十条命我也不敢爬龙床。” “那就好,你可别做傻事。”玉心松一口气,又坐回桌子继续绣她的花。 苏浔叠着自己的宫装,还在思忖,忽然,她丢下手里的活,挨着玉心坐下,压低声音说:“玉心,你说皇上在位十年了,他宠幸过那么多美人,为什么没有子嗣?” 玉心声音压得更低:“你真是胆子太大了,现在都敢在背后妄议皇上了……” “我就是好奇,毕竟你服侍在皇上身边的时间长。”苏浔说着,又皱起眉头道,“难不成,他宠幸过的人,都杀了?” 玉心笑道:“他确实是都杀了。” 苏浔:“……” “不过……”玉心话音又一转,小声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玉心放下手里的帕子,贴近苏浔的耳朵,声音越发得小:“皇上从没宠幸过任何人,他只喜欢虐杀。” 苏浔震惊地睁大眼睛,难不成这御女无数的长乐帝,还是清白之身? 玉心看到她的表情,无奈一笑:“是真的,不过又有什么不同,反正是都杀了……”她说着,像是回忆起从前所见的那些尸骸,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苏浔也不再说话,似乎在沉吟。 等到玉心绣完了手里的帕子,苏浔忽然眼神一亮:“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苏浔神秘兮兮地趴在玉心耳畔:“他大病缠身,肯定是那方面不行!” …… 安神殿里传来一声闷哼。 李温弯着腰走进去,对着卧在紫檀榻上看书的裴怀泠小声问道:“皇上,您怎么又打喷嚏了?可要奴才帮你传唤太医?” 裴怀泠没搭理他,却蹙着长眉,往四下望了一眼。 李温急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又小心翼翼道:“皇上是在找什么吗?” 裴怀泠瞥他一眼,将视线落回到手中的书上。 李温摸不着头脑,又被这一眼看得胆颤心惊,吓得弯着腰退回了原地。他缩在灯影下,皱着一脸苦大仇深的褶子,疑惑地反思起来。 第13章 勾引 隔天,又轮到苏浔晚间当值。 她来到内殿的时候,恰逢裴怀泠不在,苏浔便松了口气,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好。 一个时辰后,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苏浔以为是昏君回来了,急忙站直身体,却没想到,进来一位许久没见的熟人。 她是被几个小太监押进来的,穿着一件绛紫色薄纱裙,宽大的衣裙套在她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羸弱和可怜。正是从前在内教坊司和苏浔住在一起的小丫头,凝烟。 凝烟跪在地上,一张脸吓得煞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死死抓着送她进来的小太监:“公公,您放了我吧,内教坊司还有那么多舞姬,我什么都不懂……” 小太监皱着眉,一把拽开她的手:“求我有什么用,好好想想怎么伺候皇上吧,不要浪费了石大人一番苦心!” 他说完,带着其余的小太监便退了下去。 等到他们走出去,苏浔对着趴在地上呜呜哭的凝烟喊道:“凝烟。” 凝烟哭声一止,抬眼望向她,惊讶地抽噎道:“青韵……姐姐?” “是我。”苏浔点头,担忧地问她,“你怎么到这里了?” 这一问,凝烟的眼泪又刹不住了:“我不知道……石大人说皇上大病初愈,为了让他心情愉悦,就让内教坊司往这里送人……他们都不喜欢我,就选中了我……” 苏浔从她七七八八的话中,推测出了整件事情。 石咏德在她面前碰了壁,便又将手伸向内教坊司,试图再选出一个合适的人任他拿捏。而凝烟来内教坊司不久,心思单纯又不擅交际,在内教坊司一直不讨喜,于是她便被内教坊吏选出送了过来。 石咏德的这个算盘,打得可是尸山血海的路数。他趁着长乐帝大病初愈的机会,拼命往里塞人。尽管他不能保证塞的人会活着出来,但这样天长日久地送,只要人够多,早晚还会有下一个青韵。 但是在那之前,谁知道有多久,要死多少人呢? 凝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擦着脸上的泪,死死攥着苏浔的裙角,将她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青韵姐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救救我……” 苏浔不由心软了。 这个小丫头,是她刚来这个世界,一直贴心照料她的人,那份恩情,她不能不报。 可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婢,又该如何帮她? 正在她皱眉想办法的时候,外面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裴怀泠回来了。 婢女正在屏风后给他换衣服,李温绕过屏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石咏德送人之前和他打过招呼,李温昨夜被裴怀泠瞥了一眼,反思了半天,觉得大概是皇上许久没有杀人了所以心情不好,为了讨皇上欢心,他便应承下石咏德这个安排。 见人已经在这,李温朝着站在一旁的苏浔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他退出去。 苏浔想起来了,她第一次来安神殿的时候,李温也是这样唤走婢女来清场的。 她犹豫地望着地上的凝烟,凝烟也在满脸是泪地望着她。 见她呆在原地,李温皱起脸上的褶子,走上前来低声呵斥道:“怎么还不走,也想留下来送死?” 他抬起胳膊,生生将苏浔拽了出去。 内殿的门扉再一次阖上,苏浔站在门口,双脚仿佛胶在原地。刚刚出来的时候,凝烟满是泪痕的双眼绝望地盯着她,嘴里不停喃喃着救她。 苏浔的心揪成一团,她弯下腰,趴在门扉上想听一听,然而里面寂静无声…… “青韵,你到底怎么了?”李温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皱着眉又倒回来,“今儿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苏浔紧咬着下唇,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正在这时候,一个婢女端着药盏走了过来,她见李温和苏浔在这,停下脚步问道:“李公公,这是?” 李温看着她手里的药,皱眉道:“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挑这个时候送。先端回去吧,过会等皇上……诶?青韵!” 他话还没说完,竟见到苏浔夺过婢女手里的药盏,推开内殿的门便闯了进去。 内殿里还是寂静无声,苏浔踏进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咽了口唾沫——她怕是脑子发热,要疯了。 她低着头,轻手轻脚绕过描着山河风云的屏风,端着药盏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 耳畔渐渐传来啜泣声,苏浔咬咬牙,抬起头。 只见凝烟还是跪在地上,脸上的妆哭花糊了一脸,而那狗皇帝正穿着一身月色薄寝衣,望着地上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上,您的药。”苏浔鼓起勇气,弯着腰将手里的药举了起来。 裴怀泠看向她。 低眉顺目地端着一盏药,脑袋却恨不得埋进地毯里。几日未见,倒是长进不少,怕成这样都敢进来。 他挽了挽寝衣的袖子,淡淡道:“谁让你进来的?” “皇上,您大病初愈,这药可断不得,所以奴婢斗胆……”苏浔急忙将手里的药盏又往前推了推。 苦褐色的药汁在药盏里晃晃悠悠,衬得她一双玉手白如细瓷。裴怀泠轻嗤一声,朝着药盏伸出手,却没想到药盏却打了一个滑——褐色的药汁顷刻间洒满他月色的下摆。 “皇上,是奴婢鲁莽!请皇上恕罪!”苏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张脸吓得花容失色,急急忙忙伸出手里的帕子去擦。 裴怀泠望着她哆哆嗦嗦的手,和吓出一层汗的额头,狭长的眸子略微一眯。他皱眉往后退了一步:“给朕准备沐浴。” “是是,奴婢这就去准备。”苏浔急忙起身,飞快小跑出去。 一直吓得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李温不小心将里面的事情全部听到了,此时看到苏浔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他伸手拦住她:“青韵,我去准备沐浴,你去服侍皇上过去。” “好的,谢谢李公公。”苏浔没反应过来,又转身回了内殿。 李温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意味深长。这要是放在以前,不用说洒在皇上身上药了,就是摔了个杯子,也会拉出去拍成肉泥。怎么到了青韵身上,就屡屡破戒了呢?是皇上转性了,还是青韵太特别?他摸了一把自己光洁的下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 御沐池是宫中皇上御用的沐浴的地方,座在离安神殿不远的琉璃殿内。里面雕着百花,绫罗环绕,围绕着一个热气氤氲的硕大浴池,两侧金龙金凤吐着绵绵不绝的热水,人一进去,脸上身上马上被蒸出了汗。 苏浔服侍着裴怀泠来到御沐池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李温对她说的话。 她这是要独自一人服侍这狗皇帝洗澡了……她咬咬牙,忍着浑身的难受,抬手替裴怀泠脱去外袍。 里面是那件染脏了的月色寝衣,苏浔假装淡定地垂着眸子,继续低下头去解上面的带子。 她解得很慢,但是很认真。裴怀泠垂眼看着她,微翘的长睫掩在她那双雾蒙蒙的眸子上,在灯影之下投下了淡淡的黑。她似乎有些紧张,鬓发出了汗,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朕应该怎么罚你?”冷冷地,裴怀泠忽然开口。 果然眼前的小丫头脸色又白了白,她吓得收回手,急忙又跪在地上:“皇……皇上,奴婢不是故意的……” 因着这里热气氤氲,大理石铺置的地面上泛着一层清澈的水珠,苏浔这一跪,杏色的宫装下摆瞬间便洇湿了。 裴怀泠长眉微蹙:“起来。” 苏浔只好又垂着脑袋站起来,战战兢兢地继续去解他腰上的结带。 裴怀泠的衣襟被她解开大半,苏浔拼命垂着眼,依旧看清了他的腰腹。她原以为这昏君体弱多病,应该是一身排骨架子,却没想到他腰腹上肌理分明,虽然削瘦,但是线条清晰可见。 就是过于苍白了。苏浔暗自腹诽,又想,不知道摸上去是个什么感觉。 她这一走神,指尖竟然一抖,在他的腰腹上划了一下…… 而她指尖所到之处,肉眼可见地绷住…… 苏浔:“……” 她真不是故意的! 裴怀泠眸光晦暗地望着她。 即便低着头,也掩盖不住她迅速蔓延到耳畔的羞红。他望着她如墨云鬓下同样羞红的脖颈,不由得想起来她从前对他那些矫揉造作的媚笑。 他拧眉,问道:“你是在勾引朕?” 第14章 狐狸精 苏浔:“……” 她刚要反驳,话却卡在了嗓子眼。 她要是直白地说他想多了,狗皇帝再恼羞成怒怎么办? 于是她憋得面色涨红,最后又丢给他一个娇羞的微笑,让他自己体会去吧。 然而在裴怀泠眼里,这抹微笑就是承认了。 他眼睫敛下,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僭越。” “是奴婢僭越了。”苏浔急忙点头附和,“以后奴婢一定谨记教训,绝不再犯今日这些蠢事。” 裴怀泠不再搭理她。 他抬起苍白的手,从她手中抽过那根还未解开的结带,随手一扯,便断开了。 单薄的月色寝衣下露出结实又白皙的胸膛,苏浔吓得急忙低下头,绝不敢再多看一眼,直到耳畔传来一阵落水声。 御沐池的水一阵荡漾,她再抬起头时,裴怀泠已经隐在了氤氲的水色中。 苏浔在御沐池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裴怀泠才披着外氅,缓缓走出来。 半干的黑发垂在他洁白的衣襟前,苏浔甚至闻到了淡淡的檀香。 她挑起手里的灯笼,低眉顺目地问道:“皇上,是要回安神殿吗?” 裴怀泠淡淡应了声。 苏浔便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此时已经亥时,宫中寂静。除了轮值的守卫,偌大的宫中再无旁人。 蜿蜒的廊阶铺着玉色的石板,她挑着一盏晕黄色的灯,暖融融的灯光映在石板上,将她的剪影拉得很长。裴怀泠望着那抹纤细的影子,薄唇抿着,漆黑的瞳孔像是晕上了一层墨。 …… 回到安神殿,李温接过苏浔手中的灯笼,没再像之前那样将苏浔拉出来,只一副不闻外事的样子站在门口。 苏浔没发现李温的异常,因为在迈进安神殿的那一刻,她那颗放下去的心,又突突地提了起来。 这么晚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放凝烟一命? 苏浔怀着满腹心事,跟着裴怀泠绕过屏风,一抬眼,果然凝烟还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 “皇……皇上……”凝烟缩着脖子,紧张地朝着裴怀泠磕头。 她紧张,苏浔也紧张。直到裴怀泠望着凝烟,冷声道:“出去。” 这一声令下,算是留下了凝烟的命。 苏浔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凝烟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站起来,朝着皇上行礼道:“奴婢告退。” 如果到此为止,这件事就算圆满结束了,没想到凝烟,却在路过苏浔的时候,忽然小声说了一句:“青韵姐姐,我走了……” 她声音虽然放得低,但殿内安静,离她不远处的裴怀泠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话音一落,苏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丝一根根在竖起来。 空气中安静一瞬,裴怀泠眼梢露出几分阴沉的笑意,他望向凝烟:“你认识她?” 凝烟还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听闻,她惊慌失措地点头:“我们在内教坊司住在一起,关……关系很好……” 裴怀泠的冷笑意味深长起来,他对凝烟说道:“滚出去。” 凝烟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发冷,这一次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弯着腰就退出了安神殿。 苏浔垂着脑袋,一脸平静,仿佛此事只是巧合。 裴怀泠见她淡定从容的样子,阴恻恻地一笑:“你过来。” 苏浔迈着小碎步,低着头挨到他的面前。 “朕倒是不知道,你的胆子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了。” 苏浔继续装傻:“奴婢愚钝,不清楚皇上在说什么……” 她眼睫垂着,嫣红的唇瓣轻抿,一副懵懂无知、云里雾里的表情。 裴怀泠倚在身后的紫檀榻上,长腿交叠,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望着她。半晌,他喊道:“李温。” 苏浔的手抖了抖。 李温弯着腰飞快地跑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把她拉下去……” “皇上,奴婢坦白!”苏浔一听,没等他说完,终于吓得跪在了地上。 裴怀泠抿着唇,幽森的目光压在她身上。 李温见状,悄悄退到了一侧。 苏浔冷汗涔涔,她狠了狠心,承认道:“皇上,那盏药是奴婢故意泼在您身上的。” 裴怀泠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一旁偷听的李温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看起来胆小柔弱的小丫头,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苏浔一直没等到裴怀泠的回应,她咽了口唾沫,只好硬着头继续说下去:“那舞姬对奴婢有恩,奴婢不忍心看着她送死,才想着将您引开……” 头顶上传来一道冷笑声。 苏浔吓得身子都僵硬了。她告诉了狗皇帝实话,无异乎在变相地骂他暴虐嗜杀。 她觉得下一步就是把她拖出去砍了了。 果不其然,裴怀泠又喊道:“李温……” “皇上!”苏浔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她脱口而出,“奴婢这样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奴婢这样做,是为了……为了……” 看到她结结巴巴,裴怀泠淡声道:“为了什么?” “为了……”苏浔鼻尖上急出了一层汗,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压抑。她紧咬着下唇,破釜沉舟一样,忽然说道,“为了奴婢的私心!因为奴婢痴慕皇上!” 空气中又是死一样的寂静。 苏浔第一句话说出去了,后面的谎话直接顺理成章地编上了:“奴婢痴慕皇上,不愿意让皇上再碰别的女人,是奴婢该死,竟然不知好歹起了妒心……”她说着,又挤出了一脸的眼泪,“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为了这私心,将药泼在您身上把您引开,奴婢该死……” 她一口一个奴婢,一副忏悔惧怕的模样,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如瀑的青丝洒满她羸弱的肩头,泪水濡湿了她脸颊的碎发,那双水遮雾绕的眸子,全是凄楚的红。 裴怀泠沉默地望着她。 她方才在御沐池里便朝他暗示了她的心意,如今又这样大胆地吐露出来,让他那颗本该死寂的心,泛起异样的感觉。 许久,他望向李温:“日后再往安神殿送人,便砍了你的脑袋。” “奴才谨记。”李温急忙应道。 “至于你……”他目光落在还在哭泣的苏浔身上,“起来服侍朕更衣。” 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放过她了……苏浔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解他的衣襟。 她脸上挂着娇怯的红,内心却五味陈杂陈杂起来。她虽然又一次死里逃生,但从今天开始,她这对暴君勾勾搭搭的狐狸精身份,怕是要演下去了…… 第15章 病了 苏浔病了。 她在御沐池边湿了衣服,半夜被冷风吹透,又经过昨日一番死里逃生的挣扎,第二天下值的时候,身上便发起热来。 李温怕她给皇上过了病气,径自给她放了两天假。 苏浔窝在配房里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浑身发抖。 玉心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将她从床上扶起,说道:“这是用我上次生病留下的那张风寒方子煎的,应该对症,你快点喝些。” 苏浔接过药碗便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充斥喉咙,正在她要苦得皱起眉头时,玉心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甘甜的味道瞬间冲散了药味,苏浔笑道:“玉心你真好。” 玉心嗔她一眼,笑着接过她空了的药碗,说道:“我去洗一洗。” 她拉开房间门,却没想到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朝她怯生生地问道:“请问,青韵姐姐在这吗?” 苏浔本来要躺下,听到这声音一下子又坐直了,她朝外喊道:“是凝烟吗?” 凝烟听到她的声音,急忙走进来,随即一脸惊喜道:“青韵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玉心见这陌生的小丫头和苏浔认识,便笑了笑,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你怎么穿成这样?”苏浔看着凝烟一身杏色的宫装,有些讶异。 凝烟抿了抿唇,双手揪着衣摆,回道:“李公公说,让我跟你一样,也做安神殿的奴婢。” 从安神殿出来,凝烟便也身份特殊起来,无法再回到内教坊司。李温这样做,怕是按照长乐帝先前对她的安排做的决定。 苏浔无奈地对她说道:“你日后在安神殿,一定少说话,别触怒了皇上。” “嗯。”凝烟认真地点点头,她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浔,“青韵姐姐,我昨晚上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为什么皇上好像特别生气……” 昨晚的事,苏浔知道凝烟也是无心之失,便隐瞒下来。她弯唇一笑:“没什么,君心难测而已。” 凝烟听闻,眉眼也跟着弯起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闯祸了呢!” 她心里没了芥蒂,又变回了在内教坊司时的娇憨,她拉起苏浔的手,说道:“青韵姐姐,我听说你病了,要不我和刚才那位姐姐换换房间吧,我想和你一起住着照顾你。” “你是说玉心呀。”苏浔笑道,“她也在照顾我,你就不用折腾了。你现在住在哪?” “在你隔壁。”凝烟听到她拒绝,好像有些不开心,“隔壁和我一起住的姐姐好凶啊,都不笑的。我不想和她住一起。” “她们在安神殿当值久了,只是严肃一些,等熟悉了就好了。”苏浔温声开解道。 凝烟怔了怔,眼底滑过一丝郁色。但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了起来:“青韵姐姐,你好好养病,刚刚有位公公找我,我去看一看。” “嗯。” 凝烟走出配房,脸上的强颜欢笑顿时没了,她生气地皱起眉,小声嘀咕:“竟然不愿意和我住在一屋,明知我不愿和隔壁那个凶巴巴的婢女住在一起,也不帮我一把。难不成忘记我从前怎么照顾她的了?” 她整个脸耷拉下来,转身顺着配房旁的游廊走去。 今早有个小太监来找她,让她这个时间去找一下王公公。她虽不知道王公公是谁,但还是如约前往约定的地点。 此时正是百官下朝的时候。 凝烟来到御朝殿的后花园,左看右看,没看到有什么公公的身影。她疑惑地转过拐角,却看到一个身穿云鹤紫袍官服的人。 那人身形偏胖,留着两撇八字胡,正是石咏德。 “你就是凝烟?”石咏德落在她身上,目光似乎有些不满。 内教坊司的人多由石咏德从民间强征进来,即便他不认识她,凝烟却是认识他的。她急忙朝石咏德行礼:“奴婢是凝烟,见过石大人。” 石咏德还是不满。这丫头虽然模样尚可,但身体却柴火棍一样,要什么没什么,远没有青韵婀娜勾人。这样的皮相,怎么能入了长乐帝的眼? 然而昨夜长乐帝已经发话,不让他再往里送人了,这个丫头片子好歹从安神殿活着出来,虽然不怎么样,但却是他最后的筹码了。 于是他蹙眉,问她:“告诉本官昨夜安神殿的事。” 凝烟缩了缩脖子,她知道石咏德是长乐帝的心腹,便没有隐瞒,战战兢兢地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石咏德听完,看着她更加不满了。竟然什么都没干,就哭哭啼啼地被长乐帝轰出来了? 凝烟直觉石咏德对她很是不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讨了这位大人嫌,语气越发小心翼翼:“大……大人,您找奴婢到底何事?” 石咏德轻嗤一声:“蠢货,当然是要事。”他看不上凝烟,却不得不接受这唯一的筹码,只能道,“你服侍过皇上,本官想给你谋一个位分。此事若成了,你便安安分分地给皇上生一个皇子,延续这大祁的子嗣……” “奴婢不敢!”凝烟没等石咏德说完,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她一想到昨晚上皇上看她的眼神,她就腿软,哪里还敢给他生皇子! 石咏德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将自己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滚吧滚吧,真是连青韵的一个手指头都不如!”他朝她摆摆手,这样的胆色,就算是他给她求来了位分,也讨不了皇上的喜,白浪费他一番算计! 凝烟见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朝他行了个礼,转身便跑远了。 等她一口气跑回配房,才疑惑起刚才石咏德的话。 “为什么会比不上青韵?难道,石大人之前也找过青韵吗?那她答应了吗?”凝烟皱起眉头,脸色后知后觉地凝重起来。 …… 傍晚时分。 裴怀泠用完晚膳,便进了内殿。 他坐在书案后,拿起笔,随意勾勒着一副地形图,这时,一个婢女端着食盒走过来。 李温朝着裴怀泠恭声说道:“皇上,这是御膳房做的梅子羹,最适合膳后消食,您要不要用一点?” 他说着,婢女也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来一盏琥珀色的甜汤,轻轻放在书案上。 裴怀泠余光扫了一眼,忽然撩起眼皮看向这个婢女,接着长眉微蹙,又望向李温。 李温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回皇上,青韵病了,奴才斗胆放了她的假,所以她今夜不来当值。” “什么病?” “就是普通的风寒,估计现在已经好了。”李温急忙笑呵呵道。 他话一落下,裴怀泠黑漆漆的瞳仁却沉下来,眉眼瞬间染上莫名的冷意。 李温打了个哆嗦。 他吓得不敢说话,朝着还傻愣着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退了出去。 等出了安神殿,婢女好奇地问道:“李公公,皇上是生气了?” 李温瞥她一眼:“多管闲事,忙你的去吧。” 婢女吐了吐舌,一溜烟便跑了。剩下李温站在安神殿门口,烦躁地转了十几圈。 “到底哪里出错了?”李温回忆着自己刚刚说的话,忽然脑中一亮,他知道了!定是皇上听见青韵好了,想见她! 想到这,他停下转圈的步子,抬脚朝着苏浔所住的配房跑去。 苏浔睡了整整一天,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就是浑身软绵绵的。 玉心将晚饭端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看来那副药方子是有用的,快吃点东西吧。” 苏浔围着被子,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结果她刚要端起粥碗,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玉心疑惑地去拉开门,“李公公,您怎么来了?” 李温笑呵呵地看着她:“我来看看青韵,她的病好了没?” 玉心如实回道:“大好了,烧已经退了,就是……” “好了就行。”李温笑着打断她,“那收拾收拾去上值吧。” 玉心一愣:“公公不是给了她两天假吗?” “嗐,病好了就不用歇了。”李温抬头,朝着屋内喊道,“青韵!收拾好了快去殿内候着啊!” 说罢,他摸了一把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笑眯眯地转身离去。 玉心无奈地阖上门,望着苏浔:“怎么办?” 苏浔叹了口气,无奈地从床上走下来,结果脚刚一着地,忽然打了个趔趄。 玉心急忙上前扶住她,担忧道:“你身上的热刚退,力气还没有恢复,怎么前去服侍。” 苏浔借着她的力拿起衣架上的宫装,缓慢地往身上穿:“可能殿里缺人吧,否则李公公不会这样。”她有些吃力地套上一只袖子,恹恹道,“我真怕自己在殿里跪着跪着就晕了。” 玉心拧眉,忽然弯腰从自己的床铺底下拿出来一个小包袱,递给苏浔:“你戴上这个,能撑得久一些。” 苏浔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两条棉垫,带着四个带子。她拎起来,问道:“这是?” “放在膝盖上的。”玉心小声说。 苏浔恍然大悟。她以前看过古装电视剧,宫女娘娘什么的怕跪得疼,会偷偷绑在膝盖上软垫,没想到古人还真会做这样的事。 她虚弱地一笑:“我这就绑上去。” 玉心弯下腰,说道:“我来吧。”她一边系着,一边叮嘱道,“从前皇上……性情不好,经常有宫女跪得腿都残了,我们就偷偷绑上了这个……不过这办法终归是危险的,等你病好了,记得摘下来。” “知道了。” 膝盖上绑好软垫,在苏浔宽大宫装的遮挡下,一丝痕迹都瞧不出。她收拾妥帖,便往安神殿走去。 安神殿已经上了灯,明黄色的灯火浸在凉如水的夜色中,半明半昧一片寂静。 苏浔站在殿门口,搓了搓自己憔悴的脸蛋,暗暗打气道:“记住你的身份呀,小狐狸精。” 第16章 放肆 内殿里还是如往常一样安静。 原本侍奉的婢女见苏浔来了,立即悄悄退了下去。 苏浔站在鲛珠帘幕前,往里张望一眼。裴怀泠正坐在书案后,拿着笔在勾画着什么,她没敢进去,就乖乖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而她到底高估了自己,就这样站了一刻钟,身上的乏力一阵阵袭来,她脚下忽然不稳,一头碰在了鲛珠帘幕上。 珠帘碰撞,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内殿格外明显。 裴怀泠从书案上抬起头,看到了帘外一脸惊慌的苏浔。 “进来。”他淡声道。 苏浔绞着手里的帕子,忐忑地走进去。一见他,勾人的眼眸中就雾蒙蒙一片,连声音都娇滴滴起来:“皇上,奴婢方才没站稳……” 裴怀泠手上的动作没停,依旧执笔勾画着,却问道:“你怎么在这?” “奴婢病好了,李公公就消了奴婢的假,继续来当值。” 他不再说话,空气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苏浔站在书案旁,也不敢退下去,总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呆傻。呆了片刻,她鼓起勇气走到了书案旁,拿起墨块磨起墨来。 裴怀泠的手只一顿,却没说什么。 苏浔低头磨着墨,墨在砚台里打圈,她那晕胀胀的脑袋也跟着打圈。怕自己一头扎进墨里面去,她眼梢偷偷瞟向裴怀泠的笔尖。 他勾勒的还是上次苏浔所见的地形图,似乎在排布着什么。苏浔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只好又偷看他标注在上面的小字。 这一看,她忽然小声道:“咦?” 裴怀泠的手一顿,抬起眼梢,他的薄唇轻抿着,似乎有些被打扰的不悦。 苏浔急忙解释道:“皇上,奴婢就是看您的字眼熟,才不小心疑惑出声。” “眼熟?”他淡声反问道。 苏浔点点头。她确实觉得眼熟,像她那前世早死的前男友写的字。 不过她可不敢对他说这些,只笑着拍起了马屁:“奴婢从前偶然看过一些名家字画,皇上的字就和那些杰世名家的字差不多,特别的……”她语气一顿,思考出一组溢美的形容词,“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裴怀泠忽然抬起眼。 黑沉的目光压向她,像是卷着莫名而晦暗的风暴。 苏浔握着墨块的手一抖,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皇上,奴婢说错话了吗?” 她一出声,裴怀泠就收回了视线,像是回过神,仿佛刚才只是在发愣。 苏浔被他这变来变去的表情吓得不敢再说话,低着头认真地磨起墨来。 裴怀泠却径直将笔丢在书案上,懒懒地倚在靠背上,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 她低垂着头,如瀑的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随着她研磨的动作一晃一晃。秀美的鼻尖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樱唇淡粉,带着大病初愈的羸弱。 裴怀泠嘲讽地一笑,就这么一个娇娇弱弱胆小怕事的小丫头,竟然说了和他那前女友一样的话。 从前他刚和苏浔谈恋爱的时候,苏浔最喜欢腻歪着他。 有一天,他用钢笔随手写了几个字,无意间被苏浔看到,她便举着那张纸,夸张地赞叹道:“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内容和语气,和眼前的小丫头同出一辙。 都是些马屁精。他想。 苏浔磨着墨,察觉到裴怀泠的视线,觉得自己的脑袋更胀了。 她暗自腹诽,果然是个变态,夸几句就奇奇怪怪怪起来。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悄悄深吸一口气,又一脸娇笑地抬起头来:“皇上,奴婢磨了好大一摊墨了,您还用吗?” “不用。” 苏浔便放下墨块,拿起旁边的帕子捧到他手里:“皇上,您擦擦手吧。” 裴怀泠从她手心里接过手帕,趁着他擦手的间隙,苏浔随手收拾起书案上散乱的东西。 她将笔具清洗好,将书卷摆好,又抱着零散的书本走到书案后的书架旁,将它们依原样放置。忽然,她的目光一顿——放在书架上那个暗红色搭扣檀木盒的铜锁,开了! 这檀木盒正是上次她找兵符没打开的那一个。 苏浔忍着自己想拉开看一看的想法,不动声色地转过身。 …… 此时将将入夜,候在珠帘外的婢女开始换值。 裴怀泠拿着一卷书,从内室走出来,懒懒地倚在鲛珠帘幕外的紫檀榻上。 苏浔跟着从里面走出来,恰好遇上换值来的凝烟。 今天是她第一天上值,看着有些紧张,见到苏浔,才悄悄吐了口气,朝她比了个口型道:“青韵姐姐。” 苏浔回她一个微笑。 她走到紫檀榻身边,拿起一旁的烟青色叠丝薄衾,盖在裴怀泠的腿上,然后跪了下去。 贴身女婢就是劳苦命,要将皇上伺候得熨熨帖帖。她白指握成拳,轻轻敲在裴怀泠的腿上。 穿来古代这一段时间,苏浔心道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在这万恶的帝国主义混成了一名合格的婢女。 她不情不愿地捶着,倚在紫檀榻上的人享受得理所当然。 这一幕,落在凝烟眼里,却是不一样的风景。 年轻的帝王捧着书卷,娇媚的女婢跪俯身侧,静谧而美好。 凝烟看着,心底泛起异样的感觉。她刚入安神殿那晚,因为惧怕,没有看清皇上的脸,今晚才看得真切。她没想到外界传闻那个嗜血爱杀人的暴君,竟然是玉一样俊美。 凝烟入内教坊司的时间短,从没见过被长乐帝折磨过的那些尸骸,一切的恐惧,皆是来自别人的描述。 如今亲眼见到他捧着书卷安静看书的天人姿容,不由心跳加速,将那些从前的惧怕,统统理解成了别人的吓唬,并且转眼抛在了脑后。 她忽然想起白日石咏德找她说过的那些话,脸色一红。 跪在地上,捶腿捶到手麻的苏浔,还不知道自己一心相救的人动了春心。 她的病本就没有痊愈,这样一通操劳,身上竟然又隐隐发起热来。额头上沁出一层虚汗,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若不是膝盖上垫着软垫,她怕是早就体力不支,趴在了地上。 苏浔又咬着牙捶了一刻钟,然后撑着身子站起来,借倒茶的机会,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凝烟使了个眼色。 凝烟心领神会,红着脸走上前,跪在地上,模仿着苏浔的样子,给裴怀泠捶起腿来。 苏浔垂着眼睫,倒完茶,退到了角落里,借着灯影的遮挡,后背偷偷靠在墙壁上。 身上的力松了一半,滚烫的热度却缓缓升了起来,苏浔迷迷糊糊地倚在墙壁上,倒计时着自己的下值时间。 裴怀泠本在认真看书,忽然眉头一皱。 捶在他腿上那股绵绵的力道换了,萦绕在他鼻间若有若无的香味也没了,他垂眸,果然换人了。 换的人垂着一张红透了的脸,察觉到他的视线,竟左顾右盼地扭捏起来。 他心底涌上嫌恶,冷声道:“滚。” 凝烟本来红透了的脸登时吓得一白,求助似的转头望向苏浔。 苏浔虽然烧得迷迷糊糊,但意识还残存着几分清醒。见状,她给凝烟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退下。 凝烟急忙站起来退到一旁。 裴怀泠看到了她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眼中的郁色阴沉地积满,落在隐在灯影下的苏浔身上。 懒惰,竟将自己的事情假以人手。 他望着她,声音像是淬了冰:“你过来。” 苏浔已经无心害怕了,身上的乏力越来越重,她走向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眼前像是冒起了星星,她眼一闭,一头扎了下去。 下巴所在的地方热乎乎的,苏浔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彻底晕了过去。 裴怀泠一把将人从怀里扯出来。 “放肆”还未说出口,才发现她已经晕了过去,软绵绵地垂着头,手底下是滚烫的热度。 他皱眉,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到紫檀榻上,对着正愣在远处的凝烟道:“喊太医。” 凝烟这才回过神,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苏浔脸色已经烧出异样的红,鸦羽一样的长睫紧闭着,一副乖巧娇弱的样子。 裴怀泠立在榻边盯着她,脖颈间还残留着她刚刚磨蹭弄出来的痒,他的目光阴恻恻的,看不出喜怒。 第17章 不敢了 苏浔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配房。 一张笑眯眯的方脸从上方抻过来:“青韵姑娘,你醒了?” 苏浔看着李温这张褶子脸,渐渐回过神来:“李公公,我怎么……” 李温笑道:“方才你晕在安神殿了,皇上给你唤了太医。” “还是太医的药有用,喝下去半个时辰你的烧就退了。”坐在她身旁的玉心说道。 苏浔有些吃力地拉了拉她的手:“是不是又麻烦你给我熬药了。” “又不费事,”玉心温柔笑道,“再说,李公公可是特意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苏浔便又望向李温:“让公公费心了。” 李温大手一摆,清了清嗓子,说道:“都是应该的。你好好养病,等好了早点回安神殿侍候。” “是……” 李温交代完,脸上挂着神秘的笑,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凝烟后脚就走了进来。 “青韵姐姐,你怎么样啦?” 苏浔虚弱地一笑:“好多了。” 凝烟拿了一个小杌子坐在她的床头,说道:“你可不知道,你刚才晕在皇上身上了。” 苏浔一愣,记忆中似乎有这么一幕,她好像……还在他身上蹭了蹭? 想到这,她脸色僵住:“皇上……没发怒吧……” 凝烟皱眉回忆了一下,说道:“好像没有。” 苏浔松了口气。 凝烟见状,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怎么了?”苏浔问道。 “就是……”凝烟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一眼,玉心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她便小声说道,“青韵姐姐,你为什么觉得皇上会发怒呀?我感觉,他不像传闻中那样……” 苏浔神色复杂地问她:“你是觉得他好吗?” “嗯……”凝烟轻轻应了声,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润。 苏浔一见她这个表情,便知道了她的心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他。凝烟入宫入的晚,没见过长乐帝造的杀孽,再加上长乐帝长了一副好皮相,她生出些爱慕之心也情有可原。 可是苏浔不同,她在青韵的记忆中见过那些冰冷可怖的尸骸,那是刻在她身体里的排斥和警惕。 而且……即便现在的长乐帝许久没有杀人了,苏浔仍旧能从他身上感觉出浓浓的阴郁,他就像是一团死气,他不杀生,你便苟活着,他若杀生,所到之处,便是屠戮的阿鼻地狱。 这样的人,让她本能远离。 苏浔认真地看着凝烟:“凝烟,收起你的小心思,命比什么都重要。” 见到苏浔这样严肃地警告自己,凝烟一愣,然后轻轻一笑:“我知道了,夜已经深了,青韵姐姐,我回去了。” “嗯……夜色黑,你慢一些。” 凝烟便站起身,微笑着走了出去。等出了房间门,她脸上的笑容再一次沉下去。 “我不信。”她小声低喃,“若真像她劝说的这般可怖,为何她自己敢倒在皇上怀里?” 凝烟脑中不由浮现出她跌进裴怀泠怀中的那一幕,年轻的帝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气氛暧昧又模糊。 “难道,她答应了石大人的要求,怕我分她的宠吗?”侍候过皇上并活着出来的女人,整个大祁宫除了青韵,便只有自己,凝烟觉得自己这种推测合情合理。想到这些,她在心底几乎坐实了苏浔答应石咏德的事情。 “早知道我也答应了。”凝烟后悔地跺了跺脚。 …… 这段日子,苏浔虽躺在床上养病,心思却全飞到了安神殿。 她时时刻刻惦记着书架上的檀木盒,生怕又给锁住了。 这样辗转反侧了三日,她的身体终于好全,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温,跟他说可以上值了。 李温笑得脸上的褶子凑在了一起:“真是太好了,那今晚你便当值吧。” 于是当晚,苏浔就进了安神殿。 内殿安静,只有零星的几个婢女。恰好此时凝烟也当值,苏浔走到她身旁,小声问道:“皇上呢?” 凝烟浅浅地扯了个笑脸:“去沐浴了。” 苏浔心道,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去内室收拾一下。” 她掀开鲛珠帘幕,绀青色的龙帐里空着,书案还是从前的样子。 她低着头,拿起拂尘装作打扫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走到书架旁。见那檀木盒子还开着,终于松了口气。 这檀木盒子厚重精致,该是藏着贵重东西的,苏浔忐忑地掀开搭扣,往里一看,双眼一亮——里面是一块青铜伏虎状的令牌,上面刻着金丝阴文,正是秦婉婉所描述的兵符! 她竟然找到了! 苏浔伸出手,刚要将兵符从里面拿出来,然而身后却传来了珠帘碰撞的声音…… 她急忙低下头,拿着拂尘的手虚虚扫了几下,飞快地阖上盒子,装作刚听见珠帘响一样,笑意盈盈地转过了头。 裴怀泠着一身玄色常服,正立在鲛珠帘幕旁,一双凤目看向她,里面如古井无波。 苏浔压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屈膝行礼道:“皇上万安。” “病好了?”他淡声开口。 “奴婢好了,那日的冒犯……谢皇上饶恕。”苏浔急忙拿捏出一脸的娇羞,一双美目欲语还休。 裴怀泠静静望着她这娇羞的样子,许久,他道:“过来,给朕更衣。” 苏浔抵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她小心地放下他腰间的革带,去解他领间和腰间的系带,离得这样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苦涩的药味,还感受到了落在她头顶的那道视线。 他很不对劲。 苏浔心越跳越快,难道,刚才她拿兵符的时候,被他看到了? 想到这,她解衣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脱下了这件玄色的常服,因为紧张,雪白细嫩的额角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裴怀泠忽然抬起指尖,抵上她的额角。 他的手冷得像冰,一丝属于活人的热气都没有。苏浔被这冰凉的触感激得全身泛起寒意,她紧张地抬起头,望向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停在她的额角,被她的汗水濡湿。 “你在害怕?”他问。 苏浔慌乱地摇了摇头。 “不,你在害怕。”裴怀泠笃定地重复了一遍,唇角带上了微微的笑意,“你在害怕什么?” 这是苏浔第一次见他这样笑,这笑意好像很温和,却让她瞬间毛骨悚然。 “朕知道了。”他忽然收回手。 苏浔愣怔地望着他。 难道,他真的发现了她刚刚偷兵符的动作了? 裴怀泠却在她惊疑的视线下,缓缓俯下身子。雪白的衣摆垂在地上,那股浓郁的药味,再一次萦满苏浔的鼻间。 她惧怕地往后缩了缩。 “别动。”他说。他伸出削瘦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裙摆下,勾出一条白色的带子,“你在怕,朕发现这个吧。” 苏浔呆傻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勾的,是她绑在膝盖上的软垫。自上次用了一次,她觉得舒服不少,便打算天天将它戴在身上,没想到今日软垫的带子竟然松开了,从里面露出一条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裴怀泠一把扯过她的小腿。苏浔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杏色的宫装之下,她穿着是一条雪白的中裤,裴怀泠顺着这根带子,将她的裤脚一点点捻上去,直到到了膝盖,露出那条护膝软垫。 他将软垫解了去,随手扔在地上,冰冷地手攥着她白腻纤细的小腿,望进苏浔的眼睛:“朕看穿了。” 苏浔手肘触在地上,几乎是半仰着身子,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以后还敢骗朕吗?” 他淡淡地问,似乎已经到此为止。苏浔僵硬地摇头,声音都是失措的哑:“不敢了。” 裴怀泠望着她这吓破胆的样子,低低笑出了声。 他今夜笑得似乎格外多,每一道声音,都渗着阴森的冷意。 许久,他再次望进她的眼睛:“记住你说的。” 苏浔打了个寒噤。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警告,在她身上敲出一层冷汗。 第18章 惫懒的丫头 他们两个这番交谈,全部落在了站在珠帘外的凝烟眼里。 尽管她不解他们的话中之意,却被所看到的情形惊诧住。 年轻的帝王半俯着身子,修长的手指攥着苏浔纤细的小腿,那截裸露的小腿白得过于刺目,气氛诡谲又暧昧。 她前些日子还让自己远离皇上,今日却和皇上暧昧不清,果然是怕自己分她的宠,故意那般说的。想到这些,凝烟垂下视线,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 苏浔跌跌撞撞地从安神殿出来,身上的魂已经没了大半。 “记住你说的。”这五个字像是一句警告,让苏浔朦朦胧胧地察觉到,也许他确实发现了自己刚刚要偷兵符的动作,只是给她留了一次机会。 “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敢偷吗?”苏浔怔怔地走到殿后不起眼的一处回廊,倚在廊角发起呆来。 夜晚的月色凉得像冰,照在黑漆漆的宫殿上,越发显得幽森和压抑。 来来回回的宫人们垂着头,提着昏黄的灯笼走着,窄小的身子很快隐于黑暗,仿佛没入了无边的兽口。 如果那提着灯笼、宛若行尸走肉的人是自己呢? 苏浔渐渐回过神来。 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甩掉了刚刚生出的退却之心。兵符一定要偷,这是她逃离这深宫的唯一机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所有的情绪平复下来,重新回到了安神殿。 二更天快要过去,正是皇上洗漱就寝的时候。苏浔走进去,裴怀泠刚刚擦完手。他将手里的帕子丢在莲纹折沿盆里,不小心溅起的水珠落在端着折沿盆的凝烟脸上。 凝烟抬起袖角,抿唇笑着擦掉了额角的水珠,然后端着盆,弯腰退了出来。 苏浔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奇怪。 她走到凝烟面前,打算帮帮她,伸手要接过她手里的折沿盆时,凝烟却一闪身,绕着她走了出去。 苏浔眉头皱起来,她望着凝烟的背影消失在安神殿,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她只是没看到而已。 内殿的宫女鱼贯而出,苏浔今夜当值,却是要留下来的。 裴怀泠已经上了榻,苏浔走过去,给他放下床帐。 他阖上了眼,乌黑的长睫垂着,墨色的发梢落在雪白的衣襟前,衬得他肤色极白,格外俊美。 苏浔不由多看了两眼,心里未免又生出了遗憾,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相。 她将床帐轻轻放下来,将他的身形全部遮住,然后转过身,静静站在一侧。 内室只余下一盏八角宫灯在亮着,光线暗了下来。苏浔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眼神不可控制地被书架上那个檀木盒子吸引过去。 他已经睡了,她现在去拿,应该可以吧。 苏浔脚步动了动,最终,却是止住了。 方才他的警告还犹在耳边,她得再等等,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 第二日一大早,机会便来了。 石咏德穿着一身云鹤紫袍,早早地来到了安神殿。 “皇上,今日是璃山行宫行建之日,司天台已经算好祭祀时辰,您该起驾了。” 李温候在一旁,看了眼裴怀泠的眼色,才对石咏德说道:“石大人,您殿外等候皇上便可。” “是。”石咏德便弯着腰退了出去。 皇上既然没出口反驳,便是同意出去了。想到这,李温捧来皇上祭祀需要穿的服制,示意苏浔给他更衣。 祭祀的服制复杂繁琐,好在苏浔来了这么久,已经适应了。她将衣襟展开,一边更衣,一边在脑中飞快算计着。 等到这狗皇帝去祭祀的时候,她可以借打扫的由头进来,趁机把兵符偷了。 她顿时觉得这计划简直天衣无缝,不由嘴角微微一弯。 裴怀泠低头,看到了她这细微的表情,眼神若有所思。 约莫一刻钟,祭祀的服制便穿好了。古朴浑厚的玄色龙服,衬得他削瘦的身姿挺拔,连缠绵在身的病气都少了许多。 这时,李温走过来,望向苏浔:“皇上出行要带些女婢,青韵你刚值完夜,就不要跟去了。” 这话说到苏浔心坎了,她一笑,刚要点头,余光却看到裴怀泠往书架方向走去。 她怔住,转过头,发现裴怀泠从檀木盒里将兵符拿出来,随手放进了龙服的暗襟里…… 苏浔:“……” 她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瞬间泡了汤,苏浔愤懑地望着他,要不是秦婉婉告诉过她帝王的兵符向来不离身,她会以为他是故意的! 事已至此,苏浔只好重新打算。 此次出行是去璃山的行宫选址,一来一回也需要两日。那璃山到底是崎岖的山路,随身带的东西,更容易丢。 她贴身服侍皇上,总能碰到他换下的衣服,到时候她偷走藏在一处,皇上就算找不到,也会认为是丢了。 这比她在宫中行盗更安全。 “青韵?”李温看她怔住,疑惑地望着她。 苏浔急忙回过神,说道:“李公公,奴婢不累,服侍皇上是奴婢的本分。” 李温一愣,随即笑起来。他当然愿意苏浔跟着皇上,于是便道:“好,那你们一定仔细地侍候好。” “奴婢遵命。” 天色大亮,日头升起。前往璃山的车驾开始起程。 苏浔跪在缁色雕着飞龙吐珠的车驾内,泡着茶。 皇上所乘的马车自然奢靡无比,内里四面装裹着月华缎,横在后尾的长榻靠背上上镶着镂空的春暖夏凉玉,玉石白的仿佛散发着温润莹光。裴怀泠懒懒地靠在白玉上,长指轻挑,翻看着摊在青镂小几上的一卷书。 苏浔在茶出香的空隙,抬起眼梢看了他一眼,不觉略微失神。 青韵的记忆中,长乐帝嗜杀暴虐,俨然一个变态。苏浔很难想象,这变态昏君会用这样的姿态看书。 惫怠散漫,却又慵懒安静,像个不悲不喜的佛。 手下的茶已经泼好了,氤氲的热气蒙了苏浔一脸,她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唾骂自己,呸,又被美色所惑了。佛什么佛,难不成忘了前几天他那阴气森森的鬼样子了? 她撇了撇嘴角,将泡好的茶倒进杯盏中,起身搁在裴怀泠眼前的小案上,说道:“皇上,喝茶。” 裴怀泠撩起眼皮,看向那盏茶。 碧绿色的叶子在水中舒展着,茶汤透亮,他伸出手,挟过杯盏,浅酌一口,入口香醇,她倒是泡得一手好茶。 他喉咙微动,面容隐在氤氲的茶气中,苏浔看着看着,忽然泛起困来。 昨夜她当值,一宿没睡,这困意一起,顿时铺天盖地一样席卷而来。 苏浔用手捂着嘴,低着头打了一个哈欠。 倚在长榻上的裴怀泠放下了茶盏,重新翻看起书卷来,车内一片安静,一隅燃着凝神香的鎏金鹤博山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苏浔跪着跪着,头一歪,闭上了眼。 “砰。”一声轻响传来。 裴怀泠挑起眼梢,看到苏浔歪歪斜斜地撞在车壁上,睡得人事不省。 “惫懒的丫头。”他停下翻看书卷的手,在榻上换了一个姿势,也阖上了眼。 …… 马车在正午的时候,来到了璃山脚下。 苏浔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从车帘外直射进来,将她从头到尾照了一个激灵。 她匆忙回头一看,长榻上早已没人,整个马车空荡荡的只剩她自己! “糟了。”苏浔拍了拍自己睡的昏沉的脑门,飞快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马车旁只剩了几个看护的侍卫,她逮住一个侍卫便问道:“皇上呢?” 侍卫没想到马车上还有人,俨然也被吓了一跳,怔了足足三秒,才结结巴巴地道:“上……上山了。” 苏浔拔腿就往山上跑去。 山上已经开好了道,旁边立着一众守卫,苏浔也顾不得脸面了,提着裙角飞快地跑着。她堂堂的贴身女婢,竟然把皇上伺候丢了,想到这,她就觉得自己脖子疼。 这样一口气跑了两刻钟,终于来到了祭祀场所。 璃山行宫要在璃山开凿,因是帝王行宫关乎国运,古人又信奉山神一说,才有了此次祭祀之行。 苏浔在祭场边缘抻着脑袋看着,终于找到自己的主子,他正被太史监的人簇拥着,为祭坛上了一炷香。 “今日是祭祀之日,应该不能杀生吧。”苏浔忐忑地摸着自己发冷的脖颈。 上完了香,剩下的流程就是司天台操作了,帝王只需要在一侧入座观礼。 苏浔趁着这个机会,挤到裴怀泠身边,在他落座的时候,抬起袖子擦了擦座椅,一脸谄笑道:“皇上,您当心。” 裴怀泠乜了她一眼:“睡够了?” “睡……睡够了。”苏浔小心翼翼地瞄着他,见他不是很生气,又试探地陪笑道,“谢皇上心胸宽广,不和奴婢计较。” 裴怀泠入了座,目光却在她这一脸谄媚的笑上停住,他长眉微蹙:“以后别这样笑,假。” 苏浔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有些尴尬…… 她窘迫地跨着脸,闷闷道:“奴婢谨记……”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忽然破空而来。 第19章 掐上她的脖颈 苏浔瞳孔骤缩,那支长箭,直冲着他们的方向!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只手忽然扶上她的腰,将她生生地向后折了下去。 羽箭擦着她的发梢,钉在了座椅上,发出一阵嗡鸣,场面顿时大乱。 “有刺客!” 刀剑尖锐的碰撞声响起,苏浔摔倒在地上,腰下还垫着那只手。苏浔侧首一看,才发现裴怀泠正半跪在她身旁,方才要不是他拉了她一把,他们两人怕是要被射个对穿! “愣什么。”他目光晦暗,将苏浔从地上拉起。 这时护驾的禁卫军已经赶到身旁,在他们的掩护之下,两个人往璃山山腰上退去。 “昏君当道,大祁将亡!”一片刀剑相碰声中,有刺客发出一声大喊。 这一喊,更多的刺客开始响应。 “昏君无耻,惨无人性,不配为君!” “建璃山行宫又要喝百姓的血,狗皇帝奢靡成性,该死该死!”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杀人不眨眼的狗东西,你就是大祁的祸害!”玖拾光 “……” 此起彼伏的吓骂声不绝于耳,裴怀泠面无表情,但眸中越发晦暗。 苏浔跟在他的身后,平复下方才的惊吓,忽然想起一个哲学问题,昏君知道自己是昏君吗? 她望向他的背影,那身玄色的龙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袍角翻飞,他形销骨立,病弱的身子仿佛不堪寒风催折。 苏浔看着,心中莫名觉得怜悯。 …… 这一场打杀,在两个时辰后,终于恢复了安静。 祭场遍地尸骸,鲜血顺着祭台,蜿蜒留下来,在地上凝固成一滩血花。 苏浔跟在裴怀泠身后,绣鞋上已经浸满了血。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古代人的杀伐,对于一个骨子里生长在阳光下的现代人,这种屠戮的场面,宛若地狱。 她双唇紧绷着,原本嫣红的色泽也黯淡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她不再四处乱看,只紧盯着那抹玄色的背影。 “皇上,刺客已查明,是民间一群小有规模的叛乱军,如今全部剿灭,只留下一个活口。”禁卫军统领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上前禀报道。 那满身是血的男人脸上沾满了灰,容貌看不清楚,只一双眼睛赤红地瞪着裴怀泠。 “啐!” 他朝着裴怀泠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沾在了他的袍角,格外刺目。 “放肆!”禁卫军统领一阵慌乱,一脚踹向男人的腹部。 男人闷哼着瘫在地上。 苏浔急忙蹲下来,从怀里拿出帕子,将裴怀泠袍角上的脏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你们都是他的狗……”男人似乎已经不行了,手指虚虚指着禁卫军统领和苏浔,躺在地上莫名笑了起来,“大祁将亡,百姓忧苦,我辈死,还有后辈生……早晚会摘了你的脑袋……咯咯咯……咯咯……” 他笑着笑着,喷出一大口血,彻底咽了气。 只是那双赤红色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裴怀泠的脸,至死不闭,恨意滔天。 这是来自百姓的怨恨。 气氛一瞬间凝滞,山风吹过祭场,裹挟着鲜血的腥味,混杂在他们四周,让苏浔觉得有些反胃。 她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裴怀泠,小声说道:“皇上,临时搭建的营帐已经好了,您过去休息休息吧。” 裴怀泠看她一眼。 他眼中没有半分情绪,黑漆漆空荡荡,苏浔被他一看,却不知为何,身上泛起一阵冷凉的寒意。 她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皇上?” “走吧。”他薄唇吐出两个字,缓缓往山腰走去。 …… 山腰上的营帐扎的宽阔又奢靡,暗红色的帐顶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光,上面插着一支龙旗,在山风中烈烈作响。苏浔跟在裴怀泠身后,缓缓步入营帐。 “咳。”裴怀泠忽然捂着唇,闷哼一声。 苏浔一听他咳嗽,心知他怕是在寒风中着凉了。好在帐中燃着小炉,她急忙座上一壶水,又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抓出来两片干姜放了进去。 不一会儿,橙黄色的姜汤便熬好了。 苏浔倒在玉碗中,稍一放凉,便端到裴怀泠眼前,说道:“皇上,喝碗姜汤,去去寒气。” 他接过来,浅浅喝了一口,没想到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一声比一声沙哑,像是胸腔被堵上了,他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 苏浔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皇上,奴婢去给您喊太医!” 她抬起脚步就要往外跑,却被裴怀泠一把抓住手腕:“不用去。” “可……可是……” “不许去……咳……”他看她一眼,眼中像是淬着寒冰。 苏浔只好停下脚步,她焦急地站在他身侧,生怕他在这里咳死了。 虽然她心底里厌恶他,但刚刚自己的命,可是他救的。苏浔内心复杂,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拍向他的背。 柔软的掌心落在背上,带着些许力道,凝滞的胸腔舒适了不少。裴怀泠的剧烈咳嗽终于渐渐止住,他的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整个人仿佛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格外虚弱。 苏浔见状,急忙将床榻收拾好,小心地将他搀起来:“皇上,去榻上休息会吧。” 裴怀泠眉眼垂着,也不说话,任由她拉到床边,躺了下去。 苏浔洗了一块温热的帕子,在他阖上眼睡着的时候,轻轻擦拭着他额角的虚汗。 榻上的人呼吸渐渐平稳,苏浔才收起帕子,视线落在他的衣襟处。 衣襟处微鼓,里面装的,便是她心心念念的兵符。 他身体虚弱,经过这一番折腾,怕是要睡得不省人事,这个时候,倒是她偷兵符的绝佳时机。 苏浔握紧拳头,又望向裴怀泠的睡颜。 他睡得很安静,方才的刀锋血雨没有给他添上一丝恐惧,反倒给他沾染了一身诡谲的冷静。 不知为何,她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方才那支直冲他俩的羽箭,如果不是他及时拉了她一把,她怕是要横死在凄凉的山上。生死之际,他能伸出手拉她一个女婢,这着实出乎苏浔对他的认知。 可是…… 记忆中那些被凌虐后骇人的女尸浮现在自己面前,连带着方才起义军的辱骂,都在证实,他无疑是那个暴虐昏庸的昏君。 苏浔越想越乱,眉头一点一点揪起来,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到最后,带着愠意睥向他的胸口。 管他呢,她想要的不过是出宫而已。 将脑中的矛盾胡乱扫空,苏浔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轻轻摸向他的衣襟。 他身上祭祀服制繁复厚重,苏浔紧张的出了一身汗,才把那块硬邦邦的兵符摸了出来。她急忙将它装进自己腰侧的荷包,打算等会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屏着呼吸,低下头将荷包重新系好,一切看着天衣无缝,才轻轻吐了口气,抬起头来—— 面前人,正在看着她——他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苏浔差点惊叫起来。 她慌乱地站起,目光闪烁地望着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更不知道他清醒了多久。 空气中像是绷着一根弦,他那双黑漆漆的瞳仁望着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鬼。 苏浔往后踉跄一步。 她紧紧攥着掌心,骨节微微发白,连语气都凝滞起来:“皇……皇上……” 裴怀泠从榻上缓缓坐起来。 他朝她伸出手,面上仿佛波澜不惊,轻声道:“过来。” 苏浔忍着心中的惧意,忐忑地靠过来。 他看着她,忽然抬起了手。苏浔吓得一缩,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只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了她沁出冷汗的额角。 他的手擦过她的额角,缓缓滑到她的下巴,顺着她姣好的肩颈,落在她的腰侧。所到之处,像是爬过一条毒蛇,犹如刀刀凌迟。 苏浔紧绷着身子,在他的手摸上她的腰侧的荷包时,一把拉住他的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皇上,奴婢错了!” “哦?”他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一抹弧度,声音是晦暗的哑,“错在哪了?” 苏浔颤抖着将荷包摘下来,拿出里面的兵符,双手捧到了他的眼前。 “奴……奴婢不该擅自盗取兵符。” “你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让苏浔忽然卡了壳,她不能出卖秦婉婉和秦长宁。 裴怀泠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笑意不达眼底,宛如风雨欲来的宁静。苏浔害怕他的笑,身子不由微微战栗。 “你不说,朕也猜得出。能用得上这枚兵符的,无非是佣兵三十万的平南王。” 他一猜便中,苏浔顿时哑然。她结结巴巴地开口:“皇……皇上,奴婢罪该万死,但……” 苏浔想给自己找一个求生的缘由,然而她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圆过这一次大罪。最终,她听天由命般闭上了嘴,垂着头等着他发落。 见她忽然止住了话语,裴怀泠抚上她的唇,似是嘲讽一样挑起眼梢。 “为什么不说了?你这漂亮的嘴,可惯会说谎的。” 那些过往的嫣然巧笑,还有那张哭得梨花带雨诉说着痴慕之情的容颜,在这一刻全部分崩离析,谎言拆穿,伪装无处遁形。 所有的欺骗不过是为了麻痹他,为了换来他一次次的纵容,为了盗取他的兵符,为了倾覆这天下,为了杀他。 和今日提刀行刺的叛乱军,有什么不同? 他抬起手,掐上了她的脖颈。 纤细的脖颈在掌中脆弱得不堪一折,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问他,瞳孔骤缩。 胸腔泛起隐秘的痒,他想咳,却生生忍住,眼角瞬间腥红一片。 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 “朕给过你机会了。”他道。 苏浔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胸腔的窒息感袭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天在安神殿内,他攥着她的小腿,对她说的话——“以后还敢骗朕吗?……” 不知怎的,她啪地落下了泪。 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了裴怀泠的拇指上,他黑漆漆的瞳仁凝在那片温热上,忽然松了手。 苏浔捂着自己的脖颈,跌坐在地上…… “罢了。”他缓缓站了起来,眼角的猩红渐渐褪去,他轻声道,“既然他们想要,你就把兵符给他们吧。” 苏浔混沌地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她竟然又捡回了一条命。她喘息着,心中忽然升起隐秘的不安,她颤声问道:“若是给了他们,您怎么办?” 裴怀泠却讽刺地一笑,没有回她。 胸腔的痒又蔓延开来,他捂着唇畔,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命运于他,不论前世今生,都是遭人厌恶的存在,这副病恹恹的身体,给他带来了缠绵不绝的死气,他还要算计什么? 第20章 演砸了 回大祁宫的这一路,怀里的兵符就像是一块烫手山芋,让苏浔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回到了安神殿,苏浔借着给裴怀泠换衣的空当,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奴婢知错了,奴婢不偷了,这就给您放回去,行吗?” “朕让你去送。” 裴怀泠淡淡地瞥她一眼,转身入了珠帘里面。 苏浔捏着荷包里的兵符,望着眼前叮当碰撞的鲛珠帘幕,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小变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他执意要自己送,那就去送吧。 她将荷包重新放好,忐忑地去了凤栖宫。 这件事情即便过了皇上的眼,她依旧不敢张扬,便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来到凤栖宫的侧门。 刚巧,秦婉婉的贴身女婢云碧正路过那儿。 “云碧。”苏浔朝她喊了一声。 云碧回头,见是她,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你怎么才来,你要的络子我早给你做好了,快进来我拿给你。” 她笑着拉起苏浔的手,将她带进凤栖宫。 到了里面,云碧的神情便严肃起来,她示意苏浔在院中等着,快步走到里面去通传。 没一会儿,秦婉婉就走了出来。 “你拿到了?”她吃惊地走上前。 “嗯。”苏浔将荷包摘下来,放进她的手里。 秦婉婉急忙打开荷包,拿出里面的兵符,兵符伏虎状,上面刻着金丝阴文,果然是他们所寻的那一枚。 “你真是太厉害了!”她欢快地笑起来,“我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苏浔现在心思乱着,无心附和她,单刀直入地问道:“皇后娘娘,东西已经给你了,你们什么时候带我出宫?” 秦婉婉笑嘻嘻地收起来兵符,拉起苏浔的手:“你莫急,有了这个东西,应该过不了多久了。” 苏浔没问他们的计划,只叮嘱道:“那我等你们消息。” “嗯。”秦婉婉笑道,“对了,我听说那昏君昨日在璃山祭场遇刺了,他可有受伤?” “没有。” 秦婉婉大失所望:“可惜了那些起义军,不仅没要他的命,连伤都没伤到。”她眉头揪成一团,又唾骂道,“真是祸害遗前年!” 苏浔无心听她絮叨,东西送到,她的任务便是完成了。她朝她说道:“皇后娘娘,宫中人多眼杂,我不便在此停留过长,先告退了。” “哦。”秦婉婉有些失望,她还想拉着苏浔进去坐一会儿,不知道为何,她对她有天然的好感。然而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秦婉婉便道,“你回去吧,我们应该还会再见。” “嗯。” 苏浔颔首,转身出了凤栖宫。 这桩任务完成,苏浔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心情愈发烦乱。 皇上不知道怎么盘算的,竟然把兵符拱手相让,她夹在中间,难以预测不久后的将来。 “真希望自己早些出宫,逃离这是非之地。”苏浔无声地叹息一声。 …… 安神殿里又是浓郁的药味。 皇上在璃山旧疾复发,太医院的人来看,又开了三日的汤药。 这汤药极苦,是黑褐色粘稠的汤汁,每次裴怀泠喝完药,都要皱着眉在榻上昏沉半日。 苏浔进来的时候,恰逢他刚刚喝完药。 他穿着白绸寝衣,如墨一样的发梢垂在雪白的衣襟上,双眸阖着,眼睫下是青色的阴影,俨然没有休息好。 苏浔掀开鲛珠帘幕,轻轻走了进来。 殿中无旁人,苏浔杵在榻边,小声道:“皇上,兵符已经送去凤栖宫了。” 她说完,小心地瞄了一眼裴怀泠的脸色,见他依旧阖着眼,又道:“奴婢没告诉娘娘您知道了此事。”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咳了一声。 苏浔见状,急忙倒了一盏热茶,端到他身边:“皇上,再喝点水漱漱口吧。” 裴怀泠却翻了个身,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退下去。” “是……” 苏浔将茶盏放在一侧,弯着腰退了出去。 此时,她终于意识到,她把那勾勾搭搭的狐狸精身份演砸了。 谎言被拆穿,还背叛了人家,换做别的君主,早将她一刀砍了。她能苟活到现在,全部都是仰仗小变态手下留情。 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暴虐残忍的小变态,竟对她有这样的容忍。 联想到她和平南王那边牵扯到的关系,苏浔小声嘟囔一句:“难不成,是想让我做双面间谍?” 躺在榻上的裴怀泠,忽然睁开了眼。 她那声嘟囔声极小,小到裴怀泠以为自己听错了,竟然听到了一句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话。 双面间谍……裴怀泠嘲讽的一笑,这句只属于现代的话怎么可能从一个古代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他就是听错了吧。 …… 没几天,安神殿内传出苏浔被长乐帝厌恶的事。 从前苏浔是长乐帝身边的贴身女婢,夜间当值的也大多是她。然而最近,却频繁地被长乐帝逐出内殿。 连李温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他私下里找苏浔问发生了何事,苏浔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李温到底是服侍在长乐帝身旁最久的人,总要思皇上所思,忧皇上所忧。如今苏浔不讨皇上的喜,他只能将她撤到了外殿。 苏浔面上委屈巴巴,心里却高兴起来,终于不用费劲地讨好小变态了! 她只要安稳地在外殿当几天值,等到秦婉婉那边安排的人来接,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祁宫了! 苏浔美美地盘算着,另一边,凝烟却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从前苏浔在,别的女婢近不得皇上的身,如今她被调去了外殿,凝烟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去找内殿服侍的另外几个婢女换值,那些婢女面若石雕,心思呆板简单得很,见她要和她们换夜值,痛痛快快便答应了。 凝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 这日,正是苏浔撤到外殿当值的头一天。 一大早,她就立在外殿门口。此时正是皇上洗漱的时候,外殿的婢女不需要贴身伺候,只要给内殿的女婢们撩撩帘子便可。 见外面凝烟她们远远走了过来,苏浔急忙掀起纱帘。 没想到凝烟端着折沿盆,一下子撞在了她的身上。 折沿盆里装着满满的水,这一撞,水洒了出来,将苏浔的两只鞋湿了个透。 “还好还好,水没完全洒出来,还够用,你不长眼吗……”凝烟端着盆,骂完了才抬起眼,接着惊讶道,“是青韵姐姐呀,抱歉,我刚刚不知道是你……你没事吧?” 苏浔只当她是无意的,也没往心里去,对她说道:“没事,快进去吧。” 凝烟歉意地朝她点了下头,转过身的时候,脸上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苏浔放下帘子,跺了跺湿透的两只脚。 她刚刚上值,定然不能擅自离岗回去换鞋,如今只能忍着,试图借着体温将两只湿透的鞋子捂干。 内殿里,凝烟将帕子洗干净,递进裴怀泠的手里。 递帕子的手染着浅粉色的丹蔻,裴怀泠抬起眼梢,才发现换人了。 他长眉蹙起,却也没有说什么。 今日御朝殿有事,洗漱完,凝烟拿起玄色的龙袍,给他更衣。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凝烟为他扣着腰上的革带,不由得脸就红了。 裴怀泠不经意垂下眼,就看到了这一副春心荡漾的蠢相。 他冷冷道:“滚出去,把李温喊进来。” 凝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吓得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 “皇……皇上……” 裴怀泠又看她一眼。 这一眼,里面满满的嫌恶,甚至带着阴沉的杀意。 凝烟再也不敢结巴了,急忙跑了出去。 李温被她哭哭啼啼地请进来,也吓得大气不敢喘。 “皇上,奴才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给朕更衣。”裴怀泠脸色很冷。 “是。”李温急忙道。他一边更衣,一边思虑道,日后可不能让刚才那丫头近皇上的身了。 更完衣,李温跟在裴怀泠身后,往殿外走去。 苏浔老早就听到了脚步,急忙推开门,撩起帘子。 裴怀泠走到门口,就看到她认认真真撩着帘子的模样,脸上没什么表情,俨然和他殿中那些石雕一样的婢女融为了一体。 他在她身上错了一眼,转身踏出了殿外。 第21章 抱住他的腿 御朝殿内。 几位朝中要官恭敬地立在殿下。 田右丞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道折子,忧虑道:“启禀皇上,近日民间叛乱频发,自上次璃山那支民间叛乱军剿灭后,江南一带陆续又有几起新的叛乱军出现,请皇上尽快派兵镇压。” 裴怀泠拿过折子,简单的翻看了两眼。 每个朝代,帝王昏庸、百姓被逼到绝境之时,都会产生大规模的起义叛乱,这大祁亡国之期,就在眼前。 田右丞见他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又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这次大规模的民间叛乱,起因是璃山行宫的修建。如今国库当空,修建行宫要花费巨额银子,这些银子都是从百姓身上而出。百姓赋税繁重,本就生存艰难,才逼不得已在民间造反。臣请求皇上……停止建造璃山行宫。” “停止?”一直缩着脑袋不说话的石咏德听到,顿时也上前一步,“皇上,臣认为田右丞的建议不妥。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璃山行宫而已,那暴民要造反,哪会因为建一个小小的行宫。再说,我们若是因为他们造反,就不再建行宫,如此简单地屈服于暴民,置皇上的颜面于何在?” “左相大人所言不对。那璃山行宫占据半个璃山,可是区区一个小字能够形容的?所需银两巨大,还要征收劳役……” “田右丞别说了,璃山行宫当初是皇上同意要建的,你这是在指责皇上苛待百姓不成?” “臣不是这个意思,请皇上明鉴。”田右丞被他曲解意思,急忙朝裴怀泠解释道。 田右丞此人,是大祁朝内为数不多的忠臣。为人刚直呆板,前些年因为频频上谏,被长乐帝鞭笞数次,如今一条腿走路还是跛的。本来他已经熄了一颗辅帝的心,没想到近些日子,宫中传来消息,从前暴虐癫狂的皇上,竟许久未杀一人,性情大变。 所以他又重新燃起振兴大祁的希望,再一次在朝堂上谏言。 裴怀泠看着他满怀希冀地眼神,勾了勾唇角。 殿中有风吹进,御朝殿内许久没有人来,不知怎的吹出了些许霉味。他抬起手臂,撑在额角上,淡声开口:“依石左相所言,继续修建璃山行宫。” “臣遵旨!”石咏德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田右丞眼中盛满失望,他迈着一条跛腿退了回去,垂下头不再说话。 石咏德又得了皇上的肯定,在殿下腰板站得更直了,他朝着裴怀泠谄笑道:“皇上,臣觉得,不仅要继续修建璃山行宫,接下来的春日狩猎也要如期举行,就是要告诉那些暴民,皇上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裴怀泠揉着额角,不在意地应道:“好,依爱卿所言。” “皇上圣明!” 石咏德笑眯眯地退回了位置,春日狩猎又是一项浩大的事项,看来,他要在璃山行宫的修建上捞油水之前,先在春日狩猎赚一个盆满钵满了。 田右丞看着这一切,原本失望的眼色,全变成了绝望。 …… 苏浔在安神殿站得浑身难受。 湿乎乎的鞋袜粘在脚上,她这宫女所穿的鞋子完全不透气,以至于一个时辰过去了,里面还是湿乎乎的,一点也不见干。 离下值的时间还早,苏浔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么忍着。 她四下看了一眼,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脱下了鞋。 “什么鞋底做的,竟然完全不透气……”苏浔小声嘟囔着,顺便掏出腰间的帕子,伸到里面去吸水。 没想到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糟了,真是早不回晚不回……”苏浔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将鞋子往脚上套。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浔也顾不得鞋没穿好,抬脚就往殿门口跑,然而快到门口时,湿漉漉的鞋底忽然打了个滑……她一个不稳,闭着眼往前跌去! “呀!”她惊叫一声,扑入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熟悉的药味充斥鼻间,与此同时,那只没穿好的鞋子不知何时飞了出去,将摆在殿中的汝窑瓷瓶碰在了地上——“啪!” 苏浔在裴怀泠的怀里打了个哆嗦。 裴怀泠垂下视线,盯着她头上那支叮当乱撞的步摇,冷冷开口道:“起来。” 苏浔顿时缩回了身子。 “皇……皇上饶命……是奴婢……” “蠢笨。”裴怀泠淡淡地接上她后面的话。 苏浔:“……” 她单脚立在他面前,那只没了鞋子的脚光秃秃地悬在半空,看着确实很蠢。 裴怀泠望着她身后那只碎成片的汝窑瓷瓶,问道:“李温,那瓶子价值几何?” 一直站在他身边,吓得胆颤心惊的李温急忙回道:“回皇上,那是汝窑青瓷奉华纸槌瓶,是先帝在位时禹王爷进献,价值……连城。” 苏浔又打了个哆嗦。 “来人。”裴怀泠淡声开口。 苏浔一听,也顾不得脚上没穿鞋子,扑通跪在地上:“皇上仁慈!奴婢知错了!求皇上留奴婢一条性命!” 她马上就能出宫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因此苏浔的求生欲格外的强,见裴怀泠不为所动,她忽然伸出胳膊,一把抱住他的腿:“皇上,奴婢真的知错了!” 跟在裴怀泠身后的一众奴婢,全都吓直了眼。 尤其是李温,脸上苦大仇深的褶子都瞪平了,生生将吓骂的“放肆”咽了下去。 苏浔豁出去了,抱着他的腿呜咽起来:“皇上,奴婢有错,有大错。”她一语双关,脸上的泪珠啪嗒啪嗒滚落下来,仿佛满心悔恨,“但请皇上给奴婢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奴婢愿意当牛做马……” “好。”裴怀泠出口打断了她,“限你今日戌时之前,将安神殿里里外外全部擦洗一遍。” 苏浔急忙应道:“奴婢遵命。” 裴怀泠望着被她泪水濡湿的袍角,似是嫌弃一样抽回了腿,转身入了内殿,不再搭理她。 等到他转身不见,苏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总算又保住了自己的命。只是……她回头望了一眼阔大的安神殿,叹了口气道:“万恶的帝国主义,没有人权。” …… 夜幕降临,皓月当空。 苏浔捂着腰,站在鲛珠帘幕前。 这一方内室,是她今日打扫的最后一个地方。她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着抹布走了进去。 裴怀泠正倚在书案后的扶手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听到珠帘碰撞声,他撩起眼皮,就看到了灰头土脸的苏浔。 “皇上万安。”苏浔忐忑地望着他。 裴怀泠收回视线,继续翻看着手里的书卷。 苏浔在他这里,已经习惯碰一鼻子灰了。她悻悻地努了努嘴,顺着角落,开始擦拭着内室。 在她腰快要断了的时候,她终于把安神殿全部打扫干净。她拿着抹布,可怜兮兮地站在书案旁边,对裴怀玲说道:“皇上,奴婢都清扫完了。” 他冷淡地看着她,反问道:“都打扫完了?” “是的……”苏浔有些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就差这方书案没擦拭了,奴婢见您在这里看书,才……” “擦。” “是。”苏浔收回自己的解释,拿起抹布闷头擦了起来。 书案上摞着很多书,再加上裴怀泠坐在这里,苏浔为了不扰到他,擦得格外费力。她弯着腰,不仅将桌面擦的一尘不染,连书案下的边角都不敢放过。 裴怀泠微微一垂眼,就看到她跪在地上,擦得蓬头垢面的样子。原本整整齐齐的发髻早已蓬松没了型,连那支叮叮当当的步摇,都耷拉下来,狼狈不堪。 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又过了两刻钟,苏浔终于将书案彻底擦拭干净。 她擦着额头的汗,从地上站起来,再一次说道:“皇上,奴婢这一次保证全部都收拾好了。” “退出去。”裴怀泠却连眼梢都没抬,只随口说道。 苏浔:“……是,奴婢告退。” 她攥紧抹布走了出去,这小变态一个字都懒得和她多说,是有多嫌弃她…… 苏浔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烦闷地回到配房,一进去,就栽到了床上。太累了,浑身上下酸疼无比,她简直丢了半条命。 他如今这么厌恶她,定然还是因为她从前的欺瞒和背叛,她得尽快将裴怀泠的火气平息,否则再来今日这么几次,她得活活累死在出宫前。 可是……她做什么才能让他原谅自己啊…… 苏浔在二丫床上翻了个身,眉头揪成了一团。 第22章 迷了眼 春日狩猎是大祁历年来最盛大的一场活动,皇上亲临猎场,朝中重臣无一缺席。 玄色奢靡的营帐拔地而起,春风烈烈,骏马嘶鸣,苏浔立在营帐外面,被吹了一脸沙子。 她抬起手背搓了搓脸颊,叹了口气。如今她只是安神殿的外殿婢女,即便跟着来了,也只能候在帐外伺候。 与她一同候在帐外的,还有凝烟。自从上次她惹了皇上心烦,也被李温调去了外殿。 “青韵。”正当苏浔站得腿脚酸麻的时候,玉心带着几个婢女走了过来,“你们去歇一歇吧,我们来换值。” “好。”苏浔朝她一笑,看向站在一侧的凝烟,“走,我们歇歇去。” 凝烟正在发愣,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青韵姐姐,你先回去歇着吧,我……我过会儿回去。” “嗯。”苏浔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皱了皱眉,只好先离开了。 宫女休息的地方也扎了小营,苏浔往回走,路过不少大大小小的营帐。这次狩猎规模盛大,前来参加的重臣贵戚也安营扎寨。 她知晓这都是些权贵人物,自是不敢多看,只低着头,快步往回走着。 “青韵?”忽然,一道声音在身旁响起。 苏浔回头,发现是秦婉婉,她穿着一身对襟白色骑装,牵着一匹雪白色的宝马,瞧着格外英姿飒爽。 她好歹是一国皇后,在这里遇见她并不意外,苏浔微微一笑,朝她屈膝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不用拘谨,这里没人。”秦婉婉将马交给云碧,笑嘻嘻地走过来,“你要去哪?狩猎马上就开始了,这春日狩猎最是热闹,你可不要错过。” 苏浔摇了摇头:“奴婢不敢。” 她到底是一个婢女,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营帐,哪能到处乱跑。 秦婉婉瞬间了然,她笑道:“这还不简单,你尽管去玩,就说这是本宫的命令,因为你不小心冲撞了本宫,本宫命令你射……三只兔子回来!” “娘娘,这不妥……” “都说了,是本宫的命令。”秦婉婉不管她的拒绝,自顾自决定下来。她将她上下看了一圈,又问道,“你会骑马吗?” “会……”苏浔参加过马术俱乐部,一身骑术近乎精湛。 “那就更好了,云碧,你带青韵换衣服去,就换本宫备用那身。” “是。” 于是苏浔就被云碧拉着,稀里糊涂换上一身骑装。这骑装通身红色,做工精湛,她穿上,竟是意外的合身。 秦婉婉看到她换好骑装的样子,发出一声惊叹。 骑装紧贴她的腰身,衬得她腰细腿长,妍姿艳质,在加上那张绝色无双的脸,明艳妩媚,连她看了都心动三分。 “走,本宫带你去挑马。”秦婉婉愉悦地拉着她的胳膊,来到马厩亲自给她挑了一匹通身黝黑的骏马。 “美人应该配好马,这匹马还是差一些。”秦婉婉有些惋惜道。 苏浔无奈笑道:“皇后娘娘,我觉得已经够了。”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吹起号角,悠长的声音瞬间穿过整片营帐。 秦婉婉眼睛发亮:“狩猎开始了!快上马,和本宫一起!” 苏浔只好与她一同前往。 离了营帐,风沙没了,连春风都和煦起来。 秦婉婉骑着马在前面欢快地跑着,苏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研究着手里的弓箭。 “兄长!”秦婉婉忽然驻马,朝着前方喊道。 苏浔听闻,抬起了头。 来人一身月白云纹劲装,腰间革带缀着一块墨色玉佩,身姿笔挺,颜如冠玉,脸上带着濯濯笑意,是她从前见过一面的秦长宁。 秦长宁同时也望见了她。 眼底有惊艳闪过,他微微一怔,才笑道:“青韵姑娘,许久未见。” 苏浔在马上朝他见礼:“见过秦世子。” 秦长宁骑在雪色白马上,又笑了一下,才看向秦婉婉:“你怎么把青韵姑娘带到身边了?” “她犯错了,我罚她给我射三只兔子。”秦婉婉可不敢说实话,兄长要是知道她擅自把长乐帝的女婢带在身边,肯定又得说教她。 见她敷衍,秦长宁无奈一笑,也没有追问。 秦婉婉趁机说道:“兄长,今日的进献还是你帮我猎啊,我可不愿为这事操心。” “好。” 苏浔听闻,好奇地问道:“皇后娘娘,什么是进献?” “就是等狩猎结束后,我们要给昏……咳……皇上进献猎物,猎物要么多,要么珍稀,总之,就是为了讨皇上欢心的。” 苏浔一听,垂下眼若有所思。 她前些日子还在忧虑如何求得小变态原谅,如今这场狩猎的进献,可不正是个好机会? 她若是能猎到什么奇珍猛兽,说不定小变态心情一好,就再也不折磨她了。 想到这,苏浔本来有些勉强的心态,顿时斗志满满。 …… 秦婉婉许是在大祁宫憋久了,一到山上,就跟撒了欢的兔子似的,跑了个没影。 苏浔一直在低着头研究手里的弓箭,半晌,才发现秦长宁一直在她身旁跟着。 “秦世子不去狩猎吗?” “不急。”他眉眼一弯,说道,“兵符之事,多亏了你的相助,一直还没来得及感谢。” 苏浔一听他提兵符,顿时觉得浑身不自然。她尴尬一笑,飞快地低下头。她实在不敢告诉他,这事情已经被长乐帝发现了。 “带你出宫还需要一段时间,抱歉,要委屈你再坚持几天。” “没事,我能等。”苏浔理解,把她一个大活人弄出宫,确实不简单。 秦长宁见状,又弯唇笑了笑。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那把长弓上,问道:“你的弓有什么问题吗?我见你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看它。” “哦,就是……我不会用。”苏浔有些赧然,她拿起一支箭,虚虚比在上面,“是这样用吗?” 秦长宁歪头看了看:“姿势不太对。” 他翻身下马,朝她伸出手:“把弓给我。” 苏浔没想到他这么认真,她将弓递给他,也从马上跳下来。 秦长宁接过弓,将弓弦解下来,重新调整一番,才递给她。 “这是一把女弓,弓弦不能过松。”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又拿起自己的黑色长弓,在她面前搭了一个动作,笑着望向她,“弓要这样拿,你方才那样有些不稳。” 苏浔仿照着他的动作,比量了一下:“是这样吗?” “手肘再往左一些。” 苏浔又调整了一下:“这样吗?” 看着她这副虚心好学的样子,秦长宁眉眼愈发地弯:“可以了,看,前面恰好有一只兔子,放箭。” 苏浔抬眼,果然看到前面草丛里趴着一只野兔,她有些兴奋地绷紧了弦,一只眼睛眯起来,深吸一口气,才松开手——羽箭“嗖”得窜出,却一头扎在了草地上,野兔被惊动,瞬间逃得没了影。 秦长宁在一旁,笑意盈眸。 苏浔尴尬地把弓箭放下,悻悻地望向秦长宁:“世子是在取笑我吧。” 他摇了摇头,好看的桃花眼隐含着戏谑:“只是看你一向聪慧,没想到也会有这般……” “笨手笨脚。”苏浔悠悠地接上他的话。 秦长宁又笑了,他一身温润,格外亲和,这无恶意的取笑化解了苏浔方才的尴尬,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美人当前,笑容娇俏,风姿无双,春日的暖风吹过,她墨色的长发擦过雪色的脸颊,水盈盈的弯眸像是盛满了星辉,秦长宁望着,忽然就迷了眼。 “秦世子,那我方才到底是为何射歪了?”苏浔笑够了,又锲而不舍地追问。 秦长宁回过神。 他翻身上马,朝着苏浔笑道:“欠缺练习而已,上马,我带你去林子深处,那里猎物多,你多练习就好了。” “好,多谢世子了。” …… 营地。 凝烟在营帐堆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石咏德。 他正在跟侍卫交代什么,凝烟一直等到他说完话,才弯着腰走上前:“石大人。” 石咏德本来要回去歇着,见来人一身宫女服制,才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大人,是我。”凝烟小心地抬起了头。 石咏德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谁,他急忙四下张望一眼,一把将她拉到角落:“来找本官干什么!” 凝烟一下子跪在地上。 她激动得面色通红,仰着头道:“石大人,奴婢找您找的好辛苦,还好这次狩猎,能让奴婢有机会再见到您……” “少说废话,到底何事?” 凝烟咽了口唾沫,她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大人,上次的事奴婢后悔了,奴婢愿意听从您一切安排!” 没想到石咏德却冷哼一声,不屑道:“本官可安排不了了。” 他早就听说,青韵和她惹了长乐帝的厌弃,她们对他早已经失去了价值。 凝烟却一头磕在地上:“大人,您帮帮奴婢吧,奴婢愿意为您当牛做马,只供大人一人差遣。” 石咏德看着她表忠心的样子,摸着两撇八字胡,陷入了沉思。 长乐帝的子嗣,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桩大事,如今难得有个不长脑子的丫头,敢不惧他的暴虐,如此坚决地要去爬龙床…… 他沉吟一会儿,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扔到她手里。 凝烟拿着小瓶子,疑惑地望着石咏德:“大人,这是什么?” 石咏德蹲下圆滚滚的身子,小声说道:“助情药。” 凝烟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药无色无味,只有助情之效,不是那等孟浪的,因此中了药不易察觉。只要你引诱得当,皇上便不会发现,到时候……就是水到渠成。”他说完,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站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本官只能帮你这些,其他的,还是要靠你自己争取。” 凝烟怔怔地跪在地上,攥紧了手里的瓶子。 第23章 恣意 林子深处,树木郁郁葱葱,温柔的阳光从叶片缝隙中斜射下来,苏浔骑马穿梭其中,宛如林间精灵。 “又猎到一只!”她长箭发出,接着欢呼一声,从马上一跃而下,艳红色的裙裾在空中翻出一朵耀眼的花,晃得秦长宁回过神来。 他笑道:“不过堪堪半日,你的箭法就到了这个地步,实乃天赋绝佳。” 苏浔自小学什么都快,听到他的夸赞也不谦虚,只扬着眉梢笑了笑。 被她射中一条腿的兔子躺在地上瑟瑟发抖,苏浔上前,将它捡起来:“皇后娘娘要的三只兔子我都猎到了,等下还要劳烦世子帮忙送给娘娘。” “没事,举手之劳。” 两人话音刚落,林中忽然传来草木摩擦声。 苏浔一转眼,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一个白色的大物在移动。 她眯起眼梢,盯了一会儿,兴奋道:“是一头白鹿。” 秦长宁也看到了,他从马上跃下来,低声道:“听闻今日石大人专门从奇兽饲养阁买了一个珍稀的彩头置于山中,想来这白鹿就是这个彩头了。” 白鹿在古代象征着吉祥,配得上做整个春日狩猎的彩头。 苏浔眯眼一笑,她要是将它送给昏君小变态,小变态一定会心情变好,说不定就原谅她了! 想到这,她举着箭就往林子深处跑去。 “小心一些。”秦长宁急忙跟着她深入林间。 离着白鹿越来越近,苏浔为了不被它发现,将腰弯得很低,以至于到了白鹿跟前,才发现它的后臀上插着一直箭。 箭下鲜血淋漓,苏浔一怔,难道已经有人盯上了这只鹿?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头白鹿却发现了苏浔。 这头白鹿因被追逐过,一双鹿眼赤红,俨然发了狂,它一看到苏浔,顶着锐利的鹿角就冲了过来——速度快到苏浔连放箭瞄准都来不及! “小心!” 秦长宁紧跟而来,瞬间足尖一点,将苏浔拦腰抱起,闪过这致命的撞击。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划破虚空,直直插进白鹿的腹部,血花四溅,白鹿登时倒在地上,抽搐片刻便一动不动。 苏浔靠在秦长宁怀里,望向箭来的方向,惊魂未定的脸色吓得苍白。 只见那本该在营帐的小变态,正立在马上,目光幽深地盯着她。 秦长宁反应极快,他将怀中的苏浔放在地上,朝着裴怀泠行礼道:“微臣拜见皇上。” 苏浔也回过神,这白鹿应当是被小变态射中一箭,逃到此处,而方才刚好是他追及而来。没想到她竟然盯上了他的猎物,苏浔急忙屈膝行礼,小声道:“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裴怀泠却骑在马上,缓缓朝他们走来。 马蹄踩在草地上,沙沙的摩擦声响在苏浔的耳边,让她心里发起慌来。 秦长宁看出她的紧张,在裴怀泠来到跟前时,替她温声解释道:“皇上,皇后娘娘命您的女婢前来射猎,没想到不小心,惊到了您看中的白鹿。” 看到他这一副袒护的样子,裴怀泠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望向苏浔,她正垂着头,云鬓微乱,鸦羽一样的长睫轻颤,似乎见到他就格外紧张。这一身红色的骑装勾得她韵致无双,玲珑婀娜,尤其那把纤细的腰肢,方才在秦长宁的掌下,不盈一握。 裴怀泠的眼底深处,晕上一层浓墨。 他唇锋收起,缓缓开口道:“现在猎完了吗?” “猎……猎完了……”苏浔揪着衣襟,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他,“奴婢这就回去。” 裴怀泠掀起缰绳,又看了秦长宁一眼,他恭谨地站着,芝兰玉树,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冷淡地撇开视线,调转马头离去。 苏浔见状,急忙跑回去牵起自己的马,一边上马,一边朝秦长宁说道:“世子,我走了,今日又承你一恩,日后找机会一定好好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再……” 他只说了一个再字,苏浔已经骑着马追着裴怀泠远去了。 “再会。”他轻声说完,等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林间,他眼底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 苏浔坐在马背上,偷偷瞄了一眼裴怀泠的背影。 玄色的薄氅覆在他瘦削的脊背上,随着马背的颠簸,在空中划起冷淡的痕迹,越发显得他周身阴恻恻而荒凉。 苏浔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皇上,这林间茂密,您怎么一人前来?” 她小声问道,试图找找话题,缓和他周身散发的凉气。 裴怀泠却一言不发,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苏浔只好老实地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穿过林间,回到营帐,苏浔下马的间隙,忽然看到一抹黑影,跟在裴怀泠身后极快地闪进帐中。 她惊呼一声,急忙跑进营帐:“皇上,奴婢看见有刺客进来了!”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裴怀泠乜她一眼,抬起手虚晃一下,一抹黑影从梁上跃了下来。 “这……这是暗卫?”苏浔看他一身黑衣,恭顺地跪在裴怀泠身前,结结巴巴问道。 她竟然不知道这小变态身边还有暗卫,难怪他敢一个人上山。她尴尬地挠了挠头:“是奴婢大惊小怪了。” 裴怀泠淡漠地望着她:“还记得自己是奴婢吗?” 苏浔急忙点头,她走到他身边,麻利地帮他更衣:“当然记得,奴婢永远是皇上的奴婢。” 她一口一个奴婢,心里却哼了一声,如今先这样哄着,等到她出宫就恢复自由身了。 正当她熟练地将他的薄氅解下来的时候,营帐的帘子忽然发出轻响,苏浔回头,见到凝烟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 凝烟也没想到她在里面,本来紧张的面色更加紧绷,端着茶盏的手轻轻抖了抖。 苏浔见她面露诧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内殿的婢女了,是没有权利给皇上更衣的。 她抱着怀里的薄氅,一时僵在原地。 裴怀泠看着她满脸拘束,眼前浮现出她靠在秦长宁怀中自然的样子,脸色越发淡漠。 “既然记得,为何还穿着这身衣服?” 苏浔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这身不合时宜的骑装,她急忙道:“奴婢这就去换。” 然后弯着腰,极快地退了出去。 裴怀泠望着她逃也似的身影,眼中的浓郁的墨色更加暗沉。 …… 凝烟将茶盏放在裴怀泠手边,屏息退到了门口。 她没有退出去,只是站在门内,虽然垂着头,余光却一直落在裴怀泠身上。 茶水散发着氤氲的热气,裴怀泠拿起来,缓缓喝了下去。 白皙的喉结上下滑动,凝烟看着,紧张地吸了口气,然后抬起手,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系带。 她尽量做得自然,仿佛是这带子无意间滑落,即便这样,内里的领口仍旧大开,藕粉色的肚兜一览无余。 算到时机差不多,凝烟屏息,走上前去。 裴怀泠双眸紧闭,一只手撑在额角上,长眉蹙起,已然是感觉出了不适。 凝烟佯装收拾着桌上的茶盏,手肘轻轻碰了下裴怀泠的胳膊。 裴怀泠顿时睁开了眼。 凝烟见状,急忙跪在地上:“奴婢无意碰到了皇上,奴婢该死。” 裴怀泠望着她,眯了眯双眼。 身上莫名升起些许燥热,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他一时看不清楚跪在地上的人。 “你是谁。”他问。 “奴婢是凝烟。”凝烟说着,大着胆子将身子微微前倾。 裴怀泠忽然升起浓郁的恶心,抬脚便踹向她。 “啊!”凝烟一声尖叫,往后摔了下去。她的口中喷出血来,肋前肉眼可见的凹了下去。 苏浔换好衣服,刚走到营帐门口,就听到这样一声惨叫。 不一会儿,凝烟顶着一张青白的脸,拖着蜿蜒的血迹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 苏浔吓得全身发麻,下意识的,她撩开营帐往里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却与里面的人对上了视线。 “进来。”他望着她,漆黑的瞳仁中好似波涛汹涌。 苏浔胆颤心惊地迈了进去。 裴怀泠也迎着她,一步步靠近。 苏浔看着他古怪的样子,心中渐渐浮现出恐慌,难不成,他虐杀女人的癖好终于复发了? 想到这,她的步子猛然停下,转身就要往外跑,却没想到身后的人更快,竟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你跑什么?”他冰冷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只手箍住她雪白的后颈,强迫她抬起头来。 近在咫尺的眉眼里像是压着风暴,他的眼尾发红,凤眸紧紧盯在她的脸上。 苏浔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上,身子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 掌下的孱弱和娇柔,像是击中了心底隐秘的欲望,他额头抵在她的眉梢,哑声问道:“你怕我?” 苏浔颤抖着,摇摇头。 又点点头。 “怕我,也要给他偷兵符,是因为你是他的人?身是他的,心也是他的?” 他声音越来越哑,苏浔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反应了半晌,才知道他说的是秦长宁。 她慌乱地摇头:“不是……皇上您听奴婢解……” “不是最好。”他打断她的话,扣着她脑后如瀑的长发,吻了下去。 苏浔乍然睁大了双眼。 他唇下的动作恣意而放肆,狭长的眸子回视着苏浔,仿佛漆黑的深渊,要将她生生吞噬其中。 第24章 梦境 苏浔拼命推开他。 掌下的反抗越来越激烈,唇畔忽然传来刺痛,裴怀泠双眸恢复了几分清醒。 他忽然松开手,苏浔后退一大步,慌乱地盯着他。 裴怀泠抬起手,摸了一下唇畔,上面沾着殷红的血迹。 她把他的唇咬破了。 心中还在叫嚣着更多,然而裴怀泠的面色却冷下来,他看着苏浔,哑声道:“滚出去。” 苏浔得了命令,飞快地跑了出去,仿佛他是多么可怕的色中饿鬼。 裴怀泠讥讽地一笑,胸腔和腹部的燥热让他浑身难受,心口像是烧着一团火,他捂着胸口,坐在长榻上。 那团火越烧越烈,他生生忍着,到最后,成了钻心的疼,他再也遏制不住,猛然咳出一口血来——鲜血落在袖口张牙舞爪的龙纹上,渐渐隐没于无边的玄色,他看着,意识忽然消散…… …… 优雅舒缓的舞曲响彻整个音乐大厅。 明亮灼人的聚光灯下,台上的人穿着一身纯白色舞裙,足尖随着音乐在舞台上旋转跳跃,仿佛披着闪闪星河的仙子。 裴怀泠坐在台下,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音乐停下,她在台上弯腰谢幕,他也起身,快步走向后台。 “终于结束了,累死我了。”她在后台卸妆,舞台妆卸下,露出来一张干净明媚的脸,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裴怀泠笑着走过去,帮她拆头上的发饰,问她:“想吃什么,等会我带你去吃。” “还是你最懂我。”她嫌他动作慢,自己麻利地将头上的发饰拆了下去,如瀑的青丝洒落肩头,她拿起黑色的皮筋,简单地绑了个马尾,才道,“去吃辉氏家的小汤包,要麻辣龙虾味的。” “好。” 她便飞快地换好衣服,笑嘻嘻地挽起他的胳膊,出了音乐大厅。 夜风温柔,霓虹灯亮满整条街。吃完小汤包,她怕胖,便拉着他的手在人行道上散步,走着走着,忽然哎呀一声。 裴怀泠低头,发现她的鞋带开了,于是便单腿蹲下,给她系着鞋带。 她不知怎的,也蹲了下来,认真地看他系鞋带。 等他绑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在他耳边,忽然叫他:“裴怀泠。” 裴怀泠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她的脸贴了过来,带着甜味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她的唇瓣柔软,带着一点微微的凉意,却烫得他的心剧烈跳动。 他愣愣地望着她。 她笑了起来,面色绯红,眉眼弯弯,眼睛中像是落满星子,映在了他杂草丛生的心底。 然而画面飞转,星子陡然破碎成片。 她站在光亮处,对身在黑暗的他满脸厌恶,她说:“你虚伪,肮脏,满嘴谎言,身患绝症是你的报应,你应该自生自灭,我们分手吧!” 裴怀泠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朝她伸手,压抑着,压抑着,仍旧喊出了她的名字:“苏浔,你别走……” 然而她决然地转身,回到了她的光明世界。 他跪在地上,捂住了心口。 “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当只狗。”一道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回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卷发女人,拎着黑色的皮箱,目光厌恶地望着他。 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忽然变小,他竟又回到了幼年时光。 裴怀泠伸着苍白的小手,拉着她黑色的皮相,哀求道:“妈妈,你别走。” “你执意要留在裴家当狗,要留在你杀父仇人身边苟活,我不要你,你自生自灭吧。” 她一把推开他,拎着皮箱,毫不留恋地上了一辆车,车上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牵起她的手。 汽车远去,消失不见,小小的裴怀泠留在原地,瑟缩着抱紧自己的胳膊,喃喃道:“妈妈,再见……” 他转身,慢慢迈进了裴家的别墅,里面叔叔的一家四口,刚刚吃完饭,看到他进来,目光变得讥讽和不屑。 他恍如未觉,默默端起碗,夹了一筷子剩菜,朝着他恨极的叔叔,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 “皇上,皇上。”耳畔响起一阵呼唤,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裴怀泠缓缓睁开了眼。 玄色的营帐,红色的龙纹,以及眼前,穿着一身宦官服的太监。 这是古代,这是他重生的地方,他方才,竟然又梦见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前世。 胸口还残留着细微的疼,他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李温见状,急忙上前搀着他,担忧道:“皇上,您总算醒了。” 裴怀泠蹙眉,问他:“朕睡了很久吗?” “皇上方才昏睡,奴才怎么叫都没叫醒,才将太医传唤进来。太医问诊,说您有火,开了一副清神凝心的药,你喝了这才醒来。”李温踌躇一会儿,看了一眼裴怀泠的眼色,又道,“皇上,太医说您该纳妃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裴怀泠沉下眉眼,昏睡前的事情渐渐浮在眼前。 他那时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会面对那满嘴谎话的小丫头失了控。他抬手揉着眉心,眼中积满郁色:“她呢?” 李温一愣,问道:“奴才愚钝,皇上说的是?” “青韵。” “方才秦世子将皇上猎的白鹿送了过来,青韵是外殿婢女,奴才便差她去收拾白鹿了。” 裴怀泠的目光更冷了,他看他一眼,眼神仿佛笼罩着寒芒,扎得李温浑身发憷。 他胆颤心惊地想,自己是不是又办错什么事了? 李温缩头缩脑地退出营帐,焦急地在帐外徘徊,反复思忖着刚才皇上的话。 他想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语道:“这个青韵,不知道今日怎么又惹恼了皇上,可真是放肆的。前些日子不仅惹了皇上厌恶,还敢抱皇上的腿……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竟然屡次饶了她……” 他说着说着,忽然噤了声。营地的冷风将他的脑袋吹了个透,李温恼恨地一拍大腿,拔腿往后营跑去。 …… 后营临时搭建起来的司膳处,一片忙碌。 苏浔垂着头跟在秦长宁身后,这里人多眼杂,他们两人身份有别,自然不能像在林中那般自然。 秦长宁命人将白鹿放下后,朝她温润地笑。 “青韵姑娘,鹿已送到,我便回去了。” 苏浔也朝他一笑:“秦世子慢走。” 秦长宁颔首,路过她的时候,却忽然放缓脚步,用仅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很快了,你要保重。” 苏浔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出宫这件事。 她扯了扯嘴角。 秦长宁渐渐走远,苏浔这抹勉强的笑也垮了下来。再快也快不过今天,她咬了小变态一口,小变态能放过她吗? 那个放肆的亲吻犹在唇畔,苏浔忧愁地搓着自己越来越烫的脸,叹了口气。 司膳处的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那只被饲养的死去的白鹿就变成了一盆炖鹿肉。庖厨将其中的精华乘在白玉盘中,放在食盒内,递给苏浔:“这是皇上的,趁热吃味道更鲜美。” 苏浔便垂头丧气地拎着食盒往回走。 走到半路,迎面遇上气喘吁吁的李温。 “青韵!”李温揉着跑得发疼的肚子,双目铮亮地望着苏浔,“是公公我眼神不好,从现在起,你依旧是皇上的贴身女婢,不要再去外殿了!” 苏浔疑惑地望着他。 “还发什么呆,快去营帐,皇上找你。” 苏浔便稀里糊涂地跟着李温,回到了营帐。 裴怀泠正撑着额角,卧在榻上闭目养神。 李温拉着苏浔进来,上前谄笑道:“皇上,青韵来了。” 裴怀泠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几乎要把自己缩成鹌鹑的苏浔,他本来有些烦躁的心情,莫名变得轻松起来。 苏浔顶着他的视线,进退难安。脑中时不时会迸现出那羞耻的一幕,苏浔实在不想面对他,只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还是裴怀泠淡淡开了口:“手里拎的是什么?” 苏浔一听,急忙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小几上,飞速打开食盒:“回皇上,这是司膳处做的炖鹿肉,您要不要吃一些?” 还没待裴怀泠回应,李温就皱着眉上前闻了闻,说道:“那群奴才定然没告知司膳处,今日皇上不能吃鹿肉。” 苏浔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能吃?” “皇上方才昏睡过去,是因为火气太旺,这鹿肉又是补肾壮阳之物,皇上是不能……”他说到这,忽然卡了壳,一道冰冷得扎人的视线忽然落在他的后背上,李温咽了口唾沫,“奴……奴才这就去司膳处告知。” 他说完,埋着头慌忙逃离了这恐怖之地。 苏浔尴尬地盯着那盘鹿肉,方才李温那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原来,她逃出去后,小变态竟然昏睡过去,原因,还是因为体内憋着火气…… 他宁可把自己这脆弱的病体憋坏了,也让自己滚出去,苏浔可不信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想起来很久之前她和玉心说过的一句话——他不行…… 他不行啊…… 苏浔顿时怜悯地望着他。 裴怀泠回视着她,目光阴恻恻起来:“你在想什么?” “奴婢只是替皇上可惜……不过皇上放心,您乃国之真龙,这种隐疾一定会好的,以后定然子孙满堂……”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脸紧张地住了嘴。 裴怀泠默然半晌,薄红色的唇角忽然扬起一抹诡异的笑。他从榻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削瘦的五指拢上她如瀑的长发。 “朕不等以后,现在便试试吧。” 第25章 洞房 鼻间沁满独属于他的浓郁药味, 苏浔吓得面色发白,她努力往后仰着头,结结巴巴问:“皇上,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裴怀泠顺手撩过她的一缕发梢,凤眸中闪着诡异的光晕。 “你在质疑什么?” 苏浔惊慌得攥紧了手, 她刚刚不该戳穿他的, 谁知道小变态这么在乎。她涨红着脸, 努力修补方才的失言:“皇上,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是……” “你是什么意思, 朕试一下便知。” 他那张苍白病态的脸,带着奇异的俊美, 渐渐贴近苏浔的脸。 苏浔睁大了眼睛。 那个放肆的吻犹在唇畔, 当他削瘦的指尖, 缓缓滑到她颈间的衣领上,苏浔惊叫一声, 一把推开他,屈膝便跪到地上。 “皇上放过奴婢!” “你在怕什么?” 裴怀泠歪着头,戏谑地望着她。 苏浔紧紧攥着裙摆,心中只剩一片悔恨, 果然是不能对男人说他不行的! 他望着她,不紧不慢道:“你不用怕,朕会对你负责。” 苏浔彻底吓呆在原地。 正在这时, 营帐外面忽然传来通传:“皇上, 石大人求见。” 裴怀泠眼中的戏谑渐渐敛去,他坐回榻上,淡声道:“他来的正好……让他进来。” 苏浔见状, 急忙从地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奴婢这就退出去!”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裴怀泠轻嗤一声,不经吓唬的小东西。 石咏德进来的时候,正巧碰见苏浔慌张地跑出去,他的眼睛眯了眯,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一进营帐,他就跪了下去,说道:“微臣恭喜皇上。” “爱卿何意?” 裴怀泠懒懒地倚在紫檀椅上,撩起眼皮望着他。 石咏德谄笑道:“恭喜皇上喜得爱姬。”他早就打探到,凝烟下药后被皇上踹了出来,倒是青韵在里面留了半晌,石咏德便觉的青韵和皇上定然成事了。 没想到裴怀泠却冷笑一声。 这笑意不达眼底,格外阴森,冻僵了石咏德脸上的笑,他缩着脖子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你倒是关心朕。”裴怀泠拿起旁边空了的茶盏,在手心里转了一圈,接着“啪”地一声摔碎到地上。 碎片溅到石咏德的衣摆上,他扑通跪在地上,胆颤心惊地望向裴怀泠。 裴怀泠看着地上的碎片,接着说道:“关心到给朕下药的地步。” 石咏德顿时惊慌地哆嗦起来,皇上竟然知道了,不可能啊,那药无色无味,药效都只是助情而已…… 裴怀泠漆黑的瞳仁中,浮上厌恶。 他这具身子病弱,本就是将死之躯,助情之药再弱,于他也是极为霸道,他生忍着,更遭到了狠狠的反噬。 他清醒之后,便知自己这情形怪异,一查,就查出了那婢女和石咏德的勾当。 石咏德见事情败露,更不敢推诿,一头碰在地上:“皇上的子嗣关乎江山社稷的安稳,而今皇上继位十年,膝下无子,微臣实在担忧,才出此下策……是臣愚钝,臣知错了,请皇上念在臣的一片苦心,饶了臣一命……” 他说着,又重重磕了两个头。 石咏德如此关心他的子嗣,做何盘算裴怀泠一清二楚。 他倚在紫檀椅上,望着他磕红的额头,敛去了眸中的情绪,缓缓道:“起来吧,朕不怪你。” 石咏德跪在地上抬起头来。 裴怀泠面色看不出喜怒,石咏德胆颤心惊地从地上站起来,试探地说道:“皇上,微臣真的是关心您的子嗣……” “朕知道。” “皇上深明大义。”石咏德见他面色如常,以为自己逃过了这一劫,不由开始顺着杆子往上爬,“皇上莫嫌微臣多嘴,您的子嗣问题一直是朝中群臣的心头大事,如今难得您有了爱姬,不如……” 裴怀泠淡淡地望着他, 石咏德莫名升起了几分勇气:“不如您给她位分,早日让她生一个堂堂正正的小皇子。” “好。” 裴怀泠一笑,嗓音清冷地落下,几乎没有犹豫。 石咏德一脸惊喜地笑起来:“臣恭喜皇上!”当朝皇后是个摆设、空虚已久的后宫再次充盈起来,皇上的子嗣还会远吗? 等到石咏德喜不自胜地退下去,裴怀泠撑着眉骨,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 尘埃落定之前,那个逗趣的小东西,他可是一定要捆在身边的。 …… 春日狩猎结束,浩浩荡荡的队伍披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大祁宫。 苏浔跪在安神殿中,愣愣地看着手里明黄色的诏书。 她竟然被册封成妃了?这什么狗血的发展?小变态脑子进水了吗? 方才李温笑眯眯地走进来念了这张诏书,苏浔起先还不信,等她夺过来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整个人便彻底懵了。 李温站在一旁,笑道:“韵妃娘娘,皇上在里面呢,快进去谢恩吧。” 苏浔懵怔地站起来,握着诏书,机械地走到内殿。 裴怀泠正在书案后握着一卷书,垂眸看着。外面李温宣诏的时候他定然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却闲适地坐着,仿若浑不在意。 烛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阴影投下,她看不清他的眉眼,苏浔握紧诏书,闷声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裴怀泠眼皮都没动一下,瘦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淡声道:“你不愿意?” 苏浔垂下头,她当然不愿意,她可是要出宫的人! 可是,她不敢这么说,她抿着唇畔,不情不愿道:“不……不是……只是……” “不是便可。”裴怀泠冷淡地打断她的话,“退下吧,后续的事情李温会操办。” 苏浔只能咬着牙,闷声道:“是。” 她烦闷地出了安神殿,心中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变态的后宫都被他杀尽了,已经空虚数年,苏浔可没有这么大的自信,能迷得小变态破例将她抬成妃。 她紧紧揪着自己垂在颈前的碎发,烦躁地跺了跺脚。 “韵妃娘娘,您在这呢?”李温不知道何时,又悄咪咪地出现在她身后。 苏浔吓了一跳,转身看着他:“李公公,怎么了?”自从她被晋升为娘娘,李温对她的态度好得过分,让她十分不适应。 李温弯着腰,恭声道:“娘娘,明日举行封妃典礼,今夜您好好歇息。皇上将无央殿封给您了,从今往后,您就住在那。” “明日吗……”苏浔面色青白地望着他,“怎么这么快……” “都是皇上的安排。”李温笑着,身子一闪,指着身后的人,又道,“奴才给您指了一位贴身婢女,娘娘看看可否满意?” 他身后,正是笑意盈盈的玉心。 苏浔苦笑一番,说道:“满意满意……公公还有事吗?” “无事了,其他的奴才和婢女们这几日会陆续给您拨过去,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差人来找奴才。” “好,劳烦公公。” 李温便温和地一笑,带着她往无央殿走去。 无央殿在宫中东南,紧靠镜湖,从前是先帝的一位宠妃住着,因离安神殿极近,是个有利于争宠的近水楼台。 苏浔一迈进去,就看到了满院子的海棠花。 如今正是海棠盛开的时节,在夜晚烛火的映照下,或红或粉的花朵娇艳绽放,沉沉压在枝头上,长得格外随性热闹。李温跟在身后,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无央殿许久没有人来,这些花树无人修剪,便长成了这般样子,娘娘若是介意,奴才这就差人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苏浔一是觉得这样别有一番风景,二是觉得没有必要。这偌大的无央殿,她是住不了多久的,她马上就要离宫了。 李温见她这样说,只以为她喜欢这样的热闹景色,便没继续劝说,笑道:“既然娘娘无事,便早些休息吧,奴才告退。”他说着,转身退去,只是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补充道,“对了,娘娘,明日典礼结束,会有侍寝嬷嬷前来教导,您记得提前准备一下。” “侍寝嬷嬷?”苏浔疑惑地望着他。 李温却没回答,只神神秘秘地笑着退了出去。 “玉心,侍寝嬷嬷是干什么的?” 玉心脸一红,小声道:“那个就是……教娘娘和皇上……洞房的……” 洞房……洞房?苏浔后知后觉地捂住脸颊,面色惊吓得绯红一片。 …… “青韵抬成妃了?”凝烟费力地撑起身子,不可置信地惊叫一声。 与她同屋的女婢皱了皱眉,说道:“大惊小怪什么,定然是皇上的安排。”她手中正在帮凝烟收拾东西,方才李温传来命令,要将凝烟调到幽人宫去。那幽人宫可是冷宫,据说死过好几位主子,凝烟去当这冷宫的宫女,往后的日子便是自生自灭。 女婢看她撑在二丫床上,面色虚白,不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不仅要赶到冷宫去,还受了这么重的伤,胸口的肋骨竟然断了三根。 她虽然不喜欢她,倒也同情,便好心劝道:“你快些过去吧,若是再磨蹭,小心李公公让你挨板子。” 没想到凝烟却尖叫一声:“不用你管!” 婢女被她的高声吓了一跳,黑着脸丢下帮她收拾好的包裹,转身离去。 凝烟狠狠地攥着被褥,双眼赤红——千方百计的算计,竟为别人做了嫁衣! 胸口的疼一阵阵袭来,她如老风箱一般剧烈喘吸着,事已至此,她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尖锐的指甲划破床单,插进了她的皮肉,凝烟捂着伤口,脱力般瘫在二丫床上。 第26章 册封 隔天一大早, 无央殿就热闹起来。 后宫寂静多年,难得入住新的主人,因此李温操持得格外隆重。先是规制的赏赐陆续而来, 而后礼部册封使将册封册文、宝文宣读,等这一切繁琐的流程走过, 李温才将绯红的妃子服制, 双手捧到苏浔面前。 “韵妃娘娘, 您更换新衣,现下要去安神殿和皇上谢恩。” 苏浔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接下。 旁边的玉心将她扶起来, 带她回到殿内,一边帮她更衣, 一边关切地问道:“娘娘, 您脸色不太好, 是哪里不舒服吗?” 苏浔浑身不舒服。 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无力回天, 只摇头叹了口气。 玉心见状,不由劝道:“后宫空虚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得宠,皇上对您青眼有加, 您可要抓住这个机会呀。” 苏浔还是摇头。玉心不懂,她是压根不想走宫斗的剧本啊。 玉心见劝不动她,也不再多说, 趁着给她描画着妆容的间隙, 偷偷笑了笑,娘娘要是不会争宠,她这个作为奴婢的, 可要好好帮娘娘。于是她手下描妆的动作愈发仔细,将苏浔本来就国色天香的脸,描画地越发绝色逼人。 绯红色的妃子服制繁复而庄重,苏浔板着脸穿上,倒真显出几分灼人的贵气来。 她扶着玉心的手臂,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往安神殿走去。 安神殿还如从前那般巍峨华丽,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晕,李温一到,先进去通传。等了大约半刻钟,他才从里面走出来,朝外喊道:“皇上只让韵妃娘娘进去,其他人等退下即可。”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散去,苏浔深吸一口气,一个人迈进了安神殿。 殿内依旧萦绕着熟悉的苦涩药味,苏浔穿过外殿,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倚在紫檀榻上的裴怀泠。 他一身云纹白锦常服,腰间松松地搭着一条绒毯,旁边小几上燃着博山炉,袅袅的烟气从里面飘散而出,他正握着一盏茶,见她进来,凤眸一眯,也远远地看过来。 苏浔驻足,朝他屈膝行礼:“皇上万安。” 绯红色的裙角蹙起,她腰肢微弯,云鬓上横插的步摇叮当作响。裴怀泠收回视线,淡淡道:“起来吧。” 苏浔便站直身体,等着他继续说话。然而等了半晌,眼前的人再无动静,她抿着唇,抬起眼梢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正在喝茶,茶香袭人,碧绿色的茶叶在杯盏中卷曲成螺,苏浔一闻,便知道这是上好的碧螺春。 眼见他的茶盏见了底,苏浔犹豫片刻,走了过去,拿起座在旁边的茶具,给他重新泡了一盏茶。 温壶、放茶、洗茶、冲泡……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等到碧绿色的茶叶在杯盏中舒展,散发出来的茶香竟比上一盏更加诱人。她双手将茶奉在裴怀泠眼前,温声道:“皇上,您尝尝这个。” 他便拿过来,浅浅尝了一口,很香,味道竟有几分意外的熟悉…… 裴怀泠的眸中像是晕上一层墨,他忽然看向她,问道:“你的茶艺在哪学的?” 苏浔一怔。上辈子她的老爹极其喜爱喝茶,她自小耳濡目染,对茶叶颇有几分研究,自然也学会泡得一手好茶。 但是青韵出身贫苦人家,断然是不会这些的。 苏浔快速思考,总算扯出来一个借口:“奴……臣……臣妾服侍皇上之前,特地找人请教过。” 她没说出具体的人来,只是胡乱搪塞。裴怀泠却没有追根究底,只是古怪地一笑。 他之所以这么问她,是因为她这泡茶的动作,与他那前世的女友如出一辙。 他那前女友不仅是个爱喝茶的,更是个擅茶艺的。上辈子他们两人约会的地方,时常选在茶室,她就像眼前这小丫头一般,行云流水、大费周章地给他斟一盏茶,然后弯着眉梢,听到他的夸赞之后,便笑得洋洋得意…… 裴怀泠忽然回过神,凤目冷了下来,他竟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他将手中的碧螺春放在一边,苏浔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心道:难道是她泡的茶太难喝了吗? 她也不敢问,只好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等他发话。 感觉到她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裴怀泠蹙眉,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朝她淡声道:“你退下吧。” “是……”见他喜怒无常、周身的冷意莫名消散,苏浔踌躇一会儿,又小声问道,“皇上,您晚上去无央殿吗?” 裴怀泠挑起眼梢看向她,见她面上写满了不情愿,不由勾了勾唇角:“去。” 苏浔:“……” …… 苏浔从安神殿回来,昨夜李温说的侍寝嬷嬷,已经笑意盈盈地站在了无央殿的门口。 她那张郁郁寡欢的脸,更加垮了下来。 苏浔在嬷嬷的教导下,度过了脸红心跳的一下午,等到夜幕降临,送走嬷嬷,她那颗从安神殿回来便砰砰跳的心,终于疲惫地平静下来。 她瘫在铺着金粉色薄衾的软榻上,望着殿中的梁柱发呆。 “娘娘,您该去沐浴了。”玉心抱着换洗的衣服,站在一旁催促她。 苏浔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不情不愿地起来,跟着玉心去了无央殿的沐浴池。 无央殿的沐浴池远不及皇上用的御沐池,尽管这样,苏浔依旧在里面慢腾腾地磨蹭着,试图拖延时间。 候在一旁的玉心看不下去了,又认真地催了一遍:“娘娘,都月上树梢了,您快点出来啊。” 苏浔没有办法,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月亮果然挂上树梢,明亮的月色照满夜空,连枝头繁盛而开的海棠花都像是披上了一层霜色的白纱,泛着朦朦胧胧的光泽。 苏浔穿着一身淡红色的薄锦裙,如瀑的墨发只用一根翠绿的发簪拢着,慢吞吞地迈进了寝殿。 却没想到,裴怀泠已经到了。 他正站在她白日插在汝窑长颈瓶的那支海棠旁边,伸着手,一片片撕着上面的花瓣。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手下的动作未停,只是抬起眼看向她。 刚刚沐浴完,她身上还裹着浅浅的水泽,长发如墨瀑一样垂在腰际,那双水遮雾绕的眸子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这么早便来了。 手指下的海棠花瓣被他扯了个干净,裴怀泠搓了搓落空的食指,朝她招手:“过来。” 声音冷而淡,却让苏浔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缩着脖子,一边默念着他不行,一边一点点挪到了他身边。 “皇上。”她屈膝行礼。 这一弯腰,及腰的长发垂落下来,发上那支简单插着的翠玉簪,松垮地一斜。 裴怀泠伸出手,仿佛嫌它碍事一样,给她拆了下来。 这一头长发没了束缚,全部散落下来,披满她的肩头,苏浔匆忙直起腰,觉得自己这样委实狼狈,闷道:“皇上,您把簪子还给臣妾……” 裴怀泠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眸色中黑漆漆的,看不出情绪,只是语气中带了几分戏谑:“留着簪子,打算自戕吗?” 苏浔尴尬地僵住。 她想起她初次去安神殿,随身带了一把白玉簪要刺杀他。只是后来不仅没成功,还被人把物证捡了去,还好她机智,说是自己要自戕,才躲过那一劫。 她闷声道:“臣妾没这样想,就是觉得头发散着……对皇上不恭敬。” “没什么不恭敬,反正早晚都要拆下来。” 苏浔更加僵硬了。 她攥着手里的帕子,试图劝解道:“皇上,您身子不好,要不要再休养一段时日……” 裴怀泠淡淡地瞥着她:“还在质疑朕?” 苏浔没想到他这么记仇,急忙摇头辩解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担心皇上的龙体……您的龙体关乎江山社稷,万不可因为……因为臣妾,伤了根本,那臣妾,就是罪人了……” 看着她又开始一堆堆地辩解,裴怀泠倚在她那簇新的软枕上,随口打断她:“过来,给朕宽衣。” 苏浔瞬间噤了口。 她不情愿地走过去,伸出胳膊,去解他腰上的革带。 当过一阵奴婢,这些事情本该轻车熟路,但因为裴怀泠这半倚着的姿势,苏浔做着格外费劲。 她埋着头,一边解着他的腰带,一边飞速思考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糊弄过去,却没注意到,自己一缕散下来的长发,落在了裴怀泠的手背上。 长发还有着微微的湿润,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摩挲出一阵阵的痒。 裴怀泠忽然攥着了这一缕头发。 腰带终于解下,裴怀泠的外衫松散开,苏浔要直起腰的时候,头上传来一阵揪痛。 她微微转头,就望见了裴怀泠手里的那缕长发。 她忽然想起来刚进门时,裴怀泠揪秃了的那朵海棠花,不由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道:“皇上?您怎么了?” 您不会也要把我揪秃了吧? 裴怀泠捏着她的发梢,在手指上绕了一个圈,不紧不慢道:“解个衣服都这么久?” 苏浔将解下来的革带吃力地放在一边,小声解释。 “皇上,您弄疼臣妾了,臣妾没办法继续脱。” 裴怀泠狭长的眸子弯了弯,缠住她发梢的力道却不松:“那朕给你脱。” 第27章 海棠春睡 这一句话, 吓得苏浔再也顾不得疼,猛然直起了腰。 握在裴怀泠手中的那缕长发一下子拽出,苏浔眼睁睁看着, 有两根长发断在了他的手上。 裴怀泠望着这两根断发,眉头蹙起来。 苏浔可顾不得他的情绪, 她飞快后退一步, 破罐子破摔一样, 跪在地上就道:“皇上,您不要吓唬奴婢了!” 裴怀泠挑了挑眉梢:“朕怎么吓唬你了?” 苏浔跪在地上,狠了狠心, 决定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皇上对臣妾分明毫无兴趣,您的心意臣妾虽然揣摩不透, 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若是皇上真要对那次……那个负责的话, 臣妾觉得皇上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裴怀泠极淡地一笑:“你怎么知道朕对你没有兴趣?” “臣妾就是知道。” 她鼓起勇气回望着他, 裴怀泠盯着她的脸,眉眼渐渐沉下去。 她是真的不喜欢当这妃子。 他的脸色也冷下来, 半晌之后从长榻坐起,声音如同淬了冰:“你知道就好。” 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无央殿。 他终于走了……苏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看不透这小变态,却知道他行事淡漠又孤傲,面对她这番隐晦的拒绝, 他根本不可能再碰她。 尽管知道他是个不行的,但苏浔不想冒险,更不想走到最后一步, 万一到时候他恼羞成怒, 旧病复发,再把自己杀了呢。 玉心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从里面出来,她进去一看, 苏浔穿得整整齐齐跪在地上,俨然什么都没发生。 她没敢上前问,心里却心疼起苏浔来,皇上怎么不留宿呢?娘娘该多难过? 而此时垂着头的苏浔,脸上却溢出来一个明亮的笑容——她终于可以在这偌大的无央殿,安静地等待着离宫了! …… 封妃大典之后,转眼已过三日。 没有了侍寝这一心头大患,苏浔趁着自己贵为娘娘的时候,将日子过得恣意快活。 这一日,她来到后殿,这里摆放着封妃大典时皇上的赏赐,苏浔挑拣一些便于携带的,让玉心给她包好。 玉心好奇地问道:“娘娘,您要包起来干什么?” 苏浔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些东西是她准备跑路的盘缠,只敷衍道:“我喜欢把好东西贴身放着。” 玉心便信了,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娘娘要是真喜欢这些,就和皇上多走动走动,只要皇上高兴了,定然什么好东西都会赏赐给您。” 苏浔撇撇嘴角,她才不要,她宁可自力更生。 把自己这小仓库挑了个遍,苏浔在边角,忽然发现一个黄荆木的长匣子。 她疑惑地走过去,问玉心:“这是什么?” 玉心上前帮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尊琉璃瓶,里面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液体,便笑道:“娘娘,这是西域进献的琉璃酒,皇上竟然赏了您一瓶呢。” 苏浔好奇地拧开盖子,浓郁醇香的酒气扑鼻而来,这味道……苏浔眼前一亮,和她上辈子喝的葡萄酒几乎一模一样! 她笑意盈盈地将这瓶酒抱在怀里,对玉心说道:“去院子里摆点吃的,我要把这瓶酒喝了。” “是。”玉心便笑着退出去,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这偌大的无央殿,别的没有,唯有成片成片的海棠花开得分外热闹。海棠树下有白玉石雕刻成的石桌石凳,玉心在上面摆上了苏浔爱吃的甜点,还体贴地拿了一个琉璃盏。 苏浔抱着这瓶琉璃酒,在纷扬的海棠花中,美美地喝了起来。 玉心看她喝得如此惬意,不由提醒道:“娘娘,要不要奴婢把皇上请过来?” 苏浔一听,急忙摆摆手,说道:“不要请他,请他就没了这个氛围。” “哦。” 她们交谈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被外面路过的人听到了。 裴怀泠刚从御朝殿回来,他脚下驻足,望着无央殿大开的朱红色大门,长眉微蹙,三日没见,这小东西越来越大胆了,对他的不待见就差写在脸上。 册封那一夜,他从无央殿一出来,就明白了这小东西为了自保,才故意那样激他。 他也懒得计较她的算计,他本来就是如她所说在吓唬她,被她拆穿也就歇了逗弄的心思。 然而今日又听到她大言不惭地嫌弃他,裴怀泠凤眸一暗,转身迈进了无央殿。 一盏酒已经空了,苏浔夹了一块海棠酥,正要咬一口的时候,就看到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站在了自己面前。 手里的点心啪地落在了地上,苏浔匆忙站起来,朝他屈膝行礼,小声说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她神色如常,心里却在发虚,毕竟她刚刚说过他的坏话。 裴怀泠拿起石桌上的酒,握在手中看了一眼。 他这具身体的原身病弱,是极少饮酒的,裴怀泠穿越到这里,也是第一次接触到酒。他拿开酒塞,低头闻了闻,心道,不过是前世的葡萄酒而已。 旁边的玉心眼色极佳,见他这么有兴趣,急忙又取来一个琉璃盏,恭谨地摆放在裴怀泠面前。 苏浔见状,不得不硬着头皮邀请道:“皇上,您要不要坐下来和臣妾一起喝?” 她抬手给他斟满一杯酒,裴怀泠垂着眼梢,竟真的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这身子不擅喝酒,裴怀泠只拿着琉璃盏,浅浅尝了一口。这浓郁的葡萄酒味格外熟悉,他眼神一恍,差点以为自己还活在前世。 苏浔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坐在那里让她分外尴尬。 她只好闷着头抿酒,连爱吃的点心都不吃了。 半个时辰过去,一整瓶琉璃酒,被苏浔抿了个干净。她前世酒量好,便自认为这一世酒量依旧好。没想到一瓶酒喝光,后劲渐渐涌了上来,待到脑子开始眩晕,苏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青韵的这具身体,酒量不行。 她趁着酒劲还没完全涌上来,对着裴怀泠勉强维持着理智,说道:“皇上,您还不回去?” 裴怀泠看她一眼。 她的面色泛着淡淡的潮红,水遮雾绕的眸子里含着潋滟春光,在花瓣纷纷扬扬的海棠树下,美得惊心动魄。 他搁下了手里的琉璃盏,仿佛随口道:“朕要在这里赏海棠。” “哦。”苏浔脑子越发昏沉,见劝不走他,便懒懒地趴在胳膊上,跟着他一起仰着头,看着纷纷扬扬的海棠花。 海棠花一片片落下,酒意渐渐涌了上来,眼皮也越来越沉,苏浔看着看着,不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裴怀泠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昏睡过去的样子,缓缓挪开视线。 玉心见他在此,也不好劝苏浔回房,便拿过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李温一直跟着裴怀泠,在石桌不远处默不吭声。 如今见苏浔睡了,他担忧初春的寒气伤了裴怀泠的身子,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说道:“皇上,韵妃娘娘已经睡了,您要回去吗?” 裴怀泠握着尚有半盏的琉璃酒,却道:“朕再坐会。” …… 杯中的琉璃酒越来越少,太阳缓缓下沉,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隙,洒在苏浔乌墨一样的长发上。 她睡得酣甜,酡红的面颊上睫毛安静地垂着,成团的海棠花在四周纷纷洒落,有一片嫣红色的,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长睫上。 苏浔在酣睡中,皱了皱眉头。 裴怀泠看着,伸出手,帮她拿掉了这片花瓣。 却被想到,苏浔一下子惊醒了。 她呆怔地坐起,一时还有些混沌,身上的酒劲已经过了大半,她直愣愣地盯了裴怀泠半晌,才渐渐回忆起来,面色顿时一红:“皇上恕罪,臣妾竟然睡着了。” 裴怀泠却没有说话。 他缓缓摇着仅有一个酒底的琉璃盏,忽然道:“从前有一个‘海棠春睡’的典故,有一个妃子,在海棠树下喝醉了,睡得妆残鬓乱,就跟你这般,没什么规矩。” 苏浔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知道他是在说她没有规矩。 她心中嘀咕,也不知道是谁横插进别人好好的下午茶,不由反驳道:“臣妾听说过这个典故,可是那皇上并没有责备这贵妃没规矩,还格外喜欢呢。” 裴怀泠摇着琉璃盏的动作一顿,黑漆漆的瞳仁忽然盯向她:“你听说过?” 苏浔耸了耸鼻尖,回道:“当然,不就是唐玄宗和杨贵妃‘海棠春睡’的典故嘛。” 裴怀泠唇锋绷紧,神情晦暗难明,半晌,才缓缓道:“是吗……” 苏浔见他神色怪异,不知道自己又哪里说错话了。她不敢再多待,便讪讪一笑,说道:“皇上,臣妾一身酒味怕熏了您,先去沐浴了,皇上就自便吧。” 说完,她就慌忙逃开了。 等到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裴怀泠手中的杯盏,缓缓落在了石桌上。 海棠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的眸色,竟闪着诡异的光——有意思了,这个时代,可从没有过唐玄宗和杨贵妃。 第28章 穿来的 苏浔泡在沐浴的水池中, 氤氲的热气将她紧绷了半天的身子放松下来。 她倚在石壁上,一边撩着水花,一边反思自己刚刚哪里说错了话。 为什么小变态忽然神色怪异了起来, 难道,是海棠春睡这个典故有问题? 苏浔想着, 不由问道身边侍候的玉心:“玉心, 你听说过‘海棠春睡’的典故吗?” 玉心原本出自书香门第, 因家中犯了事,才入宫充了女婢,算是婢女中的半个才女, 听到苏浔的话,她却摇了摇头:“奴婢未曾听说过。” 苏浔一愣, 撩着水花的动作停下:“唐玄宗和杨贵妃这一段佳话多有名啊, 你竟然没有听说过?” 玉心一脸疑惑:“什么唐玄宗?杨贵妃又是谁?” “一个前朝皇上……”她说着, 忽然噤了声。青韵出身贫苦,几乎不识字, 对历史更是完全没有研究,她方才对答裴怀泠的话,是按照自己对历史的记忆来说的。 她怔了许久,有些恍惚地问:“大祁之前, 没有一个朝代的皇上是唐玄宗吗?” “没有。”玉心史书读了不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历史上没有这位皇上。” 苏浔彻底僵在了浴池里。 若是历史上没有这位皇上, 那就更不会有这个典故, 那方才小变态讲的“海棠春睡”,是从何得知? 是巧合吗?还是…… 苏浔神色渐渐凝重,还是他同自己一样, 来自于另一个时代? 这一个想法陡然浮上心头,苏浔顿时不寒而栗。 她从浴池中霍然起身,随手拿过一条长巾将自己草草擦干。 “快,帮我穿上衣服,我要去见皇上。” 玉心急忙帮她穿戴好,苏浔连湿发都来不及擦干,匆匆跑回到院子。 然而海棠树下已经无人,只剩一樽空空的琉璃盏。他已经走了。 苏浔本来要追出去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这件事她不能莽撞。 若他也是穿越而来的还好,若只是巧合,那她这样莽撞地暴露自己,只会成为这个时代的怪物,早早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缓缓坐在石凳上,抬起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玉心见状,好奇道:“娘娘,您不是要追皇上吗?怎么停下了?” 苏浔摇摇头:“玉心,我想问你一些事,你要将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玉心一愣,点头应道:“娘娘但问便是。” 苏浔沉吟片刻,问道:“皇上有多久没有杀人了?” “也不是很久。”玉心皱着眉,仔细回忆着,小声说道,“皇上生辰宴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太医都说他撑不下去了,却没想到,皇上昏睡了数日,又渐渐清醒过来……好像从那时候开始,安神殿再没死过人……” 玉心从前是安神殿的女婢,对皇上的一举一动可谓密切关注,她的话是极为可信的。 苏浔攥紧了手。她当日穿越过来,也是在青韵生死垂危之际,如果长乐帝确实换了灵魂的话,应该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但是……一切只是猜测,这件事她不能莽撞,还要再想办法去试探试探。 …… 两日后,安神殿内。 一身黑衣的暗卫从黑暗中走出,手中捧着一封书信,恭声道:“皇上,这是您两天前托属下去查探的消息,均已书在上面。” 裴怀泠正在书案上勾画着地图,听闻,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拿过他手里的信封。 这里面是对青韵的调查,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他展开,寥寥几眼便念完了。她生在贫苦人家,父母早亡,只有一位幼弟相依为命。未入宫前,是民间舞坊的一名舞姬,在去年秋被征进内教坊司,性情胆小温和。 胆小温和……裴怀泠凤眸一眯,将信纸一点点折起。 仅凭这些信息,不足以让他判断出她的来历。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李温的通传:“启禀皇上,韵妃娘娘来了。” 她来的倒是巧。裴怀泠将信收起,神色不明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苏浔便提着一个竹盒,缓缓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嫩黄色的春衫,搭着一件浅金色的帔帛,见到他,微笑着行礼道:“皇上万安。” 裴怀泠看着她:“有何事?” 苏浔便上前将竹盒放在他面前,她一边打开,一边说道:“皇上,这是臣妾亲手给您做的桂花糕,您要不要吃一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裴怀泠看着她盒子里黄澄澄的糕点,却淡淡嗯了一声。 苏浔见他点头,便把糕点推到他面前。 裴怀泠只浅尝了一口,这桂花糕入口软滑,甜而不腻,他尝完,在她期待的眼神下,微微点了点头。 “尚可。” 苏浔便笑着道:“那臣妾可以坐下吗?” 裴怀泠用眼神示意旁边的软椅,苏浔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张地图,她装作好奇地倾身多看了两眼,问道:“皇上,这画的是哪里?” “北瀛。” 苏浔靠着青韵有限的记忆,回道:“此地臣妾听说过,据说那里极冷。” “嗯。” 裴怀泠似乎不愿多说,又执起笔在地图上勾画起来。 苏浔不知道这北瀛的地图有何圈点的,竟让他勾画得如此细致。她静静地在一旁坐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要办正事。 她提的竹盒分两层,第一层是桂花糕,第二层却另有玄机。于是她悄悄站起来,将第一层拿开,露出第二层的糕点来。 “皇上,”她深吸一口气,打破沉寂,“皇上,这一层是臣妾根据家乡的手艺做的点心,您要不要也尝尝看?” 裴怀泠停笔,抬眸看过来。 这一层糕点平平无奇,唯独中间,用豆沙画了一个笑脸。 他的眼神顿时深下来,却好似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苏浔本来期待的眸光,一下子暗下来。 她故意用笑脸作为一个试探的符号,没想到他却不认识……他可能并不是从现代穿越来的,也许,只是她想多了…… 她压着心底巨大的失落,扯了扯嘴角道:“是从前家乡的一位婆婆教的。您瞧,这三条线,合起来像不像人的眼睛和嘴巴?” 裴怀泠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你家乡的婆婆,倒是颇有一番奇巧心思。” 这一番试探无果,苏浔几乎断定是自己想多了,她一颗心失落无比,不想在这里继续待着,便敷衍道:“皇上,糕点您慢慢吃,臣妾不该总是叨扰您,就先退下了。” 裴怀泠却道:“等等。” 他看向侍候在一旁的婢女,那婢女便弯着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个黄荆木的长匣子走了进来。 苏浔看到这眼熟的匣子,疑惑道:“皇上,这是那琉璃酒?” “嗯,朕见你那日爱喝。”他看她一眼,“陪朕喝一些吧。” “臣妾遵旨……” 婢女在桌子上摆上糕点小食,又摆上两盏琉璃杯,苏浔和裴怀泠各怀心思,相对而座。 还是熟悉的葡萄酒味,苏浔谨记自己上一次喝多了的教训,这一次不敢多喝,只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着。 裴怀泠本就不怎么沾酒,更是喝得慢,他凤眸半垂,轻轻抿了一口,忽然道:“知道葡萄吗?” “知道。” “葡萄可以酿成酒。” 他这句话说得不上不下,苏浔咽下一口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双眸蓦然睁大:“皇上,是想说葡萄酒吗?” 裴怀泠眼梢抬起,似乎只是随口反问道:“你也知道葡萄酒?” “知……知道……”苏浔被他的表情弄得也迷茫起来,她不敢直接问出心中的顾虑,只好灌下一口酒,等着他的后话。 然而裴怀泠迟迟不语。 苏浔坐立难安。她也不敢直接询问,焦躁之下,不由忘记了控制自己的酒量。 手中的琉璃盏不知道何时空了,她埋头给自己添上一盏酒,心思全在回忆着方才的试探。 如果他是穿越而来,那他不知道笑脸,反而知道葡萄酒……苏浔抿酒的动作忽然一停,难道,他和她来自不同的时代,比如明清、民国时期之类的? 苏浔这样想着,心中又升起细微的期盼。 她咽下一大口酒,换着方法试探道:“皇上相信前世今生吗?” “相信。” “您为何相信?” 苏浔紧张地看着他。 裴怀泠却不踏入她的陷阱,只淡声道:“没有原因。” 苏浔更加焦躁了。 几番试探,全都被他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一腔努力无疾而终,她郁闷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怀泠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浅浅尝了一口酒。 苏浔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酒越喝越多,几杯酒下去,醉意渐渐涌了上来。 她用手背撑着下巴,脸色绯红,一双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落在裴怀泠脸上,全是幽怨。 裴怀泠看着她的醉态,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一抹弧度,“你怎么了?” 苏浔哼了一声。 她喝多了,人不清醒,头脑混沌,尊卑抛在脑后,说话也开始不过脑子。 她闷声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裴怀泠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苏浔心里的烦闷顿时压不住了,借着酒劲,她径直开口:“你到底是不是穿来的?” 裴怀泠目光定在她脸上。 尘埃落定,心中答案终于明显,她果然同他一样,不属于这个朝代。 苏浔醉意朦胧,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先行暴露,她歪歪斜斜地撑在桌上,喃喃道:“你到底是哪儿来的?” 裴怀泠起身,缓缓走到她身旁,垂眸看她:“你想知道,我是来自哪儿的?” 他唇角微勾,仿佛神秘莫测的妖孽,苏浔被他的笑恍花了眼,眼前渐渐模糊,她没撑不住,一头倒在了他的怀里。 裴怀泠抬起手,轻轻摸着她的柔软长发,许久,自言自语道:“你又是来自哪儿?怎么也变成了孤魂野鬼,飘来了这死气沉沉的朝代?” 第29章 亡国之君 掌下的脑袋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像是回应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 裴怀泠垂眸,她的面色酡红, 唇瓣也是鲜妍的红,檀口微张, 睡得酣甜。 一醉酒就睡得人事不知的小东西。 裴怀泠挪开视线, 将她拦腰抱起, 放在了紫檀榻上。 苏浔浑然未觉,老老实实地被他抱起,又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 格外乖巧。 裴怀泠皱了皱眉,随手扯过一件薄毯, 盖在她的腹部, 转身出了安神殿。 …… 苏浔再次醒来的时候, 昏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安神殿寂静无声, 她迷茫地从榻上坐起,不知现在到了什么时辰。 好在安神殿中还候着一名女婢,她从紫檀榻上爬下来,趿拉着绣鞋, 挪到她身旁,问道:“皇上呢?” 婢女一张石雕脸,面无表情道:“娘娘, 皇上去御花园了。” 苏浔一怔, 急忙提好鞋子,粗粗整理下衣裙,跑了出去。 她这一觉, 竟然睡到了黄昏。夕阳的余晖洒满天空,彩霞漫天,她踩着长长的影子,一口气跑到了御花园。 “再和小变态喝酒,就掐死自己。”苏浔骂着自己,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裴怀泠正站在不远处的镜湖边上,波光粼粼的湖面也漾着一层金色,他孤身立在湖边,玄衣的袍角随着微风晃动。 苏浔平息下自己的喘息,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皇上。”她轻轻喊道。 裴怀泠微微侧首,看向她。 夕阳在他的侧脸也照出一层金色的光辉,他凤眸半眯,“起来了?” 苏浔讪讪地揉了揉脑袋:“哦……臣妾又不懂事了。” “你知道便好。” 他转过头,继续望着湖面。 苏浔站在他身后,撇了撇嘴角,当时自己喝醉了,还不是让他给气的……她这么想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自己昏睡前和他的对话,她好似……问他是不是穿越的了! 她竟然把自己暴露了! 苏浔恼恨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抬起眼梢小心翼翼地瞄向裴怀泠。 他依旧面色如常,神色淡淡地望着镜湖远处。 苏浔心下揣测着,难道她真的误会他了,他还是那个彻头彻尾的暴虐昏君,根本和她不一样…… “你在看什么?”她正发着呆,裴怀泠忽然又转过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苏浔急忙回过神,“没……没看什么……” “撒谎。”他淡声道。 竟然说她撒谎,那她撒个大的,于是苏浔清了清嗓子,嘴角一弯,“皇上好看,臣妾看得入了迷。” 裴怀泠目光凝在她弯起的嘴角上,淡声道:“油嘴滑舌……朕还有事问你。” “什么事?”苏浔有些懵。 “你问朕是不是穿越的,穿越是什么?”裴怀泠看着她,仿佛对这个词完全陌生。 苏浔:“……” 她轻咳一声,思考着怎么敷衍他。 裴怀泠看着她,她那双水遮雾绕的剪眸半垂着,秀气的鼻尖轻皱,一看就是在编排怎么骗他。 果不其然,她双眼轻轻睁大,似乎十分迷茫地望向他:“臣妾不记得有问过这个,是不是臣妾醉糊涂了,说了什么胡话让皇上误会了?” 裴怀泠心底冷哼一声。 撒谎精。 他周身的气势忽然阴下来,苏浔心知自己又说错话了,然而依旧抵死不承认,只乖觉地低头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再吭。 两人之间安静得古怪,直到——苏浔的肚子叫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不小,在他们两人古怪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苏浔暗骂一句不争气。她尴尬地在地上磨着足尖,闷声道:“皇上,臣妾告……” “去用膳。”裴怀泠却没等她说完,径直下了命令。 苏浔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的脚步往回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浔心中憋闷,在后面发泄般踩着他的影子,却没想到,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盯着她。 苏浔:“……” 她急忙站直身体,朝他露出一个温柔乖顺的笑。 …… 安神殿内,膳桌上陆陆续续端上满满的佳肴。 苏浔没想到自己来送了个糕点,不仅蹭了一个下午觉,还要再蹭一顿晚饭。 扑面的香气萦绕鼻尖,苏浔饥肠辘辘的腹部又叫唤一声,裴怀泠正在擦手,闻之又看她一眼。 苏浔低着头,乖巧地站在一旁,假装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坐下。”裴怀泠淡声道。 苏浔便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他开席。 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侍候在一侧的李温眼中,差点惊掉他的眼珠子。 从他服侍长乐帝以来,长乐帝从未跟任何人同寝同食过,如今竟然要跟青韵一个桌子吃饭,这简直是天大的赏赐! 李温看向苏浔就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仿佛她浑身发着光。 苏浔却浑然未觉,她现在一颗心已经放在眼前的美味佳肴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的眼光。 李温本来要给裴怀泠布菜,没想到裴怀泠却伸出手阻止了他,他自己拿起了筷子。苏浔见他开始夹菜,也没什么顾忌,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 到底是穿越来的,骨子里没有刻进去尊卑,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裴怀泠看着吃得正香的苏浔,敛下眼神,专心用起膳来。 半个时辰后,苏浔终于吃饱了。旁边的侍女递过来帕子,她擦干净手,安静地坐在膳桌旁看着裴怀泠净手。他的五指削瘦修长,轻轻擦在雪白色的帕子上,动作缓慢而优雅。 尽管他身上带着缠绵的病气,甚至有时候还会出现骇人的阴森,但大多时候,他是从容的。 十分漠然,仿佛万事万物都走不进他的心。 苏浔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和她前世那个前男友很像…… 想到这,她又飞快地摇摇头,一点都不像,她那早死的前男友可是十分温和自矜的,哪像他,阴恻恻的,仿佛幽居地狱的恶鬼。 正在她暗骂的侍候,安神殿忽然来了人。 “皇上,石大人求见。”李温进来通传道。 如今天色已晚,夜幕开始降临,不知道这石咏德来这里是有什么要事。 裴怀泠淡声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石咏德就灰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他的袍角全是灰尘,看着格外狼狈,一见裴怀泠,就屈膝跪了下去:“皇上,大事不好了。” 裴怀泠看他一眼:“说。” “这几日璃山行宫开建,正陆陆续续地往璃山运送建造材料,却没想到,又遇上了暴民,他们将建造材料毁坏了!” 裴怀泠面色上全无惊诧,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石咏德擦了擦额头的灰,没听到他的下文,只好自顾自说道:“还好,微臣和仅有的几个兵负隅顽抗,保住了一些重要的珍品,但是……其他的,恕微臣无能,已经全部毁了……”他抬头看一眼裴怀泠的脸色,继续说道,“皇上,微臣此次前来,是请求新的拨款,来重买建造材料。” 裴怀泠将手中的锦帕丢在桌上,好似浑不在意地问:“需要多少?” “十万两。” 这笔钱对于大祁几近空虚的国库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钱。没想到裴怀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说:“好。” “皇上英明。”石咏德高呼一声,满足地退了下去。 等他走远,裴怀泠忽然望向一直游离身外的苏浔:“你觉得,朕做的对吗?” 苏浔急忙堆起一脸笑意:“皇上英明神武,您当然做的对。” 裴怀泠看着她的一脸假笑,冷笑一声:“油嘴滑舌。” “臣妾哪里不对了?” 他冷淡道:“你既然是穿越来的,自然知道,我这样做,早晚会成为亡国之君,不是吗?” 苏浔僵住,她怔怔地望着裴怀泠:“皇上,您知道穿越是什么意思了?” 裴怀泠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苏浔猛然站起来。 多日来的惶惑和茫然,她的情绪起起伏伏,耐性终于被消耗殆尽。她紧紧盯着裴怀泠,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是吗?” 晚间的凉风吹进来,她的袖摆随风舞动,因为紧张,她的樱唇绷成了一条细直的线。 裴怀泠抬头,漆黑的瞳仁望着她,许久,他道:“我是。” 第30章 关起来 苏浔的眼眶霎时便湿润了。 她有些激动, 又有些委屈,一开口语气竟带上了哭腔:“那你之前骗我干什么?” 裴怀泠没想到,面对他的坦白, 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他望着她红彤彤的眼角,沉吟道:“彼时还未确定。” 这借口, 细想之下, 便是敷衍至极。但是苏浔被大起大落的情绪一冲撞, 也顾不得细究,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闷闷地坐下, 胡乱问道:“你从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一世纪。” 苏浔愣愣地望着他:“我也是。” 裴怀泠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扬。 苏浔却在愣怔之后,忽然又从凳子上一跃而起, 她激动道:“我们竟然是来自同一个时空!” 这番奇妙的契合, 让她瞬间抛下了方才别扭的委屈, 终于彻彻底底兴奋起来。她本来以为自己要埋藏着这些秘密,在这个朝代永远隐匿下去,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开口向别人吐露的一天! 裴怀泠望着她忽然绽放的笑颜,轻轻弯了弯唇角——这才是想象中她应该有的反应。 苏浔满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她的兴奋,不仅来自于他们彼此之间这奇妙的巧合, 更多的,是那压在她身上的、漫长的、压抑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 烟消云散——眼前的男人, 根本不是青韵记忆中那暴虐的变态,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 受过现代教育、热爱和平、懂礼守法的人! 苏浔在惊喜的冲击之下,潜意识地,便将他和自己归为了一类人。而自己长久建起来的防备和警惕,也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裴怀泠一直在静静地望着她,那双看似波澜不惊的眸子之下,却是诡异的欢愉。 苏浔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没有去揣摩裴怀泠的神态,甚至毫无防备地将一直惦记在心中的想法倾倒而出:“皇上,既然咱们都是来自一个时代,还在这架空的时代相遇,这是多么妙不可言的缘分啊。臣妾……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皇上你能不能帮我?” 裴怀泠望着她,“什么忙?” “我想出宫,你能帮我吗?” 如今她自动将他看做了自己人,也不再将这希望寄托于秦婉婉和秦长宁身上,那种偷偷摸摸的出宫到底多有不便,若是能得到他光明正大的准许,岂不是更好? 她兴奋得面色通红,一双眸子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 裴怀泠的眼梢却轻轻一垂,眼底的欢愉倏然溃散。 他竟然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有这样的心思。 然而他依旧浅笑着,轻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 苏浔刚要开口,李温忽然走了进来。 他弯腰立在外间,低声道:“皇上,石大人去而复返,说方才有一事忘了禀告。” 裴怀泠眉眼微垂:“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石咏德走了进来,他笑得一脸谄媚:“皇上,方才微臣有一事忘了禀告,您该给璃山行宫题字了。” …… 安神殿的偌大书案上铺上了白纸,苏浔站在一侧,磨好了墨,笑吟吟道:“可以了。” 两人的秘密已经知晓,苏浔便下意识地忘记了尊卑用词,惹得石咏德惊吓地多看了她好几眼。 裴怀泠仿若未闻,只垂着眼睑,执笔蘸墨,落下笔锋。 苏浔那番言语还萦绕在耳畔,他面上不显,眼底却一片晦暗难分,落笔的时候,便带了几分阴鸷的戾气,笔锋尖锐凌厉。 苏浔在一旁看着,心中忽然浮现出一股熟悉的感觉——这种熟悉,在她以前见过他的字迹时便有过。 下意识地,她往前凑了凑,疑惑道:“咦?” 裴怀泠本来写字的手一顿,侧头望着她:“怎么了?” “我觉得,皇上的字,有些眼熟……” “哪里眼熟。” 苏浔认真看着,字体印在脑中,她头脑渐渐清晰起来,她想起来了,这个字,和她那前男友一模一样! 只是前男友的身份敏感,苏浔总不好直说,便讪讪地笑了笑:“像一个故人写的而已。” 裴怀泠暗沉沉地望她一眼。 寥寥几个字,他很快便写完了,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石咏德却如视珍宝,他弯着腰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怀里:“微臣这就去拓下来。” 他叩拜后,便喜笑颜颜地退下去了。 裴怀泠的手上沾了墨渍,苏浔见状,从怀里拿出手帕递给他。他慢条斯理地接过来,擦着指尖,忽然低声问道:“什么故人?” 苏浔愣了愣,才想起来方才自己说的话。 她不想多言,随口敷衍道:“前世的朋友,不过已经死了。” “死了?”她的神情瞧着很是隐晦,裴怀泠眉眼一沉,状若无意般追问道,“怎么死的?” 苏浔无奈地望着他,那些过去她不愿意提及,然而方才他们刚刚知晓了彼此的秘密,她到底少了几分顾忌,便叹了口气道:“死于胃癌,癌症你知道吧……” 裴怀泠霍然抬起眼眸。 莫名的,直觉陡然开始叫嚣,裴怀泠僵硬地开口:“他叫什么?” 苏浔毫无所觉,脱口而出道—— “裴怀泠。” 空气忽然凝滞,晚间的风和着阴冷潮湿的寒气,陡然入侵,烛火晃荡,暗影波澜诡谲地覆盖下来。 裴怀泠在半明半昧的灯影之下,如同恶鬼一样死死地盯着她:“你……又是谁?” 苏浔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她愣愣地望着他,一时语塞:“你怎么了……”不对,苏浔看着他骇人的眼神,方才他的话回响在耳畔,他说“你又是谁”,“又”是谁…… 电光石火间,苏浔心中也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你……你是……”苏浔一脸震惊。 “你到底是谁?”裴怀泠的身影覆下来,那张俊美阴森的脸将要贴上她的脸颊,阴翳的视线仿佛要将她灼穿。 苏浔一脸茫然和荒唐地往后退去。 “你这样熟悉我的字迹……”裴怀泠哑声开口,那些从前让他莫名熟悉的画面如跑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最后定格在初见时,那惊鸿一瞥的舞姿。 他望着她,语气终于没有了迟疑,他说:“你是苏浔。” 苏浔怔怔地望着他:“你是裴怀泠。” 时间就像是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半明半昧的暗影摇摇晃晃,仿佛鬼影重重。 死去的人在重逢。 苏浔望着裴怀泠,心中的震慑难以复加,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在异世和她朝夕相处的人,竟然是裴怀泠。 而裴怀泠在说出她的名字后,瞬间变得很安静,他静静望着她,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雾气中。 苏浔一时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情,他是欣喜,还是厌恶。 上一辈子他死于胃癌晚期,苏浔没有去探望他,甚至是在他死后才得到消息。尽管他们那时已经分手,但苏浔总觉得十分愧疚,她没有勇气主动开口。 两个人对视着,仿佛过了很久,裴怀泠忽然开口:“你竟然死了?” 他声音很哑。苏浔知道他是说她上辈子,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我去你的墓地看望你,出来被车撞了……” 裴怀泠的眼睫垂下来。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死后她还会去看他…… 苏浔看着他的脸色,想问问他生前那段时间过得难不难受,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询问,只好干巴巴地咽了下去。 她和他之间,已不是从前。 不仅因为分手,还隔着前世今生。 殿内幽风吹过,苏浔的裙裾,随着微风晃荡,她攥着裙角,望着裴怀泠,许久,鼓起勇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见到我,要不,就按照我先前说的,你放我出宫吧……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出宫?”裴怀泠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直平静的面容忽然渗人又诡异,“来人。” 苏浔怔怔地望着他。 “把她——关起来。” 第31章 剿杀 苏浔茫然地站在安神殿外面。 李温望着她犯了难。他不知苏浔犯了什么错, 但她到底是妃子,身份特殊,不能随意关押。纠结片刻, 李温决定将她暂时关到冷宫去。 于是,他温声道:“带娘娘去幽人宫。”随后, 又补充道, “照料好娘娘, 不准苛待。” 如今皇上和娘娘之间出了何事还不知道,他可不能触了皇上的楣头。 苏浔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关进了幽人宫。 幽人宫是大祁宫内的一处冷宫, 据说从前死过好几位娘娘,这里萧条破败, 所幸李温对她很是照顾, 将她关进去之前, 将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 等到宫人们散去,苏浔坐在二丫床上, 头疼的难受。 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在脑海中回放,所有的事情,荒谬,却又真实发生了。 她无法相信地揉着眉心, 所有的认知崩塌,一切全部颠覆。 “怎么会是裴怀泠呢?”她喃喃着,脑海中, 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前世裴怀泠的样子——样貌, 声音,甚至性格,全然不同, 怎么会是裴怀泠呢? 就算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提的分手,他记仇?还是——他厌恨自己? 苏浔想不明白,脑子里混乱无比。荒谬、荒唐的前世今生和裴怀泠阴寒而诡异的反应,都让她焦躁。 “青韵姐姐,是你吗?”正在她难捱的时候,一道粗噶的声音忽然响起。 苏浔抬头,待看清暗处的人时,迟疑地站了起来:“凝烟?” 自从春日狩猎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冷宫。 “是我。”凝烟从暗处走了出来,不知为何,她的胸佝偻着,面色发黄,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 她脸上挂着微笑,问道苏浔:“青韵姐姐,这里可是冷宫,你怎么来这里了?” “触怒了皇上吧。”因为她的出现,打断了苏浔混乱的思绪,让她堪堪找回一点精神。她叹了口气,问她,“凝烟,你怎么在儿?你的身体怎么了?” 凝烟面色一滞,随即又笑道:“不小心伤着了,李公公怕我污了皇上的眼,不让我去安神殿伺候,便把我调到了这里。” 苏浔为她难受,然而如今她也是涸辙之鱼,只能无能为力地安慰道:“在这里也挺好,至少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 凝烟微微一笑。 “青韵姐姐,你渴吗?要不要给你拿一些喝的?” 苏浔虽不渴,却当这是她的一番心意,便感激道:“好,辛苦你了。” 凝烟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她极好的隐藏下去,微笑着摇头道:“应该的,我这就去给你拿。” 等到凝烟走远,苏浔思绪回笼,一头栽到床上。 不想了……不想了……脑中的事情乱成了一团,她头疼得难受,喃喃道:“我还是先睡一觉吧。” 她躺下,难受地阖上眼,忽然,幽人宫的上方,传来异响——有人! 苏浔猛然坐直,只见一个黑衣人从上空一跃而下。 …… 夜幕降近,皎月挂在夜空,散发着莹莹冷光。 李温弯着腰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道:“皇上,夜深了,这是御膳房做的参粥,您趁热吃些吧。” 裴怀泠却望着月色,没有回应。 李温只好将粥放在案几上,悄悄退了出去。 这一碗粥,在桌子上,很快变得冰凉。 裴怀泠依旧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阴冷的晚风吹在他的脸上,他立在半明半昧的灯影下,不知道想起什么,眼底下一层压抑的冷。 正在这时,一阵尖啸声忽然打破这份寂静。 裴怀泠抬眼,望向喧闹处。 远处火光出现,传来隐约的刀剑碰撞声,惨叫突起,赤红的鲜血在冷白的月光中飞溅而起。 裴怀泠的眸光霎时沉下——他们竟选在今夜动手! 身后暗卫一跃而下,跪在地上急促道:“皇上,他们来了,是否按原计划撤退。” 裴怀泠眼中一片晦暗:“先去一个地方。” 他随手披上外氅,大步迈出了安神殿。 李温提着一盏灯笼,魂不守舍地从远处跑过来,见到裴怀泠,踉跄着跪了下去:“皇……皇上,不好了……” “朕知道。”裴怀泠打断他,“你把她关在哪儿了。” 李温知道他问的是苏浔,急忙道:“回……回皇上,娘娘在幽人宫。” 裴怀泠便带着暗卫和他,快步来到了幽人宫。 外面惨叫连连,火光冲天,这处冷宫却格外寂寥。裴怀泠推开冷宫的大门,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加快脚步,穿过萧条死寂的连廊,来到李温关押的地方。 然而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裴怀泠阴沉地望向李温:“她在哪儿?” 李温四下张望,战战兢兢道:“是在这儿啊……奴才以人头担保,就把娘娘关在这儿的……” “皇上。”忽然,一道低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裴怀泠回头,只见一个婢子垂头趴伏在地上,十分怯懦般说道,“奴婢看见……娘娘,跟着一个男子走了……” “谁?” “奴婢见娘娘抱着他,喊他……世子……” “世子……秦长宁。”裴怀泠长指蜷曲成拳,喉咙滚动,像是在低笑。 她要离宫,原是为他。 外面的火光越来越近,刀剑碰撞声已经犹在耳边,暗卫陈涸看了一眼,沉声道:“皇上,再不按照计划撤退就来不及了。” “撤退?”裴怀泠缓缓转身,冷惨的月光映在他苍白的面色上,他双目赤红,宛若嗜血的鬼魅,“不,就地剿杀。” 第32章 青河 天色微亮, 马车颠簸前行。 苏浔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他们行走在山野的小路上,大祁宫早已经消失在眼前。 她终于出宫了……却没想到,秦长宁带她出宫的日子, 挑在了危机四伏的宫变夜晚。她的心中没有预期之中的喜悦,竟然隐隐有些担忧。 “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是在担心兄长吗?”旁边传来取笑声, 是秦婉婉。 昨夜被秦长宁带出的, 不仅有她,还有秦婉婉和她的婢女云碧。 苏浔并不担心秦长宁,从逃出来和秦长宁只言片语的交谈中, 这次宫变,平南王倾三十万兵力入京, 几乎是胜券在握。 她担心的是裴怀泠。 尽管他不仁不义, 将她关进了冷宫, 但她还是顾念着她。如今他真实的面目,根本不是那个凌虐女人的昏君, 苏浔对于昏君的恐惧和憎恶早就消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担忧。 裴怀泠是无辜的。 潜意识的,她不愿意他死。 秦婉婉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了, 不由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种事情是离不开兄长的,他必须要站在前线。你放心吧,他一定会将那暴君的脑袋摘下来。” 她这么说完, 苏浔更加担忧了。 这一番颠簸前行, 直到傍晚才停下。 他们停在一处小村子的民房中,接待他们的都是秦长宁提前安排的人。 云碧和几个护卫在忙着搬上搬下,秦婉婉拉着苏浔的手走了进去。 “我们会在这里住几天, 等兄长凯旋,会派人来接我们的。”秦婉婉接过民妇递给她的热汤,喝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 在她看来,平南王这一次的反叛得胜,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苏浔怔怔地坐着,这时候,民妇也递给她一碗热汤,说道:“姑娘,喝一些暖暖身子吧。” “谢谢。”苏浔接过来,氤氲的热气扑了她一脸,她紧绷的心神,渐渐松动。 一口气将热汤喝完,她倒在了热乎乎的大炕上,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太累了,她不想了…… …… 这场突发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宫变持续了整整三日。 秦婉婉从最开始的信心满满,渐渐变得忧虑起来,整日守在小院的门口往外张望。 苏浔已经换上一身民妇的衣裙,见她魂不守舍的,不由走到她身旁劝道:“这里风大,去里面等吧。” 秦婉婉又深深地往小路上看了一眼,才跟着她走了进去。 “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秦婉婉小声嘀咕着,她本以为这场宫变,当晚便会见分晓,没想到已经过了整整三日,还没有人来接她们。 苏浔也担忧地往外看了一眼。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于她,于秦婉婉。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马蹄声,还伴随着阵阵嘶鸣。 秦婉婉听到这期盼已久的声音,眼前顿时一亮,抬着裙角便跑了出去——果然是秦长宁的队伍来了! 然而见到秦长宁的那一刻,秦婉婉脸上的雀跃忽然黯淡下去,“兄长,怎么了?” 苏浔也跟着她的脚步跑了出去,只见秦长宁铠甲破碎,周身全是干涸的鲜血,他身后跟着的一队士兵,也如他这般狼狈不堪。 秦长宁咬牙道:“那昏君竟然在京中埋伏着一支庞大的精锐军,我们措手不及,落了下风。” “那我们的三十万兵力呢?” “死伤无数,不过大部分已经撤出,来日方长!”秦长宁脸上的濯濯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阴狠。 秦婉婉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她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秦长宁伸手,召来一辆马车,对她们说道:“快上车吧,我们现在南下回营,要尽早离开这里。” 云碧已经收拾好东西,秦婉婉点点头,抬脚上了马车。 然而苏浔,却在马车下没有动。 秦婉婉朝她伸出手:“青韵,发什么呆,快上来啊。” 秦长宁也望向她。 苏浔神色格外冷静。她望着秦长宁,温声说道:“青韵感谢世子践行诺言,于危机之中带我出宫。如今世子要回平南营地,我不属于那,就不前去叨扰了。” “你不跟我们走,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秦婉婉不可置信地说道。 苏浔朝她微微一笑:“婉婉,我好不容易出宫了,我想到处去看看。” “如今战事已起,处处混乱,你可知,每一地都是危机四伏?”秦婉婉仍旧觉得她在胡闹,固执地伸着手,“快上来。” 苏浔笑着,却仍旧摇了摇头。 秦长宁沉默地望着她,她穿着民妇的衣裳,却盖不住那一身的风华,尤其那双撩人的双眸,里面竟是意外的坚定。 他知道,他们都劝不了她。 秦长宁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从马上递给她。 苏浔狐疑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这上面的地址,是我安置你弟弟的地方,原本想将他带来见你,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秦长宁桃花眼里浮上自嘲,随后摇了摇头,眼神落在她身上,“你执意要留下,我便不强求你,但是你……一定要保重。” 苏浔将这张纸收好,望着他:“世子和婉婉也要珍重。” 秦婉婉知她不会跟着他们走了,失落地收回手,对她说道:“你一定好好躲着啊,别再让他把你抓回去。” “嗯,婉婉放心。” 秦长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扬起马鞭重重拍在马背上。马声嘶鸣,队伍重新启程,等他们消失在乡间的小道上,苏浔才转身回去。 …… 苏浔在民妇家休整了半晌,也动身离开。 这处地方是秦长宁的地盘,她怕暴露,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秦长宁留给她的地址在春谷县,春谷县是隶属于京城下的小县,青韵的老家便是此处。苏浔用身上仅有的几件首饰和民妇换了银子,雇了一辆马车便草草前行了。 马车到达春谷县,用了整整一日。 苏浔在驿站下了车,她的银子也只能雇到这儿了。 她摸了摸几近干瘪的荷包,叹了口气:“都怪裴怀泠,无缘无故将我关到冷宫,之前攒下的东西全都没拿。” 她腹诽一顿,按着地址找去。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来到了秦长宁给的地址。 这是在闹市深巷中的一处小院,门口开着,里面隐约传来汲水声,苏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了进去。 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扫撒得十分干净。一个身材壮硕的婆子,正提着一桶井水,往堆满衣服的木盆里倒水。 苏浔叩了叩门扉。 婆子很快回过头,疑惑地望着她:“你是?” 苏浔刚要做自我介绍,却见那婆子眼前一亮,飞快地在身上蹭干净手,一脸惊喜地迎上来:“你是青韵小姐吧。” 苏浔点头:“婆婆知道我?” “当然,您和小公子长的太像了。就是……您怎么过来了?前些日子上面说要将小公子接走去见您呢。” 苏浔一听,便知道这婆子并不知道秦长宁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近日干的事。 于是苏浔笑了笑:“我想念弟弟,便自己过来了。” 婆子便信了,憨笑道:“小姐路上辛苦了,先去里面休息吧。” “姐姐?”正在苏浔准备走到里面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呼。 苏浔回头,便见到了一位俊俏的小少年。他穿着一身青衫,手里拿着一个书袋,一张脸白生生的,因为没长开还带着点婴儿肥,此时正瞪着一双澄净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苏浔。 这便是青韵的弟弟,青河。 她笑道:“青河,姐姐回来了。” 青河愣怔一瞬,豆大的泪珠瞬间落了下来,他一下子扑在苏浔怀里:“姐姐,我好想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浔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她前世是家里的独生女,从没有过什么兄弟姐妹,然而当青河扑进她怀里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情。真正的青韵已经死于那场溺水,如今的她,要代替青韵,护好她唯一的牵绊。 她轻拍着青河的后背,柔声道:“好了,莫哭了,姐姐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了。” 青河揉着自己的眼角,直起身子。 苏浔接过他手里的书袋,问他:“你念书了?” “嗯。”青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秦哥哥将我接到这,还把我安排在了旁边的私塾念书。我是私塾里最笨的……” “你不笨,只是因为你之前从没有念过书,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嗯。”青河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看着他心情好了起来,苏浔也跟着笑了,拉着他边往里走边问道:“你还见过秦长宁吗?” “见过一次,秦哥哥说他在京城做生意,你有恩于他,他便帮你照顾我。” 苏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秦长宁并没有对青河细说。他倒是有心了,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照料青河,不仅给他雇了一个贴身照顾的婆子,还送他去读书。苏浔心里很是感激他,不由抬头向南方望去,心中默念希望他一切顺利。 第33章 冷眼旁观 “小姐, 小公子,这是我熬的粥,你们先吃一些垫垫吧。” 苏浔和青河嘘寒问暖的时候, 院子里那个憨厚的婆子端着两碗热粥走了进来。婆子姓许,青河一直称她许大娘。 苏浔微笑着接过来:“谢谢大娘, 之前也劳烦你照顾青河了。” “哪里的话, 都是我应该的。”许大娘不好意思地在裙子上擦了擦手, 又憨笑道,“我再去厨房炒两个菜去。” “好,劳烦你了。” 青河望着许大娘的背影, 吸溜了一口粥,说道:“许大娘人可好了, 做饭也好吃, 等会姐姐多吃点。” “好。”苏浔笑了笑。 用完饭, 许大娘给苏浔烧了满满一桶热水,苏浔泡了一个热水澡, 终于将身上的疲乏一扫而空。 洗完澡,她换上干净的衣裙,在这个小院转悠了一圈。 这处院子不大,三间正屋, 两间厢房,她和青河各住一间正屋,许大娘一直住在厢房, 对他们三个来说, 这处小院刚刚好。 院中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棵年岁颇久的老槐树,树上挂满了槐花, 苏浔闻着淡淡的槐花香气,只觉得身心舒畅。 她来之前还想带走青河,如今倒是打算留下了,反正她已经远离大祁宫,这一方院子,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总算自由了……”苏浔刚要舒一口气,脑中却忽然浮现出裴怀泠那张苍白的脸。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甩掉脑中的幻相,“反正他皇位保住了,就这样吧,互不打扰,再也不见。” 她嘟囔着,转身回到了房间。 …… 苏浔在春谷县已经待了两天。 这两天,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她得赚钱。 “秦哥哥给的钱,还有这些。”青河将荷包推到苏浔面前,苏浔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一百多两银子。 一百两,他们能花两年,可是两年后呢? 难不成苏浔要操起青韵的老本行,再去民间教坊里跳舞? 她摩挲着这些银子,摇了摇头,她得想办法赚钱开源。 “走,跟姐姐去街市上逛一逛。”苏浔将银子收好,带着青河去了街市。 他们的小院在闹市深处,却离闹市并不远,苏浔和青河走了没几步,便来到了街市。 然而街市的模样,有些出乎苏浔的意料。 她从前看古装剧时,里面的街市商品琳琅满目,热闹非凡,可春谷县的街市却不是这样的。这处街市虽然人很多,但大部分卖的都是粮食,穿着摞满补丁衣服的百姓在街市上游荡,和卖粮食的小贩斤斤计较。 苏浔皱眉,问青河:“为什么全是卖粮食的?” “春谷县大旱,很多辛苦耕种的农人颗粒无收,于是粮价飞涨,很多人快要吃不起饭了,便想着到街市上捡些便宜……” 苏浔叹了口气。耳畔贫苦百姓和小贩的斤斤计较响个不停,这街市上的便宜,也并不是那么好捡的。她穿过人群,碰巧听到如今的粮价,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们那一百多两银子,怕是一年都撑不到了。 如今这种情形,似乎只有买卖粮食才是百姓热衷的事情,她要赚钱,并不容易。 “姐姐,你看。”正在苏浔思索的时候,青河忽然指着一处拉了拉她的衣袖。 苏浔抬眼,发现是一处铺面。 铺面上面挂着成衣两字,还贴着一张白纸,远远瞧着极其萧条,苏浔走近一看,才看到白纸上写着“铺面转让”四字。 她沉吟片刻,带着青河迈了进去。 一股扑鼻的霉味迎面而来,这里挂着不少成衣,颜色灰扑扑的,偌大的店内,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 “姑娘要买成衣吗?”忽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撩开帘子,从内门走了出来。 这人二十四五岁,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衫,身形修长,模样清秀文弱,虽面容有些憔悴,但一双眸子格外清明。 苏浔看他片刻,询问道:“这处铺面是在转让吗?” 男子一听,眼眸亮了亮,他将苏浔悄悄打量一番,回道:“正是。姑娘可是有意买我这铺面?” 苏浔没有点头,只问道:“多少钱?” “连商品加铺面,四十两,不知姑娘可否接受。” 苏浔皱了皱眉,“有些贵了。”这对于她仅有的一百两来说,着实有些负担不起。她想着放弃,便道:“我再看看吧。”说着,她拉着青河就要离开。 “姑娘,等等,那三十五两呢……”男子急忙喊住她,虽然表情很是心疼,但是他似乎非常缺钱用。 苏浔迟疑地望着他,半晌,试探道:“三十两?” 男子清秀的眉头拧起,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好,成交。” 于是这桩生意,就这么利落地谈成了。 几番交谈下来,苏浔也认识了这名男子。男子姓陈,名铮,在成衣一行已经近五年。 他虽样貌文弱,但双眸明润,为人想必十分聪慧。这样的人,本应该在生意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却没想到落得如此萧条潦倒。 等到契约签订成功,陈铮不舍地看了一眼这个铺面,叹了口气往内室走去,他该收拾包裹离开了。 “等一下。”苏浔将手中的契约收好,忽然喊住他。 “姑娘还有事?”陈铮回过头。 “陈掌柜舍得吗?” “不舍得又能如何。”陈铮无奈地笑了笑,“时岁不利,家里的老人日日受饥饿之苦,就等着我卖铺面的银子换粮吃,我再不舍得,也不能弃至亲于不顾。” 苏浔沉默片刻,拧眉道:“不如陈掌柜留下吧,继续帮我操持这个店,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若卖了衣服,有一成是你的,如何?” 陈铮眼睛又亮了起来。 如今世道混乱,百姓都处于无业状态,他回家不过是吃老本,若是留下来有五两银子,他当然愿意留下。可是…… 他抿了抿唇,说道:“姑娘心善,但是如今百姓被饥荒缠身,成衣铺不会有生意的。姑娘雇了我,不过是浪费银钱。” 苏浔有些惊讶,她倒是没想到,陈铮的心性如此磊落。她微微一笑,解释道:“陈掌柜有所不知,我于成衣一行无甚经验,若是你推据了,我也是要找别人的。不知你可否帮帮我,留下来替我照看这个铺面?” 陈铮怔了怔,随后感激地一笑,对她作揖道:“谢姑娘收留之恩。” 苏浔急忙将他扶起来,笑道:“勿要客气。” 陈铮往后的生活又有了着落,不禁话也多了起来,他笑完,眉头又皱起来:“不过姑娘,如今这成衣铺子,怕是要日日亏损。大家都忙着买卖粮食,肚子都吃不饱了,哪里还顾得上穿着体面不体面。” 苏浔摇了摇头:“但是铺子是值钱的。” 陈铮犹疑一瞬,点了点头。若是在生意正常的时候,他这铺面一百两都不会卖,然而最近粮价飞涨,要买粮,就要先有钱,像他这样家中花空的不在少数,大家急着要钱,铺面的价格便纷纷降了下来。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没钱。 陈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从身无分文,摸爬滚打到有了铺面,如今竟又落回身无分文的时候。 苏浔和他又就铺面的事情闲聊一会儿,待都交待完毕,她便告辞道:“陈掌柜,这铺子你先看着,等我回去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起死回生。” “在下明白。” 苏浔带着青河出了成衣铺子。 回去的路上,苏浔捏着轻了几乎一半的荷包沉思起来。春谷县大旱,这一方百姓生存都成了困难,饥荒会成为早晚的事情。 历史上,某地出现大旱,朝廷是要赈灾的。可是…… 苏浔想起来裴怀泠那冷淡阴沉的脸,皱起了眉。 若是从前的长乐帝,不管这群百姓也就罢了,为什么裴怀泠也不想插手,甚至冷眼旁观呢? 苏浔直到想得头疼,也没有想明白。 …… 大祁宫。 镜湖中倒映着一个玄色的影子。 水波轻晃,涟漪之中,影子也晃晃荡荡看不清楚,唯独影子中的那张脸,苍白得有些骇人。 李温手里捧着一件薄氅,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起风了,您披上这件薄氅吧,莫要再着了凉。” 裴怀泠却没有动,依旧立在镜湖边,神色冷淡而阴沉。 李温便捧着薄氅后退一步,不敢再说话了。 不久之后,一身黑衣的暗卫陈涸来到裴怀泠身边,跪地禀报道:“皇上,恕属下无能,京中逆贼已全部剿杀,但平南王秦雄和其子秦长宁却已南下逃走。” 裴怀泠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轻,却惊得陈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控制着身上陡然而生的惧意,继续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定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她呢?”他却轻声问。 陈涸急忙说道:“秦长宁将娘娘的行踪遮蔽的十分隐秘,属下正在查,很快便有眉目了。” 裴怀泠听罢,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不再说话。 今日的风格外寒凉,镜湖深处水草成团,墨绿色的苔藓缠绕覆盖,像要将一切重重束缚在深水之下。他瞧了许久,才接过李温手里的薄氅,转身离开。 第34章 颤抖 苏浔在春谷县待到第五天的时候, 春谷县发生了一起暴动。 “疯了疯了。”许大娘拎着篮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 苏浔正在和青河下棋,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 问道:“大娘,怎么了?” “街市上乱套了!不知道哪里来了乱民, 直接动手抢东西, 那些护着自己粮食的百姓和小贩全被打得头破血流!” “什么?”青河听闻, 一下子站起来,“怎么又暴乱了?” 苏浔皱眉问:“官府的人呢?” “他们刚来,抓了好多乱民, 我好不容易逃回来。”许大娘心有余悸地说道,“不过以后的街市怕是没了, 这样的暴乱一个月已经发生两次了, 哪个小贩还敢拿着粮食去街市上卖。” 看来即便这次暴乱平息之后, 偌大的闹市也会彻底死寂。 苏浔买的成衣铺子,算是彻底凉了。 她没想到大祁的百姓生存如此艰难, 难怪长乐帝屡遭刺杀,被百姓这般厌恨……长乐帝如今将这样一个烂摊子留给裴怀泠,他又该如何? 苏浔皱眉沉思,青河在旁边一脸担忧:“姐姐, 我们要是也没钱了怎么办?没钱买粮食,我们就饿死了……” 苏浔回过神,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饿不死的, 我们有粮食啊。” 青河不解地抬头。 苏浔便拉着他来到了许大娘住的厢房, 这厢房里侧有个小门,推开进去,里面竟然屯着满满一间屋子的粮食。 她朝青河说道:“自己的家你都不清楚有什么吗?” 青河惊讶地睁大眼:“姐姐, 这是哪里来的?”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有男女之防,这厢房是许大娘住的,他从未靠近过。许大娘一直以为他知道这粮食的事,就也没和他提起过。 “当然是你秦哥哥留的。”苏浔轻声回道。 这一批粮食,是秦长宁有远见,早早给他们备下的。苏浔决定留在这个地方,也是因为粮食太多,他们若是搬家,不仅困难还会招人觊觎。而她也是因为有这些粮食做底气,才敢在昨日掷三十两买了一个铺子。 “太好了,我以后一定报答秦哥哥!”青河攥紧拳头,兴奋又坚定地说。 苏浔笑了笑,又补充道:“日后若灾荒越发严重,我们也可以用这些粮食救人,只是一定要谨慎一些,莫要暴露自己。” “姐姐,我晓得。” 这番暴乱,终于在晌午被彻底平息下来。 苏浔换上一件不打眼的衣裙,拉着青河的手,说道:“走,跟姐姐去一趟街市。” 青河疑惑道:“去街市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 街市上果然如意料之中,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两旁的铺面,寥落地开着几扇门。 苏浔拉着青河,挑了一处在转让的铺子,走了进去。 “店家,我要买铺子……” 苏浔是来街市上买铺子的。 因着这场暴乱,街市上的铺子价格一跌再跌,正是购买的最好时机。她这一趟,仅用四十两,一口气买了两个铺面。 这两个铺面虽然比昨日的成衣店小,但是地理位置极好,苏浔家中储备的粮食足够他们撑过此次饥荒,等到饥荒过去,这些铺子,都会成为赚钱最好的工具。 她做的是长久的打算,最后身上剩下的三十两,她打算留好以备不时之需,并做将来饥荒过后的启动资金。 她一边盘算着,一边去成衣铺子,将她新买的两个店都交给陈铮打理。等一切都交代完,天已经黑了。 苏浔带着青河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风有些冷瑟,卷过街口发出呜嚎声,街市上空荡荡,只有满地暴乱后的凌乱。苏浔拢着衣襟走着走着,身上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不祥的预感升起,她拉着青河的手,匆忙加快了脚步。然而两人刚刚走出街市,忽然被人当街拦住——“站住!” 是两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脸上带疤,一看就是穷凶极恶之辈。 预感成真,苏浔心道不好,定然是白天侥幸逃过官府追捕的乱民! 她拉着青河抬脚要跑,一把明晃晃的刀却猛然横在她的脖颈前。 “小娘们,你还想跑?”男人举着刀,往地上啐了一口。 苏浔眼底厉色一闪,却慢慢转过身,堆笑道:“二位大哥,有话好说,您二位是有何事?” 举刀的人呲着牙,呵笑道:“我们俩个人跟了你们一路了,一出手就是买铺子,看着很有钱啊。” 是劫财的。苏浔急忙从怀里掏出来荷包,飞快地递到他手里,“大哥,这里面是三十两,是我们姐弟两个身上所有的钱了,还请您放我们一马……” 男人接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咧了咧嘴。 “算你们识相,那爷爷我就不难为你们了……” “等一下呀。”一直没开口的另一个男人忽然打断他的话。他笑嘻嘻地凑到苏浔面前,眯缝着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你身上还有没有钱了,让哥哥们搜一搜才知道呀。” 他眼中的企图不言而喻。 “你们敢!”青河吓得脸色一白,想都没想挡在苏浔面前。 苏浔身上的冷汗沁了出来。 她怕歹人伤害青河,将他拉在自己身后,目光紧紧盯着男人,“钱已经主动奉上,二位莫要将事情做得太绝。” “嗬嗬嗬,太绝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男人下流地调笑着,朝着她的胸口探去。 苏浔面色突变,抬起手一把将他的手腕打开,神色紧跟着凌厉起来,呵斥道:“别不识好歹,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男人一时有些怔,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苏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势单力弱,也顾不得遮掩身份,脱口便道,“我可是宫里的娘娘。” “娘娘?”两个男人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宫里的娘娘?那病秧子皇帝见一个杀一个,哪有什么娘娘!” 苏浔咬紧了牙,看来裴怀泠的势她借不了了。 两个男人一步一步冲着苏浔走去,满脸混笑道:“你接着说啊,就算你真是娘娘,老子也要尝尝什么滋味。” 苏浔紧紧盯着他们,眼看他们离她越来越近。 在他们又朝她伸出手时,她忽然抬脚,猛地飞踹向眼前男人的腿根——“啊!”男人尖叫一声,捂着便蹲了下去。 “快跑!”苏浔一把拉住吓呆了的青河,拔腿就跑! “你们给我站住!”另一个男人挥着刀朝他们追来! 苏浔拉着青河跑得飞快,然而终是抵不过怒气冲天的男人的脚步,她额角上冷汗直落,明晃晃的刀风似乎已经刮到了她的后背…… 忽然——又一声尖叫响起。 身后追及他们的脚步忽然停了。 苏浔惊慌转头,发现身后的人竟被一箭穿透眉心,鲜红的血从他的唇角溢了出来,他双目圆睁,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接着又一道惨叫声,另一个男人也被穿心,满面扭曲地倒在了地上…… 苏浔停下脚步,望向箭来的方向。 夜幕漆黑,借着阴冷的月光,她看到巷口站着一群人。 为首那人一身玄色长衣,墨色革带掐着削瘦的腰身,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弯弓,容色如月光一样冷白,周身仿佛裹着一团阴沉煞气。 他也遥遥望着她,唇角似乎勾了勾。 苏浔看着这抹笑,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是裴怀泠……他找来了! 第35章 你知道 苏浔被绑起来拘在马车里。 天已经亮了, 外面传来整齐的队伍行进声,她靠在车壁上,听着外面的声音发呆。 昨夜的事, 发生的出乎意料。 从两个歹人死在她眼前,到裴怀泠命人把她塞上马车, 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快到她什么都来不及和青河解释, 就被粗暴地分离。 她翻了个身,吃力地将双手举到眼前。 她的手腕被棉布绑了起来,绑她的是李温, 故意用了棉布,还不敢绑得太紧, 偷偷给苏浔放了水。 苏浔看着随意一挣脱就能解开的棉布, 撇了撇嘴角。 她还是不挣开了, 免得裴怀泠看着她更加阴沉。 想到裴怀泠,苏浔的脸黑了黑。前世明明十分温和的一个人, 怎么到了这一世,阴气森森的这么吓人呢? 她扭了扭手腕,蹙着眉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这时, 车驾前进的步伐停下了。 紧接着,一声尖亮的吱嘎声响了起来——大祁宫的宫门开了。苏浔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没逃出去几天, 又回来了…… 苏浔直接被带到了安神殿。 裴怀泠自昨夜见了一眼, 就再也没有见过,就连此时的安神殿都空无一人。 “李公公,皇上呢?” 苏浔四下张望一眼, 问向带她进来的李温。 “皇上去了御朝殿,据说平南王那边有了消息……”李温说完,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娘娘是跟着平南王世子跑了的,便尴尬地收了话尾,“娘娘先在这里等着吧。” 等到李温走了,苏浔悻悻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昨夜马车颠婆的疲乏席卷而来,她撑着胳膊,不小心睡了过去,这一睡,就跌进了梦中。 …… 厨房里的陶瓷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苏浔急匆匆化好妆,跨上包包看一眼时钟,已经十一点了。 她一头扎进厨房,将火关掉,打开了陶瓷锅的盖子,浓郁的鸡汤香味四溢开来,她忍着烫尝了一口,嘴角满意地上扬,好喝。 紧接着她飞快地打开保温桶,将汤倒进去,因为动作有点急,苏浔不小心碰到了陶瓷锅的边缘,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只是时间紧迫,她顾不得看指尖,将保温桶紧紧盖好,就急匆匆地提着出了门。 苏浔吃力地提着桶,站在路边打了个车,到裴氏公司的时候,刚好十一点半。 真好,没迟到。 她提着保温桶,坐在员工休息区,等着裴怀泠下来。 然而他一直没下来,员工休息区陆陆续续坐满了裴氏的员工,她隐约听到有员工在议论,说裴总在被裴董训话。 苏浔不开心地皱了皱眉,裴总就是裴怀泠,裴董是他的亲叔叔,怎么他叔叔这么不留情面,训话训得全公司皆知…… 她正替裴怀泠鸣不平的时候,他终于从楼梯上出现。 “你来啦。”苏浔起身,欢快地朝他招手。 裴怀泠便朝她笑了笑,还是一贯的矜贵而温和。 苏浔见他的脸色,便装作没听到过刚才他们公司的闲话,只笑着将面前的保温桶推到对面:“我给你熬得鸡汤,快尝尝。” 裴怀泠似乎有些惊讶,他坐在她对面,掀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味溢了出来,他的嘴角挂起笑意,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苏浔将洗得干干净净的勺子递了过去,“快尝尝。” “好。” 他微笑着,轻轻舀了一小勺,浅浅尝了一口,说道:“好喝。” 然后他放下了勺子。 苏浔看着那把搁置下来的勺子,扯了扯嘴角,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现出来。 她看向裴怀泠的脸,他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但是她从没有觉得他开心过,他像是游离在一切之外,自矜着,旁观着。 她试探地问他:“你今天开心嘛?” “我很好。”他又笑了,并且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但是苏浔知道,他不好,因为他所有的笑意,都不达眼底。 “裴总!” 楼上似乎有人喊他,他无奈地朝苏浔一笑,“我得上去了,鸡汤我拎上去了。” 苏浔怔怔道:“好。” 等他走远,苏浔望着空落落的对面发呆。她和裴怀泠在一起快要一年了,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和裴怀泠中间,像是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她看不透他,也越来越看不懂他。她总觉得,他拒绝她的靠近,他在排斥她。 指尖忽然又传来刺痛,苏浔低头,才发现细白的手指上被烫起一个水泡,她狠狠心戳破了它,尖锐的疼传来,她竟觉得疲惫不堪。 …… 脸上传来冰凉的冷意,苏浔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张苍白的脸,俊美得近乎妖异,与梦中裴怀泠的脸并不一样。 他似乎刚刚碰过她的脸,脸上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苏浔坐起来,沉默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称他是皇上还是裴怀泠。 裴怀泠也望着她,眼中满是嘲讽。 “还跑吗?” 苏浔刚刚睡醒,梦里的事情让她心里堵得难受,她抿了抿唇,雾蒙蒙的眸子望向他:“我本不想不告而别,只是当时情况特殊,我来不及……” “来不及,亲眼看着我死吗?” 他淡漠地打断她的话,目光阴翳地压在她身上,“两辈子,都来不及,还是根本不在意?” 苏浔怔住,她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下意识否认道:“不是,我只是想出宫而已,我没想过你会死。” “为什么想出宫?” 苏浔怔怔道:“因为这里不自由……” 裴怀泠低低笑了起来,他面色雪一样苍白,狭长的双眸灰暗得如同无尽深渊,这低低的笑声让苏浔毛骨悚然,她身影一晃,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却忽然抬手攥住她的肩膀,“不要动。” 肩膀上传来细微的疼,他手指攥得有些用力,苏浔抬起手,想把他的手拿开,却又被他另一只手攥住手腕。 手腕上被他勒得生疼,苏浔再也忍不住,出口制止他,“裴怀泠!”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苏浔深吸一口气,“你真的是裴怀泠吗?” 裴怀泠唇角微弯。 “我是。”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苏浔终于问出心底的疑惑,她想问明白,是不是长乐帝从前的暴虐影响了他…… 她的眸中是浓浓的不解和失望,裴怀泠看了许久,缓缓松开了手。 阴凉的夜风从窗扉灌入,他的喉咙,忽然泛起腥甜的痒,他压着痒意,低声道:“我本就是这样。” 苏浔摇头,眼中的不可置信愈发明显,“不,你以前,是多温和的……” 他抬起手,抵住她的唇,“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他的指尖格外凉,让苏浔生出茫然的寒意,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冷凉的指尖划过她丰润的唇,他捏起她的下巴,凤眸中竟隐隐浮出戾气,“很快,平南王就会溃败,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 他没有再回答,只是目光有些嘲弄地望着她,许久,他薄红色的唇角轻启:“原以为上辈子已经做了了结,没想到竟又这般相遇,你不要再妄想了……” “我听不懂……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苏浔颤声问。 “你知道的。”他松开她的下巴,冷冷地望着她。 第36章 逃不开 苏浔被裴怀泠下令禁足在无央宫。 方才裴怀泠丢下那句话, 就冷着脸离开,她就这样稀里糊涂、魂不守舍地回到了无央宫。 “娘娘!”一迈进宫中,玉心又惊又急地迎过来, “娘娘,您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她上前抱住她, 眼泪流了一脸, 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着她了。 苏浔急忙压下心中无力的茫然, 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好了,我这不是又回来了。” 尽管是被抓回来的…… 玉心抹着眼泪起身, 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小声道:“奴婢方才逾矩了, 就是……太欢喜了……” “我知道。”苏浔将帕子递给她, 心中忽然有些愧疚。 李温将人送进来, 跟外面的守卫叮嘱几句,临走时望了一眼主仆深情的两人——这韵妃娘娘似乎还不知道, 皇上为了她,放弃了多少心血和……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了。 待到李温离开,玉心便照料着苏浔去歇息, 她身上还穿着春谷县那身不起眼的衣裙,经过一晚的磋磨已经起了褶皱,玉心见状, 急忙去浴房给她备好水, 让她先好好沐浴一番。 苏浔在温暖的热水里,足足泡了一个时辰,直到泡得脑袋发晕, 才从里面出来。她随手穿上玉心递过来的衣裙,回到房间便倒在二丫床上沉沉睡去。 …… 幽禁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难受。 苏浔稀里糊涂地在无央宫闷了三天,觉得自己仿佛在蹲监狱。 又是太阳落幕,夜色降临。 苏浔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远处亮着一盏宫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数着石桌上散落的海棠花瓣。 “娘娘,都这么晚了,您早些回屋吧。”玉心提着食盒上前说道,“奴婢方才去御膳房拿了一些点心,您进去吃一些可好?” 苏浔便慢腾腾地跟着她进了屋。 玉心将食盒里的点心摆在桌上,这些都是苏浔爱吃的,但她此时没什么胃口,只撕了一片云片糕,味如嚼蜡般吃着。 “娘娘,奴婢方才从御膳房回来的路上,听到一个消息。”玉心收拾完,四下张望一眼,对苏浔小声说道。 “什么消息?” “平南王被抓了。”玉心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浔,尽管她不知道苏浔之前为什么从宫中消失,但隐约听说是和平南王谋反有关,她站在苏浔这一边,便把自己听到的一字不落地传达给她,“据说皇上将平南王关起来了,不日便要处斩。” 苏浔一怔:“只有平南王被抓吗?” “应当是,奴婢只听到这些。” 那秦婉婉和秦长宁暂时还是安全的,苏浔松了口气,她对平南王没什么感情,但对秦长宁兄妹到底有几分情谊。 “裴……皇上,真是出人意料。”她低喃道,她可从未想过,裴怀泠竟然能绝地反杀得如此漂亮。 玉心低声接道:“到底是流传了数百年的朝代,哪能说亡……”她噤了声,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她便道,“娘娘,奴婢觉得您是皇上第一个这样在意的人,您要是犯了错,只要好好认错,皇上一定会原谅您的,到时候,就不用受这幽闭之苦了。” 苏浔却摇了摇头。 她和裴怀泠,远不是谁对谁错这么简单,他们之前,似乎出现了她无法理解的问题。 是什么呢? 她望着明亮的月色,微微失神。 …… 这一夜,外面起了风。 许是因着平南王被抓的缘故,宫中侍卫的巡逻比往日更加严密,苏浔在他们近近远远的脚步声中,睡得极不踏实。 半夜,风声更大了。 窗扉被吹鼓,发出细微的响动,耳边的帘子轻晃,熟悉的药味沁入鼻间,苏浔在半醒半睡中,猛然睁开了眼。 月色皎皎,给漆黑的房间渡入一层惨淡的光晕,来人坐在她的床榻上,穿着一件空荡单薄的白绸衣,双眸漆黑,面色雪白。 还好她要尖叫的时候,看清了他的脸,是裴怀泠。 后背上吓出了一层冷汗,苏浔扶着床帐,从榻上缓缓坐起,“你……怎么来了?” 裴怀泠没有说话。他方才做梦了,又梦到那些光怪陆离的前世,醒来便下意识走了过来。 苏浔披上衣衫,从榻上下来点亮桌子上的灯烛。外面似乎有人影在移动,她走过去,拉开门,看到是一脸焦急的玉心。 裴怀泠来的时候,玉心原本要进来禀报,没想到却被他拦在了门外。他脸色不好,玉心生怕苏浔出什么事情,一直焦急地在门外徘徊,直到现在见到苏浔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才松了口气。 苏浔自然知道她的担心,只朝她笑笑:“没事,你去外面吧。” “是。” 苏浔阖上门。 半夜寂静,烛灯只亮了一盏,室内一片昏暗的黄。 她的裙影随着烛光微微摇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裴怀泠看着,长睫覆下,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苏浔拢了拢衣襟,坐在他对面的海棠藤花椅上,又重复了一遍最初那个问题:“你怎么来了?” “为什么不能来,别忘了你的身份。” 苏浔一怔,是了,她还有一层身份,是他的妃子。 她一双黛眉蹙起:“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想当这个妃子……而且,我们从前,已经分手了,不该再纠缠在一起……” “不该么?”他声音淡淡,似乎被她说动。 “是,不应该。”苏浔急忙斩钉截铁地回他,“而且,我们既然能这么奇妙地相遇,也是不可多得的缘分,能不能冰释前嫌,做回简单的朋友?” 做朋友……裴怀泠的目光倏然冷下来,他阴沉的视线压在苏浔身上,吓得她心中漏跳一拍。 “我哪里说错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裴怀泠看着她,胸口沉闷起来,喉咙又漫上腥甜的痒,这一次,他没有忍住,重重咳了一声。 他的面色愈发惨白,苏浔顾不得多说,急忙倒了一盏茶递给他,却被裴怀泠一把拂开。 茶盏落地,清脆的破裂声在夜晚格外刺耳。 苏浔怔在原地,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暴戾,心中的百般隐忍终于也消磨殆尽,她美目睁大,怒视着裴怀泠。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她终于厌恶他了……裴怀泠看着她愤怒的样子,那些当他得知她是苏浔时、身上陡然出现的束缚渐渐分崩离析——他要她的厌恶,这是他的解脱,是他摆脱前世那张面具的新生。 自从得知她是苏浔开始,他下意识想将前世的面具重新戴上,再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温和良善的男人……可是即便戴着,她上辈子不也是厌烦了他么? 看着她的怒容,裴怀泠想,就这样吧,厌恶也好。 胸口传来持续的钝痛,他捂着唇,又重重咳了一声。 再拿开手,上面已经被鲜血浸湿。 他又咳血了!苏浔吓了一跳,再也顾不得质问他,急忙递给他帕子,焦急地问:“今晚风这么大,你穿得这样少,定然又着凉了,我帮你传太医吧。” “不用。”他接过她的帕子,随手将掌心擦干净,他的脸色虽然是衰弱的苍白,但目光却是诡异的沉静。 苏浔焦急地回到桌子旁,又给他倒了一盏茶。 这一次,他没有拂开,接过来握在了掌心。 外面的风声呼啸不止,苏浔蹙着眉,问他:“你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总是咳血?” 裴怀泠呷了一口茶水,嗤笑一声,才不紧不慢地回道:“长乐帝是宫女所生,少时他的皇子身份不为人知,在宫中受人百般欺凌,他七岁的时候,无意惹恼了一位宫女,被她逼迫着吃了满满一口朱砂,当时虽然捡回一条命,身体却亏了根本,从那时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苏浔骇然。 她从未想过长乐帝会有这样的曾经,难怪他会如此暴虐…… 只是如今这残破的身体,被裴怀泠所替,他竟也要平白无故地承受他的病痛,不知能撑到几时。 苏浔忽然觉得同情。 许是她眼中的情绪太明显,被裴怀泠一眼看透,他将茶放在一旁,淡漠道:“没什么可怜的,我上辈子死的时候,比这样难捱得多。”上辈子生命流逝的那几天,他瘦骨嶙峋地躺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中,胃癌晚期折磨着他每一根神经,亦让他生不如死。 苏浔心中升起愧疚,若是她上辈子和他分手前知道他生病的话,是一定会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 “你在愧疚吗?”裴怀泠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眉眼,“那不是你的选择吗?” 苏浔一愣,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裴怀泠看着她这幅表情,嗤笑一声,只觉得她在装傻。上辈子他亲手将他确诊胃癌晚期的病例给了她,谁能想到,她得知后,在第二天就和他提出了分手。她狠心至此,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不给他,让他一个人在那个厌弃的世界孤独煎熬地死去……这是她的选择,她有什么愧疚的? 裴怀泠唇角勾了勾,只觉得可笑。 他情绪如此多变,一时让苏浔陷入云雾之中,摸不清头绪,让她觉得越发疲惫,她只好道:“你还是早些回去让太医看一看吧,我累了,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上辈子的事情……” “我也不想。”他冷淡地打断她,“是你先开始的。” 苏浔僵住,忽然回忆起她从前为了保命,对他那些暧昧不清的告白。她急忙摇头,解释道:“我那时只以为你是那个暴虐的长乐帝,我是为了保命才那样说的!” 裴怀泠狭长的眸子眯了眯。细微的冷风从窗扉中灌了进来,他白色的绸衣轻晃,整个人越发的阴沉。 “你一直在骗我。” “是。”苏浔豁出去了,径直说出心里话,“我所求,不过是好好活着出宫而已。” “好。”他忽然低低笑起来,外面的冷风呼啸,苏浔甚至听见了海棠树枝被吹折的声音,她心生寒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眼前人一把拉到眼前—— “可惜,我当真了。”他箍住她的腰,埋下了头。 “唔……”苏浔伸手推他,然而却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纹丝不动。口腔中渐渐传来腥甜的血腥味,苏浔放弃徒劳地挣扎,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裴怀泠凤眸微红,唇齿间的香甜,让他箍在她腰上的手愈发用力。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隐秘的欢愉,她狠心也好,欺骗也好,那又怎么样,反正这一世,他握住了至上的权利,她是他的,死也逃不开。 第37章 北瀛 他松开她的时候, 苏浔的双唇已经红肿。 而裴怀泠的唇角被她咬破了,一点点往外渗着血,红色的血映衬着他的脸苍白得近乎病态, 让苏浔觉得窒息。 “你疯了。”她喃喃道。 裴怀泠擦了擦唇角,眉眼一弯, 笑了笑。 那股隐秘的欢愉一直在心中翻腾, 这个亲密的接触, 让他分外餍足。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丢下这句话,站起来往外走去。 外面的风声弱了许多,夜风掀起他雪白的绸衣, 他形销骨立,身影很快隐于黑暗。 苏浔绷直的身子再也撑不住, 她颓然地倒在榻上, 捂住自己红肿的唇畔, 咒骂道:“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上辈子真是瞎了眼,被你衣冠禽兽的外表蒙骗了!”她骂着,方才那浓烈的羞愤又涌上心头,苏浔一把抄过枕头蒙在脸上, “裴怀泠,你是变态!” …… 无央宫隔天传来了裴怀泠病重的消息。 “报应。”苏浔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发呆,听闻冷哼一声。定是昨天半夜他顶着寒风闯入无央宫被吹出了风寒, 压垮了他本就病弱的身子。 玉心一边给苏浔泡茶, 一边说道:“奴婢听闻,皇上这次病得有些严重,太医院的大夫在安神殿挤成一团, 都没商讨出诊治办法。” “为什么?” 玉心将自己偷听到的一股脑告诉她,她压低声音:“好像皇上身子病得太厉害了,太医们不敢用药,怕皇上承不住。” “他身子如今这么差了吗?” “皇上的身子一直不好。”玉心泡好茶,搁到苏浔眼前,“从前时常昏睡,近日还好一些,本来太医以为皇上的身子要见好了,谁知道,又要不行了……” 眼前的茶是上好的碧螺春,茶香袅袅,但苏浔却无心品尝,她下意识追问道:“真要不行了吗?” “恐怕是。” 苏浔的一颗心沉下去。 尽管裴怀泠违拗她的意愿,甚至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但苏浔对他的愤怒,还没有到盼着他死的地步。 若他还是长乐帝,她才不会管他的死活。然而他不是……苏浔一时内心复杂,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去安神殿看他一眼。 她起身,对着无央宫外看守她的侍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我要见他。” 侍卫便急匆匆去通禀,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告诉她皇上准了。 苏浔冷哼一声,就知道他会准。 她在玉心的服侍下,换了一身浅色的云烟裙,前往了安神殿。 安神殿果然如玉心所说挤满了人。苏浔一进去,太医们纷纷给她让路。 气氛过于沉重,苏浔的一颗心也提上来。玖拾光 她掀开鲛珠帘幕,一眼就看到了卧在檀香木榻上的裴怀泠,他的脸色比昨夜还要惨白,连唇都失了颜色。 见到她进来,裴怀泠撩了撩眼皮,唇角勾了勾。 苏浔原本提着的心,瞬间落了下来。还知道笑,一看就是病得不够重!昨晚上羞耻的一幕又浮现在自己面前,她暗骂自己太过心软,竟然一听他病得不行了就着急地过来看。 于是苏浔也朝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臣妾见皇上已经大好,就不在此处叨扰了,皇上好好养病,臣妾告退。” “韵妃娘娘,您别走!”见她刚来就要走,李温急忙上前拦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 李温神色有些怪异,他朝外面挥了挥手,那些太医便纷纷退了下去,安神殿又恢复往日的安静,李温才斟酌道:“皇上病重,还望娘娘多加照料。” 苏浔皱眉:“那要你们干什么?” 李温一时被噎住。苏浔从前脾气甚好,做婢女的时候从来没有顶撞过自己,即便当了娘娘,也时常好言好语地和他说话,倒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呛人。 李温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裴怀泠,发现他又昏睡过去。 他踌躇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道:“娘娘,皇上病得愈发严重了,奴才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什么事?”苏浔觉得今日的李温奇奇怪怪的。 李温叹了口气,朝着上方拱了拱手,一个一身黑衣的暗卫从上面一跃而下。 苏浔惊讶地望着他:“这是?” “娘娘,属下陈涸。”陈涸蒙着黑面,只露出两只眼睛,依稀可见他的眼角有一道狰狞伤疤。 这一身杀伐戾气,不知手上有过多少亡魂。苏浔看他的穿着,便知他就是一直隐在裴怀泠身边的暗卫。 “皇上病重,属下有一事相求。” 苏浔皱眉,她有何可求? “娘娘可知,皇上此时近乎衰亡,全是因您而起?” 苏浔疑惑地望着他。 陈涸回头看了一眼裴怀泠,见他阖着眼虚弱地躺着,咬了咬牙,说出了一段隐秘。 “宫变那日,皇上是想趁机脱身,去北瀛治病的。若不是娘娘当日……皇上早已经到达了北瀛,兴许此时,皇上身上的旧毒已经解了。” 苏浔没太听明白这句话,她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皇上所中的是朱砂之毒,不久前前朝神医袁老已经研制出解毒方子,只是这朱砂之毒解毒过程中需被克制,而北瀛地势险峻,冰冷异常,恰能克制朱砂之毒。袁老已于不日前动身去了北瀛等候皇上,没想到,皇上被宫变之事绊住了脚。” 苏浔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但是……她还是无法理解:“你方才说,皇上是想趁着宫变脱身?这是何意?” 陈涸露出来的双眼苦涩地垂下:“娘娘细想便知。” 苏浔哑然。 陈涸继续道:“如今皇上的身子每况愈下,北瀛之行迫在眉睫。属下深知皇上放不下您,还望娘娘能劝说皇上,尽早动身。” 陈涸说完这些,再次从她的眼前隐身。李温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苏浔沉默许久,转过身望向已经睡过去的裴怀泠。浓密的长睫覆在他的眼下,他睡得不算踏实,虚弱不堪,全然不似昨夜里的嚣张。 陈涸的话一句句在耳畔回荡,她的心中陡然升起荒唐的推测,难道裴怀泠,从前根本无心当这大祁的皇帝?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他纵容石咏德、修建璃山行宫,无非是想激化民愤,引起反叛,早点将这个残破无望的朝代摧毁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纵容她为秦长宁盗取兵符。 苏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怀泠根本不屑于接受长乐帝这破败江山,他只是冷眼旁观,坐看国灭,从一开始,就用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这个朝代格格不入。 “倒是和你从前一样骄矜。”苏浔缓缓坐在榻边,面容渐渐皱成一团。他原本是想当一个亡国之君,甩掉这个烂摊子,再去北瀛治病、过新的生活的。然而现在却全部成了泡影,所以,是她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吗? …… 日暮降临,彩霞染红了天际。 裴怀泠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苏浔撑着下巴,坐在他的书案上发呆。 深红色的霞光透过窗际,映在她的光洁如玉脸颊上,宛如一幅绝色的画。他凤眸眯起,轻咳一声。 苏浔瞬间回过神。 她从书案上站起,走到他跟前,“你醒了?” 裴怀泠只阴沉沉地望着她,他依稀记得她见他一眼就要走的,不知为何此时竟然还在这里。 苏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经过一下午的矛盾挣扎,她仍旧做不到弃他于不顾,到如今,只能叹息着退一步,就当是还他曾经庇护的恩情。 她咬着下唇,沉吟道:“我们明日出发,去北瀛。” 裴怀泠眼梢微挑。 他似乎并不十分意外她知道了北瀛的事情,只是诧异,她用了“我们”。 见他没有应声,苏浔继续说道:“不管怎样,我不希望你因我而死,在你病好之前,我不会再擅自离开,行吗?” 她是在担心,还是谋划着新的欺骗……裴怀泠的目光略过她的眉眼鼻尖,一寸寸打量她的脸,许久,他漆黑的眸子阖下,神色莫名地轻扯唇角。 他应道:“好。” 第38章 不配 初阳蒸融清晨的薄雾, 洒下金色的光芒。 马车缓缓前行。 这一次北瀛之行,裴怀泠只带了寥寥十几人,除却他们这一辆极低调的马车, 外面只拥着一行护卫,防御仿佛不堪一击。 苏浔担忧地看向裴怀泠, 此时正是战乱的时候, 朝中动荡, 他只带了这寥寥几人,未免心太大了些。然而裴怀泠闭目倚靠在车壁上,姿态松散, 仿佛浑然无觉,苏浔只好把心中的担忧咽了下去。 眼前小火炉上的药罐发出咕嘟咕嘟的煮沸声, 苏浔急忙垫着巾布掀开盖子, 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这熬了一早上的药,终于好了。 她将药渣滤掉, 药汁倒进白玉碗中,递到裴怀泠面前,说道:“醒一醒,喝药了。” 裴怀泠狭长的凤眸缓缓睁开, 眼前苦褐色的药汁让他反胃,他抬眸看一眼苏浔,见她认真地举着, 才伸出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是太医院研制了半天, 给他续命用的,为的是让他能撑到到达北瀛。喝完这药,他就昏昏沉沉地, 格外嗜睡。 苏浔接过他空了的药碗,见他阖上眼,又要睡过去,好心提醒道:“要不你躺下睡吧。” 这辆马车虽然看着简单,里面却极为舒适,宽敞的坐榻躺下也绰绰有余。裴怀泠却依旧倚在车壁上阖着双眼,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苏浔哼了一声,也不再管他。 车队行了半日,终于出了京城。 上一次离京的时候太过匆忙,她没有好好看看京外的风光,如今难得有了这个机会,苏浔便撩起车帘,想一睹京外风光。 然而拉开帘子,外面的风景和她所想的截然不同。 尘土漫天,本该在春天郁郁葱葱的树木全部掩盖在尘土之中,目之所及毫无生气,一片灰败。苏浔在尘土飞扬中,隐隐约约看到了零星的人。 随侍在外的李温见到苏浔撩开帘子,便打马走过来,体贴问道:“娘娘是有什么吩咐吗?” 苏浔望着尘土中隐约的人影,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李温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娘娘,那些是逃荒的流民。” “怎么会这样多?” 李温道:“今年举国大旱,是灾荒之年,所以……”他闭了嘴,没敢多说。 苏浔也不再追问,她放下车帘,一声不吭地坐回在马车里,不由想起在春谷县时,因粮食紧缺发生过的暴乱。如今可以猜测,这饥荒非但没有过去,甚至变得更加严重了。 “你在担忧?” 她正皱眉的时候,身旁的人淡声问道。 苏浔抬眸,发现裴怀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在打量着她。 “没有,只是觉得他们可怜。”她闷声道,她和裴怀泠皆来自衣食不缺的现代世界,哪里见过这种百姓逃荒的场面,她心中不免觉得怜悯。 裴怀泠冷嗤一声。 “你讥讽什么,你如今可是大祁的皇帝,不应该好好庇佑他们吗?”苏浔看他嗤笑,心中也升起不满来。 “我不想是。” 他冷冰冰地反驳回来,苏浔想起他从前的计划,一时被噎住,只好嘟囔道:“难不成,你还要再让位一次?” 裴怀泠目光沉下来。 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她。苏浔也闷闷地坐到一旁。 …… 马车里安静下来,苏浔坐在一旁,随着马车的颠簸,渐渐睡了过去。 只是因为心中生着闷气,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昏昏沉沉中,她忽然被车外的吵闹惊醒。 她撩开车帘,望向外面:“怎么了?” “娘娘,有人晕倒在前面了,侍卫们正在处理,您不要担心。” “有人晕倒了吗?”苏浔回头望了一眼裴怀泠,见他还在阖着眼,便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我去看看。” 马车已经行了将近一日,这里不像京边那里尘土漫天,但野草荒木遮天蔽日,格外寂静,仿佛人迹罕至之地。 她走到队伍前头,果然看到一位瘦骨嶙峋的男子趴在路中间。 见侍卫统领正命人将他拖到一旁,苏浔不由喊道:“等一下。” 她上前看了一眼这瘦骨嶙峋的男子,他面色蜡黄,闭着眼倒在地上,若是这样丢在路旁,怕是很难撑过去。 苏浔从腰间拿出水壶,吩咐站在一旁的侍卫喂他一些水。 男子喝了水,双眼慢慢地睁开。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苏浔回头,发现裴怀泠也下了马车,跟在了她身后。 他面色阴沉沉的,苏浔以为他不满她耽误行程,便解释道:“我们不帮他,他就死了。” 裴怀泠只阴恻恻地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 男子的意识渐渐清醒,他捂着腹部,吃力地从地上坐起,朝着苏浔磕头道:“谢谢恩人救命之恩!” 苏浔急忙搀起他:“举手之劳,你为何会晕倒在此?” “我是逃荒的,走到这里体力不支,才晕了过去。”男子垂着眼,一字一句回道。 苏浔的眼梢忽然一跳。 她往回退了一步,忽然拉住裴怀泠的手腕,说道:“我们回马车给他拿些吃的吧。” 裴怀泠盯着她攥着他衣袖微微发颤的手,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跟着她转过身去——身后忽然闪过光影,那原本虚弱不堪的男子,竟然从地上弹跳起来,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裴怀泠的背部砍去! “砰!”电光石火间,横空又出现一道黑影,一剑下去,将男子握着匕首的手腕削了去! 身后传来惨叫,鲜血飞溅,匕首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鸣音,苏浔不知何时已经被裴怀泠护在了怀里,她望着那把匕首,只见上面是乌青色,俨然涂满剧毒。 于此同时,耳畔响起呼喊声,苏浔转头,就看到前后两方冒出了很多人,举着刀剑朝着他们夹击而来。 “皇上,娘娘,快上车!”那横空出现的黑影是陈涸,此时一手执剑,一只手护着他们,将他们安然送上了马车。 外面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苏浔在马车中吓得面色煞白:“好多人,我们只带了这几个护卫,能撑住吗?” 裴怀泠却并不着急,他懒懒地倚到车壁上,问她:“你刚才怎么知道那人是装的?” 苏浔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问的是何事,她皱眉道:“那人说他是逃荒的,可是他的方向却并不是繁荣之地,而且逃荒灾民皆是成群结队,路过会有痕迹,但此处人迹罕至,没有一丝一毫痕迹,稍微一想就知道不对劲。” 她当时觉得不对劲,下意识想先将裴怀泠拉走,再让侍卫对付这人,没想到他竟然反扑得如此迅速,若不是陈涸横空一剑,裴怀泠怕是…… 苏浔不由得有些愧疚,要不是她乱好心,也不会置裴怀泠于危险之中。 她又担忧地望向车外:“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着看。”裴怀泠淡淡道。 四面八方涌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将他们包围其中,这群人为首之人,骑着马缓缓来到他们车旁。 他一身银色铠甲,脸上带着面具,身姿挺拔,气质卓然,苏浔从垂帘缝隙中瞧着,觉得有些熟悉。 “皇上,你无路可退了。”那人一开口,苏浔双眸蓦地睁大,她听出来了,是秦长宁! 裴怀泠看了一眼苏浔的神情,漆黑的瞳仁阴沉下来,他淡漠道:“秦世子戴着面具,是不敢见人么?” 秦长宁听闻,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那张如玉的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却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难为皇上还记得微臣。” 裴怀泠冷嗤一声。 秦长宁拽着缰绳,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车,继续道:“微臣此次,是想请皇上放了家父,还望皇上莫要生气。” 原来他想要救回平南王,所以以此来威胁。苏浔呆呆地看向裴怀泠。 他仍旧懒懒地倚在车壁上,百无聊赖道:“朕放了你爹,你会放了朕吗?” 秦长宁继续笑道:“尘埃落定之时,会平安恭送皇上。” 只是何时才能尘埃落定?怕是江山易主,裴怀泠再无翻身的可能之时。苏浔忐忑地望着裴怀泠,若他答应了,北瀛之行定然去不了了,他自己的命也会握在秦长宁手中。 裴怀泠勾了勾唇角:“倒是个好办法。” “皇上满意便好,等家父回来,微臣定然好好招待皇上。”秦长宁望向一直垂着的车帘,又笑道,“不过微臣还有一件事,就是皇上车驾上那位姑娘,臣也是要带走的。” 苏浔忽然被提及,吓了一跳。 她急忙看向裴怀泠,只见他正撩着眼皮,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你想下去吗?”他冷冷地问她。 他的目光晦暗,落在她身上阴沉沉透不过气来,苏浔吓出一身冷汗,她觉得自己若是说了想,他怕是会变成索命的恶鬼,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于是她结结巴巴道:“不……不想。” 他的眉眼,登时就弯了弯。 “她不想。”裴怀泠朝着马车外说道。 “臣要亲口听她说。” “你不配。”他淡漠地吐出这三个字,随手弹了弹车壁。 陈涸听到声响,举起了长剑,道路两旁的树木忽然发出窸窣声,接着剑声嗡鸣,响彻云霄,只见无数黑衣暗卫,突然从林隙间飞跃而出! 第39章 陪着 外面传来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马声嘶鸣, 凄厉惨叫响在耳畔,苏浔紧紧挨着车壁,从垂帘的缝隙往外看去。 那些陡然出现的暗卫显然全是武功超拔的高手, 与秦长宁所带的兵交锋,个个都占上乘。秦长宁带的人已经陷入混乱, 抵挡得十分艰难。 苏浔收回视线, 欲言又止地望向裴怀泠。 他还是慵懒地倚在车壁上, 狭长的双眸半阖,外面的厮杀没有影响他分毫。 “你什么时候埋伏的人?”苏浔禁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裴怀泠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出发之前。” 苏浔诧异地看着他,从她得知他是裴怀泠之后, 她对他的感觉一天比一天陌生, 他不仅性情大变, 就连在这危机四伏的权谋算计之间,也如鱼得水一般。 前世记忆中, 那个温和善良的裴怀泠,似乎已经彻底消失,苏浔甚至恍惚地觉得,他只是拥有属于裴怀泠的前世记忆而已, 眼前的人早已变得截然不同,由里到外完全换了一个人。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有这样大的变化? 苏浔抿着唇瓣, 百思不得解。 外面的争斗声渐渐小了下来, 很快,陈涸在垂帘外禀报道:“皇上,反贼已全部控制住。” 裴怀泠淡淡地应了一声, 看一眼发呆的苏浔,说道:“走,下去。” 苏浔便怔怔地跟他下了马车。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苏浔一踏下马车就瞬间清醒过来。她抬眸,目之所及遍布断肢残骸,鲜血横流,格外可怖。秦长宁所带的人,大部分已经被当场斩杀,只剩零星几个人,被捆缚着,跪在地上。 苏浔的绣鞋底浸满鲜血,她捂着嘴,干呕一声。 裴怀泠瞥她一眼,走在了她的前面。 苏浔看着他镇静、毫无反应的背影,心中更加五味陈杂。他们都来自文明和平的现代世界,哪里见过这些血腥场面,为何她难受成这个样子,他竟丝毫不受影响? 裴怀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皇上真是好算计。”这时候,秦长宁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她拉回到满是血腥味的现实。 他被陈涸按着跪在地上,腹部被刺伤,仿佛一个血洞,不停往外透着血。他惨白着脸,望着裴怀泠,脸上的濯濯笑意荡然无存。 裴怀泠居高临下地望向他,勾了勾唇角,“世子想要什么下场?” 他虽带着笑意,但眼底冰冷,秦长宁察觉出他的狠,依旧直直地盯着他,丝毫不求饶一句。 裴怀泠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他像是疲于应付一样朝着陈涸挥了挥手,“就地格杀。” “是!” “等等!”苏浔忽然出声。 裴怀泠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苏浔攥着自己的衣袖,忐忑地回望着他,“还请皇上……饶他一命。” “为什么?”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苏浔如是说道。他曾在御花园从周平手里救下她,也曾在春日狩猎她被凶鹿攻击时带她躲过,他对她的恩情,她一直铭记于心,她无法坐视秦长宁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裴怀泠淡笑着,眼眸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救命之恩吗?” “是。”苏浔紧张地望着他。 “好。”裴怀泠深深地看她一眼,“那就依你所言,替你还了这份情。陈涸,留他一命,将他关好。” 说罢,他不再管她,径直回了马车。 苏浔悄悄松了一口气,见他走远,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烟色的荷包,弯下腰递给秦长宁,小声道:“世子,这是止血的外伤药,你将它敷在伤口上,兴许对你有帮助。” 秦长宁伸手接过来,望着她,半晌,哑声道:“谢谢。” 苏浔笑了笑,说道:“都说了,是还你的恩情。” 陈涸一直好脾气地等他俩说完了,才押着秦长宁将他绑在了马上。 苏浔远远望着,叹了口气。 平南王这一次造反,算是彻底失败了。 她感慨完,回到了马车上,先瞄了一眼裴怀泠。 他还是倚在车壁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不过面色比之前更加阴冷许多。 苏浔心绪烦乱,也无心搭理他,只垂头坐在车内的小杌子上整理着自己的绣鞋。 刚刚下车时,她的鞋底踩满了血,虽然已近干涸,但看起来仍旧可怖。苏浔便打湿了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鞋底的血渍。 裴怀泠在细微的摩擦声中,郁气森森地睁开眼,望向她。 她纤长的脖颈低垂着,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仔细地擦着鞋底,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她浓密漆黑的长睫。裴怀泠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忽然冷哼一声。 苏浔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 因为擦拭鞋底,她细白的指尖沾上了脏污,为了不弄脏自己,她的指尖往外翘着,远远望着,格外娇气。 “怎么了?”她问他。 裴怀泠却又阖上了眼。 苏浔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一天比一天难伺候。 …… 马车缓缓前行,直到五日之后的傍晚才抵达北瀛。 车内已经燃起了小火炉,苏浔裹着厚厚的斗篷,撩起垂帘往外看了一眼,叹道:“这大祁的气候风貌真是奇特,明明京城已经是暖春,这北瀛竟然还挂着冰霜。” 裴怀泠从她撩开的帘隙往外看了一眼,然后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 从前几日离北瀛越来越近开始,他的身子就一日比一日冰冷,再加上日日喝那些苦涩的药汁,他整日昏昏沉沉,越来越疲乏。 此时他靠在车壁上,强打起的精神很快消失殆尽,又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起来。 苏浔放下帘子,就看到了一脸雪色的裴怀泠。 这次北瀛之行,他的身子肉眼可见的衰弱,整日或躺或倚在车上,即便裹着厚重的绒毯,双手依旧冷得像冰。 苏浔见他又昏沉起来,站起身走过去,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只有淡淡的温度,仿佛生机全无。苏浔将怀里的手炉塞进他的手里,担忧道:“你还好吗?” 裴怀泠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一眼,没有回她。 苏浔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了。 苏浔听见李温在马车外和什么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车旁,对他们禀报道:“皇上,袁老来迎您了,他说药庐很快便到了。” “皇上知道了。”苏浔替裴怀泠答道。 马车又重新启程,苏浔也开始忙碌起来。她从车柜中,给裴怀泠翻出来一件御寒的狐裘,捧在怀里自言自语道:“等会下车你就穿这个,可别再吹晕了。” 裴怀泠阖着眼睛,低嗤一声。 果然如袁老所说,他们只行了半个时辰就到达了药庐,到达了此次行程的终点。 苏浔将裴怀泠从车壁上搀起,给他裹上雪白的狐裘,扶着他下了马车。 外面寒风呼啸,树枝凋敝挂着寒霜,苏浔搀着他,从兜帽中往外望去,这药庐在一处山脚处,虽然大,但修葺得十分简单。 “属下恭迎皇上……和娘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朝着裴怀泠跪了下去。 “起来吧。”裴怀泠淡声道。 老者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虽头发花白,但神色矍铄,瞧着很是硬朗,这应当就是袁老了。 苏浔搀着裴怀泠,跟在他身后入了药庐。 李温在后面忙碌地安排侍卫,他们所带的侍卫又恢复成了刚开始的人数,苏浔四下张望一眼,也没看到陈涸和其他的暗卫,不知道他们又隐匿到哪里去了。而秦长宁,还被缚在马上,他面色也十分苍白,这一次行程,几近折腾了他的半条命。 苏浔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心道等有时间,得过去看看他。 “你在看什么?”一直没说话的裴怀泠,忽然出声。 “没……没什么。”苏浔急忙道。 裴怀泠却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然后转过了身。 不知为何,苏浔忽然感觉到他身上的阴冷,比这天寒地冻的北瀛,还要更胜几分…… “皇上,您休息的寒室到了。”袁老带着他们停在了药庐中最为精致的一处房间前。 “终于到了,你总算能好好暖一暖了。”苏浔感慨着,搀着裴怀泠,推开了房间的门。 预想中的温暖并没有如期而至,苏浔甚至觉得,这里和外面的寒冷所差无几。她诧异地望着袁老:“先生,这房间未免太冷了……” “回娘娘,此处为寒室。皇上远来北瀛,就是要借这里的天然冷意,故里面并没有保暖的作用。” “那……会不会冻坏……”苏浔担忧地望了一眼裴怀泠,他依旧神情恹恹,仿佛一切都浑不在意。 袁老知晓她的担忧,却无奈道:“娘娘,皇上这次解毒,本就是逆天而行,危机重重……” 苏浔恍恍惚惚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裴怀泠即便远来了北瀛,也并不一定能够完好地活着回去。 她又担忧地望向裴怀泠,没想到他恹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竟朝她似笑非笑地阴恻恻道:“我死了,你得陪着。” 第40章 艳鬼 苏浔心底的担忧, 顿时荡然无存。 她一把松开搀着他的手,面无表情道:“皇上,陪葬这种事情, 臣妾做不到。” 然后她冷哼一声,扬着脑袋出了这间冻死人的房间, 留下了一众目瞪口呆的侍从。尤其是李温, 惊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还是那个谨慎胆小的韵妃娘娘吗! 苏浔可不在乎他们的眼光,从她知晓小变态是裴怀泠开始,她心中对他的惧怕早已经消失了。如今听他要让自己做陪葬, 她想都没想便顶了回去。 裴怀泠望着她的背影,漆黑的瞳仁阴郁地垂下来。 药庐虽然简朴, 但设计的一应俱全。 此时已经到了夜里, 苏浔在侍从的引领下, 来到了自己休息的房间。她的房间仅和裴怀泠一墙之隔,但里面却截然不同。 房间里燃着大大的暖炉, 炭火烧得正好,房间里暖虚虚的,她一进去,身上的寒气就被烤走得干干净净。 苏浔满意地踢掉自己的绣鞋, 扑向了绵软的床榻,将头埋了进去。 “太好了,终于可以歇歇了。”她喟叹一声, 将方才的事情转瞬抛在脑后, 不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 隔天一大早,苏浔被外面呼啸的寒风吵醒。 她从被褥中坐起,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被推开, 一个扎着双髻的药童端着早膳走了进来,说道:“娘娘,这是您的早膳。” “哦。”苏浔下了榻,随手披上一件厚棉衣,问他,“皇上起了吗?” “该是起了,袁先生已经去寒室为皇上施针了。” “这么快?”苏浔有些惊讶。 “昨夜先生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先生说皇上的病等不得。”药童说完,礼貌地朝她行礼,低着头退了出去。 苏浔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早膳,顿时没了食欲。 如药童所说,裴怀泠靠着苦药续命的身子等不起,只是他这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身子,能撑过去吗?她想着,一颗心莫名慌乱,即便她如今与裴怀泠没了感情,但她不愿意他死。 苏浔匆匆洗漱,穿好鞋子就跑了出去。 寒室的门已经紧闭,据说袁老将自己钻研多年的药方交给小童去熬后,就关上寒室的门在里面施针,此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苏浔靠在寒室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树上,望着眼前紧闭的门,脚底无意识地捻着一块石头。 “娘娘,袁老说施针要两个时辰,这里寒冷,您要不要回屋等着?”一直候在门外的李温见她这样孤零零地站着,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问道。 苏浔摇了摇头。 李温见劝不动她,便不再做声,只悄悄退到了她的身侧。 时间悄然而过,北瀛干冷的日光从树桠间斜斜照射,洒在了苏浔纤薄的肩头。脸颊被晒得有些痒,她歪头蹭了蹭,这时候,寒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袁老擦着额头的汗珠,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浔急忙上前,问道:“先生,皇上怎么样了?” 袁老已经精疲力竭,见她询问,强打起精神道:“回娘娘,皇上的朱砂毒早已经沁入他的五脏六腑,这一次不过是引出了五分之一,等皇上清醒过来,属下还要继续施针。” 他说完,一个小药童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过来,对袁老说道:“先生,您吩咐的药熬好了。” 苏浔见状,将药碗从他手里接下,说道:“我去喂吧。” “好,劳烦娘娘了。” “不劳烦,先生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袁老朝她拱手,在药童的搀扶下退了下去。 苏浔端着药碗,入了寒室。 一进去,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太冷了,这寒室不见日光,竟然比外面还冷。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拢着衣领,走向躺在榻上的裴怀泠。 他还在沉睡着,乌墨一样的发散落在他洁白的衣襟前,更衬得他容色如雪,毫无血色。若不是他瘦削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苏浔甚至觉得,他已经成为了冰冷的死人。 她叹息一声,坐在一侧的小杌子上,将手里的帕子垫在他的颌下,轻轻舀了一勺药汁。 这药汁不同于以往的苦褐色,竟是猩红色的,苏浔甚至闻到了刺鼻的腥味。 她皱眉,将药汁放进他的唇间,猩红色的药汁渗了进去,也将他的唇畔染成了诡异的红。 脸白如雪,唇若饮血,他这样越发像一个阴气森森的艳鬼。苏浔嘟囔道:“真是两辈子都生了一张勾人夺魄的脸。” 她这样一点点喂服,两刻钟后,才将满满的一碗药喂干净。 “我走了啊,你早点醒来。”苏浔拿着空了的药碗站起来,跺了跺冻僵的脚,转身走了出去。 寒室的门吱呀阖上,一直紧闭着双眸的裴怀泠,缓缓睁开了眼。身旁还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香气,他抬起手腕,摸了摸自己的脸。 裴怀泠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然后重新阖上双眸,将里面的阴鸷全然遮住。 …… 苏浔回到房间,在炉火旁烤了半天,才将身上的寒气消散。 正在这时,药童给她送来了午膳,是荤素搭配的四个小菜,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她早膳没吃,早已饥肠辘辘,便坐在桌前将满满一桌午膳一扫而空。 吃饱了,她抻了个懒腰,望了一眼窗外。 晌午刚过,正是北瀛最温暖的时候,除了轮岗的侍卫,其他人大多都在歇息。苏浔沉思片刻,换了一身厚实的百褶长裙,披上烟灰色的斗篷往后山走去——她要去看看秦长宁。 她方才,无意间听说秦长宁被关在了后山的草屋里,她放心不下,正巧趁着此时无人,她便过去看一看他。 后山光秃秃的,草木凋敝,苏浔爬上来,一眼就望到了草屋。门前把守着两个侍卫,苏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不避讳,迎面走了过去。 侍卫认识她,见她走过来朝她行礼,问道:“娘娘来此地,是为何事?” 苏浔直言道:“我来看看他。” 当日她在陈涸的刀下保住了秦长宁的命,这些侍卫都看到了,知晓她和秦长宁有些渊源。而皇上也依她所言留了秦长宁一命,想来皇上并不在意。于是两个侍卫便让开,说道:“娘娘请进。” 苏浔颔首道:“我很快出来。” 她推开草屋的门,走了进去。 秦长宁早已经听见外面的响声,见她进来,虚弱的面庞挂上笑意:“你来了。” 他大概是失血过多,脸上还是苍白,苏浔看向他腹部的伤口,竟还在往外渗着血渍,她皱眉,担忧道:“你的伤口怎么还没好?我给你的药用了吗?” “用了……咳咳……”秦长宁说着,低声咳嗽起来。 苏浔半蹲下身子,仔细看着他的伤口,大概是他伤得太重了,她给他的药于事无补。 “无碍,我再养养便是。”秦长宁看着她凝重的眉眼,又淡淡地笑了笑,“你不要挂怀,此番,真的是谢谢你了。” 苏浔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若是说从前,长乐帝昏聩暴虐,她必然是站在秦长宁这一边的,然而如今……长乐帝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长乐帝,她也已经无法做出选择。 苏浔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间谍做得真是不合格,早先偷兵符就被裴怀泠拆穿,如今还要中途反水,她望着秦长宁温和信赖她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愧疚。 “世子,你们……”苏浔想了想,试探问道,“你们还没有放弃吗?” “不要叫我世子,叫长宁便好。”秦长宁看着她,好看的桃花眼中一片温情。 “哦……好……”苏浔怔怔应道。 “自父王被抓,平南府已经元气大伤。但是……”秦长宁弯唇笑了笑,“他早已经失了民心,没有我们,还会有别人,若我能活着回去,也必然会复起。” 苏浔的眉眼沉下去。 是啊,长乐帝的芯子被换了,没有人知道,只要裴怀泠还这样放任不管,那大祁的臣民,便会不休不止下去。 这仿佛是一个死局,除非裴怀泠能……她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他那张陌生、阴冷的脸。 苏浔颓然地叹了口气,他不会的。 “咳咳……”秦长宁又捂着唇,轻轻咳了一声。 他穿得单薄,即便是入了这寒冷的北瀛之地,仍旧仅着一件铠甲,苏浔担忧地望着他:“你受了风寒吗?” 秦长宁虚弱地应了一声:“大概是吧。” 他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苏浔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惊讶道:“你发热了!” “难怪这么冷。”秦长宁叹了口气,“没事,养养就好了。” 苏浔却焦急起来,“不一定是风寒,很有可能是伤口发炎了。”她说着,伸手解开了他腹部胡乱包扎的棉布。 果不其然,伤口掺杂着血水,肉眼可见开始溃烂。 还好这次她是有备而来,苏浔从腰上扯下来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拿出来一卷棉布还有一个药瓶,又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她将匕首放在草屋中的灯火上烧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样不行,我再帮你清理下伤口。” “好,谢谢……” 苏浔弯下腰,跪在地上,看他一眼,然后握着匕首,缓缓剜了下去。 腹部传来尖锐的疼,秦长宁一声没吭,只咬牙忍着,额角疼出的汗珠一滴滴落下,沾湿了他的长睫,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眼前的苏浔眉眼中没有杂念,那双水遮雾绕的剪眸中全是认真,秦长宁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她低垂的墨色云鬓,她的云鬓上簪着一支白玉雕成的桔梗花簪子,这支簪子,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垂下来…… “好了。”苏浔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 那层烂肉已经被剜下来,苏浔将匕首丢在一旁,把药瓶中的药洒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棉布重新缠上。 她的身子俯在自己眼前,近到让他闻到了她身上缥缈的香气,秦长宁的心,忽然晃动一下。 “剩下的药和棉布我给你留在这了,你这几天好好换药。至于你在发热……”苏浔直起身子,用袖角擦了擦汗,又忧虑道,“我这一次只带了伤药,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没关系,我身体一向硬朗,不碍事。”秦长宁望着她,温声道。 “但愿吧。”门外传来侍卫晃动的脚步,苏浔起身看了一眼,说道,“我该回去了,我的身份……不便在这里多待。” “嗯,你保重。” 苏浔便站起身,往外走去。 “等一下。”秦长宁忽然叫住她。 苏浔回头,“怎么了?” 他望着她,好看的桃花眼里又蓄满了濯濯笑意,他轻声道:“我一定会再把你带出去的。” 苏浔微怔,随即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她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待她离开,昏暗的屋内又剩了秦长宁独自一人,他缓缓坐起,捡起地上一支白玉雕成的桔梗花簪子——这是方才苏浔,无意间落下的。 他将簪子攥在手心,脱力般躺了下去,脸上的濯濯笑意渐渐隐于黑暗。 第41章 上辈子 苏浔回到药庐, 恰巧碰到李温拎着一个食盒急匆匆往寒室走去。 “李公公,皇上醒了吗?”苏浔喊住他,问道。 李温一见是她, 急忙说道:“回娘娘,皇上刚醒。” 苏浔便顺手接过他手里的食盒:“给我吧, 我去看看他。” 今天她这一天, 全都是在照顾病号, 苏浔想着,走到了寒室门口,推开了门。 裴怀泠果然已经醒了, 正半倚在床榻上,许久未见的陈涸立在他身边, 似乎刚刚汇报完什么。 听到她推门而入, 裴怀泠撩起眼皮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苏浔觉得他的眸光格外阴冷。 她心尖一抖, 难不成自己刚刚去后山探望秦长宁的事情,被陈涸暗中告状了? 然而陈涸的脸上蒙着面罩,她看不出来他有没有心虚。陈涸见她进来,朝她恭敬地点了点头, 眨眼消失不见了。 她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小几上,瞄了一眼裴怀泠。 气色似乎比白天好了许多,虽然还是鬼气森森的苍白, 但唇瓣至少红润不少。 “饿不饿, 要不要吃些东西?”苏浔一边问,一边打开食盒。 没想到偌大的食盒里只有一碗白粥,大概是因为他在解毒阶段, 食物有了限制,苏浔的目光略显同情。 她端出碗,放在裴怀泠面前,又说了一遍:“吃一些吧。” 裴怀泠半阖着眸子,随手接过来,拿起勺子浅浅尝了一口。 气氛有些沉闷,苏浔托着下巴撑在小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他一眼。 裴怀泠吃了两口后,将手中的碗慢腾腾地放了下来,然后转过脸,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浔。 苏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放下手腕,直起腰,问他:“怎么了?” “来来回回照顾两个人,不累吗?” 苏浔:“……” 他果然知道自己方才去探望秦长宁了。 苏浔闷声道:“还好。” 见她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裴怀泠的目光阴沉地压在她身上,冷声道:“要是累,我替你把他杀了。” 他声音暗哑,里面的森森冷意吓得苏浔打了一个哆嗦——她若是再不开口,他一定会言出必行。 于是她急忙道:“不累,别杀他。” 没想到他的眸子更加阴寒起来。 苏浔磕磕绊绊地解释道:“他现在伤成那个样子,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你留他一命就是了。再说,他毕竟对我有恩,是我临阵反水在先……” 裴怀泠盯着她的面庞,她脸上,除了愧疚,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他便冷嗤一声,缓缓道:“因为你,我留了这逆贼一命,你是不是,也欠着我的恩情?” 苏浔望着他,眨了眨眼。 “那……我喂你喝粥吧。”她脸上忽然堆起笑意,端着桌上的粥碗拥到裴怀泠面前。 裴怀泠面无表情地垂下眼。 她肌肤赛雪,一双水遮雾绕的眸子熠熠生辉,从下往上仰望他,就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用装出来的小意温柔麻痹他。 隐隐约约,他竟从这双眸子里看到了她前世的影子。裴怀泠眉心微蹙,抬起手,抵住那只快要挨在他脸上的碗。 “拿走。” “哦。”苏浔悻悻地放下碗,嘟囔道,“你看,我想报恩,你不让呀。” 裴怀泠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忽然反问:“真要报恩?” “嗯。”苏浔敷衍着点了点头。 “那就……”裴怀泠微微弯腰俯视她,像是在仔细打量般,缓缓道,“那就以身相许吧。” 这像是句玩笑话,但他望得认真,狭长的凤眸里情绪莫名。 苏浔紧跟着一个激灵,是了,现在的裴怀泠已经不是从前了,她方才那般没分寸的话他会当真的……她匆忙将身子往后一仰,试图避开他的压迫,闷声道:“我不乱说了……” “别动。”他皱眉,抬手穿过她的长发箍住她的脖颈,将她后仰的身子拉了回来。 苏浔不敢动了。 这一瞬间,她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他夜闯无央殿那个强势的吻,那时他的姿势与现在如出一辙,苏浔下意识以为他又要吻她,她的脸颊瞬间滚烫,伸出手就推据他,“你……你放开我!你不许再亲我!” 裴怀泠眉梢一挑,竟又往她眼前逼近一分。 苏浔惊慌之下,又喊了一遍:“你真的不许再亲我了,你……你变态!” 她的话音一落,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杯盏摔裂声。 裴怀泠箍着她的手陡然松开,苏浔趁机退到一边,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怒气冲冲的望着他。 寒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李温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缩着脖子道:“皇……皇上,奴才方才送药,不小心在门口失手摔碎了……奴才蠢笨,这就回去给您重煎一碗。” 寒室里裴怀泠的表情阴沉沉得看不清楚,李温咽了口唾沫,弯着腰带上门,又补充一句,“奴才方才什么都没听到。”然后飞速地关上门,逃也似的跑开了。 寒室中是诡异的安静,针落可闻。 许久,裴怀泠微哑的声音响起:“你方才,骂我了。” 苏浔的心还在乱跳着,她盯着裴怀泠的一举一动,故作强硬道:“谁让你方才那样抓着我。”她捏着被他握得有些疼的后颈,又气道,“你从前可并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他,矜贵而温和,虽然疏离,但向来尊重她,哪里这样强迫过她? 裴怀泠听到她的话,眉眼沉了沉。 苏浔见他不说话,心里怒气更盛,紧接着脱口便道:“难不成,你上辈子都在装吗!” 裴怀泠陡然抬起眼。 他紧紧盯着她,眼中像是汹涌着暗潮,悚然的危险一触即发。 苏浔被他的眼神骇得一愣,她攥着自己的袖角,抿着下唇,警惕地望着他。 然而预想中的汹涌没有袭来,他双眸忽然阖上,再睁开眼,里面的晦暗已经归于平静。 他静静倚回床榻上,侧过脸,望向窗外。 傍晚的夕阳在低空中垂着,金色的晚霞弥漫,霞光透过寒室的窗棂落在他的脸上,他半眯着眼睛,平静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苏浔莫名有些害怕,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想快点离开这里,又想问问他怎么了。 正在她纠结的时候,裴怀泠忽然缓缓开口:“对啊,我上辈子,一直在伪装。” 苏浔没想到他竟然会回她,她怔怔地看着他被金光覆盖的侧颜,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是为了骗我吗?” 裴怀泠神色莫名地一笑,忽然赤着脚从榻上走了下来。 他穿得单薄,雪白瘦削的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仿佛浑然未觉,只一步步靠近苏浔。 “不是,但也骗了你。”他止步于她的面前。 苏浔疑惑地看着他。 “在我十岁的时候,裴昌在我父亲的车上动了手脚,导致刹车失灵,让父亲死于车祸。” 他忽然开口,说的话让苏浔一时无法理解。 “裴昌……我记得他是你的叔叔……他不是裴氏的董事长吗?” 裴怀泠讥讽地勾了勾唇角:“就是他,裴氏是我父亲一手创建,裴昌原只是公司的小股东,他害死父亲,就是为了将裴氏抢到手。” 苏浔还是无法理解,“他害死你父亲,不应该去坐牢吗?” “没有证据。他毁坏了监控,消除了一切行踪,当年若不是我无意中看到,这件事便没有人知道。”裴怀泠的目光沉下来,他说这些的时候,不由回忆起当年他看到的那一幕……他那时候在地下停车场玩耍,看到裴昌绕着父亲的车鬼鬼祟祟,他没放在心上,直到父亲出了事,他才反应过来……若是那时候,他聪明一些,早早告诉父亲,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裴怀泠闭上眼睛。 苏浔从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愣怔着,下意识拽了拽他的衣袖:“都……都过去了。” 裴怀泠却低笑一声:“过不去。”他继续说着,“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母亲,她怨恨裴昌,想要去追究他的责任,但是……裴昌毁坏了一切证据,并趁父亲去世混乱的时候,牢牢地将裴氏握在了自己手里。母亲纠缠此事,他便给了她一笔钱,母亲竟然就放弃了……” 苏浔怔怔地望着他。 “她放弃了,我不能放弃。”裴怀泠似笑非笑地望向窗外,“母亲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裴家,从那天起,我就学会了带上面具,讨好一样跟在裴昌身边……” 他还记得母亲离开那天,她画着一个漂亮的妆,毫不犹豫地上了一辆陌生男人的车。在母亲眼里,他只是贪图裴家奢华的生活,才不跟她离开,那天,似乎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面。 “还好,我在他身边这许多年,握住了他的很多把柄,他偷税漏税,甚至撞死人肇事逃逸过。在我死之前,我将这些证据全部公诸,他怕是后半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 他说的平静,仿佛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复仇故事,苏浔却听得心口抽疼。 她从来都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光鲜骄矜的裴怀泠有过这样的人生,她一直以为他是天之骄子,他生来,就是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一样。 可是,他并不是这样,只是寄养在杀父仇人篱下,他不得不这样。 这样想来,上辈子她一直觉得和裴怀泠之间隔着的一层薄雾,也是因为这个。他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样子,对着她,必然也会藏匿着自己,其实,她曾经了解的,甚至爱慕的,或许从来都不是真的他…… 苏浔恍然大悟,心中却满是酸涩,她那段失败的初恋,竟然是死后重生,才找到原因。 她内心唏嘘,叹了口气,又隐约想起,她穿越之前,裴氏破产,裴昌似乎被判处了无期,晚景必然十分凄惨。还好,他这位前男友病亡之前,亲手报了杀父之仇。 “所以,我上辈子,好像也骗了你。”裴怀泠忽然转过头看向她,打断了她的思绪,“但这辈子你也骗了我,我们算是扯平了。” 苏浔还沉浸在情绪中,闻言,只是点点头,她看着他踩在冰凉地板上的脚,劝道:“我都知道了,你病还没好,快上榻盖上被子吧。” 她说着,抬手搀起他的胳膊,全然忘记了此事之前她还在生他的气。 裴怀泠垂眸望着她搀在他胳膊上的那只莹白的手,勾着唇角笑了笑,待坐到榻上,他忽然攥住她的手心,说道:“如今的我,才是真的我,你介意吗?” “不……不介意啊。”苏浔茫然道。 “那就好。”他说着,把她拥在怀里,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发梢,他握在掌心,卷了卷,说道,“那上辈子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你不能再离开我。” 苏浔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推着他的胸膛,瓮声道:“不是……我不介意你是这样的人,但是,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裴怀泠卷着她发梢的手顿住。 “分手是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已经过去了。”他攥着她推他的那只细白腕子,声音冷下来,“这辈子你已经是我的妃子了,你还想去哪里?” 第42章 撑过去 苏浔呆怔在他怀里。 半晌, 她闷声反驳道:“可是,我们……” “没有可是。”裴怀泠掌下微微用力,攥得她那只细白的皓腕发疼。他都不介意她上辈子的狠心, 她还在犹豫什么…… 漆黑的眸子暗沉沉地望着她,裴怀泠眼中的阴鸷越发明显, 难不成, 她还想离开自己? 正在这时, 门外传来轻叩声。 李温在外面战战兢兢说道:“皇上,奴才重新给您熬的药好了,袁老说吃药不能误了时辰……” 裴怀泠的手劲一松, 苏浔趁机一把推开他。 她站起来,飞快地拉开门, 从李温面前挤了出去, 逃也似地跑远了。 寒室内的裴怀泠, 一张脸阴沉的仿佛来自地狱的恶煞,李温艰难地挪动着发抖的小腿, 将药放在裴怀泠眼前,结结巴巴道:“皇上,药……药要趁热喝。” 裴怀泠拿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猩红色的药汁顺着他的唇角流下, 他抬起苍白的指尖,一点点抹了去。 等他病好,要想个办法, 让她永远离不开自己…… 苏浔一路小跑回到房间, 一把阖上门。 裴怀泠怀中苦涩的药味还萦绕在鼻间,她拍了拍胸脯,长长吐了一口气。 “好可怕。” 如今的裴怀泠喜怒无常, 心思多变,等他病好,她还是早点离开吧…… …… 时间一晃,四天已过。 北瀛的日光透过药庐的窗棂,洒在苏浔的脸上,她从睡梦中陡然惊醒。 自从上次那次见面,她一直没再去探望裴怀泠,但是今日是他最后一次施针了。她从榻上坐起,决定去看一看他。 她穿上厚实的百褶裙,外面搭了一件绵褙子,粗粗清洗一遍,就跑去了寒室。 寒室的门已经紧闭。 李温看到多日未见的她,有些诧异,小步走过来,低声道:“娘娘,袁老已经在下针了。” “嗯。”苏浔应了声,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问道,“这些日子,皇上可好?” 李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了?” “回娘娘,皇上施完针,身子每况愈下,袁老说,这最后一针,若是能挺过去,就皆大欢喜,若挺不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苏浔一颗心忽然揪紧。 袁老能这么说,此事必然凶险万分。裴怀泠那副病入膏肓的身子,能撑过去吗? 她皱着眉,忽然有些自责,早知道这一劫如此凶险,她前些日子不应该躲着不见他。 李温抬着眼梢小心翼翼地望她一眼,见她神色担忧,悄悄退到了一旁。 他如今对苏浔温柔和善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能够直言吓骂皇上还能全身而退的女人,他只认识这一个,他以后一定好好伺候。 这一次施针,足足用了一天。 寒室的门打开的时候,晨起的朝阳已经化作了晚霞,红通通地映红了半边天空。 袁老在小药童的搀扶下,疲惫地走了出来。 “先生,怎么样了?”苏浔迎上去,小声问道。 袁老擦了擦额角的汗,说道:“算是顺利,皇上已经睡下了,若他能撑过今夜,那就安然无虞了。” “撑过今夜……”苏浔的一颗心,再次提了上来。 她推开寒室的门,刚要迈进去,身后李温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了过来,“娘娘,您和皇上都一天没有用膳了,这是厨房刚才做的,您看看要不……” 苏浔接过食盒,望了一眼袁老。 袁老便道:“皇上虽然昏睡着,但是需要进补,劳娘娘好好照料。” 见袁老说裴怀泠可以用膳,苏浔点了点头,提着食盒迈进房间。 等她看到榻上躺着的裴怀泠,不由叹了口气——他瘦了。短短四日,他原本就形销骨立的身子越发削瘦,从前俊美的脸庞冷白如纸,漆黑的长睫覆下,他脸颊的轮廓越发分明,竟比从前多了几分锋利。 苏浔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打开食盒。 食盒里装着荤素四个小菜,一碗米饭和一碗粥,粥里只有零星的一层肉糜,想来是给裴怀泠准备的。 寒室里冷,苏浔担心粥凉了,便端着粥坐在裴怀泠身边先喂他。 他的唇干得起了皮,她拿着粥,一点点润进去。这一喂,就是半个时辰。等到一碗薄粥下去,苏浔给他擦干净嘴角,才起身离开。 “这样,我欠你的恩情总该还清了吧。”苏浔嘟囔着,揉了揉自己酸麻的手臂,重新打开食盒。 里面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她吃了几口米饭便胃口全无,回头望了一眼裴怀泠,见他还昏睡着,她给他掖了掖被角,也靠着床榻打起瞌睡来。 …… “娘娘……娘娘?”苏浔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缓缓睁开眼,入目的红烛摇晃,原来已经深夜了。 她捏着自己酸麻的脖颈,望着来人:“怎么了?” 来人一身黑衣,正是隐匿许久的陈涸。 “娘娘,皇上一直未醒吗?” 苏浔转头看向裴怀泠,他还是白日那般双目阖着,沉寂无声。 她摇了摇头:“一直未醒。” 陈涸的眉头顿时拧起来,苏浔见状,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并不需要避讳,因此陈涸便和她如实相告:“回娘娘,京中出事了,暴民拥塞住城门……京中发生暴.乱了。” 苏浔惊诧地抬起眼。 “眼下情形如何?” “不太好,虽是暴民,但小有规模,行事颇有章法,显然有人在背后操纵。属下担心,有人会借着暴民乱行不日起兵,然后突袭皇宫。” 陈涸的担心不无道理,裴怀泠此次出行北瀛,虽然行踪隐秘,但挡不住有心人的查探。而从上次秦长宁刺杀可见,裴怀泠出行带走了大批精英,此时正是皇宫守备最为薄弱的时候。 苏浔皱眉:“你觉得眼下该如何?” “皇上应当尽快回京坐阵,将暴乱压制住,可是……” 他拧着眉,担忧地望着昏睡中的裴怀泠。 如今他沉睡着,生死未卜,俨然无法尽快回京。 陈涸又道:“除却皇上回宫,还有别的办法可用。此次北瀛之行皇上带了数名禁军散布四周,如今平南王世子已被生擒,北瀛之行应该再无险阻。属下可将禁军调回去,先遏制住暴民,再等待皇上回去。” “若禁军调走,我们这边还有多少护卫?” “还有千名暗卫。”陈涸禀道。 “如今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那就依你所言,调禁军回去吧。” “是……”陈涸应道,又犹豫地看了一眼裴怀泠。此事关系甚大,他本不应该不经他的指示做出这样的决定,然而他昏睡之中不知何日才能醒来,这件事又迫在眉睫,只能和苏浔浅浅一商量,做了这个决定。 应该没什么大碍,毕竟平南王和秦长宁都已被生擒……陈涸稳了稳心神,眨眼消失不见。 苏浔静静地坐在裴怀泠身边,忐忑地望着他,喃喃道:“你早点醒来呀,如今这处防御已经薄弱了,我们得早点回京城比较好。” 然而裴怀泠的双眸依旧沉静地阖着,连呼吸轻得都快要听不见。 烛火动了动,苏浔在寒室里,腹中觉出了饥饿。 她将近一天都没有吃饭,于是她站起身,拉开了寒室的门,往外看了看。 “娘娘,怎么了?”一直候在外面的李温见她出来,上前问道。 “晚膳呢。” “方才给您送进去,见您在睡觉,奴才又拿回厨房给您温着了,现在奴才就给您拿过来。”李温说完,脚步匆匆地往厨房跑去。 苏浔便立在门边,等着他回来。 夜幕低垂,北瀛的天幕格外低,群星明亮又璀璨地点缀于夜空,苏浔仰头望了一会儿,只觉得身上愈发疲惫。 不一会儿,李温拎着食盒过来了,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厚实被褥的药童。 “这是?”苏浔疑惑道。 “娘娘,您今夜必然是要守夜的,奴才怕您受寒,特意给您加了一条棉被和隔寒的被褥。”他说着,扬了扬手,身后的药童便钻进了寒室,在裴怀泠旁边麻利地把被褥铺好了。 苏浔望着紧挨着裴怀泠的被褥,“我……今夜不守了吧……” “那不行,娘娘,”李温方脸上苦大仇深的褶子凑成一团,对着她语重心长道,“今夜皇上要渡生死之劫,您如此担忧皇上,抛下他您能睡得安稳吗?” 他说着,将食盒放在了桌上,带着药童退了出去,顺便体贴地阖上了寒室的门。 苏浔:“……” 她默默转过身,望着躺在榻上了无生气的裴怀泠,叹了口气,只能无奈地妥协。如李温所言,她确实担忧裴怀泠,反正他也没什么意识,一起睡就一起睡吧。 于是,苏浔喂完裴怀泠喝粥,草草吃了几口饭,便浑身酸疼地躺在了他身边。 她将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迷迷糊糊陷入沉睡之前,她下意识望了裴怀泠一眼,嘟囔道:“你今夜一定要撑过去呀……” 第43章 十指相扣 北瀛的夜晚冷风呼啸, 窗隙被吹得吱呀作响,屋子里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好在月色明亮, 透过窗扇无声地浸润进来。 裴怀泠的长睫抖了抖,在夜色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胸腔前所未有的疼, 里面像是绷着尖锐的铁线, 他微微呼吸, 便碰到了尖锐,疼得他想将里面的气管扯出来。四肢濒近麻木,呼吸也成了痛苦,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混沌地睁着,意识渐渐消散…… “砰”有东西忽然砸在了他的胸腔。 消散的意识顿时回笼, 他疼得心口抽搐, 低下头望着砸在他身上的东西——是一只细白的手, 在月色下仿佛闪着莹光。 他顺着这只手,看到了莹白的腕子, 层层堆叠的袖摆,到最后,落在一张睡得香憨的脸上。 乌黑的长发铺了一枕,白日里那双水遮雾绕、勾人夺魄的眸子沉静地阖着, 许是她盖得被子太厚,香腮漫上两抹红润,瞧着格外娇憨。 她怎么在这?裴怀泠缓慢又混沌地想着, 胸腔上那只手砸得他生疼, 他吃力地抓起那只手,原本麻木的掌心忽然有了感觉,像是抓住了一团细嫩的绵软, 还带着暖和的热意。 他不由用力攥了攥。 旁边传来一声嘤咛,她皱了皱眉心,很快又舒展开,继续熟睡,竟然没有醒。 裴怀泠迷迷糊糊地勾了勾唇角。 这只暖和柔软的手驱散了他掌下的麻木,温暖的热度从掌心缓缓沁入他的四肢百骸,连胸腔剧烈的疼都好像淡了几分。他攥着,再一次混沌地睡过去…… 苏浔第二日,是被太阳晒醒的。 她一睁眼,斜射进来的日光已经照在了她大半的身子上。 “竟然睡得这么好。”她尴尬地嘟囔道。 她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触感有些怪异,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和裴怀泠的手竟然交叠在一块——十指相扣,难以分清是谁在握着谁…… 苏浔瞄了一眼裴怀泠,他还是如同昨日一样阖着双眼,胸腔微微起伏,连姿势都没变一下,除了这只手。 “既然他不能动……难不成,是我半夜抓住了他的手?”苏浔急忙撤回自己的手,她昨夜,好像确实觉得热来着,有可能就是那时候,自己无意识伸出了手,抓住了裴怀泠的…… 幸亏他没有意识!苏浔吓得赶紧将他的手掖在被角里,然后逃也似地下了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苏浔急忙整理好衣裙,又仔细拢了拢头发,才拉开寒室的门。 门外是李温和袁老。 “娘娘,您醒了,皇上……”李温和袁老忐忑地望着她。 “哦……哦!他还活着!”苏浔这才反应过来,裴怀泠竟然撑过了这一晚! 她话音一落,李温和袁老眼中迸出了喜色,袁老率先一步走进去,手指压在裴怀泠的手腕上,半晌,弯着眉眼笑了起来:“上天庇佑,皇上熬过了最难的时候。” 苏浔也心中一喜,“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如今皇上的身子已经开始恢复,再等几日就清醒了。” “太好了。”李温抹着眼泪说道。 苏浔心里,也终于放下一块大石。 “这几日属下会吩咐厨房做些滋养的膳食,到时候还是要劳烦娘娘仔细照料。”袁老在一旁叮嘱道。 “好。”苏浔应下,送佛送到西,她愿意将裴怀泠一直照料到全好,也算是弥补她上辈子没有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遗憾。 …… 苏浔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洗了一个热水澡。 裴怀泠那边李温在照料着,她难得得了几分闲暇,在热水中足足泡了半个时辰,直到水凉了,才从里面出来。 身上的毛孔舒展开,洗去了她近日来所有的疲乏,她换上干净的衣裙,捧着一盏热茶坐在火炉旁,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 “终于能歇歇了。”她抿着热茶,心道等会要上床睡一个回笼觉。 没想到,她房间的门又被叩响。 “又怎么了?”苏浔皱着眉,上前拉开门,就看到一脸褶子的李温,笑咪咪地站在门外。 他怀中抱着一摞衣服,说道:“娘娘,从今日起,皇上就住您这边了。” 苏浔懵在原地:“皇上不住寒室了吗?” “不住了,袁老说了,皇上的陈年旧毒已解,那寒室已经不需要住了。”李温眯着眼笑道,“如今药庐唯有娘娘此处房间最大最暖,药庐建造之初,您这房间原本就是给皇上精心调养所用的。” 他说完,不待苏浔反驳,就抱着衣服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又鱼贯而入几个小药童,每个人怀里抱着裴怀泠的被子、枕头、惯用茶具等等,很快将她的房间摆了个满满当当。 “好了,奴才这就接皇上过来。” 收拾妥当,李温笑着,弯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沉睡在轮椅上的裴怀泠,被他推了进来。 他和药童将裴怀泠轻放在榻上,给他掩好被子,对苏浔说道:“娘娘,您多费心些,奴才们告退了。” 等到李温弯着腰再一次退了出去,苏浔才面无表情地坐回原地。 她好好的一方暖室,就这么被人堂而皇之地霸占了。 苏浔皱着眉望了一眼浑然不觉的裴怀泠,闷声道:“今晚上竟又要睡在一起了。” 早上那双交叠的双手还让她心有余悸,苏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默默握紧——今晚上,可不能再乱抓了。 …… 夜晚如期而至。 她的房间里炉火烧得正好,暖虚虚得让人格外舒坦。 今日裴怀泠的晚膳是鸡汤参粥,苏浔喂完他,自己也顺便吃了一顿热乎乎的晚膳。 用完膳,她窝在椅子上,挑了挑炉火,看了眼裴怀泠。 他还穿着寒室里那一身衣服,被子有些厚,他苍白的脸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苏浔从椅子上下来,趴在他脸上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我给你把衣服脱一脱吧。”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着,毫无回应。 苏浔默念一句反正他没有意识,便掀开被子,给他脱起衣服来。 这大祁的服侍繁杂,连寝衣都不例外,苏浔趴在他胸前,足足解了一刻钟,才将他外面的薄棉袍脱了下来。 内里只剩一件雪白的绸衣,苏浔抬手摸了摸,道:“应该不会热了吧。” 她将他的被子重新盖好,转身走到旁边将他换下的衣服搭起来,却没注意到,他的眉心忽然皱了皱。 夜深了,苏浔终于磨磨蹭蹭地上了榻。房间里温度太高,苏浔犹豫地盯了一会儿裴怀泠,见他依旧一动不动,便也脱了外衣,只着一件寝衣钻进了被窝。 “虽然是件寝衣,但比上辈子的裙子都遮得严实……”苏浔自我安慰着,顺手用被子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久便睡了过去。 皓月无声,在夜空中缓移,渐渐隐于云层。 裴怀泠在漆黑的夜色中,睁开了眼。 这几日他像是做了一场恍惚的梦,意识一直漂浮着不清醒。昨天,他甚至梦到了苏浔睡在他身旁……裴怀泠盯着眼前虚无的漆黑,忽然听到了旁边均匀的呼吸声。 他转头,凝视着,许久,终于看清了身边人的轮廓——还是苏浔。 难不成,他昨晚上并不是做梦? 裴怀泠皱了皱眉,试着抬起手腕。身上的力气几近全无,但是那缠绵的病痛消散了许多,他望着自己惨白瘦削的五指,半含愉悦、又半含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他这副将死的病体,似乎又撑过来了。 身旁的苏浔睡得安稳,呼吸均匀,夜色中只能看到她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缩在被角中,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裹在了密实的被子中。 原来不是梦,她一直照料在自己身旁…… 昨夜恍如梦中的柔软触感还在手畔,裴怀泠凝视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颊。 苏浔模模糊糊地嘟囔一声,在睡梦中伸出手挠了挠脸颊,裴怀泠趁机,抓住了她的手。 柔软的触感又握住了,那些前世对她的怨恨,奇异地忽然便消失了。 裴怀泠在夜色中弯了弯眉眼,又昏昏沉沉般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色大亮。 苏浔瞪着眼前五指交叠的两只手,再次陷入迷茫。 昨晚上,她又干了什么? 她拥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皱着眉盯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昨晚上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怎么握上的?”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回抽自己的手——却没抽动。 她的五指被另一只手紧紧扣住,苏浔皱着眉,又费力往回抽了抽——还是没抽动。 “这是怎么回事?”樱唇抿成一条线,她咬了咬牙,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她不仅没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看见裴怀泠的手动了…… 他的五指紧紧阖住,苏浔呆怔地顺着他的手腕,看向了他的脸,他正睁着漆黑的眼眸,面色阴沉地望着她…… 苏浔:“……”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醒了?” 裴怀泠却没回应她,只阴沉地盯着她的脖颈。 苏浔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发现她寝衣的系带不知何时松散开,脖颈下面,露出了一大片晃眼的雪白肌肤…… 第44章 回京 “呀!”苏浔惊叫一声, 急忙用唯一一只自由活动的左手拢上了衣襟,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裴怀泠,“非礼勿视!” 裴怀泠眼神晦暗下来。 他望着苏浔, 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妃子。” “我不是!”苏浔羞恼地否认,右手更加用力地往回拽着, “你先松开我的手。” 然而他的手劲并没有放松, 苏浔情急之下, 伸手去掰他的手腕。 裴怀泠的眸子越来越晦暗,他盯着她,凤眸中像是蒙上一层黑雾, 苏浔看着他的眼睛,心头莫名悚然, 掌心上紧紧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一拉, 她一头扎进了裴怀泠怀里。 “你放开我……”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 苏浔皱眉推据他。 因为她的挣扎,乌墨般的长发散开, 铺满了她的肩头。 裴怀泠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却勾住了她的腰。 他低头,抵在她的额角上,低声道:“你是。” 苏浔挣扎中, 不忘反驳他:“我不是!” 裴怀泠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勾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收紧,他抬起手腕, 将她的额头压在自己的颈间, “你不要再动了。” “那你放开我。”苏浔只觉得闷得窒息,她的手依旧不遗余力地推在他的胸口上。 他穿得单薄,娇软的手扣在他的胸口上, 仿佛是燎原的火星,让他全身漫上了痒。 裴怀泠阖着双眸,半晌,说道:“你要是再动,我就亲你了。” 苏浔瞬间僵在他怀里。 她默默收回自己的手,在他怀里闷声道:“那你让我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 “我……我饿了。”苏浔想出这个蹩脚的借口。 裴怀泠淡淡嗤笑一声,然后松开了箍在她腰上的那只手。 苏浔得了解脱,飞快地爬起来,拢着衣襟跳下了榻,一边穿衣,一边对裴怀泠说:“你醒了就开始欺负我,狼心狗肺,忘了我这几日怎么照顾你的了!” 她骂完,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裴怀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双眸幽暗地扯了扯嘴角。 …… 得知裴怀泠醒来,李温和袁老急忙赶了进来。 “皇上比预期中清醒得早。”袁老说着,伸手探上他的脉搏,拧眉测了一会儿,喜道,“看来这次果真成功了!旧毒已解,上天庇佑,皇上日后只要好生调养,定能活到与天地同寿!” “皇上万岁!”李温听到,一下子跪在地上,差点喜极而泣。 裴怀泠却不甚在意地抬起眼梢,问道:“陈涸呢?” 李温便道:“回皇上,京中发生叛乱,暴民拥堵城门,为了压制,他带着禁军回京了。” 裴怀泠的眉心忽然拧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日前。”李温禀道,又看了一眼裴怀泠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是哪里不妥吗?” 裴怀泠半倚在榻上,没有说话。 半晌,他望着袁老,说道:“朕今日便启程回京城,你为朕收拾一下。” “这……”袁老有些犹豫,“皇上,您大病初愈,现在不便移动……” “朕已经决定。” 袁老看着他如此坚决,便不敢再多劝,只道:“回京路途遥远,属下为您配好药,您要记得按时服药。目前您的身体会时常劳累,您回去的路上一定好好歇息。” “嗯。”裴怀泠淡淡应道。 李温见状,也对袁老说道:“先生放心,老奴一定好好照料皇上。再说,还有娘娘呢……” 提到苏浔,裴怀泠抬眼往门外望了望,问道:“她去哪儿了?” “这个奴才也不知……”李温小声道,“奴才这就将娘娘寻来。” 他说着,就飞快地退了下去,满药庐找起苏浔来。 苏浔正坐在药庐的槐树底下,对着干枯的枝丫发着呆。裴怀泠一天比一天难以捉摸,如今他的病已经好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 “娘娘,您怎么在这儿呀。”旁边一道笑眯眯的声音响起,苏浔抬头,就看到了一脸笑意的李温,“皇上找您呢。” 苏浔眉眼垂下,闷声道:“我不去。” 李温愣住,半晌,他小声重复了一遍:“是皇上找您呀……” “我不去。”苏浔瞪他一眼。 李温愣在原地,他知道苏浔胆子大,却没想到胆子竟然这样大,难不成,这就是恃宠而骄? 他满脸的褶子,匪夷所思地皱起来。 想了想,他换了个说辞道:“娘娘,皇上说要即刻回京,您……要不要去收拾一下?” “要回京?”苏浔诧异地扬起眉,“他的身体能动了吗?” “这……老奴不清楚,还得娘娘亲自去看一看。” 苏浔又瞪他一眼,才从槐树底下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落叶,往房间走去。 进去的时候,袁老已经离开了。 裴怀泠懒懒地倚在榻上,皱着眉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浔迈进去,看着他苍白的侧颜,不由问道:“现在就要回京吗?你的身体……” 裴怀泠抬起眼梢,睥她一眼:“你担心我吗?” 苏浔唇角微抿,嘀咕道:“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裴怀泠薄红色的唇角弯起,“我心中有数。” 他态度坚决,苏浔劝不动他,也不再开口。她又出了房间,找到袁老详细地问了一下照料事宜,便跟着忙忙碌碌的药童收拾起行李来。 一个时辰后,马车整装待发。 还是来时零星的几个侍卫守在一旁,但苏浔知道,附近定然蛰伏着暗卫。 她站在车旁,望向了车队后面,秦长宁如来时那样,依旧被绑在马上。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起头,朝她远远地一笑。 他面色虽然憔悴,但已经有了几分精神,仍旧是温润如玉的样子,苏浔便远远地回了他一个微笑,才转身上了马车。 她在马车中收拾着,李温扶着裴怀泠迈了进来。 他披着一件雪色的狐裘,病弱的身体裹挟其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心中再多的不满,见到如此病弱的他也发泄不出来。苏浔闷声站起来,从李温手里接过他的胳膊,将他搀在了车榻上,并顺手往他的掌心塞了一个手炉。 车队开始缓缓前行。 裴怀泠狭长的眸子看着她。 她一直在忙着,塞完了手炉,在他的腰后又垫上靠枕,接着抱过一条湖蓝色的薄衾被覆在他的膝盖上,还体贴地将被角给他掩好。如墨一样的发梢在忙碌中滑过他的指尖,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垂下了眼眸。 “苏浔。”他忽然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这个属于前世的、她原本的、久违的名字响于耳畔,苏浔怔了怔,才回过神,他是在喊她。 她警惕地望着他:“怎么了?” “我的病已经好了。” 苏浔漂亮的剪眸一眯,疑惑道:“我知道。” “那以后,留在我身边吧。” 苏浔蹙眉。 “你病好了,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 裴怀泠默默地凝视着她,他眼中如同黑雾缭绕,像是在刻意压制着某些不愿意回想的情绪,只说道:“你知道的。” 苏浔更加迷惑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她的坐榻上,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裴怀泠的眸光,忽然阴沉下去。 “上辈子的事情,你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浔茫然地回视着他,她不知道她忘记什么了。半晌,她放低声音,试图摸清他的心思:“可能忘了吧,那……要不你告诉我?” 生命最后的那种孤单混合着挫败感涌上心头,裴怀泠攥着手中的暖炉,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我提醒你,你上辈子,因为我是将死之人,你便和我分手了。” 他说完这句话,抬起手捏了捏眉心:“不过我不会再计较了,如今我的病已好,那分手的理由便不存在了,你也该回来了。” 苏浔眨了眨眼睛。 在裴怀泠以为她要极力辩解的时候,她忽然同情地望着他:“你病糊涂了吗?我们分手不是因为这个。” 裴怀泠见她否认,阴沉地笑了笑。 “那是因为什么?” 苏浔一时沉默。 裴怀泠便接着道:“你看了我的病例……”他眉眼垂着,戾气隐忍着,声音都沙哑起来,“因为我要死,你第二日便提出和我分手。”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时他听到她无情地吐出这两个字,心口窒息一样的疼。 他是带着怨恨死去的。 他被厌弃,他不得善终。 苏浔却怔了半晌,直到眼睛又眨了眨,迷茫道:“病例?什么病例?” 第45章 误会 裴怀泠漆黑的瞳仁紧紧盯着她。 苏浔吓得往后挪了挪, 小声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病例,是我亲手给你的。” 苏浔皱着眉,努力回忆上辈子分手前的那一晚。 那天是个大雨天。 裴怀泠下班很晚, 她在地下停车场里等了很久,才看到他缓缓下楼。 他的脸色很不好, 苍白得有些骇人。 苏浔一边发动车子, 一边问他:“怎么了?” 裴怀泠闭着眼睛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疲惫地笑了笑:“没事。” 苏浔知道他又不打算告诉自己了,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堵,她也不再说话, 只认真地开着车。 停车场里的灯光昏暗,时明时暗, 加上很多车拥堵在两侧, 苏浔开得格外谨慎, 在拐弯的时候,裴怀泠忽然递给她一张纸。 她正全神贯注地绕着车, 只随手接过来放在了车门下的储物槽中,问他:“这是什么?” 裴怀泠的声音有些哑:“你回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好。”苏浔随口应道,方向盘往右打了半圈,终于开出了停车场。 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 本来他们两人商量今晚要一起吃饭,可如今时间太晚,也没法再吃了。 苏浔在路上慢慢地开着车, 问他:“我送你回家吗?”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他靠在座位上, 在霓虹灯的闪烁下,侧颜时隐时现,整个人冷淡而疏离。苏浔看他一眼, 收回了视线。 她将他送到了他的公寓楼下,他朝她疲惫地扬了扬唇角,转身上了楼。 苏浔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踩着油门,驶离了他的楼下。 又是一次糟糕的见面,苏浔开着车,心烦意乱地想。 裴怀泠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雾,她看不透他,也永远捉摸不透他。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忽然遇到红灯,她急忙踩刹车,却仍旧来不及,猛然撞上了前面的车子——她追尾了。 再后来,就是交警来处理,她跟前面车主赔偿道歉,因为她的车也撞得有些厉害,苏浔当晚就将车送进了4S店。 然后第二天,她就和裴怀泠提出分手了。 后来,她的车修好,储物槽已经干干净净,她好似也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情…… 苏浔回忆完,忐忑地望着裴怀泠,“难道你说的病例,是在地下停车场给我的那张纸吗?” 裴怀泠暗沉沉地盯着她:“嗯。” “我……我忘记看了……”苏浔尴尬地揪着袖角,“后来,好像丢了……” 空气凝滞起来。 裴怀泠沉默地盯着她的脸,她好似,并没有撒谎。 他心中忽然涌上奇异的感觉,不是生气,他竟觉得莫名欢愉起来——原来,她并不是因为厌弃他病重,才和他分手的。 而后,他那点欢愉忽然又被冷水浇凉,那她,是为什么忽然要抛弃他? 裴怀泠的凤眸阴沉地垂下,许久,他沉声问:“那到底,为什么分手?” “因为……”苏浔一时怔住。 她当时,觉得他虽然时常对她笑得温柔,但并没有很喜欢她。他不会对她敞开心扉,在她面前,他永远是无懈可击的完美伴侣,但苏浔知道,她从没有有一天走进他的内心。她原本以为,他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他骨子里不在乎她。 然而,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裴怀泠上辈子的遭遇,因为他一直想要复仇,所以他无时无刻都在伪装着亲善。或许,他上辈子并不是不在乎她,他只是习惯那样罢了…… “为什么?”他仍旧在固执地追问。 “因为……我以为你并不在意我。”苏浔深吸一口气,朝他解释道。 裴怀泠微怔。 而后,那股莫名的欢愉又涌上心头,他下了软榻,走到她眼前单膝触地,攥着她的手道:“我在意你。” 他的凤眸中闪着诡异的亮光,让苏浔莫名觉得悚然。 她轻轻往回拽自己的手,试图躲避他。 然而裴怀泠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抬着头,黑发垂在洁白的衣襟前,那张俊美得过于妖异的脸上挂着笑意,他盯着她的双眼,轻声道:“我在意你,所以你不用再离开我了。” 浓重而诡异的压迫感席卷苏浔的全身,她费力一挣,终于挣开了自己的手。 “但是我已经不爱你了,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她鼓起勇气,说道。 裴怀泠唇角的笑意僵住,随后,一双眼阴冷地沉下来。 苏浔泛起寒意,忐忑地盯着他。 正在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裴怀泠眉头拧起,起身掀开了车帘。 只见路的前方,密密麻麻出现了许多包裹着头巾的男人,他们手执利器,朝着他们奔涌而来。 “是暴民!”车外的侍卫迅速反应过来,急忙放出信号。 不多时,上千名暗卫护在了他们的马车旁。苏浔顾不得和裴怀泠分辨,也起身往外望去。 他们才刚刚走出药庐,此处还是北瀛的地界,北瀛地广人稀,哪里会有如此多的暴民? 况且,裴怀泠此次行踪非常隐秘,他们又是如何得知? 苏浔一时抓不着头绪,紧张地望着外面。 裴怀泠双眸阴沉着,坐回了软榻。 果然,陈涸带着禁军回京是中了计。他原本想早点起程,将行踪抹去,没想到,这群被操纵的暴民来得这样快。 外面响起激烈的兵器碰撞声。 马声嘶鸣,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苏浔从垂帘缝隙中看到外面的厮杀,面色发白地望着裴怀泠。 裴怀泠朝她伸手:“不用怕,过来。” 苏浔提着裙摆,刚要朝他走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找到了,世子在这里!” 她怔住,转过身掀开车帘,就看到暴民为首的几个人冲向了队伍后方,将秦长宁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苏浔愣住,难道这件事情,和秦长宁有关? 她来不及多想,急忙放下车帘走到裴怀泠身边,担忧道:“我们……能抵挡得住吗?” 尽管裴怀泠的上千名暗卫个个武艺高强,但是这汹涌而来的乱民数量极多,一时间双方死伤无数,连马车旁的护卫都渐渐变少…… 正在这时,他们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一把长矛从外面直插进来! 苏浔瞳孔骤缩。 “小心……”压抑的轻呼响在耳畔,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猛然将她护在怀里,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闷哼——长矛擦着她的脸颊,扎在了裴怀泠护住她的左臂上! 守在马车周围的暗卫见状,跃入车内出剑抵挡,长矛从持矛人手中击飞,一头扎在车壁上。 矛身颤动,嗡鸣不止。 苏浔急忙从他怀里起身,他的手臂被带出一块血肉,血流不止,殷红的血染满苏浔一身,裴怀泠的脸色煞白一片。 他大病初愈,因解毒身上原本就失血过多,又受了这一次伤,他不由开始眩晕。 裴怀泠撑着车壁,吃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意识,然而体力仍旧不支。彻底晕过去之前,他看到了秦长宁,出现在苏浔身后…… …… 裴怀泠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暮西山。 乌鸦飞过暗红色的上空,传来它们嘶哑粗噶的叫声。 “皇上,您醒了?”袁老在他身边,焦急地望着他。 裴怀泠缓缓看了一眼四周,他们竟然又退回了药庐。 “她呢?”他哑声问。 站在一旁的李温闻言,费力地挪到他面前。他在这次暴乱中被伤了右腿,因此走起路来十分艰难。 “回皇上,娘娘……被秦贼掳走了。” 裴怀泠胸腔疼起来,他用受伤的那只手压住胸口,沉声问:“我晕倒后,发生了什么。” “回皇上,暗卫一直奋力抵挡,那些暴民虽然人数多,但没什么功夫,并没有在我们这边讨到好处。他们好像以那秦贼马首是瞻,秦贼见战况难分难舍,便带着他们撤退了。”李温回忆着,又小声道,“不过当时战局混乱,暗卫没有护好娘娘,不小心让她落入了秦贼手里……两人好像说了什么,当时情形十分混乱,他们很快淹没在人群中,等奴才再寻找的时候,娘娘已经不见了……” 裴怀泠闭上了眼。 苏浔被秦长宁带走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从他手里救下秦长宁,就是为了等待今日这一场混乱,她为了离开他,当真是锲而不舍。 可是,他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秦长宁望着苏浔的眼神,那个眼神…… 裴怀泠攥紧手指,骨节发白。 他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声音像是淬着寒冰:“去查。” 第46章 拘不住 苏浔睁开了眼。 映入眼前的是淡粉色的帐幔, 垂在上面的流苏随着微风摇摆,有花香从外面飘来。 这是一处陌生却精致的房间,身下是柔软的被褥, 她皱了皱眉,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渐渐回想起来。 当时局面混乱, 秦长宁说要带她走, 她不放心伤重的裴怀泠, 便婉拒了。却不知道是谁,忽然袭击了她的后颈,伴随着钝痛, 她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便是此时。 苏浔从榻上缓缓坐起, 房间空无一人, 她抬眼望向窗外。 窗扉开着, 外面绿意葱葱,团簇的牡丹开得热烈。 这里已经不是北瀛。 正在这时, 门被吱呀推开,接着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青韵,你醒啦?” 苏浔转头,来人一身鲜黄色百褶裙, 容貌秀美,笑容灿烂,竟是许久未见的秦婉婉。 她讶然:“婉婉, 你怎么在这里?” 秦婉婉上前, 勾着她的胳膊,“这里是梧州城平南府,你总算醒了, 你可知,你昏睡了整整五天!” “五天?”苏浔怔住,难怪她已经不在北瀛了。 “都怪那杀千刀的莽夫!兄长都告诉我了,是那起义团的首领以为你是昏君的人,想趁乱杀了你,还好兄长出手快,将你救下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苏浔拧眉,担忧道:“那……长乐帝呢?” “嗐,他那群暗卫太厉害了,兄长不愿起义团的人白白送命,便没再继续纠缠。好在我们这次袭击只是为了营救兄长,倒也算顺利完成了任务。”秦婉婉说着,似是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就是听说那昏君已经顺利回京了,这更不好对付了。” 苏浔听了,却悄悄松了口气。裴怀泠已经回京了,说明他被长矛所伤的胳膊应该没有大碍。 见她沉思,秦婉婉还以为她在忧虑,便劝解道:“你不要担心,我们早晚会把他从皇位上赶下来。如今你醒了就好,我这就让丫鬟去浴房给你备水,等会你好好泡一泡,将身上的疲乏统统洗干净。” “好,谢谢。”苏浔朝着她微笑道。 秦婉婉便笑嘻嘻地出去吩咐丫鬟去了。 苏浔在秦婉婉的安排下,泡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身上的毛孔被打开,多日来的昏沉一扫而空,她撩起水花贴在脸上,轻轻地喟叹一声。 洗完澡,她又换上干净的衣裙,秦婉婉给她准备的是一件素净长裙,她在发上簪了一支简单的青玉簪,拉开门走出了浴房。 浴房外面是蜿蜒的长廊,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平南府比她想象的秀美,园林布景别具一格,处处所见都是精致。她绕过环廊,下了石阶,忽然停住脚步。 眼前是一棵繁茂浓绿的垂柳,纤细的柳枝随风摇摆,秦长宁着一身月色锦袍,在树下静静望着她。 他乌黑长发束起,颜如冠玉,一双桃花眼弯着,多情又温润。 苏浔也朝他轻轻一笑:“世子的伤可好了?” “说过了,叫我长宁便可。”秦长宁从树下走到她身旁,温声道,“多亏你,我的伤已无大碍。” “那便好。” 垂柳后是假山盘绕的小花园,两个人一左一右,迈上了花园的小径。 她身上散发着刚刚沐浴完的馨香,柔软的春风吹来,她不经意落下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秦长宁侧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失笑。 “世子笑什么?”苏浔便问道。 “笑你,真沉得住气。” “看来世子沉不住气了。”苏浔停住脚步,望向他,“那世子现在可否告知这一切?” 她的脸白得像一块瓷,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一双水遮雾绕的剪眸就这样坦荡地望着他,让他的心无端柔软起来。 “事情是我安排的。第一次京中围杀,长乐帝莫名多出的精兵足以让我警惕。所以上次我在劫你们之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失败,婉婉会实行接下来的计划。”他笑了笑,“如今看来,婉婉实行的还不错,至少将我们顺利地解救出来了。” 苏浔抿唇,皱眉道:“婉婉性情率直,此次安排一环扣一环,十分缜密,定然是……你所布局,这一处我早已猜出。我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将如此多的起义人召集到北瀛的?” “其实很简单。”秦长宁弯了弯眉眼,“大势所趋,他们是自愿的。” 苏浔微怔,随即了然。 大祁的百姓厌恨长乐帝的暴政,这些无数奋起的起义团,更是恨不得早点将长乐帝从皇位上推下,诛之而后快。平南王功勋卓绝,在百姓中颇有威望,当平南王反了,并且处于劣势,那些起义团便会迫不及待地来帮衬。 秦长宁被抓,秦婉婉很容易就召集到无数的起义军,她将秦长宁的部署告诉他们:一部分先去京城拥堵,将长乐帝护在身边的兵力引去,另一部分去北瀛,趁长乐帝身边兵力减弱的时候,将秦长宁安全救出。 有大批的起义团愿意协助平南府救人,尽管他们不属于平南府的军队,但完全被秦长宁所用。甚至秦长宁将他们征进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苏浔想明白,忽然觉得悲哀。 归根结底,是长乐帝不得民心,受万民厌恨。 秦长宁见苏浔沉默下来,不由笑了笑,“你是在担忧他吗?” 苏浔回过神,知道他说的是裴怀泠,想了想,觉得还是该为裴怀泠分辨几句,便道:“其实,长乐帝已经不同于从前了。” “哪里不同?” “他……”苏浔抿唇,灵魂穿越这种事情太过荒诞,她无法与秦长宁言说,不由再次沉默下来。 秦长宁认真地望着她,忽然道:“你喜欢他?” “啊?”苏浔怔住,随即飞快地摇头,“没有,世子不要乱说。” “那就好。”秦长宁的桃花眼弯起来。 微风拂过,细碎的花瓣从花枝卷起,在空中飘摇而过。他伸出手,抚过她的发顶。 苏浔怔怔地望着他,直到他从她发上摘下一片粉嫩的花瓣。他将花瓣攥在掌心,唇畔扬起:“这样我就有机会了。” 苏浔有些茫然。 “走吧,我送你回去。”秦长宁失笑,转过身,往前走去。 他的月色锦袍纤尘不染,玉色革带扣着窄瘦的腰身,身姿如玉。苏浔跟在他后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话。 难道……他喜欢自己?苏浔秀气的眉毛拧起,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她好歹还有皇妃这一层身份呢。 …… 大祁宫,安神殿内。 宫婢低着头飞快地忙碌着。 “皇上,您刚下马车,北瀛路途遥远,定然颠簸劳累,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下?”李温弯着腰,战战兢兢地劝着。 裴怀泠坐在书案后,揉了揉眉心,哑声问道:“陈涸呢?” “回皇上,他一直在殿外跪着……”李温悄悄观察着裴怀泠的脸色,又说道,“奴才这就将他召进来。” 说罢,他弓着身子匆匆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陈涸走进来,朝着裴怀泠猛然跪下,“是属下无能,中了秦贼声东击西的奸计,求皇上责罚!” 裴怀泠冷眼望着他:“都查明白了么?” “查明白了。”陈涸将这几日的盘查详细回禀,“属下抓了不少叛贼,审问之下他们全部交代了,是受秦长宁兄妹指使……” 他沉声,将叛贼此次行踪一一说清楚。 裴怀泠听完,勾起一抹淡漠嘲讽的笑意。 这一次重创,他不是输给秦长宁,他是输给了民心。 他的原身长乐帝,坏事做尽,不得民心,竟报应到他的头上。 而这民心怨愤不解,他将永远被百姓掣肘,当无上的权力分崩离析,那每时每刻都想着离开他的苏浔,可就拘不住了…… 这是在逼他坐稳这位置…… 裴怀泠脸上的笑意,愈发讥讽。 第47章 新身份 陈涸弯腰叩在地上, 即便杀伐狠辣的他,身上也泛起森森寒意。 自从北瀛回来,皇上比以前更为可怖,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空气凝滞, 气氛格外阴森, 陈涸撑着发寒的脊骨, 低着头不敢作声。半晌,他才听到他说:“去,召田右丞去御朝殿。” “是。” 陈涸领了命令, 急忙站起来,飞快隐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 田右丞接到命令, 步履匆匆赶到了御朝殿。 裴怀泠一身玄色龙衣, 已坐在鎏金椅上,神色清冷淡漠。 田右丞跪在地上, 恭声道:“皇上,微臣来了。” 他在大祁的右丞位置上呆了数十年,从心高气傲的状元才子变成了无能为力的庸臣,这是他第一次被长乐帝召来, 不免格外紧张,叩在地上长跪不起。 裴怀泠垂着眼梢,淡声道:“起来吧。” 田右丞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朕听闻, 北方大旱, 饿殍遍地,灾民流离失所,朝中此事是如何应对的?” 田右丞呆住。 这是他辅佐长乐帝以来, 第一次听他问到百姓、问到国事,皇上……皇上这是怎么了? 他心中大骇,面上努力保持平稳,沉声道:“回皇上,此事一直是石大人负责,微臣只知赈灾事务并未进行,百姓还在水火之中。” “石咏德么……”裴怀泠低语,“是时候该处理他了。” 田右丞又惊在原地。 长乐帝从继位开始,一直宠信石咏德,朝中事情无论大小,全部交给石咏德去办。石咏德虽是一人之下,但几乎握住了大祁的天,在朝中哪怕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都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就这样一位宠臣,皇上竟然要…… 田右丞的心忽然突突跳起来,难道皇上醒悟,大祁的气数果然未尽? “近日民间暴.乱频繁,以你所见,是何原因?”裴怀泠依靠在鎏金椅上,又换了一个话题。 田右丞擦了擦额角紧张出来的汗珠,思忖片刻,决定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回皇上,去年南方水患,今年又逢上北方大旱,天灾频出,百姓本就生存艰难。然而在年初,赋税却增加,因要修建庞大的璃山行宫,徭役征收也比从前更加频繁……恕微臣直言,大部分暴.民都是因为生存艰难,被逼而已……” 裴怀泠望了一眼田右丞。 他这一席话,无异于是在说长乐帝咎由自取。倒是个敢说的,他也算没看走眼,裴怀泠便淡声道:“你回去,给朕拟一个解决的折子,三天后递上来。” “是……是!微臣遵旨!”田右丞激动地叩首,飞快地退了下去。 他这沉寂了近十年的雄心抱负,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 梧州城,平南府。 傍晚的云霞染满天空。 苏浔仰着头,看着飘动的红云,许久,叹了一口气。 “青韵!”秦婉婉踮着脚尖趴到她耳边,忽然大喊一声。 苏浔吓得猛然往后一仰,见是秦婉婉,才嗔笑道:“吓死我了。” 秦婉婉吹干净她旁边的石阶,坐在她的身旁,“想什么呢,我都看你半天了。” 苏浔又叹了一口气,“我在想,我该何去何从啊。” 裴怀泠既然无事,她也不打算再回到他身边了,他似乎一直执着于上辈子的事情,不愿意放开她。她最好,还是离他远一些…… 原本她想着回春谷县找青河,但又想到春谷县那处宅子裴怀泠早已经知道了,说不定现在已经遍布眼线,她冒然回去,定会被马上抓回去。 这些事情盘根错节地绕在脑海中,她一时理不出头绪。 秦婉婉听到她的疑惑,很是诧异:“留在平南府不好吗?” 苏浔失笑:“不能总是叨扰你们,我到底是长乐帝的妃子,在这里待着恐有不便……” “可那都过去了呀。”秦婉婉杏眼圆睁,义愤填膺道,“那个昏君还能绑住你一辈子不成? 再说,你一直在暗中帮我们,定然也恨极那昏君,你和我们是一起的,有什么不便?” 苏浔抿唇,思忖一会儿,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婉婉,其实,长乐帝也有苦衷……我现在并不恨他了……” “好啦,我才不信!既然你顾忌自己的身份……”秦婉婉打断她的话,自顾自说道,“这个好办!我这就去兄长那给你要个新身份!” 她说着,麻利地从地上站起来,往秦长宁的院子跑去。 “婉……”苏浔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她只好叹口气,急忙站起来去追她。 秦长宁的院子在平南府占据颇大,由此可见平南王对这唯一的嫡子的重视。 苏浔跟着秦婉婉的脚步,迈进了院子。 她四下张望,想找到秦婉婉的身影,然而院子中假山环绕,她七绕八绕,也没遇见秦婉婉。 “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苏浔皱着眉往前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世子爷,据密探相报,王爷一直押在刑狱,看守严密,难以解救……” 苏浔脚步停住,她的前方是一座八角凉亭,一个穿铠甲的男人跪在地上在低声说话。朱红色的亭柱挡住了他面前男人的身影,但苏浔猜测,那应该是秦长宁。 果不其然,亭柱后传来了秦长宁的声音。 “看来要想救出父亲,只能除去长乐帝了。” “属下也认为如此。”跪在地上的男人继续说道,“我们平南府还有十余万兵力,对上长乐帝胜算不大,不知您可考虑过,将那些起义军团收编进平南王府?” 秦长宁好似在沉思,半晌,才听到他说:“这些起义军团,多为普通百姓揭竿而起,若为我所用,倒也是不小的助力。” “世子爷英明。”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属下明白,世子爷放心。”那男人说完,恭敬起身,很快离去。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苏浔刚要静静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来了就上来吧。” 被发现了……苏浔讪笑着,提着裙摆沿着台阶入了凉亭。 凉亭很大,后方置着玉兰屏风,中间一张檀木低案,上面斟着茶水,下方铺着墨染绒毯,秦长宁端坐在绒毯上,望着她笑意濯濯。 苏浔却有些尴尬,她解释道:“方才无意间路过这,不小心听见了几句……” “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秦长宁毫无责备的意思,抬了抬手,示意她坐。 苏浔便在他对面的墨染绒毯上坐下来。 秦长宁见她拘束,只笑了笑,将一只白底描银边的瓷盏放到她眼前,给她斟满一盏茶。 他的手修长白皙,不似裴怀泠的瘦削,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公子的温润和从容。随着清香的茶香溢出,苏浔身上的尴尬一点点缓解了。 她拿起茶,浅浅尝了一口,清香雅韵,唇齿生香,不由赞叹道:“这铁观音香气馥郁,真是顶好。” 秦长宁听闻,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润:“你倒是对茶颇有研究。” 苏浔也笑了笑,她将茶盏抱在手中,沉吟一会儿,才道:“世子恕我冒犯,方才我听到你们要将起义团征进来,你们是打算正面抵抗了吗?” “不算是。”秦长宁又给她添了茶,才缓缓解释道,“目前,以淮河起分为南北两方,长乐帝虽不得民心,但所拥兵力深不可测,北方暂时不可撼动。如今我们退居淮河以南,只能先养兵蓄锐,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那……何为更好的时机?” “这个我也不知。”秦长宁弯了弯唇角。 苏浔沉默,眼前的人比她想象的更加沉稳,也更加有野心。她心中,莫名为裴怀泠担忧起来。 秦长宁看着她思绪飘远,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又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担忧长乐帝?” 被他说中心思,苏浔放下茶盏,窘迫的扯了扯嘴角。 秦长宁见她没有否认,弯着的桃花眼深了深,眼底浮上阴霾。但他隐藏得极好,面上依旧笑得温润。他呷了一口茶水,温声道:“以后,你留在我身边吧。” “啊?”苏浔讶然地望着他。 “我是说……”他望向她,“在我身边,你就不会总是担忧了。”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她,里面的宠溺毫不避讳,苏浔的脸红了起来。 秦长宁,这是在跟她告白吗?难不成,他真喜欢自己? 苏浔腹诽着,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裴怀泠那张鬼气森森满是郁色的脸来…… “兄长!我总算找到你了!咦?青韵你也在呀!”正在这时,秦婉婉撩着裙摆跑上了凉亭。 秦长宁眼底的宠溺隐起来,微笑着望向秦婉婉:“急匆匆地找我干什么?” 秦婉婉望一眼苏浔,嬉笑道:“方才青韵跟我说她要走,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待在这里不合适,我便想着让兄长给她找一个新身份。” “这样啊。”秦长宁弯了弯眉眼,“我已经给青韵找到新身份了,她好像还需要考虑。” 苏浔的神色更加窘迫。 她讪讪地从墨染毯上站起来:“那个……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啊。”说罢,她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秦婉婉疑惑地望着她的背影,小声道:“青韵跑什么呀?” 眼前的佳人消失不见,秦长宁放下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角。 第48章 抄一抄 苏浔跑回房间, 倚在门扉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留在身边……”她皱眉回忆,随即摇了摇头, “一定是我想多了,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先不说她的身份, 她和秦长宁也没什么感情。于她, 秦长宁是她的恩人, 于他,她也是秦长宁的恩人。 “他只是想报恩庇护我吧。”苏浔沉下心想了想,给自己想出了一条合理的理由, 心中将要通透起来。 这时候,她的门忽然被叩响。 苏浔理好自己的表情, 走过去拉开门, 才发现是秦婉婉。 “你怎么跟着我过来了?”她诧异道。 “兄长将我撵出来了, 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白玉茶瓶,塞进苏浔怀里。 苏浔拧开, 浓郁的铁观音香味扑鼻而来,这正是她方才在亭中喝的铁观音。苏浔收下,不由笑道:“替我谢谢世子。” 秦婉婉嘻嘻一笑,进了她的房间, “兄长说不用谢,他说你对茶颇有研究,此茶赠佳人, 是适得其所。” 苏浔失笑。 一直在观察苏浔表情的秦婉婉见她笑了, 忽然抻着脖子挨到她眼前:“青韵,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兄长, 是不是……” 她神色暧昧不明地望着苏浔,苏浔急忙否认:“你想多了。” “我看不是,我虽然脑子不如你们聪慧,但是话本看得多,像你们这样,定然是……”她说着,坏笑着将两个食指对在了一起。 苏浔觉得解释都无力起来。 但这件事不能被人误会,她深吸一口气,严肃地望着秦婉婉:“你可别忘了,我的身份可是皇妃,哪里和你的兄长相配?” “怎么不相配?”秦婉婉嘿嘿笑着打断她的话,“我们秦家世代从武,向来不注重文人那些酸腐的规矩,喜欢就在一起,就是如此简单。” “不……” “哎呀,你别否认了。”秦婉婉打断她,“我从小跟在兄长身后长大,这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关心一个女子,青韵,你要珍惜呀!好啦,说完了,我走了,这就向兄长汇报去。” 她说完,不给苏浔辩解的机会,撩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苏浔望着她转瞬消失不见的背影,怔在原地叹了口气。 …… 秦婉婉觉得自己今日格外忙。 她从兄长这里离开,跑去苏浔那里送东西传话,完成后还要再到兄长这里回禀。 她气喘吁吁地坐下喝着茶,将方才她和苏浔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过来。 秦长宁立在一侧,听完她的话,好看的桃花眼眯了眯——果然,是他方才表达得太含蓄了。 她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 秦婉婉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秦长宁,笑道:“兄长,你不会真喜欢青韵了吧。” “不可以吗。” 秦婉婉皱了皱眉:“我也挺喜欢她的,但是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她毕竟曾是那昏君的妃子,如果将来我们秦家夺得大统,她的身份,会敏感很多。” “我会想办法的,不用担心。” “嗯。”秦婉婉应一声,心中却乐开了花。 她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兄长,是在变相承认他喜欢青韵了! 她低着头嘿嘿一笑,将这个巨大的秘密悄悄藏在心头。 秦长宁并不知道他被自己嫡亲的妹妹暗中编排了。他望着平南府飞扬的繁花,心中泛起细密的柔软。 贴在他胸前的那支白玉桔梗花簪子,带着温热的暖意,他轻轻抚过,悄悄扬了扬唇角。 …… 时间一晃,三天过去。 御朝殿内。 裴怀泠慢慢翻看着手中的折子,田右丞恭谨地站在殿下。 折子上详细写了赈灾事项,还有他关于赋税改革、征收徭役的建议细则,句句精要,可见经过极为谨慎的修改。 田右丞果然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人才。 裴怀泠看完,将折子阖上,望着田右丞,淡声道:“都准了,后续推进皆由你一人负责,若有什么需要找朕便可。” 田右丞没想到他如此简单就同意了自己那些犀利的政策,不由老泪纵横,扑通跪在了地上:“皇上圣明!” “辛苦了,退下吧。” 田右丞这才起身,恭敬地往外退去。 他一边擦着自己一脸老泪,一边感慨道:谁能想到,长乐帝会有清醒的一天,大祁,命不该绝啊! 他哭得颤颤巍巍,正撞上也前来御朝殿议事的石咏德。 “哼。”田右丞抹了一把眼泪,冷哼一声径直走远。 石咏德摸了摸自己的两抹八字胡,望着田右丞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头道:“快点跟上来,到时候可要好好表现!” 他后面跟着一个婀娜美人,腰肢纤细,面容柔美,闻言,娇滴滴道:“奴知道了。” 石咏德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她迈进了安神殿。 “皇上万安。”一见裴怀泠,他和身后的美人跪在地上。 裴怀泠扫了他一眼,“起来吧,你来有何事?” “回皇上,”石咏德从地上起来,先偷偷看了一眼裴怀泠,见他神色无恙,忽然一脸悲痛道,“臣听闻,韵妃娘娘陪皇上出行的途中遇刺身亡了。臣心中沉痛,一则心痛娘娘香消玉殒,二则担忧皇上,担忧您过于思念娘娘恐身体有恙,于是微臣为了给皇上分忧,特意找来一位解语花陪伴皇上,皇上请看。” 他说着,闪身让出了身后的美人。 美人如垂柳一样的身姿立在殿中,朝着裴怀泠羞涩地一笑:“奴流若见过皇上。” 裴怀泠毫无波澜地扫了一眼,看向石咏德:“爱卿真是为朕分忧。” 石咏德谄媚一笑。他前些日子听闻皇上单独召了田右丞,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直心生忐忑,生怕自己失了宠。这几日他忧愁地茶饭不思,终于想出这个讨皇上欢心的办法,便急忙挑了一位听话的美人送了进来。 见裴怀泠没有责备他,石咏德心中又有了底气,不由谄笑道:“虽然韵妃娘娘仙去,但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恕微臣多嘴,大祁该有储君了,您的子嗣一直是群臣心头担忧的事……” “你说韵妃仙去了?”裴怀泠忽然淡声打断他的话。 石咏德一时沉默,韵妃娘娘被掳走已成事实,比起皇妃失节,说她仙去应该更好听一些……他忐忑地道:“回皇上,佳人不再,就当是仙去了吧,您的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裴怀泠冷嗤。 他原本还想着过段时间再整治长乐帝宠信的这位奸佞,如此,也不用等以后了。 他淡漠道:“爱卿为何总是关心朕的子嗣?” “回皇上,当然是为了江山社稷……” “不,你是怕朕死。”裴怀泠漠然打断他,“所以才想要一个年幼储君,更适合你拿捏。” 石咏德的汗,兜头流了下来。 皇上竟然一直知道他心中所想!是的,他之所以不停地催促长乐帝的子嗣,是担忧长乐帝那病弱的身子哪一天撑不住死了。万一他死了,又无人继位,到时候朝中为皇位定然会掀起腥风血雨,但不管是谁继位,他都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只手遮天了。 于是他绞尽脑汁,想让长乐帝留后,这样哪怕他死了,朝中群臣还会名正言顺推举小皇子继位。年幼小儿继位,比长乐帝更适合控制,他凭借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势力,到时候不仅是皇上宠臣,更有可能当上辅佐幼帝的摄政王。那时候,这大祁,他不得横着走? 石咏德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裴怀泠将他心底的盘算揭了出来。 他匆忙跪在地上,挤出一脸忠贞的眼泪,否认道:“皇上冤枉,微臣只是关心江山社稷而已。” “既然你这么关心江山社稷……”裴怀泠淡淡道,“田右丞赈灾缺的银两,便从你的府库里出了。” 石咏德怔住,随即哭诉道:“皇上,臣俸禄微薄,府库里哪有什么银子。” “有多少银子,抄一抄就知道了。” 石咏德僵在原地。 “李温,传旨,即日起,石咏德被革职,家财罚没入公。”他懒懒说完,从鎏金椅上起身,慢腾腾地出了御朝殿。 留下的石咏德跪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 第49章 放不下 石咏德被革职, 以及新政的出现,引起轩然大波。 一大早,消息就传到了平南府中。 “青韵, 你说这些新政是什么意思?”秦婉婉窝在苏浔的房间内,百思不得其解地揪着头发, “而且他怎么舍得把石咏德革职, 那不是他最宠信的人吗?” 苏浔撑着下巴坐在她身旁, 沉思一会儿低语道:“他总算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秦婉婉还是不解,“难不成那昏君还能想通自己要爱国爱民了?我才不信,这里面定然有什么奸计。” 苏浔笑了笑, 没有和她分辩。 秦婉婉依旧在自言自语:“我听说璃山行宫都不修建了,他还差人赈灾, 他这奸计倒是用的巧妙, 这样很快就能收拢人心了……”她说着说着, 忽然一脸担忧,急忙从一旁站起来, “不行,我得找兄长问一问,青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就不过去了……” “你又害羞了, 我兄长又不吃人。”秦婉婉暧昧地笑望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苏浔的神情严肃起来。 不管裴怀泠这次新政推行出自何意, 都会给秦长宁造成不小的冲击。百姓都是现实的, 若裴怀泠的推行顺利,民心收拢,那起义军团不攻自解, 平南府这边,势力便会大大削弱。 平南府的反叛和刺杀,好像一直都没有被朝中重视,看似放纵不屑着,实则暗中早已缠战在一起。 苏浔叹了口气。 自北瀛一别,她和裴怀泠不过分别了十天,没想到这短短几日,他竟搅起了这样大的波澜。 …… 这一日下午,又传出平南王要被凌迟的消息。 苏浔立在窗前,她的房间能望到出入秦长宁院子的一条小径,不过半个时辰,那条小径上已经数十人来来回回。 平南王秦雄是秦长宁兄妹的父亲,在第一次作乱时便被裴怀泠擒住。秦长宁一直想营救他,奈何裴怀泠看管得极为严密,事情只能一拖再拖。如今凌迟已在眼下,事情终于再也拖不得。 王府里弥漫着浓重的危机感。 苏浔黛眉蹙着,轻轻阖上了窗扉。 这些事情,都不是她该管的。 她回到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茶还是上一次秦长宁差秦婉婉送来的,她心思烦乱,只随意地用温水冲了一下,入口不再香气馥郁,竟微微有些发苦。 她将杯盏推到一边,烦乱地揉着眉心,她不能再在平南府待着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裴怀泠早晚会有一日和秦长宁正面对抗,到时候若她还在平南府,不仅进退两难,更会激怒裴怀泠…… 一想到裴怀泠那周身阴气森森的样子,苏浔打了个寒噤。 “兄长真是胡闹!”她正发着愁,门被一把推开,又是秦婉婉。 “怎么了?”苏浔问她。 她气冲冲地坐在她身旁,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茶,一饮而尽,气愤道:“兄长竟要亲自去京城救父亲!咦,你的茶怎么这么苦……” 苏浔重新给她倒了一杯白水:“那壶茶不要喝了,我没泡好。”她将白水递到她手边,才道,“这种机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偷听的呗。”秦婉婉用白水漱了漱口,依旧气鼓鼓道,“我觉得这就是那昏君用的计,他是故意在引兄长过去。” 苏浔眉眼沉下。 “兄长要是过去了,就中了他的圈套了!他那群幕僚都劝他不要去,他竟然还执意要这么做,气死我了。” 苏浔看着她气愤的样子,忽然疑惑道:“平南王也是你的父亲,若有不测,你不担忧吗?” “我才不担忧,我只担忧兄长。”秦婉婉秀气的鼻尖一皱,眉心也跟着拧起来,“父亲从前驻扎边关,我是跟着兄长长大的,在十六岁之前,我都不太记得他的模样。” “那……十六岁之后呢?” “十六岁之后他就从边关回来了,在府里没待几天,就要把我送进宫去。”她说的气愤,眼睛却落寞下来。 苏浔顿时理解了她。 她入宫为后的时候,正是长乐帝最暴虐的时候,后宫的嫔妃被他凌虐致死无数,那时候将秦婉婉送进宫,无异于将她推进狼口。但是平南王为了夺权大计,仍旧将这个本就生分的女儿送了进去,虽然后来秦婉婉运气好活了下来,但她怎能不埋怨他? 苏浔拍了拍她的后背,试图安慰她。 “当时兄长替我求情,在他门前跪了一夜,他都执意要将我送进宫。他这么狠心,我也不要管他的死活。”秦婉婉说着,眼泪却蓄满眼眶,她忍着,抬头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才继续说道,“我不恨他,但我也不爱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有父亲称呼的人罢了。” 苏浔望着她忍得发红的眼眶,叹息一声,轻轻抱了抱她。 秦婉婉趴在她的肩头,声音渐渐哽咽起来:“但是兄长不同,他不能有事,他要是死了,我的天就塌了……” 苏浔拍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道:“世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害怕,”秦婉婉从她怀里起身,揉了揉鼻尖,“要不,青韵,你帮我去劝劝兄长吧,他也许能听你的话……” 她的鼻尖通红,眼底还有隐忍的泪意,苏浔望着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 苏浔将秦婉婉送回房间,来到了秦长宁的院子前。 里面似乎还在忙碌,苏浔隐约望见有幕僚起身。她知道自己不方便进去,便站在外面等着,靠着一棵垂柳发起呆来。 一个多时辰后,夕阳斜下,要晚膳时分,秦长宁的院子才安静下来。 他起身,送走最后一位幕僚,一转眼,就看到苏浔百无聊赖地倚在垂柳下。 细细的柳条柔曼纤韧,随着微风晃荡,苏浔那张莹白绝色的脸,在嫩绿的新叶下若隐若现。 秦长宁怔了一会儿,才朝她轻轻一笑:“青韵,你怎么在这?” 苏浔回过神来:“世子的客人都走尽了?” “嗯,你找我有事吗?” “有点事情。”苏浔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脚,离开树干,问他,“我能进去坐会儿吗?” “当然。”秦长宁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即便面临着平南王要被处斩的危机,他依旧这样从容地笑着,让苏浔心中升起了许多佩服。她跟着他的身影,迈进了他的院子。 还是那处亭子,墨染的绒毯已经撤了,露出檀色的木地板。案几上燃着一樽博山炉,清雅的香气飘散而出。 苏浔坐在软垫上,望着飘扬的烟气,说道:“世子真是好心性。” “不沉稳些又能如何?”秦长宁在她对面坐下来,“你都知道了?” “嗯,婉婉偷听到你们的消息,都告诉我了。”苏浔承认道,“世子,你真要入京救王爷吗?” “是。” “就不怕这是一个局吗?” 秦长宁倏然一笑,温声道:“他是我的父亲,是局也要入,而且,若是不去,人心会散。” 平南府之所以在所有起义军中声威最望、拥护无数,是因为平南王曾经保家卫国的威名。平南王要救,哪怕失败也要去救。苏浔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她原本不想多言,但秦婉婉那双发红的眼眶犹在眼前,她沉默一会儿,劝道:“婉婉不舍得你,若是发生什么闪失……” 她说的小心翼翼,秦长宁看着她雪色的脸颊,忽然问道:“你舍得我吗?” 苏浔抬起眼。 秦长宁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微微弯着,眼底的笑意浮现,像是含着温润流光。 她又默默低下头,说道:“不是舍不舍得,而是不愿世子去冒险。” 秦长宁弯了弯唇角,忽然俯身,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青韵,我有时候真看不明白你。你这样疏离我,是因为放不下那金銮椅上的人吗?” 苏浔的眼底微颤。 随即,她摇了摇头:“不是……”她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语。 秦长宁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没关系。” 苏浔怔住,一时不知他所言何意。 秦长宁却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只道:“这次去营救父亲很难成功,但是你们放心,我会平安回来。” 他温声说着,语气格外使人信服。 苏浔愣了愣,道:“世子既然心意已决,我只能再去安抚婉婉了……你要珍重,我们等你平安回来。” “好。” …… 大祁宫,安神殿内。 窗扉开着,鲛珠帘幕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裴怀泠靠坐在紫檀榻上,削瘦的手指轻叩着小几。 “确认了吗?”他的声音冷而淡,让人听着格外寒凉。 单膝跪在地上的陈涸恭声道:“回皇上,确定了。据线人密报,他们亲眼看到韵妃娘娘出现在平南府。” 裴怀泠勾了勾唇角。 真是意料之中。 他叹息一声,身子倚在冰凉的玉璧上,狭长的双眸轻轻阖上,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去准备吧,是时候去看望她了。” 第50章 咬痕 秦长宁隔天就从平南王府消失了。 这件事做得极为隐秘, 若不是秦婉婉愁眉苦脸地来找苏浔,苏浔甚至都没有察觉。 他走后,仿佛水滴融入了海, 再也没有了消息。 她们只能静静地等待。 一晃四天过去。 整个大祁,依旧风平浪静。然而苏浔的眉心却总是在跳, 直觉得好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这一日, 天空阴沉, 风雨欲来。 秦婉婉裹着绣如意的披风,皱着眉来到苏浔房间。 “怎么了?”苏浔看着她愁眉不展,温声问道。 “平南兵营出事了, 有几个收编进来的士兵在闹事……” “收编进来的?”苏浔一怔,“是世子之前收编的起义团吗?” “对……” “为何?” “据说那几个兵收到了家信, 信中说饥荒已过, 赋税已免, 要他们回家团聚……那几个士兵收到信,就坐不住了。” 苏浔敛眸。 这一些事情, 从裴怀泠推出新政开始,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推行会这样顺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搅进了平南府的大营。 秦婉婉有些烦乱地揪着袖角:“兄长的心腹云副将正在处置, 但这件事情就像是开了一道缺口,我方才去看,发现其他的很多兵也坐不住了……” 苏浔拍拍她的手臂, 安抚道:“那些收编进来的兵, 原本只是一些普通百姓,因受不了长乐帝的暴政苛政才群起反叛。如今新政改,他们想息事宁人回家好好过日子, 也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秦婉婉烦躁地开始咬自己的指甲,“现在兄长不在,前途未卜,若真让他们回去了,平南府这边要少不小的兵力。如果那昏君趁机来袭,我们的胜算……可真就是降之又降了。” “那你们打算如何?” “可是他们在,军心会不稳。”秦婉婉她自小长在平南府,自然知道军心稳定是多么重要的存在。权衡之下,她放下手指,拧眉道:“我还要继续去和云副将商量商量。” 她说罢,拢着披风,快步走了出去。 苏浔望着她的背影,立在了窗前。 这几个搅事的士兵应该不是这么简单,若只是单纯地想归家,不会闹得如此大,怕是有人在暗中操纵…… 若真有人暗中操纵,即便现在秦婉婉去及时止损,可平南大营中已经传遍了消息,后果怕是,比想象中更难控制。 外面忽然起风了,暗沉沉的天幕低垂,暴雨将至。 凛冽的风从窗外吹了她一脸,苏浔拢了拢自己飞舞的碎发,顾不上心中的担忧,伸出手阖上窗扉。 …… 果然一切如苏浔所料,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 她刚刚用完膳,云碧忽然急匆匆跑过来,朝她说道:“青韵姑娘,我家小姐受伤了,她情绪很不好,劳烦您去探望一下吧,奴婢要去请大夫,有些不放心……” “好。”苏浔闻言便披上长衫,迎着冷风快步去了秦婉婉的院子。 秦婉婉正灰头土脸地趴在绣床上,一脸气馁。 “婉婉,你哪里受伤了?”苏浔走到她身边,担忧地查看她身上。 秦婉婉闷闷地指了指左臂,“脱臼了。” “怎么回事?” “兵营里因为那几个士兵乱成了一团,我和云副将好生安抚,竟还有几个不听话的。那几个人说话太难听,争执之间惊了我的马,我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太不小心了。”苏浔拿出腰间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尘,问道,“怎么会起争执呢?” 秦婉婉的脸沉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道:“那几个士兵,说兄长在救父亲的途中,遇刺死了。” “这肯定是假的,世子行踪隐秘,我们都难以联系得上,他们几个久居兵营的士兵,又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是假的,兄长哪会这么简单就死了。只是其他人不知道这是假的,当时兵营中……”秦婉婉说着,沉默下来。 平南大营必然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秦婉婉叹了口气,说道:“心已经不在军营中,留着也没什么用,我和云副将想回家的士兵遣散了。好在梧州城有的是想要从军的男子,我们又重新招了一批新兵进来。” 苏浔也跟着叹了口气。 还好这一次并没有引起大的波折。 不一会儿,云碧喊的大夫就赶来了。 大夫正完胳膊,秦婉婉因为疲乏,沉沉睡了过去。 苏浔见状,给她掩好被角,也打算回房。 “青韵姑娘,等一下。”云碧喊住她,将一把暗红色的油纸伞塞进她手里,说道,“外面下雨了,您路上当心些。” “谢谢。”苏浔握着伞,走了出去。 吹了一天的风,雨终于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下来,她踏在青石板的花径上,绣鞋很快被打湿。 天空依旧暗黑色,想来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完。远远的天幕中隐约有闪电出现,苏浔撑着伞,加快了脚步。 她的房间门前栽种着成片的牡丹,因为狂风,花瓣被吹得七零八落,和着湿润的雨水,沾在了她开着的窗扉上。 “窗怎么开了?”苏浔疑惑地皱眉,她明明在下雨前关上窗了。 来不及多想,苏浔撑着油纸伞,路过窗下,推开了房间的门。 暗红色的油纸伞阖下,她将它放在屋角,便关上门低头整理濡湿的衣裙,窗外的风缓缓吹入,她闻到了一股苦涩熟悉的药味——她的手忽然僵住。 余光一抹玄色的身影缓缓靠近,苏浔霍然抬起头。 是裴怀泠! 天幕轰鸣,惊雷炸响。 他一身玄色长衣,立在她的眼前,苍白的脸上长眉入鬓,漆黑的凤眸弯着,含着诡异的笑意。 “苏浔。”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他轻轻喊了她的名字。 苏浔踉跄一步,踢倒了立在屋角上的油纸伞。 “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是在等你。”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抬脚朝她走来,语气仿佛很是欢愉,“好久不见。” 苏浔却僵硬得全身绷紧。 裴怀泠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温柔地笑着,纯良而无害……不是!不,他不是这样子的!苏浔莫名开始恐惧,随着他的逼近,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纤细的后背,撞击在墙壁之上。 “这里是平南王府,你这样闯进来,就不怕被人发现吗?”苏浔忍着惧意,望着他说道。 “不过是个平南府而已。”裴怀泠低低一笑,“是能困得住我,还是能护的了你?” 他走到她面前。 苦涩的药味侵入鼻间,明明病已经好了,他却比从前更加瘦削,他将她逼退在墙壁上,抬起手,扣住她的腰。 “呵……”裴怀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另一只手覆上她的肩膀,将她拥进了怀里。 苏浔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手腕微抖。 裴怀泠变了,他变得让她恐惧。 她没有反抗,承受着他的禁锢,哑声道:“当日北瀛,我原本不想离开你,只是在暴乱中晕倒了,醒来后已经到了平南府。” 她解释着,试图缓解裴怀泠身上诡异的气息。 却听到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是吗,真是让我意外。” 他说着意外,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自己的颈间耳边,苏浔却是浑身发寒。她抬起手腕,推着他的胸膛,也放柔自己的语气:“你先放开我,好吗?” 然而握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却越发用力。 苏浔吃痛地惊呼,心中也渐渐有了火气,她沉声道:“我已经解释了,这是误会,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啊!” 颈间传来刺痛,他竟然咬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火辣的痛感传遍全身,他终于放开了自己,苏浔紧紧捂着自己的脖颈,那处咬痕以清晰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裴怀泠却闲适地擦了擦唇角,悠然地望着她,道:“既是误会,为什么不离开这儿?说到底,不过是还想离开我罢……” 他勾着唇角,即便是在斥责她,语气却很欢愉。 苏浔沉默下来。 裴怀泠歪了歪头,望着她,道:“如果不是,现在你会跟我走吗?”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修长,停在了她的眼前。 外面风声渐止,雨水肆无忌惮砸下。 暴雨倾盆,乌蒙蒙的天空闪电交织,雷声轰鸣,撕裂天空。 苏浔捂着颈间的咬痕,缓慢,坚定地摇了摇头。 “裴怀泠,我们已经过去了。” 裴怀泠停在虚空的那只手,随着她的声音,也缓缓地收了回去。 “好。”他轻轻一笑,“那我走了。” 他没再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拉开了门。 陈涸不知何时,已经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站在了雨幕中。裴怀泠一迈出去,他便将伞全部撑在了他身上,自己周身瞬间被暴雨淋湿。 裴怀泠走在他的伞下,身上干净得一丝雨滴都不曾有过。 在苏浔再也望不见他们的地方,陈涸在暴雨中回过头,望着消失的廊角,低声问道:“皇上,娘娘不跟您回去吗?” 裴怀泠凤眸含着诡谲的笑意:“是啊,她不跟我回去,我只好抓她回去了。” 陈涸看着他的眉眼,不由替苏浔恐惧起来。他小声问道:“皇上,我们下一步……” 裴怀泠凤眸中的笑意愈深。 尖厉的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他眼底可怖的深渊,轰鸣雷声中,他温柔地笑。 “攻城。” 第51章 攻城 苏浔跌坐在地上。 冰凉的雨丝从大开的窗扉中吹进来, 她身上,全是潮湿黏腻的寒意。 裴怀泠变了,或者说, 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她怔怔地望着外面的骤雨,只觉得窒息。 这场雨又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太阳升起, 天空终于放了晴。 苏浔一宿都没有睡好, 晨起时颈间的牙印还火辣辣地疼着,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拧着眉心挑了一件高领的百褶衫裙, 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清晨,空气中都是泥土被冲刷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往秦婉婉的院子走去。 她昨夜思考了一夜, 坚定了离开平南府的决心。她下午便打算告辞,等出了平南府, 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先躲避一阵再说。 苏浔盘算着,迈进了秦婉婉的院子。 “青韵姑娘,您来啦?”云碧远远见她来了, 起身给她撩开帘子,“小姐一直在念叨您呢,说您怎么还不来看她。” 苏浔笑了笑, 踏进了房间里。 “胳膊好了吗?” 秦婉婉还穿着寝衣, 神情恹恹地倚在软枕上。听到她询问,伸出昨日受伤的那只胳膊在她眼前晃了晃,“不过是脱臼, 早就好了。” “那你怎么精神不振?” 秦婉婉叹了口气。 “兵营还在乱着,兄长生死未卜,我担忧……” 苏浔也跟着叹了口气。她伸手,将她从榻上拉起来,说道:“总会好的,担忧也不是办法。快起来洗漱,我们一起用早膳。” “好。”听到用早膳,秦婉婉的眼睛亮了亮,总算有了几分精神气。 云碧摆了满满一桌子早膳,秦婉婉难捱了一天一夜,胃口大开,吃了不少。苏浔却因为心里有事,只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 正在她看着秦婉婉,犹豫着怎么开口提离开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姐!”云碧火急火燎地撩开帘子。 “怎么了?”秦婉婉问道。 “世子爷回来了!” “兄长回来了?”秦婉婉脸上乍现出惊喜,再也顾不得早膳,拉着苏浔就跑了出去。 云碧一边追着她,一边急促说道:“小姐,世子爷好像受伤了,您到时候见了可千万别担心……” 一听秦长宁受伤了,秦婉婉的脚步更加快了:“怎么会受伤,严不严重?” “奴婢没看清……” 秦婉婉担忧着,拉着苏浔闯进了秦长宁的院子,随着她们一起进去的,还有几个步履匆匆的大夫。 “兄长!”秦婉婉一进去,就扑到了秦长宁的床边,苏浔立在她身后,看到了躺在二丫床上的秦长宁。 他的右肩插着一支断箭,鲜血从暗紫色的伤口溢了出来,看着就很痛,然而秦长宁却依旧带着笑意,一边轻拍着秦婉婉的后背,一边望着苏浔道:“不要担心,小伤而已。” 苏浔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局促地笑了笑。 赶来的大夫忐忑地望着哭得呜咽的秦婉婉,小声劝道:“小姐,我们要给世子爷拔箭了,烦请您后退一些。” “好……”秦婉婉擦着眼泪站起来,顺便叮嘱道,“一定给兄长好好治,别留下什么病根。” 见大夫们应声,她便挨着苏浔站在一侧,担忧地望着秦长宁。 大夫将伤口四周清理干净,便压着他的肩胛处,握着断箭用力——随着秦长宁一声闷哼,断箭拔出,鲜血四溅,一同出来的,还是细微的碎肉。 秦婉婉立在一旁,捂着唇趴在了苏浔怀里,不敢再看。 大夫又飞快地清理一遍,敷上止血的药袋,用绷带密实地包扎起来,才擦着额角的汗站起来,朝着秦长宁说道:“世子爷,万幸您没有伤及脏腑,断箭已经拔出,但日后一定好好养着,莫再崩了伤口。” 秦长宁疲惫应道:“好,劳烦了。” 大夫恭顺地行礼,开好服用的药之后便拎着药箱悄悄退了出去。 秦婉婉还被刚才拔箭的场景吓得魂不守舍,苏浔将她扶到椅子上,看了一眼秦长宁,犹豫一会儿,拿着帕子走了过去。 “世子,擦擦吧。”因为刚刚的剧痛,他的额角上出了一层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秦长宁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不过四五日的时间,他比出发前清瘦不少,可想而知,这一次去营救平南王有多艰难。 苏浔坐在他床侧的小高凳上,问道:“世子,平南王……” 秦长宁苦涩一笑:“失败了。” 苏浔默然。 “父亲原本在刑狱关着,我们去了刑狱,发现人早已不在。果然如之前所料,这其中有埋伏,我们便决定撤退,没想到在回程途中,遇到了截杀……”秦长宁眉心轻皱,“可惜了我带去的一批精骑。” 苏浔听完他的话,沉吟道:“世子,你不觉得蹊跷吗?” “嗯,确实蹊跷,像是要故意引我出去一样。可是,从我离开到回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对……”秦长宁面色一凛,他对站在身旁的侍从说道,“去将云副将喊来。” “是!” 不一会儿,云副将就赶到了平南府。 他一身黑色铠甲,脸上有一道疤,正是从前苏浔在亭子里撞见的男子。云副将朝秦长宁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世子爷。” “起来吧。”秦长宁虚抬起未受伤的手臂,想撑坐起来,苏浔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纤细柔软的手穿过他的臂膊,带着她独有的馨香,秦长宁略一晃神,便恢复自然。他借着她的力气,依靠在后面的硬枕上,问道:“我不在这些时日,营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云副将皱眉沉思一会儿,回禀道:“回世子爷,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就是昨日有几个收编进来的起义兵扰乱秩序,属下和小姐已经处理了。” 秦婉婉也终于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听到云副将提起,也走到床边,附和道:“说来也是生气,那几个士兵收到家信,被长乐帝新政的几个甜枣给迷惑了,竟哭喊着要回家,兵营中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我和云副将没有压制住,为了不扰乱军心,我们就将想回家的士兵都遣散了。” 秦长宁沉吟道:“平南大营的军纪一项严苛,区区几封家信,怎会有这样大的煽动力?” 云副将和秦婉婉面面相觑。他们不如秦长宁聪慧,并没有想到这个蹊跷,听到秦长宁发问,才觉得事情好似并不简单。 苏浔也在一侧蹙起眉。 “你们遣散了多少士兵?” 云副将继续禀道:“回世子爷,一共八百二十人。” 秦婉婉点头,跟着道:“不过兄长放心,我们梧州城都是热血男儿,遣散之后,我们很快在梧州城招到了新兵,不仅补了八百二十人的空缺,还有余呢。” 秦长宁的脸色却瞬间沉下来,那双常年带笑的眸子一片寒霜。 “云副将,你即刻回营,将昨日招的新兵全部关押起来。” “属下立刻去办!”云副将见他面色如此严肃,心知他怕是坏了大事,也顾不得询问,急匆匆跑了出去。 秦长宁拧着眉,望着他的背影。 “兄长,那些新兵……有什么问题吗?”秦婉婉察觉到他的情绪,忐忑地问道。 “梧州城早已征过兵,怎么会又出现如此多的壮年男子,你们真是……”秦长宁敛眸,暗道,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秦婉婉还在愣着思考他的话,苏浔却已经骇然。 他们入局了。 从平南王要凌迟这个消息传出开始,他们就一步步走进了圈套。 秦长宁计谋无双,要想顺利铺展计划,只能用平南王的消息引他离开。等平南兵营无他坐镇,便借着新政的势头,让早就安插进军营的人霍乱军心,所以并不是家信煽动了军心,是有人刻意为之。等到事情闹大,云副将等人为了军心安稳,必然遣散想离开军营的人,这其中离开的,大部分都是被煽动成功的士兵。 这群真正的士兵走后,布局的人在梧州城安插进壮年男子,借着征兵的由头,顺利顶替了他们的位置。 如果他们所想的是真的,那这八百多名新兵,已经分散在了梧州城各个军事要地。 一旦战乱,梧州城内部的布防,会先一步瓦解…… 这一环扣一环,可见布局之人心思极其缜密。苏浔一颗心忽然提起,能这般计谋的,只能是…… “是长乐帝。”秦长宁桃花眼中蓄起杀意,“我们中了他的局,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人已经安插进来,哪会给他们抓起来关押的机会? 苏浔攥着袖摆,望向外面。 天空暗蓝,厚重的云悬在上空,凉风忽起。 “世子爷,不好了!大祁军压在城门口,他们要攻城了!”一个小将,猛然从外面慌乱地跑进来。 苏浔的手一颤,果然……来了! 第52章 诱饵 大军压阵。 军队后方, 裴怀泠倚在玄色的马车中,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皇上,属下已按照您的安排布好兵, 现在要放出信号吗?”陈涸立在马车一侧,朝着里面恭声问道。 “放。”裴怀泠淡声道。 “遵命。”陈涸言罢, 往空中放出一支啸箭。 尖锐的鸣声划破天空, 梧州城门上, 瞬间传出惨叫。 潜伏在城门上的近百个昨日新进的新兵,撕去伪装,开始按原计划敞开城门, 城门上,顿时乱作一团。 城下箭阵摆开, 里应外合, 不用半个时辰, 梧州城的城门便失守了。 数千名大祁精骑涌入城中,势如破竹! 秦长宁吃力地换上银色软甲, 秦婉婉一边担忧地听着守卫禀报,一边劝道:“兄长,你身上的箭才刚拔出,不要去前阵了!” “我必须去。”秦长宁拿过长剑, 一身的温润也化作了凛然的杀意。 苏浔怔怔地望着他,他的肩头已经溢出鲜血,这样的身体上阵, 怕是撑不了多久。可是, 她也无法劝说,只能担忧地望着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秦长宁往外走的步子一顿。 他回过头, 好看的桃花眼静静望着她,轻声道:“青韵。” “啊?” “长乐帝精心布局,又随阵出征,定然不只是为了剿杀平南府。”秦长宁攥紧手里的长剑,“他还要你。” 苏浔苦涩地一笑。 连秦长宁都看出来了。 她该知道,既然裴怀泠能寻她到平南府,就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世子,是我牵连你们了……” “不是。”秦长宁眼底倒映着她纤细的身影,他攥紧手指,转过了头,“我会护住你。”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 凉风又起,落叶卷上天空,在本该春意暖融的时候,四处一片萧瑟。 秦婉婉脚底一软,瘫在了地上。她双手捂住脸颊,哽咽道:“是我太蠢了……都怪我……” 苏浔皱眉沉思,忽然抬手攥住她的胳膊:“婉婉,起来。我们不能拖世子的后腿。” 秦婉婉满脸泪意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她。 “今日一战,平南府怕是九死一生。你起来,我护你离开。” “不……我要和兄长同生共死……”秦婉婉飞快地摇头。 “你不能死。”苏浔肃然地望着她,“你要活着,若他有万一,你要想办法去救他。” 秦婉婉怔住。 “走!”苏浔不再给她时间,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对着吓呆在一旁的云碧说道,“云碧,你立刻收拾重要东西,去后门处汇合。” “是!”云碧慌忙道。 后院是平南府的马棚,仆役已经乱作一团,四散而逃。所幸还有一位忠厚的马夫留在原地。 “小姐,可是要用马车?”马夫见她们来到此处,急忙问道。 “对。” “老奴已经备好了,”马夫很快牵出了马车,苏浔便拉着秦婉婉上去,吩咐道,“从后门立刻出府,往南走,越快越好。” “老奴遵命。” 马夫驾着马车飞快出了后门,接上急匆匆跑来的云碧,往南面疾驰而去。 好在攻城不久,大批的军队战在城门处,城中百姓虽人心惶惶,却还未被波及,因此她们的出逃还算顺利。 秦婉婉在惊慌自责的打击下,倚在车壁上疲惫地沉睡过去。 苏浔给她盖上薄毯,撩开了垂帘,往城门处望去。 火头箭成片地划过上空,她顺着风,竟然闻到了鲜血的腥气。 苏浔咬住下唇。 战争总是踩着累累白骨,她生长于现代的和平环境下,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直面战争——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发起战争的人,原是和她一样来自和平的年代。 或许,他骨子里从来都不悲悯,这充满血腥气的古代杀伐,才会展现他原本压抑的真正的灵魂——暴戾,黑暗,屠戮。 苏浔闭上了眼。 前世那个温和纯善的裴怀泠,终于在她的回忆中碎成了粉末。 这才是真实的他。 …… 马车驶出了梧州城。 时间已到傍晚,天空弥漫着染血一样的红霞。 他们正在山道上,已经远离了梧州城门。四面的山风透过垂帘缝隙吹了进来,秦婉婉陡然从睡梦中惊醒。 “兄长!兄长怎么样了?” 她声音沙哑,醒来就攥着苏浔的手问道。 苏浔缓慢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知道。” 秦婉婉愣怔一会儿,从车榻上跪坐起来,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梧州城已经望不见模样,她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哽咽道:“兄长……” 苏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世子或许可以转危为安,你别太伤心,不要哭坏身体……” 秦婉婉却止不住泪水,她屈膝坐在车榻上,将头紧紧埋进臂弯中低声啜泣。 苏浔叹了口气,她从随风飞舞的垂帘中,担忧地往外望去。 这个时间,梧州城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裴怀泠势必会去平南府找她,若是发现她不在,不知道能不能放过她。 苏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的心一直乱跳着,不详的预感笼罩,总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马车又在山道上行了一刻,云碧拿出她急匆匆打包的点心,递给苏浔一块,又推了推还在低泣的秦婉婉,小声劝道:“小姐,您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先吃块点心垫一垫吧,事情发生的急,奴婢没来得及准备您爱吃的,您莫要嫌弃,身子最重要。” 秦婉婉还趴在膝盖上抽噎着,听到云碧的劝说依旧一动不动。 苏浔知晓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便没再管她。这逃亡一样的一天让她身心俱疲,尽管不饿,但必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想着,苏浔捏起一层酥皮——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马声的嘶鸣! “怎么了?”苏浔急忙撩开车帘,问前面的马夫。 马夫的神色很是慌张:“姑娘,后面有追兵!好多马,你听!” 山道狭窄,远处的声音从空旷处传来,苏浔听到了密布的马蹄声,从后面急追而来! 她身上陡然泛起寒意,是裴怀泠,他追来了! “前面便是镇子了,加快速度,进了镇子我们就容易躲避了。”苏浔朝着马夫焦急吩咐道。 “是!”马夫高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马车迅速沿着山道窜出。 “青韵,可是那昏君追来了?”秦婉婉在马车中,也顾不得低泣了,惊慌地问苏浔。 “应该是。”苏浔放下手里已经被她捏碎的点心,垂着眼睫似在沉思。 “怎么办?怎么办?”秦婉婉慌乱道。 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兵器摩擦的嗡鸣。每一道声音,就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让她心生绝望。 “没时间了,在他们来之前,我们赶不到镇子了……”秦婉婉喃喃道,“青韵,我不逃了,我要下去和他拼命……” 她说着,掀开车帘就要往外跳。 “婉婉,你冷静!”苏浔一把拉回她,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得活着,世子还需要你!” “我怎么活,我活不了了,他马上就追上来了!”秦婉婉崩溃道。 “婉婉!你听着,我有办法。”苏浔深吸一口气,攥着秦婉婉的双手,“这里山道狭窄,等会我下去拦住他们。你和云碧不要停,一直往南走……” “不!”没等她说完,秦婉婉就猛然打断她,“我怎么能丢下你,要死一块死!” “我死不了。”苏浔的眸中全是坚韧,“你相信我,我是他的妃子,他不会杀我。” 秦婉婉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苏浔继续急促交待道:“等会你们一直往南,到了镇子马上易容改装混进人群,至于世子的营救,只能靠你一人想办法了。”她说完,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若是你顺利营救出了世子,便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吧,不要再和长乐帝争斗了……记住了吗?” 秦婉婉扑簌簌地流着泪,泣不成声。 苏浔认真地看她最后一眼,将她的手塞进云碧手里,转身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马车停下,她跳下马车,又交待了马夫几句。马夫一一应声,才重新挥扬马鞭,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蜿蜒狭窄的山道上。 只余下苏浔一人,静立在原地。 身边终于安静下来,山风烈烈,她云水色衫裙随风飞扬,泼墨长发往后吹起,露出她光洁如玉的脸。 水遮雾绕的剪眸凝视着前方,马蹄声越来越响—— 数百黑衣精骑出现在眼前的山道上,为首的人一身玄色箭衣,漆黑的革带掐住削瘦的腰身,他远远便看见了苏浔,却行到她眼前,才收紧缰绳。 马声嘶鸣,高扬起前蹄。 裴怀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缓缓勾起了唇角,微露的齿面仿佛森白的獠牙。 “你倒是不惜将自己做成诱饵。” 第53章 掌控 马蹄扬起的尘土, 迷了苏浔的眼。 她半眯着眼睛,迎着烈烈的山风,望着裴怀泠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让他脸上的笑意, 愈发阴森起来。 猝不及防地,他忽然俯下身。苏浔心中一惊, 还未反应过来, 一只冰凉的手贴上她纤细的腰肢, 将她腾空揽上马背—— “你干什么?”苏浔惊呼道。 “你不是宁可跟我回去,也要帮那余孽逃脱么。”裴怀泠胳膊横过她的锁骨,将她扣在胸膛前, “我如你所愿罢了。” 他另一只手拽紧缰绳,将马头调转回去。 后面的精骑见状, 也训练有素地调头往回走, 只有陈涸, 遗憾地往南望着,心道可惜了, 明明再追一会儿,就能斩草除根的。 裴怀泠带着她回到了梧州城。 回去的时候已经半夜,月色阴冷地映照大地,城里是死一样的安静。 梧州城不同于别的叛乱城, 城中的百姓都以平南府马首是瞻。对他们来说,暴虐昏庸的长乐帝、连带着他的大祁军,全部犹如入侵的贼寇。 今日城门处的死战已见分晓, 必然是裴怀泠占了上风。 整个城, 都笼罩着一层乌云,百姓瑟瑟发抖,生怕长乐帝暴虐发狂, 下令屠城。 寂静的街道上,门户紧闭,偶尔能听到婴孩的啼哭,随即便戛然而止。原是瑟缩在家中的百姓,即便半夜也未敢酣眠,在暗处窥探防备着路过此处的大祁军。 迎着寒凉的月光,苏浔身上蒙上一层白霜。横在她身前的那只胳膊还在紧紧箍着,她已疲惫至极,但仍旧强撑着睁着双眼。 却没想到,裴怀泠将她带到了平南府。 府上还挂着暗红色的灯笼,气氛静谧,一切仿佛与从前一样。但是苏浔还是闻到了未冲刷干净的血腥味。 她攥紧手指,哑声道:“你把平南府占了。” 裴怀泠从马上下来,闻言,嗤笑道:“大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他说着,左手一扯,将她从马上拉了下来。 苏浔惊呼中,撞进了他冰冷的怀中。 他的胸膛瘦削坚硬,苏浔嫣红柔软的唇瓣磕得生疼,她压着唇角,从他怀中起身,面无表情道:“看来北瀛之行果然是正确的,旧毒清了,你的身体恢复得甚好。” 裴怀泠拉过她的手,借着冷白的月光,看到了她微肿的唇角。黑漆漆的眸暗沉沉地垂下,他没言语,只攥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府内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踏过花园的小径,他要去的方向,竟是她原本住的房间。 苏浔沉默着,一边跟着他的脚步,一边四下悄悄查看。 “不用看了,他没关在这里。”裴怀泠倏然道。 被他识破,苏浔便收回了视线。既然裴怀泠这么说,她便确定秦长宁还活着了,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 她的房间还是如走时那般安静地阖着。 裴怀泠推开门,苏浔跟着他走了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开灯。苏浔蹙眉道:“我房间里的蜡烛已经用完了,你吩咐人送进来吧。” 然而回应她的,是吱呀阖上的门。 苏浔诧异地回头。 房中黑暗,裴怀泠将自己和她关在了一起。他的眉眼隐在暗沉的夜色中,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只能看到他苍白凌厉的下颌。 苏浔心中陡然发寒,她克制着,冷静道:“你不出去吗?夜已经深了,我要休息。” 裴怀泠在黑夜中,低笑一声。 这笑意阴寒,令人毛骨悚然,苏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格外可怖——眼前的裴怀泠就像是一只压抑了许久的猛兽,在漆黑的深渊中,睁开了猩红色的眼。 她惊颤着,忽然抬脚往门口跑去,却被裴怀泠一把攥住手腕,狠狠拉了回来。 “你去哪?”他的声音,低哑而欢愉,仿佛在戏弄手心里的玩宠。 “我要出……”苏浔还未说完,他忽然将她按在怀里。 “你哪也去不了了。” 他的双臂箍在身上,勒得她生疼,连呼吸都凝滞起来。苏浔挣扎间,发钗掉落,如墨青丝披满肩头。 月色之下,她青丝如瀑,一张脸绝色撩人,美得摄人心魄。裴怀泠舌尖抵了抵牙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他忽然弯腰,胳膊横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裴怀泠!”苏浔惊叫着,眨眼之间,她被他丢在了床榻上。 她迅速起身,往床内侧缩着,一双剪眸在夜色中愤怒地睁大:“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裴怀泠低低一笑,抬手扯过她细瘦的小腿,在她的踢打间拉到了身前。 “你……唔……” 没等她再反驳,他埋下头,吻了上去。 不同于从前浓烈的深吻,这一次,他亲吻得缓慢而轻浮,仿佛是在逗弄她,又仿佛是在享受这种掌控。 她的双手被他紧紧扣在头上,苏浔反抗不能,被他的轻薄搅得羞愤难堪。 急促的喘息间,她猛然侧过头,骂道:“你……无耻……” 唇下的甘甜躲闪开,裴怀泠深渊般的黑眸眯了眯,没有追寻过去,却顺着她瓷色的脸颊,吻上了她的脖颈。 苏浔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层层衣领被扯开,玉色的肩头在夜色中微微颤抖,他的吻停在她的脖颈处,滚烫而缠绵。 慌乱之中,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 裴怀泠抬起了头,满足地叹息一声。 “还在。” 苏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之前留在她脖颈上的那个牙印。 他必然是又咬了一口,现在那处火辣辣得肿胀发疼。 “你……变态。”苏浔咬牙切齿地说道。 “总得留下点什么……”裴怀泠声音暗哑,他松开了她的双手。 苏浔颤抖着坐起,在月色之中,看到了他眸中隐忍的欲色。她胡乱地将衣领拢好,缩在床角警惕地望着他。 “回宫之后,我便立你为后。”他忽然道。 苏浔愣住,随后反抗道:“我不。” “你说了不算,如今你是我的,别想再离开我半步。” 苏浔恨声道:“裴怀泠,你这是非法拘禁!” 裴怀泠垂着眸子低笑一声,他压下了身上燥热的欲望,声音又恢复诡异的欢愉,“这个时代,我才是法。” 第54章 撩人 这一晚, 苏浔睡得辗转反侧。 裴怀泠将她气得生疼之后,慢慢悠悠地出了房间。她窝在二丫床上,嘴巴疼, 脖颈疼,心口疼。 这一夜睡得便格外艰难。 第二日, 天还未亮, 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脖颈处的牙印已经消肿了, 但还有明晃晃的红痕。她只好又挑了一件高领的衫裙,将脖子上的牙印遮盖得严严实实,才拉开门。 “娘娘, 您起了?”她一打开门,李温便笑得一脸褶子迎了上来。 许久未见, 苏浔却觉不出喜悦。她瞪着李温, 道:“皇上让你来监视我吧。” “哪里, 是皇上差奴才来伺候您。”李温急忙道。 苏浔冷哼一声,问道:“他在哪?” “娘娘是问皇上吗?”李温谄笑道, “平南大营被击破,皇上正在前院处置余孽呢。” 苏浔一听,步履匆匆地往前院走去。 然而她赶到的时候,恰好议事已经结束。 裴怀泠见她来了, 双手自然地掌在她的侧腰,问她:“起了?昨晚睡得可好?” 苏浔低头,看着腰侧瘦削苍白的手, 伸出指尖将他挑开, 往后退了一步,才道:“托皇上的福,臣妾睡得格外酣甜。” 手中的柔软落空, 裴怀泠摩挲着手指,淡声道:“既然如此,收拾东西,跟朕回宫吧。” 他下了命令,平南府很快忙碌起来。 不多时,车驾备好,苏浔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拉上了马车。 “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裴怀泠将她扯在自己身边柔软的车榻上,声音仿佛是在诱哄,“回宫就舒服了。” 苏浔坐在他身旁,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 马车很快驶离了梧州城。 浩荡的长队跟在后方。 经过一番残暴的血洗,梧州城再也没了叛军,连从前倒戈的百姓也不敢违逆他。裴怀泠这一次剿杀果决而迅速,让别处残存的起义军也开始心生忌惮。 苏浔掀开垂帘,往外望了一眼。 这一次抓获的要将,都关押在队伍后方的囚车中。也不知道秦长宁在不在那里…… 想到秦长宁,苏浔又想到分别得有些仓促的秦婉婉,不由担忧她有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 裴怀泠倚在车壁上,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眉眼便阴沉地垂下来。 “担忧他?” 他忽然打破车内的寂静。 苏浔回过神,看到他又古怪地阴郁下来,黛眉微蹙,没有说话。 裴怀泠当她是默认,唇角掀起一个淡漠的弧度,眼底杀意浮现。 马车内的气氛,沉寂而压抑。 脖颈上的牙印还隐隐发疼,苏浔不愿意搭理他,皱眉阖上了眼睛。 昨日她奔波了一天,晚上又被裴怀泠搅得心神不宁,这一闭眼,沉沉的睡意就压了下来,不多时,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裴怀泠狭长的眸子盯在她身上。 她倚在车壁一隅,娇软的身子以不舒服的姿势蜷曲着,微微散落的发梢贴在她光洁的下巴上,她蹙着眉,睡得昏昏沉沉。 心里的杀意渐渐隐下去,裴怀泠起身走到她身边。 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睡颜,心中那块空了很久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他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横抱着她,将她平放在宽阔的车榻上,顺手拿起折叠一侧的薄衾给她盖上。然后他坐回榻上,轻扶起她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腿上。 苏浔睡得昏沉,只蹭了蹭脑袋,嘤咛一声,继续沉沉睡过去。 裴怀泠心中又愉悦起来。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温柔地插进她浓密的发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再也跑不了了。 他勾了勾唇角,也倚在车壁上阖上了眼眸。 …… 苏浔在迷离的灯火中,睁开了眼。 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天黑。 昏黄色的烛火随着马车的前行颠簸得轻颤,她凝眸望了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她竟然在裴怀泠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苏浔猛然坐起,头皮忽然被紧紧拉扯住。 “你醒了?”裴怀泠俊美而苍白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睛上方。 苏浔抬起手腕,顺着吃痛的长发,摸到了他瘦削的手,不由怒道:“裴怀泠,你为什么扯着我的头发,你弄痛我了!” 裴怀泠却低低一笑。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他的笑意鬼气森森。 苏浔觉得自己被恶鬼缠身。 她摸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发间拔出,气呼呼地坐了起来。 头发散了,她现在的样子肯定格外难看。苏浔抿着唇,拔掉了发上的长簪,青丝垂落,她重新拢好,只素净地绑起一个低马尾。 手心又空了。裴怀泠捏了捏手腕,眸中很是惋惜。 这时候,马车轻轻停住。 陈涸在外面禀道:“皇上,宫门到了。” 苏浔讶然,竟然这么快就回到大祁宫了。 裴怀泠淡淡应一声,偌大的宫门缓缓开启,厚重的嗡鸣传来,苏浔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又回来了…… 安神殿前,跪满了接驾的侍从。 裴怀泠牵着苏浔的手下了马车。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响起,苏浔一看,原是玉心,眼底不由柔软起来。 裴怀泠看着她眼底的情绪,忽然说道:“若是再有下一次擅自离开,我就把你这婢女斩了。” 苏浔气愤地回视着他。 他倒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将她生生死死都要牵制在眼前。 无耻。 “夜已经深了,扶你的娘娘回殿休息。”裴怀泠淡声吩咐道。 “是。”玉心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走到苏浔身畔,小声道,“娘娘,我们回去吧。” “走。”苏浔压下心底的不满,跟着玉心往寝殿走去。 无央殿还是一如从前,唯独满院子的海棠树,落尽了花瓣。 原来她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苏浔叹了口气。 “娘娘,您这是又去哪了,奴婢真是担忧死您了。”玉心关上殿门,见四下无人,才敢担忧地望着她,“宫中从前都传……您身故了,奴婢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她说着,语气哽咽起来。 苏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嘛,不要担心了。” “娘娘,您下一次要是还想溜出去,可别再丢下我了……” 玉心小声喃喃道。 苏浔弯了弯眉眼。玉心一向沉稳,倒是头一次这样请求她,想是这段时日一直在担忧着她。她便回道:“好,以后去哪里都带着你。” 玉心闻言,羞涩地一笑。 “那奴婢就放心了。奴婢这就去给您备水,娘娘路上辛苦,该好好沐浴一番。” “嗯。” 得到她的应允,玉心很快备好水。苏浔滑进热气腾腾的浴池,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不得不说,宫中,是她洗澡洗得最舒服的地方了。 她沉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温暖的热水包裹全身,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舒适,她泡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从浴池中出来。 玉心体贴地递上绵巾,待她全身擦干后,帮她穿上了寝衣。 这是一件艳红色的丝质寝裙,穿在身上仿佛轻如无物,系带系在纤细的腰间,衬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 苏浔舒适地抻了抻胳膊。 玉心又给她披上一件披风,提着灯笼带着她往寝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件寝裙是绣坊新制的,您不在的这些时日,皇上给您添置了不少新衣呢。” 苏浔听到她提到裴怀泠,心中原本的舒适一扫而空,不由得郁气起来。 是了,她回了这深宫,犹如关进了笼中的金丝雀——是独属于裴怀泠的金丝雀。 她闷声回到寝室。 床榻被玉心收拾得柔软干净,苏浔躺在上面,因方才在马车上睡得久了,又开始失眠起来。 这一夜,她又一次辗转反侧,快要到早上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日上三竿。 “娘娘,您该起了。”玉心推门进来,轻轻喊道。 透过门扉,苏浔望见了耀眼的阳光,她迷瞪瞪地睁开眼,才发现她竟然一口气睡到了晌午。 玉心将装满热茶的水壶放在桌上,随口说道:“今日御朝殿内群臣齐聚,方才才散开呢。” 苏浔朦胧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她急忙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玉心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她这么关心,愣愣地摇了摇头:“奴婢只是路过御朝殿,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不行,我要去看看。”她沉吟一会儿,掀开被子便要起身。 “你要去哪里?”正在这时,伴随着清冷的嗓音,裴怀泠迈了进来。 玉心见状,急忙低头行礼,悄悄退了出去。 裴怀泠的目光凝在苏浔身上。 睡了一夜,她艳红色的寝裙歪歪斜斜,领口大开,傲横的锁骨露出。掀开的被子下,是白得晃眼的两条长腿,莹白细腻,宛若雪瓷,在艳红色的寝裙下,勾人摄魄,媚色撩人。 他的眸中,渐渐晕上浓郁的墨色。 苏浔顺着他的视线,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惊呼着拉起被子紧紧捂在胸口前。 “你出去,我要换衣服。”她红着脸,咬牙道。 裴怀泠听闻,却轻轻一笑。他转过身,不仅没出去,还将门关上了。 第55章 取而代之 苏浔攥紧被角。 裴怀泠阖上门, 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今日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常服,身姿不似以往那般瘦削,竟显出了几分矜贵。当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走来, 苏浔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裴怀泠。 她略一晃神,裴怀泠就站在了她的眼前。 “想什么呢?”他的手揉上她披散的长发, 轻轻摸着, “你方才, 是要去哪里?” 苏浔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咬着下唇,也不吭声。 “想知道秦长宁的下场吗?”他颇有耐心地继续问着, 摸在她发上的那只手不疾不徐,一点点瓦解着她的耐性。 苏浔忍不住, 伸出胳膊, 将他的手拂开。 艳红色的寝衣丝滑无比,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袖口滑落到肩头, 露出一截雪色润泽的玉臂。 裴怀泠的双眸微眯。 他俯身,哑声道:“秦长宁死了。” 苏浔猛然睁大眼睛。 秦长宁竟然死了? 裴怀泠认真地望着她的眸子,她的情绪是震惊的,遗憾的, 倒是没有他所想的悲伤。他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也息了逗弄她的心思。 “骗你的。” 苏浔一怔,随即狠狠瞪着他。 “平南王是守国大将, 虽老而失节, 但总归会饶他们一命。他和秦长宁被流放了。”裴怀泠淡淡解释道,只是眼底含着阴翳的郁色。 他原本要治他们父子于死地,奈何田右丞劝谏要留他们一命。新政刚刚推行, 民心未稳,田右丞劝他仁慈治国,才能快速收拢人心。 裴怀泠虽不屑,却在权衡之下,接受了他的劝谏。 只有他握稳权力,才能禁锢住眼前这个小丫头。 苏浔绷着一张脸,确认秦长宁没有死后,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手腕,推着眼前的裴怀泠,一字一顿道:“你、出、去。” 娇软的手推在自己肩膀上,裴怀泠顺势握住,双眸暗沉沉地盯着她。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他轻声道。 苏浔往回抽手,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你松开。” “等端午宴过去,就举办封后大典。”他眉眼一弯,语气愉悦道,“还有十几天了,你好好准备。” 苏浔僵在原地。 前些天他的话响在耳畔,她咬牙切齿地道:“我不要当皇后。” “你做不得主。”裴怀泠说着,目光望在她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颈上。 上面的咬痕红得发艳,媚色勾人,想都没想,他垂下头,轻轻亲了一口。 “你……”苏浔攥紧手,要是他再亲下去,一个巴掌就打上去了。 然而裴怀泠只是浅尝辄止。 他直起身子,将她露在外面的藕臂塞进被子里,愉悦道:“我走了,当心着凉。” 说罢,便拉开房间门,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脚步轻快得仿佛一只餍足的猫。 等到他走远,玉心才兴奋地迈了进来。 “娘娘,奴婢方才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有没有告诉您?” “什么消息?” “婉后勾结逆党,被皇上废了。而端午节后,皇上要立您为后!”玉心的眼眸亮晶晶的,发自内心为她喜悦。没想到苏浔却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仿佛全然不在意。 玉心呆怔一会儿,待看着苏浔紧裹着被子,仿佛反应过来什么,脸上忽然红起来。 她小声道:“娘娘神情恹恹,想来十分疲惫,奴婢去给您备水吧。” 苏浔觉得脖颈处被裴怀泠亲的地方难受得很,想都没想便应道:“好,等下我就去沐浴。” “是。”玉心红着一张脸,手脚麻利地退了下去。 苏浔呆坐在床榻上,一刻钟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对。 “玉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她的脸上乍然绯红,随即羞愤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 下午时分,阳光暖融融地从海棠树隙间照射下来。 苏浔坐在石桌前,撑着下巴发呆。 玉心在石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点心,献宝似地说道:“娘娘不在的这些日子,奴婢一直苦练厨艺。这些都是奴婢按照娘娘的口味做的,您要不要尝一尝?” 看到她眼神如此期待,苏浔虽然没什么胃口,依旧捻起一块莲花香饼,轻轻咬了一口。 唇齿生香,口感细腻,可见玉心果真费了不少心。苏浔朝她弯了弯唇角,赞道:“好吃。” 玉心羞涩地一笑:“娘娘劳累了,就该多吃些甜的补补身体。” 这一句劳累,让苏浔的手无意识抖了抖,脸上又升起尴尬的窘迫。她放下点心,搓了搓脸颊,说道:“天气真是愈发热了,海棠树下都没有凉风。” “娘娘要是觉得热,不如去御花园逛逛吧,镜湖边上有一片竹林,可凉快得紧。” “好,那就去御花园。” 主仆两个人,没有带多余的侍从,一起出了无央殿,来到了御花园。 春日将过,空气中已经有了盛夏将来的热意。御花园中树木茂密,浓郁的绿色遮蔽天空,不知名的娇花还在绽放,在些许的微风中摇曳出芬芳。 两人穿过茂密的树荫,一边走着,一边观赏着,没一会儿,便来到了镜湖边的竹林。 春水泠泠,镜湖中水纹轻晃,微风吹拂下,竹叶沙沙作响,一靠近,委实凉快了不少。 然而有人比她们先到了。 是一个身姿曼妙的佳人,背影纤细若垂柳,浓黑的长发垂在腰间,听到她们的脚步,她回过头。 一张陌生的美人脸,虽比之苏浔不及,但也称得上国色天香。 她看到是苏浔,便转过身,屈膝行礼道:“奴流若,见过韵妃娘娘。” 苏浔疑惑地看向玉心。 玉心便在她耳边悄声介绍道:“她是前些日子石咏德进献给皇上的,结果进献当日,石咏德就被抄了。皇上当日虽没有吩咐,但却说过‘爱卿为朕分忧’之类的话,李公公也不敢问,便猜测皇上应该是收下了,就将她塞进了内教坊司。”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玉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奴婢怕新来的美人影响娘娘的地位,特意找李公公问的。” 苏浔的嘴角抽了抽,玉心真是为她操碎了心。 她们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流若一直保持着恭谨的行礼姿势,一动未动。 苏浔了解了大概,便清了清嗓子,说道:“起来吧。” “谢娘娘,奴就不在此处打扰您了。”流若低着头直起身子,温顺地退了出去。 真是个听话的美人,苏浔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 流若走出御花园,才驻足回首望了一眼。 那通身的绝代风华,难怪长乐帝会将她捧在心尖上。心中想着,忽然涌上一股子酸涩,她重新低下头,往内教坊司走去。 这宫中她本来就不能乱走,自己也是在内教坊司憋久了,才悄悄跑出来,没想到一出来,就碰上这么一位人物。她心思乱着,不小心走错了岔路也没有发现,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她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你是何人?”正在她想按照原路返回时,一道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流若猛然回头。 眼前应当是一个宫女,她穿着发旧的杏色宫装,胸前肋骨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仿佛长满凹凸不平的骨瘤。她身形佝偻,看样貌年岁不大,却两颊凹陷,眼底浑浊,乍一看仿佛暗处滋生的污秽,格外可怖。 流若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闪烁地望着她,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宫女粗噶地一笑,她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喘息,还有隐约的咕噜声,仿佛一台残破的风箱。她嘴角一扯,继续道,“我叫凝烟。看你的穿着,是内教坊司的吧。” “凝烟?”流若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深宫阔大,眼前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蹙了蹙眉,想转身离开。 “你不会是流若吧。” 然而还未迈出去一步,她便听到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流若止住脚步,狐疑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凝烟见自己猜对了,不由嗬嗬一笑。她前些日子听说石咏德又送进来一个美人,见她脸生,便猜测一番,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我不仅知道你叫流若,我还知道,你是石大人的人。” 流若审视着她:“我是石大人送进来的,这本就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凝烟却怪异一笑:“但是我却知道,他将你献给皇上,是为了皇上的子嗣。” 流若的神情沉下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的?” 凝烟脸上那抹怪异的笑逐渐扩大,她又猜对了。 她粗噶地笑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因为我从前也是石大人的人,只可惜,大人他……”说着,她叹了口气。 流若听闻,倒是没怎么怀疑,毕竟她一语道破了她的隐秘。自石咏德出事后,那个传闻中的韵妃娘娘也回了宫,她被放在内教坊司,无人搭理无人在意。入宫这些日子,她几乎每日都茫然无措,辗转难眠。如今碰上一个知她境遇的人,不免心神触动,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凝烟,问道:“你在宫中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凝烟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很快便恢复过来。 她笑道:“运气不好,犯了点错事,便罚到这幽人宫了。” 她说完,流若才发现,矗立在自己面前的这座萧条的宫殿,竟是大祁宫内的冷宫——幽人宫。想必眼前的人,应当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才会到这冷宫里伺候。这样想着,她心中方才那点触动渐渐消失了,觉得自己还是该远离眼前的人好,于是她便笑了笑,说道:“没想到竟走到这里来了,这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该来的地方,我还是尽快离开吧。” “慢着……”凝烟却唤住她,“什么是你这种身份?难不成,你要一直待在内教坊司,永远做人下人吗?” 流若怔了怔。 脸上闪过酸涩的笑意,她道:“这些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如今谁都知道,皇上专宠无央殿那位,哪里有我的出头之日。” 她说着,眼前又浮现出御花园那位身姿绝艳的人来,心中只觉得沉甸甸的压抑。 “既如此,让她消失便是了。”身后的凝烟似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流若顿时僵硬地望着她:“你是何意?” “杀了她,取而代之。” 第56章 醉态 次日一大早, 无央殿有人求见。 苏浔刚刚用完早膳,正撑着下巴发呆的时候,玉心拧着眉走进来, 禀道:“娘娘,昨日在御花园碰到的那个叫流若的舞姬要见您。” 苏浔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这个人, 她疑惑道:“她来干什么?” “她说她现在在内教坊司中, 住的房间就是您从前住过的, 今日来,是想将您留在内教坊司的旧物送过来。” 她提到的应该是青韵从前的东西,当时她被周平看得紧, 直到搬到配房做了宫女,也没有机会回内教坊司拿回东西。苏浔本来已经忘了这些, 经她这么提醒, 才想起来这些属于青韵的遗物, 于是便道:“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流若就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着一身碧色的纱裙, 挽着柔顺的发髻,脸上勾着浅淡的妆容,低着头迈着轻微的莲步走了进来。 “娘娘金安。”她朝她柔声行礼道。 “起来吧。” “谢娘娘。”流若站起来,将一个整齐的包袱递上, “里面都是些您过去的旧衣和首饰,想来娘娘现在也用不着了。不过总归是娘娘的东西,放在奴那里奴总是惶恐。” 玉心上前, 替苏浔接下。 流若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书信, 双手捧在掌心:“奴收拾旧物的时候,还发现了这个。” 苏浔从她手心里拿过来,发现是青韵从前写给她的弟弟青河的信。她展开, 里面句句是青韵对青河的叮咛。信已经署名,可惜到底没有寄出去。她念完,觉得物是人非,心中替青韵难过起来。 她将信收好,打算日后亲手交给青河,对流若温声道:“辛苦你还将这封信留着。” 流若好似羞涩地笑了笑,回道:“是奴应当的。奴收拾东西的时候便觉得它对娘娘应当很重要,所以将它单独拿了出来。而包袱里装的都是娘娘的旧衣和首饰,娘娘如今衣食不缺,想来都已经不重要了。” 苏浔闻言,看她一眼,随后才淡淡一笑,应道:“确实如此。” 流若见她笑了,心知今日的目的应当是已经达到了。她装作拘谨地攥着帕子,讨好似地望着苏浔道:“娘娘是春谷县人士吧。” 苏浔看了看手里的信封,青韵在上面写了青河的地址,想来流若是根据这个看出来的,她也不避讳,应道:“正是。” “真巧,奴也是春谷县出身的,难怪昨日一见娘娘,便觉得格外亲切。” “哦?是吗?”苏浔惊讶道。 “嗯,奴真是荣幸。”流若说着,讨好般温柔笑道,“不知娘娘思不思念家乡,奴会做些家乡的糕点,您若是不嫌弃,奴便给您做一些。” 苏浔打量着她,也温柔笑着,应道:“那辛苦你了。” “奴应该的。” 流若又温顺地待了一会儿,才不胜感激似地退了出去。 玉心将她送出无央殿,回来的时候皱着眉,对苏浔念叨道:“娘娘,奴婢觉得这个女人怪怪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奴婢看,她是想拉拢您爬高枝子呢。” “是吗。”苏浔弯唇一笑。 “娘娘,您可上点心吧。”玉心叹了口气,她拿起流若拿来的那个包裹,说道,“这些既然是旧衣,奴婢给您压箱底了。毕竟是在她房间里待过的东西,您可不要再穿了。” 苏浔却看了一眼有些陈旧的包袱。 她撑着下巴,食指轻扣着桌面,回想着流若说的话,沉吟道:“不,你打开,我要仔细看看。” “这有什么看的。”玉心疑惑着,却依言拆开了包袱。 里面如流若所说,只有几件练舞的衣裙、常穿的旧衫,和零星的几件首饰,瞧着确实是些寻常旧物。玉心检查一遍,就要给她重新塞回去,没想到苏浔忽然道:“等一下。” 她起身,弯下腰,从一件白色旧舞裙下面,扯出了一个不起眼的陈旧荷包。 玉心迷惑地望着她。 苏浔慢慢将荷包解开,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唇角一弯。 玉心便知道定然是有什么不对,她着急地问道:“娘娘,里面可是有什么?” 苏浔慢悠悠地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小指粗细的人偶,人偶断了四肢,后背写着生辰八字。 “这竟然是……”玉心惊恐地捂住嘴巴,压低声音道,“这种诅咒之物怎么会在娘娘的衣裙中?奴婢知道了,定然是流若那个女人想要嫁祸给您!” 苏浔却不紧不慢地将人偶捏起来,在眼皮子底下打量一番,叹道:“果然柔弱美人什么的都是装的,就是这伎俩,未免太粗浅了些。” “又蠢又狠毒。”玉心附和着,又焦急劝道,“娘娘快扔了吧,可别让皇上发现,否则我们可就说不清了!” “那可不行。”苏浔水盈盈的剪眸笑得眯起。 这几日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忽然找到了解决的新思路——既然她逃不了,倒不如想办法让裴怀泠心甘情愿地放她离开。 这个诅咒人偶,可是送上门的机会。 她笑眯眯地将它搁进玉心手里,吩咐道:“去,把它放在我衣柜的最上方,越醒目越好。” …… 自诅咒人偶出现后,苏浔一直等着流若的陷害。 然而宫内一直平静无波。 期间流若倒是来拜访过她几次,但每次来,都是带着一些糕点,好似没什么恶意。苏浔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这样殷勤的拜访,好似是在试探她有没有发现她的栽赃。 她看透后,便伪装得浑然无觉,用了十分的耐心。 然而直到端午宴来临,也没有等到她的动作。 “哎。”苏浔叹了口气。 再有几日就是立后大典了,典礼在如火如荼地准备中,她原本十足的耐心,终于松动起来。 “怎么还不行动?” “娘娘在说什么呢?”玉心捧着她的衣裙走过来,见她愁眉不展好奇问道。 “没什么。”苏浔却又叹了口气。 “娘娘莫要再叹气了,今日可是端午盛宴,百官朝贺,您快些梳洗打扮吧,可莫要误了时辰。” 苏浔便恹恹地坐在妆镜前,任身旁的一众婢女给她梳妆打扮。等到时辰到了,她也收拾好了,便带着几个婢女迤迤然地往太极宫走去。 殿中已百官齐聚。 裴怀泠坐在上首,她一迈进来,他便望过去。 今日盛宴,她穿着一件流彩双蝶钿花衫,薄薄的衫裙掐着纤细的腰肢,行走之间,裙摆的玉色绣蝶翩然起舞,风致无双。只是她的神情有些恹恹,水漾的眸子半阖,珍珠步摇在她的发上轻晃,整个人仿佛神思飘荡,不知沉浸在了何处之中。 她循着婢女的接引,坐到了他的身侧。 裴怀泠凝着她,想拉过她的手,旁边不远处的田右丞忽然插话。 “皇上圣明,借今日端午盛宴,臣先祝贺皇上!如今春黍收获,北方的饥荒已经度过,百姓恢复了正常的耕种。新政推出后,大批因生活困顿才暴.乱的乱民也回归了生产,天佑大祁,安然度过了此次难关!” 田右丞此人,当真是为国劳心劳肺,即便在宴会上,也不浪费时机,借着恭贺的由头向他禀报着近日国中的事务。 “嗯,爱卿操劳了。”裴怀泠只好暂歇了逗弄苏浔的心思,附和道。 “是臣应该做的。如今民间叛乱也几近消失,只剩下巨鹿一支,其贼心不死、觊觎圣位,极擅隐匿,恕老臣无能,还在追捕之中。” 巨鹿军不同于先前民间爆发的起义军,是前朝余孽一手创建,虽打着“起义”的旗号,却是以推翻大祁的统治为目的,手段狠辣,妄顾无辜百姓性命,所到之处遍地血腥。这样一支别有用心的叛军,必须要尽快除之。 裴怀泠沉吟片刻,道:“巨鹿军根基在越州城,越州城有七县,朕从京城大营再给你拨三万精兵,围绕七县搜捕。” “臣谢皇上!”田右丞一怔,随即惊喜地俯身叩首,跪在地上时他心思忽然一动,将压存了多日的想法忐忑地说了出来,“只是如今百废待兴,还有事需要皇上您定夺。” “还有何事?” “以梧州城为首,南方叛乱刚刚平叛,民心尚不安稳。微臣和各位大人商讨一番,觉得可以疏通淮河和渠江,广修水利不仅能解决干旱问题,还能以此连结南北,互通商贸,南北相通,才能早日稳定民心。”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也是他和几位要臣连日探讨出来的办法。只是这项工程过于复杂,一旦实施,不仅国库渐空,皇上也要劳心劳力……他一直不敢提,是怕皇上像以前那样,将他从殿中给轰出去。 没想到裴怀泠只是思忖了一会儿,便应了,“朕准。” 田右丞一张饱经沧桑的脸顿时笑得全是褶儿,如今的皇上从谏如流,是他的福,更是大祁的福!这样想着,他望着裴怀泠的目光,不仅慈祥,更加充满敬仰。 端午宴,便在这君臣和乐的氛围中,开始了。 丝竹声起,觥筹交错,太极宫内的群臣,脸上难得出现了真挚的笑颜。 苏浔端坐在长案后,听完田右丞的进谏,看着底下和和乐乐的群臣,恍恍惚惚中,便觉得十分无聊。 “娘娘,要奴婢给您斟酒吗?”见她发呆,站在她旁边侍候的玉心便小声问道。 苏浔这才发现,她的案上摆着一樽玉壶。她伸手拿过来,揭开盖子,香冽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酒?” “回娘娘,是秋露白。”玉心说着,轻轻拿起这壶酒,倒在了她眼前的琉璃盏中。苏浔端起来,浅尝一口,醇馥幽郁的味道颇合她的心境,不知不觉,饮了一盏又一盏。 裴怀泠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撩着眼皮看着她。 她的双颊绯红,水遮雾绕的剪眸中泛着潋滟光泽,那执着琉璃盏的素手微微摇晃,显然已经有了五分醉态。 他无声地望着她,喉结轻滚。 第57章 惩罚 盛宴才刚开始, 苏浔便迷瞪起来。 缭绕于耳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经暂停,随即绵绵的编钟之乐响起,殿中涌入了许多舞姬, 随着乐声飘然起舞。 一壶秋露白已经见了底,只剩下琉璃盏中的小半盏, 苏浔捧着这小半盏, 一口一口轻酌, 抿得格外珍惜。 站在她身后的玉心,忽然轻声“咦”了一声。 “娘娘,您看, 那不是流若吗?” 苏浔使劲睁大眼睛,望向起舞的舞姬。 衣袂翩跹之中, 她看到了流若那张柔顺美丽的脸, 今日她应该是领舞, 着一身碧色的薄纱雾霭裙,顾盼之间, 竟看出几分晃眼的诱惑来。 苏浔眨了眨眼。 她虽醉意朦胧,脑中却还清晰地盘踞着这几日的心头事,眼见着流若这番打扮,有预感不期而至。 苏浔将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她揉着额角, 转身看着裴怀泠,“皇上,臣妾喝多了, 臣妾要回去休息。” 裴怀泠望着她迷离的双眸, 还未开口,她便站了起来。 “玉心,扶我回去。” “是。”玉心急忙搀着她有些摇晃的身体, 忐忑地朝裴怀泠行礼道,“皇上,娘娘喝多了,奴婢带娘娘先行告退了。” “去吧。” 见他没有生气,玉心才悄悄松了口气,搀着摇晃的苏浔退了下去。 余光处诱他的那抹身影消失了,空气中却还有她留下的香。狭长的凤眸微眯,裴怀泠终是没了耐心,他扬起脖颈将杯中的酒饮尽,追着她的身影往外走去。 李温一直候在御朝殿外。 裴怀泠出来的时候,刚巧看到一个小太监从李温身边跑开。 李温见他出来,急忙迎过来,只是脸色有些僵,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的不得了的事情。 裴怀泠原本追着苏浔的脚步停下,长眉微蹙,问他:“怎么了?” 李温脸上的褶子抖了抖。方才那个小太监是内教坊司新来的,受了内教坊司一个美人的命令来给他传话,传话的内容……吓得他冷汗涔涔,一时纠结要不要告诉皇上。 见他欲言又止,裴怀泠没了耐性。 李温见状,不敢再纠结了,急忙如实说道:“回皇上,有人说,韵妃娘娘……韵妃娘娘……” “她怎么了?”他的眸子愈发阴沉下来,身上方才因她而起的燥意也在瞬间消失殆尽。 李温咽了口唾沫。 “皇上,有人说,韵妃娘娘在用巫术诅咒您……” “巫术?”裴怀泠眼中的阴沉散去,唇角却古怪地抽了抽。 …… 苏浔趴在无央殿的黄花梨木高桌上,混沌的酒意涌了上来,她用额头抵着桌角,心中默数着倒计时。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李温那熟悉的嗓音:“皇上驾到!”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调整了自己的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怨妇一些。 裴怀泠出现在她的面前,便望着她醉意朦胧、却又强撑出一脸恨意的表情,若有所思。 “皇上来了,怎么也不说话?”苏浔歪歪斜斜地翘起腿搭在膝盖上,语调故意拉得很长。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流彩钿花衫,衫裙纤薄,这一翘腿,便让他瞧见了裙下那白得有些晃眼的小腿。裴怀泠盯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听说,你在用巫术诅咒我?” “没有。” 她还记得自己写的剧本,为了效果逼真,要先干脆地反驳。 “我相信你。”裴怀泠却道,他就像果然不再疑心一样,径直坐在了她的身侧。 苏浔:“……” 她的眉心跳了跳,不死心地仰着头看着他:“皇上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妾身可担不了这个污蔑,建议皇上还是好好搜一搜的好……” 裴怀泠侧过头,仔细盯着她的脸。 他的脸色依旧还是苍白的,但随着身子的恢复,薄唇渐渐恢复了血色。斜飞入鬓的眉,狭长铺墨的凤眸,配合着血色的薄唇,这样近距离地望着她,五官愈发浓艳,俊美得犹如勾魂的鬼魅。 苏浔觉得自己迷了眼,她撑着浓重的醉意,眨了眨眼睛,直到这张俊美的脸朝着她勾起唇角。 “那就依爱妃所言。李温,进来好好搜一搜。” “是。”李温深吸一口气走进来。 他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皇上对韵妃娘娘的感情坚不可摧,而韵妃娘娘马上就要贵为皇后了,他决不能影响帝后的感情。不管娘娘的屋子里有什么,他都要假装看不见,装装样子看一看就好。 想着,李温就站在了衣柜前面,拉开了门——“咚!” 一个小指粗细的人偶从衣柜里跌在地上,断了四肢,背后醒目地写着生辰八字。 这个声音,吸引了房间中所有人的注意。 李温的眼角,不可控制地抽动起来,为什么这么简单就让他找到了……他为什么要拉开这个柜子…… 他心中哭嚎震天,然而此时已经避无可避,藏无可藏,只能硬着头皮捡起来,揪着一脸苦大仇深的褶子,战战兢兢地放到了裴怀泠眼前,然后飞快地退到了门外。 裴怀泠低下头,端详着这个诅咒人偶,说道:“爱妃诅咒朕,看来证据确凿了。” 苏浔心中窃喜,却挤出一个震惊悔恨的表情,喃喃道:“我明明记得藏好了,怎么会掉出来?”接着又义愤填庸道,“既然你发现了,我也承认了,我就是厌恨你至此……嗝……” 义愤填膺的怒斥,竟然掺杂了一个酒嗝。苏浔嫣红的唇畔闷闷地抿起来。 裴怀泠似是没听到她的酒嗝,寻着她的话语问下去,“为何恨我?” “你……你将我囚在这深宫,为何不恨你?” 裴怀泠便点了点头。 “爱妃恨朕情有可原,这件事就不追究了。” 苏浔:“……” 她虽然有点点醉,但明明在按照谋害皇上的宫斗剧本演着,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难不成,是剧本太低级了? 可是,她原本是打着惹怒裴怀泠的算盘,想借着这个诅咒人偶给他添堵,兴许他对她没了耐心、甚至厌烦她,说不定就赶她出宫了呢。 好好的计划,可不能因为剧本不行,就半途夭折。 苏浔的脸憋得涨红,思考半晌,试图找到回旋的余地:“即便你不追究,我以后,还要继续恨你的,说不定……还会继续用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诅咒你……” 裴怀泠见她语气都磕绊起来,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一抹戏弄的弧度,他伸手捏起那个没了四肢的小人,似是很认真地看了看,然后道:“没事,它还挺可爱的。” 苏浔呆在了原地。 她缓慢、迟钝地转过头,用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眼神,迷愣愣地瞪着他。 裴怀泠却忽然歪头,亲上她的唇角。 “不管怎样,你喜欢便好。” 濡湿的凉意沾在唇畔,苏浔终于反应过来。她擦了一把唇角,颤着指尖指向他:“裴怀泠,你在戏弄我!” 皓白的腕子伸在眼前,裴怀泠攥着她的指尖,摇头道:“没有。” “你有!” “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你一直在戏弄我,从头至尾……”她水漾的剪眸忽然蓄上泪水,竟是格外委屈。 裴怀泠心口微疼,他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不知不觉也生出了怒气。 “你想怎样?” “反正……反正不是方才那样……”她抽抽噎噎,豆大的泪珠儿滚下来,滑过她纤细的脖颈,隐入内里。 “好。既然你要诅咒我……”漆黑的瞳仁中像是蕴着浓欲的墨色,他倏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 “我便惩罚你。” 第58章 不亏 苏浔只觉得眼前一白, 天旋地转。 腾空而起的身子一时失了着落,她下意识去勾他的脖颈,横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却松开了, 她惊呼一声,砸在了绵软的床帐中。 绯色绣红莲的鲛绡罗帐摇晃, 缀在上面的瑞环和红宝石叮当相撞, 环声脆鸣。 本就醉意朦胧的脑子越发眩晕,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干了,苏浔从被褥中撑坐起来,气急败坏地睥着裴怀泠。 “你摔我?” 她的脸蛋依旧酡红, 这样撑在被褥上,对襟在胸前的钿花衫领口歪斜, 露出了精致的锁骨, 还有一个灼人的牙印。 这是他留在她身上的, 几日过去,已变成浅紫色的牙印淡得快要消失。 裴怀泠弯腰, 抚上它,拇指在上面缓缓摩挲,眼底越发幽暗。 苏浔被他弄得泛痒,不由歪头, 用脸颊蹭他的拇指,嘟囔道:“我在问你话呢,快拿开。” 裴怀泠低低一笑。 他哑声道:“我不是要惩罚你吗?” 苏浔傻愣愣地沉思一会儿, 仿佛恍然大悟般唔了一声:“所以你才摔我呀, 这就是惩罚吗?” “不是……” “那是什……唔……” 唇被封上。 他的吻今日很热烈,近乎掠夺。 苏浔双手撑在二丫床上,掌心发颤, 胸腔中越来越窒息,她再也撑不住,仰面跌在了被褥上。目眩神迷间,眼前的人俯身跟随,炙热而绵密的吻,顺着她的脸颊,落在她敏感的耳侧和脖颈…… 她只觉得浑身战栗。 酒意好像散了,她却跌进了无妄的沉沦…… 鲛绡罗帐上绣的红莲摇曳起来,银色丝线绣的池水汩汩流动,水波晃出一层层涟漪,红莲抽纱,美得靡艳至极。 …… 半夜的时候,苏浔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她茫然地盯着虚空,明明睡着之前还是端午盛宴,天光大亮,怎么一睁眼,就到了深夜了。 头有些难受,她动了动手腕,想捏捏眉心,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好疼! 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般,这些疼将她从惺忪朦胧中瞬间打醒,睡着之前那番荒唐的沉沦清晰地出现在脑海,她惊叫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黑夜中,她对上了一双幽暗的长眸。 裴怀泠也起身,坐在了她的面前。 苏浔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和裴怀泠睡了。 若说她是情愿的,却着实出乎了她的计划。可若说她是不愿的,白日她都没推拒一声,完全顺应了身体的本能…… 这样想着,苏浔的脸便黑了下来。 这事怨不得裴怀泠。 是她自己,喝酒昏了头,被美色所惑。 可是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一双水盈盈的眸子便在夜色中,狠狠地瞪着裴怀泠。 裴怀泠依旧安静地望着她。 浓郁的夜色掩盖了他眼底的不安。 他竟然会觉得不安……裴怀泠沉下眼,刻意将这份不安压制,漆黑的瞳仁覆上一层阴鸷。 她是他的,即便他循循善诱,他也无错。 空气中一时静谧得有些压抑。清冷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撒了进来,苏浔瞪了他一会儿,才觉得肩头有些冷。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经过一番荒唐,她的衫裙早已经不知道被剥到了哪里去,如今上身竟然只余一件歪歪斜斜的艳色肚兜,春光乍泄。 “呀!”她猛然扯过被角,严严实实地捂在胸口上,气急败坏地望着裴怀泠,“难怪你看着我不说话,原是在占我便宜!” 裴怀泠抬着眼梢,暗沉沉地望着她。 苏浔这才看清楚,他穿得也不多。 雪色的寝衣松垮地围在他的身上,衣襟开着,露出一大片冷白的胸膛。清凉的月色洒在他身上,在他肌理分明的起伏上,投下一层诱人的阴影。 旧毒除去,经过一段将养,他虽然依旧瘦削,却已是肩宽腰窄,修长挺拔,俊美若神祇。 再瞧着如雾月光下,那张冷俊得近乎幽魅的脸,苏浔心底竟然发出一声叹息,她不亏。 上辈子她就觊觎他的皮相,只是还未发展到那一步,两人便分手了。这辈子原不想与他有交集,却没想到,两个人竟然稀里糊涂地…… “哎。”苏浔叹了口气。 但毕竟是来自现代的人,一番心理建设,她很快便接受了现实。 既然自己不亏,那就当做一场酒后失误吧。 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于是她便从漆黑的床角中胡乱摸出来一件衣衫,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起身下了榻。 “今日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去偏殿睡了。” 她说着,就赤着脚拉开门走了出去。 什么都没发生……裴怀泠嘶了一声,倚在了床帏上。 他的眉眼隐在鲛绡罗帐后,月光照不透,只映出他冷白的下颌,锋利而阴森。 …… 苏浔赤着脚往偏殿走去。 深夜的地面带着潮湿的凉意,她踩着上面,身上冷起一层鸡皮疙瘩。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玉心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地从小间走出来。她方才听到内室有开门的声音,不放心便起身出来看看,恰好看到踮着脚尖往偏殿走的苏浔。 “娘娘,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出来了?” 她的瞌睡顿时吓没了,急忙迎着苏浔跑过来,一看她衣衫不整,还赤着脚,焦急地拉着她往回走:“娘娘,先回去穿鞋,当心着凉。” 苏浔抽回自己的手,无奈地看着她:“玉心,我今夜要去偏殿睡,你去帮我收拾一下吧。” “啊?为什么?” 苏浔悠悠地叹了口气。 玉心忽然不敢问了。自家娘娘深更半夜,衣衫不整地从寝殿走出来,还说要去偏殿睡,定然是让皇上赶出来了……想到这,她眼眶一下子红了,心疼地搀着苏浔道:“奴婢扶您过去。” 偏殿虽然没有人住,但一直都被精心打理着。玉心将她搀进去,很快便铺好崭新的被褥。 她看着苏浔凌乱的衣衫,轻声问道:“娘娘,睡之前要不要沐浴一番?” 苏浔低下头看了看,身上黏腻得难受,便应道:“也好。” 于是又经过一番沐浴,当她换好衣服躺在偏殿的榻上时,天色竟然蒙蒙亮了。 她疲惫地盖着薄衾,陷入昏睡前,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开门声…… 这一场回笼觉,她一直睡到了晌午。 外面天光大盛。正午的阳光洒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反射的光芒映在苏浔的脸颊,她卧在榻上,慢腾腾地揉了揉脸,又将昨日的事情回忆一遍。 “太丢人了。”她嘟囔着,从榻上坐起来。身上还是酸疼得紧,她刻意忽略了,将玉心喊了进来。 玉心进来,服侍着她洗漱更衣,看着苏浔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便说道:“天一亮皇上就走了,神色看不出喜怒,也没留什么话。” 原来走了啊。苏浔这才松了口气。 “娘娘从昨晚上就一直空着肚子,想来应该饿了,奴婢已经备好了午膳,娘娘要不要用一些?” 这么一提,苏浔的肚子便应景地叫了一声,她散去心中的烦闷,朝着玉心扯出一个笑脸:“玉心真好,走,用膳去。” 见她脸上总算出现了笑意,玉心也终于欢喜起来,便急急忙忙去给她收拾午膳去了。 待用完午膳,苏浔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 如今自己刚刚睡醒,也没了午歇的需求,见外面晴空万里,阳光正好,苏浔便带着玉心往御花园散心去了。 时节已经入夏,遮天绿荫下凉风习习,苏浔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御花园深处。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道声音响起:“娘娘。” 苏浔回头。 是流若。 玉心一见她,顿时没了好脸色。昨日娘娘大晚上被皇上赶了出来,定然是因为那诅咒的人偶让娘娘受到了迁怒。当下玉心就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胆子来,娘娘,您快把差人她抓起来!” 苏浔静静望着流若。 流若攥紧手中的帕子,回视着她:“娘娘可知道,奴为何这样做?” 第59章 慌张 安神殿中。 裴怀泠正在翻看奏折。 淮河疏通一事颇为繁杂, 即便田右丞已经梳理好,各处的利弊仍需要他去判断和决策。今日他心中沉郁,奏折在手中拿了半天, 却没看进去一个字。 半晌,他终是没了耐心, 将奏折扔到了一边。 这时候, 李温弯着腰, 走了进来。 “皇上,奴才查明白了。” 裴怀泠望着他。 “那密报的小太监是受内教坊司的舞姬指使,那舞姬名为流若, 是石咏德出事前进献入宫的。” 竟是和石咏德有关,他虽不记得这么个人, 但她既敢将手伸到苏浔眼前……裴怀泠狭长的眸子覆上一层阴森的戾气。 “把她带来。” “她人已经在殿外了, 奴才这就去……” 李温话音还未落,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神色很是慌张。 他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出声问道:“怎么了?” “回公公,方才您带到殿外的那名舞姬,不……不见了……” “不见了?”李温惊诧道,“那能去哪里?” 裴怀泠的眉心忽然一跳, 起身便往外走去。 “皇……皇上,您要去哪儿?” “无央殿。” …… 御花园中刮起一阵凉风。 苏浔冷冷地望着流若,“为什么?” 流若攥着帕子, 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碎发, 抬起头,神色难明地望着她:“是因为石大人。” “石咏德?”苏浔蹙眉。 “对。”流若继续道,“石大人说你无所出, 一直为皇上焦灼,所以他趁你出事的时候,将奴送进宫中讨皇上欢心,若一切顺利,奴便将你取而代之。” 苏浔冷淡地一笑。 “可是没想到,我竟然回来了吧。” “不,石大人想到了。”流若却摇了摇头,“为了防止你没死,就像如今这般安然回宫,他早已经想出了牵制之法。” “什么牵制之法?” “你的弟弟,就是在春谷县的那位,早已经被大人控制了。” 苏浔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自从上次她从春谷县被裴怀泠抓回来,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青河,如今听到流若这样说,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但是……她也不能全然相信流若的话,毕竟流若曾经看过青韵写给青河的信,上面署着青河的住址,她知道青河在春谷县,也不足为奇。 苏浔沉吟片刻,紧紧盯着流若,“我如何信你?” 流若却仿佛轻松地一笑,她转过身,回头望着苏浔:“信不信,娘娘跟奴见个人就知道了。” …… 幽人宫。 高墙的朱红色斑驳,深绿的霉斑从破裂的缝隙中滋生,整个深宫,似是常年见不到光,处处都是凋敝和腐朽。 殿门大开,阴冷潮湿的气味盘踞其中,里面悬着陈旧的纱幕,层层叠叠的纱幕后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这声音粗粝,宛如含着一口砂石,细听之下,才知原是在哼着曲子。 凝烟便是这哼曲之人。她还穿着那身陈旧的宫装,身形佝偻着坐在小凳上,望着外面的天光。 她刚进宫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虽然陷在泥沼一样的内教坊司,但因为她不懂事,过得还算单纯。只是后来,不知是受了石咏德的挑唆,还是被那九五至尊的人迷了眼,自己竟然犯了蠢。 在冷宫这不人不鬼的日子,她日日飘荡,总算悟出了自己为何会沦落至此——不是因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而是因为她太蠢。 她应该好好筹谋一番的,她应该耐心一些的,她应该学着用些欲擒故纵的手段和心计——就像那个原和她一样出身的女人一样,明明在内教坊司差点溺死、要仰仗她的照顾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明明地位下贱不堪,却偏装出一身清风傲骨,两面三刀地勾走了帝王的心。 可那个女人,原和她一样的出身啊。 如今她成了那俊美如神般的帝王的心尖宠,她却撑着这丑陋的身躯,苟延残喘在这污秽的冷宫。 都怪自己从前太蠢。 可惜,她悔悟得太晚了,如今已是覆水难收。 她又望向外面明亮的天光,浑浊的眼睛被刺得眯起。 时辰差不多了,那个比她还蠢的蠢货应该马上就把人带来了,她总算,可以做个了结了。 果然,外面传来了响动。 她从小凳上站起,粗粝的曲声戛然而止,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红润。 苏浔跟着流若,迈进了幽人宫。 这里阴冷寒凉,即便时节已经入夏,踏进来却让人浑身发寒。 玉心紧紧跟在她的身边,小声道:“娘娘,这里好吓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浔止住脚步,望着流若:“我已经跟着你过来了,你要让我见谁?” 流若心神不宁地往昏沉的殿中望了一眼。 “青韵姐姐?你怎么来了?”正在苏浔绷着身子防备着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诧异地回眸:“凝烟?是你吗?” “是我。”凝烟从暗处走了出来,她的容貌已经大变,但是见她,还是那样柔柔的笑。 苏浔不由也朝她微微一笑。 上次她和裴怀泠拆穿了彼此的身份后,曾被李温关在这冷宫一段时间。当时她还被凝烟侍候过,她那时似乎问过她为什么在此,好似凝烟说是因为伤了身体,被李温调了过来。苏浔那时候自身难保,帮不了她,只能劝慰她。如今她在宫中有了地位,今日再一见凝烟,便生出了把她带到身边的心思。 于是苏浔便道:“这里真是太冷了,过会儿你……要不要和我回无央殿?” 凝烟便温和地笑:“好呀,青韵姐姐,你对我真好。” 站在苏浔身旁的玉心皱了皱眉。她从前也侍奉在安神殿,对于凝烟为什么会在此处略有耳闻,但是娘娘好似并不清楚,还将这凝烟视为良善纯粹之人。 她唇角动了动,想朝苏浔揭穿她,可是又想着今日她们还有要事办,便忍了忍,打算过一会儿再告诉苏浔。 玉心便沉默下来,只在暗中留了个心眼,用余光警惕地盯着凝烟。 凝烟却一直望着苏浔,问道:“姐姐今日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苏浔看向流若:“你说的人呢?” 流若有些慌张。 那诅咒小人的事情,就是眼前这个叫凝烟的出的主意。没想到皇上发现后,非但没有怪罪韵妃,还要追根究底。她取而代之的心早已经吓没了,惊慌之余又跑到这冷宫找到凝烟,凝烟却对事情失败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只道她能帮她从这件事情里摘干净,只要她将韵妃给她带到幽人宫。 凝烟是幽人宫的受罚宫女,没有在宫中走动的权利,她是想借自己,见到韵妃。 尽管流若不知道她为何要见韵妃,但直觉告诉她很危险,她便拒绝了。可是当方才她跪在安神殿外等着皇上处置的时候,她忽然又害怕了,惊慌之下,她想起来凝烟信誓旦旦地说能保住她,于是她便偷跑出来找到韵妃,根据她从前写给弟弟的那封信得来的消息,将她骗来了此地。 可现在,凝烟好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流若惊慌着,假装在焦急地往外看,只道:“快要来了,娘娘稍安勿躁。” 苏浔心底忽然生疑。 她转过身,顺着流若的目光往外望去,外面除了斑驳的宫墙什么都没有。她蹙眉道:“你在骗我……”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陡然泛起寒意。 就在这一刻,凝烟望着她纤薄的后背,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猛然朝着苏浔的后心扎过去! “娘娘,小心!” 刀入肉的声音传来,滚烫的血,溅在苏浔回首的脸上。 那把匕首,直直地扎进了玉心的前胸——千钧一发之际,她挡在了苏浔的身后。 “玉心!” “啊——”流若尖叫着,吓坐在地上。 凝烟眼中凶光毕现,一击未中,她分毫没有犹豫,一把将匕首□□,向着苏浔扑了过来! 血溅了一地,玉心软绵绵地跌倒在血中。 苏浔惊骇地望着狰狞扑向她的凝烟,事情变化得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凝烟扑倒在地上。 凝烟佝偻的身躯像是蕴含着强烈的怨念,死死压在她身上,那把匕首,离她的脖颈不过半寸之远。 苏浔用尽全力抵着她的手腕。凝烟的眼中腥红一片,苏浔在她狰狞可怖的眼底,竟然看到了兴奋和狂喜! 抵挡她的五指已经青白,力气渐渐消失,苏浔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恨我?” 凝烟却紧紧盯着匕首的尖端,粗粝的声音混合着喘息,她嗬嗬道:“我不恨你。” 尖锐的匕首已经划破了苏浔的脖颈,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 那美如无暇碧玉一样的身子有了伤痕,让凝烟眼底更加兴奋,她握着匕首,将全身的力气压在上面,心里像是在喧嚣: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扎穿她这漂亮的脖颈! “噗呲——”锐器入肉的声音再次传来。 滚烫的血飞溅而出。 流若看着眼前的场景,尖叫着,昏厥过去。 鲜红的血洒满了半空,飘荡在旁边的纱幕,漫上喷薄而出的血珠。 更加殷红的血顺着匕首滴落,犹如猩红色的溪流,淌在了苏浔的脖颈上,浸湿了她的全身。 那抵在她颈上的匕首,终于没了力气,从上方跌落,随之跌落的,是凝烟佝偻嶙峋的身躯——她躺在地上,抽搐着,佝偻的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在痛苦而不甘地喘息着,她的脖颈,喷溅着鲜血,上面插着一把莹白色的玉簪。 苏浔从地上喘息着站了起来。 她望着抽搐在地上的凝烟,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嗬嗬……嗬……”凝烟浑浊的双目已经失去了焦距,她在虚空中胡乱抓了两把,终于不再动弹。 有一种杀意,是妒杀。 然而直到凝烟死透了,苏浔也没有想出原因。 不过这原因,苏浔也不再关心了。 她望着扎在凝烟脖颈上的白玉簪,那是她危机之时,从发上拔下来,用尽全力扎进去的。 她杀人了。 裴怀泠匆匆赶到幽人宫的时候,就看到她满身满脸都是血,有些茫然地站在血泊中。他心口抽疼,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冰冷一片。 莫名得,他有些慌张。 第60章 不可能 无央殿里。 宫人端着血染的铜盆, 进进出出。 这些血都是玉心的,太医在处理她的伤口。隔着一层纱帘,苏浔只能看到玉心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 她站在一旁, 眼睛定定地盯着太医的动作。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婢女,拿着干净的绵帕走过来, 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道:“娘娘, 奴婢给您净一下脸吧。” 她还穿着那身血衣, 整个人宛若从血水中捞出来,脏污的血渍干涸,斑驳在她的脸上, 格外可怖。 然而苏浔一动未动。 小婢女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拿着绵帕进退两难。 “给我。”许久未开口的裴怀泠, 伸出手从她手里拿过帕子。 小婢女低着头, 快步退了出去。 裴怀泠将帕子对折, 轻轻擦在苏浔的脸颊上。血渍已经干涸,这样擦了许久, 只擦干净一小块皮肤。 他看着被他擦红的脸颊,出声道:“苏浔,去把衣服换了,沐浴之后再过来。” 苏浔依旧定定地望着太医, 恍若未闻。 裴怀泠握紧了手中的绵帕。 这时候,纱帘轻响,太医擦着额角的汗走了出来。 苏浔的唇角忽然动了动。 裴怀泠替她问道:“怎么样?” “回皇上, 回娘娘, 刀伤擦着她的心脉穿过去,微臣已经为她止住了血,这婢女命大, 只要好好将养定然无碍。” 苏浔的身形终于晃了晃。 玉心没死,还好,玉心没有因她而死。 她差点欠她一条命。 心里的弦终于绷断了,苏浔眼前一白,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烛火在绉纱灯笼中跳跃,苏浔在榻上翻了个身,看向憧憧的灯影。 “娘娘,您醒了?”一直侍候在她一旁的小婢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娘娘饿不饿,膳房还为您留着膳,奴婢给您端过来吧。” 苏浔伸出手,小婢女极有眼力见,飞快地搀过她的手将她从榻上扶起来。 苏浔依靠在软枕上,望她一眼:“你叫什么?” “奴婢小宛。” 苏浔淡淡地应了声。身上已经换上雪白色的寝衣,她抬手摸了摸脖颈,上面一层薄薄的纱布盖住了她的刀伤,她怔了怔,又问道:“你帮我换洗的?” 小宛急忙摇头:“回娘娘,不是奴婢,是皇上亲自给您沐浴更衣的。” 苏浔垂下眸子。 正在这时,寝殿的门被推开。 裴怀泠也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迈了进来。 小宛便低着头,退到了角落里。 “醒了?”裴怀泠坐到她身旁,攥起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冰冷的,即便现在时节已经入夏。他将她的手捂在掌心,指腹轻轻搓着她的手背,试图给她捂暖。 苏浔便任他握着。 若是以前,她早已经把手抽出来。 裴怀泠目光沉了沉。 “我已下旨将内教坊司从宫中废除,如今里面的人已经散去,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苏浔侧首望着虚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至于那个活着的舞姬,已经被关押起来了,生死由你处置。” 苏浔依旧了无生气般,一句话没有说。 裴怀泠眼中的郁色深了深,攥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若是你不想处置,我替你杀了便可。” 苏浔闭上了眼睛,像是疲惫不堪般,她抽出手腕,在他的面前躺了下去,薄衾松散搭在身上,只留给他一个纤瘦的背影。 掌心空了下来,裴怀泠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慢慢放下去。 他从榻上起身,脚步刚抬起,身后传来苏浔有些沙哑的声音。 “放了她吧。” 裴怀泠的脚步顿住,“为什么?” “我已经杀过人了。”苏浔面容隐在灯影的暗处,“裴怀泠,我杀人了。” 她的声音轻而颤,仿佛在隐忍着压抑着。 “苏浔,”裴怀泠回头,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就算放在从前,你也不过是正当防卫,你没有错。” “我知道,可是……我杀人了。” 裴怀泠瞳孔一颤,只觉得心口抽疼。 苏浔闭着眼睛,长睫在阴影深处颤着,她又看到了凝烟狰狞可怖的脸,还有那漫天漫地的鲜血。 裴怀泠折回她身旁,弯下腰,抱住她冰冷的身体,低声道:“是我没有护好你,以后不会了。” 苏浔摇了摇头。 她喃喃着:“你看,我在这里,不仅不平安,也没了快乐。” 裴怀泠抱着她的手臂僵住,“你想如何。” “裴怀泠,让我离开这里吧。” “不可能。” 他猛然收回手臂,目光在阴暗处扭曲而阴鸷,他立在她的榻前,又重复一遍:“不可能。”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寝殿的门开了又阖上,房间陡然寂静下来。苏浔蜷缩着身子,一滴泪珠顺着长睫,无声地跌进了枕上。 …… 一连几日,裴怀泠再也没有去过无央殿。 李温捧着托盘,里面整齐叠着华贵的凤袍,对裴怀泠说道:“皇上,三天后就是立后大典了,娘娘的凤袍已经制好了。” 裴怀泠握着奏折的手一顿,望向托盘。 他双眸微眯,问道:“这几日,她可好?” 李温便道:“回皇上,无央殿那边的人说,娘娘还是守在那名受伤的婢女跟前,茶饭不思。” 裴怀泠将手中的奏折丢在了一边。 长眉蹙起,他揉着眉心,眸中的郁色乌沉沉地散下来。 “去无央殿。” …… 苏浔正守在玉心的床前。 玉心昨晚上才苏醒过来,人还苍白着,精神倒是恢复了不少。当听闻苏浔衣不解带地守在自己床前亲手照料着,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娘娘,您这是要折煞奴婢,您瞧瞧,才几日,您竟然瘦成这个样子了。” 苏浔只是微微笑着。 她握着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道:“是我应该的,我才该谢你,若不是你,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哪里……”玉心擦着眼泪,“奴婢才是应该的。” 主仆情深,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话,情绪才平复下来。 这时,小宛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说道:“娘娘,您的午膳已经在外间备好了,玉心姐姐这里让奴婢照顾,您去用膳吧。” 苏浔却恹恹地摇了摇头。 “你先喂玉心吃饭吧,我要在这里看着。” 小宛欲言又止地望她一眼,到底没敢劝说,便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舀着一小勺热粥递到玉心跟前。 玉心哪里吃得下。 见苏浔这样,她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事情都过去了,您的身子才是要紧的,您不能总是这样不吃饭呀。” “我不碍事……” “怎么能不碍事呢,三日后就是封后大典了,整个典礼异常辛劳,您若是撑不住,再……”玉心急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娘娘要爱惜身子呀。” 苏浔却淡淡地一笑。 “有何爱惜的,一日一日且过着罢了。” 她这话说得苍凉,让玉心一时怔住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有杯盏被摔碎了。 接着隐约传来李温的声音:“皇上……皇上息怒……” 然后便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玉心惊慌地望着苏浔:“娘娘,方才的话必然是被皇上听见了,莫要让他误会您,您快去解释解释……” 苏浔却在原地一动没动,连眼梢都没抬一下。 她从小宛手里接过粥,舀了一口粥放在玉心唇下:“张口。” 玉心不敢,但在苏浔有些空洞的视线下,她忍了忍,张开口,咽了下去。 “谢谢娘娘……” “谢什么。”苏浔声音有些散,“都说了,我该谢你。” 这一碗软粥,被苏浔一滴不剩地喂了下去。玉心起先还慌张,到最后看到苏浔垂着的眉眼,才恍恍惚惚觉得,她这样做,她好似会放松一些。 于是玉心便顺着她,安静地喝完一碗粥,再也没有吭声。 只是等到她用完粥,苏浔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劝了一句:“娘娘,午膳该凉了,您去用一些吧。” “不了,没什么胃口。”苏浔却揉着额角摇头道,“有些累,我回寝殿休息一下。小宛,玉心这边你好好照料。” “是……” 苏浔便撑着纤瘦的身子,走了出去。 这几日,她的身影一日比一日单薄,脸色也愈发苍白,这样推开门融在日光下,身影便模糊起来,好像随时会被日光蒸散一样。 第61章 金丝雀 冰冷的宫殿里, 飘着白纱。 苏浔茫然地在里面走着。 身后忽然传来厚重的喘息,她回头,便见到一个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女人, 举着匕首朝她刺过来! 苏浔惊惧地用手挡住,匕首穿过她的掌心, 她竟然没觉得疼。那女人将她压倒在地, 脸上的血水一层一层往外渗, 她的双目红得几近突出,脸上狰狞而扭曲,口中嗬嗬喘息着, 道:“杀了你,杀了你……” 苏浔看着自己的掌心也浸满了血, 不一会儿, 她满身也成了血红色! “不……我不能死……”失措间, 她喃喃着,拔出头上的发簪往女人脖颈上扎去——“噗嗤!” 血红色的簪子扎了进去, 鲜血如注,然而女人只朝她诡异地笑,竟是完好地撑在她的上方,手下的力气不减分毫。 苏浔只觉得恐怖。 她拔出簪子, 又重新刺入她的颈间——她还是好端端地朝她诡异地笑。 苏浔浑身发寒,横在眼前的匕首眼看就要穿进她的胸膛,慌乱之下, 她举起长簪, 毫无章法地在女人细瘦的脖颈上反复乱刺——“噗呲,噗呲,噗呲……” 终于…… 女人的脖颈被她刺断了,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白纱,她的头骨碌碌滚在了地上,带着满脸狰狞的血水,她竟然还在朝她咧着嘴…… “啊——”苏浔尖叫着,睁开了眼。 外面天光亮着,微风拂进,隐约听到了蝉鸣。 原来是做梦…… 梦中的猩红褪去,她的双眸渐渐恢复焦距,才发现,有一个人立在她的床前。 是裴怀泠。 苏浔喘息着,从榻上撑起来,冷冷地看着他:“皇上不是走了么,怎么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做噩梦了?”裴怀泠像是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只望着她煞白的脸色,还有发抖的身子。 苏浔没有回答,淡漠地垂下眸子,不愿再看他一眼。 裴怀泠也沉默下来。 方才,他听到她说那句“一日一日且过着”,只觉得心口被戳得血淋淋。从前的苏浔明媚张扬,不应该是这样…… 他看着她,单膝跪在她的眼前,仰头问道:“都会过去的,我陪着你,可好?” 苏浔嘲讽地看着他。 他这般作态,就如诱哄,无非还是不愿放她离开。 “你不是在陪我,”她缓缓开口,“只不过在凭借着你的身份,囚.禁于我罢了。” 裴怀泠凝着她。 上辈子,他带着对她的怨念孤独地死去。这辈子,却恍然得知,她丢弃他,不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她觉得自己不在意她,如今他想和她回到从前,她却告诉自己她不爱了。 是因为自己把从前的面具摘了,太过不堪吧。 可是,眼前这个世界于他,只有她是鲜活的。 她若再丢弃自己,那自己余生,便是行尸走肉。 他当然要囚.禁她。 他卑鄙地仰仗着本不属于他的身份,甚至为此,接管了这个残破的朝代,不就是为了让她不离开吗? 裴怀泠的眸中全是执拗,他望着苏浔冰冷的眉眼,声音放低,近乎哀求,“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她却道:“裴怀泠,我不是你的。” 他的唇角动了动,终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 封后大典前夕。 自从上一次见面,裴怀泠再也没有来无央殿。 小宛送走李温,望着整齐地堆叠在殿中的红绸,一脸喜意地找到苏浔:“娘娘,明日就是大典了,李公公已将红绸送来,就差咱殿中没有布置了,您看看,这些红绸奴婢该挂在哪儿?” 苏浔却苍白着脸,淡声道:“扔了吧。” 小宛瞬间噤了声。 她入无央殿的时间晚,却也知道帝后的关系似乎不太和睦,没想到如今连封后大典,她家娘娘也是毫不在意。 可那是一国之母的位置呀,她怎么会不欢喜呢?若是给自己,早乐得找不到北了。 “呸,做什么梦?”发现自己想了不该想的,小宛一巴掌扇在脑门上,转身盯着那摞艳丽的红绸开始发愣:怎么处置呢?哎,先堆在角落吧。 苏浔晚膳依旧没有吃。 她去看望完玉心,就将自己关在了寝殿中。 小宛忙碌完后,就看到苏浔的寝殿熄了灯,她小声叹了口气,将外面的灯火也撤了大半。 这是封后大典的前夕,明明是喜庆之时,无央殿却一片沉寂,见不到一丝喜气洋洋的痕迹。 …… 与此同时,安神殿中。 烛光昏暗,只燃着一盏宫灯。 裴怀泠坐在影影憧憧的暗影中,看着搁在案上的托盘。 上面铺着大红色的绸布,纯金的凤冠压在上面,凤凰鸣飞,翅羽舒扬,精致又华贵。 李温立在下首,气都不敢喘。 半晌,寂静的殿中,传来裴怀泠有些哑的声音:“如何了?” “回皇上,凤袍已经给娘娘送过去,只是回禀的婢女说,娘娘瘦了,凤袍穿着有些大。奴才便将凤袍送回绣坊了,绣坊女官会连夜修改,不会耽误明日的时辰。” “她又瘦了么。” “是……”李温垂着头,不敢抬眼。 “不知这凤冠,戴着是不是也大了。”裴怀泠站起来,望着外面的夜色,淡声道,“带着它,跟朕去一趟吧。” “是……”李温便小心翼翼地托起托盘,跟在裴怀泠身后,往无央殿走去。 无央殿早已经昏暗一片。 灯火只燃了零星几盏,完全没有明日大典的喜庆。 李温悄悄看了一眼堆在角落里的红色彩结和灯笼,没敢询问,只问守门的婢女:“韵妃娘娘可歇下了?” 守门的婢女往里望了望,小声道:“奴婢不知。” 裴怀泠从李温手里拿过托盘。 他望了一眼熄了烛火的寝殿,说道:“朕去看看,你不用跟来。” “是。” 裴怀泠便托着凤冠,走到她的寝殿,推门迈了进去。 今夜的月色沁凉如水,格外明亮。 他一迈进去,就看到窗扉开着,一个纤薄的身影,坐在地上。 月光透过窗扉照进来冷白色的光,她就坐在这光下,仰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尖尖的下巴抬着,白得发光。 听到动静,她淡漠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望向外面。 裴怀泠薄唇抿着,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下去。 托盘被放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凤冠。”他淡声道。 苏浔垂下眼,伸手拿过这栩栩如生的赤金凤冠,金色的凤凰口衔明珠,振翅高飞。她讽刺地一笑,却没有说话。 裴怀泠望着她。 她瘦了许多,原本有几分圆润的脸颊像是削尖了一样,白岑岑地扎得他眼底生疼,那双眼睛也愈发得大,水漾的眼底黑漆漆的,竟有些空洞和麻木。 像是有什么剖开了他的心,裴怀泠闭上眼,缓声道:“试一试吧。” 苏浔便将这赤金凤冠捏起来,放在眼底下打量,半晌,她摇了摇头。 “哪里不对么。” “这里,”苏浔指了指那振翅高飞的凤凰,“这里不应该是凤凰。” 她弯唇一笑:“应该是金丝雀。” 裴怀泠眼底晦暗一片。 苏浔抬起手腕,松开了手。赤金的凤冠跌落在地上,凤尾在地上乱颤,衔在凤口的明珠摔了出来,咕噜咕噜滚到了裴怀泠的脚边。 她便又恢复了淡漠的样子:“当然,皇上觉得好便好,臣妾明日戴着它就是了。” 冷白的月光照着地上震颤的凤冠,裴怀泠无声望着,直到凤冠恢复平静。 他俯身,将凤冠捡起抱在怀中,又将滚落在他脚边的明珠拾起,握在掌心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 这几日,他陪着她,无心茶饭。 他的身子不过堪堪恢复,如今又重新削瘦下去,锋利的下颌比月色还要凉。 他缓缓往外走去,踏出门扉的那一刻,他道:“你走吧。” 第62章 天各一方 春谷县的鸡鸣响到第三声的时候, 一辆低调的马车驶进了深巷。 不久,木质的门扉上就传来轻叩声——“笃笃”。 “大清早的,是谁啊?”许大娘披着夏衫子从厢房走出来,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门, 随即惊讶道, “呀, 您回来了!” 门外的女子系着浅黛色的薄披风,同样黛色的兜帽罩在她的发上,只露出一张莹白如瓷美得恍人的脸, 正是苏浔。 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女子,一个年纪不大, 一个温柔在笑, 只是在笑的那个身子似有些弱, 全靠那年纪小的女子扶着。 苏浔朝着许大娘颔首,只道:“我回来了, 这两位是玉心和小宛。” 玉心补充道:“我们是娘……小姐的丫鬟,有事大娘可以跟我们交待。” “诶诶。”许大娘憨厚地一笑,她没有再多问,急忙闪身将她们迎进来, “小姐快进来休息,这会儿时辰还早,小公子应该还没起来, 我这就去将他喊起来。” 她说着, 就站到正屋前,轻轻敲了下窗户,小声道:“小公子, 小姐回来了。” “姐姐……姐姐回来了?”里面原本模糊的声音顿时清明起来,一阵丁零当啷的乱响后,青河穿着系错带子的外衫,从里面飞奔出来,“姐姐!” 苏浔见他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眼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流若果然是在骗她。 她先前拿青河作谎,诱她去幽人宫,即便后面知晓她是在诓骗她,她仍旧放心不下青河,因此一从宫中出来,想都没想,她便回了春谷县。 如今见青河完好无损地立在自己面前,她才彻底放下心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青河,姐姐又回来了。” 几日不见,青河长高了些,原本肖似她的五官多了几分少年的锋利,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眼眶通红。 “姐姐,上次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为何忽然带你回宫,这些日子可真是急死我们了。” 苏浔一怔,才记起上一次她被裴怀泠抓回去那次。 心中莫名堵得难受,苏浔对着青河无奈一笑:“抱歉,这些日子太忙,我忘记和你们报平安了。” 青河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将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只闷声道:“姐姐没事就好,但是以后可不要这样了。” “嗯,姐姐答应你。” “那就好。”青河拉着她的衣袖,扶着她往屋里走,“时辰还这么早,你一定没有用早膳,等下让许大娘做给你吃。” 许大娘听了,后知后觉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叹道:“看我,只顾着高兴了,这就去准备早膳!小姐快进去歇一歇,等下我帮您把房间重新打扫一番。” “这个就交给我吧。”小宛笑着望向许大娘,“小姐的房间在哪里?” 许大娘又憨厚地一笑,指了指另一间正屋:“那一间就是,麻烦姑娘了。” “大娘客气了,应该的。”小宛撸起袖子,从旁边拿起抹布就钻进房间收拾起来。 苏浔替小宛搀起玉心,无奈道:“小宛也是个急脾气。” 玉心跟着笑道:“让她忙吧,怪奴婢身子好得慢,要不也冲进去帮她了。” “你还是消了这份心思吧。”苏浔淡笑道,“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养好了也不枉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带出来。” “是,奴婢遵命。” 玉心捂嘴偷笑,又悄悄地看了一眼苏浔。 从那件事发生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如今出了宫,终于见到了几分真挚的笑颜。 心情好了,娘娘应该就能好好吃饭了吧。玉心想着,又心疼地望了一眼她纤薄的身子,暗道趁着娘娘心情好了,一定要将她的身子快点养回来! …… 许大娘摆好早膳,就一脸喜气地拎着篮子去了集市,说要买些鱼肉回来庆祝。 她前脚出去,小宛也流着一身热汗进了屋。她不仅将苏浔的房间收拾好了,还将一间闲置的厢房收拾干净了,这间厢房以后就给她自己和玉心用,刚刚好。 苏浔递给她一块毛巾,道:“快擦擦汗,等一下一起用早膳。” 小宛急忙摇头:“那可不行,尊卑有别,奴婢等小姐用完再来吃。”她说着,就一溜烟跑了出去,生怕苏浔再挽留她。 苏浔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一笑。 青河吸着白粥,悄悄看了她一眼。 他虽然年纪小,但因为自小父母双亡,向来早慧。从他一看到苏浔,就感觉出来她的不对劲。 先不说比从前瘦了许多,光是她苍白的脸颊和眼底淡淡的青色,就知道她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青河咽下口中的粥,搬着凳子往苏浔跟前挨近几步,试探问道:“姐姐,你在宫中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苏浔一怔。 是了,青河这里消息闭塞,她的身份,她和裴怀泠的关系,青河都是不知道的。可是他这一问,她也不知该如何提起,便隐瞒了这些事情,只笑了笑道:“宫中的内教坊司被废除了,姐姐遣散回家,以后再也不会回去了。” “真的吗!”青河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眼睛里是遮掩不住的兴奋亮色,“真是太好了!我终于不用再和姐姐分开了!” 苏浔抿唇一笑:“都这么大了,还上蹿下跳的,你看看你这衣带还是系歪的。” 她说着,伸手将他领间系歪的带子解开,认真地给他重系起来。 这衣带还是青河早晨听闻她回来,自己着急之下胡乱系的。 青河看着她认真温柔的动作,半大的少年,眼底涌出了湿意。他搓了搓眼角,又小声地重复一遍:“姐姐回来真好。” 苏浔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初阳已经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院子里的大槐树,洒下了斑驳的光影。 青河吸了吸鼻子,无意间看到外面的天色,忽然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糟了,我要迟到了!先生又要责罚我了!” 他说着,冲进了房间,抱着自己的书袋往外跑去。只是临出门的时候,他又止住脚步,回头望着苏浔,高声道:“姐姐好好休息,你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苏浔望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又笑了,那颗一直莫名揪着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松快许多。 …… 青河前脚刚走,院子的门扉忽然传来叩声。 小宛疑惑地走到门口,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子声音:“在下陈铮,来找青韵姑娘。” 小宛自然不认识什么陈铮,只望着苏浔,等待着她的答复。 苏浔沉思一会儿,才记起来陈铮是谁——她上次来春谷县的时候,盘下了他的铺面,并雇他做了掌柜。 “去开门。” “是。”小宛得到她的准允,才跑到门口打开了木门。 陈铮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衣,俊秀的脸上一双眼睛神采奕奕,远远望到苏浔,他便弯腰行礼:“方才在集市上遇见许大娘,她说您回来了,在下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如今见到,心里终于踏实了。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他的欢喜十分真诚,苏浔淡笑着上前,朝着他虚扶一把:“陈掌柜,好久不见了。” “确实好久不见,不知姑娘这几日去了何处。” 苏浔微微一笑,避过了这个问题,只道:“我不在这几日,铺面上可还好?” 一听她提到铺面,陈铮的眼睛亮起来:“回姑娘,从县里的灾荒过去后,皇上的新政便推行下来,百姓的生活很快就恢复到从前,您离开前盘的三间铺面,因位置绝佳,如今生意可是红火得不得了!” 苏浔听到他提到皇上,不由愣了愣,倒是没想到,她竟间接地沾了裴怀泠的光。 陈铮说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本厚厚的账本,双手举到她的面前,说道:“姑娘,这是这些日子的账目,在下每一笔都记在了上面。只是……因您迟迟不回来,在下见账上这一大笔银子闲置着太过浪费,就擅自做主,用账上的银子,又添置了两间铺面……”他说着,语气低下来,似是在担忧苏浔责备他。 苏浔从他手中接过账本,随手翻开,脸上闪过讶然。 陈铮这帐,记得实在是太精细了,连小到几文钱的碎布都记在了上面,而且每一笔账后面,都详细地记录了买者。这样精细的账本,是完全做不了假的,他这样一点一滴记得仔细,无非是刻意为她做的,他怕她误会他的信誉。 苏浔阖上账本,复杂地望着他。 陈铮此人,虽看着文弱,却长了一双清明聪慧的眼睛,若是他瞒着她这段时日的账目,她必然无从发觉,却没想到,他竟是一丝不苟地记着每一笔账,哪怕他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苏浔的心里涌上了暖意,她将账本递还给他,温声道:“这些日子劳烦你了。” 见她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陈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抱着账本,回道:“姑娘要不要去看看在下新添置的两间铺面,那位置虽没您选得好,但是胜在地方大。” 苏浔看了看天色。 如今虽是早上,但她昨夜赶了一夜的路,身子早已经疲乏,怕自己吃不消,她便摇头道:“我刚回来,今日有些累了,明日吧,我去铺面找你。” “都听您的。”陈铮急忙回道,“姑娘既然累了,在下便不在此处叨扰了,这就告退。” “好,陈掌柜慢走。” “谢姑娘。”陈铮恭敬地走了出去。 送走她,苏浔揉了揉眉心,小宛见状,急忙上前搀着她,“小姐,奴婢扶您去屋里歇息吧。” “好。” 小宛服侍她躺在床榻上,便悄悄退下了。苏浔卧在绵软的被褥上,拥着薄衾,望着上面粗糙的房梁,发了一会愣。 这里,果然不是让她窒息的深宫了。 裴怀泠竟然真的放她离开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苏浔侧首,望向外面耀眼的天光。 这个时辰,原本是立后大典开始的吉时…… 不知道百官朝贺的时候,他会以何种方式解释。 苏浔的心忽然揪紧。 当一颗心越来越沉时,她恍然回过神,随即恼恨地摇了摇头——她都已经离开了,还管他做什么! 春谷县有青河,有陈铮,还有许大娘和她的两个小丫头,这才是她往后的日子,这才是她要的自由,从此以后,她和裴怀泠天各一方,两不相干! 这样想开,堵在她心中许久的莫名的不安,忽然便纾解了,连夜奔波劳碌的疲乏随之而来,她阖上眼眸,渐渐昏沉地睡过去。 第63章 安身之处 大祁宫中还挂着来不及撤去的红绸。 铺满地的红毯被匆匆卷起堆在一边, 太监和宫女正在忙碌地搬运,没有人敢说话。 本该来朝贺见礼的百官,此时被召进了御朝殿, 面面相觑。 不久,裴怀泠出现在了御朝殿中。他穿着玄色飞龙纹的常服, 面色如常般坐在了鎏金椅上。 跟随而来的李温便道:“上朝——” 百官们互相递了个眼神, 聪明人都察觉出来, 宫里怕是出了什么事,但他们也不敢询问,只忍下好奇心, 像寻常一般开始上朝。 “淮河水利一事,进展如何了?”裴怀泠在上首, 淡声询问。 田右丞急忙上前。 他今日穿着褐红色的庆典官服, 连朝笏都没拿, 所幸他一直密切关注着淮河水利之事,进展全在心中, 便如实报道:“回皇上,淮河和渠江之间已经开山凿渠,司空纪大人已去巡查。” 裴怀泠冷淡地应了声,田右丞又补充了其他的事项, 候在一旁的百官见御朝议事如往常一样进行,也不敢顾忌其他,将司职的要事一一禀述。 御朝殿的早朝在两个时辰后才散去。 封后大典的吉时已过, 该封为皇后的韵妃娘娘也没有出现, 外面喜庆的红绸全部撤去,大祁宫又恢复了往日的肃穆清冷。 百官们往外走着,有人已经打听出来今日的事由, 不久关于韵妃娘娘在大典前夕忽然离宫的消息,传遍在百官之中。 “宫外究竟是有何要事,连一日都等不及?” “不知道,有人说是娘娘的母家出了事情,还有人说……娘娘和皇上感情不睦……” “当真?那皇上也真是……” “哎,上一个皇后是逆党,如今这一位,竟还要伤皇上的心……” “你们活够了吗?”一道冷肃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说闲话的官员见到来人,急忙行礼,道:“右丞大人说的是。” 田右丞冷哼一声:“好自为之,莫忘了皇上的威严。” 他话音一落,几个官员冷汗就落了下来,果然是他们的胆子太大了,竟忘了皇上真正的脾性,几个人瞬间闭了嘴,再也不敢多议论一个字。 裴怀泠一直站在御朝殿的偏殿中。御朝殿居于大祁宫的高处,从窗口往外望去,能俯视到半个大祁宫。 朱红色的宫墙围裹,汉白玉石的台阶在烈日之下散发着灼人的白光,待到百官的身影散去,只剩下一片枯燥而刺目的红和白。 难怪,她不喜欢这里。 “皇上,该用午膳了。”李温弯着腰上前,恭声说道。 裴怀泠却忽然问道:“她如何了?” 李温一凛,急忙回道:“回皇上,娘娘已经安全到达了春谷县。” 裴怀泠便没再说话,他转过身子,顺着偏殿层层铺展的台阶,慢慢走了下去。 …… 苏浔一觉睡到了下午。 她盯着粗糙的房梁发了一会儿呆,才渐渐清醒过来。 真好,今天没有梦到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白纱,没有梦到那张血淋淋的脸。 “小姐,您起了?”小宛掀开门帘,抻着脑袋看着她。 “嗯。”苏浔拥着薄衾坐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奴婢们刚刚熬了一碗冰糖绿豆粥,现在天儿愈发炎热了,您要不要喝一些解解暑?” 苏浔正觉得腹中饥饿,便笑道:“好。” 小宛便欢快地跑去了厨房,玉心正在看火,小宛笑眯眯地端着已经凉好的冰糖绿豆粥,对玉心说道:“玉心姐姐,我现在觉得娘娘离宫果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她的胃口都好了,还要喝我们的绿豆粥,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娘娘饿坏身子啦。” 玉心无奈地笑:“小姐说了,不许叫她娘娘,背地里也不行。你莫要贫嘴了,快给小姐送去。” 小宛吐了吐舌,又欢快地跑了出去。 玉心却忧喜交加地叹了口气。 喜的是,娘娘终于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忧的是,原本要贵为皇后的人,即便眼下流离民间,那位便会真的放了她吗…… 苏浔喝了整整一碗冰糖绿豆粥,在小宛殷切的视线下,还吃了一盘她新做的糕点。 她揉着许久没有吃撑的腹部,悠哉地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懒洋洋地走到院子里,倚在大槐树底下的躺椅上,一边喝茶,一边望着树隙之间的天空,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真好啊。 她这样躺着,一直躺到了夕阳落山。 青河背着书袋下学了,从怀里掏出来两张纸塞给苏浔,说道:“姐姐,我方才路过成衣坊,遇到了陈掌柜,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苏浔接过来,打开,发现是陈铮新添置的两间铺面的地契。 她笑了笑,起身走到屋里,打开一个匣子,里面还放着三张地契。她将这五张地契合在一起,心道,这是她眼下所有的家当了。 只不过这些家当,全靠当时秦长宁给她留的银子添置的。 秦长宁又成了她的恩人。 想到这些,苏浔叹了口气,他被流放多日,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正在她发呆的间隙,许大娘的晚饭做好了。 浓郁的香气飘满院子,小宛帮着收拾,青河哒哒地跑到她房间外面,高喊道:“姐姐,吃饭啦!” 苏浔笑着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烦乱扫去,笑意盈盈地走了出去。 离开大祁宫的第一天,苏浔就这样吃吃喝喝睡睡地过去了。 …… 第二天,苏浔起了个大早。 昨日她答应陈铮去铺面,她用了早膳,叮嘱玉心好好养伤,便带着小宛去了街市。 陈铮也早已在成衣坊里等着她,老远见她来了,他急忙迎上前,笑道:“姑娘,您来了。” 苏浔回给他一个微笑,随着他迈进了成衣坊。 这处成衣坊是陈铮先前的那处铺面,里面与苏浔刚开始看到的样子,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灾荒过去,大家的生活又恢复了,那些隐在家中许久的小姐夫人也开始闲逛,我们这几处成衣坊生意不错,坊里这些款式都是时下新兴的。” 这些衣裳,比她从前来的时候精致许多,连颜色也是符合季节的鲜亮色。 苏浔上辈子喜欢琢磨穿搭,也算是走在时尚前沿,但是这毕竟是大祁,她对此处的衣饰并没有多少研究。好在陈铮经营成衣坊已经多年,她可以放心地信赖他的眼光。 她走在琳琅满目的衣饰间,边走边仔细看着。 陈铮等她看完,才道:“另外四处铺面,姑娘要不要也去看一下?” “好。” 于是一上午的时间,苏浔巡查完了她所有的铺面。 陈铮不愧是擅长经营的一把好手,五个铺面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苏浔坐在最后一个铺面里,这处铺面在南阁街,位置偏些,但是面积颇大,足足有两层,她坐在二楼隔出来的房间里,从窗户往外望去。 陈铮给她添上一盏茶,笑道:“姑娘,您不觉得我们这成衣坊缺什么吗?” 苏浔疑惑地望向他。 陈铮便笑道:“这五处铺面,还用着从前的名字。若是生意要做大,名号自然少不了,姑娘,我们缺一个名字啊。” 苏浔倒是没想到他有这种野心。 陈铮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我一直想在商场上有一番成就,奈何经济拮据,也没有姑娘一下子买下三个铺面的魄力。如今虽是为姑娘做事,却让我看到了希望。若是姑娘不介意,我愿意倾尽所能,为姑娘打下坚实家业。” 苏浔怔了怔。 她从没有过要成为一代女商传奇的想法,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并没有多少经商的才能。但是陈铮的一番话,却像是忽然打开了她的心门。 没了裴怀泠,她总要寻得安身之处,而春谷县这一切,不正是她最好的开端吗? 这样一想,豁然开朗。 苏浔笑吟吟地望着陈铮,说道:“付给你的工钱可不值得你这样,我又不喜欢占人便宜,陈掌柜既然有如此心思,不如……”她话音一顿,“不如你入股吧。” 陈铮愣住,随即摇了摇头:“姑娘,我没有钱。” “那又如何,你的能力是无价的。” 苏浔来自现代,自然知晓技术入股这一说法。她沉吟片刻道:“先前除了你的工钱,还给了你一分的分成,但如今看来对你实在委屈。不如这样,从现在起,我们便算作合伙人,我算是出资入股,你做管理,我们五五分,可行?” 陈铮彻底怔在了原地。 他原本以为,那一成的利润已经是让他捡到大便宜了,没想到苏浔竟直接将他作为了合伙人,给了他一半的利润。 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毕竟,他除了自己这个人,可谓是一无所有。 陈铮犹豫着,认真道:“姑娘,我们可以合伙,但五分利太多了,一分已经足够……” “好了,就五分。”苏浔打断了他的话,像陈铮这种重诚信、擅经营的人才,她必然是不亏的。 眼前的桌子恰巧摆着笔墨纸砚,苏浔起身提笔,很快写好了两份契约。 她将墨迹吹干,按上手印,然后递到陈铮面前:“到你了。” 当契约呈在自己面前,陈铮才如梦初醒般,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他抬头看向苏浔,她正固执而坚定地望着他。 陈铮便知道,自己的推辞已没什么意义了。 清润的眸子微颤,他的眼底莫名有些湿润,纵使他是合伙人,但从今往后,眼前的女子永远是他的东家,他必当竭尽全力协助于她。 他按完了手印,将契约看了一遍,温声道:“姑娘,契约上还缺着署名,不知我们的名号,姑娘想出来了吗?” 苏浔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远方街市喧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走其中,夏日的清风吹过,华罗布裳轻晃,一片锦绣山河。 她弯了弯唇角,说道:“就叫风锦庄吧。” 第64章 一切可期 忙完铺面的事情, 陈铮将苏浔送回了家。 刚巧是用午膳的时候,许大娘将两人迎进来,热情地对着陈铮说道:“陈掌柜, 留下一起吃饭吧。” 小宛听闻就觉得不妥,刚要上前制止, 却被苏浔拉住了衣袖。 她笑道:“陈掌柜, 今天是我们合伙的好日子, 若是不介意,留下庆贺一下吧。” 陈铮原本想推辞,见她这样说, 心底里的拘束便消散了,他便应道:“谢谢姑娘, 我就不客气了。” 许大娘便欢喜地进了厨房, 又添了两个荤菜。 陈铮跟在苏浔身后进了堂屋, 小宛皱着眉头,跑到厢房跟玉心说了这件事:“玉心姐姐, 小姐要和外男一起用膳,会不会有些不妥……” 玉心正在给伤口换药,闻言,急忙问道:“外男?多大年纪的?” “不知道, 就那个陈掌柜,看样子挺年轻的,长得还挺好看。” 玉心更着急了, 连带着换药的动作都有些慌:“这件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 岂不是要被误会?” 小宛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药,一边替她换着伤药,一边说道:“不过玉心姐姐, 皇上都把小姐放出宫了,还会将她接回去吗?若是不再管小姐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拘束的?” 她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皇上真的会不管娘娘了吗? 玉心左思右想,也揣摩不透圣心,只好道:“不管怎样,若是皇上以后来找娘娘,我们要替娘娘瞒好。” “嗯。”小宛跟着点头,又道,“那就让娘娘放手去做,我们两个瞒好就行。” “对。” 两个人,在小小的厢房,坚定地立下了要欺君的誓言。 苏浔却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现代,这种不过是正常的交际而已,何况她今天已经将陈铮当做了自己的朋友。 许大娘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饭菜,苏浔以茶代酒,朝陈铮举杯道:“祝我们合作愉快。” 这祝语说得有些怪异,陈铮也没有多想,温和地朝她举杯,道:“风锦庄会越来越好。” 两人这顿饭,吃得甚是融洽。 待到用完午膳,苏浔要歇息了,陈铮便起身告退,没想到刚走出堂屋,厨房忽然传出一阵乱响,接着传来许大娘的惊叫! 陈铮想都没想跑进了厨房,苏浔也紧随着他跑过去。 原是许大娘摔倒了,此时正趴在地上,身上地上全是水。 陈铮急忙上前将她搀起来:“大娘,有没有事,要不要去请大夫?” 许大娘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胡乱擦了一把身上的水,又扭了扭双脚,憨厚地笑了笑:“不碍事不碍事,吓着小姐了吧,怪我方才端着水盆没注意,衣带挂在了杆子上,不小心就摔倒了。” 听到她说无事,苏浔才放下心。 她将手里干净的帕子递给许大娘,柔声道:“大娘擦擦脸。” “诶,谢小姐。” 在她擦脸的间隙,苏浔看到了她腰间勾在杆子上的衣带,因为许大娘的摔倒,衣带已经扯坏了,有一根连着破裂的衣衫垂落下来。 苏浔蹙眉,望了一会儿,忽然看向身旁的陈铮:“陈掌柜,我们的衣裳,都是用系带开合吗?” 这个问题过于寻常,但陈铮仍旧认真回道:“是的,现在制衣都是用系带。” “没有钮扣吗?” 陈铮清明的眸中闪过茫然,随后疑惑问道:“钮扣是什么?” 苏浔哑然。 这大祁,竟然没有扣子吗? 难怪,连裴怀泠那些繁复的服制和鞋子,都要用数不清的衣带开合,从前她服侍裴怀泠更衣的时候,还因为分不清这些系带,在安神殿跪了整整一夜,可是……现在看来,这哪能怪她? 应该怪这个朝代,发展得不完善,连扣子都没有! 好歹都是来自现代的,裴怀泠肯定知道这种全是系带的衣服很难脱,他当时为何要为难自己? 那可是在安神殿跪了整整一夜啊,她当时腿都要跪断了,裴怀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浔想着,眼底顿时簇起一团火苗。 陈铮看着苏浔眼中的怒气,一时更加疑惑了,他低声又问了一遍:“姑娘,什么是钮扣?” 他的声音,将苏浔从回忆中一下子拉了回来。 眼中的怒气消散,她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一笑。她竟然走神想起了裴怀泠,还因为他动了怒,这属实有些不太对劲。 她清了清嗓子,用力摒弃了心底莫名的烦乱,朝着陈铮解释道:“钮扣类似于结或者片状物,将其缝在衣服上,另一面开一个嵌合口,扣子穿过去便能将衣服合上。” 陈铮听到她的解释,迟疑道:“姑娘说的,像是用在兵甲上的连接扣。” 他这样一说,苏浔也疑惑了。 陈铮带她走到桌旁,让许大娘给他找来纸笔,在纸上画了一幅草图,递给苏浔:“这便是连接扣。” 苏浔接过,这上面画的,形状类似于盘扣,但比盘扣更长些,也更粗糙些。 但也算是扣子了,苏浔便道:“我说的钮扣,和此差不多。这东西十分方便,为何不将它们用在衣服上?” 陈铮便道:“姑娘大概是没有了解过,这连接扣扣解简单,能让盔甲在战场上穿卸更灵活,确实是便利之物。但是在民间……没有人考虑过将连接扣用在寻常衣服上。” “为何?” 陈铮皱着眉,想了片刻,才道:“大概是因为不太美观,也有可能因为这是兵甲所用之物,为了回避吧……”其实,具体的原因陈铮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从未听人思考过这个问题。 苏浔思忖着他的话,问道:“既是兵甲所用之物,可有律法规定寻常百姓的衣饰不能用?” “这倒是没有。” “那就好。”苏浔一笑,“至于美观的问题,交给我吧。” 陈铮望着她眼中信心满满的流光,竟分毫都质疑不起来,便跟着她弯了眉梢,应道:“好,劳烦姑娘了。” …… 送走陈铮,苏浔连午觉都没睡,拿着笔墨纸砚就钻进了房间。 直到夕阳落下,她才歇了笔,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小宛从门外抻进来脑袋,小心问道:“小姐,都一下午了,您连口水都没喝,还没忙完吗?” “忙完了。”苏浔的语气都带着松快,纸张上的墨迹已经干了,她将它们小心折好放在怀里,随手穿上一件浅绯色的外衫,对小宛说道,“走,再跟我出去一趟。” “是。”小宛便急急忙忙收拾一番,跟着她出了院子。 苏浔直奔陈铮常在的铺面,一进去,便看到他正在柜上埋头理账。 “陈掌柜,看。”苏浔将怀里的纸张放在了他眼前。 陈铮没想到她完成得这样快,再一看她手心里还有来不及擦拭的墨迹,便知道她是怎样的跃跃欲试了。这份情绪影响得他也染上期待,于是他展开了纸张,随即,一双眼睛便亮了起来。这上面竟然画了满满当当的草图! 苏浔在他展开的时候,便开始介绍:“这几款是盘扣,用线绳纽的,我只会这几种纽法,都给你画出来了,应该还有别的纽法,你可以找些心灵手巧的妇人慢慢研究。盘扣的样式也有很多,这个是直盘扣,这个是花型扣等等……后面这几款比盘扣简单些,就是圆片穿孔扣阖的原理,圆片的材质可以有很多种,昂贵精致些的可以用金玉珍珠,低廉些的可以用木片石片……” 苏浔说了很久,陈铮的目光从最初的吃惊,渐渐变成了不可思议的惊喜。 这几张草图,将扣子各种形态的用法和做法描画得十分详尽,陈铮在成衣行这么多年,从没有想过那些用在兵甲上粗糙的连接扣,竟然可以改良到如此精美的地步。若是这些用在衣服上,那必然会改变整个春谷县乃至大祁的穿衣方式! 陈铮的手微微颤抖,他极力遏制着情绪,望向苏浔:“姑娘,这些都是你设计出来的吗?” 苏浔一怔,这些在现代人人皆知,但她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只好摇了摇头,随口说了一个理由:“不是,是我从前无意看过的一本古书上记载的,当时觉得十分巧妙,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原是这样,竟还有这样神奇的古书……” 陈铮惊喜着,一双明润的眼睛散发着比苏浔更加跃跃欲试的光芒:“我这就去找几个绣娘和工匠做一批。” …… 陈铮不愧在成衣行浸润已久,用了不过一夜的时间,就赶制了一大批各种各样的扣子。 苏浔隔天去,看到琳琅满目的钮扣,又一次感慨自己这个合伙人找的真是太对了。 铺面里坐了三个绣娘,正在将成衣上的系带拆下来,在陈铮仔细的指导下,换上了扣子。 不过半个时辰,一件没有系带的成衣便做好了。 陈铮将衣裳提起来,放在苏浔面前,问道:“姑娘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 绣娘的手艺自是极好的,色泽搭配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扣子款式搭配上有一些缺憾,比如这是一件立领的夏衫,领口若是用花型扣会更好些。 苏浔便将自己的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陈铮对比了一下,便觉得她说的十分有道理,于是又拿过另一件成衣,让绣娘换了另一批扣子。 就这样试验了足足一天,陈铮和苏浔总算摸索出了门道。 最后的几件成衣,无论是色泽搭配、款式搭配,还是针脚的行运和藏匿,都臻至完美。 苏浔擦着额角细密的汗,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陈铮送走绣娘,回来看到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急忙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谢谢。”苏浔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入了喉间,身上总算舒服了许多。 陈铮便笑:“我从未见过有女子像姑娘这般认真过。” 苏浔疲惫地用手腕撑着下巴,随口道:“生计所迫罢了。” 她那截纤细的腕子莹白如玉,配上这样的语气,竟让人无端心疼。 陈铮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只道:“往后有我帮扶姑娘。” 苏浔并未将这句话听进心里,她侧过头,望着满地拆下来的系带,若有所思道:“这样拆拆缝缝,既浪费做系带的布料,又浪费时间。” 陈铮望着满地的带子,沉吟着。 随即,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望向了对方。 “我……” “我……” 陈铮便笑了,道:“姑娘先说。” 苏浔也笑道:“看陈掌柜的神态,怕是和我想到一处了。要想从根源上节省布料和时间,我们这风锦庄,不能只卖成衣了。” “该自己制衣。” “对。”苏浔莞尔,“若是以后名号口碑响亮了,我们还可以给那些勋贵做定制。” 陈铮在心中几乎瞬间捋出了所有的步骤,他明润的眼睛弯起:“那往后,便要和姑娘努力共事了。” “嗯,一切可期。” 第65章 是时候了 三个月后。 炎热的夏日一晃而过, 时节已经入秋。 南阁街的风锦庄二楼,单独辟出了一间精致的房间,雅间里铺着绯色的波斯地毯, 摞满账本的书案旁,摆着一方黄花梨木雕制的美人椅。 苏浔倚在铺满绣锦的靠背上, 素手扇着美人扇, 水遮雾绕的剪眸慵懒地从开着的菱格窗扉往外望出。 楼下是风锦庄那处原本偏僻的铺面, 客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姑娘。”房间外传来叩响,是陈铮的声音。 苏浔便笑道:“请进。” 陈铮推开门走了进来。三个月, 风锦庄推出的扣子设计,比预想的还要顺利。百姓似乎早已受够了繁复的系带, 再加上他们设计出了各式各样、各种材质的扣子, 从勋贵王爵到寻常百姓都能使用, 因此扣子一推出,几乎在瞬间就被百姓接纳。而春谷县又隶属京城, 扣子的热潮不仅席卷了小小的春谷县,也飞快地传入京城,在京城推行得如火如荼。 如今的风锦庄,可谓是日进斗金。陈铮也脱下了从前那身青色布衣, 换上了烟青色的蜀锦长衫,乌黑的长发用莹润的玉冠束起,他原本就长得清秀, 如今这番打扮, 竟有了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气韵。 苏浔惯爱看好皮相,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陈铮仿佛没有察觉,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姑娘, 又有好事发生了。” “什么好事?” “皇上将商税减轻了,你看。”他从怀里拿出来一份誊抄好的告示递给苏浔。 苏浔接过,告示是今日张告,上面不仅有关于商税的改革,还有土地税等关乎农人的改革,这些税种的征收都大大降低。她惊讶道:“如今这光景,倒真是好时候。” 陈铮感慨道:“如今的长乐帝也当真是洗心革面了,从前昏庸无道,没想到一朝觉醒,还是个利国惠民的好皇帝,这真是我们的恩泽。不知淮河水利一事姑娘有没有听说,据说近几日淮河疏通成功,河水灌溉进旱区,北方的灾荒将不会再复发。而且河道的打开,南北的货运也更加便利,这对我们风锦庄的发展,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苏浔听到他这样夸赞长乐帝的功绩,不由有些微微出神。 她和裴怀泠已经分别三个月了,裴怀泠果真没再来找过她。不过是短短的三个月,她在生意上有了起色,而他,竟然将大祁起死回生。 当真是厉害,不愧是从前将偌大的裴氏玩弄在股掌之间的人…… “姑娘?”一旁的陈铮小声唤了她一句。 苏浔回过神,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刚刚走神了。既然现在如此便利,以后倒是可以将风锦庄往南发展……对了,京城开的分号怎么样了?” “还不错,等晚些时候,我给姑娘将账目送过来。” “好,劳烦陈掌柜了。” “应该的,那我先告退了。” 苏浔朝他微笑颔首,陈铮便退出去,轻轻阖上门。 他往外走了两步,脚步忽然顿住,转头望着紧闭的门扉。她走神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每一次他向她提到朝中或者皇上的动向,她都会有些失神。 陈铮只知她曾经在宫中做过舞姬,后来被皇上遣散。可是……真的只是舞姬吗? 又或者,这样的姿容,皇上只要见过,能舍得放开吗? …… 大祁宫,御朝殿中。 田右丞在弯腰禀道:“回皇上,赋税新政今日已顺利推行,淮河水利那边,河道已经疏开,剩下的便是固防这些事务,大司空纪大人一直在原地排布,可谓呕心沥血……” “赏。”鎏金椅上,清冷的声音淡淡道。 “皇上圣明。”田右丞应道,又接着说,“如今只剩巨鹿军逆党残余一事。三月前按照皇上吩咐,果然在越州城七县搜捕到隐匿的巨鹿军,皇上分派的精骑将逃窜的巨鹿军几近全部抓获,唯一失职的是……巨鹿军头目方士屠侥幸逃脱了。但皇上放心,我们定会竭尽全力,将他尽快抓获。” 上方传来冷淡的应声。 田右丞禀报完,便弯着腰退了回去。 殿中一时寂静,李温见状,看了座中人一眼,上前说道:“大人们既然无事要禀,便下朝散去吧。” 群臣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裴怀泠从鎏金椅上站起。 他今日穿着薄氅,玄色的龙服隐在薄氅下,比往日少了几分威严,却愈发显得冷峻和森然。 李温悄悄看向他,心底冷颤连连:从韵妃娘娘走了后,皇上就一直是这样,仿佛韵妃娘娘把他的魂儿给带走了,只剩下这一副阴气森森的皮囊。 当然,他只敢这样想,可不敢说出来,只越发卑微地问道:“皇上,还是去无央殿吗?” “嗯。” 李温便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跟在了他的身后。 无央殿每日都有人扫撒,时节入秋,殿中的海棠树下全是掉落的叶子,婢女在树下扫着,沙沙作响。 裴怀泠坐在了树下的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琉璃盏,盏中是暗红色的酒液。除了这些,还有笔墨纸砚和成摞的奏折。 这几个月,他都在无央殿批折子。 李温快步上前,将落在石桌上的落叶拂开,又将盏中的残酒倒掉,给他换上新酒,这一切忙好的时候,裴怀泠已经打开折子,开始批阅。 李温在他身后,气都不敢喘:这三个月,朝中政事繁杂,大到新政修改、淮河水利每一桩要事的决策筹划,小到先前灾民后续的安扶,皆一桩桩一件件依靠着皇上。整整三个月,皇上沉于政事,难以脱身。好在近日,一切已经顺利铺展,连石桌上的奏折都少了一多半,皇上应该可以歇歇了。可是……他的情绪,依旧低沉而冷森。 李温也不敢劝解。裴怀泠习惯在批阅的间隙抿酒,李温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一看盏底见空,就急忙往里添酒。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便过去了。 宫里掌了灯,已经入夜。 成摞的奏折总算批阅完了,裴怀泠捏着眉心,从石凳上起身。 石桌上的灯烛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裴怀泠仰头,望着快要落光叶子的海棠树,忽然问道:“她那边,如何了?” 李温急忙回道:“回皇上,娘娘的风锦庄在京中开了分号,生意极好。” “她倒是风生水起。” 李温不敢接话。 裴怀泠将空了的酒盏放在石桌上,黑漆漆的瞳仁望着已经批阅完的奏折,眼底有了几分隐晦的愉悦。 李温刚要给他添酒,就看到裴怀泠弯了唇角,他吓得心尖一跳,小声问道:“皇上?” 裴怀泠狭长的凤眸眯起,轻声道:“是时候了。” …… “姑娘,这是京城分号的账目。”深巷里的院子里,陈铮将手里的账目递过去。 苏浔接过来,有些无奈地笑:“都这样晚了,你还要来一趟,明天再给我也行的。” 陈铮明润的眼睛微微弯起,解释道:“毕竟答应姑娘晚些送过来,再说,我也是顺路。” “哟,陈掌柜来了!”许大娘刚摆上晚饭,见他来了,急忙招呼道,“陈掌柜吃了没,留下吃饭吧。” 陈铮看了看苏浔,笑道:“太晚了,有些不方……” “留下吧,回去再吃上饭还不知道要多久。”苏浔也不给他客气的机会,将一旁干净的碗筷递给了他。 她们习惯在院子里吃饭,初秋的凉风吹来,月色渺渺,树叶沙沙作响。陈铮心意轻动,便不再推辞,在她面前坐了下去:“那我便沾姑娘的光了。” “不用客气,陈掌柜待我家小姐这样好,不过是一顿饭嘛。”许大娘乐呵呵地道。她虽是仆妇,但苏浔向来没什么架子,待她也很是亲和,许大娘的性子便越发憨直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对陈铮的喜爱。 在她眼里,苏浔虽是从宫中遣散的舞姬,但模样国色天香,心性也善良温和,而这陈掌柜,不仅一表人才,还聪慧有才能,两人又这样交好,看着便相配。许大娘有意将他俩撮合在一起,因此对待陈铮格外热情。 陈铮擅察言观色,自然看懂许大娘的意思,他看了眼苏浔,她只在随意地笑,浑然无觉。 她对他,向来以友待之。 陈铮便朝许大娘笑了笑,仿佛也什么都不曾察觉,温声道:“辛苦大娘了。” “诶不辛苦不辛苦。”许大娘憨笑着往厨房走去,说道,“我再去添两个菜去。” 看到许大娘走远,在屋里绣花的玉心和小宛开始交头接耳。 三个月,玉心的伤已经大好,她和小宛白日跟着苏浔学着处理账务,晚上窝在院子里服侍苏浔,顺便绣绣花。 “玉心姐姐,我怎么瞧着大娘格外喜欢这陈掌柜呢?” 玉心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悄悄往外望了一眼,小声道:“老人家就是喜欢乱点鸳鸯谱。” “可是,玉心姐姐,你说小姐也喜欢这陈掌柜吗?” “应当是喜欢的吧……但,是不是那种喜欢,我也看不出……” “哎。”小宛重重叹了口气,“那皇上怎么办?” 一听她又提到皇上,玉心急忙捂住她的嘴,食指抵在唇上,紧张道:“嘘,不要乱说,不是说好了替娘娘瞒着的吗。” “哦,对对。”小宛顿时闭了嘴。 两个丫头提心吊胆地继续绣花,苏浔和陈铮在外面,一顿饭吃得仍旧很是融洽。 用完晚饭,陈铮不便多待,便要起身告辞,门外,却忽然传来了轻叩声。 苏浔和陈铮望了一眼门口。 小宛听到声音,扔下针线,急忙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外面的人她不认识,她愣了愣,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呀?” “请问,青韵姑娘在这儿吗?” 苏浔的眼睛猛然睁大,这个声音…… 她瞬间起身,几乎小跑般走到门口,待看清门外的人,眸中一片惊喜讶然。 只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戴着斗笠,斗笠之下,女子朝她狡黠地笑,男子如玉俊美,望着她笑意濯濯。 第66章 暗恋 “青韵, 好久不见。” 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秦婉婉和本该流放棘州的秦长宁。 “世子,婉婉, 你们怎么会……”苏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 秦婉婉掩了掩头上的斗笠,朝她笑道:“青韵, 我们进去说。” “快进来, 是我糊涂了。”苏浔急忙闪身, 让他们进了院子,阖上门的时候,还特意往外看了一眼, 生怕引起别人注意。 进了院子,秦婉婉和秦长宁摘下斗笠。 苏浔望着他们完好如初地站在自己眼前, 一时不知是该感动, 还是该询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好在秦婉婉还是自来熟, 见桌上有热茶,先自己倒了一盏, 一饮而尽,又问道秦长宁:“兄长要不要喝一些?” 秦长宁温和地望向苏浔:“她向来没规矩,让你见笑了。” 他还是那般温润,流放的寒苦没有折损他的容貌, 却让他的气质中平添了沉稳,即便立在这方狭小的院子中,仍旧一身风华, 濯然若玉。 院子里静悄悄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 苏浔叹道:“婉婉性子率直,世子这一路应当很是辛苦吧。”她看向呆在原地的小宛,吩咐道, “去拿几个新杯子过来,再泡一壶新茶。” “是。”小宛急忙跑进了厨房。 “大娘,麻烦你再去做几个热菜。” “好好。”许大娘也往厨房走去,临走之前还多看了秦长宁几眼,心道又是一个俊男人,俊得差点晃花她的眼。 玉心还僵在原地。 小宛和许大娘是不认识秦长宁的,但她不一样。她从前服侍在安神殿,哪个权贵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一位,不正是平南王世子秦长宁吗?这可是反贼!据说因为谋逆被流放了,但怎么会来到此地?而且,看样子竟与她家娘娘甚是交好! 完了,娘娘竟然和逆贼有瓜葛,完了完了…… 玉心心里慌成了一团乱麻。 “玉心。”苏浔忽然唤她,让她打了一个激灵,“你现在去巷口守着,看着有没有什么异常。” “奴婢……奴婢遵命。”玉心战战兢兢往外走去。 秦长宁听到她这一系列安排,不由弯起了眉眼:“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谨慎。” 他说着,望向一直立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男子,微笑道:“这位是?” “他是陈铮,我在风锦庄的合伙人,”苏浔说到这,忽然顿了顿。秦长宁身份特殊,陈铮虽然值得信任,但她不愿意他受到牵连,于是她走到陈铮身旁,低声道,“陈掌柜,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虽无法解释,但还请你能为我保密。” 陈铮垂下眼睑,望了她一会儿,轻声道:“好,若有什么需要帮忙,姑娘尽可与我开口。” “嗯。” 送走陈铮,小小的院子终于剩了他们三个人。 秦婉婉喝足了茶水,整个人疲惫地歪在椅子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终于可以歇脚啦。” 苏浔引着秦长宁落了座,小宛将泡好的新茶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下去。 苏浔坐在秦长宁对面,抬起腕子给他倒了一盏热茶,才道:“婉婉,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上次你帮我从那昏君手里逃脱后,我一直隐藏在附近的小县里,等到风头过去,我才召集了平南府残余的旧部,沿着兄长流放的方向,往棘州追去。”秦婉婉有了困意,仍旧强打着精神跟她说道,“然后追到半路,便遇上了兄长……” 她说着,眉头皱了皱,似是想起了不愿意提起的事情。 秦长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累了就去歇息吧,我和青韵慢慢说。” “嗯……”秦婉婉揉了揉眼梢,望着苏浔,“青韵,我能睡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苏浔拉过她的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房间,“这是我的床榻,今晚我和你一起睡,有什么需求你吩咐小宛就好。” “嗯,那我就不客气啦。”秦婉婉蹭了蹭她的肩膀,蹬掉鞋子便爬上了她的床榻。许是太过疲累了,几乎是一躺下,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浔给她掩好被角,才阖上门,从屋里走了出来。 秦长宁还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听到她的脚步声,望着她温柔地笑:“我们这样冒然找来,真是打扰你了。” “无事,我一直在忧心婉婉,如今见她完好,总算放下了心。”苏浔在他的对面坐下,见他的茶盏空了,又抬起手腕给他添上茶水。 氤氲的茶水在夜里起了一层白雾,那执着茶壶的素手,像是染上了一层茶香,让人挪不开眼。 秦长宁好看的桃花眼不着痕迹地从上面错开,温声问道:“青韵,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挺好的,你看。”苏浔指了指眼前的小院子,“虽然小,但比在宫中开心多了。” “我是否该恭喜你,总算离开了他。” 苏浔一怔,她知道秦长宁说的是谁,但每次听到有人提起他,她的心头总是莫名的烦乱。她便无奈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秦长宁凝了她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对了,方才婉婉只说到一半,你们是怎样……” “流放途中遇上了恶匪,连押捕的官兵都丧命了,若不是婉婉及时赶到,我也会遭遇不测。”秦长宁苦涩地一笑,“父王也在混乱中身故了。” 难怪方才婉婉那副表情,苏浔叹息一声,轻声道:“抱歉,我不该问的这样仔细。” “没事,我能活下来,也是多亏你。婉婉已经将她如何逃脱的事情告诉我了,若不是你在山道上拦下他,她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活下来。” “世子莫要这么说,你救过我两次,就连如今的风锦庄,也是靠你最初给我们的那笔银子起家的。” 她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秦长宁桃花眼微垂,摩挲着温热的杯盏,低声道:“青韵,你也救过我两次,我们已经扯平了。” 苏浔愣了一会儿,摇头失笑。 她随口换了一个话题:“春谷县虽小,但也隶属京城。世子这次回来,可有什么安排?” “没有安排,只想隐姓埋名、安度余生而已。” 苏浔讶然。 “世子,当真是放弃了?”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将新政顺利推行,还修建了淮河水利,百姓都知道,当今的皇上已经洗心革面。平南府最初反他,不过是因为他的昏庸,如今百废已兴,天下太平,我何必再搅起腥风血雨。” 听完他的一席话,苏浔心中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弯起唇角,温声道:“世子能这样想,当真是心胸宽大。这……真是太好了。” 秦长宁微微一笑,低头抿了一口茶水,热气氤氲,他的目光隐在了飘散的白雾之中。 …… 苏浔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 昨夜听到了秦长宁的心声,她心里便觉得松快。既然他想安稳度日,苏浔便想着早些将他们安排稳妥。 秦婉婉昨夜是和苏浔一起睡的,秦长宁睡在了青河房间。 青河上个月入了书院,只每半个月回家一次,因此他的房间是空置的。但这终归不是一个长远的办法,苏浔想尽快帮他们两个人找到住所。 找住所这种事情,她一个女子到底不便些,于是苏浔一大早,就去找了陈铮。 “姑娘先坐。”陈铮见她急匆匆,先让她坐下喝了一杯热水,才道,“姑娘是想找什么样的宅子?” 苏浔捧着茶盏,沉吟片刻,道:“隐蔽一些,离我的住处近一些,方便照应。” “这应该很好找,姑娘交给我便是。” 陈铮果然说到做到,不过是一上午的时间,就找到了两处宅子让苏浔选择。 于是用完午膳,苏浔便和秦婉婉、秦长宁一起去看宅子。 陈铮选的宅子都很是巧妙,几乎都是隐于闹市,一处精致些,和苏浔隔着一条街,是个两进的宅子。宅子的主人很有一些格调,即便是个两进的宅子,也建造了一个幽雅的假山花园。 秦婉婉拉着苏浔的手,穿过假山,走在前面。 “婉婉,你看这宅子怎么样?” “还行吧,我都听兄长的。”秦婉婉回头看了一眼,见秦长宁和陈铮不知道在说什么,于是拽着苏浔的衣袖,低声道,“青韵,趁着兄长不注意,我要问你一件事。” 苏浔怔了怔:“什么事?” “你对那个昏君,还有余情吗?” 苏浔一笑,摇了摇头认真道:“没有,我和他不会再有牵扯了。” “那就好,那就好……” 秦婉婉像是舒了一口气。 苏浔不解地看着她:“你为什么问这个?” 秦婉婉的心情好似变好了,她抬手搂住苏浔的胳膊,嬉笑道:“我担心你呀。你不知道,那个变态折磨女人有多可怕,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真怕你想不开,吃了那变态的亏!” 她对裴怀泠的印象,还停留在长乐帝的时候。苏浔刚想为裴怀泠辩驳,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这些事情,毕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秦婉婉欢喜地笑着,又道:“既然你和那变态再无瓜葛了,要不要考虑考虑别人,我可知道,有人暗恋你很久啦。” 苏浔无奈地望着她:“莫要胡说,谁会暗恋我?” 秦婉婉暧昧地扬起眉梢,抬起指尖指向她的身后。 苏浔转过头,便看到秦长宁立在不远处,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温润。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眼望过来,好看的桃花眼霎时弯起。 第67章 钟意 看出苏浔目光的不安, 秦长宁望向秦婉婉:“你和青韵说什么了?” 秦婉婉也不避讳,直言回道:“我说你暗恋她。” 空气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走在秦长宁身后的陈铮,抬眼看向苏浔。 秦长宁也望着她。 苏浔原本以为他会否认, 却没想到,四周竟这样尴尬地静谧下来。 半晌, 她仿若什么都没听见般, 笑望向秦长宁:“这处宅子如何, 可要定下来?” 秦长宁也很快恢复了常态,只笑了笑,回道:“还不错, 不过我方才询问了陈掌柜,他说另一处宅子与你在同一处巷子, 我想去看看那一处。” “嗯, 好。” 他们便往另一处宅子走去。 这处小宅和苏浔住的院子差不多, 虽然干净整洁,但是小小的, 远没有方才那处精致。唯一的好处,便是和苏浔的院子在同一条深巷,中间不过隔了两户人家。 秦长宁一踏进去,便道:“就这一处了。” 说罢, 他又望向陈铮:“劳烦陈掌柜了。” 陈铮只微微颔首,道:“我只是听姑娘差遣而已。” 他转身望着苏浔,轻声道:“姑娘, 如此我便去和卖家签订契约了。” “好, 麻烦你了。” 陈铮便退了出去。 秦婉婉还乐呵呵地挂在苏浔胳膊上,等到陈铮出去,她凑近苏浔耳畔, 用不小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兄长会选离你最近的宅子,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秦长宁盯了一眼秦婉婉,她嬉笑着离开苏浔,说道:“既然定下此处了,我便回去收拾东西,先走啦。” 然后,她也飞快地离开了院子。 因为秦婉婉的话,气氛变得格外尴尬。 苏浔在原地站了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婉婉惯爱逗乐,我是不会信的,世子莫要多想。我看你这边很空,还要添置不少东西,要不去我的院子里拿……” “她没有逗乐。”秦长宁却打断她的话。 苏浔望向他。 秦长宁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正认真地望着她。 秋风飒飒,院子里刮起一阵凉风,扑簌簌的落叶在他们中间打着旋儿,苏浔的心头轻轻一跳。 “青韵,我心悦你。” 苏浔立在了原地。 飞扬在空中的落叶飘去了远方,凉风拂起苏浔如瀑的长发。她素手抬起,轻轻拢起发梢,而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承蒙世子厚爱,但是……对不起。” 她不是没有被人表白过,在现代时的她,也是长得十分漂亮,从小到大被人表白过无数次。从前她面对这些表白,向来都是随口拒绝一笑置之,然而如今的秦长宁,她不能这样随意地回应。 他于她,有过恩情,也有过很多奇妙的纠葛。在平南府住的那些时日,她察觉过他的心思,因此听他今日这样说出来,虽出乎意外,却也在瞬间冷静下来。 她抿着唇,努力找到一个温和的拒绝方式,却听到秦长宁,温柔地笑出了声。 苏浔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秦长宁上前,抬手揉了揉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温润的桃花眼弯成了浅浅的弦月:“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苏浔也跟着他笑起来。 秦长宁是个通透聪慧之人,苏浔便没再多想,只接着方才的话茬说道:“那我先回去了,给你和婉婉拿些东西。” “嗯,劳烦你了。” 苏浔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待到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秦长宁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他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一支通体莹白的桔梗花簪子。 这是他在北瀛受伤时,她偷偷给自己上药,无意间落下的。秦长宁轻轻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她那时的样子,乌墨云鬓低垂,白皙的脖颈柔弱而温暖…… 风停了,漫天飞舞的落叶终于跌在地上,那句“承蒙厚爱”回响在耳畔,秦长宁垂首,缓缓攥紧手中的白玉簪。 …… 今日算是秦长宁和秦婉婉的乔迁之日。 苏浔原本想在秦长宁的新宅中办一场简单的乔迁晚宴,顺便为他和婉婉接风洗尘,却没想到秦长宁的院子里,连做饭的锅碗都没有。 秦婉婉不大计较这些,见状,便嚷道:“不如办在青韵你这儿吧,反正我们两家挨得这样近。” 苏浔一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她这里有做饭极好吃的许大娘,一应厨具也都应有尽有,可不比秦长宁那里方便许多。于是苏浔便应道:“好,就这么定下了。” 许大娘得到了这个重任,便拉着小宛和玉心,扎进了厨房开始忙碌。 等到热腾腾的晚饭做好时,已经月挂树梢。 秦婉婉一直待在苏浔院子里,秦长宁来的晚一些,最后来的,是陈铮。 秦长宁的新宅是他找的,再加上苏浔想热闹一些,便把他邀请了过来。 陈铮进来,朝着秦长宁淡淡一笑,说道:“恭喜秦公子乔迁之喜,在下没备什么厚礼,只准备了一些新的厨具,已经差人送进了你的新宅。” 秦长宁眸光一转,随即也笑道:“陈掌柜甚是细心。” 一番客套之后,纷纷落了座。 晚膳还是摆在院子里,因为人多,为了显得宽阔些,小宛便体贴地把大门敞开了。 她们住在深巷,四周没什么邻居,这样打开,逼仄的院子便畅通许多,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小小的饭桌恰好只能容纳四人,此时已经被热闹地围满。秦婉婉坐在了苏浔对面,秦长宁和陈铮,像十分自然般坐到了她的两侧。 苏浔自然没有多想,只望着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弯着眉眼吸了一口,叹道:“许大娘的手艺可是极好的,今日大家有口福了。” 一顿简单的接风宴,便这样开始了。 静谧的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气氛还算是和乐融融。 秦婉婉开了一壶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盏,举起杯子朝着苏浔笑道:“青韵,谢谢你……谢谢你这一顿晚饭,祝以后,一切顺利。” 苏浔便也举起杯盏,笑道:“一切顺利。” 秦婉婉一饮而尽,苏浔只饮了半盏。她的酒量不好,不敢像秦婉婉那般豪爽。 一旁的陈铮看出她的克制,便将她面前的酒盏拿到了一边,给她换上一个茶盏。 他拿起茶壶,静静地给她添上温热的茶水。 正在这时候,院中忽然起了一阵凉风,苏浔穿得单薄,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穿上这个。”还未回过神,一件带着皂香味的外衫罩在了自己的肩头,苏浔抬眼,就看到秦长宁正温柔地望着她。 气氛一时很是暧昧。 秦婉婉自顾自喝了几盏酒,如今已是醉意朦胧,她歪歪斜斜地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场景。 袅袅茶香下,清秀的小掌柜沉默地给苏浔倒茶,而她那风姿玉树的兄长,似乎倾尽了所有的温柔。 秦婉婉醉意朦胧地睡倒之前,嚷了一句:“青韵,你钟意哪一个?要不,都收了吧……” 她说罢,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留下苏浔,一脸窘迫地僵在原地。 忽然,小宛惊呼一声:“是谁在外面?” 苏浔回过头。 只见大开的院门外,似乎站着几个人。最前面的人执着一盏润黄色的灯笼,他的身影隐在黑夜中,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那只执着灯笼的手,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冷寂苍白的光。 苏浔的心,忽然剧烈跳动。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步伐凝滞却缓慢地走向门口。 门外的人一身玄色长衣,身姿挺拔而瘦削,那张俊美得近乎鬼魅的脸上,长眉入鬓,凤眸中闪着冷白阴森的光。只是在苏浔靠近的时候,他眼中的诡谲森然倏然隐去,化成了莹莹的柔光。 苏浔茫然而僵硬地望着他。 他便弯起唇角,轻声唤她:“浔浔。” 第68章 乖巧 熟悉的声音将苏浔从怔神中猛然拉了回来。 她慌张地抵住门扉, 指甲紧紧扣在上面,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裴怀泠, 你来干什么?” 裴怀泠踏上门前的台阶,走到她的眼前, 轻声道:“浔浔, 你别紧张, 我不带你回去。” 苏浔扣在门扉上的手指轻颤一下,松开了些。 勾在他唇畔的那抹笑意仍未散去,裴怀泠慢慢拉过她细白的手腕, 将她的手指从门扉上拿开,攥在手心里, 拉着她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也是寂静无声。 玉心和小宛哆哆嗦嗦地抱在一起, 许大娘刚要热络地开口迎接, 就被她们捂住了嘴,拖进了厨房。 陈铮的目光起初落在裴怀泠的脸上, 到最后,却望在那只攥着苏浔的手上。 他又看了眼苏浔的神情。 那双晶莹的剪眸,里面有着茫然无措或者惊惧,唯独没有厌恶。 陈铮明润的眸子垂下, 弯腰拱手道:“姑娘有客前来,我不便叨扰,就先行告退了。” 言罢, 他无声地迈出了院子。 裴怀泠的目光从他的背影上擦过, 落在了秦长宁身上,一双凤眸便眯了眯:“秦世子,别来无恙。” 苏浔这才想起来秦长宁的处境, 他不应该出现在裴怀泠的眼前! 然而为时已晚。 秦长宁十分平静地望着裴怀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毫不见惊慌,只淡笑道:“皇上,好久不见。” 他不再行君臣之礼。 苏浔心头颤着,想也没想便拦在了秦长宁的面前,望着裴怀泠,解释道:“他流放途中受到山匪袭击,九死一生才活下来,并不是有意逃脱。” 裴怀泠看着她挡在秦长宁身前的样子,眼底戾气横生,却不着痕迹地掩去,攥紧她的手,将她从他的身前拉开。 “你莫要着急,我不动他。” 苏浔犹疑地望着他。 裴怀泠对上她的视线,忽然低头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随即勾紧她微僵的腰肢,将她搂在怀中,笑望向秦长宁:“朕还有思念要倾诉,世子还不离开么?” 秦长宁温润的笑,终于消失在脸上。 桃花眼半阖,他弯腰揽起吃醉不醒的秦婉婉,一步步走向门外,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直跟在裴怀泠身后的李温,冷哼一声,嘟囔道:“还算识趣。” 裴怀泠却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将隐在暗处的陈涸唤来。 他这一次来,只带了两人,除了李温,便是陈涸。 “皇上,可是要属下盯着他?” “嗯,再派人去查一查,他到底为何会逃出来。” “是!” 陈涸还是那样的好身手,眨眼间消失在夜空。 苏浔一脸警惕地盯着裴怀泠。 裴怀泠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双手箍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低声道:“放心,我只是去调查。” 苏浔被他勒得喘不动气,她在他怀里憋了半晌,才重新找回思绪。 她将他一把推开,气喘吁吁地质问道:“裴怀泠,你到底来干什么。” 沁凉的秋风刮起,冷月如钩,吊在夜空。 听到她的质问,裴怀泠的眸子微颤,里面竟像是盛满了破碎的月光。 苏浔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怀泠。 忧伤又脆弱…… 她僵在原地,竟然试图开始解释:“我……我只是想问明白……” “我知道。”裴怀泠朝她笑了笑,他轻声道,“我只是想你了。” 苏浔唇梢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强硬的话。 裴怀泠捂着心口,轻轻咳了两声。 跟在他身旁的李温,适时地说道:“娘娘,皇上为了见您,从出宫到现在,一刻都没有歇息。如今天气见寒,皇上好似染上了风寒,还请娘娘先让皇上进去歇息吧。” 他的身体被朱砂旧毒缠绵多年,想来病邪极易入侵。苏浔眉心皱起,闷声道:“进去说罢。” 裴怀泠不着痕迹地勾着唇角,跟着她走进了堂屋。 小小的院落,连堂屋也是狭小的,虽然远没有大祁宫贵气而精致,却布置得很是风韵,充满了她独有的馨香。 苏浔带他落了座,在他眼前的八角高桌上,给他倒了一盏热茶,然后面无表情地推到了他的眼前。 裴怀泠拿起杯盏,轻轻啜了一口。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正在苏浔愁眉不展思索着如何将他赶出去的时候,裴怀泠放下杯盏,朝着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还做噩梦吗?” 苏浔怔了怔。 这充实而忙碌的三个月,让她几乎忘记了凝烟之死这件事,而噩梦,更是许久没有做了。 原来裴怀泠,竟是知道她做过噩梦。 她抿着下唇,缓缓摇了摇头。 裴怀泠便应道:“那便好。” 他今日与以往格外不同,没有了强势的压迫和近乎变态的占有欲,竟平静得像那缭绕的薄雾,仿佛在缓缓浸入她。 苏浔觉得忐忑不安。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口道:“夜色深了,既然你已经见过我了,现在该离开了。” 李温在一旁,一听便道:“娘娘,此时都子时三刻了,您要让皇上去哪里?”他说着,满脸褶子一堆,竟挤出了眼泪,“皇上已经染上了风寒,若是再奔波下去,万一……万一……” 他哭得老泪纵横,苏浔只觉得头疼。 而裴怀泠又咳嗽起来,他苍白的手虚虚握成拳,抵在了唇边,咳得隐忍,脸色也升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但他却道:“李温,莫要强迫她,我们先离开吧。” 苏浔想都没想,伸出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掌下是微烫的热度,果然发烧了。苏浔咬牙收回手,朝外吩咐道:“去熬一副风寒药来。” 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玉心急忙应道:“奴婢这就去。” 苏浔皱着眉又打量了一会儿裴怀泠,最终叹气道:“今晚你先歇在这儿吧,明日再走。” 裴怀泠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浔浔,你真好。”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经过一阵忙活,终于将药熬好了。 苏浔将凉好的汤药放在裴怀泠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喝完药就去睡觉,青河的房间是空着的。” 裴怀泠脸色上闪过迟疑。 玉心站在一旁,流着冷汗,小声道:“小姐,方才……李公公去小公子房间睡下了……” 苏浔:“……” 她走到青河房间门口,果然看到李温合衣卧在青河的床上,还响起了鼾声。 苏浔一脚踢开门,走到李温面前,咬牙切齿道:“李公公,别装睡了!” 李温在心里苦不堪言地叹了口气,然后睁开眼,装作惺忪的样子望着苏浔:“娘娘,唤奴才有何事?” 苏浔阴沉地望着他:“这个房间是皇上的,你去打地铺。” “那怎么能行!”李温从床上爬下来,“扑通”跪在苏浔面前,一张褶子脸上又是老泪纵横,“这可是要折煞奴才啊!奴才睡过的地方怎么能让皇上睡呢,娘娘是要奴才羞愧自戕吗?” 李温跪在地上,寻死觅活地哭诉着,苏浔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她这处院子狭小,除了许大娘和玉心她们住的厢房,能睡人的只有她和青河的房间。 若是青河的房间给了李温,那裴怀泠就要睡到她房间里去……苏浔无比抗拒。 她咬牙切齿地道:“皇上不计较这些……” “可奴才在意啊!从古至今,就没有皇上睡奴才地方的先例,娘娘,求您给奴才留一条命吧!” 李温的嗓门一声比一声大,苏浔只觉得四周乱糟糟成一团,自己的脑子越发得疼。 “要不这样吧。”一直没有说话的裴怀泠忽然开口,李温也瞬间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周围总算安静了下来,苏浔舒了口气,望向他:“怎么样?” “我睡地铺,在你的房间,好吗?” 苏浔看了一眼李温,他老泪纵横地望着她,若是她再坚持下去,必然还有一场嚎哭。为了让自己的耳根子清净下来,她烦躁地闷声道:“行,但是只能睡地铺。” “嗯。”裴怀泠凤眸弯起,露出一个微笑。 不知为何,苏浔在这个微笑里看出了乖巧。她不可思议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盯着他,他还是朝她乖巧地笑着。 他竟然会乖巧……? 苏浔觉得天可能要塌了。 她一脸懵怔地走进了房间,脑子里乱成一团乱麻。 终于可以入夜歇息了。李温摸着脸上的老泪,心道自己这场戏演得真是炉火纯青,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好奴才。抱着这份满足,他爬到青河榻上笑着睡了过去。 许大娘和小宛也去休息了,玉心给裴怀泠抱来被褥,也飞快地回到了厢房。 灯烛吹灭,夜晚终于静谧下来。 苏浔躺在床榻上,裴怀泠在下面铺好床铺,一番布料摩挲声后,他也躺了下去。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房间里像是浸着一层月华。苏浔在榻上翻了个身,悄悄掀起眼皮,望向躺在下方的裴怀泠。 他身形修长,双腿微蜷在地铺上,似乎小小的地铺容纳不下他。苏浔看不清他的脸,透过皎洁的月光,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苏浔看了一会儿,身上的困倦也席卷而来,她搓了搓眼角,压下心底里的乱糟糟,不知不觉也陷入沉睡。 一刻钟后,当榻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裴怀泠在夜色中睁开了眼。 他从地铺上站起来,缓缓地上了苏浔的床。 …… 下半夜的时候,明月之下蒙上了一层阴云,整个天地变成了缥缈的黑。 夜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叫得人心底发寒。 秦长宁立在院子中,夜里的雾气打湿在他身上,他的发梢和眉梢都沾上了水珠。 “世子真是好雅兴,这大半夜的,竟还站在院中赏月。”忽然,一道黑色的人影从院墙外翻了进来,他的声音粗粝而沙哑。 秦长宁静静地望着来人。 那人下了墙,整了整腰间的跨刀,一边摘下脸上的黑巾,一边慢悠悠地朝他走来。 乌沉沉的月光下,他脸上的一道疤却清晰,那道疤从他左脸的眉骨划到他的右眼眼角,格外狰狞。 “世子果然没有诓骗我,竟真将他等了来。看来到底是男人嘛,逃不了美色的诱惑。”黑衣人说着,暧昧地摩挲一把下巴,又道,“不过那美人,也实在是勾人……” 他话音还未落,秦长宁的目光倏然凝成刀。 他冷声道:“方士屠,我说过,唯她不能动。” 黑衣人——方士屠,被他的眼神逼退一步,半晌,讪讪地咧了咧嘴角,似笑非笑道:“晓得晓得……” 第69章 胜任 苏浔的下巴埋在被褥中, 只露出小巧光洁的额头,和垂在玉枕上的如瀑青丝。 黑暗中,裴怀泠俯身, 贪恋地吻向她的发梢。 久违的香气沁满了他的鼻间,裴怀泠的眸中哪里还有什么乖巧和脆弱, 只覆着一层浓郁而阴沉的欲望。 他闭上眼, 压抑地绷紧下颌。 他捱过了生不如死的三个月, 才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他不能这样,他要徐徐图之。 现在还不行,还要等等…… 裴怀泠默念着, 再睁开眼,里面偏执和扭曲的欲望总算散去。 他坐在苏浔身旁, 擦了擦唇角, 目光阴鸷地望着她的身影, 这一坐,一直坐到天色泛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 苏浔翻了个身,横出一条玉臂。裴怀泠晦暗地看了最后一眼,翻身回到了地铺上。 苏浔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她在床榻上翻了个身,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猛然拥着被衾坐起来,望向床榻底下。 裴怀泠正端坐在地铺上, 昨夜的被褥已经被他整齐地叠起, 他穿得也很整齐,见她望过来,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浔浔, 早。”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大概是因为昨夜发了一场热。苏浔不适应般抱紧了被子,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问道:“那个,你的烧退了吗?” 裴怀泠伸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轻轻弯起唇角,温声道:“退了。” 苏浔很少看到裴怀泠这样笑,那双惯常阴冷的眸子中蓄满莹光,风致无双,却又在眼底带着点讨好和小心翼翼的欣喜。 “那就好。”苏浔不适地应道,又指着门口,结结巴巴道,“你……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好。”裴怀泠从谏如流地站起来,乖觉地走出了房间,还体贴地给她关上了门。 苏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她没想到裴怀泠在自己身旁,她还会睡得这样沉,几乎一夜无梦。更没想到裴怀泠变化这么大,竟变得如此规矩。 “他到底要干什么?” 苏浔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闷闷地换上衣服,走了出去。 许大娘已经做好了满满的一桌子早膳。裴怀泠正端坐在桌前,看着许大娘给他添上满满一碗热粥。 “劳烦。”他对着许大娘温声说道。 许大娘昨夜一直在厨房忙碌,而且玉心和小宛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多问,她便一直忍着好奇心,没敢近距离打招呼,因此直到今日才看清他的长相,许大娘禁不住惊叹道:我滴个乖乖啊,又一个顶顶俊的! 许大娘的眼里顿时开满了花,语气格外殷切:“不客气不客气,都是老婆子应该做的。” 她说着,将站在一旁阴沉着脸的苏浔拉到了饭桌前,一边给她添着粥,一边笑道:“小姐,快和公子一起用早膳吧。” “知道了,大娘先下去吧。”苏浔拿过勺子,烦闷地应了一声。 许大娘走后,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用饭的声音。 裴怀泠从上辈子就带着矜贵,吃饭也是优雅至极,苏浔咽下一口粥,一双剪眸却钉子似的扎在他身上。 “怎么了?” 裴怀泠察觉到她的视线,温声问她。 “裴怀泠,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怀泠仿佛很惊讶般微扬起眉梢,说道:“浔浔,我说过了,我只是想你,来看看你罢了。” 他说得认真,让苏浔挑不出一丝古怪。 “那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浔浔,我在这里,给你造成困扰了吗?”他长眉蹙起,眼中的莹光晃动,竟透出了一股委屈。 苏浔毛骨悚然。 她低下头,连喝了三口粥,才压下去心底的异样,然后抬起头,郑重地望向他:“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今晚上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好。”裴怀泠点头,依旧从谏如流。 苏浔只觉得心口更闷了。 …… 今日惯例,苏浔要去风锦庄。 她换了一件白底连枝花的素裙,披着淡青色的斗篷,刚要上马车,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衣袖。 她转头,便看到裴怀泠正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浔浔,我能和你一起吗?” 苏浔拽回自己的袖摆,咬牙切齿道:“上来吧。” 她倒要看看,裴怀泠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个人共乘一辆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南阁街的风锦庄。裴怀泠跟在她的身后,上了二楼,恰好碰见陈铮抱着一摞账本走了过来。 裴怀泠目光落在青衣锦袍的陈铮身上,眯了眯双眼。 苏浔随口说道:“昨日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陈铮,是我风锦庄的合伙人。” 她又望向陈铮,指了指裴怀泠,半晌,只憋出来几个字:“裴公子,我的……故友。” 陈铮放下账本,朝着他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今日的账怎么这样多?”苏浔看着堆满书案的账本,觉得有些头疼。 “姑娘忘了?今日是月初。” 苏浔叹了口气。这几日大概是忙糊涂了,连月初的账务清算都忘了。 陈铮继续道:“姑娘不用劳心,这些账务我昨晚已经整理完了,你过目一下便可。” “那真是太好了。”苏浔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对着陈铮笑道,“辛苦陈掌柜了。” 裴怀泠望着她脸上的笑意,眼底沉了沉。 陈铮也笑着回道:“风锦庄还有别的事,姑娘,我就先退下了。” “好,你慢走。” 送走陈铮,苏浔靠在黄花梨木的美人椅上,悠闲地翻开账本,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水声。 她转头,看到裴怀泠正执着茶壶,往她的茶盏中倒茶。茶香袅袅,他将茶盏放在她的手边,温声道:“浔浔,喝茶。” 苏浔见过裴怀泠很多面,见过他无数种样子,唯独没见过他伏低做小。 她从美人椅上坐正,撑着下巴,静静地打量他。 迎着她的目光,裴怀泠神色如常,他给她倒完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方才那陈掌柜,与你合作的很是合拍。” “那是自然。”苏浔扬了扬眉梢,提到陈铮,她心里一万个满意,不由夸赞道,“你知道,我没有经商的脑子,风锦庄能运作到现在,可全是靠他。” 说起他,她的眼底便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裴怀泠不着痕迹地掩去眼底的阴霾,温声道:“你倒是慧眼识人,我听说,你还发明了扣子,改良了大祁的服饰。” “什么发明呀,他们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不过是将现代的东西拿来方便而已,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不敢当不敢当……”苏浔说着,话音一转,“倒是你,又是推新政,又是修水利,如今可是成为了要流传千古的一代明君了。” 裴怀泠似是腼腆地一笑:“都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你,一直都这样厉……”苏浔夸赞着,忽然噤了声。 他们两个,这是在商业互吹? 她反应过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决定终止这个话题,嘟囔道:“账本好多,我继续看了,你不要打扰我。” 裴怀泠却从她手里夺过账本。他拿在眼前随手翻了几页,忽然道:“浔浔,把那陈掌柜辞退了吧。” 苏浔愣住:“为什么?” “这些我都会,我能帮你。” 苏浔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你在胡闹什么?陈掌柜是我的合伙人,我无权辞退他。而且,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上。” “朝中已经没什么大事,不需要我日日在宫中。”裴怀泠竟还认真地朝她解释,“你知道的,我上辈子在国外念的是经济学硕士,应该能胜任你风锦庄的掌柜。” 苏浔:“……” 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好好的皇位不待,偏要跑到民间当掌柜的了。 苏浔揉了揉眉心,半晌,咬牙切齿地道:“陈掌柜我是不可能换的,你莫要胡闹了。” 她说着,抱起一摞账本转过了身,不再搭理他,只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裴怀泠望着她的背影阴沉地一笑。 那小白脸,他动不了吗? 第70章 姐夫 苏浔在南阁街这处风锦庄, 足足待了一上午,才将手里的账本看完。 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她抻了个懒腰, 看向一直坐在她旁边给她添茶的裴怀泠,说道:“我要回去了, 你要跟我……” “我还跟你一起。”不等她说完, 裴怀泠就认真回道。 苏浔抿了抿唇角, 和他一起回到了深巷的小院。 许大娘早已经做好午饭,竟摆了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苏浔惊奇道:“大娘今日怎么做得如此丰盛?” 许大娘喜气洋洋道:“回小姐,小公子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下, 青河就从堂屋里跑了出来。原来今日是他书院休假的日子,几日没见, 他黑了些, 也长高了些, 如今站在苏浔眼前,两人身高竟然不相上下了。他停在苏浔面前, 高兴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苏浔笑意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书院的生活可好?” “姐姐放心,一切都好。”青河说着,才发现站在苏浔身旁的裴怀泠。 他歪着头, 打量着他,疑惑道:“姐姐,这位是?” “我是你姐夫。” 未等苏浔回答, 裴怀泠轻声道。 苏浔额角的冷汗滴了下来。 这下不仅青河, 连一旁的许大娘都愣了神,她家小姐,啥时候出嫁了? 青河震惊地看着苏浔:“姐……姐姐, 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裴怀泠朝着他微笑了下,继续替她解释道:“是的,她在宫中的时候……” “别说了!”苏浔跳起来,啪地捂住了他的嘴,“裴怀泠,你闭嘴。” 裴怀泠鸦羽一样的长睫垂下,望着捂在他唇上的那只柔软的手,双唇翕动:“好,都听浔浔的。” 他在她紧捂的掌心里留下了湿润的一片,苏浔甚至觉得,他在趁机亲自己的手心…… 她慌乱地收回手,圆目怒视向裴怀泠:“你……” 裴怀泠默默地望着她,凤眸眨了眨,眼底竟是无辜又可怜,苏浔咬着牙,将嘴边的责备压了下去。 她转过身,青河和许大娘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在等她一个解释。 苏浔心里又羞又急,但她和裴怀泠之间,哪是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的。于是她决定不解释冷处理,便面无表情地坐在了饭桌前,沉声道:“吃饭。” 青河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氛围,自觉地不再追问,坐下来埋头吃饭。 许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讪讪道:“小姐,我再去厨房添俩菜……”说罢,就往厨房躲去。 回到厨房,许大娘掩上门,终于遏制不住自己听到这惊天八卦的表情,在厨房里笑咧了嘴:“哎呦嘿,小姐不仅选了个最俊的,还选了个最温柔最听话的!” …… 书院里只给青河一天假,用完午饭,苏浔要带着他去街市上,采买在书院需要用的东西。 裴怀泠还要像上午那般跟在苏浔的身后,但是苏浔却没了耐心。 “裴怀泠,你能别跟着我了吗?” 裴怀泠漆黑的瞳仁一顿,随即有些受伤地垂下,低声道:“浔浔,我要去找客栈。” 苏浔这才想起来,她今早上说过不再让裴怀泠留宿。她烦闷地应道:“好,那找到客栈后,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好。” 青河听到他俩的交谈,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裴怀泠,心道这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姐夫,瞧着好听话呀。 下午的街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小商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小宛和玉心一直在风锦庄学着理账,李温一整天也不知去向,因此,只有他们三个人走在街上,却没想到在半路,忽然遇到了两个熟人——秦长宁和秦婉婉。 秦长宁只一身月白色素衣,身姿却如芝兰玉树,远远一站,便是一副温润的画。但苏浔无心欣赏,只觉得头皮发麻——他的身份特殊,原本是不能和裴怀泠相见的。 但是秦长宁却毫无躲避的意思,甚至一如从前般对着苏浔,露出了濯濯的笑意。 跟在他身后的秦婉婉却远没有他的镇静,在看到裴怀泠的一刹那就蹦到了秦长宁的身后,只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朝着苏浔挤眉弄眼。 “姐姐,这是……”青河怔了片刻,双眸忽然亮起来,“是秦哥哥!” 青河从前和秦长宁见过一次,是认得他的。 不同于见到裴怀泠的迟疑,青河的目光全是喜悦,他飞快地朝着秦长宁跑过去,“我又见到您了,恩人哥哥!” 半大的少年对他露出感激又崇敬的神情,秦长宁有些诧异,随后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姐姐也是我的恩人。” 裴怀泠远远看向青河亮晶晶的视线,目光阴恻恻地沉下来。 而躲在秦长宁身后的秦婉婉,继续对着苏浔挤眉弄眼。 苏浔也从裴怀泠身边离开,好奇地走了出去,问道:“婉婉,怎么了?” “你过来你过来。”秦婉婉直接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走了足足百米远,才紧张兮兮地停下,“吓死我了,我今早上醒酒,听兄长说那昏君来了,就一直胆颤心惊的,方才这样撞见,把我吓得汗毛倒立!我可不敢离他太近!” 看来长乐帝从前给秦婉婉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苏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心,轻声道:“不要紧,我还在这儿呢。不过你刚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秦婉婉挠挠头道:“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再问你一遍那个问题。” “哪一个……” “就是……就是你确定不喜欢这个昏君了吧?” 苏浔愣了愣,随即无可奈何地笑道,“婉婉,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 “我就是问问而已……”秦婉婉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动了动唇角,欲言又止般笑了笑,转眼间变回了从前的嬉皮笑脸,“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伤害你,更不希望你受伤害。” 她的话说得有些奇怪,但苏浔听了心里暖暖的,便没有多想。她朝着秦婉婉也弯起眉眼,轻声道:“我也是,只希望你们平安。” 她们两人在交谈,青河也在和秦长宁热络地聊天,只剩裴怀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闹市之中。 直到苏浔和秦婉婉分别,裴怀泠的身子才动了动,静静走到了她的身旁。 “青河,天色晚了,我们要抓紧时间,先和世子告别吧。”苏浔朝着还在对着秦长宁说个不停的青河唤道。 青河这才闭了嘴。对比那个温顺却感觉有些奇怪的“姐夫”,他更喜欢眼前十分平和的秦哥哥,于是走的时候十分依依不舍,留恋道:“秦哥哥,等有时间我去拜访您。” “随时恭候。”秦长宁温声道。 苏浔朝他们摆摆手,便拉着青河转身离去。只是裴怀泠陪着他们转身的那一刻,对着秦长宁似笑非笑地睥了一眼,那眼底哪还有什么乖顺,只一片盛气凌人的森然。 秦长宁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桃花眼底的笑意彻底散去。 隐在一旁许久的方士屠,怪笑着走出来,嗬嗬道:“秦大世子,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 因为青河在书院一待就要待半个月,苏浔给他制备了满满当当的东西,将近太阳落山的时候才采买完。 裴怀泠帮他们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往回走的时候,苏浔才猛然想起来,裴怀泠还没有找客栈!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苏浔蹙眉盯着他,随后又看了眼天色,自言自语道,“不过现在应该也来得及。” 恰好他们的旁边有一处风锦庄的分铺,苏浔将下午采买的东西放下,吩咐铺里的人将东西送到她的宅子,然后便拉着裴怀泠,去街市上找客栈。 苏浔走进附近一处最雅致高档的客栈,朝着店家说道:“这位公子要住店。” 店家却头都没抬,说道:“客房已满。” 苏浔怔了怔,喃喃道:“这客栈的生意倒是好。”于是她带着青河和裴怀泠走了出去,就近换了一家。 然而里面的店家也是头都没抬:“客房满了。” 苏浔:“……” 整整一个时辰,他们找遍了整条街市上所有的客栈,竟然全部客房满了! 此时夕阳西沉,眼看就要天黑了。苏浔气喘吁吁地站在街市中,望着忙碌收摊的小贩,觉得甚是疲惫。 裴怀泠上前,十分心疼地拉过她的袖子,低声道:“浔浔,要不歇一歇再找吧。” “还找?”青河沮丧地叹了口气,泪眼巴巴地望向苏浔,“姐姐,别找了,就让裴哥哥住我们家吧,他可以和我住一起……” 裴怀泠似是十分感动,说道:“谢谢青河。”似乎全然忘记了,昨夜是怎样和李温一唱一和,嫌弃青河的房间的。 苏浔却气笑了。 她紧紧盯着裴怀泠,说道:“是你搞的鬼吧?” 裴怀泠一脸迷茫,委屈道:“浔浔,你在说什么……” 苏浔咬牙切齿地收回自己的视线,然而身上越来越疲惫,到最后,她无奈决定道:“好,不住客栈了,今晚你住在青河房间里。” “嗯,浔浔对我真好。” 第71章 我是你的 三个人回到小院, 消失了一整天的李温总算出现了。 他朝着裴怀泠行礼的时候,悄悄露出一个不辱使命的讨好眼神,终于换来了裴怀泠微不可察的颔首。 李温便喜滋滋地站在了一旁, 觉得甚是心满意足。 三个人吃完晚饭,时辰已经不早了。洗漱过后, 裴怀泠和青河歇在一处, 李温在堂屋打地铺, 苏浔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的疲乏涌上来,她裹紧被子,没一会儿便沉睡过去。 深夜的小院静悄悄的, 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熟睡。 秋月明亮地悬在夜空,皎皎月光覆满了整个院子, 细微的虫鸣中, 传来一声轻不可察的吱呀声。 李温在堂屋阴冷的地铺里睁开了眼, 就看到裴怀泠从青河房间走了出来。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慢慢穿过堂屋, 静静地推开了对面苏浔的门,然后又吱呀一声,苏浔的门被阖上。 裴怀泠就仿佛是一个影子,从一间房间飘向了另一间, 毫无声息。 李温往地铺里缩了缩,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咧着嘴角睡了过去。 裴怀泠攀上了苏浔的床榻, 借着月光, 悄悄盯着苏浔的睡颜。 她睡得很沉,鸦羽长睫覆着,脸颊雪白, 嫣红的唇瓣娇艳惑人。 裴怀泠悄悄在她的身旁躺下,和她枕在一个枕头上。长长的手臂穿过被褥,横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苏浔毫无所觉,胸脯平稳地起伏着。 裴怀泠唇角勾了勾,将下颌埋进她的后颈。她的长发又黑又软,属于她独有的馨香沁入鼻间,他蹭了蹭,遏制不住地,亲吻了上去。 滚烫而绵密的吻,从她的发梢,落在她润玉般的耳珠。 苏浔皱着眉,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嘤咛。 裴怀泠的目光在夜色中幽深下去,他擦过她的脸颊,凝视着她的唇畔,埋下头。 唇上失了力道,苏浔在窒息之中,睁开了双眼。 “你……”她迷迷糊糊,意识尚还不清醒,“裴……怀泠,你在干什么……” “浔浔……”他的声音沙哑着,落在她的耳边,“浔浔,我想你……” 他的声音像是敲在了苏浔的心上,让她倏然颤栗。 苏浔迷蒙地睁大眼睛,不知怎的,推据他的力气竟变得绵软无力起来…… 半睡半醒间,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稀里糊涂地,跟随了身体的本能。 第二日,苏浔是黑着脸醒来的。 横在自己腰肢上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身子,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脖颈下方,埋在她凌乱的衣襟里。 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但是她没脸回头——她昨晚上又疯了啊! 明明睡得好好的,结果稀里糊涂地,就跟做梦似的,被身后的人吃干抹净,天啊!她竟然是没有自制力的吗! 苏浔懊丧又羞愤地攥着手心,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身上。 身后的人忽然动了动,似是终于睡醒了。苏浔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僵硬在他的胳膊上。 裴怀泠低笑一声,将下颌埋进她的颈间,哑声说道:“浔浔,你醒了吗?” 苏浔一动不动。 箍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也忽然捏了捏——苏浔的脸颊瞬间通红,再也顾不得懊丧,猛然从被褥里坐起来,玉指颤抖地指着裴怀泠,羞愤道:“你……你……” 裴怀泠却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委屈道:“浔浔,你不开心吗?” 他竟然还委屈!苏浔的手气得哆嗦起来:“昨晚上,你不是在青河房间吗?为什么会……会这样!” 裴怀泠也从被褥里坐起来,他身上竟然没有穿衣服,露出一大片瘦削却起伏有致的结实胸膛,毫不羞涩地歪头看向她:“我半夜来看看你……然后,你……嗯……我们就这样了。” 苏浔不敢看他的身子,又被他的言论说的十分羞愤,也顾不得和他理论,胡乱穿上衣服,气愤地走了出去。 裴怀泠也懒懒地穿上衣服,充盈了一夜的两只手又空落下来,他留恋地轻啧一声,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 早晨的饭桌上,气氛诡异得可怕。 青河吃完饭,疑惑地看着裴怀泠:“裴哥哥,你今早上起的真早,我都没看见你。” 苏浔握着筷子的手抖了抖。 裴怀泠却笑眯眯道:“还好,只比你早起了一点点。” 青河觉得自己这“姐夫”脾气是真的温柔,对他也渐渐喜欢起来,不由说道:“裴哥哥,我等下就去书院了,以后姐姐还劳烦您照料。” “嗯,放心,应该的。” 青河也回给他一个眯眼的微笑,全然没看到旁边脸色越来越黑的苏浔。 不久陈铮派的人到了,将青河接去书院。昨日学了一整日理账的小宛和玉心,仿佛背后有什么牛鬼蛇神,又依旧异常积极地跑去了风锦庄继续学习——苏浔从未见过她们两人如此勤奋过。 李温也待不住了,对着裴怀泠行礼,俨然也是要离开。苏浔远远一个眼刀飞过去:“李公公,不用出去了,今晚我不赶他走。” 李温:“……” 他尴尬地讪笑道:“奴才听娘娘的。” 苏浔冷哼一声,扬着头回到了房间,裴怀泠十分自觉地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房间里窗扉开着,昨夜欢愉的味道散去,只留下独属于苏浔的清香。她坐在房间屏风旁的美人椅上,一张脸冷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怀泠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往前挨了挨,单膝跪在她面前,说道:“浔浔,我错了。” 苏浔匪夷所思地盯着他。 这位早上还信誓旦旦地朝她推诿的男人,现在竟要主动跟她认错了? “你别生气了。”裴怀泠伸出手,将她垂在一旁的手握在掌心,凤眸轻轻一眨,“以后我都听你的。” 他本就长得妖异俊美,这般小意讨好的温柔,竟透出几分糜人的艳气来。苏浔这个资深的颜控,一颗心倏然就软了,只有一张脸皮,还紧绷着,似在坚守着自己最后的脸面。 她慢腾腾地将手抽回来,生硬道:“我不敢当。” “浔浔……”裴怀泠似是叹息一声,将脸贴在了她的膝盖上,轻声道,“你怎样才能原谅我?”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落在苏浔耳朵里,都像是在诱哄。 苏浔的剪眸垂下,看着他俊美的脸颊,忽然认真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重新将我带回宫吗?” “不是。”裴怀泠在她膝盖上蹭了蹭,“我想陪着你。” “你是皇上,你总要回宫的。” “我不回去。” “那你的臣民,你不负责了吗?” “有田右丞在,我偶尔回去几次便可。”他顿了顿,又低喃道,“我本来就不想对他们负责,还不是因为你。” 苏浔一时哑口无言,眼前的裴怀泠俨然十分荒唐,她摇头,劝道:“你别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裴怀泠从她的膝盖上仰起头,认真地望着她,“浔浔,我是你的,哪儿都不去。” 我是你的……苏浔定定地望着他。 秋日的暖阳从窗扉中斜射进来,在他的脸颊上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糜人的艳气忽然蒸散,这一刻的他俊美若神祇。凤眸中流光灼灼,眼底的爱意闪耀着炽热,他攥着她的手,忽然又柔声道:“浔浔,我爱你。” 手心传来湿润的柔软,他在她的掌心,印上了一个滚烫的吻。 苏浔的指尖微颤,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欢喜,霎时间席卷了她的心神。她分不清这欢喜来自何处,心绪混乱着,竟茫然无措地湿了眼眶。 裴怀泠从日光中起身,长睫晕在光圈中,他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第72章 捧给她看 苏浔窝在裴怀泠怀里, 揪着被她哭湿的衣襟,哭了半晌,才渐渐找回理智。 她这哭泣来得莫名其妙,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苏浔觉得自己分外丢人,她慢吞吞地推开他, 揉了揉还在垂泪的眼梢, 闷声道:“你出去, 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怀里空落落的,裴怀泠打量了她一会儿,温声道:“好。” 他转身走出去, 身后的门便“砰”地关上了。 自己又吃了闭门羹,裴怀泠望着紧闭的门扉, 心口有些疼。果然一直是他不好, 竟让她这样没有安全感,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 他应该早一些,把自己的心捧给她看。 裴怀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起,竟是一刻也遏制不住, 他转身往外面走去。 “皇上,您要去哪儿?”李温见状,急忙跟上去。 他弯眸一笑:“去街市。” 两人前脚离开小院, 却没注意到, 有一群带着刀的蒙面男人,紧跟着落进了苏浔院子。 …… 秋风渐起,窗外沙沙作响。 苏浔平复着混乱的心绪, 撑着下巴,望着光影晃动的屏风发呆。 忽然,窗外传来兵器相交声—— “是谁!”一道声音在院中响起,回答的,却是锐器入肉的闷声! 苏浔猛然转过头。 外面厮杀声起,她靠在窗边,从窗棂往外望去,只见无数蒙面男人落进她的院子,他们举刀便砍,极为狠厉。与他们厮杀的,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这是裴怀泠的暗卫! 电光石火间,苏浔便反应过来,是有人在袭击他们。而那些暗卫,应该是裴怀泠一直留在她身边护她周全的。 来人是谁?苏浔再也顾不得悲春伤秋,心神瞬间绷紧起来。 双方已经混战成一团,兵戈相交,鲜血飞溅,血腥味瞬间爬满整个院子。 尽管暗卫们武艺高强,但人数却受到压制,片刻之余,竟落了下风。 房间的门猛然被踹开,苏浔转头,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倏然横在她的脖颈上,“那昏君呢?” 握着长刀的人也蒙着黑面,但一道狰狞的疤暴露在外,那道疤从他左脸的眉骨划到他的右眼眼角,苏浔眼皮一跳,沉声道:“他不在。” “不在?”男人俨然不信,狠厉地盯着她,“莫要对我耍心眼,我的人可一直在外面守着,他就在里面……” “老大,不好了!”他话音未落,又一个男人跑了进来,“守在外面的人说,那昏君刚巧和我们前后脚离开,我们错过了!” “妈的。”刀疤男人骂了一句脏话。 那个男人接着道:“老大,我们撤吧,那狗皇帝的暗卫太厉害,我们的人快折耗干净了!” 刀疤男人犹豫片刻,忽然阴狠地盯向苏浔:“把这个娘们带走。” “遵命……” 眼前的长刀一晃,后颈传来钝疼,苏浔来不及挣脱,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临近傍晚,街市上已经没有那么热闹。 裴怀泠嘴角噙着笑,从一家金玉庄走出来。 正要回宅子,一身黑衣的陈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之前被裴怀泠派去调查秦长宁的事情,此时正是刚刚回来。 “皇上,属下查明白了。” 裴怀泠看他的神色,长眉蹙起,问道:“如何?” 陈涸抿了抿唇,将所调查的事情,一字不落地禀报完。裴怀泠目光沉下来,心中不知怎的,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 “先回去。”他急匆匆往回走。 一踏进深巷里,血腥味浓郁地飘散出来,裴怀泠的一颗心陡然紧起来。他绷着下颌,加快脚步,推开了院门——眼前的场景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狠戾。 “这……这怎么会……”陈涸惊骇道。 小小的院子,遍地都是尸骸,残肢断臂落满一地,鲜血成河。裴怀泠一脚踩入血泊,一向阴沉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意:“浔浔,苏浔!” 无人应声,院子里寒风瑟瑟。 忽然,从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呼喊,陈涸听见,飞快跑进去,不一会儿搀出一个老妇——是许大娘。 “大娘,发生了何事?”陈涸率先问道。 许大娘的胳膊被砍伤,也是满头满脸的血,虽然惊惧,但还是将她所见的复述出来:“裴公子前脚刚走,一群蒙面的男人就闯进来,接着不知怎的就打起来了,小姐也被抓走了!他们见我是个老婆子,留了我一命,让我给裴公子带话……” “带什么话?” “他们说,要想救小姐,就去城南的城隍庙,但……但只能公子一人前去。” 陈涸咬牙:“他们定然会设下埋伏……” “皇上,您不能去啊!”吓傻了的李温回过神,急忙朝着裴怀泠跪下,央求道,“若去了必然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大祁不能没有您,您不能去……” 裴怀泠眼底已然一片猩红,未待李温说完,他牵出马一跃而上。 马蹄溅着鲜血,留下一串猩红色蹄印,他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了深巷。 …… “放了她……” “秦世子,你体谅一下,你看看,我那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对上那昏君的暗卫,现在还剩几个了?那昏君侥幸不在,我们却经不起第二次袭击了,只能把这娘们抓来……” “我说过,唯她不能动……” “嗬,放不了……她是把那昏君诱过来的唯一筹码,放了她?除非那昏君死了……” 苏浔意识混沌间,隐约听到了这段谈话。 是谁……秦世子?后颈上的剧痛仍在,她昏沉着,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金刚怒目的神像,破败的神案,以及蛛丝交缠的房梁,这里……是哪儿…… “青韵,你醒了?”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苏浔混沌的意识,终于苏醒过来。 她揉着后颈,撑着身子坐起,望着眼前的人,轻声道:“秦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长宁薄唇抿着,温润的桃花眼没了笑意,望着她,欲言又止般,说道:“对不起,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好吗?” “那怎么行,”刀疤男人轻啧一声,走了过来,“别等以后了,就现在吧,秦世子要是不方便开口,就让我方士屠替你说!” 他竟然是方士屠! 苏浔骇然。 方士屠是逆党巨鹿军的首领,传闻巨鹿军已经被长乐帝剿杀,没想到他竟逃脱出来,还来到了此处! “呦呵,看小美人的眼神,是认识我啊。”方士屠咂舌,伸手要摸她的脸,“不要怕,等爷爷杀了那昏君,定会好好饶你一命……啊!” 他怒吼一声,只见一把锃亮的匕首,忽然插进他伸出的手臂上。 “秦长宁!你找死!”方士屠拔出匕首,转身刺向秦长宁,秦长宁却反手一击,匕首锵然落地。 他抬手,扣在方士屠流血的伤口上,沉声道:“我说过,她不能动。” “秦世子,您先松手……”跟在方士屠身边的人急忙上前打圆场,“如今那昏君要来了,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啊。” 秦长宁暗沉着眼眸,松开了他的手。 方士屠咬着牙,生忍下来,但言语却讥讽道:“既然这样在乎这娘们,秦大世子不还是骗了她,这一场局,别忘了,可是你精心算计的。” 城隍破庙里陡然安静下来。 苏浔怔怔地望着秦长宁:“世子,他是何意?” 秦长宁看着她不可思议的眼神,唇梢微动,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事到如今,跟这小美人说说也无妨。秦大世子流放途中,确实遇到了山匪,平南王在混乱中死了,幸亏我带着兄弟们及时赶到,不仅灭了山匪,顺便还把押送秦大世子的官兵给杀了个干净。”方士屠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么想来,我可是秦大世子的恩人呐。” 原来秦长宁之前对她说的有所隐瞒,难怪秦婉婉这几日如此古怪…… 方士屠感慨完,继续道:“人人都知,平南王世子长了一颗绝世聪明的头脑,我初见他时,可很是敬仰。后来半路上遇见来救他的妹子,秦大世子却没离开,竟说要帮扶于我,还把我带来了这春谷县。” 跟在他身边的男人已经将方士屠手腕上的伤口包扎好,他甩了甩手,又道:“他说春谷县有那昏君放不下的人,让我在此等待。嘿,果不其然,把他等了来!你那小小的院子防卫比不得皇宫,我们要杀他,简直十拿九稳!” 他惋惜地道:“可惜,他命大躲过去了,否则,一定会被我就地斩杀。” 苏浔听完他的话,惊骇得无法言喻。 她想起秦长宁从前跟她说过的话——“只想隐姓埋名、安度余生而已”,原来,都是骗她的吗? 他竟是布了好大的一场局! 苏浔后退一步,看向秦长宁,他的目的,是杀了裴怀泠! 想到这,苏浔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世子,你当真好算计。” 秦长宁的目光痛惜而隐忍地垂下,他辩解不了,也无从辩解。 他的父王因长乐帝而死,他活着一日,便要终日困在无望的棘州,永不得自由。这是他的选择,他原不想让苏浔知道,永远瞒过她,但是…… 他苦涩地一笑。 苏浔目光逼视着他,正在这时,守在城隍庙的人忽然高声喊道:“他来了!” 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苏浔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着玄色的长衣,革带掐着他削瘦的腰身,纵马扬鞭,朝着她疾驰而来。 “不要过来!”想都没想,苏浔撞开身边的秦长宁,往门口跑去! 第73章 尘埃落定 秦长宁一个趔趄, 被苏浔撞到一边。 她的手肘蹭过他的胸口,那里有一支白色的桔梗花簪子,压得他心口发疼。 苏浔往门外跑着, 将要跑出门口时,一股大力猛然将她拉扯过来, 冰凉的刀锋横在她的脖颈, 握着长刀的方士屠哑声喊道:“你跑什么?” 她抬手拽住他的胳膊, 厉声道:“你放开!” “胆气还挺大。”方士屠却将刀锋往她颈前逼了逼,“放手,否则老子把你这娇嫩的脖子削下来!” 苏浔迫不得已松开双手。 方士屠胁迫住她, 才抽空看了眼秦长宁,狰狞道:“秦世子, 你也莫要轻举妄动, 否则, 我一样也会杀了她。” 秦长宁目光沉沉地退到一旁。 与此同时,裴怀泠从马上一跃而下, 向着门口一步步走来。 他身后空荡荡,竟然真是一人前来! 方士屠嗬嗬地沙哑笑道:“没想到啊,这昏君还真是个情种,竟会为了个娘们儿送了命。” 许是见裴怀泠一人前来, 方士屠松了戒备之心,横在苏浔脖颈处的长刀,往下耷了一寸。 苏浔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睑。 裴怀泠迈进了城隍庙。 傍晚的余晕染满天空, 鲜红色的晚霞浓稠铺展开来,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苏浔心尖上,让她胆颤心惊。 裴怀泠的目光先在苏浔周身逡巡一遍, 才阴冷地盯着方士屠:“放开她。” “放开?”方士屠嗤笑起来,“你一个人来,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口气?” “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啊……”方士屠食指扣在刀柄上,慢悠悠地转过脸,望着静立在一隅的秦长宁,“秦大世子,你说怎么杀他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 裴怀泠看向秦长宁,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陈涸已经将他所有的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今日这布局,看似是方士屠冲在前,其实全是秦长宁筹划的。 与此同时,苏浔在刀锋之上,也紧紧盯着秦长宁。 秦长宁面无表情地隐在黑暗的一隅,没有说话。没有人看到,握在他掌心那把洁白的玉簪,已将他的手心硌出了数道深痕。 方士屠没有等到他的回声,嘲讽地骂道:“懦夫,和这昏君不过是一丘之貉,都是拴在女人裤腰上的。” 他骂完了,望向裴怀泠,嘶哑道:“我那些巨鹿军的兄弟,因为你死伤无数,今日这仇,我可是一定要报的。无论如何,你怎样都会死,但是你若是乖乖听话,我倒是可以饶了这小美人一命。” 那刀锋横在苏浔纤细的脖颈上,冰冷的寒光映衬着她的脸颊,苍白如雪。 裴怀泠漆黑的瞳仁深深地望向她,“好。” “不……”苏浔在刀锋上,惊惧地摇头。 “嗬嗬嗬,”方士屠朝着站在一旁的护卫看去,那护卫便握着刀走向裴怀泠,“去!将他的脑袋割下来!” “是。”护卫咬牙,利落凶狠地朝着裴怀泠举起了刀。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那护卫丝毫不拖泥带水,刀光在空中陡然划出寒芒,眼看要砍上裴怀泠的后颈—— 而裴怀泠竟真的没有躲闪! “不!”苏浔惊叫一声,猛然往外撞去,仿佛忘记了横在她脖颈上的长刀。锋利的刀锋在她的脖子拉出一条赤红的血线,那双原本娇媚的眼眸发着红,竟是不要命了! 秦长宁眼底震颤,心中陡然生出了悔恨和恐惧,想都没想,他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簪——“叮!”锐利的长簪钉在了方士屠的手腕上,他惨叫一声,长刀锵然落地。 与此同时,裴怀泠反手劈开身后的刀,朝着苏浔疾奔而来。 那把刀几乎擦着他的后背掉了下去。 眼见裴怀泠逃脱,方士屠反应极快,他半跪在地上,忽然朝着裴怀泠横起手臂。 苏浔瞳孔骤缩——他手臂上有暗器,他要拨弄机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是电光石火间,正冲着苏浔而来的裴怀泠,全然没有发现方士屠的异常。 来不及了! 方士屠的食指,已经扣在暗器的机关上,那方向,对的正是裴怀泠的胸口。 怎么办怎么办,这一瞬间,苏浔惊惧到了极致—— “不……” 一刹那的时间,鲜血飞溅! 殷红的血珠带着滚烫的热度,溅满她的一身。 空气中凝滞一瞬。 接着便听到方士屠的护卫撕心裂肺般喊道:“大哥!” 秦长宁震颤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见苏浔握着一把珠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方士屠的脖颈捅了个对穿! 她的脸上滴着血珠,眼底发红,细嫩的手上绷起条条青筋,直到方士屠倒下,都没有松开。 空气中全是鲜血的腥气。 “浔浔……”裴怀泠终于来到了她身边。 方士屠在地上抽搐,城隍庙中他的几个护卫怒吼着要杀了他们,刀剑闪烁间,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是陈涸带着暗卫来了。 暗卫将他俩护起来,激烈的厮杀又起。 鲜血四溅之中,苏浔滴着满脸的血珠,抬头看着裴怀泠。 裴怀泠望了她片刻,伸出手指,一点点擦拭她满脸的血。 这是擦不干净的,但他低着头,擦得很认真。 苏浔缓缓松开了手中的珠钗。 裴怀泠看着她放松下来,手下的擦拭并没有停下。擦着擦着,他凤眸一弯,忽然勾起一抹笑意:“感觉怎么样?” 因为用力过大,苏浔的指尖还带着抖。她低头看了眼被鲜血染红的手掌,竟跟着他笑了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 身边的混乱渐渐平息,不出片刻,城隍庙里方士屠的余孽被屠了个干净。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城隍庙里安静下来,唯有浓郁的血腥味翻腾着。 裴怀泠拉着苏浔,和她相视一笑,正要离开,却在这一瞬间,原本抽搐的方士屠忽然睁开一双青白的眼,怨恨无比地望着苏浔,猛地朝她扣紧机关——一支尖锐的袖箭朝着苏浔的后心,射了过去! 也在这一瞬间,裴怀泠扑向她的身后—— 这一切太快了。 温热的血再一次溅在苏浔的脸上,她迟钝地转过头,看着裴怀泠顺着她的后背跌了下去。 “皇上!”陈涸瞬闪而来,手起刀落,斩下了方士屠的头颅。 终于结束了…… 可是…… 苏浔跪在裴怀泠眼前,他的胸口被袖箭穿透,鲜血殷红了她的眼。手指颤动着,她竟不敢碰触他…… 第74章 皆有定数 小院里一片肃穆, 萧瑟的秋风吹过,落叶沙沙而响。 苏浔穿着一身血衣,怔怔地立在房间里, 看着大夫忙碌着。 沾满鲜血的棉布堆了一地,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裴怀泠躺在床榻上, 双唇干涸, 狭长的凤眸紧闭, 脸色青白黯淡。 裴怀泠……苏浔想开口唤他,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团, 一开口,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黑下来, 屋里掌了灯, 大夫才擦着额角的汗,一脸疲惫地站起来。 “先生, 怎么样了?”陈涸站在一旁,急忙问道。 苏浔定定地望着大夫。 大夫摇了摇头:“血已经止住,但袖箭穿胸而过,肺部重伤, 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 他说完,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屋子里蔓延着恐慌, 陈涸恼恨地打了自己一拳, 玉心和小宛站在一旁,心疼地拽了拽苏浔的衣袖:“小姐,皇上真龙之体, 会好的……” 苏浔失神般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胶在裴怀泠的脸上,一刻也不敢挪开。 灯影憧憧,身边的人来来走走,陈涸不知何时退了出去,玉心和小宛将她擦拭干净,又给她换了衣服,也静静退了下去。苏浔麻木地被她们摆弄着,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她才找回一点点力气。 她小心翼翼地挨到裴怀泠的床前,坐在还带着血迹的小杌子上,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裴怀泠的手指修长,生得十分好看,只是落在手心,冷得让人心底生寒。 苏浔将他的手捂在掌心,眼睫轻颤,额头抵上他的指尖。 这一夜灯火未息,冷寂而漫长。 …… 破旧的城隍庙人潮散去,满地鲜血已经干涸。 一盏微弱的烛火掌在庙中,晃动的灯影下,秦长宁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两截断簪。 这原本是一支纯洁无瑕的桔梗花白玉簪,在它穿过方士屠手腕的时候断成了两截,因为长时间浸在鲜血中,两截断簪透着猩红的血光,再也不复从前。 秦长宁将它们握在掌心,断裂处尖锐的棱角扎破他的皮肉,鲜红的血珠儿顺着断簪滴了下来。他恍若未觉,怔怔地立于空旷的城隍庙中,望着矗立在侧的怒目金刚。 金刚怒目,肃穆威严。 万事皆有定数,胜败是此,执着也是此。 灯影晃了晃,门外立着的成群人影微动,似是失了耐心。为首的人一身暗卫黑衣,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凛然地落在他的身上。 “秦世子,该走了。” 秦长宁于金刚前转身,那张俊美如冠玉的脸上挂着浅笑,神情竟是十分安然。 “走吧。” 他走上前,厚重的枷锁落在他的脖颈上,他仰起头,望着夜空中的如钩冷月,一双眼睛缓缓阖起。 ……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天光大亮。 苏浔指尖动了动,脸颊从手臂上抬了起来。她趴在床边睡了一夜,脸上硌出红痕,眼底下一片青黑。 裴怀泠还在床榻上昏睡着,呼吸轻不可闻。 苏浔一怔,匆忙拉过他的手,待试到浅浅的脉搏之后,她松了口气,随后苦涩地一笑。 小院的门扉传来声响,不一会儿,隐约听到了李温的声音:“袁先生……您总算来了……” 是袁老来了!苏浔慌忙站起来,彻夜的劳累让她身体眩晕,她撑着床柱,缓了一会儿的功夫,袁老推门而入。 袁老从前在北瀛给裴怀泠除过旧毒,自然是认识苏浔的,他朝她歉意行礼道:“娘娘万安,恕老夫唐突,方才不知娘娘在内……” “无事,”苏浔朝他摆了摆手,急忙闪身让他上前,“您快些给皇上看看。” 袁老上前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房间内的人屏着呼吸,落针可闻。 两刻钟后,袁老查看完毕,对着苏浔叹道:“娘娘,皇上肺部的伤势极重,老夫再开几味药,不过结果,老夫也不能保证……” 袁老一身医术精湛,他如此说,便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苏浔轻声道:“劳烦您了。” 袁老给裴怀泠开完方子,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娘娘,皇上身体顽强,老夫信他能挺过来,在他清醒过来之前,您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苏浔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神采:“您说,他能挺过来?” 袁老没有回应她,他只能言尽于此。 但是这句话,却让苏浔看到了希望,那颗近乎死寂的心,终于充满了期待。 为了医治裴怀泠,袁老要在春谷县留下。苏浔差人去找陈铮,劳烦他帮着袁老操持一下。 不一会儿,陈铮就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小院。 昨日城隍庙血流成河的事情早已经传遍整个春谷县,陈铮一直在风锦庄忙着账务,半夜听闻的时候,心里就陡然一惊。正巧清早有人来传话,他处理完手中要事,便极快地赶了过来。 小小的院落站满了黑衣的侍卫,小院也曾经过一场厮杀,遍地的血迹虽然擦拭干净,但空气中还残余着血腥气。 陈铮快步走到苏浔房间,正要敲门的时候,里面传来对话—— “娘娘,袁老给您开了一副安神汤,您喝下去歇息一会儿吧,莫要折腾坏身子,皇上这儿有奴才照看。” 许久,里面传来那道熟悉的嗓音,轻声道:“好。” 陈铮的手腕僵在半空。 他从前猜测过这位裴公子许是来历不凡,却没想到……难怪,她从前听他提起关于皇上的事情,她总会失神…… 门扉忽然被吱呀拉开,苏浔憔悴的脸,出现在眼前。 “陈掌柜,你来了?” 陈铮回过神,应道:“姑娘,我来了,你……无事吧?”她面容憔悴,再加上满院子的血腥味,陈铮很快将城隍庙的事情和他们联系起来,看向苏浔的目光,顿时充满担忧。 “没什么事。”苏浔虚弱地笑了笑,转身阖上门,带着他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 “袁先生的事情……” “我已经帮先生找到落脚处了,先生已经歇下。只是放心不下姑娘,所以我才前来……” “我没事。” 她说着没事,但眼底深处的惶惑,却让人一览无余。 陈铮唇角动了动,她不愿说,他也无资格过问。半晌,他轻轻笑了笑,温声道:“无事便好。” 第75章 喜极而泣 三天后。 袁老的汤药一碗碗喝下去, 裴怀泠苍白的面色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但是他依旧没有清醒过来。 袁老坐在他的床前,诊完脉,眉头凝重起来:“皇上的肺腑正在愈合, 身子也在康健,唯独意识……” 苏浔担忧地望着他。 袁老却摇了摇头, 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道:“再等等看吧。” 裴怀泠静静躺在床榻上, 胸膛缓缓起伏,不像是昏迷,更像是在沉睡。苏浔上前, 坐在他的身旁,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怎么还不醒来? 会不会变成植物人, 再也醒不过来了? 三天了, 她衣不解带地照料在他身旁, 竟从没有这样一刻,忽然意识到她是如此的恐慌。 他若是永远醒不过来了, 她该怎么办? 眼眶忽然濡湿,泪水滴落在他削瘦的肩头,没入他的颈间,苏浔低低啜泣起来。 “小姐……”玉心端着药碗进来, 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几天没日没夜地熬下来,苏浔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子,又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听到她的声音, 她从裴怀泠的肩头起身, 晶莹的泪珠还沾在她的长睫上,她胡乱擦了擦,掩藏好自己的情绪, 对着玉心轻轻一笑:“怎么了?” “小姐,皇上的药熬好了。”玉心将药碗搁在苏浔面前,药汁浓褐色,发着苦味。 苏浔点头,应道:“知道了。” 玉心踌躇一会儿,还是悄悄退了下去。 苏浔将药碗端起来,这几日,都是她给他喂药。 她像往常一样,在他的脖颈处垫上帕子,拿起白瓷的药匙,舀上药汁,凑近他的薄唇。 药汁顺着他的唇角,全部溢了出来,滑进了他颈间的帕子上。 “今日怎么不吃药了?”苏浔喃喃道,又重新舀起一勺药,以更慢的速度,倒入他的齿间。 他的牙齿闭合着,竟又是一丝都没有流入进去。 苏浔用帕子给他擦干净下颌,捧着药碗,怔怔发起呆来。 这可怎么办? 她凑近他的唇畔,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那张俊美如鬼魅的脸毫无反应,唯有雪白的牙齿紧扣着。苏浔的黛眉蹙起来,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有些羞耻,她指甲抠着药匙,四下看了一眼,心道:反正没有人知道,只能这样了…… 于是她抿了一口汤药,顺着裴怀泠微张的唇畔,渡了上去。 苦褐色的药汁从唇间散去,一滴不落地落入了裴怀泠的喉间。苏浔的脸忽然就红了——太羞耻了,好像还有点恶心…… 越想,她的脸越红,她羞窘着,想起身,腰间忽然横上一条手臂。 苏浔双眸蓦地睁大。 他……他醒了吗! 她抬起头,紧盯着裴怀泠紧闭的眼梢:“你……” 结果刚一开口,那条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忽然滑到她的后颈,按着她浓密的发髻压了下去——“唔……” 唇齿之间苦涩的药味纠缠,炙热滚烫。苏浔混乱着,对上了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俊魅,眼底含着坏笑,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像是胸口上的空洞瞬间愈合,苏浔的眼底竟涌上了汹涌的泪意,滚烫的泪珠儿从她的眼角滴落,啪嗒啪嗒落在了裴怀泠苍白的脸颊上。 裴怀泠缓缓松开手,虚弱地用掌心擦拭她的眼泪,“你哭什么……” 苏浔不知道。 她呜呜咽咽,又哭又笑,像是劫后余生般,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那张娇媚的俏脸哭得斑驳又可怜,成片的泪水滑过,那双剪眸仿佛要将她全部的泪水流干。 脸上落满她灼人的泪珠,裴怀泠无奈地捋过她的眼梢,半是威胁半是诱哄道:“再哭,我就接着亲了……” 苏浔哭泣的脸,再一次变红。 她慢腾腾地拿开他的手,哽咽道:“你刚才是不是在装睡……你……你……” 裴怀泠忽然捂着胸口:“嘶……” 苏浔顿时将嘴边的话忘了个干净,急忙又俯下身,仔细望着他的伤口,连哭泣都忽然止住:“哪里疼,是不是我方才不小心……我这就去喊袁先生……” 她说着,就要起身,手腕忽然又被一把拉住,裴怀泠望着她:“没事。” 方才的窘迫担忧倏然散去,苏浔回过神:“你又吓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一次滂沱而下,她捂住脸:“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吓死我了……” 她哭泣着,裴怀泠终于不敢再说话。 他只是贪恋地想和她亲密一会儿,好像,做得有些不合时宜。 裴怀泠撑起胳膊,试图从床榻上坐起来,许久没有活动,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而干裂:“浔浔,别哭了,是我不对……” 苏浔的泪水更是滂沱。 她上前,搀过他的肩膀,一边滂沱般哭泣着,一边将他扶起来。仅是片刻之间,她的眼梢已经哭红,像是压抑了许久,情绪终于在喜悦冲击的一刻,得到了释放。 苏浔其实也不想哭,但她控制不了。 她胡乱擦着脸上泪水,羞恼般哽咽道:“我去给你……给你喊袁……袁先生……” 这次裴怀泠没敢再拉她,任由她擦着眼泪走了出去。 …… 不一会儿,袁老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查看完他的伤口,袁老又仔细地试了一遍脉搏,随即喜气洋洋道:“皇上,您暂时无事了,日后好好休养,不出几个月,便可恢复如初。” 满屋子的人顿时笑开来。 李温笑得牙不见眼,小宛和玉心望着苏浔,见她满脸泪水,只当是她喜极而泣,也跟着笑起来。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许大娘早知道了裴怀泠的身份,如今在外头听到他醒过来,不由去篱笆里多抓了两只鸡,打算帮大家好好补补。 等到人群散去,苏浔总算被大家感染得不再哭泣。 房间里又只剩了他们两人,苏浔有些窘迫地揉了揉通红的鼻尖,视线若有若无地往裴怀泠身上瞟。 他靠在软枕上,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虚虚朝她伸出手,说道:“浔浔,过来。” 苏浔咬着唇畔,走到了他的身前。 裴怀泠趁机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浔浔,让你担心了。” 苏浔那颗别扭的心,慢慢柔软了下来。 她闷声道:“不要命就挡在我身后,你觉得你死了,我就能快乐了吗?” 她是在说他给她挡箭的事情,她的语气里含着怨气,还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裴怀泠摸着她后背的长发,缄默片刻,低声道:“嗯。” 苏浔:“……” 她一下子从他怀里起身,气愤地对上他无辜的视线:“是,你说的对,你死了,我特别快乐!”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木质门扉被摔得有点响,守在门口的李温打了个哆嗦,疑惑地望着苏浔带着火气的背影,小声嘟囔道:“皇上昏迷的时候,这韵妃娘娘差点要跟着去了,怎么皇上刚一醒来,又吵起来了?” 裴怀泠在里面,无声地弯起眉眼。 …… 苏浔走后没过多久,陈涸就来到了房间。 他单膝跪地,朝着裴怀泠禀道:“皇上,这几日方士屠的逆党已经全部清除,唯有秦长宁还在押解着,等待您的定夺。” 裴怀泠若有所思地倚在床榻上。 他身子虚弱,但那双凤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莫测,他问道:“浔浔怎么说?” 浔浔是他对苏浔的专属称谓,陈涸等人虽不知这名字来自何处,但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陈涸回忆片刻,回道:“回皇上,娘娘不曾探望过,也从未过问过。” 裴怀泠似是十分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沉吟一会儿,缓缓道:“到底在关键时候掷出了簪子,留他一命吧,继续流放,莫要再让他逃脱,也莫要苛待。” “属下遵命。” 陈涸领命,眨眼间消失不见。 裴怀泠闭上双眼,此时已近黄昏,他清醒了许久,周身疲惫,想阖上眼睛小睡一会儿,忽然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拧眉,望过去,“谁?” 不一会儿,小宛抱着一套被褥,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见到裴怀泠,她匆忙跪下道:“皇上恕罪,奴婢原不想扰皇上清净,是奴婢毛手毛脚……” 裴怀泠的视线却落在她手中的被褥上:“这是什么?” “回皇上,是娘娘吩咐的。娘娘说您大病初愈,她不能再惊扰您,所以今晚上她要去小公子房间睡。” 裴怀泠的目光阴郁地沉下。 四周的气氛瞬间阴寒下来,小宛胆颤心惊地起身,说道:“娘娘在催促奴婢,奴婢这就给娘娘送去。”说罢,她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裴怀泠靠在床榻上,周身的疲惫已经消散,脸上一片晦暗。 不过是一句话,她竟要把自己丢在这个房间。 眼底的郁色越发浓厚,随即漆黑的瞳仁微闪,他便想出了办法。 他缓缓挑开捆缚在胸前的绷带,用苍白的指尖,一层层撕开结着薄痂的伤口——鲜血蔓延流出。 他惬意地看了一眼,漆黑的眼底浮上期待。 第76章 她爱他 “娘娘, 不好了!皇上的伤口又流血了!” 苏浔正坐在桌前,怔怔地看着小宛给她收拾床榻,门外忽然传来李温的尖叫。 “什么?”她匆忙起身, 桌上的茶盏因着她慌乱的动作被拂到地上,瓷片碎裂, 溅满了一地。 苏浔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快步跑到裴怀泠的房间。 他还是那个姿势卧在榻上, 鲜红色的血从他胸口的伤处氤氲出来,他唇色苍白,见着她, 气若游丝般低喃道:“浔浔,我疼……” “好端端的, 怎么又出血了?” “不知道……”裴怀泠朝她伸出手, 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你来看看。” 苏浔坐在他身侧,趴下去仔细看他的伤口, 乌黑的云鬓垂在自己眼前,裴怀泠盯着她秀美的后颈,微不可察地一笑。 苏浔到底不是大夫,隔着纱布看了半天, 除了氤氲出来的血迹,什么也没看出。正在她担忧忐忑的时候,袁老总算来了。 他行完礼, 放下手里的药箱, 匆匆走到床榻前,恭声道:“皇上,属下给您解开绷带看一下。” 裴怀泠懒懒地抬起胳膊。 袁老将他的绷带揭下来, 待看清楚伤口的样子,先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化脓出血,随后才觉出奇怪来,这长得好好的痂,怎么就脱落了?或者,不像是脱落,更像是被人生生撕下来? 他疑惑着,刚要开口问,却对上裴怀泠一双含笑的眼睛,那笑意不达眼底,带着毛骨悚然的威胁。 袁老瞬间将出口的话转了个弯,问道:“皇上,方才可是发生了何事?” 裴怀泠皱眉思考一会儿,道:“朕刚刚想躺下,只是一个人,有些力不从心,不小心抻到了伤口,不一会儿就出血了。” “属下知道了。”袁老急忙点头,附和道,“皇上这伤口才刚刚愈合,万不可牵动着,方才定然是您的动作将好不容易结的痂裂开了。” 袁老说完,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小玉瓶,双手递给苏浔,说道:“娘娘,皇上身边一刻都离不得人,劳烦您多操心些。这玉瓶里是止血消炎的药粉,有助于重新结痂,娘娘等下记得给皇上敷上。” 苏浔接过来,认真地记在心里:“谢谢先生。” 袁老诊治完,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走了,脚步竟然比来的时候还要匆忙。 其他人也跟着袁老退了出去,苏浔拧开玉瓶,将药粉倒在干净的棉布上,对裴怀泠温声道:“我给你敷药,你别乱动。” 她的语气不似之前,竟变得有点温柔。 裴怀泠应道:“好。” 苏浔便弯下腰,将棉布上的药粉一点点敷在上面。 伤口传来微微的刺痛,她的发梢滑过他赤.裸的胸膛,带着痒。裴怀泠喉结轻滚,却仰头望着床帐,一动不动格外老实。 不久,苏浔便将药粉敷好了。她给他重新缠好绷带,将床榻收拾了一遍,问道:“我扶你躺下歇一会儿吧。” “好。” 于是苏浔勾住他的肩膀,将他一点点放下去。属于她的馨香充盈四周,裴怀泠躺下,拉住她的袖角:“浔浔,你晚上陪我吗?” 苏浔温声道:“嗯,我陪你。” 裴怀泠便弯起唇角,笑道:“浔浔,你真好。” 苏浔也跟着他扯了扯嘴角,柔声道:“你睡会儿吧,刚刚醒来就这样折腾,定然很是疲乏。” 裴怀泠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苏浔便补了一句:“我在这守着你。” “嗯。”裴怀泠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阖上了眼。 许是真的太过疲惫,没一会儿,他的胸膛开始平稳起伏,陷入了沉睡。 苏浔给他掩好被角,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帐,走了出去。 小院里秋风沁凉,她靠在门外,望着漫天的彩霞,微微失神。 方才袁老解开纱布,她也看到了那处伤口……他真是荒谬。 可是,她竟觉得有些心疼…… 秋风裹挟落叶从她的眼前飘过,霞光漫天,美的靡艳,苏浔缓缓压住心口,弯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 裴怀泠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经过一夜的静养,他胸前的伤口又重新结了痂。苏浔给他换好伤药,拿起湿润的帕子,将他全身擦洗了一遍。 裴怀泠乖巧地躺在床榻上,目光一眨不眨地追逐着她的动作。 苏浔察觉到,嗔他一眼:“别看我了,去看看那轮椅怎么样?” 裴怀泠听话地歪过头。 一个木质的轮椅正静置在房间里,形状和现代的相仿,做工却更简易些。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毡,扶手上搭着霜色的绒毯。裴怀泠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重新盯着苏浔,说道:“谢谢浔浔。” 苏浔弯了弯唇角。 他的身体已经擦完了,苏浔轻轻把他搀起来,说道:“走,我推你出去走走。” “好。” 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坐上了轮椅。 苏浔将霜色的绒毯仔细地搭在他的腹部和腿上,又给他扣紧衣领,才打开门,推着他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明晃晃,裴怀泠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下来。 如今的时节,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秋高气爽,群雁南飞,湛蓝的天空流过棉絮般的白云,温柔又美好。 小院的大槐树叶子已经全变成了金黄色,苏浔推着裴怀泠走到槐树下,从石桌上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正在这时,陈涸捧着一摞奏折,走了过来。 裴怀泠在春谷县这几日,宫中的要事都是通过陈涸传禀。他昏迷这段日子,更是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苏浔将手中的温水塞进裴怀泠手里,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等着他们处理公事。 两人交谈着,更多的时候,是陈涸在叙述。裴怀泠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苏浔的身上,只在必要的时候,回应陈涸几句。 苏浔在石桌上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视着他的视线。 这样岁月静好,倒也不错。 只是那一摞奏折,明晃晃地出现在苏浔的眼角,这终归,不是长久的办法。 约莫半个时辰,陈涸退了下去。裴怀泠在轮椅上,朝她伸手:“浔浔,过来。” 苏浔听话地靠近他。 裴怀泠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受伤的毕竟不是双腿,只是躺了多日,双腿有些不习惯。他将手臂横在苏浔单薄的肩头,似是借力,又似是在将她按在怀里,才满足地叹息道:“刚刚真想你。” 苏浔无奈地笑道:“我方才不是一直在你眼前吗?” 裴怀泠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低声道:“那不一样。” 两个人就这样胶着,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苏浔怕他累着,双手搀过他劲瘦的腰,远远看去,倒真像是抱在一起。 静谧中,苏浔在他怀里,忽然轻声道:“裴怀泠,我陪你回宫吧。” 揽在她后背的手变得有些僵硬。 苏浔听着他的心跳,莞尔道:“在这里处理政事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回宫方便一些。如果日后风锦庄有事务,我可能会出宫处理,但忙完了,总会回宫陪你,好不好?” 揽在她后背的手缓缓收紧,裴怀泠吻上她的发,“好。” 他说着,又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浔浔,我爱你。” “我也爱你。” 裴怀泠再一次僵住。苏浔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宛若擂鼓的心跳,脸上遏制不住地扬起明媚的笑意。 感受到她在怀里笑得发颤,裴怀泠努力遏制着自己欣喜得近乎疯狂的情绪,将她一点点从怀里拉了出来,他凝着她张扬明媚的笑靥,微颤的指尖拉过她的手:“你……不要笑了。我……其实有东西要给你。” 苏浔眨了眨眼睛:“什么东西?” 裴怀泠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在她眼前缓缓打开。 苏浔怔怔地望着里面的东西——这是一枚戒指,金色的指环上托着一枚殷红色的宝石,纯粹又浓烈。 “这是你遇刺那天,我去金玉庄找人定做的。今日刚刚差人取回来,可能不太好看……你如果不喜欢的话……” “我喜欢。”苏浔脱口而出。 “那就好。”裴怀泠抿着唇笑了笑,他将戒指从锦盒里拿出来,缓缓单膝跪在地上。 这个一贯阴鸷冷沉的男人眼中,此时竟盛满了忐忑,他仰头,纯粹而又浓烈地望着她:“浔浔,你嫁给我,好不好?” 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来,秋风从院子拂过,大槐树的叶片翩跹而落,宛若金黄色的流光。 苏浔朝他伸出手,流光在她指尖缠绕,她弯眸应道:“好。” 裴怀泠的眼中刹那间盛满了喜悦,他带着颤意,将戒指牢牢地套在了她纤细的无名指上。 大槐树沙沙作响,金黄色的叶片铺满一地。苏浔望着他俊美惑人的眉眼,心中前所未有的丰盈和柔软。 这便是她爱的男人,偏执是他,阴鸷是他,浓烈是他,温柔亦是他,而她爱他,不管他是什么样子。 第77章 . 番外一:陈铮的心意 徒劳 “姑娘回来了吗?” 陈铮抱着账本, 问向跟在他身后的小伙计,一向沉稳的脚步有些匆忙。 “回来了,正在二楼等您呢。” 陈铮踏上台阶, 不一会儿便站到了二楼的房间前。 房间的门开着,熟悉的身影立在菱格窗前, 她披着绯色的斗篷, 乌墨云鬓插着两支金步摇。 他低头快速将衣服规整了一下, 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姑娘。” 苏浔回过头。 潋滟的眸子含着笑意,娇媚明艳的五官神采奕奕, 美得灼人肺腑,仿佛天地失色。 她莞尔道:“陈掌柜, 你来了。” 陈铮垂下视线, 才扬起一抹笑意:“离姑娘婚典还剩十日了, 该是繁忙的时候,怎么回到了这里?” 苏浔眸光郁闷地闪了闪, 却笑道:“没什么,就是惦记青河,也惦记庄里。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吗?” 陈铮将手里的账本放在案几上,挑出一本册子, 双手递到她面前:“庄里确有好事,姑娘,您过目一下。” 苏浔接过来翻开, 随即脸上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京城的庄子已经这样赚钱了, 我竟然不知道。” 她喜笑颜开地翻看着账本,陈铮望着浸润在她眉眼的喜色,心中也如秋波浮动, 漾出层层叠叠的欢喜。 “浔浔,你们在笑什么?”忽然,一道阴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陈铮看到苏浔握着账本的手愣了愣。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朝着门口行跪礼:“草民见过皇上。” 裴怀泠冷哼一声,迈了进来。 他上次中的箭伤,经过调养,已经好了多半,如今浑身上下,皆是凛然阴冷的气势。只是这气势,在走到苏浔面前,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旁若无人般箍住苏浔的细腰,将她拥在怀里,下巴一点点蹭在她的肩头:“浔浔,你怎么跑回来了?” 声音委屈巴巴,宛如一只乖顺的大猫。 苏浔却面无表情地道:“我为什么跑回来,你心里有数。” 从她回宫这些日子,裴怀泠就像是一块人形贴纸,除了上朝,其他时间全部黏在她的身上。不是抱着,就是搂着,要么就是现在这样,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起初她体谅他的伤,还生生忍着,然而他的动作一日比一日放肆,有时候光天化日之下……总之,她忍不了了! 于是她寻了个机会偷跑出来,只是还没过半天,他就追到了眼皮底下。 太阳穴突突地跳,苏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然而趴在她肩头的人仿若未觉,继续磨蹭着,追问道:“浔浔,你什么时候回去,婚礼马上就到了。” “你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天,明天我就回去。”苏浔阴沉道,还刻意将“一个人”这四个字咬重了几分。 裴怀泠委屈巴巴地从她肩膀上抬起头:“为什么?” “你说呢?” “……”裴怀泠似是十分受伤地直起身子,“好,那我现在就回宫。” “嗯,快走。” 于是裴怀泠十分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地挪出了房间,下了楼梯。 苏浔揉着额角,这才发现还跪在地上的陈铮。 她急忙道:“陈掌柜快起来。” 陈铮挂着笑意站了起来。 楼下传来了马声嘶鸣,苏浔透过窗扉往下望着,她方才驱赶得果断,但眼底的牵挂一览无余。 陈铮见了,便道:“姑娘,要不我去帮您送一送皇上?”玖拾光 苏浔眼前一亮,道:“好,记得帮我叮嘱一下,路上莫要磨蹭,早些回宫,毕竟宫里更安全些。” “嗯。”陈铮笑着,下了楼梯。 裴怀泠正站在马车旁,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笑着转身,待看清是他,眼底的笑意便倏然散去,只剩一片冷淡。 “皇上,姑娘担忧您的安全,让您早些回宫。” 他虽在朝他行礼,但不卑不吭,如青玉一样明润而自持。 裴怀泠讥讽地勾起唇角,目光阴森地落在他身上,连声音,都是沁入骨髓的冷寒:“告诉她,我等她回家。” “是。”陈铮道。 裴怀泠终于上了马车,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那宛如被恶鬼盯住的感觉终于消失,陈铮额角沁出了汗。 他用洁白的帕子轻轻擦拭干净额角,才转过身,却没想到,看到了苏浔。 她到底不放心裴怀泠,还是偷偷地下了楼,躲在门后目送他离开。 她是真的喜欢他。 陈铮想着,又想起那道寒彻骨髓的目光,心底忽然生出了困苦不甘:九五至尊的皇上又如何,为了得到她的心,竟掩藏着自己一身的戾气,对着她装出乖顺和温柔。他明明……明明都是装的,这是在骗她。 这念头一生,竟是压抑不住,陈铮对着苏浔,脱口而出:“姑娘,皇上好似有两副性情,您……是否要三思……” 她却毫不在意地一笑。 “我知道,他喜欢这样。” 陈铮翻腾的内心忽然凝滞。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挣扎于汪洋中的一滴水,皆是徒劳,且微不足道。 他摇头失笑,内心在喧嚣之后,终是归了平静。他对着她,恭声道:“娘娘通达。” 从今往后,他只会是她的友,是她的助臂,那些情谊会藏于心尖,将永不僭越。 第78章 . 番外二:秦婉婉的信 安宁 离封后大典还有三日, 整个无央殿忙得脚不沾地。 苏浔歪在铺着烟青色绒锦的罗汉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玉心在指挥着婢女们挂红绸。 “娘娘,”忽然, 小宛提着裙摆,从外面噔噔跑进来, “娘娘, 有您的信, 宫外来的!” “我的信?”苏浔从罗汉榻上坐起来,狐疑地从小宛手里接过信,随着信来的, 还有一个长形的木匣。 信封上没有署名,她展开, 不算很好看的字迹写了满满一页纸, 苏浔微微怔住, 这竟是秦婉婉给她写的信。 【青韵: 展信安。 一别月余,十月初六的封后大典举国皆知, 我听闻,便想着给你写一封信,算是提前向你贺喜。 自分别之后,我一直跟随着兄长, 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棘州。棘州地处偏远,如传说中那样苦寒荒僻, 但是这里的天空格外明净, 在这里住着,竟让我觉得很是安心。 初到棘州时,兄长因为戴罪之身, 一直在棘州小县挖河填渠,后来机缘之下,结识了此地的县丞。这县丞没什么文墨,但格外崇尚才学之人。兄长的才情令他敬仰,也令他十分惋惜。于是这县丞便向看管之人提出了建议,让兄长不做苦力,去村中学堂教书。 看管之人不知为何,竟然同意了。 我欣喜之余,只觉得运气十分好。没想到兄长只是笑笑,说那人到底是放过了他。我听了云里雾里,不知道兄长所言何意。但不论怎样,兄长摆脱了苦力,我总算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我在兄长的学堂旁边,安置了一处院子,院中也有一棵槐树,长得歪斜贫瘠,远不如你院中的繁茂。 兄长倒是很喜欢这棵树,特意在树下安置了石桌石凳,将此处做为了批改顽童们课业的地方。对于教书一行,我想兄长是喜欢的,他时常批改课业到深夜。昨日我半夜起身,还看到他披着棉衣,就着摇晃的灯烛执着笔,一派诲人不倦的老学究作风。我上前念叨了几句,他才依依不舍地搁下笔回到了房间。 如今我们,也算是落了跟脚。而你的喜事也将近,不知现下心情如何。 长乐帝那人,虽然暴虐一些,但却愿意为你豁出去一条命,我听闻后,总算觉得他是个男人了。 从前的荒唐毕竟已经久远,你对他,到底是不同的。 其实长乐帝这人,模样好,地位高,再加上如今对你的这一腔爱意,你嫁给他,也不算委屈。 现在想想,还好当时我们谋划的事情没有成功,否则便是毁了你的姻缘。提及此事,小声问问,青韵,你还怪我们吗? 那场惨烈的刺杀之后,我直到临行之前,都没敢再去找你。如今远在棘州,心中的恼恨一日胜似一日,我到底是辜负了你的真心。其实,就连现在提笔,我心里也是忐忑的。不过若是你能看到现在,应该会有一点点原谅我吧?毕竟,若是厌烦我,连信也不会拆开,更不会看到现在了。 先言至于此吧,千言万语,总要收敛着,莫让你觉得困扰。 木匣里面装着两份礼物,是我和兄长准备的,当是送你婚典的贺礼,聊表寸心。 此后相去天渊,弱水之隔,唯愿你一切顺意,平安喜乐。】 落款是秦婉婉的名字。 苏浔看完,那些遥远渐渐忘却的过去回拢心间,这份情谊,于她是珍贵的,却也是惋惜的。 她打开了随信而来的木匣,里面装着一个荷包,荷包做工不算精致,但针脚密密麻麻,应当是秦婉婉的心意。荷包下面,是一支百合金步摇。 苏浔将步摇拿起,金色的流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嵌在上方的百合花,开得绚丽而安宁。 她笑了笑,将步摇放在一侧,提起笔。 然而半晌过去,纸上只落了三个字——“展信安”。 她叹息一声,终没再下笔,只将这三个字封在空了的木匣中,递给小宛,说道:“将这个寄回去吧。” 第79章 . 番外三:封后大典 礼成 十月初六, 锣鼓喧天。 大祁宫铺满了红,正红色地毯绵延无边,艳艳红绸结满高枝, 从宫中连接到宫外,京城之中人头攒动, 人人捧着喜果儿, 喜笑连天。 无央殿内, 苏浔坐在妆镜前,喜嬷嬷将最后一缕墨发缠上,终于给她挽好了高髻。 玉心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托盘上面铺着大红色的绸布, 赤金凤冠压在上面,凤凰鸣飞, 翅羽舒扬, 金色的凤口衔着一个璀璨明珠, 流光溢彩。 喜嬷嬷小心翼翼地托着凤冠,簪在了苏浔的发髻上。 今日她上了正妆, 穿上了火红色的凤袍,此时簪上凤冠,艳丽的妆容和凤衣凤冠辉映,衬得她的五官明艳妩媚, 举手投足间一派雍容华贵。 小宛和玉心站在一旁,偷偷望着苏浔,脸微微发红——娘娘真的太美了, 怕是九天的仙子也比不过。 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了, 玉心上前,红着脸道:“娘娘,我们该去司天台了。” 封后大典格外繁琐和庄重, 于礼成之前,要祭告天地。 苏浔点了点头,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子有点疼,她往外走的时候不由走了神,心道这凤冠真沉…… “皇上万安。”正在苏浔发呆的空当,身边人忽然跪了下去,她回过神,就看到裴怀泠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眼前。 他也穿着正红色的龙袍,璀璨的明珠镶嵌在玉带上,掐着他削瘦的腰,衬得他身姿挺拔而修长。见到她,那双狭长的眸子涌上惊艳,想也没想,裴怀泠弯下腰,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站在旁边的嬷嬷和婢女们,红着脸低下头。 唇角濡湿柔软,苏浔绝艳的脸上,闪过无奈的笑意。 婚前这几日,她被他粘得烦了,便认真严肃地约法三章,未经她允许不准他亲她。这章法一出,他果然收敛许多,没想到今日又卷土重来。 裴怀泠扬着得手的笑意,上前托起她的掌心,说道:“浔浔,我们走吧。” 苏浔嗔他一眼,应道:“好。” 吉时到,典礼起。 大祁宫中礼制肃穆,人人脸上却是遏制不住的喜色。 他们改邪归正的皇帝,终于娶到心上人了! 这场繁杂的盛典,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终于在将近傍晚的时候,礼成。 苏浔被送进了凤栖宫。 凤栖宫中早已经按照苏浔的喜好重新修整一番,艳艳的灯笼挂满廊芜,红绸铺满层层叠叠的台阶。 苏浔踏着台阶,一迈进宫内,终于急切道:“快,快将我这一身行头拆下来,累死我了。” 玉心急忙劝道:“娘娘,这需要等到晚上皇上来了给您拆。” “等他回来?”苏浔一脸绝望,裴怀泠还要在太极宫大宴群臣,等他回来,她的身子要压断了。想了想,她道,“要不先拆了,等他来了再戴上?” 没想到玉心却果断地摇头,说道:“娘娘,凤冠落有吉意,不能敷衍。”说着,她的目光明亮地闪烁着,俨然一副要好好监督苏浔的样子。 苏浔欲哭无泪,只能默默坐在艳红的凤榻上,眼巴巴地等着裴怀泠回来。 圆月挂上树梢,从太极宫传来的典乐悠长着,不知何时停歇。 苏浔靠在红帐中,望着皎皎明月,第一次期盼裴怀泠快点回来。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裴怀泠竟果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浔浔。”他朝她笑着,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狭长的凤眸中浓欲的色泽流转。 苏浔舒了口气,嘟囔道:“你怎么这样晚才来?” “仪式繁杂,我也是才应付完。”他朝她解释着,太极宫的典乐还在响着,想来群臣还在宴上,他也是提前丢下了他们。 “浔浔……”裴怀泠又轻唤她一声,忽然捧起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畔。 他的酒气冲撞而来,苏浔恍了恍,抬手勾上他的脖颈。 今晚的她格外热情,许是繁杂的衣饰成了累赘,她甚至等不及他的动作,先将自己剥了个干净。华裳和凤冠卸下,裴怀泠清晰地听到她舒了口气,小声道:“终于轻松了……” 裴怀泠在她的颈间低笑一声,哑声补道:“才刚开始而已。” 颈间炽热的呼吸,将苏浔的脸烫红。 层层的红帐放下,帐上勾勒的并蒂合欢莲开得靡艳,红烛伴在一旁,光影憧憧,灯火不眠。 第80章 . 番外四:三年后 绵绵山河 三年后。 盛夏时节, 蝉鸣不止。从院墙往里望去,大槐树的顶端开得鲜绿茂密,郁郁葱葱。 但是院墙外面的人却无心欣赏, 裴怀泠一双阴郁的眸子盯着眼前上了铁锁的木门,沉声问道:“人呢?” 李温一张苦大仇深的褶子脸揪成了团, 结结巴巴道:“回……回皇上, 娘娘确实回了春谷县这处小院, 奴……奴才也不知娘娘为何不……不在……” 他越说,声音越低,心中开始念叨:近几日, 朝中政事繁杂,又逢上炎炎夏日, 正是皇上最苦最累的时候。然而皇后娘娘出宫后, 便一去不归, 皇上忙乱之中,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到春谷县接人, 竟然吃了个闭门羹。想一想,就知道皇上此时的情绪有多可怕…… 裴怀泠的双眸果然更加阴郁地沉下来,半晌,他道:“去找陈铮。” 于是李温跟着裴怀泠的脚步, 迎着烈日来到了南阁街的风锦庄。刚一到,恰好碰见陈铮从里面出来。 三年的时光过去,未曾在陈铮身上留下分毫, 依旧是一身青衣, 明润而沉稳。远远见到裴怀泠过来,陈铮恭声行礼道:“皇上万……” 裴怀泠伸手止住他,只冷声问:“她呢?” 陈铮笑着指了指手里, 李温才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礼盒,盒子上系着红绸,看样子是什么贺礼。陈铮解释道:“今日是宛姑娘和许小哥的喜事,想来娘娘已经去热闹去了。” 小宛脑子灵活,被苏浔留在宫外帮着陈铮管账。许大娘的儿子许小哥对小宛一见钟情,几年下来,终于磨成了好事。没想到,今日竟是他俩大婚的日子,难怪娘娘没有按时回宫。李温想着,便道:“那……皇上,我们是在这里等娘娘,还是去……” “去接。”裴怀泠淡声道,目光落在陈铮身上,“带路。” 陈铮和善地一笑,引着他们往许大娘家走去。一入许大娘的巷子,热闹的鞭炮声便炸响起来。 裴怀泠听着,眉心突突乱跳,脚步走得更加快。 到了许大娘的二层小宅,鞭炮终于停歇,宾客围满了院子,陈铮在前面开路,裴怀泠冷着脸,四下张望着,目光终于凝在二楼开着的窗扉中。 窗中露着一张美人面,在艳阳之下笑得明媚入骨。 裴怀泠那颗心忽然踏实下来。他撩起衣摆,匆匆踏上二楼。 往来在许大娘院子里的人少有知晓他身份的,只有许小哥,欢喜之余见到了他的身影,刚吓得要跪,那身影就消失不见了。许小哥揉了揉眼睛,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苏浔倚在窗边的美人靠上,一边笑望着外面的热闹,一边朝玉心伸一截玉手,等着她给她剥好的松果儿。 只是这一次,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香喷喷的松果儿落下来。 “咦?”她转过头,对上了一张俊魅惑人的脸,那双狭长的双眸正阴气岑岑地盯着她。 苏浔很快反应过来,她眨了眨一双盈盈水眸,讪笑道:“你来了呀。” 裴怀泠伸出手,阴沉地捂上她的小腹:“太医说了,小东西月份小,听不得响。” “我知道我知道,”苏浔急忙点头,解释道,“方才放鞭炮的时候,我关上窗了,不响,没事……” 然而裴怀泠还是阴恻恻地盯着她。 苏浔撇了撇嘴,嘟囔道:“我会注意的。” 他眸中的郁色总算缓和了,只是一张脸还是阴沉沉的。这里到底是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她有了身子,他日日夜夜担忧着,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苏浔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也能理解他,便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换了个话题:“我不过是晚回去了半天,你怎么又追来了?” 裴怀泠睥她一眼,似是含着满满怨气:“你还知道自己晚回去了。” “你看,你又这种眼神……”苏浔努了努嘴,意有所指地抱怨道,“我不回去,就是因为你老拿这种眼神盯着我。” 她说的理直气壮,裴怀泠只觉得心中更加阴郁。她怀着身子,太医说三个月不能同房,他每每隐忍着,在她眼里,竟成了不讨喜。鬼知道他每日对着她越发妩媚的身子,过得有多艰难。 还好,如今三个月已经过去了…… 裴怀泠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闪了闪,随即放软了声音,似是诱哄道:“浔浔,我以后改,现在就和我回去吧,好不好?” 苏浔却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慢悠悠道:“不行,我还要回一趟风锦庄,整理账务。” 说着,也不待裴怀泠反应,径直下了楼。 玉心替她和许大娘小宛传话道别,裴怀泠阴郁地跟在苏浔身后,穿过闹市,回到了风锦庄。 三年的时间,风锦庄已经开遍了大祁各地,尤以京城最为繁华。苏浔名下资产无数,就算褪去皇后的身份,俨然也是富甲一方。春谷县的风锦庄作为发起地,一直受苏浔和陈铮重视,其实到了现在,有陈铮为她井井有条地打理着,苏浔本没有多少账本要看了。 裴怀泠自然也知道,因此只阴恻恻地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这样磨磨蹭蹭,到底要干什么。 在风锦庄待了一会儿,苏浔一直趴在案几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手里的账本,仿佛沉浸在账务之中。裴怀泠耐着性子坐在她身旁,目光胶在她身上,手里为她一下一下打着扇子。 不一会儿,玉心回来了。 她朝着裴怀泠行礼,趴在苏浔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苏浔的眼底亮了亮。 她轻咳一声,丢掉了手里早就看得头晕的账本,挎住裴怀泠的胳膊,笑道:“好啦,看完了,我们回宫吧。” “好。”裴怀泠打量她片刻,将心里的疑问压了下去,打算回宫后,再“严刑逼供”。 几个时辰后,终于回到了宫中。裴怀泠将苏浔从马车上打横抱下来,刚要往凤栖宫去,忽然被御朝殿的小太监拦住了路。 小太监声若蚊蝇:“皇上,右丞大人说有要事,在御朝殿中已经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裴怀泠目光在苏浔和小太监之间来回看了一眼,终是咬着牙,一脸青黑地放下了苏浔,大步去了安神殿。 远远望着这削瘦修长的背影,苏浔为田右丞默念,希望他真有要事,否则今日定是脑袋不保。不过,这倒给了她布置的好机会…… …… 盛夏的傍晚依旧炎热如火,蝉鸣聒噪。 裴怀泠处理完田右丞的事务,直奔凤栖宫,一进去,竟感受到了沁人的凉意。 贵妃榻上的美人在毫无形象地瘫着,她穿得清凉,薄如蝉翼的纱衣之下莹润的肌骨若隐若现,奶白的窄肩一览无余。 见他进来了,苏浔赤着娇软的脚丫朝他跑来,满脸兴奋:“我用硝石原理制出了一屋子冰块,是不是很凉爽?” 裴怀泠一怔,他这才发现,屋子里放置了几处冰盆,里面装着晶莹剔透的冰块。 “浔浔,你哪里来的硝石?” 苏浔得意地一笑:“自然是我去春谷县找人采买的。”原本昨夜就该到的,只是路上出了意外,还好在裴怀泠把她强势带回宫之前,玉心告诉她硝石到了。这些可是她特意为裴怀泠准备的惊喜,可不能让他提前知道。 裴怀泠愣怔之间,几乎瞬间猜出了她的心意。 苏浔继续道:“我见你最近政事繁忙,每日处理折子到半夜,热的全身都湿透了,不过以后就不会了,有了这些源源不断的冰块,你肯定能舒服很多……” 话音未落,裴怀泠将她拥在了怀里。 “浔浔,你对我真好。” 苏浔一张娇媚的脸笑得张扬明艳:“那是……唔……” 唇被覆住,苏浔咯咯笑着,跟着他纠缠在一起。她原本以为,这会和前几次一样,是个浅尝辄止的吻,没想到,攻势似乎有些不对劲…… 眼看着薄如蝉翼的衫裙落地,苏浔喘息之余,结结巴巴道:“我……我有身孕了,你……你……” “三个月过去了,”裴怀泠将她轻放在美人榻上,埋下头,“我轻一些……” 这场胡闹,直到绚丽的彩霞散去,才停下。 裴怀泠餍足地勾着她的肩头,将她拥在怀里,下巴在她的脖颈蹭了蹭:“有冰块也没用,见到你,只觉得热。” 苏浔暗骂他一声,红着脸,将自己埋进了他的臂弯。 夏日的晚风,和着甜软的香气,徐徐吹入。 皎洁的明月悬于夜空,如水的月华无声浸润,映照着这偌大明宫,也映照着这泱泱之国,绵绵山河。 这浩瀚天下,你我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