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骗子与傻太子》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骗子与傻太子》作者:展清歌 本文文案:陈相因上错花轿,被迫与敌国太子和亲,听说太子白天痴傻,晚上却恢复正常。管他真疯还是装疯,她使出老本行,骗财骗色骗感情,以求赶紧找机会开溜。 无意捅破一桩密案后,她如愿出宫,可事事不顺,屡屡算计到自己身上。就在她快将自己赔出去时,一道嘲讽无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么熟悉的江湖骗局,你会识不破吗?” 她眼前一黑,被人五花大绑扛回了府。 * 从小未尝过半分亲情的太子,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是拼杀出一条路来,却一朝不慎,被人暗害。当他月明之夜疼痛难忍、拳打脚踢之时,有一个美人儿用软嫩的小手包住了他的拳头,用哄傻子一样的语气道:“乖哦。” 彼此治愈,1v1,HE 男女主土著,配角重生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美食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相因,钟离述┃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狐狸与大灰狼 立意:纵然身处困境,满心疲惫,也要坚守爱与信任 第1章 那太子听说已经傻了 玉鉴亭外风雨如柱,电闪雷鸣。陈相因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今天被她给赶上了,在这个她成亲的日子里。 说是成亲,并没有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只有一头小毛驴驮着她,和她的发小许大虎来送她。他背着她的嫁妆——也就是她的铺盖卷儿。 山路难行,半路上还碰到大雨,若是待会儿误了吉时,可怎么好。 许大虎叹息一声,误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山路泥泞打滑,最是危险。实在没法前行,他们便到这亭中躲雨。玉鉴亭构式颇为巧妙,乃是五座亭依山势而建,远观似是相连,若是站在最下面一座亭中近看,却看不见最顶上那座。下面那座亭风声劲,雨声急,他们便捡了上面这座。 陈相因托腮看着雨帘,思绪纷纷,她的夫家乃是一地之豪强,看中的不过是她的姿色。她从十三岁起便频频被骚扰,无奈为了给娘治病,才不得不接了他们的聘礼。 不过陈相因从小跟着许大虎跑江湖卖艺,偷抢拐骗信手拈来,她早已打定主意:等拜了堂、夫家都在前厅宴客之时,就看准时机逃跑,说不定还能顺些值钱的金银财宝。 正这么想着,亭外突然人声嘈杂,紧接着敲锣打鼓抬进来一乘花轿。 大红的绸缎,金丝绣着飞龙舞凤,虽然被雨打湿了几处,那龙凤却像是更加悠游自在。 打头一位差役模样的老者先行进来,瞥了一圈,看见了这两个人:“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当心这股子穷酸气熏了我们主子的花轿。到下边去。” 许大虎当即不让了:“这亭子你家开的?这么大的雨,凭什么让我们到下边去,懂不懂先来后到啊,你们这股子富贵气才不该来这荒郊野外呢,当心别犯冲才好。” “你!”这名老者虽然看着是个差役,但看这周身的打扮定也是个过金贵日子的人,哪里被人这样顶撞过,当即撸了两下袖子,道:“我让你出去你听见没,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许大虎也卷起了裤腿,道:“你想咋着,打架?来啊!” 老者又要说话,后面跟上来一个侍女模样的人,面色冷峻,一双眼睛透着精光,直看得人发毛,“都别吵了。” 那乘花轿缓缓落地,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隔着轿帘传了出来:“卫伯,同是避雨人,岂可论什么贵贱,不可扰了他人。” 卫是虞疆的国姓,陈相因心道这些人来路不小。 “是,公主教训的是。” 相因和许大虎对视一眼,花轿里面坐着的竟然还是位公主? 侍女道:“公主,我们到下面去了,您可以摘了盖头出来透透气,这轿子里太闷了。等雨停了咱们再走。” 说着一行人散了,卫伯对许大虎道:“你是不是也该回避啊?我们公主的容貌怎可给外男瞧了去?” 许大虎白他一眼,倒是也和相因说了一声,到另一座亭中休息。 亭中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亭外穿林打叶之声。相因看着那顶轿子,很是好奇。她大约能猜出轿子里面的人儿,这条路再往东便是大夏国了,此地离两国边境也只有一日路程,想来轿中这位便是要前往大夏国和亲的宣和公主了。 公主,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两个字,此时竟然与她在同一个亭子里。 相因正托腮想着,轿帘忽然被人轻轻掀起一角,“看姑娘的打扮,竟也是要去成亲的?” 相因左右看看,没人,公主在和她说话? 轿内传来低低一笑,随即裙摆轻漾,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双鸳鸯戏水的婚鞋,往上是雍容华贵的礼服,再往上便是凤口衔珠的凤冠。 同样是成亲,自己便只能骑在小毛驴上,不过穿件鲜艳的红衣裳,把自己送到新郎家里。 相因压下心中感怀,迎上去行了一礼,道:“小民参见公主,我今天才见了,什么叫做天仙下凡。” 公主掩口一笑,道:“姑娘落落大方,精气神极佳,我才要羡慕你呢。” 又道:“你我同一天出嫁,又到这同一凉亭中避雨,真算是有缘分了,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陈相因,我娘说是盼着粮食满仓,年年丰收的意思。想必您就是宣和公主了吧?那我叫您宣和姐姐?” “宣和是我的封号,我的本名是淑嘉,我是太初三年五月生人,姑娘比我小?” 相因只觉她声音如虞疆盛产的乌苏柳花茶一般甘醇,回答道:“我是太初三年九月生人,只因公主和亲乃是一件大事,故而人人都知道公主生年。” 公主忽然垂下眼睛道:“试问有哪个女子愿意背井离乡,去那异国结亲的呢,无奈我朝日渐疲敝,也只有依附大夏才不受邻国欺负。” 相因从小便知这位公主心地善良,救济百姓,对她如今的遭遇颇为同情。 公主似是自言自语:“我要嫁的乃是那大夏国的太子,可你有所不知,这也不过就是个身份罢了,那太子受宫廷倾轧,被人下了毒,听说已经傻了,而且发作的时候,没人敢近他的身,靠近他十步之内的都会被杀死。其余不疯不傻的时候,就只能瘫痪在床,我过去也不过是伺候人的罢了。而且之前曾给他说过几门亲事,听说其中一位还是皇后的侄女,可是那位姑娘听说他是如此情况,跑到皇后面前又哭又闹,说什么也要退婚,这才又盯上了咱们这不知内情的虞疆人。”公主说着不禁落下泪来,她虽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可也用不着给人去冲喜吧,若是一冲给冲死了,难不成还要跟着殉葬? 相因也吓了一跳,这么说起来,她们倒是同病相怜,半斤八两,也道:“我要嫁的那个人听说是个瘸子,长得又丑又黑,脸上还有一道疤,动不动就打人。” 公主听了这话,感怀颇多。她的心思在宫中从不敢与人提起,明日便要进入大夏的边界了,陈相因算是她能见到的最后一个虞疆人了,她心中触动,便和她多说了些,二人一见如故,携手讲了许多话。可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相因有些坐立不安了,她毫不怀疑若是误了吉时,新郎官会打断她的腿。 公主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道:我们萍水相逢,又是同一天出嫁,也算是缘分,这个玉佩送给你,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希望会保佑你一生顺遂。” 相因眼眶泛泪,她从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个神仙似的公主姐姐,她要找个回礼,可翻了翻小包袱,一件像样的也拿不出来。 到最后,她只能从小毛驴的布袋中掏出了一个苹果,有些局促地递给公主,道:“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苹果是民间嫁娶必备的,美其名曰‘平安果’,也是保佑一生平安的。” 那个苹果是她从家里挑出来的最大最红的了,虽然跟这块玉佩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公主欢喜地接过,道:“那我便谢谢妹妹了。” 她握着那苹果心中酸楚,女子一生就嫁一次,她想让这个刚认识的妹妹也能再风光些。 公主道:“你既唤我一声公主姐姐,我也没有别的好法子,你想不想也穿一穿这身衣服?” 相因受宠若惊,“我,我可以吗?” “不过是一身衣服而已,有何不可?”公主说着褪下了外袍。 相因小心翼翼,生怕弄脏弄皱了它,将自己的大红衣衫褪下,慢慢将霞帔穿上,公主将金丝云肩也披在她肩上,围着她绕了一圈,道:“妹妹天生丽质,衬得起这件衣服。来,凤冠也试试。” 戴了凤冠,又加上了红盖头,相因觉得,自己这才真真有了几分新娘子的味道。 公主却欣羡地望着陈相因,有些局促道:“那么,我可不可以,也穿穿你的婚服?” 相因道:“有何不可,只要公主姐姐你不嫌弃。” 公主怅然道:“宫里的勾心斗角,我实在是厌了,还不如穿些粗布麻衣,过些平民百姓的日子。” 相因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皇宫里虽然不愁吃穿,也是各有难处。 相因不过欢喜了一瞬,便觉得这凤冠太重了,压得她脖子痛。正要还给也将破旧盖头盖在头上的公主,突然看见山上乌压压冲下一队人马。她定睛一瞧,打头的正是那日来下聘礼的管事,这是夫家怕误了吉时派人来催了。 马蹄翻飞起泥土,管事一脸煞气,待奔到近处,便要动手抢人。好在下面亭中侍卫也跟着冲了进来,喊道:“不好,劫亲的来了,保护公主要紧。” 说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认准了这身凤冠霞帔,便把相因塞进轿子。相因挣扎出来,刚要说:“我不……”,迎面落下一根马棒,她被误打中头部,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厢许大虎看了看那块破旧的盖头,也认准了人,骑上毛驴便跑。 两路人马一队往西,一队往东,很快便遥遥不相见。 第2章 嘻嘻嘻,新娘子诶,真好看…… 相因被砸晕,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官驿中了。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大红的嫁衣,凤冠也依然端端正正戴在头上。她想了想之前的事情,突然一声惊呼,叫了出来:“许大虎,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之前那名侍女闻声赶了进来,也忍不住惊呼:“你!怎么是你啊?” 相因也道:“怎么是你啊?” 侍女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昨天下大雨,又遭到抢劫,人慌马乱之下,竟然错换了新娘。 “你为何会穿着公主的嫁衣?”她厉声责问,若不是如此,他们怎会认错人? “我……”相因欲言又止,真是从何说起啊。 侍女一摔手,连忙把卫伯也叫了来,卫伯看见相因,连连摇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图谋不轨,你们把公主弄到哪里去了?” “我还想知道你们把我弄到哪里了呢。”相因不服气。 侍女冲两个人使了个眼色,道:“都小声一点,现在已经是在大夏国的地界了,除了使臣,侍卫都换成了大夏的人。” 相因往窗外看去,行人衣冠装束的确已是中原之风,亭台楼阁也更加奇巧。她心念一转,道:“什么?难道公主姐姐跟许大虎去了那个富商家里?快快快,说不定还能换回来。” 卫伯哀嚎道:“公主怎可嫁到那种人家,她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侍女稳重,敛眉道:“不行,大夏历来重视规章礼节,对于太子成亲的时辰看得很重,何况一路上千里马一刻不停地赶路,要换回来,时间肯定是来不及了。而且,昨日两国已经交换过文书,若是今日发现公主被掉包,那可是伤害两国关系的大罪!” “那,那要怎么办?”相因被吓住了,往后一撤,玉佩从袖中滑了出来。 卫伯将玉佩捡起,辨认出来,吃惊道:“这,公主连这个都给你了?” 侍女逼近陈相因,道:“不论如何,你也推脱不了关系,为今之计,只有你假扮公主,前去与那太子和亲,若你肯配合,荣华富贵自然也少不了你的,若你想耍什么花样,你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了了。” 卫伯道:“这、这能行吗?”说着,上下打量了几下陈相因。 “不行也得行,好在见过公主真容的人不多,大夏国的人更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子,这几天卫伯你和我要瞒住那些使臣,之后你随使臣回国,就万事大吉。” 卫伯目瞪口呆,侍女叹口气,又道:“再说,那太子没多少时日了,说不定过几天两腿一蹬,你便去求陛下的恩典,接公主回国,这桩旧案不就再没人知晓了吗?” 卫伯这才点点头,道:“我知道轻重,你放心。” 其实侍女心里清楚,她不是从小服侍公主长大的,而是和亲前才被挑出来陪嫁的,若是这公主在陛下面前得宠,怕是也不会被远嫁异国,既如此,换个人先保命再说。 相因想跑,可渐觉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根本就不够用。周围的侍女个个武功高强,恐怕公主训练她们的时候,也没想到要让她们防着逃跑的吧。 眼前这个管事的侍女对着公主的时候就没什么笑脸,现在对着她这么个冒牌货,就更没什么好脸了。她永远都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看着就发冷。 在又一次阻止相因逃跑,并将她扭送回马车上后,秋华威胁道:“我奉劝姑娘,不要再耍什么花样,也不要再想着逃跑,若还有下此,奴婢就不客气了。而且,公主既对你有恩,你就算是为了公主,也得演下去。” 相因没法子,只得乖乖认命,点了点头。 侍女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语气倒是柔和了一些:“奴婢名叫秋华,以后姑娘只以主仆相称,莫忘了身份。” 从小颠沛流离,她什么样的情况没见过,到了用膳的时候,已经颇能表现如常。她看着布菜的侍女,想跟她套套近乎,于是说道:“秋华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 秋华的眼神却如利刃一般横刺过来,“公主错了,奴婢哪能与您姐妹相称。而且我最不喜这名字,到了秋天,哪里还有什么物华,不过是主子们随便起的。” 陈相因在她背后伸了伸舌头,合着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她吃饭的时候,秋华就站在她后面盯着她,还有其余陪嫁的侍女也都明晃晃站在那里,从小不惯拘束的陈相因好不自在。吃完了饭,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她却怀念起家里那个小木板床来。 她揉了揉肩膀,白日被秋华扭了一下,都淤青了。揉着揉着,床终究是舒服的,相因很快睡去。 三天后,本以为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流’的盛大景象,陈相因却发现路越走越偏,越来越荒凉。使臣被另安排到靠近皇宫的住处,她则在礼毕后直接被抬到太子府中。 她不禁抓住了秋华的衣袖,“秋华,你可要帮我啊,这是什么地方啊,不会走错路了吧。” “没走错。”秋华冷冷说道,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三天,秋华把公主过去的情况和虞疆的礼节,都尽数交给了她。相因只觉得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累过,三十六个时辰,脑子和身体一刻不歇,活活要扒掉一层皮。 到了太子府门外,只见重兵把守,刀光凛凛,这、这是副入洞房的模样? 虽说太子被囚禁在这偏僻之地,可慑于他过去的威严,却没人敢进去,里面迎出来一个侍者,道:“恭迎公主。” 相因搭了秋华的手,款款下了轿子,见有人拜她,看了一眼秋华,秋华也盯着她,眼神里有些探究。 相因明白,往后开了开肩,端出架势,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公主。” 除了秋华外,其余人等都被拦了出去。 相因本以为会有大臣在内宴饮,府内倒是比府外更加冷清。 几处院门之后都有影壁遮挡内里风光,九曲回廊引人遐想假山后的景致,远处大夏国寺宏光寺内的宝塔尖能借得一观,就好似在自家花园一般。相因暗赞这园林的巧思,想他们虞疆的园林多是四角平平,方方正正,以规矩为主。 一步步靠近那主屋,相因还不觉得如何,秋华的手倒是抖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好像被劈开的冰山,道:“公主,这主子屋内,我们下人不好进去,您请吧。” 说完,就松开她的手,自己溜了。 侍者就更不好进去了,也立在门外。相因眼皮跳了跳,大着胆子推开门,切,进去就进去,难道还有什么豺狼虎豹不成? 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燃着几只红烛,可是却没有人,她在床上坐下,公主的话言犹在耳。 “有人说废太子是个傻子,行为仿如三岁小童。还有人说,太子疯了,尤其是晚上,像个煞神。还有人说太子已经病得半年都下不来床了,没几天就会死的。” 虽说这位太子不受待见,陛下本想废掉的,但念在他也活不了几日了,也不用费这些程序,却没想到他能过得这么惨。 相因一想到公主告诉她的那些有关太子的传言,整个人不禁有些发抖。 她觉得时间很是难熬,而且顶着这么重的凤冠,脖子都要折了,现在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快要冒金星了。她正打算掀了盖头找点东西吃,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相因登时不敢动了,一双黑得发亮的靴子慢慢向她靠近。 那人似乎犹豫,走得极慢,鞋底每落在地砖上一下,相因的心也跟着跳快一拍。眼前渐渐暗下来,来人挡住烛光,鞋尖堪堪停在她身前。 “呼啦”一下,盖头被人掀起,相因吓了一跳,入眼是同样大红的喜服,胸前和肩膀处有着大簇团花的暗纹。来人身材高大,容颜俊美,只是一双眼睛却不甚有神,仿佛对这身衣服是何意义有些闹不清楚。 那人也打量着她,相因被看得有点发毛,突然想起是不是该起来行个礼,却见他嘴角慢慢牵起,欢喜道:“嘻嘻嘻,新娘子诶,真好看!” “……”相因被这天真烂漫的语气噎了一下,缩了一缩,才道:“见过太子爷。” 太子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欢快拍手道:“嘻嘻嘻,那你就是我的新娘子啦,我是你的新郎,我会对你好的。” 说着,太子大力拍了她一下,正好拍到淤青处,相因疼地“嘶”了一声,又很快咬唇止住了声息。 她还不了解情况,在太子这个大魔头面前若是惹恼了他,他把她杀了怎么办,她还要照顾娘亲呢。二来,她也没那么娇气。 可太子却听见了她微弱的声音,不让她躲,板正她的肩膀,直接扯开了她的衣服。 “啊!”相因瞪大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虽说他们虞疆人对于男女大防没有大夏国这么看重,但也不能一上来就扯衣服吧? 他想干嘛? 相因要往回扯,可太子邪劲特别大,相因拗不过,只好仰头看着房梁,掩耳盗铃地不看自己,反正她看不见,就当太子也看不见。 等她转回视线,太子却没有半分的轻佻,而是认认真真道:“你的肩膀有淤青,我拿药给你揉开,这样就不疼了。” 他看着她时那样专注,以致她设防的心总算慢慢放下来一些。 太子去找了一只小药瓶,倒出一些药膏来,可他控制不好,有些流到他胳膊上去,有些蹭到了相因的礼服上。 他“啪唧”一巴掌摁在相因肩头,用力揉了揉,相因面对他,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 相因看他心智着实不像弱冠之年,竟真是个傻的? 第3章 我还在长身体呢 相因试探道:“我来教你,不要那么大力,要轻轻地揉,像这样。” 她两只手心相对,往相反的方向拧了拧,示意太子跟着学。 太子盯着那两只小手,伸手抓住了一只,又举起另一只手,五指张开,直挺挺对了上去。 嘿嘿,新娘子的手好小,掌心铺不满他的掌心,比他的软,比他的嫩。太子依旧一副认真的模样,五指收缩,握住了那只小手。 “喂喂喂,我是在教你欸,你要轻一点,不要那么大力,不然会讨不到媳妇的。”相因佯怒道。 “哦。”太子目光放空地点点头,又问:“媳妇是什么啊?” “媳妇就是……”,相因点着下巴想了想,道:“就是你说的新娘子啊。” “哦哦,我明白了,新娘子就是你,你就是媳妇。”太子果然放轻了力道,颇有耐心地给她化开淤青,相因动了动肩膀,舒服多了。 可瓶瓶罐罐倒了一地,他怎么都归置不好,扶起这瓶碰倒那瓶,相因上前整理,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太子嘴巴鼻子皱成一团,纳闷道:“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啊。” 相因诧异,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呢?她曾听说大夏国的国姓是钟离,于是试着引导道:“钟离?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太子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边嘟囔道:“头好痛哦,可是新娘子问我的名字,我要告诉她,要告诉她……” 灯花忽然爆了一声,太子站起来道:“我想起来了,钟离述,我叫钟离述,新娘子,我叫钟离述!” 他欢欣鼓舞,给自己鼓掌,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陈相因却笑不出来,愣愣看着他。 钟离述蹦了一会儿,也仔细打量他的新娘子——褐发浅眸,鼻翼高挺,一对红宝石耳环更衬得她肌肤胜雪,钟离述揉了一把她卷卷的头发,道:“软乎乎诶。” 相因不知道以前的钟离述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弱冠之年被人害成这样,连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相因看着于心不忍。 若是钟离述的生母皇后看到自己的儿子成了这副模样,不知又有多么心疼了。 “咚咚咚”,门上叩了三下,秋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安神汤还没喝呢。”她原是听着屋内没什么动静,太子没打人,也没吃人,才壮着胆子看看她家主子怎么样了。 钟离述突然凑到她眼前道:“嘘,不要让她进来,师父说不许其他人进来,不许进来!” 他靠得好近,说话时呼出的气轻拂过她鼻尖,痒痒的,太子的师父是谁? 管他是谁,钟离述说不让进就不让进吧。 相因便说自己睡下了打发走秋华,可肚子突然叽咕一声,她甚是尴尬地看着钟离述,钟离述却一蹦蹦到她面前,道:“新娘子,你饿了?” 相因见他是个傻大个,倒也渐渐没那么害怕了,皱起鼻子道:“是啊,一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大夏的礼节真是又臭又长。” 钟离述歪着头拍了拍脑袋,突然眼睛一亮,到床头小案上一个盒子内抓出了两样东西。 相因还纳闷,婚房食盒内都不备些点心吗,她初来乍到,各处都不熟悉,还是不要半夜惊动人的好。 只见钟离述一手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像是什么宝贝似的奉到她面前,伸直胳膊道:“吃!” 啊?相因接过来一看,竟是两个已经蒸软的土豆,相因拿过来闻了闻,没酸,将就着垫垫吧,一口咬下去——唔!太子府买盐不用钱是吗?这盐巴像沙子一样进了她口中,可钟离述在一旁,她又不能吐出来,忙去倒了杯水,好在茶壶中有水,虽然是凉的。 忍了一忍,她还是开口问道:“太子你平日就吃这个么?” “嗯。”钟离述认真点点头,眼神迷茫。 相因低下头,她万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太子混得这么惨,还不如她这个普通老百姓。 而且这土豆的卖相也着实不怎么的,坑坑洼洼长满了疤。钟离述见她将土豆转了个圈,似乎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随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锥子,将相因手里的土豆拿过来,放在桌子上,两手攥着锥子认认真真将那几个斑驳的疤给挖出来。钟离述将喜服宽大的袖子卷起,全然没有陈相因想象中王公贵族的矜持与顾忌。 可是他这样不好保持平衡,每次一锥子下去,土豆就满桌乱跑,钟离述也急得满头大汗。相因也将喜服的袖子卷起来,帮钟离述把土豆固定住,让他慢慢地将疤剜了出来。 如此一来,土豆竟少了三分之一。见她很快吃完了一个,钟离述又把手里那个递给她,即使她实在太饿了,也吃不下这么咸的东西,便让给钟离述吃。 钟离述冲她笑笑,把土豆当宝贝似的捧着吃。 相因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钟离述塞了满嘴,嘟囔道:“实话说,不怎么好吃,太咸了,但是之前的大厨说多吃盐好,好下饭,天天给我吃这个。” 天天吃? 钟离述又道:“但是饭也不够吃,我还在长身体呢,晚上总是饿。他们嫌我吃得多,我只好偷偷拿了两个土豆,藏起来吃。” 连饭都吃不饱?虽说他那套还在长身体的理论让人笑掉大牙,相因也仍是愤愤不平,心道,对付过去这一晚,她得拿出些公主的威望来了,哼,敢欺负她男人。 钟离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道:“三更了,我困了,要睡觉。”他把双臂一伸,“给我脱衣。” 这就指使上她了?她也是清清白白黄花闺女,几曾给男人脱过衣服,何况她本来打算骗人点钱就跑的, 见相因不动手,钟离述只好自己动手,可相因眼睁睁看着那本来一拽就能解开的腰带被他越缠越紧,系成了死扣,钟离述还不放手,食指上也被勒出了一道印子。 唉……这个活祖宗…… 相因认命走上前去,三下两下替他解开腰带,又脱了外衣。钟离述往床上一滚,道:“来呀,一起睡呀。” 相因下意识抱着他的衣服护住胸口,提高了声音:“我才不要跟你一起睡。”太子如今是个傻的,到底懂不懂那个?而且,这是公主姐姐的男人,她怎可与他做那种事?她只是先来顶替照顾他几天,迟早要换回来的。 钟离述又打了个哈欠,撑起半个身子,问道:“那你要睡哪里?师父说了,成亲后不能睡书房。” 相因当然也知道洞房花烛夜不能出去,平白叫人笑话。她环视了下屋内,屏风后还有一张卧榻,指了指道:“我睡那里。” 钟离述也没再多说,躺回去很快睡熟。陈相因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拿出一枚小铜镜,这是她从小就用的铜镜,也是现在唯一还在她身边的东西了。 她有个秘密,每次只要她虔诚地向铜镜许愿,总会如愿。她想,也许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不知名的神灵,在默默保佑她。 她仔细擦拭了几遍铜镜,将它放在胸口捂了一会儿,拿在面前认真道:“铜镜啊铜镜,求你保佑公主姐姐平平安安,不会受人欺负,不然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即使我在这边苦一点也没关系的。” 那边的床上突然有了动静。钟离述牙关紧咬,呼吸粗重,喉咙中发出几声破碎的□□。他蜷着身子抱着头,来回打滚。 相因吓了一跳,披上外衣起身往屏风那边走去。帷幔之后人影挣扎,她不知钟离述怎么会突然痛成这样。但既然如此,肯定是被下了药,深更半夜她又不好去叫人,何况来到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情状她都还没有摸清呢,若是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人就不好了。 钟离述痛得受不了,猛一起身,拿头往墙上撞。 千钧一发,相因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坐挡在了他的身前。 头撞到相因的肚子上,相因顺势往后半躺,这才化去了些气力。不然,估计她能被捅出个窟窿来。 她轻抚钟离述的脊背,柔声哄道:“很快就过去了,不疼不疼哦……” 残存的意识中,钟离述猛然睁眼——他的房中是怎么有女子进入的? 相因突然觉得杀气四起,钟离述缓缓抬头看他,眼神却与睡前大不相同。 右掌已蓄了力,顷刻间就要将眼前的人劈成肉泥。 “叽咕——”突然在他头侧传来一个声响。 相因瞬间尴尬得脸都红了,美救英雄后,就被肚子饿破坏了气氛?显然那块巨咸无比的土豆是不管用的。 可这熟悉的声响却提醒了钟离述,他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夜视极好,就算今夜无月,他也仍能看清眼前人的容貌和神情。 眼前的女子好生熟悉,似乎是个对他顶重要的人,他用力去想,可脑中又是锥心蚀骨的痛。 相因见他冷静下来,轻轻揽住他,拍着他的背。钟离述紧紧箍住她的腰,大口呼吸,仿佛能从她的体香中获取一点安慰。 钟离述浑身发了汗,相因一直抱着他,耐心哄着,直到他这一阵过去,陷入昏迷。 昏迷前,他喃喃道:“新娘子,真好看……” 第4章 就当是还他土豆之恩吧…… 等他彻底安静下来,早已出了一身大汗。 相因扶着他躺下,无意看到他手臂上的红痕,是太痛了自己伤到的吗?她觉得还是给他擦洗一下。 经历了刚才的声嘶力竭,眼前的钟离述安静睡着的样子莫名有点乖。相因寻了帕子来,把他脸颊脖子还有手心的汗都擦去,抚平他的眉头,这才松了口气。 相因转身的那一瞬,钟离述的手指动了动,微微睁开眼。 听侍者梧然说,贵妃做主给他娶了一个和亲的公主,看来这就是他的新娘子了?虞疆来的人么? 呵,估计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嚷嚷着逃走了,若是不逃,便是贵妃派来监视他的傀儡。 整一晚上,相因都没怎么睡着,饿的。 不怪她老饿,实在是府里没什么东西吃。 她真不知道这太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人,其余的卫兵只不过是看守他,不杀他就不错了,更何况个个逮着机会难为他一下,好去向背后的主子邀功。 秋华说的对,她现在可是公主呢,得拿出主子的威风来。 一大清早,相因便决定试试看。 她两手往腰上一插,抬起小下巴,学着老嬷嬷的样子用眼角从上往下看人。但很快,她发现由于身高的劣势,这种方法并不容易看到人。但气场不能输,她站在大门口对守在檐下的卫兵道:“去买十斤白面,还有各种蔬菜水果来。” 最近处的一名年轻卫兵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这还是他调到这里来头一次有人对他提要求。 相因清了清嗓子,声量又提高了几分,“怎么,本公主说话不管用?本公主可是来和亲的,你们若敢怠慢,难道是要让两国交恶吗?父王最是疼爱我,若我修书一封禀报父王,你想想你们会有怎样的结果?” 还好她从小坑蒙拐骗样样都干,说起慌来丝毫不脸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长裙掩盖下的小腿肚子在打颤。这骗人骗不到位,可是要送命的啊。 卫兵不敢冷待,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先去请示上司,相因立刻做出一副大家闺秀体恤下人的表情,挥挥手让他去。 很快,另一个腰带更为复杂的卫兵又小跑回来了,抱拳道:“请问公主,有什么需求?” 相因就快撑不住笑场了,怎么还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她绷住脸道:“怎么,刚才那小兵没跟你说,要本公主跟你废话第二遍?” 那人转了转眼珠子,想想公主的话确是有礼,床上那人就算了,这位,贵妃娘娘还没吩咐怎么对待,还是先不轻易得罪的好,于是赶紧去着人置办。 相因眼见他们走远,这才深呼出一口气,吓得差点没跌在地上。 只是,若是让公主姐姐知道她这样败坏她的名声,恐怕她要生气了。 她双手合十,凌空拜了拜,“对不起啊公主姐姐,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我不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要饿肚子了,只好先委屈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市集很远,快过了用膳的时间,瓜果蔬菜才被抬回来,陈相因简单收拾了下灶台,纳闷道:“太子怎么就吃这样的东西?” 侍者梧然跟进来回答道:“实在没办法啊,外面送进来的东西怕下毒,不敢吃,这府里就我一个人,我也不会做饭,以前有个厨师的,但是也被人赶走了。那土豆能当主食吃,也饿不着,咸一点还能下饭呢。” “难道,就天天吃土豆吗?”也不怕把自己吃成个土豆,脑子越来越浆糊。 “偶尔也换换花样,还有地瓜、萝卜什么的。” “……”哎,好吧,让她来露一手。 两国的礼仪虽有许多差异,好在这煮饭的工具差别不大。梧然哪是个会做饭的,也只会清水煮白菜应付而已。 相因麻利地洗菜切菜,布置锅案,眼瞧着这边的热水开了,相因依次放入排骨、萝卜、葱姜等物,转身那边的烤鸭也热闹地冒起了白气。 刚捞出这锅里的香干炒豆腐,正准备掀开米饭的大锅,院外的卫兵已嗅起了鼻子。 “好香啊,哪里来的饭香味?” “我闻出来了,是烤鸭的味道。”其中一个小兵咽了咽口水,“好久没吃顿肉了。你说把太子贬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就算了,咱们兄弟也跟着捱苦日子,哎……” 突然里面传来一声尖叫,梧然赶忙跑进去问道:“公主,怎么了?” “闹、闹鬼了!我的鸭呢?刚才放在这里那么大一只的鸭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梧然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道:“哎,八成又是他。” “他,谁?你不是说除了太子和你,这府里再没有别人了吗?” 梧然领着她去到后院,果然见一堆柴火堆后面,团着一个老头,脚边已经堆了一堆鸭骨。 “这位是专门医治太子的,守卫们都不知道,公主您一定要保密啊。” “医治,那怎么不去给太子看病呢?” 那老头听见他们说话,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人,道:“去去去,别打扰我吃饭,那小子的病我过两天再看,晚上出月亮了才能看。” 他扔掉最后一块鸭骨,倒头睡了过去。 这怪老头没人敢惹,相因只好把剩下的半只鸭还有菜肴端去与钟离述同吃。 钟离述撕下了一只鸭腿,骨肉分离的时候犹能看见流下的香油,直接堵到相因嘴巴前,道:“喏,吃!” 她被蹭了一嘴的油,也不嫌弃,就着钟离述的手接过鸭腿,又将面前小瓷碟里的鸭皮推了过去。 片出来的鸭皮蘸着白糖,又酥又嫩,门外的梧然都快馋哭了。 钟离述见她吃完,一下子把另一只鸭腿也举到她嘴边,她摆摆手,“你吃吧。”钟离述是有多长时间没吃顿饱饭了啊。 昨天晚上他把仅有的两个土豆分给了她一半,今天就当是还他土豆之恩吧。 钟离述虽然眼中无神,却干什么都很认真,吃饭的时候也是,他吃得那么香,让相因都充满了干劲,晚饭的时候更得好好喂喂。 秋华不在,没人给她递手帕,可拿过鸭腿的手指又油又粘,她四处看了看,起身佯作收拾碗盘,偷偷蹭到了钟离述的衣服上。 反正他也觉不出来,回头让梧然洗了便是了。 可是钟离述手上的油比她还多,嘴唇边沾着饭粒,这般吃相若非她亲眼所见,绝不相信是一国太子之所为。 相因可怜他,还是去找了块手帕,轻轻将他的饭粒擦了下来,而且,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下:“太子,以后吃饭的时候……” 钟离述却打断她:“什么太子太子的,我叫钟离述。”他想了一会儿,自己点了好几下头,仰着脸天真烂漫地笑道:“新娘子,我叫钟离述。” 直接叫名字?相因觉得有些不妥,但是钟离述又道:“你叫我一声啊,我想听新娘子叫我的名字。” 那好吧。相因小声道:“钟离述?” “哈哈好欸!”钟离述高兴地拍了几下巴掌,手里的鸭腿砸到了碗里。他的笑容很是能感染人,相因觉得也不用多说了,重新坐下来往他的碗里添了几箸香干,欣慰道:“慢慢吃。” 看着钟离述吃着她做的食物,陈相因心中多出几分安然来。虽说前路茫茫,公主姐姐不知下落,但是太子府中关系简单,这么个傻太子,只要哄好了就行。 她做了好大一锅菜,两个人是绝对吃不完的,她从小生活甚是结据,更是看不得浪费。于是把菜端出去给卫兵们吃,卫兵们刚才见香烟袅袅,就已经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此刻见公主亲自给他们端菜,又哪里敢动。呼呼啦啦跪在地上谢恩,却不敢妄动。 相因道:“大家何必拘礼,你们日夜值守,也都辛苦了,不过是一顿小小饭菜,何须如此推却?” 卫兵们还是不敢,软的不成,那就来硬的,相因道:“你们不吃,那就是看不起本公主?难道虞疆的饭菜不合你们胃口?” “哪里哪里,公主折煞奴才们了。” 相因以前在酒楼打工的时候,可是看过汉子们劝酒的,非把人灌倒在桌子底下不可。 梧然也在一旁打边鼓,“公主赏赐的,你们就拿着吧。” 卫兵们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垮了,数声谢恩后,兴高采烈地端过饭菜。 他们边吃边夸道:“啊呀,这胡饼真香!” “色香味俱全,俺好久没吃到这么软和的米饭咧。” 等到他们的头儿回来的时候,已是杯盘狼藉,他大怒,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位公主,倒是个厉害人物。 秋华回来的比她预想的要早,他们刚吃过晚饭,秋华就回来了。梧然怎么说都不敢让公主给他做饭,相因再三相劝拗不过,只好单独只给钟离述做饭。 戌时,秋华伺候她沐浴,忽然开口道:“公主今天不该做饭。” 第5章 难道你们虞疆的人都是坐着…… “为什么?” 秋华从来没有什么表情,此刻更是让相因觉得阴风习习,“容易暴露身份,养尊处优的公主怎么会用炊具用得那么顺畅?” “那怎么了,本公主的爱好不可以吗?而且,太子是个傻的,他也看不出什么吧。” 秋华掬水的手一顿,又听相因问道:“你今天去见使团的人,怎么样?” 秋华回过神来,“哦,也没什么,如今大夏国的皇帝御驾亲征,在北边跟北厥正战得难舍难分,一切事物由太后操持,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想了想,她又道:“过几日太后和贵妃会召你进宫,这几日要把这宫中的礼节学起来,可不能露怯。” 相因愁眉苦脸,又问道:“说起来,太子的生母是哪位娘娘啊,这位贵妃又是什么样的来头呢?” 秋华握着皂荚的手又是一顿,道:“太子的生母是正宫皇后,早年跟着陛下一路打天下的,可十三年前被北厥掳去,陛下无论如何谈判,那边都不肯放人,如今陛下御驾亲征,还不知结果如何。不过说来,贵妃是现在宫里最得宠的,她有三皇子,也是陛下跟前最得宠的皇子,陛下其他的儿女一年都没机会见上几面的,三皇子却能天天承欢膝下。还有陛下面前那位大太监,也是红人,前朝后宫替陛下处理了不少事情,公主要认真对待。” 相因把自己埋在水下,咕噜咕噜吐了几个泡泡,消化着秋华所言。 秋华替相因擦干头发,默了一瞬,还是道:“上午奴婢去收拾屋子,看到一边的小床上被褥也搁着,难道你们没有……” 相因连忙解释:“太子的心智不太正常,他也没管我。” “太子不正常?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症状?” “我到这里来也还不到一日,看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相因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夜里钟离述突然发狂的事情告诉秋华。 秋华又道:“虽说如此,公主最好还是跟太子同床共枕,不然太子管不住自己的口,传将出去,怕又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可钟离述毕竟是个陌生的男子,相因有些不太乐意。 她回到卧房,却被告知太子戌时一过就出去了。 出去?太子不能出府门,必然是还在府中,难道去后花园玩了? 他傻乎乎一个人,若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相因披上衣服出去找,隔着院墙,巷子里几条野狗狂吠,让人心慌胆寒,小院子的门吱呀吱呀,突然一根枯树枝掉了下来,正正砸在相因脚下。 相因惊呼一声,有些害怕,只在房中等着,红烛已被换成普通的蜡烛,“噼啪”爆了一声,将她昏昏欲睡的神思搅了个干净。 但只不过一会儿,她眼皮就又开始打架——不行,傻太子还没回来,她不放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啪”,耳边一声脆亮的响指,相因一下子惊醒过来。 钟离述拢了一件鹤氅,相因揉揉眼睛,道:“你回来啦?” 钟离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嗯”了一声,他其实在想,昨晚以他那样癫狂的状态,无人敢向前,瞧她身量纤纤,谁给她的勇气? 而且,他自己居然在她面前生生忍住了。他连人什么时候抬进来的都不知道,但这似曾相识的面孔究竟哪里见过? 钟离述又问:“难道你们虞疆的人都是坐着睡觉吗,属青蛙的?” 相因道:“我在等你啊。” 等他?他活了二十一年,头一次尝过房里有人等他睡觉的滋味。 钟离述不理她,径直走到床边,回头一看,小姑娘居然紧跟着他过来了,眼睛迷迷瞪瞪,差点撞上他。 相因等得困了,见他停下,伸手往他腰里摸索,嘟囔道:“脱衣服睡觉了啊。” 钟离述双眼瞳孔一震,腰带已被她解了大半,他最不喜欢与别人触碰,更别说还是这样一个陌生女子。 钟离述手腕在她手上一挑,若是一般的弱质女子,就要被挥到地上,可相因下意识一挡,却只是趔趄几步,站稳了。 钟离述心中一惊,冷笑道:“我竟不知,虞疆的公主还练过武?” 陈相因也是彻底清醒了,对啊,她现在可是公主,于是把下巴抬高,一脸不经意道:“小时候身子虚弱,为了强身健体,学过几招。” 她这才注意到钟离述今日穿的是身紫衣,外罩一件白纱,将紫色的高贵衬出些许朦胧的柔和,袖口和领口压有金丝滚边,那条被她触碰过的腰带,也压着金线。这等风姿的男子站在她面前,与中午那个胡乱穿了一身布衣的傻太子判若两人。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灿灿如星,却分明探究玩味。 相因轻咳一声,问道:“钟离述,还要不要睡觉了啊?” 钟离述眼神一黯,相因觉得连烛光都暗了几分。他往前跨了一步,“谁准许你直呼我的名讳?” “嗯?”相因心中一片茫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人是太子吗?还是贴了□□的别人? 这么想着,她竟也就直接问了出来:“你,是太子吗?” “我不是。” “啊?”相因心中警铃大作。 又听钟离述悠悠开口道:“难道你是?” 切,有话不会好好说啊,非要大喘气。 相因认栽,老老实实跪下行了个礼,介绍道:“启禀太子,我、我是虞疆来和亲的公主,是您的妻子。”说完不禁腹诽,昨晚那个傻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钟离述装傻来试探她的?现在才是洞房夜的正确情形吧…… 钟离述歪了歪头,双臂抱在胸前,颇不以为意,“想必你不是自愿来的,想走就走吧。” 走?去哪儿?回虞疆的话可就露馅了,这不止她一条人命,若是大夏国发现她是个被掉包的假公主,会不会发兵打虞疆? 相因一咬牙,道:“我不走,我是来伺候太子殿下的。” “伺候?”钟离述往门外一看,秋华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盆水,“伺候我上西天,好遂了你们的意是吗?” 相因把头伏得低低的,声音也闷在喉咙里,“不是的……” “滚!”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个字就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如果不相干的人这样说她,根本无关痛痒,可经过了一天一夜,太子明明一口一个‘新娘子’地叫她,仿佛她是他生命里的新曙光,原来好心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秋华还在门外,她不能太没面子,怎么着应付过去这一晚,不然这么冷的天让她去哪里过夜啊。 “我伺候您就寝之后就滚。”相因站起来打算铺床叠被,却蓦地被一只苍白冰凉的手攥住了手腕。 指节虽然枯瘦却有力,姑娘细嫩手腕渐渐被攥出几条红痕。 相因抿唇看着钟离述,良久,钟离述卸了力道,说道:“打水给我沐浴。” “什么?”相因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钟离述笑了,皮笑肉不笑,“不是说要伺候我吗?干活还挑肥拣瘦?” 相因抬起头来道:“没有,只是在想太子爷您喜欢多热的水。” 钟离述凑到她身前,相因跪在脚踏上,他凑过来刚好能看到她心形小领下那根系着铜镜的红绳。 他悠悠呼气:“我喜欢慢慢泡,所以热水要足。” 气息呼在她的脖颈,痒痒的,仿佛还有点发热,相因道:“知道了,保证您满意。” 她拍拍裙摆站起来,吩咐门口的秋华去准备热水。秋华听着听着,瞳孔却渐渐放大,手上的水盆差点掉到地上。 相因伸手帮她稳住,一回头,才发现钟离述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 他的声音不大,中气似乎也不足,而说出的话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他倚在门边看着相因道:“我是让‘你’去备水,不是让你再去安排别人,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通通不准进内院,有违抗者,我就挖了她的眼。” 相因和秋华都是一个激灵,秋华赶紧行礼退了出去,相因也只得一桶一桶地将热水提进耳房。 她试了下水温,刚刚好,便去知会钟离述。 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又坐到床榻上去了,看起来非常疲惫,一拳抵在上腹部,另一只手撑在额角。 不等相因走到近前,钟离述就察觉到了。左手伸向她,道:“过来扶我。” “哦。”相因点点头,没犹豫,径直走到他身侧。钟离述直接展臂揽过她,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借力站起,然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向了她。 相因差点站立不住,膝盖弯了弯,撑住床板,才勉强站直。 钟离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了。趁他看不见,相因努了努嘴,他一定是故意的。 相因这点小身板怎么可能扶得动一个大男人,只好也把手搭在他的腰上,两个人摇摇晃晃,不成直线地一步步挪过去。 相因只觉得自己的脊柱都快被压断了,好不容易到了耳房门口,她终于找到了再次能够支撑一下的地方。 扶住门框,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喘了几口,就听钟离述在她耳边道:“再磨蹭下去,水要凉了。” “是。”相因看了看脚下,“太子爷,小心门槛。” 钟离述仍不睁眼,极为熟稔地迈了过去,由着相因将他扶到水桶前。 钟离述用手试了下水,看着她在水波中的倒影,道:“水凉了。” “哦。”相因连忙拿起小瓢,加了些热水,钟离述转身已经把衣衫褪去,刚要迈入,似笑非笑,又道:“你想烫死我啊?” 相因的头不由得垂得更低,用瓢来回搅了搅,让水凉得快些,道:“这回好了,太子殿下请试一下。” 钟离述没有伸手试,而是熟稔地跨了进去。 相因坐在一边无聊,又不敢看钟离述□□的上身,就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翘着脚玩儿。 “皂荚。”钟离述声音有些哑。 “哦,在你左手后边。” 钟离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相因立刻老实了,这是让她给他拿过去。 “毛巾。” 相因也没废话,合着让她在这儿是递东西的。钟离述闭目养神,相因才敢离得近些看着他,水气氤氲下,她发现钟离述眼底竟然有微微的卧蚕,长而密的睫毛打出一片阴影,如薄翼般轻轻动了下,相因以为他要睁开眼了,吓得赶紧回到小板凳上乖乖坐着。 钟离述唇角微微一勾,这样的小动作还当他不知道? 只是体内的寒毒发作有一会儿了,刚才便腹痛得有些受不住,此刻泡在热水里才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宽慰。 相因看着那水中慢慢升腾上黑色的烟雾,钟离述闭目而坐,可他的神情不算轻松。突然,“噗”的一声,钟离述吐出了一口血,染红了水面,然后迅速扩散开去。 相因吓了一跳,正想该怎么帮他。钟离述用沾着水珠的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眸中两道寒光直射向陈相因。 “出去!”声音里满是威胁。 相因也想快速逃离,但看他没有换洗的衣物,便还是走到衣架前,一边顺手收起衣服,一边问道:“你的衣服都放在哪里,我帮你拿套干净的进来?” “别动!”声音比刚才更具寒意,仿佛被侵犯领地的狮王发出警示的低吼。 相因慌忙逃向门口,一眼都不敢再看他。 第6章 百年好‘盒’ 回到主室,相因在床上坐下来。两边都安静下来,一丝声响也无。相因脑中嗡作一团,却怎么也静不了。烛芯再次“噼啪”一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惊心。 相因往耳房那边看去,屏风后面勾勒出男人肩颈的线条。想到他现在应该是不着寸缕,相因一下子红了耳根,正要低头寻些事情来打发时间,门上被轻叩了三声。 “公主,您在吗?我是梧然,来给太子爷送换洗衣服的。” 相因还未答话,钟离述在那边应道:“进来,放到门口矮凳上即可。” 梧然便低着头走进来,放下衣服后又低头走了出去。 相因有些不称意,为什么他的衣服不让她碰,梧然就可以?难道因为她是虞疆来的,嫌弃她不干净? 屏风后肩颈的线条渐渐升高,带出腰身,然后水声“哗啦”一响,钟离述披衣而出。 他的气色似乎又差了一些,却没有让相因扶他,而是缓步走到了她近前。 她的眼眸清澈见底,眼瞳为浅褐色,有着不一样的异域风情。还有这一头微卷的头发,好想揉,好像在哪里揉过,哪里来着? 钟离述看着明眸善睐的她,自己这一副没用的样子,她好好一个公主不做,为什么跑到异国他乡来伺候他? 估计也是被人骗的吧,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要,半年前刚被退婚,他不想再耽误别的女子。 钟离述突然出声道:“我再说一遍,你若是不愿,我可以把你送回虞疆。” 相因连忙站起解释道:“不不不,我愿意的,我既然来了,就是太子您的人了。”若是她被送回去,那公主姐姐的婚事不也搅黄了吗,她想找机会还是把公主姐姐换回来,这是公主的夫君,她不能鸠占鹊巢。 “我的人?”钟离述边说边解开了腰带,坐到床上,“你知道要成为我的人意味着什么吗?” 相因看着他麻利的手指,白皙修长,这不是会解腰带吗?难道昨晚他的确在装傻? 若是装的——相因更不敢怠慢,忙回道:“我会好好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大事小情都不给您丢脸。” “呵,谁跟你说这个了,夫妻伦常总该懂吧?”钟离述躺下了,睨着眼睛瞧她。 相因不敢玩笑,认认真真回答他的话。 “懂,懂……”相因点点头,脑中飞速想着借口,她一步步朝那边挪去。脚步之慢,仿佛长夜都快被消磨完了。 离钟离述还有一寸,他突然伸手将她直接拉坐到自己身上。陈相因失去平衡,慌乱间只得将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发梢抚过他的胸膛。 钟离述不依不饶,右手攀上她的腰肢。陈相因不敢动了,梗着身子仿佛被定在原地。 钟离述将她后腰摩挲了个遍,嗯,细腰纤纤,却并不骨瘦如柴,手感不错。但是……钟离述一看她这副样子,明显就是抗拒且没经验,他神色恹恹,将人往旁边一推,从自己身上推下去,两条大长腿交叠起来,胳膊枕在脑后,无聊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懂。” 陈相因拉紧方才无意被蹭开的前襟,反驳道:“我不是小孩子,我真的懂的,不就是像用锥子拱土豆疤那样吗?” 钟离述闻听此言,惊了——这是个什么女子?!这种事也可以张口就来? 相因又道:“你不要瞧不起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钟离述的脸黑了黑,“你说谁是猪?” 相因觑着他的脸色,连忙道:“我,我是猪,我不属青蛙,我是属猪的。” 钟离述:“……”。 前后该有的都有,不错,他咂摸了一下嘴,在相因看来,与中午刚吃完烤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还是算了吧,他这么个废人,不值当再搭上一个,她过几天自然会腻烦的,到时候放她走就是了。 “不睡床上?” 那你倒是给我腾点地方啊,方才两条交叠着的大长腿这时候敞开着,胳膊也是,整个人一个‘大’字形,摆满了床。 相因从他脚部爬上去,被他闲闲用脚趾一勾,脸朝下扑在了枕头上。 “赶紧睡觉。” 相因觉得他精神好像不大好,但是眼神不似白天那样散漫,若是单看他的眼睛,倒仿佛换了一个人。 好女不吃眼前亏,等他哪天晚上又傻了,自己就还睡到小床上去,只要在秋华进来前收拾好,别被人看出来就行。 相因面对着他,微微张着小口睡得很快。 钟离述从未这样长时间地盯着她的脸看,这与中原人大不相同的长相,不知在她们的国家审美,是不是个美人,但在他眼里,是从未见过的美人。 就是她的头发——一直都像头狮子似的,尤其是她洗完头晾干后,整个蓬起来。 而现在睡着了,额前的一缕头发居然还生机勃勃地直立着,钟离述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它捋下来,可刚刚捋平,一伸手,它又弹了回去,再次捋平,再次弹了回去。反复者三,钟离述没了耐性,搓了搓指尖,忽然朝着那缕头发大力吹了口气,然后反身睡去。 相因迷迷糊糊被吹醒了,下意识拢了拢被子,朝外面看了看,窗子没缝啊,哪儿漏风了? 不过也紧紧是一念之间,很快就被困意打败,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房间里再次一丝声息也无,钟离述却一直盯着相因的后背。宫里塞给他的这个小公主竟然身上有些功夫,这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他方才摸索她的腰也是为了检查她身上是否藏着匕首。 内腑的疼痛愈发明显,钟离述手脚冰冷,方才热水的效用早就下去了,而这样的疼痛还将持续到天亮。 呵,钟离述无声地笑了笑,以他的警觉和反应之快,就算是卧榻之侧有人要谋杀他,也绝非那么容易。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一只小手摸上了他的肚子。黑夜里四目相对,彼此都吓了一跳。钟离述当即抬手打掉,压着嗓音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你最好老实点。”说罢在她脖子上虚掐了一把。 相因努努嘴,不再理他。 然而即使是一瞬的掌心温热相贴,经脉也随之活络开,倒有些效用。钟离述恍然发现,自己似乎误会她了。 身边的人窸窣有些声响,陈相因放轻了动作悄悄起身,跨过了他下床而去。 不睡了?气性倒是大的很呢。 钟离述悠悠望着天花板,拼力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 约莫一刻钟后,陈相因又折返回来。她摸到床边,将一个鼓囊囊的东西塞进了钟离述的被窝。 小时候家乡饿殍遍野,她最看不得人家受痛。那时候便会和娘亲一起用干净的布缝制一些口袋,灌上热水,给他们取暖。 钟离述不让她碰,昨晚看到她差点直接把她在墙上摔成肉饼,相因只得用这样的办法。 她怕钟离述不接受,解释道:“布是干净的,你用它暖着,会好受些。”说完自己又乖乖滚到床里去了。 被窝里渐渐有了些温度,手心也暖了起来,连带着心里也有热流淌过。 月移花影西,热水袋也冷却下来。钟离述正准备把它拿出来的时候,相因又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钟离述赶紧闭上眼,相因也就真以为他睡着了。将冷掉的热水袋掏出来,又去换上了新的热水。 一夜如是三次。身上的痛感得到极大的缓解,而钟离述却彻底睡不着了。 晨起用罢早饭,陈相因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准备滚蛋了。她就是个假冒伪劣的,太子要赶她走,那么所有的后果她一人承担。 钟离述坐在榻上怔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陈相因走到内院,正碰见梧然一脸慌张地跑进来。 “公主,您要到哪里?” 相因照实说:“太子让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梧然连连鞠躬赔礼,道:“好公主,您可千万不能走啊,您走了太子爷怎么办?贵妃派人来请您二位入宫,还要请您多帮太子呢。” 她帮钟离述?她不觉得他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梧然满脸着急,“定是贵妃趁陛下不在宫中,要让太后知道太子爷已经是个废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梧然引着相因回到内室,见到此刻的钟离述正拿着两个又大又圆的橘子搓着玩。眼神涣散,行动举止仿若孩童。钟离述看见她拿着包袱,开心问道:“新娘子你要出去买菜吗?也带我去好不好?” 呃……太子怎么又傻了?明明吃早饭的时候还很正常的。 “公主,麻烦您多周旋。”梧然急得一脑门子汗。 贵妃点名要见她,陈相因现在是走不掉的了,还要与傻钟离述进宫一同演戏。秋华连忙替她换上吉服,手脚麻利,又颇会打扮人,相因从镜中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从内室中走出,相因站到钟离述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就看我眼色行事,尽量少说话知道了吗?” 钟离述点点头,很乖:“嗯嗯,听新娘子的话,不会出错,我、我知道。” 梧然道:“公主,咱们得教教太子爷怎么拜见宫里各位贵人,这礼数上不能错,想来今日也就是太后和贵妃想见见您二位,把前面这关应付过去,后面的问答公主您多代劳,应该不成问题。” “哦,好。”相因拉着钟离述,让他看着正前方,“呐,待会儿,坐在大殿正中央那个就是太后了,也就是你的皇奶奶,要对她行礼的知道吗?” “皇奶奶,诶嘿嘿嘿,是不是很老啊?” 相因虽然觉得这样说不大好,但钟离述从小未尝过半分亲情,是以如今连奶奶也记不得了,就顺着他说道:“是了是了,最老的那个就是她。” 钟离述摸摸自己的头,认真道:“嗯嗯,记住了。” 梧然又道:“给太后行完礼就该贵妃了,不用对她行跪拜礼,只要稍稍示意就好了。” 钟离述懵懵道:“贵妃,贵妃是谁呀?” “唔……”相因想了想,她道:“就是比我打扮还要华贵的人,到时候应该会在太后旁边。” 她一眼瞧见秋华站在主座旁,对钟离述道:“你看,就是秋华站的这个位置。” 钟离述明显有些紧张,攥着相因的小拇指不放。相因觉得他就像个小孩子,小孩子手掌小,才爱专攥人家的一根手指。钟离述手掌宽大,掌心温暖,与她指尖相接,反倒是钟离述让相因更加安心。 梧然又教道:“若是太后问起大婚后如何,你就说,愿两国千秋万代,你与新娘子百年好合。” 钟离述眨巴眨巴眼睛,道:“百年好合是什么?我只知道藕盒,茄盒,百年好盒是什么?” 第7章 你在看不起谁? 梧然恨铁不成钢,又不能发作,咬牙道:“就是你们两个人感情好,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你们?”钟离述指了指梧然和相因。 “不是,是‘你’和公主。”梧然把他的手指头掰回去,指着他自己,又指了指陈相因。 “哦,是‘你’和新娘子呀,我记住了。”钟离述指指自己,又指指陈相因,看着‘新娘子’没心没肺地笑。 门外宦官又在催促了,梧然赶紧让他再复习一遍。 对着主位和侧位都行了礼,钟离述就开始走神了。梧然问他,他也不答。 相因没法,只得站到他身前,用手框住他的脸,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哄道:“好好好,我明天给你炸藕盒吃,你再记一遍哈。” “唉,是是是,还是公主您有办法。”梧然打边腔,“若是太后问太子爷大婚后有何感想,该怎么说啊?” “是、是什么来着?”钟离述皱眉捂住脑袋,不说话了。 “是什么,再想想。”陈相因和梧然都鼓励道。 钟离述松松垮垮把头垂下,接下来是什么来着,他皱起眉,蹲了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宝宝:“我只要一用力想,头就好痛。” 相因看他真的难受,还用拳砸了砸脑袋,也蹲下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要想了,就这样吧。” 可她的神情却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眉头皱得比钟离述还深,钟离述抓住她的手,道:“我乖乖的,你不要生气。” 相因心中的小鼓“咚”了一声,摸摸他的头,“我没有生气呀。” “那你不要皱眉头,都是我不好,怎么也记不住……” 相因道:“我没有怪你呀,我不皱眉了,我们走吧。” “嗯嗯!”钟离述蹦蹦跳跳,甩着两只胳膊到一旁去换朝服。 相因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悲从中来,“玉树临风一男儿,只可惜,生生让人药傻了。” 梧然更有感触,“公主若是见过太子爷以前是何等风姿,又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的,恐怕,无人不恨。” 梧然要替他系好腰带,钟离述却怎么也不配合,撅嘴道:“不用你,我要新娘子帮我系。” 相因想起昨夜他不愿让人触碰,此刻却又主动要求她近前,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还是这个傻太子好相处些。 梧然不禁抱怨道:“哼,那个贵妃心肠歹毒,心机最深,你们千万不要多待,说几句场面话赶紧回来。” “好,嘿嘿!”钟离述自然地牵过相因的手,一同出门上了马车。 皇宫的殿宇恢宏大气,金碧辉煌,从第一道宫门走到贵妃的椒华宫就得约莫两刻钟。道道宫门守卫森严,多亏有秋华一路应对,她才没出错漏。 相因心中暗暗赞叹,这般的气派,就是她们虞疆的宫殿也比不得。 虽然旁边坐着个傻太子,可她是头一次入宫,竟有些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意思。她不知道太后和贵妃会如何看待她,太子又会不会像寻常民间的丈夫一样维护自己的妻子。 她的朝服上用金丝绣了凤样,乌髻上也是一只凤点头的金钗。可传言道得好,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才是真正飞上梧桐的凤凰,她与陛下的缘分倒真真是一段传奇。 思索间,马车已到了内宫门口,一行人下来换乘轿子,而侍者已先去通报。 到了椒华宫门口,相因已远远看见两位衣着华服的贵人坐在大殿之上,位置与在太子府中演练那般相差无几。 二人还未到门口,就听一个颇有些苍老的声音道:“近前来,让哀家看看我的好孙子。”说话的,便是太后了。 相因与钟离述双双迈过门槛,示意他行礼。钟离述看了看,诶?坐在正中央那个不是最老的呀,她后边还有一个脸上皱纹比她更深更多的人站着,她才是最老的吧。钟离述侧了侧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太后觉得诧异,想要侧头看看,又觉得未免失仪,也并未多说。 相因又让他对贵妃行礼,钟离述看了看那个人,四处张望起来。 相因不动声色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问:“怎么了?” 钟离述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回答,口型却极为夸张,“诶?贵妃不长这样子啊,刚刚家里那个‘贵妃’忘带来了。” 坏了,钟离述死记硬背,把秋华认成了贵妃娘娘。相因心中飞速想着法子,殿上太后已经出声问道:“太子,因何四顾?” 钟离述脱口而出:“贵妃呢,贵妃怎么不在啊?” 对着这么一个大活人,竟敢说她不在,真是岂有此理。 相因望着众人的神色,像是佛堂门口呲牙咧嘴的守护神一般可怖,突然觉得有点发冷。可饶是如此,太子从前威名赫赫,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贵妃心道如今这太子更加目中无人了,可又不好发作。 相因再次小声提醒,“就是在太后旁边的人啊。” 哦——‘太后’!那个最老的女人旁边。 钟离述依次望过去,有一个手拿拂尘的人,面若冰霜,原来那就是贵妃啊。他委屈地看了相因一眼,不情不愿地朝那人鞠了一躬,道:“请贵妃安。” 这一下子,偏差可就大了,那人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您怎能拜我,真是折煞奴才了。” 太后反应过来,道:“荒唐!太子,你怎么了?”语调中全无关切之情,倒是有□□分责问之意。 “没怎么,没怎么啊。”钟离述摇头晃脑,不知所云。 相因道:“启禀太后,贵妃娘娘,太子前几日饮食不慎,这几天眼神不太好。”贵妃重重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这个理由,好歹能搪塞过去。相因心道,她以前可是偷抢拐骗什么都干,临时编几句谎话,委实容易。 太后脸色比方才沉了几分,又道:“此次联姻,乃是两国邦交大事,哀家也祝你二人百年好合。” 钟离述忽然高兴起来:“百年好‘盒’,哦,我知道,不是藕盒,也不是茄盒,是你和新娘子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意思。” 相因连忙拽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钟离述此刻却正一脸求表扬地望着她。 “这、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谁和谁在一起。”太后将手帕打在了椅臂上。 相因趁机道:“启禀太后,太子这两日身体欠佳,不经得长时间在外面。怕冲撞了太后,请先容儿臣告退。儿臣与太子情投意合,太后和贵妃娘娘也不必多虑。” 贵妃却突然站了起来,“慢着,我也算是太子的庶母,陛下和皇后都不在,按照民间的习俗,我也该与这新媳妇好好说一会子话,请公主先去偏殿稍等片刻。” 相因心中飞快找着托辞,只听太后又道:“贵妃说的是啊,公主便请稍候片刻。” 这好几声贵妃总算是唤起了钟离述的记忆,他恍然大悟道:“哦哦,贵妃我记得的,心肠歹毒,心机最深,你千万不要多待,说几句场面话赶紧回来。” 相因倒抽一口凉气,在场的人也无不瞪眼吹腮,这这这,这话是能说得的? 贵妃也顾不得面上了,站起来对太后悄声说道:“您瞧,太子果然成了这般模样。若是传将出去,被大臣们知道,抑或被虞疆北厥知道,岂不是太丢人了吗?” 太后道:“嗯,你说得有礼,之前陛下便该废了他,拖拖拉拉到如今。你与公主好好谈谈,毕竟也是远道而来,若是……便……” 相因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也看不见太后的动作。方才被钟离述误认为贵妃的那个宦官一步步走了下来,拂尘又一甩,道:“公主殿下,请吧!” 相因跟在他身后,不免打量他。虽说是个宦官,相因却瞧出了几分书卷气。头戴一顶乌纱,黑色系带在下颌处以一枚红珠系紧,袖口处的刺绣倒比相因吉服上的更精美绝伦,反倒衬得他面容更加俊秀如玉。年岁瞧着比贵妃略大,噙着笑的时候,眼角有明显的细纹。 大殿里的人一个个都走了,钟离述原地转了两圈,纳闷道:“新娘子呢,新娘子哪里去了,我要带新娘子回家呀。” 没有人回答他,大殿里空空荡荡,隐约有些回音。黄昏时分,只有远处的鼓楼钟声响彻,仿佛呼应他的茫然。 相因被人带入偏殿,依虞疆的礼双手交叠在胸前,向贵妃请安。 贵妃懒懒靠在榻上,斜觑着她道:“看来公主嫁过来几日,还没学会我大夏的礼节啊。周士宁——” 应声而出一位内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乱发也没有,头皮绷得极紧,幽幽从贵妃身后出来,正是刚才的那位,冲着相因的膝弯就是一脚,“跪下!见了贵妃还敢站着。” 相因被踢疼了,心头无名火噌地一下燃起。虽说她从前穷就穷吧,还没人敢打过她一下,这个周士宁算哪根葱啊,也敢动她? 方才对他外貌的那点肖想瞬间烟消云散,还当他是个温柔的人。她瞪了周士宁一眼,余光瞥见四面八方都站着宫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脸又白得吓人,活像些野鬼。 好汉不吃眼前亏,摆明了贵妃要拿她出气,她若是来硬的,只怕这大太监能把她的腿拧断。 贵妃心思一转,换了个问法:“说起来,我也是太子的庶母,他和皇儿也是亲如手足,如今我关心他的病情,也是为了我那远在北厥的姐姐尽一点心意。” 这声“姐姐”,怕是指的皇后了,相因在心里冷笑。 “本宫知道你不远千里而来,又是孤身一人,太子又是那样的情状,连太后看了都心有不忍。你听我的,有本宫给你撑腰,往后也没人敢看轻你。” 相因是想明白的,如今她能靠傍的也就只有钟离述,不管他是疯是痴,看刚才殿上那些人的表情,也没人敢惹他。那么她作为太子妃,总会赚得几分薄面。如果她再努力讨好钟离述,或者能慢慢将他的病治好,说不定跟他好好说说,他还能念在多日的情分,平平安安将她放了。若是投靠了贵妃,一朝事发,那才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相因于是仰头,“现在也没人敢看轻我,我乃是为了虞疆的子民,才奋不顾身的,贵妃娘娘即便不给我撑腰,还有虞疆的百姓和士兵给我撑腰。” 既然她绝不能背叛太子而投奔太后和贵妃,不然一开始就把话说开,也省得互相演戏浪费时间。 “你!”贵妃被呛回来,没了耐性,道:“周士宁,你给我好好问问,我乏了,明日皇儿要出宫见师父,我且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周士宁颔首,目送贵妃进了内殿,等贵妃的裙摆转过屏风,再也看不见,周士宁立刻敛了笑容。这样一张脸,若是笑起来,便让人如沐春风,即便是假笑,也能让人瞧出三分真切,而若是不笑,便是冰山一样的冷冽。他问:“太子的病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真的傻了吗?最近跟何人接触过?” 相因拍拍膝盖站了起来,道:“本公主只来了几日,太子是什么情况我怎细知,更何况,太子府外都是贵妃的人,太子跟何人接触贵妃难道不知?” 周士宁又要将她按下去,相因抬起头道:“我方才跪的是贵妃,你又算是什么,凭什么要跪?” 相因抬手挡开她的手臂,可周围的宫女突然一哄而上,一齐按上了她。 透过力量可知,这几位也是练家子,相因这才真的慌了。 “公主,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贵妃娘娘要处置谁,别说是皇上,太后都得让着。您就算是拿出虞疆来压制奴才,可入乡随俗您总听过。” 说完,周士宁也不知从藏在袖中哪里抽出了一把小刀,凑近她白皙的脸蛋虚晃一下,“公主,奴才再问一次,您是说还是不说。” “我不知道,让我怎么说啊?” 第8章 不然你给他暖身子啊?…… 周士宁诡异一笑,脸上的细纹都被撑开几许,“您是主子,咱们奴才是不敢对您的脸做什么的,您别怕。只是不知我手中的这把刀若是剃去了您的眉毛、头发,再替您开开脸,会如何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夏国人不论男女,对自己的头发都甚为爱护,若是被人落了发,那便是奇耻大辱。 这种刑罚,虽然没有任何痛苦,更不见血,却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眉毛,让一个女子情何以堪? 可虞疆人生性没有这么多忌讳,相因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恐吓她的,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向大太监,熟知这样的眼神更是惹火了他。 想他在皇上贵妃面前都自有几分地位,这个虞疆来的不受宠的公主倒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还挑衅他。她方才的话威慑下人也就罢了,他还不知道?这公主的生母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就是个宫里隐形人般的存在,虞疆会为她撑腰,鬼才信她。 大太监一使眼色,宫女们按牢了她,挥刀而下。 相因闭上眼睛,正在祈祷如何躲开时,突然听大太监惨叫一声:“哎哟,谁这么大胆?” 相因倏地睁开眼,只见钟离述左手拎了一根马鞭,整个人在凝稠的暮光中岿然不动。而那把刀已不知被甩飞到哪里,大太监的袖口倒是被扯出了一道血痕。 虽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相因总觉得不寒而栗。 显然,周士宁也感受到了,已经有几个宫女吓得扑通跪了下来。 若是在以前,这一屋子的人都得吓得脸贴在地上不敢抬头,就算是太子失宠了,也没人敢动他。但是刚才,在宴席上,他分明做痴魔状,一身功力尽散,周士宁倒是没有接着跪下,反倒对那些宫女道:“你们怕什么,还当他是之前的太子呢?”说完,嗤了一声。 钟离述左手一用力,皮鞭再次扬空,“啪”地一声,回抽在周士宁脸上,他的右脸眼瞧着起了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系在下颌的红珠子应声落地,碎成几片。钟离述一脚踢开面前跪着的两个宫女,逼近一步道:“你在看不起谁?” 周士宁扶正乌纱,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众宫女跪下:“奴才该死,太子恕罪。” “哦?”钟离述眉梢微挑,“你也知道自己该死?那就别麻烦本宫动手了。” 周士宁吓得连连磕头,额头很快磕红了,“奴才知错了,太子饶命啊。” 他就算不抬头,都能感受到那钉在他背上如刀刃的目光。 那目光轻移,转到同样低眉顺眼的相因身上,他捂嘴咳了两声,果然她立刻担忧地抬头看了过来。 “还不起来,喜欢跪着?那回府也跪着吧。” 相因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身边。迎眸对上他的眼神,澄澈清明,看着她时也十分专注。 钟离述朝地上随手一指,“还有谁刚才碰你了?” 说实话,相因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方才把她压在地上,只得努了努嘴,表示无辜,可她却分明从钟离述的眼神里读出了“废物”二字。 钟离述从她头上拔下金钗,朝地上跪着的一个宫女手腕刺去,“哪只手碰了太子妃?” 只一瞬,手腕处便血流如柱,青筋仿如海浪般汹涌,那宫女蜷倒在地上哀嚎不止,等她不嚎了,右手也再也抬不起来了。 “还有谁,自己招出来,我还可以留你们另一只手,不然,你们猜……”这个时候,他居然笑了,虽然那笑邪魅诡异,“我会不会连你们的腿也废了。” 于是相因看着那些宫女争先恐后仿佛领奖一般让钟离述废了她们的手,最后,轮到了周士宁。 “奴、奴才自己来。”他拿刀割了自己的手腕,又用鞭子在自己身上抽了数十下。 钟离述又咳了几声,门口有风,相因担心他的身子,道:“我们回去吧。” 钟离述瞥她一眼,随手扔了簪子,快步出门。 “脏了的东西,谁稀得要。” 嘤……好贵的呢,能当好多钱呢。 相因心情大好,迎着夕阳将钟离述扶上了马车。她很感激,想要摸摸他的头,钟离述瞪了她一眼,真是幼稚得很,于是问道:“你几岁?” 相因想了想,“比你小三岁。” 白日里,对着个傻太子,相因总是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跟他说话,方才她也是故意要试探一下的。 这个钟离述处处看着都是个正常人,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去的路上,坊市已闭,看来戌时已过,昨天,钟离述好像也是戌时后判若两人的。 相因明白过来:难道,钟离述被人下的药,会让他白天夜晚是两个不同的人? 传言诚不欺我,太子是个傻的,是个疯的,也是个绝的。 相因从小走街串巷,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她在心里偷偷给这两种不同模式的太子取了代号:大傻和二憨。 二人回到府里时,亥时刚过,上弦月便微微露出了些许亮色,挂上了柳梢。 梧然很是担心,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见到相因颇为神气地走进来,又瞧瞧太子的脸色,不像是吃过亏,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将二人迎入屋中。 偷烤鸭的老头子居然也在房里,余光瞥见陈相因进来,也不抬头,将身旁的椅子一让,让钟离述坐下,顺势把上他的脉。 梧然有很多话要问相因,相因也有很多话要问他,可二人看着老头深深皱起的眉头,都不敢出声。 那老头子看了看窗外的月光,继续把着钟离述的脉,道:“太子每在无月之夜便会发作,没办法,只能自己熬着,到时候你帮他用粗布绑起来,不用管他。” 相因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她悄悄看着钟离述的脸色,也不敢答应,也不敢装没听见,只好张着嘴发空音。 “对了,他每隔三日要泡药浴,期间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一个月后是第三阶段的药引子,成败在此一举。成,则痊愈,这败么……” “败又如何?”钟离述突然插了一句,“死了又不会有人收尸,说这个结果作甚。” 老头剜了他一眼,收回手,端过药盏,没好气道:“这是这一旬该服的药。” 钟离述没多说,接过碗一口饮尽,可刚用下去,钟离述突然一口血呕了出来,肝肺像火燎过一样。 相因吓了一跳,忙用手帕给他擦血,钟离述却抓住她的袖子,折翻过来,找了最白的一处,仔仔细细将唇边血迹点干净。 相因有些不大乐意,这吉服是新的呢,她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今天一天都不敢动作太大,就怕弄坏弄脏了哪处,他倒好,直接把血蹭在上面,唉……也不知这种面料好不好洗。 “怎么,你把油擦在我身上,我就不能把血擦在你身上?” 天!他居然知道?! “那个……”,相因连忙转移话题:“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吐血?” 老头捻着胡须道:“哦,这是新药,正好用他试试疗效。” “……”敢用太子试药? 钟离述哼笑,“呵,老头,我要是在你手里死了,你这一世英名也就毁了。”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都道我争名逐利,可这名算个什么,百世流芳和遗臭万年,那不都是万年的王八,管他好孬,这利才是真格的。我一天不把你治好,你就得一天养着我,那我不就赚大发了。” 相因听着,心中苦笑,这都什么强词夺理? 钟离述又惬意地将腿伸直,两条大长腿交叠着,“你一天不治好本太子,就一天吃不到烤鸭,这利又如何?” “你!”老头吹胡子瞪眼睛,显然烤鸭的诱惑比任何金银都大。 相因看这一老一少,都没个正形,不禁头痛。 老头站起来,朝钟离述背上用力拍了几下,钟离述再次吐了几口血,只是血色渐渐鲜红无凝,倒不似一开始发黑浓郁。 相因看不懂,这老头到底是报复性地让钟离述疼呢,还是真的在救治他?毕竟能被钟离述养在府里还能这么跟他说话不被打死的,必然是有些斤两。 药喝完后,梧然收拾干净,相因送老头出去,还是忍不住悄悄问:“方才太子究竟为何吐血?” 老头神秘兮兮把她拉到一边,问:“真想知道?” 相因虔诚地点点头,老头神秘兮兮地伸了五根手指头出来。 “手?太子的手有问题?经脉不通?” “啧,不对。”老头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又将五根手指往她眼前送了送。 “五?”相因想起刚才老头那一番歪理,又想想自己从前敲诈勒索时的神态,貌似与老头现在这副神秘兮兮的嘴脸相差无几,“五十两银子您告诉我?” 老头点点头,“孺子可教也,但还是不对。” 相因看到他点头时燃起的希望随着他的话语又灭了下去,“那是什么啊?请您告诉我吧。” 老头吊足了胃口,道:“五只烤鸭,我告诉你。” 相因严肃反应了下,点点头。 老头看了看屋内,钟离述精神很差,已经被梧然扶到内室休息,他压低声音道:“但是,别让太子知道你给我做烤鸭哦。” 相因点头点得更认真了,无意识攥紧手中的帕子。 老头于是道:“哎,那都是正常的,他体内毒太重,每次喝药都会被排斥,行了,你快给他备热水沐浴去吧。” “哦……啊?”就这? 五只烤鸭就换了个这? 相因有些气闷,“那方才你们二人为何那样说?” “故意的呗,让你心疼他,太子的新娘子?哈哈哈哈……”老头挑了挑眼尾,打了个哈欠,道:“困死我了,什么名利都挡不住老子要睡觉。” “诶,还有还有……”相因一路小跑跟上他。 “不不不,明天再说。” 相因情急,“那那那,再加五只烤鸭怎么样?” 老头脚步突然停住,坚定无比:“那你说。” “太子在无月之夜发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减轻痛苦的方法。” 老头搔搔白发,道:“这个,你就别管了,疼就疼呗,又死不了人。” “可是……” “可是什么呀,不然你给他暖身子啊?”说完老头就走了。 第9章 趁现在多搜刮点值钱的东西…… 宫人跪了一地,贵妃目透精光,平滑肌理之下的笑容渗着阴冷。周士宁站在她身侧,已经换了一套衣衫,长袖掩住手腕的伤口,乌纱两旁垂下红缨缀珠。 “什么?你们被他罚得这么体面?”贵妃怒道。 跪在她脚下的一名宫女战战兢兢回答道:“是啊,太子爷看着不像个傻子,倒像是个疯子。” “这么说,他在大殿上的那一出戏,是演出来的?借傻子之口辱骂本宫?”贵妃搭着周士宁的手站起,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衣领上的银丝蝴蝶在夜间更现盈盈光泽,振翅欲飞。 周士宁开导道:“不管怎么着,太后都已经相信了,他们母子活不了多久了。” 正在这时,三皇子拎着一只木马‘哒哒哒’跑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太监满头大汗。 三皇子一眼看见周士宁,指着他的鼻子,道:“趴下,我要骑大马。” 贵妃一见儿子,收了怒容,可听到他这句话,又正色道:“玄儿,怎可这般说话?” 三皇子肉嘟嘟的小腮帮鼓起来,不服气道:“怎么了,父皇说我是皇子,他们这些奴才都得听我的。” 贵妃还要再说话,周士宁却先一步道:“没事,不过是逗小主子高兴罢了。” 说着,周士宁将拂尘往腰侧一插,挥手示意宫人们先下去,跪趴在了三皇子身前。 三皇子小脚往他腰上一跨,揪着他的衣领,“嘚嘚儿,驾——” 贵妃见他骑在周士宁背上,拿着根细鞭指使他四处乱爬,看他越吃力,笑得越开心,实在看不下去,道:“我让别的太监陪你玩吧,小顺子,进来。” 三皇子笑得更开心,“我不,我不,驾——快跑啊,大马!死太监,就该让我当马骑。” 死太监,听到这三个字,周士宁愣了一瞬,旋即没事人一样地继续哄他,身子伏得更低。 贵妃提着裙摆走上前,阻挡了周士宁的前路,弯腰对三皇子道:“玄儿,你知不知道,大太监是你父皇面前的人,你怎能这样轻视他?” “那又怎样,反正父皇喜欢我,我问他要个太监又怎么了?驾,驾——”三皇子边玩边道,“听说今日大哥进宫了,他怎么不来看我?” 贵妃道:“你大哥身体不好,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三皇子一脸失望,“可是我还给他留着我刚做好的小木马,我什么时候才能给他?” 贵妃俯下身来,与他平视:“玄儿,你也已经七岁了,不能处处都想着玩,你跟大皇子不一样,你父皇这么喜欢你,你也一定要争口气,诗书骑射都不能落下,知道吗?” “知道啊,昨天师父还说我的马术又精进了呢。” 周士宁道:“娘娘,三皇子毕竟还是个孩子,您也不用拘束得太紧了,龙生龙,凤生凤,三皇子不会差的。” 在殿中跪走了三圈,贵妃见大太监喘息更加粗重了,将三皇子扯下来,道:“奶娘呢,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带下去就寝,出了这么多汗若是吹风着凉怎么好,太傅教过的书都背会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奶娘连忙过来把三皇子牵下去,贵妃也连忙把周士宁扶起,将他背上的灰尘拍干净,道:“玄儿还小,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周士宁站起来拍了拍膝盖,“我怎会?他是你的孩子。” 两人对视一眼,周士宁接着道:“如今太后有几分失望了,可大臣们却还有许多忠诚于太子的,特别是那些老臣,以嫡长子不可废为由,总是阻拦陛下。明明上次陛下就快要下旨了。我看,咱们得再寻个时候,让大臣们也认清局势。” 贵妃重新坐下来,“是啊,北厥捷报连连传来,估计陛下很快就回来了。”她茫然地看着玉阶下凉风卷积起的落叶,“你说,那个女人,还能回来吗?” 第二日,相因特地没有让秋华进来伺候,等她出门送使团回去,一直到下午她回来,相因才放下心来。 一上午,她就跟又恢复痴傻的钟离述玩拍皮球。 用过午饭后,相因用老法子让门口的卫兵们去买些瓜果蔬菜,粮油米面等物。 一个时辰后,有个人扛着袋大米低头走进来,相因看着面生,道:“站住,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谁知那人却一下拉她进去反关上了门,“嘘——是我。” 相因抬头看清他的脸,吓了一大跳,“许大虎?你怎么在这里?” 然而瞬息之间,梧然已发现变化,门外大声道:“公主殿下,您没事吧?” 相因迅速整理好心绪,把门重新打开,往树上看看,“没事,哪儿来这么大风啊,把门给关上了。” 梧然往里看,看到了许大虎的背影。 相因没有回头,解释道:“我让他们进来送面粉的,把蔬菜晾开就走。” 梧然点点头,没再问,只是握剑站在门口。 相因走到灶台前,假装分洗水果,与蹲在地上拖面粉的许大虎小声讲话。 “陈相因,我可算是找着你了,再找不着,我就要恨死我自己了。”许大虎满脸懊恼。 相因对自身安危倒不多么放在心上,只是问:“那公主姐姐怎么样了?” “哎,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处境,还想着别人呢。你放心,你许亲的那户人家,是被人给坑害了,前几年做生意得罪了对手,被人放出谣言说大公子是个嘴歪眼斜的瘸子,其实远不是那样,我瞧着一表人才,对公主也是极好的。” “那也就是说公主暂时没什么危险对不对?” “对,不然我也不会丢下她姑娘家一个人跑来找你。我到了几日了,趁着今日虞疆的人跟大夏的人换防,才偷偷进府的。” 相因点点头,见梧然走到另一边,跟他一起蹲在地上,“那,娘还好吗?” “我来之前,也去看过你阿娘,宣和公主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够你阿娘生活一段时间的了。快走吧,今晚就走,周围的地形我已经看好了,也能借到马匹。” 相因迟疑了,“我不能走,我要是跑了,那可是大罪,这府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我想跟公主姐姐换回来。” “换?换啥呀换,我看她跟那富商公子过着挺安心的,不如这样,我这里有药,你就假死,这样他们就会派人去虞疆报丧,从此以后在这世界上查无此人,你不就又得自由了吗?” 两个人蹲在灶台前,托着腮,皱着眉,相因突然朝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哪儿那么简单啊,我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去。” 许大虎没料到她会拒绝,审视起她来,“怎么,你还真想做太子妃啊?你本来去富商家里也是骗骗钱财就走的。” “唉,你不知道,太子白天是傻的,晚上又常常发病,我既然替公主姐姐来了,她又替我在富商家里受苦,我总得照顾他一段时间。” “哟呵,你居然善良起来?” 相因白了他一眼,许大虎又有了新的点子,“诶?我说,太子府里这金银财宝可少不了吧,不如你先攒些银子,这样回去后你和阿娘的日子也能好过些,然后再寻个能随意出入太子府的特赦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不少,虽然钟离述大半时间疯疯傻傻,可该给相因的赏赐,却从来没亏待过。 相因冲许大虎比了个手势,算是成交。许大虎也不敢多待,话说完,便在梧然不善的眼神中退了下去。 相因说干就干,晚上替钟离述备好热水,将皂荚毛巾等物都放在他伸手能够到的位置,就殷勤地去扶他。 钟离述坐到浴桶中,心中觉得好笑,看她又坐在小板凳上盯着自己的脚尖玩,于是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相因颇不服气,“我哪有那么坏!而且,我何曾给你闯过祸?” 钟离述抬手带出水花,抓过一旁的皂荚。相因见他手臂结实,赤|裸的胸膛蘸着水珠,立刻羞红了脸低下头。 钟离述却不依不饶,“哟,还会顶嘴了?” 相因听他这样说,语气却不冷硬,神色也颇为和缓,将小板凳往前挪了挪,试着问道:“那个,不知这边府中的月例如何?” “二十两,是觉得不够吗,可以让公中再添。”钟离述再次抬手带出水花,放下手中的皂荚。 二十两……哇,她从前风里来雨里去,一年还不定能攒下二十两。 相因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够的,够的,我就是问问。还有就是,宫里赏给我的东西,就算是我的了吗?” “这个自然。”钟离述随手一指外间那些看见就厌恶的花瓶首饰,“喏,那些都是宫里赏下来的,都是你的。你去拿着赏人也好,砸了也好,我都不管。” “嘿嘿嘿!”相因激动地搓搓手,心里乐开了花,趁现在多搜刮点值钱的东西,以后卖一卖,日子还能好过些。 第10章 相因双手抱拳,十足的痞…… 大夏国多雨,今夜又无月光。 钟离述的腹痛也就更上一层,正心烦意乱,相因端着药碗进来了。他啪的一声抬手把烛火灭了。 眼前一片漆黑,相因不敢迈步了。 “我不喜光亮。”他本来以为她看不见,又怕黑,就不会再端着药碗过来了。可是静了一会儿,她居然又摸着墙,一小步一小步走过来。 他夜视极佳,看见她一手平端着碗,怕药洒出来,每次迈步都要先伸出一只脚在前面扫一扫,生怕碰倒什么东西,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还真是有点——蠢。 刚才沉默的那一小会儿,相因本来有点生气的,知道他是故意把灯灭了,不想喝药。但想了想,相因觉得,他毕竟是个病人,自己该让着他一点儿。而且他确实不喜亮光,白日里直到辰时后恢复成傻子,他不肯将窗帘拉开半寸。 钟离述看着她一点点走近,摸着床板挨着他坐下。她伸出手,居然摸上了他的身体! “你!一个姑娘家,还有没有廉耻!” “你是我的夫君,有什么关系?”她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就偏偏要碰,看看是被人碰更受不了,还是喝药更受不了。 相因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在她眼前的是钟离述的肩膀,往上顺着他的脖子,摸到了下颌,然后对准他的薄唇,就要把药灌进去。 钟离述当然要转头躲开,这么一闪,相因‘不小心’把药洒在了他洁白的中衣上。 她马上恶人先告状:“你不让我看清楚了喂药,这下好了,弄脏了我可不给你洗哦,快把药喝了,我也就不折磨你了。” 钟离述夺过药碗,翻手砸在了地上,怒道:“不喝!滚!” 一个‘滚’字,也彻底磨没了相因的耐心。 她道:“我知道你被人害成这样,心里接受不了,我也知道你很疼、很难受。但你这样自暴自弃,乱发脾气,把想对你好、想关心你的人都赶出去,我会看不起你的。” “我不需要别人的关心。”钟离述接着她的话立刻回了一句。 相因觉得无趣,不再管他,站起身来去自己的小床上睡觉。 可瓷碗碎了一地,其中有几片就洒落在相因脚前。她再往前走几步,就要踩上那尖锐的瓷片了。 一步、两步、相因再次抬起了脚——钟离述突然出手,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相因吓了一大跳,牙齿磕了一下,而随即听到钟离述闷哼一声。 他刚才突然动作幅度太大,扯动五脏六腑的气又流动起来,隐隐作痛。 相因关切道:“你怎么样了?” 钟离述把她拽到床里面,背对她,道:“今天晚上在床上别下来,睡你的觉,再多管闲事,我就杀了你。” 可到了后半夜,相因还是被他惊醒了,掉落一旁的暖水袋已经凉透了。钟离述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捏住,相因抿紧嘴唇,就是不让自己出声。 他痛,她就陪他熬着。 每次这样,相因拿他的钱花也就更加心安理得,就算是抱个暖炉睡觉,也得付些租金吧。 要说赚钱,除了自己的月例银子省下来,和当掉赏下来的东西,相因脑子活络,不禁又动起以前的心思来。 她的玩骰子的技术出神入化,还从来没有敌手。 她拿了骰盅去找门口的卫兵。 如今,卫兵看见她是又喜又怕,喜的是每次公主都会给他们带好吃的,比如这次,带了荷叶糯米鸡,人手一个,鸡肉香混合着荷叶的清香,让人吃完都忍不住想将荷叶舔个干净。可这怕的是,回回公主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让他们去做,虽说他们也想做,但回头被头儿责罚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那个时常帮她买菜的小卫兵先开口道:“公主殿下,奴才们实在是不敢啊。” 相因不见外地盘腿往门口台阶上一坐,大大咧咧将骰子一撒,道:“有什么不敢的,我早已打听好了,你们头儿进宫去了,得过了晚膳时间才回来,你看如今日头还早,怕什么?” “这……” 相因极会体察别人细微的面部变化,见卫兵们开始犹豫却又未下定决心,显然是需要再猛推一把,于是又道:“唉……我知你们不想在这种破地方当差,我又何尝愿意待在这里,每日只能看见这四方一小角的悠悠天空,闷都闷出病来。你们就当行行好,帮我个忙,陪我玩会儿。大爷们,如何?” 相因双手抱拳,十足的痞气。 卫兵们听公主都这样说了,哪里还敢推辞,能陪公主耍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们从前在宫里当差惯了,心思活络,通过这几天,便已瞧出若是能得太子妃青眼,说不定还能调离这地方,省得守着一个活死人。就好比现在,卫兵们抢着去买菜,就为了能去闹市放松放松。 那年轻小兵先举手了,道:“公主不嫌弃,咱就先来摇摇。”他撸胳膊卷袖子,仿佛要打架,然后扎了个马步,两手攥紧了那骰盅。 陈相因已经练出可以隔盅听音的神技,一看对方乱摇一通,就知他不行,果然,打开之后,六个骰子散落在盅底,一共二十点。 “嗐……”他那群兄弟们捅捅这个,碰碰那个,一片风凉话。 相因得意笑笑,一派志在必得。她单手收了骰盅,状若随意地晃了晃,一开,六个骰子叠成一柱,一个个拿下来,竟是六、五、四、三、二、一——一共二十一点,堪堪多一点。 “哇……”卫兵们立刻换上另外一副表情。 不过也有人觉得,只怕是运气好罢了。 几次下来,相因都稳赢,慢慢有人见希望不大,退了出去。更多的却是不服输的,或是觉得自己运气更好的,人越聚越多,在府门口形成一个包围半圆。 相因偶尔也失误几次,让他们回些本,所以有几个运气好的就更是来劲。 把他们的馋虫都勾起来了,相因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坠到西边去了,于是手上利索地将骰子一抄,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卫兵们一愣,忙拦着她:“公主殿下,再玩一局吧,就再玩一局!” “是啊是啊,都没玩够呢,公主殿下您开开恩。” 相因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道:“说收就收,明天再继续。” 说罢,转身进了内院,徒留卫兵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满心都好似漂在湖岸边的葫芦,按不下去,又捞不上来,痒得很。 相因就知如此,见好就收,若是一次称了他们的意,就钓不上大鱼来了。 一连几天,卫兵们甚至盼着申时公主抱着骰盅来找他们。 这天,相因一开始就连输了好几局,连连道今天运气不好,愁眉苦脸没精神,卫兵们倒是更加有兴致。 相因看他们的嘴脸就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转了下眼珠,道:“哎呀怎么这样啊,我怎么老输,我就不信了,哼,我们来局大的,你们敢吗?” 那些卫兵只觉得今天运气出奇得好,起哄道:“有什么不敢的,先说押什么?” “我若是输了,便把宫里所有的赏赐都赏给你们。” “嚯……宫里的赏赐诶。”卫兵们叽叽喳喳兴奋起来,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一个月的份例只能够温饱,大多靠着主子们的赏赐。 但也有脑子还清明的,问道:“若是我们输了呢。” “若是你们输了……”相因食指点了点下巴,说出早已想好的话语:“你们所有人一个月的俸禄,就都归我了。” 卫兵们互相看了看,虽说他们所有人一个月的俸禄加起来也不值宫里赏赐下来的一个花瓶,但一个月的俸禄于他们而言,是项大开支,而相因即使没了所有宫里的赏赐,恐怕也不会拮据半分。 有几个小兵不太想跟着大伙一起押,溜到一边去不说话。相因眼尖,立刻道:“是要你们所有人同意的哟,一个人不拿出俸禄,这局也没法开。” 那些当差有些年头的,出手阔绰,毕竟赏赐数额极具诱惑,吵吵嚷嚷催大伙赶紧同意。其余有些不敢说话的,有些争取几句的,有些帮腔作势的,相因冷眼瞧着,他们之间,已有了区分。 磨了半晌,相因也耐心等着,他们总算是确定了下来,一咬牙:“我们跟注,公主殿下先开吧。” 相因胡乱一摇,骰盅突然甩脱了手,骰子噼噼啪啪落了下去。她连忙站起:“哎呀哎呀,这把不算的呀,我没拿稳。” “算算算,怎么不算,前几天我们把骰子洒了,公主殿下也说算数的。” 众人盯着地上滴溜溜转的骰子,心快跳到嗓子眼。 第11章 来把大的 偏生有一个像陀螺般怎么也不停下,相因干脆站起,抬脚往上一踩,骰子戛然而止——是个一点! 散落台阶各角的六个骰子全加起来,才一共九点。 相因垂头丧气耷拉了脸。 卫兵们却胜欲高涨,拿起骰盅摇得辟啪作响,一开——二十五点! “哈哈哈哈哈哈……”年轻的几个欢呼大笑,却是那几个年长的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对相因道:“那个,公主殿下,其实咱们知道,您也就是跟咱们玩玩,那些东西都是太后、贵妃赏赐下来的,要是真给了咱们,实在要折煞奴才了。公主只要玩得高兴就好,赏赐咱也不要了。” 还有个机灵的,将骰子摆成一个圈,恭恭敬敬摆在骰盅里,放在相因脚边。 相因抬头道:“那怎么能行,答应过的事,怎么能出尔反尔呢,秋华——” 秋华应声而出,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秋华都不太管她。可是现在秋华脚步匆匆,将相因叫到一边,道:“太子爷醒了,公主您是不是该收敛些,不然不好交代。” 相因抬头看看时辰,尚未到戌时,那他还是个傻的,不要紧。何况难得卫兵老大今日晚回,再等下次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相因摆摆手,“无妨,快快将宫里的赏赐都搬出来。” 秋华不郁地看了她一眼,却不能叫主子在一众卫兵面前没面子,只得照做。 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往太子府门口一摆,卫兵们眼睛都快直了。 “竟然是真的?公主殿下真的把宫里赏赐的东西都给我们了?” “公主千岁!” 一人呼喝,其他人也都跟着呼呼啦啦都跪下来,齐声道:“公主千岁!千千岁!” 相因心道,人活百岁已是奢侈,哪里能千千岁来自欺欺人呢,好笑道:“低声些,低声些。” 等卫兵们高兴一会儿,她又道:“你们总该信我允诺的都能成真吧?要不要再来一局,本公主就不信赔得这么惨!” 那几个小兵能保住一个月的俸禄已是拜天谢地,平白得了赏赐更是不知身在何处。听说还要再来一局,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敢,问道:“那,压什么?” “这……”相因转了转眼珠子,“据我所知,太子在府外还有几处田产庄园……” “公主!”秋华在背后厉声提醒。别说是太子了,就是寻常男子,被夫人随意处置了田产,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被抵出去的,不被气炸才怪。而若是钟离述,说不定会将她主仆二人撕碎。 相因满不在乎,“怎么啦?别拦着我玩儿。” 秋华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道:“奴婢是真的担心公主交代不了。” “我有数,我有数。”她随即拿起了骰盅,转身问卫兵们,“你们呢?” 说完不等他们回答,又道:“一年的俸禄如何?” 有几个明显杀红了眼,连话都没有听清,便一口答应:“好!” 答应之后,才反应过来,“一年、年的俸、俸禄?” 相因勾唇一笑,“喏,已经答应过了哦。”这次,她不再等大伙儿都同意了。 卫兵们推推搡搡,踹出一人硬着头皮打开盖子,是十八点。 “完蛋!”他随之骂了一句。 相因掸掸袖子,随意一晃,打开——十七点! 原本万念俱灰的众人,仿佛寒潭里望见了火光,一个个冲上去把刚才开盖子那人抱了起来,欢呼道:“大功臣,大功臣啊!” 相因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无精打采对秋华说道:“去把太子的田契拿来。” 一直站在相因左边默不作声的一名守卫诚恳道:“公主殿下!依奴才看,就算了吧。咱们玩玩倒没什么,哪敢真拿皇家的东西。” 他是真的不敢,万一哪天太子或者陛下计较起来,他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相因板起了面孔,端出公主的架子,不闻他所言,只道:“秋华,本公主说话你没听见吗?” 秋华真恨不得把她拖进去打一顿,可她的公主身份是假的,若是惹火了她,她真的撂挑子不干,那么秋华自己也得不着好。她进屋去拿了太子的田契,梧然就在院中,见她进去又出来,却只是闲闲地逗鸟玩儿,什么都没问。 秋华有些纳闷,梧然这几日必定是知道公主殿下在做什么的,却什么都没说。 秋华把一摞田契放在相因身边,相因随手捡了块石头压住。那些卫兵们的眼睛恨不得快掉到地上。 相因摩拳擦掌,一拍膝盖,站了起来,扬声道:“最后一局!来把最大的!之后不管谁输谁赢,再不碰骰盅,不然便把手剁了去。” 卫兵们早就觉得赚够了本,连连答应。 于是,相因一字一句道:“这最后一局么……无论谁赢,之前两局赢掉输掉的全不算数。也就是说,如果你们输了,宫里的赏赐、太子的田契,就都得拿回来。若我输了,不但输给你们本局的押注,连带你们前两局下的年月俸禄,也都翻倍。而本局,你们要是输了,就撤掉一半的布防,衣食供应由梧然说了算。”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安静。 这……他们考虑了下,虽然这真算玩的大了,但且听听她拿什么押。 相因自信满满道:“本公主要是输了,当场把衣服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当场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些卫兵们本就是粗人,这几天见公主与他们厮混,也少了些尊崇,有几个倒还真的想看起来。 何况他们当值也真是苦,一年多别说连个女人都见不着,走在路上看见只母狗都要兴奋半天,跟大伙吹嘘不已。 他们笑得越大声,相因眼神就越坚定。何况这撤掉一半布防不像赏赐实物那般看得见、摸得着,卫兵们难以衡量。 但是,太子府毕竟是重地,卫兵们不敢轻易下结论。 相因拿手扇风,瞧着时辰,道:“哎哟,还一帮大老爷们儿呢,磨磨唧唧的,多大点事啊,还不敢,切——” 几个领头的被她这么一激,当即顶回来道:“谁说我们不敢?” 相因紧接着道:“既如此本公主便当你们答应了。不过这最后一局,我需你们大家立个字据,省的有人耍赖。” 卫兵们还怕她耍赖,巴不得递上纸笔。 第12章 赌你老实睡觉一晚上 有人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要替相因把骰盅收了:“公主,到此为止吧,您毕竟是千金之躯,跟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瞎玩什么,收手吧。” 有几个小将颇不服气,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可前辈发话他们也不敢造次。 相因看了他们几个一眼,边写字据边笑道:“那怎么行,这么多人见证,立过字据的,若你现在要收手,也算输哦。” 卫兵们早已被之前的顺利冲昏了头脑,加之这阵子也摸出了些门道,派出一人,前去应战。 那人“天灵灵地灵灵”地祷告了半天,然后再一开盖——三十五点! 众人已经欢呼起来,提前庆祝胜利。除非来个三十六点的大满贯,否则公主怎么可能赢?且不说这几率实在是太小,就是看公主今日手运不佳,也不像是会赢的样子。 相因一一看过去,将他们的每张面孔都映在眼底,然后清了清嗓子,拿过了骰盅。 她的手法与之前并无不同,眼神茫然,似乎不抱什么希望,卫兵们兴致早已不在此,略微看了一眼她停下来、放到地上的骰盅。 相因将撸起的袖子放下来,捋了捋头发,轻描淡写道:“赢了。” 卫兵们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往地上一瞧——三十六点!六个骰子排列成一线,不止朝上的一面相同,连前后两面也都是相同的。 当即有几个人腿都软了,突然跪到了地上。这样一来,其余的卫兵也都齐刷刷跪了下来,“公主殿下,饶命啊!” 相因在手心里扔骰子玩,好奇道:“谁要你们的命啊?” 有几个先前不愿拿出俸禄的年轻卫兵,已经快哭出来。有人道:“公主殿下,都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小瞧了您。奴才们该死,奴才们从今往后给您当牛做马,做什么都行。太太太子府门里门外的事情您说了算,您可千万别拿着那张字据当真啊,奴才们真的会没命的。” 他们怎么会想到,这最后一局全军覆没,他们可是归贵妃管的,若是真撤了一半,如何交代?都怪自己一时冲昏了头脑,这白纸黑字写着,他们该怎么办? 此一局,相因不但赢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而且连前两局输出去的也都赢了回来。毕竟,宫里的赏赐且不论,钟离述的田产庄园等,她若是真就这么处置了,钟离述不把她煮了才怪。相因一昂头,抖了抖那张纸,“若是言而无信,我们就陛下面前分辨吧。”说罢,转身离去。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转回身道:“先前说了不论输赢,再不准人碰骰盅,你们可记清楚了。” “是是是!”卫兵们目送她走进内院,一屁股坐到地上,欲哭无泪。 可仔细想想,却又是他们自己活该。他们没想到这位虞疆来的公主竟然技术如此高超,不但手上的技术高,看人心理的技术也高,之前不过是在玩他们。何况,这骰盅本就是碰都不能碰的,自己上瘾把持不住,还藏着侥幸的心思。到最后害人害己,落得如此下场。就算相因不说最后那句话,他们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以后再不碰这玩意儿。 内院已经挑了灯,钟离述拿到那张字据凭证,饶有兴致地凑到亮处一字字看着。 看见相因收骰盅,钟离述懒散半躺在榻上,道:“也给我玩玩。” 相因眨了眨眼,见他今日又是一团紫袍,道:“玩是不能随意玩的,要押彩的。” “押就押,你押什么?” 相因环视一周,道:“就押你这根金腰带吧。你赌什么?” 钟离述道:“赌你老实睡觉一晚上。” 相因的嘴角抽了抽,“好嘛,我晚上睡觉不乱踢就是了,大不了你拿绳子把我捆起来。” 钟离述一下跳了下来,道:“一言为定,我先来。” 他手速极快,骰盅都被他晃出了重影,出其不意地落了下来,等相因反应过来一看,已是二十八点。 相因随手一晃,二十九点,又是堪堪压一点。 钟离述挑眉看了看她,“想不到虞疆养在深宫的公主,还有这样的爱好。” 相因心里一惊,是啊,公主怎么会这样市井风尘气十足的技能呢。 她道:“在宫里待得闷啊,也托小太监去找些个玩意儿玩玩。” 钟离述看了看她,没再说话,扬手一开,十点。 相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也太烂了吧,哈哈哈哈哈——”她打开,十九点。 敢嘲笑他?钟离述认真起来,摇啊摇,摇啊摇,似乎摇了很长时间,相因都快看晕了,他才停手。 七点,只有一个二点,其余都是一点。 相因很想忍住的,可还是失败了,埋头咯咯咯咯笑了起来。 钟离述看她脑袋歪来歪去,像一只小狮子在蹭毛。 相因笑道:“怎么会有人运气这么差啊,门外那些卫兵随便摇摇也会十点以上啊,你刚刚还摇了那么久哈哈哈哈哈——” 场上无大小尊卑,所以她才笑忘了,竟打趣起太子来。 第三局,又是钟离述输。 钟离述也不等她开点数了,将骰子一把抓在手里,只一瞬,再洒落在骰盅里,然后悠哉踱了出去。 相因一看,骰子的六个面竟然全成了一点,她一个个检查过去,皆是如此。 哼,输不起就用内力,什么人嘛! 这色子是她托许大虎好不容易才找来的,没得玩了啦。 当晚,钟离述没怎么理她,待到辰时,傻太子又回来的时候,看见桌上洒落的白白的、点着红点点的方块,很是好奇。 他敲敲头,拿起一块,就要往嘴里放。 “嘎噔!” 正在铺床的相因一激灵,连忙去瞧。 钟离述愁眉苦脸,一把将骰子扔出好远,骨碌碌滚到花盆底下,带着哭腔道:“硬的……” 相因连忙小跑过去摸摸他的下巴,好气又好笑道:“硌到牙了没有?” 钟离述狠狠点头,“硌到了,要新娘子亲亲才能好。” “嗯?”相因一愣,待反应过来,已下意识低下了头,不好意思看他。 钟离述却恍若不觉,嘟起嘴巴等着。 相因提高了声量,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害羞,一拳砸在钟离述的唇上,道:“怎么抓见什么都吃啊,要是吃到毒药,毒死你怎么办?” 钟离述挠挠头,小声辩解:“我看它白白的像豆腐一样,还有红色的樱桃点缀,还以为是新娘子你研究的什么新菜品,要尝个鲜呢。” 相因叹口气,“好吧好吧,是饿了吧,我这便去做些朝食。” 她弯腰去捡花盆下面的骰子,看着这六个面都只剩一个点的骰子,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也不怕教坏纯真的钟离述,将骰子捧在手心,神秘兮兮对他道:“我来教你哦,这个呢,叫做骰子,本来应该六面上分别有一到六个点的。” 她慢慢说,还停顿一下,等着钟离述慢慢消化。 钟离述认真掰着指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他高兴地举起两只手,伸出六根手指给相因看。 第13章 两种状态来回切换 相因故作语重心长,一脸爹派作风道:“对了对了,真聪明!” 然后稍稍加快语速,又道:“可是你知道吗,昨天被一个坏人给捏坏了,那个坏人跟我下注,赢不过,就耍赖,把六点都抹去了,让人没法玩,你说,讨不讨厌?” 钟离述义愤填膺,居然有人敢跟他的新娘子耍赖,胆子可不小,那可是他的新娘子! “太讨厌了,真是个大大的坏人,我要是看见他,定要把他抓回来给新娘子发落。” 相因随即换上一副笑脸,“发落倒不用了,要是能有个新的骰子就好了。” “我给新娘子买。” “用你的钱买吗?” “嗯!” 相因讨价还价,“那、买两个可不可以?” “好!”钟离述说着就去掏钱袋,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钟离述张着两只手,迷茫地望着她。 相因于心不忍,灵机一动,蹲下身来,仰视坐着的钟离述,安慰道:“没有了就算了,你看,挣钱还是很容易的,我变个铜板给你看呀。” “唔?”钟离述抬起朦胧的双眼看着她,不太能理解相因说的是什么意思。 相因双手快速在他眼前划过,花里胡哨变换了好多手势,等钟离述看得呆滞了,在他左耳后打了一个响指,只听‘叮铃’一声,两枚铜板落在了相因手中。 “你看,在你耳朵里呢,钱没有丢。” “哇!”钟离述捧起相因的手,瞪大了眼睛去瞧她手心里的两枚铜板。 他呼拢下自己的耳朵,莫名其妙,又掏了掏,不可思议。 “新娘子,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相因憋笑憋得脸发胀,这般小小戏法,她不知以前在大街上和许大虎耍过多少次,邻里街坊早都看倦了,她每次不得不想出些新奇的点子来,谁知到了这里,竟还能哄自己的相公玩。 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在你身上呀,不是我找出来,它就在那里。” 钟离述极其非常特别认真地说了句:“新娘子,真厉害!” 相因眨眨眼,忽然道:“你看,这朝食么,其实也不用去厨房的。” “咦?”钟离述也学着她眨眨眼。 相因从他桌案上找来一张白纸,特意放慢了动作撕成一条一条,请钟离述亲手再将纸条撕碎,随意洒在碗中。经过刚才从耳后变钱的戏法,钟离述本就对她十分崇拜,此刻更是言听计从,小心翼翼将每张纸条撕成小碎片,努力刻苦之程度,不禁让相因昏昏欲睡。 终于等他撕好,相因单眨了下左眼,道:“看好了哦。” 她提起铜壶,慢慢往碗里面倒水,随着热水越涨越高,她不断搅拌,一碗白花花纸条竟然慢慢地,慢慢地——真的变成了面条。 钟离述目瞪口呆,看看相因,又看看碗里的面,最后,他结结巴巴道:“新、新娘子你、你是天上的仙女吧,你会法术的。” 相因一边享受他这番夸赞,一边暗道其实没什么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障眼法,骗骗这个白天的钟离述还行,骗骗那个晚上的钟离述,他大概会直接把纸条一拳拍没。 相因捞过筷子,夹了一口面条,吃了下去。 这下子,连在门口默默看着等着给钟离述洗漱的梧然也惊讶了,“真、真的能吃啊?” 这话钟离述可就不爱听了,冲门口道:“当然能吃了,而且肯定很好吃,新娘子做的面怎么会不好吃呢!” 梧然连道:“是是是!”他一边看太子爷和公主殿下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一边感叹太子爷真的越来越像公主殿下了,刚才那副护着‘新娘子’的样子,跟上次公主殿下在宫中护着他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秋华本也是打了热水,等着给陈相因洗漱的,此刻站在门口,见两个人快重合成一个人的身影,悄声问一旁的梧然,“这、我到底是该进还是不该进啊?” 梧然扶额:“我要是能知道,我还杵在这儿干嘛?” 最后,俩人还是决定,等主子们叫的时候再进来吧。 虽说上次相因教过钟离述怎么喂饭了,可钟离述还是不太能控制好自己的力道,不小心碰到了相因晚上被他抓疼的肩头。钟离述在此事上可是毫不退让,一定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了,相因没办法,只得将领口扯开些,让他看看另一个自己造的孽。 见到相因肩头青青的一块,显然是被什么人给打了。相因觉得钟离述委屈得快哭出来了,在一个男人面前露着半截雪白的肩膀,相因有点不好意思,用力将衣服从他手里抽回来,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钟离述挥舞拳头,“是谁打你了?我一定要揍扁他。” “不用不用,不用揍成扁的。”相因连连摆手,又无奈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难道让他自己揍扁自己? 钟离述义愤填膺:“难道你怕我打不过他?” 嗯……这还真挺难说,大傻遇上二憨,谁会赢?大傻力气大,但只会使蛮力,收放控制不好,看来还是晚上的钟离述更加厉害。 钟离述有点不高兴了,不似晚上的他,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白天的他什么都写在脸上。 “你是我的新娘子是不是?我连新娘子都保护不好,也太没用了。”说着捶了自己几拳。 相因连忙攥过他的手,呼呼吹气,道:“哪有人自己打自己的啊?疼不疼啊?” “不,不疼,你更疼。” 相因感觉快被他融化了,放柔了声音道:“我真的已经不疼了,而且,嗯,这也不是被人打的,是我那天不小心撞到门上,自己磕的。” “撞到门上?”钟离述眼神中透漏出怀疑,“你怎么比我还笨?” “……”相因咬牙切齿,早知道就不哄他了,呸! 不过这样一来,钟离述也就不纠结了。 傻傻的他,跟他说什么他都信,从不怀疑她说的话,相因心里升起一股犯罪感。 夜里,钟离述又发了一次病,相因还是抱着他,轻轻拍打。而可怜的小肩膀,再次被打到同一个地方。 第二天,托着几乎快要抬不起来的胳膊,给他做了清粥、炒干丝,天天不重样。 而早饭还没用完,梧然来报,听闻太子身体好转,朝臣们要来探望一番。 这可不太好,相因望了一眼院中的日晷,距离钟离述恢复痴傻状态已经不足一个时辰了。 可朝臣觐见,也不能总是推拒。梧然道:“太子现在倒是不用怕他们,等到了辰时,咱们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走。” 钟离述并不知他们在议论些什么,驾轻就熟地出去面见朝臣。一一见过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和几位从三品的寺卿,钟离述邀他们往后院中的凉亭一叙。满架的荼蘼芳菲,牡丹刚吐了嫩芽,石阶上碧绿地斑驳着些许青苔,这些老臣最是爱戴这样的景色。钟离述之所以没有在书房接见他们,是不想太过拘束。这可苦了陈相因和梧然,凉亭周围空空荡荡,一会儿他们该怎么过去解围? 如今朝中大多是大太监周士宁提拔上来的官员,几位东宫旧臣都被贬出了京畿。而今天来的这几位,却是各派势力都有,内阁大学士凌云最是看不上周士宁,兵部尚书也并非周党,他们却一道而来。 钟离述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但见他凛凛而站,侃侃而谈,哪里有半分痴傻?众大臣与他谈了小半个时辰,故意用周士宁力推的新法来试探他,钟离述的回答居然能滴水不漏。吏部尚书都觉得自己是被骗了,若要再拿出几样来考验他,若是一旦被钟离述发现他们的动机,估计今天他们是不能竖着出太子府了。 大理寺卿是个胆子大的,道:“太子为何连自己的皇奶奶都不认识了,还对贵妃口出狂言,微臣性子耿直,是不得不提醒太子,如此罔顾亲情,是会被天下百姓背离的。” 钟离述对另一个状态下的自己毫无印象,他素来不喜贵妃和太后,但怎么可能当着她们的面表现出来,他更不知,他那一番藕盒,茄盒,百年好‘盒’的言论,早已成了官员茶余饭后的笑话。 一直在假山后偷听的陈相因和梧然,不由得紧张起来。钟离述若说不知道,便摆明了他的两种状态,更易被人拿捏。 钟离述却反客为主道:“这等离谱的谣言,智者不知止之,还自作聪明,让它传到我的耳朵里来,难道言官的职责就是如此吗?”钟离述向大理寺卿看过去,不怒自威。 大理寺卿吓了一跳,是啊,他并未亲眼见过,只是道听途说,居然敢惹太子殿下这个煞神,活得不耐烦了吗? 钟离述道:“既然失职,还敢尸位素餐,忝居高位吗?来人啊,传我的令,罚俸两个月,请大人闭门思过吧。” 在座大臣除了内阁大学士凌云,个个如坐针毡,太子殿下一点都没变,即使久未出府,精神看着有些差,却依旧耳聪目明,让人不敢小觑。 当然了,官员的调令或赏罚并非一人说了算,就是陛下,也不能随随便便罢黜或提拔某一个人,还要至少三位宰相的签名和三府司的盖印。但钟离述想做的事,向来没人敢拦。 而且之前周士宁绕过宰相,直接命三府司调令人选,朝中早已没人敢出声。 钟离述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摇摇头,定了定神,眼前恢复一片清明,想来方才是幻觉吧。 翰林院大学士道:“既如此,我等就不打扰太子殿下清修了,太子殿下早日回朝,才是我大夏社稷的福气啊。” 钟离述并没有还礼,脑中嗡嗡作响。 相因心道不好,果然那几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官率先反应过来,想要拖延时间留下看看好戏。 梧然急得手心直冒汗,却突然急出一个点子,他小声对相因道:“若是现在亭子突然塌了,太子爷是不是就可以脱身了?” 相因一懵,道:“要是被砸傻了怎么办?” 梧然道:“已经傻了,还能更傻吗?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陈相因:“……”说得也是啊。 钟离述要是知道自己的贴身仆从背后这么说他,怕会气得更傻吧? 相因仔细看了看这间凉亭的结构,竟然和那五连玉鉴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便叮嘱梧然从一旁的凉亭爬到相连的屋顶。因为巧妙的视觉之差,朝臣们并未发觉其上有人。 梧然到了亭顶正中央,用力往下用剑一锤——梁上掉下一块木块。 日晷的阴影马上就要在辰时重合,梧然见钟离述反应减慢,马上就要露馅,趁他再次眩晕之际,拿起其余松动的木块砸了过去。 第14章 回来了 “是哪个砸我的,看我不……”钟离述脑中“嗡”地一声,转眼他看到了向他跑过来的相因,欢喜道:“诶,新……”辰时已到,相因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扶住了他,见他目色茫然,哄道:“闭上眼睛,别说话,听我的。” “哦。”钟离述乖乖应了一声,就闭眼靠在了她身上。 这还……真挺沉的。 朝臣们道:“哎呀,太子没事吧,这亭上的梁柱怎么会突然掉下来的?若是砸伤了太子,我等万死难辞其咎啊。” 相因借坡下驴:“快去叫太医,各位,少陪了,太子也该下去喝药了,他病体初愈,实在不宜如此操劳。” “太子妃说的是,是我等的过错。” 一片混乱中,突然吏部尚书的仆人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回、回来了。” 吏部尚书斥道:“毛毛躁躁,连个话也说不清楚,谁回来了?” “陛、陛下。” 众人大喜:“哦?陛下大胜而归,我等快前去道喜。” “还有,皇、皇后!” 椒华宫—— 贵妃手指扣进了软枕,气得笑了出来:“什么?皇后也回来了?不是说陛下宁愿舍了她也要灭了北厥吗?” “不知啊,之前传回来的消息一直都说皇后在那边受尽折磨,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周士宁皱眉,又道:“而且,长公主也回来了。不但回来了,听闻,她有孕了。” 贵妃意味深长地笑道:“有孕了?几个月?” 周士宁递过一盏茶,也陪笑道:“不多不少,刚刚好六个月。” 贵妃这次的笑,是真心实意的了,“正好六个月?她在北厥也正好六个月,说不好这孩子是谁的呢。” “正是,娘娘英明。” “他们姐弟俩有个那样的母亲,学了一手好心机,咱们得提防着。” 周士宁道:“陛下最是爱重娘娘和三皇子,娘娘的容颜更是一年胜似一年,那太子蹦跶不了几天了,皇后和长公主又能成什么势力,就算是陛下把她接回来,不过是顺道罢了,以前也不见陛下多看她们母子一眼。您有太后,有恩宠,别怕。” “是了,这个长公主就更不足虑,堂弟不折磨死她,她也不见得能把孩子生下来。” 一语话毕,周士宁也给她插上最后一根发钗,扶着她的手前去恭迎陛下。 随着贵妃的凤鸾姗姗来迟,大臣们已远远候在了宫门口。鸾驾愈来愈近,陛下雄姿英发,凯旋归来。身后跟着他情同手足的大将军厉敬璋,一身银铠,泛着粼粼寒光,亦步亦趋。 后面的马车中便是已在敌国为质十三年的正宫皇后。 再之后,一辆略小些的马车内,长公主钟离菡蓉悠悠醒转,长途的奔波使她有些精疲力竭,身边人轻轻为她掖了掖毯子,她伸手退却,有些闷热。 眼前乌发的丫环见她醒来,惊喜道:“公主,您可醒了,就快到了。” 她有些纳闷:“我怎么了?” “公主您睡了一路了,可还觉得不舒服?” 她看了看陌生的周围,以及自己的身量,一个想法隐约浮现在脑海。 她问道:“这是哪一年?” “元安十四年啊,公主您怎么了?” 她居然真的重生了,在刚从北厥回来的时候。 她低头,看向自己膨隆的小腹,腹中是个女儿,她不禁悲从中来。这个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如今怀胎六月,正好也是她被俘北厥的六个月,腹中女儿的父亲,是贵妃的堂弟,也是如今平步青云的武安侯。她知道很快朝中流言四起,说她腹中并非武安侯的子嗣,而是混了北厥蛮子肮脏血脉的种,此后她的日子便一落千丈。 这个时候的父皇,残存着对母后的愧疚,对她还是呵护备至。她不禁心中冷笑,这点可怜的宠爱很快就要在十日后烟消云散了。她和弟弟钟离述从小就是不被宠爱的孩子,父皇宁愿抱他的猎犬,都不愿意抱他们姐弟俩。她本以为父皇日理万机,无心天伦,谁知三皇子钟离玄却天天可以在父亲的怀中嬉闹,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无所谓,都无所谓,上辈子闭上眼睛前,她早都看明白了,既然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此身如何,早已置之度外,但没人能够伤害她的弟弟和女儿,钟离述的太子之位和女儿一生的平安顺遂,是父皇欠他们的,谁都不能夺去。 只是她重生回来的节点,钟离述已被下了蛊,她若早些回来,还能带一株雪莲,此刻派人回去找,怕是还要耽搁几个月,过了钟离述那最关键的一次药浴。 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母后的亲侄女,也就是她的表妹孟思嫣。皇后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在早年跟着陛下打天下的时候,战死疆场。大舅就这么一个女儿,菡蓉一直替母后带在身边,去年本指婚给了钟离述,谁知钟离述差点被废,被发配到那穷乡僻壤,听说只能吃些糟糠,孟思嫣吃不得苦,便退了婚约,谁知此后不久,倒是与菡蓉一并被掳去了北厥。 不仅如此,菡蓉还知道,那弟媳妇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唯她对钟离述是真心的。前世她还对这虞疆来的女子有些顾忌,谁知日后她却才是那个能与钟离述并肩策马的人,她很是满意。 马车徐徐停下,百官齐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陛下接过庆功酒,仰天长笑,与厉敬璋干杯痛饮。 君臣一番谈论后,菡蓉挑开一隙帘子,见到父皇那袭明黄的身影走向了前面那架马车。 皇后被俘十三年,大夏国人人都感其艰辛,不曾料到,还能活着见她一回。 早年陛下四处征战,大都是靠皇后照顾一些部将的家眷,是以许多已显沧桑的大臣见到那乘马车,不禁热泪盈眶。 陛下的步子却很沉重,每一步,都像是一年那么漫长。十三步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周遭寂静无声,偶有抽泣声与苍鹰长啸之声呼应。 贵妃远远站在宫门口,屏息凝神,周士宁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 过了很久,陛下才抬手掀开了车帘。大臣们伸长了脖子去看——没有疲弱的半老妇人,也没有容颜如旧的国母,马车里空空荡荡,桌案上,只有一方小小的牌位。 陛下人前不能失态,可还是忍不住流下一滴泪来,人群里,已经有几位早年受过皇后恩惠的大臣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菡蓉放下车帘,不忍再看,她已经没有眼泪。 厉敬璋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陛下的肩膀,陛下从好兄弟的眼神里看到了让他克制。他也放下车帘,命车队直接驶往那座空了十三年的宫殿——凤鸣宫。 贵妃显然松了一口气,很好,那个女人,终于死在了北厥。 马车徐徐停在凤鸣宫前,菡蓉搭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手端母后的牌位一步步走进这座空置了十三年之久的宫殿。宫中人没有一个知道皇后也会回来的,哪怕是个牌位,所以并无人打扫,画檐蛛网,尽惹尘埃。 时间太久,她已经有些记不起母后的容貌,料想弟弟钟离述也就更对母后没什么印象。她命侍女雀草简单打扫了些,就决定住在这里。侍女人如其名,也是如草芥一般低微,如雀鸟一般不能高飞。菡蓉赐她这个名字,就是暗含了自己的心意。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陛下没有停留,直接去了庆功宴。 丝竹管弦之声与她无关,她自己一人独坐到深夜。 已过三更,微醺的陛下竟然在周士宁的搀扶下,又回到了凤鸣宫。 菡蓉没料到父皇会来,陛下也没料到凤鸣宫里有灯光,明亮如昔,仿佛皇后还住在里面。 他瞬间红了眼眶,饶是被搀扶,也有些站立不稳。周士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甚至是有些僭越地盯着他看,陛下都没有发觉。 菡蓉用完安胎药,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有些沙哑却低沉的声音,“菡儿,你受苦了。” 菡蓉起身行礼,“儿臣算得了什么,只要大夏和父皇安好,儿臣万死不辞。” 陛下有些惊讶,她竟然会这样温和地同他讲话,还这么识大体。在他的印象中,女儿从来都在埋怨他不疼爱自己,还为了将她许配给武安侯,哭闹了好一阵子。皇后从前也是,哪次不是雷厉风行,即使在前朝,他这陛下也远没皇后来得威望。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这么长时间在异域蹉跎,她怎会变成这样子,陛下的心又揪疼起来。 陛下状似不经意地看向门外,道:“你怎么还没有回去,朕看见武安侯在等你。” 菡蓉又福了一礼,“父皇,儿臣想在母后这里住一段时间,将母后的遗物都擦拭干净,也算是尽点孝道。” 陛下看了看她的身子,道:“但是宫中无人照料,还是回你婆家方便一些。” 菡蓉心中冷笑,陛下这话说反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前世,这个女儿的出生受尽折磨,这一世,她应早做准备,“儿臣并不需要什么照料,雀草便很好,况且儿臣料想父皇也不会短了儿臣的衣食。”她开玩笑般说,说完淡淡一笑。 眉眼如斯,陛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皇后,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意。 菡蓉又道:“听闻弟弟已经娶妻,儿臣想尽快见见这位虞疆来的弟媳妇,不知父皇何时准她入宫?” 陛下摆摆手,“你看着安排就是,按理说,她是该进宫见见你这位长姐和太后的。” 周士宁轻轻捋了捋耳侧的红缨,轻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前几日,太后已下旨命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进宫拜见过,这太子妃着实是与众不同,她们虞疆的礼节与咱们大夏也不太一样。太子殿下也是高兴过头了,竟然连贵妃娘娘都认错了……” 菡蓉瞪了他一眼,周士宁不再说话,然而陛下已经记在了心里,叹道:“这个太子……不提也罢!菡儿,旅途劳顿,你先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更深露重,周士宁连忙给陛下披上白狐裘,亲自掌灯引他往贵妃宫中去。 陛下走后,菡蓉也觉得,父皇对她的态度,与从前也不大一样了。她发现,要她撒娇邀宠,好像也没有什么难的,以前她与母后一样,不屑于此。母后毕竟是陪他一起打下的天下,在许多政令上却屡屡与他意见相左。 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民生疾苦,怨的是他,功臣寒心,怨的也是他,与母后何干? 她只要她的女儿平安降生,和弟弟钟离述的太子之位。 第15章 二皇子 白天的钟离述自然是听不明白陛下归朝对他意味着什么,可在他听到钟离菡蓉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歪着头傻笑出来,拉着相因的手一个劲地嘟囔:“姐姐,姐姐,姐姐……” 过了戌时,他才能正常地判断如今局势有了怎样的变化。 他正苦思冥想,梧然突然来报,二皇子来看望他。相因心中纳闷,太子不是与任何人都断绝往来的吗? 钟离述仿佛看出她的心思,扯了扯嘴角,“你待会儿看看二皇子是个怎样的人物,便知为何他不受限制了。” 相因伸长脖子往院外看去,只见好大的阵仗——四人抬着一顶长约五尺,宽约三尺的梨花木椅,上有一人以手撑头,屈膝歪靠在一侧,估计这位便是二皇子了。若说他睡着,他又睁着眼睛,若说他醒着,神情又像是入梦多时,便这么半梦半醒,连木椅都懒得下,一直让人将他抬到里屋,这才仿佛多累着自己似的打了个哈欠。钟离述和梧然都对他这副做派见怪不怪,梧然已贴心备好一张矮榻,放在钟离述对面。然而人家连走路都嫌累,从木椅挪到矮榻上,也得让四名侍卫将他抬过去。 坐也不是正襟危坐,总是蹋着腰斜靠在座上。桌上摆着今日相因刚刚命人去买的点心瓜子,二皇子看到瓜子眼前一亮,然而也仅仅是一亮而已,伸手抓了一把,见没有去皮,便再也懒得亲口磕,低头去咬了一口盘边的点心,除了牙齿咬动,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处动弹。 相因心想,这人可真是懒到家了。不动声色地撇撇嘴,这才注意到跟在他后面,不甚起眼的二皇子妃。二皇子妃打扮得体,略有些局促地坐在一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也在看着她。 相因本来刚才听人通报,正思量这达官贵人的家眷之间,是如何交往的,若是她应对不得体,闹出什么笑话,或是谈论到什么她一无所知的话题,传扬出去,岂不是丢了钟离述的脸。虽然公主是假冒的,她却也是真正的虞疆人,若是被人连带着也看低了虞疆的公主,那可就不好了。 相因挺直腰杆,像要应试一样地看着对面的二皇子妃。 可现在看她比自己还要局促的样子,倒略微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她就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说不定是她演出来的,在试探自己呢。俗语诚不欺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表面无事,内心暗流涌动的历史故事她听得多了,以前许大虎就爱在她面前显摆自己的英明神武。 相因和二皇子妃略斜坐在钟离述和二皇子身边,隔着一段屏风,也能断断续续听到那边讲话。 “我说,你这只有晚上见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宁舍睡觉的时间,都先来看看你,你感不感动?”是二皇子的声音。 钟离述“嘁”了一声,“又没请你来。”相因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眉梢一边挑起,长腿交叠的模样。 “你有何打算?”二皇子又问。 “找机会进宫看看长姐。” “然后呢?” 钟离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仍是恰到好处地敷衍,然而声音愈轻,相因和二皇子妃已不太听得真切。 二皇子妃的眼角微微向下,眉毛也是,低头往上看人的时候更显得有些委屈,甚至有些可怜。 “姐姐的衣服很漂亮,是虞疆带来的吗?”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说完话很快地笑一下,生怕自己问出的问题很傻一样。 相因道:“是从虞疆带来的,谢谢妹妹夸奖。” 这可是纯废话的对话了,两人说完便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二皇子妃又偷偷侧身,越过屏风看了一眼二皇子,见他躺得比刚才更惬意了,相因在头脑中想了一圈贵妇人们见面对会说些什么,捧起案上的茶盏道:“来尝尝这茶叶如何。” 二皇子妃掩袖抿了一口,道:“挺好的。” 难道再次冷场? 相因只好尴尬地问:“还不知妹妹芳名为何?” 她向来不惯姐姐妹妹地与人称呼,又知问人姓名这样得到回答便无法再继续的问题着实无聊,却也不知如何再开口。 二皇子又是一笑,也不看她,只捏着素白的茶杯盖道:“姐姐唤我宋文筱便好。” 说完,食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这三个字,随即觉得这个举动有些傻气,又动作很小地一点一点用袖子擦去。 相因见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便没有好的师父指点过,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罢了,更加放松下来。 “好,文筱,此后我们便闺名相称,不用拘着什么姐妹的俗礼。” 宋文筱这才抬头看向她,眼里竟然有些感激,淡淡地点点头。 然而初次见面的紧迫还是萦绕着二人,听得那边谈话声静了好久,就更显空寂。相因已经连喝了好几口水,来显示自己有事做。 好在,二皇子已经让人抬起了他,嚷嚷着要走了。 “唉,出来一趟真是要累死,你这里又这么远,一点都不如在家里躺着舒服。” 钟离述瞥了他一眼,道:“那你就赶紧回去吧,下次出门记得直接搬床。” “我也这么想的啊,要不是我家的大门没有床宽,我今天就躺在床上了。”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咀嚼,然后让人快步将他抬了出去。 宋文筱匆匆行了一礼,赶紧跟上。可是二皇子的速度太快,她一路小跑,还是跟的很辛苦。 相因正纳闷,听钟离述说道:“二皇子是愉妃的儿子,从小只要不愁吃喝,什么事都不管。去年贵妃张罗着给他娶妻,挑的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愉妃倒还颠颠跑过去感谢贵妃。不过二皇子于男女之事本来也不上心,二皇子妃看着也是个笨的。” 相因这才长呼出一口气,道:“早说啊,差点累死我。” 钟离述奇怪道:“你干什么了要累死?” “还不是一直绷着一根弦,怕说错什么让二皇子妃笑话,丢你的脸啊。” “丢我的脸?丢就丢呗,那又如何?” 相因理直气壮:“若是害你被朝臣们取笑,那我不是罪过大了吗?” “世上还没人敢当面嘲笑我,若是还要猜人家背后说的话,那就累死活该吧。” 说完钟离述转身进屋,相因心想,话虽如此,却还有几分道理,怪不得刚才二皇子都不等一下二皇子妃的了,她也是太多心了。 陛下回宫,朝中定要掀起新一轮的波诡云谲。周士宁在宫中拿大,如今拥护太子的人也在蠢蠢欲动。然而最近这顶紧要的事,便是五日后贵妃的生日。 往年,陛下为了哄贵妃开心,已经尽搜罗天下奇珍异宝之能事,就差连这江山也拱手奉在她面前。而今年,陛下一举荡平北厥,举国庆贺,宫中自然也要趁着贵妃的生日好好庆贺一番。于是,陛下下令,皇家所有女眷,都要提前一日进宫,为贵妃贺寿。这其中,必然包括了陈相因。 然而,坊间已经渐渐有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言,陛下此番回宫,对先皇后情深意重,甚至当着众人的面红了眼睛,可见,若是皇后能活着回来,还不定贵妃的日子怎么过呢。 又有人言,便是连太后过寿,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不过是一介宠妃,仗着同样得宠的一个阉人,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吗? 相因倒不理会这些,三日后的晚宴,她再次穿好吉服,跟钟离述说了一声,便带着秋华进了宫。钟离述歪头笑了笑,“终于走了啊,这大床终于又是我一个人的了,真挤死了。” 明知他开玩笑,相因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 坐在马车里,她挑帘看向窗外,此时已快到戌末,坊间市里却仍有许多灯笼明亮,街头巷尾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相因从没见过京畿的夜景,竟不知,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她从前住的地方小,人们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黄昏后,便少有人家亮灯,偶尔几声犬吠,和过路人的马蹄声,便是绝无仅有的热闹了。 坊市间彩灯高高挂起,有一处大门紧闭,相因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座寺庙。大夏国佛教鼎盛,只是这佛门清净之地与闹市喧嚣之景竟然毫不违和。但看这门脸不大,与那敕建的宏光寺自是不能比的,只是马车走了一路,却有两座闹市中的佛寺,还有一座藏在市坊中,只能看见一座尖尖的白塔。相因觉得稀奇,眼花缭乱地看这看那。她想,什么时候钟离述也能出府逛逛,什么时候他们俩能一起逛一逛。 一路新奇,来到宫门口。这宫门乃是眼熟的,立即有人带领她们进殿去。 这次进宫,盯着她的人必定不少。而且她容貌与中原人多少有些诧异,方才进殿时,已有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然而被宫女引到座位上后,却并无人跟她搭话。 相因坐定,抬眸往殿上看过去——在座的女眷都是淡匀胭脂,描着又细又长的柳叶眉,眉头眉尾皆是淡淡一缕,彷如远山雾气氤氲,然而秋华给相因所描的,乃是虞疆时兴的却月眉。比之柳叶眉,更宽更阔,眉尾扫出几缕,带着不一样的风姿。方才相因一进殿,众人便注意到了她不同的打扮,惊艳非常,既有对她容貌的暗赞,也有对她新鲜妆容的沉迷,一时间殿中目光都聚集在相因身上。 女眷们额间花钿各色不一,桃李梅菊,各式争妍。然而细观相因,却不是她们常用的材料,而是翠绿色的菱形花钿。一年龄看着比在座诸位都小的官家小姐直接就问了出来:“姐姐这花钿瞧着极为别致,是如何画的?” 相因抬手虚点了点额心,微微笑道:“这是用翠鸟的羽毛制成,名叫‘翠钿’。” “哦,真是别出心裁。”那女子笑笑,不由凑得近了些。相因无意与众不同,清早起来秋华给她上妆时,她还沉浸在迷糊中,并未太留意是什么妆容,而且这妆面在虞疆可是见惯了的,如今却觉有些不妥。她偷偷转身看了秋华一眼,见她隐形一般低头站着,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主位右侧的一名女子也被相因晃了一瞬,自己也看得呆了,随即意识到,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耍心机,来赴宴也要斗艳。” 第16章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相因听见,相因只做不觉,压着她的声音对身旁官家小姐道:“妹妹这件交颈嫩黄外褥也是顶好看的。” 但中原女子大多束系纤腰,又爱绑胸,衣饰大多以含蓄为美。正所谓:“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而相因今日随意挑了件淡紫披风,下裙也更加宽阔,她本就身材高挑,如此更显风致。不过,她可并不是想与众不同,只是觉得裙子宽了走路舒服,不会迈大步的时候突然被扯住,披风也仅仅是因为今日有些降温,怕着凉罢了。只是她低头瞧着这身前泼满的淡紫色,突然想起某个爱穿紫衣的人来。 等殿中的人打量她差不多了,又各自与周围相熟的女伴聊起来,相因这才往刚才贸然出声的那名女子处望去。 刚才她故意被陈相因忽略,此刻脸色不是很好看。相因想了一会儿,长公主推脱身子不适,今晚并不会过来,那么有资格坐在贵妃右位上的人,就只有先皇后的侄女孟思嫣了,便是那位与钟离述订婚又想尽一切办法赖掉的人。 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是她主动退婚,为什么刚才要呛她一句。既然想不通,便先不想了。她朝殿中环视了一圈,这才看见了一位打扮素净的熟人。那人这次穿了件浅色的吉服,略施粉黛,头上只簪了一根芙蓉碧玉簪,既不失礼数,又尽量不引人注意。 宋文筱,毕竟这里,她也只认识宋文筱了。 不怪相因这么久才看到她,实在是宋文筱在人群里太不显眼了,这才被注意到。 上次匆匆一面之缘,宋文筱见相因方才进殿时,也没有贸然上去搭讪。这时见她看到了自己,才微微一笑,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了相因身旁。 宋文筱带来的侍女体型肥胖,走起路来都有些颤,皮肤光滑细腻,可普通人并不会在意。她是宋文筱的陪嫁侍女,侍女们之间也难免会比较,她这样的体型,先就让人低看了一眼,又因为是宋文筱的侍女,更是被一众侍女看不起。她自己倒不似宋文筱那般在意,脸上不论何时都带着笑意,见陈相因与自家小姐交好,对陈相因和秋华也更加热络。 见其他女眷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说话的内容无非是又买了一只新的手镯,又做了一身新的衣服。 孟思嫣也走下来,瞬间被许多人簇拥。相因看了一圈,觉得她才是女客里打扮最华丽的一位,她此番与长公主一同在异国受难,又一同回宫,自然是水涨船高,不同于往日。 宋文筱小声道:“不瞒姐姐说,我是小地方来的,在这宫里,没认识几个女眷。” 宋文筱见她们拉帮结派凑在一起,时不时瞟过来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和嫌弃。 这样的场面她再熟悉不过,以前家里的姐姐妹妹也是这样子看她的。 相因和她都是另类,两个人倒是亲近地凑到了一起。 就听右边不远处有几个人道:“那个是谁啊,就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相因心道,既然在背后议论别人就别用能听到的声音好吗,而且宋文筱说话的时候她们没看见,就当她没说,是瞎的聋的吗? 相因拉住宋文筱道:“文筱,你就坐在这里吧,宫里的规矩我不熟悉,你提点着些。” 宋文筱垂头道:“姐姐,她们座次都是安排好了的,这样不太合礼数。我原是不配坐在这里的,还是到下面去吧。” 相因还待再说什么,秋华突然在后面轻咳了一声,相因抬头望去,只见纱帘轻浮,帘后人影绰绰,竟是贵妃来了。 众女眷自然跪地叩头,一番祝贺。 之后便开席,相因趁宫人们布置的空挡,把宋文筱留在了身边。她并不觉得宋文筱不配这位置,方才把她安排在那么又偏又靠下的位置,分明是看不起她。而且那个位置光线也不好,吃饭怕是要吃到鼻孔里去。 女眷们大多不会饮酒,贵妃特意请人调制了特殊的饮品,闻来有果香,品后有余味,虽不是酒,但仍可助兴。酒过三巡,主殿那边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 她们所在的这处大殿,比主殿稍偏,也略微高一些,陛下与其他皇室子弟在正殿赏乐。但从这里望过去,丝毫不影响观赏节目,并且贵妃与陛下遥遥相望,含情脉脉,也是不掩饰的。 三皇子第一个出场,出人意料的是,他男扮女装,扮成小姑娘的模样,粉嫩嫩的小脸上,只在眉心处一点红,软糯的声音唱的是如今最流行的《踏歌谣》。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但见眼前的小人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讨人喜欢,又是最得陛下宠爱的皇子,都拼了命地鼓掌。 陛下也是乐得不得了,目不转睛盯着三皇子,满目怜爱。 宋文筱听他所唱,眼前一亮,小声附在相因耳侧道:“姐姐可知道?如今这京中唱这只曲儿唱得最好的是庆福班的洛温卿了,改日带姐姐去一睹风采。” 孟思嫣也听了去,在一旁不阴不阳道:“把个戏子说得那么好,你怎么不去嫁给他呀。” 宋文筱的脸颊立时就涨红了,不是因为羞赧,而是紧张,闭紧双口,再不言语,可是余光偏偏瞥见周围许多女眷在对她指指点点。 相因却不惧那些目光,还一一回视,与她对视到的人反倒是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相因还道这孟思嫣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原来倒是个沉不住气的。她为什么处处挑刺,难道对钟离述还有什么想法,才看她不顺眼?可既如此,又为何千方百计退婚呢? 三皇子将一通小鼓敲得噼里啪啦作响,稚嫩的童声在殿中回荡。一曲舞毕,三皇子一个利落的行礼,哒哒哒跑到了陛下怀里。 陛下高兴得合不拢嘴,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对三皇子又抱又亲。 接下来便是形式各异的各色歌舞,有舞彩绸的,有顶球的,都是别出心裁,在其他寻常的宫宴上都难得一见。 不少女眷心里都暗暗有些嫉妒,却也有些羡慕,这次,贵妃可是出足了风头。 晚宴一直开到快至午夜,满盘的菜肴肉汁,有些完全还没被动过筷,就全都倒了。 相因看着着实心疼,来赴宴前,她便有些纳罕这皇家的习俗。按照他们本地的习惯,太年轻就如此大张旗鼓地庆生是不好的,而这里一切华丽豪奢,只恨不得越张扬越好。相因轻轻摇了摇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啊。 宴会持续三天,当夜相因便被安排在宫中住下,她特意挑了与宋文筱一间。 既然进宫一趟,相因必然该去拜会长公主,只是原本应是她与太子一起来,现在一个人去,倒有些心里没底。正好宋文筱也该去拜见愉妃,二人便在长廊上分手,各自往两个方向走去。 相因这次的心情与上次进宫完全不一样,虽说上次的太后和贵妃难以对付,她却并不怕得罪二人,而这次,若是长公主不喜欢自己…… 若是不喜欢她陈相因也就罢了,但若是她烦了自己的弟媳,只怕以后公主姐姐的日子也不好过。 等到了凤鸣宫,相因才知,长公主竟是让雀草早就等着她了。见了面,不等她行礼,便热情地握住她的手,问了她这一路远道而来有何艰辛,又问钟离述对她好不好。显然,长公主对于如今钟离述的情形是了如指掌的。 长公主不像那些女眷是瞎巴结,当然,以她的身份,也用不着巴结陈相因,却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一切只像亲人般自然。 相因慢慢放松下来,听长公主道:“我还要托你一件事,我看太子府中也没几个服侍的人,这次你回去,便从我宫里带几个。” 相因连忙行礼,“这可使不得,如今长姐的宫里才更需要人手。” 菡蓉笑笑,将她扶起,“你有所不知,这宫里,人越少,才越好,不然,都不知道是死在谁的手里。” 她附耳贴近相因,连雀草都避开,“只一样,三个月后,我若有天需要这些人,你必得立刻带她们进宫,所以这段时间还需要你多多注意宫里来的消息。” 相因抬眸看了看她,不知这是什么安排,但还是点点头,答应道:“长姐吩咐,必不敢辞。” 时候不早,相因便先告辞。从凤鸣宫出来,相因才抬头看了看这座宫殿,来的时候她只低着头,生怕错了礼数,不敢四处张望。 原来这里,就是钟离述的母亲从前住过的地方,虽然现在有了人气,却也是掩不住的萧条寂寥。月暗星昏,夜空显得那么高。 突然脚下清脆一响,原来是踩到了一片落叶。相因复又低头,想象着小钟离述说不定还在她脚下的这块地砖上跑过,举头望着同一片星空。 小时候的钟离述,会不会也像三皇子那般,在皇后的膝头玩耍,会不会也曾笑得那样天真无邪? 相因不禁放慢了脚步,等回到住处,已过三更。 宋文筱已卸却钗环,慢条斯理梳着自己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 从镜子里看到相因回来,她还是立刻换上一副笑容,“姐姐回来了?” 相因也一笑,“文筱还没睡?” “有些睡不着,姐姐与长公主谈得如何?” “我竟没想到,长公主是极好相与的,我倒有些受宠若惊。”还有半句她没说,为何姐姐如此温柔,钟离述就成了那副煞神的性子。 相因看宋文筱眉梢眼角有些疲惫,也没好问愉妃如何。 宋文筱慢慢放下梳子,倒是自己又先开口了,“姐姐,为何不与其他女眷共处一间?” 相因眨眨眼,“我为何要与她们共处一间,我与妹妹更投缘些。” “姐姐不嫌弃我这小户人家出身?” “我为何要嫌弃?” 宋文筱低下头,烛火的光影洒在她脸上,好一会儿复又抬起头,“姐姐你真好,那以后我们常常走动走动。” 相因答应着,但随即琢磨过来以太子如今的处境,怕是不大好打扰,但是若是约着逛逛,应该还是不成问题。 宋文筱自顾自说道:“小的时候没人教导我,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家中办了私塾,女子也可单独听学,可姐姐妹妹们还是拿我小时候的事处处取笑我,家里的堂哥堂弟也跟着起哄。若是有别家的小姐们来走动走动的,她们也会说我,甚至若是有谁跟我走动的近一些的,她们就会威胁人家,叫她们不要跟我好。所以在我身边的人也会被孤立起来,久而久之,我就没有朋友了。其实上课的时候还好,有先生管着她们不敢造次,若是课间,我也就是从侍女那里拿口水喝,就回座位上自己一个人坐着。若是下了学,她们才变本加厉。” 相因有些明白,她为何是这么个孤僻的性子了。 第17章 “他们都说二皇子是个没…… “他们都说二皇子是个没出息的,母妃不受宠,自己又懒散,可是嫁过来能远离以前的生活,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小时候的笑话,被她们这样奚落几句,我也就认了。” 相因心道,反正她不是个实打实的公主,早晚是要走的,更得要替宋文筱出口气。 二人又说了几句闺房密话,便各自上榻。 时辰已经不早,没有钟离述睡在旁边,相因倒还有些不习惯了,她仍是一夜醒两次,下意识要下床换暖水袋,可看了看这陌生的床帏,才知自己是在宫中。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间竟看见钟离述坐在地上大闹,踢蹬着长腿,张着两只手要找她。 相因被自己这个怪异的梦给吓醒了,再一看,阳光已透过床帏照进来,她赶紧起床,今日才是贵妃的正日子,可不敢迟到。 她摇摇头,把钟离述撇在脑后,他明明晚上都是清醒的,怎会有梦里那般举动,估计是床睡 得不舒服,才会有这种幻觉吧。 相因与宋文筱这一处,是个颇独立的小院,院内生出了些毛茸茸的青草,只是入了夜,便与周遭所有的亭台楼阁一起都冻住一般,溶在干冷的夜色中。此刻晨光现,青草承了露珠,映出盈盈光彩。 门口石阶上坐了两个小宫女,唧唧喳喳聊个不停。 “便是正经的主子也从不让我们干这样的活呢,她算是个什么主子。” 相因往窗外看了一眼,两个人紧挨着,倒臃肿成一个人的身影。 另一个宫女声音压得更低,道:“算了吧,她也住不了几天,再说屋里那个虞疆来的,还不知是什么状况,若是得罪了去,以后没好日子。” “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她离了故土,还有谁给她撑腰,等太子死了,还不一脚让贵妃踹到黄土陇中去。” 宋文筱过来扶她,道:“姐姐别听了,我都习惯了。横竖过了这三天,我们还回府中逍遥快活。” 外院响起敲门声,小穗见另两名宫女没有动作,甚至眼睛都没有往这边看,便先去开门。 来人只是来提醒时辰的,小穗道谢后,便又重新把门关上。 一宫女站起来道:“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把水桶灌满,跟他们废什么话。” 做报时辰这种差事的,都是宫里最卑贱的太监了,是以连平级的宫女见了,也大他三级。 小穗没说话,也没有表现出不满,只是默默把水打满。 相因不忿,要出去说那几个宫女,既然被调拨了来,便是来伺候人的,谁还比谁高贵了? 宋文筱拉住她,“姐姐,算了。” 相因道:“为什么这也算了,那也算了?便是你太好说话,她们还敢欺负小穗,你让她们欺负秋华,你看她们敢吗?” 宋文筱道:“没人给我撑腰,若是这次发落了她们,下次她们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正说着,外院的敲门声又是一响,与方才不同,有经验的秋华能听出这次是仪仗到了。台阶上的两个小宫女立刻换了一张脸,拢好耳边的碎发,掸平袖口的褶皱,殷切地去给贵妃宫里的人开门,仿佛刚才嫌弃小穗开门这件事是浪费时间的人不是她。 果然,贵妃来催促各位女眷去宫中一聚,相因和文筱不敢怠慢,当即各由自家侍女搀了,步上辇车。 临走之前,相因特意看了那两名宫女一眼,直看得她们心底发毛,左右看看不明所以,最后心虚地低下头才罢休。 与昨日不同,今日上了真酒。女眷们说着些绝不会出错却没什么意义的对话。这酒不如虞疆的酒烈,但殿中却有些闷人。相因想出去透透气,转身一看,秋华却没了人影。 宋文筱注意到她的动作,也往后看了一眼,道:“姐姐不如带着我这小婢去?看来姐姐的侍女是学偷懒去了。” 相因轻轻一笑,却在心中记下了秋华这一次,因问道:“不若妹妹与我一同出去逛逛?” “求之不得。” 相因和宋文筱略喝了两口酒,便去御花园中散步。 二人正转到假山后,贵妃的侍女突然来请宋文筱,说是贵妃也在前面的凉亭中,看见她,要叫她过去说说话。 宋文筱看看相因,“只让我一个人去?” “是。” 相因安慰道:“说不定愉妃娘娘也在那里,文筱快去吧,别让贵妃等着。” 宋文筱颔首,福了一礼,“那姐姐,我便先过去了,一会儿回来找姐姐。” 宋文筱还是将小穗留给她,相因与小穗四处转转,小穗惊喜道:“太子妃,那边有条小溪,我们过去看看?” 相因也已听见水流涓涓,寻声而去。 假山错落有致,相因不自觉地已走到了深处。顾及到小穗的身材,她没再往里走。 忽然,她听见前面有人说话,而且是个男人的声音。 相因和小穗都被吓了一跳,此处幽静无光,若是被人撞破,传扬出去,恐怕不好。 正准备要走,忽听有人大声叫喊,接着,远处的凉亭上赶来了好些人。 假山后面的男人显然也被惊动了,探出半个身子,与相因打了个照面。 这一见面非同小可,只见那人半躺在一张矮榻上,扇子掉落在胸前,想来原本是在此处乘凉醒酒的。他神色闲散,不是二皇子还能有谁? 相因立即明白过来,这是被人摆了一道,且要一箭双雕。 重叠的假山后面又露出一个人影,娇滴滴的女声响起:“哟,想不到太子哥哥的新娘子还有空与别的男子私会啊。” 是孟思嫣! 相因深吸一口气,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四处寻找退路。 她们是循着水声过来的,右前方正有一处小溪潭,相因不假思索,挣脱小穗的手,直接跳了进去。 人群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小穗吓得脸色苍白,大叫道:“太子妃落水了,快救人啊,来人呐——” 二皇子和孟思嫣都没料到这突然的变故,愣了一瞬,赶来的人群中,有几个婢女是会水的,赶紧也跳下了水,把尚在岸边,并未漂远也未下沉的陈相因给捞了上来。 相因浑身湿透,发梢挂着水珠,被众人凝视。 秋华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披风,从头到脚将相因兜了起来。 贵妃发钗摇摇,娇喘微微,站定在假山前,看着那露出一条腿的二皇子的矮榻,问道:“方才是怎么一回事啊?太子妃怎会突然落水?” 假山后窸窣作响,二皇子让人给抬了出来。 落水的女子和假山后的男子,引人无限遐想。相因不敢去看宋文筱的面色,好不容易在异国他乡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却又与她的夫君牵扯上了。 二皇子依旧懒散地半躺半坐在椅子上,下人撑了一把极大的伞给他遮住太阳,他才不管这会占多少地方,旁人会怎么看他。 而宋文筱,鉴于身份以及刚才确实不在场,也不好替她说什么,放眼望去,在场没有一个会替她开脱的。 孟思嫣不知何时已从假山后面溜了出来,站到贵妃身旁。贵妃见无人答话,便点名道:“思嫣,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孟思嫣声色俱厉,“如您所见,太子妃和二皇子在假山后面,避着人,不知在做些什么。” 愉妃狠狠盯着陈相因,这是要坏他儿子的名声!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贵妃理了理襟前的佛珠,准备发落:“既如此……” 二皇子突然出声,对着孟思嫣道:“行了!不就是你被人看光了身子了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众人仿佛被雷劈一般焦在原地。 孟思嫣突然懵了,看看二皇子,又看看贵妃,甚至有些同病相怜地看了一眼陈相因。 钟离逍继续道:“我方才在假山后面,谁知你突然闯进来,还开始解衣服。太子妃走到近处被吓了一跳,这才跌落到水里。你这套行为,我实在是有些看不懂。” 二皇子双手一摊,又躺回椅背上,孟思嫣臊得满脸通红,再不敢直视陈相因。 “噗!”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就仿佛草丛里突然逶迤出一条冰凉的蛇,众人四下寻找。 笑出声的那人,蓝衫褐襦,正是宋文筱。 宋文筱刚才听见孟思嫣抹黑陈相因的时候就觉得好笑,但事涉自己的丈夫,又是这等场合,还是忍住了。 可看到孟思嫣反被人取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笑,这才“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这一笑出声,可就闯了大祸。在场的女眷都看向她,不明白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不受宠的二皇子妃居然敢当众取笑先皇后的侄女。 相因也是纳罕,这等场合笑出声来,也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没头没脑。不过至少也说明,她与此事无关,不然绝不会旁观看戏,还能在自己丈夫面前笑出来了。 二皇子自始至终没有看她。 见这么多人看自己,宋文筱干脆走了出来,走到二皇子与陈相因中间,道:“方才我与相因姐姐出来醒酒,约莫不到一刻钟前,在前面那条小路处被贵妃娘娘请去,大家算算脚程便知二皇子所言真假。 这番话并未开脱相因,却已让人明白,无论是钟离逍还是陈相因,都没有时间幽会。 然而愉妃已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气晕了头,咬牙切齿,不顾众人,当即道:“逍儿,宋文筱,你们到我宫里来!” 相因看了一眼秋华,淡声道:“咱们回去吧。” 众人见主角走了,这戏也该散了,贵妃道:“既是误会一场,解开了也就罢了。皇家的事,本宫看谁敢多嘴。” 众女眷缄口不言,慌忙离开这是非之地,徒留孟思嫣一人在风中凌乱。 生日宴连续三天,最后一天,就是宫眷们的聚会了。宋文筱一夜未归,直到宴席上,相因才看到她。一连三日宴会,每天都要端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顶着沉重的钗环和行动极不方便的吉服,相因着实累了,好在这场完了之后,她就能回去了,也不知钟离述这三天怎么样,她留下的那些食材,梧然会不会做,可别再吃土豆蘸盐巴了。 第18章 孟思嫣看着眼前的珍馐佳…… 孟思嫣看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差点落下泪来。这三日,她总算是吃了个够。孟思嫣从来都是娇滴滴的小姐,忠良之后,陛下和皇后为了补偿她,更是要什么给什么,从不说个“不”字。因此被虏到北厥后,她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吃糠咽菜,都是和着眼泪一起吞下去的。 每吃一口过夜的菜,她便后悔一分,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太子算了。虽说傻是傻了,但府里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没有丝毫影响,她还是可以每天都有许多漂亮衣服可以挑,吃的食物若是不满意,便打发下去重做。隔的日子越久,她便越顾念起太子的好来,毕竟,他们表兄妹,从小也是一同长大。 而回宫不久,宫人们的风言风语便灌满了她的耳朵。太子似乎不但没傻,而且为了太子妃责罚了贵妃宫中一众奴婢。孟思嫣心中酸疼,若她是太子妃,这般被护着的,就是她了。 掩袖抿了一口茶,孟思嫣立即抬头道:“这龙井真好,像是赶着雨夜里发芽的第一波采的。” 一句话把贵妃哄得眉开眼笑,道:“姑娘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这好茶也要遇上会品的人才行。” 她们在那里品茶,相因已经喝了一大口。没办法,方才等着一一给贵妃祝礼时,在大太阳底下说了那么一会子话,她实在也渴了。可她刚想喝第二口,贵妃和孟思嫣已经将目光探了过来。 相因心中一凛,难道这喝茶还能挑出她的错处来? 宋文筱看了一眼相因杯中明显下去的水位,有些替她着急。本朝风俗,茶饼研磨成细碎的粉末后,用水煮沸,再快速打出白色的茶沫,虽转瞬即逝,然而文人雅士抑或闺阁小姐间多以斗茶品茗为乐,将茶沫点出山水花草,一比心思奇巧。 宋文筱原于此道也不甚精通,刚进京时也出过不少丑,慢慢才练出了这项技能。她听闻虞疆饮茶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不知贵妃和孟思嫣又藏了什么心思。 果然,孟思嫣开口道:“不知姐姐觉得这茶如何?” 孟思嫣刚才已说出了这茶的来处,相因若是跟风说几句,必然会被人说她是拾人牙慧,若只说这茶好喝,倒也是落了脑中无物之下风。 她将杯盖盖上,拢好袖子,道:“口舌之间馥郁温香,的确是好茶。龙井之甘醇,与我们虞疆的乌苏柳花之苦辛的确是大不相同。” 宋文筱有些佩服地又看了她一眼,将话头转到不同品种的茶之上,她正准备就着相因的话叉开了去,孟思嫣一笑,又道:“哦?乌苏柳花乃是御贡的上品好茶,不知姐姐在虞疆之时,可也是这般海饮?” 相因照实答道:“吃茶之时有时要加葱姜等物,煎茶之时香烟袅袅,未尝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在座几位女眷听她说乌苏柳花这等好茶竟然也就被她煮煮就算了,当真是暴殄天物。 有几句话甚至飘到了她和宋文筱的耳朵里:“怪不得虞疆来的和宋文筱那等小地方来的能说上话,都没什么见识,粗鄙不堪,连点茶都不会。” “就是,她们跟咱们可没什么话可聊,小地方来的呀,唉……” 宋文筱一听这种话就下意识往后缩,恨不得避开所有人的目光躲到墙缝里面去。可偏偏现在大殿上的人都看着她们。 相因则不然,她就等着旁的女眷嘻嘻哈哈说完了,然后才掸了掸袖子,端正坐好,道:“诸位没听说过卖油的娘子用水梳头吗?虞疆盛产乌苏柳花,茶园处处可见,可那些茶商却更喜欢喝白水。我也是,父皇曾为我植了满山的茶园,闲来我将鱼虫鸟木等图案练了个遍,到头来,还是觉得海饮最妙。其中乐趣,诸位怕是少有体会。” 相因说罢,环视了各位女眷,却再没人敢脸上挂着嘲笑之意,她最后看向孟思嫣,她正掩袖品茶,袖子抬得极高,将整张脸都遮住了。 相因不禁心中好笑,且不与她们计较。 孟思嫣脸上也未露出计较的神色,反而故作大方道:“饭后请大家吃些果品,有好些是从北厥带来的呢,大夏很难见到的。” 几位与她交好的女伴立即附和道:“那真是要尝尝。” “是呀是呀,思嫣姐姐见多识广,就是不一样。” 接连上了几样,皆是用釉□□致的小瓷碟装着,每位女眷只掩袖尝一小口,随即便是夸奖赞美之言。 孟思嫣不时往相因这边看过来,她也就主动地说些味道极佳、清爽可口之类的违心话。可其实,她觉得又干又涩,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不过她向来说谎不会被人看出,就算是做了亏心事,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以在这种场合,就算心里极度厌弃,也绝不会表露出来。 四个小瓷碟之后,一个略显古朴的褐色冰裂纹小蝶被呈了上来。 相因刚要伸手去拿,却见左右的女眷皆是拢袖静坐,她心道难道有什么玄机,便缩回了手指,静观其变。 可宋文筱已经拿了一粒送到嘴里,味道甘甜鲜美,比方才那四碟都好吃多了。她便又拿了几粒,更觉食欲大开,方才宴席上那样压抑,她和相因都没吃几口,此刻才觉出饿来。 很快,她就吃空了小半碟,正要劝相因也吃一些。 几个四面被黑布遮盖住的笼子拿了上来,侍人齐齐将黑布拉开,羽毛柔顺洁白的鸽子从里面齐刷刷飞了出来,它们时而纵列飞行,时而交错穿插,摆出各种各样的队列,竟是给在座的客人跳了一支舞。 女眷们着实被这新奇的场景惊讶住了,她们平素养在深闺,连市井热闹处都极少去,更别说是塞外风光。她们眼里除了女德女训,便是女红针织,哪里有这样潇洒烂漫的情怀。 待鸽子们纷纷落定,宴席上才爆发出响亮的掌声。自然,恭维赞美之声更甚。 可当鸽子们落定,相因才明白过来,原来孟思嫣的心思在这儿。 鸽子们落在了各位女眷的案前,正贪婪地啄食棕色小碟里的鸽食。而唯独宋文筱面前,已经没有了鸽食,那只鸽子见同伴都有,而自己没有,愤怒地呼扇翅膀,几乎就要扇到宋文筱的脸上。宋文筱往旁边一躲,银丝纹饰的广袖将酒杯呼啦啦也带落地上,暗红色的酒洒上了她洁白的裙子。 这可为是失态之极。 众女眷也都看清了她误将鸽食当美食,尤其是愉妃,脸色铁青,转过头去,不忿再看。 相因眼疾手快将自己的披风往前一挥,先挥走了那只鸽子,又将披风对半撕开,围在宋文筱腰间,竟成了一条新的裙子。 可席间已然议论纷纷:“真没见过世面,连鸽食都不认识。” “就是啊,真是小气,跟鸽子抢东西吃,哈哈哈哈……” 宋文筱没脸再听下去,低着头跑了出去。 相因想去安慰她,可秋华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公主这时候出去不合适,宴席还没散。” 相因这才又坐回去,只派秋华去跟她说,一会儿到府上打扰。 孟思嫣扬眉吐气,又道:“太子哥哥是最喜欢养鸽子的了,谁的鸽子驯得好,他就对谁青眼有加。他还曾说,将来娶妻要娶驯鸽女呢。” 相因明白,孟思嫣是要报昨日的一箭之仇,没射中她,却射中了宋文筱。 席间立即有女眷接话问道:“那太子妃可会驯鸽?”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嘹亮的回答:“当然会啦,太子妃可是什么都会的呢!” 听着这天真烂漫的声音,相因只恨不得自己此刻立时晕过去。 钟离述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相因看了看日头,到戌时还早啊! 女眷聚会,许多人看到他都赶紧避开,相因却动弹不得。钟离述一进殿门,便一眼看到了她,然后撒开两手,呼啦着宽袍大袖,跑向了她。 孟思嫣脸若芙蓉上快融化的雪水,见着钟离述,颤悠悠直起半个身子,失魂落魄叫了一声“太子哥哥”。贵妃瞥她一眼,显然并未在意她的心思,不过她钉在钟离述身上的目光也是同样火热。 相因皱眉看着他,钟离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只呆呆望住她。 相因在心里叹口气,起身走到他身边。 这地方,他着实不该来,但既然来了,她就要与他站在一起。 一直沉默的周士宁突然发话道:“难得皇后回宫,这皇室的家宴,太子也要出席的。只是前朝众臣,太子见过没有?” 相因心里却明镜似的,这是又一次等着看好戏呢。周士宁不说是长公主回宫,却要说是皇后回宫,钟离述若是问一句母后在哪里,可就是犯了大忌;可要分辨,若是措辞不当,也是等着别人抓他的错处。 相因拽住钟离述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话。周士宁不过是个太监,断没有逼主子答话的道理。别说是他,就是贵妃,依着以往钟离述的脾性,也是爱理不理的。 当着众人的面,相因给他戴上兜帽,眼波流转,端的是风情万种。又主动携了他的手,道:“咱们回家去。” 只是,话还没说上几句,便有内官来传旨:陛下请太子去前面赴宴。 贵妃和周士宁对视一眼,这下他们可跑不掉了。 第19章 陛下把大小官员都召到皇…… 陛下把大小官员都召到皇宫内宴饮,宴席设在涵清池水之上,两侧回廊叠起,埋着金线的泥红地毯一直从御座下直铺到回廊之下。清风乍起,水珠扑在人面,好不凉爽惬意。 大臣们自觥筹交错,畅饮闲谈,惟不见太子。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见他携太子妃姗姗来迟。此次太子进宫,并未带梧然,而是带了一个老仆。老仆行动缓慢,相因也不好走得太快。 只是钟离述带着一顶黑纱的帏帽,不得见真容。 周士宁始终服侍皇帝左右,以前,服侍皇帝的是忠心耿耿的老太监,也就是周士宁的干爹,可老太监半年前去世后,陛下忧伤过度,也没有再提拔新的人选,贵妃得宠,周士宁也就又成了陛下的心腹。 只是他胆敢议论朝政,新国刚立,根基未稳,他便煽动陛下大刀阔斧地改制,前朝兹事,不论优劣,一并废除。 前任宰相连上三道奏札弹劾,并且与朝臣一同罢朝抗议,却被周士宁攻击为勾结朋党,霍乱朝纲,宰相一怒之下愤而罢相,在家中待罪。 朝臣都知道宰相是个倔脾气,但忠心可鉴,与先帝又是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谁敢不尊不敬,就连先帝在时,也要礼让三分。 可陛下这次却下了道诏书,痛陈宰相阻塞言路,冥顽不化。据传言,宰相收到诏书后,不顾礼制,撕了个粉碎。之后疯疯癫癫,常用手指在墙上写写画画,五日后,他突然长啸一声,吐血而亡。 一世英名,竟然就被一个太监活生生地气死。朝中人心惶惶,却没有人再敢直言谏事,一切与周士宁意见相左的人不是被贬官流放,就是革职抄家,好一点的也就是混个早点卸甲归田,从此不问世事。而有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因上书恭维陛下和周士宁,一步登天,进京封官。 百姓苦不堪言,但可见的事,国库确实充盈了起来,北方的战事也频传捷报。 钟离述与陈相因刚刚坐定,便有人传大将军厉敬璋到了。 厉敬璋身材高大,披风被微微吹起,飒沓而来。众大臣自然是拱手相迎。厉敬璋与众人一一见礼,向陛下行过礼后,将目光停在了陛下深厚的周士宁身上。 刚刚回朝的大将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早已听成熟人的掌事大太监。 “来,义弟!”陛下举杯相邀,他们情同手足,厉敬璋称呼他为皇兄,也还礼道:“皇兄,请!” 干了一杯,厉敬璋落座,又抬头看了一眼周士宁,发现周士宁也在偷偷打量他。 “义弟,难得你竟会凑这样的热闹。” 厉敬璋双手抱拳,道:“来看看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各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大臣心里立时明白,相因心里也沉下几分。这是特意为钟离述解围来了。只是,钟离述前脚才在贵妃宫里闹了一通,厉敬璋后脚就到了,这么快的讯息是谁传出去的? 今日满宫女眷只有一个人未曾出现,难道是她? 厉敬璋身为大将军能从容不迫,可他的副将,脾气就火爆多了。再加上跟着厉敬璋立了许多战功,更是看周士宁这样的人不入眼。 那副将程桂喝了口酒,压低声音对厉敬璋道:“贼眉鼠眼,一个阉人,不过尔尔。” 厉敬璋苦笑一声,呷了口酒,不置可否。 正巧周士宁走下来亲自为厉敬璋布菜,程桂也要求周士宁为他布菜。 周士宁一顿,程桂讥讽道:“怎么,我不配?还是太监给跟杆子就往上爬,不做那伺候人的玩意儿?” 周士宁依旧是一副笑脸,道:“哪里的话,我给您添上菜就是了。 周士宁面不改色,伺候完又回到陛下身边,道:“上次太子病重,诸位大臣到太子府中探望,听说太子病中读书也甚为用功,对于朝堂之事颇有见解。” 众人的目光跟着周士宁绕到了大将军身上,又随着他接下来的话绕回到太子身上。 上次怕是有人提前教他的,此次百官都坐在下面,看他能如何应付。 果然,陛下望着钟离述,道:“既如此,朕今日倒要考考你。” 相因忙道:“太子身子见不得风,若是长久在冷案上书写,怕是寒气侵体,请容许另为太子辟一间房。” 周士宁早料到她有这一招,便道:“那太子便随我来吧。” 一干侍宦都等在外面,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少顷,陛下派人送来了三道考题。 相因一见便急出一头汗来,且不说这上面的国家大事已是堆积了好久,稍不注意便会触了陛下的逆鳞,而且语义晦涩难懂,眼前的傻钟离述估计连看都看不懂。 相因正在发愁,一旁从府中随侍而来的老仆默不作声拿过了纸笔。相因一瞧,白发长眉,不是东方阔是谁。 东方阔冲着相因一挑眉,洋洋得意中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相因也默不作声地歪头点了点,心道藏得好深呐。 东方阔马上动笔写应对方案,旁征博引,应对自如。钟离述再一张张地抄好,相因一看,怪不得陛下要三请了,谁能得东方阔,谁便能得天下的传言也不是说着玩儿的。 便这样每写好一张,便呈出去一张。 陛下一看,大喜,人人传阅,无不赞叹。 周士宁又道:“陛下,看来太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不如陛下亲自去瞧瞧?” 陛下略一思索,道:“好!朕这便去与太子好好商量这对敌之策。” 厉敬璋把盏站起,道:“陛下,不急,且再为太子康复喝了这杯。” 趁这空当,早有人把消息传了过去。 相因一听皇上要来,深知瞒不住了。此刻在宫中,可不比在自己府上,恐怕早有眼睛耳朵埋在墙后了。 她只得对来人道:“太子总要先喝完了药,这喝药是半刻耽误不得的。” 来人不敢拿主意,前去禀报周士宁,周士宁定神想了一会儿,还是一挥拂尘,让人去备药。 戌时越来越近了,只要拖得过去,就能过关。相因已是急得一脸汗,东方阔也是有心无力。 等来人把药呈上,钟离述接过药,仰头就喝,反倒把自己呛了一口,咳得双颊通红。 陈相因无奈取出手帕,替他擦干净脸颊,边哄道:“慢点,别一口干了呀。” “哦。”钟离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东方阔看着日影,与戌时还差一点点了,可偏偏又像一年那样漫长,药喝得越慢越苦,周士宁也已来催了三遍了。 相因顾不得什么,只拉住叫苦的钟离述,目不转睛地盯着日晷上的阴影。 “皇上驾到——”随着太监那一声长长的禀告,日影堪堪与桌角对齐,相因见钟离述深深眨了几下眼睛,清醒过来。 陛下转过屏风,钟离述也正好站起,对着父皇拜了下去。 父子对谈一番,陛下见钟离述不但可以引经据典,而且凡事颇有自己的见解,哪里有半分大太监说的痴呆状,不禁抚掌大笑:“吾儿风神俊朗,又颇具才学,朕大喜!” 周士宁猛然回神,望了望那日晷,狠狠盯了相因一眼。 陛下又带着钟离述到宴席上坐了一会儿,厉敬璋瞧他神色澄明,也放下心来。 贵妃看见一个邋里邋遢的白胡子老头跟在钟离述身旁。大太监也觉得有失体统,正要让人把他赶出去,钟离述道:“父皇,儿臣卧病期间,多亏了这位老先生帮儿臣治病,又在文韬武略上多加指点。” 什么?众人都在心里微微吃惊,这个不起眼的老头竟然就是陛下花重金都没有请出山的山陵野老? 大太监脸色铁青,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已然不是普通的君臣或是师生。在太子中毒那段时间,他们派了几波人手严加监控,竟然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贵妃则是当着陛下的面就哭了出来,没有了野老辅佐,她的三皇子该怎么办,朝中大臣毕竟还是向着太子的。 陛下无法安抚,怔怔看着太子和野老出神,好半晌,才用只有贵妃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没用了,太子羽翼长成,没有用的了。” 东方阔道:“我不过是为了避难,才逃到太子府里混口饭吃,太子看破不说破,这么多年承蒙他的庇佑,我却没报一点恩。从今日始,必当尽心辅佐,以成大业!” 天色渐晚,大臣们各自散去,等到外人走得差不多了,长亭上才迤逦而来一人。 那人见着陛下行了一礼,道:“父皇。”正是长公主。 她来此,相因心里明白,是因为她今夜便要回去,来兑现承诺的。 见钟离述成功过关,相因趁势向长公主提到:“太子如今情况好转,府外的卫兵是不是可以减少一些,太子、或者是哪怕只是我,出入府也更加自由一些?” 长公主说话,陛下正是受用的时候,哪里还会不允,顺水推舟道:“朕看太子身体一日日好转,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了,便撤去一半守卫吧。” 他看着长公主,他唯一温婉和顺的好女儿,甚至有些怀疑,太子之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来着?若是太子也如此温顺,那便好了。可如今他们父子却是剑拔弩张。 贵妃一看计差一招,也只得附和道:“是啊,太子如今精神好转,真是陛下的福气啊,既如此,门外的守卫也不必那么多了,只是太子乃是国本,府上还是要严一些才好啊。” 相因听她如此说,拿出卫兵们签下的那张字据,道:“卫兵们自愿退守,还望贵妃成全。” 贵妃和周士宁都是一愣,这不知从哪里弄到的这张字据,竟然将他们苦心安排的卫兵一网打尽。 第20章 长公主却不动声色地笑了…… 长公主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辞别陛下,与大将军一同送弟弟弟妹到宫门口。 钟离述道:“麻烦厉叔叔解围了。” 厉敬璋哭笑不得,“这倒不必,我还要谢谢你姐姐帮我脱身呢。” 长公主道:“厉叔叔不必客气,不过,就是又要麻烦厉叔叔调拨人选了。” 厉叔叔,他们姐弟二人对这位大将军似乎感情格外深厚。甚至,在长公主和钟离述提到厉敬璋时,竟比他提到陛下时,还要有孺慕之思。 相因回府时,依言带上了长公主赐给她的几位嬷嬷。菡蓉与厉敬璋遥遥相望一眼,万语千言自不必说。 相因求长公主的恩典,将府外的把守换了人。顺便将许大虎安插了进来。厉敬璋的人把守二进院和三进院,内院还是不许任何人进。贵妃的人被撤去一半,只能在最外院把守,不过也就是看家护院罢了。卫兵们懊悔不及,心里的气难以咽下,可一切又都是自己咎由自取。相因趁着这时候,重重地赏了他们,算是安抚。 折腾了一天,钟离述有些熬不住。第二日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一清醒,便到处找陈相因。相因正在厨房煲汤,被东方阔先喝掉了一半。相因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叫梧然一同进屋来吃,可刚一进屋,便被钟离述抱了个满怀。 “新娘子,你一连走了几日,叫我想得好苦。” “嗯?”相因眨眨眼,庆幸没把热汤舀满,把碗稳稳当当放在桌案上,这才细想了想。她那日走的时候,对着晚上的钟离述说了一声,可这白天的钟离述并不知道。 钟离述站在一边,低着头,满脸委屈。 梧然看不下去,开口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每日太子殿下都在窗前等着您回来,跟他说什么都不信,也不吃也不睡,就只是等着。” 他不记得另外一个自己一夜的等待,也忘了自己睡没睡觉,只记得要等着一个人,就在窗边,一直等,一直等…… 钟离述将她重新抱住,揽得更紧了些,半晌,才又道:“新娘子你要是有事的话,留张字条给我就好,你不在的时候,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添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钟离述这样保证的时候,相因就很想哭。他越乖,她就越心疼。 她哄着钟离述把汤趁热喝了,才刚收拾完,宫里又派人赏赐下些东西。 这段时间,相因暗地里攒了不少钗环、珠玉、还有做工精雅的文房四宝,趁着午后没人,把许大虎叫到熟悉的屋檐下。 两人蹲在地上,相因把包袱拆开,对许大虎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你看能不能当个高价。” “哎好好,我比你行动方便些,今天换班后就去城里问问,有什么消息我再来和你交换。” 相因又嘱咐道,这些是宫里出来的东西,怕有心人一看做工就看出来,出手的时候得找些靠谱的人。 许大虎满口答应着,把玩着手里的宝物两眼放光。他猛然一抬头,眼神遽变,声音有些发颤道:“你——” 相因看他突然张大了嘴巴,惊恐地说不出话来,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喂,你怎么了?”“你,你后面——” 相因预感不好,难道是什么恐怖的东西出现了,壮着胆子回头一看——整个人已经被笼罩在钟离述的阴影之下。 只是钟离述满面阴霾,是她从未见过的怒容。 难道钟离述又发病了?相因看了眼日头,不对啊,没到戌时,他不该转变状态的啊。 相因正想站起身来,可蹲了太久,小腿发麻,一个趔趄,就要跌倒在地,钟离述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的腰,带着力道将她拉了起来。 “太子,你……”她正要解释一番,难道是他发现东西丢了? 钟离述又往前走去,相因还以为他也要把许大虎也拉起来时,他却突然伸手一推,许大虎跌倒在地。 相因下意识跑过去,问道:“你没事吧?” 钟离述却撅起了嘴,委屈地问:“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玩?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和我玩了吗?你不给我做好吃的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天真烂漫的语气,相因松了口气,太子还是那个傻太子,这就好应付多了。 她边把许大虎拉起来,边哄道:“我当然喜欢你呀,我最喜欢你呀,怎么可能不跟你玩呢?” 钟离述大力把她的手拉过来,道:“不许拉着他。” 相因道:“好好好,我以后只拉着你好不好呀?厨房里刚蒸着荷叶糯米鸡,我们去吃好不好?” 相因偷偷给许大虎递了一个眼神,让他快趁机溜走,又马上举手拦住钟离述的视线,道:“好了好了,我们快去吃吧。” “那个人是谁啊?” “是我一个朋友,我只是跟他说几句话而已,并没有跟他一起玩呀对不对?钟离述你这么风神俊朗,又这么有才学,我怎么会跟别人一起玩哈哈哈……” 钟离述脑中的一根弦“嗡”地响了一下,丝弦颤动的余音很快消失不见。方才这句话甚为耳熟。 “吾儿风神俊朗,又颇具才学……” 是谁跟他说过这句话来着,他用力去想,可太阳穴突突地疼,只得放弃。可他觉得这句话是一个对他顶重要的人说的,他却想不起来是谁,不禁有些伤感。 虽然钟离述不记得另一个‘他’,可隐隐约约却还是受到另外一个自己的影响。 相因又敷衍地夸了他几句,钟离述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满意地拍了拍相因拉着他的那只小手。 府外换了布防,钟离述行动就更加自由。为了感谢那日厉敬璋的解围,特意登门拜访。自然,还是得晚上才能行动。 相因一来是受钟离述的意,多来走动走动,二来,也是替长公主与厉敬璋通个气。 厉敬璋也关切道:“菡蓉近来还是在凤鸣宫住?” 相因点点头,“是啊,陛下和武安侯说什么她都不肯回去。” 第21章 厉敬璋拾了块点心来吃,…… 厉敬璋拾了块点心来吃,“可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依武安侯那脾气,恐怕要闹出事来。” 堂堂武安侯接不回媳妇这事,也渐渐传开,同僚们都拿他取笑。 罢朝后,武安侯又呼朋唤友去酒楼消遣,喝多了些酒,一脚踩上凳子,道:“去他娘的,是不是老子的种都还不一定,死婆娘在北厥待了六个月,哪就那么巧,临走之前刚刚怀上?不是说头三个月都不稳定吗,怎么没流在半道上?” 他越说越气,啐了一口,“要我说,八成是被哪个北厥的王八羔子给强了,带了个什么野种回来让我当冤大头,可也太小瞧我了,我姐是谁,宫里还有人红过我姐?长公主算个什么东西,她那个弟弟病病歪歪没几天了,老子不要她了还不行?” 他顺手捏了捏旁边花魁的小腰,由着她喂了自己一颗樱桃。 城中的酒楼,多的是各方势力的沿线,武安侯的这番醉话,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其实,不用他说,人们心中也有许多揣测。 可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就大不妙了。 太后道:“皇室血脉,怎可混淆?长公主这一胎出不得半点差池。那北厥乃是蛮夷之地,哼,出生在那里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去过那里的女人也会染上些毛病。” 陛下本来给太后请安,却一直拘着没让走,此刻听了这些污言秽语,心里也不是滋味,劝解道:“母后,如今我朝疆域扩大,虞疆以及南边几个小国已然归附,不久的将来,西疆也必然划入我朝领土,还应该多多包容他们才是啊。” “这治理百姓哀家没意见,但是这些番邦女子就少带回宫吧。” 陛下不敢违背,连连称是。 宫里是人多却显冷清,太子府却是人少犹自热闹。 宋文筱正在府里做客,见相因对着那几个嬷嬷不知如何是好,开解道:“宫里赐下的人,供起来就好,横竖太子府也不短她们吃穿。” 相因心里直哼哼,就太子府这饭食,不赶人就不错了。 相因送宋文筱出门,回来的时候,却见秋华命嬷嬷们站成一排,给她们教习府中事物。 秋华悄声道:“宫里来的人得查清楚底细才好。” 相因心里纳罕,这毕竟是太子长姐赏下来的,难道她还能害自己弟弟?相因心中仍然对那日宫宴,秋华莫名其妙没在眼前有些怀疑,这一次,便没听她的。 钟离述也对这些人有些猜忌,便派梧然去查。 对于府里多出来的人,他自然是要查个清楚的。他虽然不能出府,但若做不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不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话,他也就不配将来坐在龙椅上了。 嬷嬷们虽然面上看着沧桑,然而双手都是细白柔嫩,必定不是做粗活的人。而且这般重视双手,必定是接在手里的活要小心细致才行。钟离述想了半天,他二十年的人生经验并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嬷嬷啊。 等梧然来报,这些人竟都是产婆! 茶杯一歪,几滴茶水渍上了前襟。钟离述嫌弃地掸了掸,这个虞疆来的小丫头这么着急传宗接代?产婆都备好了?还是虞疆有什么习俗,用这种方式来求子? 相因回到屋里的时候,觉得钟离述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今日又是该药浴的日子,相因在他莫名的眼神中伺候完,两人并肩躺下,钟离述试探地问道:“你,喜欢小孩子吗?” 本来相因已经已经打算睡了,听见钟离述跟她说话,还是强打精神道:“还行吧。不哭的时候喜欢,哭的时候不喜欢。” 钟离述轻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第一个孩子,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随便吧。” 钟离述用手臂当枕头,托住她快要歪在一边的小脑袋,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什么!”相因一下子吓醒了,彻底清醒过来。 她抬眸去看钟离述,长长的睫毛堪堪扫过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然而看到的只是他闭目养神。 他刚才说什么?说梦话吧? 相因始终谨记,这是公主姐姐的男人,他们俩怎么可以有孩子? 震惊之后,更多的是心疼。钟离述从小没有得到过任何父母的疼爱,也没有兄弟姐妹,他肯定特别希望有自己的亲人,可是,这是她给不了的。她不能做他的家人。 钟离述闭着眼睛听着动静,相因很久都没有给他回答。他心里不知为什么,反倒有些轻松。他这样的人,还配有什么妻子儿女吗,只会连累他们罢了。注定了孤家寡人,她却偏偏闯进来。就像现在,睡着了还不老实,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太子府到处都是周士宁的眼线,提前布置下的产婆他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奇怪的是,长公主是怎么知道她会被谣言所害,从而为没人接生而早做准备的。 相因近来越发不敢出门了,生怕宫里有人来找。 夜来暴风骤雨,雀草叩响了太子府的门,拿着出宫令牌来找她。只有让她以太子妃的身份入宫探望,才能将这些嬷嬷们带进去,若是一个掌事宫女随随便便带人进去,估计会被守卫盘查到天亮。 然而一刻钟前,宫里来人,说是今夜刚刚宵禁,城西有人家突然举火,这可是大忌,宵禁后任何人家不能有明火,既然出了这事,离城西最近的太子府任何人不得外出,等候调查。 这一等,还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太子府外再次被贵妃的卫兵所包围。 阴雨天气,于钟离述最是难熬,用过晚膳便早早上床休息,相因也不想打扰他。 而且,天降明火往往意味着帝王出世,若是太子背上这个名号…… 相因急得团团转,几乎就要硬闯了。 雨水顺着屋檐下来,仿佛一道幕帘,一米之外不能见。 地上劈里啪啦砸出声响,以致于相因听到‘得得’马蹄声响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到那架普通的马车来到府门前,裹在黑色披风里面的宋文筱探出头来时,相因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 宋文筱道:“奉愉妃娘娘之命,请太子妃与我进宫一叙。” 统领道:“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府,出了事,谁来担待?” 第22章 宋文筱将披风一扬,…… 宋文筱将披风一扬,道:“我来担待。” 话不多说,将陈相因拉上了马车,又将几个嬷嬷和雀草安排在后面的马车上。 这些守卫只是不让陈相因进宫与长公主见面,但是听说愉妃娘娘也搅进来了,一时没了主意。宋文筱态度坚决,把他们震慑住。 可是,马车上,宋文筱却在发抖,双手冰凉。相因道:“莫不是病了?这么大的雨,你身子单薄,别冻着了。” 宋文筱边抖边说:“没、没事。就是吓着了。” 自己把自己吓着? 等她平静一些,她才说:“相因姐姐,我是跟你学的。咱们是主子,就得拿出点气势来。事关紧要,进宫要紧。” 临出发前,相因突然想起上次的不辞而别,怕钟离述醒来找不到她,相因按照约定,给他留了张字条。言明自己进宫一趟,晌午便回。 相因惭愧,不过只因心中记挂着长公主,也没有心思去多问宋文筱是如何及时赶来的。 等进了凤鸣宫中,才知长公主发作已经有一会儿了,只是还能坚持着在屋中走动。见到发梢淋湿的陈相因,冲她微微一笑,道:“辛苦了,快去外间喝杯姜汤,别着凉了。” “多谢长公主。” “还叫长公主,该叫长姐才是。” 相因恍然发觉,差点露馅,道:“是,长姐。” 长公主视线越过她,看到后面的宋文筱,微微有些诧异,难道愉妃那里也有什么动静? 宋文筱上来见礼,长公主也微微点头,“好孩子,也去喝杯姜汤吧……哎哟!”话未说完,腹中猛地一痛,嬷嬷们连忙将她扶到床上,细细查看。 雀草将相因和宋文筱带到外间。相因知道,这一夜,只怕都有的折腾。宋文筱这才闲下心来告诉她来龙去脉。 原来,她那日见到府里多了人,便知道这些人早晚会被派上用场。既然是长公主的人,八成是和皇子有关。所以临近产期,她就更加日日关心太子府的动静,她很想和相因交好,所以想替她做一些事情。果然,今日听丫鬟来报,她们进宫受阻,她不顾雨疏风狂,赶来替她们解围。 相因听了大受感动,刚刚喝了姜汤,心肺都一起暖和起来。 宋文筱跪在她身前道:“对不起姐姐。” 相因连忙把她拉起来,“这是为何?你今夜帮了大忙,我要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虽然我是想帮你,但是前几日一直窥探太子府的事情,总有些不太光明磊落,姐姐恕罪。” 相因用力才将她搀起来,“事从于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你今夜假称是奉了愉妃娘娘的命,若是被她知道……” 宋文筱重重地叹了口气,“等天亮,我就先去愉妃宫中请罪。” 虽然隔着三道门帘,然而内室中越来越压制不住的□□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宋文筱既然已成人妇,知道自己早晚也会经过这一遭,倒十分坦然,只是听着叫喊声撕心裂肺,也为长公主捏了一把汗。 然而陈相因还从未经人事,更别说听人家生孩子了,面红耳赤,极不自然。 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方才的叫喊声渐渐息了下去,仿佛力气也被一点点抽拨而去。 相因心跳如擂鼓,大感不妙。 就在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突然有人禀报陛下调拨太医来诊治。 已快耗光力气的菡蓉一惊,怎么会?明明上辈子这个时候,陛下在陪贵妃和三皇子,怎么会想到她? 太医随即进来,与产婆们一起想办法。 随即她便明白过来,自己既然改变了先前的轨迹,许多事或许也随之改变。就连她的重生,是不是也跟这个女儿有关?她的魂魄尚未完全入土,所以要牵引着长公主的魂魄重新入世,来尽这未完的一遭。 天明时分,总算是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孩啼。宋文筱也如要上战场一般,站起身来,对相因道:“我去愉妃宫中请罪了。” 相因道:“那中午等你在府中吃饭哦,我亲自下厨。” 收到这样的邀请,宋文筱感动不已,不过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实不相瞒,二皇子他……”她压低声音道,“二皇子他不太愿意动,不过我会劝劝他的,毕竟他和太子爷关系很好,应该会愿意去的。” 相因点点头,转身去看望长公主。她却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并未有太多感触,只是淡淡看着房中众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公主有了孩子,仍是住在宫中,武安侯的面子就更挂不住了。倒是这宫中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了。 转眼便是满月宴,宴席规格自不能与贵妃生辰相比。 凤鸣宫中,坐在长公主右首的是愉妃,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其余还有三四位妃子,或清丽,或华贵,年龄气质不一,进宫具在贵妃之后,均无所出。 陛下捧着小公主,爱不释手,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外孙女。 长公主劝酒,陛下乐得干了一杯,愉妃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酱牛肉,陛下一看见这筋道的牛肉,抬起头环视一圈,道:“贵妃呢?贵妃怎么没有来,这酱牛肉她最喜欢吃了。” 长公主面上仍挂着笑,“是儿臣的疏忽,快去把贵妃请来。” 陛下随口应道:“还有三皇子,让他来看看小外甥女。” 相因心里暗道:好厉害,她也得学着修炼这心口不一的本事。 不多一会儿,贵妃和三皇子便赶了来。 陛下本还抱着小公主在逗弄,等三皇子一来,他立刻抱起了三皇子,长公主在心中冷哼一声,面上不显坐到陛下身边。 贵妃道:“玄儿你看,小公主多可爱啊。” 三皇子张着两只小手要去拉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陛下也去抱他,可三皇子一看陛下也抱着小公主,“啪”一声,打开了小公主的手。 相因清晰地看到,菡蓉眼中满是心疼,陛下正被两个孩子左拉右拽,未及顾及,贵妃看见了只当看不见,转而问相因:“太子妃怎么一个人来的,太子的病难道又加重了?” “回贵妃娘娘啊,太子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小公主,因此不便进宫。”周士宁就站在贵妃的身后,手拿拂尘,面无表情,相因看见他就发怵。 贵妃又道:“哎呀呀,那真是不巧,做亲舅舅的居然没参加外甥女的满月宴,真是遗憾。不过太子的身体也太弱了些,这种天也会染上风寒?没传染给你吧?” 果然,其他的妃子都皱起眉看向了相因。愉妃附和了句:“啊?那太子妃也不应该进宫啊。” 陛下瞥了她一眼,愉妃立知自己说错了话,低头不语。 第23章 菡蓉开口道:“多劳各位…… 菡蓉开口道:“多劳各位娘娘记挂,太子已大好了,是我没让他来的,咱们在内宫说说话,他一个男子也坐不住,我跟太子妃倒能说上几句体几话。” 相因看过去,长公主和善一笑。既然长公主都这么说了,贵妃也就没再继续纠缠。 周士宁接口道:“是了,太子爷不但身体好了,前几日与朝臣们论政谈道也颇有见解。这马上就到中秋了,百官朝贺,若是钟离述爷能趁机树威,那陛下便能放心了。” 陛下叹了口气道:“哎……是啊,朕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太子若能早点接班,我做太上皇逍遥几年可真就是人生之大福气了。” 长公主嗔道:“惯会胡说,陛下年轻力壮,是要万万岁的,怎么就急着让钟离述接班了。” 这个时候,三皇子突然张着小手,扑在陛下怀里道:“接班,接班,儿臣也能接班,儿臣必当一统天下,开创盛世。” 在座的几位妃子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也有皇子的愉妃,可陛下却不以为然,哈哈大笑,将三皇子搂得更紧了,亲手喂他吃了一块杏仁酥,道:“虎父无犬子,好!哈哈哈哈好!” 愉妃也道:“就是就是。” 贵妃笑得更加真心了。相因心想,这个愉妃,看来脑子不太好用,说话不讨人喜欢,马屁还总是拍在马腿上,而且年龄看着比其他妃嫔还大,却穿一身淡粉色强装小姑娘,头上簪了一只芍药,一片花瓣已经枯败了,耷拉下来还不自知,坐在那里扭扭捏捏,搔首弄姿,以求皇上多看一眼,也是好笑。 做母亲的如此,怪不得那二皇子是那等人物。 中午相因回府留宋文筱和二皇子钟离逍吃饭,并且亲自下厨好好露一手。钟离述跟在她后面,竟然主动说要帮忙。 白天的钟离述她是不怕的,整个人暖和和的,像只大熊一样,相因也乐得让他帮厨。 好一阵子也没吃土豆了,相因打算做个粉皮土豆排骨汤,再来个芹菜拌腐竹的凉菜,清清口。 钟离述便拿了个小刀片一点一点认真地刮去土豆皮,碰到坑或者有点坏掉的部分,就剜出来。 相因不禁想起那个晚上两人关于猪肉与猪跑的一番谈话,可看钟离述神色却是坦坦荡荡。 “当啷”,刀片突然掉到了地上。 相因一看,果然削到了手指,“哎呀,小心一点,慢一点也没关系呀。” “我怕耽误你做饭。”钟离述有点认真。 “我本来也是做给你吃的,晚一点吃又有什么关系。” 相因见那伤口虽不长,却很深,他把控不住力气,地上的土豆皮还连皮带肉的,有些懊恼自己竟然没有看好他。 相因连忙带他去上药包扎,回到厨房的时候,秋华也已经在了。 “公主,有什么奴婢能帮忙的吗?” 钟离述已经又主动过去拿起了面团。相因本就疑惑,贵妃是如何得知钟离述近况的,为何老臣实验钟离述也能来得那么恰到时候? 可秋华是公主最贴心的人了,她实在不愿意怀疑她。何况如果没了秋华的助力,她的日子也要艰难一些。 但老中医叮嘱不能让他人知晓钟离述的情况,相因往钟离述面前一挡,揪了几块面团给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自己拿着去一边玩儿吧,乖哦,听话。” 白天的钟离述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便也乖乖出去。 秋华看不出什么,也被相因安排了些打下手的活儿。 吃饱喝足,送走二皇子夫妇,钟离述精神不好,照例要去午睡,相因可从没有这个习惯。 午后,骄阳刚刚在屋檐下撒下光影,许大虎就来找她了。俩人还是蹲在地上,托着腮,一起望着空气发呆。 如今许大虎出入更加自由,上次相因给他的东西已经当掉了,换来的银钱一部分寄给了留在虞疆的陈母,一部分存在许大虎那里,好为二人以后逃跑做准备。 相因听说娘亲总算是又有了钱用,一颗心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可许大虎告诉她,现有的钱,是远远不够的,甚至不够两人走到虞疆边境的,更别说以后的日子了。 太阳一点点偏西,钟离述因为中午喝了不少汤,提前醒来解手。可刚转过院子,就看见‘新娘子’跟她的‘朋友’蹲在一起。 钟离述大步走了两步,气冲冲要去打他踢他,可想起来上次新娘子说,不能随便打人,打人不是好孩子,便即刻止住了步伐。 随之而来的,代替生气的,是委屈。新娘子为什么总爱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是他不好吗?是他哪里不乖了吗? 如果哪里有,新娘子告诉他,他都会改的。 钟离述眨巴眨巴眼睛,两手反抓住袖子,衣料摩擦过伤口,有些疼。对了,一定是今天中午自己笨手笨脚,惹新娘子生气了。厨房里的活计,他都做不来,什么都帮不上忙,他真是个笨蛋! 钟离述挥拳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新娘子聪明伶俐,什么都会做,而他什么都不会。墙角那边传来相因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声音:“等咱们走的时候……多拿点钱……不喜欢……这里和宫里……” 钟离述觉得胸口像是被人抓住,透不过气来。 裙摆窸窣,相因马上就要转过来了。钟离述赶忙回到屋里,当作没事人一样地躺在床上。 相因进屋一看,两只靴子摆放的位置和睡觉前不同,立刻知道他是起来过了。呀,他会不会发现许大虎?上次两个人见面就不愉快,于是她先凑到了床前。 钟离述能感受出新娘子离他很近,她呵气如兰,香泽微闻,不由得睫毛颤了颤,而就是这轻微的动静,相因立刻叫道:“哈!就知道你在装睡!” 她心里有鬼,也脱了鞋上榻依偎在他身边,撒娇道:“醒了干嘛不起来啊?赖床咯。”嬉笑嗔骂,钟离述只得被她逗得睁开了眼。 钟离述很认真地看着她,想了想,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哦,什么梦?” “梦见你不要我了。” 相因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打哈哈道:“哎呀,白日梦白日梦么,自然是假的了。” “新娘子,你会一辈子跟我玩吗?” 相因本来被他的严肃吓了一跳,听了这句又放下心来。 钟离述又问:“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若是换作别的男人来问,相因一定会认真且负责任地回答。可是,哄傻子么,她随口就道:“我当然喜欢你啊。” “真的?”钟离述脱口而出,穷追不舍。 “当然是真的咯。”相因双手枕在脑后,学着他两条大长腿交叠着,一派闲散宁适。 过了一会儿,钟离述又问:“有多喜欢呢?” “很喜欢咯。” “还会更喜欢吗?” “会……吧。” “怎样才能更喜欢呢?” “唔……”相因微微抬头,眼珠一转,道:“多给我点钱。” “好!”相因只是开玩笑,钟离述却突然起身,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去挣。师父说,养家糊口,养家糊口,我会养新娘子的。” 相因不敢相信,能从钟离述口中听到养家糊口四个字。 她也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 这样骗一个傻子,相因的良心有点痛,不仅让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个她第一次骗的人。 第24章 她第一次行使这般江湖伎…… 她第一次行使这般江湖伎俩,是在十四岁那年。 她让那少年将包袱给她,少年茫然地点点头,“哦。”然后就真的把包袱给她了。那里面有十两银子,相因还让他把官靴上的宝石给抠了下来。 拿到了这么多的钱,相因本应很高兴,而且这说明她的骗术成功了,可是走出了几步,她却越想越糟。 那位少年那样的淳朴,不对人设防,那样无条件地信任她,她却把他给骗了。 听他口音是外乡人,虽然不知到虞疆边境做什么,可他孤零零一个人,又没了银钱,若是碰到点事可怎么办。 相因从来没想过,原来骗了人是这样的感受,备受煎熬的是自己。 相因越走就越觉得这包袱沉得仿佛要把自己的胳膊压断。她抬头看了看天,檐角后面的丝丝白云仿佛摆出了一张嘲笑她的脸。 人在做,天在看,她如今做了亏心事,以后,她心中的神还会保佑她吗? 想到此处,相因当即转身,要将包袱还给那少年。 她越走越急,渐渐跑了起来。可回到原处一看,哪儿还有半个人影。她不放心,少年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一定会回来找的。这个包袱干净整洁,上面有一片绣工极佳的竹叶。相因心道,这说不定是一位慈母绣出的浓浓思念,或者是一位妻子缝上的绵绵期盼,又或者,是一位与她年龄相当的姑娘,绣给心上人的切切相思,如今,却被她给骗了来。她算个什么东西! 相因不敢弄脏,抱得累了,就蹲在墙角休息一会儿,眼睛却仍旧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可直到夕阳西下,她还是没有等到少年的出现。 没办法,她将包袱托付给附近店中的账房,说明天再来等。 一连几天,她都来瞧瞧有没有人来拿,可一天、两天、三天……她的希望也渐渐沉了下去,她也渐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恶劣的事情。头几天她还想着等少年来找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跟人家道个歉,可日子拖得久了,她的勇气也被消耗光了。 终于到第五天上,她看到了那个人。可少年已是衣衫褴褛,满身风尘,下颌上长出了青青的胡渣。相因不敢去想这几天他经历了些什么,却被他身后的几位官差吓了一跳。 必定是这少年琢磨过来被骗了,到官府去报了案,领着衙役找到这里。天呐——她不会被抓去严刑拷打吧,相因现在只满心满腔地充满了后悔。 可少年拿到了包袱,里面不但分文没少,反而多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对不起。 少年下意识回头去找,目光堪堪落在相因躲藏的地方,相因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见她了,不过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她。 既拿回了包袱,少年并未深究。向各位官老爷告罪一声,只道不再追究。官差们听他这么说,也就骂骂咧咧回去了。 “下次自己搞清楚了,都找到了还找我们来干什么?” “就是,衙门里忙着呢,要不是看你长得眉清目秀的,咱们才不白跑一趟呢。” 少年陪笑着拿出了些散碎银两请他们吃酒,这才让他们舒舒服服走了。可他仍然在原地四处张望,仿佛有话要说。 相因不敢上前相认,如今想起来,还仍旧是臊得脸红。钟离述显然把她刚才的话听了进去,不错眼地望着她。 为了掩饰这尴尬,相因道:“你好不容易能随意出府了,今晚我们出去逛逛如何?” 钟离述当然是欣然答应。 她在虞疆的时候,便听说过大夏的夜市有多繁华,百闻不如一见。 夜幕低垂,她和钟离述换了便装,只带了梧然、许大虎和其他几个仆从便从后门走了出去。 街市上挂满了彩灯,许多小铺也仍旧生意红火。钟离述拢着披风一言不发,这里人太多了,他最不喜无谓的身体接触。 相因兴致却很高,走在前面,四处瞧瞧。正停在一小铺前挑了一根发簪,周围便围了不少人,窃窃私语,“你看,是异国的美人诶,跟咱们这里的女子就是不一样。” 相因蓦然抬头,见周围的百姓都瞧着她,友好地向她笑笑。相因被这么多人看着,虽说是被夸赞美貌,却也十分不自在,不由往后撤了几步。 许大虎在她身边帮着拿东西,相因这一撤,众人也便注意到了身材高大的许大虎。二人都是高鼻深目,褐发浅眸,钟离述听周围的人道:“哎,我跟你打赌,这俩人肯定是一对。” “就是,你看,多般配啊,而且这异族之间通婚的也少,同族的才更容易结亲吧。” “说的是啊,你看这男的俊,女的俏,站在一块儿就合适。” 梧然越听越站不住,偷眼瞧了瞧自家主子,阴影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是嘴唇却是抿得极紧,嘴角拉得很平,梧然心里咯噔一下。 以前太子身体好的时候,有这个表情一般意味着他想闻闻人血的味道。 当着这么多人,梧然也不好直说什么,只得让跟着的几个侍卫先驱散了人群,相因看到钟离述阴气沉沉,也吓了一跳。 钟离述一步一步走到相因身侧,凑到她耳朵边,道:“玩够了吧!” 相因一激灵,这么凶干嘛! 马车上,相因觉得他可能是不舒服,毕竟夜里还是有些冷,钟离述闭目养神,没有看她,两手微握成拳搭在膝头。 一回府,相因就吩咐人打热水来给他沐浴。虽不知他为何看着有些生气,但相因还是想让他高兴起来。 如今府里的重活,许大虎也承担一些,这样梧然也可以休息一下。比如,现在把盛满热水的浴桶抬进来的,就是许大虎。 钟离述本没在意,无意中瞥见这张面孔,心里却下意识防备起来。他仔细想了想,之前并未跟这个人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莫名地讨厌他。月光如水,耳房正好可以看到那一檐角,仿佛这人跟屋檐有什么关系。正好相因进来,他看见那人跟相因站在一起,嫌恶道:“以后下人都不要到主屋里来。” 第25章 相因纳闷这两个人为什么…… 相因纳闷这两个人为什么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越发小心地将药材洒在热水中。 钟离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的妆台上放了一个盒子,去看看吧。前几日是你的生辰,我并不知道,就当是生辰礼送你的。” 生辰?相因奇怪,她明明是寒冬腊月的生日啊,这才阳春四月…… 随即,她明白过来,她如今的身份是宣和公主,钟离述一定是打听的公主姐姐的生辰。 相因越发对自己的鸠占鹊巢感到郁闷,还要强颜欢笑地庆祝自己的‘生辰’。不过,更令她好奇的是,钟离述这突然怎么了,竟然会在她身上花心思。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盒子,慢慢推开,里面躺着一只精致的发簪,簪上的花样与方才在街上她看的那只一模一样,但是雕工更加精细,花瓣也全是宝石镶成。 钟离述在浴桶中猜想她回来时是怎样的表情与反应,不行,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她可千万别黏上来对他又搂又抱说一堆感谢的话,瘆得慌,还是等会儿让她闭嘴好了。 可相因的声音已经隔着帘子传了过来:“你刚才说,是送给我的是吗?是真的送给我了吗?从此之后,这根发簪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对吗?” “废话,连这也要问?”为什么跟他设想得不一样啊。 “那我可要好好想一想……”这根簪子一看就价值不菲,能卖个好价钱。 竟然就这样没有了声音,钟离述只好自己披衣起来,其实她现在进来又搂又抱说声谢谢也没什么的。 果然,帘子那边又传来了细小的声音,“那个,谢谢……” 相因听着那边又没有了声音,也是,这声谢谢也是应该的,钟离述本就不欲多说。 第二日,趁着钟离述午睡,相因又把许大虎拽到屋檐下。 许大虎有些为难道:“这是他送给你的东西,卖掉的话他会不会讨厌你啊?” “讨厌我最好啊,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喜欢上我啊,我可不想短短几个月与他有什么情感瓜葛,两不相欠最好的喔。” 两个人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托着腮发呆,偶尔随着日影的移动,也稍稍挪一下地方。 许大虎道:“那你干脆现在就走好了,还磨叽什么?” 相因叹口气,道:“实话跟你说,钟离述他对我真的很好,我就是再铁石心肠,如果都没有感觉的话,那还配为人吗?” 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了墙角后的钟离述耳中。 对她好?他有对她好?嗤,他从不屑对什么人施舍好感,反正他们也都会忘恩负义。 许大虎也是这般心思:“他对你好?那只不过新鲜罢了,难道你还真的想跟他做夫妻啊?” “我怎么敢呢,而且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他是公主姐姐的人,而且你看,先皇后的侄女始终对他也没有放弃,我不想跟别人争什么。” 许大虎不明白了:“那你作何打算?盘缠够了,咱们随时都能离开。” 相因道:“大虎哥,你再等我几天,几天就好,东方阔说太子到了关键时候了,能不能解毒都在下个月那关键一晚,我想伺候他到他好了,也不枉我拿了他那么多东西。” 钟离述总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这儿打过这个男人一掌,可什么时候来着,他怎么想不起来。而且他又不是那种放任自己暴力的人,怎会随便打人?可记忆真实得不像梦境。 梧然推开门正要进院,一眼看到了站在房檐下的钟离述,吓了一跳。 钟离述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去主屋等着。 梧然觉得,今天的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看了看日头,才申时。 钟离述若有所思进得屋来,问梧然:“你觉得太子妃对我好吗?” 梧然一愣,太子爷何尝问过这样有人情味的问题,连忙答道:“自然是好的,难道殿下觉得不好吗?” “那我对太子妃好吗?” 梧然哪里敢说不,当然也点头。 “我对她好还是她对我好?” “这个……”梧然不敢乱说,“主子们的事,我们哪里看得清,但是太子妃天天亲自下厨,又伺候您,帮您应付朝中官员,我觉得就是好的吧。” 钟离述少见地露出茫然的神色,又追问道:“怎么样算对人好?” 梧然挠挠头,道:“太子爷,您是不是想为太子妃做点什么事情?” 为她做点什么事,原来这样就算对人好吗? 钟离述翘起腿,斜斜看了一眼梧然,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梧然又看了一眼此种状态的太子爷,退了下去。 晚膳时分,相因被梧然拦在了厨房外,说因不知前几日她过生辰,今日特地补上,请她休息一天。 相因看着厨房里冒着的白气,莫名有些担忧,今晚不会没饭吃了吧? 一个时辰后,她被梧然邀请到桌前,见碗里放着一大块白白的面,有些纳闷,这是——馒头? 钟离述被东方阔拉去把脉,尚未回来,梧然满脸高兴,兴奋道:“回太子妃的话,这是太子殿下特意为您做的长寿面。” 面? 他管这玩意儿叫面? 这个糊得比烙饼还硬的东西是面? 相因拿过筷子用力戳了一下都没镪起一块面皮来,梧然在旁边有些尴尬,但好歹这是太子爷亲手做的,太子妃最好能给点面子吃一口。 相因两手各攥着一根筷子,同时用力一戳,“咻——”,两根筷子同时飞了出去。 梧然默默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同时也是为了挡住相因看过来的一言难尽的目光。 相因忍不住还是直说了出来:“这真的是给我过生辰吗?不是借机害我?” 梧然没办法,还是把下人们吃的饭食给相因端了一碗来,好歹填饱肚子。 相因心道,钟离述和那日在将军府里见到的郡主,还真不愧是堂兄妹啊,怪不得那日厉敬璋要问一句厨房是不是被烧了呢。 正吃着,门外便传来了响亮的笑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听这笑,相因就知道是东方阔那老头子来了。 果不其然,那老头子一进屋就问:“今日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他眼放精光地寻了一圈,看到了碗中那块坚硬无比的面团,嘴角抽了抽,食欲没了大半,开始说正事。 他拍了拍梧然的肩,笑道:“果然不错!我方才给钟离述把脉,多日的药浴总算是有些成效,下午他能提前恢复神智,便是证明。” 相因一听这好消息,也凑上前来,急切问道:“真的?太子他什么时候恢复神智的?” 梧然恭敬答道:“申时。” 申时?相因呼吸一窒,那他那时,有没有听到她和许大虎的谈话? 梧然又问道:“那太子爷他,还会不会回到痴傻状态?” 东方阔捋了一把白须,道:“我也说不好,现在只是痴傻的时辰减少了,却并不稳定。目前最要紧的,还是下个月的那一晚。” 他转头对相因道:“到时候,你要在他身边好生看顾,成败在此一举,万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太子可能此生都……” 相因莫名心虚,不敢看他二位,只用力点了点头。 许是身体好些了,晚上药浴时,钟离述看着兴致颇高,问相因道:“那碗面,你觉得好吃吗?” 钟离述他老人家屈尊降贵给她下面,她哪敢说不好吃啊? 相因连忙回道:“好吃,嗯,好吃哈哈。”如果那可以称得上是一碗面的话。 钟离述颇为得意,而同一片夜空下的另几位就得意不起来了。 椒华宫中,贵妃怒道:“你不是说那个药绝无可解吗,怎么会让他好起来?” 今日申时才在太子府发生的事,不到子时她这边便已知晓。 周士宁劝解道:“娘娘别着急,依奴才看,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这毒只有山陵野老能解,听说那个老头脾气古怪,天下人没有入得了他的眼的,陛下多次请他出山,他都不肯,钟离述怎么可能请得动?” “那如今怎么办?本想找个虞疆的人看住他,谁知太子妃倒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贵妃嫌弃手帕碍事,随意一团,丢了出去。 周士宁把手帕捡回,塞到了自己的袖中,回道:“多了个人,相当于就多了层危机,咱们可以从太子妃入手。” 他回头给一直站在一旁不出声的孟思嫣使了个眼色,孟思嫣上前道:“贵妃娘娘,您别着急,定然有法子的。” 她看了周士宁一眼,又道:“我也好久没看见三弟了,还挺想他的。” 提起玄儿,贵妃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下来一些,冷静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大哥既然已经成亲了,你也该与你嫂嫂多走动走动,别生分了。” 孟思嫣细眉一敛,早有心思:“正是呢。” 孟思嫣前来拜访时,相因正拿着她的小镜子,默默祈祷让钟离述快些好起来。孟思嫣被秋华带进大堂时,她还未来得及收起来。 既是作客,孟思嫣更主动些,将带来的几幅书画一一摆在相因面前,道:“几日不见姐姐,甚是想念,特意带来几幅书画,请姐姐品评指点。” 相因可不想跟她客套,瞥了几眼就想送客,道:“不过是几幅仕女图,都挺好看的。妹妹要是想送给我,那就留下吧。秋华,把画好好收起来,放到书房。” 孟思嫣轻笑一声,道:“是得好好放到太子哥哥的书房呢,太子□□日看着,心情颇佳,这病好得就更快了。” 相因听她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 孟思嫣道:“这都是从前挑太子妃的时候,太子哥哥亲手留下来的。” “哦。” 孟思嫣看她没什么反应,又道:“你不觉得跟你长得很像吗?” “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耳朵嘛,头发盖住了看不出来。是很像啊,我跟你也很像啊。” 她居然故意装傻,孟思嫣道:“你看,他从前就好这一口,喜欢你这种头发卷卷的,发色又不是很黑的姑娘,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 第26章 王八汤 “我没觉得他喜欢我啊。”相因无辜且诚实地看向她。 孟思嫣被噎了一口,换了个话题,“你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我面前逞强。从你来的那天就应该看出来了,这府内的陈设布置与中原风土大不相同,有些异域风味。若非伊人如斯,太子哥哥又何至于此?” 相因没想到孟思嫣得不到人,就来恶心她一把,让她心里永远都结着这个疙瘩,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钟离述曾经喜欢的某个人的替身。 相因眉梢一挑,道:“啊,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风格如此别致,定是哪位大师的杰作吧。” 孟思嫣道:“当然,太子哥哥为了那个女人,定是会请最好的工匠。” 相因眼睛又转向那几幅画,道:“这几幅画也画得挺好的,肯定也是京城有名的画师执笔吧?送给我几幅怎么样?” 孟思嫣万没想到她把话题又转了回来,哼道:“太子哥哥选妃能随随便便找个画师吗?哼,你愿意要就拿去吧,反正这些也没人要,挂在太子哥哥房里才好呢。” 相因道:“钟离述房里是缺些装饰,谢啦。” 孟思嫣见怎么都无法激怒她,望着她抱着画高高兴兴就走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刚才不应该答应让她拿走画,她搜罗这些也费了不少银钱呢。听说太子妃一毛不拔,这么小气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不懂太子哥哥为什么喜欢她。 既如此,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平白让她拿了这些画去。 她从后赶上相因,将那些画夺了回来,相因吓了一跳,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就是这一瞬的错眼,二人猛然发现,钟离述就站在院子里。 孟思嫣心中跳快了几拍,忙上前行礼,道:“太子哥哥。” 钟离述看都没有看她,目光略过她直看向相因,道:“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府了?” 乱七八糟的人……孟思嫣怔在了原地,原来她在太子哥哥眼里就是连看都不值得一看的人? 相因连忙上前哄道:“终于回来啦?累了吧?我这就备水给你沐浴。” 钟离述避开了她上前要搀住他的手,侧身道:“洗干净了身子又如何?这屋子都脏了。梧然,还不快打水将所有坐过站过的地方都擦干净。” 他没有说是谁坐过站过的地方,不言而喻,孟思嫣早已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到画里再不出来,当下虚虚福了一福,不等钟离述再说话,立刻走了出去。 钟离述刚看向她,相因立刻转身道:“我这就去备热水。” “站住。”钟离述不急不徐悠悠吐气,“这招没用。” 相因默了一瞬,只得回转身来,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钟离述目光暗淡,问:“你为何不生气?” 相因回答道:“嗯?为什么要生气?她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确实也是因为我长成这个样子,你才开始对我有兴趣的啊,不过有什么不好吗?喜欢一个人总要因为她有某些特质吸引才会注意到吧,不过真的爱上之后就不会在意她的特质还存不存在了啊,若是两个人都像白开水一样的还能互相吸引,那才是胡说八道呢。” 不过,她没说的是,钟离述根本就没有喜欢她,所以她也犯不着生气。 钟离述神色突然一惊,“你,你竟是完全没听出……” 相因道:“听出来了啊,那又怎么样?画是挺好看的。” “如果我真的纳这些女子为妃,你会如何?” 相因连想都没想,“什么如何不如何。”一连听见这好几个‘何’字,她忽然想起关于‘盒’字的大论。“不是茄盒,也不是藕盒,而是百年好合。哈哈哈哈哈……” 她居然祝他和别的女子百年好合。 钟离述一振衣袖,怒道:“我若是三妻四妾,哪怕以后三宫六院,你也不管吗?” 相因一开始哄着他,完全是被他的面色给唬住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钟离述的事情,他发什么火啊,自己也没必要这么低声下气的。 她一歪头,看到了门口提着水桶的梧然,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进来。 她突然就觉得好没意思,自己仿佛跟梧然没什么区别。让她生气的不是他的怀疑,而是质询。他从来都没将她平等对待,不过是豢养的一只宠物,甚至是这房里赏下来的某个花瓶。他一逗弄,她就要笑。他从来也没有信任过她。 天色将暗,钟离述心道,她还生气了?他才在生气呢! 不过看她向来灿若桃李的笑脸此刻横眉竖目,钟离述知道,刚才话说重了。吃人家的嘴软,他饿了。 钟离述一边抬步走向耳房,一边拿捏好一个不似讨好但显然柔和多了的语气道:“我去沐浴。”又再随意不过地问了句:“晚上吃什么?” 相因瞪了他一眼,也转身往外走,“王八汤!” 相因真的生气了,虽然没有真的做一碗千年王八万年龟滋补养生汤,却整顿饭都没给他好脸色。 钟离述一面觉得,长本事了,敢给他脸色看。一面又觉得,并不想让她气这么久。 饭罢,相因收拾了碗筷,随便翻了几页话本,早早就上床,面朝里安静躺着。 钟离述无措,也脱了外衣朝外躺着。 今夜又是无月之夜,果然,子时,相因就听到旁边的人开始窸窸窣窣有些动静。 是又疼了吗? 相因竖起了耳朵,屏息凝神听着身侧的动静。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钟离述开始摸索着起身,可突然“咚”的一声,似乎是撞到了什么,或者摔到了什么东西上。 相因一惊,也顾不得还在生气了,起身要去替他查看,可钟离述微一侧身,丝织的中衣擦着相因的指尖滑落。 她的指尖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是,她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可她是别人吗?梧然碰得,她碰不得。 相因愣愣地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重新上床,蒙住被子睡觉。 愿意疼就疼去吧,反正他也不需要她! 一连几日,相因都没再主动跟他说话。钟离述要是开口,她倒也会回答,只不过言简意赅,绝不多说。 到了晚上,相因越想越气,这人身上忒冷,现在表情也这么冷,相因才不要挨着他睡,还是去睡她的小床。 可三更刚过,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屏风后面转了过来。 “新娘子——”尾音三绕,余韵悠长。 自从上次他打翻浴桶后,这个傻病发作的时间越来越不规律了。 相因看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也不舍得跟他生气了,柔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抱——”钟离述张开双臂,毫不客气地扑了上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相因也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哼了一首柔和的催眠曲,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哄睡着了。 钟离述看相因在他怀里微微张着檀口,像只小憨猫似的,忍不住伸手掐她的脸。 他越掐越重,越想越气,他是个傻子她就愿意抱着,正常了就不这么贴心了。 呵,女人,她就是图他人傻钱多! 孟思嫣那日摆明了就是来挑拨他们两个的,她没中计,钟离述倒是大作起文章来,岂不正合了孟思嫣的意? 钟离述见她埋头安安静静吃饭,也觉得没什么食欲。褐发在头顶盘成一髻,耳侧随意垂下一缕,钟离述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送你那根发簪呢?怎么从没见你戴过?” 听钟离述这么一问,相因突然一窘,还好低着头,他也看不清表情。 再抬头时,已经又是笑容满面,道:“太子爷您送的那只簪子着实珍贵,又有太子爷您的情意在其中,我舍不得戴,得好好珍藏起来呢。” 钟离述听着这别扭的称呼和夸张的赞誉,不适地皱了皱眉。 第27章 她根本就骗不了他,自以…… 她根本就骗不了他,自以为骗术高明,其实在他眼中,不过是自欺欺人。她说不舍得戴,可梧然来报,前几天当铺里出现过许大虎的身影,手中拿的正是那根玉簪。 她、她把他送给她的东西送给另一个男人? 相因端着晚饭进门,钟离述就冲口而出:“你竟然瞒着我做这样的事,你以为你是谁?” 她瞒着他什么了,或者说,她瞒他、骗他的事情多了去了,她怎么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啊?难道他知道她是假冒的了? 钟离述突然大力拍了下桌子。 相因吓了一跳,内心却还不服气:会拍桌子了不起啊? 她暗自跺了下脚,就当是拍了下地。 “你老实交代,我送你的那根发簪,为何从来不戴?” 发簪,她早就换成实实在在的银子了啊。 钟离述极会观察他人表情,看相因吞吞吐吐,也不多问,直接打开妆盒,那个小木盒还在,里面却早已空空荡荡。 相因在心中暗骂自己,过了几天富贵日子,以前的本事都忘光了,从前她骗人可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怎么现在连表情都控制不好?让钟离述轻易发现了端倪。 钟离述一撩下摆,做了下来,一手把玩着‘物证’,道:“你最好说实话,因为你也骗不了我。” 相因心中一凛,难道是钟离述最近常常提起‘骗’这个字?她总觉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心里厚实的城防被轻易攻破,她咬了咬唇,豁出去了,实话实说:“我卖了。” 钟离述挑眉:“哦?太子妃很缺钱呐!” 相因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钟离述又问:“你觉得,是我养不起你?”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处心积虑要藏钱?”钟离述突然变了脸色,凶了起来。 相因手指握住床板,好像这样的姿势能抵挡些钟离述的气势。 “对不起,我……”相因转了转眼珠,“小时候在宫里也不得宠,份例常常被下人克扣,我很怕没钱的。对不起,我会赎回来的。” 钟离述看她装出的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手中攥得越来越紧。 原来在她眼里,他送的东西和府里那些无关紧要的花瓶也没什么两样,她并没有因为是他送的就更加珍惜! 钟离述手掌发力,那个木盒瞬间成了木屑。 掌心掉落一些,他站起身走到相因身前,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揉搓,将手擦干净,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相因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才敢呼出一口气,他刚才离她那么近,那样用力地看着她,那样用力地揉她,仿佛也要把她揉成粉末。 她拽过肩膀上的衣服,皱起了眉,噫——好脏。 钟离述最近愈发喜怒无常了,老中医说这或许是临近毒发期的副作用,她更一心一意想要让钟离述好起来。 月上中天,成败在此一举。相因扶他坐进去,浴桶中铺满药材,热气蒸腾,钟离述一直不说话,此刻闭上眼睛,开始让药力发作。 她特意赎回了那只簪子,戴在头上,想让他开心一点。 相因备好换洗的衣物,就退了出去:“太子爷,我先出去了,你有事叫我。” 五脏六腑开始有了暖意,久违的活力开始泛起涟漪。 但是为什么,他现在脑中全是陈相因的脸。浴桶中的水渐渐变黑,排毒愈发到了紧要关头。 他睁开眼睛,驱散那张脸。抬眸望向窗外——就是那里,就是在那屋檐下,她跟那个千里迢迢追来的老相好言笑晏晏,。 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临时的丈夫,呵,他钟离述还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原本放松放在膝上的两只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脸色苍白,他突然一口血吐出来,浴桶应声而裂。 守在外堂的东方阔一听,“不好!” 几人连忙冲进去,东方阔在他几处穴位一点,封住到处乱窜的毒素。 晕过去之前,他看到那嫩黄的衣摆,摇曳生姿,她怎么可能永远陪着他呢,她本就不属于他的。 东方阔急切问道:“怎么会这个样子?明明万无一失的啊,怎么会突然急火攻心?” 相因给钟离述擦去额头的汗,即使睡着了也还是很疼的吧。她小心翼翼给他掖好被子,合衣睡在他身侧。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气什么,可是妨碍了你治病,总归还是向你道歉。”眼睫上沾了一滴晶莹的泪,她微微歪头,蹭到了他的中衣上。 她小声道:“你要赶快好起来呀。” 相因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钟离述整日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只好去问东方阔有没有什么方法,老中医咂摸了一下嘴巴,“嗯,我是不随便告诉人秘方的,除非……” “除非什么?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哈哈,倒也不用那么惨,就是这两天肚里没油水,想吃烤鸭了。” 相因双眼亮晶晶地:“真的吗?这还不简单,我这就给您做去。” “哎哎哎,回来回来,我还说数量呢,先做十只我垫垫肚子,然后从现在开始到那小子复原,每晚一只。” “啊?老先生您也不怕吃伤啊?” 一根食指在她眼前转了转,“不接受讨价还价哦。” 相因是不怵做饭的,可她眼巴巴看着东方阔啃到第五只烤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问:“老先生,那个秘方到底还缺什么药,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啊?” 老中医挑了两个及其难写的生僻字,丢给了她,相因如获至宝。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翻遍医书,还真让她给找到了点眉目。 虽说同音不同字,但看这画上还是蛮靠谱的。据古籍上记载,这种草生长在高山上,及其难得,而且必要新雨后一个时辰内才有效。 她天天盼下雨,总算在一个午夜,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大雨。 她不敢耽搁,带了许大虎和几个侍卫就上山去采药。 药草生长在最高处,相因为了显示诚意,不让侍卫们帮忙,自己爬了上去。 连根抛了出来,正要往筐中一放,她脚下的泥方终于撑不住了,从两块石头缝中跌落,相因也随之踏空,摔了下去,一连滚了五六圈才停下。 衣服被剌破了好几处,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她紧紧护着手中那朵花草,侍卫们却都吓了个半死。 回府后,东方阔大吃一惊:“什么?你真的能找到?” 看这神情,相因有些莫名,他怎么好像惹祸了一样,不过相因来不及细想,赶快亲自守着熬了药,又命人送到钟离述房中,才去上药休息。 “钟离述吃药了吗,好些没有?” 一连问了三天,得到的都是肯定回答,可她却不信:“若是真的好些了,又怎会连床都下不来,你们定是唬我。” 话音刚落,一直紧闭房门的钟离述从内走了出来,穿得确实比以往多,但看身姿还和以前一样,精神也不错,相因这才放下心来。 钟离述转身回屋,门刚一关上,他便支撑不住,如玉山之将颓,往一侧倒去。 梧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主子,野老说,您最好别下床,不然还不知要将养到什么时候。更何况今日外面大雪,您还出去吹了那么久的风。” “呵,”钟离述咳出一口血来,“还不是某个笨蛋被人骗了,巴巴地去找什么花草,还真以为有用的样子。我若是不硬撑着出去让她看看我好了,还不知她要糟蹋多少只鸡。” 梧然汗颜。 “哦,对了,去跟东方阔结一下账,吃了那么多鸡,该多少银子,尽数还给府上。” 第28章 未时,相因看着他的眼神…… 未时,相因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呆滞迷茫,而是炯炯有神,虽然身子还很虚弱,但她知道,以前的那个钟离述回来了。 “你,你都好了是不是?” 钟离述看着她,仿佛静止了好久,而陈相因一直耐心等着他,也期待了很久。镜子里的神不会欺骗她的,她用余生再也不吃肉来交换,钟离述真的好了! 钟离述抬了抬眼皮,慢慢道:“你是……谁啊?” “啊?”相因交握成拳的手有些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颤,“你,不认得我是谁了吗?” 钟离述眨了眨眼,换了种眼神,恍然道:“哦,是公主啊。” 公主……他不叫她新娘子了……虽然他身体复原,她很开心,但是她也很想念那个笨笨呆呆会一直黏着她的傻太子啊。 钟离述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听梧然说你醒了,才进来的。”相因有些心不在焉。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嫁过来的?” 难道钟离述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是,四个月以前。” 钟离述点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不但好转,而且连以前没有记忆的另一半都想起来了。他卧床这数日,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看到自己做出那么傻的事情,梦里都会脸红得发紫。 想他也算才貌双全大好一男儿,谁会承认自己以前傻过啊。尤其是他看到自己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叫‘新娘子’,真想一头钻进地缝里再也不出来。 这把柄要是被她抓住,一辈子还不得都让她时不时拿出来嘲笑一番。他本来想装作完全不认识她,可看她刚才快要哭出来的神情,他又舍不得了。 东方阔说,病势可能会反复,要时时注意,但也毋须太过担心,总体不会再回到以前就是了。 相因把他从床上扶起来,钟离述道:“去叫梧然进来,我很沉,你扶不动。” 相因道:“没事的,我力气很大的。” 钟离述挑了一下眉梢,伸手搭在她的小肩膀上,借力站起来,然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相因脚下不稳,连忙撑了一下桌案才直起腰来。 二人慢慢走到浴桶前,钟离述一抬手,仿佛要打她,相因下意识反手一挡,钟离述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这力道和手法必然是练过的。 “我竟不知,虞疆的公主竟还习武?” 相因心道不好,随即敛了神色,道:“这有什么惊奇的,我们虞疆女子照样文武双全,不比男儿差。” “我怎没听过说?我只道虞疆公主养在深宫,从不抛投露面的,公主若是出世绝伦,怎从未听过宣和公主的大名呢?” 相因鼓了腮帮,两手叉腰道:“你竟敢看不起本公主?难道我虞疆的所有公主你都见过,都听说过?” 钟离述哈哈一笑,道:“既如此,在下向公主赔礼了。” “罢了罢了,本公主也不是那小气人,以后莫要再提便是。” 言至于此,相因干脆提前先说好:“本公主从小就不爱与人相同,别人爱干的事我偏偏就不乐意干,别人眼里正常的事情在我眼里偏偏就不正常,所以你以后要是又觉得我哪里不合常理啦,不像个公主啦,也不用次次都说出来。”也省得次次要撒谎,之后再撒更大的慌来圆谎。 钟离述一拱手,“在下知道了。” 自打钟离述醒来后,奇怪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例如他现在看着一只二皇子送来的鸟儿,忽然打量起她来,相因觉得钟离述快要把她看穿。 “宣和。” 突然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相因吓了一跳,大傻一直叫她新娘子,从来没叫过名字,二憨现在突然一叫,相因才反应过来这是公主的闺名。 “虞疆的风俗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公主可以练武,没钱,甚至还会玩骰子。” 相因道:“我是这样,不代表虞疆所有公主都是这样的。” “听闻虞疆一早就计划着与大夏和亲,更是早早培养公主的礼节,好嫁给大夏的皇子,但公主似乎也是与众不同的。” 相因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笨,总也学不会,而且我对这个不敢兴趣啊,就像是太子若是对于不感兴趣的事,也学不好的是吧?” 钟离述学着她的语气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只要想学,就能学好。” 钟离述一直直视她,道:“我这个做女婿的,也该去虞疆看望一下才是啊。” 天呐,他可不能去啊。 秋华忙跪下来道:“启禀太子,公主她……” “我跟太子妃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秋华伏得更低,道:“奴婢不敢。” “下去。” 相因求救地看了一眼秋华,可太子盯着,谁敢有什么动作。 钟离述终于把头转过去逗弄那只鸟儿,随口一说:“这是虞疆来的东西。” 相因一抖。 钟离述道:“我看,不如就叫做小骗子。” 钟离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相因面上不显,心底却大惊。 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不是诚心要骗他的。 钟离述又道:“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虞疆还有这样的特产。” 什么特产?特产小骗子? 相因觉得,自从钟离述好了以后,说话总是含含糊糊的,不如以前乖了。她摸不准他想干什么。 他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钟离述身子复原,可二皇子府上呢,俨然就是另一派景象。二皇子仿佛对什么都没有感知,不论宋文筱如何讨好他,他不接受也不拒绝,总是若即若离地维持着距离。 宋文筱无奈,硬着头皮找陈相因讨教。 陈相因听说了她的来意,当真哭笑不得。 “姐姐,太子对你那么好,不知道你是使了什么办法才让他对你死心塌地的呀?能不能教教我,我自从入了二皇子府,就从没得过宠爱,明明府里也没有别人,可二皇子他就是不在我房里留宿,哎,我可怎么办呀。” 相因听她说得直白又可怜,心想她哪来的什么真经啊,她如今的处境,倒还希望有人能给她出谋划策呢。 “哎呀,好别致的铜镜,是虞疆的产物吧,我瞧着就跟咱们中原的不一样。” 相因心里一惊,昨晚从被窝里拿出来后,钟离述随手放在了案几上,秋华不知为何今早并未来收拾,不过她也只得陪笑道:“是我从小用的,这么多年都磨光了。” 宋文筱照了照自己的脸,“果然觉得明鉴照人,用着就是不一样。” 相因就怕她下一句说要送给她的话,正在想怎么推辞,灵机一动道:“多照照镜子是有好处的,嗯……能让自己更觉光彩照人。” 这可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可宋文筱却觉得真得了宝似的,先是一脸惊喜,接着双手捧镜,恭恭敬敬给她揖了一礼,道:“多谢姐姐指点,我这便回府用用看。” 相因心道:嗯?她指点什么了? 如此几日并无事,可宫里倒是乱了起来,贵妃邀了陛下、长公主,带着人去愉妃宫里搜宫。 “愉妃,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一再躲藏,周士宁,给我进去搜。” 愉妃粉面含羞站在一边,像是被人窥破了春梦般。 两个沉重的柜子被缓缓挪开,后面的风光尽数展现。 不大的隔间内,四面墙上都挂满了铜镜,人影被分成数十块,地中央燃着香,皇上刚欲踏步,就被晃了一下眼睛。 可仔细再一看,那每一把铜镜下面都坠着一个布人儿,周士宁呈上一看,触目惊心正是陛下的生辰八字。 长公主本来一直在看戏,此刻也不禁揪心起来。 贵妃怒道:“大胆愉妃,竟敢在宫闱内行巫蛊之事,周士宁,立刻把她给我抓起来,封锁宫门,等候陛下发落,在查明事情之前,不许任何人出入。” 愉妃挣脱缉拿她的宫女,扑到在陛下面前,“陛下明察,臣妾爱您敬您都来不及,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事到如今,臣妾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都跟您明说了吧。是我想要再得陛下宠爱,才不得已寻了这么个方法。臣妾儿媳半个月前去了太子府中,听太子妃说用铜镜照人可以得夫君宠爱,这才一时昏了头,听信了太子妃的话,陛下,臣妾是冤枉的啊。” ‘太子妃’,这三个字一出,满座皆惊。 菡蓉道:“陛下,兹事体大,不要妄下结论。太子妃不是本国人,怎会知道这其中的忌讳,她连懂都不懂。陛下不要中计啊。” 一直背对着她的陛下转过了头来,紧抿嘴唇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些线索。 这样的眼神菡蓉再熟悉不过,她知道,陛下不信她。 贵妃道:“公主不要因姐弟情切就蒙蔽陛下,太子妃是虞疆人,众所皆知,虞疆人于蛊毒之道是最精通的了。” 她又转向陛下:“太子乃是国之根本,若是身边有这样的女子要谋害皇上,恐怕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和亲的公主了,必要除之而后快。只是若是她在府中行巫蛊之事要收服太子,太子怎会知情不报呢,难道说……” 陛下突然瞪大了眼睛,话不用说完,便可点到他的痛处。 愉妃在哭嚎声中被人拉了下去,长公主趁无人注意,派雀草赶快去太子府上报信。 第29章 逃走 相因赶到柴房,嘭地一声把门关上,道:“许大虎,你带我走吧。” 再不走,命就没了。 “你终于想通了是不是?好,你等我收拾一下,总还要做些准备,天一黑,我们就上路。” 相因心急火燎,坐立难安,可却也只得装作无事发生地先离开。 一出柴门,正撞上钟离述。 他一身朝服,看起来像是要进宫。 他招招手,让相因靠近,道:“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今晚先别睡,你等等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咳了一声,又道:“一件我已经想做很久的事。我很快就可以做主了,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相因对于他突然这样温和地讲话,有些不适应,但还是抓住这个机会道:“可不可以给我一道免死金牌,嗯不,两道。”她还得为公主姐姐要一道。 不止两道,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了,十道也不够用啊…… 钟离述的声音不断在耳侧想起,“啪”,耳侧突然响起响亮的巴掌声。 相因吓了一跳,钟离述在她耳侧两手一拍,不满道:“走什么神啊?我说陈相因,你就这么肤浅?整天不是想着钱就是就是这些不着调的什么免死金牌,你是我的人,谁敢赐死你?” “你啊。”钟离述有些无奈道:“你就不能想些非实物的,毕生要追求的?” “非实物……那,能不能赐我免死的口谕?要尚书局认证过的。” 钟离述拂袖而起,“不行!” 相因撅了撅嘴,刚刚明明说什么都可以的。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他不放心,又提醒道:“有件事可以保你衣食无忧,自然也会免死免罪。” 真的?相因来了精神,可她跟许大虎蹲了一下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逃跑的计划给敲定了。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再留下去就是死路一条。可惜她与钟离述共处了这么久,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有些怀念起那个傻乎乎的钟离述了,那个会追在她屁股后面叫“新娘子”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就算是被抓住,她打死不承认就是了,本来她也不是真公主。 许大虎道:“你就像之前出门那样,留一张字条给他,说你出去玩了,很晚才回来。这样他就不会第一时间发现你失踪了去找你了。等到他反应过来,咱们已经跑出去好远了,任凭他的良马脚程再快,也撵不上咱们咯。”许大虎俨然已经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憧憬。 陈相因皱着眉头蹲下来道:“可是,我不想再骗他了。我不希望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谎言,我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他。” “喂,现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想这么多干什么,你不骗他,被捉回来就是个死。命重要,还是诚实重要?” 可是上天没有留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时间,钟离述刚出门,宫里就派人请陈相因进宫一趟。 来人是孟思嫣手下的人,相因纳闷,也许这次进宫不是问罪? 相因被宫人带着,见孟思嫣在水边凉亭等她。 相因特意站在湖边,孟思嫣今日穿了件极秀雅的白色丝织长裙。近日雨水颇多,相因挑了处干净地方站,若要能伸手碰到她,必得站到泥里去了。孟思嫣嫌弃地看了一眼,果然没有再靠近。 相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把她叫到这里,不是要诬陷她推孟思嫣下水,便是要把她推下水。好啊,既然如此,就别浪费了这地方。 她突然大声道:“你们不过是安插了眼线在我周围,要将我赶回去!” 孟思嫣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突然发疯,侍女们都被她安排在稍远些的地方,一时赶不过来,可这样的声量却是能被听见。 相因突然出手,将孟思嫣一推,孟思嫣提着裙摆不愿沾上污泥,可这样身子不稳,摇摇晃晃,在湖岸边的青苔上一滑,滑入了水中。 “啊——”孟思嫣惊呼一声,却仍旧眼疾手快地拽住了相因的裙摆,这是她落水后下意识的举动,只盼能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 相因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高声叫道:“救命啊,落水啦!”,一边直接脱掉被孟思嫣抓住的外裙,纵身跳入了湖中。 渌水荡漾,碧波东流,湖面上除了那朵小小的水花,便再无一丝痕迹。 孟思嫣突然慌了神,被推入水中的惊慌完全被陈相因不见踪迹的恐惧压迫。她顾不得挣扎,往陈相因落水处游去,可她自己的宽袍大袖浮在水面上,相因的襦裙也绞缠在周围,她动作一时舒展不开,竟险些真的溺水。 “姑娘,姑娘怎么了?”远处的侍女被惊动,连忙跑了过来,又找来备好的木板等物,将孟思嫣拉了上来。 孟思嫣惊魂未定,水面却出奇的平静。“快,快去找太子妃!” 侍女们再次跳入湖中,可直到个个气喘吁吁地上岸,却完全没有相因的痕迹。 贵妃等人也被惊动,快步赶了过来。 贵妃问道:“这湖底通到何处?莫不是被冲远了?” 侍女道:“湖底通向护城河,本是同源。这湖看着不深,下面却暗流涌动,若是真的不妙……那就难寻了。” 贵妃和孟思嫣均吓得面如土色,她们是想除掉陈相因,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若是太子计较起来,她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相因在湖面下憋了许久。她自从跳入湖中后,便一直潜水而游。没人知道,她从小是在水里面泡大的,水性好得很,之前装出来的一副怕水的模样,都是骗他们的。他们越信,她才越好脱身。 方才侍女们入水搜寻的时候,她已经躲到了荷花茂密的茎叶之中,此刻,她正是要游向护城河,河边许大虎正在等她。 约莫到了荷叶茂盛处,她总算能出来透个气。这里隐蔽得极好,虽说皇宫的黛瓦红墙还看得很是清晰,但站在湖岸上,是决计看不见她的。 突然,一个紫色的身影猛地冲上湖岸,焦急之情在来回跺步的身形中显而易见。身后跟着一队人马,肃列齐整。那个紫色的身影突然捂住胸口,向后跌了一步。 相因也跟着心口一窒,旋即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是他,他都不记得自己这么个人了,还会为了自己的消失不见而心痛吗?穿紫色的又不止他一个人,估计是哪个掌事的小太监吧,这般重责大任承担不起,被吓得吧。 相因再次钻入水中,越游越自在——她终于离开这里了! 越往西越阴云密布,直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这一日的大雨,一如她出嫁那日,雨水冲刷着山坡,电闪雷鸣。陈相因和许大虎万没想到,钟离述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派了追兵追赶。 钟离述的人马已经越来越近了,大虎和相因从小就在山坡上疯跑,自然熟悉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 二人看准时机,从马背上齐齐往那瀑布后面一跃,钟离述只来得及看见两个白点,那样绝决地冲向雨帘,然后与耀眼的光芒融成一片,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然而大虎早就勘探过地形,瀑布的后面有一处洞穴,可以藏身,不但可以躲过泥石流,从内还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 相因看见马队来来回回踟蹰不前,几人欲催马前行,可泥泞和水汽又将他们挡了回来。 连马都怕了,人要是掉到水里,一定也没命了。 等到雨势渐小,相因与大虎布置一番现场,顺着洞穴后面的通道悄然离开。 另一边通往的,是雨过天晴,一道彩虹连接着两座山头。 等到钟离述赶到的时候,只有顺着泥石流冲刷出来的痕迹散落的钗环和被刮蹭的裙子的布条。地上有一些散碎的人骨,钟离述目眦欲裂。 钟离述被人扶回府中,桌上有一张字条:且去游上苑,自眠勿盼归。 这样的字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她要出去玩,或者约了宋文筱,都会留下一张字条,写着去哪里,大约多久回来。 这上面并未写明她回来的时间,而且若是换一种读法,大有诀别意味。“勿盼归……”什么勿盼归,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吗? 她来到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她都没有带走,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她真的是个骗子,好大胆的骗子,敢到太子府来骗财骗色! 钟离述突然想起什么,打开她精致的梳妆盒,他送她唯一的东西——那根簪子,她也没有带走。 他本来就是要告诉她,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她实在不像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处处出人意料,也处处让他惊喜。但是不要怕,他会护着她,如今他重得太子之位,长公主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长公主,他们姐弟联手,再也没有人可以动摇他们的地位。 所以,他也想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唯一动过心的人,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在这个时候,逃跑了! 第30章 逃跑的第一天,风平浪静…… 逃跑的第一天,风平浪静。 逃跑的第二天,轻车熟路。 逃跑的第三天,天高云淡。 晚上到了破庙里,相因抱着膝盖对着月亮出神。 跟了她十几年的铜镜,被人摔成了一地碎片。她没有可许愿的了,不过也许心里的神还在,至少他们跑了这么久都没见有人来追杀他们。 也许,钟离述本来就没想追杀他们。她对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见了就不见了。 今夜是一轮满月,相因微微一讶,原来又是中秋了啊。月亮圆圆一团,连凹凸的地方都与铜镜一模一样,相因便双手轻轻握起,闭上眼睛,对着月亮许愿。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睡惯了太子府里又软又宽的大床,再睡在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的确有些失眠。 不过,她还蛮怀念以前的生活的,睡一睡这稻草窝也没什么不好。 许大虎又翻了翻柴火,也准备睡了,骨碌一滚,面对墙,心里不留事地睡过去。 相因望着月亮出神,许大虎打了一会儿鼾醒来,纳闷道:“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不是你说的离开那里自有广阔天地吗?” 相因没回头,直接道:“谁哭了?” “那你干嘛一直揉眼睛?” 经他提醒,相因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无意识地一直在揉眼睛,有些痒痛,“不知道啊,眼睛有点不舒服。” 许大虎绕到她身前,道:“我给你看看。” 眼睛被她揉得有些发红,但是并没什么异样,许大虎道:“估计是这里气候太干了,等翻过这座山去就好了。” 怕钟离述派人追捕,他们不敢走大路。小路上不但地形崎岖,而且常有山匪出没。 相因今天的眼睛还是不太舒服,坐在马背后面一言不发。竹林的啸声听起来也就格外刺耳。 一直踽踽前行的马匹突然起扬,烈烈风中,一只箭矢突然穿刺而来。 箭尖擦着相因的耳朵飞过,许大虎已经被晃到了地上。 前面一人骑在白马之上,颇有几分风度。 相因心里纳罕,这看着不像是个土匪,倒像是哪家的小公子。可是这荒郊野外哪来的翩翩君子? 那人拱手抱拳,恭敬道:“二位,你们路过的这条路,是附近村民花了多年积蓄心血才修好的,他们实在也是不容易,若是有闲余的银两,可否为你们踏过的这条路做些贴补?众人拾柴火焰高,村民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相因和许大虎一听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礼貌说法吗?许大虎问道:“你要多少?” 那人微一颔首,面带笑容,仍然是恭恭敬敬道:“我若是要多了,二位也没有。刚才我掐指一算,二位的包袱里统共就有一百八十七两半。” 此言一出,相因和许大虎对视一眼,都微微吃了一惊。 近处的矮树丛中已经有人马蠢蠢欲动,许大虎没办法,只好将钱交了出去。 辛辛苦苦攒了大半年的盘缠,就这样被人夺了去。他们二人觉得,这一路上得找点能来钱的活计,不然只怕还没有回到虞疆,就已经饿死在半道上了。 酒香肉气阵阵飘来,别的不灵,相因对于肉的味道嗅觉格外灵敏。何况她现在视力变差,更是精确地找到了香味来源。 城里正在举办美食大赛,如果能进入前三甲的话,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金。 相因与许大虎一拍即合,这可真是老天爷将银子送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当即了解清楚规则和流程,当晚回去便思考菜式。 佳肴还需美人来配,相因边做,还边唱。指如削葱根,声似芙泣露,相因很快引起了多人围观。 忙碌了两个时辰的陈相因,第二天没能起来,只简单做了点葱油拌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捧着这碗面,她却想起了上次过生日,那一晚糊成饼的面条。 此次大赛不但有五位名厨,听说还有当地的豪绅来观赛,前前后后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初赛、复赛一路过关斩将,相因对于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因为之前的比赛都是分组进行,等到进了决赛,她才知道另一组竟是醉红楼的头牌,而另一位是当地豪绅的儿子。 头牌并不亲自做饭,她的纤纤细手怎能染上肉油、提起重刀呢。她每次抿上通红的口脂,将食物极具诱惑地放入口中,只是这一个动作,便已让多少人倾倒。 可她并不真的吃下去,往往利用视觉的偏差,让观众误以为她吃下了整块酱肉。即使有的时候真的吃了一口,也会趁人不注意马上吐出来。 许多人花钱进来,不为美食,只为一睹头牌的风采。 豪绅却目不转睛地瞧着许大虎,一掷千金。 “何必在这里为了五十两银子这么辛苦呢,跟本……我回去,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这位也不错,异域风情本……我也喜欢的。” 许大虎冲他抛了个媚眼,嗲足了声音道:“呀,多谢贵人看得起,但是我们还是想参加完比赛呢。” 豪绅哈哈大笑,“这有何不可?你们必然是第一名。” “那您儿子……” “哼,小兔崽子,敢跟你们抢。” 相因知道许大虎心中所想,他们要故技重施了,假装被人买了去,然后趁机卷款逃跑。 只是她之前答应过钟离述不再骗人,此时有些退缩,于是跟许大虎说道:“我的眼睛越发不好了,我怕到时候没法接应你,若是你真的被人扣在府里,那……” 她的视线越发看不见,只能指挥许大虎做,其实她自认做饭没什么难的,不过是火候用料的问题。 她正要转身,却突然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一堵墙一样。 随即,许大虎在她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为何,她觉得周身温度都冷了下来。 忽然有一人攥住了她的手腕,力度大到她觉得自己就要登时交代在这里。 什么仇什么怨啊这是。 来人幽幽开口:“一个月不见,你怎么黑成这样?” 那声音清亮冷冽,泂泂如山泉,相因听起来好陌生,心道这人好没有礼貌,怎么上来就这样说话。 谁知那人又道:“眼睛瞎了?哈,活该,报应!” 相因忍无可忍,叫道:“许大虎!” 身后没有声音。 默了一默,她虽然看不见,也还是下意识转头,可旋即脖子后面被人重重下了一手刀,身子被人扛到了肩上,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相因是被一阵烤鸭味给熏醒的,她皱皱鼻子,睁开眼来。 但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眼皮被人撑开仔细看了看,又换到了右眼。 她不舒服,刚想打开那只手,那个清冷的声音又响起了:“敢动,就杀了你。” 年纪轻轻什么深仇大恨,这样一股怒气。 其他的感官越发灵敏,她判断出烤鸭味是从眼前给她看眼睛的这位身上散发出来的,而刚才说话的人应该是坐在她的床头。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来人是谁的。天下第一烤鸭贪吃者,东方阔是也。 这么快就被抓住了,她实在心有不甘。不过,她现在是陈相因,才不是什么虞疆的公主,打死不认就是了。 “公子,公主的眼睛没有大碍,我需施针,再每夜热敷,配以汤剂,则毒可解。” “虞疆盛产小骗子公主,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陈相因不服气道:“公子可是认错人了?我是厨娘陈相因,不是你要找的什么鱼啊酱啊的公主,咱哪里高攀得起啊。” 陈相因……钟离述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唔,原来她的本名是这个。 钟离述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声道:“先治眼睛。” “公主。”东方阔还是这样称呼她,“我需施针,有些疼,忍一忍。” 公子的拇指轻轻摩擦她的小臂,让她放松。可相因已经感知不到这些,她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眼部的疼痛。 看到她咬紧牙关,下颌绷紧,可还是控住不住疼地哼哼了两声,眼神越来越狠厉。是谁让她成了这样的?这一副眼睛他要十副来赔。 东方阔收了针,又给她的眼睛缠上了几层纱布,叮嘱千万不能见水,然后便退了下去。 相因现在极为敏感,她能感知到现如今这对师徒的相处,已不简简单单是互相呛怼,而更像是君臣。她甚至能感觉出东方阔身上所穿不再是过去叫花子般的破布。在她离开的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钟离述的声音不再是过去那样沙沉无神,他彻底好了是不是? 钟离述还坐在床头,不过已经收回了手,微握成拳搭在膝上。 相因向着他的方向微微转头,开口道:“许大虎在哪里?” 床头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把你从府中带走,”钟离述附在他耳侧,“你猜,我会把他怎么样?” 一直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如驰箭的弦,相因拳脚乱挥,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了,哭道:“你把许大虎弄到哪里去了,你杀了他吗,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是我求他带我走的,你答应过给我们免死金牌的。” 钟离述这次倒是出奇的有耐心,任她挣扎,等她哭累了,才不阴不阳撂下一句:“杀他?孤还废那力气?他不是爱男扮女装吗,就让他去当个真正的‘女人’吧。” 相因一惊。 什么意思,难道许大虎成了周士宁那样的人? “太子,你是太子吧,你既然已经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拘着我?就像是把鱼钓到刚刚脱离水面,来来回回地惊吓。” 太子悠然看着她的眼睛,随口道:“好玩呗。把你带回去当个厨娘也不错。” “那太子可否放了我,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跟你交换?” “放了你?我说过,凡是到了我领地内的,不论是人,动物,哪怕是一篇树叶,都别想再跟别人姓。” “可是你的妻子应该是宣和公主,如果以后我还住在你的府上,她会多想的。” 太子没说话,相因竖起耳朵听,也没有听出他的情绪。 沉默了一阵,钟离述开口道:“先睡一觉,明天赶路。” “赶路?去哪里啊?” 她听见钟离述极轻地笑了一声,“带你下地狱,怕不怕啊?” 相因瑟缩一下,毕竟钟离述这人说下地狱,是真的能下的。然而,钟离述没有等她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相因猜测,此时应该是在一处官驿。突然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是压抑的气氛,许大虎又不在,相因再多的花招也不敢使了。不过数月之后,钟离述怎么会突然到这千里之外? 她想不通,周遭又是一片漆黑,她似乎也只能睡觉。纵然还担心着许大虎,可捱了一个时辰后,还是被困意打败,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已是半夜,慌觉有人靠近她的床榻,周身杀气十足。相因一下子醒了,然而醒转之后,那股杀气并未随着梦境消失,而是愈发浓烈。 “谁?”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眼睛看不见之后,不分白天黑夜,之前她是靠着许大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准时无比的作息来判断时辰的。可如今,恐惧让她下意识要摘开罩在眼睛上的纱布,刚一抬腕,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横扫过她的手臂,相因惊呼一声,不敢再动。 那人仍在步步逼近,相因已能与他鼻息相闻。 相因退无可退,一时情急,冲口而出道:“钟离述!” 不知为何,她隐隐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何须求神拜佛,你想要的,我自会为你如愿。” 可是,钟离述大概不会来救她的。 谁知,来人听到她叫人,杀气到似乎是减了几分,未再上前,转身带出一阵凉风,无声离去。 第31章 剪指甲 相因不敢再睡,吊着精神熬着,也不知过了几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来人脚步声很重,似乎是故意为之,相因听出来,是钟离述。 接着是“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似乎有放水盆的声音,搬凳子的声音种种,都是故意弄得特别大声,似乎带着极大的怒气。 相因坐起身来,摸索着挪到床边,故作轻松道:“这么大的阵仗,你是要拆房子吗?” 她是打算,一大早的,就算要杀她,能不能先吃口饱饭? 脚步声到近前,一块湿帕子被糊到了她脸上。 这是要口鼻窒息而死?果然够狠。 钟离述不耐烦道:“这什么表情?你又在想什么?” 相因诚实问道:“你想干什么?” “给你擦脸啊,不然你想这么上路吗?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 那块帕子本就粗糙,钟离述用的力道极大,又不得章法,横一下,竖一下,相因觉得自己的小脸会被磨出血丝。 可是她也不敢说什么,小脑袋被钟离述按得直往后仰,还要被他逼问。 钟离述道:“你之前是怎么洗脸的?” 相因道:“有许大虎帮我啊。”当然是许大虎打来水,她自己洗咯,不然还怎样。 随之,额头上被钟离述重重按了一下。 “那么你又是怎么洗澡的呢?” “……”当然也是许大虎打来水,她自己洗啊,为什么老问这些废话。 “不说话?那我倒要亲自看看你是怎么洗的?” 相因攥紧前襟,往床里一滚,道:“不、不用了吧?” “为什么不用?陈相因,你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啊?两天不洗澡?也不换衣服?” “我……” “我帮你啊?” 帮?猫哭耗子假慈悲,相因急忙道:“那你把水抬进来,我自己洗好了,之前许大虎也是这么做的。” 哦,原来仅是如此。钟离述未再逼问,将湿帕子往水盆里一扔。 “而且,”相因又道,“自己的身子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呢?” “那我之前可是都被你看光了。不止看光了,还被摸遍了。” 相因感觉自己的脸突然发烫起来,挣扎道:“那、那不是你身体有恙吗?” “那你现在也有病啊,我给你治病啊。” “……”,二人都不说话,僵在了那里。 门外梧然催促道:“公子,该赶路了。”相因这才逃过一劫。 车轮一路向西,也不知是到了何处,钟离述下车与人交谈。相因只听那是一名女子,恭谨道:“父亲出门去了,兄长还请到别院稍待。” 几人换乘了肩舆,来到一处清净小院的门口。 她看不见,害怕摔倒。牢牢抓着钟离述的手臂,一步步小心地走回房里去。 钟离述在她头顶轻笑道:“嘴上说着不要,手上却很诚实,陈相因,你又骗人!” “我没有。”说着,她就好强地松开了手,自己摸索着门框往里走。 可没人提醒,她还是被门槛绊了一跤。 钟离述扶住她手臂,然后一个转身站到她面前,让她跌到了自己怀里。 “手臂给你,要不要?” 陈相因只好服软,干脆利索道:“要。” “嗯,乖。往前一摸就抓到了。” 相因两手往前一抓,果然,他一直抬着胳膊等着。 钟离述显然不如许大虎会照顾人,也是,他什么时候伺候过别人。比如说,每次路面上有坑或者上台阶的时候,许大虎都会提前提醒她避开。虽然钟离述也在她身旁,可她上台阶的时候还是磕到了脚,也不知道还有几蹬才上完,每次都伸出脚试探一会儿,才敢站稳。 她甚至能想象钟离述在她旁边等着看她磕掉大牙,好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的模样。 钟离述似乎有正事要谈,将她送回房之后便匆匆离去,直到很晚才回来。他一直将晚饭端到了房间里,也许是因为如此,他的身上闻起来倒是有些烟火之气。 “你做的吗?” 钟离述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嫌弃,脸黑了黑,道:“不是。” 嚯,不是就好了。 也不知是他故意的还是怎样,每次夹菜的时候都要碰到相因的嘴唇,蹭她一嘴油,还有淡淡的菜香。 瞎了的是他吧! 相因不禁想起以前的大傻,满心好意地喂给她鸡腿,可是现在钟离述好了,大傻也不见了,没人对她实心实意的好了。 既如此,她就拿出些气势来,破罐破摔好了,“给人喂饭的时候不要喂这么快,等人咽下去再喂下一口,筷子不要过于靠前也不要过于靠后,靠前够不到,靠后会戳到嗓子里去。” 钟离述夹住的茄子丁堵住她的嘴唇,道:“很好,还会提要求了。” 他嘴上应着,动作还是照旧。相因饿得很,又不能不吃。钟离述用了一双银筷子,被阳光一照,会反射出光芒,相因用力去追逐那个光点,就着他的手吃东西。 等吃饱了,她才有精神反应过来,她怎会感知到那光亮呢? 钟离述听她所言,着人去请东方阔。 把脉之后,东方阔神情倒是放松了下来,道:“毒确实解了不少……” 他似乎没说完,但钟离述接过话头:“纱布还不能解,若是突然遇上强光,眼睛就再也好不了了。” 相因在大夫面前老老实实,听了钟离述的话,也更加乖巧。 “公子所言不错,我再开几幅药,以作搭配。” 相因觉得眼前有些光亮,可还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脑袋后面仿佛垫了什么东西,有些不舒服。 “别动。”钟离述一下抓住了她要动的手,“这个绷带还要再带几天,不然会落下病根的。” “什么病根?” “眼皮松垂,像老太太那样。” 相因连连摇头,“那我不要。” 钟离述窃笑,还挺好骗的嘛。 钟离述命人把碗筷收拾下去,又自己拾掇完,才回到床上。 相因已经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无数次了,听见人过来了,问道:“太子爷,您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回府当厨娘啊。” “大夏国没有这样强买强卖奴婢的规矩。” “你之前顺走了那么多钱,我回点本都不行?” 说到这,相因就理亏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又抬起头来道:“那我给自己赎身行不行?” “行啊。”钟离述伸出手来,“给钱。” “……”相因一噎,“你放了我,我会还钱的。”凭她挣钱的本事,不愁不愁! “什么时候还呐?你住在太子府,管吃管住,还有工钱,我们按月计价,你也很快就能还上了啊。” 跟他回府?真当她是猪啊?必然是各种克扣抽成,像他这么黑心的,那要是赔进去,可就是一辈子的事。 “你怎会没有钱呢?”钟离述伸手在相因耳后一抓,相因只觉得一阵凉风呼过,随即“叮铃、叮铃”两声,几枚铜钱落在了钟离述掌心中。 钟离述复又抓起她的手,让她亲自摸清楚那是几枚铜钱。 相因指尖触到铜钱,冰凉的感觉一直凉到心坎里。他竟然也学会了这一招? 钟离述悠悠道:“随便就能从耳朵后面抓出几个铜板,想必浑身上下也都是金银财宝了,怎么会没有钱呢?” 他明知故问! 见相因不说话,钟离述又道:“不相信我?不然我替你搜身,看个清楚?” 相因立即用被子蒙住了头,整个人圈成一只虾米,“不用!那都是街头卖艺的把戏,不是真的。” 钟离述嘴角一撇,总算听她亲口承认了。他堂堂一国之太子之前被那样戏耍,如今是真的得收些利息的。 第二日,钟离述又弄出嘁哩喀喳的噪声,故意让她听见,好把人叫过来洗漱。 相因将袖子往上一撸,手臂上现出一道细微的红痕,并不显眼,若不仔细看,一般瞧不出来。 钟离述却一把上去握住了她的小臂,问道:“这怎么弄的?” 相因委屈道:“不小心被自己的指甲划到。我看不见,也不敢剪指甲,怕剪到自己的肉。” 钟离述往她的指尖瞧去,果然已经到了该修剪的长度。 钟离述故作恍然大悟状:“噢!那我给你剪啊。” 相因听出了他的幸灾乐祸,只好道:“不敢麻烦太子殿下,给我个小刀片磨一磨就好了。” 她倒是有些怀念秋华了,“不然你买个丫头,起码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帮我一下。” 钟离述手臂交叉,倚在门上看她:“你听说过谁家厨娘有丫头伺候的吗?而且不是你说的吗,这乡下地方,不比城里,有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的。” 瞎说,就因为这是乡下地方,只要给的价钱够高,多的是小丫头愿意来伺候他,就是他不愿意给罢了。 相因朝门外道:“梧然!” 钟离述等着看她要做什么,梧然站在钟离述身边,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示意,才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去给我雇个丫鬟,一两银子一天,一直到我眼睛好了。” 钟离述悠闲开口:“陈相因,你哪来的钱啊?发给你的份例银子不还是我府里的钱,你倒是用着挺顺手啊?” 相因瞬间虚了,想了想道:“那我以前也没少给你干活啊,一分钱一分货,我又没吃空饷。” 钟离述再次恍然大悟:“这么说的话,我给你干活,你把雇丫鬟的钱给我怎么样,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完,也不等相因再拒绝,吩咐梧然去打了热水,备了剪指刀。 他试了试水温,拉过相因的手,没在水里,“先泡一泡,软和了再剪。” 她的指盖粉粉嫩嫩,健康而可爱,在水的涟漪下轻轻摇摆,像是十瓣桃花。 钟离述坐在凳子上,一把将她捞起,按坐在自己大腿上,水花溅洒在桌案上。 相因的腿根紧贴他的某处,吓得她立刻弹起,可钟离述箍着她,她动弹不得。 相因微微挣动,钟离述“啧”了一声,不满道:“乱动什么,摩擦起火你负责灭火啊?” 相因不敢动了,小声抗议道:“你要做什么?” 钟离述正义凛然:“给你剪指甲啊,我要在给自己剪指甲的角度才看得清啊,不然我又没有给别人剪指甲的经验,倒着给你剪,剪出血怎么办?” “算、算了吧,不要剪了,我指甲长得慢,没关系的。” “那不行,万一晚上睡觉的时候你抓花我的脸怎么办?” 钟离述将头担在她的肩膀上,指腹顺着她的手背滑过指根,停在指尖。 “咔、咔、咔……” 相因能感觉到剪指刀顺着她指尖的弧度慢慢减下去,坐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钟离述微一歪头,看她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不觉好笑,愈发认真起来。 第32章 相因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 相因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谁知东方阔却主动找上门来。 “你说,让他们做,我好久没吃到你做的烤鸡了。我真的不能忍了,钟离述说得对,把你带回去当个厨娘也是不错的。” 相因手感还在,左右试了试面团的形状,开始和面,可和面是个技术活,她怎么可能一点面粉都没粘上呢。 东方阔好心提醒道:“你左额角有个白点,你擦一下。” 相因只好用胳膊肘轻轻蹭一蹭,可她又不知道在哪里,胡乱一蹭,黑布被她蹭上去了一块。 久违了的五颜六色呈现在她面前。 她看见了? 正在这时,那日女子口中的家父,端王爷正好进来,心中惊喜,心道:哇,蒙眼,还是贤侄会玩啊。现在年轻人的路数他也得学起来了。 钟离述跟在后面,见到她盈盈秋水,面不改色道:“刚好今天应该拆绷带了,既然你自己蹭下来了,我也就不用叫大夫过来了。” 这哪里是今天才需要拆绷带,明明就是她早就能看见了,还被钟离述耍得团团转。 “哼,大骗子!” 钟离述赖皮道:“跟你相比,半斤八两。” 东方阔无辜道:“这个不怪我啊,相因姑娘,我只是想吃烤鸡而已啊。” 端王爷跟钟离述打趣几句目光就看向了她:“咦?这位小娘子怎的好生眼熟啊?” 相因连忙低下头去,许大虎不在,她是不是还可以用那招打死不承认糊弄过去? 端王爷又道:“这不是那日在美食赛上的姑娘吗,不是还有一位许,许什么来着跟你一起,怎么不见他人?” 听见“许”这个字,钟离述就下意识地黑了脸,端王爷见他脸色有异,笑道:“想不到我的好侄儿长大了,半点他叔叔的文韬武略没学会,风流倜傥倒是学个了干净,出门一趟,竟拐了个姑娘。” “你有文韬武略吗?”钟离述呛声。 可端王爷不接话,只盯着陈相因看,显见是在等钟离述介绍他们二人的关系。 陈相因只觉得风里一股热气,吹得人脸颊发烫,她如今到底算他的什么人? 她是他的妻子?可她不是真公主。 他的情人?无名无份,她才不要。 或者为了掩人耳目,说是他的妹妹?可皇室贵胄岂可胡编乱篡,宫里倒是有位他的亲姐姐。只听身边人悠悠道:“哦,路上顺手买了个厨娘。” 厨……相因差点当场喷出来,枉她刚才动脑筋想了一气,原来只是厨娘啊。 不过也不错,合情合理又有钱可拿,嗯,太子殿下不愧聪明。 可端王爷自然不信,把钟离述叫到一边,神秘兮兮问道:“那姑娘,不只是个厨娘吧?好侄儿,你能骗得过你的好叔叔?你对她那么关注,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打断她的腿,可那天他们说要打断她的腿,你当即跳了出来,你告诉皇叔,这是什么意思?” 钟离述玩着袖口,随意道:“你是知道咱们家的传统的,只要是落到我院子里的东西,哪怕是一片树叶,我也不会让旁人沾染半分。” “你就骗自己吧,听叔叔一句劝,你得让她知道你对她好是因为你喜欢她,而不是因为施舍,懂了吗?” 呵,对她好,她也不吃长寿面,也不戴发簪,这个人除了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干脆以后直接发金子给她好了。 当夜,钟离述又被端王爷叫去喝酒,端王爷也不拐弯抹角,单枪直入道:“贤侄啊,依本王这几天的观察,你对那小丫头甚是上心,为何还不收了她?” 钟离述压根不看他,道:“想不到皇叔也学那乡下村妇,竟问些人家的家事。” “哎呀,你这样不行的啦,大夏国还要等着你这一脉开枝散叶呢。你,我是放心的,是不是那丫头不开窍啊?” 钟离述心里想到陈相因那套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的理论,每次都不懂装懂地惹火他,端王爷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其实呢,这种天真的小姑娘是挺好,但是你得教她不是,也挺累的……” 钟离述盯了他一眼,端王爷尴尬地“哈哈、哈哈”了两声,继续说道:“有的时候还是有经验的女子比较有趣,就好比说……”他心里想起了曾经的某人。 两个人心里还各自装着人,小小的圆桌旁倒像是坐了四个人般热闹。 这几日相因突然好学起来,日夜手不释卷,像是要赶秋闱一般。她看得那书上文字不多,似乎有些很有意思的小人,而且还是两个。 她看得一知半解,便去找端王爷的奶妈请教。 端王爷和侍卫惊得下巴都掉了,端王爷道:“你怎么能让奶妈把她给带走呢?那家伙可是毫不留情的欸。” 钟离述道:“奶妈向来有口皆碑,受人景仰,端王爷多虑了。”一旁的小侍卫也暗暗点头:端王爷您就别老在背地里说奶妈坏话啦,说了也没人信的。 端王爷急得团团乱转,一把抓住钟离述,道:“总之不行,你现在跟我去把人抓回来,她可是你的人,要破也得你给她破呀。” “可她都没有,我怎么给她破?不是要顶进去吗?” 这下是端王爷混乱了:没有?难不成她不是……转念一想,又见钟离述这副明知故问的样子,他似乎知晓了些什么,却又始终不放心。 端王爷连忙命人备车,拽着钟离述往外走。一直到了奶妈的庭院里,钟离述仍信步负手,一点都不着急,“端王爷为何也跟着来?” 端王爷还未回答,只听正堂传来了一声呻吟,接着便是丞奶妈的轻声安抚:“别怕,第一次都会有点疼的。” “放轻松,我会轻一点的。” “把头发撩到后面去,领子往下扯一扯。” 端王爷:“……”他一脚踢开了门,怒道:“奶妈!你怎么能……” 只见相因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奶妈伏在她的身前,二人的面庞几乎要贴到一起。 奶妈置若罔闻,依旧轻声道:“还要不要再来一次?”见相因摇了摇头,才仔细地收起了手中的针,无奈道:“多管闲事的来了。” 不知为何,相因却觉得这两人说话的语气有几分相似。 奶妈转过身来,才看到钟离述也站在门口,行礼微笑道:“太子殿下!” 钟离述上前几步,道:“不必多礼。” 端王爷不服道:“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种声音?” 奶妈瞥了他一眼,望着钟离述道:“洞已经打好了。” 端王爷惊讶道:“打洞?打什么洞?” 钟离述接口道:“自然是耳洞,不然还有哪里能打洞,脖子上还是胸膛上,她没有洞我怎么顶进去?” 相因心里在默默淌泪,想不到打耳洞居然只能冰敷后硬生生用针捅开。 奶妈拿过一枚耳珠,仍旧笑着柔声对相因道:“把这个放进去就好了,不过刚打的耳洞不太容易从后面穿出来。” 钟离述念念有词:“还要从后面穿出来……” 端王爷一愣,连忙摆手道:“不不不用,并、并不用,千万不能穿出来。” 天呐,若是用他教的正确方法从后面穿出来,那相因这孩子岂不是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二人再一抬头,只见相因的左耳垂上已多了一枚宝蓝的耳珠,珠子晶莹圆润,在烛光下更显盈盈光泽。 奶妈再次拱手道:“陛下是亲自来接陈姑娘的?这便好了。” 待二人走后,端王爷摇着扇子鄙夷道:“奶妈,你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厚道。”他自己生生钻入了钟离述下的套,被人摆了一道。 “比不得王爷呀,咸吃萝卜淡操心。” 钟离述耍了端王爷一把,还是不够解气。那些荒淫邪书是谁给陈相因的,用膝盖都能想清楚。他一想到陈相因滋滋有味地看了好几天的姿势,他简直胸膛里要冒火。他想告诉相因,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并不需要特殊做什么准备,就算需要,也该是他一点一点教给她,而不是从那种不知被人翻了多少遍的破书上面学来的。 钟离述方才便渐渐觉得燥热难耐,还以为是此处地势低洼又连日阴沉无雨的缘故,褪去了外袍,窗户打开,却没有半点效果。此时被陈相因一碰,身体里更是腾地窜出一股火来。 他心道不好,是被下了药了。警惕如他,还能被人钻了空子,用膝盖想都知道肯定是他的好叔叔干的好事。 相因刚刚沐浴过,薄纱轻丝,还有淡淡馨香,如墨长发及腰,不施粉黛,一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气质,她指尖微凉,然而碰到钟离述滚烫的肌肤也吓了一跳。 “别碰我!”钟离述突然用力打开她的手,相因吓了一跳。 见他面颊发红,担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又烧起来?” 钟离述心中好笑,这个人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罢了,其实什么都不懂,还一副自己身经百战的样子。 钟离述暗暗在背后攥住自己的衣衫,以求泄一些力,可惜他越来越难熬,根本毫无用处。 他突然站起来,到那茶杯里面喝了一大口凉水,相因道:“你好端端的,到底是怎么了?刚才……” “离我远一点,出去!” 相因愣了一下,“可是,我要睡觉啊。”这可是在段王府,不比在钟离述府,她四处都不熟悉,去书房睡也是不合适的。 钟离述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相,大声道:“快点出去!” “哦。那、那我把被褥拿出去。”相因小心翼翼去拿枕头,今晚还是去求郡主收留一晚吧,可临睡前她的中衣本就松松散散,枕头抱在怀里一蹭,不经意间露出里面嫩绿色的小衣,钟离述只觉得自己快被烧。 他刚才给过她机会的,是她自己磨磨蹭蹭不赶快出去,凭什么自己百倍煎熬,她却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刚才是怕吓到她,可是她本来就是他的妻子,夫妻伦常,天经地义,而且她也同意跟他回府去的,他堂堂一个太子,也并未强迫人家吧。 钟离述突然从后抱住了相因,顺势钳住她的双手一齐扣在了枕头上。 相因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吓呆了,呜呜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上次他药浴之前她也是这样问。 “陈相因,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哦,是了,我倒忘了你是个小骗子,演技一流。” 钟离述到底还记挂着她是初次,虽然百般难耐,仍先轻轻爱抚,在她脸蛋上时不时啄上几口,并不着急。 “我,我没有骗你,我说过不再骗你的了。请你相信我。” 她猛然抽身出去,离开他好远,钟离述对她从不设防,更未料到在这种时候她会挣脱,也是一怔。 随即,他明白了。相因缩在一角,紧紧抓着自己中衣——她不愿意! 相因看着他,手足无措。 钟离述自己明白,也许方才的举动并不只因为那药,他想要她,可是,她在抗拒。这实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晚不应该是因为药物所致草草而行,而应该是陈相因对他依赖留恋,全身心都交给他。 钟离述深深看了她一眼,沙哑道:“你不是要睡觉吗,睡吧。” 然后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这一夜,钟离述都没有回来。 第33章 第二日,端王爷起的比谁…… 第二日,端王爷起的比谁都早,可到了别院,却看见钟离述已经在练剑了。他大吃一惊,却看他疲惫不堪,还是嘻嘻笑道:“怎么样,满意吧?我要是不推一把,你们俩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钟离述横了他一眼,“说话小点声,还有人在睡觉。”提起睡觉他就来气,睡觉睡觉,某个人就知道睡觉,她是猪吗? 皇叔挑了挑眉,“哟,这就护上了?我懂,我家那位也还没起呢。”他精神焕发,显然昨夜良宵好度。 钟离述一剑就招呼了过去,“下不为例,否则,我这剑可没长眼睛。” “哟哟哟,还不快谢谢你好叔叔,穿上衣服就翻脸呐,我是来问问效果如何,若是觉得不错,我那里的药还多着呢,给你用的给她用的,包你满意,不过,价格不菲哦。” 钟离述道:“你!你好歹也是个王爷,满腔满调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见他一掌打来,端王爷吓了一跳,可是掌心落到实处,却全然没有内力,只是用力地一拍罢了。 他吃惊地看着钟离述,抓过他的手腕一搭,瞪大了眼睛:“你,你的内力呢?” “哼,拜你所赐!” “什么?你不会是……”中了那等剂量的药,一定要男女合和,不然就会内力消失七天。 端王爷一下子正经起来,微微向他颔首,道:“是我低估你了,我竟未想到你对那姑娘……唉,不过她早晚也是你的妻子,你又何必……” 端王爷还叙叙说了一些话,相因也是一夜没睡,所以刚才他们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愣愣看着身畔另一个凉透的枕头出神。 一连几天,钟离述都没再怎么跟她说话,相因主动跟他说话,他倒也会回应几句。可相因觉得他虽不算生气,失望总是有的。 因为钟离述的突然出现并掳走了陈相因,那日的美食大赛没有再办下去。然而,五年一度的盛会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于是承办的酒楼决定,推迟三日,再次进行。 当晚钟离述回去问过相因还要不要再继续参加,得到肯定回答后,他颇为不解。 相因理直气壮道:“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挣钱啊。” “哦,那你有没有什么必须要得状元的心愿?” “那倒没有,我又不入翰林院,中什么状元?” 钟离述笑了笑,道:“既如此,你如今也不缺钱,若是以后被人知道,大夏国太子的人居然抛头露面,柴米油盐落魄至此,真是短了我的面子。” “其实,我不参加也可以的,那阵子我看不到,都是坐在一旁指挥,许大虎亲自操刀的。” 相因是想试探出许大虎的下落,可钟离述立刻收了笑,哼了一声,道:“如今许大虎也不在,可你的名额又不能空着,平白叫那个花魁占了便宜。” “那要怎么办?我不能去谁还能去?” 钟离述挺了挺胸膛,道:“我去!” “啊?你去?” “怎么,瞧不起我啊?” “难道太子亲自去,就不短太子的面子了吗?” “那当然不一样。若是之后大夏国的子民知道太子曾经微服私访还参加了这么一场黄鹤楼的盛会,只会当做轶事百口相传,道太子深入民间,热爱子民。” “……”相因丢给他一个“随便,你高兴就好”的表情,转身准备就寝。 当日她随钟离述出门,车轮滚滚向前,钟离述却突然叫停了马车。 前面乃是一家赌场,钟离述道:“进去看看?这不是你的老本行了吗?” 相因眼睛放亮,道:“先说好哦,赢的钱算我独有,可不算是从你府里开支的了。” 在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与野狗争食一根鸡腿。小男孩的手臂小腿已经被鬣狗撕咬了几处。相因不忍,叫停了车子,下车给了那小男孩一串铜板。进门后,钟离述正看着她。 相因僵直地捂紧自己的荷包,道:“这、这是我自己攒下的,并未用你的钱。” 钟离述眼光看向别处,道:“我并未说不可。” 可走进去,钟离述却像不认识她一般,站到了人群后面。 相因连赢几盘,一直在人群中围观的钟离述忽然道:“这位姑娘好技法,本公子也想会会。” 相因纳闷道,还装不认识她,搞什么名堂?不过想起以前把钟离述赢得目瞪口呆,若是大庭广众再好好敲诈他一番,赢他一大笔钱,他也不能赖账。 二人相对而坐。 相因听着骰盅内的声音,料定他点数一定大不过二十,扬手闲闲一摇,稳稳落下,先开了盖——二十一点。 相因绷不住有些得意地看着他,钟离述没有表情,众人都盯着他手下的骰盅。 六个骰子围成一圈,三三、四四、五五,合计二十四点。 相因惊了:这不可能?他刚才明明乱摇一气,她也绝不会听错,怎么会这样? 愣怔间,钟离述已经伸手将她面前的押金收了过去,笑道:“承让了!” 他眼角眉梢向上跳起,相因看他活像一只狐狸,道:“再来!” 第二次,钟离述先开,十八点,相因大惊,打开自己的盖子,只有十七点。 六个骰子围成一圈,与上次的位置一模一样,相因看了一眼那个骰盅,恍然大悟。 相因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换骰盅来摇。” 钟离述点头欣然应允。 第三次,钟离述又堪堪压她一个点。 相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钟离述什么时候练出这样一副出神入化的技巧? 她想起上次跟他玩,可是输的很惨呢,最后是捻碎骰子出了一口气…… 捻碎骰子……对了,他用内力改变了点数? 若她再输一局,就彻底输了,那可太丢人了,之前赢的光彩也完全不存在了。 钟离述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问道:“骰盅也换过了,姑娘若是还有疑问,不如换个骰子,再不然,换个玩法好了。” 这样说,竟好像什么玩法他都有本事赢她一样,相因不知道大夏有没有什么她在虞疆没听过的玩法,不敢托大,不过料他堂堂太子,应该不会耍赖,若是日后被人知晓,岂不丢了脸面? 于是相因放松心态,再次扬手一摇,钟离述掀开骰盅,十二点,摇出了目前为止最低的点数,相因松了口气,冲他一笑——十三点。 总算是扳回一局,相因有了些信心,接下来两局又乘胜追击,扳成平局。 七局四胜,钟离述只要再迎一局,就大获全胜了。相因还从没这样输的片甲不留。 谁知钟离述却连输三局,把迎来的钱又输了回去。 相因深呼了口气,想必前三局他只是运气好罢了,自己许久不练技艺生疏罢了,她怎么可能输给他啊,笑话! 观众也看得越来越入迷了,有人道:“我押这位公子。” “我押这位姑娘。” 一时相因和钟离述手边又堆起了一座银山。 钟离述起身按住了她正要摇起的手腕,道:“既是最后一局,大家又这么热情,不如我们赌一盘大的?” 相因还没说话,围观群众已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相因想了一想,道:“那好啊,只怕你不敢呢,若是我赢了,我便要你将全部积蓄都过给我,以后我怎么花你都管不着!” 钟离述笑道:“我还当是什么,我答应你便是了。” “那,你拿什么押注?” “若是我赢了……” “怎么样?” 屋内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钟离述。 钟离述薄唇轻启,说出了句语惊四座的话:“若是我赢了,我要姑娘你,有名有实!” 这是一个相因从未想过的赌注,她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没说若是赢了就让钟离述放了她。事实上,这个念头她刚才根本没有想过,而钟离述,却是志在必得。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转而转头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相因。 她敢吗,这可是一名女子的一辈子。 相因被人看得发毛,又最怕在这种场合下不来台,更何况她自恃技巧甚好,现在渐入佳境,脑袋一热,道:“好啊!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掌心出汗,拿起骰盅乱摇一气,摇了很长时间在屏气凝神听里面的动静。 而对面,也跟她摇了一样长的时间,二人再次同时放下骰盅,相因先开。 三十五点,她本想摇三十六的,可还是分神摇错了一点。 “哇,已经很厉害了,除非三十六才可能。” “我觉得可能。” “不不不,不可能,我押的是姑娘赢。” “我押的可是公子赢啊。” 钟离述落定,人群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相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钟离述看她神色,她有多不情愿,全都在脸上显现了出来。 他心底冷笑一声,大拇指微不可察地在骰盅上按了一下,其中一个六点,变成了一点。 “愿赌服输,本公子全部家当都归姑娘了!我这便让人去开银票。” 说着,钟离述起身离开。 押相因的人欢呼起来,押钟离述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叫苦连天。 可相因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一直追随着钟离述的背影。 她赢了,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骰盅里六点中那个显眼的一点,和钟离述方才看她的眼神,她敢笃定,那个一点,原来肯定不是一点。 钟离述先行一步,让人送她回府,自己则去办事。 相因纳闷,只听梧然说道,钟离述乃是为春安县的水患而来。太子亲自出马,一来是督促赈灾,二来还要责问为何去年刚刚加固过的河堤,这么不堪一击;三者,他还要监察灾后百姓食粮问题。 相因低垂着眼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就说嘛,钟离述一定是为了办正事恰好走到这里,而她也只是点背地又碰到了他,怎么可能他是为了找她才出府远行的。 第34章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跑过来,伸出破碎的瓷碗一言不发,与那日在春安镇的情景如出一辙。 相因看了一眼,摆了摆手,将他打发走。 钟离述走过来道:“怎么今天不施舍他了?” 相因苦笑道:“因为这不是个真正的乞丐,这样的孩子多半是成群拉伙的,你看着明处只有一个人,但你只要掏钱给了,不知道从哪儿就会跑出几十人,人人伸手问你要钱,你要是不给,就把你围住别想走。”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梧然的求救声:“啊?公主您怎么不早说啊,这怎么办啊?我本来想跟您学做好事的。” 钟离述相因双双回头一看,梧然已经被二十几个小孩子围在中间,脱困不得。 钟离述嗤笑一声:“你自己解决,瞎学什么烂好心。” “啊?”梧然挠挠头,没办法,他总不能跟一群孩子动武,只好掏钱,可一拨完了还有一拨,到最后把这个月的工钱都给交代了出去,等走出了好长一段路,他还心有余悸地四周望望,就怕从哪儿又冒出人来。 钟离述问相因:“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成群拉伙的?” 相因苦笑道:“从前吃过亏就知道了呗,你别忘了,我从前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他们的伎俩我自然也知道几分。” 钟离述道:“你那也叫‘恶’?” 相因又道:“你看刚才那个孩子,眼神里面哪还有纯真无邪,分明像讨债一样地看着你,有的时候,你不给钱,他还会骂你,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对于这样的小孩子,只给钱是没用的,也解决不了什么。” 钟离述沉默了,若不是出来这一趟,他还不知道,在大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此地乃三国交界,果然,那些还没来得及抢到钱的小孩,在梧然的轰赶之下,一溜烟跑到了草丛里,而那低矮的草丛,已然分属异域和虞疆的地界。 突然,打头的小男孩掏出一把短刀,飞快地在梧然手臂上划了一道,转头就跑。 梧然不信自己的反应能力如此低下,也跟着去追。钱没了也就罢了,被人割了一刀可就太没面子了。 钟离述见那小男孩一张犹有稚气的脸上却满是不满和愤恨,心生差异,道:“追过去看看。” 太子亲自审案,便是下定了决心要扯出根来。追究灾情,州长无法交代,推出知府顶嘴。 端王爷道:“那新来的知县是个耿直认真之人,可堪一任。对于此地的情形也更加了解,不如可以派他协同审案。” 钟离述点点头,派人去下调令。 案子一连堆积了几天,始终对百姓没有交代。府衙门前,渐渐堆积了闹事的民众。他们不肯吃救济的粮食,也不肯配合官府的改制。日日坐在府衙门前,大声喧扰闹事。 这其中,不乏老幼者,大多被他们叫来充个人数。 众人之中,相因眼尖地认出了当日那个小男孩。她对于见过的人,几乎都能记得他们的模样和名字。那小男孩仍旧是一副仇恨的表情,眼中精砺地看向她。 只是,这次,他不再是要饭的小乞丐,他身旁围绕着其他五六个小孩子,身后有位眼盲的老婆婆,似乎是他们的奶奶。 难道他还有家? 相因走过去,略微询问了几句。一个颇为秀气的小姑娘开口道:“这不是我的亲奶奶,是收养我的奶奶。家里被大水冲毁了,爹娘也都不见了,是秦婆婆收留了我和妹妹。” 秦婆婆眼中浑浊,相因觉得,似乎不是生来就不看不见的。“老婆婆,您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唉,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 小姑娘拉着相因的手轻轻摇了摇,“大姐姐,若是你能够让婆婆重新看见,那就好了。” 那小男孩突然开口道:“你们不是有大夫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大夫?” “哼,自己藏着掖着不给人用,还说没有。” 转头对那小女孩说道:“你跟她废什么话,有这功夫,沙包早做完好几个了。” 东方阔道:“我倒还真想去看看,那小男孩显然有意要引着我们,那便跟着他好了,横竖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东方阔刚搭上脉,一惊,看向了相因。 他开了几副药,让小女娃去煎,又嘱托了几句,便匆匆返回。 “公子知道是为何致盲的吗?” “莫非是下毒?” “是。而且这毒……跟相因姑娘曾中过的毒一模一样。” “什么?”相因脱口而出,“那这么说,这老婆婆曾在宫里待过,而且,跟贵妃还有什么关系?” “不错。” “那她还能再复明吗?” “从脉象上来看,中毒已深,而且年月已久,已经病入肌理,无复明之可能了。” 相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问道:“若与我中的是同一种毒,应当会致命。我之所以只是眼瞎,是因为,因为……”相因看了一眼钟离述。钟离述轻咳一声,别开了目光。 东方阔看这两人眼神相交,心中早已料定,也不再逼促他这好徒媳,接过话头,“你是想问,为何秦婆婆只是眼盲,尚未致命?” “是的。”相因又看了一眼钟离述,钟离述也看了看她,目光在她重新明亮的淡褐色眼瞳上停留了一瞬,方才转开。 东方阔道:“那是因为与下毒的剂量有关,抑或是,下毒的人,只在眼部下了毒,只想让她看不见,并不想要她的命?” 钟离述道:“这可不太像周士宁的办事风格。他向来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若是这秦婆婆与贵妃有什么纠葛,怎会在这偏远乡郊安然无恙?” 第二日,为安抚民意,开堂会审。 小乞丐也在。 相因纳闷,仿佛有什么人引着他们一定要卷入某件事情一般。 相因万没想到,当年那段奇特的经历,她人生中骗到的第一个人,居然还能再次见到。而他已然成为了一州之长。清正廉明,百姓爱戴。 相因心道,他不会认出她来的吧,过了好几年不说,二人的气度样貌也具有些变化。相因决定故技重施,打死不承认,反正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了去了。 小乞丐一下子扑到州长面前,跪倒在地,呜呜哭泣道:“大人救救我,我在王府被里动辄打骂,救命啊。” 那小乞丐将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两条通红的手臂,上面斑斑驳驳,新新旧旧布满鞭痕。 州长最恨虐待儿童,忙问道:“你有何冤屈,不要着急,慢慢说来。” 小男孩道:“我,我……”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梧然道:“大人在这里自会替你做主,你不要怕,从实说清楚。” 小男孩一咬牙,道:“我是王府的私生子。”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下意识一惊,随即便反应过来,那位风流王爷造下的冤孽还少吗,便也都见怪不怪了。 “我是王府的私生子,但我爹不是王爷。”这话反而让众人又是一惊,他爹居然不是王爷? “可是王爷每晚都要到我这里来,他说、说要给我取暖。” 相因:“哇!” 梧然:“啊?” 钟离述则没由来犯上一阵恶心,而世子却觉得椅子发烫,就快坐不住了。 这个男孩子居然说王爷骚扰他,还不如说他是王爷的私生子呢。钟离述心里有数,皇叔虽然颇爱美色,还绝不至如此荒唐。 小城里流言散布得最快。三日后升堂,府衙周围的茶楼棋社早就被订满了,连那些几乎看不见衙门,光线暗淡的座位也都叫出了比平日高三倍的价格。 钟离述相因一行人坐在二楼视线最好的一处,房间布置颇为雅致,相因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的,而钟离述显然更加紧张。这里盛产白茶,于中原饮茶的习俗也颇为不同,小二殷勤招呼,忙得不亦乐乎。 “嘟!”州长惊堂木一拍,府衙肃穆净力,让人不寒而栗。 小男孩跪在地上已在瑟瑟发抖,相因呷了一口白茶,道:“他是装的。” 世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相因见钟离述淡淡瞥她一眼,显然是知道她要说这种事她以前也干过。 相因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以前研究过人在害怕时候的发抖和演戏演出来的发抖,不太一样,大概是唯眼熟耳,哈哈,哈哈,哈哈哈。”相因尴尬笑了几声,又举起茶杯,半遮半挡去看钟离述的脸色。钟离述也举起茶杯,祝酒一般遥遥对她示意,然后颇为风雅地饮了一口,不合时宜地夸道:“好茶,好茶。” 相因更尴尬了就听衙门里已然开始了断案,“你说受虐待,且传打他的人上堂。” “小人从未见过这个孩子,更别说打过他了。小人奉命管理王府后花园,知晓那等久不见人的所在,最是容易滋生见不得人的事,因此不敢大意。不知这位小少爷为何要诬赖于我?” 这人头发花白了大半,看身着用度也是府里有身份的管家,然而言语对小乞丐却极为尊重,众人不禁对那小乞丐的言语有了些猜测。 “是你,就是你。是你帮着王爷半夜里将我拖出去的。” 钟离述脸色铁青,这个小乞丐那日为何会突然窜出来撞上他们,又为什么引着他们到王府? 既然他被人鞭笞,不堪其辱,又为什么偏偏等到钟离述到此地的时候才揭发?钟离述心道,只怕,这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瞬间就没了看戏的兴趣,带着相因一路快马加鞭去找秦婆婆。 第35章 钟离述当着相因的面,问…… 钟离述当着相因的面,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很久的问题:“秋华,您还记得吗?” 她的神色又是不争,又是不忿,可眼角却留下了一行浊泪。 “我就一个儿子,一个孙女,老头子死得早,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的什么情情爱爱。她那时候在王府里做工,爱上了一个什么教书先生。那户人家世代居住在我们这儿,为人厚道,家主颇受人敬仰,他们家小姐也是貌美温柔,提亲的人踏破门槛不说,元宵节众人为了一睹小姐风采,花灯都踏破了几千个。 可十年前,那时候可乱呐,突然有军队从我们这儿过。那些当兵的都是些粗鲁之人,抢了老百姓的东西不说,他们的将军还看上了这家小姐,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抢回去做夫人。” 相因听着这耳熟的关系,仿佛一层层雾团在眼前。 有一天,先生温柔地告诉她,她要好好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她很开心,她以为他们两情相悦,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爹娘也看好他,他们成亲是早晚的事。于是,她很努力地学着怎么对丈夫好,虽然她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欺负他。先生开始给她教女则和女训,以历代贤妃的事例教导于她。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跟她说这些,她又不要进宫。不止如此,先生还会告诉她后宫争斗的险恶,以及后宫前朝的盘根错节,她从小到大都在父母身边,怎么会了解那样的心机深沉呢。 而先生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经常走神,总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后来,小姐才知道,她被当今陛下看上了。 那日军队从县里走过,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一眼看中了独倚楼头的小姐。 小姐几乎想不起这么个人,经先生提醒,她才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又脏又臭的莽夫?” 先生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她睁大着眼睛在他怀里茫然望着他。 这样的话怎么能当着提亲的人的面说?小姐这才明白,什么好好学做一个妻子,都是哄人的,学做的是谁的妻子?而更可悲的是,先生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一切,日日在她身边,却像个局外人似的,教着她如何成为别的男人的好妻子。 钟离述心里却有底:那小姐便是贵妃了,教书先生便是周士宁,那小姐口中的莽夫便是当今陛下。 “偌大一个王府,一夜之间就散了。从此我那孙女也不见了,听说去找教书先生了。” 钟离述思衬道:看来秋华对周士宁一往情深,二人在王府败落之后不知一起逃到哪里去了。只是,如何后来双双入了宫,而周士宁成了太监呢? “可是,能代陛下去提亲的,必然是机灵会来事的心腹,在王府小住的几天,便看出了小姐与先生之间不同寻常的情感。 陛下哪里会不知道,可他疯狂地喜欢上了小姐,并且在小姐入宫的同一天,将先生送去了净房。 当小姐再次在宫里看到先生的时候,他惨白着脸色,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前鬓边,简易的木板门不能挡住半点风,他就在未清理过的腌臜地方躺着。 他说是自愿的,从此在她身边披荆斩棘。” 秦婆婆说一两年之后,她便受人托付,有人隔三岔五来照顾她,她却不知对方是谁。 为何那日的小乞丐要引着他们来见秦婆婆,而一贯缜密的周士宁却落下了因灾牟利的话柄,一朝失算? 既如此,有些事不能耽搁,要抢占先机了。 三日后,车马再次启程,而这一次,是相因熟悉的路途。 城门就在前方,相因有一种不真切感。离开了半年多,她竟然又回来了。 突然,暗箭破空的声音传来,钟离述一推她,一只箭堪堪擦着她的鼻尖飞过。 一直骑马护在他们马车附近的梧然道:“敢刺杀太子,想也不用想是谁了,他们竟然下这样的杀手。” 他立即催马上前,率领部下与黑衣人混战一团。 好在黑衣人已被击退,钟离述却中了一箭。 随行的太医立刻替钟离述包扎,但伤口有些深,太医说还是要多静养。钟离述攥住她的手腕,一头冷汗道:“你别再自作聪明去找什么草药,给我乖乖呆在府里,听到没有?” “听到了。”相因极其小声道。 钟离述虽然陷入昏迷,脑海中却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府内各人都认识她这个从前的太子妃,她就算是要出去也不难,说不定还会趁着他受伤再次出逃。 本不算严重的伤口,在他心神不宁拖拖拉拉下,发起了高热。 此事惊动了陛下,自然也惊动了贵妃。 相因回来的第二日,贵妃便赐下许多明目的药品,相因心道,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啊。 京中的女眷她没有什么相与深交的,对宫中女子虚伪的亲近也极其反感。只有一人,让她放心不下。 宋文筱,听说上次经此一事,彻底对二皇子断了指望,整日只流连在戏台。反倒是二皇子心疼她委曲求全,反倒对她关注得多了些。不过二皇子也是个可怜人,愉妃就算再欺压宋文筱,巴结贵妃,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但上次巫蛊之事被人当替罪羊顶了出去,二皇子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二人之间没有机会说清楚,不知宋文筱还会不会怨恨自己。 宋文筱每旬都去看那位几乎快被人遗忘的戏子。相因抽了个时间,也去那同一座戏楼。谁知二皇子钟离逍竟然也在。白天的场,看的人不多,相因挑了间雅座,随意叫了些点心。 宋文筱:“你不是什么都不管吗?” 二皇子憋得脸色通红,道:“你我怎么说也是夫妻,我怎么可能完全不管你呢。总之,那种地方不好,你、你以后别再去了。” 淫词艳曲,靡靡之音。宋文筱将唱词抄在桃花笺上。十几出戏的唱词,她用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誊写纸上,没有一处修改涂画,笔画也没有一处松散闲垮。 二皇子懒散,陈相因才不相信经过巫蛊事件一事,他会对宋文筱另眼看待。 相因无意偷听两个人的谈话,但声音还是自己钻入她的耳朵。为了避嫌,她起身欲走,打算改天再和宋文筱好好谈谈。 可刚走到雅间门口,忽听一人叫道:“姐姐!” “嗯?”相因下意识回身。 宋文筱已经眼含热泪地站起,走了几步,扑通跪到她的身前。 宋文筱道:“本来我是绝对没脸来见姐姐的。只是,我自己做的事,总该自己来说清楚。那天我来问姐姐,有什么可以让夫君爱上我的事,是我自己真心想问的。姐姐眼睛中毒是我后来查明,我的香囊中有药物引致,但这件事我半分都不知道。我发誓,若是我事先知道,还用这个来害姐姐,就让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说出来好多了,不然这件事情会在我心中一辈子的。我也不求姐姐原谅,妹妹这就走了。” 相因怔怔看着她,恍如隔世,半晌,才说道:“好久都没吃到我做的点心了吧,中午一块去府上用饭吧。我微服私访这一趟,又在民间各地学了不少菜的做法呢。” “姐姐……” “我早知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怜你我都在他人算计之中。” 相因从前认识的她,是勤俭持家,从不多花一分钱的,却不知,她也会在这样的风月场,一掷千金。 只是她这样落魄的人,也只是去看那落魄的戏子。 这人曾经被请去给大将军厉敬璋唱过戏。 厉敬璋原不爱这些,素日所想也只有兵韬武略,如今看见这样大的排场,更是深深抵触。他已拧紧了眉,但是碍在同僚所邀,不好说什么。卫兵早已在前布置好了八仙桌,老百姓被赶到一旁,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反倒吹得更加卖力。台上的赛银铃早将这些收入眼底,内心暗暗期待着大将军坐得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厉敬璋走到八仙桌前,并未往台上看一眼,只是微微示意同僚,众人这才有序落座。只有几个近身侍卫站在他身侧,其余的一律站到了戏楼的最后一排。 落座后,众人都放松了一些,这台柱子百闻不如一见,他们在战场上厮杀许久未见到这样的尤物,但见她媚眼乱飞,身姿止不住地摇曳,比美酒还更加摄人心魄。 一阙唱罢,台下掌声如雷,抚掌大笑,前呼后拥,有的恨不得涌到台前面去。赛银铃对于这样的场面原是见惯了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唱得好,也乐得享受别人的喜爱。她也清楚自己容貌出众,更清楚可以利用容貌来为自己获得什么样的东西。 可她往正中间那张八仙桌一看,厉敬璋神色严肃地端正坐着,目光看不甚清是落在何处,仿佛在看台上,又仿佛没有。可气的是,他对于赛银铃的表演没有任何反应。 众人热闹过,也察觉出大将军似乎对于方才的戏不怎么喜欢,心里对赛银铃的追捧稍稍落了下去。 月琴声不息,赛银铃叙叙唱起了另一只曲子,厉敬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赛银铃心中这才定了定,继续翩跹起舞。台下无一不痴痴醉了。又一阙唱罢,方才同样的情景再次上演,厉敬璋的神情倒还比方才更加凝重,眉头皱得更深。 赛银铃大感挫败,自从她十三岁出科,一曲成名,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无论她在台上怎么卖力气,竟然都不能讨得台下主宾的欢心。再看其他叨陪的客人,神色也不那么轻松了。 赛银铃听见班主在帘幕后低声叫她,她慌地一行礼,逃了下去。 鼓点乱了一瞬,很快与琴声又杂合在一起。 在这关头,那名小戏子被推了上来。宾客没有敢鼓掌的了,留给他的是更冷的场子。班主不愿让赛银铃砸了自己招牌,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戏子上去就算是挨顿打又如何。 赛银铃倒是在心里暗自盼着这位练功刻苦的小师弟唱砸了才好。小戏子坦然上台,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冷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约莫过了一刻钟,整座戏楼里也还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好!” 突然,在一个大家都没有料到的节点,厉敬璋一下子连拍数掌,乐不可支。 小戏子被吓了一跳,宾客们也不知是哪里唱得好,让厉敬璋竟然这样高兴,不过大将军高兴,比什么都紧要,当下也都紧跟着鼓起掌来,交头接耳赞叹这位小戏子唱得好。 老班主松了一口气,睨了赛银铃一眼,退到了后台。 事后,副将问厉敬璋,到底是何处称了他的意,厉敬璋一愣,随即惭愧地笑笑,道:“其实,我并未听台上唱了些什么,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古兵书的一种阵法,怎么也想不明白,苦思一下午,竟让我想通了其中关窍,难得啊难得,真是快哉!”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苦笑出来。 小戏子刚因为讨好了大将军而在戏班的日子好过了些,不但赛银铃都不得不对他客气几句,众师兄也不再随意指使他。可不几日,这真实的情况就传扬开来,惹得同班师兄弟对他大肆嘲笑。 赛银铃更是将那日憋的气都撒到了他身上,“本就是只黑鸡,还真当自己能变凤凰呢,你唱成那样,还想成名,做梦吧你!” 厉敬璋想,当日在场的人不少,还有许多看戏的老百姓,若是因为这场误会,让那名戏子受了些不公的待遇,那可就不好了。 厉敬璋知道副将是每旬都少不了堂会的,就近的一次堂会,他特意让人带他到后台,亲自向那名小戏子表达了歉意。 小戏子简直不敢置信,以厉敬璋这样的身份,别说误会,就是当面羞辱他也是使得的,而眼前的这一位,竟然亲自向他登门致歉。 掀房顶的掌声,以往,都是给赛银铃的。宋文筱却独独只看得见失意人。 小戏子的境遇并没有因为厉敬璋的登门而有所改善,大家只记得住大将军谦谦君子,却不再有人买那小戏子的帐。 也许在宋文筱眼里,他们本是一样的人。 钟离述调养多日,闲着没事,就总是眼神放空地看向相因。相因总觉得,她这次回来,不会这么太太平平的,总有风暴隐隐欲来。 这不,这日钟离述不在,就有宫人来传她进宫。 椒华宫中,太后、陛下、贵妃、长公主、孟思嫣都在,还有一众粗布麻衣的百姓跪在地上。 陈相因站在他们身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都是小人物,在太后贵妃面前,以面贴地,两手微微哆嗦,不敢四处乱看。 就听其中一人说道:“小的时候的确是很穷的,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还隔三岔五地接济她们。只是相因从小便心高气傲,不大看得上我们。后来她跟着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朋友出去赚钱,周围的人说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我们也就渐渐疏远了。也就是几个月前,不知道相因去哪里发达了,每个月都能往家里寄好些银子,我们这些人,原是高攀不上的。” 相因看见二老还颇有些亲切,毕竟是她在异国除了许大虎,还能遇到的家乡的人了。 第36章 “妹妹——”千钧一发之…… 太后发话道:“你们上去认认,哪个是陈相因?” 相因几乎脱口而出要叫亲戚,突然余光扫到几个宫人微微晃动的目光,立刻意识到或许来者不善,估计不是一块玉佩能解决的事了。 相因留了个心眼,没有先上去相认,而是等着二老仔仔细细看了遍后,用粗糙油腻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便是眼前的这一位了,哟,果然进宫成了贵人,这通身的气派就是不一样。飞上枝头变凤凰,恐怕相因也不愿与我们相认了。” 相因听她阴阳怪气地说完,默默躲开她的手指,太后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问道:“太子妃,这是你的亲戚吗?” 相因答道:“回太后,是的。” “相因小姐之前在我们那里却是做过杂耍,我如今已经改邪归正,以前偷的骗的人家的钱也都还回去了,哦,我们当地的官府是能证明的。不知道相因小姐的钱还回去了没有。” 这句话可谓直接在太后心上戳了一刀,她最钟爱的皇孙,天之骄子,何等尊贵,居然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成何体统,太后只要一想到他们还共处了几个月,就心痛得无以复加,生怕皇孙会被她带坏了。 太后又看向那几名虞疆风俗打扮的宫女,“你们认认你们的主子。” “眼前这位绝不是我们公主,她们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就算是她穿着公主的衣服,也绝不能借得公主半分。更何况,公主的肩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太后若是不相信,尽可派人查看。” “那日暴雨如注,公主躲到里面躲雨,谁知就被眼前的这个骗子趁机调换了身份。” 孟思嫣上前道:“如此,最好还是验一验,凭这几位口舌之能,并不足以让人信服。若是他们认错了,岂不要冤枉了表嫂嫂。我看,不如当庭一验,即可还公主清白。” 长公主眯了眯眼睛,从前倒是未发觉,她这个表妹如此的有计谋和为相因着想。她一直知道孟思嫣对钟离述的情谊,心想也是个可怜人,却不料如今有这样的手段。 “来人啊,给我验验这个‘公主’!” 周士宁一甩拂尘,立刻有几个宫女贴了上来。 相因下意识揪紧前襟,大声道:“谁敢!看来上次被太子爷挑断的手筋已经长好了。” 闻听此言,仿如惊弓之鸟,几位宫女顿时觉得手又疼了起来,一时不敢上前。 周士宁道:“太子妃说笑了,太子那时也被人蒙骗其中,若是真的有人趁火打劫,相信太子自能慧眼辨真假。” 两个人已经抓住了她的衣领,长公主起身道:“太后,想那陈相因也是个女儿家,大庭广众之下要露出肩头,怎合礼仪?儿臣看那几个证人颇为可疑,若是验过为真,那么公主为此‘莫须有’而受辱,虞疆发难,太后和陛下欲如何行事?” 贵妃道:“那么就带到暗室去验,总可以了吧?大家同是女子,又都是她的长辈,有什么看不得的?” 就在长公主挣来的这几息之间,宫女已将她的衣领微微扯开了一点,相因猛一发力,甩开几人,留下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突然冲出大殿往外跳下。 “妹妹——”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轻柔且熟悉的声音响起,相因的脚下一个踉跄,径直扑了下去。她下意识朝声音源头回头望去,那人正快步向她走来,“公……”,她猛然想起太后和贵妃还在大殿之上,硬生生压下了“公主姐姐”四个字。 只是,她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时,她才转过头来注意到在她眼前,是一双鎏金漆黑的官靴,被蟒袍遮盖住鞋尖。相因一个激灵——来人正是钟离述。 她抬头去看,衣摆却只是堪堪擦过她鼻尖,来人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径直往前走去。 相因摸摸鼻尖,爬了起来。 “你们不过是公主身边几个擦拭花瓶的宫女,连公主平日用的钗环都记不住,还敢污蔑以近□□?” “你既然自己就是个骗子,如何让人相信你的话?听闻你酗酒赌钱欠了一身债,怎么,债都还完了,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认亲?” 宣和公主一进殿,就准确地对着地上跪着的两队人马发问。 店老板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比殿上那两位还要威风,连忙改口,“时候久了,我也记不得了,这个,好像是陈相因,也好像不是。” 哇,公主姐姐耍起威风来她真的是望尘莫及。 长公主道:“行了,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思嫣,我是万没有想到,你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以往我念你年少,知错能改,又可怜你是大舅唯一的女儿,才不忍心责罚你,如今,是没什么可求情的了。” “不要啊,长公主饶命啊长公主。”孟思嫣是真的慌了神,顾不得擦眼泪,跪在地上死活不走。 “我不要你的命,我会尽快给你择一门婚事,你也不小了,别再耽误下去了。” 剩下的便是钟离述要处理了。 “周士宁,虽然对主子惟命是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辨黑白,不明是非,打五十大板。” 贵妃一下子跪到陛下面前,声泪俱下:“陛下,大太监忠心侍奉您,怎能受此屈辱之刑?驭下不严,请陛下惩罚臣妾便是。” 菡蓉道:“贵妃这说的是什么话,奴才就是奴才,贵妃身份尊贵,打不得罚不得,他们做奴才的不知道帮着劝劝,还助纣为虐,岂有不罚之理?” “陛下开恩呐,这五十大板下去,会要了人的命啊。”贵妃顾不得发丝缠乱,只一昧地求情。 “那不知若是今日没有宣和公主的帮忙,会不会有人要了太子妃的命?”菡蓉冰冷地说除这句话。 贵妃只觉得恍惚,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一、二、三……” 重棍之下,只有短促而压抑的忍痛声,可这声音却比撕心裂肺的喊叫还让人揪心。 “十九、二十……” “不要了!”贵妃一下子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在了周士宁上方,“陛下,剩下的棍子,让臣妾来替代吧,求陛下开恩。” 菡蓉道:“不过是一个奴才,贵妃就心疼至此,难道太子妃就活该被人用刑吗?” 贵妃道:“臣妾错了,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饶恕。”她说的情真意切,是前所未有的低头。 右耳边垂下来一缕黑发,蝴蝶夹也斜斜挂在一边,长公主内心不得不服气,就算是这钗环散乱的狼狈相,贵妃仍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风韵,我见犹怜。 陛下更是不忍心:“罢了罢了,罚俸三个月,若有下次,朕定不轻绕。” 贵妃回头擦去周士宁额上的薄汗,咱却恍若不觉,抬手将她的碎发绕过耳后,又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地垂下手。 深夜,贵妃拐到大太监的住处,特意探望。 他果然睡不着,见着她来,眼神警惕地看了看她后面。 “贵妃娘娘您怎可来这里,我不过是一个奴才,不敢劳您大驾。” “我怎么可能不来,你怎么样了,我看看伤处。” 周士宁连忙往里躲了躲,可只是轻微的牵引,都惹得他倒吸一口气,“不打紧,娘娘您快回去吧,若是让人看见,告到皇上那里去,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白天您太失态了,怎么可以就那样扑上来。” 贵妃的眼泪只一个劲地往下流,“我,我担心你。” 周士宁沉默了一会儿,挽了挽袖子,用最里面最干净的一处替她拭去泪水,“好了,莫哭了,这么点小伤不打紧的,宫里哪个奴才没挨过板子,过几天就好了。” “不行,我还是得看看,有没有小太监给你上药啊?” “唔,上,上过了。” “真的吗,我不信。”她是最了解他的,入宫前他也是如玉公子,心中自有他的骄傲,如今伤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轻易让人看呢。 想到此处,她便更是泪流不止,“你,你若是再不上药,我便把宫里所有太医都叫来,把你绑起来上药,看你如何,呜呜……” 周士宁哭笑不得,只好发誓等她走了一定会上药,并且把小太监叫过来,贵妃这才堪堪止住哭声。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三皇子一会儿该找你了。” 而另一边,相因跟着她的公主姐姐回到驿站,抱着她不撒手。 正牌的宣和公主摸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歪打正着,公子知书达理,对我很好。我反而怕你要让我换回来呢。你不知道,这样平淡的日子,我期待了有多久。” “可是,太子他有权力,也不会让公主姐姐吃亏的。” “我冷眼瞧着,他只有对你才会这样,若是换了我,恐怕要有不少亏等着吃呢。” “可是姐姐温柔和善,没人不喜欢的。” “那孟思嫣不也是貌美如花,受尽荣宠,你可曾见太子正眼瞧过一眼?” 相因点点头,心里烦乱。 宣和公主又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次我带来了一个人。” 院子极为隐蔽,可进了院门,却别有洞天,古朴雅致,让人看得心旷神怡。木屋“吱呀”一声开了, “娘!你怎么在这儿?” 她方才在殿中还在想,为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能给她挖出来,娘亲却没被抓起来当人质,她还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原来那时娘亲已经跟宣和公主同在路上。 “娘,你过得怎么样啊,家里粮食还够吃吗?” “够,够,多亏了大虎,他隔三岔五地寄些银子过来,过得去。”娘说着往身后看了一眼,相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大虎! 相因忍不住往下面瞥了一眼,她很关心他的健康,可当着娘亲和公主姐姐的面,她又问不出口,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好在初月也看不清楚。 “你可不要把我忘了啊,是我把伯母一路接来的呢。” 这么说,钟离述是派他办事去了,今晚安排他们见面,也是钟离述的主意? 从驿站出来,相因总算逮了个机会问道:“你,没变成太监吧?” 大虎瞪圆了眼睛看着她,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说什么胡话呢?” 只一句,相因便明白了,钟离述是故意吓唬她的。 大虎道:“还是让卫队送你回去吧,我就不去了,免得府里的某个人看见我就想杀了我。” 相因道:“大虎,多谢你了,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留在大夏还是回虞疆呢?” 第37章 如此这般伤势反复,夜里…… “目前看来,还是留在大夏吧,放心,我会谋个差事,不过哪天想回虞疆了也说不定。” “好,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回到府中,灯俱灭了。 相因小心翼翼爬上床,一把被人捞进了怀中,细长的手指轻轻在她肩头打着圈儿,“都说清楚了?” “嗯。” “不会再吵着要和你的公主姐姐换回来了?” “嗯。” 温香软玉在怀,钟离述有些出神:其实对于任何一个王妃来说,背景、才华、美貌,缺一不可。可对他来说,假的更好,他就不怕她背后的那些势力生生冲淡了两个人的感情。其实,任她是偷抢拐骗,还是杀人凶手,与他不过臭味相投。 钟离述甫一开荤,正是瘾大的时候。可偏偏不巧,第二日,相因便来了葵水。 钟离述躺在床上,一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揉捏着相因的软嫩的手指,长吁短叹。 相因明知故问,道:“怎么了呀?” 钟离述望着房梁,道:“孤今日读书,觉得一个成语用的特别好。” “哦?是什么成语?” “画饼充饥。” “……”,相因无声又尴尬地笑了笑,“不然,我帮你?” 钟离述挑眉看向她,显然有些疑惑她要怎么帮。 相因邪魅道:“用手?” 钟离述重重出了口气,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连这都懂? 相因只觉钟离述擒住她的手滚烫,盈盈美目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钟离述又说道,“如此说来,孤今日读书,觉得另一个词也用的特别好。” “哦?又是什么?” “隔靴搔痒。” “……”相因咳了咳,无奈道:“哎呀,只有几天而已嘛。” “孤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可能要生病。” “啊?”相因立刻紧张起来。 “没事,小事。可能就是内火太旺吧。” 钟离述这几日倒是有别的事情分神,陛下嫌宫中闹腾,去秋猎散心,谁知却被山中野性未驯的猛兽扑伤。他少不了往宫里跑。 长公主守在病榻前,陛下将一手搭在额头上,道:“不用太过担心,以前受过多少比这更严重的伤,养几天就好了。” 陛下叙叙说着:“那猛兽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去北厥救你们……救你的母亲时候,在深山老林里也跟它们面对面过好几次,每次彼此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就是了。菡蓉,我总是觉得一辈子很长,转眼间,朕都老了。” 一辈子很长么,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觉得人生如白驹过隙,上苍根本没有给她那么多时间。上一世她如此想,这一世更甚。 “父皇,睡一会儿吧,我给您熏上香。” 白色的香笔直地悠悠上升,月光下泛蓝的小院里,连香似乎都悠悠泛着蓝光。伤处依旧啮食着他的梦境,不得好眠。 他心里嘲笑自己,真是年纪大了,从前受点伤,抹上药便不觉得痛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反反复复没个尽头。 第二日天不亮,贵妃就来了,对着太医们撒气道:“陛下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一日日更加严重,你们这些太医都是怎么做事的?” 她没想到,菡蓉比她到的更早。 贵妃日日求见,领着三皇子从日出站到日上三竿。 陛下嗓音已然塌了下去,紧紧握着长公主的手,近乎恳求:“我想见她。” “明天再见吧。” “朕有话要交代。” “明天再说,不是一样的吗,陛下身子虚弱,应当养精蓄锐。” 她要让贵妃尝尝见不到陛下的滋味,也要让她儿子体验体验她和弟弟从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果然,她听到三皇子在外面问:“娘,父皇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陛下当然也听到了:“皇儿在找我,快让他进来!”他命令长公主把门打开,可是却发现她根本不怕他。 如此这般伤势反复,夜里难免,终归成了太子摄政。 首要一步便是铲除朝中奸佞。手足情深,他要让三皇子亲自铲除一直在他身边的大恶人。 贵妃正在窗边描她的金色花钿,猛然听人说周士宁被三皇子绑了起来。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最害怕的事情,她不怕失宠,不怕死,就怕三皇子与周士宁走向敌对面。玄儿怎么能跟他成为敌人呢。 等她赶过去时,钟离玄的剑已堪堪指向周士宁的脖子。他的剑法都是陛下手把手教的,虽然小小年纪,依然能驾驭这把极重的宝剑。 “皇儿,不要——”贵妃在门口踉跄一下,几乎是连爬带跪地扑到周士宁身前。 “不要?为什么不要?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连父皇都要杀了他。父皇那么疼我,我一定要替父皇排忧解难。” 周士宁笑了,他从来的笑里都有一种阴森森的鬼气,唯有现在,却如三月阳春。 他身上被用过刑,已然有些支持不住。贵妃再也不顾忌什么,横竖陛下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宫里了,她将周士宁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身上。 周士宁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话,断续道:“他死了,我的价值也就到头了。三皇子除掉我,便是大夏国的功臣,从今后有三皇子护着你,我也没什么好不瞑目的了。” “不要,他不能杀你,他是,是……” 周士宁道:“他,他是……”他的眼中倏然又聚起了光芒。 贵妃道:“是,是……” “是那一晚……” 他永远都忘不了的那个晚上,也是他此生活下去唯一的希冀。 “所以他绝不能杀你,你也决不能死。”贵妃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周士宁的前襟上,带着独有的脂粉香气,是陛下赏给她的,大夏独一无二的脂粉。 周士宁仿佛突然来了精神,他攀着她的脖子,逐渐坐直,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跟你说,我……” “奸贼!”一直站在他们身后默然不语的钟离玄突然挥出宝剑,当胸刺入了周士宁。 周士宁和贵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惊到了,待反应过来,周士宁已然吐出了一口鲜血,而贵妃则大声疾呼命人去传太医来。 她的发髻散乱,裙摆上的流苏被泪水和血水玷污,已经粘到了一起。 然而,是不会有任何太医赶来的。因为,踏进门槛的,是马上要成为新皇的钟离述。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一个没有丝毫皇室血脉的人来继承大统。”钟离述撂下这一句话,便让人去禀告太后。 太后听了这话,仿如晴天霹雳,她保了这么多年,几乎把全部身家都搭上的皇孙,竟然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钟离述转身的时候,长公主已经站在院中。披着满身霞光,不知在哪里立了多久。 钟离述走到她面前,长公主道:“玄儿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父皇了。” 钟离述两手背在身后,身影被暮光拖得很长,道:“为何?” 长公主道:“我自有打算,而且他也没有几天了,何苦再去气他?” 钟离述微一沉吟,道:“好,但听长姐安排。” 长公主来到元极殿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已快收拢,却还挣扎着发散出最后的热,光束也更加清晰。殿内却还没有掌灯,陛下又在看那个黑色的木匣,连同他瘦削下去的身形一起,黑黑地掩在将近的黑夜里。 长公主端了一碗药,放到床头,将那黑木匣抱走,“别看了,养养精神。” 陛下看了那碗药一眼,又看了看长公主,又向门外望去,问道:“太子呢?” 长公主有些诧异他会主动问起弟弟,便道:“有些事情要处理,他今天不会来了。” 陛下似乎在等他,听到这个回答,本就趋近无神的目光更加黯淡下来。 “你小的时候,也是不肯喝药的,嫌苦,你母后要哄好久才肯喝一点点。”陛下笑了,可随即便是一阵急咳,他没拿长公主递过来的手帕,继续道:“太子则不然,不论多苦的药,从来都不肯皱一下眉头。” 长公主面无波澜,殿内无光,她也就不用在陛下面前假装乖顺,冷淡道:“别老想着这些过去的事情了,快喝药吧。” “人老了,便念旧。” 长公主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为何念念叨叨总是这几件事情,因为他也只记得住他们姐弟这点事情了,此后他们的人生,他都完全没有参与过,又哪里来的念想呢。 见长公主不答,陛下慢慢端起药碗,深深看了长公主一眼,然后一仰头,尽数喝了下去。 长公主指尖微颤,却还是双手稳稳接住了陛下递过来的碗,只在放到桌上时,磕碰出刺耳的“叮”的一声。 “朕驾崩后,你会如何发落贵妃母子?” 长公主直视着他,道:“父皇何苦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他们孤儿寡母,也实在可怜,既然你们姐弟如今都大权在握,便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也并不会妨碍到你们什么。” 长公主坐直了身子,仰头道:“父皇,你维护他们的还不够多吗,儿臣只不过是用自己经历的十分之一去对付他们,父皇就心疼了?” 停了一瞬,她又道:“父皇放心,儿臣不会杀了他们的。三皇子为朝中除一大害,有功,儿臣会送他去封地,好好当他的王爷,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他、他杀了周士宁?”陛下突然挺身,呼气急促,却没有进气。 长公主也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道:“周士宁是个大奸臣,人人得而诛之,这有何难?三皇子必然也能分得清对错,亲眼看着他死在贵妃面前。” 周士宁、贵妃…… 陛下渐渐缓过来,重新躺倒,眼神却放空,好似千样人面在眼前轮转。 “朕的一生,也没有什么功业。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深植已久,朕没办法把他们都连根拔起。太后权欲极大,贵妃和周士宁联合起来弄权,便是从前你母后,也是不肯在皇权上多让半分。朕终究是庸碌地过完这一生。” 顿了顿,他才下定决心道:“朕做过一个梦,皇后客死异乡,你们姐弟被奸臣残害,所以当上天重新给朕一个机会,重来一次……” “什么?”长公主突然怔住了。 “朕不是在说糊涂话,等朕重生回来的时候,便是掏空了国库也要灭了北厥,可谁知,他们竟然先一步杀害了你母后。那时朕万念俱灰,便想着要加倍补偿你们姐弟,所以朕即使知道那药——”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那药盏,一滴都没有了。 长公主突然将身子伏向他,头上的珠翠冰冷地击撞着,“你知道?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还要……” 第38章 她不甘心问道:“刚才起…… “即使重生一回,朕发现许多事情仍旧改变不了,太后毕竟与朕有母子之情,贵妃纵然早年与周士宁有苟且之事,但朕也是真的喜欢她,也是真的离不开周士宁把持局面。所以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你们姐弟心里好受一点,多少替你们母后撒撒气,朕不在乎。” “朕也不是个好皇帝,少时艰苦,所以有了锦衣玉食,断不能再接受节俭的生活。为了大夏的面子,和朕的面子,就要修建皇陵,为了孝道,先帝的陵不能凑活,朕的陵墓就更要宏大。” 一滴泪滴落下来,重重砸在黑木匣上。 “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长公主只觉得胸中来回激荡,仿佛被一只大手揪住,喘不上气来。她还是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零星散落着的,尽是孩童的玩物。 她再仔细一看,心里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竹蜻蜓,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也是陛下亲自为她做的第一个生辰礼,还有那小木马,钟离述爱不释手,最下面压着几张皱褶的彩纸,是他们姐弟最爱吃的那家糖果店特用的糖纸。 眼泪已经止不住,长公主的声音哽在喉间,“你……” “你们是长女长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必得如此对你们,才能保得住你们。除了这一箱物什,朕再也没有跟你们姐弟相关的物什。只是,朕与你们是如何成了今天这副局面……” “玄儿终究比你们幸运,朕可以肆无忌惮地宠爱他,又有述儿这样的大哥护着……” 他的精神如同那日光,将尽,将殆。 他用不太看得见的眼睛追逐着那最后的一点光束,抬起手仿佛要握住虚无缥缈的斑影。 “述儿会比我更会当个好皇帝,他、比我心狠。” 那只手彻底垂了下去。 过了很久,长公主才慢慢将他已经冷掉的身体抱起来,抱在自己怀里,任眼泪肆意挥洒。 第二日,三皇子便被安排去了封地。 他拉着钟离述的手不放开,仰着小脸看他:“大哥,母妃说要送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一段时间,你会等我回来吗?” 钟离述只不说话。 三皇子又道:“等我回来,我把小青蛙都给你玩,你一定要等我哦。” 钟离述摸摸他的头,道:“好,我把你的小青蛙都好好珍藏着。” 等三皇子上了车,车轮已缓缓转动,他又钻出一个小脑袋,道:“大哥——一定要等我哦!” 钟离述终于成了这间宫殿真正的主人。 相因也随之搬了进来,只是还没捂热,便有人来报二皇子妃早产,让她过去看看。 血多到止都止不住,相因一直跪在佛堂里,无比虔诚地跪拜。她的小镜子神一直都是准的,她心里默默祈祷,只要宋文筱能够平安顺利生下孩子,就算是她没有子嗣,也没有关系。她知道,只要用来交换的,她心中的神就一定会答应。 她在心里小声说,如果神答应她的请求,就让这时候起一阵风,吹动檐铃,她听到檐铃响,就是神仙答应了。 她默数:一、二、三、四…… 突然,小丫鬟惊慌地跑了进来。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刚才突然有个檐铃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没砸到您吧?” 陈相因突然睁大眼睛,往门外望去,果然,檐铃滚在地上。 她不甘心问道:“刚才起风了吗?是风把檐铃吹落的吗?” “没有啊,我一直站在院子里,没感受到任何风,就是因为无风而落,大家才都觉得奇怪的。” 不好! 陈相因一颗心砰砰直跳,檐铃落到地上,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意思是……神仙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拽起裙摆,快步往内屋跑去。果然,产婆两手鲜血出来请罪,太医已经跪了一地。“王爷恕罪,奴才们、奴才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二皇子一脚将他们踹开,大步走进去。过不多时,又出来叫相因也进去。 宋文筱脸色苍白躺在床上,肚子仍旧高高地耸立着,伸手让两个人都到她的床边。 “姐姐,其实按照礼数,我该称呼你嫂子。只是我喜欢叫你姐姐,那样亲近。以后,侄子就拜托你多费心了,二皇子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是个小孩子?你和皇兄也多多照看二皇子,他总是粗心大意,什么都不在乎……” “文筱,别说了,我会好好照看自己的。对不起,对不起……”二皇子疯一般地抽泣着。 见她似还有话要对二皇子说,相因捏了捏她的手,先退了出去。 钟离述脸色沉郁地坐在那里,太医和产婆一动不动。 相因跪在了他的面前,“你不是说,不用求神拜佛,神仙不肯答应的愿望,你也会替我实现的吗?让文筱活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钟离述心中刺痛,说:“对不起,这已经超出了愿望。” 那府外的田庄铺子不好管,管家侍从都是从前贵妃和大太监安排下的人,宋文筱根本拿不住他们。 田庄铺子年年亏损,她都是用自己的嫁妆去垫。实在入不敷出了,管家们会说她御家无方。她本就是思虑重的人,身子快被透支干净了。相因似乎有些明白,她看戏时,为何那样的沉迷,那样的挥金如土。在宫里府里得不到的,受到压迫的,便要在另一个地方发泄出来。 “她为什么这么傻!”二皇子跪在宋文筱渐渐冷掉的身体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为什么这么傻?或者说,宋文筱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当年贵妃挑了她来,就是为了给她自己和愉妃拿捏的。二皇子从前不愿管这些事,甚至连自己身上有几个大子儿都不知道。后来对宋文筱有所改观,可男人家哪里会想象得到女子管家的血泪暗吞。 宽大的袖袍里,钟离述将手探了过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相因无声地落着泪,一串一串,无声地落在袖子上。她终究没有把方才心中所想说出来,不过自此之后,她在京畿,就没有朋友了。 二皇子心伤,从此也远避东郊,不问世事。 相因随钟离述到皇陵吊祭,她知道钟离述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与他从未看懂的父皇说一会儿话。所以,她并未跟到近处,只在外围赏着周遭的风景。 可不远处草丛拨动,新帝祭陵的日子什么人敢进来? 她当即命人拿下,带到近前一看,却原来是秋华! 那日她跳入湖中逃跑之后,就再未见过这个人,回来之后,钟离述说她也逃掉了。相因那时就奇怪什么人能从钟离述手下逃脱,今日在这里见到她,就不奇怪她的本事了。 只是她瘦了很多,眼底发青,脸上却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而是难以名状的痛苦。 秋华道:“先皇后与陛下是要合葬的,反正陛下也不想见到贵妃,我偷来与周士宁葬在一起。他们生前从未得到过的,死后能圆满一些。” 相因一时不知该为她的忠心感动,还是为自己一直被蒙骗在鼓里而懊恼,问道:“你为什么对贵妃那么死心塌地?” 秋华道:“其实我不是对贵妃尽忠,而是,对大太监周士宁尽忠。” 她叹了口气,“那年我刚被没入掖庭,宫里的老嬷嬷们都看不起我,动辄打骂,只有他明里暗里帮我一把,后来更是调我去服侍贵妃。我十三岁那年被送到虞疆,早就在准备着为虞疆和贵妃牵线。” 相因明白了,这是早就布好的一着棋,从十年前就安排下了。 秋华极为动容,继续解释:陛下连年征战,光是在北厥,就耗了十数年,再加之修建皇陵,国库便是座金山,也早就掏空了。为了补上这亏空,自然要加之于民,加之于商。 那些商贾大户,纵然白发苍苍,竟然不惜弯下膝盖,叩头叫周士宁这足以当他们儿子的人为‘干爹’。之前的总督,每逢赋税使百姓怨声载道,几致反叛,便会将目光瞄上这些商人。毕竟,随便抄一个人的家都能将国库充盈起来。可周士宁则不然,对于那些老实本分,一点一滴靠着自己本事富起来的商人,他护着,虽然少不了拿他们的孝敬,实则是为了让他们心安。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他一点好处也不拿,商人们倒是会担心,他哪一天就抛弃了他们。 可周士宁这样的做法,自然得罪了不少没办法再如实上交赋税的官员,也得罪了另一些不受他庇护的商人。 说到底,周士宁做这样的事情,为的是陛下。前线几万战士不能没有粮草,陛下问他要,他就得拿出来。 其实改革的法令确实增加了不少税收,也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但是因为主持的人是他,注定这法令跟他这人一样,都是又脏又臭,上不得台面。 此次淹田,他早已预知百姓提前避开,并无人员伤亡,可是百姓被另一伙人煽动以绝食来拒绝改种,以致被活活饿死,甚至被边境的亡匪趁火打劫,的确非他本愿。 若是换在以前,以他的权势,绝没有人敢跟他顶着来,可如今太子日渐得陛下信任,倒是有人看到了新的机会。钟离述给周士宁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或者说,是钟离述给三皇子的压力太大,而贵妃在陛下面前,也不复往日,他这才甘愿冒险。 “公主,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替他们传递些消息,我不会伤你性命。” 相因也叹了口气,道:“你叫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公主。” “是,可是奴婢一直把你当成主子。你和真正的宣和公主一样,心地善良,勇敢无畏。即使是错上了花轿,你也很坦然地面对未知。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相因惭愧,若不坦然,又能怎么办呢。 “你放心,从今天后,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她虔诚地磕了一个头,整理好披风,转身而去。 相因一转身,正巧不远处有人在等她。 “碰见谁了?” 相因想了想,道:“秋华。” “你倒是很诚实。” “因为你说过,我的那些小伎俩也骗不过你。” 钟离述摸摸她的头。 相因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会怎么处理她?” 钟离述也实话实说:“我会派人跟着她去将贵妃和周士宁的骨灰合葬,之后若是她不自尽,我的人便会帮她一把。” 相因明白,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容忍了。 回宫之后,长公主早已备下宴席,只是对于父皇的事,只字未提。 这天下,是他们姐弟的了。万丈荣光,于钟离述眼中,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