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爱》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愚者之爱 作者: 汞齐 简介: 「夢に見た絶景だ。」 我几乎是以一见钟情的方式迷上真澄的。那时他和我都在读高中,我们不同班。我小心翼翼地揣测着他的心思,走得越近,就越仿佛陷入了他的节奏里。我与真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当得知他也想成为漫画家后,我一直琢磨着与他合作画漫画。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漫画而得以维持。 暗恋是一场注定长达多年的、稳扎稳打的拉锯战。 成功与否,在我心中总有这样一天——就好像长跑比赛最终总有冲刺的时候,我会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思——那就是结束。成功与否,总会有这样一天。在那之前,姑且与真澄维持着最好的朋友的关系。他从宇宙中来,带着我琢磨不透的光与热。我走在漆黑的海里,追逐着顶上闪烁的他的影子。 深夜中,真澄睁着犹如黑猫一般的眼睛——他静静地注视着我。 阴郁的大型犬×氛围奇妙的轻飘飘男子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真澄,山岸 ┃ 配角:山岸美海,井上白,森田拓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正在追求一个无法得到的东西。 立意:构筑正常的情感关系 第1章 、偶发 有一只蚊子的影子停在真澄的枕头上。我将手机稍微侧了侧,好能判断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的动作小心翼翼,为的是不照到他的脸。我生怕半夜将他惊醒了,他不是和我一样的夜猫子,有着比我稍微正常一些的作息。 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头发。就像藤蔓,在枕面上蔓延生长,或令人想起寂静的春天——有一点燥热,但还不至于用「暑气」二字称呼的时候。 那时我正在为仿佛无休止的的花粉症苦恼。因为收到了他的LINE,说想到附近的山上去转一圈,我就跟着去了。 那可真是地狱。杨树和杉树的数量简直不要命的多,即便我每天都有服用组胺抑制剂,被扔进花粉和杨絮的海洋里也会完全没辙。 空中仿佛飘着大雪,从辛辣的角度说或许更像是因燥热从空气中析出的盐晶。 我不断地打喷嚏。因为受到邀约,我换了新买到家却几个月没穿的黑色斯凯奇,没过多久那上面就沾了一层泥土。 风的形状被白色的杨絮固住了,犹如海浪一般,一阵阵地往我眼前涌来。 真澄走在前面,和我不同,他的鼻子没有这么娇弱,完全是个没事人。 那天他穿着深红色缎面的夹克,上面绣着一只白色的老虎。 他的动作很灵巧,半是走半是跑跳地顺着没有路的地方上去,下面是阔脚的卡其色休闲裤,袜子很短,露出一节脚脖子。我跟在后面。 身高在这时没有任何用处。我从风衣口袋里剜出纸巾来,盖在鼻头用力地擤。 鼻涕立刻会流出来的感觉消失了,鼻翼却像没有了知觉一样。 接着,眼泪和咽痛也似有似无地追了上来。已近夏日的深绿树木在眼前摇晃。 此刻我已无从分辨眼前的一切,头晕乎乎的,像掉进了酒缸里。这时真澄忽然回过头来。 我可能在未来十年里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他站在距离我高出半米的位置,身体还没有完全转向,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姿势垂下目光来看我。 和往常一样,此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天空呈现接近靛蓝的宝石蓝的颜色,顶空不见云彩。“你不舒服吗?”他这么问。 “我还好。”我说。这当然是谎言。我在担心包里带着的纸巾的数量,但没有后悔今天出来这一趟。 我好歹看到了真澄的脚脖子。“可能走得过久——我有点累了。” “山岸平时很少运动吧?再稍稍努力一下,马上就到山顶了。” 真澄笑了。如他所说,我是个不喜欢运动的宅男。但他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比我这个「几乎不运动」高了一点点,达到了「偶尔会运动」的程度,他那比我矮上许多的身高就是证据。 如果不是花粉症作祟,或许我的体力还比他稍微好一些。这也无妨,我并不排斥他笑我。 借着这个机会我得以被他抓住手向前拉了一把,好登上他所站立的小土坡。 这不过是一座小山而已。也不是很高,站在这里能看见城市。 我心里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如果顶上有烟花正在燃放也好,这里算是个还说得过去的观景点,但最近没有到任何一个节日; 又或者退一步,能看见星星也好,现在却是下午。陪伴我的只有仿佛以轻微力度抓挠着我的燥热与引发一系列过敏反应的飞絮,再来便是真澄——他站在我身边。 刚才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我发现不同于掌心包覆着一层汗液的我的手,他的手掌还是凉的,一点汗水都没有出。 和山下相比这里风很大。真澄外套下面穿着露脖子的圆领衣服,这令我疑心他会不会感觉到凉意。 当我察觉到自己正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脸的时候,担心自己的微妙心思会被察觉,我立刻别开了视线——他的脖子上有一颗痣。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它被头发遮住,又因风将真澄的头发吹起而显现出来。 我似乎失去了意识。直到我出了丑——因为花粉症,我的鼻涕流到了嘴唇上,这场景被真澄无意识瞥见了。他再次放声大笑。 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当意识到附近并没有什么值得驻足的东西之后,我和真澄十分默契地下了山。 回去的路上照例是杨絮的风暴,相较于刚才情况要好得多,因为风变小了。 下山路上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小水洼,上面也积满了杨絮,犹如一个微型的停满天鹅的湖泊。 我不知道真澄有没有意识到我的花粉症,并在下次邀约之前多少考虑一下我的身体状况。 这只能靠旁敲侧击,因为我更担心他会因此有所顾虑,以后不再邀请我了。 那时我和真澄认识了几个月,或许已经十分熟稔,或许不是,希望我没有自作多情。 而现在,在我因为一只蚊子而以偷窥般的眼光看向熟睡中的他的脸时,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过去与真澄出游时的经历。 我和他挤在间这小小的屋子里。因为他出游订错了房间,正是旅游旺季,也不好调换。 刚进房间时他还会用有些分寸的难听话语抱怨商家与粗心大意的自己,没过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是生物钟与疲劳的双重作用。 睡前真澄花了很长时间与房间内的蚊子作斗争。他对外是一副守规矩的小少爷的形象——因为他是独子,家庭又条件不错。 偶尔他却会露出像外星人的一面,说些不着边际的、难懂的话,做些令人看了会皱眉头的事。 他站在床上挥舞着枕头,这是一种比起实用性更接近表演性质的行为。 我将白天背着的大包与装有纪念品的塑料袋在桌子上摆好,接着站起身。 当我看到他的身体好像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立刻就要栽倒时,我的心跳似乎空了一拍。 我往床那头踩几步过去,可他的身子只是摇晃了一下,便立刻回复好了。 “好险!”真澄说。 “你在犯什么傻呢?”我的语气有点像在责骂小辈。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把枕头放下了,转而用手去拍天上飞的小东西。 这里靠近海。白天时,我们到附近的庙里转了一圈,为真澄七月底的考试祈福。 周边绿化很好,蚊虫多得惊人。当真澄觉得乏累了,实在无法撑起眼皮时,他侧躺在床上用半梦半醒般的声音对我说:“倘若有超能力,我会让所有蚊子拍翅膀时发出的是海浪的声音——那样起码不会将我吵醒。” 我还在考虑该如何回话,这头,他的鼻翼翕张,已然沉入梦里。 我和真澄都在读高一。我十六岁,真澄十五岁。 第2章 、流转之春(一) 我的目光立刻被攫住了,无法转向别处。 真澄第一次见我是在高中入学时。 那时是春日清晨,空气尚且湿润。我穿着深绿色制服从学校正门进去。 衣服有些小,领带是出门前母亲给我系的,也非常紧实。整个人好像被放进了绿色的大铁罐子里,周身浇好了水泥,正要被沉入东京湾。 校内学生不多,可能是我来得比较早的缘故。我看到几个男生结成一队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的阻塞,将头向下一埋,悄无声息地绕开了几人。 我之所以会觉得拘谨、喘不上气,大概有一半源于服装,剩下的一半便来自于我的心理。 我不是个外向的人,甚至有些自卑,在进入一个新环境时难以融入其中。 希望你在遭遇类似场景时没有与我相似的感受,我羡慕那些总能很快适应新环境的人。 我绕着学校走了一圈。转悠到了校舍背后去,那里种着几株樱花树。 我对樱花的品种没有研究,或许那是染井吉野,或许不是。 树周围了一圈草坪,我站在离树有约一米的位置注视着生在枝头的樱花。 我之前没有像这样仔细地看过樱花,的确很美。或者说其实所有花都是美的,只是我未曾仔细看过。 远远看去就像是雪,它开得密。我有轻微的近视,没戴眼镜,感觉枝头一片毛绒绒。 或许在常常下大雪的地方住着的人最容易想象到:在深山,密植的松树,大雪堆满枝头。那时正好春寒料峭,看到满树盛开的樱花时我一下便想到了雪。 我低头看了眼脚下。草坪中间似乎有条未完全被草遮蔽而显出的路。我向前走几步,站在树下,仰头望向顶上的春樱。 一整片如出一辙的雪白。是优选品种的原因吗? 感觉花的大小与颜色没有任何区别。花瓣极薄,像是用包裹在糖外面的一层米纸折出的。我完全没能移开视线。 我的思绪放空了。在我看向樱花树的时候,脑中不断翻滚着的是高中之前发生的事。一阵微风令花瓣散落,以犹如碎末或纸屑的姿态飘零。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突然且突兀地冒了出来。它听起来没头没尾,我得对此给出些说明:这是所偏差值接近七十的公立校,入读本校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为什么?在反反复复自我追问后,我所能想到的最初的根源是两个字——漫画。 我从小保持着每天看至少两话漫画的习惯,至今起码有十年了。 大约在国中二年级时我还对此感到自卑——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宅男,而「宅男」并不是个具有正面意义的词。 之后某天,一个「我可以成为一名漫画家」的想法凭空产生,令我如醍醐灌顶。 它不切实际——那时的我当然没有考虑到社会上无法养活自己的漫画家如此之多——但它拯救了我。 我给自己的「宅」和在享乐上耗费的时间赋予了一个于我而言至高且终极的意义。 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学习绘画,但隐去了成为漫画家这一目的,他们对此并无察觉,自那之后我就开始学习绘画。 中间出了个段小插曲——不,这听起来太虚浮了。我是说——一件大事。 国三上时,父亲认为我花太多时间在画画上而荒废了学业,威胁我说再这样下去就不会在我的爱好上投一分钱。 于是我奋力地、像被悬崖所追赶,抛下我所喜好的一切猛扎进习题中长达半年多。 等到一切结束我回过头一看。坏了,我心说。我冲过头了。 我在小事上运气不好,但遭遇大事时总会化险为夷。有时这也会给我带来预料之外的烦恼:这就是个例子。与我的能力无关——我的努力不足以令平庸的自己到达这个程度,对此我多少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这完全、完全就是运气引发的意外。 “那是好事呀!” 每当有人这么回应我时我都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回应。我深知自己不是学习的料,没打算一门心思扑到学业上,半年拼命时光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我不禁对未来感到茫然,并顺带捎上了一丝局促不安:我该怎么办?抛弃我过去的生活方式,穿上名为「努力家」的拘束服里吗?我不知道。 我张了张嘴,最后没能打出喷嚏来。右手食指的指腹有些痒。 早晨起来时我发现那里肿出个小包来,可能是被什么小虫子咬过。没有必要在这里吹风,现在我确实感觉到有些冷了。 该找个暖和些的地方。 我的视野越过层层叠叠随风涤荡的樱花的层流,注视着远处—— 与这个笼罩在教学楼阴处的小角落不同,那里铺着一片明亮的日光。 受我眼花的影响,那看上去似乎在闪烁,就像是一片晒场,烘热的金色的小麦在地上滚动。 我斜了下身,从樱花树旁绕过去。在往操场走的过程中,一个人正好从教学楼那头走出来。 我没理由不看他。他就在我的视野中,并且足够显眼。与我一样,他也身着学校的制服,我们的气质却完全不相似。 他时而四下张望,目光犹如猫眼石般忽闪。衣着熨帖,头发留得长,接近中长发,发色偏浅。 沐浴在阳光中时,他简直像是从雷诺阿的油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我大为震慑。现在想来,我本就不是个擅长记忆人脸的人,却对这名陌生人印象深刻。 许久之后我会知道他姓真澄。但现在,我们相互之间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一开始甚至没能看见我。他在铺着绿色橡胶粒的操场上走,就好像走在草地上。 我的目光立刻被攫住了,无法转向别处。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我登时产生出一种自己不该在这里的感觉,想要找到个遮蔽的地方,但他显然已经看见了我——我和他对上了视线。 “那位……” 现在再躲开就显得太不自然了,他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我过来,我只能深吸一口气回望向他。 “有什么事?” “我在找图书馆。您知道在哪里吗?” “在……” 我想为他指出方向。然而刚抬手便意识到指尖朝向的地方是最近的一间校舍,至少需要绕开它才能看到图书馆所在的位置。 “算了,我带你过去。” 我说。他回应「谢谢」,紧接着笑了。我不清楚这有什么好笑的,至少那缓和了我的情绪。 第3章 、流转之春(二) 那时我的确被他迷住了。 我们沿着校舍往前走。背光处,校舍的玻璃分出块状的区来,像水面一样。 我和他的影子从一个小水洼穿向另一个。他跟在我身边,个子小小的。 也可能是我长得太高。我刻意放慢了脚步,可他仍一副亦步亦趋的样子。 “我姓真澄。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是山岸。” 他用一贯的轻快的、会令人想起气泡水的愉悦声音重复了一遍我的姓。 到图书馆这段路程中,我得知真澄有认识的人也在这所学校读书,而他之所以找图书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借机会绕着这所学校转转。他和我一样是新生——这我看出来了。 “你之前有来过这学校吗?” 他又问。于是我点了下头说当然,否则我也不会清楚图书馆的位置。 “大约在一周之前……” 当时我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我家距这里隔着不短的距离,此前我原计划是入读在家附近能步行上下学的学校。 我们之后又聊了几句。在将他送到图书馆所在的楼层后,我同他道再见,随后分别。 遗憾的是,临走时我忘记问他所在的班级。这个小疏漏将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往后推了几周时间。 —— 考虑到之后很难找出机会来叙述我自己,我多少先说些自己的情况吧。 我叫山岸凉治,生在大阪,是个地道的关西人。我的父母经营着一家中华料理店,收入不错。 我的姐姐山岸美海目前在东京读大学,学文学专业,不是特别注重学业。 这或许是我家的通性。尽管我父母口头上极少说这事——但我觉得他们其实是希望我认真念书的,而我很可能会辜负他们的期望。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自由,又想糊口,期待天上掉个馅饼让我一生无忧的同时又害怕可能伴随而来的同等程度的坏运气,社会上这样的人随处可见,简而易懂地形容即是「半吊子」。 偶尔被火烧燎到屁股了,就起来走几步,别的时间一贯能拖则拖、能躺则躺。 假如没有漫画这个兴趣,我未来的规划可能就是进入一个普通的公司,整日蹲在电脑前,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只等下班。社会上这样的人随处可见。 升上大阪阳岛高校后,我的心立刻被强烈的紧张感冲涨起来,仿佛拼死拼活刻苦学习的生活就在眼前。 好在这种心情在开学第一天时就被冲淡了,我想大概就是因为那次相遇。 我见到了姓真澄的同级生。听起来似乎是我过于注重外表,但那时我的确被他迷住了。 原本应该在焦虑于学业的上学第一天的早晨,我坐在1年4组的教室里想着关于他的事。 真澄走在我身旁时,身上会散发着洗涤剂与洗发水的淡且好闻的气味。 他说的是大阪话,但语调很奇怪,听不出关西的土味,有种工作中一直用标准语和英语的关西人在多年之后重新开始说关西话的感觉。 一言以蔽之,时髦。这是我对他的强烈的第一印象。你很难想象他以刻板印象中大阪人的样子、穿着豹纹裤子在小商铺前同人讲价的情景,而同为大阪人的我虽然也不太符合关于大阪人的、热情而不拘小节的印象,在「土」方面却很符合。 ——我猜测他可能在关东的大城市住过很长时间。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联想到了在东京上学的姐姐美海—— 她在去东京之后不久就变得很注重时尚,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一家人出门聚餐时,她会用大阪话牙尖嘴利地抱怨东京人的麻烦,吹嘘自己在东京的见闻。 我在旁边一边嚼菜一边含糊其次地用语气词嗯嗯啊啊地回应她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她也没资格说—— 此人穿着打扮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头发也剪短了,染了个渐变色。 穿的是印着复杂汉字的袜子,指甲上涂着鲜艳的荧光色甲油。 我倒不是讨厌这种时髦。不如说,我的内心更像是对此怀有憧憬。 像是大城市特有的快节奏、简洁明快的生活方式,以及摆满货物的琳琅满目的商品货架——我说不定正憧憬着这些东西。 又或许只是我习惯了大阪的风与气味,才会对其他地区的风土产生过于正面的幻想。也有在大城市住太久而羡慕起乡村生活的人吧? 或许正是源于对那股子「时髦」的移情,我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真澄」充满了好奇。 他在哪个班?他是怎么样的人?我想知道,但我的行动力不支持自己一个班一个班地找过去。 如果有人问起我找他的原因我该如何回答?因为我对他很好奇? 这样回答必然是不行的。那时正是我们最擅长起哄的年龄,大概初二时我就曾听闻过班内女生讨论隔壁哪个班的两个男生在谈恋爱之类的传言。 说得煞有介事,在我看来这属于个人隐私,是不该任由外人评说的。 学习生活有如煮过凉透的白开一样,或许身处其中时情绪随之调动,过段时间再回味却没有味道。 入学前我最担心的是学力不足的自己在学校里会不适应,甚至遭欺负,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恰恰相反,我靠着自己在绘画上面的特长赚了不少眼球。第一堂美术课的作业是绘制一张校园一角的景色,我于是对着爬满月季的铁丝网描画了幅完成度算高的素描交了上去。 自那之后班内需要手工绘制的活动我几乎都无法缺席,这是后话。 我有段时间没见过真澄。这不代表我忘了他,正相反,他常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的位置位于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是最适合发呆的位置。上课期间觉得困倦了、快要睡着了,我就会望向窗外。 下面是真澄曾经走过的操场,绿油油的,光是注视着就能明显感觉到眼睛得到了放松。 每每这时,我好像又闻到了真澄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气。 第4章 、启程前的鲍勃(一) 他的肩膀如何?骨骼如何?眼眶的凹陷程度如何? “山岸,你——” 课间,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突然转过身来趴在椅背上问我。教室内闹哄哄的,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将身体头往前探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想好参加哪个部门了吗?” 这个留着《将爱》中佐藤健一样的发型的男子叫森田拓海,是个永远一副精气十足样子的人。 我们关系不错。之前有次他帮老师搬作业纸到教室期间手一抖,作业纸散落一地。 我帮他捡拾了散落在地的纸张。自那之后他就常向我搭话。 “我还没想好。” “当然是美术部吧?”他用小指敲击椅背,时不时蹭到我桌面的边缘。 我则不动声色地将夹有纸张的合上的教科书往桌上敲两下直至整齐。 “相比起美术部,我更乐意去漫画研究部。”我用漠不关心的语气回答,同时将书放回到书包里。 “慢研!”森田喊了一声,“我们学校好像是有漫研部的。山岸你会画漫画?” “没有到「会」的程度,我只是个喜欢动漫的人。” “我也挺喜欢的!这季度你有在看动画吗?像我就特别喜欢异世界转生的类型……” 森田正准备喋喋不休,上课铃却一阵响。老师已经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来。 这是节英语课。我讨厌英语,因为我的口音听起来奇怪。我曾经试图丢掉用片假名的方式念英语的习惯,最后变得不上不下的的,发音既不寻常也不标准。 当老师站上讲台开始讲句型时,我的眼皮已经快撑不住了。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试图从景色中汲取些能缓和心境的东西。 如果将位于窗户下方的教学楼入口比作是水龙头,现在它正不断向外涌出保利龙珠。 有班级在上体育课。穿着白色上装的运动服的学生散开了,形成无规的漂亮的散点图,看上去颇为有趣。我一边思考着社团的选择,一边考虑周末该如何度过。 倏忽之间,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一个人影。我知道那是谁——这段时间我脑海中总会冷不丁冒出他的身影来。 那头在阳光下看上去偏浅的漂亮头发实在教人印象深刻,即便隔着几层楼的距离我也能一眼辩识出来。 真澄穿着运动服,黑色短裤下面伸出两节透白的纤细的腿来,比例十分漂亮。 他走在人群中,时不时轻轻偏向一侧,似乎在与人说话,大方而自在的姿态如阳光一般耀眼。 我坐在教室中注视着他。顶上人造光源的灯光仿佛北海道深冬的大雪,在我的头顶与肩上厚厚地积着。 我默不作声地注视,之后很快便坐不住了。我从书包里掏出空白的稿纸来,趁此机会想要动手描绘一张他的肖像。 ——先从打型开始,这至关重要。我现在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依靠记忆来还原,唯一能画得稍微标准的便只有大体外形。 他的肩膀如何?骨骼如何?眼眶的凹陷程度如何? 不断追索记忆的同时,我的牙齿在自动铅笔的塑料笔杆上留下凹痕。 这比月季难画得多,我的劣势在于神似而非形似。我想画他站得笔直、穿着运动服双手抱篮球的样子,表情则是上次见面时他时不时会露出的、仿佛有眼疾一般微眯着一只眼的神情。 我的目光在纸上和窗外之间来回跃动。真澄的身影很快因走进室内体育馆而消失了,于是我又专注于眼前的纸张。 我总计画了大概有三十来分钟,落笔后没过多久便响起了下课铃。 这是张自娱自乐的、毫无完成度可言的画。它足够潦草,但气氛到位。 看画别人的画时我时常会觉得刻意制作些一些不完美的留白反而效果更好,于是我试着这么做了。 稿纸上,有着金属光泽的石墨制的真澄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一只眼些微眯着,好像带着些蔑视,又或许是被过于炫目的阳光迷住了眼睛。 下课铃声中我望向窗外,没过多久,穿着运动服的真澄又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过来。 此时倘若下楼,悄悄跟在他身后,我就能知道他是哪个班的学生,搞不好还能将我与他之间仅有的知晓姓氏的关系再进一步。 但我没有这样做。原因无他,我有些问心有愧、做贼心虚的自觉,况且与人交流并不是我的强项。 我担心的是好不容易下决心试图与真澄建立联系的结果是发现此人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或者还没到那一步——我和他说话,继而因为紧张,声音结巴了,败坏了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交流。这也是两条线相交的可能性之一。 忍耐过焦躁烦闷的一整天。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从校门出去。 我该去哪个社团?这问题无关紧要,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合群的人。 石板路不平整,我小心翼翼把着自行车的方向。回家途中路经一座石桥,我将车停住,走到桥上向下一看,底下是清澈的流动的水。 当天,我的晚餐是自己煮的素食咖喱。因为父母这个时间段总在中华料理店「望鹤轩」里忙活。 久而久之,为填肚子找些吃的随便应付了事成了我的必备技能。 而后我开始等人。每周五美海姐会从东京回来,但这周她似乎有聚会。 我坐在桌前玩了会儿手机,没有等到,便去厨房将碗和勺子清干净了。 此时距离我吃完咖喱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我的耐性消耗殆尽,索性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去,翻看摆在书架上的漫画。 姐姐是在九点十分左右回来的。我在二楼隔着门都能听见,因为她总是习惯性地动作很大、风风火火,好像东京于她而言是一套不符合尺寸的紧身衣服,一回家,找准了能回归自由的机会,她立刻就肆无忌惮起来。她的高跟鞋敲在地上,随后,响起了人赤脚小跑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姐姐正在上楼,同时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凉治!” “我在家!”我应了她。 紧接着,我的房间门直接被打开了。我正在自己床上躺了个「大」字,随着门被猛力推开,脚那头出现了身着黑色拼接连衣裙的美海。她是径直上来的,连挎包都没从肩上卸下。 照惯例,姐姐的目光很快绕着我的房间扫了一周。我从床上下来,将放在角落里的椅子搬到书桌旁边。 之前我们用LINE联系过,所以我当然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什么。 “漫画呢?”她开门见山道。我去摸背包。这期间姐姐走进房间,坐到我刚刚拖出来的椅子上。 “聚会,聚会,层出不穷!这就是我不喜欢东京的地方。” 美海日常抱怨起东京。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心实意还是归家被聚会影响的气话,又或者两者皆有。 她是个酒豪,但对外会装出一副难以应付酒水的样子。我将速写本拿出来后,转头发现她正在脱自己的袜子。 “精草画好了。” “真的?很快嘛,我看一看。” 我将速写本翻开,里面夹着几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片,这是美海给我的大致剧本和分镜稿——最简略的那种。 美海不擅长画画。我在她给的分镜稿基础上修改、精细化成精草,再根据她的意见修改精草的部分细节绘制原稿。我们维持着这种合作关系。 第5章 、启程前的鲍勃(二) 当他望向我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美海姐和我打算参展今年夏天的漫展,我们的组合名叫西山mimi&ichiko。 与至少留下了名字中的美海(mimi)的姐姐不同,我的笔名完全是假名。这是当然,因为我们画的是BL漫画。 合作的契机是我没有足够零用钱购买新出漫画,向美海姐求助能否借些钱。 她听我讲清原委后立刻答:“当然可以!” 我刚想松口气,条件却在后面等着我:“但要我平白无故给你说不过去吧?”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帮我画漫画。我一直想出同人。” 那是一年前的事。至今我与她的组合已经出了两篇收录在合志中的短篇与一本40页的个人本。 美海姐对我足够义气,除了作画钱按页数给我之外,出本的利润也与我五五分成。 靠着这些小钱我又购入一批漫画。除了最近在追的、合我这个年龄看的漫画,也补入了上世纪的经典作品。 我又没钱了。 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美海姐找到了我,说夏天漫展她想出一本同人志,剧情她已经想好了。这便是现在我紧张兮兮看着她一页页翻动的作品。 “大致看起来是很不错的。”在前后翻阅了四五次之后,这是从美海口中吐出来的第一个评价。 我松了一口气。但她紧接着又说:“当然也有改进的地方。画画这事儿我不擅长,所以属于门外汉的建议,你酌情考虑下。” “哪里?”我弯腰,好将头凑近平铺在桌的纸页上。 “这一格最好画得精细一些。”她指着一格说。那一页,杀手与大学生在游乐园中遇上了处理杀手的追兵,大学生并不知道。 杀手带着他绕路,在不起眼的地方,他一枪崩掉了追兵——悄无声息地。大学生听见声音想要回头,杀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这大概是美海的得意之笔。我也如她所愿,使用了竖直的出血的大长条框格。 “好。”我答,“还有哪里吗?” “能否稍微改动下杀手的人设?我希望能一开始就凸显出他有些异常的特性。请在他西装的领带上画满笑脸图案。” 我想了想。 “这样似乎不错。就这么办。” 如你所见,这是我与美海姐共同名义出的第一本原创漫画,此前我画的都是描写原作角色感情羁绊的同人作品。 美海姐虽说不擅长画画,但她的意见总不会有问题——至少在BL上。 她是个专攻耽美漫画的宅女。尽管对外竭力克制收敛,在家时的自由程度远比我高得多——光是电子书上购买的数百本商业BL漫画便足以证明。 美海姐总能想出些惊人的分镜,或许这正得益于她在绘画上的不擅长。 她思考情节分镜不会计较身体结构比例,怎么夸张、吸引眼球就怎么来。 她熟练地使用狂放的手法描绘细腻的感情,就如同将手紧握成拳猛击往地面之后,松开手,没有毁坏其下一朵轻盈的小花。 与人合作绘制漫画是件愉快的事。愉快,并且事半功倍。对于创作者来说,及时的反馈是很重要的。譬如编辑之于职业漫画家,这也就是我的合作者之于我。 我答应美海姐这个月之内将漫画的原稿赶出来,之后我又同她交流了一阵近况。 她对我升上阳岛高校之后的见闻很感兴趣,我就将这周发生的一些事告诉了她,譬如课上学习的内容与班上有意思的同学。 她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一边用手一圈圈地缠着自己烫卷的头发。 ——当然,我省去了关于真澄的一切,即便这周以来他这个名字总时不时像个小精灵一般在我脑海里跳来跳去。 我又反过来问美海的感情生活。并非对此感兴趣——她在一年前与初恋男友分手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开启新感情,只是我在没话找话。关于东京生活她说得已经够多了。 “一筹莫展呢!”她爽朗地回答,但从语气听不出半点焦虑的感觉。 我觉得她可能对之前的男友还念念不忘,不然说不通。不像我,美海应该是很受欢迎的那类人。 接着她又说:“或者你有认识的可以介绍给我!” 我忍不住皱眉头:“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我可是高中生。” 听见我的回话,美海立刻不修边幅地哈哈大笑。恐怕她就是说个玩笑话来打趣我,现在得偿所愿了,笑得十分满足。 次周社团报名,我并未改变自己之前的想法,选择了漫画研究部。 之前问我准备去那个部门的森田去了田径部,而与我同班、也报名漫研部的是名叫佐佐木惠的女生。 我之前对她没有印象,现在想来她和我一样是性格内向的人。戴眼镜,时常发呆,看上去有些迟钝。 下午放学去社团前,我先走到之前看过的樱花树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不出来,也许只是想看看。 樱花还没有凋落,雪一样地挂在上面,我为此感到些许安心。 我的包里装着这天上课抽空画的边角料原稿,没想着一会儿拿出来。 当我觉得快要到社团活动的时间了,我就深吸一口气,往漫研部所在的楼走去。 我感觉心跳加快。命运在后面追着我——很快我会意识到这点。 径直走上三楼后,我推开漫研社活动室的门,里面站着笼统二十来个人。 我首先看到的是佐佐木惠,她是里面站着的人中唯一一个我勉强记得脸的,其他都是陌生人。 活动室内散发着强烈的纸张和墨水的香气。进入阳岛高校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亲切的时候。我立刻精神起来。 有个瘦长条的人气势很足,大概他是部长。他个子高,可能比我还稍微高一些,身材比我瘦多了—— 是接近于不健康的、颇有宅男气息的瘦。他说话带口音,大阪腔比我重得多,当他问我的名字时,那浓重的口音带着热情让我稍微有些吃惊。 “——「山岸」,山岸凉治……是这个名字吧?” 在我向他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将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随后又说到他自己。他叫角五博明,已是一名高三生。 活动室里开始嘈杂。据角五所说,第一次活动是短暂的欢迎会,但现在人还没有来齐。 距离正式活动时间仍有几分钟,我看同班的佐佐木好像十分局促、不太融入氛围的样子,我也就走到她所站的墙边去。 我们没有聊天,只是我也不自来熟,站在一边就好。我从书包侧面拿出饮用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节奏明快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我直接进来了——” 声音比人要先到一步。我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听过——一定在哪里听过,就在不久之前听过。 那是谁?来不及苦思冥想再对答案,我已经看见他本人了。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的书包里还装着几天之前的那张涂鸦。 他和我记忆中的时候别无二致,轻飘飘地进了屋子。空气中被卷动的灰在阳光下像闪烁着的沉淀出的金的纳米。 我看着他,紧接着,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我。 ——仿如漆黑的、闪烁的宝石。当他望向我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第6章 、花束(一) 我似乎等待这次相遇已有太久。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太过仓促了。我是说,我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 我的语言是如此贫瘠。我试图用我自己的风格说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或许我发自内心认为自己是个会令人不快的人,所以我很快转而尝试搜索那些我叫得上名字的文学家的作品——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石川啄木!我祈求他们给我灵感,这些名字就像加热至沸点后锅底的泡泡一样浮上来。 然后——破掉,就像气泡一样。我依旧不知所措,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 “呀,好巧啊。” 他的眼睛看上去十分灵动,令人想起小兔子。 我该回话的。就算想不出更好的台词也至少应该回他一个「真是好巧」。 我应该这么做的,但我居然依然呆滞着——像个傻瓜一样!紧接着他似乎想起了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叫——” ——山岸。我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几乎要自报姓名。 但还没来得及听他念出来,部长角五就大声嚷嚷说请在场的部员收拾下场地。 真澄的目光也从我脸上移开了,一股失望的情绪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狭小的活动室里,人头熙熙攘攘地攒动着。部门的成员们将桌子拼接成一张大方桌,我装作不经意地坐到了靠近真澄的位置坐下。 “山岸!”这次他用轻巧而高扬的声调念出了我的名字,算是补上了我刚才的遗憾。 随后他接着说,“正好啊,我和这个社团的人一个都不熟悉。” “没有你认识的人吗?” “我们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报名漫画研究部,和我关系不错的不同班的好像也都去了体育类社团,像是剑道部或者田径部之类的。” 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手指交叉置于桌面,只将头转向我说着话。他的衣着依然熨帖,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这是实话。我承认自己有些以貌取人,但真澄看上去不太像是会看漫画的人。 他似乎更适合在文学社团与人探讨上世纪文豪,偶尔平和地聊起他们之间的八卦。 “你是指什么?” “喜欢漫画……”我小声地解释道。部长似乎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该怎么说……你更像是那种现实生活充实的人。” “或许正如你所说。但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吧?” 他回了我一个令我哑口无言的正论,“我平时喜欢看漫画。如果可能的话,以后还想画漫画试试,所以才加入了漫画研究部。” “好吧。顺便问句,你有推荐的漫画吗?” 真澄稍作思考。 “我最近在看贰瓶勉老师的《人形之国》,觉得很有意思。但要说起喜欢的风格,大概还是押见修造吧!” 他的回答有些镇住我了。 在提问之前,我对他的回答其实是有预期的。大概是少年JUMP上的热门漫画吧! 我心想,同时内心充满了一种身为资深动漫爱好者的自尊或者傲气。 就好比是在电视上看到有艺人说自己喜欢看漫画,问及他喜欢的漫画时给出的全是人尽皆知的那几本,我就会觉得他仅仅是以此做人设而已。 但真澄的回答显然让我意识到这是个真家伙。我脑袋猛然嗡嗡地一响,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形象与我对他的印象背道而驰,还是说单纯只是为他超出我想象的回答所震住了。 “为什么呢?” 我忍不住问。这是个蠢问题。我知道喜好这种事有时是很主观且没由来的,或许我只是想多和真澄说一句话而已。 “怎么说呢,或许我喜欢天马行空的幻想……还有自由的感觉?” “你的「自由」指的是押见修造的风格?” “当然!”他用爽朗的声音回答,“我将他的《恶之华》反复阅读过几遍,是相当符合我口味的作品!” 我其实不太喜欢押见修造。他的个人风格强烈,我承认那是好作品,但不是能轻松阅读的作品。 《恶之华》我只看了个开头,没能看下去。男主角是个会偷拿暗恋的女孩子的东西的人,女主角则是十足的疯子,可以说一上来就将「我是邪道作品」打在脸上了。 按理说这是我喜欢的调调,问题在于男主角总是一副懦弱的样子,几话读下来也没有起色,令人看得不爽。 至于贰瓶勉,我只看过他的《希德尼娅的骑士》,还是动画。 “《人形之国》怎么样?” “还不赖。”真澄回答,“相比于作者之前的作品,可以看出他为了商业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协,但他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很鲜明的。即便只看画工也值回票价,我几乎没有见过绘画建筑功底如此扎实的作者。” 是吗?其实我对漫画的作画水平要求不高,能看下去、不至于赶客即可,相比之下我更在意剧情。 可能因为我本人更擅长绘画而不是编故事,对于自己不具备的能力有着更多的憧憬——大概吧。 当然,在购买《人形之国》的单行本之后,我的确为贰瓶勉绘制大场景的水平震撼无比,这是后话。 我听见椅子脚于地面摩擦的声音,转头向右手边望去。我的注意力一直在真澄身上,没发现佐佐木惠一直就坐在我邻座。 她倏地一下站起来。 “我叫佐佐木惠,喜欢的作者是田村由美。我最近在看她的《勿言推理》,是一部推理漫画。” ——看来在我和真澄悄声说话的同时,第一次部活已经进展到了自我介绍的环节。 是按什么顺序来的?当我看见部长将目光投向我时,我想恐怕是座位顺序吧。 “我叫山岸凉治,我喜欢石黑正数的风格,独此一家。他的《外天楼》和《小镇转不停》都是看了不会后悔的漫画,最近在连载中的《天国大魔境》也值得一看。” 接着是真澄,再接着一个个传下去。大家的喜好不同,有火得如日中天的热血漫画,也有我未曾听过的冷门作品。 之后部长交代了下我们部门的日常活动:绘制漫画,有时部门也会请到漫画专门学校的讲师来上课。 最后,在每年夏天的附近的漫展上,部门将出一本同人志。 “今年的同人志正在筹备中,是已经升入高二的各位部员的成果,目前已经在打印排版了。一会儿可以给各位看下原稿……” 嘈杂的低声讨论很好地彰显了此时新成员的激动心情,让我不由想起和美海姐合作的第一本同人志排版完成时的自己。 第7章 、花束(二) 他停下笔来看着我。 漫画研究部氛围轻松。在进行完一圈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第一次部活剩下的时间就交由我们自由活动。 部门的环境远比教室更适合画漫画,我必须承认。但要我一个高中男生正大光明地画BL,说实话,我的心理素质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我从座椅上起身,环顾四周。与门相邻的墙一侧竖立着从地面直抵向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堆满了漫画。 有的还很新,有的则已经翻旧了,看上去规模远胜于我房间的漫画书架。 我从其中随手抽了本《青野君》回来,想坐在位置上翻会儿。 低头俯视部员环坐的拼桌,做各种事的人都有。看漫画的,拿出纸张速写的。 真澄属于后者。我想起刚才他提到说以后自己想画漫画试试,现在看来他本人就挺喜欢绘画,说不定还是个绘画发烧友。 我将靠椅抽离桌下,坐回原位。我的目光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目光低垂,睫毛与发丝一样是偏浅的颜色,细密地遮蔽着瞳孔。 他没有佩戴领带,而是系着领绳。领绳漆黑,缀以拇指大小的红色石头。 绳的末端接着银质、刻着花纹的装饰物。可以说是非常适合他的、精致又优雅的配件。 我的目光追着他视线的轨迹落在纸上,他用自动笔不断地、来回在上面摹画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虔诚。我微微眯着眼试着看清—— ……这也太难看了吧! 我差点叫出声来。不用「丑」字来形容是我的矜持——这绝不是我因为我在画画上相对专业、吹毛求疵,而的确是太难看了。 我很想用诸如「人体比例错误」、「透视有问题」、「线条不好看」等来形容他的画,然而很遗憾,用列举法来兜他画里的缺点就像用渔网捕捉沙子——做不到的。 倒不如说我能勉强分辨出他画的是个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的目光在他的画和他认真的脸之间游移,想提出些建议,没想好如何开口。 终于,在他开始给画的看上去隐约有些像乌龟的东西上一根根加上绒毛时,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画毛?” “什么?” 他停下笔来看着我。我和真澄的脸相隔只有十公分的距离,或许是由于欣赏过他的卓越的画技,真澄的脸上似乎平添了一丝微妙的傻气。 “你画的应该是乌龟吧,为什么要在上面添上毛?” “嗯?乌龟?” 真澄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我画过乌龟吗? 他的眼睛就像在发问,一瞥向着纸张,一瞥向着我,反复几次之后,终于恍然大悟我指的是他刚才画的小东西。 “你是指这个吗?这是豚鼠呀。” 现在换成是我觉得迷惑了。 “不,豚鼠的话,头和身子之间不会分开的吧……” “为了明确比例我先打了草稿。” ——对于掌握正确比例毫无作用、史上最鸡肋的草稿。 “那也不需要一根根将毛画出来吧?” “啊,是这样的吗?” 这似乎确实超出了真澄的惯有认知。 “但我想画出豚鼠的花纹,我想将毛一根根画出来的话会不会显得更精致些……” “也可以这么做,表达的方式是多重多样的。但起码打型应该更准确些——像这样。” 我掏出自己的自动铅笔,刚想落笔,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失了些礼数。 我担心会给真澄留下坏印象,赶紧补上一句:“我可以在你的纸上画吗?” “当然。” 我点了下头,随后立刻在纸上描摹起来。 感觉像是提前进行的美校的现场考试,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几乎淹没了我。我在紧张什么?仅仅是因为真澄正在看着我吗? 我下笔出错好几次,焦躁以至没心思修改。因为对豚鼠这种生物印象不深,线条也不如平时自信、断断续续地抖动着。 真是糟糕!我在心里默默埋怨着自己的不争气。夸下海口,最终交出来的东西比起豚鼠来说更像是裸鼹鼠——更糟的是,我连如何修改也一时想不出来。 抱着会被嘲笑一番的心态,我将成品递了出去。这不是我平时的水平,或许我就是那种一被人注视着就做不好事的人。 “啊,这样的确好多了!真像啊。” 真澄口中发出了完全超乎我预料的惊叹声。 “我其实不太清楚豚鼠的长相,所以画得有些粗糙。如果可以看到照片的话效果应该会更好。” 真澄摇头:“不,我觉得已经很像了。” 我的性格有些敏感,换做别人这么说我会疑心他是不是故意说反话来嘲笑我,但真澄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也许是刚刚见识过他的画工,猜想说也许这种程度对他而言的确已经算是「好的画作」了吧。 这样说起来或许有些夸张,但当看到他用仿佛发现了宝藏一般晶莹闪烁的目光看向我的画的时候,仿佛有氦气打入我的心脏,使它带着丝晕眩地轻轻上浮。 “这幅画可以给我吗?”真澄问。 “这张纸本身就是你的。” 几乎零成本地赚取真澄的笑容——我想不出比这更值得的事。 他向我道谢,我的心脏升得更高。我想到那只看上去像乌龟的豚鼠只是他笔下图画的一部分,便问他原本打算画的都是些什么。真澄好像有一点害羞,但很快就如实交代了。 “是一个人,一个少女,手里抱着一只豚鼠。”他用手比划了下,就好像是母亲怀抱小婴儿的手势,“他的背后也是豚鼠。挤成一片的、身上的花纹摆得像马赛克图像一样的豚鼠。她的胸口上别着一朵灿烂的杜鹃花。” “我可以按照你说的画一张吗?” “可以吗?” 真澄显然被我的话惊到了,反倒向我发出一个问句。在看到我点头之后,他笑着向我道谢,紧接着翻动背包,从中抽出与刚才那张同种质地的白纸。 它被整齐地夹在文件夹里,没有褶皱。但我还是希望他买一个速写本。 有些话我没有告诉真澄——在绘制他口中的那名抱着豚鼠的少女时,我心想,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画这张画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赠与他,倒不如说我完全是在满足展示自我的欲求。 就像是美校考试——是的。我绘制了一幅画,觉得画得不太理想,向考官提出更换考题重新绘制一张,完全就是我这边在占便宜。 速写是我的特长。尤其紧张的心情如今已经缓和不少,我参考着真澄找到的豚鼠参考图片,只花了二十来分钟就完成了绘制。真澄似乎十分满意这张画,注视良久。 “令人羡慕啊,真希望我也能画得这样好。” “只要勤加练习。和你不一样,我是以前专门学习过的。” 真澄点了下头,但是没有回话。之后我和他交换了LINE。 他的头像是一只站在红色背景上的纯白的鸟,像是油画,笔触温柔,有点常玉的风格。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图。 这天我的回家较晚,因为留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小说,忘记了时间,离开学校时天几乎黑下来了。想要感受不强烈的晚风,所以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 隐约间,我开始觉得有什么我一直以来忽略了的东西。在途径那座必经的石桥时,我不经意地望向天空,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满月。 第8章 、浑浊的大梦(一) 我则从占据他的私人时间中获得不可告人的满足感。 “你最近怎么了?” 体育课时,森田突然问我。他刚刚还在打排球,穿着运动服和运动鞋在体育馆的木地板上跑来跑去。 他是在打完一场后的喝水间隙问我的,漆黑的头发因运动产生的汗水与油脂在他的头顶攒聚成束。 “什么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总觉得时常看见你傻笑,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发生吗?” “是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不由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如森田所说,最近我的生活中时不时有令人高兴的事情发生。 归根结底在于我和真澄之间产生了交集。真澄会通过LINE向我发送他拍下来的涂鸦,我则告诉他哪里可以修改。 有次我还在走廊上遇见过他,那时他正从楼梯另一侧走廊尽头的教室出来。我和他打了个招呼。 难怪之前没有在学校见过真澄,我心说。一方面他所在的教室离我比较远,另一方面除了上厕所之外我极少会在课间离开教室。 之后我开始有意在课间望向走廊尽头。有时我会看见他背倚着墙远远地站着,与人说话。 说话对象往往是不同的人。真澄似乎无论面对何种局面都吃得开。 他脸上常带笑意,透露出温和的情绪,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在女生中也十分受欢迎,这是当然的。用漫画中常出现的形容方式便是「王子一般的男生」,光是站在一个地方就能吸引人的目光。我则从占据他的私人时间中获得不可告人的满足感。 他的绘画水平毫无长进。这需要时间,真澄不是天才的学生,我也不是天才的老师。 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似乎正儿八经地准备学着画画了,就像所有热情的初学者一般,他迷信于更好的作画工具,将绘图纸与自动铅笔都换成了好牌子。 回家后,我将作业摊开桌上。桌面的另一头放着我与美海姐合作的漫画的未完成的原稿。 二者对我而言都是巨大的压力源,我什么事都不想做。我躺在床上,将手机举到眼前,打开LINE,期待那只红色草地上的小鸟向我吐出话来。 仿佛回应我的祈愿一般,纯白小鸟的头像上冒出了小气泡。 -晚上好! -为了完成功课花了些时间。今天过得怎么样? 可能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熟络,真澄聊天时也会注重礼数。 又或许这仅仅只是他的习惯。我和他进行了几句没有营养的对话,接着他就将自己的练习作发了过来。 真澄的绘画水平不见长,而我读图能力已经突飞猛进。 -这是熊猫吗? -是的; 真澄以文字回复我。他的打字速度非常快,令我产生自己是在同人工智能交流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我能是怎么看出来的。可能因为他所绘制的生物有着黑白两色? 但世上有黑白两色的生物不少:斑马,猫,狗……各式各样的。之所以会猜熊猫,是因为真澄说过他喜欢熊猫。 他总会在画上融入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前之所以会画豚鼠也是因为他家里曾经养过一只。除此之外,他也养过雪貂与蝾螈。 真澄在绘画上缺了点技巧,他的想象力却无拘无束,这是我在看了他的众多涂鸦后意识到的。 譬如今天这张图:整个画面由歪斜的十字分成四份,四个小框中,身着人的服装的熊猫做着不同的事。 真澄说自己原本想画熊猫的城市,担心体现不出重点,便改画了几张小特写。让他歪打正着了,最终效果还不错。 -你之前有自己画过漫画吗? -是指什么?故事? -故事,任何种类的。热血漫画,推理漫画等等都算; 我发完这段话后,真澄今晚第一次间隔了一段时间才将回复打出来。 -有画过。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我需要找找。等部活时一起看看? -好; 我按下发送键。隐约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我又补上了个「谢谢」的动画表情。 我将手机熄屏,卸下举起手臂的力,让它们随重力落下,在床上形成一字。 我深吸一口气。顶上的灯光不冷不暖,注视得过久便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功课也好,与美海姐合作的漫画也罢,我一点都不想动。 绷紧的弦有时就是这样,时间长了就会失去韧性。此时出门透个气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我从床上坐起来,下到一楼去。白天刚下过雨,屋外的空气清新且湿润。 生在门前、放在平日我总想将它拔除的杂草,现在看上去也顺眼了许多。 月光映照着地上的水洼,形成明一块暗一块的斑纹,像春日的积雪。 我换上轻便的鞋子,独自一人漫游在街上。在这唯有月光与昏沉路灯光可怜地亮着的、漆黑的浊流之中,我因四下无人而感到前所未有地自由。 我没有刻意想过往哪里走,遇到路口就抛硬币决定,至少家的周边我还是熟悉的。 走出二十来分钟,进了灯火通明的商业区后,我便计划着回家去。 转头看见吉本的剧场正在进行漫才师的专场表演,正是我喜欢的漫才组合。 我遗憾于没有关注演出信息不知道有这次专场,暗自决定回家后将吉本的官网信息察看一番。 一男一女两个依偎着的人的身影忽然从远处闪过,将我的注意力也一并夺去了。 那名女性的身材让我想起美海,穿衣风格也相似。她现在应该在东京。但如果是交了大阪的新男友,出现在这里也不是没可能。 我知道这几率很小。但抱着「说不定」的心态,我还是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两人的似乎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家饰品店。约半分钟后,我终于追到店门口,走进暖黄色的灯光里。 好巧不巧,正撞上两人准备离开小店,我们撞了个面对面。 事实证明我的预判没有出错,那女人并不是我姐姐,两人的正面长相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站在店里有些尴尬,立刻产生了转头就走的念头。 “欢迎光临!” 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一般,背后响起了导购员明快的声音。 我最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刚想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晃眼看见由小型聚光灯打光的玻璃橱窗,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些饰品。 因为平时没有逛过这种店铺,一时间产生的新奇感令我迟疑了一下。 十分钟后,我站在饰品店门前。 回过头想这简直是最没用的东西——我买下了一对小巧的戒指。 上面既没有宝石也不是纯金,仅仅只是卖个设计吸引年轻人的,那种普通的戒指。 不过是一时冲动,谁都有过这时候——为什么要将它买下来?回家路上我一直在后悔。 忙餐馆生意的父母亲已经回到家中。他们问我出去做什么,我说在附近散步。 我将戒指连着纸袋塞进抽屉的最下层,里面堆满杂物。我驱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个东西。 木色的桌面如今仍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功课与漫画草稿平摊其上,令我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再度浸入焦头烂额之中。 第9章 、浑浊的大梦(二) 就好像仅仅只是站在他跟前,我就无法维持住自我一般。 这么说有些对不起认真备课的老师——第二天早上的课我几乎是全程睡过去的。 我熬夜到凌晨,第二天又早起,俨然一点精力都不剩了。我做梦梦见自己已经度过了无聊而催人昏睡的上课时间,自己正坐在社团活动室中。 真澄将自己画的漫画拿给我看。那似乎是一部与我之前对他画的印象大相径庭的、出色的漫画,醒来后我脑海中只隐隐留下了一个印象,不记得漫画的内容。 但说到底,梦中对于事物的观感与现实往往是倒错的。梦中梦见的真理,即便醒来时记得,说不定也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寻常的话。于是我将这个梦抛到了脑后。 心态焦急,白昼便以较之往日慢了一百倍的速度流逝。好不容易捱过漫长的学习时间,抱着如多日未饮水而忽然看见绿洲的人的心态前往社团活动室之后,我却没有看见真澄。期望的落空必然伴生着失望,我的热情瞬间就被淬灭了。 也可能是因为我来得太早——至少现在,这房间中一个人都没有。 我太困了,几乎睁不开眼睛,于是趴在桌上睡了一觉。我睡眠浅,听见不断有人走进这屋子里来。 因周围声响渐起而彻底醒来之后,真澄就坐在对面,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微笑看着我。 我犹如被雷电击中颅顶,窘迫的心情一瞬间窜了上来。 “下午好。” 真澄的声音中带着轻松明快的笑意。他没有恶意,但在他面前时,我总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手足无措,就好像仅仅只是站在他跟前,我就无法维持住自我一般。 “下、下午好。”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睡了多久?” 真澄将手举到眼前。令人想起月色的光洁手腕从他清洗得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袖口中伸出来,上面环绕着一只金属质地的手表。 “从我进来后过了大概二十分钟?” 想到自己用这张睡脸朝向真澄至少二十分钟,我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真澄似乎毫不在意,他用手指搅动鬓边的头发,发丝微微蜷曲,令人想起棉花糖机将糖抽就的透着光的晶莹细丝。 “我带来了之前提到的东西。” “以画的前漫画?” “其实是分镜。”真澄解释道,“我也希望那是漫画,但称其为漫画应该远远不够格——尽管我已经尽力画过了。” 真澄说着,开始翻动自己的背包。他从里面掏出一沓用文件夹夹住的纸张,轻轻撂在桌上,我将头凑过去好看清上面的内容。 真澄并不是出于谦逊而说的。事实上,眼前这些画作即便视作分镜也欠火候,笔触与格子的划分都处于初学者水平。 不客气地说,还不如现在的美海,倒有点想最初提出要与我合作漫画时的美海的水平相近。 但这不是重点。漫画最重要的是什么? 画工?分镜?不是的,「有趣」才是。姑且放下对于画工的成见着眼于故事本身—— 这样想着,我取过那沓纸张,一格一格细细地阅读着。好在真澄有一手好字,读起文字来倒十分顺畅。 反倒是他在设计台词时用了大量我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会用的、生僻而晦涩的词语,凭借学识咬文嚼字倒弄巧成拙地成为了阻碍。 ——姑且抛开这一切不论,单纯问我对这篇总共只有十来页地粗糙的分镜稿有什么看法,我的回答是「惊人的有趣」。 这是一部与时间相关的短篇,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分镜完全颠倒,整个漫画从画面上形成了一个回文结构,文字则用以作为主人公的自白,讲述他被困在一个时间循环中的故事。 这是一部实验性质的短篇,看得出真澄在考虑分镜时费尽了心力。短篇的标题写在打头的那张纸的左上角——《衔尾蛇》。 我看了一遍,态度足够认真仔细。但由于画面与台词用词等原因,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读懂,就倒回开头又读了两次。 真澄画画不好,仍努力往画面中埋了几个别出心裁的、需要细看才明白的小彩蛋,寻找他画面中的细节是我的乐趣所在。 “怎么样?” 在我第三次从头到尾的阅读结束、长舒一口气一口,真澄试探性地小声询问我。 “相当不错。”我如实回答,“这真是你第一次画的作品吗?” “是的。但在剧情上我有参考过上世纪一部捷克导演拍摄的电影——他将整部电影以倒放的形式完成,达到了逻辑严密却又如幻觉一般荒诞、轻飘飘的感觉。 于是我想,我能不能像这样,通过操纵时间,让一个故事变成两个呢?这就是我交出的答案。” “分镜不好设计吧?” “你感觉到了?”真澄露出一个苦笑,“相当要命。我反复修改了许多次,期间还读了不少漫画家的作品。然而练习总量不足就是这样,尽力了,依然力不从心。现在我再回过头看,整个作品呈现出的效果仍青涩得叫人脸红。” 这没什么,我心说。我想告诉他漫画只要有趣就可以,画面上的瑕疵不是问题。 现在有许多漫画是由原案与作画两人共同创作的,而这短篇多少体现出了真澄在创作剧情上的天赋。 ——我开始思考要不要同他一起创作漫画。与美海姐不同,真澄与我是同龄人,或许能以更为轻松的方式合作。 更何况,相比起BL漫画,我想画些更王道些的内容。然而,当务之急还是将与美海姐合作的那部同人本画出来。 “可内容着实是有趣得紧。你还想过其他的故事吗?有闲暇时间可以像这样画出来。” 我也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之前画在上面的真澄的速写早已被我撕下,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我房间的书架上。 我开始教真澄怎样绘制分镜。其实这不用教,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我充其量只是提点一下,让他不要死扣画面(以真澄的绘画水平来说,这着实是没有必要的),并适当用文字提示画面的重点与细节。 真澄将椅子挪到我身边,他端正地坐着,注视着我的手,并配以时不时的回应声。 我向他讲解着,不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仿佛乘着春的水流顺流而下,驰入了深绿的夏日之中。 第10章 、美丽的人(一) 我与真澄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已经熟络了很多。 隐约听见蝉鸣,它将我从放空的状态中拽回地面。当我望向窗外,顶空正是疾驰入夏的朗朗晴天。 坐我前桌的森田在与人闲聊,看他那副精神十足的表情,似乎获得了新的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他对八卦总有着惊人的热情。 像是演了多年舞台剧的老手,森田总是动作幅度很大。譬如现在,他正坐在椅子上,一前一后地晃动身体,使座椅如倒置的钟摆般不稳定地前后振荡着。 “真的吗?” 忽然间,森田声音的分贝升高了几倍,同时他将胸口下方抵在课桌的边缘,挺直上身以将脸送向更靠近说话人的位置。 我不自主地将目光瞟向他,并集中注意力试图听清两人对话地内容。 一旦声音带上了情绪,森田的话语中就会充满浓重的关西腔。 他的牙齿长得不好看,并带有少量常年饮用可乐造成的黄色牙渍。 当他激动时,面部的缺陷就会显露出来。森田自己也清楚这个问题,目前的状况显然是他听到了过于惊人的消息,直接击穿了此人平日的矜持。 “哇,你能不能反应小一些?” 森田的过激反应显然招致了消息提供者的不满——站在桌旁的渡边平太立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我与他不是很熟稔,交流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只手。 “对不起。”森田补上一句道歉,随后立刻以压低的声音追问:“不过那是真的吗?佐佐木?那个佐佐木?”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曾在漫画研究部见过的佐佐木惠的脸。要说姓佐佐木的人,我的确认识几个,但都说不上有交集,相对熟悉的只有同班这个人。 先不管他们口中的佐佐木是谁,他或者说她怎么了? 我的好奇心也逐渐浮上来,驱使着我留心注意他们的对话。 可事与愿违,渡边回答“当然是!”森田随即发出不知道是应付还是发自真心的「呜哇」声,两人都笑起来。 聊天进入了平淡的生活话题阶段,都是些诸如「你喜欢炒面面包还是乌冬包子」这类没营养的对话。 我的疑惑被拦腰截断,难免有些郁结。但要我去问森田,那更不可能。 这就等于向森田自首说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我还不至于愚蠢到那种程度! 下午的时间非常难熬。困意是来势汹汹的士兵,无数次地将我击倒。 其实我没有在认真听课,而是专注于绘制同人本。这些天我不分昼夜、压缩学习休息时间画着原稿,大体完成的有十六张,但距离画完还有很远—— 它的精草总共有七十三页,且不排除未来会再追加彩图等等。 漫画的名字是我和美海姐一起想的,叫《S?D?R》,缩写自Student Disciplinary Regulations,即学生纪律规章,同时漫画中的三个主要角色分别姓佐藤,大门与龙宫,三人的首字母刚好能够对上。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成了我最期待的事。我与真澄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已经熟络了很多,平时也会聊绘画之外的话题。 真澄照常向我发送自己的画作,有时会捎带拍到画作周围的东西。 像是他家的书桌,再或者课外书的一角。多数时候是纯文学,也有科学相关的书籍——都是些我看不下去、觉得看着昏昏欲睡的东西。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后,我将桌上的物什收起来,匆匆赶往活动室。 漫研部请了学校的美术老师里中讲解绘画知识,这是最后一天。 她主要介绍绘画中的素描常识,并布置了趣味美术级别难度的课时作业,诸如排线与画方块。 最后这次特别授课中,她提议分组互相画肖像。并不局限于素描或者速写,任何风格都可以。 我立刻自然向真澄发出了邀请,他接受了。至此都在我的预料范围内。 我们搬了两个凳子面对面坐着,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在看向别处,好像有很在意的事。 “怎么了?”我问他。 “似有人落单了。那是和你同班的佐佐木同学吧?” ——的确如此。漫研部的成员人数恰好是单数,按两人一组分下来必然会有剩下的一个。 佐佐木平时为人内向,说话很少。我算是这社团中偶尔会与她有几句交流的人,现在我第一时间奔向了真澄,佐佐木便自然而然地落单了。 她看上去有些尴尬。这时我理应向她提出邀请,但真澄会怎么想? 他与佐佐木之间的交情甚至不如我。真澄会觉得不舒服吗? “要邀请她一起吗?” 出乎我意料地,反倒是真澄先征询我的意见,这打消了我的后顾之忧。 我说「好」,真澄旋即走向佐佐木。受到意想不到的人的邀请的她露出了有些错愕的表情,但很快接受了,搬着自己的椅子加在我和真澄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现在怎么办?我该画谁比道较好?”我皱了下眉。 “我想画山岸。”真澄接话。 闻言,我轻轻点头,转而看向佐佐木惠,以征求她的意见。 “佐佐木是怎么想的?我来画你,你则画真澄。这样怎么样?” 佐佐木几乎没有花时间思考。“啊,好的。就这么做。”她立刻回答。 她的声音有一些局促,漆黑的妹妹头随着点头的动作晃动了一下。 “需要摆动作吗?”说这话的同时,真澄试图摆出一些出现在过去油画中的动作,看上去显得挺滑稽的。 “不用吧。或者你该问下为你画像的人?佐佐木,你觉得呢?” “咦?我吗?这样就可以了,只要真澄同学觉得坐着舒服就行。” 在他们说话的时间,我从书包里掏出了一瓶苏打水。旋开瓶盖,一股气从乍开的狭缝间满溢出来,发出了「哧」的一声。 我仰头喝了两口,一股情流滑过喉头,将燥热感迎头削去了大半。 我开始画画。佐佐木与真澄见我开工,也自然摆出画素描的架势。 铅笔笔尖叩在木板上的声音渐渐增多,令我想起热闹的踢踏舞室。 ——活动室里应该开空调的。拿着铅笔在纸张上不断描画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太热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被真澄注视的紧张过于强烈,以致使我如芒在背。 我在真澄笔下是什么样子的呢?尽管对于此人的画力心知肚明,作为模特被人摹画又是另一码事。 即便不好看也无妨,正是这种未知让人心痒。但我现在无法过多关注真澄,因为我有自己的模特—— 我看着坐在我前方留给了我一个侧身的佐佐木惠。我将铅笔竖直举到半空中,眯起一只眼来观察比例,接着迅速打型。 这时我多期望人天生有四只眼睛与两个大脑,我好将一半的精力匀给真澄!然而我做不到。 第11章 、美丽的人(二) 这让我越发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自上而下细细打量着佐佐木。她身着校服,戴着度数颇高的眼镜。 平时我没有如此仔细地观察过此人的长相:她是那种稍微拾掇下应该就会好看不少的类型——事实则是,佐佐木相当不修边幅。 她的头发看起来是乌黑的,却十分毛躁,一点也不服帖,脸上缀着青春痘。 尽管五官长得还算精致,却初次见面时,却很难察觉到这点。 要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只能说:她令我感到亲切。作为一个标准的宅男,对于眼前这不能更标准的宅女,我的内心抱持着同道中人的感觉。 我尽可能将真澄抛到脑后(从空间上来说,这本就是事实),将目光投向笔尖。 我以十二万分的专注驱动着手中的铅笔。打型,粗粗地排出调子,接着深入刻画——这本就是我最擅长做的事。 我画得很快,只用二十分钟就画好了一张简单的头像素描。 当然,仅仅是将亮面暗面的调子上了一遍罢了。再仔细地描画下去,就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完事的了。 况且对于佐佐木惠来说,不细致刻画脸部细节或许更好,她的优点在于轮廓大型生得好看。 我以此说服了自己,并自觉地点到为止。这时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浮现在我脑中,是之前森田与渡边的聊天内容。 “佐佐木?那个佐佐木?” 阳光微热,将空气煮得温乎乎。因着眼于绘画而忽视的热再次席卷了我,并随时间逐渐加强。 同样猛烈地敲打着我的心的还有着对真澄画作的好奇心。我对此迫不及待,以至于想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去观察他的画作,理智却及时地将我推回到座椅上。 随后是接近半小时的无所事事的时间。我将双手的手腕搭在木制画板的顶部,像只树懒一样。 不间断地沙沙声里,我时常四下张望,目光绕着活动室转上一圈,最后的落脚点往往是坐在斜侧的真澄。 他的脸被竖直的木板遮挡着,木板的下沿压在大腿上,将校服布料攒出一叠一叠海面波纹般的细微褶皱。 再往下走,则是规矩地并拢的两条腿,一双黑色皮鞋光亮如新。 “画得很不错嘛!” 忽然,顶上不远处传来了一句女声。前一秒我正目光朝向真澄发呆,专注得出奇。 这声音响得太突然,令我差点跳起来。抬头一看,里中老师居然就站在我身旁。 她今天穿着高跟鞋,按理说不会走得静悄悄的,只是我过于注意真澄,对周遭环境一概不知——怎会如此?我一面懊悔一面羞赧。 我总会不自觉地注意真澄。为什么?或许就像之前所说,我对于他身上洋溢着的「时髦」感充满好奇,将常年身处关西这片不整洁、略显腌臜的地域所积攒下来的对于更时髦的事物的向往加注到了他身上,又或者不是。 人的大脑在潜意识下做出的模糊决断是无从分析的,我对真澄的关注或许就属于这种情况。 他吸引着我,仅仅是这样。或许能用理智分析这种吸引力从何而来,但是没有这个必要。 “谢谢。” 回过神来,我向里中老师道谢。 “你之前学习过绘画吗?” “是的,我家附近就有一家美术教室,在那里学习过几年时间。” “基础很扎实呢。未来有想过从事绘画相关的职业吗?” “现在还没有做好决定,或许等以后能画出更好的作品后,我就能思考有关于「未来」的事了吧。” “你觉得漫画家怎么样?” “是一个令人憧憬但残酷的职业。对于看漫画的人而言十分光鲜吧,像是活在聚光灯之下偶像,业界却是很残酷的。” 话音刚落,响亮的铃声如尖刀一般破开了燥热的空气。用漫画来表现,便是一个爆炸形的大对话框夹在我和美术老师里中和子之间,「铃」的一声长音,将我和她的对话打断了。同时也宣告着这次特别授课告一段落。 喧闹重新充满了整间活动室,气氛好比考试结束后。成组的两人交换画作,指出亮点和可以修改的地方。 我看向佐佐木,她将校服的裙摆理平,另一只手扶着画板站起身来。这头,真澄也带着一副五味杂陈的表情起身。 “我画得不好看。真的要看我的画吗?” 真澄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再三询问,我和佐佐木则回答「没有事,以后画得多了就可以进步」,一来一回就像是送礼与客气的人之间持续的拉锯战。 最后真澄那头终于松口:“好吧!但请笑的时候注意不要过呼吸噢。” “一起翻开吧?” 佐佐木惠提议。这种仪式感其实可有可无,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配合地和他们一起数「一、二、三」。紧接着,站成三角形的三人同时将绘画面朝中心举到跟前。 佐佐木惠的作品更偏漫画风格,与现实中的真澄只有神态上的微妙相似性——这就够了。 我猜想此人平时看过不少少女漫画,譬如第一次部活中她提到的田村由美。 而相比田村由美,佐佐木的画风要更偏现代一些,是近两年流行的画风。 她的白纸上画着真澄的侧颜,没有打阴影,同时夸张处理了他的睫毛,画得像倒生的植茵。 与之前我悄悄画下的真澄又是完全不同的风味。但她的绘画基础偏弱,眼睛的位置画得怪怪的,用笔重而不自信,留着没有擦干净的铅笔印。至于真澄的画…… 他再次令我大跌眼镜——我只能这么说。 白纸上赫然立着一只毛茸茸的瘦长生物,头顶长着两只小小的、花瓣一样的耳朵,两只眼睛像黑亮的西瓜籽。 佐佐木「噗」了一声。 “这张图上画的是……山岸同学?” “是雪貂。对吧?真澄。” 我赶在真澄前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真澄先是愣了下,回过神来后立刻向我回应:“是的。” “哇,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真澄以前画过雪貂——他家里曾经养过这种生物。” 换言之,这次可不是我看出来的。这张画的抽象程度相比于真澄之前的画作又高上了一个台阶—— 他试图将我的特征加到那只雪貂上,为此给它的身上加了件衣服,体型也减小了一圈,结果反倒有些不像雪貂了。 话说回来,明明最初说画肖像,最后却将我画成了雪貂——我不太能明白真澄这样画的用意。 第12章 、美丽的人(三) 依稀中,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在逐渐地冷下去。 “是我长得像雪貂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 真澄想了想。 “山岸以前去过那种给人画漫画风格肖像画的店吗?我之前去过。当时为我画画的是个年轻的身材小巧的姐姐,我坐在她前面。 她为我花了一副肖像,画得十分神似,我很喜欢。所以过了三天之后,我又去找她画了一次。” “然后呢?” “她似乎认出了我。这一次她用了不同的风格来画,可以见得她画得更得心应手了。 相比之前更偏向漫画风格,夸张了许多。又过几天,我再次找她画肖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 ——对于这行来说,应该很少有熟客的吧? 我心想。尤其按照真澄的说法,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多次找同一个人绘画,这简直可疑到了极点。 “然后呢?”这次发出问话的是佐佐木。 “那位小姐姐还是给我画了画。我期待着她的作品,等完成后翻过来一看,画面正中是居然是一只与我表情一样的柯基犬! 真是有趣的一张画,我非常喜欢。这次恰好要画山岸,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用写实的风格画好山岸的能力,想到之前的经历,就自作主张发挥了一下。” 真澄以谈论趣事的语气说。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作为听者,我却只觉得他是被当时画肖像画的人当成了怪人。 话又说回来,听了这么一通,我还是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将我画成雪貂。 我怀疑他根本没有细想,只因为雪貂长得瘦长,我也是如此。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佐佐木同学画得很好呀!” 真澄看向佐佐木的画作,发出诚挚的赞叹。佐佐木惠的脸上立刻爬上一丝害羞:“啊,因为我在看漫画时会习惯性地信手涂鸦……”说到这里,她的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引到了我身上,“山岸同学也画得很不错。” “山岸在这方面是专业的嘛。”真澄笑着说。 “嗯。” 佐佐木应了一声,目光从上至下沿着我的画走了一通。她的表情全神贯注,我平时只会在赶稿和考试的过程中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真好看啊。” 真澄口中模糊地冒出一句,温和的声音中掺杂着半是羡慕半是空落的意味。“怎么了?”我问他。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山岸画得太好,令我不由得开始想象山岸画的我会是怎么样的。”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提议说想要画我?” “因为这段时间我受了山岸不少照顾。你在画画上帮助了我许多,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正巧抓住个机会,我就心想趁此机会给你画张肖像画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结果你也看到了——这不是一张好看的肖像画。它甚至达不到可以骄傲地赠与别人的程度——而仅仅只是一张,小孩子都能画出来的作品。” 真澄说着。他的话语中透露着一丝遗憾,看上去倒真有种淋了雨的柯基犬的神韵。 “那可以将它送给我吗?”我问真澄。 “但是……” “既然是肖像画,我觉得赠送给本人是不错的选择。佐佐木,你觉得呢?” “哎?”没想到我会话锋一转到她头上,佐佐木发出一声惊呼,“我也觉得这样就好。” 藉此,我算是半强硬地收下了真澄的画作。因为真澄说这是为我画的,即便最后并不好看,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得到它。 我将自己的画作赠送给了佐佐木,佐佐木则将她画的真澄交给真澄本人。 “刚才你应该告诉我的。”将那张画的边角抚平的过程中我悄声地对真澄说,“我画完时距离响铃还有半小时,如果那时告诉我的话,我有足够的时间再画上一张的。” “那样不会太麻烦你吗?” “不会的。” 真澄所不知道的是,我在之前就已经偷偷地画过他了。他还在向我道谢,并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当我绘画的模特。这让我越发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无论如何——放学回到家后,我看向平摊在桌上的那张笔触拙劣的画—— 这是我从真澄那里得到的第一个东西。我找不到合适的放它的地方,与杂物放在一起不合适,贴出来又总觉得怪怪的,如果以后我的父母或者美海姐进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问题。这么说的话,这张画的存在非常鸡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从书架的顶部翻出堆在那里的、之前用于装点心的铁质空盒,就用它来装这些「鸡肋」的东西—— 正巧前几天我才买了同样完美符合这个词语的事物。我又从堆满杂物的最下层抽屉中取出那装着戒指的纸袋,压在空盒的最下层。 再用橡胶圈扎好卷起来的真澄的画,以防止画的表面被弄脏。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将之前自己信手涂鸦的那张真澄的肖像画也一并卷好塞进了铁盒,盖上盖子。 做完这一切,我的鼻后忽然感觉到一股酸胀。就好像神经末梢被一个小小的火星燎了一下,没有燃起来—— 我在这种轻微的刺激下打出了一个喷嚏。恍惚间,我意识到这是由于我没有关窗子,窗外的花粉飘了进来,引发了我的花粉症。每年是时,我都会受困于这个毛病。 —— “''真澄''?你是说一组的真澄一树?” 口中好像叼着烟一般叼着一根百奇棒,森田拓海冲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吸了一口气,以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 “是的,是他。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内向、基本不会主动与人产生交集的人。”他顿了一下。 在进行了短暂的思考之后,又自顾自地表现出一副已然想通的样子,“不过既然是那个真澄,你会知道也不算是太奇怪的事。” 我意识到自己对真澄的了解还是太少。这就是我会在第二天找到森田向他问询有关真澄的话题的原因。 要说万事通,我脑海中首先冒出的就是这个人。正巧我和他关系还不错。 “他是个名人?” “算不上名人,但在他们班上有一些存在感。”森田说,“他的家里好像挺有钱,气质上让人联想到那种没经历过世事的小少爷,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一副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他的描述让我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我和他在一个部门。” “漫画研究部?真惊人,我以为这种人的兴趣爱好会更雅致一些呢。” 森田忍不住咂舌。 “你之前不知道吗?” “当然!我也只是听别人谈论他,稍微留意了一下罢了。”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田径部。有个叫花江诗子的女生和他一个班,"森田解释道,“她对那人非常着迷。成绩好、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这完全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王子嘛!” 我皱了下眉:“好夸张的说法。” “是花江的说法。”森田用避嫌似的语气说,“她是从更乡下一点的地方过来的,开学后被几个人组成的小团体嘲笑过,真澄在那时站出来替她说话。 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看上去是如此瘦弱,仿佛任何路过的人都能给他一拳。 又或许他仅仅只是单纯,有时会像个外星人一样——他丝毫不计较后果。 “那你呢?”森田话锋一转。他看向我,目光犹如藏着针的棉一般刺人:“你为什么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我一时语塞。为什么?我也想知道。我应该清楚的,然而眼下这问题就如真澄本人一般缭绕着云雾。 那是仿佛依存于冥冥之中的感觉。我描述不出来——要说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对他着迷则太肤浅。 我想我应该是有答案的,因为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感觉就好像不久前看到一句话,没有过心,转头思考刚才看到过什么一样。 我抓耳挠腮,因为我本应知道——我想我一定是忘记了一些东西。 “我知道了!” 我还在纠结于如何作答。这头,森田大叫一声,露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表情。 “难怪表情这么难以启齿——你喜欢的女生和那家伙关系很要好吧?” 其实完全不对。不过,还好森田是个擅长自圆其说的「笨蛋」。 我配合着他的话做出一副艰涩的苦笑,这人立刻就咬了钩。 “果然!”他点头,接下来的话却着实给我迎头浇下一盆冷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那家伙对谁都是一样的。他和人相处没有一点距离感,和谁都能说得上话。和他要好的人不论男女都有许多。” 我听着森田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依稀中,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在逐渐地冷下去。 第13章 、即兴课题(一) 我的心理就好像在皎白的月光下无所遁形的、漆黑阴郁的影子。 我心理的这些变化,真澄本人一概不知,他照旧自在地与我交流绘画上的问题。我开始时不时感到胃痛。 那种感觉接近于深夜无人时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死亡,以及宇宙外侧时的所感,犹如被忽然抛入冰水,又或者身处深空,连接自己与飞船时的牵引绳断开了—— 一种不确定造成的无力感包围着我——而这一切都源于我不明白真澄的心情。 他的笑意中究竟有多少真意呢?如果有,又有多少? 我无法规避自己的思绪。当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就连真澄的笑也似乎成为会令人感到痛苦的要素了。 这些繁杂的思绪最终影响到了我,直观表现在我的绘画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当美海从东京回来,照常察看我的原稿时,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两周的进度好像慢了许多,这样下去赶不上夏季的展会呀。” 她说的是事实。距离展会只有两个多月,除去期末与后期排版所需的时间则更紧迫。 而这部漫画的原稿我还没有完成一半。 这让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我的精神状态不佳,使得工作效率大打折扣; 作画太慢,无法顺利赶上截稿日期的令我倍感压力,进一步折磨着我的精神。 无意之间,我将自己这一切痛苦的源头归因于真澄。他的温柔与和善令我愤怒。 同时,我又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的心理就好像在皎白的月光下无所遁形的、漆黑阴郁的影子。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相当不佳。睡前,我的脑海里总是翻滚着令人不快的回忆。 有天夜里我忽然想起之前途径吉本剧场的经历,翻身坐起来。 那是一个叫「码头三文鱼」的漫才组合,组合距今已有十年。 装傻的是个头秃得锃亮的大叔,吐槽则是个戴眼镜、一副精英相的男子。 两人的基本功十分扎实,说话语气停顿显得老派,听起来非常舒服,漫才的题材却通常很新奇。 我翻着两人的推特,恰巧看到两周后他们在上次的剧场还有演出。 我立刻就来了精神,计划着到时候去剧场看漫才放松心情。 有说法是痛苦对于创作也不完全是副作用,即便是眼下我这种无病呻吟的痛苦也是如此—— 在与美海姐合作绘制的《S?D?R》进度卡壳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开始有了自己的故事——一个关于偶像与他的狂热粉丝的故事。 另一边,因为之前部门活动的关系,佐佐木同我说话的次数变多了。 她是那种与陌生人相处时略显阴郁、却在熟人跟前放得开的人。 佐佐木做事仔细,对于漫画有着相当高的热情。倘若我画的不是BL漫画,我会在心里说「这孩子,或许可以叫过来帮忙贴网点」。 “我之前去「望鹤轩」吃过饭,原来那是你家的店。” 我说是,声音有气无力。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擤了下鼻涕。组胺药物对过敏有效,但无法根治,且引发困意。 部门活动时间,我晕呼呼地在纸上画着东西。我的头上顶着学业、漫画、真澄三座大山。佐佐木同我说话时,我几乎是以本能在作答。 “我喜欢那里的饺子。但麻婆豆腐有点太辣了,虽然味道的确很好。我吃过一次,辣得流眼泪。” “那是我家的特色。有时母亲会尝试未经改良过的口味——要想适应望鹤轩的口味还是有些难度的,但我保证那就是原汁原味。” 之所以会产生改良口味的想法,是因为店里之前雇佣了一个年轻的中国人。 她到日本来留学,以此作为兼职。有次打烊后她无意间说起中日两地之间的口味差别。她只当是闲余时间的话题,我的母亲却听了进去。 “真澄的家也在店附近吗?” “不。不对,要说「附近」应该算得上吧。走路需要将近半小时,但骑摩托车就很快。从店里出来往右,顺着大路下去……” 我漫不经心向佐佐木描述着走法,手上的活路没有停。我在画一位偶像,就是这段时间睡前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故事的主人公。 那是一名曾经做过偶像的女性,在故事开始前的一段时间内,她一直为男女关系所困扰着。 “我家就在那附近。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听完我的叙述之后,佐佐木忽然睁大了眼睛。 “是吗?” “嗯。虽说有几分钟的距离,但大体上就在那一带。” 她说。好在她并没有进一步说出「我想有时间造访你家」之类的话,那会很麻烦——对于让女孩子进房间这种事,我还是有些心存芥蒂的。 “你在画谁?看上去有点像真澄同学。” 佐佐木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不,这是原创角色。而且我画的是名女性。”我连忙否认。“哪里像了?” “笑起来的感觉。”她回答,“虽说从脸看相似程度不高,但给人的感觉有点像。” 她的话让我犯迷糊。我自认为没有参考着真澄画这个角色,与真澄相似大概只是佐佐木的错觉。 又或许是因为我无意之间思考着真澄的事,笔下的角色带上了他的影子——我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 这时的真澄在做什么?他因为校外活动缺席了这次部活。那几天我和真澄的关系也疏远了一些。 我在LINE上对他说最近事务会比较繁忙,这不是谎话,我的确白天夜里赶着原稿。 我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与真澄隔着更远一段距离的生活。或许这才是最好的。 —— -我周末下午想去登岩尾山。山岸要一起去吗? -要; 在收到真澄LINE上发来的邀约后我第一时间同意了他。 事先声明,我之所以会答应他的邀约完全是因为我自己也有这个想法,觉得最近压力太大,需要抽时间放松一下。 绝不是受他话语中的氛围鼓动,兴致起来了,血一热就答应了下来——绝不是这样的。 说起来,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我一边哼着歌,一边用手拨开挂在衣柜里的各式服装。衬衫?运动服?干脆还是穿得好看些,那就风衣。 驼色风衣,白衬衫——再加上一双全新的黑色斯凯奇。需要额外带些什么东西吗? 手机,饮用水,纸巾——这些是必需品。或许我还应该带上创可贴和碘伏—— 两个不擅长运动的人凑到一块儿,真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最重要的是前一晚好好休息,以保证充沛的活力。 第14章 、即兴课题(二) 这令我重新振作,嗓子里随时都能冒出歌来。 真澄所说的岩尾山距离这里不算远,是座海拔只有四百来米的小山。我几年之前曾经去过那里,现在已经快没什么印象了。 周日当天是个晴天,并且温度不是特别热——正好适合爬山。 我计算着时间,原本打算比约定时间早个十来分钟到达岩尾山,过去的路上却碰上了交通事故。 我骑着车,在沙土地的十字路口和一个骑本田小狼的男人撞到了。 还好不是汽车,他也骑得并不快。我向前扑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风衣的棉实质地提供了一个缓冲,让我不至于过于惨烈地流血。 男人慌慌张张地从摩托上下来看我。 “你没事吧?”他露出一脸担忧的表情。我却完全不想回应他,这时的我正忙着处理膝盖—— 逐渐地,我开始察觉到那里的疼痛了。我将松和的休闲裤卷到膝盖以上,下面是一块带着鲜血的淤青。 男人慌张地问询着我:“啊,需不需要去医院……” “现在是几点?”我打断了他的话。 谁能想到我会在这种时候提前用上预先准备的碘伏。说来也惭愧,都到了这种时候了,回响在我脑海中的仍然是与真澄的约定。 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导致爬山的计划泡汤,可能我会懊恼很久。 我也并不打算责怪眼前的男人。会在十字口撞上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在赶路。 我沉浸在一种期盼与喜悦较杂的情绪之中,骑得过于嚣张而旁若无人。可以说在这场事故中,我也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 男人将手腕举到眼前:“一点四十三——” “好的,好的。来得及。” 我自言自语,同时迅速地往伤口上涂上一层碘伏,贴上创可贴,随后站起来。 “你真的没事吗?” 男人还是放不下心。我告诉他自己与人有约,时间紧迫。这仍不足以消除他的担忧。 我没有耐性再耗下去,在他的执意下留了他的电话号码。男人说自己姓押石,家就住这附近。 他正急着往主顾店里送订购的食材,时间紧迫。在向我表示如果伤势情况不对就向他打电话后,他重新骑上摩托车,从我面前横向驶过。一个迅速消失的背影。 我将自行车扶起来。倘若这意外发生在平时,我必定会认定那天是不幸的一天。 但眼下还有与真澄的约定。这令我重新振作,嗓子里随时都能冒出歌来。 鸟鸣声里,我的视线顺着道路延伸至远处,青绿色的山体蔓延向远处。 临近夏日的微热中,那景致犹如水下的画一般泛着波纹——是空气被温热所造成的阳炎。 我重新骑到车上去。膝盖处传来阵阵钝痛,但勉强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我又打了一个喷嚏。说起来,今早起来时嗓子有些不太舒服,或许是前一晚着了凉。 这也不碍事!倒是天气比我预想中热一些,让我有些困扰。 距离与真澄约定的时间只有不到十五分钟。我顶着无法完全消除的膝盖上的痛苦加快速度费力蹬着踏板,真是一场闹剧。 可惜我骑的是一辆自行车,没有后视镜。倘若是一辆带有镜子的车,我至少能透过镜子判断自己现在是否是一副狼狈样。 我一个劲往前骑着,直到远处山脚的轮廓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清晰,一个人影缓缓从模糊的景致里透出来。 “啊,山岸!下午好!” 还未等我将车停下,在真澄抬眼发现我已经到达附近的瞬间,他用轻快又明丽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 我翻出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是一点五十七分。 “你到了很久吗?” “不,我也刚刚才到。” “走路过来的?” “怎么会!”他温和地笑了,眼睛眯成皎月般的弧度,“我是坐车来的。我家离这里有些距离。”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住处。当然,眼下这无关紧要。 “你背着好大一个包啊,装着什么呢?” “几瓶饮用水,纸巾,事物,以及如果出现跌倒损伤可以应急处理的东西。” “思考得真是周到啊。” 真澄感叹道。他站在上山路的第四级台阶上,并非睥睨这我,而是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来看我。 与背着大包的我不同,真澄是轻装上阵。他的腰上挂着一个小包。 上身是深红色缎面的夹克,下身则是阔脚的卡其色休闲裤,整体呈现出和谐的复古感。他的发间透过阳光,使得原本厚重熨帖的头发显得轻盈。 我所庆幸的是真澄没有察觉到我之前跌倒过。以他的性格,一定会露出比我自己还要着急的样子吧。 我不希望他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失却笑脸。我将自行车停到道旁,上了锁。 “我们走吧!”我对真澄说。 我们沿主道上山。相比于骑车时,现在我的膝盖似乎没有那么痛了。 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真澄爬山的姿势与他的身形十分相合,他就如一只小动物一般,半是走路半是跳跃地,轻盈地踏上阶梯。我则以自己的步调跟在他后面。 山中比城市更早步入夏日。我的脚底有斑驳的树影,其中间杂着无数圆形空洞状的、太阳的斑纹。 空气中弥漫着沉沉木味,与秋日的木味不同,是带着湿气、从有生命力的油亮的树叶表面弥散开的味道。 我上次爬山距今至少有半年,眼下这一步步向上缓行的过程倒带有无限的新鲜。道旁,植物疯长,或许是前些天下过雨的关系。 ——或许今天之后,这双鞋就会变成一双破鞋。我看着自己脚上的黑色斯凯奇自顾自地笑道。 早在之前摔倒时这双新鞋上面就沾了泥土,现在往山上走这么一趟,情况又会变糟。 “山岸,这里!” 真澄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中来。我抬头一望,此人已经走到高出我两三米的位置。 在一条分出两道的岔路口,他离开主路,走到了旁边的小路上。 第15章 、即兴课题(三) 我没能站稳,身体失衡扑在真澄身上。 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上走了几步。在靠近真澄的位置时,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握着他的手,借力向上攀登。 “你之前爬过岩尾山吗?” “不,我只是搜索了一下别人的登山记录,有人说从这条小路上去能到一个不错的风景点。” “原来如此。” 就在这时,我的鼻尖忽然涌起一阵酸涩。再次发出一声「阿嚏」的刹那,当我正纳闷即便是着凉也不至于如此频繁地打喷嚏时,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不祥的东西。 ——杨絮。棉花一样的杨絮缓缓从我的脚边滚过去。 我这才意识到一路上大的喷嚏大概都源于此。我有花粉症,对这些植物产生的粉末不适应,鼻子每年这时都很脆弱。 即便日常会服用组胺抑制剂,遇上周围有大量过敏原存在时也没辙。 我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搜索岩尾山中的常见木种,如果早知有杨树,我会事先委婉向真澄提出换个游览地点。 现在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只需要跟在真澄身后往上走。 我开始感到额角在滴汗——正是身体不适导致的冷汗。杨絮不断从我身侧飘过。 我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纸巾,每隔几秒就会擤一次鼻涕,直到眼眶里盈满泪水。 “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说。其实这时我看真澄都是模糊的,倒映在我视网膜上的他的身形隔着一层泪水,我就像是从游泳池的水里望着站在岸上的他—— 真澄站在高处,垂下目光来看我,瞳孔中点着明亮的高光。“可能走得过久——我有点累了。” “山岸平时很少运动吧?再稍稍努力一下,马上就到山顶了。” 为什么呢?即便是在这时——经历了摔伤与过敏症状,沉浸在与精神双重痛苦之中的现在的我,也不觉得这是完完全全的不幸的一天。 目之所及,晕眩引致的光点闪烁如明星。我凭着本能,跟在真澄的身后走。 即将穿出树荫时,他拉了我一把。我往腿上施力,膝盖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我没能站稳,身体失衡扑在真澄身上。 一时间,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我的鼻腔,让我有了一种栽倒在花丛里的错觉。 那味道接近于花香,但并不甜腻,倒更接近于干掉的花的味道。 “哇!”他的声音里带着些错愕,转而又充满了关切的情绪,“没事吧?” 我来回摇头,在确认香气是从真澄身上传来的之后,我下意识喃喃:“你身上有好重的味道。” “是吗?”他并不意外,“我出门前洗过澡,我想应该是洗发水的味道吧。” 我点点头,抓住他的手重新站稳。他的掌心是冰凉的,没有汗水。 真澄没有说错,这里的确是个不错的风景点,前方是一块没有树的空地,地面沙土很少,像是铺了一层砖状的石板,随着时间延长逐日风化了。 大约距此五米的位置,一道围栏依着突出的山体而建。我和真澄走到靠近边缘的位置,从那里俯瞰,可以望见交错相间的屋宇。 顶上吹过一阵风。真澄望向远处,我学着他的样子头朝向山下的方向,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悄悄飘向看着远处的他。 他耳畔的头发随着风如穗浪一般浮动,睫毛纤长,让人想起马的眼睛。 一时间,最近发生的诸多事件如放映电影一般从我的脑海中闪过。 我决定把森田的话抛到脑后。不,或许他说的是事实:真澄是个对任何人都亲切得如出一辙的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他与别人的人际交往而试图疏远他,这完全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应该做的事。 与反思情绪一同袭来的,是我对自己最近刻意疏远真澄的愧怍。 真澄的脖子上有一颗痣。我看着那个黑色的小点随着风的吹拂被头发掩盖住,又重新出现。 人在无聊的时候总会发呆的对吧?这便是我正在做的。我盯着他脖子上的痣,直到一分钟后真澄终于也向我倾来目光。视线相交的刹那,犹如忽然遭受电击,我差点跳起来。 多么失礼啊!我居然盯着真澄看了这么久。我已经做好了会被真澄斥责的准备。 结果他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放声大笑。与真澄认识几个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他双手环抱在腹部,笑得面部都红润了许多。 “山岸,你的鼻涕!” 我“啊?”了一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鼻涕已经一直流到了嘴唇上——是花粉症的症状。 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纸巾,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其实我一点也不怕在真澄面前出丑,如果能看见真澄笑,我自己也会因为他的愉快心情露出笑脸。 笑过之后,我们重新回到刚才看风景的姿势。真澄的手肘轻轻倚靠在护栏上,状态似乎又轻松愉悦了许多。 正站在风口,迎面扑来的是不夹杂杨絮与花粉的大风。在这里伫立一段时间后,我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也不再频繁地打喷嚏了。 “真是好景致。” 我望着远处感叹。 “对吧?得闲时间出来走走也不错。” “你经常这样吗?” “你指什么?” “约人出来观光游览。” “可以这么说。不对,我通常是被邀请的一方呢。” “那为什么会想到叫上我呢?” “因为山岸最近总是一副接近极限的样子。即便是机器也不能超负荷运行,更不用说人了。” 真澄的话令我越发五味杂陈。我真是个糟糕的人啊!竟然会因为这点小事烦恼。 内心不再阻塞之后,我想要与真澄聊的话题就无穷无尽。 “因为我最近在画漫画。” “咦?真的?” “是真的。不过,我是和别人合作。我只负责绘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关我的事。虽然很想给真澄看,但在完成前还是保密比较好。不好意思啊。” “不,这倒不会。不如说我有些吃惊——山岸你居然已经开始画漫画了。你想成为漫画家吗?” “我还没想好。”这句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但转念一想,再对真澄有所保留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继续说:“其实我有过这个想法,但当漫画家这个理想太不现实了。作息不规律、不容易出头,完全是靠热情维系的职业。” “的确,但我很憧憬这个职业呢。” “难道说,真澄你想过靠画漫画过活吗?” “是的。” 啊——我吃了一惊,很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真澄的回答颇有冲击力,这种感觉就好像听见一个东京大学的学生说「我想成为搞笑艺人」一般,是一句常人听后会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脑袋出了一点问题」的话。 “但我画得糟糕。”他苦笑着。“高中之前我没有专门学习过绘画,包括现在也是。我家里希望我学医,相较于画漫画,这显然才是比较稳妥的路。” 他们是对的。我真心这么觉得,又不好意思给真澄迎头浇冷水。 说起来,之前看过真澄的分镜稿,他在构思剧情上其实蛮有天赋。 “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真澄能想出许多好点子。如果欠缺绘画功底,我可以负责作画的部分。” 我脱口而出。 刚一出口忽然意识到:坏了,是不是承诺得大了点?再看真澄,他的眼中果然流露出感动的眼神。 “谢谢。但是,我还没有想到能自信地请山岸帮我画出来的剧情呢。” 在漫画这件事上,真澄大概是认为自己需要我的吧,事实上我也需要一个像真澄一样总能迸发出点子的合作者。 我想起自己前些天想到的故事,或许我可以向真澄询问他对于这个故事的想法。 “前些日子我构思了一个故事。原本想在画完眼下这本之后着手于此,但越想越觉得剧情过于偏激了。真澄能听一下吗?” “嗯?当然可以。” “标题的话,我想想……《春田光的热恋经历》,暂时就叫这个吧。” 第16章 、漫画·《春田光的热恋经历》(一) 「山岸所写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一步也无法再通过。 敲门声响起时,鹰见翔子正在做晚饭。酱油,盐,白糖…… 这些调味料拌在一起,浇进沸腾冒泡煮着牛肉的锅里,最后将浸满汤汁的肉盖在饭上——这就是翔子最擅长的牛肉饭。 她用筷子在锅里搅一圈,洒下汤汁,酱油发酵的特有香气与甜味混在一起,翔子哼着歌计算烹煮的时间。她声音清亮,这是她在做偶像时累积的功底。 “喜欢喜欢,啾啾,love heart……” 在早已不再是现役偶像的今天唱起这首歌,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就像三十来岁的人身着小学生的服装,令闻者忍不住皱眉头。 现在回想起自己还是偶像的时候,翔子不由觉得那真是一段有如身处梦中的生活。 累啊,苦啊,生活困顿啊,在当时心怀梦想的翔子看来都只是一时的障碍。 翔子原本不会跳舞,唱歌也只是业余水平,勉强不会跑调罢了。 唯一与偶像一词沾边的,只有称得上不错的长相,以及年轻的热血。 翔子从北方的老家只身来到东京——那是她十七岁时的事。 她参加了偶像女团的甄选,没有合格,干脆就转做了地下偶像。 当时的翔子孑然一身,住在灯光不明亮的阴仄狭小的住所里。 地下偶像的收入并不稳定,时而依靠泡面过活。不过,她们已经算得上足够幸运,在漫长的打拼过后,她们有了自己固定的粉丝群体,在池袋商场的地下举行过演出。 要说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演出,是在翔子入团两年后的某天。当时由于线路故障,预计的演出不得不暂停。 故障发生于演出开始前十分钟,组合「Maria‘s Crown」的七名成员已经换好演出服准备上台,忽然之间,顶上的蓝色灯光熄灭了,周遭忽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舞台背面传来观众的惊呼。翔子和组合的其他成员也陷入混乱之中。 一个点状的光源忽然亮起来。组合里年龄最大的藤田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先安抚观众吧?”几个女孩子商量着,最终意见达成了一致。 由藤田去找人维修,成员松本上台告知现在出了状况、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鹰间翔子先是站着,左脚累了就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后来两只脚都疲惫得不行,她索性蹲了身来继续玩手机。 “真无聊、真无聊哇!” 藤田离开十五分钟后,年龄最小的樱木终于耐不住了。她就如平时一贯表现的一样,从来不会掩饰情绪,一着急便大喊大闹。 换做平时,她会被做事一板一眼的青山及时打住。而现在青山看上去也十分焦躁。她的目光涣散,令翔子觉得她是犯了烟瘾。 翔子站起来,绕道舞台的右侧。从这里看向台下,现在留下的观众估摸着只有开场时候的三分之二了。 她的目光中涌现出悲哀的色彩,转回到舞台背后,重新坐下时,忽然响起了肚子咕噜叫的声音——她顺着声音看去,源头是面色局促的樱木。 “哇,不好意思!” “樱木,你饿了吗?”松本问她。 “我没有吃晚饭……” “其实我也有点饿。”翔子举手说,接着又有一两个成员附和。 松本无奈地扫过几个人的脸:“我之前买了些泡面堆在后面的柜子里,饿的话就去拿吧。”她们向松本道谢,随后泡了泡面。 漆黑的地下室中,几个穿着夸张短裙的偶像围拢来,蹲在地上簌噜簌噜地吸着面条。 这时藤田打来电话,说线路正在抢修,通电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 “怎么办?”青山看向松本。后者咬牙说就这样告诉观众,说由于无法通电,今晚的演出取消。 翔子用叉子翻动着面汤,没能捞起面条来。松本离开几人所在的幕后,走到台上去。 由于没有话筒,她用了比平时更大的嗓音宣告演出中止。翔子开始擦嘴。 她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再一次悄悄溜到舞台一侧,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数了。 松本宣布演出中止后,难免传出层叠的失望的声音。很快,人又撤去了大半。 翔子的心里空空落落的。这是不可抗因素,但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就在这时,一股莫明的情绪涌上来。翔子冲到台上,对着台下仅存的寥寥几个观众大喊:“这是Maria‘s Crown的特别演出哦!”她的举动令站在台上的松本吓了一大跳。随后,翔子用比起唱更接近与吼叫的声音唱歌。 不是她们自己的歌,而是她平时听的那些歌手的歌。像是「THE BLUE HEARTS」或者「Sakanaction」。 她没有在意观众,只是一个劲地、自顾自地唱着。这是只有十九岁的疯女人翔子才会做的事。 【从这里开始一步也无法再通过】 【道理也说不通,法律也说不通】 【谁的声音也传达不到】 【朋友或是恋人都无法涉入其中】 翔子放声大唱,后来,原本呆在后台的成员也逐渐走上台来合唱。 一场愉快的闹剧。翔子吼叫着,直到发声开始变得困难,喉头仿佛有东西阻塞着。 她们唱了约有四十分钟,台下的粉丝情绪高涨,用手机打灯照明,尽全力发生呼应着几人的表演。 明明只是零星的光点,却令翔子异常感动。最后,Maria「s Crown的成员用沙哑的声音向留到最后的观众道谢。然而,梦想并不是能用来当饭吃的。Maria」s Crown的最终下场,是在成员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后宣告解散。 地下偶像的经历并未给翔子带来丰厚积蓄,翔子从一间虚假的梦幻小屋中出来,投身入熔炉般的东京生活中。 她的运势不好,前后换了好几个工作,都是作为临时工,一个都干不长。 她交了男朋友,谁料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糟糕的噩梦——那个姓长田的男人在两人交往几个月后就现出了真面目:他脾气不好,且有暴力倾向。翔子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并不得不通过搬家来躲避他,可长田总能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 第17章 、漫画·《春田光的热恋经历》(二) 「山岸所写的故事」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 一个月前的一个雨夜,当翔子完成洗漱准备睡觉时,忽然响起了持续不间断的响亮敲门声。 翔子走到客厅去,“请问是谁?”她问道。然而没有回应。她的问话一出口,敲门声也跟着消失了。 怎么回事?翔子纳闷。她将手握在门把上准备开门看看情况,可在接触到门把的一刹那间,一股不好的感觉忽然涌上头来。 那种感觉宛如触电,翔子飞快地抽回了手,后退一步。“请问您是谁?”她对着寂静了一段时间的门扉问道。 间隔半分钟。不,或许只有十来秒吧——犹如有人用重物击打着门,敲门声以称得上是骇人的响度再次开始了,仿佛要将门撞碎一般,。 即便不是木门,翔子仍放不下心来。门框在震动,翔子的心也跟着一阵狂跳。 她好像猜到了门后是谁,但她内心在回避着这个答案。无言的敲门声持续着。 终于,翔子忍无可忍地发出大吼:“够了!长田,如果你再敲下去我就要报警了!” 在翔子说完这句话后,敲门声消失。短暂的喘息时间。正当她以为长田会就此离开时,猛地传来一声「嘭」,简直就像要将门击穿一般。 紧随而来的是男人歇斯底里、有如在烟中浸泡多年的声音:“开门!鹰见,你这可恶的女人!” 时隔不到两个月再度听见这个声音,勾起了鹰见翔子不好的记忆。她双腿一时失去力气,整个人松垮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人的声音依旧回响着。 “不要以为靠着搬家就能躲开我,鹰见翔子!你这家伙,现在居然还找到帮手,将我弄得如此狼狈……你给我等着吧!” 翔子的心又不是铁做的,被长田这么一威胁,即使知道对方现在无法破门进来,她还是心里发怵,坐在原地大哭。 慢慢地,嗓子都哭得嘶哑的翔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双手仍在颤抖,她摸出自己的手机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了警察,长田又是对着门一阵撒气,之后才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翔子就搬离了那个住所。 虽说归根结底是自己看人眼光不准的问题,翔子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痛。 她不断地搬家,工作辞了又换。下班后她不敢在外面乱晃,总是径直回到家中。 光有门锁还不够,门链也结结实实栓了几个。有时深夜她躺在床上,会忍不住问自己:这就是我所期望的东京生活吗?不然还是回老家去吧? 这是二选一的严酷问题。翔子无数次产生了退却的想法,又无数次对自己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吧? 翔子感觉自己就像逆着漆黑的水流前行。烂泥或者沥青—— 每次抬脚都必须掂量会不会被这粘稠的液体包带着冲往远方,一个不小心就会站不稳位置。 险要啊!不过,眼下暂时还没遇到什么问题。长田也没有找上门来,享受这一时的欢愉也不错。 歌声从翔子喉头涌出。窗外下着雨,刚开始准备晚餐时还是小雨,如今雨声也渐大了。 阴郁的天气最适合睡觉,翔子心说。她将带着褐色汤汁的牛肉盛出,浇盖在米饭上。 —— 敲门声…… 翔子下意识转过头去。她租来的住处只有十来平米的面积,当敲门声响起时,屋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由于担心住处再次泄露给长田,翔子几乎不会带朋友来家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住处。 但不排除长田找人挖到了自己的住所——事实上,之前翔子有好几次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人跟踪了。不只是这一个月间,从几个月之前她就开始有这种感觉。 “你好?” 翔子试着叫了一声。冲着房门,她踮起脚来,视线越过堆叠得与人一样高的废旧纸盒。 但是没有人回应。不同于之前长田来时的情况,只短促地响了几次敲门声。翔子将牛肉饭端到餐桌上,靠近房门。雨还在下着。 有了之前的经历,翔子这次选择住在门上带猫眼的房子里。 如果又是长田,自己就直接报警。可在那之后呢? 继续逃走吗?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怀抱如此迷茫的情绪,鹰见翔子眯起一只眼睛,透过镜头看向门外。 然而,出现在视野中的不是长田,而是一名戴着眼镜、浑身湿透的中年男子。 翔子觉得他长得非常面熟,许久之前自己应该见过他。接着她忽然反应过来——是春田先生啊! 自己做偶像时的忠实粉丝春田先生! 几年之间翔子经常看见他站在台下,身着商务西装挥舞着荧光棒,自己宣布毕业的那天,翔子站在台上鞠躬,起身时远远看见站在下面的春田先生在默默地流眼泪。 尽管对于春田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保有疑虑,翔子高高悬起的心还是落了下来。 还好不是长田!只要不是长田,谁都可以——即便是恶魔站在我跟前,也比见到长田好呀! “请问……”门那头传来了春田的声音,话语里透出几分不好意思,“能否借给我一块毛巾?我坐电车从公司回来,路上遇到急雨。现在外面一片泥泞,不好走路,所以我准备先在这栋建筑里避一阵雨。现在我身上湿透了,担心感冒。希望您能借给我一条毛巾。” 原来是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偶像毕业多年之后,自己居然在这种场合遇上了以前的粉丝。一瞬间,翔子恍惚有了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请稍等!” 机械锁,链条锁——翔子将其依次打开。拉开门时,两人对上了目光。 她与春田之间只隔着半米的距离。春田看着翔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大了眼睛。他后退了两步,手里拿着的公文包差点掉在地上。 “啊,你……” “请先进来休息吧!”翔子说。 翔子信任春田,因为她觉得对方是个好人。几次握手会上,春田总是用对待家里小辈的口吻与她对话,严重时会变成老妈子语气,让她有些厌烦。 他们之间的关系稍微比普通的粉丝偶像好一些,但没有到朋友的高度。 翔子只知道春田在IT公司工作,偶像毕业后两人就没有再联系。 第18章 、漫画·《春田光的热恋经历》(三) 「山岸所写的故事」翔子感到自己的血开始沸腾起来了。 春田的出现,使得翔子身上尘封已久的偶像本能重新运作起来。 即便前一秒还在为长田的存在忧心,这一秒也能容光焕发神气十足地面对春田。 “翔子小姐?” “是我。没记错的话,您是春田先生吧?” “是的,我叫春田光。” “光先生……”翔子点头,重新称呼了他,“好久不见。请进来吧!一直站在外面会着凉的!” “可我现在浑身湿透了,这样走进来会打湿地板……” “没有关系,我之后再收拾。” 都说到这地步了,春田光也不好拒绝。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找出些客气的话来,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进了屋子。 春田脱掉黑色的皮鞋,下面的白袜子也湿了个彻底。“袜子也脱掉!” 翔子用严肃的语气向他发号施令道。春田的肩膀晃动了一下,他照做了。 “好香的气味啊。”进到屋里后,春田吸了吸鼻子,“你在做饭吗?” “是的,是牛肉饭。光先生饿了吗?” “有一点。下班之后我还没有吃饭,就遇上了这阵大雨。” “正好我锅里还有一些,等一会儿一起吃吧。浴室在那边,放在架子上的浴巾是全新的的,请您先把身上擦干净吧。另外,吹风机也可以随便使用。” “不要紧吗?” “什么?” “我可能会弄脏你的毛巾。我在路上摔了一跤,腿上撞破了皮,流了一些血。” “没关系的。需要创可贴吗?” “如果有绷带更好,麻烦了。” 春田将公文包放在沙发上,光着脚走到浴室去。翔子则给他也乘了一碗饭,端到桌上来。 她将电视打开,里面在放周末特供的段子节目。翔子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但在等待春田收拾好出来的过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翔子久违地看着搞笑艺人在屏幕上表演着段子,不时大笑。 大约过了十分钟,浴室的门打开了,稍微烘干了一些的春田先生走了出来,自然而然到了餐桌旁边。翔子也从沙发上站起来。 “好久不见。”春田说。 “是啊。多少年了?三年?” “三年半。”春田坐下,拿起筷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简直就是老样子——一副长辈似的口吻! 翔子听了觉得有点好笑。“在打零工呢。”她说,“外卖送货员、超商的服务生——什么都有做过。” 不知不觉间,翔子意识到自己原本想要维系的营业声调已经荡然无存了。 “光先生呢?” “我还在原来的公司上班,两点一线的生活。” 春田光应该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但他的手指还是和当年一样干干净净——上面没有戒指。 “味道真不错。”他将汤汁与白饭拌在一块,尝了口。 “对吧?这是我的拿手好菜。不过牛肉是超市的特价牛肉,要是对食材的品级不满我就没辙了,请光先生自己回去买神户牛肉做唷。” “说起来,光先生还在推偶像吗?” “没有再推了。自从你毕业之后,我就没有再追过其他偶像。” “这种说法听上去好让人害臊啊!”翔子笑了。一定是因为她调汤汁的时候加入了料酒,说话也有点微醺的人的风格。 “人也有成长的时候嘛。”春田说。他下意识将手往碗边一挥,扑了个空。 “你这里有烧酒吗?” “没有!但我这里有啤酒,一整箱,我这就搬来。” 翔子起身。春田见状,对她这副自然的模样苦笑不得:“啊,啤酒。明明是前偶像……” “我偶像毕业已经过去三年半了哦。这叫什么……「人也有成长的时候」,来着!” “这可不能算是成长。在我看来,你的心智还是未成年人呢。” “真失礼啊!光先生。” 翔子从厨房里搬来了一整箱朝日啤酒。 他们都喝了点酒。这对淋了雨的人有好处,可以暖暖身子。 隔了一会儿,借着酒劲,春田光向翔子说出了他自从进屋之后就想说的话。 “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我是说,你心智未熟。如果我是你,如果遇上雨天来借毛巾的,顶多隔着链条锁给他交出去,不会把锁打开,更不会放人进屋子。” “但是您是光先生啊。我认识您,知道您不是有恶意的人。” “谁也不行,翔子小姐。倘若我其实对你图谋不轨,你要如何应付呢?” 翔子不假思索道:“那我就打电话给警察。” “电话早在我进屋的第一时间就被拿走,泡进了水缸。那你要怎么做?” “我大声喊叫,让周围的人替我报警。” “我在工作日的中午找上门,周围的住户大多去工作了。当你想要大喊时,我用力掐住你的脖子。好,这样一来,你要怎么做?” “那我就借势往阳台靠近,翻出窗去。大不了鱼死网破吧。” 她的回答令春田光一时哑然。挣扎了一阵,春田最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将眼镜从鼻翼上取下来,用手指捏着眼角之间的部分。 “你这家伙……真是个天真的蠢人。” 口头斗争上取得了小小的胜利后,翔子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她把阳台上的窗户打开,连缀成丝的雨水飘进来。吹着新鲜的晚风,被酒迷得晕乎乎的翔子清醒了一些。 “雨还在下呢。光先生没有带伞吧?在这里呆到雨停为止吧。” 春田光沉默地点头,表情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你辛苦了。” “你指什么?” “身为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生活在东京。” “这有什么呀?”他的话戳到了翔子,后者却逞强地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注意到你门上挂着许多锁,一把两把三把。你以前过得很没有安全感吧?但没有关系,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你的祝福。” “不,不是祝福,而是——事实。你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嗝。” “光先生?” 第19章 、漫画·《春田光的热恋经历》(四) 「山岸所写的故事」是菜刀一类的东西穿刺造成的大出血。 翔子终于察觉到男人状态不对。走进一看,春田光俨然已是一副半醉的样子,面部因充血显得通红,下一秒倒下去都有可能。 明明是自己说要喝酒,到头来酒量这么差,才开第二罐酒醉成这样子! 翔子叹了口气,刚想将他调整个姿势以避免他躺倒时撞到什么东西,却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凑近一听,居然是「我想听你当年唱过的那首THE BLUE HEARTS的曲子」。 “哪一首?《月之轰炸机》?” 春田光点了点头。他表情痛苦,好像被酒精折磨得快要去世了。 忽然间,春田的手胡乱地向上一抓,抠住了翔子的头发。翔子感觉到一阵剧痛,她一根一根地将这醉鬼的手指掰开,气喘吁吁地站起来。 春田光用仿佛马上要流出眼泪的目光看着她。这时她才发现春田漆黑的西装裤上有着明显的深色痕迹,顺着腿蔓延到腰上。 是因为意识不清楚后受不了疼痛了吧? 流了这么多血,春田摔得可真惨啊! 翔子想要看看春田的伤口,对方却打算保住这分颜面,死死护住腿部,嘴里念念有词,仔细看,是“请唱吧!”几个字的口型。没办法,翔子只能照他说的做。 翔子走进卧室,出来时,手上抱了把吉他。她会一点吉他,但很久没弹了,手有一点生。 翔子站在地上拨了几个音,又清了下嗓子。觉得不过瘾,索性脱掉袜子跳到了茶几上。这高出地面几十公分的家具恰好可以当成是舞台。 翔子感到自己的血开始沸腾起来了。朝向面前唯一的观众,她高声喊道:“久等了!虽说只有一个人——这是Maria‘s Crown时隔多年的特别演出噢!” 话音一落,翔子立刻弹出了第一个「Do」音。 —— 次日接近中午时分,鹰见翔子醒来时,屋内已经没有春田光的影子了。 为缓解宿醉,她倒了一大杯水。昨天吃饭的碗筷一点没有收拾,全堆在洗碗槽里。 翔子打开水龙头,听见有人在敲门。她一面想着是不是春田落下了什么东西,水龙头也没有关,说着“稍等一下!”便小跑出去。 透过猫眼观察,出乎意料的是,站在门外的竟不是春田光,而是身材相近的两个穿着巡警制服的人。 “有人在吗?我们想要了解一些事情,可以开门吗?” “请让我看一眼你们的警察证。” 在反复确认两人的确是警察后,翔子最终打开了门锁。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附近发生了命案,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命案?” 这太突然了。翔子完全无法理解状况,她双眼睁大,哑口无言地看着两人。 这时她听见了水声。刚才从厨房出来时没有关水龙头,似乎是水槽中的水溢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请先坐吧。我刚才在收拾餐具,去关个水龙头。” 翔子示意两人去沙发旁边坐下,自己又小跑着去了厨房。不出所料,水已经从洗碗台上满了出来,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小水洼。 她将水龙头拧了半圈,心还是跳个不停。怎么回事?命案?翔子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她从头顶上橱柜里取了一袋没拆袋的纸杯,从中拿出两个来满上水,急剧跳动的心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久等了。两位口渴了吗?我倒了饮用水。” 将盛水的纸杯摆上桌,翔子也在沙发上落座。她现在还一头雾水。 “请问,命案是怎么回事?” 两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其中那个年龄看上去大些、十分老练的警察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翔子俯下身去,眯着眼睛看上面的人脸。辨认出对方身份的一刹那间,她差点惊叫出来。 “长田?” 照片上正是她的前男友长田博之,唯有这个人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在翔子忘记关于他的那些噩梦以前。见翔子的反应,两名巡警互相使了个眼色。 “长田怎么了?” “今天早上,有人在附近的车站旁的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莫非是来找我的?翔子不排除这种可能。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前男友。不过,我们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我还以为他已经找到新的女友了。” “这些是次要的。你昨天在做什么?” “我想想——我白天在上班,下午大约六点半左右回来——平时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点回来的,昨天也和往常一样,路上没有耽搁。” “有人可以给你作证吗?” “你是指回家之前?我的同事应该可以,也有监控。我是在超商中打零工的。回来之后的话,就没有人可以为我作证了。” 年轻一些的警察在做笔记。 “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嗯……”翔子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最后皱着眉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可真是令人惊讶啊,长田居然——他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警察先生,我之前听说他手头不阔绰,难道是欠下了债务,被催债的找上门来了吗?” 翔子看向年轻的警察,他还在作笔记。 “这些还在调查中。不过,金钱方面确实是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知道死因了吗?” “菜刀一类的东西穿刺造成的大出血……啊!” 前辈样子的警察用手肘用力击打了后辈一下,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将重要的事说了出来。 “不,请忘掉这个吧!”他慌张地挥手。之后,两人又询问了翔子一些事,留下一句“今天先到这里,有其他需要了解的事情时我们会再来造访”,之后便离开了。 门扉重新回到紧闭的状态。这时,翔子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真吓人!长田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呢? 即便是长田……即便是那个长田……啊,他那种人,混混一样的做事方式,哪天遇上仇家、被杀死了,其实翔子也不会觉得意外。 但意外是一回事,直接听到他的死讯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样说有些残忍,在得知长田死去的一刹那间,震惊之余,翔子内心其实是有些窃喜的。 她想起碗筷还留在洗碗槽里,收拾好心情继续做家务。洗碗,扫地—— 不知为何,始终有种异样的感觉萦绕在她心头。不安。更准确地说,翔子好像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但她不愿意相信。 翔子打扫着客厅。在清理餐桌下的东西时,她先拉开了座椅。她的实现立刻被一个东西所吸引了。 在曾经放着春田光公文包的椅垫上,有一块被水晕开的红黑色污渍。 第20章 、即兴课题(四) 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正在追求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怎么样?”我像是等待着老师评价的学生一般,心怀期许地等待着真澄的评价。 只见真澄低头露出思考的表情,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沉默的氛围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我等得愈发焦躁:“真澄?刚才的故事有哪里不懂的吗?” “不,我完全明白了。”真澄摇头道,“是关于暗恋的故事吧——春田光暗恋着鹰见翔子。因为她被前男友纠缠,就出手杀了他。单从故事脉络来看,并不是复杂的故事呢。” 我咽了下口水。“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我不这么觉得。虽然主人公的性格有些偏执,但做事的方式意外地清爽。 唯一不太懂的一点在于你为什么要把故事的名字取成《春田光的热恋经历》——称之为「暗恋」才更合适,对吧?” “我倒觉得,相比于告白成功、持续的甜甜蜜蜜的恋爱,倒是暗恋更贴近于「热恋」这个词。” 真澄偏了偏脑袋,露出困惑的神色。 “如果把恋爱的情感比作蓄水池,两情相悦的爱是一头进一头出的稳态,暗恋就是只在进水而没有打开出水口的水池。 没有能够诉说的途径,也就没有流空的时候。无从诉说,无从排解,情感却越蓄越多。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强烈的偏执——这不就是「热恋」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 真澄若有所思。 “不过,明明是恋爱故事,到结尾画风陡然一转,变成了恐怖故事——总觉得这样会吓到读者呢。” “越意外越好。说起来,我似乎对前后段风格相差巨大的作品有所偏好。真澄不喜欢这样的作品吗?” “不是喜不喜欢,而是是否应该妥协的问题。连载作的话,大热的许多作品都是老少咸宜的,倒不能说没有特色。 只不过,特色本身就会筛选读者。没有人讨厌好结局,但听说结尾是坏结局就不去阅读的人数不胜数; 依赖情感构筑剧情,一定也会有人着眼于逻辑从而否定整个作品吧——这样看来,还是走中庸的、大家都喜欢的道路比较稳妥。” 真澄的话意外地理智。 “啊,不过,这并不是说放弃特色就好。我喜欢剑走偏锋的漫画,能让我记忆深刻的也是它们。相比之下,优秀但中规中矩的那些,刻薄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让真澄来编故事会怎么样呢。” 听见我低头小声发出的声音,真澄“咦?”了一声。 “就是说,嗯……之前我也看过真澄的分镜,觉得故事很有意思。同一个主题,如果让真澄来思考的话,会想出怎样的故事呢?我对此很好奇。” “嗯?也就是说——命题作文?” 真澄侧着将上半身倾下去,手肘搁在栏杆上,用手掌支撑着脸部,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可以这么说吧。” “那主题呢?主题是什么?” “「偶像」。怎么样,会不会有些强人所难?请设想一个与偶像有关的故事吧。” “唔,让我想想……” 真澄再度眺向远方。 之后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还有「外星人」的一面。 如果说真澄平时画的那些东西只能说明他习惯动用想象力的话,他接下来的台词就未免太让人大跌眼镜了。 “果然还是配种吧。” “哈?” 这是真澄思考了一分钟左右给出的结论。老实说,我完全没懂。又或许是因为他叙述时省略掉了中间环节。 “能具体说一下吗?” “好。可能我应该从开始说起。山岸,说到偶像你会想到什么?” “带来梦想的职业?” “这也是一方面,但如果是我的话,会想到罐头。” “罐头?” “封装在铁盒子里的,各式各样的罐头。” 真澄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像一棵小树。 “是商品,要说营养比不上新鲜的食品,味道也乏善可陈,不上不下的,优点只有价格便宜。嗯……作品的名字我也想一个吧。《罐装偶像》——这个听起来怎样?” “呃,听上去完全不能理解——这与配种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构想了这样一个情景:在未来,一家生物制品公司通过改造猴子的基因,从而绕过伦理问题,得到了与人类十分接近的物种。 他们之后被称呼为「偶像」。偶像被装在罐头中售卖,大获成功。 不久后,这家公司生产偶像的行为被国际上的组织叫停了。 他们已经获得了第一桶金,转战电视界。由于偶像的出场成本低廉、平均质量高、再过分的整蛊类节目也不会有炎上的风险,很快他们便代替了人类艺人。 “至于偶像的生产明明已经叫停了,为什么仍有各式各样的偶像出现呢?当然是因为民间的活动。 尽管直接生产偶像是违法的,民间通过配种还是将偶像这一物种人工地延续了下去。 通过选育,还能获得唱歌跳舞更好的偶像。这就是「偶像」和「配种」之间的关系。” 他在这里停顿了五秒钟。 “如你所见,我只想好了设定,至于剧情则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构思。山岸,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真思索一番。 嗯,不理解,果然还是很奇怪。我完全放弃了:“这什么鬼!(なんでやねん!)” “这不是很有趣吗?” “完全莫名其妙!”我脱口而出。和真澄相比起来,我是讲了一个多么正常的故事啊! 然而话一出口我就反悔了——这样说会不会太过难听?我不想让真澄伤心。 真澄却似乎不这么觉得,他见我被他的故事搞得脑子一团浆糊的样子,反倒笑出声来。 “这样就好!山岸,你认真地说「我不懂」的样子好有趣啊!” 我总是捉摸不透他的性格,每次揣测他的想法就跟赌彩票似的。 真悲惨啊。真狡猾啊。我无奈地看向真澄,真澄还在笑着。 我们在山上呆了一阵,看够了景色就一起下山。下山时同样,我走在真澄后面。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以灵活的步子半是走着半是跳着前行,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关于太空的描述:月球的质量是地球的六分之一,人在上面走时很容易跳起来。大概,真澄是从月亮上下来的人吧。 他的身影穿过晚春的郁郁葱葱的树林。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正在追求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第21章 、少年与大雨(一) 光线昏暗的剧场里,不一会儿响起了出囃子声音。 ——原来我很喜欢真澄啊。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点。这有点像量变与质变的关系,如果说之前的我只是特别注意着真澄,现在就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候。 我的脑子里似乎发生了像这样的对话:“医生!我觉得最近自己对一个人的关注度比其他人高!” “嗯,你一定是想和他成为朋友吧。” “可我忍不住偷偷给他画像。” “朋友之间也是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可我只因为他和我在同一个社团,就高兴得不能自已。” “是朋友吧?” “可我帮他修改画时,每每看到他画了什么怪东西的时候就会傻笑。” “这很正常。呃,不过这么多迹象加起来……” “可我在听说他对所有人都如出一辙地好的时候,就会逼迫自己不再理会他。” “他约我出来爬山,路上我遭遇了一个小事故,我却不想让他知道。上到观景点时忽然和他撞到一起,我的心跳个不停。” “你一定得了恋爱病。” 就是这样。至于充当那个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因素的是什么——这种问题无关紧要。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那番「暗恋论」,又或是因为真澄让我想起月亮,再或者没有什么所谓「决定性因素」,仅仅是思绪累积到一定程度了也说不定。 我们一起下山,随后,我谎称顺路,推着车和真澄走了一段路程,将他送到车站后再准备回家。 我的膝盖又开始疼起来。果然,带着外伤上山下山还想要装作没事是有些难度的。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仰头深吸了几口气。我坐在哪里歇了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才慢悠悠地又推着自行车回去。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当晚,我做了个对真澄很失礼的梦。 我梦见学校的后面就是家澡堂。放学后我和真澄一同进去泡澡,我们坐在方形的大浴池里,真澄将毛巾顶在头顶,脸上红扑扑的。 “最近好累啊,有没有什么放松的方法呢?” “听说按压脚底的穴位可以疏经活血,我会一点脚底按摩。真澄想试试吗?” “好啊!” 真澄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他将左脚抬出水面来,撂到我的膝盖上。 他的脚底也是红扑扑的,上面遍布着长时间泡水造成的褶皱,但没有老茧也没有伤口,皮肤状态非常年轻。 我不敢怠慢,准备老老实实按压着上面的穴位。可他好像很怕痒,我刚一碰到真澄的脚底,他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被他的声音感染了,他一笑,我就忍不住跟着笑,笑着笑着周围就暗下来。我看到了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梦到这里结束了。 做梦时还好,等意识逐渐清醒了,我头上的冷汗也越冒越多,最后还产生出几分愧怍,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缓和下来。 ——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步速。与真澄出门登山的经历有效缓解了那段时间我的焦虑症。 我又能迅速地绘画了,刚开始的几天中,我一天甚至能完成三页的原稿。 “真澄,你喜欢漫才吗?” 想起码头三文鱼的公演快开始了,当周的部活时间,我一边画画一边问真澄。 “漫才?当然喜欢,我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嘛。” 他用一点关西腔都不带、甚至有点英语母语者学日语特有的青涩感的标准语回话,听起来非常滑稽。 我知道他是在装傻,故意问他:“噢?那你住在关西哪里?” “大阪府维也纳市。” 他似乎完全不掩饰自己外星人的一面了。和我说话时,他似乎比平时要轻松许多倍。 “算了,莫名其妙的装傻就此打住吧。我喜欢的漫才师最近会在附近的剧场举办专场,真澄要一起去吗?” “我要去。是哪个漫才组合?” “码头三文鱼。” “啊,我知道他们。是秃头大叔江里口和没存在眼镜男和田的组合吗?” “是的,是那两个人。” 真澄说的是实话,偶尔也会让人觉得他嘴意外的毒。关西人?关西指的是京都吧?要说到天然黑,那就是京都了。 “他们的漫才很有意思。说起来,我也有一阵没去剧场看漫才了。好怀念啊。” “那就一起去吧。” “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下周五的下午。” “我正好有时间。” 我当晚就在网上订了票。好在他们并不是太出名的组合,票卖得慢,不需要准点抢票。之后就只等演出开始。 约定当天,放学后,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先回家一趟。 出门之前,考虑到穿校服看漫才缺了一点气氛,我换了一身宽松的休闲服; 开场前五分钟,真澄才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他身上穿的还是一身校服,不适合跑步,跑起来时好像全身都紧绷着。 尤其脚上还穿一双学生款式的皮鞋,背上也背着书包。我猜测他有课外补习班,大概下课就直接过来了吧。 “久等!一起进去吧!” 他将手臂环绕过我的脖子,好友一般亲昵地攀着我进了剧场。 我们进去找到位置坐下,光线昏暗的剧场里,不一会儿响起了出囃子声音。 码头三文鱼的出囃子是一首上个世纪的摇滚。两人合着音乐,一边拍着手,一边从舞台两边上到灯光汇聚的舞台中心来。 那里杵着一根三八立麦。担当吐槽的高个子和田自然地将三八麦拔高了一些。 “大家好!” “我是和田!” “我是玛丽?安托瓦内特!” “我们是码头三文鱼/玛丽?安托瓦内特!” “请多指教/是内特!” 一出场就是品味奇妙的装傻,这是码头三文鱼组合的特色。 随后,两人开始进行快节奏的情景对话。江里口扮演犹如喝酒喝到失去理智的脱线怪大叔,和田则是负责收拾烂摊子、对他哭笑不得的后辈。 两人搭档了十二年,默契十足,吐槽的时机恰到好处,我总能被精准地逗笑。 转头看向真澄,他也笑得前仰后合起来。这是平时的他绝不会表现出的样子。 第22章 、少年与大雨(二) “我要先把这里的头发剃干净。” “怎么样?” “真有意思!” 演出结束后,我和真澄随着人群从剧场中出来。头顶是大开的灯光,明晃晃地闪人眼睛。 人群攒动,我们几乎迈不开脚,只是被人群裹挟着前行。真澄的头不时靠到我的肩膀上来,隔着一层不厚的衣物,他的头发在我皮肤上层滑动。 也不扎人,像是洗好的丝绸,带着前些天才闻到过的香气。我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剧场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天空也早就暗下来。瓢泼又或倾盆,那雨正以令我瞠目结舌的力度下着——我没有带伞。 真澄则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伞撑开,刚想走,见我一脸为难的样子,问道:“山岸,你忘记带伞了吗?”我无奈地看着他,点了下头。 “我得找地方买一把伞。” 真澄没有立刻回话。只见他稍作思考,随后问:“山岸家离这里远吗?” “走路就可以到。” “现在时间还早,我先将你送回去,之后再自己回家。你看这样如何?” 虽然有些麻烦真澄,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爽快地答应下来,低头与真澄挤到同一把伞下面去。 雨点落在伞面上,我和真澄的头顶响起了欢快的奏鸣曲。雨伞边缘,雨水连缀成丝,轻柔洒落。 我的胸口中洋溢着阴雨天少有的舒畅。走了一会儿,雨伞忽然抖动了一下,我这才意识到是真澄手酸了—— 这也难怪,我要比他高出一截来,这让他不得不以费力的姿势举着雨伞。 我将伞从真澄手中接过来。 “漫才真是有趣啊!”他忽然聊到刚才的演出,“其实我更喜欢短剧。码头三文鱼的表演就有种短剧的味道,那种构建一个情景再展开的方式和传统的漫才大相径庭。在我看来,已经偏向于短剧了。” “现在有许多漫才是这种形式呢,倒是传统的漫才已经不多见了。真澄是更喜欢短剧形式的漫才吗?” “这倒不是,只要能让我开心大笑的漫才我都喜欢。即便是那些被人诟病「这怎么会是漫才」的漫才,只要有趣的话我也喜欢。” 他诚恳地说。 “感觉你看过许多漫才节目呀!” “当然,我可是关西人。”他又用这句话来回答我,“哪个关西人年轻的时候没想过当搞笑艺人呢?” “确实,第一次看到码头三文鱼的漫才师,我也萌生出了找人组成他们两人那样的组合的念头。只是碍于……” “没有搭档?” “是的!况且成为搞笑艺人是很严肃的事,嘻嘻哈哈说着「我想做搞笑艺人」,最后往往是做不下去的。” “那我来当你的搭档如何?” 我以为真澄在和我开玩笑:“你认真的?” “试试嘛!只是想象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 我看向真澄,他还是和刚才一样,直视前方默默地走着。雨下得泠泠,我把步子压慢了好配合他的步调。 “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模仿「码头三文鱼」的风格来说漫才?” “也可以,不过这样不会很麻烦吗?” “哪里麻烦了?” “这里……”真澄说着,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头顶,“我要先把这里的头发剃干净。不说光头了,至少要剃成地中海才算勉强能上台吧?” 原来他是拿江里口的秃头说笑呢。“谁让你模仿这个啊!” 然而,真澄用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我,让人看不出来他是在装傻还是真这么觉得。 “秃头帅哥唯一能让人感到不恶心的只有在穿着袈裟的时候吧?”我反问道,“倒还不如模仿EXIT的风格,索性说帅哥漫才吧?” “哇,你这话这可真是伤人!” 我一头雾水:“不,我明明说你是帅哥——” “但听起来也有不搞笑的意思在。我并不觉得秃头帅哥的点子不好笑噢,只是有些怪而已。 身为搞笑艺人,想要让人笑出来的话,就要使出浑身解数——除了搞笑之外的一切都不置以考虑,不是这样吗?” 真澄一板一眼地说。要命,那口吻听上去就好像他真有过成为搞笑艺人的想法似的。 可我隐约还记得他前两天才说过想要画漫画——这家伙的理想未免也太多了点?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雨越下越大了。 和真澄一同回到家中,我和他的裤脚都被雨水浸得湿了个透彻。 我们狼狈地进到黑黢黢的屋里,打开客厅的灯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要冒着雨回家吗?” “我没想到会下得这么大。”他看上去有点为难,“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你家呆一会儿,等雨势小一些之后再走吗?” 我说当然可以。 我让真澄随意些,自己到厨房做些东西吃。时间正好是饭点,我已经饥肠辘辘。 吃些什么呢?我拉开冰箱一阵翻找,最后决定烧个麻婆豆腐。 毕竟家里开着中华料理店望鹤轩,要我做些中餐自然是手到擒来。 我将新炒好的料理端到客厅去。那时真澄正在看电视,刚好播到天气预报,称大雨会下到晚上九点钟。 听见我的脚步声,真澄回过头来,“山岸?”他轻声叫出我的名字。 待我将手中端着的料理置于餐桌上后,他更是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山岸,这是你做的吗?” “是的。技术拙劣,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不,看上去非常美味啊。” 真澄由衷地赞叹道。见他那副表情,我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山岸,你有专门学过做饭吗?” “我家是开中华料理店的,我也就学了做一些简单的菜肴。” “真好!我就不一样了。我完全不会做饭呢。” 真澄说。因为嚼东西的缘故,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 “因为没有时间学吗?” 真澄摇头:“是我太笨拙了。切东西时切到了手指,从那之后就忌惮做饭。说起来,料理的好坏程度也和手巧的程度有关吧?山岸能画好看的画,所以做饭美味——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 “真会说歪理!” 我一面苦笑,一面极力抑制自己想要将勺子敲向真澄脑袋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至于真澄的相貌——请看本文的封面。(21.8.18) 第23章 、少年与大雨(三) 我以为自己在拍泰坦尼克号。 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一直到我们酒足饭饱之后,窗外的雨也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 “怎么办呢?雨天不太好走啊。”真澄一副苦恼的样子。我便提出自己的房间有不少漫画,可以一边看漫画,一边等雨势小下来。真澄爽快地答应了我。 我们上到二楼去。真澄穿着不合脚的拖鞋,在地上不时拖拽出「嗒嗒嗒」的声响。 进到屋内,我将灯打开,身后立刻传出了真澄「哇」的惊呼声。 “这些都是山岸画的吗?”真澄指着贴在墙上的画作问道。 “是的。” “好多……” 贴了满墙的画作,那就是我走向漫画家的道路上的砖石。“漫画全在那个书架上……” 我指向竖直着铺满一整面的书架,“不用拘束,真澄就当是在自己家好了。你觉得口渴吗?我去倒一些茶水来。” “冒昧地问一句……有乌龙茶吗?” “当然!就要乌龙茶了吗?” “是的,麻烦你了。”真澄应和道。离开房间前,我看见他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古旧的漫画书——大概是我从中古店里买的吧。 说起来,之前真澄好像说过想要我为他画一张画。眼下不就是极好的时机? 正巧我们都无事可做。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我泡好茶,再度回到房间。 真澄正并腿坐在靠墙的位置,一脸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漫画书。 见我端着茶水靠近,他仰头说了一句“谢谢!”目光犹如荡漾在水面的月色一般。窗外是漆黑的夜。 我将茶水递给他。 “趁此机会,就像之前部活时说的——我来给你画一张画如何?” 真澄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 “好啊……”他愉快地说,“正巧我也没什么正事可做。来画吧!” 真澄站起来,将漫画书塞回书架。他看上去兴致十足,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有专门给人当模特的经历,脸上还透着几分紧张。 我不打算搬出画架来,毕竟时间也不早了,使出十成十的努力为真澄画像的话可能会影响他晚上回家。 “我需要摆什么姿势吗?就像通常意义上的那些模特那样?” “任何舒服的姿势都可以。直接躺下如何?这样也不至于太累。” 真澄于是用放假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样、直着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的姿势躺在地上,他用手枕着脸颊,身体朝向我。恍惚中我以为自己在拍泰坦尼克号。 真澄是个美丽的人。耐下心来专门盯着他的脸的时候,我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 不是可爱,只有用「美丽」一词才比较贴合。如果你不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准确地解释—— 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上的细微差异吧! 如果说可爱的事物是需要他人的评价来证明的,美丽的事物则不需要。 可爱是需要本人特意展示的、外放的美,而美丽的事物不需要证明,是内收的。 更不会是「帅气」——尽管我得承认真澄应该算的上是大众眼中那种收拾得干净清爽的帅哥,但在我看来「帅气」明显是更有攻击性的……我在想些什么? 我开始在速写本上涂涂画画。 问题又出现了:真澄的位置太低了,不是特别好画。“换个位置怎么样?”我又问。 “这个视角有些难度,还是我可以平视的位置吧。” “嗯……”真澄环顾四周,“需要我躺到你去床上?” ——还真是,这房间里满足我说的条件的位置似乎只有那里了。 “那就这样吧。”我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真澄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站起来,几步走到床尾去。 而后,他膝盖跪地,上身则贴在床面上形成了一个Z字形。 真澄又微微抬起头来看向我。不知为何,总觉得看上去带了点色情的意味。 “直接躺上去就可以了,真澄!” 真教人难办啊!我猜想他自己是没有特别的感觉的。会觉得真澄这样子不妥,完全是我心怀鬼胎。 “咦?可是我淋了雨,裤脚虽然干了,但还是脏的吧?还是说要我脱掉裤子上去?” ——饶了我吧。 如果说这话的是我父亲,或者别的一个什么同学,此刻我说不定就答应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因为我怀着糟糕的心理,才会本能地躲避坦然的真澄地眼睛。回过神来,真澄居然已经开始解皮带了。 我慌张地叫停他:“将裤腿卷起来不就好了吗?” “这样还是给人感觉脏兮兮的呢。不过既然山岸如此希望的话,那就这么办。” 真澄点头。我或许该感谢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果真澄反问说“怎么会呢?果然还是脱掉比较干净吧?”那我就没有办法回话了。 真澄听从我的话,将校服的裤子一只卷到膝盖处,露出两节没有明显肌肉的小腿。 他又小心翼翼地躺成了之前躺在地板上的姿势。真澄上身穿着雪白柔软的衬衣,下身则将质地较硬的校服裤以短裤的方式穿着。 我用铅笔在纸上沙沙沙地捕捉着他的影子。与之前偷偷描画真澄时完全不同,当他鲜活地静止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位置看着我,我立刻就被那双温柔又锐利的眼睛攥住了。 “我们的组合叫什么呢?” 我画到一半时,听见真澄突然问我。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似乎挺难受——即便是躺姿也如此。直到刚才,他都在不断用手整理着衬衫腰部的部分。 “你是说漫才组合?你还在想那个?” “当然!我想说,趁着年轻什么都要去试一试,即便以后可能不会说漫才——真澄想要画漫画吧? 我的就职目标也不是搞笑艺人。但是啊——说漫才不是很帅吗?每次看电视的时候,我都打从心里这么觉得。” “这倒是。” “况且,只是试着想一想解成组合的名字嘛,也不一定真要上台说漫才。就当是在玩大喜利(?根据出题给出有笑点的答案),你觉得怎么样呢?” “大喜利?那就……「还是小学生」?” “这也不错!我之前设想的是「Sharpless」,山岸觉得怎么样?” 我们围绕着仅存在于设想中的漫才组合的名字,小学生似的争辩了一会儿。 直到我画好真澄的速写,窗外的雨势跟着小下来——那时已经是九点左右了。 第24章 、微热(一) 我穿过走廊,第一次去真澄班上找他。 真澄回家之后,我收到了他发来的LINE。 -感谢! -很棒的画!!我非常喜欢。真是无可置疑的才能啊! 什么时候我能画到这种程度呢?一想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了。 -我原本想贴在床头的,以作为激励自己的方式。“看,这是和你一样喜欢漫画的山岸的作品。”——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但实在是太像了,夜起或是晨起时,半梦半醒中看见它就像见了一面镜子,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怵。 另外,有机会请教教我麻婆豆腐的做法! 今天的和我以前吃过的口味似乎不太相同。是加入了特殊的香辛料吗? 真澄发送文字时,总给人一种喋喋不休的印象,这与平时的他相比稍有偏差—— 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以激动的心情一口气说出一长段话时的样子。 -加入了少量正宗的辛辣调味料。真澄喜好辣味吗? -是的,非常喜欢!其实我有很强的忍耐力,经常去的拉面店中,即便是地狱辣的拉面对我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 ——你是抖M吗?如果让我担当吐槽,一定会苦笑着敲出这样一行字来。 我家虽然是开中华料理店的,我却不能吃辣。一点点辣度是可以接受的,稍微突破承受的阈值,我就会止不住地流眼泪。 想这些的功夫,我尽力忍下心头剧烈燃烧的吐槽冲动,转而打出一句「这样吗?下次我会再多放些辣椒的」,随后向后仰倒。 明晃晃灯光的照射下,我看见悬停在天花板上的黑点,那是迫不及待想要现身的夏所孵育出的先头兵。 在这雨后短暂的凉风中,我躺在床上,没由来地想到曾经在海边与河滨上看到的烟火—— 我穿着浴衣与人字拖,脚踏过泛着光亮的浅水,远处忽然传来什么蓬松的东西胀破的声音。 顺着那声音来时的方向望去,上一秒依稀月明星稀的夜幕忽地绽开无数光焰。 那瞬间我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突然的闪光造成了晕眩。在倒映着光彩的漆黑的水中,同样穿着浴衣的人也像我一样望着天空。 或许是盗来宝石箱的人一不小心跌到了,打开的宝石箱中,无数细碎的宝石被抛向高空。 闪烁的钻石,闪烁的红宝石,闪烁的欧泊与翡翠——随抛物线到达顶峰,落下,又碎成无数个宝石,再度弹跳向空中。 要说燥热的夏天中有什么值得我记住的,大抵不过这副景象吧。 当天发生的另一件好事是,我的漫画终于追上了美海姐期望的进度。 当晚回来的她看上去十分疲惫,当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的回答是不需要我操心。 那就是发生了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并没有追问。我的好奇心还没有旺盛到那种程度。 相应地,如果有人哪天感觉了我在隐瞒些难以启齿的事,我也希望他加以不追问。我是那种倾向于保留秘密,通常也不刻意求索秘密的人。 “然后啊——凉治,你要不要一起到漫展的摊位上去呢?” 在我们讨论完下周绘制原稿时的细节、我也开始将草稿拾掇整理到一块,心想着也是时候睡觉时,美海忽然问我。 “我不要。” 相同的问题,之前几次绘制同人志期间她就问过我,我的回答也固定不变。 在她看来,我作为全权包揽作画的人理应露个面。但一个十五岁左右的高中男生站在BL本摊位前——这怎么说也怪过头了。 “不然这样吧!你也不用站在摊位前……远远地看着,实在不行就在场子里逛逛——” 美海似乎还没有放弃。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以夸张地拉长的声音喊着。我则装作嫌恶地甩掉她。 “好了,不要再玩了,我的睡觉时间到了!” 我将美海推出房间,这时我才隐约闻到酒味。按理说美海自从上了大学后就装作不能喝酒,怎么会有酒味?大概是我的错觉吧;还是说——真的是酒味? 我在相信逻辑还是感知之间摇摆。入睡前的一个小时中,我的意识因此一直保持着清醒。 —— 周一早晨第一节 课下课后,我穿过走廊,第一次去真澄班上找他。 我来的目的是归还他遗失在我家的钱包,一天之前,他忽然发LINE说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落在我家。 我将他涉足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找了一通,最后在我的床底找到了它。 我站在1年1组教室的后门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真澄的影子。 真澄似乎正在给人讲习,侧身坐在椅子上,头则带着整个上身朝向背后,看上去有点别扭。 出于人前的恐惧,我始终没有出声叫他的名字,仅仅只是站在原地。 远远地,真澄好像在说些什么,手中拿着的圆珠笔同时不断地写写画画。 一直等到课间时间几乎过去一半,有位戴着眼镜的女生高声地唤道:“真澄,可以帮我拿一下大家的作业吗?”真澄抬头应好。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我。 他又补了一句「请等我一下」,而后快步向我走过来。 “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我将钱包递给他。 相比于经森田之口,实际看到真澄与人相处时的样子倒让我心中清爽了许多。 现在想来,那时我其实在为自己是否是自作多情而苦恼——庸人自扰啊。 至于要不要更进一步——向真澄袒露我的想法,我的回答是「不」。 当时的我是很理智的,一方面觉得这感情是否是恋爱感情还有待商榷,另一方面也要换位思考:我与真澄相识只有两个月,真澄是如何看我的? 升上高中之后的新朋友?我连这都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的那些——他的家境、理念、价值观……等等。 在将我的问题与真澄的问题都弄清楚之前,我会小心谨慎地守住这一步。之所以那时不倾吐心意,绝不是因为我胆小,绝对不是。 随之到来的,是另一件富有戏剧性的事:我似乎迎来了自己自出生十六年以来的第一次桃花期。 第25章 、微热(二) 远处的晚霞如火焰一般地燃烧着。 我早已有所预感。要是她突然说喜欢我,我会「嗯」一声,但不会惊讶。 ——那就是佐佐木惠。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当我无意识看向佐佐木惠时,总会撞上她的目光。 紧接着,她立刻又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去。一次两次倒还好,可这发生的次数也太多了,起初我还以为自己背后沾到了脏东西,慢慢发现原来不是我的问题。再迟钝的人遇到这事,也能隐约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那周的部活上,佐佐木居然问我周末有没有时间,“我想去看电影。”她这么说。 我当时没有细想,一句「有时间」脱口而出,等过了好长一阵子之后,我才慢慢回过味来。 是不是挺怪的?我是个不善言辞的宅男,佐佐木较我更甚。 偏偏是这样的佐佐木,偏偏是她——居然想到找我周末看电影! 这之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话虽如此,事到如今再反悔说「对不起,那天我又有了其他安排」也说不过去。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多加关注的,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能想到的只有之前为她绘制肖像的时候,她好像很喜欢那幅画。当天,也是我和真澄邀请了恰好落单的她。 我似乎陷入了一种艰难的境地之中。想要摆脱则或是向前一步,同真澄坦白,或是后退一步,等待佐佐木哪天亲口说出她的想法——前后都是差不多的结果:倘若我怀着百分百的热情向真澄表白,就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被他拒绝; 或者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是佐佐木的确打算与我告白,此事实际发生之后,我必定——百分之百,会拒绝她。 换言之,我是一只在盒子里的猫,无论选择走向哪个方向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暴雷。 我该如何选择? ——我选择不去选择,把烦恼留给未来的自己解决。 —— 我虽然答应了佐佐木的看电影邀约,期间却一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我喜欢看电影,任何电影,除了儿童电影。佐佐木想看什么,我只管跟着一起去,其他一切都不多考虑。相比之下,揣摩她的心意才是我的焦虑的来源。 她会不会在出电影院时忽然向我告白? 一想到这个,我头上就开始冒汗。照镜子的时候,我甚至思考过要不要特别练习一下拒绝的姿势:要用什么话来拒绝?鞠躬到什么角度最合适? 真正到周末赴约之前,我却完全没有即将去看电影的轻松心情。 当天正好又是个大晴天。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水的午后,唯有夏日的气息浸透毛孔。 到达商业街时,顶空刚好盖着云层。不是清爽的、如海面波纹一般的云,而更像是厚实的新打的被褥,将日光掩盖在云层背后。空气却还是闷热的。 我站在电影院门口的花坛前等待着佐佐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如果说想预演一遍拒绝人的步骤,这个时间来就刚刚好。 强硬地——不,还是委婉一些会更好吧。要是显得太冷漠无情的话,对于女孩子来说似乎有些太残忍了……正当我这么想着,远远传来一句女声:“山岸同学!” 我从思考的状态中回到现实来,抬头一看。 那一瞬间,我被吓得不轻。 是佐佐木。不过,和平时的佐佐木完全不同,大概我看惯了她穿着校服的样子,印象中她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形象,有时还显得土气——而现在,这个人正穿着色彩艳丽的服装一路小跑过来。 佐佐木穿着一条粉色格纹、袖口是荷叶边的群子,脚上是白色皮鞋,肩上斜挎点缀有小花图案的皮包。 不是说女孩子不能打扮出门,但是是佐佐木——偏偏是这样的佐佐木,偏偏是她——居然穿得如此精致! 这样说或许很失礼,但当时我的确是被吓到了,脑海中立刻警铃大作。 佐佐木停在我跟前,双手整理因为出汗而有些濡湿的头发。 “久等。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事不宜迟,还是赶快进电影院吧?” “是什么电影呢?” “《恐怖回廊》。” 嗯,听上去是恐怖片呢。 ……嗯?恐怖片? 说到男女两人一起看恐怖片,就会想到「那种情节」吧? 不过,若是期待浪漫经历,那可不能找我,我在这方面没有天赋—— 我真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佐佐木在叫我。她已经走进了电影院的大门。 我感觉自己像上了砧板的鱼,未来发生什么都不意外。交给命运吧!我在心里感叹,并抱着如临行的战士一般的心态跟了上去。直到坐上座位前的一秒钟,我的手一直紧紧地握成拳头。 原本黯淡的顶光,在电影开始前的一刹那完全地熄灭了。 那的确是一部恐怖片,但要问演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我全身都处于一种极度的紧张状态中,以至于汗水像蒸桑拿似的一直往外冒。 在我身旁的佐佐木兴许是比电影中的鬼怪还要可怖的妖精,她稍微有什么动作,我便被抛向即将去世的边缘。 然而,佐佐木迟迟没有动静。 我并非期待她像常人所言那样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靠过来,只不过心里有所预期。 现在她静静地坐着,反而令我的恐惧更深了。就像一个气球,吹得越大,爆炸后碎片飞到人身上时也就越疼。 要说我害怕什么,佐佐木现在越是安静,之后的展开说不定也会越发爆炸性。 话说回来,这恐怖片确实很吓人。当我用余光看向佐佐木时,此人却像在看刻意做出笑点但完全不好笑的商业烂作一般,脸上全程没有表情。某种层面上说,她这表现比眼前的电影还要震撼我心。 我提心吊胆到最后一刻。疑惑之情在我们分别时达到了顶峰—— 我们从电影院出来,佐佐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随后向我道别。 我深陷于莫名其妙的情绪里,呆滞地挥着手。远处的晚霞如火焰一般地燃烧着。 第26章 、飞船上的爱丽丝(一) 宇宙在狭小的井中。 “宇宙在狭小的井中。” “东口和伊藤只知道井中是宇宙,从来没有下到井里去。他们只知操作,不知原理。 构建宇宙的人多年前已离开,将管理宇宙的任务交给两人。 自那之后多年,——年复一年,两人的生活重心一直在维持宇宙的正常运转上。 那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至少对于东口和伊藤而言是这样。令宇宙运转,检查规律是否正常运作、彼此之间是否存在冲突。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两人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些工作。他们当然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无意间遗漏了宇宙运转的失误、以致使无数的行星湮灭了——这种事两人也不止见过一次两次。” “像是通过检测炉内温度等数值确认其中状况的人?” “是的!就是那样。” 真澄很喜欢我的这个说法。他将画板竖起来放在腿上,以遮住面部。 从画板那头看,他似乎正在认真绘画,实际则是在同我聊自己的故事。 现在是本周的部门活动时间。部门请了美术老师下屋来讲习,此人曾经有过担任漫画编辑的经历,在漫画上与一般的美术专业老师相比也有不同。 我对他的知识并非不感兴趣,只是最近生活有些过于充实,以致无法在高强度作业时间之外打起精神来接收新知识。相比之下,与真澄轻声细语地侃大山就轻松愉快得多。 “又或者说是监测海水状况的人,或者预测地震的人。深海与地热都是很危险的。 对于伊藤和东口来说,「宇宙」便是那样的东西。所以,他们从未试图进入到宇宙中去。 两人精于维护宇宙,其运作规律与注意事项都记得滚瓜烂熟,可毕竟不是宇宙的设计师,只观局部不观整体。他们的目光也是又局限性的。” “怎么会呢?既然已经知晓了所谓「宇宙」之中的一切——不,这实际上就是「神」了吧?那怎么会有看不见的东西?” “这并不难解释。越是注重「大」的事物,就越容易忽视小的事物。反之亦然。想要精确得知微小的粒子的位置时,其速度就不可保证。 当然!这与我刚才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只是一时想到。 或者用更接近的说法,通过仪器与诊断,医生可以得知病人的身体状况。但实际是何种感受,应该只有病人自己明白吧?” “我明白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还是云里雾里的。真澄有时会援引一些十分拗口的理科典故,开始还是克制的,到后来越说越多。 我内心猜测,这与我的态度也脱不了干系。我总是装作自己听明白了,做出一副深感同意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明白。简直就是溺爱。 后来我反思了自己的态度,结论是:我几乎不会对真澄的习惯做出任何否定。无论是令人感到不快的瑕疵,还是会伤害到到我的美德。 换句话说,我无法拒绝他。除非他的行为触及了我的根本,或是最终有可能导致他拒绝我—— 是的,我指的是之前在我家为他画像那次。那时的我万分害怕暴露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不敢去看他的身体。 在我眼里真澄仿佛是笼罩在一层山梗花一般的紫色的雾气中的人,从他身上时常嗅到的神秘感令我更加确信了我的感情。 我注视着真澄,多数时候不说话,见他笑时,偶尔心头会泛起一丝莫名的苦涩。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他也是个不会拒绝人的性格。我似乎唯独在面对这个人时沾染上了他的性子,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然后呢?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将真澄那些关于「微小粒子」的讨论放在一边,回到故事上来吧! “有一天,伊藤听见了一个特殊的声音。那是一个姓白川的家伙的声音,他来自日本。 偶然之间自己的声音被宇宙之外的、类似于神明的存在听到了,这可不只是百年一遇的事件,说是千万年一遇也不为过。 伊藤也非常惊讶,因为迄今为止他们都只是通过数值来观察宇宙,就好像摸象的盲人,说自己摸到了柱子、绳子、扇子,而后大象叫了一声。此时他们才发现这是与以往认知完全不相同的东西。 “伊藤与东口所在的世界没有「时间」,同他说「过去」、「现在」、「未来」这些词汇没有意义。 或者说对他所拥有的时间太过富余,千年一瞬,所以无限才等同于无; 再或者他们的时间是以同宇宙中完全不同的方式流转的—— 将这些细枝末节先扔在一边,那时的伊藤听到的声音,的确是来自两人所管理的宇宙之中的人所发出的。 “白川是一名海员。在这里我打算设置一个陷阱。说起航海人们一般会想到什么? 新大陆?海上贸易?但这不是白川的工作。他不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 当然,同样也不是大航海时代的人。他来自未来。他的声音被伊藤听见的时候,此人正站在以「苇舟」为名的星舰上极目远眺。 在他的视线所无法触及的星空的尽头,伊藤就在那里。后面的故事,我就没想好了。” “你要是去做动画,一定会为怎么绘制中间帧苦恼得不得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吧!但这似乎不是个好比喻:我不擅长画画,要我来画的话一定会歪歪扭扭的。况且我的情况,说是只会画关键帧都太宽容了——分镜稿也不是!更像是只有一碗醋,我却硬是为此要包出一锅饺子来。” “到最关键的点子被揭发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是非常难熬的。” “但同时,在此之前铺垫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真相揭开的那一瞬间能使读者大吃一惊。” ——就和恋爱一样。创作不就是这样的事吗? 也有人说过,侦探小说便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恋爱戏码呢。 一面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一面架构陷阱。这样说起来,战略布置也与此相同。 又或者说,只要两个人有了交流,便一定会产生类似的结果。 激烈地想要杀死某人时的念头,与强烈地希望想要索取到他人的爱时的念头,从某种角度看也是如此相似的。 第27章 、飞船上的爱丽丝(二)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要做好铺垫,或者说,要包好那桌饺子……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需要经验支撑呢。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很容易陷入到「万策尽」的状态之中。 不对,我要纠正你刚才的说法,山岸,“世上没有简单的事!” 真澄的话断在了这里。我想,他或许是说得太上头了,直到现在才忽然回过神来。 “这听上去是不是太认真了?。”他小声问我。 “有一点不像是真澄会说的话呢。” 我用打趣的语气说。真澄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选择暂时不再同我讲话,目光如炬地看向前方,这是「我现在要专注听课了,刚才的话题先放在一边」的意思。 下屋老师站在那里讲课,他正好谈论到自己之前担任编辑时的经历。 “当时我所负责的漫画家对于如何描写情感的转变感到非常棘手。那时我便问她:「你有听说过三幕结构吗?」她摇头说不知道。” “三幕戏剧。”——下屋老师将这个名词写在黑板上。他转过身来接着对我们说:“简单地讲,就是「交代、危机、高潮」三个部分,抑或是起承转合。作品中角色的情绪与故事情节也可以套入到这个公式中。更详细地说……” 他将一只手举起,划出波浪一般的符号,“起初是个高点。主角过去的生活是如何的?将这些基本的背景交代清楚。接下来他遇到了一些危机,在此期间,主角萌生了斗志。 到此就是故事的开始。而后试图解决问题的他遭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故事到这里达到了最低谷。 经过几番与困难的搏斗之后,主角终于战胜困难,从最低谷到达最高峰——这便是三幕剧的结构。当那名漫画家想要描写感情变化却力不从心时,这就是我给出的答案。” 对于不知道如何构架剧情的真澄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良好的解决窍门。 我看向真澄,他正将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真羡慕他这精力永远用不尽的样子,而我光是与功课漫画缠斗就分身乏术了。 真澄专注于听课,不再与我说话之后,睡意逐渐将我捕获了。 我困得睁不开眼,维持着用手腕稳住画板的姿势在原地打了个盹。 “你看上去好像很憔悴。” 我维持着迷迷糊糊的状态一直到部活时间结束之后,正收拾书包,突然听见真澄的声音。 我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转头对上他盈满担忧的目光。我一下就慌了神。 “没有,只是最近事情太多,全堆到了一块儿……” “是之前提到的漫画的问题吗,那部你与别人合作的漫画?” “不,这个很顺利。倒不如说顺利得过头了……出问题的是另外的事。” 我目光躲闪,想在他的问题上蒙混过关。真澄只是笔直地看向我,我立刻便没了退路。 “是学业。我父亲觉得最近我学习不上心,之前小测的结果也很糟糕。他是个容易火大的人,前两天吃饭时忽然想起,便趁此机会大肆批评了我一顿。” 亲人之中我最害怕父亲。他平时话很少,表情变化也不丰富。 许多时候我都战战兢兢地揣测他的心情,生怕自己哪里出现了纰漏,令他暴起、大骂我一顿。 父亲生气的时候很少,但程度惊人,是那种忍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的人。 而我所无法否认的是,自己在性格上很明显地遗传了他的一些特点。 事情发生他或许是白天碰到了什么糟心事,心情变得很差。 我刚一看到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秉持多说多错的原则尽量不与他交谈,可在晚饭时他忽然开口,聊到我的学业。 这恰恰是我所还不了口的领域——那段时间,我的确怠慢了学习。父亲教训我时我只有点头,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真澄微微皱起眉,同情地看着我。 隔了一会儿,他又稍稍将头倾向一侧,作出思考的样子:“那,山岸的想法如何?近期要将重心转到学习上吗?” “我只能这么做了。” “怎么样?应付得过来吗?” “老实说,挺麻烦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画画。上课时,闲暇时。这也不是我勤奋,因为人好与干正事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对我来说画画就是放松。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漫画,还是只是将这当成了一个逃避手段了。 这几天我开始捡起自己没听的那些知识,回头看因为疏于学业,不懂的东西已经堆积如山。 而我眼下除了硬着头皮学下去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那么,要我来帮忙吗?” “什么?” 真澄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在说笑。可是,「帮忙」?怎么帮? “如果需要补习的话,我可以帮忙。”真澄说,“我也想帮上山岸。如果有我所擅长的,需要我的帮助的话,你向我招招手我便过来了。” 就目前而言,我应该还是可以坚持一阵的。 当时的我这么想着,与真澄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拒绝的意愿。 真澄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我完全理解他。那时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咬着最后一口气驱动着身体。 如果真澄能帮我也好,学习是他的领域。之所以会拒绝,是因为我不希望麻烦真澄。 那时我下定决心,心说既然已经拒绝了真澄,就当是断了自己地后路、心无旁骛地学吧!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十天之后,由于在最新小测中滑铁卢,我放下自尊乖乖向真澄求助,请他帮忙补习功课。 第28章 、飞船上的爱丽丝(三) 还是那熟悉的干花似的气味。令我觉得心神不宁。 距离第一学期的学力测试只有不到一个月。可以说,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 如果考试的结果不佳,父亲会作何表现?我不敢想象,情急之下,我也只能搬出真澄来了。 老实说,之前真澄说会帮我时我不领情,现在果然出问题了,令我不得不转头来求助于他——整件事完全就是我咎由自取。 我害怕因为这种原因被真澄笑话,向他叙述时有点战战兢兢的,低头不敢看他。 谁知真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好啊,那尽早开始吧。”他用十分明快的声音回答我。 我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真澄看着我,脸上一点嘲笑的意味都没有。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他就跟着一道去了我家。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时真澄已经一点也不拘束了。 当天下着小雨,路上有些泥泞,真澄脚上穿着深褐色的有光泽的皮鞋,一路走下来之后上面多了许多泥点子。 我问需不需要帮他擦干净,被婉拒了,说自己回去时说不定也会踩脏。 真澄的话也有道理,除了回答「那就这样」之外,我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近门走到客厅时,我们刚巧撞见从书房内走出来的母亲。见我带同学回家,她非常惊讶。 我见到她也很惊讶,因为那时还是望鹤轩的营业时间。我们看向彼此,面面相觑。这时出声打破尴尬境地的是对现状一无所知的真澄。 “阿姨好,我是山岸的同学,我姓真澄。” 站在我旁边的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态度诚恳,声音洪亮。 母亲这才回过神:“原来是凉治的同学啊!真是稀客,凉治很少会带同学回来呢。” “咦,是这样吗?” “是哦!凉治这孩子啊,喜欢的许多是小众的东西,很难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妈妈!” 她的话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热血瞬间冲上头,冲她大叫道。 兴许是觉得再调笑我也没什么意思,母亲转而用安抚的语气询问我:“好了好了。你们应该还没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 我有一点疑惑:“望鹤轩那边没事吗?” “嗯,今天人不是很多,有你父亲在就够了。之前没多久有个穿制服的过来说要查什么证件,餐馆里没找到,我想可能是落在家里了,所以才回家来的。” “原来如此。” “晚饭呢?” “和平常一样、简单做一些就好。真澄呢?有想要吃的东西吗?” “我吗?”没想到会被提及,真澄稍微有些吃惊,“我都可以。不过,稍微想吃点带辣味的东西呢。” “青椒肉丝怎么样?”母亲问。 “可以,那就青椒肉丝吧。”他回答道。 我们一块儿上了二楼。距离晚饭做好还有一阵子,真澄与我就打算先上楼去坐一阵再说。 他倒是很有做正事的自觉,刚一坐下便从书包内掏出课本来。 “从哪一门功课开始?国语?外语?理科?”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即便刚下过小雨,房间内也还是闷闷的。 真澄把手移到肩上,将校服的外套脱了下来。他照常戴着那条领绳,赤红色的宝石缀在上面,有如某种野兽的眼睛。 真澄虽然个子不高,但适合那身衣服。大概是因为他比例匀称吧,所以穿什么都很适合。 他将白色衬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掉了,或许还是因为天热。这更显出他的脖颈细长,像是练过舞蹈的人。 “都可以。不过我恐怕需要恶补,许多基础的东西都还掌握得不牢靠呢。” “是吗?” 真澄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当我拿出之前小测的试卷给他过目后,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没能压制住的波澜。 只有一瞬间。真澄随后平静下来,仿佛已经将阅览我那惨不忍睹的试卷时的情绪消化完全了,脸上重新浮现出标志性的笑容。 “嘛,其实也还好。” 安慰其实意义不大,我知道自己的情况。真澄一客气起来,我反倒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真澄虽说有时思维仿佛在另一个星球,但多数时候还是个温柔的。 他忽远忽近,而我就好像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真澄如明月一般。 当我望着天空的明月时,觉得迷人又遥远。侧身一看,竟然也有一个漂在水中。 “从外语开始吧?”稍稍歇一口气之后,真澄将脸颊两侧的头发撩到了耳朵后面。 真澄搬来椅子,和我并排坐着。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还是那熟悉的干花似的气味。 令我觉得心神不宁。尤其当他开始说话时,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不是不舒服,而就像是被人挠到痒痒肉一般——总觉得哪里不对。 真要说起来,就好像我听的不是讲习,而是AR。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五分钟左右。 当然不是真澄讲的有问题、或是太枯燥了。相反,真澄的外语很好,且不是紧紧停留在做题好的阶段—— 他的发音非常标准,让我这个总是把英语用片假名的方式念的人自愧不如。 我时不时悄悄看向他。天气太热,我的额头上早已渗出汗水。 过了一会儿,母亲上来敲门,于是我和真澄都下到楼下去吃晚餐。 真澄正好也饿了。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我要累得多。母亲炒了青椒肉丝,汤则煮的是笋尖汤。 我们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一开始因为找不到话题,寒暄一阵之后氛围逐渐凉下来,稍显尴尬。 忽然间母亲向真澄问起我在学校的表现,这让我非常慌张—— 我们不在一个班,平时见面的时间多是在部活,恐怕真澄见我大多时间都在绘画,要是他老老实实交代,我的不务正业就坐实了。 于是我抢在真澄说话前插话:“真澄和我不是一个班的同学,所以我们平时见得不多!” “是这样吗?”母亲又看向真澄。 “啊,是的。我是1年1组的。” 趁此机会,我赶紧将电视打开,调到搞笑节目。客厅内立刻为笑声所充满。 这一连串操作实在说不上高明,好在真澄配合我,在看出我表情不对时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我们一边吃着晚餐,一边看电视。站在舞台中间的是去年漫才大赛第一名的漫才师,两人表演的是决赛中的漫才,我至少看他表演过三次了,可我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第29章 、飞船上的爱丽丝(四) 无论前往哪个方向,我都不会产生回头去看的念头。 晚餐过后,母亲回到望鹤轩去,我让真澄先回我的房间等一会儿,我则要将碗筷全部洗干净后再上去。 说起来,平时许多时候只有我一人在家,这些事必须由我亲历亲为,所以无论做饭还是洗碗我都挺擅长的。 将碗筷放进消毒柜中后,我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冰好的柠檬水,倒了两杯,放在托盘上一并带上楼。 打开门时我吓了一跳:只见真澄脚朝门躺在木地板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天花板。 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刚想将托盘放下查看状况,他却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头也没有转动,仅仅只是将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我。 “啊,山岸。” “你怎么了?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正好相反,状态好极了。只不过现在天气有点热……” “所以干脆在地上躺一会儿?”我哭笑不得得看着他。 “对。”真澄的回答也不拖泥带水。 “那要不要喝一些柠檬水?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玻璃杯外面还凝着水珠呢。” “等一会儿吧。真不好意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动。” 于是我将托盘置于书桌,坐在座位上玩了一会儿手机。我喜欢网络连载的漫画今天更新,但实在抽不出时间看,现在无事可做,我便一只手搭在书桌上、一只手握着手机慢慢翻阅着。 “山岸是怎么想的?” 真澄忽然出声问我,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我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真澄正看着我,那目光令我想起月亮。 “你是指什么?” “你有想好以后做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上去累得不行,非常累、非常——疲劳,而且迷茫。就像是那种两头跑、兼顾不过来的人,让人看了觉得担心。” “看上去是这样的吗?” “当然。”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吐出口的只有空气。我知道真澄的确在担心我,我也不是不领情,只是他的问题刚好是我正在烦恼、没有结果的问题。 要做什么?成为漫画家吗?那风险太大了。那么要靠考学,一辈子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吗?那又太痛苦。 “我并不确定。真澄知道该怎么选吗?” 一个蠢问题。想想看,一个钢筋高中几个月的学生正在向同级生征求有关未来职业方向的意见——这可真可笑啊! 那时我却是自然而然就说出口的。原本躺在地上的真澄,这时慢慢坐起来。在地上,他扭转上身看向我。 “我?我当然也是一头雾水,连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山岸就像块璞玉一样,仿佛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有路。所以多少可以平衡一下绘画与学习生活的节奏噢。” “有道理……的废话。” “是的,是废话。但你一定是忘记了,至少最近没有想起来。” 真澄站起来,“要是我的预言必定成真,我会对你说「去做漫画家吧!你有那种才能」,可这样一来,我也就非得为你的未来担责不可。 我害怕这样。说到底,无论走得激进还是保守,都是山岸你自己的路。 选择之外的事我可以帮你,山岸。如果像这次课后讲习一样,有我可以帮到的事,你向我招招手,我就会小跑到你的面前来。” “说这么多,核心观点原来是「别担心,有我在」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 “是这个意思……”真澄笑得十分清爽,“除此之外,我们以前不是学过有篇课文叫《山月记》吗?再去读一读吧!” 真澄他说到做到。自那之后,他开始频繁来我家为我讲习功课。 这帮了我大忙——之前我缺漏的实在太多,想要追上进度,光靠自己还是太困难。 至于漫画就先放放。我向美海姐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好在她也通情达理。 那段时间我一心扑在学习上。由于有真澄的陪伴,过程说不上枯燥。 同时我越发感受到真澄的厉害。即便我绘画上相较他有足够的优势,站在他面前时,我仍不免有些相形见绌的自卑。 他是生在良好家境中的小少爷吧?可他并不傲,相处起来也没有架子。 真澄来我家时,我曾不止一次地担心会不会哪天有人找上门来——管教严的家庭应该是有门禁的吧? 连续那么多天晚归,即便说是去同学家,家长也会担心得不得了吧?这样想来,真澄性格如此的原因大概便是天性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风中逐渐沾染了夏日的气息。天气变得燥热,喜欢穿西装校服的真澄也终于脱掉了西装,只留里面那件白色的夏季衬衫。 他有几根领绳,平时变着法子戴。最常见的是缀着赤红色石头的,其次是缀着青金石一般鲜艳的群青色石头的,也有薄荷蓝,看起来好像是知更鸟的蛋。 真澄向我小步跑来时,领绳中央的石头便在阳光下闪烁。它总能第一时间夺走我的视线。我先看见那石头,随后目光才缓缓上移到真澄的脸上。 “久等!今天从哪里开始呢?” “理科吧。今天老师上课的内容,我还有许多没明白的地方……” “嗯,那就这样。” 真澄点头赞成。留着淡色的头发身着淡色的衣物,薄雾一般的他站得与我很近。 天空被渐染成橘红色的傍晚,在教学楼下碰面的我们以相同的步调走着。 一路上我认真思考着真澄之前问我的事。画漫画吗?还是说继续学习呢? 现在的我似乎无法定夺。我的年龄太小了,缺乏足够的阅历与判断力。 那些最终会决定我一生轨迹的事情,决定做得过早,反而越容易后悔。 但至少真澄在,只要他还抓着我的手,无论前往哪个方向,我都不会产生回头去看的念头。 在真澄小声而自在的哼声中,再一次地,我悄悄向着他的方向垂下了眼眸。 第30章 、或许是呢?(一) 恋爱是痛苦。 我确定美海最近在喝酒是在七月。那天她照常回家,动静却很大,哐啷哐啷响得不得了。 我原本在二楼写作业,听见那清脆的响声还以为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下到一楼去,却看到美海在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她的头发很乱,即便弯着腰,身形也还是摇摇晃晃的。 客厅没有开灯,我眯着眼睛看她捡的东西。恐怕她是刚才跌到了,包里的东西掉了出来,各色的大小不同的护肤品,化妆品,铺得一地都是。 美海就像是在海滩上捡贝壳的女性,将长裙攥在手中,摇摇晃晃地低头捡拾着。 我赶紧上前两步打开灯。骤然亮起的明亮灯光下,美海脚上穿着一只高跟鞋,另一只脚的鞋子则甩在门口,一副狼狈样。 我蹲下身来帮她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东西。美海身上酒气熏天。 我不擅长应付酒鬼,说去厨房倒些水来。刚要走,美海突然拽住了我。 海草似的蜷曲湿润的刘海下,慢慢浮现出一张水鬼般的脸来。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平日意气风发的美海姐,如今整张脸仿佛都缩皱着,嘴唇一直在抖动,妆也花了,就好像刚刚淋了雨。与此同时,弥散在房间中的仍旧是干燥的夏日的高压。 我们僵持了一阵。倘若是有意义的沉默,譬如能够通过眼神交流达到「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效果倒也好——现在就单纯只是在面面相觑罢了。 憋了一阵,最后我问她:“美海姐,你喝酒了?”真是个没有意义的问句。 “你是傻子吗?” 美海姐闹脾气似的捶打我的背部。她的劲气很小,像猫在打我。 我将她搀扶到沙发上去,到厨房倒了些醒酒的蜂蜜水,回到客厅。 换做是几年前,家里会有醒酒药,后来我父亲肝出了问题,遵照医嘱戒了酒,醒酒药就从我家的常备药品栏中除了名。至于美海,我还是第一次看她醉成这个样子。 “怎么喝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那个矢野……矢野望!可恨的……” 美海用愤懑的声音咒骂着。矢野望是她的前男友,一个有些时髦过头的男人,打了许多个耳洞、染金发,个子算不上高,但体格硬朗。 在他与我姐姐交往期间我就对他印象不佳,觉得他太张扬了。 不过他们分手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再次从美海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我有点意想不到的惊讶。 “他怎么了?你还和他有联系?” “不,我早就和他断掉了。”美海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嘴唇抵在玻璃杯的边沿,一点一点地抿着里面的糖水。 “完全没有感情了?” “感情?当然有!像仇人一样的感情。” 她的声音恶狠狠的。在饮下一大口温热的蜂蜜水后,美海姐「咚」一声将玻璃杯敲到桌上。她又转头看着我,目光中还带着些许醉意。 “凉治,你觉得恋爱是什么?”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 我想美海恐怕忘记了一件事:我才读高中一年级,没有谈过恋爱。我绞尽脑汁地思索一番,最后怯生生地回答:“是浪漫?” “是屎尿屁,你这个单纯的傻子。” 或许是酒醒了一点点,美海姐好像平静一些了。 “喜欢什么东西,最忌讳的是走得过近。再美丽的东西,远远看着精致美丽的事物,放大之后便满是瑕疵。 像海水无论上面的水是如何清澈,底下都堆着数量惊人的腐物。而我的恋爱,到最后就是单纯的屎尿屁了。不,应该说矢野,矢野是屎尿屁。” “他怎么了?” “我没和你说过吗?” “不,……我甚至没见过他几次。我对他印象不是很好。” “你是对的。” 美海用喝酒一样的姿态喝着蜂蜜水。 “他出轨了。不是我嫉妒心作祟,抓着他和女孩子说了话就不放——我向来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呢?当时他和人聊天聊到旅馆去了,于是我踢了他。这件事不是根本原因,只是导火索。 如果往日积累的爱有多深厚,恨意也就有多深厚——那就是事件发生之前我和矢野的状态。 这是大部分爱的归宿吧?对彼此的厌恶早已藏不住了,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相爱的记忆还留存着,像幻觉一般。 因为迄今为止累积得最深的恨意而产生了抽身的想法,但又被微小又庞大的的爱抓着。即便不到屎尿屁的程度,也说得上是痛苦吧?对的,恋爱是痛苦。再来一杯。” 有如一人扮演两个角色般地,美海姐坐在沙发上,就着蜂蜜水说话。 今天的她格外健谈。我收回觉得她的酒意似乎醒了一些的说法,她怕不是喝蜂蜜也能醉的,现在翻越过烂醉的阶段,到了醉得出窍的地步。 “然后呢?”我又给她倒了半杯蜂蜜水,“那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了吧,为什么今天醉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用个软蛋一样的声音说想和我复合。哇!电话里那声音—— 「虽然是我的问题,不过我已经深刻反省了」——他说话还带电音的哦! 声音一直在抖。真让人笑掉大牙。但很遗憾,我对他已经一点留恋之情也没有了。” “接到电话时,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美海话锋一转,她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柔和而朦胧。 “我又想到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生日。我们到附近的商业街吃烤肉,我点了一片一千日元的那种肉,烤得小心翼翼,结果还是焦了,因为长时间没有翻面,背面完全是焦黑色的。 我看着很心疼,矢野也说不能浪费。他在上面盖了一大勺哈根达斯,就着吃下去了。 我笑他说哪有人用烤肉蘸冰淇凌的,后来回想,那时他就只是想逗我笑。 “我有一瞬间心软了。好在最后理智占了上风。我总觉得不安,就给和矢野在一个大学的同学通了电话。 结果他告诉我说,矢野在这一年期间交往的女生有五六个——这不完全就是渣男吗? 花天酒地到处留情,最后回过头说「啊,果然我还是喜欢你」——谁会领情啊!” 美海气的不行,语速飞快。 “我的心多数时候是棉花,真要点着了也会燃起熊熊大火。想到矢野原来是这种人——尽管我并不意外,我就来气。 我就去喝酒,原本说喝着喝着就会忘,可越是喝着,对矢野的愤怒消散之后,对我自己识人不清的愤怒越烧越高。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回来的路上,我看一切都是带重影的。” 第31章 、或许是呢?(二) “我想和山岸一起画漫画。” 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我对矢野印象并不深刻,现在就附和美海姐的话吧。 “认清了他的本质,不回头。我觉得就该这样。” “你说得没错!”美海情绪激动,“像什么「破镜重圆」之类的说法,在我看来可真是好笑得可以——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失去你之后我好苦」,莫不是已经忘了当初镜子又是为什么破的? 再买一个新镜子如何,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拼好那个裂缝永远不可能修复完全的镜子?对吧!” 嗯?问我的意见吗? “是这样吧。” “然后,这次事件说到底还是矢野的责任。”美海还在兴头上,接着说,“他变化无常,是个不专情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居然让女孩子伤心!这样的人还是孤独终老比较好——对吧!” “啊,……嗯。”我联想到了一些事,又觉得心虚,“或许是呢。” 美海姐突然间转过头来。她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她接下来说出的话着实令我起了一身的冷汗。 “凉治,你要是变成了这种玩弄女孩子感情的男人,姐姐我就替天行道,把你揍到残疾为止。” —— 那究竟是美海醉酒后的胡话,还是所谓「酒后吐真言」,我并不清楚。 当晚美海并没有询问漫画的进度,大概是太累,她在对我发出这句警告之后很快睡着了。 连房间也没有回,头一挨到沙发便睡得不省人事。我往她身上盖了片小被子,回到房间时,发现自己头上的冷汗水漫金山似的流。 要是心里没有鬼,我不会这么紧张。不,大概是我道德感太高了吧。心里有鬼——还没到这个程度。 …… 我想到佐佐木。自上次与她一道去电影院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由于重心转向学习,我与真澄在一起的时间骤然增加。 至于佐佐木,虽说时不时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我还是木楞地装作自己没有注意到。 一旦她问“最近有没有时间?”,我就用「学习繁忙」作为理由将她搪塞过去。 现在想来,我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但要对她摊牌「我对你没有意思」,倘若被回话说「你在自作多情什么?我只是把你当成朋友」——不是就糗大了吗! ……那么,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会这么低)——佐佐木真的喜欢我呢? 我消化着她对我的好意,同时喜欢着另一个人。听上去完全就是渣男的行径。 必须明确地拒绝她,我心说。 如果是我自己提起这件事可能被她说自作多情,所以需要勇气。 而要是在佐佐木告白之后拒绝,就没有这种烦恼。我姑且先等待着这一天。 如果它迟迟不到来,而我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勇气,那便由我自己来说。自作多情也罢,只为将此事的可能性完全切断。 时间悄然流逝。 经过真澄的补习,我的成绩稍微变得好看一些了。不再为成绩问题过分焦虑的期间,我花一些时间完成了《S?D?R》剩下的原稿。 至此,忙得热火朝天的第一学期总算是有了平稳落地的可能性。 唯一让我感到些许不安的是,佐佐木向我投来视线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 当然,这恐怕也有我愈加注意她的因素在。尤其是当我在课上补足剩下的原稿的时候。 那是我精神最紧绷的时期,一旦注意到她在看我,我便越发紧张起来。 告诉她吧!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吧!我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冲动。 而当我站起来,准备走到她跟前时,又总会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压力,喉头塞了东西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又坐回到座位上。 —— 我感谢真澄,以至于有些愧疚——自己占用了他太多时间,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学业,又或者令他对我感到厌烦——我为这些琐碎的东西烦恼着。 学力测试前一天,我照常在教学楼下等他。仅仅是出于习惯,当天我们并不准备补习。 “考试前一天休息好,第二天保持轻轻松松的状态就好!”真澄一边走着,一边笑着鼓励我。 我们在操场上绕着跑道兜圈。当天天气并不是太热,乘着风走,感觉最近累积的压力释放了一些。 我注视着真澄,过一会儿又注视着他随着行走不断变化形状的影子。我想向他道谢。 “真澄。” “什么?” 他抬,眼直直注视着我。一被他这么看着,我就说不出话。 “不,没什么。” 我们又走了半圈。心说果然还是应该告诉他,我再一次念出他的名字:“真澄。” “什么?” 我们同时停下来。真澄的影子,他拉长的漆黑影子的头发,因为风的吹拂而轻轻晃动着。 “谢谢。多亏了你,明天的学力测试应该没问题了,我的漫画也应该可以接着画下去了。” 我将手紧握成拳头,真挚地说着。 真澄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不,没什么。毕竟这正好是我擅长的领域——而且我也有私心。” “那是什么呢?” 面对我的追问,真澄鲜有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想和山岸一起画漫画。如果山岸因为成绩的问题不能继续画漫画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他用细小的声音说。 我的心脏很吵。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清了,只觉得心脏吵得不行,完全就是噪音。 头两侧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只因为真澄说想要和我一起画漫画,这令我心花怒放。 大概他以前说的是事实——真澄的确考虑过成为漫画家。或许我们可以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行。 几天后,学历测试的成绩公布。在我为自己考出了年级中上游的不错成绩高兴之前,我看见真澄的名字出现在年级第二的那栏里。 第32章 、潮然的大地(一) 佐佐木在跟踪我。 暑假到来了。 结果,一直到暑假开始佐佐木明确她的心意。近期似乎没有和佐佐木见面的机会,我便打算将此事放下,等到开学后再去考虑。 真澄仍向我发送他绘制的图片,也有几次到我家来。经历过期末补习的那段时光,真澄之后来我家时的状态变得轻松许多。 他喜欢穿长袖,即便夏天也这样。多数时候是白色衬衫,也有带帽子的卫衣。 他穿过两次T恤,风格迥异。一次是没有任何图案的乳白色T恤,另一次则是以藕色为底、其上布满更浅色的色块,组成繁复的花朵似的图案的T恤。 我们看漫画,一同完成暑假作业,也聊除了漫画之外的话题。 七月的时候,我们还一道去了海边。当天晚上我正收拾东西,客房的门被「唰啦」一声打开。 我吃惊得回过头去,只见穿着深蓝色浴衣的真澄站在那里,像座金刚力士像。他的脸上带着红晕,可能是刚跑步过来的关系。 “山岸!”他大声问我,“你知道邓肯?琼斯吗?”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至于与美海姐合作的那部《S?D?R》,在将原稿交给美海姐之后我就没有过问。 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我只负责作画,其余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由美海全权负责编剧与排版的工作。 大醉的经历只是一时,美海再之后在没有提过「矢野」这个名字。 她又恢复成了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状态。展会将近时,她隔三岔五提醒我说要我准备参加展会——这是之前我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实在受不了才答应的。 “我知道了!不过之前也说好了吧,我只会远远看一下,不会到摊位上去!” “这样也好。总之,先到展会上来吧!” 我害怕生人,所以避免去人多的场合。很怪吧!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宅男,却不会参加展会—— 这无非因为我对见生人的恐惧之情远远多过对于漫画的喜爱。 我曾经去过一两次展会,每次都吓得满头汗水。我是出汗体质,一紧张起来就会大量冒汗,曾经被同学嘲笑说像没带伞从大雨里回来似的。 但美海姐的话也并无道理:作为参展同人本的作者,最好还是到现场看看吧? “另外一定要早点去。”美海特别提醒道,“我们的漫画还挺受欢迎的,通常能在中午之前卖完。” 这可真是惊人。作为漫画作者,作品能被读者所喜爱,我对此很高兴。但是BL漫画,嗯……这…… 倒也不是我对这种题材有意见。只不过,我本想画的是更大众化、适合杂志连载的内容。 我对自己迷恋真澄一事也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并非对同性恋有所抵触,只是…… …… 简单地说,这种心理有点像是原本因为保健目的研发按摩器材,结果产品被用作其他领域的研发者…… 时间在百无聊赖之中流逝,展会的时间渐渐逼近。说老实话,我对此一点也不期待,心中只有压倒性的恐惧与焦虑。 这种心理是藏不住的。展会开始前三天,照常造访我家的真澄就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他问我。当天热得不行,真澄穿着深蓝色的短裤,并将中长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髻。 我汗流浃背地冲他摇头说没什么,也不知这汗水是天热闷出来的,还是紧张逼出来的。 展会当天我依照美海姐之前的提醒起了个大早。美海姐的社团参加的不是东京的展会,而是大阪本地的漫展,设在露天场地,可以不用通宵排队,清晨起来慢悠悠地过去就行。 然而我的汗水自起床的那一秒钟起就没有停过。倘若只是流汗倒好,因为前一晚太过紧张,我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早起是觉得状态不对,吃了些面包,没有作用。一直到上电车之后,我都还处在都轻飘飘的状态。 脑雾非常严重,完全无法思考。车动了,我歪歪扭扭地要跌倒,这才赶紧抓住吊环。 像一具尸体浮出水面,我的意识慢慢浮上来。视野清明后我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出现令我仿佛眼睛受到重击。 我彻底醒过来。真叫人惊讶——那个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看见了佐佐木惠。拥挤的空间中,她与我的距离不过半个车厢。 能看到她纯属偶然,只是眼神刚好越过人群的间隙捕捉到那个身影,角度稍稍偏离一点就看不见了。 她正一只手抓着吊环,另一只手握着巴掌大的文库本读书。 她应该没发现我吧?我为此侥幸,转而一想——不对,怎么会这么凑巧,偏偏她和我在同一辆电车上? 现在是暑假期间的清晨,空气中仍凝滞着水汽。大多数高中放假的学生,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可做,这个时间通常是在大梦之中吧?然而,现在——我们偏偏赶上了同一趟电车。 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佐佐木在跟踪我。 我吓得原地一个哆嗦。当然,也不排除她确有要事的可能。 最都合的可能性是她也像我一样打算到展会去,因为佐佐木是一名宅女。 即便如此,会赶上同一班车也巧得惊人。那么果然还是…… …… 不,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不能下结论说佐佐木在跟踪我。 不如反过来思考一下:怎样判断她没有在跟踪我? 如果佐佐木在我那一站之前或是之后下车,排除她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她、刻意避嫌地可能的话,便是Safe。 相反,如果她的目的地与我相同,危险度就高一分。下车后我会不按照导航的提示绕路到展会的场地去。 如果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那就基本能断定她是在跟踪我了。 如果我与佐佐木在展会上碰面又怎么样?这是最憋屈的状态——我将无法判断她是否跟踪我。 正当我站在原地脑中来回博弈之时,电车已经到站。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佐佐木正试图挤到门这边来——太糟糕了。 为了不与她对上眼,我在门打开的第一时间下了电车,飞快地躲到附近的建筑物后面去。 只见她张望四周,仿佛刚刚丢失了目标。随后佐佐木离开站台。 作者有话说: 封面角色是山岸与真澄(21.9.2),涉及的场景……稍微有一些剧透了(笑)。 配合整个故事的曲子是Seabear的《Arms》,一首非常温柔的歌。 第33章 、潮然的大地(二) 我惊得合不拢嘴,用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她。 我那紧绷的心,直到这刻才算完完全全放松下来。 佐佐木刚才的行动表明她有可能是在跟踪我。然后呢?我想我应该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质问,紧接着,她或许就会告诉我实情。 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现如今佐佐木已经走了,我失去了当面与她对峙的机会。何其遗憾的不幸! 「佐佐木风波」至此先画上一个逗号,我继续着前往展会的路程。 今天我是轻装上阵的,背了个背包,里面几乎没有装东西。 距离上次去同人展会已经过了许多年,我对于同人展的记忆也基本流失了。 几天之前上网搜索了本次展会的官网,上面显示它将持续两天,参展社团有数百个。 还好不是仅限女性向的展会——我心有余悸。美海撺掇我参加展会时我没有问到这个方面,要是真钻进全是女性的会场中我一定尴尬得当场晕倒。 沿途我见到好几个穿着印有近两年新番角色T恤的青年,也有提着大包小包、里面露出色彩鲜艳的服饰道具的人。 越是向会场走近,像这样的人就越多。购买同人志的人,产出同人志的人,还有玩cosplay的人——都在往会场走。 我不由想起一个词叫「归巢」。而在经过十来分钟的步行后,我终于到达了漫展的场地。 展会是露天的,人数多得吓人,可怕程度有甚于朝会时的体育馆(过去有社交恐惧倾向的我所能忍受的极限)。 空气似乎非常稀薄,热浪翻滚。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原地,是因为脱水吗?总觉得稍稍有些使不上力气。 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找美海姐社团的摊位,她之前给我发送过摊位的号码。 我顺着人潮挪过去,一路也被摆放有各种精美同人本的摊位所吸引。 寻找的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正当我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时,我试探性地看了看之前忽视的排着长队的摊位——结果正是这里。 这么多人吗?我心情复杂地远望着。我已经在这附近兜转了许久,之所以会忽略这个摊位完全是出于「不会是这么受欢迎的社团吧」的考量。结果居然真的挺好卖!我皱着眉头,心情五味杂陈。 这时有人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背。 应该是姐姐吧?她原来也在会场的吗? 我缓缓转过头,摆出苦笑的样子想要向她感叹“怎么会这么多人!”,脸上的笑容却在看到身后人的刹那间消失了。 ——是佐佐木惠。 我惊得合不拢嘴,用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她。我想我下电车时应该甩掉她了—— 理当是这样,可她此刻就站在我面前,衣着打扮的风格都与之前与她外出时如出一辙。我一下就慌了神。 “山岸同学,果然……” 她看上去欲言又止。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好像在为说出接下来的话积攒勇气。我的心底立刻拉响了防空警报。 “对不起!” 我赶紧向她鞠了一躬。 “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非常抱歉!” —— 沉默…… 我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也不知道佐佐木现在是什么表情。 无论如何,我爽快地说出来了。虽说对不起佐佐木——鼓起勇气要表白却被拒绝了,对她来说或许很残忍吧。但这也没办法…… “你在说什么话?” 佐佐木的声音里充满困惑。我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抬头看她,她也正低头看着我,面孔笼罩在阴影之下。 “你不是喜欢我才跟踪在我身后的吗?” “什么呀!” “我在电车上看到了你。下车之后我躲了起来,你立刻就像失去了目标似的到处张望。不是这样吗?” 我与佐佐木的争执引来了一些围观者。见形势不对,她飞快地抓住我的手腕,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借过」,一边往旁边的建筑物钻。 那里不属于展会场地,人也少得多。一直进到一间大卖场的楼梯口,她才停下来。 “所以呢?你就觉得我喜欢你?” “那时你在跟踪我吧?而且之前也经常注意我吧?” 再次与她对峙时,我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自信。佐佐木像是名审判犯人的警官,用不偏不倚的灼灼目光与我对视。 “我对此不否认。但你似乎会意错了——我这么做可不是因为喜欢你,很抱歉让你产生这种误解。” “那是为什么?” “「西山莓」——这是你画同人本时用的名字吧?” 我没想到她会提这个名字。我和美海姐以「西山mimi&ichiko」为名组合绘制漫画,美海姐是西山mimi(西山美海),我的假名自然就是西山ichiko(西山莓)。 “不,这是个女名吧。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不是觉得,而是肯定。我并不是在询问你——我已经确定是你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觉得的?” “头几次部活,在你画画的时候。”不得不说佐佐木现在的状态与她在学校里判若两人,她穿得时髦,镜框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说话时的底气足了不少,果然应了那句「人靠衣装」? “我看到你的画风就认出来了。从很久前我就是这个漫画组合的粉丝,对作画西山莓老师的画风很熟悉,可以说一眼就能判断是不是。 但我先入为主地觉得两人都应该是女性。这理所当然吧? 作品是女性向,名字也是女名,这样的作者应该就是女性吧?可偏偏你的画风看起来是那样眼熟,我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错乱。” 说到这里,佐佐木从粉色的挎包里翻出一本东西来——应该是她刚才排队买来的《S?D?R》。她将同人志递给我,想让我帮她签名。 ……这场景也太怪了!明明前一秒我还当她是喜欢我,最后发展成这样,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攥着笔,将同人本翻开一页找了个空地,迟迟没有落笔。 我之前没有签售的经历,说起来我应该写哪个名字——西山ichiko?还是我的本名? 第34章 、潮然的大地(三) 那不是非常浪漫吗? “当然是笔名,谁会知道山岸凉治啊。” 佐佐木无奈地看着我,那眼神姿态仿佛是在说“连这个也需要我教你吗?”我又开始流汗。 要命,这是我第一次写「西山ichiko」几个字。汗水很快将手掌濡湿了,笔杆打滑。 我歪歪扭扭地写下我的笔名。谁能想到作为漫画作者的第一次粉丝签名是在这种场合下完成的? “山岸同学呢?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在我将签好名的漫画递回给佐佐木后,她又问我。 “只是有这种感觉。你在学校时明明看上去是个内向的人,却常常和我说话。” “因为你很有可能是我喜欢的漫画作者。” “但为什么上课时你总会往我这里看过来?” “因为你在画画。我猜想你是不是在画最新的同人本,结果果然,当当当——” 她将纸张翻得刷刷响,又将翻开的书立起来,“是这几页吧?作为一名粉丝,有幸看到喜欢的作品的产出过程可是很荣幸的。” ——天衣无缝的解释。我用手揉了揉眉心。 “倒不如说……山岸同学,你觉得是觉得自己身上哪里魅力非凡,让我迷住你了吗?” 一个尖锐的问题。尖锐到有些伤人了、可是……说起来确实是这样,佐佐木不会平白无故就喜欢上我。 “因为部活的时候我为你画了肖像?” “那确实令我非常激动——对于能得到「西山莓」老师亲手画的肖像一事。不过,仰慕与喜欢的感情终究是不同的。” “那邀请你呢?那时你落单了,我和真澄邀请你一组,或许当时你被感动了呢?” “这样一来我喜欢的应该是真澄同学才对吧?” 佐佐木单手叉腰。她这样一说也对——当时发现她没有和人组成小组,上前询问的人是真澄。 啊啊,我之前是在傻傻地烦恼个什么劲—— “但我不否认,今早我确实在跟踪你。” 面对接连遭遇精神震撼而呆在原地的我,佐佐木继续缓缓说道,“今天的展会有卖你所画的同人志,说不定你会去到展会上去呢?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之前漫展上我就没见过「西山ichiko」其人。 现在想想,可能你觉得作为男高中生坐在贩卖BL同人本的摊位跟前是不合适的。 “今早我就站在你家附近的巷子里。只打算等一阵子,如果迟迟没有人出来便作罢—— 要是浪费时间以至于没能买到这本《S?D?R》就糟糕了。 结果你居然真的出了门,而且坐上了和我同一班列车,在可步行前往展会的站点下车了。 虽然后面跟丢了人,但我知道,如果你是西山莓,就一定会出现在展会的现场。” 在那之后,便衔接上了之前的一幕:她拍了拍我的背部——或许想说「山岸同学,果然你就是同人作家西山莓」吧。结果被我中途打断了,闹出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那你的衣服呢?为什么上次一起去看电影时,在学校时内向又不注重打扮的你会穿得那么精致?” “啊,你说这个吗?” 她用手撩起挎包的肩带。今天的她与那时穿衣风格相似,显示出了不同往日的品味。 “你知道佐佐木栞吗?我的姐姐,平面模特,我们一点也不像。她很注重外表,有一点强迫症。如果我在外太不注重穿着打扮就会被她说教,被迫变成一个紧跟潮流的人了。” “佐佐木栞……” “是的。你没有听说过吗?就是那个佐佐木,在女学生群体中应该有不错的知名度……啊,也对。毕竟你不是女生呢。” 我确实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另一件事来:之前班上的森田拓海与曾经和人交流过「佐佐木」的情报。 当时我不知道是谁,想必应该就是在说佐佐木惠和她的姐姐栞吧——原来如此。 “说起来,我对山岸同学刚才说的话非常感兴趣。” “什么?” 我正思忖着,被她这么一问,冷不丁地抬起头来。 “你说你早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我很好奇。” “没有这回事,这是我为了拒绝你想出来的理由。” “是真澄同学吗?” —— 我有点吓到了。这是她猜出来的吗? 还是说确有根据?我对此无从分辨。但现在不能表现出来,如果像今天刚见到她时那样乱了分寸,张口一句“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就中了她的圈套。 “不是的,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学。怎么可能是真澄呢?我们都是男生。” “啊,因为山岸同学在画BL漫画,所以……” “我只负责作画,编剧是另一位朋友。我本人是更想画热血漫画的噢。” “是这样吗?” ——看样子佐佐木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在诈我。幸好没有着她的道!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真是不可小觑的人! 分别之际,佐佐木准备去展会上再逛一会儿,拍些照片,我则打算直接回家。 她对我说:“好了!「西山莓」老师,未来我会继续支持你的。如果有什么时需要我帮忙,请一定告诉我。” “比方说?” “如果遇到赶稿快赶不上截止日期的时候。要我做一些涂黑、贴网点的工作我还是能做的。 又比方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出门,我也可以看看你的穿着打扮适不适合。像今天这身就不行!老头衫配军装裤,你是来打架的吗?” 佐佐木这样一说倒提醒我了。也对,穿着打扮很大程度影响了一个人的气质。 要是能靠衣装打扮给真澄留下好印象,我很乐意花点心思去考虑这个问题。 “你向那个人告白了吗?”佐佐木又问。 “还没有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所以迟迟不敢迈出这一步。” 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要什么时候向真澄坦白呢? 我想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吧!我不知道真澄现在是如何看我的,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的话,我宁愿自己的感情烂在手里。 倘若时机成熟我想在一个有意义的时间将我的心意告诉真澄,于是我想到漫画。 如果我和真澄的漫画作品能顺利在漫画杂志的新人比赛上获奖,到时候我再向他表白——那不是非常浪漫吗?我不禁为自己这天才的想法啧啧称赞。 而后佐佐木向我道别,她的身形消失在展会的人潮之中。 第35章 、在地上,或是海中,又或空中(一) 我一被他这么看着,就想不出拒绝的话来。 真澄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我的父母和美海姐便都熟悉他了。 又因此前我在学习上有赖他的帮助,他在我家的待遇自然水涨船高。 当他和我一起从玄关进来,礼仪得体地将脱下来的鞋整齐地摆在一旁时,假若屋内有人听声音得知客人来了,便会专门出来问好。 “真澄饿不饿?想吃些什么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总会问这句话。 大概因为平常就在厨房忙活,说到待客礼仪首先就想到口腹之欲。 这时要是真澄回答说:“谢谢!我的确稍微有点饿了”,他们便精神十足地进到厨房里去。 第一次见到这情景的真澄还十分惊讶,回过神后,他朝向我露出羞赧的神色:“你的家人好热情啊!” “哪有!他们就是看到有客人,比平时激动一些罢了。” “是这样吗?” “当然!” 有件事我印象深刻。当时和真澄第一次造访我家时一样,是个大雨天。 但他不是因为下雨天才到我家来,而是在我家待了一阵之后天突然下起了雨。 我们都在楼下客厅吃过了晚餐,是母亲煮的寿喜锅。之后回到我的房间。 我背靠墙壁盘腿坐在床上练习画画,真澄则倚着床沿坐在地上看着漫画书。 我一抬头,刚好可以看到他因低垂着头更显细长的后颈——那天他在脑后扎了一个十厘米左右的小狗尾巴似的发束。 雨声骤起,敲在窗玻璃上。真澄向右一望,原本倒映在窗玻璃上的清晰的景致忽然变得模糊了,彼此混到了一块儿去,像是用溶剂溶掉的油画,或是一不小心打翻进水中的透纳的水彩。 “好大的雨啊。我记得第一次到山岸家来时也是一个下雨天。” “是的。不过当时处于梅雨季节,眼下这场雨,不出所料应该是阵雨吧,不会下太久的。” 真澄又将头转向我。他的下半身仍旧维持着朝前的姿态,只是头带动着肩膀来向着我说话。 “那时我们去剧场看了码头三文鱼的漫才。” “对,你还说过你以前想要当漫才师。” “是「搞笑艺人」!不管是漫才还是短剧我都喜欢得不得了,要我从中二选一很困难。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看过漫才演出之后天已经下起了雨,所以我跟着到你家里来。然后——有奖竞猜!山岸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吗?”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我,提高了音量发问。我被他这问题一下子打蒙了,嘴唇蠕动了几下,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记得他当时卷起裤子躺在床上做我的模特,用夜空一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热起来。 “是要我为你画张画吗?” “不,不是的。” “那是想继续讨论我们组成的漫才组合的名字吗?” “也不是这个。” 那时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回旋了许久,最终得到的候选名是“糖果与鲭鱼(Candy andMackerel)”。 因为我喜欢码头金枪鱼这个组合,我们在名字里保留了「鱼」的要素,而用「糖果」二字是因为我们都还是高中生,算是刻意卖弄年轻的一面吧。 我们还有模有样地模仿了码头金枪鱼标志性的开场白,真澄作为装傻角色,我则是吐槽的那一方。 我学着码头金枪鱼的吐槽角和田的样子,在说出吐槽台词的同时拍打他的头。但我又不敢使劲,只是象征性地拍拍。 “这个也不是的话,那是什么?” 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关于那天在家的记忆一半是躺在床上和趴在床沿边上的真澄,一半是他笑着讲漫才的样子。 即便我们的思路完全没有对上,真澄看上去也不气馁。他向我走了一小步,腿已经完全抵在床边上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我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就只好盯着他的头发。 “是料理,山岸。我很想念你做的麻婆豆腐。” 我万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当时我们已经吃过晚餐了,他照常吃得干干净净。 我自认为厨艺远不如父母,但真澄这样说也令我觉得高兴。 “那下次有时间我就展示下看家本领,动真格地做些东西吧!真澄想吃什么?” “满汉全席。” “那种东西我怎么会做!” 真澄又笑起来。像这样,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在装傻。 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吃,因为真澄觉得不能总麻烦我和家人。 钱是他付的。第一次是去的附近的拉面二郎,真澄不习惯那里的口味,吃坏了肚子,之后我们就更多去真澄熟悉的店吃了。 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真澄的家。我没有找到一个契机——就比方说之前的那场大雨,又或许那并不是主要原因。或许我不自觉地在排斥着造访真澄家一事。 —— 贩卖同人志的利润,美海姐以一贯的比例分给了我一部分。 我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花这笔钱,因为最近没什么想买的漫画。后来我想到了。 开学后一周的周末,我和真澄坐车去了梅田的商场。我说,因为前段时间出的同人志收益到账了,今天就由我来请客吧! 真澄有点吃惊,没过几秒反应过来,“那真是太感谢了。”他笑着说。 我们先看了电影,后来又在附近吃了顿寿司。真澄自然而然地聊到了作为这次经费来源的那部漫画——《S?D?R》。我不好意思坦白,就将话题拐向以后合作的漫画上。 “真的吗?我以为当时只是随便说说。” 暖黄色的灯光下,真澄将寿司蘸上甘口酱油,用手托着送进嘴里。 他的眼睛比寿司上的米粒还亮,我一被他这么看着,就想不出拒绝的话来。 “当然是真的。我早就想好了,合作的漫画可以投稿给《周刊Barita》的漫画比赛。我觉得那个杂志的风格会比较契合你的故事。” “但我还没想好该画什么。” “之前你不是和我讲过一个故事吗?关于宇宙的那个,我想将它的设定稍微修改修改,浓缩成一个短篇。” 我大概是将抹茶粉兑的茶水当成是酒在喝了,口若悬河地和他说了一大堆。 第36章 、在地上,或是海中,又或空中(二) 一想到这里,一种如洪水一般的痛苦就会将我压倒。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部漫画待绘制吧?我是说——”真澄好像想起什么来,“漫画研究部每年的刊物。先做这个,还是说用于杂志投稿的漫画?” 我略加思索:“那就部门的漫画优先吧,也能当成是练手。你觉得呢?” “嗯,这样就好。” 部门刊物的漫画应该画些什么呢?真澄说想看完全由我创作的漫画—— 换言之,编剧作画都是我本人,同时真澄也会帮我做些助手的工作。 但要画什么呢?我完全没有想法。之前设想的关于偶像的故事似乎不适合学校刊物,这种时候理应端出更王道的作品才对。 既然没有头绪,那就把部门刊物漫画的话题先放放。另一篇投给杂志的漫画主题既然暂时定下来了,趁着兴致高涨,我就和真澄聊了一阵子。 他原本抱着做长篇的想法构思了整个故事,要想以短篇形式呈现,需要精简的地方还有许多。 我们说到作品的细节。真澄尊重我的意见,询问有没有可以修改的地方。 可我一时也没想好哪里需要修改,就找了个不疼不痒的地方。 “那就把主角的姓氏改成「尾野」吧!”我说。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看电视剧,「尾野」是其中一名角色的姓氏。 即便是这种无关痛痒的意见,真澄依旧专注地听着。至于作品的名字,我和真澄讨论一番之后决定命名为《尾野同学想要前往宇宙》。 说到这里,我已经吃得差不多饱腹,真澄也一样。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寿司店。 街景已经完全换季了,即便当天没有下雨,迎面扑来的夜风仍是凉丝丝的。 我那天穿得单薄,裸露着手臂,整个人冻得快瑟缩起来。走了一阵子,真澄注意了到我的不对劲,就将自己穿着的一件湖蓝色外套脱下来给我—— 他外套下是一件白色的圆领卫衣,露出分明的锁骨。我觉得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套上了。 那外套是棉质的,质地很好,表面有层薄薄的绒,像没有沾过水的新衣服。 我穿上外套后,刚拉上拉链,又听见真澄的笑声。原来因为我长得高,穿起他的外套就好像穿了件短夹克,腰部露出被外套的收束勒得皱起的T恤来。没办法,我只好又将拉链拉开来。 我和真澄一前一后地走在梅田的地上。东京应该比这里还要繁华吧? 我一直是个有点迷恋时髦事物的人,所以喜欢东京。我走在真澄的后面,因为有想要对真澄说的话,没找到最合适的时间开口,便一直走不快。 眼见距离越拉越远,我猛然间回过神,面朝前方大步走了几步。 那一刻我看到了真澄的背影。他步态轻盈地走着,令我想起以前与他一道攀登岩尾山的经历。 行程的最后,我也是这般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我有了一种未来会抓不住他的预感。 要说什么就趁现在吧!一个小人在我心里大声鼓励着我。我一下子站定了脚,念出他的名字:“真澄。” “什么?” “祝你三天之后的生日快乐——-16岁生日快乐,真澄!” “啊,是的!谢谢!” 真澄先是反应了一下,随后很不好意思地点头致谢。 临近真澄生日那几天,我其实很为礼物的事烦恼。我原本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就连我自己的生日也是随便过的,但我不想怠慢真澄。 结果,我一番苦思也想不出合适的礼物,最后突发奇想说要不就拿同人志赚的钱请客和真澄出门玩一天吧? 虽是走投无路之举,却不失为当时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从结果来看,真澄似乎也很高兴,这比什么都好。至于没有礼物可送始终让人有点别扭,我干脆问他本人。 “真澄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有的……”真澄用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我想长得再高一些。” ——这我可没法给!我看着比我低了十来厘米的真澄,虽然觉得他这身高也不碍事,姑且还是回答说「还早呢!以后会自然而然长高的」。 那时我对真澄的感情,大约百分之九十五是喜欢,剩下的百分之五是卑劣的愤恨—— 这其中一部分又源于真澄的良好脾气。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不得不时常陷入猜疑之中。 真澄向我微笑时,那笑容里有几分是源于习惯的? 我没办法不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以为自己早已已经将其忽略了,但其实这就像是湖底的淤泥一样——它现在暂时还没翻起来,沉底了。可一旦翻起来便会搅得整片水域浑浊一片。 我对另外一事也耿耿于怀,那就是真澄关于未来的规划。此前他提到说自己家里人想让他从医,但他本人似乎更想画漫画。 真澄在我迷茫时就理想侃侃而谈,就好像他对此很有见地似的,实际上他自己可能也没有考虑清楚。 想要与我合作漫画的他,上学期末考试的成绩惊人的高—— 按照往年的惯例,只要维持下去,应该可以考学到知名院校的医学部吧? 比起当医生的康庄大道,做漫画家就是一条充满了泥泞的崎岖的小径。 对于我还好,因为我除了漫画之外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但之于真澄,显然有更好的选择。 我害怕他和我的交往实质上是一种……堕落。一想到这里,一种如洪水一般的痛苦就会将我压倒。 第37章 、我挥动着武器(一) 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山岸同学,你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 有天课间佐佐木突然找到我。她手里拿着本杂志,上面的男性模特穿着一件宽松的红色工装裤,十分帅气。 我皱了一下眉:“很好看,但要我穿一定穿不出效果来。” “为什么?你和模特的身高不是差不多吗?” “但体型完全不同。那名模特的身材看上去很结实,我就不一样了。我太瘦了,完全是副骨头架子。” 我是那种缺乏运动的人。运动量少了,食量也跟着减少,食欲消退。 恶性循环。结果就是体重逐渐下降,一直降到到了不健康的水平。尽管脸上没掉肉,脱掉衣服一看就显出了本相。 佐佐木露出扫兴的表情来。“噢。但我还是觉得你可以试试,一定会很时尚的,里面配上上次你穿的老头衫就行。” 上次漫展和佐佐木摊牌以后,她确实就我的穿着打扮提出了许多见解。 但她的建议我很少会听,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随便穿着。或许墨守成规的是我,尽管知道人靠衣装的道理,但长期以来习惯于随意乱搭的风格。 现在有擅长服装搭配的人来了,我反倒拿服装搭配不适合自己当作借口,不去尝试新鲜的穿着打扮。这当然不对!可人的惯性思维又不是朝令夕改的东西。 我的想法变化发生在几天之后。也是个课间,当我望向窗外时,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向着校门口小跑过去。 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子站在门外。他个子长得高,比例好,体态也不错,没有驼背。 他和跑过去的真澄好像很熟,两人一见面就聊起来。几分钟后,差不多到了上课时间,他递给真澄一袋东西,接着两人分开了。 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偶然的一件事,之后的几天却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再次和真澄在部活碰面时,我终于忍不住问:“真澄,之前我看你在校门前见一个人,他是你的熟人吗?” “嗯?是哪位来着?” “高个的,穿着外校校服的男人。” “噢,那应该是井上同学吧!”真澄恍然道,“他叫井上白,是我国中时候的学长,比我高一届,现在在其他城市的学校上学。最近他家里有事,就回大阪了。来这边只是顺道。” 我仍然有些介怀。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应该是因为井上身高与我相近,精气神却和我大相径庭的缘故吧。 我被一种令我懊恼的情绪缠住了:和真澄想比,我是如此普通的一个人。即便假装肉眼可见的家世不同不存在,气质品性之间的差异也多如牛毛。 在退一步,即使身高不如我,和真澄站在一起时,他那小小的身材也有远胜我的气势,更不用说比真澄还要高出许多的井上。 回家之后我再次审视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接近不健康的孱弱身体,倘若有着锐利的目光倒也能增添些魅力,可我连这也没有。 我开始在操场跑步。 之后不久开始我意识到一个很残酷的问题:运动神经这玩意儿可能真是天生的。我的身体总是很容易疲惫,跑几步就喘不上气,空有身高,体力远不如班上一些灵活的小个子。 真澄看见了,他也和我一起跑。两个运动白痴撞到了一块儿。 跟我比起来,就连真澄也能算得上是「灵活的小个子」了。跑到筋疲力竭时,我往前一望就看见他的交错的双脚。 “山岸,跑起来吧!” 半路上真澄回头看向我。他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使得原本没了力气的我仿佛又浑身充满力量。 没有像我这样对身材和肌肉的隐秘渴望,真澄只坚持了不到一周就消停下来。 像“山岸为什么突然想到要锻炼了?” 这种问题真澄也问过,我便撒谎说想报名校运动会的长跑项目。 ——在给自己挖坑这事的水平上,我从不令自己失望。 真澄立刻当真了。“是这样吗?”他用不可思议又带有些期待的表情看着我,谎言在一瞬间成为了现实。 我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了能在几个月后的运动会上大放异彩而开始练习奔跑。 —— 即便不是期末,周末时,真澄也会到我家。将作业完成之后,便在清闲的娱乐之中度过。 多数时候看漫画,我顺带会发泄情绪,痛骂最近的漫画远不如以前,是过分商业、谄媚的作品。 再说到之前提到的、为部门杂志合作绘制的漫画,作为编剧兼主笔的我,至今对要画的内容没有半个点子。 “天使呢?关于天使的故事怎么样?” 真澄只管提主题,剩下的——如何编排故事等等都交由我自己考虑。 “我并不喜欢这个主题。” “咦,是吗?那就再换一个吧。” 我不喜欢所谓的「天使」。这是我小学时就有的观点,那时候的我是个有着许多叛逆想法的那种孩子,算是思维最活跃的时期吧! 大约是在二年级——或者更晚一些的时候,当第一次听人解释「天使」一词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对其感到厌恶。 天使,抑或是能平等爱世界上所有人的圣人——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我的这种心态,并非来源于身为有私心的卑劣之人的恼羞成怒,倒更像是一种看待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事物时的排异感。 如果问我拿什么与天使或圣人作比,我会回答说“机械!” 怎么会有生物能分给人等同的爱呢? 不说人类了,就算是动物也会区分主人与外人。不会因为他人的憎恨而愠怒,就同样代表着不会因他人的偏爱而多给几分温柔吧? 这么说起来,爱着天使和圣人的人就太过可怜了。因为我是个凡人,庸俗的人,是个有着反射与趋利避害本能的人类,所以更愿意理解普通的一方。 我将中性笔在指缝间转来转去。 那不然将之前告诉真澄的那个关于「偶像」的故事改一改——再不济从头开始构思吧? 我似乎又有些灵感了,淡淡的,像丝一样轻飘飘地抓不住。只希望那不会再是一个换汤不换药的偏激故事。 第38章 、我挥动着武器(二) 我没法看着他不管。 我们有时也看漫才和短剧。真澄总是非常投入,在这种时候,他又表现得像是个地地道道的关西人了——痴迷于搞笑,又对各种风格的搞笑艺人如数家珍。 真澄极少会说自己「不喜欢」什么,他不排斥黄段子,能接受一些在我听起来算是「辛辣得过头」的笑话。 即便他自己基本不会说。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剧场看过漫才或是短剧了,直到上次我邀请他。 但他其实是很喜欢剧场这种形式的。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再经常去了,真澄的回答是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时间,兴趣也发生了变化。 “高中之后,要考虑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可我还是对曾经前往剧场看漫才短剧表演的经历感到怀念。 我去难波花月去的多,你在那里能遇到经常上电视的漫才师。 有时我也会去松竹的剧场。有个短剧组合我自他们出道时就开始关注了,当时觉得那个写段子的才能可真叫人惊讶。 我一直关注着他们。那个组合名叫「SARABA!」,你听说过吗?他们现在变得很出名了。” 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们,是两个其貌不扬的短剧师,个子都不高,没有明星像,倒像是黄色影像中的演员。但真澄有一点说得对,他们的确是有才的。 对于真澄仿佛生来就有的热情,有时我也会感到不快。 他很少说「不」字,也难以拒绝人。有天周日下午我觉得他写作业的时间比平时长许多,这很奇怪。 按照平常的规律,他总能早我至少一个半小时完成作业,就算偶尔遇上老师布置的作业偏多的情况,也不会出现直到我完成作业时他也没有完成的情况——可那天就是如此反常。 我从座椅上起身,去看他面前摊开的课本,结果发现那不是他的作业,而是一个姓小林的人的作业。 那个姓小林的人我也算是知道,他是二班的人,我在漫画研究部见过他几面,是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青年。 我有好几次听到他和别人抱怨功课没意思,想去玩些刺激的东西。 他在精神上有点像个小混混,但又有点小聪明,家里有些闲钱。我对着这类人敬而远之。没想到真澄会和他有交集。 我问真澄:“你和小林那家伙很熟吗?” “算不上吧。我想想……我和他说话的次数可能一只手也数不过来。” 那就是不熟了。真澄好像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谎话,这句话应该也是可以相信的。 “那为什么要帮他做作业?” “因为上周他忽然找到我说家里出了急事,周末恐怕抽不出时间来完成功课,问我可不可以帮个忙。我就答应了。” ——这一听就是谎言。我心说。如果是家中有急事无法完成功课,告诉老师就可以,不会有老师不通人情到连这都不能理解吧?但真澄也不至于连这也看不穿,他又不是个愚笨的人。 “那是谎言。”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万一他说的是事实呢?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答应他了。” 在他眼中仿佛任何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法就此事教育他,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通常是不会拒绝他人的请求的,除非涉及到原则。要是出现了比这次还要过分的情况—— 譬如哪天他接受了六七个人帮忙完成作业的请求,我或许还会帮他分担一些。 就像真澄待他人一样,在真澄遇到什么问题时,我也会尽可能想要帮助真澄,我没法看着他不管,即便那麻烦可能是他自己找的。 可真澄要是一口气答应下三十人的作业,我也是会恼火。我会说“真澄,适可而止吧!”,然后和他一同帮人写作业直到第二天早上。 当然,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我的想象之中。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 直到高中毕业时,它也确实没有发生过。这听起来就是件荒诞的事,荒诞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 更荒诞的事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但与此类似的事件确实是没有发生。 我想小林一定是将真澄当作是轻信他人的蠢人了,他在那之后又用相同的理由令真澄帮忙写作业,大约三到四次,后来便不再有这种情况了。 当然不是小林自己良心发现,而是老师发现了他的代笔痕迹。 我也时常会向真澄请教学习上的问题。有赖于他的帮助,即便没有上过补习班,我的成绩也不像上学期那样时常鸣警示笛了。 当有不会的习题时,我就便问真澄。有时他正在写自己的作业,有时已经做完了作业,拿出笔记本来涂涂画画——他最近正在学习别人的分镜。 绘画上,他已经学会概括形状画物体了。由于之前我说要合作漫画,真澄负责编剧的部分,所以他正在恶补分镜相关知识。 当我问他某道习题该怎么做,真澄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路来。 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在真澄讲一道英语题时,我盯着他的嘴唇发呆。 我可没有什么失礼的想法!不过是觉得他的英文发音很正。说起来,起初我就是被他说话时的标准口音所吸引的。 “我的英语发音?啊,这是因为家里以前请过英语教师,我平时也会看一些国外的电视剧。想从这里开始学?” 我点头…… “那要从最基本的音标开始讲起了。我找一找……” 真澄翻着手机,把网上查到的音标一个个誊写到笔记本上,随后指着那些单个字,教小学生似的挨个对我读了一次。 我跟着他读了一遍,但一点也不像。介于以前那种纯粹的日式口音和标准发音之间,变得不伦不类的。尤其是需要翘舌头的音,那个我完全读不来。 “好困难……” “不会的。你看,像这样——”真澄示意我看他的嘴部,接着念道,“/r/。” 他将食指在舌头下面,示意我将舌头翘起来。 “了。”我试着发出像他一样的音节,但没有成功。 “不要用说日文的方式念,再试一次吧。” 于是我又试了一回,这次效果明显好了一些。真澄看上去非常高兴,“很好!这样很好。”他笑着说。在我看来那样子非常迷人。 第39章 、热望与热情(一) 那一瞬间,我们都把彼此吓了一跳。 我仍旧练习跑步。运动的确有益健康,几星期下来,我的思维似乎的确比以前灵敏了一点。 可我还是跑不快,大概是小时候疏于锻炼的缘故吧。就好比跳舞,从几岁时就开始练习的人总比长大些才开始学习舞蹈的人更有优势。 好在我跑步主要还是为了健身,没什么功利性的目的。虽说夸下海口说打算参加啊运动会,实际也没期望会取得什么好的名次。 我们学校里也有田径社团,相比于我来说,他们在这方面专业得多。 而在运动会到来之前,还有另一个校园活动,那便是班级开放日。 班里学生投票选择一个活动主题,布置教室,等到活动当天可以去其他班串门。 投票时我选择了「章鱼烧摊子」,而最后支持率最高的是鬼屋。 我对开放日活动不是我选的那项并不在意。之后,却因为有绘画这个一技之长而被班长找上来,说希望我能参与布置教室。 虽说我是个怕麻烦的人,真正到了需要我出一份力时也不会拒绝,想想便答应了。 放学后,我围绕操场一圈圈地跑着,真澄则坐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画素描。 “山岸班开放日的活动是什么呢?” 一圈下来跑回他眼前时,真澄忽然出声问我。我立刻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坐在看台上的他。 “是鬼屋,我在其中负责一些美术方面的工作。你们呢?” “啊,我们是女仆咖啡厅。” “是吗?真羡慕你们啊。” 这句话很大程度上带有敷衍的情绪。与其说羡慕,倒不如说高兴—— 既然是女仆咖啡厅,那真澄很可能不参与当天咖啡厅的营业,只在前期筹划准备的部分做工作。 我正好也是做准备工作的人,当天应该可以同时空出时间来,到时候一起逛其他班的活动现场多好! 听上去小家子气,如果让真澄知道和他只有朋友交情的我正在考虑这种事说不定还会鸡皮疙瘩——但那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之后,参加漫画社团的我、佐佐木,还有来自美术部的和其他热心的同学开始着手于道具的制作。 佐佐木展现出了她的另一个才能:缝制东西。据她本人所说,平时她会通过DIY改变穿衣打扮的细节,像是手工缝制图案之类的活从来不在话下。 鬼怪的服装由她负责——毕竟只是吓人用的,不用做得太精致。 “衣服只是其次,做些吓人用的小道具怎么样?” 佐佐木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除了用小道具吓唬人之外,她还建议装扮时直接往脸上涂抹黑色的油彩。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便宜又好使!”,班级开放日当天我们会将教室内部装扮成不透光的迷宫,那样一来太精致的服装和道具反而没有作用了,思考如何利用好黑暗的环境才能事半功倍。 最终我们给出的方案是将布料简单裁剪成幽灵模样的服装,面部涂上黑色油彩,再用荧光染料作点缀。 他们拿我当模特试验了一番,效果的确好得出奇,就是脸上不太舒服。 佐佐木看着涂抹油彩的我的脸之后一直在笑,这让我有些恼火。 究竟是谁提出的用油彩的呀!我又试着穿上手工组缝制的幽灵服装来。 说是服装,其实非常简陋,倒更像是直接往身上套了个黑色的大麻袋。 我们又参考着上届做鬼屋活动的人的经验设计当日教室内的布置。至此,我的工作就算是到一段落了。 然而,正当我以为所有工作已经完成,准备悠闲地度过班级开放日时,另一件事突然地发生了。 “想要我来扮鬼?为什么?” 班长如此回答道:“我和其他同学讨论了一下,心想果然还是高个子的人适合装扮成鬼的样子,那样才有压迫感嘛。 况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原本准备扮鬼的一个同学的体型和手工组的衣服尺寸不合,现在再赶制也来不及了。” 真是意料之外的糟糕事态。即便少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心说,这句质疑到头来没能问出口。现在想来,其实我很不擅长应付强势的女性。 我的姐姐美海就是个鲜明的例子。与她对峙时,她要是前进一步,我立刻会向后退出三步去。 到头来,我暗中盘算的与真澄共同度过班级开放日的算盘还没等到当天就泡了汤。面对这状况,我的心里也就只剩下些望洋兴叹的无奈了。 班级开放日当天,依照原计划,我作为扮鬼的人换上衣服、脸上涂满漆黑色油彩后躲在教室用黑布和框架搭建的迷宫的角落中。 我的内心只剩下最后一丝希望——真澄或许会到我们班上来呢? 满怀期望地等待着,结果迟迟不见真澄的身影。在这狭小的通道之中呆得太久,加之衣服的布料不透气,很快我就开始流汗,不得不到外面去补妆,之后再回到迷宫中当个吓人的角色。我的心情就愈发焦躁,最终反馈到脸上。 接近中午时我再度离开迷宫,到一旁去补妆。森田无意间看见了我,当即忍不住感叹:“你简直太适合扮演幽灵了,山岸!你现在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饿极了要吃人的鬼怪一样!”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难过。真澄迟迟不出现,我想他可能是沉迷于游览各班的活动,把我抛在脑后了。 但,要是在各班游览,总会晃进我们班上来吧?我一度给自己打气,最后却一整个上午都没见到真澄。 午休期间,我和其他几个扮鬼的同学坐在迷宫外的凳子上休息。 我没有脱掉身上的鬼怪服,但把嘴周围一圈的油彩卸掉了—— 为了吃午饭时不将油彩蹭到吃的东西上去。天气其实不热,很凉爽。 要不是长时间呆在空气不流通的迷宫中,我也不至于汗流浃背。 现在从迷宫里出来一会儿,身上立刻就凉下来,这时要是脱掉戏服反而会觉得冷。 冷不丁地,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问:“请问山岸同学在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谁。倏忽地,我转过头去。那一瞬间,我们都把彼此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呀?!”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的事务变得多了起来,难以做到每天更新了。 更换了新的封面。 第40章 、热望与热情(二) 柔软的宇宙,我无时无刻不被它的引力所吸引着。 真澄穿着裙子——准确地说,他正穿着女仆装站在我身后,表情异常坦荡。 其实他这身穿着挺合适,说不上滑稽。可能因为他个子小、骨架也小,不会像肌肉男穿女装那般给人以错乱感。 我一时被真澄这身造型震住了:“这……你怎么会穿——” “之前应该说过吧?我们班上的活动是女仆咖啡厅。”真澄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男子女仆咖啡厅。我不幸被选中活动当天扮演女仆了,就是这样。好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语气,真澄还是有些不自在。这是当然!要是换做是我,宁愿穿鬼怪服都不会想穿成这样。 他那身装扮,俗话说就是「武装到了牙齿」,根本不是随随便便穿上一件女仆装就算了—— 他的裙子是黑色的,腰间系了一块半圆形的白色围裙,全身的色彩以白色居多。 裙摆未齐膝盖,露出膝盖以上约莫十公分的大腿。纯白色两双长袜带花边,脚上则穿着锃亮的黑色皮鞋——大概是从家里哪个女亲属那里借来的,非常漂亮。 第一眼看到穿着这身的真澄时,我仿佛迎头受了一记重击,大概是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觉得呼吸急促,恐怕是油彩在脸上呆的太久了,不是特别舒服。 “你也很奇怪啊!”他又以语言回击我,“为什么穿得一身黑啊?我一开始都没能认出你来!” “因为要扮演鬼……”我老实说,“我原以为你会来我们班的鬼屋的。在迷宫里,穿着这身吓人很有效果。” “我原本想过,但实在是太忙了。客人源源不断,我要毕恭毕敬地说「主人,欢迎回家」——真是让人害臊!我从没像这样说过话。” 他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上面闪闪亮亮的。 “你的嘴上涂了什么吗?” “你看出来了?”他皱着眉头用食指擦了下唇唇,“有色唇彩。班上女同学涂的。原本她们还想涂口红,我拒绝了,她们便说那就涂唇彩吧,我想唇彩应该不会太夸张。原来这么明显吗?” 他看了眼手指,又将指纹那边转过来朝向我,上面留着一块橘红色的闪亮的唇彩:“其实还好?颜色也不深。” “但是很显眼。你说话时嘴唇一直在闪。” 真澄脸上立刻露出懊恼的表情。应该是觉得不好意思吧! 但要换作是我,对人说说「主人欢迎回家」这种台词反倒更令人难为情。 “你的裙子是哪里来的呢?” “负责的同学说是从附近商场的动漫服装店里借的衣服。稍微有些小,因为是女式的。”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自我解围般地笑笑:“我在说什么啊!女仆装当然是女式的。相比之下我更看不懂你这身什么构造——你脸上涂的是什么啊?” "是油彩。啊,不要碰,会蹭掉的。" 我着急地说。这时真澄正将手伸到我眼前来,想拿手蹭几下我的面部。 一想到真澄穿着白色色调的衣服,顺便碰到的话会很麻烦,我就慌乱不已。 "有点滑稽,"真澄笑道,"尤其是你还把嘴巴附近那一圈卸掉了,看起来变得有点像黑色的麦当劳叔叔。" "但在黑暗下很不错。尤其你看,我脸上的颜料还是荧光色的。" "——还有血色的颜料,这么一看其实非常用心。你不觉得热吗?" "有一点,但也还好。今天天气凉快,这件黑衣服也就是一块布而已,有点兜风。 我把外套脱掉了,下面穿的是短袖,所以反倒有些冷。你那身才是——会不会太清凉了?" "确实有点。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真澄摸着女仆装的泡泡袖下露出的手臂,他那件女仆装除了胸口部分以外都是紧绷的,恰巧证明他就穿着一条单薄的裙子。 "你要外套吗?" "谢谢,但不必了。有热茶吗?" "有的,我给你倒一些。" 我们坐在相近的位置聊了会儿天。一身白的真澄和一身黑的我,正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是无形的夜,真澄则是闪烁的星星。 "穿着裙子的话,活动起来不会很不方便吗?" "并不会,我其实还算适应。不信的话,我甚至可以穿着这身和你比赛跑步。" 真的假的……裙子暂且不论,皮鞋? 真澄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心说。这时候的我已经有自信比真澄跑得更快了—— 单以平时的状态来说,更不用说对上穿着裙子的他。况且一个穿着女仆装的高中男生和一个满脸漆黑的人绕着操场奔跑——这场景未免太诡异了,光是想想我都起鸡皮疙瘩。 "还是算了。或者放学后换成平时的衣服跑吧?" "也好。"真澄点头。他稍微眯起眼睛,好像在想些什么。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想趁现在去别的班上逛逛,下午再忙起来就来不及了。 我深以为然——要扮演鬼怪的我也是一样的。于是我站起来,和真澄一起走出教室去。 我还是把自己的外套交给真澄,自己则脱掉身上那块黑色布片。 由于没有事先征求真澄的意见,他不好拒绝,说声谢谢就接过去了。 我又问他需不需要换成平时的衣服,他说不用。要是现在换掉,午休结束以后还得再换回来。 "反正现在大家都穿成了一副奇装异服的样子,就这样走在外面也不奇怪! "真澄说。他以轻快的步伐漫步在走廊上,我则慢悠悠地拖拽着脚步跟在后面。 真澄有着一双时常闪烁的、宇宙般的眼睛。柔软的宇宙,我无时无刻不被它的引力所吸引着。 午休时分,所有的店面都处于歇业,走廊也不如早上那般拥堵。 从窗子里灌进凉飕飕的风,并夹杂着轻微的、摔碎的玻璃渣般的细雨。 我对周遭的一切——学生开的拉面小店、跳蚤市场……诸如此类的一切都不关心,只是保持着步伐,并静静注视着走在前面的真澄。 那件条连衣裙子的背后是拉拉链的,露出上半块光滑的脊背。 即便脱下了漆黑的衣着,脸上仍沾满黑色油彩的我此时仍旧如一头野兽,屈从本能地追逐着前方投下的光影。 第41章 、热望与热情(三) 我更期望他这时候是笑着的。 当天放学之后,真澄就如说好的那样找到我跑步。他将那身女仆装换了下来,我也脱掉鬼怪服、卸了妆。 两人都回到了平时最舒服的样子。我们收拾好书包,并排站在走廊窗前,等待操场上行人渐稀后就走下楼去。 在我过去练习长跑的那些时间里,真澄总坐在操场一旁绘画。 先是素描,后来大概是觉得练习乏力了,改为临摹其他漫画家的分镜—— 总之仅仅只坚持了几天后他就没有再跑过。我对胜过现在的真澄信心满满。 本来我们差距就不大,要说先天条件我可能还在真澄之上(尽管是五十步笑百步。两个不喜欢运动的人!我只有身高稍微胜过他一些,步幅比较大吧)。 真澄原本连鞋也没换,穿起那双配女仆装的黑皮鞋就准备上场。那鞋看起来很硬,还带一点鞋跟。 我担心真澄,就提议说“换成运动鞋吧!这样会很容易摔倒的。”他自然地答应了我。 真沉一路小跑离开,几分钟之后,脚上换成了从学校储物柜取出来的运动鞋。准备工作总算是就绪了。 天空被渐染为耀眼而温暖的橙黄色。在白天与夜晚交接的时候,我和真澄站在操场跑道的起跑线上。 由真澄拖长音倒数“三——二——一——跑!”,紧接着我们立刻拔腿冲了出去。 我和真澄比赛的是长跑,所以一开始保存体力,没有尽全力冲刺。 倒不如说我有刻意配合真澄的步速,跑出将近一圈距离之后,我用余光偷偷看了眼真澄。 他的呼吸已经没那么均匀了,而我尚且留有体力。是我的胜利!我内心一阵窃喜,不好在脸上发作,继续保持步调向前跑。 终于来到最后一圈,估算着差不多可以开始冲刺了,我便卯足了劲,身体大幅下沉,往前冲去。 风声…… 就好像平时吊儿郎当地做功课的人,实际考试时会比平时专注十倍百倍之多; 又或赛马有的会在最后的直线阶段全力跑出几个马身的大差—— 我以平时绝不会有的爆发力向前疾跑。这时推动着我的,究竟是想要胜过真澄的心情,又或单纯享受奔跑,还是想在真澄面前炫耀自己的进步——我不清楚。 我没有像刚开始跑时那般关注真澄现在的状况,只是一直向前奔跑着。 大概是用力过猛,有一瞬间我的右脚踝处传来一丝钝痛。我下意识觉得不要紧,没太大问题。 就是这一瞬间的判断失误酿成了大祸。下一秒,我的整个身体都向那只脚的方向偏移过去。 肩,胯,膝盖——失速造成失衡,而我的左脚还在往前迈着。 我预感到了跌倒,双臂护住面部。来不及。手臂撞到颗粒质地的硬质操场上,疼得要命—— 大约是剐蹭到了,兴许已经破皮流血。鼻梁处也传来清楚的钝痛。 我一下子懵了。让我缓过神来的是真澄的声音,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山岸……”紧接着,脚步声靠近。真澄用笨拙的手法将我扶起来。 “有没有哪里受伤?啊,你的鼻子流血了!等等,我这里有手帕……” 我从真澄的话中渐渐明白了我现在的状况:脸上擦伤了,手臂手肘也擦伤了,鼻腔不断涌着血液,一副十足凄惨的姿态。 更要命的是我在真澄面前出了丑——几分钟之前,我还因为他穿着一双皮鞋担心他可能会跌倒,怎会想到最后跌倒在地的反而是我自己。 是觉得委屈吧,眼前不一会儿就蒙上一层雾,雾气又凝成了水滴——我的眼中不断涌出眼泪。 真澄以为是他扶我的动作不对,连忙询问我的状态。其实我远远没有疼到哭出来的程度。 手臂上和脸上的擦伤,只要清洗干净、贴上创可贴就没问题。 脚踝处的疼痛也不是因为骨折,稍微扭到而已,休息一会儿就好—— 我对上的疼痛一向有较强的忍耐力,但我害怕麻烦到真澄。 他关切地询问我的同时,我内心的愧疚随之变得更深。我摇摇头表示没事。 真澄也没了语言,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我更期望他这时候是笑着的。 我们一起去了保健室。仲村老师还没有离开学校,便迅速地替我处理了一下伤口。 至于扭到的脚腕,她说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我在保健室的床上坐了一会儿,试图起身,脚腕还是疼。 真澄一直待在我旁边。我那不希望麻烦真澄的心理又窜出来了,叫他先走吧。 真澄不正面回应,生硬地转移话题问我最近有没有看什么好看的动漫或者电影。那一刻,我感到万分幸福,同时又万分悲哀。 真澄一直陪我到我的情绪缓和下来,之后将脚步略有蹒跚的我送回到家,自己才转而踏上回家之路。我上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看着真澄离开的背影。 第42章 、红色的果实(一) 我想去东京。 班级开放日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腿脚在摔倒后不到一周时间就痊愈、重新开始为运动会的到来做准备。 虽说那天摔得丢人,至少让我清楚了自己的水平——由跑不过真澄变为了能比真澄跑得更快了,水准算是有了提升。 “我想去东京。”有天下午我忽然对真澄说。 当时我们正在沙发上看之前录下来的漫才节目,夏日专场,换句话说便是漫才师身着浴衣说漫才。 其中就有真澄喜欢的那个叫「SARABA」的组合。他们平时演短剧,但漫才也不错,曾经在M1比赛中拿下过前十的名次。 剪了寸头那个卖力地吐槽着,声音很大,脸部涨得发红。两人的节奏配合得很好,大概也有合作了将近十年的关系。 看着两人的表演,我忽然回想起真澄之前说的话来。他说两人原本都是大阪出身,后来和大部分渴求功成名就的漫才师一样去了东京,虽说起步艰难,坚持几年之后,事业的确变得比同期漫才师好了许多,现在仍旧蒸蒸日上。 要说当漫画家的话,当然也是东京比较好。几个较大的漫画杂志编辑部都在东京,出名的同行大多也在那里。 “嗯?山岸是这样想的吗?” “对……”我说。那时我似乎隐隐作出了未来要成为漫画家的决定,“我想去东京那边的美术大学。即便不是知名的那几所也不要紧。我想高中毕业之后就开始画漫画。” “啊,听上去很不错。” 我没有追问真澄的想法。这时我们才高一,大部分人这时候是没有考虑好以后要做什么的。 顺着我的话,真澄又问起原本说好由我来创作的部门漫画的剧本。 我前段时间在忙班级活动,不可开交,早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我还没有想好。” “你有考虑过写一个怎样的故事吗?或者换个问法——是魔幻热血题材的,还是偏青年漫风格?科幻风格?少女漫画风格?” “甚至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我说。尽管我之前设想过关于偶像的故事,隐隐之间仿佛抓住了灵感,故事呼之欲出,但直到现在也没想出该怎么写。 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最近做了一些有趣的梦。算不上有新意,好歹是个故事。 “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很久以前——大约是中世纪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当然,梦里的不是真实的历史,只是我的大脑凭空构造的、虚假的过去。 一座城市,会在最近的几个星期里死去。我是一名外来的人,仿佛生来就有上帝视角一般,我知道这座城市中将会发生的一切。 我在一个终将死去的人身边,陪他穿过草垛,穿过战火,穿过行刑人所在的堡垒中的房间。 我从不试图改变命运,就是一名旁观者。他冲我微笑时,我清楚知道这个人不久之后就会死去。” 逻辑清楚地说出来之后,我反倒觉得这梦没头没脑的,不适合写作故事。但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不妨问问真澄的意见。 “我始终没想到该怎么改编才能将之变换为故事。你觉得呢?” “嗯,让我想想——” 真澄开始思考了。他低垂着目光,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什么,眼中骤然迸发出光芒,随手就近摸来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我将头凑过去,看见了书写得十分工整的「大城」二字。 “事先声明,我和你的想法可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出入,觉得不合适的话请直接告诉我。”真澄谨慎地告知我,“这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的故事。” “我会的。请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 “那好吧。”真澄向我点头,接着说,“我所设想的是——一座突然出现在现实的半空之中的城市。” 那座城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因其巨大,有人将其称之为大城。 大城是一个生态系统。 一个阴天的下午,它开始降落了。 大城管理部门通过风向与与降落的速度判定落点,并在预定的落点附近展开遮蔽用的铝合金板材。 大城所在的浮空大陆呈倒三角形状,落地时,底部尖端必定会触及地面,但绝不会陷入地面,像一只稳定静止的巨大陀螺。 第一次出现后的降落过程中,它碾碎了合计169栋建筑物,造成巨大人员伤亡与经济财产损失。 自那之后,人们开始想方设法令它落在相对安全的平面上。 大城天生排斥着着科技的造物。其中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磁场,令一切测绘工具、数码工具失灵。 它被视作是二十一世纪的海市蜃楼——真实存在的幻影。也不知那是从何时何地、何种时空里飘来的风景。 虽说大城拒绝着科学的造物,却不排斥造访者。大城出现五年之后,管理部门有条件地放出了大城的访问许可。自那之后,不断有人前往大城。 展开的光亮的铝合金板上,大城缓缓降落。大城将在地上停留约三小时,之后会再度上升。 就在这时,相对大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板材边缘各滑动出一个小窗口,每个孔洞中都涌出百来人。 这便是本次降落中获准前往大城的人们。这之中有探险家,学者,至于非专业人士则多是电影爱好者。 ——不会有任何一个电影爱好者拒绝大城。作为不知何时何地的幻影,大城中重复着一座城市死前的经过,所有建筑被一次次重建又推倒,所有的人不断出生又死去,循环往复。 前往大城的人,就仿佛是亲身参与到一场电影中。至于大城中的人,就好像是游戏中存在的npc、抑或是不断恢复出厂设置的人工智能,永远停留在与城市共存的那段最后的时间中。 “不对,这听上去依然不像是个故事。” 没等我发话,真澄就皱眉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43章 、红色的果实(二) 我在烦恼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像是一部连载的开头部分,还分为前后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部分。” 这令我想到了喜欢的漫画家的一部作品,“你最近是不是看过石黑的《天国大魔境》?” “当然。山岸不是推荐过这部作品吗?” “什么时候?”我惊讶地睁大眼——我完全不记得了; “第一次社团活动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我说自己喜欢贰瓶勉和押见修造的作品,你则推荐了石黑正数。” 真澄这么一说,我慢慢才回想起似乎确有此事。真不好意思,我几乎把这事彻底地抛到了脑后,而且截至今日也没有看过贰瓶勉。 真澄似乎是坐得太久有些累,先叹了口气,之后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穿着丝质面料的轻薄长袖衬衫,肩上绣一朵巨大的、花瓣细长的花—— 可能是花,也可能是迸开那一瞬间的烟火,从肩上蔓延至胸口。 这天他将头发扎到了一块儿,要是让哪个不认识他的人第一次看见,或许会错把他当成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吧。 这时我注意到真澄的眼睛不如平时那般有神,有点雾蒙蒙的,总忍不住向下瞟,眼周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是不是没睡好?” “咦?这么明显吗?” “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好像下一秒就要跌倒似的,平时很少见你这样。” 真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没办法。昨天课间我喝了一些咖啡,到晚上睡不着了,就一边画画一边看漫才比赛,结果越来越清醒,一直看到半夜。” “现在很困吗?” “实话说——是的。” 我注视着真澄,站在我身旁的真澄也正以俯视目光看着我。 有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想你应该睡一会儿。反正现在没什么急事要做,倒不如找个地方休息,精神一些才好。” 真澄点头:“这样也好,老实说,我困得不行。假如现在我身处陌生环境,给我个枕头估计也能睡着。” 于是他蓦地重新坐回沙发上,头向后仰,紧靠着沙发的靠背闭上眼睛,姿势让人看了感到脖子疼。我皱了下眉,又叫出他的名字让他站起来。 “不,这样睡觉可不会舒服的——你最好躺下来。” “嗯?可是沙发的长度不够……” “那就去我房间。我给你拿新的枕头。” 当时我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只是希望真澄能好好休息罢了。 真澄听罢,爽朗地向我道谢。接着我和他一起上到二楼去。 他将袜子褪掉,平躺在床上,闭上眼。过了将近一分钟,他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开眼来注视着我。 “以后有时间了,我应该重新为你画一张肖像画。” “画成雪貂?” “不,不再是雪貂了。我会照着你本人的样子画。我不是在开玩笑。” 真澄说。他的眼睛眨了一下,目光仍落在我身上。 “我很期待。” “你应该听完这句话再说——我会把你画得像福山雅治。” “你觉得我长得像福山雅治?” “当然不是,他可要比你帅得多太多了。” “我也这么觉得。” 真澄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结果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他是疲惫得困倦得过了头,入睡飞快。我则坐到书桌跟前,开始完成周末的功课。 —— 我不自觉地想要望向身后。 说得直白点,就好像脑子上有几只虫子在爬一般——我开始觉得坐立不安。 这感觉可真糟。我用余光看向真澄,他的确睡着了。是做了好梦吧!他看上去十分平静。 ——我有一点想要观察真澄的脸,神使鬼差地从椅子上起身。 我感到心跳加速。我深知我只是想看他,并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但又确确实实地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错得离谱的事情。换做平时,我是断然不敢这样的。 真澄平躺在我跟前,双目紧闭,脚上穿着一双棉织的白色短袜,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像具电量耗尽的机械。 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到。我甚至感觉熟睡中的真澄像是处于地震中一般颠簸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因为我太紧张了,浑身都在抖。 对温度的感应也变得迟钝,像是被封进了树脂中,行动和知觉都不属于我自己。 ……这是逃避责任的说法,自诩理智的我多少还是能分辨出这点来的。 对于一个赌徒而言,越是自责于没有自控力多数时候意味着此人陷得越深。 自责,但是——毫不悔改。就像是一边默念神佛的名字一边杀人,眼下我着虚伪的愧疚仿佛也只是说给冥冥之中的某些事物听的。可我发誓我只是想看看…… …… 我仅仅是想要细看真澄的脸而已。我在烦恼什么? 我开始冷静下来。冷静,并以冻结了似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视真澄。 我似乎只有在这时,甚至得是多少忽略了一点道德以后才能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有一瞬间我心底萌生出了危机感,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刃忽然落下。 当时我正端详着他的领绳——当中镶嵌的光亮石头与平时一样是红色的,但款式不同。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他入睡前将领绳解松了,我才无意间注意到那里。 一条崭新的领绳。绳子部分呈现质地光滑的褐色,底部是银质的坠子,里面镶着小个的珍珠似的东西。 一瞬间,一种感觉突然勒住了我:此刻我没有关注的真澄的脸部、真澄的眼睛——似乎突然睁开了。 我猛地转过头去。他的眼睛依然是紧闭着的。 “真、真澄……” 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一遍半。话音刚落,真澄真澄忽然睁开眼睛。 他朦朦胧胧地看着天花板,精神恍惚,好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过了大概一秒钟,他的视线才转向我。 “你在叫我吗?” “我以为你睡着了。” “对,但是我睡得浅。” 我看了眼时间,距离真澄睡下也才过了四十分钟而已,这就难怪了。 真澄缓缓起身,我的视线追着他的脸。他逐渐从醉酒似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也不对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叫他的名字感到困惑。 我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心思没被察觉,真是万幸。 我用左手捏自己右手的指节,再换过来。当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真澄时,我便情愿不去看他的眼睛,而是一边听着他的说话声,默默点头(其实我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的视线凝固在他胸口挂着的那枚红色的宝石上面,一直没有动过。 第44章 、Tansan To Chi(一) 时而令人做出回头就会后悔的决定。 运动会的日期逐近了。 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时间单纯地流逝着,仅此而已。 跑步取代绘画成了我的日常活动,这不妨碍我仍不擅长运动——尽管我已经尽可能高强度地练习。 我自认为自己在画画上是有点不值一提的天赋的。而强行进行自己不擅长的跑步,使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爽快,反倒是挫败感更多一些。 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想要做到什么,偏偏还是自己执着于达成的事—— 却做不到,只是疲惫又盲目地追逐着。现在想来,当真澄问起缘何跑步时我为什么会说想要参加运动会呢? 那完全是我做不到的事嘛。有人可能会抱着「运动这种事,就算再不擅长,只要勤加练习也能做好,勤能补拙」的想法质疑我,那我举个例子:小学三年级时,姐姐教我打乒乓球。一个下午加上次日整个早上下来,我才勉强有一半的概率能成功发球。 倘若问我是乒乓球容易打中,还是天上飞的蚊虫容易打中,我的回答是后者。 我对体育运动的排斥在那之后似乎陡然加重了。流汗、大喘气,连呼吸都会不顺畅。 恰好那时候我看了一个作家的传记书。他是得哮喘死的,死时年纪轻轻。 我被吓得不轻,开始将自己的「呼吸」看得异常宝贵——尽管运动过后呼吸变急促是正常的。那时我并不清楚这点。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都准备这么久了,坚持到运动会也好,等捱过那天,我就再不要如此卖力地跑步了——我是这么设想的。 然而,恰恰可能是这种消极的心绪加重了我的焦虑心理。抱着热切希望与勉勉强强做完了事的心态去完成一件事,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确实跟做了梦似的,晕乎乎的,总有种不知应该往何处撒的气在胸口郁结着。 但凡要是在此期间心中燃起了一丝对运动的偏好,我想也不至于会这样。 讽刺的是,我原本是觉得自己这副阴暗宅男的长相和真澄很不搭调才开始跑步的,那段时间里,我和真澄的关系却丝毫没有进一步,反倒似乎变得更差了。 原因不难推出:疲于准备运动会,我有段时间没有再画画,对于部门漫画的剧情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 真澄与我说话时,我常常被如何才能在运动会上跑出好成绩一事占据心思,对他的话有时爱答不理的。 我变得有些冷漠,思绪总是游离在外。名副其实的「肌肉脑」—— 换在几个月之前,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天会变成这样。 不同于实打实报名了长跑项目的我,真澄在运动会上只参加偏娱乐性质的班级项目,所以没什么压力。 我则难免有些暴躁,尽管有意识加以压制,这种暴躁仍时不时会显现出来:仿佛一直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着我,或者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胃部不适、喉头翻涌恶心感。 这么看来,其实与其说是暴躁,不如说更接近于一种被什么古怪的事物追逐时的感觉——焦躁,应该这么说。 它逐渐占据了我的头脑——单纯只是占据着,这些情绪无法领会也无从排解,把人搅得一团乱麻。 这是种十分可怕的东西,让人忘性大、记不住东西,时而令人做出回头就会后悔的决定。 ——我揍了真澄。 起因或许是万事通森田偶然说的一句话; 。当时是午休,我坐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发呆。天气已经转凉了,尽管窗外是暖阳,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室内时,我依然觉得冷。 森田拓海还是和平时一样,与认识的人聊天——今天他的聊天对象是隔壁班的山崎。 我对这个人有一点印象,因为之前年级公布成绩时他在真澄后面几个位置。 似乎和我这种从差一点的学校考学上来的不同,山崎以前就在阳岛附近的一所生源质量不错的国中就读,没想到他也会和森田有交集。还是说森田此人在社交方面意外地有天赋? 森田口中滔滔不绝地翻滚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一半是学校里某个同学或者老师的八卦,一半是某些公众人物的传闻。 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聊八卦的样子了,一开始也没太在意。 他说的话里有百分之七十并不靠谱,我在旁边无意听见,也就左耳进右耳出。 “说起来,以前你们学校的井上学长是要准备考东大吧?”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太吓人了吧!” “这有什么?学校里从你读的国中升上来的人不少吧,换句话说井上也是名人了。这是之前我偶然听人聊天说到的,其实我没见过井上呢。” “井上。”——在我听到这个姓氏的瞬间,脑海中立刻有一股冲动涌上来。 情绪比思维更先到一步:首先是一股五味杂陈的情绪上涌——也许是震惊,也许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杂糅到一块儿混合成一锅叫人气堵的不快来;紧接着,理智才迟迟开始反思:或许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个井上呢?叫这个姓的人也不少。 “你按照之前晨会发言上的学生会长想象就好了,他的打扮气质都和那人相似。算是附和学生会长刻板印象的人吧,但看起来开朗一些,人也长得高很多,哈哈。” 山崎一边笑着一边说。 “他后来怎么没来阳岛念书呢?” “家里在东京的业务越来越多,他就跟着父母去东京了。” 这也符合之前真澄的说法。这么听下来,之前我见到的井上很可能就是这位。 如果说那段时间的我的心就好像积满灰尘的仓库,于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的这个名字就好像突然点亮了小小一簇火焰。 点亮,随后在多日的积灰里膨胀了,爆开了,像灼热的烟火似的。 与此同时,我又好像身处于冰冷的水里,脚上系着重物,往会将我全身压扁击碎的身处迅速的坠去了。 第45章 、Tansan To Chi(二) 像一滴红色的眼泪。 维系我和真澄之间关系的纽带——漫画,现在看来真是十分脆弱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的心头是炽热的,四肢却冰凉到有些麻木。至于山崎和森田的声音,也像是隔着几米深的水远远传来的一般,模糊地听不清楚。 反而是另一种声音愈发清晰——尖锐的嘲弄声死死纠缠着我:山岸,你好歹该有些自作多情的自觉吧! 我也不知该作何表现,木然地坐在原地,脑子里早就一团乱麻。 自己对真澄的感情有多不切实际,在此之前我早已有预期。 然而,人们同样可以通过无意识构建起的不切实际的自信来获取仿佛能跨越那些的错觉。 纵使我一遍遍向自己重复“尽管我和他都是男性……这不重要……”,最终致命的一击,却是从我一直忽略的方向飞来的。 就像是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洪水与大雨而修建起房屋后,平躺在床上长吁一口气的人,透过天窗,看见了向这里飞驰而来的、天幕一样大的木星。 这令我不得不再次开始审视自身:我是个有吸引力的人吗?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一如往日地奔跑,看起来就好像是在藉此消解内心的苦闷一般。 真澄也察觉出了变化。当他问起有什么烦恼的事时,我不知该作何回答,仅仅只是将眉头蹙得更紧,闭口不谈。真澄见我不想回答,也就不再追问了。 他替我计算着长跑花费的时间。结果令我的焦虑程度更上一个台阶:临近运动会,我的状态反而不如前些天了,就像是到达瓶颈期一段时间之后,非但没有提升,反倒过早地摔进了衰微的大坑里。 最后一圈跑下来之后,我觉得胃部不适,脑子也不大清醒,不得不靠在附近的座椅上歇息一会儿。 我听真澄念着这次长跑花费的时间,口鼻黏在环抱起的手臂上,不顺畅的气透过衣服呼出来,眼睛里湿漉漉地看着他,心脏跳得很快。 我为什么要跑步呢?我真不擅长做这个。我只是觉得必须让自己稍微变好一些才行,否则就不好意思再站在真澄身边了。 但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听见森田与山崎的对话之后,我又开始怀疑起来。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我沉浸在行将呕吐的感觉中,稍微动弹下都难受得要命。 最难受的时候,就像是胃被人攥在手里,挤抹布似的遭人拧了一圈。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反思着这个问题,一时间,映在我眼里的真澄的脸也像水里的倒影般扭曲起来,逐渐变成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我在勉强什么呢? 与真澄一同往操场边上走去,我们的书包都放在那里。我的脸上仍有一片浓重的阴翳驻留,迟迟不见消散。 苦闷的情绪在我胸口驻留着,迟迟不见消散。我听见真澄的脚步声,很轻。 他走路总是很轻的,今天却较平常稍重。我低头看着真澄的脚,鞋子还与往常一样,是一双黑色的反光的精致皮鞋。 “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呢。不过没关系,尽力就可以了!” 真澄试着安慰我。但或许是被我传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泄气。 这时我才发现,相比与我自己意识到的无能为力,来自真澄的同情更令我难过。 偏偏是我——连这种事也做不到,就算努力了也做不到——现在,就连真澄也对我失望了。 可转念一想,我是因为什么才费尽心思去做这些我不擅长的事情的?不也还是真澄吗? 蓦地,我将低垂的目光扬起,重新看向真澄。这些天来的暴躁与郁结上涌,影响视线,给这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人的脸上蒙了一层叫人迷惑的雾气。 “你也觉得我做不到吗?” “可能会很困难。我只是觉得,结果不是最重要的——呜哇!” ——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放在事情发生的几分钟以后,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可能我的心中一直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面积攒着多年以来无从发泄的暴力情绪,最近的焦躁使得它在一瞬间变得高涨起来,将我的理智吞没了。 我不应该这么做——在被克制的声音阻止前,那股暴力的冲动掌管了我的身体。 我看见真澄向后倒去。攥成拳状的我的手出现在视野中,先是耳鸣,听不清声音,紧接着整个耳廓都开始发烫,拳面吃痛。 这时,我才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拳落到了真澄的脸上,且出拳极重。 大概这些天来我锻炼的成果全部浓缩进了这一拳中,仅仅一次出手就令整条手臂肌肉发酸发胀。 真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走路轻飘飘,这么挨上一下完全站不稳,身子往后一倒。 他的身后是一圈瓷砖贴面的花坛,我们刚好走到转角处。真澄的运气差透了。 他用手护着头部,但花坛边沿磕到了他的腰,身子斜了一下,正面直愣愣地撞上了地面。 我一下子慌张起来,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手没了知觉,甚至有点发麻。 就好像将手伸进了滚烫的水里,一张皮都快被揭掉了。突然发生的事态把我给打蒙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中生出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来,脚步却跟粘了胶一样迈不动。 真澄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上去和我一样懵懵的,不说话。他用手背擦了下脸,也没看向我,只是低垂着眼睛。 我看见他的手背上沾了一小块亮晶晶的血渍,小小的一块,像一滴红色的眼泪。 第46章 、当我们谈论……(一) 即便我再怎么试图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无法否认。 与真澄的关系因我的一时不快而闹僵后,我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一些东西:热情。想着只差最后一点时间就到运动会了,临门一脚时放弃不值得,为此仍继续练习长跑; 奔跑时却如驱动一具机器一般,又或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一件我本没有心思去做的事。 有时我会想起前些日子佐佐木与我的对话。当时,她见原本课间不会迈腿的我居然动真格地开始运动了,露出一副十足讶异的表情。 “怎么回事?山岸,你是山岸吧?不是什么外星生物假扮成了山岸的样子吧?” “你这话说得也太失礼了……”我忍不住皱眉头,“有到那种程度吗?” “对不起啊。”她也知趣。被我这么一说,原本打趣的语调立刻回复成了严肃的状态。 参加展会那时我就察觉到了,佐佐木的第六感有时灵得吓人,即便是毫无依据的猜测有时也能一语中的。 “可的确是太反常了。我是说,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做以前完全不会做的事。是因为之前你说过的喜欢的那个人吗?” 怎么联想到的?她这么冷不丁的一问,着实让我有点猝不及防,一时间没想到应对的方法。 迟疑的那一下被当成了默认。紧接着,佐佐木再次睁大了眼睛:“说中了?不会吧?” ——这种事就算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心说,顺势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看起来你的确很喜欢那个家伙。” —— 事到如今再回忆这些对话有什么用呢? 我和真澄之间的维系已经被绞断了。尽管是因为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理由,但现阶段似乎没有修复的可能。 我原本是很讨厌那些在黑天鹅事件发生后试图用各种理由牵强附会的学者的,现在我成了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倘若不找出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总有些声音在我脑海里打转。 它突然地冒出来——在任何松懈下来的时候。多数时是佐佐木的那句话,因为它足够短,又一语中的。 ——你的确很喜欢那个家伙啊。 可我做了什么呢?我用拳头重重击打了他的脸,连带着我们的关系一起被打碎了—— 我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向他道歉,又一个错误。这当然是我的问题。 我对此感到后悔这一点,即便我再怎么试图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无法否认。 仅仅只有苦闷的时间在持续,直到运动会当天。 那段时间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当天却十分罕见地出了太阳,是个适合进行室外活动的好天气。 从教室窗前投下目光时,只见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阳,像一层寂寥的金色的雪。 我将一身校服脱下来,换成了白色短袖的运动服,外面套上写着自己名字的长袖外套。 如此仍感到一丝凉意。大概是因为这里晒不到太阳。即便没有风吹,周遭的空气也仿佛冻上了似的凝滞着。 “山岸,比赛加油啊!” 下楼时,背后忽然冒出声呼叫。这使我我打了个激灵,两只脚分别踩着上下两级阶梯,回头望见森田正以十足精神的鼓励眼神垂目看着我。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原来是他的声音啊。 “啊……谢谢。” “怎么漫不经心的?” “可能是太紧张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 “长跑?” “嗯。” “我参加的是短跑来着。明明是田径部员——啊啊,长跑果然还是不行,我坚持不下来的。” 我没有回答他,低头盯着脚。我们正以相同的步调走下楼梯,他看上去出离兴奋,可我一点与他交谈的兴致也没有。 过了一阵子,见我对他的话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致,森田也便识趣地不再打搅我。 我感到自己像是某种机械——算不上精密,锈迹斑斑、持续不断地艰难运转。 我在逃避一件事——一头房间里的大象,我与它共处一室,并装出自己从未见过它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某种对于自己的愤懑之情——在做错一件事之后,我总会试图让自己有些事做以分散注意力,从而产生一种无事发生的错觉。 而当周遭的声响渐去、夜幕降下之后,这只大象的形象便开始清晰起来。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倒向的真澄的脸。他站在天花板上,一双眼睛仿佛是夜里的猫一般,亮闪闪地看着我。从那之后,我开始越发回避与他见面。 —— 要说不想跑出好名次来自然是骗人的。然而与我一同参加长跑项目的能人太多,像是同年级的相田周信—— 他是田径部的选手,与我同级,跑步的水平达到了专业运动员的水平; 此外还有隔壁班的武藤,体育课上我见他跑过,速度十分惊人。 我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胜过这些对手。既然不能取胜,便以能拿到先头的名次作为策略。 绝不能像之前练习时那般跑得不遗余力,一旦中途失速,后续想要冲刺缩小差距就难了。 正确的做法是:保留体力,将自己的位置维持在队伍的中后方,通过最后一个弯道后开始加速,在直线一决胜负。只要不耗尽体力,便存在胜机—— 耳畔有风灌进来,我忽然想起昨天似乎下过小雨。低头看时,脚下的跑道还是湿漉漉的。 一声发令枪响—— 起跑顺利。抢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没有被其他人挡住,以自己熟悉的步调奔跑——完全在预想之中。接下来就保持着这个步调…… 正这么想着,在我左邻的男子忽然加快了步速,一口气冲出人群去。 甩开众人约有十米远后,有人也开始加速。首先追上去的是武藤。紧跟着的大部分人也开始加速。 ——没有迟疑的余地。我调整呼吸,追上前去,再度回到刚才的位置。 那人是谁?我不认识他,或许只是个兴趣使然参加比赛的学生,刚才的加速多少吓到我了—— 也许是他一时兴起,然而这么一来,所有人的节奏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好在我调整及时,没有因此失去优势位置。形式回到了于我有利的局面。 第47章 、当我们谈论……(二) 我必须向真澄道歉。 风的流向开始改变。不知不觉间,第二圈已然过半。我的呼吸变得困难了许多,这是正常现象。 根据过往练习的经验,坚持一段时间,适应无氧运动的状态之后就好。 在我看来跑到接近虚脱、呼吸难以为继算是一种廉价的濒死体验。 或许我厌恶运动的本质在于任何人都有的畏死情结——我在给自己的惰性找借口。 强忍不适,继续以稳定的步速奔走。意识飞往清晰与模糊的边界处的同时,那种不适感逐渐被爽快所取代,身体的重量也似乎消失了。 此时,跑在先头的仍是武藤与那名突然冲出去的男子,往后约十米开始是齐头并进的奔跑者,相田在其中位于先头,我则在队伍中后方。 这里开始才是至关重要的。从哪里开始加速? 弯道需要抢得什么位置?一个不留神就会瞬间掉队。由于平时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跑,对于时机的选取天然劣势于田径部的选手。 为此我所选择的策略是标记一个看上去状态与我接近的人,他就跑在我左前方的位置,从起跑开始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几乎没有变动过。 进入弯道。 这时出现了我未曾预料过的情况:由于前方被阻拦,那人选择以外道过弯——有风险的做法。 追上去?不行,太冒险了。就在这迟疑的瞬间,眼前的道路已然消失殆尽。 我应该料到的。不,现在说这些就是马后炮——归根结底是我平时没有训练过临场反应的缘故。 再想想接下来的跑法?没什么可深思的。 答案只有一个:稳住呼吸,静待时机。于是我深呼一口气,沉下性子控制步速。 经过弯道后不出十米,一开始逃出人群前方的那名跑者发生了失速。 由于前段冲得过头消耗掉了大量体力,此刻的他已然不能维持距离优势。 在他身后稍微落后一些的武藤成为了比赛首位的人。接着,后方的人群开始了动作。 相田周信首先冲刺。得益于前段维持前中位受风阻不大,此刻的他仍留存着相当一部分体力。 与此同时,在我前方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出现了松动。 由于加速时机和程度的不同,维持至今的紧密阵型发生了改变。抓准这一时机,我从人群狭小的缝隙中迅速地挤了出去。 何等强运!只过了不出三四秒钟的功夫,我已经由队伍的中后位到达了前端。 失速的那人从我右侧的外圈掉向队伍后端。风险与与机遇并存,于人于我皆是如此—— 这大概便是田径运动瞬息万变之所在。而在我顺利脱离队伍尾部的同时,危机也在迫近。 根据平时练习反馈的情况看,速度并非我所长。换言之,即便能迅速加速,我平时的最快速度相较于其他选手也颇为不足。 加之先前被挡那下影响了我开始加速的时间,要想将优势维持至最后,除了继续加速之外并无他法。 冒险?对,的确是冒险。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天之后我便会和可憎的田径运动说再见了,一次冒险未尝不可。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这种感觉十分糟糕,是一个人硬要完成当下能力所不能完成之事时的反应。 原本几乎消失的身体重量重新涌入这具躯体,我感觉自己形同一个久置的气球—— 这种不复往常轻盈的感觉是相通的。然而,除了这超越极限的痛苦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使我冥冥中有些许不安…… 腹中涌入空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感觉腹腔的内脏都被冻得缩皱了,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颠簸了一下。 汗水从鼻尖淌过,与此同时,身旁一人以些微的速度优势赶了上来。我和他并列同排。 终点近在眼前。我强忍腹痛,以碾碎骨头的架势继续加速。 这超出了平时练习的极限,我的眼前仿佛变得白茫茫一片,耳朵听不见声音,只有风声摇旗似的在耳蜗里呼啸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位次,只觉得前方摇摇晃晃的光景里跑者与来越少,最后仅剩下两个人。 ——我与武藤仅差鼻息冲过终点。 我继续向前跑,以缓慢地将速度降下来,视觉和听觉这才逐渐恢复。 广播中开始播报长跑比赛的位次,第一位毫无悬念的是相田,第二位武藤,我是第三位。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声音,不是一个人,转头一看,班上的同学有不少在向我挥手。 我将手抬起来,挤出笑容回致以挥手。仅仅做出这动作便几乎消耗了我的全部的气力。 我的视野晃动了一下。 是没有站稳吗?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当我试图调整身形时,腹部传来了仿佛被人用铁棍来回搅动的绞痛,我两腿一软,又往前走了几步,仍然没能稳住身体。 我向前倒去。 ——但是,没有撞到操场跑道的红色沥青上。软乎乎的布料拖住了我的脸。 我的眼泪冒了出来,或许是由于腹痛难忍。我看见自己眼前的红色布料—— 它来自于一只环抱住我的脸的手臂——被眼泪濡染成了深色。 不知怎的,我感到了莫名安心,紧绷的身体也跟着也放松下来。 然而,这具身体里的确一点力气也不剩了,站不稳也走不动。 我摔进了那人的怀中。心头涌上一丝怀念,它从何而来?我正疑惑着,顶上很近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某个人的声音。 是真澄。真澄他——用焦急而关切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这让我心生出被拯救了一般的感觉。 我想起这些天闹的别扭,愈发感觉自己真是无药可救的愚蠢,眼泪再度涌出。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必须向真澄道歉,为此前自己肆意施放的暴力。 可就在这时,连带着腹部的钝痛,某些东西比话语还要迅速地涌上了喉头,将我的声音阻断了。 ——我的口中涌出食糜。 第48章 、当我们谈论……(三) 他的身体令人悲哀地温暖。 强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间杂着令我熟悉的——温柔的、干花一样的味道,但只有一点。 另外的大部分……啊啊,大部分——都是我的呕吐物的气味。 这时,有不远不近的声音流入耳中,我听出这大喊着的声音的主人是森田:“山岸同学吐了!” 这句话仿佛扣下了我脑中的某种扳机。我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上至天堂,下达地狱。怎么会呢?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取得不错名次而高兴,就落入了生来未尝体验过的地狱般的的处境中。 我吐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上,并且前几天我刚和他起过冲突。 真澄是一眼看出我状态不对、不计前嫌地奔来帮助我的,而我竟然—— 力气、精神,诸如此类驱动人行动的东西——我感到它们正从我身体中流失。 仿佛冻在冰天雪地中,除了时不时反复的腹痛之外,我几乎感觉不到脖子以下的身体的存在,只有一颗头颅仍然倚靠着真澄,像个尸体似的。 就像个尸体似的,我一动不动。我固在真澄的胸腹间,仅仅只是流泪。 香气与呕吐物的呛人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呕的怪味。 真澄的心脏在距离我极近的位置跳动着,他的身体令人悲哀地温暖。 “能站起来吗?”真澄问我,那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我点头。其实我也不清楚现在身体状况如何,精神处在不太安定的状况中,头脑不清楚。 唯独不想再麻烦他——一旦被这种情绪主导,似乎就有力量从心脏泵出来。 我向腿施力,试着站起来。尽管腹痛难忍,内疚感较之更占上风。 和这不听话的身体缠斗一番以后,我终于摇晃着站直了身子。 “现在去保健室……” 将一口长气吐出,我用微小的声音喃喃自语。是因为低血糖吗? 总觉得有些晕乎乎的。我没太在意,向前踏出一步,终于身体也晕得跟着倒向一边。 我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结果事与愿违,因矫正方向的硬起身而崴了脚。如果不是真澄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恐怕又会摔个结实。 “不行,你现在这状态完全没法让人放心。” 真澄说着,语气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责怪的意味。 “没什么大问题……” 我的声音固执而微弱。我开始尝试脱离真澄的帮助自己走,尽管身子使不上力,脚踝也疼得不行。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真澄将头从我的肩下钻出来,以令我的手臂搭在他肩上。他的头发与我的面颊贴在一起。 我们并排走了几步。不适感依然存在,脚部扭伤的疼痛也没有减轻,但我的思绪已经稍微清明一些了。 我再次向真澄提出我可以自己走,他却将手掌在我眼前摊开。 “这是多少?” “五。” “是「一」只手掌。你这家伙完全没好,现在就先老实点吧。” 他不容置喙地说着,仍以刻意压慢的脚步撑着我的身体前行。 从他的语调中,我大概感觉到自己可能又让他生了气。但和之前不同,这次是出于客观原因,错不在我,我的心理负担自然也没那么重。只是眼眶湿润,鼻头酸楚。 “对不起,刚才好像有些逞强了。” “我倒没什么。但你跑得太过火了,山岸。进入直线时我就觉得你状态不大对,没想到最后变成这种状况。” “你看出来了?”我苦笑了一下,心说难怪在我冲过终点快倒下时真澄第一时间就跑过来,“可能那时吸了太多冷空气,肚子已经开始痛起来,眼前也是一片雪花。” 真澄口中咬出半个音来,话语就断在那里。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 最后,我听到长长的出气声,真澄的声音也随之带上了些许无奈的味道。 “我想起一些在竞赛中因为好胜而受伤的人。但是……” “我还是应该祝贺你,山岸。” 真澄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反倒是为难占得更多。南辕北辙啊!我原本并不是为了看他这副模样才参加比赛的—— 这么想着,心底不禁又泛起一丝朦胧的自嘲意味来。事态发展未免太过滑稽,想笑的冲动压过了愧疚感。 我将靠在真澄肩上的头微微横卧着,头顶大约是挨到了他的耳垂,唇角的食糜早已被擦净,但我还是尽可能注意不碰到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稍有分叉,但质地柔软。 走到一半时,我的视线不经意间瞥见真澄的外套。外套腹部的位置还粘着我的呕吐物,呈现出看一眼也会觉得反胃的湿腻腻的暗黄色。 悲哀与难堪的情绪又涌上来,并连锁造成内脏被扭转一般的胃痛。 我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不住地苦涩地低语:“这都是为了你啊……” “真澄?” 忽然间,从不远处传来一名陌生男性的声音。真澄的脚步停住了,我也跟着伫立在原地,从他肩上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此时,头顶青空正好覆着厚实的云层,阳光被遮蔽了,影子也不明显。 我的视线从眼前的水泥地面向远处移动,首先看见一双黑色皮鞋—— 那看上去崭新且精致,其上是黑色西装裤,上身则是熨烫妥帖的白色衬衣,外面搭一件西装式校服。 此人的面部是最后见得的,看见的瞬间,我的意识就仿佛遭落雷击中一般。 “井上学长?” 真澄认出那人来。他站在原地没动。我的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往真澄的脸,再移向那人,来回几次。 两个老早就熟识的人之间相隔大约五六米的距离。井上站在靠近学校大门的位置,手上提着一个看上去像礼品袋的东西。随后,他先迈腿向这里靠近。 作者有话说: 近期杂事众多,春节期间会更新得较为勤快一些。 现在回看,这个故事要修正的地方还有很多。前面部分过于扭曲的情节等写完之后会抽时间改正。 本篇还是想写健全DK的恋爱故事(至少现在),扭曲的更XP放出的内容另作补全。 新封面感觉如何? 第49章 、约定(一) “然后我们就扯平了。” 井上!井上——这名字是如此令人生厌。 我不想承认自己对于他的厌恶之情。我也知道这是完全没道理的,对于未曾见面、几乎没有关系的人抱有如此强烈的嫉妒心与胜负欲—— 理智告诉我这是非常丑恶的,我当然明白。相比于怨恨他人,我更应该痛斥的是自己胆大的自尊心与胆小的羞耻心:害怕被拒绝而不敢想真澄表白心意,另一方面却好像信誓旦旦自己与真澄已经相当要好了、排斥那些看上去与真澄关系不错的人——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走出几步路之后,井上终于注意到和真澄黏在一块儿的我。 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了,接着,他的视线又缓缓挪向真澄外套上的污渍。 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亲切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听说今天阳岛高中开运动会,我就顺道过来看看。这位是你的同班同学吗?” “我的朋友……”真澄说。 “我姓山岸。”我立刻接了一句。 “哎,山岸同学,你好。你们是要去保健室吗?会不会觉得太重?我来搭把手吧。” 还未等真澄回答,我先一步开口拒绝道:“谢谢井上学长的好意。但要我麻烦陌生人,心理上实在是过意不去,请容许我谢绝。” 我已经尽量让话里不掺杂个人感情了,语气听上去却还是有些尖锐。 井上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他个子高、目光明亮,身上散发出和真澄如出一辙的、好像面对无论什么事都能游刃有余的气场,看上去远比我要讨人喜欢。 意识到这点时,不输于方才那引致呕吐的胃痛——我的心再次被强烈的痛苦所包围。 我是个阴暗的人,平平无奇……然而,我遇见了真澄。人是会被美丽的东西所吸引的,就像植物会向着光生长一般,我的视线被他夺走了,心跳也停了半拍—— 意识到我们之间有相似的兴趣时,巨大的喜悦令我产生了错觉。 这联系其实如蜘蛛丝那般纤细,可我居然就当它是系在两人之间的红线,自顾自以为一切顺利,连我们之间横亘的巨大差距都忽略了。 即便开始锻炼了、试图改变,结果却令自己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是吗?那好吧。”井上点头。随后,他将提在手上的红色礼品袋交给真澄,“这个给你。是我在回大阪之前买的一些最中饼,店开在浅草,我觉得味道很不错,便顺道带给以前的朋友。” 真澄用空闲的那只手接过装着点心的袋子,向井上道了一声谢谢。 井上还想说些什么,但碍于真澄要赶紧将我送往医务室,只是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你和那位叫井上的学长关系很好吗?” 我问真澄。两人之间持续多日的隔阂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殆尽了。 “国中的时候,他是学生会的会长,我则是副会长,关系的确不错。在他毕业之后我们还见过两三次。”真澄答道。 声音在这里停顿,他露出像在回忆什么似的表情,“后来他父母的业务做到了东京……他自己原本也打算去东京发展,之后再去读商科,于是选择去了东京的高中。” “哦……” 我应和着真澄的话。两人继续往保健室走去。期间真澄询问我国中时的趣闻,我想了想,说自己那时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唯一称得上是特别之处的,大概就是对漫画的热爱。说到这里,两人围绕漫画,又滔滔不绝地聊了许多。 仲村老师刚好在保健室。经她检查,我浑身上下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冷风吸得太多影响了肠胃。 她让我喝点温盐水,躺下休息一阵子。这时有个同学急匆匆跑进来说他班上一同学因为参加项目摔倒骨折了,请仲村老师看看。 两人小跑着离开房间,整个保健室就只剩下我与真澄两个人。 我平躺在病床上。真澄将外套脱下来,保健室内有洗漱台,他拧开水龙头清洗衣服上的污渍。 “如果冷的话——”我撑起脖子来看着脚那头的他,“我的储物柜里有校服外套,去穿上吧。感冒就不好了。” “那我还不如借用一下你的被褥。” “咦?” “我们体型不一样,穿你的衣服会不合身吧。那不如借病床上的被褥暖和一会儿。” 真澄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搓洗衣服,清脆的水流声在秋末的冷空气中持续着。 我目不转睛注视着真澄的背影。随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真澄。” “什么?” “我得向你道歉。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是说,那天动手打你这件事。我不是要祈求你的原谅,这是没有意义的。我很后悔,但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弥补,我……” 我盯着天花板,话语从嘴里接连不断地冒出来,语速越来越快,说的话却支离破碎起来。 我想我应该再组织一会儿语言的。话到嘴边,却无法很好地表达自己的真心。 我天生就不是伶牙俐齿的那种人,说了一大堆也不在点子上,额头上开始下雨一般地滚落出汗水。 流水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刚开始觉得纳闷,只见视野边缘缓缓浮出一个人影来。 真澄走到我身边,他低头看着我,一副我捉摸不透的表情。 随后,他伸出手来,一个拳头迅速在我眼前放大,接着——变成钝痛,重重落在我的脸上。 我懵了,正处于震惊之中,真澄又将头俯下来。我的视野正中央被他的脸所占据。 那是一张会令人想起皎白月色的脸,男性特征的棱角未完全长出来,少年的稚气与灵气则富余有加。 他的睫毛与头发的颜色都偏浅,睫毛质地柔软,看上去更接近绒毛。 “你也来揍我一下。”他指着自己的脸说,“然后我们就扯平了。” “像少年漫画一样吗?” “嗯,像少年漫画一样。” 我只能照做。我将手举起来攥成拳头,因为几乎没力气了,便只在真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 第50章 、约定(二) 想要像沟鼠一样美丽。 “使一点劲嘛。” “我可是病人哦。” 我苦笑着,皱着眉看向真澄。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领绳带着宝石的火彩,在我眼前来回地晃荡着。 “不行,再试试。”他抓着我的手摁在自己脸上。 “那就算了。”我摇头道,“就在刚才,我在心里发了个誓。” “什么誓?” “我今后不会对你动手了。上次之所以会做出那着魔似的行径,是因为当时我的心情糟到了极点,事后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些天来我为此苦恼不已,觉得自己必须向你道歉,却没有直面你的胆量。 唯一明晰的仅有一点:最让我觉得痛苦的是自己当时出手打了你这件事本身。无论怎样,暴力都是不对的,只是徒增痛苦的行径。所以我必须向你发誓。” “这是需要如此严肃以待的事情吗……” 真澄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有些不知所措。我随即打断他的话:“不——倒不如说如果不这么保证的话,我的心会不安稳。说到底,我也不希望成为那种会付诸暴力的人。” 这话听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道理得过分。至此,真澄也便不好再说什么。 —— 不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开始重新思考向真澄告白一事。 是的,如果说我与真澄在保健室中的交谈是我与真澄的约定,那么眼下正在思考的便是我与自己的约定。 之前在漫展上意外遇见佐佐木时,我曾短暂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不过是再次确认罢了。 ——我要在与真澄合作的漫画获赏刊登之后,向真澄告白。 那天我们又一道去看了漫才。同样的组合,同样的剧场,段子也有雷同,真澄仍旧笑得前仰后合。 演出到一半时,他一面用手揩着笑出来的泪水,一面靠近我小声说:“我以前也想过去当个搞笑艺人。那不是很有趣吗?不是很有趣吗?我们就去做吧。” 我猜他又在装傻,也用装傻的语调回应:“其实我也有过做蹦极选手的梦。我想到世界上最深的峡谷上方的桥上去,身上拴着绳索一跃而下。这不是很有趣吗?” 真澄点头:“的确是很有趣的事。” 剧场里空气不流通,我的脑子晕乎乎的,浑身发热,中途离席去大厅买了矿泉水。 这时,我无意间看到张贴在入口处的海报上写着剧场楼上的卡拉OK近期打折。 太久没有唱过歌,真是心头痒痒。回到座位后,我便立刻向真澄问询意见,真澄同意了,两人便在演出结束后一道去唱歌。 真澄对乐曲没什么偏好,国内外的歌曲都听,我则喜欢上世纪的老歌。 真澄对此非常清楚。他说,因为我第一次向他讲述的原创剧本之中有「Blue Hearts」的歌。 相比于他知道这个乐队,我更惊讶于他将我们谈话时的一个小细节记得如此清楚。 “那、那我下一首就唱他们的歌……” “嗯。” 见真澄点头,我快步窜到点歌的屏幕跟前,挑挑拣拣好一阵子,最终决定唱那首名为《リンダ リンダ(LindaLinda)》的名曲。 【想要像沟鼠一样美丽】 【那是照片所拍不出的美】 【想要像沟鼠一样比任何人都要温柔】 【想要像沟鼠一样比任何事物都要温暖】 我唱歌五音不全,只是喜欢这种自由地大声吼叫的感觉。唱到一半,不经意间我望见真澄,忽然觉得脸颊发烫。 那首歌的副歌是一连好些个「LInda」,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唱「Darling」一样。 只有我与真澄两人,这表白一般的氛围、表白一般的话语—— 想到这里,我心头不由窜出一丝慌乱,声音也颤抖了。真澄对此一无所知,他就正对我坐着,神态自若地听着我唱歌。 这首歌的每个字都算得上是我的心声——我希望真澄明白吗? 是的,理所当然!之所以无法说出心意,是因为害怕被他拒绝。 那要等到何时呢?一边唱着歌,脑海之中,这问题也就自然而然浮上心头了。 自运动会过后,我似乎陷入了对真澄越发狂热的迷恋之中。 明明我才是那个身形高大的人,却时常有种被真澄用那目光俯视的感觉。 他仿佛能包容我的一切,有着如菩萨般的恩慈。 有时脑海中也会划过这样的念头:要是我与真澄打从开始就不相识就好了! 那样一来,我也不会被与真澄相伴的那些喜怒哀乐折磨成这样吧。 然而,这样的烦恼总在见到真澄时消失无踪。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一切阴霾仿佛随之消散——真澄就是有着这般不可思议力量的人。 “想要像沟鼠一样美丽,那是照片所拍不出的美……” 手持话筒,我继续唱着。听Blue Hearts的歌也有好几年,这是我第一次唱得如此难过。 唱K结束后,我和真澄从店里出来。两人都穿着羽绒服,此时已经进入冬季,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冷柜。 “好冷啊!”我感叹道。嘴里呼出来的空气变成了白雾,在呈冷色调的视野中停留了一阵子后才逐渐消散,“但没有下雪,真是可惜。” “大阪是很少下雪的呢。”真澄说。 “往年再过几天是有机会看到下雪的……”我接着说道,“以前见过几次。那可真是不错的景致!虽说雪积不了太深,却很让人觉得新奇。” “山岸喜欢下雪?” “倒也说不上……不,我想应该这么说:明明已经冷到这种程度了,却看不见雪花,难免会有种吃亏的感觉。” “哎,我懂我懂。”真澄说着,口吻中添上一丝笑意来,“大阪的气候还是偏暖。要是想要看雪的话,到北方去会更好。记得学校的修学旅行是去北海道吧?不仅能看见雪景,那里的深山里还有熊呢。” 聊天同时,刚好途径一家曾在探店综艺里见到过的烤物店,我们就进去顺便解决了晚餐。 在那里,真澄与我享用了之前学长赠送的最中饼,的确非常美味。 第51章 、晕头转向的日子(一) 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我们仍没能看到下雪,大阪的冬天还不够冷。新年之后不久,便又回到学校进行第三学期的学习。 那段时间,我脑中时常浮现出新年参拜时穿着靛青色和服的真澄的模样。 小时候见过如净琉璃人偶那般穿着和服的精致孩子,印象很好,自那之后便对身着和服的丽人心怀迷离的憧憬。 我们没有预先约定见面,是在神社里偶然遇见的。喧闹之中,首先看见那头标志性的蜷曲的头发。 随后,我隔着时而阻碍视线的来往陌生人的身影叫住他。真澄终于注意到我来,他的脸上忽然盈满笑意。 虽然身着和服,真澄露出的脖颈之上的部分却完全没有日本古典的那种端庄威严的感觉,反倒十分柔和,目光中不带一丝阴翳。 他是小体格的男性,骨架也小。他向我走过来,用羽织里伸出的手握着我的手。 羽织是乌黑色的,衬出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脉与纤细的血管。 “「西山莓」老师?” 我正将手臂靠在窗前,一边发呆一边回忆当天见到的真澄,忽然身畔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能叫出这个名字的,毫无疑问是佐佐木。 “在学校里别这么叫我。”我也将声音压低,小声地对佐佐木说。 “没事,反正没人听见,听见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西山莓」是谁。就算刚好有人知道——你作为同人作家画的漫画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嘛。” 她的意思——我稍微理解了一下,恐怕是说我和姐姐合作的漫画里没有出格的情节。 那种内容怎么会有呢,即便是亲姐弟也不会出现姐姐拜托弟弟画带有色情内容的耽美漫画吧! 这时虽然想要反驳「光是知道我一个男性却会画BL就够令人浮想联翩」,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毕竟正如她所说,现在在这窗边的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不会有人听见的。 我叹一口气:“所以呢?你想要问我什么?” “关于下一次展会上新刊的事。” “那个啊……我想可能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了。” “怎么会……是为什么呢?” “我和姐姐那边都有些事,时间排不开。” 我直接称呼了「姐姐」。佐佐木这时候已经知道她就是我的合作者。 这是理所当然的:组合名西山mimi&ichiko中,姐姐使用了真名的发音。 这样一来,只要知道我就是那个「西山莓」,剩下的「西山美海」的身份便显而易见了。 “是有什么急事吗?” “嗯。姐姐她最近交了新的男朋友,同人社团那边的活动已经减少了许多。我这边的话,这学期开始就要忙部门刊物的漫画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部门漫画?山岸同学参加了那个?” “嗯,和一组的真澄同学一起……” 话说到这里,佐佐木忽然张了张嘴,“啊”了一声。我有些狐疑,“怎么了?”这么问了一句。 “说到真澄同学,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 “上学期……大概是在学期后半左右,听说过关于你和真澄同学的一些传闻。” 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露出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的表情来。 难道我喜欢真澄这件事情暴露了?不对,仔细想想……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多少有没有被人发觉的自信——尽管事实如此,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我故作镇定:“什么传闻?” “就是说,山岸同学与真澄同学是情敌……这样的传闻。” ……哈? “怎么会……哪里会有这种事?” 这太离谱了。我理应为秘密没有暴露而高兴,此刻却被这传闻的内容震住,忍不住将心头喃喃的内容也说出来了。 “我原本也不信。因为与山岸同学与真澄同学都有过接触,知道你们是朋友。不过上学期有段时间你们居然连话也不说了,部门活动的时候也好像陌生人似的。 是不是因为喜欢上同一个人,原本关系不错的两人就闹掰了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在脑中挥之不去。加上之前在漫展遇到你的时候,有问过你是不是喜欢真澄同学,那时候你看上去似乎有一点慌张。 被问到自己是不是喜欢某个同是朋友与情敌的人,「开始反思自己平时是不是表现出来了,又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要是这样,会不知所措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和真澄之间……只是运动会之前的一段时间产生了些小摩擦。” 我皱起眉,无奈地解释道。那种稀奇古怪的传闻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知道。运动会当天你倒下的时候,真澄同学忽然就急匆匆地跑过去。看到那场景我都惊呆了。” “所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怎么说……我听到的也是传了好几手的消息,和最开始的版本恐怕有出入。不过要说源头的话,似乎是森田同学吧。” 森田拓海……我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之前几次从他那里听来八卦消息,原来他也是会传播这种听上去像随口编出来一般的不实传闻的人吗? ……不对。 我想起来了。很早时候我向他问过真澄的事。为什么我会关心一个不同班的看上去完全生活在另一世界中的人的情报? 当他对此表示疑问时,我顺应了他「因为自己喜欢的人与真澄关系很近」的猜测。 毕竟,自己对真澄很有兴趣这种事更是说不得的。那之后,森田便将此事当真了吗? 对森田的怒火烧到一半,猛然发现这传闻的源头正是我自己,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不过,这于我而言也是个教训:尽量不要同森田说自己的事,谎言与否,多说多错——那家伙是个大嘴巴子,平时听得多,更会添油加醋一番后再散播出去——我可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的乱七八糟的消息。 第52章 、晕头转向的日子(二) 能再进一步吗? 至于部门刊物的漫画,之前与真澄讨论时就决定由我来编剧。 我们对于剧情讨论过许多次,但始终没有确定要画一个怎样的作品。 眼看时间渐渐过去,部门那边开始催促分镜稿,两人手头上却只有一堆废弃的人设图。 不再绘制同人志,却仍免不了为截稿日焦头烂额。原本计划负责绘制分镜的是真澄,但要是我迟迟不能决定故事内容的话,分镜自然是无法推进下去的。 后来,眼看再拖下去绝对赶不上截稿期,只好抓阄似的随便找了个故事出来。 之前推翻过的许多原案,都只到设想雏形的阶段就没再深入下去,那个故事也一样。 ——《巧克力小姐》,这是作品的标题。作为导语的话则是:“美丽的、易于加工的、高热量的——巧克力小姐。”虽然叫这个名字,实际上是部战斗热血类型的漫画。 作为部门刊物的话,也不用考虑伏笔铺设一类的事,将世界观构筑起来就好。 故事的背景设定架空,在那个世界里,巧克力被作为一种不可思议的能源使用。 黑巧克力,白巧克力……不同种类的巧克力都具有自己的化身。 男主角某天因与人战斗大量失血濒临死亡,近乎失去意识时,忽然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涌入身体,缝补身体的缺损。 他逐渐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一只手握成拳状直直伸向前方的、正垂目俯视他的黑色的巧克力小姐,从那被握紧的手掌的缝隙之中,漏出熔融的巧克力,不间断地倾泻至他的伤口上…… 只要确定了故事原案,分镜的绘制就容易了。漫画电影储备丰富的真澄,虽然囿于未专门学习过绘画,无法画出精致的画面,对于如何绘制分镜却是手到擒来。 先由真澄绘制分镜草稿,我再来将其变为更精致的草稿。尽管时间紧迫,在课上赶稿这种事却没有再做过,取而代之的是真澄开始频繁来到我家。 放学之后,两人交流着完成课业,再着手进行漫画的绘制。 我的卧室变成了两个专注的人赶稿的工作室,一旦开始绘制漫画,便只有细小的沙沙声。 “好累!” 真澄将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前一秒我还趁他专注作画悄悄窥视着真澄。他的突然动作令我吓了一跳。 “虽然完成时会有种终于大功告成的爽快感,但绘制的时候未免也太难熬了。” “确实是这样。” 我们并排坐在书桌前。如果是漫画专用的工作台,空间会大很多。 现在两人就只是挤在这狭窄的桌前罢了。我一边附和着真澄的话,一边静静看着他的侧脸。直直看向前方的他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 “让我看看漫画的精草吧。” 说出这句话后,真澄便将身体靠过来。他的头发抚过我的脸,垂落的发丝则在我的手臂上轻轻扫动,让人感到一阵酥麻。我下意识将身体往后仰。 “真厉害……不管几次看都觉得是专业人士。不愧是以前就创作过漫画的人……”真澄小声喃喃道。 未来还想与真澄合作漫画……我由衷地这么觉得。与真澄合作的这些天,我从未在漫画绘制的阶段出现过瓶颈。 虽然几次三番因为抑制冲上头顶的想要拥抱真澄的想法而焦躁不已,却总好过他不在身边的时候。 可要说与真澄作为漫画家创出一番名堂,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 想要靠漫画出头是多么困难的事,尤其对于精于学业的真澄而言,他应该有更好的出路。 这种事越想越觉得难过,头脑开始变得混乱,眼睛里进了沙子一样。 我下意识将头依靠到正斜着上身察看精草的真澄的肩头。他冷不丁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将我推开。 “山岸,你觉得不舒服吗?”面对声音里带着担忧的他,我一边深吸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露的气味,一边小声回答「只是觉得累了而已」。 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室内的灯光。与真澄熟识后,我反而越发不清楚与真澄之间的距离是变得更近还是更远了。 ——最初源于一见钟情。因为真澄是如此美丽。对于美的感知,每个人都有不同,但在我看来,只是远远扫视一次便立刻被攫住视线,—— 无论是男性或者女性,见到真澄之前,我几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能进一步吗?能再进一步吗?心里这样想着,胆怯的我却不敢向真澄表白,只是忍不住伸手悄悄捻了捻真澄靠近脖子那里的头发。 “怎么了?”真澄困惑道。 “你脖子上有汗臭。” 其实不是这样。虽然他的身上出了点汗,但没有异味,取而代之的是干花一般有些寂寞的清爽气息。 “那就不要摸啊。” 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身体扭动一下,我便从他肩头摔下来。随后,重新坐正的真澄又用手揩了下自己的后颈。 “啊,真的。流汗了。” “可能是天气开始热起来的缘故吧。” 我们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尽管那里只有漆黑一片的深夜。随后,稍作休息的两人又再次投入匆忙的赶稿之中。 部门漫画的草稿最终抵着死线完成。说是要庆祝一番的我向真澄提出了去梅田的餐厅吃一顿的邀约。 时间就定在交稿后下一周的周末。 期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真澄班上有名女生向他表白,真澄当时给出的回复是再考虑考虑。 不过,从之后两人的状况看来,他似乎拒绝了那名同学的表白。 我所知道据说对真澄十分着迷的只有一个叫花江诗子的女生——这是之前从森田那里听来的。 不过,这次向他表白的女生姓桥本。正如森田所说,真澄是个无论在哪里都吃得开的人。不过,似乎从未听说过诸如他是个花花公子之类的流言。 “久等了。” 周日的下午,真澄如约出现在梅田的街道上。他上身着英伦风的毛衣,外面套一件驼色的风衣。腰部以下则是格子纹样的休闲裤。 要去的是一家土耳其餐厅,几年前姐姐带我去过,味道不错。 虽然价格让人有些肉痛,好在上次同人志的收入还剩一点,姑且担负得起。 进入餐厅,迎面走来的服务生是个说标准语的二十代男子。 室内以清爽的薄荷绿为主色调。薄荷绿的椅子与沙发,墙壁则被漆成奶白色。 餐厅的天花板上吊着热气球状的装饰物,充满异域风情。我与真澄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后,先点了几道之前来吃时觉得味道不错的菜。随后,真澄一页一页地翻动着菜单。 “这里的大米与日本的不同,是细长状的呢。” 我立刻接话道:“啊,我也很好奇这个。点一份吧。” 最先端上来的是沙拉,与在别的店里吃到的沙拉口味相似,但里面加了种白色的豆子,看上去接近芸豆,口感却很有弹性,像奶茶的辅料。 “说起来……真澄,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 乘着少量沙拉的银色叉子停在半空,嘴唇上沾着沙拉酱的真澄看向我。 “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拒绝了一个人的告白?” 啊,果然是这件事——真澄的表情仿佛这么说着。他将手指扣进桌上银色杯子的握柄,里面盛有味道很淡的柠檬水。真澄喝了一口。 “是的。” “是不喜欢她吗?” “该怎么说呢。桥本同学……啊,就是那个孩子——虽然平时相处觉得很融洽,却始终没有恋爱的感觉呢。” “但是,真澄不是很受欢迎吗?” 像是没听懂我在什么,真澄的眉毛轻微地挑了一下。我咽了一口口水。 “失礼了。可在我的刻板印象中,有许多受欢迎的人都抱着只是玩玩的态度、不断更换着身边的女友。真澄没想过这样吗?” 真正将这话说出口后,我才意识到它听上去过于尖锐。不敢直视真澄的眼睛,我立刻将目光垂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应该有两分钟左右,但我感觉好像过了半小时之久——从对面传来了真澄的声音。 “山岸。” 不敢接话。即便是为套话才这么说的,愈发意识到话语伤人的我也只能一边流着冷汗,目光聚在大腿上一动不动。 “虽然我很少会拒绝人,但这种原则性的问题,我是绝对不会退让的。” “原则性的问题……” “就好比说——”他停顿了一下,“爱情。如果随随便便回应告白,让人有了不该有的期待,最后只会增加伤痕罢了。我不想这样。” “那……真澄有过初恋吗?” “没有。要是有的话,也没发生过什么。因为我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与人接过吻吗?” 我追问着。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这是个蠢问题。真澄并不在意。 他又抿了口柠檬水:“也没有。况且我并不在意这种事。虽说不在意,被你这么问还是稍微有些不爽。” 用餐在不甚愉快的氛围中结束。虽然后来陆续上了蘸鹰嘴豆酱的炖菜与夹有坚果碎的甜品,吃到嘴里却没什么味道。 害怕被真澄拒绝,以至于朋友也做不成,所以我不敢向真澄表白。 不敢向前迈步,更害怕被人捷足先登——老实说,在得知真澄拒绝了桥本同学的告白的时候,我的心头曾划过一丝卑劣的窃喜。然而现在,我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第53章 、过熟 是某种巨大的可怕的东西的征兆。 《巧克力小姐》的绘制进程异常顺利。热火朝天地循环着「绘制漫画-学习」的过程,丝毫不觉疲惫。转眼间,一整个春天都过去了。 春假之后顺利升上高二。这时起,陆续开始有人讨论诸如升学等问题。 此前,我向父母表明了自己未来想去美术大学。因为有国三时被威胁说如果不能兼顾学业就不让我上美术班的经历在前,我已经做好了被父亲大骂一通的准备,鼓起十分的勇气鞠躬,告知此事,之后迟迟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难以置信的是,父亲居然同意了。那个顽固的父亲……真令人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他再次出资送我每周末去美术教室学习。至于我的目标院校,是一所位于东京的美术大学的设计科。 部门的换届已经进行过了。我对成为部门的干部并无兴趣,真澄也一样。 新学期的第一次部门活动时间,见到了相当多有着发亮眼神的新面孔。 面对着这群神采奕奕的后辈,直观感受到时间流逝的我不经意间露出了有些苦涩的表情。 部门刊物所用的漫画的绘制接近尾声时,我产生了「差不多是时候开始绘制用于杂志投稿的漫画」的念头。 与真澄交流一番过后,两人一拍即合。投稿的杂志与题材此前已经决定好,是一本名为《周刊Barita》的期刊,漫画的名字则是《尾野同学想要前往宇宙》。 《周刊Barita》是一本老牌杂志。虽然没有《少年JUMP》那般的知名度,但竞争压力要小得多,对漫画的题材也格外宽容。 目前市面上有几部热度不错封入关于异域风情与科幻题材的作品都出自这部杂志,杂志与真澄的原作风格也最契合。 本打算就这么开工,没想到真澄还有顾虑:他希望能在草稿阶段多作几部备选。风风火火完成了漫画,最后直接被编辑判死刑——是件非常消磨热情的事情。 干脆一开头就做好。不过初期的压力本就大部分由真澄分担,这么一来,他的工作量等于说增加了好几倍。 出于关心问了好几次“不要紧吧?”,得到的回复都是「没问题的」。真澄有时就是这般固执,我也便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在真澄看来,创作短篇比长篇容易得多。只要有个点子,清楚表达出来就行。但要是进行长篇连载的话,则需要接连不断地构思剧情。 第二部 作为备选的作品,是以我与他说的那部名为《大城》的设定打底的。 紧接着很快也做好了备选三号的故事线:主人公是救世主三号机,没有最初的记忆,只是穿梭于不同世界中拯救世界的人。 “最近我在看一部推理小说,就是那时产生的灵感。”说到这里,他稍稍皱起眉来,“不过,这可以说是灵感吗?更像是取巧的技法。因为那本书的作者设置了惊人的谜面,解答的水平却不相匹配,让人非常可惜。反过来想,要是一开始就不准备给解答,就不存在高开低走的问题。” 我笑了。“所以你想到做成短篇小说吗?” “对。故事的开头,主人公对所在的世界一无所知。解开谜题,拯救世界,在最后甩出一个更大的谜题——就这样戛然而止。因为连我也没想好该如何去讲圆这个故事,留一半结尾反而好一些。” 要是按照以往地风格,他应该会面露羞赧的笑容说出这段话的,然而那张脸上此时却浸满严肃。单手抚摸下巴,真澄慢慢地说着。 主题一经确定便立刻开始了绘制。草稿的绘制耗费了三个月,从四月份一直持续到暑假开始,时间真不算短。 原因的话,一方面有学业压力,二来这是第一次与真澄合作、且是用于杂志的投稿,我与真澄都以极认真的态度对待。 最后,因为我在周末会去上美术教室,花费在这上面的时间就更少。 每周的星期六早晨,真澄会来我家。两人花一早上绘制分镜,为确保剧情的流畅,真澄以随机复数页为一组画好之后传给我,我则做修改。 全部完成后修饰连接不流畅的地方,最后我来精细画草稿——就是这种流程。 我画画一直很快,这么一来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少了,只用「唰唰唰」地细化以增强画面表现力。 中午吃过饭之后,留真澄一个人继续绘制分镜,我则去美术教室上课,接近傍晚时候回来,接着两人继续赶工到夜幕降临。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真澄绘画的水平长进不少。在保持想象力的同时,也基本能让观者看出画面中的物什都是些什么了。 尽管有时也会走样……但还好。他画面中些微有些崩的部分反而契合故事内容。 由我精细化过后看似好看了,特色却受到了很大程度的削减。 听起来可能有些矛盾……不过就是这样。打个比方,如果将他的作画风格类比为绘本式的风格,我就是偏写实漫画的。 由我经手改动的真澄的漫画,就像是用成熟画风重制的绘本那般,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不相匹配。后续,我也根据这点调整了自己的画风。 夏日的夜里,结束一整天的绘制工作后,我送真澄去附近的车站。 从我家到那里需要走一阵。地上铺着的颗粒状的柏油与鞋底摩擦,夹在其中的草茎发出了被踩碎的声音。 真澄走在我稍微前面的地方。他好像很焦躁地快步走着,我则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变化。 最近他的话比以前少了许多。有时会发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像是陷在某种纠结的思绪里,十分苦恼的样子。 问他有什么事,他回答「没有」。如果不是很严重的问题,真澄是不会避讳我的。 他毫无演技的若无其事反而是某种巨大的可怕的东西的征兆。 现在也是这样吗?注视着一言不发只是往前走的真澄,我虽然担心得不得了,却不知该如何动作。 “我……听说「SARABA」最近会来这附近表演专场……就是之前几次我们去的那个剧场。真澄要是有时间的话,要一起去吗?” ——没有回答。就连最喜欢的短剧组合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趣来了吗? 我感觉有一口气哽在我喉咙上。过一阵子,只见前方那个机械走动的男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站定了、回过头来,“刚才山岸有在叫我吗?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没有听清。” 蝉的叫声在夏日的闷热中持续聒噪着。我复述一次,这回真澄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可我还是觉得……平时状况的他应该会更兴奋些才对。 真澄在学习上仍是个优等生。从结果来说,生活中增加了「绘制漫画」这一项之后,他原本的生活几乎没有受到干扰,诸多进程仍旧平等持续地推进着。他的这点令我非常羡慕。 真澄仍以先前的步速往前走,除了脚步声之外,从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无论如何……随便找个什么话题吧!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最后脱口而出一句:“我打算未来去美术大学。” “我知道。” “但是有些时候,头脑中也会冒出不同的想法。什么都想要去做,说不定就算已经五十岁了也会想要去冒险,想要说漫才短剧……不想再跑步了——想要画漫画。 如果一个人做不到,就找个和我一样的疯子。担心自己的血越变越粘稠,就像趁他在温热着尚且能够流动之时尽其所能得奔腾。这很奇怪吗?” 真澄没有回应,但他不再往前走了。 “真澄和我有相似的感觉吗?” 仍旧没有回应。蝉鸣,现在请不要打扰我们。 “但如果真澄想要去做什么的话,就请叫上我吧。”说到这里,我吞咽下分泌过多的口水,将音调升高,“什么都想做!漫画也是!漫才也是!要是有什么想做的,就趁着年轻都做一通!” 话到这里并未结束,却忽然有个东西扑了过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柏油路上,正对自己的是夜空中的月亮,恍惚中,又觉得此刻与我抱拥着的也是个月亮。 真澄的脖子挂在我的肩上,他身上出了点汗,体温却比我要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为了使紊乱的气息缓和下来,我开始数眼前真澄散开的发丝。 过了一会儿,真澄松开环抱我的手重新站起来,又向我借出左手。我抓着他的手跟着起身。我以为他会向我说什么的。 “对不起,听了你的蠢话之后我的心情好多了。” 嘴里说着过分的话,真澄笑着擦拭在月光下变得亮晶晶的眼角。真有这么好笑吗?我开始感觉到脸颊的温度了。 “下次,一起去看「SARABA」的专场吧!” 第54章 、去未来(一) 去东京吧。 在他这么说之后,我便购得门票,两人一同去看了那组合的专场演出。出来的时候,真澄的心情格外好。 我们沿着空气焦热的主路走。真澄用稍快而明快的语速与我复述自己现场看到他们演出时的感想,我则面带微笑地不住点头。 他的好心情也影响到了我。现在是夏天,真澄却身着长袖—— 是那种轻薄的衬衫,质地光滑柔软。真澄的视线掠过道两旁的商铺,默不作声的我,只知道用目光追随着他。 过一阵子,他突然兴奋地说了一句:“啊!这里居然有这种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中的是开始变得古旧的招牌。 店铺中密密麻麻挂着各种款式的西装,数量之多,以至于店内挤得快没空间了,有一部分被挂到了店门前空地的展示架上。 那是家定制西装的店铺。我疑心真澄为什么会对这种店感兴趣,他便解释说是因为刚刚看了「SARABA」的专场。 “「SARABA!」也会讲漫才。说到漫才便会想起西装,因为西装是漫才师的武器嘛。” 漫才师表演时大多会穿西装——这点恐怕不需要详加说明,看过几次漫才就会清楚这点。 刚才表演的那两名搞笑也一样。演出短剧时会穿上符合剧中各种角色身份的服装,一旦说起漫才了,便会讲服饰换成西装。 两人的西装是成套的。颜色相同,只是在细节上做了差异化。 出演吐槽的那人的左半边衣领布料是白色的,装傻那人则是右半边。 “之前不是说要在学校的圣诞节晚会上演出漫才吗?这样一来就最好还是得有一套适合的西装才行。” 演出漫才是真澄的主意。我们都是漫才短剧的发烧友,看得多了,难免不会产生“或者我也去试试吧?”这样的念头,这个提议立刻就被通过了。 “可是——定制西装会很贵哦。” “也不是一定要定制。到时候租一套就好了。你觉得怎么样呢?山岸。” “我吗?我觉得那也不错。” 暑假开始后的那段时间里,真澄几乎每天都会到我家来。只是草稿而已,却拖了这么久才完成,究其原因,是真澄希望能创作出令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 好不容易完成草稿,回过头看又不甚满意,后来,甚至令我形成了只要看到他蹙眉便觉得要开始重画的条件反射。 “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去东京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真澄的眉头逐渐舒展。在那背后,是不知多少次重画—— 其中还包括一次将整篇故事的分镜都推倒重来的情况。他通过电话联系《周刊Barita》的编辑部,告知将带原稿来访。 三天之后的工作日的下午,我和真澄便带着稿子一同乘新干线前往东京。 东京……说起来我一直很喜欢东京。大阪人的热情有时会令我感到困扰,东京就刚刚好。 今后如果以漫画为生,出于方便也想要搬到东京去。听说有上京的搞笑艺人会仍旧住在大阪、每天靠新干线通勤……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编辑部位于千代田区。按照导航给的方向走,停下脚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栋过于宏伟的高楼就是我的目的地。 走错了吧?这样问真澄,他却一点也不吃惊。这时我才想起《Barita》是一家出名出版社的下属杂志,眼前的高楼正是那家出版社的本部,《Barita》编辑部应该只在其中一个楼层。 向前台说明我与真澄两人的来意,经过确认后,便在大厅中等着。 结果经过十来分钟也没见人来。我不耐烦了,干脆乘电梯到编辑部的楼层去。 虽然作为漫画宅的宅龄已有数年,见到真实运作的漫画编辑部还是第一次。 整个房间就像刚刚经历过地震一般杂乱,即便通风系统铆劲地工作着,零食与泡面的气味还是涌进鼻腔。 我站在编辑部外,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着那头。又过了一阵子,终于从那乱得像是垃圾屋一般的房间走出来一个穿Polo衫的男人。我立刻叫住了他。 男人姓中岛,就是那天与真澄通过电话联系的编辑。他大约三十多岁,戴黑框眼镜,身形如猴子一般,皮肤不是很好。 他很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自己刚好接到一个电话,是工作上的事,抱歉让我们等这么久。 接受比自己大差不多一轮的人如此礼节对待,反倒令我诚惶诚恐。 他似乎对我擅自来到编辑部并不介意,我松了一口气,旋即发消息给还在大厅等着的真澄。 会客处,真澄与我坐在沙发一侧。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裹在一张保鲜膜里,呼吸变得费劲。 此时此刻,中岛先生就坐在我们对面翻看画稿。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只是一个劲地不停翻动着,他越是认真,那种窒息般的紧张感就越是强烈。 再看真澄,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自在表情的他,脸上也罕有地不复轻松起来。 稿件一共三份。《尾野同学想要前往宇宙》和《大城……OOKINACITY》都属于精草,而篇幅相较更短的《RebirthWonderland》则是完成度不高、没有贴网点的成稿。 创作成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想藉此说明自己能绘制商业标准的漫画。 这也是之前与姐姐美海合作耽美同人志的结果。在「西山Mimi&Ichiko」时期,我就非常注重自己漫画画面中的基本功问题。 “嗯……” 将稿件翻阅了三次左右的中岛,喉头突然发出一声。这令我打了一个激灵。 他抬起头来,刚要说什么,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对了,你们有觉得口渴吗?需不需要喝水?” “啊,我有点口渴。” “我就不必了。” 我现在什么也喝不下,连说话都费力气。不过,等中岛先生倒了水,带着两个纸杯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之后,我的心灵也因为这短暂的休憩终于感到些许轻松。 第55章 、去未来(二) 一股巨大的惊喜之情向我撞过来。我睁大了眼睛。 “很不错呢,以高中生的水准来说。” 我听不出这是不是在夸奖。 “分工呢?是共同构思、一起绘画的吗?” “不,中岛先生。我是原作真澄,之前通过电话联系您的就是我。这位是我的同学山岸,漫画的绘制是由他完成的。” 真澄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和平时一样。 “哦——” 发出了有点玩味语气的声音。再喝下一口白水,中岛先生将三份稿件平摊在桌上。这下才终于进入正题。 “水平相当不错。画工与画面表达都没有什么问题,关键场景的张力也处理得很好。应该不是第一部 作品吧?” 意识到他是在问我,我慌忙答道:“啊,这个……与真澄合作是第一次,但此前还与别人合作创作过同人杂志。” 中岛先生点头。紧接着他又转向真澄。 “漫画的画面基本没有问题。编剧和分镜上的话……我想你有学习过贰瓶勉和石黑正数。” “每次要画分镜稿前,我会临摹几页他们的分镜。” “猜到有这种可能。不过,有些地方衔接处理还是有些问题。” 还是做得不到位吗?有一瞬间,我从真澄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不甘心的表情。 “大体上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故事也都做得很有趣,让人想要看接下来的展开…… 但要是让我从中选一部最好的话,大概就是《尾野同学想要前往宇宙》吧。从我的角度来看,细化之后作为新人的作品在杂志上刊登是没什么问题的。” 哎?那就是说—— 一股巨大的惊喜之情向我撞过来。我睁大了眼睛。 “不过,这终究只是我个人的意见,真正要进行刊载的话,不是我一张嘴说了就算数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分镜稿的完成度提高到成稿的程度……这次带来的成稿的完成度都还差一些。” ——因为一开始就是以效率为重,觉得线条凌乱也没关系。我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我们会以能在杂志刊登的标准完成原稿的。”真澄立刻回答。 “你们知道「金鸟杯」吗?是我们的杂志举办的漫画比赛,每半年一届。这次的截稿期可能赶不上了,不过可以计划投稿年末的那届。” 这么说之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名片夹来,从里面摸出两张名片递给我们。 白色背景的名片中央,用明朝体打印着「中岛和夫」的字样。 他将名片夹合上,重新揣回口袋中:“总之,今后如果有漫画创作上的问题的话,也可以打名片上面的电话联系我。” 接过名片的我,将那张质地偏硬的纸宝贵地放进钱包中。 中岛先生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 “啊,到饭点了。” 他站起来。在我们面前至今保持一副编辑的专业模样的他,忽然露出轻松的笑容来低头看向我们。 “你们现在有时间吗?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 —— 夜幕在不知不觉间降临。夏日清爽的晚风中,我与真澄与中岛编辑并成一排前行。 从《周刊Barita》所在的出版社大楼出来已经走了五分钟,眼前忽然变得明亮。 是一块购物街区。但目的地似乎不在这里。中岛先生拐了个弯,从主路进入一条只有矮房的分叉。 里面相比于刚才见到的购物中心虽然显得老旧,却同样灯火通明。 暖黄色的灯光从隔几步一家的居酒屋里透出来,间杂着酒鬼的醉话与浓重的酒精味。 继续前行,走到快要从巷子另一头钻出去的时候,中岛先生转身走进一家名为「善之助烤肉」的店里去。我和真澄也跟着进去了。 出发前,中岛先生向我们极力推荐这家店铺。然而,实际吃起来却乏善可陈。 酱汁很普通,肉的口感也没什么特别的。直等到服务员端上来烧酒,中岛先生忽然眼前一亮。 “就是这个!”他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移开杯子的时候,嘴唇周围一圈都是白色的泡沫。 “这家的烧酒堪称一绝,只要隔段时间不喝就想得不得了。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里面真的没有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他说的好听……然而,在场三人中我和真澄都是高中生,不能喝酒。 要是事先有想到这一层面的话,就不该把人带到以酒为卖点的店里来。再说……真要喝酒的话,去居酒屋不久行了。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窜上一丝恼火,翻动烤肉的动作也变得粗鲁许多。 “啊啊……你们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和山岸是从大阪过来的。” “哎——坐新干线?” “对。” “那还挺远的。” 中岛先生喝了酒,没过一会儿声音就有些醉醺醺的。 “如果要未来想要从事漫画家的话,住在东京会比较好吧?” 听到这里我插话道:“这方面没问题。高中毕业之后,我打算上东京的美术大学。真澄呢?” “嗯?啊,我也准备考东京的大学。” 并非有意询问真澄,还没怎么考虑就脱口而出了。不过,真澄的回答令我有些高兴,至少未来还在同一座城市。 中岛先生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我们。 “感情真好啊!”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啤酒。声音还是醉醺醺的,却能感觉到意识没有再模糊下去。 “说起来……刚才在编辑部的时候,你说你们是同学。” “准确来说,我们不同班,只是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我和山岸都是漫画研究部的成员。” “刚想说「和暴漫王的剧情好像啊」,原来不是一个班吗?” 我笑着补充:“细节也不一样。是我邀请的他来着。” “哼哼,你找到了一个品味不错的原作。” 原本盛有慢慢一大杯的中岛先生面前的烧酒,如今已经空了。 “但是……也就像《暴漫王》里说的——很少会有一直合作下去的漫画搭档。大家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分开的啦。” 我心想,眼前这个男人恐怕已经泥醉了,否则不会说出这种虽然是事实却只会让人不愉快的话。 大概又喝了两三杯酒后,他果真变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趁着最后还有点意识付了烤肉钱,之后在我和真澄的搀扶下回到坐席上,倒头就睡。 原本我们打算送他回去,老板娘却像已经见过很多次似的催促我们离开店铺,说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让他这么睡着就好。 想到明天是休息日,加上我和真澄确实不知道中岛先生家住哪里,两人就留他在店里,之后再乘新干线回大阪去。 第56章 、游走的日子 如果是真澄想做的事,我觉得自己可以稍微努力一下。 回到大阪的次日,收到了中岛先生发送的短信。中岛先生对于初次见面就如此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我则简单回信说「不,请不用放在心上」。在我看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道歉的大事。 在那之后整整一周,漫画都毫无进展。真澄与我将《尾野同学》的草稿通读好几遍,比对着家中的漫画与网络上的教学,一旦发现有优化可能的地方就加以更改。 这种事做起来很枯燥,所以要趁着被打了一剂强心剂后、心怀无限憧憬的时候完成。包括剧情上出现的细节问题,在这期间也一并解决。 我的想法是:就靠这部作品一锤定音。为此,不做成令我自己都不相信出自于我手的作品就不行(真正成为漫画家后,终于意识到过度的完美主义有时反而会造成阻碍。但那时我们都是那样天真)。 就这样画了好久,实际进度一点没有推移,心情则随着夏日不断攀升的温度计度数一同变得燥热起来。 将空调开到最大,以最高功率运转的机器发出送风的声响。真澄坐在我的床沿,我则盘腿席地而坐,嘴里叼着冰棍。 啊——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倦怠期」吧! 无论什么都有倦怠期。如果说面对不好懂的人的时候也有倦怠期,会对「工作」这种一成不变的东西感到倦怠也是自然。 眼下我算是第一次对至今封为理想的漫画产生了倦怠,即便只是短时间的。 稍作休息吧!这样想着,我将一只手撑到身后的地板上,向身侧稍稍扬起头去看坐在那里身着T恤衫的男高中生。 “说起来,真澄一直留着头发呢。” “哎?是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天气炎热的缘故,那头略显蓬松的头发被他用橡皮筋扎了起来,在脖子后面落了个马尾。 “我是挺喜欢这样就是了。因为一直习惯了留着,觉得这样也挺好。还是说山岸觉得短头发会比较好?” “那倒……不,你看。如果是短发的话会很凉快吧?” “话虽如此,但感觉就算不剪短感觉也还行。” “是吗?哈哈……” 原本只是想问问罢了。我很喜欢真澄的头发,让人想起毛绒绒的动物。 如果刚才真澄心血来潮要将头发剪短,我反而会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递到了大腿上。我都没注意到冰棍是什么时候化掉的,赶紧用手揩掉那块白色的糖乳。 “嗯……现在不是很想画漫画呢。” 真澄的话也正好是我的心声。我站起身,此时冰棍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块了。 最后一口。一边抿着木棍一边从嘴里拽出来,上面一点也不剩。我将木棍扔进了垃圾桶。 “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吧。”这么说着,我也坐到床沿上,掏出手机,“一起看一会儿漫才节目怎么样?” “「SARABA」的。” 真澄说。那两人在油管上有频道,上传了许多剧场影像。我便找出那个频道,就这么顺着视频的上传列表一个一个的看下来,不仅忘了时间,原本「只是休息一下,一阵子再继续漫画的绘制」这个目的也忘干净了,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笑得不断原地翻滚。 忽然,就躺在我旁边的真澄忽然出声问我。 “我们也来演一下如何?” “刚才看的那部吗?” “对。” “我可记不住台词哦。” “记不住的部分的话,就随便糊弄过去吧。” 我的头晕乎乎的,恐怕是正值夏天的缘故。两人站到房间中央磕磕碰碰地演了一次,感觉韵味上差许多,对着视频一字一句地学,实在太快乐了。 那是个短剧型的漫才,即一开始先加设一个场景,两人以场景中的角色表演短剧。 吐槽时,则跳脱出那个场景,以漫才师的视角给予吐槽。至于漫才的内容,说的是去森林学校期间的事。 真澄模仿装傻,我则是吐槽。两人说了几段之后,真澄忽然泄了气。 “啊!我果然模仿不来他们的那种感觉。” “没办法,他们两个的漫才难度很高的。” 组合的那两人似乎从高中时候起就一起说漫才了,非常有默契。 除了语速快之外,两人之间的配合也格外惊人。他们写的段子里经常会出现「炫技」的片段,给人以一种「啊啊,不是他们两个就演不好」的感觉。这次的段子也一样。 “我还说想要找个合适的漫才,练习之后说不定能在学校庆祝活动之类的场合上表演呢。” 我哭笑不得:“你这么想要演漫才吗?” “之前刚好路过西装店的时候想到的。”他说,“现在如果不试试的话,未来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反正山岸也不排斥说漫才的,不是吗?” 说漫才是一方面……说实话,我对登台表演这种事情还是有点怵的。但如果是真澄想做的事,我觉得自己可以稍微努力一下。 “不过,我觉得表演别人的漫才不太好。况且「SARABA」的风格……总觉得我们学不来的。” “山岸的意思是,我们自己来写漫才吗?” “嗯。” 两个平时只会吃食的人突然打算自己下厨——那就是我们现在的状况。 对着厨房里的刀具发愣,一把叫「装傻」,一把叫「吐槽」。 平时看别人用这两把刀将整块的鱼切成薄薄的刺身,到了自己来掌刀的时候,根本连握刀的手势都不清楚。 便有只好上油管,搜索专业搞笑艺人制作的「轻松写漫才」视频。 “啊,我知道做视频这个漫才师。是「EasyGoing」的装傻池添先生吧。” 我也知道。他们很出名。之前拿过M1漫才冠军,随后并没有以此为跳板与漫才断绝,而是专心在剧场耕耘,每次的段子节目上他们都能推出新颖又有趣的漫才。 看着池添先生的解说视频,不断发出「哦哦,原来如此」的声音,又翻出组合两人平时表演的漫才来看,有了更深的理解。在这之后,才真正进入到自己写漫才的环节。 漫才的主题用「发烧」就可以了。前段时间我刚刚经历过一次,印象十分深刻。 想要在发烧期间被人照顾,照顾我的却是个没有常识的、思考问题脱线的家伙……以这样的设定来做。 可能因为平时搞笑节目的储备量足够,一旦入门,写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异常轻车熟路。 期间甚至没有卡壳,下一句应该说什么? 稍微与真澄讨论一下立刻就能决定。最后,将写好的漫才与真澄一起演了一次。 演完后,我与真澄同时陷入沉默中。 “感觉上……欠缺了一点什么。”我说。 “感觉上……像BL漫才。”真澄说。 写的时候一点问题也没有,真正说起来才意识到错漏百出。 节奏、词语的斟酌……整个漫才就像筛子一样。如果不能兼顾这些方面,听者听来绝对不会觉得有趣。 “还、还是画漫画比较简单……” “嗯……” 不想承认它的来源,不过,内心终于重新燃起继续画下去的热情。 第57章 、漫才·《发烧》(节选) 两人:大家好! 真澄:我是真澄。 山岸:我是山岸。 两人:两人一起就是「Candy and Mackerel」,请多关照。 山岸:说起来,我最近在思考一件事。 真澄:嗯嗯。什么事? 山岸:我啊,果然还是想结婚呢。 【沉默】 真澄:嚯哦。 山岸:“嚯哦。”是什么鬼呀! 真澄:不,你想想嘛,我们还是高中生,那种事该留到以后再说吧。 山岸:虽然还早,但幻想一下也不错吧。你就没有想过这种事吗? 真澄:我吗?的确有过。 山岸:噢噢,那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人? 真澄:嗯,我想想……有着大眼睛。 山岸:嗯。 真澄:黑色长卷发,身材与其说是凹凸有致不如说是恰到好处的。 山岸:哦哦,美人啊! 真澄:另外名字的话,叫安妮海瑟薇就好了! 山岸:不可能的啦! 真澄:哎,为什么这么说? 山岸:那不是有名的女星嘛!稍微现实一点。 真澄:那你的理想型呢? 山岸:我吗?温柔的女性就可以了。 真澄:“笑。” 山岸:笑什么啊?你…… 真澄:(笑)装模作样。 山岸:哪儿有。就好比说前几天我发烧了,觉得真是难受。 那时候就想:啊啊,这时候要是有个温柔的妻子陪在身边就好了呢。 真澄:咦,真的?(まじ?)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谁?山岸的鬼魂吗? 山岸:只是感冒而言,你想到哪里去了? 真澄:山岸不是那种感冒了都察觉不出来的人吗?高烧卧病——就基本算是死了的状况吧! 山岸:你好烦啊! 山岸:总之,来陪我演一下这种状况。 真澄:嘛,也行。 山岸:就比方说大约25岁左右的我,下班回家时已经烧得晕头转向了。你来演对我非常关心的新婚妻子。 真澄:“笑。” 山岸:又怎么了? 真澄:「七嘴八舌的亲戚状」「山岸竟然结婚了!」“那个毛头小子山岸?呜啊,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女孩子……”「就是说,哎哎哎……」「停顿」“呜啊——” 山岸:烦死了!给我演! 真澄:(笑)是是是。 【山岸做出跌跌撞撞推开门的动作】 【真澄躺倒在地】 真澄:安妮桑……我的眼前出现了好多星星…… 「踢了真澄一脚」喂,给我起来! 「重新站起来」不是说演妻子和生病的丈夫吗? 山岸:你演妻子。还有,「安妮」是谁?安妮海瑟薇吗? 真澄:不,是安妮?杰奎琳?海瑟薇—— 山岸:那不还是安妮海瑟薇嘛!名字换成普通的,「麻美」这种就好。 真澄:OKOK。 【山岸做出跌跌撞撞推开门的动作,随后躺倒】 真澄:(着急地)啊,你怎么了? 山岸:(虚弱状)没事,今天稍微有些……发烧。 真澄:怎么会!这些天麻美都没有看见客人,原来是因为身体原因吗?酒也不能喝了呢。请到沙发这边躺下来…… 山岸:喂!是妻子呀,又不是去风俗店!给我重来! 【山岸重复推门躺倒的动作】 真澄:(粗壮的声音)啊啊,居然感冒了,可真是不小心……躺在门口可不好,总之先移动到床上去吧。 【真澄蹲下来,手托在山岸身体下面试图抱起来,脸部扭曲,山岸一动不动。】 山岸:停一下! 真澄:又怎么啦? 山岸:想想也知道,我未来的妻子也没这么大力气吧! 真澄:嗯?不对啊,麻美酱的身高明明有一米九来着…… 山岸:那可不需要!普通的,正常身材的女性就可以了。「稍微停顿」算了算了,直接快进一下。 “因为我正卧病在床,去药店和超市采购一番回来的温柔妻子。”——你就这么演好了。 【山岸躺倒】 【真澄做出手里提着东西,进门弯着腰脱鞋的动作。】 真澄:我回来了。山岸,有好点吗? 山岸:稍微有些不妙,烧得好难受……我想要那个,就是敷在额头上的那个…… 真澄:啊,我马上就准备! 【真澄嘴里发出类似水龙头出水的声音,两只手来回握成拳转动,像挤毛巾一样。跑到山岸身边,将抓住什么似的手放在山岸的额头上方。】 【真澄的左手不动,右手位置不改变,一下一下地拍山岸的额头。持续了有二十秒左右。】 山岸:刚才我就想问。 真澄:什么? 山岸: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毛巾吗? 真澄:啊,是我刚才买回来的鲣鱼。 山岸:哈? 真澄:已经经过处理了,用清水去除了外面的粘液。 山岸:给我毛巾呀! 第58章 、接触的瞬间(一) 十一月底的北海道。 时间进入第二学期。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未来出路的话题,班上的氛围也隐约开始紧张起来。 当然,这一切都与一心想着要完成漫画绘制的我没有关系。 与其去烦恼那些,倒不如想想该怎么提高作画效率——转眼已是十月份,而绘画的进度完全不足预期。 有多种原因,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作画精度的提高。我尽可能以画工见长的漫画家为标杆,却发现想这么画的画来几个助手都不够。 想要绘制出巨大的宇宙飞船之类的东西,还需要查找资料练习个几次后才敢动笔。 真澄的绘画水平是不敢指望的,他只能在最后贴一贴网点。 很伤人,但事实如此。暑假结束后,身上转眼背负上了繁重的学业压力,效率在被削去一半不止。 压力比之前画同人本遭遇死线还要高得多,倘若不是有真澄在共同分担,说不定我已经画不下去了。 这时候,班上的同学开始讨论不久之后将进行的修学旅行。也算是高三前最后的狂欢吧,大家都兴奋不已。 我校的修学旅行被安排在十一月底,地点是北海道的札幌,全程七天六夜。 出发前一晚,深陷于出发前的激动与「明明赶稿都快要来不及了却还要做这种事」两种感情的来回拉扯之中,自然是完全没睡着。 晚上精神清楚,迫近黎明时分,却开始犯困了,睁着眼睛让自己不至于睡过头。 还有一个月——《金鸟杯》的截止时间是在年底,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完成。 这是只属于我和真澄两个人的战斗,我们谁都没有告诉,几个月来一直默默埋头苦干着,从汗如雨下的夏日,一直坚持到天气转凉。 姑且不论我,优等生的真澄也跟着我一起,为了这种谁也保证不了的未来付出了不知多少时间……只能付出百分之三百的努力做下去了。 学校离北海道较远,所以我们没有搭乘陆上的交通工具,而是乘飞机过去的。 飞机直达钏路机场。到达钏路市后,修学旅行的第一个活动是乘船游览阿寒湖。 我一直同真澄待在一块儿,两人之间却少有的没什么交流。 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我原本不擅长体察他人的变化,如今连我都注意到了,说明程度已相当惊人。 他笑的时候减少了,即便露出笑容,笑意中也常常带着一丝苦味。 我的状态也很凄惨。因为漫画的进展不顺利,每天都处在无法赶上截稿日的危机中,成天眉头不展。 熟识的佐佐木为此问询我好几次,若是向她说明多少也能缓和些压力,不必要的自尊心却总是占上风。 白天,欣赏与城市截然不同的自然风光。日程结束之后,就下榻至一家日式旅馆。 十一月底的北海道,气温已经很低了。一行人穿着比在大阪时厚了几倍的衣服进入旅馆。 旅馆位于一座小山坡上,屋顶是红土色彩的板葺,背后倚着一片深绿的松林。 对于许多高中男生而言,修学旅行有趣的地方现在才开始。 晚餐之后,和我分到一组的几个人就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该如何避开老师的眼线到女生房间去。 “山岸不去吗?” “我?我就算了。” 我对此毫无兴致。加上心情已经够烦燥了,跟着这群躁动分子一块儿的话,根本徒增烦恼。 坐在床榻上看着社交软件,听到森田说「那我们就走了」的时候,连眼皮也没抬起来看一下。 过了一阵子,忽然发现周围格外安静,狐疑地望向四周,房间里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并非害怕独处,只是百无聊赖。这时候,我便想着真澄会不会待在房间,穿着旅馆浴衣就从房间里出去了。 事先询问过房间,所以不需要费时费力地寻找。路过几个房间之后,敲敲推门,说一声「我是山岸」就进去了。 与我房间的状况不同,这个房间里还剩下四个人。靠门位置盘腿坐着的那个长得很凶的人姓宫本,我见过他几次。 那人似乎也对我有印象,刚见面便说:“啊,是真澄同学的朋友吧!被同组的人落下,真是个可怜的人唷……” 随后,他话音一转,又说:“不过,这个房间里也都是没有女朋友的可怜人。我们同病相怜啊!” 对他没营养的打趣话一点兴趣也没有。随便附和一句后,我就从他身边过去,坐到真澄旁边。 到头来,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无事可做而已。我和这几个不同班的人又不熟,也不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 一开始一起玩最近很火的手机游戏——这还好。玩着玩着,几人又喋喋不休地聊起生活中的事来。我完全插不上嘴。 “对了……来玩国王游戏吧!” 一个面生的人忽然提议道。从之前几人的聊天中我得知他姓松本。 一面说着,他一面从背后翻着什么东西。我听见洗筷子似的簌簌声响。松本的手上多出了一握长签状的东西。 “原本是为坐大巴路上解闷买的……没想到最后是坐飞机。” “怎么连签都准备了!” 宫本大笑。 “不是显得更有氛围嘛!话又说回来,这里只有五个人。那就把多的签拿出来,留国王签和一到四号。泽木,先去把房间的灯关掉吧。” 松本一边说,一边拣出多余的签来。 “说起来,我也带了点东西。”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加贺也出声了。他转身去翻带来的行李,从里面摸出了——一瓶烧酒。 “在座可都是高中生噢!” “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就偷偷喝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况且……你们以前都没喝过酒的吗?” 他这么一说,给人一种高中生理所应当喝过酒的感觉,反而理直气壮得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喝过一点红酒。酒量不是很好,等会儿怕不是会烂醉哦。”真澄微笑着说。 “真澄同学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奇怪的说法。宫本,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等下我要是抽到国王签就让你去亲床头的招财猫。” “什么呀!根本搞不懂你的意思。” 宫本的情绪愈发高涨。这时候,房间里的灯也被关掉了。真澄将置地灯打开。周遭变得昏暗,倒更像是讲鬼故事的氛围。 第59章 、接触的瞬间(二) 我是在做梦吗? “来——谁是国王?” 松本将签混乱之后攥在手里。随后,围拢的几人各自从里面抽出一根签来。我看了眼签上的文字——是四号。 “啊,国王是我!”宫本举起签来。 泽木开始皱眉头:“你这家伙怎么一脸坏笑……不会想到什么奇怪的点子了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样吧,三号请去前台拿五个杯子。” “三号是谁?” “是我。”松本亮出签上的编号。过一阵子——大概五分钟左右,他就带着五个杯子回来了。我们一人分了一个,往杯子里各倒上半杯烧酒。 我皱着眉头,顺着杯边舔了下。好辣!因为与在座的大部分人不太熟所以没好意思说出来,在这之前我其实没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 不过,第一口觉得辣,第二口开始就稍微适应了。身着浴衣的身子开始变得暖呼呼的,侧目一看,觉得今天的真澄也格外美丽。 “来!第二轮第二轮——谁是国王?” 一号——手中的签上这么写着。紧接着,我听见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是我是我。” “宫本?怎么又是你啊?” “哈哈,别生气嘛,泽木。我抽签运一向很好。说起来,这次要做些什么呢?就请一号背着二号绕着房间走一圈吧!” “我是一号。” 灰溜溜举起签来。我的眼睛顺着在场几人的脸看了一周,回应我的是带烧酒来的加贺。 他与我体型相近。将他背在背上走不是件轻松的事,运动会时期积攒下来的肌肉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一把萎缩回原状的瘦骨头。 不过只是环绕房间一圈罢了,走起来却跟修行人走过铺满炭火的路似的。 一圈结束,我在以宫本为首几人起哄的拍手声里将加贺放下,做回自己的位置。 又一口烧酒下肚。我感到自己好像变得不像自己了,勇气在心里越涨越大。 “好累啊!宫本同学,这也太耗费体力了吧!” 我一边说着,浑身同时散发着热气与酒气。宫本又开始笑了。 即便嘴上回应「好的,知道了」,这家伙表情上透露出的却分明还是不知悔改的样子。 “开始下一轮吧!” 松本将长签再次收集起来,抓握成一束。迷迷糊糊地,我从里面抽出一根来,上面的数字又是四号。 “国王呢?国王是谁?”泽木问。 “呼呼呼……” 不祥的预感。 “不好意思,这次又是我!” 令人恼怒的宫本用令人恼怒的声音宣布道。他高高举起手中握着的签。 “只差一点点,我是二号呢。” 真澄用可惜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签。泽木则将心头火迁怒于负责打乱签的松本身上。 “松本,你是不是没有打乱过签啊?” “怎、怎么会……” “哼哼,这当然要归功于我引以为傲的强运。” 宫本得意地说着。不知为何隐约有种这个人的鼻子马上要翘到天上去的感觉。 “变成天狗了呢。” “确实,变成天狗了呢。” 真澄与泽木两人一唱一和,那场景就和漫画一样有趣。当然,会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所恼羞成怒的宫本也很有趣。 “啰嗦!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国王,现在就得听我说了算。” “哎,好的好的。国王大人打算做什么?” 真澄用哄小孩的语气说着,令本想找回底气的宫本吃了个哑巴亏。 泽木笑得前仰后合,借着将脑子熏得晕乎乎的酒意,我也「扑哧」一声笑了。 “真澄,现在去亲床头的招财猫!” ——这是真澄之前揶揄他的话,宫本将它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不过…… “宫本,规则呀——规则。” “嗯?” “国王游戏的规则……下指令可不是这么下的哦。” 真澄仍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也喝了酒,结合之前的自述,此刻的他或许已经微醺了,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也略有差别。 泽木跟着起哄:“啊——这可怎么办?看来得剥夺三次宫本同学当国王的权力……” “烦、烦人!既然这样!二号,现在就去亲四号一次!” —— …… 等等…… ……哎哎? 在脑海里重新播放了刚才宫本的话: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重新回忆了一番,应该不是我听错了:第二次。 将手中木制的签举到眼前,握着签的手指不停发抖。眼前的数字毫无疑问是四号。 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吗?头脑昏沉,以至于有些耳鸣。房间里的几人在说话,隐约听到诸如「喂,宫本,下一回绝对不让你当国王了」、「哎,我知道了,真是的」、「不过,既然已经说了,这回合就好好遵守吧」……等等声音。 作为结尾,仿佛向我迎面来了一记痛击、将我彻底打醒的声音,则是从我身边传出的一声:“这里谁是四号?” 我默默将手中的签举起来。 “山岸?” 一个问句。浑身坐立不安,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应该不排斥接吻吧?” 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因为性格内向、不擅长人际交往,至今没有恋人,自然也没有与人接吻过——不知道,于是来回摇头几次。 结果,真澄似乎理解成「不排斥」的意思了。下一个瞬间,一双手忽然就托住了我的脸颊。 好近。连带着酒气,这个人的脸和我的脸挨得好近。上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真澄已经是很久之前,那时班级开放日才过不久,前一晚熬夜的他白天支撑不住,在我家睡着了。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敢偷偷去看他的脸。而现在……我是在做梦吗? 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自己好像就只剩下被他用手托着的这个头颅。 随后,眼前那张美丽的脸忽然贴得更近——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落在我的嘴唇上。是一个吻。 这样的人也是有的:节日期间,手中被亲戚塞了一个糖果,胡乱地咽了下去,慢慢才察觉出留在嘴里的香甜味道来。 赶忙再去问能否再给一个,得到的回答却是那是国外带回的特产,如今一个也没有剩下。现在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太过短暂,虽说吻上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反应也说明了这点,但回味起来,也仅仅只是嘴唇上的柔软触感。 因为太过害怕,刚才我还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除此之外,我觉得真澄的吻技很差——毫无依据,就是那么觉得。这家伙根本不会接吻。嘴上的触觉还没有气息停留得久。 “好了,下一轮下一轮。” 在周遭热闹的起哄声里,真澄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觉得心动吗?”宫本脸上堆着坏笑。 “这里可都是男高中生哦,你在想什么?” “哈哈,也是,也是!” 真澄脸上露出平常我从未见过的大笑。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笑了。 原本被酒精浸透的这具身体,因为忽然爆发出的大笑而产生了缺氧的感觉。就这样大笑着、喝着酒,再抽下一张签。 第60章 、接触的瞬间(三) 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呢?不知道啊。 不知是何时沉入梦乡的。何时都不奇怪。国王游戏玩到后面,记忆已经断断续续了。 酒……因为是第一次喝,也不清楚自己的酒量。说不定我原本是不太能喝那种人,醉到后面做了什么事也不记得。 隐约能想起的只有大家到最后越来越醉,终于在闹腾得最厉害的宫本醉得躺倒后纷纷表示今天就到这里,各自原地睡着了。 那时我也醉得厉害,觉得凭自己回不了原本的房间,也干脆睡在这里。 不知是不是喝醉的原因,睡着后没有做梦,死人一般地昏沉。中途察觉到有什么动静,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借着如珍珠粉末般倾泻于房间中的月光,我看见一个人坐在我身边,仍盖着被褥的双腿作屈膝状,双手横过膝盖松散地抓握着,像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月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喝酒的副作用逐渐显现。 头好痛,感觉神经和血管都在突突跳动着,并伴随有轻微的呕吐感。 对此无计可施,只能躺在地上独自消化,一面无所忌惮地窥视着独自发呆的真澄。 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真澄突然动了一下。他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停顿了一两秒钟。 随后,小心翼翼地想要站起来。我下意识将手从被子底下伸出去,用力拽住他的被子的边角,脑子里重复着“别走啊,别走啊……”,结果他还是从被子里出去了。 手里徒劳握着的,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笨重的茧一样的东西。 身着一件浴衣,真澄靠近窗边。他步子放的极轻,生怕惊动了正在屋子里睡觉的几人。 连鞋也没穿,真澄就站在那里。 北海道的夜晚很冷。到这时候,旅馆的供暖也不够用了。即便身上盖着被子,仍然感觉到一阵阵凉意。 站在那里很冷吧?快回来吧……心中不断发出哀求,那个人影却依旧如雕像一般伫立着。 过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假装半夜醒来如厕,作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一边揉着眼一边靠近那个身影。这时候才知道他在看什么——窗外正下着雪。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感觉不舒服……喝酒喝上头了。” “山岸和我一样不擅长喝酒呢。” “你呢?怎么站在这里?” “我看见外面在下雪。” 隔着一扇窗户,盐晶似的雪粒在眼前纷飞。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呢? 不知道啊。晚餐之后就没有离开过旅馆,从那时就开始下了也说不定——屋外地上的雪已经积得很深了。 在大阪的时候,冬天也不会下雪。着实是令人无比新奇的体验。 真想去屋外看看啊……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真澄就像看透了我似的问:“要出去看看吗?”两人于是一拍即合。 只穿着浴衣可不行,一定会冻死的。不过,整整齐齐地出去也一点不有趣。 真澄便将自己的衣服借给我:浴衣底下套上暖和的长裤,外面则披上一件外套,反正也没人看见,穿得乱七八糟地出去也没什么。 换好衣服过后,一前一后鬼鬼祟祟离开房间。这时候,天空已经微微亮了。 是雪啊!漫天飞舞,时而骤雨般倾泻,时而舞蹈般螺旋的大雪。 天冷的时候,嗅觉似乎会变得敏锐,能闻到平时不能闻到的气味。 也不知是什么气味?树木开始腐朽了吗? 树干干裂开,露出了里面的油脂了吗?于其说是香气,倒更近似于土地本身的气味。 我们是从旅馆的偏门出去的。迎面便是深绿的松木林,从中剖开一条容许三人左右通过的路。 因为下雪,即便底下有踩过的痕迹,现在也已经被完全覆盖掉了。 真澄沿着道路前行,我则跟在他后面。那是条上坡的小径,为避免踩空,我和真澄走得都十分小心。 “应该多穿点衣服出来的。好冷啊……” “我也是。而且我穿的是你的裤子,裤腿短了一节,脚踝都露出来了。” “哼,我就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吧。” 真澄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我怀疑眼前这人根本没醒酒,说不定,他是那种醉酒后仍能条理清楚地说话的类型。 大概是因为天气冷,我的头脑被冻得清醒许多了,已经几乎没有宿醉的恶心感,取而代之的则是身处寒风的冰冷。 掏出手机,现在已是黎明时分。雪花落在屏幕上,化成了一个个形状分明的六角形水渍。 前路分开两条。真澄在岔路前顿足,扭头问我的意见。虽说大路也不错,我不过也想看看那条小路会延伸到哪里去。 伸手指向那条小径,真澄便会意地往那头去了。越往前走,路就越发狭窄,树杈遮挡视线。 我皱着眉,用手拨开两旁的恼人树枝。这时却发现真澄已经甩开我一段距离来。 他原本就是那种行动敏捷的类型,似乎丝毫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 这时候,感觉嘴唇和鼻子之间粘了什么东西,蹭得那里痒痒的。 伸手取了下来,原来是一根头发,大约十公分长短,十分柔顺。 我往前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头发。是什么时候沾上的呢? 内心闪出这样一个疑问之后,关于那个吻的记忆又浮上来,我脑袋一懵,站在原地走不动了。 “山岸?怎么了?你手里……啊啊。” 真澄向我靠近。等看清我手里捻着的东西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无奈的感叹。 “是我的头发吧。你这家伙,后面醉得一塌糊涂,眼睛都睁不开了,一直趴在我肩上吃我的头发。” “什么?” “你没有印象了吗?” ——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怎么会做这么难为情的事啊? 我怔怔地看着真澄,「没有印象」这种话根本说不出口,僵持一番后,他先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不过,如果你真觉得长发讨人厌的话,我抽个时间去剪短就是。” “没有那种事!” 我立刻大喊。周遭好安静,回声紧随其后,仿佛分裂出许多个我向真澄呼喊着。 真澄又回过头来。他站在比我高一点的地方,用略带俯视的目光看着我。随后,有些苦涩地笑了。 “说笑的。快跟上来吧。” 第61章 、接触的瞬间(四) “请原谅我。” 漫无目的的前行持续着。真澄与我有句没句地聊着天。 “这是最后的欢乐时光了。” 真澄说。从棉衣袖口里伸出来的红色的手指拨弄前方的树枝,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听上去就像推开了无数扇拉门。 我们就这样往深处走。手机信号满格,就算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无所谓……我静默地想。 “是啊……下学期之后就是高三了。” “我不是说这个。漫画,山岸。离完成还有些距离呢。” 真澄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光顾着游览与喝酒,我都忘了这码事了。 “但是原稿都在大阪,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完全无法放松。我时刻都在担心不能赶上截稿期。” “回去就加倍努力绘制吧。” 这时候。原本愈来愈狭窄的道路前方,忽然有一缕光亮照进来。 真澄停在那里,伸手拨开长拢到一块儿去的灌木。在薄薄一层闭塞的另一头,是一大块平整的雪地。 蓬松的雪的绒被,空中飞舞的则是雪的结晶,一切都在雾蓝色的天空之下铺展。 “啊,好大的雪!” 我被眼前的风光所震撼,吐出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词汇量和小学生似的。 “感觉山岸有点乐不思蜀呢。” “哎?不、不是,我当然还是觉得大阪最好……” “说不定会有这个场景:山岸迷上了下雪的北海道,待在这里不打算离开。结果有天遭遇了抢劫……” “啊,那也太过分了吧!”真澄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继续说。 “遇上了抢劫,头被歹徒用钝器击中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钱包、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丢失了。从病房里出来,却发现电视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两年。” “不会有这种事的。我的父母能够联系我吧。” “只是试想这种可能性嘛。山岸心想,其他的事不说,漫画投稿的事情怎么样了? 想要联系我,结果回到学校,发现我已经毕业了,新的LINE号码也不知道。” “那我就直接去真澄的家。” “山岸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确实,虽然真澄曾多次造访我家,但他住的地方,我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真澄向空地中心走去。我站在原地,稍作思索,再度抬头回答道。 “那我就在学校纵火。” “哈?” “那样一来的话,会在新闻上播出我的名字,事件也会在学校的校友之间流传。那样一来的话,根本不需要我特地去找真澄,得知这个消息的真澄就会来见我——不是吗?” “山岸,你是不是还没醒酒啊?” 我倒觉得此刻的真澄与我半斤八两,平时他根本不会问我这种弯弯绕绕的问题。 我只是学着他的样子做出个醉鬼应有的回答罢了。不知不觉中,心情似乎也变得很好。 “如果我没有醒酒,那你一定是醉酒度两倍以上的醉鬼。” “怎么可能!况且,「醉酒度」是什么奇怪的说法啊?” “就是醉酒的程度。说不定你刚喝下一口酒的时候已经醉了,不然也不会想到亲我。” “因为我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呀?” “可你之前明明还说对待感情会谨慎处理的!” “这又不是同一个东西!”真澄依旧不落下风,声音逐渐高昂起来,“说到这个,还是会吃别人头发的山岸醉得比较厉害吧!” 我没话可说了。 嘴上吃亏了,就想要从手上讨回来,向前小步冲了几下,准备追打真澄几下,被他敏捷地躲开。 立刻察觉我用意的真澄扭头向前跑着,试图甩开我,我随即跟着冲上前去。 要是在没有雪的地面跑,真澄是跑不过我的。好歹是练习过跑步、且曾经在运动会上拿过名次的人。 但偏偏这是雪地,每往前踏一步,脚就深陷入齐踝的雪中,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咬咬牙,提高了迈腿的速度,与真澄的距离逐渐缩短。终于要抓住他了我——我不禁向前伸出手臂。 就在这时,真澄转了个弯。没有反应过来的我继续冲了两步。 脚下的质感忽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坚硬平实的地面,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我立刻察觉到不妙,然而为时已晚—— 一个洞。像是过于用于捕捉熊一类大型动物的废弃已久的洞。 里面的陷阱已被移除,表面则积了一层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树枝。 平时可能就不易分辨,冬天下雪之后,更是与周围形成一个整体——我摔进了这个洞里。 “山岸!没事吧?山岸!” 洞外传来了真澄的声音,紧接着,视野中出现了真澄的脸。 “还好。不,我的脚稍微扭到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洞并不是很深,只比我的头稍微高出十厘米左右。 即便没有真澄,稍微花点时间的话,应该也是能从这洞里出来的吧。 “雪在变小。” 我说。这时候,气温相比于刚离开旅馆时已经暖和了不少,天空也逐渐明亮了。在夜里高悬于天幕、散发光辉的明月,看上去几乎透明。 我悻悻地埋怨真澄:“你不会是预先过来踩点、想要吓我一跳才使性子将我引到这个洞里来的吧?” “不,没有这回事。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个洞。” 他说的是实话。过来的那条小路丝毫没有之前有人通过的痕迹。 但毕竟是在我追逐他的过程中发生的意外,真澄难免过意不去。 于是,我只好一边苦笑一边打趣说:“啊啊,真是——不过,这么一来就体验了一下北海道的特色。” “那是什么?” “大阪的街头可是没有熊的。所以……掉到抓熊的陷阱里……这种事……” 越说下去,我的声音就越发微弱。不是有句话吗? “解释笑话才是最无聊的。”——指的应该就是现在的情况吧。 越说下去,越觉得自己刚才的点子无聊透顶,最后只好面红耳赤地无力比划着。可是,真澄笑了。 “好啦……请把手给我。” 单膝跪地的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与他的手重叠在一起。真澄试着将我拉出洞去。 ——很困难。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力气大的人,身材较我也瘦弱许多。 可他还是试图拉我上去。一只手换成两只手。我也用脚猛力踩着洞穴的土壁。 第一次救援,在我距离洞口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失败了。真澄嘴上说不要紧,实际上却已经气喘吁吁。 问题在我,一开始找落脚点花了太长时间,并且洞里全是积雪,很容易打滑。 真澄本打算立刻开始第二次尝试,我劝阻他说要是连他也因为疲劳一起跌进洞里就全完了。于是,我们决定休息五分钟后再试一次。 五分钟之后,真澄再次将手伸向我。 “山岸。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紧握住他的右手,刚要准备向土壁踩出一步,真澄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狐疑地向上一望,这时,真澄也正看着我,用一双透着苦涩与悲伤的眼睛。 “什么事?” “请原谅我。” 我是第一次见到真澄露出这副表情——即便下一秒就落下眼泪也不意外,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一张脸。 我没想到他会因为间接害我落进陷阱而如此苦恼,慌张地说“我原谅你、我已经原谅你了!”,如此反复好几遍。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候他的表情。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第二次脱离洞穴的行动进行得格外顺利。 我与真澄两人随后沿原路返回旅馆。回到自己房间前,我小声地挥手与真澄告别。这时,距离修学旅行第二天的集合时间还有三小时左右。 第62章 、三途川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真澄在修学旅行最后一天染上风寒。刚开始只是咽痛和流涕,精神还不错。 回到学校后却没再见到他。听说是因为发烧不退卧病在床。 通过LINE询问现在他现在的状况,结果得到「没关系,已经好很多了」这样的回复。 虽然回复以「那就好,请好好休息」,担心的情绪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就在这时候,佐佐木向我发出了邀约。 “山岸同学,明天正好是星期日,我们一起去看望真澄同学吧!” 我原本正在纠结这件事。原本漫画的进度就很紧张,真澄的状态如今又肉眼可见地差……说不定会赶不上截稿。 倘若去探病,随后被真澄忽然问起的话,我该怎么回答? 我不想对他说谎,也不想让他难过——进退两难。可要是那时候有另一个人在场,被问及此事的概率就会大大下降。这时候,佐佐木的出现令我眼前一亮。 “但要探望人的话,手里空着不好吧?” 她倒提醒我了。 “那就……在过去之前,先买点东西。” 佐佐木似乎早想好要买什么。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在她说的那家商场碰面。 一出学校,佐佐木便打扮成与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模样——成了百分百火力全开的佐佐木。 松垮的机能风长外套,裤子也是松松垮垮的,脸上没有化妆,看上去非常帅气。 她背着黑色为主带荧光色点缀的背包,一见我便说:“快进商场去吧!”于是,我和她一块儿进了商场。 要买什么?我打不定主意。佐佐木说,带些杂志过去让人能打发时间就好。 见书架有贰瓶勉的漫画单行本,这个月刚好出最新一册,我便买下那本。 还是觉得欠点意思。再买点什么呢? 一面思考着,想要向佐佐木询问。结果,视野中早已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子,也不知道她逛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家超商,商品从水果到日用品一应俱全。我想起平时在电视上多次见过带蜜瓜探望病人的桥段,便去挑了个蜜瓜。 产地并不特殊,价格也合适。随后,我收到佐佐木的短信,说是自己已经买好了慰问品,在超市出口等我。 在见到她后,我问她买了什么,回答是真澄喜欢的乐队的专辑。 又见我手里提了个大东西,佐佐木吃惊地问“那是什么?” “是蜜瓜。” “为什么买蜜瓜?” “探望病人的时候,蜜瓜不是保险选择吗?” 闻言,佐佐木眉头一蹙,看上去欲言又止。 现在就出发去真澄家吧——我向佐佐木发出建议,她却说「别着急」。 她打算先去附近一个地方,并希望我也跟着一起。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我便也答应了。 从商场出来,在冬日的寒风里前行。路两旁的玻璃橱窗里排列着时髦的衣装,在展示灯下呈现出奇异的美。 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跟在佐佐木身后。两人走了大约一刻钟。 停下脚步,她转身进了街旁的一家店铺。那是家西装店。和上次我和真澄一同去的那家不同,眼前这家店装修得更偏现代风格,里面的西装也漂亮又华丽。 相比之下,上次的店则更像是以「老字号」为特色、经营已久的老店。 “为什么到这里来?” 愣了一下后,我赶紧小跑几步追到佐佐木身边,小声问她。 “因为你不是在几个月之前说过吗——你要和真澄一起,在学校的圣诞活动上表演漫才。既然要说漫才,自然得提前准备一套合适的西装才行。” 好像是同她说过这件事。不过,当时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即便那时有这个想法,随着赶稿的进行越发觉得挤不出排练时间来——也只好干脆作罢。 正当我思考着该如何向佐佐木说明这件事时,她刚好从旁边挑起一套西装举到我跟前来:“这套如何?” 那是套墨绿格纹的西装。应该是什么毛的面料吧,比较适合秋冬季节穿。但……总觉得不适合高中生。 “不便宜吧?” “那倒不用考虑,这家店提供租借服务。所以说你觉得这套怎么样?” “不是特别喜欢……” “你有思考过自己喜欢的款式吗?” “嗯——英伦风?” “那就试试mods西装吧。Mods,mods……” 她又随口抛出我以前从未听过的词来,一边兴高采烈地找着衣服。 我愈发不好意思扫她的兴。迟疑半晌,终于开口道:“佐佐木同学。” 她头也不回地继续翻找:“什么?” “其实……我们应该不会说漫才了。” 佐佐木回了个「嗯」,却仍一刻不停地翻找西装。隔了几秒,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瞪着双吃惊的眸子:“你说什么?” “就是……我和真澄可能没法表演漫才了。” “为什么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漫画。我不由露出苦笑。本来靠我和真澄两个人就画得很慢,如今碰上他生病…… 等等,如果说人手不够的话,眼前不是有个很好的人力吗? 会画画,水平不错,看上去也很好说话。要是加上她的话——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佐佐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向真澄询问地址,两人便一道赶过去。他家是一间独栋建筑,外观通体呈流畅简约的现代风格。 站在门外按铃,表明自己是来探病的同学。之后,我和佐佐木一道进了大门。 经过带有小型家庭菜园的花园,沿地上石板铺就的道路前行,从正门进屋。 这时候来迎接我们的是真澄的母亲,一个举止端庄的美人。 之前听真澄说过,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大概是平时注意保养的缘故吧?真澄母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真澄在楼上的房间。他今天精神已经好很多了。” 我不擅长与陌生人聊天,多亏有佐佐木接过阿姨不断抛来的寒暄。 两人一直聊到我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最后,脱掉鞋,只穿着袜子,我和佐佐木一块儿上到二楼真澄的房间去。 屋内装有地暖,走在地板上一点也不冷。穿过客厅时,只见沙发背后是一大块落地玻璃,天花板吊得很高,被设计成了倾斜的样式。与我家的小房子完全是两副模样。 佐佐木敲响了真澄房间的门。 “真澄同学,我和山岸同学来看你了。” 门那头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请进」,佐佐木紧接着推门进去。 那是个空间宽敞、采光极好的房间。天顶高,正中央是田字格的钢化玻璃。 正对房门的是一扇弧形突出的落地窗,窗的底缘连接着榻榻米。 身着睡衣的真澄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正在读一本厚书。 “真澄,你还好吗?” 我担心他,甫一见面就急迫地问出口来。即便脸上带着微笑,真澄的状态却完全无法令我放心。 他好像很疲惫。按理说这两天他应该大部分时候都在休息,可依旧看着疲惫不堪。 “比昨天好多了。昨天高烧不退的时候去输过液,期间睡着醒来好几次,眼泪一刻不停地往外冒。 如今症状减轻许多,也没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身体稍微有些沉重。我想周一就能去上学。” “这个给你。” 佐佐木从背包里掏出CD递给真澄,封面上用乱七八糟的笔触与冲撞的颜色描绘着疯狂的场景。 乐队的名字叫做「Chou Chou Chou Dopamine」,印象中,那是一个老牌金属乐队。 “啊,谢谢。我很喜欢这个乐队。” 紧随其后,我也将漫画与蜜瓜双手递上。 “如果没有事做的话……请看看这个。” “啊,是贰瓶勉老师的漫画……” “对。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个。” 没有对蜜瓜的存在大肆吐槽一番,说句「谢谢」以后,真澄便将我的礼物接过去,紧接着立刻用指甲撕开单行本的包封。 在他专注于做这件事的同时,我深吸一口气,张口说出已经酝酿了许久的话语。 “真澄,有件事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什么?” “我将我们在准备投稿的事告诉了佐佐木同学。” 真澄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他的手里仍握着那本单行本,仅仅将头侧过来看向我。 脸上也看不出生气,而只是专注地想要知道接下来我要说什么的神色。我于是宽心许多,继续说下去。 “之前就在担心赶不上截稿期,要是有帮手的话,就没有这个烦恼了。所以我找到了佐佐木。” “平时我也在看《周刊Barita》,听说山岸同学和真澄同学打算给这部杂志投稿的时候,真是有种奇妙的感觉。” “不会觉得我们不自量力吗?”真澄脸上流露出苦涩的意味。 “不,正相反,我非常佩服你们。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就立刻着手去做。况且,我相信山岸同学画漫画的能力,也相信真澄同学的热情。” ——这话由佐佐木来说极具说服力,毕竟她是极少数知道我就是同人作家「西山ichiko」的人。 不过,画过BL漫画这种事果然还是不希望真澄知道。前往真澄家的路上,我再三提醒她绝不能将这事说漏嘴。 “会非常辛苦哦,佐佐木同学。” “我明白的。请让我帮忙吧。” “那就……请多指教。” 真澄没有对我的私自决定表现出一丝的不满,他语气轻松愉快地向佐佐木递出右手。 佐佐木也伸出手来。两人的手紧握着,在半空中上下晃动。 第63章 、“我最好的朋友” 耳畔依稀传来远处野鸟的声音。 有了佐佐木的帮助,只剩下四分之一左右未完成的原稿进度,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推进。 不仅如此,佐佐木还帮忙修正了之前的网点。原本贴得比较粗糙的网点,被改换成了更符合画面氛围的网点。 佐佐木非常擅长处理网点。用她的话说,将网点切割成合适大小、再贴到画面上,这一系列过程与服装的裁剪是相通的。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歪理。不过,经她修正过的画面,表现力又上了一个层次。我由衷觉得,之前下决心拉她入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与佐佐木探病后的次周一,真澄就回到学校来。没过几天,赶稿工作也恢复到修学旅行前的状态。 原本担心修学旅行加上真澄的病会延误进度以至赶不上截稿,如今却愈加产生「能行」的感觉。最后,终于在圣诞节前完成了原稿的绘制。 真澄通过中岛编辑告知来访。当周周末,我们再次前往东京。 不同的是,这次要去的人,除了我与真澄,还有在赶稿最后关头给与我们重大帮助的佐佐木。 “《Barita》的编辑部呀……以前还没有去过,真叫人心跳不已。” 坐在新干线上,窗外的风景飞速掠向身后,佐佐木面露兴奋之情。 她的一只脚自乘车后便不住地抖动着,即便嘴上尽可能按捺着激动心情,不自觉流露出的举动还是出卖了她。 我完全明白,因为我也有过相同的感觉。不过,“那编辑部就像战场一样,完全不整洁,弥散着浓重的泡面与零食的气味。”——这种扫兴的话,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 “中岛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佐佐木又问。 “是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人,在漫画上却十分认真。”这是我的回答。 “一眼看上去会产生「这人真的靠谱吗」的疑惑,但在工作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 还有,如果他向你极力推荐哪家店的饮食,记得多问一句那里的特色菜是什么。”真澄说。 我和真澄都笑起来。佐佐木则不明所以,用不知所云的表情望着我与真澄两人。 “这份原稿,我就先收下了。” “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算了,可我还是想知道……中岛先生觉得怎样?” 真澄追问着。 “我吗?”中岛先生挠了挠头,“剧情设置没得说,画面的精细度更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即便对标职业漫画家也不落下乘……总之,我觉得非常有机会获奖哦。” 中岛先生话音刚落,身边立刻传来吸气的声音。将原稿装进袋子里,中岛先生; “对了,还有件事。我需要记一下你们的笔名。之前你们有考虑过这件事吗?” 当然考虑过。暑假的时候,真澄有一整个下午都在与我聊这个话题。 我叫「Ryoji」,是我的名字的罗马音,真澄的笔名则是「真澄意识」。 佐佐木作为特别协力,如果未来能顺利得奖,她的笔名「惠美子」也会一并写上去。 从编辑部出去,三个来自大阪的高中生,像电视剧中经常演的那样——不约而同望向东京的青空。 ——仿佛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宣告结束的声音。 将原稿交出去的一瞬间,我能做的事就已经完成,剩下的,就只有默默发出「成事在天」的祈祷罢了。 虽然在作画过程中不时被「无法及时完成」的焦躁追赶,大功告成之时,胸口反倒高涨起昂扬的自信之心来。 现在距离吃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从东京到大阪,乘上全场两个多小时的新干线回去也为时尚早。 “既然如此,那现在就前往秋叶原吧!” 佐佐木的即兴决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毕竟,没有一个御宅族能抵挡秋叶原的诱惑。三人便立刻动身前往秋叶原。 晃晃悠悠的巴士上,我开始考虑获奖之后的事。原本是想在杂志上获奖后就像真澄表白的。 真到了这至关重要的时刻反倒开始退缩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更重要的是…… 有种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阻挡的感觉。这并非源于真澄近日的疏离感—— 我分明知道,那股疏离是他在独自与什么搏斗的证明。并非特别疏离于我,平时在学校见到他的时候,真澄也常常是一副不知看向何处、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而令我开始退缩的原因与真澄无关。有一种明显生发自我自身的东西——在与我较劲,令我无法说出真心话来。 一进入秋叶原,便为这条街道浓郁的御宅族的气味所震撼。 身为一名御宅族,此前我的活动范围基本在大阪境内,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秋叶原。 也不知该游走到何处去才好,瞠目结舌地呆立在原地。隔了一阵子,终于将自己的声音与行动能力找回来,与神态自若的两人途径过一间又一间商铺。 才经过一小时,手上就多了好几袋从不同店里淘出来的好东西。 上个世纪的绝版漫画,我在骏河屋本店买了不少,价格品相都还不错。 就在这时,佐佐木忽然看到了什么好东西,站在原地不动了。 扭头说句「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便冲进虎之穴的店里。 里面人似乎惊人得多。我和真澄在外面站了有十分钟,只见人陆陆续续往外走,其中却不见佐佐木的影子。 这时忽然手机铃声一响,原来是佐佐木的联络。 她用Line告知我现在的状况:喜欢的同人作家新刊发售,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作家,里面排队的长度非常惊人。 考虑到应该还要很久才能出来,让我和真澄先去别处逛逛,到时候再联系。 “那……走吧。”真澄说。 “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可以。” 真澄落寞地笑了。 真澄说,他想看看河滨。于是我们沿来时的路走。在秋叶原的入口处,是横跨神田川的万世桥。 我们回到那里去。如今已是傍晚。下午时候明亮的日光,正转变为灿烂无比的辉红晚霞。宽阔的神田川的河面,闪烁着龙的鳞片一般的光辉。 我与真澄并排走着。不停向身边人抛去视线,越是看向他,便越发为这与晚霞的辉光极为相衬的美丽的面容着迷。 真澄穿着轻薄的羽绒服,虽说是以轻薄著称的鸭绒,但在他身上尤其如此。 表面的花纹做得很花哨,倒有种扎染出来的感觉,他穿着非常合适。 就好像不是衣服,而是从他身体上长出来的一部分。上面的花纹,人体彩绘般地在那为御寒生出来地部位伸展着。 走着走着,像是有些累了,他倚靠在神田川河滨的栏杆之上,远眺岸那头的繁华城市。 ——如果说要告白的话,眼下便是绝妙的机会。 没有人打扰,正是最好的天气,最好的地点,最好的时机。 面朝向正眺望远方的真澄,我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即将出口的言语全部变成了空气,在尚显寒冷的晚风中里凝成苍白的雾。 “我有时候,觉得当一个同人作家也好。” 忽然传来的寂寞声音——来自一动不动注视着远方的真澄。 “不是常有吗?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总会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我小时候看过一个漫画家的采访节目,他说自己年轻时很喜欢骑自行车。 当然,他不是那种受人眷顾,职业水平的自行车运动员。做了几年搬家公司的员工,最后因为偶然在网上发的运动漫画出了名,便辞职成为了漫画家…… 那之后,我的脑海里便时常浮现起那时看到的节目来。说不定,我的内心也想成为一只沟鼠。” ——想要趁现在向真澄告白。为此,对他此时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不时点头,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脑子里想的都是该如何组织语言,要是告白失败、应该如何表现才能在保留自己颜面的同时不让真澄尴尬……诸如此类的问题。 最后,终于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刚要吐出「真澄」二字的瞬间,真澄忽然转过身来。我没反应过来,双手便被他握在手里。 真澄低头看着紧握的两双手。 “山岸。” 像是默念着某种神圣的咒语,他的声音低沉又寂寥。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 真澄说。他的目光低垂着。我没有看见他的眼珠,只有从这角度看完全闭合的眼睑。 原本即将涌出口中的话,自此全被挡在喉咙里,重新咽回腹中,被消化干净了、再也捞不上来了。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似的寒冷,只有这双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还残留着温度,以至无比滚烫。 就在这时,耳畔依稀传来远处野鸟的声音。 第64章 、星空下的我们 夜晚像一条巨大的鲸鱼,静静地将我们吞没了。 交稿之后,生活中最大的重压被移去了,一开始还会有种虚幻的感觉,估计和拔完智齿之后的感觉很像吧(尽管我没有经历过)—— 平时疼得咬牙切齿,去医院打上麻药处理,立刻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麻药和牙槽空空如也的感觉残留着,很奇妙。 结果,过一阵子,等麻药的药效过去之后,疼痛才算真正地到来。 漫画——某种角度上说算是帮我吸引了生活中的大部分火力。 除此之外要面对的学习、人际交往原本都不是能轻松解决的问题。只不过,曾经专注于漫画的我将它们忽略了罢了。 至于上次秋叶原之行的结尾……我到最后也没能向他表白。 当时真澄说出的话,并未将气氛引直最糟糕的境地,仅仅只是我退缩了而已。 现在想来,原本阻碍我向真澄表白的最大压力就是两人因此连朋友都做不成,而当真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对此甚至感到了恐惧。 ……这不过是事后为自己找补。 我似乎忽略了一个事实:即便当时真澄不那样说,可能我到最后也说不出那句话。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人,胆小,又害怕变化……那会令我非常不安。至今为此而错过的事物,数也数不过来。 开始感到学业压力骤增。打算考美术院校的我,原本希望能通过AO考试入学。 这样一来,距离提交申请也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频繁进入画室、准备考试……回到家之后什么也不想做。重复着机械一般的日子,与真澄的联系也少了许多。 我曾向真澄抱怨过生活的琐事,只有一次。向他发出充满怨气的话语之后立刻得到了安慰,然而聊天结束以后,马上便陷入自责中,觉得不应该为这点事叨扰他。 与此同时,我开始重新寻找合适的告白时机。最初产生这个想法是在二月的时候。 那时,金鸟奖的结果出来了。我们三人的作品顺利被选中,三人一起去吃饭庆祝了一顿。 可是,我没有找到机会表白。之后等到三月份,作品被刊登到杂志上。 杂志社寄来了样刊。仍然没有表白。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麦田里寻找最大稻穗的人,越是前进,越是无法定夺。 真澄的状态不佳是另一个因素。自从发现他时常闷闷不乐以后,随着日常生活的进行,这种程度似乎在逐渐加深。 在他脸上没有笑意的日子,我在向他说任何话题之前都要揣摩再三,至于告白则更无从出口。日子便在焦躁不安之中慢慢过去。 又过了几个月,我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后的暑假,真澄忽然在Line上问我,要不要去附近的河滩。 那时是七月底,正好是花火大会举行的日子。终日身处于画室,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僵硬的时候,收到真澄提议外出游玩的消息,无疑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约定之日当天的傍晚,穿上浴衣,头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地走出家门去。心情如初生的幼鸟一般雀跃。 ——要是能顺利告白就更好了。 我幻想着这样的场景:烟花,美丽的烟花,一个接着一个窜上天空。原本笼罩在夜幕之中的我们的脸,在那一瞬的光辉照耀之下显得格外美丽。而我便在那时表露自己的心意…… 单论「时机」的话,今晚说不定是比去年末东京那次更好的时机。 怀着欢欣的心情前往河滩,在路上见到许多同样身着浴衣的人。 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顺风的时候,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为自己鼓舞。 我也是一样,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吉兆。明明这风景,之前在家附近转悠时看过无数回了,今天看着却格外新鲜。 那树的扭曲弧度曾经是这样美丽的吗? 那间屋子外墙上的藤蔓是特别种上去的吗? 一面欣赏着沿途风景,自在地、丝毫不喘气地走上二十来分钟,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紧接着,我一眼便看到了同样身着浴衣的真澄。他站在河滩的一头,脚上踩一双木屐,出离专注地凝视着脚下浅浅流过的水。 真澄身上的浴衣是紫罗兰色带条纹的款式,两只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柔荑似的双手。 听说拍摄美食的人会用黑色衬布将意图拍摄的东西凸显得更加美丽,对于现在的真澄也是一样吧。 夜幕之中,他那有如玉石般白润的皮肤——脸部,手臂,裸露出的脚踝——反倒变得愈加鲜明。 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被精心雕琢出的塑像一般,真澄注视着流过脚背的清清的水。 稍微长长的他的头发,与浴衣一角一起轻轻地随夜风飘动着。 我一边向他走近,一边叫出了他的名字:“真澄。” “啊,山岸。” “不好意思。等了很久吗?” “没有的事,我也才刚刚到。” 真澄的脸上流露出笑意——他的心情似乎不错,真是绝佳的气氛。脸上没有表示,不过,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我们先沿着脚下浅水寂静流动的方向走。木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洗筷子似的清脆声响。 时常有小石子顺着流水而下,钻进脚与鞋底的狭缝中。那是最恼人的时候。 坐在岸边,也不管浴衣是否会沾脏,双脚在水里来回蹬着,抖动掉上面沾着的渣滓,重复几次之后,两人默契地离开浅滩,穿过岸边的芒草,走到微微隆起的小路上。 “那里有祭典呢。” 真澄手指着远处的火光。 “啊,那就往那边走吧。” “我们好像一开始就把方向走错了。现在过去的话,能赶上花火大会吗?” “如果想看烟花,应该不论在哪里都能看见吧。” 不知不觉间,我们离人潮越来越远了。喧闹声逐渐变成了远处微弱的鸣响,取而代之的是不间断的蝉鸣。 我发觉,似乎自己更喜欢这样——只有自己和真澄两人一起,慢悠悠地走着。 花火也无所谓,人潮也无所谓,祭典什么的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当真澄说要前往人多的地方的时候,我虽然不表示反对,心头却稍微冒出些许落寞的情绪来。 沿着泥铺的小路继续前行,在一条已然干涸的细流之上,横着不知何时建的、几近荒废的桥。 真澄小心地踩到桥上去,只听一声「吱呀」,腐朽成空心的木质结构立刻塌了下去。 “再往前面走走吧”,他这样说着。明明之前说是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却好像离那里越来越远了。目之所及,尽是荒僻的风景与更为漆黑幽深的夜色。 真澄一直没有说话。 我看了眼时间,花火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才开始往那边走的话,已经无法赶上第一缕升天的烟花,但要是抓紧一点,也是能在结束前赶到的。 “真澄,如果再不到祭典的会场去,就连花火大会结束都赶不上了噢。” 就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般,一直走在前面地真澄,只是默不作声地抬头望着天空。 我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头来,即刻映入眼帘的,是丝绒一般平整舒展,闪现着最高等的绫罗绸缎一般光亮的星河。 顶空是轮明月,皎白月光穿透纱状的云层,使得整片星空如渐染过一般。这是平日生活在灯光明亮的城市中的人鲜能看见的景色。 “山岸。” 一脸呆滞地望向星空,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真澄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真澄迟迟没有再说话。 我感到焦躁不已。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口中不断滋生着涎水,一遍一遍吞咽下去。 就在这时,他逐渐转过身来。 “请原谅我。” ——没有看向我。他低垂着眼睛。原本就比我要低的真澄,一旦这样做,我便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了。 “为、为什……不,发生了什么事——” 血液凝固,肺部挤压不出空气,大脑无法运作——睁大眼看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真澄,只感到不知从何处生发的巨大恐惧。 “我最后决定听从家里的安排,读医学系。所以……没法像以前一样,制心一处地和你一起画漫画了。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是……” 他的话,从这里开始我就听不见了。 原本几乎无法运作的我的身体,刹那之间爆发出了巨大的力气。 那就像是——本能,或者说,某种熔断机制一般的东西。因为不想听到后面的话,所以整个身体跟着驱动起来。 没有来得及思考,全凭野兽一般的直觉动作着。回过神时,双手正紧紧抓在真澄的脖子上。 原本应该将浑身的力气集中在这双手上,结果在接触到他的皮肤的瞬间,仿佛全身的能量都被从这具身体之中抽离去了,如同病入膏肓的老者一般双手颤抖。 身体还因为惯性向前倾着。结果,失去平衡的两人就这样一同跌倒,栽进了蔓生的茅草里。 “啊啊,啊啊——” 想要说些什么。似乎有什么迫切地想要脱口而出……嘴里却连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即便早有预料,即便……只要不说出口,就能假装不存在的事……如今一股脑向我头顶倾灌下来。 双手早已脱力,仍执拗地抓着真澄的脖子。我的眼里被某种温暖的东西糊得朦胧不堪,正对着我的真澄的面容,也像隔了一层水面的月光一般虚幻。 在我手中握着的,是微微发热的、浮在芒草之上的月亮。等到眼中的模糊结成水滴落下之后,视野才开始清明。眼前的真澄也和我一样满眼泪水。 “我错了。我、我不应该情绪上头做出这种事,请责罚我吧……用力地打我也没关系,请责罚我吧……” 我的口中支离破碎地吐露着话语。真澄果真伸出手来。然而,他仅仅只是将手紧贴在我的脸上。 我的眼泪。因为痛苦不断流溢出的鼻水和舌涎,他用手轻轻抚去。 那使我愈发悲伤,以至无法言语,只好紧紧拥抱着这具身体。 夜晚像一条巨大的鲸鱼,静静地将我们吞没了。 作者有话说: 拖了很久,如今终于完成了。 原本想着一定要在最后多写点东西,诸如作者本人的心路历程之类的,但真正写完之后反而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了。 首先,前面花的篇幅太长,现在回头去看,连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以主角山岸凉治成为漫画家的生活作为主轴,现在想来真是很无趣。 我虽然是个喜欢看漫画的,其实并没有参与过漫画绘制的工作,写起来实在是盲人摸象。而在运动会的情节结束之后,节奏一下子就加快了。 到了结尾的部分,反倒写得很欢快。我是很喜欢做前后呼应的人,觉得这样一来,原本不浪漫的情节也会立刻显得浪漫起来。希望你也有类似的感受。 《愚者之爱》这篇,原本是打算作为同系列的《患者之爱》的前篇写的。 而《患者》……最初是打算写成带有一点悬疑要素的作品(《患者》即是专栏中,目前已经被锁定的《忠??爱》)。 故事的开篇即是山岸与多年未见的真澄重逢,在那之后,山岸身边出现的种种事情。 原本将「与真澄再会并复合」作为多重结局之一。结果,才写了三万字就被真澄这一角色所吸引……转而描写山岸与真澄是如何相识和熟识的故事来。 ……以上是谎言。真实情况是,发觉按原本故事脉络走到结局一定会被读者钉在耻辱柱上,于是重新规划故事走向,最后决定从真澄与山岸高中时期的经历开始写起。 也正如上面所说的——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是HE。这部分将在《患者》篇继续写。 至于什么时候继续,如果作者本人没什么良心的话,可能现在就着手于此了。 虽说需要一段时间构筑情节,大体的几个事件是有头绪的。 不过,相比于《愚者》,可能那篇里会有更多作者本人很喜欢的要素,诸如,还请开恩。 同系列「大象的房间」中的其他作品,则是套用山岸真澄两人、幻想在其他不同场合之中的短篇故事,与本篇基本是平行世界的关系。 最后——诚挚感谢您能阅读这个故事。 ——汞齐—— 2022.2.1